《太平客栈》 第一章 有间客栈,四四方方,二层小楼,旗在中央。 这面边缘已经破烂不堪的大旗挂在一根高杆上,迎风招展。 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高杆就立在二层小楼的不远处,只是相较于分量极重的“太平”二字,这座二层小楼实在有些不起眼,白色的墙皮已经剥落大半,露出其下的青砖,屋顶上的黑瓦也已经残缺不全,显得颇为寒酸。 只是在这荒郊野外,能有如此一间客栈可供落脚歇息,对于过路的旅人而言,已是幸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这等远离城镇之地,贼人出没,盗匪横行,敢把客栈开在这个地方,想来也不会是寻常人等。 客栈占地颇大,在二层小楼外还围起了一个两进院子,可以放杂物和马匹,那根旗杆便是立在院子的正中位置,极为显眼。 一个江湖客打扮的年轻人走进院子,先是抬头看了眼迎风招展的“太平”大旗,然后又把视线转向不远处的简陋马厩,此时里面已经有了好些“住客”,大多高大健壮,毛色鲜亮,嘶鸣声更是底气十足。若是有识马之人在此,就会明白这些马匹为何会有如此“倨傲”气焰,因为它们都是出自军中的甲等战马,号称日行八百,非官身将领不能骑乘。 在这样简陋寒酸的客栈里,却有这样的精良好马,就好像是王侯堂前燕真得飞入了寻常百姓家,极不相称。 年轻人收回视线,望向作为客栈主体的二层小楼。 在二层小楼的门外靠墙位置有个干枯的老树墩,一名黑瘦少年正坐在上面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嘴角流出的口水,沿着他的下巴,挂出一条白亮的细线。也不知少年梦到了什么,酣睡中的面容上满是笑意,看他这个年纪,多半是某个美丽女子入梦而来,待到醒来之后,八成又记不起面容,有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春梦了无痕嘛。 在少年的脚下还趴着一条皮毛泛黄的土狗,懒洋洋地陪着主人一起晒太阳,虽然还没像主人那般直接昏睡过去,但也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在这个夏末时节的下午,整座客栈都透出一股慵懒的意味。 年轻人不想打破这份慵懒的宁静,轻轻朝客栈大堂走去,可就在这个时候,土狗猛地惊醒过来,先是警惕地盯着这个陌生人,然后就开始呲牙咧嘴,呜呜低吼。 黑瘦少年也随之从梦中醒来,先是抹去嘴角口水,看到年轻人之后,赶忙起身踢了土狗一脚,土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跑远了,然后才笑问道:“这位客官,要住店?” 年轻人玩笑道:“不会是黑店吧?” 黑瘦少年正色道:“客官这是哪里话,咱们这儿可是正经人家做的干净买卖。” 说着少年抬手一指那面正迎风招展的大旗,“客官瞧见没有,那杆旗子,可是我们掌柜专门找读书人写的,太平无事,无事太平,总之是住进了我们的店,就太平了。” 年轻人咂摸了下这句话语中的隐含意味,轻声道:“好大的口气。” 黑瘦少年嘿嘿一笑,不再说话,引着年轻人进到大堂。 客栈分两层,一楼大堂里除了柜台之外,摆着十几张八仙桌和配套的长凳,供客人喝酒吃饭,二楼可以住人,此刻大堂并无客人,只有一对夫妻,想来此地的掌柜夫妇了。 掌柜的身形清瘦,戴一顶老旧四方巾,穿一袭已经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像个教书先生,站在黑漆柜台的后面,正在记账,在掌柜后头摆着几个大酒坛子,瞧着似乎有些年头,被擦得锃亮,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老板娘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的长凳上,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她身着一件团花比甲,却是身形丰腴,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再加上那张徐娘半老的脸蛋,一举一动之间带着一股子让男人生出许多别样想法的风流,完美诠释了一个熟透妇人该是怎么样的。 老板娘听到脚步声后,不经意地抬头,见到跟在少年身后的年轻人,心底倏然一惊。 他们两口子在此经营客栈多年,也算见过世面,哪怕是被朝廷通缉的亡命之徒也见过不少,这个看似寻常江湖人打扮的年轻人,身上有一种“气”。 杀气。 她男人精通些粗浅的望气之术,有次喝得半醉时跟她说起过,一个人手上的血债多了,身上自然而然地会形成杀气。 都说鬼怕屠夫,正是因为屠夫长年操刀,沾染血腥,身上有杀气,寻常鬼魅便近身不得,若是杀人如麻的大盗贼首之流,就算是有了道行的厉鬼也不敢轻易近身,这便是恶鬼怕恶人的道理。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年轻人绝不是那种初次闯荡江湖的雏儿,而是一个老江湖,轻描淡写之间取人性命,心平气和,已然是将生死当作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这种江湖人物,最是可怕。 老板娘瞥了眼无动于衷的掌柜,轻哼一声,放下手中的瓜子,从长凳上袅袅起身,迎着年轻人走去,同时脸上露出笑意,伸手招呼道:“客官快快请进,咱们太平客栈从来都是价钱公道,童叟无欺,放眼方圆几百里,那都是一片是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客官只管放心入住就是。” 年轻人笑而不语。 老板娘问道:“敢问客官名姓?” 年轻人道:“姓李,木子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大都督的都。” 李玄都,这可不像是个江湖人的名字。 一直在低头记账的掌柜缓缓抬起头来,嗓音醇厚,轻声问道:“玄都,可是‘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的那个玄都?” 年轻人点头道:“玄都紫府,太上道祖仙修之地,当年家师为我取这个名字,想来是希望我有朝一日,可以去往天上玄都,不过这也只是长辈寄望,当不得真。” 掌柜的意有所指道:“那也未必。” 就在此时,二楼上响起“吱呀”的开门声,然后是“笃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堂中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一个身影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到大堂。 此人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袍,腰间扣青铜鸾首,脚踏黑面白底官靴。 腰间悬刀,刀身大约三尺,刀柄约有六寸,虽然裹着刀鞘,但也能看出刀脊笔直,刀刃略弧。 此刀为文鸾刀。 此人是青鸾卫。 第二章 锦衣青鸾 说起“青鸾卫”三个字,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巍巍大魏数百年,自太祖高皇帝起,便有了青鸾卫。 何谓青鸾卫?其前身是太祖高皇帝设立的“青衣司”,负责皇帝侍卫,后与掌管皇帝仪仗的“仪鸾司”合并,改置为“青鸾卫”。 作为皇帝亲卫,青鸾卫主要职能为“掌直驾侍卫、巡察缉捕”,其首领由皇帝亲信武官担任,只听命于皇帝一人,可以逮捕满朝官员,包括皇亲国戚,并设有诏狱,可不经三法司而独自审案、定罪,甚至是处死。 故而青鸾卫在朝野之间凶名昭著,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江湖草莽,没有不惧其三分的。 待到大魏太宗文皇帝年间,太宗皇帝再一次拔高青鸾卫。 原本青鸾卫虽然直属于皇帝,但是名义上还是隶属于大都督府,其首领也不过是正三品的指挥使而已。 太宗皇帝则将青鸾卫从大都督府中拆分出来,升为青鸾卫都督府,最高堂官变为从一品的青鸾卫左都督,其下设正二品的右都督两人,以及从二品都督同知和正三品都督佥事若干人等,原本的正三品都指挥使则变为各州府青鸾卫的主官,下设从三品指挥同知和正四品指挥佥事各两人。 此时出现在客栈中的这名青鸾卫,就是一名正四品的青鸾卫指挥佥事。 既然有青鸾卫在客栈下榻,那么院子里马厩中的那些名贵马匹,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见这位青鸾卫大爷下楼,老板娘顾不得李玄都这个江湖客,赶忙迎上去招呼,李玄都则顺势来到柜台前。 此时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已经重新低下头去开始记账,将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家娘子会不会被那如狼似虎的青鸾卫占了便宜。 李玄都以肘抵住柜台,问道:“掌柜的,最近生意如何?” 掌柜眼睛盯着账册,惜字如金道:“尚可。” 李玄都又问道:“住宿一天的价钱是多少?” 掌柜道:“客官若是住店,加上一日三餐,只要一钱银子。” “只要?”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如今世道,从人伢子的手里买个小丫鬟也不过二两银子,若在贵店住上两旬,岂不是要把一个小丫头的身价都花了出去?” 掌柜仍是没有抬头的意思,语气不带丝毫起伏道:“价钱历来如此,客官若是嫌贵,可以不住,本店从不强求。” 李玄都无奈,只能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说道:“我也不知道要住多久,先付这些,多退少补。” 掌柜终于抬起头来,瞥了眼李玄都手腕上的一串漆黑数珠,点了点头。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那名青鸾卫指挥同知与老板娘交代几句之后,又重新回了楼上,老板娘招呼守在外头的黑手少年进来,吩咐道:“赶快去给楼上的几位官爷准备酒食,酒要十年的花雕,肉要熟牛肉。” 黑瘦少年一下子哭丧了脸,叫苦道:“老板娘,这十年的花雕还好说,咱们后院的地窖里就有,小的无非是多费些力气,从地窖里搬出来就是,可这熟牛肉小的上哪淘换去?要知道衙门严禁私杀耕牛,想要杀牛,得先去衙门报备,这牛肉可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 老板娘一屁股坐到长凳上,翘起二郎腿,“那我不管,总之天黑之前,你得把牛肉给我弄回来,否则你这个月就别想领月钱了。” 黑瘦少年唉声叹气地出了客栈大堂,带着那只黄皮土狗一路出了客栈院子,不知到什么地方淘换牛肉去了。 李玄都坐到老板娘对面的位置,试探问道:“老板娘,这楼上住的都是青鸾卫的官爷?” 老板娘又嗑起瓜子,点头道:“可不是,今天下午到的,就比客官您早了小半个时辰。” 李玄都点了点头,刻意压低了声音道:“素来听闻青鸾卫骄横跋扈,今日一见,却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这世上哪有要些吃食还要亲自下楼的青鸾卫?” 说到这个,老板娘顿时来气,把手里的瓜子一丢,不过也不敢高声语,同样是小声道:“小心谨慎呗,生怕我们这儿是黑店。客官你来评评理,这些青鸾卫,总共有好几十人,都是五大三粗,还人人带刀,我们客栈就我们夫妻俩和那个小兔崽子,至多再加上条土狗,活腻歪了不成,敢对这些大爷有什么心思?” 老板娘犹不解气,冲着楼梯方向白了一眼,轻哼道:“不瞒客官,小妇人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认得出官品高低,这些青鸾卫里官品最高的,是一个正三品的指挥使,这可是大官,不过也应了那句话,官做得越大,胆子就越小。要我说呐,这些个青鸾卫的胆子,都比不上那几个时常来我们店里蹭吃蹭喝的卫所兵丁。” “老板娘慎言。”李玄都轻声道:“毕竟是出门在外,小心驶得万年船。” 老板娘见他不顺着自己的话头说下去,便有些扫兴,不过看这个年轻人长得实在是俊秀,又舍不得就此住口,便接着说道:“客官说的是,可话说回来,这些青鸾卫也确实厉害,不是小妇人自夸,小妇人也算有些姿色,但凡过往的客商,没有几个正人君子,胆子大的,便想要动手动脚,胆子小的,就说些荤话占占便宜,再没色胆的,也要偷偷用眼神剐下几两肉才行。可这些青鸾卫大爷,却是目不斜视,守规矩得很。” 李玄都笑道:“都说一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大脾气,三等人没本事没脾气,四等人没本事大脾气,想来这些青鸾卫的官爷,都是世间第一等之人。” 老板娘捂嘴娇笑道:“客官这马屁,可真是……可真是什么羊什么角来着?” 李玄都面不改色道:“羚羊挂角。” “对,羚羊挂角。”老板娘笑道:“可惜那些官爷听不见,给不了客官赏钱。” 李玄都从长凳上起身,道:“老板娘可以把在下的这番话转告给那些青鸾卫的官爷嘛,若是得了赏钱,我们五五分成。” 老板娘笑道:“客官真是好算计,如果惹得那些青鸾卫大爷不痛快,罪责可都是小妇人我的。” 李玄都道:“若是老板娘不满意,三七分成也可以,老板娘七,我三。” 老板娘掩嘴娇笑,尽显风情。 又是闲聊几句之后,李玄都问道:“老板娘,我已经把住店的银子给了掌柜的,请问房间在哪?” 老板娘不再纠缠这个俊秀后生,重新嗑起瓜子,道:“青鸾卫的官爷们把整个二楼都包了,所以要委屈客官,后院地字号房第一间,门没锁。” 李玄都抱拳一礼,转身往后院行去。 老板娘望着李玄都的背影,拔高嗓音提醒道:“客官记得待会儿来吃熟牛肉。” 李玄都没有回头,只是抬了抬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第三章 九品九境 李玄都独自一人来到后院,这里还有一排平房,只是被二层小楼挡住,所以从前院看不到此地。 李玄都来到那间所谓的地字号房,比柴房也好不了多少,推开门之后,满屋子的霉味扑鼻,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人住过了。李玄都来到火炕前,伸出手指一抹,满是灰尘。 李玄都叹息一声,推开窗户,又是几次挥袖,卷起阵阵清风,将满屋的升腾烟尘赶出屋外。 正如老板娘所认为的那般,他不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更不能算是个寻常的江湖人。他是个老江湖了,十岁入江湖,至今已有十五载。 十五个春去秋来,十五个花开花谢,他喝过春风桃李的香醇美酒,也经历过寒夜孤灯的凄风苦雨,手上难免要沾惹些人命血债。 在这个刀光剑影的江湖里,人生有四季。 有的人是春天,春风得意。有的人是夏天,繁华锦簇。有的人是秋天,肃杀萧瑟。还有的人,是冬天,只有白茫茫一片,死了个干净。 李玄都自小孤苦,上无父母双亲,下无兄弟姐妹,所以他的人生注定不会是春夏两季,而他也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变为白茫茫一片的冬天,所以只能选择主杀的秋日。说到底,不是他喜好杀人,而是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生存,不得不杀人。 李玄都轻轻抚过袖口,轻叹一声。 待到他收拾好这间勉强比柴房好上稍许的客房之后,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来,当他回到前面的大堂时,发现原本空荡荡的大堂已经坐满了人,尽是身着青衣鸾服的青鸾卫。 在他走进大堂的那一刻,立时察觉到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眼光,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老板娘赶忙上前打圆场道:“各位官爷,这是本店的客人,是正经的走江湖之人,混口饭吃。” 待到众多青鸾卫收回视线之后,她又来到李玄都身边,轻声解释道:“客官莫要害怕,这些官爷一向都是如此,毕竟官爷们身上都担着朝廷的干系,小心驶得万年船。” 李玄都笑着谢过老板娘,来到靠窗的一张空闲八仙桌坐下,不一会儿那个黑瘦少年便为他送上一坛还未启封的花雕和一盘熟牛肉。 李玄都夹了一筷子牛肉,有些惊讶,以口感而言,竟然不是家养的黄牛肉,倒像是野生的水牛肉,不由看了黑瘦少年一眼,轻声问道:“未请教小哥名姓?” 黑瘦少年兴许是第一次被人以如此江湖气的方式问起姓名,破天荒地有些腼腆,“我叫沈长生。” “沈长生?”李玄都停下正要伸筷的动作,笑道:“我叫玄都,你叫长生,说到底是一个意思,都想在这个世上活得长久一些,所以我们两个还算是同路之人。” 沈长生笑道:“客官是读书人吧?一个名字还头头是道。我这名字是掌柜给取得,掌柜说长生就是长寿,我寻思活多少年才能算是长寿?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活个一百岁就差不多了。” 李玄都哑然失笑,不知该怎么评价这后半句话,只能回答前半句话,“我读过几本书,却算不得读书人。” 沈长生还想说话,不过从后厨那边响起老板娘的喊声,不敢磨蹭,跟李玄都告罪一声之后,赶忙往后厨跑去。 李玄都看着沈长生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个少年郎,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是从哪里弄来的野水牛肉? 这间太平客栈,有点意思。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此行的目的也不是这间客栈,只是适逢其会罢了。 李玄都不再对沈长生上心,转而开始留意大堂里的青鸾卫,平心而论,这些青鸾卫都不简单,皆是体魄雄健之人,身上带有明显的军伍烙印,说明这些青鸾卫并非是在市井之间作威作福之辈,而是真正的青鸾卫精锐,尤其是隐隐为首的一名青鸾卫指挥同知,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花白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古板,气态狠厉。 再有便是先前下楼的那名指挥佥事,就坐在指挥同知的旁边,气态沉稳。 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一名独占一桌的年轻人,自斟自饮,气态悠闲。 看其面容,不到而立之年,应该与李玄都相差仿佛,可再看其身上的青衣鸾服,却是正三品的样式,比起从三品的老者还要高出一级,更没有像其他青鸾卫那般携带文鸾刀,而是在桌子上放了一把绿鞘长剑,剑锷暗沉,剑柄以金丝缠绕,剑首处则是直接镶嵌了一块猫眼大小的红宝石,十分醒目。 李玄都看了一眼,暗自感叹。 难怪这名像世家公子哥更多过像青鸾卫指挥使的年轻人敢于如此行事,原来是有所依仗。 这世上之事,总要分出个高低上下。 就拿朝廷的文武百官来说,九品十八阶,从正一品的当朝宰辅,到从九品的微末小官,都在这个框架之中,谁高谁低,谁上谁下,谁尊谁卑,一目了然。 既然庙堂如此,那么江湖也是有样学样,把天下间的奇人异士也分为两类,就像庙堂上的文武之分,又有九个境界,就像九品官制。 这两类人,一者注重神魂元婴,一者注重形骸体魄,各有侧重。九重境界分别是:固体、御气、入神、抱丹、玄元、先天、归真、天人、长生。 绝大部分江湖人士都停留在前两个境界之中,顾名思义,稳固体魄,御使气机,体魄是外力,气机是内力,内外兼修,异于常人。 就拿眼前这些青鸾卫来说,大多都在固体的境界中,体魄强健,力大如牛。那名指挥佥事和一名阴沉青鸾卫已经踏足御气境,体内孕育气机,出手之间足以暗藏劲力,伤人无形,而那个面容古板的老者,则是实打实的入神境修为。 这三个境界分别对应三大丹田,固体境对应下丹田藏精之所,御气境对应中单田聚气之地,入神境对应上丹田养神之舍,踏足入神境之后,体内三大丹田悉数开启,体内气机得以由气海上雪山,过二十四节脊椎,突破风池穴,直达玉鼎玄窍,继而运转大周天之数,使得体内气机日夜周流不息,便是世人眼中的高手。 至于那位指挥使,年纪轻轻,同样已经踏足入神境,以他的岁数而言,自然要比那位垂垂老矣的指挥同知更为前途远大。 第四章 四方豪杰 李玄都开始估量这一行人的整体武力,两位入神境,两位御气境,再加上几十个固体境,委实是不容小觑了。 按照常理而言,就算放眼整个怀南府境内,也不必害怕什么才是。 就在此时,大堂外传来轰隆的马蹄声,李玄都的这个位置刚好靠窗,将窗户推开一线缝隙,看到尘土飞扬中,又有数十名江湖豪客策马而至,为首的是一名青年侠客,没有像青鸾卫那般头戴乌纱,或是李玄都这般以发冠束发,而是扎成高耸马尾,英武潇洒,一身不顾暑热天气的锦衣,再配上一双云跟厚底的官靴,在这个人靠衣装佛要金装的世道,这身行头最起码也要二十两以上,若是再加上胯下的骏马和腰间的宝剑,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 在其身边还有个同样策马的女子,眉宇之间妩媚天然,身段婀娜,与男子双骑并行,男子威武骑黑马,女子婉约乘白马,大约便是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了。 在两人之后,其余随行之人,装扮不一,胯下马匹的毛色不一,兵刃也是五花八门,远不能与整齐划一的青鸾卫相比,但胜在人多势众,倒也气势不凡。 李玄都关上窗户,继续吃自己面前的熟牛肉,顺带拍开酒坛的泥封,酒香四溢。 若是往前个几十年,寻常江湖人早已被青鸾卫吓得魂飞胆丧,断不敢来找青鸾卫的麻烦,不过到了如今,大魏朝廷不再“巍巍”,青鸾卫也不如其鼎盛时候。所以这些门外的江湖豪客,明知道客栈里就有几十号身着青鸾服的青鸾卫,仍是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是把整座客栈团团围住,摆明阵势,不放走一人。 客栈大堂里的青鸾卫自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在那位指挥佥事的带领下,豁然起身,分为两队,一队人拔刀持盾,另一队人则是手持机弩。两队青鸾卫一前一后,就这么出了大堂。 来到院子中,双方人马根本没有寒暄客套,首先便是青鸾卫的第一波弩箭,精准无误地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倒霉鬼射倒在地,羽箭入体之后,箭尾的羽毛仍旧在轻微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道之大。 不过那些江湖豪客非但不曾害怕,反而是被激起了凶性,举着兵器蜂拥而至,处在最前面的两名青鸾卫,虽然手中持有盾牌,但架不住四面八方的刀剑,瞬间就被砍成了血葫芦,青衣血红,凄惨无比。 双方开始混战之后,入肉入骨。 一名青鸾卫以手中盾牌撞退一个双手持板斧的大汉,又顺势一刀将一个用铁锤的汉子捅了个透心凉,但随即被一个用短剑的江湖客抓住机会欺身而进,一剑刺入心窝,再被持斧的大汉一斧子砍掉脑袋,死得不能再死。 有两个江湖客直接骑马前冲,被青鸾卫滚地一刀削断马腿,前冲的骏马跪地栽倒,将马背上的两个江湖客被掀飞出去,重重落地,一人当场身亡,另外一人还不曾爬起,便被随后而至的弩箭射死在地。 有两人擦身而过,双方各自劈出一刀,青鸾卫一刀砍去那江湖客的脑袋,不过其小腹处也被对手拼死砍了一刀,血流不止,肠子都要流淌出来,他踉跄前行几步,被人一枪捅死。 一名青鸾卫和一名江湖客几乎同时用手中长刀刺入对方胸口,两人因为惯性的缘故继续前冲,长刀穿心而过,两人分别将对方捅了个对穿,同归于尽。 有一名武力过人的青鸾卫一刀削掉了一名敌人的整只肩头,只是不等他继续出刀,有风声呼啸而至,一名大汉以手中的流星锤狠狠砸在他的头上,顿时脑浆迸裂,立毙当场。 这场血战,来得突然,打得惨烈。 当那名御气境的青鸾卫指挥佥事面无表情地拔出腰间文鸾刀,亲身陷阵之后,就更显血腥。 他每一次出刀,都会带起一抹血雨,刀法没有丝毫花哨,出刀即杀人,几名身材魁梧的江湖客仗着力气远胜常人,想要一力降十会,直接被这名指挥佥事以沛然气机震退,然后一个一个都变成了刀下之鬼。 一个擅长近身而战的瘦小汉子瞅准一个同伴们用性命创造出的机会,滚地前行,拼死出手,结果被这名青鸾卫指挥佥事直接砍断手中兵刃,然后整个人被那把染血无数的文鸾刀拦腰斩断。 只是院子里那对高坐马背上的神仙眷侣仍旧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客栈大堂里的青鸾卫指挥同知也在闭目养神,至于那位年轻的指挥使,依旧在自斟自饮,神色自若,似是要用外头的一场腥风血雨佐酒。 不知何时,老板娘来到了李玄都的身旁位置,不客气地坐下之后,嗑起瓜子,听见外面的喊杀声,竟也不害怕,云淡风轻地解释道:“外面那对男女,来头不小,男的是正一宗的少侠,女的是慈航宗的仙子,都是正儿八经的宗门弟子,日后前程似锦,又是这般郎才女貌,说不定就要成就两大宗门的一段姻亲关系,日后一起行走江湖,神仙眷侣,也是一段江湖佳话,话又说回来,若不是这等出身,也不敢来寻青鸾卫的晦气不是。” 李玄都感慨道:“不过是一对宗门弟子,不是长老,更不是宗主,仅仅是凭借宗门的名头,就能聚拢起这么多人手,这可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老板娘笑道:“客官这话说的,若不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挤破头也要拜入宗门?” 李玄都轻声道:“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媗,这两位可是在天下之间鼎鼎有名的俊杰人物,只是不知外面的两位,与这两位相比起来,又如何?” 老板娘似是没有听到李玄都的话语,磕着瓜子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至于这对神仙眷侣为何要寻青鸾卫的晦气,八成要涉及到朝堂上各位大人的争斗了。这些青鸾卫官爷们来的时候,还押了一家三口,一对夫妻和一个小姑娘,好像也曾是官家人物,只是犯了官司,要被青鸾卫押解进京,若是小妇人猜得不错,外面那些人是来救人的。” 第五章 八方云动 夏末的天气,说变就变。 下午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可以让沈长生和土狗在门外晒太阳,可到了现在的黄昏时分,风起云聚,阴沉漆黑如夜,一场大雨将至。 老板娘起身看了眼门外的天色,说道:“要下雨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有风袭来。 将院子里的那杆“太平”大旗吹得咧咧作响,后院那颗老树也是摇摇晃晃发出不堪的声音。 风走过荒野,翻过高山,掠过密林,抵达客栈,将客栈屋顶上的瓦片吹得哗啦作响。 头顶的黑云越来越低,好似压城之重。 李玄都感叹道:“怀南府的天气,说变就变,喜怒无常。” “下雨天,从来都是杀人的好时节。”一个温醇嗓音在李玄都的背后突兀响起。 李玄都没有回头,不过可以听出是掌柜的声音。 天色暗淡,客栈大堂的也随之变得昏暗,掌柜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他的声音从李玄都的身后传来,幽幽沉沉,虽然嗓音温醇,但却有如芒在背之感。 李玄都转过身来,望着这位身上好似笼罩着一团迷雾的掌柜。 就在此时,忽然炸起一道惊雷,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昏暗的正堂。 在蓝白色的雷光之下,掌柜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 手里端着两个盖碗的掌柜朝着李玄都微微一笑,面容略显苍白,白色的牙齿在昏暗的环境中有些渗人。 李玄都的视线扫过掌柜手中的盖碗,嗅到茶香,笑道:“掌柜好雅兴。” 掌柜将其中一个盖碗递到李玄都的面前,温声说道:“这茶不错,是今年第一茬的狮峰新茶,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摘的,用煮沸的太平山泉水一泡,芽尖都竖着浮在茶水里,可以算是顶尖的上品。” 李玄都端起了盖碗轻轻啜了一口,赞道:“好。” 喝过了茶,掌柜的从袖里摸出一枚钱,外圆内方,在正面的方孔四周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的方孔左右位置篆刻有“万世承平”四字。 他把这钱往桌上一掷,滴溜溜地旋转不停。 掌柜缓缓开口道:“千百年前祖龙定天下,统一天下钱币,新钱重十二铢,因为一两等于二十四铢,所以这种钱就叫做半两钱,此钱就是仿照半两钱的样式所铸,只是所用材质改为了赤金。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赤金钱,顾名思义,就是用赤金制成的钱币,想来公子应该知道金子远比银铜铁铝要重,更何况是赤金,所以这种钱虽是半两钱的样式,但每一枚都重达一两,一枚赤金钱就是一两赤金。” “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世上本无赤金,不过以人力可以勉强造就赤金。如今就有人专门从事这个行当,从普通黄金中提炼赤金,其成色不敢说十成十,九成九还是有的,所以赤金的价格差不多是寻常黄金的三倍左右,现在市面上一两黄金可以兑换雪花白银九两三钱,加上冶炼费用,一两赤金差不多可以兑换白银三十两。” “不过在我这儿,它不叫赤金钱,而应叫太平钱,也不是用来花的,而是用来卜卦的。” “刚才我替公子算了一卦,得了一个乾卦。《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这一卦变爻落在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总得来说,虽然公子处境艰难,但终究没有灾难。” 啪的一声,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铜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他抬起头,望着李玄都说道:“那便讨个吉利,将这枚太平钱送与公子了。” 话音落时,一场倾盆大雨在这个夏末时节骤然而至。 黄豆大小的雨滴敲击在屋檐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声响,转瞬间便汇聚成一条细流,沿着檐角飞流而下,挂出一道道银亮水线。 掌柜端着茶碗径自离去,李玄都望着那枚太平钱,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将其拿起,收入袖中,然后抱拳道:“谢过掌柜的吉言。” 雨越下越大,渐渐地将外面渐小的喊杀声淹没。 老板娘笑道:“我家男人可不是个大方之人,平日里有不少人求他算上一卦,可他就是不算,像今日这般免费算卦还送一枚太平钱的,却是头一回。” 李玄都笑问道:“老板娘就不心疼?” 老板娘轻抚高耸胸口,叹息道:“毕竟是三十两雪花白银,当然心疼,可既然当家的男人做了决定,我这个妇道人家,总不好在外人的面前驳了他的面子。” 李玄都点头道:“是这么个理。” 说话间,李玄都再次将窗户打开一线,看了眼外头。 此时的院子里已经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被雨水浸泡着,血水混在泥泞中,让地面愈发污浊不堪。 青鸾卫中还能站着的只剩下包括指挥佥事在内的两个御气境高手,而那些江湖豪客也死了个七七八八,此时血勇之气褪去,剩余之人不敢再去送死,只敢躲在那对神仙眷侣的身后,怯缩不前。 老板娘也顺势瞥了一眼,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夫妻二人在此做生意十几年,来来往往的客人不计其数,做官的,当兵的,落草的,跑江湖的,什么人都有,像这样的打生打死,也不是第一遭,以前我们夫妻都是听之任之,毕竟就凭我们两个人,也管不了。” 李玄都喝了口酒,笑道:“我看管不了是假,不想管才是真的。” 掌管娘子的眼中闪过一抹讶异,随即娇笑道:“客官可真是爱说笑,小妇人只是个孤弱女子,小妇人的男人又是个三杆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哪里管得了这样的事情。” 李玄都轻声说道:“夏虫不可以语冰,想来掌柜的不是不爱说话,而是不屑于和这些在泥泞里打滚的人一般见识。” 老板娘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轻声问道:“客官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从长凳上缓缓起身,笑道:“不是说了吗,我叫李玄都,今天初到宝地,不是有意寻两位的晦气,只是……” 李玄都望向客栈大堂内的两位青鸾卫,轻声道:“只是想要借宝地一用。” 第六章 疾风骤雨 李玄都离开自己的那张八仙桌,朝着客栈大堂中仅存的两名青鸾卫走去。 年轻的青鸾卫指挥使只是抬了抬眼皮,丝毫没有想要搭理的意思,而那名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青鸾卫指挥同知,则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如炬。 老人望着李玄都,缓缓开口道:“门外黑马上坐着的是正一宗张青山,与名满天下的颜飞卿相比自然是天上地下,但在怀南府境内也算个人物了,他身边的女子名叫白茹霜,当然也比不了慈航宗的大师姐苏云媗,只是放在我们这些人眼里,同样当得起一个‘仙子’的名号,这两位要与我们为难,是事出有因,那些江湖人士,也多半是被他们借着宗门的名号花钱雇佣而来,其中涉及到朝堂上的几位阁老都督,干系重大,还望尊驾慎重思量。” 先前李玄都对老板娘所说话语,竟是被这名老人悉数听到了耳朵里,而他之所以出此言语,则是希望李玄都不要热血上头,在这个时候平添变数。 只是老人的这番话语注定是白费口舌,因为李玄都此行,本就是为了这些青鸾卫而来。 李玄都大步前行,衣衫无风而动,双袖鼓荡。 老人的脸色顿时凝重几分,这份气机溢出体外的异象,说明眼前之人最少也是入神境的修为,不容小觑。 李玄都脚下一顿,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踩出一圈好似蛛网的裂纹,整个人借着这股反震之力,如离弦之箭,直冲这位青鸾卫指挥同知。 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是一掠而过。 在李玄都前奔的同时,脸色凝重的老者已经拔出腰间的文鸾刀,横刀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李玄都一指点在老者的刀身上。 老者身形暴退,双脚在青石地面上摩擦出两道肉眼可见的痕迹,直到后背撞到墙壁,在墙壁上撞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痕,这才堪堪止住退势。 此时两人近在咫尺。 老者望着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眼底阴沉,一字一顿地说道:“玄女宗的璇玑指,你是玄女宗的人?” 李玄都没有说话,化指为掌。 然后轻描淡写的一拍。 一掌之下,百炼精钢铸成的文鸾刀寸寸碎裂。 老人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脸上神情更为惊骇,“妙真宗的玉鼎掌?” 李玄都仍是不作回答,再化掌为拳,直接落在老者的胸口位置。 老者的胸腔中顿时传出一阵骨骼碎裂的渗人声音,让人毛骨悚然,修为不俗的老者整个胸腔都被这一拳打得凹陷下去,而且在巨力压迫之下,一双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场景极为骇人。 此乃东华宗的金殇拳。 玄女宗的璇玑指,其变微微,而所动者大,深微玄妙,动如不动。 妙真宗的玉鼎掌,气汇云门沉玉鼎,气机精纯如透玉鼎。 东华宗的金殇拳,力走孔最铸金觞,拳劲精强固若金觞。 天下宗门无数,以佛道两家居首,道家四宗分别是:正一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以正一宗为首。佛家四宗分别是:静禅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以静禅宗为首。除此之外,还有不完全属于佛道两家却又与佛道两家大有干系的玄女宗、法相宗、清微宗、太平宗。共是十二宗,又被称作正道十二宗。 此十二宗传承久远,根基深厚,宗中许多法门都在天下之间广为流传,寻常人等若能精通一二,也不算什么稀奇之事,可像李玄都这般在轻描淡写之间连续用出三大宗门的绝学,却是罕见。 李玄都收回手掌,这位青鸾卫指挥同知整个人已经嵌入到墙体之中,竟是不曾下滑半分。 老板娘吐出一块瓜子壳,高声道:“客官,打坏了这面墙,赔三十两银子就成。” 李玄都转头望向毫无惧色的老板娘,微微一笑,“我赔老板娘三百两。” 老板娘眼睛一亮,“那感情好,客官尽管放手去打,反正当初建这座客栈才花了一百两,就算整个都打烂了,也不心疼。” 此时那位自斟自饮的青鸾卫指挥使终于把酒喝完,丝毫不介意李玄都三招打死了自己的属下,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丢向老板娘,笑眯眯道:“今日叨扰太平客栈,在下甚是惶恐,客栈若有损失,我自当以赔偿十倍,刚才老板娘说这间客栈花了一百两,那我赔付老板娘一千两。” 老板娘伸手抓住如一片落叶飘落在自己面前的银票,愈发笑颜如花,“年前时候,我们当家的给我算了一卦,说是今年有财运,现在看来,我们当家的算的还真准,这一眨眼的功夫,就赚了一千两,两位尽管出手就是,大不了不要客栈了。” 说话间,老板娘从长凳上起身,丢掉手里的瓜子,朝客栈的后门走去,待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名为沈长生的黝黑少年神出鬼没,出现在老板娘的身边,十分狗腿地为老板娘撑起一把大号油纸伞。 老板娘回头看了眼客栈,笑道:“青鸾卫的官爷和这位公子,地方,我腾出来了,两位不要客气。” 说罢,她和少年径直走入雨幕之中。 至于掌柜,不知何时已经提前一步离去。 客栈一楼大堂内,就只剩下李玄都和青鸾卫指挥使两人。 李玄都负手而立,“这位大人,不到而立之年就能身居青鸾卫指挥使的高位,想必是出身于世家豪阀,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苦来趟浑水,不如趁着涉水不深,早早退去。” 仍是坐在八仙桌后的青鸾卫指挥使微微一笑,“正所谓帝京居大不易,我这个青鸾卫指挥使只是看着风光,在帝京那种权贵林立的地方,其实也很是清苦难捱,这次出京办差,于我而言是个绝佳机会,毕竟出来为官本就是为了施展,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 李玄都点了点头,还是没有急于出手,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年轻人一笑道:“不敢当请教二字,叫我赵敛就好。” 第七章 名门正派 李玄都伸出一手,五指摊开,掌心向上,其间气机凝聚,隐隐有蓝色电弧闪烁。 赵敛见此情景,脸色凝重几分,道:“五雷聚五心,雷部三千兵。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正一宗的五雷招来法,我现在越来越好奇你到底师从何处,竟会如此之多的手段。” 李玄都没有答话,手腕一抖,五指成勾,指间电光缭绕,向赵敛当头抓去。 坐在长凳上的赵敛猛地一个后仰,堪堪躲过的同时,伸手握住桌上宝剑的剑鞘,拇指抵住剑锷,以气机催发,宝剑苍啷一声自行出鞘,剑首直撞李玄都。 李玄都轻描淡写地伸手按住剑首,又将这一剑生生推回剑鞘之中。 李玄都按住剑首,赵敛握住剑鞘,两人以这把宝剑为桥梁媒介,陷入到气机角力的僵持之中。 赵敛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沉声道:“我也算见过些世面,以青鸾卫这三个字的分量,就算外面的张青山和白茹霜,也只敢劫人而不敢杀三品以上的青鸾卫官身人物,可你杀了一个青鸾卫指挥同知之后,还要再杀一个青鸾卫指挥使,哪怕是放眼整个怀南府,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他猛然拔高了音量:“莫要奢望此事善了,你犯的是与整个青鸾卫为敌之死罪!” 李玄都淡笑道:“那还是你见过的世面少了,再混几年江湖,你就会知道,青鸾卫的面子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大。” 话音落下,李玄都骤然发力,赵敛再也握不住剑鞘,整个人轰然倒飞出去,不但将那方黑漆柜台撞碎,连带着柜台后的大酒坛子也未能幸免,酒液流淌了一地,整个客栈大堂都充斥了浓郁的酒香。 赵敛艰难起身,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原来是抱丹境的高手,难怪有如此大的口气。” 为官九品,七品到六品之间是一道门槛,这是一府和一县的区别,四品到三品之间又是一道门槛,这是一府和一州的区别。 江湖上的九境也差不多如此,固体、御气、入神被称之为初窥门径,也就是李玄都所说的烂泥里打滚。抱丹、玄元、先天则被称为登堂入室,可见眼前的康庄大道,两者之间的区别极大,所以入神境到抱丹境是一个大门槛,放眼偌大一个江湖,九成九之人都被拦在这个门槛之外,可只要迈过了这道门槛,那又是另外一番天地。 就拿李玄都与那名青鸾卫老者来说,老者别说什么越境而战,根本没有半分还手之力,直接被三招打死,这便是门槛内外的差距。 踏足抱丹境之后,与入神境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抱丹境已是气血归一,对于自身体内气机控制自如,形随意动,可凌空发劲,意之所到即可制人,赵敛也算是摸到了抱丹境的门槛,只是距离真正踏足抱丹境,还尚有一段距离。 李玄都正要说话,忽然皱了下眉头,转头向门外的茫茫雨幕望去。 那对神仙眷侣终于不再作壁上观,走出雨幕,来到客栈。 外面大雨倾盆,可两人身上却并未湿透,只是有些许湿气,可见两人的修为也着实不凡,已然可以将气机外放,就算不曾达到抱丹境,也相去不远。 此时张青山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身上还有点点血珠滑落,想来便是那两位御气境青鸾卫的鲜血。按照道理而言,应该是由赵敛和那位老者出手对付这对神仙眷侣,只是遇到了横空出世的李玄都,这才被打乱计划,使得那两名御气境青鸾卫死于此二人之手。 张青山环视客栈大堂一周,视线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变为反手握长剑,以示自己并无敌意,抱拳道:“在下正一宗张青山,敢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李玄都回答道:“李玄都。” 张青山爽朗一笑,“想必李兄也是为了周听潮周大人而来,如今庙堂之上,奸佞当道,周大人屡次上书进言,这才引得那些奸佞之辈罗织罪名,污蔑忠良,势要将周大人置于死地,我等听闻青鸾卫押解周大人进京要从此经过,所以才特来营救。” 李玄都点了点头。 张青山又道:“方才李兄在客栈内以一敌二,当真是好修为,冒昧问上一句,不知……李兄师从何处?” 李玄都微笑道:“山泽野修,不值一提。” 张青山闻言之后,脸上多出几分笑意,道:“李兄自谦了。若是李兄不嫌,日后李兄去上清府时,定要前往天师峰大真人府一叙,也好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李玄都含笑点头。 言语含蓄地搬出自家师门靠山之后,张青山显然多了几分底气,朗声道:“今日之事,多谢李兄出手相助,不知李兄能否将这位青鸾卫指挥使和楼上的周大人交予我来处置?就当交我这个朋友,此番情谊,张某和正一宗定会铭记心中。 本以为李玄都会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不曾想李玄都却是干脆利落地拒绝道:“不可。” 张青山脸色一变。 李玄都仍是面带微笑,不疾不徐地说道:“想要吃果子,自己摘去。” 张青山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站在他身旁的白茹霜冷声开口道:“如此说来,阁下是要与正一宗和慈航宗为敌了?” 正一宗,在道家四宗中排名第一,是为道家执牛耳者。 慈航宗,在佛家四宗中的地位仅次于静禅宗而已,乃是正道十二宗的中流砥柱。 两宗之中,抱丹境和玄元境的高手层出不穷,也不乏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别说一个抱丹境散人,就是玄元境的高手,也不敢造次。 不过李玄都却是丝毫不惧,甚至语气中还略带戏谑道:“就算你们出身正一宗和慈航宗又如何?难不成你们还能搬出颜飞卿和苏云媗来压我不成?” 白茹霜不愧是出身最善养气的慈航宗,并未如何动怒,淡然道:“颜师兄和苏师姐是何等人物,自然不会理会这等小事,可对付你这样的山野散人,又何至于劳烦颜师兄和苏师姐的大驾。” 李玄都看着这个满身傲气的慈航宗弟子,“说到底还是仗势欺人。” 白茹霜笑了,“好好说话你不听,非要把话挑明了才甘心?那可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颜飞卿有句话没有说错,不痴不聋不做当家翁,很多时候,当家之人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让底下的人闹腾去,自己做自己该做的事。” 白茹霜眯起一双细长眼眸,轻声道:“我也不跟你废话,你直说吧,想要什么,是太平钱,还是真金白银,都可以。当然你也可以不买我们的账,不过后果自负。” 李玄都摇了摇头,说道:“你知不知道,若是在前几年,凭你这番话,我就可以废去你这一身修为。” 第八章 正一慈航 出身慈航宗的白茹霜有了片刻的沉默,因为在江湖之中,从来都不缺深藏不露的高人,或是游戏人间,或是扮猪吃虎,难不成眼前之人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只不过她很快就自嘲而笑,在正一宗和慈航宗面前,哪来的高手之说。 因为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和慈航宗的大师姐苏云媗,都已经踏足归真之境,即便放眼整个天下,也是旱逢敌手。如今更有传闻说,道家和佛家的几位前辈高人,有意撮合两人,若两人能结成道侣,那么两大宗门便成秦晋之好,正所谓外有强援內自安,正一宗可以借慈航宗之势来稳固其道家执牛耳者的地位,慈航宗也可以借助正一宗之势去与静禅宗争锋,可谓是两全其美。 如今的两大宗门可谓是同气连枝,便是可以媲美一个宗门的青鸾卫对上两者,也要退让三分。 而且话又说回来,在怀南府这个小池塘里,怎么可能藏有翻江倒海倾大船的蛟龙? 李玄都叹了口气,“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想要不被嫌弃,这当家之人难免就要退让和妥协,可把握不好其中的尺度,便容易失之于宽,苏云媗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一味玲珑机巧,放纵门下弟子,早晚要自食恶果。” 白茹霜面无表情,“张口颜师兄如何,闭口苏师姐如何,真是癞蛤蟆吞天吐地,好大的口气!” 李玄都笑道:“自己做的事情,还不兴别人去说?就算颜飞卿和苏云媗在这儿,我也是这么句话。” 女子扯了扯嘴角,不屑与此人多言辩驳。 但凡是宗门出身的弟子,大多有一个与世家子弟差不多的通病,那就是已经渗透到骨子里的傲气。这种傲气有好有坏,傲气入骨是为傲骨,这些宗门之所以能屹立世间千百年而不倒,正是因为有一代代人的傲骨作为支撑,可也有坏处,那就是浮于表面便成了倨傲,对于出身不如自己之人,哪怕脸上和气,挑不出半分错处,可在骨子里仍是低着头看人。 在李玄都说自己是山野散人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这场对话不会平等。 白茹霜对于李玄都的高谈阔论,只当做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不会当真。 就像苍天之上翱翔的雄鹰,又岂会在意地上蚂蚁的悲欢离合? 哪怕这些蚂蚁可以沐光而起。 白茹霜直言了当问道:“你到底想如何?” 李玄都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们才对。” 白茹霜终于有些没了耐性,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把人交给我们,今日事情就算善了,我们记你这个人情,否则……” 不等白茹霜把话说完,李玄都伸手虚抓,在他身后的赵敛便不由自主地被气机摄入掌中。 李玄都拎着赵敛的衣领,随手一丢。 赵敛带着呼啸风声飞出客栈,落入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白茹霜终于绷不住那股高高在上的仙子气度,脸色也如先前的张青山那般,彻底铁青一片。 李玄都火上浇油道:“果子,我已经丢出去了,想吃就去捡吧,我没意见。” 女子的胸口不断上下起伏,幅度极大,频率极高,显然是被气得狠了,她死死盯着李玄都,周身有气机开始凝聚,想要上前跟李玄都拼命,不过被张青山拦住,这位正一宗出身的弟子沉声道:“听阁下话语,似是与颜师兄和苏师姐相熟,若是相识之人,又何苦与我们两宗为难?” 李玄都说道:“相熟相识不等于交好,也可能是互为敌手。” 张青山和白茹霜对视一眼,再不多言。 下一刻,张青山突然举起手中长剑,剑身上隐隐有电弧跳跃闪烁,白茹霜的手中则是凭空多出一只白玉圆环,大约有圆盘大小,晶莹玉润,不似凡物。 张青山向前踏出一步,身形一掠,剑锋直指李玄都面门。 白茹霜趁此时机,口中颂法咒,手中白玉圆环顿时有豪光四射,将昏暗的客栈彻底照亮。 李玄都再度用出玄女宗的璇玑指,以右手两指夹住长剑,任其剑身上的电光萦绕,不能伤及分毫。 不过白茹霜趁此时机将手中的白玉圆环掷出,如一道白虹,直直砸向李玄都的额头。 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松开夹剑的两指,整个上半身向后倒仰,险之又险地躲过这记白玉圆环,不过其携带的呼啸之势,也将李玄都的鬓角吹得向后猛烈飘拂。 而且这还不算完,圆环如有灵性,盘旋一周之后,又朝李玄都的后心处砸来。 李玄都虽然未曾回头,但已有察觉,顺势向前疾步奔走,始终与圆环保持着尺余距离,同时也趁此时机欺近到张青山的身前,伸手捉住张青山的握剑手腕,只是稍稍用力,这位有入神境修为的正一宗弟子便握不住手中的长剑,五指松开,使得长剑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反手握剑,猛然转身,一剑磕开身后仍是旋转不停的白玉圆环。 圆环颤鸣一声,所散发的豪光骤然变得黯淡,显然是被这一剑伤得不轻。 御使白玉圆环的白茹霜随之脸色一白,嘴角有血丝渗出。 李玄都没有趁势追击,好整以暇地一指敲在剑身上,发出一声轻微雷音,轻声道:“正一宗的雷刚剑。” 然后他又看了眼正死死捂住自己手腕的张青山,“就是正一宗的本事没学到家。” 张青山脸色涨红,不知是羞惭还是恼怒,正要开口说话,看到眼前人影一闪而逝。 李玄都仿佛只用了一步,就横跨了数丈距离来到白茹霜面前,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李玄都原本握剑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剑柄,五指握拳,狠狠落在这名慈航宗弟子的小腹上,势大力沉,隐隐有呼啸之声,迫使女子不得不弯下腰去。 一张轻飘飘飘的符纸从女子的袖中落地,已经燃烧了一半,只要再有些许时间便可彻底燃尽,只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机会。 女子抬起头来,脸色狰狞道:“你敢杀我?” 李玄都语气平静道:“是你们先动手的,我只是还手而已,总要讲些道理。” 女子狞笑道:“你们这些山野村夫,也配跟我讲道理?” 她竭力加重了语气,“你配吗?” 李玄都毫不动怒,淡笑道:“你都要死了,还问我配不配?这个问题你可以自己留着,去黄泉路上好好想一想,做个明白鬼。” 说罢,李玄都一脚碾碎符纸,顺势又是一肘砸在女子的背上。 气机透体,有渗人的咔嚓碎裂声音响起。 不过力道恰到好处,不至于让她当场身死。 然后李玄都直接一掌将其拍飞出去。 白茹霜的后背重重撞在客栈的墙壁上,整座客栈猛地颤抖了一下,梁柱墙壁之间有灰尘簌簌落下。 接着白茹霜从墙壁上缓缓向下滑落,最终变为靠墙而坐的姿势,低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 张青山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原地,身子僵硬,脑海中一片空白。 第九章 撑伞盲女 过了许久之后,张青山才回过神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的惊骇震撼之后,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脸上仍是挂着淡淡笑意,“好好说话你们不听,非要打生打死。” 张青山看着这个笑容,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尾椎处升起,一路向上,最终在后脑处炸开,头皮发麻。 张青山不断在心底默念清心咒,这才稳固住自己的心态,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把她杀了?” 李玄都摇头道:“我没杀她,也没废去她的修为,只是给了她一个教训。” 张青山顿时如释重负,然后又瞥了眼白茹霜。 此时这位慈航宗的仙子可谓是狼狈不堪,不过高耸的胸口还有略微起伏,证明李玄都所言不虚。 张青山觉得背后那股刺骨的寒意稍微退去,心中立时萌生退意,再也不想在这个客栈中停留半分。 江湖,风大浪急水深,任凭你是宗门子弟或豪阀出身,也有可能在阴沟里翻船,还未驰骋江湖,就已经夭折在小水沟里。 不然老辈人为何总是对年轻人苦口婆心地说“江湖险恶”这四个字? 只是张青山还有一层顾虑,那就是白茹霜,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他们两人还不是夫妻,但在这个时候,若是他独自一人离去,日后慈航宗那边追问起来,却是不好应对。 万一,万一白茹霜没有死,把他独自一人临阵脱逃的事情给抖落了出来,那么以掌宗师兄颜飞卿的脾性而言,他在正一宗中将再无半分立锥之地。 所以他还不能就此离去。 就在张青山进退维谷之际,客栈外的茫茫雨幕中响起一个清幽声音,“太平山有雨,紫府客下山。” 李玄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愕然之色,转头望去。 结果看到一个白衣身影撑伞从雨幕中行来,如洛神凌波,细密的雨滴在她的轮廓上结成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愈发显得她身形缥缈不定,不似凡尘中人。 李玄都轻声道:“你可以带着那名女子离开此地。” 张青山顿时如蒙大赦,上前扶起白茹霜,没敢走正门,而是从后门离去。 至于那些随他们一道而来的江湖豪客,早已逃散一空。 李玄都望向来人,问道:“玉清宁,你坠境之后不在玄女宗好好养伤,来这怀南府境内作甚?” 若是张青山和白茹霜还在此地,听到“玉清宁”这三个字之后,必然会大为震惊。 因为此人在玄女宗的地位与苏云媗在慈航宗的地位相差无几,甚至在早些年的时候,两人还被好事之人并称为‘南苏北玉,无暇双壁’,都是年轻一辈女子中的皎皎者。 只是在近几年来,玉清宁很少再在江湖上走动,风头名声便逐渐被苏云媗给盖了过去,其中原因,少有人知,却不曾想,竟是被李玄都一语道破。 玉清宁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清幽嗓音从雨幕中传来,反问道:“你又来此地做什么?” 听其语气,两人还是旧相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世上知道李玄都另一重身份之人,超不出两手之数,眼前的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李玄都闻言后说道:“我来自有我来的道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玉清宁置若罔闻,收起手中雨伞,款款走进客栈。 没了那层雨水雾气的遮挡,终于得见其真容,只见她身着一袭白色纱袍,云袖飘逸,一头乌发如瀑,被一条白色丝带在发梢靠上的位置简单束起,容颜绝世,神态恬静,好似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人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双眼上蒙了一层黑纱,竟然是个瞎子。 其实在她和苏云媗并称于世的时候,她还不曾双目俱盲。 她之所以会变成一个双眼不能视物的瞎子,与她从归真境跌落至抱丹境有着极大的关系。 当然,此时就站在她面前的李玄都也脱不了干系。 李玄都望着收伞而立的玉清宁,轻轻说道:“当初先帝在西苑驾崩,太后与先帝委任的顾命四大臣争权,你们支持太后,我们支持张相,所以才有了那帝京一战。可到头来,我的本命佩剑被毁,你变成了个瞎子,双双从曾经的归真境跌落到如今的抱丹境,两败俱伤而已。” 李玄都顿了一下,语气低沉道:“当年你们说,若是张相掌权,会使皇帝大权旁落,所以不如让太后临朝训政。可现在太后掌权,又如何?朝廷还是那个朝廷,甚至闹出一个帝后之争,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太平?” 玉清宁沉默了片刻,柔声说道:“已经过去的事情,不提了。清宁今日前来,是另有他事。” “什么事?”李玄都微皱眉头。 玉清宁语气仍是温柔如恋人私语,半点也看不出当年两人曾经生死相向,“周听潮有一个女儿,名叫周淑宁,此女天资根骨俱佳,乃是家师早就选中之人,清宁这次前来,是奉家师之命,将其带回玄女宗,以全这段师徒缘分。” 李玄都轻笑道:“是玄女宗无人了吗?竟然让你亲自前来,难道玄女宗的宗主就不怕如今的你也淹死在这江湖之中?还是说玄女宗已经将你视作弃子?” 玉清宁摇头道:“家师本不同意我来,只是我静极思动,特意向家师求来这个机会。至于会不会淹死在这江湖中,你都未被淹死,我又如何会淹死?” 李玄都道:“我本就是江湖中人,与你们不一样。” 玉清宁微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谁又不是身在江湖?” 李玄都沉默片刻,说道:“我不与你做这些口舌之争,只是这件事我不答应。” 玉清宁显然要比白茹霜之流涵养更好,也更为了解李玄都,没有半分急躁恼怒,微微侧首,以商量的语气说道:“你要救的是周听潮,我只要带走他的女儿,并不冲突。” 李玄都望向这个毁去自己佩剑的曾经对手,加重语气道:“虽然我从来都不是你们眼中的好人,但我是个守信之人,我答应过别人,要把他们一家三口全部救走,说好三个人就是三个人,一个也不能少。” 第十章 雨中斗剑 玉清宁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轻叹一声:“你还是老样子,听不进别人的话语。” 李玄都不再多言,伸手一摄,那把本属于张青山的长剑从地上自行跃起,再次飞入他的手中。 李玄都右手握剑,以左手两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抹,剑身上顿时笼罩有一层白芒,流转不定,似是水波涟漪,同时又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 玉清宁虽然双目已盲,但其他五识却更为敏锐,瞬间便感受到了凛冽之意,轻声道:“风泽中孚客从主,水火相济虚化实,这是清微宗的龙虎剑气?” 李玄都平静道:“对付你,自然要用些看家的本事。” 玉清宁微微一笑,手中持伞,示意李玄都尽可放手施为。 李玄都也不客气,一剑掠出如长虹。 双眼已盲的女子似是一无所觉,站立原地不动。 就在剑气即将抵身之际,玉清宁的白色纱衣无风自动,身周荡漾起一圈圈气机涟漪,有四朵莲花状气机在刹那绽放,轮番撞在剑锋之上,使得这一剑无功而返。 李玄都退回原地,淡然道:“四象莲华法。” 玉清宁微微颔首,柔声道:“清宁此次入世,并无与人争勇斗狠之心。” 李玄都不置可否,又是一剑当空而起。 玉清宁脚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而退。 两人一前一后,瞬间出了客栈大堂,来到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长剑如一抹流华掠过,偌大雨幕瞬间被从中一分为二。 玉清宁举起手中纸伞,以伞代剑,横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伞剑相架,两人的面庞近在咫尺,李玄都可以清楚看到玉清宁黑纱之后紧闭的双眼,也可以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 玉清宁抬起头,“望”着李玄都说道:“帝京一战,你我同样坠境。所不同的是,我只是失去了一双眼睛,而你却失去了自己的本命佩剑,多年苦功毁于一旦,如今我手中还有这把太九伞,你又如何胜我?” 李玄都不以为意道:“可现在你又能发挥出这把伞的几成威力?” 两人骤然分开,李玄都身上的衣衫被大雨打湿,手中的长剑微微颤鸣,使得靠近剑锋寸许范围内的所有雨滴都化作一团白茫茫的水雾。 玉清宁浑身上下不沾半个雨滴,只是手中纸伞上落满一个个雨珠,沿着伞面褶痕缓缓滚动,粒粒分明。 两人相对而行,分毫不让。 纸伞和长剑各自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弧形水线,然后猛然相撞。 李玄都剑走杀伐,凶狠凌厉,只攻不守,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玉清宁伞行轻灵,飘渺难测,恍若烟雨不见伞,但见轻伞不见人。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雨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两人当年还是归真境高手时,曾在帝京的城头之上有过一场斗剑,那次斗剑的声势要远远胜过今日这次雨中斗剑,可要说起其中的凶险,却是今日更胜一筹。 玉清宁轻描淡写地一伞掠过。 在雨幕中炸出三朵水花,好似是三朵莲花齐齐绽放,又随即消弭在茫茫雨幕之中。 与此同时,李玄都猛然向后倒退出数十余丈的距离,周身气机鼓荡不休,使得周围的雨幕也随之飘摇不定。 刚才看似轻描淡写的一伞其实暗藏玄机,在李玄都横剑挡下的时候,又有三股暗藏气机趁机炸裂开来,分别浸入李玄都的气海、膻中、内关三处大穴,使得来不及收剑的李玄都吃了个暗亏。 玉清宁的嘴角微微上翘,此乃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她从未在人前用过,就连李玄都也不例外。若是换成她鼎盛时用出,可以散出千百朵莲花,如雨而落,而不是现在的三朵,不过现在的李玄都也不是当年的他,可以建功,在她的意料之中。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却是没有受到太多伤势。 玉清宁略有疑惑道:“太平宗的玲珑神机法?” “识货。”李玄都微微一笑,踩踏满地泥泞,向玉清宁狂奔而去。 他虽然不会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却瞬间想出了可以应对此法的手段,那就是太平宗的玲珑神机法,此法可易经变穴,若有太平宗的归真境高人亲自用出,甚至可以逆转体内正经十二脉,虽说李玄都未曾臻至此等境界,但暂时变化三处大穴位置,用来化解此时的天女散花式已是绰绰有余。 不得已之下,玉清宁只能撑开手中的太九伞。 刹那之间,庭院内的黄豆雨点瞬间悉数碎裂,化作一团白雾,将李玄都笼罩其中。 李玄都脚步不停,手中长剑之上有滚滚剑气流转,如乘风破浪,破开这片障眼的白雾,同时一鼓作气将里头蕴含的气机也给彻底斩碎。 气机回荡于四周,使得夹杂着充沛气机的雨水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上缭乱纷飞,划出一道道清亮水线,落地之后,在地面上砸出一片坑洼。, 趁此时机,李玄都近身到玉清宁身前十丈。 玉清宁微微皱眉,将撑开的太九伞重新合拢。 天空中落下的雨水在一瞬间被浩大气机牵引,汇聚成一条好似走江入海的蛟龙,扑向不愿停下脚步的李玄都。 前行之中的李玄都仍旧是不闪不避,手中长剑上的龙虎剑气好似端午讯时的江潮,一涨再涨,便是在茫茫雨幕之中都清晰可见剑气萦绕,凝聚近乎实质,好似在剑身上又平添一道锋芒。 两者轰然相撞,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尖锐刺耳。 李玄都以长剑抵住龙首,双脚陷入泥泞之中,不断向后滑去。 下一刻,李玄都改为双手握剑,强行拧转手腕,一剑斜斩。 断龙首! 果不出李玄都所料,龙首才是凝聚这条雨中水龙的核心所在,斩掉龙首之后,整条水龙轰然崩溃,炸裂出无数水花雾气,好似莲塘莲花齐齐绽放。 又是四象莲华法。 玉清宁毕竟是曾经踏足归真境的大高手,虽然许多高深法门因为境界之故而无法用出,但是用些小花招还是信手拈来,此时她将四象莲华藏于水龙之中,在水龙被破的瞬间,便是莲塘展开之时。 只不过李玄都已不是第一次与玉清宁交手,又怎么会没有防备?他又何尝不是在等着这一刻? 李玄都手中之剑上不再有龙吟虎啸之声,渐有梵音起,只是被雨声遮掩。 不过同样是剑法大家的女子双眼虽盲,但感知却更胜一筹,还是从漫天雨声中听到了些许梵音,不由皱了皱秀气眉头。 她与慈航宗的苏云媗相交莫逆,故而用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交换到了这门四象莲华法,四象莲华法出自慈航宗,它的破解之法自然也在慈航宗中。 难道李玄都学了慈航宗的大慈悲剑? 玉清宁神情微变,身形向后飘退。 砰一声。 在李玄都身周升起的四朵莲花同时炸开,化作水雾。 李玄都一剑破开莲塘,直逼玉清宁。 第十一章 袖里青蛟 玉清宁身形一旋,裙角飞扬,却又不沾半分污泥浊水,在倾盆大雨和遍地泥泞之中,好似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浊世白莲。 与此同时,在她身周生出无数回旋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李玄都的这一剑好似陷入泥潭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分毫,也不能后退分毫。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松开握剑右手,在身形向后退去的同时,一指点在长剑的剑首之上。 长剑顿时发出一声雷音,剑气内敛,隐隐有电弧闪烁,瞬间挣脱开气机纠缠,直刺玉清宁的面门。 玉清宁停住身形,双脚不动,上半身猛然后仰,与地面出现一个近乎平行的夸张角度。 长剑从玉清宁的上方掠过之后,她刚刚直起身子,却见李玄都右臂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长剑在无形气机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玉清宁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女子的后心位置。 此乃清微宗的飞剑术,能够以自身气机驾驭长剑于百步之外制敌,使三尺青锋可以来去自如,宛若剑上生飞翼,故而又有“百步飞剑”之美誉。 玉清宁将伞斜靠于肩上,蓬的一声,伞面像朵莲花盛放在她的身后,就像一面大盾,挡下了从背后而来的穿心一剑。 长剑刺在伞面上,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金石碰撞摩擦之声。 李玄都做出一个虚握剑柄的动作,长剑随之回转,悬停于主人面前。 李玄都再次握剑,身随剑行,整个人再次掠向玉清宁,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转瞬即至。 面对这一剑,玉清宁身形跃起悬停半空,同时将手中纸伞向下一旋,伞面上散发出淡淡荧光似皎洁月辉,在茫茫大雨之中,好似是明月西沉入海。 伞在上,剑在下。 两者相撞,李玄都的身形猛然下沉,双脚陷入泥泞地面足有尺余之深,一直没至小腿。 玉清宁则向后飘摇落去,双脚触及地面之后,剧烈气机直接在白底绣青莲的绣鞋下炸开一个大坑,泥泞和积水激射,宛如莲花绽放。 女子连退七步,一步一莲花,步步生莲。 待到玉清宁站定,李玄都也将双脚从泥泞中拔出,再次前冲出剑。与先前相比,少了三分灵动,却是多了三分沉重,剑气暴涨,使得原本只有三尺的剑身竟是再生生延长半尺。 何谓剑气?剑上罡气是也! 玉清宁脚下一点,急急后撤,在毫厘之间堪堪躲过这一剑。 仅仅是一剑,便将玉清宁方才的立足处斩出一个宽丈余深尺余的大坑。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再次以飞剑术将手中三尺青锋掷出。 飞剑呼啸如长虹。 玉清宁举起手中太九伞。 无非是一攻一守,两者相持。 可就在此时,已经是赤手空拳的李玄都又一挥左袖。 袖口有青芒一闪而逝。 仿佛是一条青色小蛇盘起身躯蓄力之后激射而出,几次跳跃辗转,速度极快,诡异难防。 一直游刃有余的玉清宁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她已经提前有所察觉,但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在白皙咽喉间留下一条细细红线。 这一剑不足以分出生死,却足以分出胜负。 青芒飞回主人身畔,仿佛是邀功一般盘旋数周之后才缓缓悬停,显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的短剑正悬停空中,宽不过一指,长不过三寸,有青色剑气萦绕,似云似雾,依稀可见剑身上刻有“青蛟”两字。 此乃飞剑。 如果说飞剑术只是强行驾驭三尺长剑离手伤敌,有些不伦不类,那么这柄袖珍小巧的无柄之剑,才是真正的飞剑。驾驭此等飞剑的手段,则被称之为驭剑术。 所谓驭剑,与御剑不同,只因“御”字和“驭”字同音,才会让世人混淆不清,误以为是一回事。 道家祖师在《说剑经》中曾有过详细说明,御剑之道,无剑不可为之所用,无物无不可为剑。驭剑之术,则要孕育剑胎铸成飞剑,以自身精血喂养飞剑生出灵性,如此方能心意相通,以气机驱使驾驭。 按照道理而言,一位玄元境的高手可以驭剑百丈距离,到了先天境,不但可驭剑十里,而且不止一柄,少则三四柄,多则可达十柄以上,不过这还不是极致,到了归真之境后,可御剑百里,飞剑千余,遮天蔽日,那才是真正的剑仙风采。 如今的李玄都,只能驭剑一柄,而且飞剑不能离开身周百步,否则驭剑的气机便会难以为继。 总得来说,驭剑术的局限性极大,如果没有一柄孕育剑胎的飞剑,空有驭剑术也是枉然。与号称万物皆可为剑的御剑之道相比,无疑是落入下乘,而且御剑之道以意御剑,并不耗费太多气机,故而历代剑仙御剑成百上千,远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有一把剑胎圆满大成的飞剑在手,以驭剑术驱使,在玄元境之下可以说是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哪怕对手是曾经踏足过归真境的玉清宁,在不分生死只分胜负的前提下,也不例外。 玉清宁伸出手指轻轻抹过喉间的一道红线,虽然她看不到那抹刺目鲜红,但可以感受到喉间的冰凉和指尖的丝丝温热。 女子神情沉静,不怒反笑,且无半分讥讽之意,“时隔数年之久,又见清微宗的驭剑术。” 李玄都对于这一剑的把握尺度很好,哪怕对于寻常人而言,也不足以致命,更何况是玉清宁这种抱丹境的高手,只是单纯的皮外伤而已。 不过玉清宁自持身份,既然胜负已分,也不会死缠烂打,微微苦笑,“这次又是清宁输了,你可以带走那个孩子,我自会去向宗主说明。” 李玄都一挥袖,飞剑重归袖中,说道:“我会把他们一家送去中州龙门府,你可以去那里寻她,到那时候,若她愿意跟随你回玄女宗,我不会阻拦。” 第十二章 玄都紫府 大雨倾泻而落,玉清宁没有立即离去,她将伞杆靠在肩头,斜撑纸伞立于雨中,轻声道:“清宁今日之败,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败在了四小宗师之首的手中,可以说是虽败犹荣了。” 李玄都道:“我倒是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这等名号。” 玉清宁微微一笑,“江湖三年一度天下评,分老玄、太玄、少玄三榜,自上次少玄榜昭示天下之后,在江湖上便有了个四小宗师的说法,除清宁不才敬陪末席之外,另外三人分别是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媗,以及一个自号紫府剑仙的怪人。” 李玄都笑了笑,“怪人。” “对,怪人。”玉清宁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偏偏就是这个怪人,在四人中的名声最大,而且是四人中最为年轻的一人,可谓是天纵奇才,甚至有剑道谪仙之赞誉,意思是他只要不中途夭折,注定可以在有生之年证得长生之境。” “弱冠之前的紫府剑仙,当时还没有剑仙名号,只是自称紫府客,一人一剑游历江北,遍邀江北群雄斗剑而无败绩,不过也因此与江北群雄结下仇怨,被联手追杀,屡遭险境,几乎身死。此事使得他性情大变,自此之后,紫府客出剑不再容情,一人一剑转战江北各州,剑下杀人无数,不论修为高低,不论宗门出身,寻仇挑衅即是死战,以死战来砥砺自身剑道修为,最终以一己之力挫败江北群雄,横行河朔之地。” “这场持续了大半年的追杀血战,使得紫府客真正声名鹊起,被当世剑道大家评点为刚猛凌厉,无坚不摧,剑气之盛举世无双,可称剑仙。却也因为其杀人太多,而被许多正道中人认为德行有亏,毁誉参半。” “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太子年仅十岁,注定难以执掌朝局,故而穆宗皇帝遗命以内阁首辅张肃卿为首的四位内阁大学士为顾命四大臣,辅佐幼主,同时为了制衡顾命四大臣,穆宗皇帝又命司礼监和印绶监将天子六玺交予皇后谢氏掌管,一应诏命圣旨,必须有玉玺加盖,方能生效。” “穆宗皇帝驾崩之后,太子继位,改年号为天宝,尊谢皇后为太后,封张肃卿为太师。在此之后,朝政大事由太师和太后两人共同商议而定,因为太师总领内阁,有票拟之权,太后掌管司礼监,有批红之权,又被满朝文武称作外廷和内廷。” 李玄都感慨道:“可惜,太后娘娘想要独掌大权,过一把女子皇帝的瘾头,这才有了后来之事。” 玉清宁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太后和太师因为朝政分歧而日渐离心,渐成水火之势,于是就有了那场帝京之变。太后在事前以皇帝正统的名义,召正一、真言、金刚、慈航、玄女、法相等六宗高手隐秘入京,包括清宁在内,颜飞卿、苏云媗等人都曾参与此事,不过张肃卿那边也有清微、东华、神霄、妙真四宗的高人护卫,其中就有这位紫府剑仙。” 玉清宁伸手抚过蒙住双眼的黑纱,“那一战,紫府剑仙一人一剑,先后力敌颜飞卿、苏云媗两人,且战而胜之,最终第三战才遇到了清宁,当时紫府剑仙已是近乎强弩之末,远不复巅峰之态,可清宁仍是不能取胜,最终两败俱伤,虽然侥幸毁去紫府剑仙的佩剑,但也赔上了一双眸子。” “帝京一战之后,顾命四大臣一派大败亏输,张肃卿及另外三人身死,太后得掌大权,先是以皇帝名义废黜其太师封号,后又诛其子张白圭,其他人等抄家流放,其党羽也作鸟兽之散,紫府剑仙自此之后下落不明,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但清宁却一直认为他还活在这个世上。” 说到这里,这位玄女宗的天之骄女颔首而轻笑,“毕竟清宁用双眼看到的最后一人,就是这位紫府剑仙,如此人物,又怎么会轻易死去?” 李玄都问道:“紫府剑仙毁你双眼,你不恨他?” 玉清宁摇头道:“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再者说了,他伤我眼,我毁他剑,已是两清,又何恨之有?” 李玄都微微一笑,“如果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时候,不是帝京深夜的城头,而是烟花三月的江南水乡,能遇到你这么一位撑伞而来的婉约女子,想必会是另外一番情景。” 玉清宁又是“望”向李玄都,问道:“我是应该叫你紫府剑仙,还是其他什么名字?” 李玄都道:“李玄都就行。” 玉清宁恍然道:“玄都紫府,原来如此。” 李玄都感慨道:“名玄都,字紫府,初时行走江湖,知道上门挑战是打人面皮的事情,一个不好便要结成仇敌,所以不敢用真名示人。只是当时的我也没有料到,这个仇怨竟是如此之大。”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开始只是打脸的仇怨,可有些人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想要挽回脸面就非要将我置于死地不可,不得已之下,我为自保只能杀了他们,结果又扯出他们身后的宗门,朋友连朋友,亲戚连亲戚,最后几乎是小半个江北联起手来要将我置于死地,若不是我在逃命途中得以跻身归真境,又反杀回去,也就不会有后来帝京一战时的紫府剑仙了。” 玉清宁温婉一笑,未做置评。 这几年来,李玄都一直都是孤身行走江湖,此时遇到一个当年故人,哪怕是当年的对手,他也不介意多言几句,“如果不去说那些老辈人,只说我们这辈人,似乎是阴盛阳衰一些,不是玄都自傲,只是放眼同辈男子,唯有颜飞卿一人可入我眼。可同辈女子之中,却不乏出彩之人,除了你和苏云媗之外,还有牝女宗的宫官,忘情宗的秦素,俱是犹胜须眉的女子。” 不管玉清宁如何超凡脱俗,终究还是女子之身,此时闻听李玄都言语似有评点天下女子俊杰之意,不由问道:“那么紫府以为,这几名女子中,谁又能更胜一筹?” 她没有直呼李玄都之名,而是称呼他的表字“紫府”,更显亲近。 李玄都也不介意,摇头道:“除了忘情宗秦素之外,我与你们三位女子都有过或多或少的交集,不过秦素其人,我也略有耳闻。依我个人之见,苏云媗雍容大气,智计超乎常人。宫官诡异难测,城府极深,谈笑杀人。秦素清高倔强,只是生在了忘情宗,注定此生诸多无奈。三人各有优劣,难分高下。” 玉清宁笑吟吟道:“紫府,你还未提及清宁。” 李玄都说道:“若要让我从四人中选一人做朋友,我会选玉清宁。” 玉清宁轻轻一笑,仍是未置可否。 只是这一笑的风采,似如春来百媚生。 然后她朝李玄都敛袖一礼,“有紫府此言,清宁此行不虚。” 话音落时,她撑伞而去,芳踪杳然。 第十三章 两行清泪 客栈分为上下两层,一楼大堂吃饭,二楼客房住宿。 李玄都来时,青鸾卫已经将整个二楼包下,所以他未曾踏上二楼一步。 他所要救的周听潮一家人便被青鸾卫安置在二楼的天字号丙字客房中。就在李玄都与玉清宁在雨中激斗之时,有一人自雨中而来,却没有走前门,而是从后门悄无声息地进了大堂,然后又顺着楼梯登上二层楼,最终停步于丙字号客房的门前。 来人稍稍犹豫了片刻,推门而入,此时一家人已经知道了外面大打出手的事情,妇人抱着女儿缩在床上,一名青衫中年男子挡在前面,将她们娘俩护在身后。 当抱着女儿的妇人看到来人之后,顿时心如死灰。 来人站定,双脚呈外八字微微分开,背负双手,身上的青色官服格外刺目。 大魏朝廷定制,三品以上官员着红色官服,六品以上官员着紫色官服,七品及七品以下,着蓝色官服,所谓“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便是来源于此。 唯有一种人会穿青色官服。 那就是青鸾卫。 青鸾卫从左右都督到力士、校尉、小旗,皆着青色官服,不同之处唯有官服上所绣图案花纹。从一品左都督蒙皇帝恩赏,绣蟒,又称蟒袍;正二品右都督降一等,绣飞鱼,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飞鱼服;从二品都督同知和正三品都督佥事再降一等,绣斗牛,称斗牛服。 眼前之人就是身着斗牛服,腰挎文鸾刀。 这说明来人是一名三品以上的青鸾卫高官,而且与那位年轻的指挥使不同,来人看上去大概有不惑之龄,饱经风霜,气态肃杀,显然不是那种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哥可以相比。 来人用若有实质的视线扫过周听潮一家三口,最终视线落在周听潮的身上,缓缓开口道:“我叫钱行,青鸾卫都督佥事,从帝京来的。” 周听潮兀自护在母女二人的身前,没有开口说话。 名叫钱行的不速之客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赵敛那些人,难成大事,被人连锅端掉,也在意料之中,我这次前来,是另有旨意。” 说到这儿,他的嘴角微微翘起,说道:“说起这件事,我倒是好生佩服周大人的勇气,竟然敢上书说今年西北战事、辽东大旱,以及江南水灾,都是因为朝廷人事不修之故,还说什么牝鸡司晨,国将不宁,这可是当年张肃卿都未敢说出口的话语,也难怪会让太后娘娘震怒得将手中暖玉摔了个粉碎。” 周听潮昂首不语。 钱行清了清嗓子,“奉旨,最后问你一次,何谓国将不宁?” 一直高高昂着头颅的周听潮终于开口道:“我已经在奏疏中说得很明白,本朝从未有太后垂帘听政的先例,反倒是有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如今太后娘娘训政,已经是违反祖宗律法。再加上宫内开支无度,为太后操办寿典,重修西苑,以及各个衙门上下贪墨,早已是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故而西北的战事、辽东的大旱、江南的水灾,都是上天的示警,不可不察。” “执迷不悟!”钱行略带失望地发出一声叹息,声虽不大,却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意味。 不见他如何动作,周听潮猛地向前扑倒,趴在了客房的地面上,整个人呈现一个大字形,动弹不得。 见此情景,妇人梨花带雨,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哭出声来,她怀中的幼女不明就里,只是跟着娘亲一起哭泣。 钱行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立刻动手,踱到周听潮的身边,慢慢地蹲了下去,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身后就是你的妻子女儿,她们可都在看着你呢,等着你平安无事地带她们回家,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为她们想,你就不能换一个说法?” 周听潮的头紧贴着地面,缓缓闭上双眼,只有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钱行失望了,倏地站起身来:“我再问你一句,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只要你说出你背后的指使之人,太后娘娘可以既往不咎,就算是加官进爵,也不是不能。” 周听潮仍然闭着眼,语气决然:“自太祖高皇帝立朝,我大魏已有两百年,巍巍大魏,何其壮哉!我是大魏朝的官员,上这道疏是为了正君道,明臣职。上此疏,进此言,是为臣子之职。臣职所在,不用什么人教我” 钱行退后了一步,不再看他,又是叹息一声道:“被人当作枪使,却犹不自知,执迷不悟啊。” 他猛地加重了语气,“你知不知道,你上的这道疏已经牵涉到了我大魏朝的根本!” 周听潮闭目不言。 钱行又是压低声音道:“如今外廷,就有好些人受了你的连累,你的那些旧友同僚,还有同年乡谊,都已经被抓起来了,今日你要继续执迷不悟,那些人一个个都得死,这些你知不知道?不管自己妻子女儿的死活,总不能也不管别人的死活吧?你难道就不想救救他们?” 周听潮十指抓地,几乎要掀翻自己的指甲,脸上更是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低低呜咽。 只是他仍不松口。 钱行的语气转冷道:“你以上疏为名,包藏祸心,写这等大逆之言,上至陛下和太后娘娘,下到内阁和六部九卿,无不义愤填膺,既然你咬定没有人在背后指使你,那便是你自己丧心病狂,以邀直名!” 周听潮缓缓睁开双眼,脸上泪痕未干,喃喃道:“我周听潮不是一甲进士及第,不是二甲进士出身,不过是一个三甲的同进士出身,无意也无望登阁拜相,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魏朝这些年来年年国库亏空,太后临朝训政之后,又大兴土木,各级官员面为顺谀,趁机搜刮,致使民不聊生,我之所以要上这道奏疏,一是为了我大魏的江山社稷,二是为了我大魏的天下苍生!” 钱行居高临下,面无表情道:“妖言惑众,诽谤朝廷,依照大魏律法,诛无赦。” 第十四章 一颗头颅 当李玄都返回客栈大堂的时候,悚然一惊,然后他猛地抬头朝二楼的楼梯口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斗牛服的青鸾卫正站在那儿,手中提着一颗人头。头颅双目紧闭,已无血色,脖子下的位置还在不断滴血,在地面上积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李玄都见此情景,脸色冰冷,杀机大盛。 钱行将手中头颅丢到李玄都的脚下,“这就是你想要救的周听潮,可惜已经死了。” 李玄都俯身捧起这颗头颅,放到身旁的一张八仙桌上。 钱行平静说道:“我不是没给他机会,可惜他不领情,这便怪不得我。一个人想要寻死,什么法子不好,撞墙、咬舌、服毒、自刎、上吊、跳崖、跳河,有的是法子,可他为了一个后世名声,非要上疏求死,搅闹得天下不安,这种人难道不该死吗?” 李玄都问道:“他的妻子和女儿呢?” 钱行笑了笑,“算她们运气好,我不杀女人小孩,所以暂且留了她们一命,等赵敛那小子带着大队人马过来之后,交由他处置便是。” 李玄都轻声道:“看来我没有立刻杀赵敛,倒是放虎归山了。” “抬举他了。”钱行不屑道:“一个下来镀金的公子哥,除了出身家世还有点用,其他的也就那么回事。” 放眼偌大一个大魏王朝,像赵敛这种年纪轻轻就已经踏足入神境的年轻俊杰,既可以饮美酒作诗,也可以持鸾刀杀敌,可谓是文武全才,再加上其显赫家世,放在哪里都要被视为前程似锦之人,可在青鸾卫中,既没有贴身护卫的高人,也不曾被同僚敬畏恭维,反倒是得了一个颇有鄙夷之意的评价,。 李玄都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青鸾卫。” 钱行也笑了,“一代不如一代,这些不成器的年轻人,确实给青鸾卫抹黑。” 话音未落,钱行直接从楼梯口一跃而下。 李玄都闪电般向后弹去。 下一刻,整个客栈轰然震动,房梁墙壁颤抖不休,抖落许多积年灰尘。 只见这位青鸾卫都督佥事的双脚深深陷入青砖铺就的地面,周围被生生踩踏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痕。 钱行从破碎不堪的地面中拔出双脚,“本想一脚把你踩死,不曾想你还有些门道,不是那种可以随便踩死的蚂蚁。” 李玄都平静道:“你不过就是玄元境的修为,虽说比我这个抱丹境高出一筹,但也不至于如此大的口气。” 钱行的目光骤然一凝。 能够一眼看破他的真实修为,其眼力可见一斑,又是如此年轻,难道是哪家宗门培养的嫡传弟子?要知道宗门之中,内门和外门之间,嫡传和旁支之间,差距可谓极大,就拿正一宗来说,张青山只是个外门弟子,连旁支都算不上,只有入神境修为。而颜飞卿作为内门嫡传弟子,不但年纪轻轻便已经踏足归真境,更在去年接任了正一宗的掌教之位,成为正道十二宗中最年轻的掌教。两者相较,年纪相差不多,可修为地位却是天壤之别。 故而行走江湖,万不可因为对手年轻就生出小觑之心。本朝太祖高皇帝平定天下时只有三十一岁,首辅萧禹二十四岁,大都督祁寒二十三岁,其他开国功臣也都是年近三十之龄。而当今太后娘娘拿下顾命四大臣时,只有二十七岁,协助谢太后娘娘的晋王殿下,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而已。 想到这儿,钱行心中一动。 难不成此人是在故意藏拙? 他不愿冒险,将右手负于身后悄然蓄力,问道:“不知阁下出身何宗何派?” 李玄都没有回答,只是一甩手,长剑呼啸而至。 钱行伸出左手两指,轻描淡写地夹住长剑,此时剑尖距离他的眉心只剩下不足寸许的距离,却不能再前进分毫。 这位青鸾卫都督佥事随手将长剑丢到地上,嗓音没有太多感情起伏道:“好一个百步飞剑,原来是清微宗的剑客。当年顾命四大臣犯上谋逆,正一、真言、金刚、慈航、玄女、法相六宗应太后诏命入京护驾。其余六宗中,虽然静禅和太平二宗不曾入京,但也未有过多举动,可清微、妙真、东华、神霄四宗,却是与四大臣沆瀣一气,妄图不轨之事。” 顾命四大臣之事举世皆知,最终结果是张肃卿自尽,其他三人处斩,其余从属之人被发配边疆。可是在尘埃落定之前的刀光剑影,却少有人知。知道其中此中详情之人,多会将其称之为帝京之战。 帝京一战,除了静禅宗和太平宗未曾参与,正道十二宗的其他十宗悉数入局,再加上一个不逊于寻常宗门的青鸾卫,以及诸多宫廷高手、权贵门客、江湖散人,仅仅是归真境的高手就有十人以上,其下先天境、玄元境更是足有百人之多。 这场大战的最终结果是清微、妙真、东华、神霄四宗大败,包括李玄都在内的四位归真境高手或死或伤,元气大损,不得不退出帝京。而另外一方虽然取胜,但也只是惨胜而已,包括玉清宁在内,有三位归真境高手重伤坠境,仅仅比当场身死稍好一点,前任青鸾卫左都督更是战死于承天门,被十余位先天境高手联手围攻致死,全身骨骼尽碎,几如烂泥一般。 此战之后,清微等四宗关闭山门,甚少有人在江湖上行走,这也是钱行并不把四宗放在心上的原因,若是前推几年,他可不敢招惹这四宗的嫡传弟子。 不过正一、慈航、玄女等六宗却未曾因为此事与战败四宗彻底决裂,反而是因为鸟尽弓藏的原因,在此战之后与朝廷逐渐离心,先前正一宗的张青山和慈航宗的白茹霜前来劫囚便可见端倪。 李玄都望向钱行,说道:“你既然知道帝京一战,想来在青鸾卫中的地位不算太低,那你也应该知道那一战的结果到底如何,你觉得四宗输了帝京一战就可以虎落平阳被犬欺?” 钱行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冷声说道:“果然是四宗余孽,难怪要来救张听潮这个乱臣贼子!只是不知你来自哪个宗门?自诩清高的清微宗?装腔作势的妙真宗?道貌岸然的东华宗?还是妄自尊大的神霄宗?” “四宗余孽?”李玄都轻声说道:“那你怎么不去平了这四大余孽?忘了上任青鸾卫左都督是怎么死的了?你若不知道他们的山门在哪,我可以领你去。” 钱行强压住怒气,寒声说道:“不管你是出自哪家宗门,今日你都得留在这里,我会将你的人头和周听潮的人头一起带往帝京。” 第十五章 玄窍归元 虽然钱行放下了狠话,而且他是玄元境的高手,但仍是没有立即出手。 所谓玄元境界,比起气血归一的抱丹境界更进一步,是为精、气、神共聚于玄关一窍,归元化一,故名玄元。踏足玄元境之后,精满不思淫,气足不思食,神满不思眠,距离可以息停脉住、胎息辟谷、无灾无病、益寿延年的先天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而已。 到了这个境界的高手,已经逐渐脱离“人”的范畴,渐而向世人眼中的“仙”靠拢,可越到这个时候,就越是知晓天地之大,人之渺小,难以生出妄自尊大之心,反倒是不敢像初窥三境那般放肆。 此时他有些拿捏不准这个年轻人的真实境界,便不敢贸然出手,生怕自己看走了眼,在阴沟里翻船。这就像过河,若是知道水的深浅,便心中有数,可以放下心来,若是不知道水的深浅,摸着石头过河,难免要提着一颗心,毕竟小心无大错。 就在他有些犹疑不定的时候,二楼上突然传来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声音分外凄惨,使人闻之不忍。 钱行狞笑一声,身形拔地而起,便要返回那间丙字号客房,只是李玄都也纵身掠向二楼,两人几乎同时来到丙字号客房的门前,钱行蓄力已久的一拳横扫而出,将李玄都整个人扫飞出去,这一拳若是打实,便是一块花岗岩也要粉碎,但李玄都的后背撞破二楼的围栏之后,身形好似是一片落叶,毫不受力,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一个回旋,又重新飘落到二楼的廊道上。 李玄都没有去管钱行如何,望向客房。 只见此时客房中狼藉一片,满是血迹,一具身着青衫的无头尸体正趴在地上,想来就是被割去头颅的周听潮了。 在不远处的床榻上,还有一个身着素色衣衫的妇人,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小腹流淌的鲜血已经微微发黑,就像一条深红色的小溪涓涓而流,从床上流到地上,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妇人此时已经气绝身亡,可她的双手还死死攥着那把刺入自己胸口的匕首。 从始至终,妇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这么将匕首刺入自己的身体,然后静静等着自己失血身亡。 这是何等的刚烈和果决?又是何等的痛苦才让这么一位柔弱女子下定这样的决心? 在妇人的身上,还趴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满脸的泪痕,满眼的恐慌。 可怜这样一个小姑娘,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就先后目睹父母惨死的景象,此时小姑娘在最开始的撕心裂肺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木然起来,死死望着父母的尸体,泪珠无声滚落。 李玄都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在过去的十五个春秋里,这样的人间惨剧,他见了太多,绝大部分到最后,能做的也就是付之一叹。 钱行望着李玄都,冷笑道:“刚才你用的是玄女宗的‘素女履霜’?这可是玄女宗内门弟子才能学的,难道你是玉清宁的姘头?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本以为你是个玄元境的高手在故意藏拙,没想到你真的只是一个抱丹境而已,区区抱丹境也敢在本官面前狐假虎威、装腔作势?” 李玄平静道:“我要说抱丹也可杀玄元,你信不信?” 钱行嘴角翘起,哂笑道:“就算你说你是当年号称归真境第一人的紫府剑仙,能够越境战天人,我也信。” 李玄都笑了笑,伸手一摄,先前被钱行丢在一楼大堂的长剑自行飞入手中,然后一剑点出,一剑化作三剑,直攻钱行的周身三处要害。 此乃清微宗的三清剑法,虽然谈不上驭剑之术或是御剑之道,但已经是纯粹剑术极致,有一剑化三清的美誉。 钱行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任由长剑临身,周身荡漾起层层气机涟漪,使剑尖距离体表还有半寸距离的时候,再难前进分毫。 气机外泄护体,如披甲胄,此谓之罡气。 唯有玄元境的高手方能有此神通,而抱丹境还稍差一口气。 有时候,尤其是生死搏杀的时候,这一口气之差,便是生死之别。 以罡气护体而巍然不动的钱行双臂抱胸,露出一个微讽笑脸,“不管你是哪家的弟子,今天你都死定了,我要把你的头颅带回青鸾都督府,用药液腌制之后,放在衙门的案头上。” 李玄都面无表情,又是一剑。 这一剑之上有凛冽剑气生出。 如果说罡气像是一件衣服,那么这一剑就像一把裁刀。 被青色剑气包裹的剑锋摧枯拉朽地破开罡气,然后在钱行的胸口上留下一道血痕。 虽说这道剑痕仅仅只能算是皮肉外伤,但却让钱行恼羞成怒,一脚重重踩地,将整条二楼廊道生生踏碎的同时,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激射向这名来历不明的年轻人。 两人相撞在一起,李玄都以素女履霜之法化解掉巨大冲力,身形向后飘摇而退,同时又是一剑轻描淡写地扫出,好似闲扫庭前落花。 钱行第一次流露出凝重之色,身形还在半空之中,双掌同时拍出,瞬间在身前连拍十余次,掌风凛冽破空。 下一刻,有三朵气机莲花轰然炸裂开来,正是玄女宗的“天女散花式”,恐怕就连玉清宁也没有想到,李玄都仅仅是看她用过一次之后,便牢记心中,此时用出,神似不过五分,可形似却已经有九分。 因为二楼廊道已经彻底破碎的缘故,两人落回到一楼大堂,遥遥对峙。 钱行皱了皱眉头,虽然他没有认出这一招的根底,但是其中的玄女宗痕迹却是十分明显,难道说真被他一语言中,此人与玄女宗大有关系? 不过钱行很快就松开眉头,事已至此,就算站在这里的是玉清宁本人,也注定无法善了。 两人再度前冲,李玄都一剑前指,没有丝毫的留手的钱行将全身气机灌注掌间,不但以掌心抵住了长剑,而且单凭一只肉掌,便将这把正一宗雷刚剑生生震碎成数截。 几乎在剑断的一瞬间,钱行被李玄都一记玉鼎掌拍在胸口上,同时也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两人一触即分,钱行仍是站在原地,身形微微摇晃,李玄都却是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后飞去,后背轰然撞在一根支撑客栈房梁的柱子上,震落灰尘无数。 钱行盯住从柱子上缓缓滑落的李玄都,阴沉道:“如今周听潮已死,而你却依然不退,看来你果然是孙松禅的人,周听潮毕竟是这位帝师的心爱弟子,这次上疏说不定就是受了自己老师的指使,于情于理都不能见死不救。由此说来,孙松禅已经是打定主意要与那贼心不死的四宗串联一气了。” 第十六章 咫尺飞剑 李玄都晃了晃身体,抖落身上的灰尘,问道:“如果周听潮真是受了孙松禅的指使而上疏,那么你们作为谢太后的人,应该是把周听潮押送进京,然后想办法让周听潮指认自己的恩师,借此来扳倒这位当朝帝师,可你怎么把他杀了?” 钱行说道:“既然你是一个将死之人,那我也不妨直言了,好让你做个明白鬼。不是我不给他机会,而是他太过执迷不悟,连朋友家人都不要了,想来是青鸾卫的刑具也很难让他开口,与其把他带到帝京,在督查院大堂上闹出更大的风波,倒不如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途中。当然,也不能让他落到你们这些人的手中,这叫以儆效尤。” 话音落时,钱行狠狠踩踏地面,借以反冲之力朝李玄都直撞而来,但在距离李玄都还有丈余的时候,又猛地一步踏出,强行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然后一步后撤,使得整个人如弯弓满月,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好似是搭弓一箭。 拳势呼啸破空。 李玄都双手交叠,按住这足以碎裂金石的一拳,只是拳劲仍旧透过他的手掌,迫使他整个人再次倒飞出去。 钱行这一拳若是落在张青山之流的身上,整个人直接炸裂都不奇怪。可李玄都倒地之后几乎是立刻打挺起身,原本因为这一拳而略显的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恢复正常血色。然后就见李玄都不退反进,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拉近到三丈之内,一袖拂过。 一道青芒自袖中激射而出,如青蛇噬人。 虽然钱行周身上下有罡气护体,但是咽喉位置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割开一道细长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钱行惊怒交加。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是在鬼门关的左右徘徊了一次,差一点便要被割断喉咙,彻底迈进鬼门关中。 青芒流转,再次掠向钱行。 好在钱行这次已是有了防备,将护体罡气运转到极致,凭借堪比金铁的双臂,强行将青芒格开。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正是先前以同样方式迫使玉清宁认输的飞剑青蛟。 钱行伸手摸了摸咽喉部位的血迹,眯眼望着这柄袖珍小剑,脸色凝重。 江湖之大,自然有御剑九天的剑仙人物,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便是一位,只是想要达到御剑的境界,已经不是初窥门径三境和登堂入室三境可以奢望,非要出神入化三境不可。 不过在御剑之下,还有驭剑之术。虽说许多剑道大家都看不上驭剑之术,认为御剑是千金贵女,而驭剑只是粗使丫鬟,但对于先天境以下而言,驭剑术仍旧是一等一的杀人之术,只要有一柄养成剑胎的飞剑,便是同境无敌。 不见李玄都如何动作,青芒自行而动,始终萦绕于钱行的身体四周,且飞掠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只见青芒流转。 这一剑的奥妙,就在于一个快字,虽然不敢说“唯快不破”,但钱行也不是先天境的高手,面对号称先天之下无敌的飞剑,不敢有丝毫大意。 钱行几次伸手想要捉住飞剑,但都无功而返,反倒是被飞剑在手臂上又平添几道伤口,让这位已经久不尝受伤滋味的青鸾卫都督佥事的脸色愈发阴沉,他不再急于出手,就像一个下河捕鱼的渔夫,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鱼叉,却又迟迟不曾落下。 钱行突然后仰,青芒一闪而逝,其携带的剑气不但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道血痕,更将他的头冠击碎,削下一大把发丝。 钱行还是没有出手,他还在等,等这抹青芒的所有驭剑轨迹都被他彻底洞悉,那就是他出手之时。 只是大概小半柱香之后,钱行心底已经满是震惊,这柄小小飞剑的轨迹竟是没有丝毫定律可言,或画弧,或直行,或曲折,或跳跃,或来回,或翻转,根本就是无迹可寻。 钱行终于没了耐心,不再去寻找什么踪迹,悍然出手,以自己被洞穿掌心为代价,强行使青蛟有了刹那的凝滞,然后一指点出。 枢机一指。 这一指看似是敲在空处,但是钱行的身前骤然响起好似金石剧烈相撞的声音, 这柄给钱行造成了极大困扰的飞剑发出一声哀鸣,倒飞而回,待到飞剑悬停之时,剑身上笼罩的剑气已经黯淡许多,不复先前之盛。 钱行低头看了眼掌心上的血洞,眼神冰冷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清微宗驭剑术,的确有些意思,可惜你只是抱丹境,如今飞剑已经被我破去,你还有什么本事?若是没有,那就只能等着受死了。” 李玄都伸手将飞剑捻在两指之间,轻声说道:“你破去了我的飞剑不假,可你的那只手掌也已然经脉尽碎,若是我还有飞剑,你又有几只手掌来破?就算你用仅存的一只手掌来阻拦飞剑,可你又用什么点出那记持枢指?” 钱行不怒而笑,“莫要逞口舌之快,你那柄飞剑是当世奇珍,哪怕是各个宗门嫡传弟子也未必能拥有一件,你能侥幸得此一剑,已是羡煞旁人的福缘,难道你还能有第二剑不成?” 李玄都放开手中的青蛟飞剑,任它围绕自己燕子绕梁回旋,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世上之事,最怕万一二字。” 钱行重重冷哼一声,认定李玄都已是技穷,于是不再多言,身形倏忽而动,仅剩的一拳直逼李玄都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李玄都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 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李玄都身形猛地向后倒掠,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钱行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一人前冲,一人后撤,一前一后出了客栈大堂,来到外面的茫茫雨幕之中。 进入雨幕之后,李玄都的身形骤然变得飘忽不定,然后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整个人的气息与这茫茫大雨完美融合,竟是让人无从感知他身在何处。 钱行在雨幕中来回穿行数次,将偌大的雨幕搅得支离破碎,仍是没有寻到李玄都的半分踪迹。 最终他停下脚步,深吸一气,然后再吐一气。 下一刻,以他立足之地为圆心,无数雨水升腾化作水雾,茫茫雨幕中出现了一大片空白。 他抬起头,眼神冰冷地望向那杆悬挂着“太平客栈”大旗的旗杆顶端,狞笑道:“找到你了。” 第十七章 坐忘禅功 此时李玄都正站在旗杆的上方,方才他先是以东华宗的水遁之法借助茫茫雨势瞒过了钱行的感知,然后又以妙真宗的登天梯一跃飞上旗杆,可谓是机巧极致。 只是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做一力破万巧。 钱行凭借玄元境的深厚修为,生生将这片雨幕震碎,强行找出了李玄都的所在。 李玄都立在旗杆之上,衣袂飘飘,虽然经过一番厮杀,身上衣衫有所破损,但此时迎风而立,依稀可见几分当年的心折风采。 钱行冷笑一声,腰肢和脚踝发力,以肩头轰然撞向旗杆,将这根足有一人合抱之粗的旗杆生生撞断。 太平大旗轰然倾倒,砸在二层小楼之上,原本立在旗杆顶端的李玄都也随之到了二楼楼顶。 钱行脚下一点,身形拔地而起,同样飞上二楼的黑瓦屋顶。 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人轰然相撞,李玄都身形向后飘去,每一步都会踏碎一块黑瓦,与先前玉清宁的步步生莲如出一辙。钱行如影随形,虽然一只手掌已经被废,但臂膀无碍,两条手臂好似两条铜铁双鞭,狠狠锤杀李玄都,势大力沉,每一次都势可开山裂石一般,单凭气机对抗,李玄都每一次都难以正面力敌,只能不断以玄女宗的法门后退卸力,而钱行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拳脚呼啸如风,使得整个客栈的屋顶一片狼藉。 如此交手数十招之后,李玄都借着钱行的一拳之力飘下屋顶,终于勉强拉开一段距离。 钱行没有追击,站在屋顶上俯瞰李玄都,嗓音沙哑道:“你还能支撑几招?” 李玄都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体内气机紊乱所致,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 正如钱行的诛心之问,再这样打下去,不用钱行打杀,他自己就要支撑不住,大概再有三十招,他体内行于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中的气机便会彻底枯竭。 李玄都闭上双眼,轻轻呼气之后复吐气,物我两忘。 苍白脸色再次变得红润。 若是一次是巧合,那么两次就绝不会是巧合。 方才钱行的一番捶打看似无甚花哨,实则大有机巧,他每次出手都藏有暗劲附着于李玄都的身上,层层叠加之下,就好似在李玄都的身上压了一块块石头,最终使李玄都不堪重负,被彻底压垮。 可在李玄都轻吐出一口浊气之后,这些暗劲也被一并抖落。 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如今的李玄都已经坠境不假,可体魄还是当年的体魄,不会因为坠境就变回弱不经风的孩童身躯,虽然没了相匹配的气机作为支撑之后,这具体魄再不复曾经的归真境风光,但是其根本还在,远不是寻常抱丹境可以比拟。 除此之外,李玄都还曾修炼佛家的坐忘禅功,本不是为了佛道合一,但却无心插柳柳成荫,使得他的体魄渐有融合佛道两家之长的无垢不漏气象,只要气机足够,伤势便能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如初,此等神异,莫说是区区抱丹之境,就是归真境也极为罕见。 坐忘禅功出自静禅宗,正所谓是诀无定诀,形无定形,意无定意,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是坐忘。以坐忘禅功入枯荣之境,察明晦,分善恶,便是道家所说的龙虎相济,阴阳相合,其中玄妙完全可以媲美道家的金丹大道。 严格来说,李玄都是道家之人,虽然所学极为庞杂,但大多都离不开道家的根祗,而他之所以要耗费力气去学佛家的坐忘禅功,不是想着什么佛道归一,而是要用坐忘禅功来行厌胜镇压之事。 至于镇压之人,就是他本人。 坐忘,坐忘,关键还是在于一个忘字。 李玄都在帝京一战之后,因为本命佩剑被毁的缘故,从归真境跌落至先天境,比起直接从归真境跌回到入神境的玉清宁要好上太多。毕竟玉清宁返回玄女宗之后,足足花了数年功夫,才稳固住伤势。而李玄都并无太多伤势,甚至可以在半年之内就重新踏足归真境,只是他以先天境的修为逃离帝京之后,开始修炼与道家截然相反的佛家功法,这才使得自身境界一坠再坠,从先天境跌落至玄元境,又从玄元境跌落至抱丹境。若不是他三大丹田已开,不可能重新关闭,他甚至想要坠至固体境才肯罢休。 李玄都之所以要如此做,是因为他在坠境之后,即使能重回归真境,也会因为作为大道根本的本命剑受损的缘故而终生无望天人之境,所以他想出了这个补救的法子,既然根本受损,那就从头开始,重塑根本便是。 当然,李玄都不是冲动莽撞之人,在坠境之前,他也做了万全准备。不但为自己准备了包括飞剑青蛟在内的几件救命宝物,而且还将许多别家法门拿来,化为己用。虽说诸如玉鼎掌、金殇拳、璇玑指等手段在归真境都已无甚大用,可放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却还有用种种妙用,尤为出其不意,让敌手防不胜防。 当年李玄都能在弱冠之龄踏足归真之境,可见其天资之佳,所以他学起这些别家法门,只要不是涉及到其宗门的根本要义,几乎是过目不忘,甚至可以举一反三,一法通而百法通,最终万法皆通。 至于这些法门是从何处而来,便又不得不提到当年之事。当初他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河朔之地,斩杀仇家无数。而秘籍这种东西,放在哪里都不如贴身携带,这就让李玄都在应对追杀并砥砺剑道之余,又多了许多意外收获。 当年的李玄都,专心剑道而独步天下,自是目无余子,不把这些他宗功法放在眼中,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经历帝京一战而坠境之后,这些当初被他瞧不上眼的他宗之法,反倒是成了他的立世之本。 除了这些之外,李玄都最大的依仗便是自身体魄,可也正是因为这副体魄,使李玄都每次被钱行双臂鞭挞受创,体内的半数气机都不由自主地从气海和经脉涌入各处窍穴,修补体魄,使他气机空虚,无法真正显现出“万法皆通”浩然气象。 此时李玄都逆运坐忘禅功,便等同自封窍穴,使自身体魄不能肆意恢复伤势,借此将窍穴内的气机重新逼回丹田经脉之中,让他有足够气机来酣畅而战。 换而言之,现在是李玄都最脆弱的时候,也是最强大的时候。 第十八章 万法皆通 至于撤去气机之后,会不会被钱行一拳打成重伤。 至于如此孤注一掷,会不会太过托大。 李玄都毫不在意。 他随手一挥袖,让一直围绕在自己身周的青蛟向后撤去。。 钱行眯眼望着赤手空拳的李玄都,有些犹豫不定,虽然他不知道李玄都究竟在做什么,但本能地觉察到了几分危险气息,原本钱行已经感觉胜券在握,即使这个年轻人的体魄异常古怪,但是其体内气机也在缓缓衰落,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钱行便可轻而易举地将其击杀,这就像兵家战事,钱行一直都在步步蚕食,可现在李玄都却是要集合起所有兵力,作殊死一搏,一战定胜负。 李玄都随手打出一拳,这一拳轻柔无力,看似落在空处,却有拳意直冲钱行的面门,匪夷所思,既有璇玑指的意味,又与金殇拳有几分相像。 钱行随手破去这记拳意,正要反击。 李玄都右掌拍出,掌心处有电光隐隐,左手屈指一弹,使得钱行的动作出现片刻凝滞,不得不与他硬对一掌。 两人一触即分,钱行低头望去,掌心位置显现出被雷电烧灼之后的焦黑颜色。若是他没有看错,方才此人所用的分明是正一宗的掌心雷和东华宗的定身术。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博学之人? 李玄都运转坐忘禅功自封窍穴之后,进入枯荣之境,此时由荣转枯,脸色黯淡无光如行将朽木的垂垂老朽,可整个人却好像是挣脱开最后一点约束,得以彻底放开手脚。 清微宗、正一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玄女宗、慈航宗、静禅宗、金刚宗,各宗武学术法尽出,让人眼花缭乱。 雨滴水花四溅,水雾升腾不休,白雾茫茫,好似一座牢笼将钱行困于其中。 钱行几次想要强行破开牢笼,都被李玄都以层出不穷武学术法给强行镇压下去。 钱行虽然未曾受到沉重伤势,但是一身斗牛服已经是破碎不堪。 谁也不曾想到,一位堂堂的玄元境高手,竟是被一个抱丹境完全压制在下风境地。 李玄都以玄女宗的素女履霜之法, 再配合东华宗的五行遁术,妙真宗的御风之术,身形轻灵,如闲庭信步,始终与钱行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似是猫戏老鼠。 钱行显然已经打出了真火,几次出手之间,气机震荡,肆意流溢,将无数雨滴震碎成茫茫水雾,已经完全不再顾及自身气机消耗,可即便如此,还是被李玄都死死压制,就好似拳拳落在不倒翁上,有力使不出。 反倒是钱行在情急之下,章法渐乱,被李玄都抓住机会,先是以东华宗的青木咒打在身上,使得他在片刻的时间中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意不能转、神不能变,整个人如一截枯木,被封六识,然后又被李玄都以金刚宗的大手印拍在胸口,虽然钱行有罡气护体,就好像身披甲胄,但大手印就像钝器大锤,并不以锋锐杀敌,劲力透体,使得钱行整个人吐血倒飞出去。 李玄都扭了扭脖子,轻笑道:“自从帝京一战之后,我从未如此酣畅淋漓了。” 钱行缓缓起身,伸手擦去嘴角的血丝,阴沉眼神中既有惊惧,又有些许茫然之色。 他想不明白,为何区区一个抱丹境,竟能精通如此多宗门的武学术法,竟然能将他逼迫到如此地步。 李玄都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有些不合道理?” 钱行脸色阴沉。 李玄都双脚踩入地面泥泞之中,双手在胸前合十,将坐忘禅功运转到极致。 在他身后隐隐有白色光晕生出。 钱行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提起体内气机,如临大敌。 他之所以能从一个寻常的青鸾卫指挥佥事走到今日青鸾卫都督佥事的位置,除了修为深厚之外,再有就是小心谨慎,刚才他因为被打出真火,怒气上头,已经吃了不小的苦头,现在清醒过来,再不敢有半分轻忽大意,甚至不再奢求能杀掉李玄都,也许能安然离开此地,便已经是幸事。 这倒不是说他觉得眼前的年轻人能杀掉自己,而是觉得拼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并非划算之事,毕竟此地距离帝京还有数千里之遥,若是再遇到心怀不轨之人,那才是阴沟里翻大船。仅就当下而言,就算这小子再生猛,毕竟只是个抱丹境而已,钱行还真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这儿。 只见李玄都双手结成宝瓶印,身后有光华流转,身周有滚滚白气升腾,这是李玄都不再约束体内气机的结果 李玄都望向满脸惊骇的钱行,轻声道:“这世上之事,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合乎道理,比如说归真战天人,比如说抱丹杀玄元。” 当他掠向钱行时,身后白光氤氲,其中有雾气聚散, 在磅礴大雨之中,就像海上生明月,照彻天地。 钱行望着这幕情景,心神俱丧,完全不知所言。 李玄都近到钱行身前尺余距离,不动如山,他身后则是光芒大盛,给人感觉似是一扇圆形屏风,又似是孔雀开屏,待到雾气光华散去,钱行骇然发现,这既不是屏风,也不是孔雀开屏,而是数十条虚幻手臂,与李玄都的双臂相比,略显纤细,像是少女手臂。 天下求长生者,有人走神道,有人走佛道,有人走鬼道,有人走剑道,有人走符道,有人走丹道,有人走武道,有人走积善之道,有人走旁门左道。 李玄都早年时专一剑道,坠境之后,不得已融汇百家,以各宗门的武学为主,术法为辅。 可以说他的一身武学修为,融合正道十二宗之长,此时他以坐忘禅功为根基,运转慈航宗的千剑观音之法,不曾气机化剑,而是化作手臂。 他以归真境的感悟,使数十手臂各自施展他平生所学。 有金刚宗的大手印、金刚掌、般若拳、七轮拳。 有静禅宗的擒龙手、伏虎手、千斤掌、大金刚拳。 有正一宗的两仪指法、太乙九宫拳、太乙八卦掌、纯阳指。 有慈航宗的移花指、印月掌、大慈悲掌、拈花式。 有玄女宗的璇玑指、玄冰手、寒阴掌、拂花指。 还有玉鼎掌、金殇拳、摧碑手、横江式、龙虎八式、指玄九式、落华掌、大光明狮子爪、霸王举鼎、乾坤袖法、阴阳纵横手等其他各宗武学。 蔚为大观。 这些武学,若是放到出神入化的最高三境之中,可能无甚大用,但是对于不曾踏足先天境界的登堂入室之人而言,已是山巅。 李玄都此时便是山巅之人。 这实在有些不讲道理。 当李玄都将这些拳法、掌法、指法、手法悉数用出之后,钱行在瞬息之间被打成一团血雾,消散于茫茫大雨之中。 第十九章 少年长生 李玄都强行用出本不属于抱丹境的“千手”神通, 已是颇为勉强,此时又以千手演化平生武学,更是不堪重负,几乎就在钱行身死的同时,李玄都也支撑不住,身后的几十条虚幻手臂烟消云散,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大雨下的泥泞中。 此战损耗之大,有些超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青鸾卫最多就是派出一位抱丹境的高手负责此事,在他身怀飞剑青蛟的前提下,同境无敌手,根本不用花费什么力气。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青鸾卫竟是直接派出了一位玄元境的都督佥事,差一点就让他在这间太平客栈中翻船,逼不得已,他只能用出自己的保命手段之一,只要对手不曾踏足先天境界,面对李玄都这番不讲道理的无理手,几乎是必死之境。 不过李玄都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此时体内无论是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还是三大丹田和各处窍穴,俱是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丝毫气机。 九品九境,被分为初窥门径三境、登堂入室三境、出神入化三境。在最后三境之中,归真境是五气朝元,天人境是三花聚顶,长生境是阴尽阳纯,阴阳相生。 道家言五气朝元,对应五脏,分五行。 金者,刚猛凌厉,攻伐主杀,属肺;木者,生机盎然,柔而坚韧,属肝;水者,上善若水,至阴至柔,属肾;火者,劫掠如火,至阳至刚,属心;土者,厚德载物,浑厚坚固,属脾。 在归真境之前,五气多有偏向。如玄女宗弟子,是偏向于水行;钱行一身横练功夫,则是偏向于土行。 归真境,便是将五气归真化一。正所谓修道求真,修到最后便是修一个“真”字,故而这种气机又被称作真元,既是对应归真境界,也是区分于天地元气。 李玄都作为曾经踏足归真境的大宗师,体内气机不分五行,化作真元,五种气机的特性全部兼而有之。只是如今的李玄都已经跌落归真境,体内真元也随之重新散成五气,虽说气机之浑厚足足是寻常同境之人的五倍,但是恢复速度也变得极慢,故而李玄都调息了半柱香的时间之后,也才恢复了一成气机而已,只是此地不宜久留,李玄都不敢继续去恢复气机,毕竟还有一个赵敛没有死,听钱行话语中的意思,赵敛被他丢出客栈之后,被钱行所救,此时应该是奉钱行之命去调集人马。若是放在平时,李玄都自然不惧,可现在却是不好大意,以免在阴沟里翻船。 李玄都从大雨中起身,缓缓走进客栈。 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李玄都整个人瞬间紧绷,如临大敌。 先前跟随老板娘离开客栈的黑瘦少年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大堂之中,已经将被打翻的桌椅重新扶正,这会儿正把那个嵌入墙中的青鸾卫拉出,放到一旁。 李玄都早就看出这名少年颇为不俗,他记得在来此路上,曾经路过一片湖泊泽地,那儿便有不少野生水牛,可那里距离客栈少说也有三百里,这少年能在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往返两地,其修为可见一斑。既然一个小小的跑堂少年都如此不俗,那么这座客栈的掌柜夫妇,就更是不好说了。 看到李玄都走进客栈之后,名叫沈长生的少年回过头来,笑道:“老板娘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这处经营了小十年的基业,就让我回来看看,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客官你正在大雨中调息气机,便没有打扰客官。” 李玄都仍旧没有放松丝毫的警惕,问道:“掌柜和老板娘呢?他们怎么没有回来?” 少年似是毫无防备,也或许是并不把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李玄都放在眼中,微微笑道:“掌柜说见横死之人不祥,会折他三个月的福缘,所以便与老板娘去了太平山上的亭子避雨,等我把这些都收拾干净之后,他们再回来。” 李玄都哦了一声,略微犹豫之后,问道:“此地距离太平山不远,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太平宗?” 沈长生停下手中的动作,点头道:“太平宗,自然是听说过的,据说就在那座太平山上,只是我天天去太平山上打柴,也没见过什么山门。” 沈长生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倒是见过几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跟我说过什么占验之术,窥天之道的,神神叨叨,不知所谓。” 李玄都点了点头,心中有了大概猜测。 那位给他占卜了一卦的掌柜,多半是太平宗的高人,至于掌柜在临走前送给他的那枚太平钱,应该有结个善缘之意。 念及由此,李玄都稍稍放下心中戒备之意,也不再急于离去,而是坐到一条长凳上,开始默默恢复气机。 沈长生独自一人在大堂里来来回回,忙忙碌碌。 不知多久之后,入定中的李玄都被一阵剧烈马蹄声惊醒,缓缓睁开双眼,望向门外,透过重重雨幕隐约可见有三十余骑立于客栈之外,应该是赵敛率领的青鸾卫无疑了。 李玄都正要起身,沈长生已经来到面前,笑道:“我回来前老板娘专门吩咐过,客官是个好人,让我能帮就帮一把。” 说罢,少年孤身一人冲入门外的茫茫雨幕之中。 门外顿时传来喊杀之声。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杀声渐歇,浑身湿漉漉的沈长生又走回客栈,在客栈的门槛上,刮了刮鞋底的泥泞,朝李玄都咧嘴一笑,“客官,不好意思,放跑了一个,不过其余的都杀完了,尸体等雨停之后就一起烧掉。” 李玄都笑了笑,问道:“不是第一次杀人?” 沈长生看了眼李玄都的袖口,说道:“在这里开客栈,难免遇到一些不讲道理的强人,掌柜不爱搭理他们,便由我出面料理,先是讲道理,再是破财消灾,若还贪心不足,那就只能出手了,所以杀过几个人,但还比不得客官。” 李玄都一笑置之。 第二十章 少女淑宁 在恢复了大概半数气机之后,李玄都顺着楼梯登上二楼,虽然二楼的廊道已经被钱行生生震碎,但对于李玄都来说,却不算什么,他轻轻一跃,身形如风中落叶,飘进了丙字号客房中。 此时客房中的小姑娘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木然,可也好不了太多,正呆呆地望着父母的遗体无声落泪。 当她抬起头看到出现在门口李玄都时,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惊惧之色,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最后整个人在墙角缩成一团。 李玄都也没想着一个小姑娘在接连经历丧父和丧母之后,还能正常接纳旁人,只是缓缓开口道:“我叫李玄都,受人所托,来救你们一家三口,只是很抱歉,虽然我已经尽力而为,但还是没能救下你的父母,希望你在日后的岁月里,不要对我心生恨意。” 小姑娘望着李玄都,更加畏惧。 李玄都自嘲一笑,自言自语道:“人心多变,尤为是欺软怕硬。这世间就有那么些人,升米恩斗米仇,我曾经见过一个被贼人打劫的妇人,在垂死之际,敢去恨那些见死不救的路人,发誓变成厉鬼也要让路人陪葬,却不敢恨那些真正将她置于死地的贼人,你说这是多可笑的事情?” 接下来,客房内的一大一小陷入到长久的静默之中。 许久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姑娘终于小声开口道:“我叫淑宁,周淑宁。” 李玄都轻声道:“淑宁,我不希望你变成我说的那种人。你的父母是因为青鸾卫而死,你如果想要报仇,我可以把你送去玄女宗。当然,如果你也对我心生怨恨,将来也想找我报仇,我不会阻拦,只不过到时候后果如何,我不能保证,需要你自己思量。” 小姑娘抬头望着李玄都,与他对视却又默不作声。 李玄都平静道:“周淑宁,我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讲道理,可你想要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在你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这个世道讲道理之前,不妨退让一步,而今日退让的一步,便是为了明日的更进一步。” 小姑娘沉默了许久,突然哭出声来,“我不恨你,我也不想报仇,我只想要爹娘他们活过来。” 正在楼下一边打扫一边竖着耳朵偷听的沈长生长长叹息一声,在如今世道,能有爹娘都是幸事。就拿他来说,从小就被掌夫妇收养,虽说不是双亲胜似双亲,但要说起亲生爹娘,他却是连样子都记不起来,也是一桩心头上的憾事。 客房内的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望着梨花带雨的周淑宁,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不过我可以把你送到龙门府去,在那儿有你父亲生前的至交好友,就是他委托我来救人,想来他定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 小姑娘哽咽道:“那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情,让我爹娘入土为安。” 饶是经历了无数江湖夜雨的李玄都,在这一刻也是心中大为不忍,在心底悄然叹息一声,蹲下身与小姑娘平视,放柔嗓音道:“这件事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做,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对你有什么偏见,我还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我方才说那些话,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这世上没有人欠你什么,所谓的江湖,其实也是一个争名夺利的地方。侠义,固然会有,但也注定不会太多。” 李玄都直起身来,说道:“玉清宁说你的根骨资质很高,也许此生有望天人境,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 周淑宁重重嗯了一声。 还有些话,李玄都没有说出口。 其实他与周听潮素昧平生,此时的他也不再是可以纵横江北的紫府剑仙,可他还是因为朋友的一诺相求,孤身来到怀南府,近乎是豁出性命救人。 他一直认为,生而为人,不应轻易许诺,可一旦许诺,则一诺千金重。 周听潮的那位好友曾经在李玄都被江北群雄追杀的时候,相帮过李玄都,所以李玄都在当时许诺日后可以为他出手一次,于是就有了李玄都这次怀南府之行。 不过李玄都觉得这是他与别人的事情,与周淑宁无关,甚至与周听潮也无关,没有必要让她知道。 当李玄都带着周淑宁从二楼跃下的时候,沈长生已经把一楼打扫得差不多了,少年无意中看了小姑娘一眼,顿时愣在原地,黑黑的脸庞上竟是涌现出几分红晕。 不得不说,周淑宁年纪虽小,但是已经能看出几分美人胚子的潜质,少年沈长生又是懵懵懂懂的年纪,见到了这么一个粉雕玉彻的同龄人,难免要生出几分别样情思。 李玄都没有理会这些小孩子心思,问道:“客栈中有无草席或是棺材?” 沈长生回过神来,有些被人看破心事的羞赧,不过还是点头道:“棺材是有的,就在客官所住后院客房的隔壁。客官也知道,我们这儿十天半月就要死上几个人,掌柜的说人死为大,不管生前如何,死后总要有个容身之处,便让我打了几口棺材备着不时之需。” 李玄都从袖中抽出四张银票,三张一百两的和一张十两的,说道:“这是给老板娘许诺的银钱,另外我买一口最好的棺材。” 少年应了一声,收起银子便去了后院,不一会儿便拖回一口刷着红漆的松木棺材,虽然做工有些粗糙,但胜在够大,足以放下两个人了。 李玄都又上楼将周听潮和他夫人的遗体搬下来,放到棺材中,最后将周听潮的头颅也放了进去,在周淑宁的哀切注视下,李玄都将棺材缓缓合上。 沈长生说道:“在太平山脚下有块坟地,是掌柜亲自看的,用他的话来说,不会聚煞,不会生变,可以放心埋人,以往死了人,我都是把他们埋在那里。” 李玄都点了点头,单手托起这口足有上千斤重的棺材,缓缓走出客栈。 周淑宁轻咬嘴唇,不顾外面大雨滂沱,紧紧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沈长生犹豫了一下,拿起那把大油纸伞也跟了出去,为小姑娘撑伞挡雨。 走在前头的李玄都回头看了眼一起撑伞的两小,眼神恍惚,随即黯然落寞。 世上谁人不曾少年?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李玄都转过头去,身后是一起撑伞走在大雨中的少年少女。 他轻轻叹息一声,在大雨声中,轻不可闻。 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对月独凄凉。 第二十一章 山下山上 李玄都如今已是二十有五之龄,算是青年。往前推上几年,他也是个刚刚及冠的少年人。 虽说对于如今的李玄都而言,江湖大概只剩下黑、白、赤、灰四种颜色,但在少年时,也不能免俗,哪怕是在被追杀的刀光剑影之中,也保留着许多缤纷色彩。 那一年,他刚刚完成了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河朔的壮举,登顶江湖上三年一度的天下评,从紫府客变成了紫府剑仙。然后志得意地游历帝京,在那儿结识了一对兄妹。 那对兄妹姓张,哥哥叫张白圭,妹妹叫张白月。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对兄妹是当朝首辅张肃卿的子女。 这也是他这个江湖上的闲云野鹤为何会出现在帝京一战中的原因。 回忆起帝京一战之前的帝京之行,李玄都不由好生感慨,对于当时正是血气方刚年纪的少年人而言,记忆最深的就是帝京城中的各色女子,只是这些女子大多与他无缘。 出身世家的大家闺秀,嫌弃他读书不多,举止粗蛮,无甚文人雅气。 出身宗室的千金贵女,又觉得他是江湖中人,满身血腥杀气,敬而远之。 至于苏云媗、玉清宁这样的江湖仙子,大概觉得他与朝廷中人牵扯不清,道不同不相谋。 愿意与李玄都打交道的女子无非两种,一种是看中了李玄都的武力而别有用心的心机女子,一种便是各大春楼行院中的风尘中人。 可这两种女子,李玄都又不喜欢。 到头来,李玄都在帝京城中只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张白圭,一个叫张白月,女子朋友只有一人,那便是张白月。 只是人生无常亦无奈,帝京一场大败,李玄都虽然力敌颜飞卿、苏云媗、 玉清宁三人,但仍旧无力回天,四大臣一派大败,张肃卿被杀,张白圭于狱中自尽,张白月在张府被青鸾卫抄家之际,不愿受辱,吞金而亡。 李玄都只身逃离帝京之后,孤身漂泊,辗转各地,从当初意气风发的紫府剑仙变成了如今这个落魄江湖客。 所有的旖旎缤纷都被风吹雨打去,只剩下黑白、黑白之间的灰、以及杀人的血红之色。 春风桃李的美酒不再,唯有江湖夜雨的一盏孤灯。 这便是李玄都的江湖。 不过当他看到沈长生为周淑宁撑伞,心思又不可避免地被勾动,忆起了许多当年往事,在黑白灰红之间又生出些许其他颜色,虽然很小,但就像一颗种子,也许会生根发芽,也许只是昙花一现。 来到沈长生所言的“风水宝地”,果然已经葬了好些人,不同于乱葬岗,这儿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座坟前都立着一块碑,有有名字的,也有没有名字的,相同之处是每块碑上都刻有立碑年月,李玄都一眼扫去,早的已经有七八年,晚的也就是上个月的事情。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棺材,选了个地势较高的平整地方,一记劈空掌拍出,在地面上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坑洞。 站在不远处的沈长生见此情景,不由眼神一亮。掌柜曾经说过,御使气机有粗细之分,粗者好似牛嚼牡丹,粗鄙不堪,而细者却能在螺狮壳里做道场,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这位客官显然是属于后者,御使气机细致入微,同样的气机,放在张青山之流的手中,可能只发挥出七八成的威力,可放在这位客官的手中,便能发挥出十二成的威力,两者高下立判。 李玄都一掌之后,又以掌风将此坑洞的边角略作修整拓宽,使其与棺材大小契合,然后再将棺材徐徐放入其中。 周淑宁望着棺材,使劲抿起嘴唇,无声流泪。 沈长生站在她的身旁,想要安慰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最终两人只能看着李玄都的一举一动,先是封土,然后又将一块沈长生早先备于此地的空白石碑立在坟头前,最终以指代笔,在碑上刻下“周公听潮及夫人之墓”的字样。 做完这一切之后,李玄都转过身来望向周淑宁,轻声道:“淑宁,给爹娘磕个头吧。” 周淑宁没有多余言语,跪在坟前的泥泞中,重重磕头。 …… 太平山,求太平,问此世间太平不太平? 世人皆知正道十二宗中最神秘的太平宗就位于太平山中,可太平山绵延数百里,横跨两州三府之地,真正知道太平宗山门所在之地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正应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诗句。 此时怀南府境内的太平山正被倾盆大雨笼罩,可在风阴府境内的太平山却是小雨淅沥,在两府交界的位置有一座山亭,不知何年何人所建,八角飞檐,琉璃金瓦,漆红亭柱,亭中一张石桌,四只石凳,桌上刻有纵横十九道,棋盘左右又有石盒,其中盛有以两种颜色的圆滑石子磨成的棋子。 山亭中有一对夫妻正在避雨,妻子坐在石凳上,一手托腮,一手闲敲棋子。 丈夫则是凭栏而望,看着山外的雨雾茫茫,两指摩挲着一枚太平钱,轻声说道:“我这些年没离开过太平山百里之外,都听说了紫府剑仙的名头,今日得见,果真有其不凡之处。” 妇人笑问道:“我听说那位紫府剑仙,号称归真境第一人?” 男子笑了笑,“巅峰之时,可以说是当之无愧,不过现在已经是老皇历了,如今的归真境第一人,应该是那个以纯阳入道的颜飞卿才对。” 妇人有些惋惜,“那真是可惜了,若是这世上能再出一个大剑仙,咱们四宗多半就能压过正一宗去。” 男子摇头道:“若真是如此,那也仅仅是清微宗压过正一宗去,而且只是一时,注定难以长久。” 妇人默然。 男子收起手中的那枚太平钱,缓缓说道:“不要小看了正一宗,颜飞卿为何能成为十二宗中最年轻的掌教?这可不是青黄不接,而是后继有人,反观其他各宗,还要靠着老辈人支撑局面,从这一点上来说,便已经落了下乘。待到其他十一宗的年轻一辈真正接过老辈衣钵,颜飞卿大势已成,到那时候,一步慢则步步慢,又不知道要被正一宗压在头上几个十年。” 妇人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次把赌注押在正一宗的身上?” 男子摇头道:“两回事,正一宗占据了先手不假,可先手无敌不等于中盘和收官也能无敌,纵观史册,从不乏虎头蛇尾之事,所以我的意思是,静观其变,再看看。” 妇人应了一声,从石质棋盒里捻出一枚棋子,往石桌上一丢。 棋子滚动,声音清脆。 最终棋子停在了天元位置。 精擅棋艺的妇人轻声自语道:“金角银边草肚皮,落子中腹天元,从常理来看,这是一着臭棋,反过来看,也是一着无理手。” 第二十二章 玄女六经 大雨渐停歇。 三人返回客栈,沈长生开始收尸,他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有些人可以被放进棺材里好好安葬,有些人却是直接一把火烧掉放入坛子里。 至于为何如此,李玄都没有细问,因为此事多半要涉及到太平宗的种种命格命理之说,他不擅长此道,而且在他看来,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与太平宗坚持的推算窥探天机之道,是截然相反的路数。 待到雨停之后,李玄都从马厩里挑了一匹不甚起眼的骏马,将周淑宁抱上马背,他牵马而行,踏着满地泥泞,缓缓走出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刀光剑影的太平客栈。 坐在马背上的周淑宁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客栈还是那座客栈,只是立在院子正中的太平大旗倒了,她感觉自己整个人恍恍惚惚,好像在做梦一般。 客栈的屋顶上,沈长生望着一大一小离开客栈,只觉得心中莫名惆怅。 尤其是马背上的小姑娘回头望来时,他甚至产生一股冲动,想要上去拦住他们,让她留在太平客栈,可他心里清楚,李玄都不会答应,掌柜和老板娘也不会答应。 少年失魂落魄地坐在湿漉漉的黑瓦上,望着两人渐渐消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牵马而行的李玄都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少年已知愁滋味,要道天凉好个秋。” 骑在马背上的周淑宁小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李玄都道:“如今我们正在芦州境内的怀南府,要去的地方是中州境内的龙门府,所以我们要先去与怀南府相邻的风阴府,然后从风阴府转道去中州的益阳府,最后再从益阳府前往龙门府。” 周淑宁点了点头。 虽然她年纪不大,但是出身在书香世家,从小便读书识字,在父亲周听潮的亲自教导下,对于地理也略知一二。如今大魏朝廷,共有两京一十九州,除帝京和西京之外,分设十九个州布政使司,州下设府,府下设县。如今他们所在的芦州便是十九州之一。 纵观整个大魏版图,芦州位于整个王朝帝国的东部略微偏南位置,地处内陆,往东是靠海的楚州,往南是地处江南的荆州,往西便是中州。 中州,顾名思义,乃是天下之中,虽然本朝并未定都于此,但是以往历朝历代,先后有十三朝在此建都,除了帝王将相,圣贤也层出不穷,道学肇始于此,儒学渊源于此,经学兴盛于此,佛学首传于此,玄学形成于此,理学寻源于此,所以中州被誉为天下第一大州,而龙门府便是中州首府。 不要小看这段路程,两州看似相邻,可怀南府和龙门府之间却足足相隔有四府之地,每一府又有七到十个县不等,如此加起来,两者之间的路程差不多有一千二百余里,对于第一次出远门的周淑宁而言,可以说是千山万水了。 长途漫漫,这一路之上,李玄都开始有意地为周淑宁讲解玄女宗的入门之法。 周淑宁坐在马背上,李玄都牵马走在前面,未曾回头,说道:“所谓玄女宗,正道十二宗之一,非佛非道,其山门所在之地为玉女峰,相传在千年之前,一位亡国公主在此清修悟道,不知名姓,被人称为帝女。帝女最终证道飞升而去,又被尊为玄女。玄女留有一部专供女子修炼的三阴真经,此法决又分三部,分别是:少阴真经、太阴真经、玄阴真经,修成少阴经可得归真境,修成太阴经可得天人境,修成玄阴经可得长生境。玄女的贴身侍女得到这部法诀之后,在玉女峰清修百年而证得长生境,遂在玉女峰上创立玄女宗一脉,尊玄女为开宗祖师,自己为宗主。 周淑宁问道:“什么是归真境、天人境、长生境?” 李玄都说道:“此乃天下间九大境界中的最后三境,你且不用去管,日后自会知晓。” 周淑宁哦了一声。 李玄都继续说道:“在其后的千余年中,玄女宗又陆续出过三位证得长生境的女子宗主,这三位宗主在三阴真经的基础之上,各留有三篇真经,分别是帝女经、素女经、玉女经,与三阴真经合称为玄女六经,乃是玄女宗的根本不传之法, 非女子不可修习。故而玄女宗一脉,皆为女子,且必须为处子之身,若是出阁的妇人,此生无望玄女宗大道。。” 李玄都停顿了一下,说道:“我是男子之身,自然无法修习玄女六经,可玄女宗的入门筑基之法,我还是略知一二,我待会儿传你玄女宗的玄水功和望月心诀,两者一起修炼,每夜子时,吸纳月华,临水之地,采集水精,事半功倍。正所谓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以你的根骨资质,如此月余功夫,便可跳过固体境,初入御气境,相比起寻常人要苦练十几年才产生那么一丁点的气感,可谓是天壤之别。” 周淑宁眼神一亮。 不过李玄都很快便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修为境界高深和与人交手时的战力强弱,是两回事,练功的天才和打架的天才也是两回事。同一个境界之中,为何有人强而有人弱?这是因为有人善于与人搏命厮杀,有人不善于此道,你这种从未跟人有过交手经验的小丫头,就算踏足御气境,遇到那些常年与人搏命厮杀的固体境青鸾卫,也是一刀之事。” 骑在马背上的小丫头顿时又愁眉苦脸。 李玄都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报仇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所以才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说法,别想着一口就吃成个胖子,凡事都要慢慢来。” 小姑娘打起精神,重重嗯了一声。 接着,李玄都传授给周淑宁两篇口诀,先是让她反复背诵,直至一字不错方可,好在小姑娘天赋根骨极佳,只是听了两遍便就磕磕绊绊背诵下来,三遍之后,便熟记心中。 然后李玄都开始逐字逐句讲解,何为下丹田,何为中单田,何为气海,何为雪山,何为脊椎二十四节,何为正经十二脉,何为奇经八脉。周淑宁都用心记下,还请教了几个问题,都是直指要害之处,让初为人师的李玄都心情不错。 若是换成那种难雕朽木,李玄都自认没有那份耐心去化腐朽为神奇。想到这儿,他又想起了那个名叫沈长生的少年,观其资质也不过寻常,可在小小年纪却已经摸到抱丹境的门槛,八成要归功于那位掌柜的手笔。 第二十三章 过往云烟 如此走了小半个月的功夫,周淑宁的进境之快,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不但在体内孕育出一口真气,而且由气海过雪山,打开中单田,登二十四楼,就差冲击风池穴,打开玄窍。 就在小丫头正式踏足御气境的时候,两人也终于走出了怀南府,进入风阴府的境内。 这一路行来,李玄都除了给周淑宁传授玄女宗入门之法外,也有意为给她讲述了如今的天下大势,好让她明白现在的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天下。 自大魏明雍二十年以来,位于北方茫茫草原上的金帐汗国从西北一线屡次犯边,及至明雍二十二年,金帐大军兵临西京城下,明雍帝下旨,由秦中总督祁英出面与金帐韩国的伊里汗订立城下之盟。大魏朝廷向金帐大军赔偿黄金二十万两、白银一千三百三十万两、粮食一百万石、茶叶三十万斤、绢三十万匹,割让凉州三府和秦州一府,金帐大军就此撤军。 大魏武德十年,金帐大军再次南下,攻陷西京。武德帝惊怒交加,就此病倒,不能理事,朝政交由皇后谢氏和内阁首辅张肃卿共同署理,在张肃卿的主导下,大魏朝廷拒不议和,调集蜀州、中州、晋州、燕州等地兵力,由左都督秦襄亲自领军,在秦州与金帐大军展开大战,迫使金帐大军退往凉州。 次年,金帐大军因粮草不足而撤兵,就在秦襄打算就此收复秦州、凉州等地之际,重病不起的武德帝在西苑烟波殿驾崩,秦襄不得不班师回京。 同年,秦州、凉州爆发饥荒,数十万流民无家可归,邪道十宗趁机起事,瞬间席卷两州之地,占据西京,推举澹台云为共主,号称西王。 此时朝廷因为新帝登基之故,局势动荡不明,无暇顾及秦、凉二州。 天宝二年,谢太后发动帝京之变,诛杀以张肃卿为首的顾命四大臣,罗列的罪名中就有“不能尽心与金帐汗国和议,致使有今日西北叛乱”一条。 张肃卿被杀之后,被张肃卿重用的秦襄也受到牵连而被罢官下狱,这位沙场宿将曾惨然曰:“此冤狱也,自坏长城矣。” 果不其然,在秦襄下狱之后,朝廷再无可战之将,几次想要收复西北,都为澹台云所败,损兵折将无数,国库愈发空虚,再难以支撑战事。 天宝三年,澹台云率军攻入蜀州,大破大魏官军,又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平定南疆蛮族十六部,以蜀州、秦州、凉州等三州之地,建立大周,澹台云被尊为“圣君”。 如今已经是天宝六年,在这过去的三年时间中,西北局势彻底糜烂,无可挽回,而澹台云又交好于金帐汗国,使得金帐大军改变路线,不再由西北出兵,而是陈兵辽东边境一线,虽然没有大规模战事发生,但也屡范辽州边境,烧杀抢掠。如今的大魏朝廷,内有内忧,外有外患,由盛而衰已成定局,说得更严重一些,如今已经渐有乱世气象。 李玄都依稀记得当年他在见张肃卿的时候,那位当朝首辅曾经说过一句话,“大魏朝的心头之患不在外边,而是在朝廷,就在这座帝京城中。” 现在看来,这句话没有说错。 张肃卿在的时候,启用秦襄,击退金帐大军。同时改革吏治,肃清贪腐,重用青壮官员,使得朝政渐有几分中兴气象。 那位谢太后杀掉张肃卿之后,朝廷上下固然是被她握于手中,再无人可以动摇太后娘娘的权威,可除此之外呢,可曾平定西北?可曾平定辽东? 倒是偌大一座西苑又被重新修缮得焕然一新! 真是应了那句在江湖上流传已久的诛心谶语:“大魏若亡,始亡于武德,实亡于天宝。” 临近风阴府城的城门,李玄都将周淑宁从马背抱下,一手牵马,一手牵着小丫头,走向城门。因为如今世道不比太平时候,所以各地的门禁关卡都十分严格,进城过关都要有各地衙门颁发的路引,李玄都从怀中摸出一张伪造路引,写的名姓不是李玄都,也不是李紫府,而是李白月。小丫头当然也不能叫周淑宁,被李玄都取了个“李妮”的假名,在外人面前,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城门卫士检查过路引之后,只是略微盘问几句,又扫了两人一眼,见两人并未携带兵器,便将两人放行入城。 入城之后,李玄都下意识地看了眼手中路引上的“李白月”三字,自嘲一笑。 当年帝京一战,他没有选择死战到底,而是在大势已去之后只身逃出帝京,是不是有些太过无情无义?可话又说回来,就算死战到底又如何,不过是多赔上一条性命,于事无补。 只要他还活着,就有希望重新踏足归真境,甚至是超凡入圣的天人境和仅在传说之中的长生境。 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要杀回去。 这一刻,李玄都整个人杀意凛然。 周淑宁终归只是个孩子,虽然没有因为爹娘的横死而哭死,但此时感受到李玄都身上的凛冽杀意,还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李玄都的手掌。 李玄都愣了一下,转过头来望着满脸恐惧的周淑宁,当他看到小丫头那双并无丝毫浑浊的清澈眼眸时,所有的杀意顿时消弭无形。 人心多变,尤其是成年之后,心思复杂如污浊之水,远不如小时候的心性纯良,所以说赤子心性最是难得。 李玄都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在江湖这个泥潭里摸爬滚打多年,注定是个满身泥泞之人,他在这个泥潭中见识过许多同样泥泞之人,形形色色,男盗女娼,道貌岸然。前脚称兄道弟,汝妻子吾养之,后脚出卖朋友,强占兄弟家产妻女,这样的人又岂在少数? 可每当他看到这些心地单纯的孩子时,却又能感受到这个世道并非只有污浊泥泞,其实也有清澈甘泉。 所以李玄都在收敛杀气之后,说了一番让小丫头不明所以的话语,“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其实国仇也好,家恨也罢,甚至是救亡天下,扛在我们这些男人的身上就好了,怎么能把你们这些孩子也牵扯进来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蹲下身与周淑宁对视,轻声道:“我这种人,说得好听些,是个有故事的人,背上背负着亲友的血仇,手上握着杀人的刀剑,什么刀光剑影,什么尸山血海,都经历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见惯了死人之后,再看到你们这些孩子的清澈眼神,却又觉得这才是人世间的不可承受之重。” 第二十四章 道家流珠 两人来到一家沿街铺子,要了一小笼屉包子和两碗粥。 李玄都没有吃包子,只是端着粥碗慢呷。 周淑宁小口小口地吃着包子,很是文雅。 李玄都说道:“说起小笼包,我还是更偏爱江南的包子,隔着皮就能看到里面的汤,吃起来也讲究,轻轻提,慢慢移,开小窗,再喝汤。” 周淑宁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之后,才一本正经提醒道:“食不言,寝不语。” 李玄都笑道:“我可不是读书人,没那么多讲究,再者说了,吃饭的是你,我只是喝粥而已。” 周淑宁抿起小嘴,显然并不认同李玄都的强词夺理,只是小丫头没有儒家先贤那般“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勇气,面对李玄都这个“大魔头”,有些敢怒不敢言。 李玄都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眼神中更是破天荒地有了几分温和,不似平常时候,看似与人为善,实则在眼底尽是漠然。 这种如坚冰般的漠然是因为一次次腥风血雨和刀光剑影而凝结,却也因为一个清澈干净的孩子而消融。 小丫头继续吃包子,便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再多说半句话。小丫头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很有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再加上小丫头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长大之后,估计又是个类似玉清宁的仙子人物,闭月羞花,温婉贤淑,不知要惹得多少江湖少侠俊杰寤寐求之。 只是这些都与李玄都无关了,等到小丫头能行走江湖的时候,他已不再年轻,大概要被少侠们尊称一声“前辈”了。 待到周淑宁吃好之后,李玄都问道:“要不要买些糕点?留在路上吃。” 小丫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轻声道:“想吃糕点,就好好练功。踏足御气境之后,接下来就要尝试着以气机冲击上丹田玄窍。玄女宗一脉,更偏向于道家,那么我们就按照道家的说法来讲,气海穴往上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的脊柱最冷,是为雪山,雪上之上是脊椎,再往上至头部脑后就是风池穴,其窍最小而难开,气机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要大更要精,道家喻为牛拉车,若能破开此关,便可使体内气机成就周天,也就是九品境界中的第七品入神境。” 小姑娘低敛着眉眼,不过眉宇间还是流露出几分笑意,整个人悄悄地雀跃起来。 世间之事就是这般不公平,有些人苦练一辈子都未必能摸到入神境的门槛,可换成天赋根骨俱佳的极少数之人,在月余之间踏足入神境却是稀松平常之事,当年的李玄都,三岁启蒙,四岁开悟,五岁开始正式炼气,不过三天功夫就跳过固体入御气境,更是骇人。 李玄都将手里的粥喝尽,放下粥碗,即使看不到小妮子的眼睛,也知道她在笑,于是又给小妮子泼冷水道:“九品九境,固体、御气、入神三境被称为初窥门径,就算你侥幸摸到了入神境,因为跳过固体境的缘故,必然根基不稳,再加上不会一招半式,更没有与人交手的经验,真要和别人动起手来,也还是一刀之事。” 周淑宁抬起头来,抿着小嘴不去看他。 李玄都笑了笑,既然走上了这条江湖路,那就不再是花园里的花朵,必然要经受风霜雪雨的洗练,这点言语上的“刀剑”又算什么。 教徒弟,最忌讳心软二字,严师才能出高徒。李玄都虽然是初为人师,但当年师父是怎么教他的,至今还历历在目。 吃过了包子,李玄都起身前去结账,只花了十文钱,然后带着小姑娘去往糕点铺子,准备买几样糕点。 风阴府的府城,自然比不上帝京,可也是一处繁华地,这儿的糕点铺子还算不错,周淑宁虽然出身书香门第之家,但周听潮生前为官清廉,一年俸禄不过百余两银子,又要养家糊口,周淑宁自小的日子,还真比不了那些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此时见到琳琅满目的糕点,顿时就有些走不动道。 李玄都倒是不小气,挑了几样精致的素淡糕点,少放油糖,以糯米制成,虽然口味清淡,但不会生腻,大概有两斤重的样子,花了九钱银子,差不多是一个三口之家一个月的花销,用油纸包裹好了,出来店铺之后,李玄都手掌一翻,便消失不见。 周淑宁见此景象,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再看李玄都的上下左右,根本没有半点油纸包的痕迹,那么大的一个油纸包,能放在哪里? 看着周淑宁的疑惑眼神,李玄都没有作答,只是领着她先找了家客栈落脚,毕竟这小半月的风餐露宿,对于小姑娘来说,着实不算好过,能歇息一二也是好事。 来到客栈房间,李玄都这才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腕上的一串紫黑念珠,颜色幽深,共十八颗,乍一看之下,好似是一串熟透的葡萄。 李玄都解释道:“这世上不仅仅有武学术法,还有各种仙家宝物,其中有一种宝物,可以纳须弥于芥子,根据宝物品相,其中内藏乾坤的大小有所不同,寻常来说,就是三尺见方的大小。”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仔细端详这串念珠,发现每颗珠子上面刻有一个个小人,或坐、或立、或卧、或负手、或持剑、或诵经、或冥思,姿态各不相同,在小人周围又刻有各种艰涩的符篆,隐隐有豪光透出。 李玄都接着说道:“除了佛家之外,其实道家也有念珠,又称流珠。《太上三元流珠经》云:受之用白真珠,圆正明朗,大如桐子者三百六十五枚,应星宿之度,日月所会之期。又《太玄金锁流珠引》云:昼夜斗转,周天无穷,如水流之不绝,星圆如珠,故曰流珠也。” “佛家念珠最常见之数是一百零八颗,寓意一百零八种烦恼,而道家流珠常见之数则是八十一颗,寓意太上八十一化,当然也有十二颗、二十四颗、二十八颗、三十六颗不等,唯独十八颗之数极为罕见,寓意修道路上的巍巍十八楼。我手上这串流珠的名字就是十八楼,每一颗珠子都是一件须弥芥子之物,内里乾坤大约有一口三尺见方的箱子大小,十八颗珠子连成一串,便等同随身携带了十八口大箱子。” “不过这还不是最上等的须弥芥子宝物,正一宗的颜飞卿有一只口袋,名为乾坤袋,内里乾坤足有一座殿阁之大,不但可以存物,还能作为对敌法宝,以特殊手法将敌人收入其中,玄妙无比。” 说话间,李玄都手腕一翻,那二斤糕点又出现在他的掌中。 小丫头接过糕点,满脸神往,几乎是当作神仙故事来听。 第二十五章 天下第一 入夜,客房中一灯如豆,李玄都在周围施以妙真宗的禁制之法, 隔绝声音,以免被其他客房的不堪声音扰到周淑宁,同时也使得此间客房中的声音传不出半分去。 小姑娘脱去了鞋子,盘膝坐于床榻上,按照李玄都教她的两种法门默默运转气机。 李玄都坐在客房的椅子上,在小姑娘运气的时候,随时指点,算是为她护法,以免她不小心走岔了气,虽然在她这个境界还没有走火入魔的资格,但对于经脉的损伤却是不可小觑,这也是许多没有师承之人的最大痛处,一路跌跌撞撞走来,没有功法秘籍,没有名师指导,仅仅是练功就已经把自己弄得满身伤痕,真正能熬出头来的,万中无一。 小姑娘不愧是被玉清宁和玄女宗都看中的天赋根骨俱佳之人,在最开始的几次错误之后,接下来的整个运气过程,再无半分差错,甚至还有几分余力“分心”。 李玄都从不觉得“分心”是坏事,而是在于是否有能力分心。天赋好之人,可以一心二用甚至多用,此时分心,自然无甚错处,可有些天赋不足之人,就只能一心一意,如此方能以持恒之道,追上那些天赋绝佳之人,此时分心,便成了错处。 归根结底,事无对错,因人而异。 既然周淑宁是可以分心之人,李玄都便在这闲暇之余,为她讲一些其他的东西,“古往今来,求道之人甚众。天下之法,亦是繁多。所谓大道三千,旁门八百,各种术法神通更是有万法之说,虽然此言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以看出天下各种术法之繁多。只是道有高低,法有上下,先贤高人有言,凡行法有四成者,小成、中成、上成、大成之不同也。” “所谓小成之法,始也不悟大道,而但求速成,形如槁木,色若死灰。神识内守,一志不散,定中以出阴神,乃清灵之鬼,非纯阳之仙。以真一志阴灵不散,又称修持之法。寻常宗门的记名弟子、外门弟子,以及并无师承的山野散人,多是修炼小成之法,终生难见大道。” “所谓中成之法,不悟上乘大道,道中得一法,法中得一术,信心苦志,终世不改,神气日清,形骸日固,人间之疫不能为害,又称修真之法。大宗门的入门弟子,内室弟子,以及少数有机缘在身的山野散人,可习得中成之法,此生可见山巅之上的高高门槛,却终生无望迈过这道仿佛是天堑的门槛,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见识了门内景象却不得入,其痛苦更甚于那些从来就没有希望之人。” “所谓上成之法,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时刻,先识龙虎,次配坎离,辨水源清浊,分气候早晚,察二仪,判三元,分四象,判五行,定六气,聚七宝,序八卦,行九五,炼形注世,可得天人之境,又称证道之法。这已算是不传之秘,只有各大宗门的嫡传弟子或是有大机缘在身的山野散人,方能有幸学得上成之法,而且上成之法对于资质、根骨、悟性、心性的要求极高,若是资质不足之人,就算侥幸得了上成之法,也是入宝山空手而归的结果。” “至于上成之上,又有大成之法,精金炼质,玉液还丹,炼形成气,而五气朝元,三阳聚顶,功满形忘。入仙自化,阴尽阳纯,身外有身,脱质升仙,趔凡入圣,灭绝尘俗,可得长生,又称飞升之法。此等大成之法,无论是法门功诀也好,还是术法神通也罢,多是存在于传说之中,诸如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慈航宗的慈航普渡莲华剑典,玄女宗的玄阴真经等等,就算在这些大宗门之中,也多有失传。想要窥得飞升之法,已经不在于宗门传承和山野散人之分,全凭个人机缘,就算是老玄榜上之人,也未必能学得,而一个连少玄榜都未曾登上的市井少年郎,也许就身怀飞升之法。” 话音落时,周淑宁刚好结束今日的功课,睁开眼睛,问道:“哥哥,那你有没有学过大成之法?” 在公开场合,一大一小的两人有过约定,化名为李妮的周淑宁要称呼化名为李白月的李玄都为兄长,李玄都则称呼她为妹妹。一开始小姑娘还有点不好意思,随后在糕点铺的时候,她看中了一款糕点,李玄都就装作没有看见,直到小丫头以细如蚊呐的声音喊了一声“哥哥”之后,李玄都这才给她买下那款糕点。 凡事只有两种,从未做过和许多次。 有了第一次之后,小丫头便不再那么羞赧腼腆,无论人前人后,都能大大方方地喊一声“哥哥”。 李玄都听到周淑宁的话语之后,稍微犹豫了片刻,说道:“其实严格来说……我是学过的。” 周淑宁眸子亮了一下。 不过李玄都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让她有些失望,“只是没有学全,毕竟这等大成之法, 多少人穷经皓首,终其一生也未能参透其中奥妙,我早早离开师门,没了师父的传授和指点,纵使偶有进益,在帝京一战之后也全都还了回去,所以这些年来其实一直都是在原地踏步。” 看到周淑宁的失望模样,李玄都忍不住笑骂道:“嫌弃我本事低了?” 小丫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只是觉得很可惜。” 李玄都怔了一下,压抑住心头的波澜微动,轻声问道:“为什么?” 小丫头小声说道:“如今这世上没有人对我好了,除了你。” 李玄都的脸色在跳跃灯火下显得有些明暗不定,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坐定。 坐在床上的小丫头双手抱膝,喃喃道:“我不希望你也像我爹娘那样。”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脸上浮现出温和笑意,柔声问道:“想要不被别人伤害,那就要拳头比别人更大。”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 李玄都开怀而笑,“放心好了,当年我是少玄榜第一人,以后我也会成为太玄榜第一人,就算是老玄榜第一人,那也是迟早的事情。等我做了天下第一高手,以后你行走江湖的时候,只管报出我的名号,看谁敢不服?” 周淑宁被他逗笑,伸出右手小指,“拉钩!” 李玄都起身来到床前,同样伸出右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第二十六章 四袭青衣 怀南府外的淮水渡口,过了此地,便是风阴府境内,在这儿有一户酒家,平日里供来往客商住宿吃饭,生意不错。 只是店面实在不大,远不如太平客栈,所以整个客栈的掌柜、伙计、厨子都是店家一个人,平日里忙忙碌碌,一直要熬到很晚才能打烊。不过今天却是有些反常,还不到黄昏,便已经早早打烊,收了门前杆上的旗子,上了门板。 可要是走近了,透过门板上的缝隙,还是能隐隐约约看到店里透出灯光。 此时店里正中位置的桌子上点了一盏油灯,四人围桌而坐。 其中正对门口坐着的是一个胖子,衣着朴素,面上带着生意人的笑容,多半就是此地的店家了。不过此时这位店家似乎很是紧张,额头和鬓角上不断有汗珠滚落,使得他不得不用手帕不时擦汗,看上去颇为滑稽。 在他对面位置坐着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穿一身青衣官服,看图案花纹,竟是位正三品的朝廷大员,在这个年纪,委实是有些骇人了。此人生得颇为俊秀,只是此时的脸色阴沉,隐隐透出几分铁青之色,正是在太平客栈中从李玄都和沈长生手中两度侥幸逃得一命的青鸾卫指挥使赵敛。 在赵敛的左手边端坐着一个儒雅男子,看上去大概有不惑年纪,身着一身石青色常服,蓄有三缕及胸长髯,满头乌发被一支玉簪束起,相貌清奇,让人见之忘俗。他的神情平和,半垂着眼帘,手中轻轻拨动一串玉石制成的道家流珠,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赵敛的右手边却是一个老者,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就像个乡间老农,看上去年纪也颇大,已经须发皆白,面皮上更是沟壑纵横,可双眼一开一合之间,精光四射,让人意识到,这个看起来行将朽木的老人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此时他正拿了一根细长铁针挑弄着油灯里的灯草,神态专注认真,好似万般事由皆不上心。 气态儒雅的中年男子姓辜,名叫辜奉仙,是芦州青鸾卫指挥使,不过比起赵敛这个同僚,却是不可同日而语,因为他前几年曾经立下过一桩不小的功勋,虽然不足以升官,但却将他的品秩提到了从二品,再加上他资历深厚,都督府已经透出风声,再过两年便要将他升为从二品的都督同知。 枯槁老人姓白,名叫白愁秋,是从帝京过来的青鸾卫都督佥事,在青鸾卫都督府中,他负责执掌楚州司,只是在负责芦州司的钱行暴毙身死之后,他便暂时兼起了芦州司的事务,所以严格算起来,他才是此时在座四人中的主事人。 至于此地的店家,虽然也是青鸾卫中人,但只是个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在四人之中官位最低。 如今已是夏末时分,一场大雨之后,暑热固然清减几分,可在这么一个门窗紧闭的房间里,还是有些闷热。只是此时店中的气氛却是阴沉得吓人,尤其是四位青鸾卫都是一言不发,更是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许久之后,官身最高的老人白愁秋终于不再挑弄灯草,缓缓开口道:“钱行死了,一位堂堂的正三品都督佥事,还要加上几十号校尉、两个指挥佥事和一个指挥同知,都尽数战死。这样的损失已经多少年未曾发生过了?此事传到京里,就连都督大人都被惊动了。” 既然老人开口了,那其他人也就不得不说话了,赵敛嘴唇动了动,恨声说道:“早知如此,就该在江州的时候就把周听潮这个祸患给除掉。” 辜奉仙瞥了他一眼,眼底掠过一抹对这位年轻同僚的轻蔑之意,缓缓说道:“不管怎么说,周听潮毕竟是朝廷命官,从二品的封疆大吏,老师更是当今内阁首辅孙松禅,我们用什么名义除掉他?就算他上书忤逆,在震动朝野之后,那便是钦案,虽说我们青鸾卫有办理钦案之权,但还没有在钦案未曾审定之前就私自处决人犯的权力,若是你在江州的时候就把周听潮给杀了,此事捅到朝廷,朝野间的清流借此事大做文章,甚至是牵涉到太后娘娘的身上,恐怕就连都督大人也很被动,到那时候,你又有几个脑袋可砍?” 赵敛顿时垭口无言。 辜奉仙继续说道:“钱大人之所以选择在怀南府杀掉周听潮,是因为此时有人劫囚,事后朝廷追问起来,好歹也有个避罪的遮挡,大可以把罪责都推到那些劫囚之人的身上,毕竟我们青鸾卫也死了好些人手,甚至我们还能借着此事的由头,再掀起一桩大狱,将周听潮的那些同党也一网打尽。” 辜奉仙在这四个人中地位有些特殊。四人中以白愁秋为首,但辜奉仙也是有望升任都督同知之人,因此除了面对白愁秋时他还能有几分尊敬,对其他两人却是不假辞色。 赵敛闻言之后,脸色涨红,也不知是羞是怒。 老人淡然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人也已经死了,再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 辜奉仙不再拨动手中的流珠,轻声说道:“虽说周听潮已经死了,但这次损失之大,的确骇人听闻。负责江北诸司事宜的右都督大人为此大为震怒,严令我们地方青鸾卫追责凶犯,还有就是周听潮的那个女儿,也不能放过,只是要怎么缉拿凶犯,还是要请佥事大人定个章程才是。” 老人扫视三人一眼,沉思片刻后说道:“那伙劫囚之人的身份已经查明,为首两人是正一宗和慈航宗的弟子,自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后,以正一宗为首的六宗居功自傲,渐与太后娘娘离心,反而是与晋王联系甚密,这次正一宗和慈航宗出手,虽然只是两个不入流的外门弟子,但也可见几分端倪,只是在当下这个时候,两宗势大,我们也不好擅动他们,” “至于那间客栈,本官也曾专门派人查过,在太平山脚下已经有十个年头,按照赵敛所说,那客栈的跑堂少年都能有抱丹境的修为,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明白一件事情,这间太平客栈恐怕与太平山上的太平宗大有干系,太平宗在正道十二宗中地位超然,素来不问世事,就连当年的帝京之变,太平宗也未曾参与其中,所以我们也不好贸然招惹太平宗的人。”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那个不知根底的江湖客。而且根据事后的情形来看,此人也的确是此事的罪魁祸首,就是他杀了钱行,带走了周听潮的女儿周淑宁。” 白愁秋停顿了一下,淡淡地道:“就用此人的人头,来向都督大人交差吧。” 第二十七章 都督佥事 辜奉仙重新开始拨动流珠,轻声说道:“佥事大人所言有理,只有将此人的头颅带回帝京,方能向几位都督大人交差,可话又说回来,钱大人也是一方好手,号称铜臂铁膀,一身横练功夫堪称是刀枪不入,距离先天境的小金刚之身也不过一步之遥,此人能杀掉钱大人,想来应该是玄元境的高手,想要杀他,恐怕不是简单之事。” 白愁秋点了点头,道:“辜大人说的在理,杀人从来都不是简单之事,所以此次召集诸位过来,就是想要一起商量对策,看看到底怎么杀掉这个人。”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店家小心翼翼开口道:“恕下官多嘴,辜大人和白大人俱是玄元境高手,以二敌一,自无败理,当下的关口是怎么找到这个人,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那人恐怕已经离开了怀南府。” 白愁秋道:“不是恐怕,而是一定,那人既然带走了周听潮的女儿,就说明他不是来杀人的,而是来救人的,所以他必然会在第一时间离开怀南府,继而离开芦州。在此之后,他便有四个选择,北上青州、东去楚州、南下荆州、西行中州。” 辜奉仙思忖片刻,道:“若是他要去荆州,大可在江南地界救人就是,不必等过江到了芦州再动手,所以不太可能是荆州。其次青州,已经距离帝京很近,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周听潮一家等钦犯,必然离帝京越远越好,再加上佥事大人也是刚刚从帝京赶来,所以也不太可能是青州。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楚州和中州这两个方向。” 白愁秋道:“辜大人所言不错,此人逃亡的最大可能便是楚州和中州。楚州临海,他若前往楚州,便是打定主意要乘船出海,如此一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就算是我们青鸾卫,也奈何不得他们。可这样却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也情理不通,因为愿意花费如此大力气去救周听潮一家的人,必然是朝堂中人,而不会是海外之人。放眼偌大庙堂,抛开晋王殿下和六宗之人,谁还会这样做,谁在这样做?其实我们也都心知肚明,周听潮是孙松禅孙阁老的学生,也只有孙阁老会如此做。可孙阁老再手眼通天,也仅限于咱们大魏的两京一十九州而已。” “嗯。”若有所思的辜奉仙漫然应了一声,猛然惊觉到自己的失态,咳了一声,正了神色,“白大人鞭辟入里,所言极是。”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敛则在此时心生几分凛然之意,青鸾卫之所以屹立本朝两百年而不倒,自是有独到不俗之处,现在仅仅是凭借些许蛛丝马迹,便推断出了一个大概。 白愁秋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中州这一条路,我们只要派人封锁芦州到中州的所有要道关卡,然后慢慢瓮中捉鳖就是。” 三人同时起身道:“但凭大人吩咐。” 老人道:“你们去调集怀南府和风阴府的青鸾卫,我去总督衙门,请荆楚总督调兵。” 说罢,老人伸出右手食指,轻轻一抹,将桌上油灯的一点灯火捻在指尖,然后轻轻甩手,将指尖灯火抖散成点点星火。 星火点点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 老人起身走入门户之中,如同穿过一道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水纹涟漪,转瞬即逝。 下一刻,老人直接出现在一处大坪所在,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总督标营的亲兵靠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老人缓缓上前,从袖中拿出一块黝黑令牌,沉声道:“青鸾卫都督佥事白愁秋,奉都督大人之令,求见总督大人。” 在老人亮明身份之后,立刻有人为其引路,一路穿堂过廊,来到总督署的前堂,不多时之后,有一位从身着朱红官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入其中,头戴双翅乌纱,官服上绣有豹子图案。 按照大魏定制,一品武官绣麒麟,二品武官绣狮子,三品绣豹,四品绣虎,五品绣熊,由此看来,来人竟是一位三品的武官。 在来人跨过门槛之后,白愁秋已经起身,来人作揖行礼道:“下官芦州都指挥使张婓,见过白大人,总督大人如今不在总督署中,还望白大人见谅。” 虽说两人都是正三品,但是按照历来的不成文规矩,京官出京高一级,青鸾卫见人高一级,白愁秋既是出京的京官,又是青鸾卫之人,所以张婓自称下官也并无错处。 两人略微寒暄客套之后,白愁秋开门见山道:“张大人,想必你已经知道前不久时发生在芦州境内的劫囚之事,本官这次出京,便是专门为此事而来。” 张婓问道:“下官确有耳闻,只是还未收到青鸾卫的公文,不知其中详情。” 白愁秋道:“本官也不妨明言,此事涉及周听潮上疏玷污太后娘娘圣名的钦案,事关重大,朝廷已经颁下旨意,封锁芦州边境,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 张婓迟疑着道:“白大人可否出示朝廷的旨意?” 白愁秋轻声道:“旨意我现在没有,却有都督大人的手谕,张大人想不想看?” 这位掌管一州兵权的指挥使大人顿时沉默。 白愁秋不紧不慢道:“大魏朝是陛下和太后娘娘的大魏朝,不是都督大人的大魏朝,如果太后娘娘没有旨意,都督大人不会叫我们这样做,若是张大人还有异议,我现在就给都督大人去信,大不了让都督大人去请太后娘娘,亲自给张大人再下一道旨意就是。” 说到这儿,白愁秋顿了一下,语气冷然道:“可如果因此而耽误了朝廷的大事,放走了钦犯,到时候抄家灭族,也希望张大人不要后悔才是!” 张婓苦笑一声,知道此时不可能再去推脱,只能应命道:“既然朝廷有旨意,下官自当照办。” 另外一边,辜奉仙从袖中取出一支烟花,来到店外,拉动烟花底部的绳线,一道烟火流星顿时直冲天幕,片刻之后,略微昏暗的天幕上炸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青鸾,烟火点点。 此乃青鸾卫特有的召集讯息,唯有三品以上的青鸾卫高官方能使用。 小半柱香的时间后,有数名身着青衣官服之人来到此地,向辜奉仙恭敬行礼道:“属下拜见指挥使大人!” 辜奉仙略微点头致意之后,从袖中取出一块黝黑的玄铁令牌,沉声开口道:“都督府密令,调动芦州境内所有青鸾卫人手,追杀逆贼。此战事关重大,如果有人怯战畏敌,或是临阵脱逃,无论其身居何职,一律诛无赦,其家产悉数抄没归入国库,妻女充入教坊司,兄弟子侄充军西北边塞。” 几位青鸾卫统领皆是动容,露出骇然之色。 辜奉仙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话锋一转,“之所以惩罚如此严厉,是因为此事牵涉重大,容不得半分纰漏,其实真正做起来并不算难,只是一名玄元境的高手而已,我们青鸾卫又不是没有杀过,谈不上赴死。再者说了,此事由佥事大人亲自运筹帷幄,只要不出差错纰漏,一个大功是跑不掉的,到时候建功升官,唾手可得。” 诸青鸾卫统领同时沉声应诺。 辜奉仙点了点头,又道:“当然,除了封官之外,还另有赏钱。凡是生擒贼首者,赏银万两,取其首级者,赏银五千两,发现其踪迹或是帮助击杀擒拿者,赏银五百两。” 所有人的眼神顿时一亮。 什么都是假的,银子是实打实的。就算在他们这个位置,想要捞够万把两银子,也要花上几年的时间,同时还有诸多风险,兴许哪天就要被人抓住把柄,不但丢了官职,而且吃了多少都得吐出来,可是赏钱却没有半点问题,拿得安心也放心。 辜奉仙放缓了语气,说道:“总之,我们勠力同心,不要让佥事大人失望才是。” 第二十八章 自帝京来 李玄都在风阴府城中停留了两天,不是他托大,而是他与人约好在此地碰头,只是应了一句老话,等雨停的时候雨往往不会停,等人来的时候人往往不会来,不知是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与李玄都约好之人竟是迟迟不到。 不得已之下,李玄都打定主意,至多再等一天,若是还不来,他就只能留下早先约定好的暗号之后就此离去。 至于这一天的时间里做些什么,按照李玄都原本的想法,让小丫头在客栈的客房里安心练功便是,只是小丫头扭扭捏捏地表示想要去城里转转,李玄都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再加上练功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便带她离开客栈,去了城中的市集。 不过此时李玄都的内心,远不如他表面上看起来这般轻松。 毕竟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当年一人一剑纵横江北河朔的紫府剑仙,就算靠着所学庞杂,能够越境斩杀玄元境的高手,可也就到此为止了,只要有一个先天境高手出手,就能将他置于死地。 而青鸾卫作为可以媲美一个宗门的权柄衙门所在,其中不乏先天境和玄元境的高手,其中的左右都督更是归真境的高手,且精于刺探暗杀之道。当初帝京一战时,四大臣中的其中一人就在一位归真境高手的保护下,还被上任青鸾卫左都督成功刺杀,这才引出了后来的承天门一战,足足十余位先天境高手在他出宫的必经之路上提前设伏,将这位归真境的高手围攻致死。 这次招惹上了青鸾卫,必然没有那么容易善了。若是一个不慎,就很有可能被他们堵死在芦州境内。所以李玄都为了以防万一,特意请了一位朋友在此接应他,只是朋友过时不到,却又把李玄都架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 今天是最后一天,如果还等不到,李玄都就会带着小姑娘离开风阴府,去往益阳府。 不过这些话,李玄都不会跟小丫头提及半分,甚至在表面上也不会表现出半分,给小丫头一种错觉,好似青鸾卫吃了一个天大的哑巴亏后,就把那颗被打落的牙齿吞回了肚子里,半点也没有想要找回场子的意思。 一大一小悠哉游哉地出了客栈,去往集市方向。 在路上,李玄都花了两文钱给小丫头买了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因为人多的缘故,把她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俗话常说骑在脖子上如何如何,这么多年以来,真正能骑在李玄都脖子上的,小丫头是第一个。 未成人的小孩子就是这点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逾越森严礼法而不被苛责,与不逾矩的老人们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换成一个豆蔻年华的大家闺秀,就万万不能骑在李玄都的脖子上,因为那样会被人看成是有伤风化。 不过如此一来,两人倒真的像是一对兄妹了。 “哥哥,你说那边有没有皮影戏?” “有,不仅有这些,还有吹糖人的、捏泥人、变戏法的、演杂技的、耍猴的,想不想看?” “想。” “那就走着。” 李玄都架着小姑娘像一尾游鱼似的在人群中穿行,周淑宁只觉得目不暇接,一双眼睛都不够使了,甚至忘了吃手里举着的糖葫芦。 两人就这般闲逛了大概大半个时辰之后,周淑宁已经把一串糖葫芦吃完,手里还捏着一个糖人,是话本里的武将模样,栩栩如生,让人舍不得吃掉。 周淑宁举着这个糖人,四下张望,多少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忽然李玄都停下脚步,张目望去。 只见在人群中突兀地出现一个老人,一身粗布衣裳,裤脚高高挽起,脚上穿着草鞋,看这身打扮像个田地里的老农,可李玄都在看到老人的这一刻却是周身气机流转,剑意勃发。 这等如临大敌的姿态,更甚于当初在太平客栈中面对钱行的姿态。 在李玄都望向老人的同时,老人也随之望来。 两人的视线隔着人影重重交汇,李玄都只觉得自身气血竟是隐隐有沸腾之势,他不动声色地运转妙真宗的清心诀,方才将其勉强压制。 该来的终究要来,还是被青鸾卫咬住了尾巴。 这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只是比他料想中的要快了许多,按照他原本的估算,青鸾卫差不多要在中州边境才能追上他,那时候他已经与那位前来接应的朋友汇合,自然无惧什么。可现在他的处境却是,朋友未到,青鸾卫先至,顿时让他处于极为不利的境地之中。 李玄都不知道这位没有身着青鸾官服的青鸾卫到底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是通过玄之又玄的占验卜卦?还是自己在什么地方不小心留下了蛛丝马迹?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对于李玄都来说,当下关口最要紧的是考虑自己能否胜过眼前的青鸾卫高手,又该如何脱身。 虽然如今李玄都不复当年,但眼力还在,大概可以判断出此人比起死在他手中的钱行相还要更胜一筹,大概已经摸到了先天境界的门槛,而且还是精通术法的好手。 周淑宁也看到了这个老人,脸上顿时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她固然不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但是感受到李玄都的片刻紧张之后,她也大致能猜出眼前之人来意不善,八成就是那个梦魇一般的青鸾卫。 青鸾卫对于她而言,简直比地狱里的恶鬼还要可憎吓人。 李玄都轻声道:“淑宁,下来。” 周淑宁毕竟已经踏足御气境,闻言后立刻一个后仰,向后空翻了一个跟头,从李玄都的肩头上轻飘飘地落地。 虽说此时街上熙熙攘攘,尽是来往行人,可却没有人注意到两人的异常之处,顶多是惊讶于小姑娘的身手灵巧,不亚于那些杂耍班子里的孩子。 李玄都束音成线问道:“来者何人?” 老人轻轻一笑,以同样的手段回答道:“从帝京来的。” 话音落时,李玄都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 站在李玄都身后的周淑宁竟是被一股扑面而来的劲风向后逼退数步,差点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见老人任何动作,仅仅是体内气机外泄,便让才入御气境界的周淑宁哪怕躲在李玄都的身后,也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可见老人的修为之雄厚。而这份气机外泄仅仅是针对李玄都和周淑宁,又不涉及旁人分毫,可见老人的修为之精深。 第二十九章 一波未平 老人此举,有示威之意,却无杀人之心。 虽然在世人的印象之中,青鸾卫多是骄横跋扈之辈,但事实上青鸾卫更多是行事谨慎之人,因为无论刺探情报也好,暗杀他人也罢,甚至是缉拿朝廷要员,都容不得半点冲动莽撞,不得不谨慎行事。 眼前之人能在太平客栈中以一己之力斩杀了钱行,战力修为可见一斑,虽说老人的修为要比钱行更高一筹,但也不敢说自己在生死之战中就能稳稳胜过钱行,所以他此次前来主要是行追踪之事,顶多是伺机而动,见机行事,万万没有想要正面交手的念头。 青鸾卫是杀人的,不是较技论高低的。 只是孤身赶到此地的老人被李玄都看破了踪迹,这才不得不现身,同时又泄露几分气机,使李玄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场追杀之局,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说到底无非是见招拆招而已。 至于老人是如何发现了李玄都的踪迹,也在情理之中。天下修道之士万千,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者侧重神魂,阴魂出窍、凝聚元婴、成就阳神;一者侧重体魄,身如铜铁、金刚不坏、不漏无缺。 钱行属于后者,老人属于前者。 后者擅长武学,精于厮杀,前者精通术法,虽然未必擅长对敌厮杀,但有种种妙用,诸如先前老人以灯火勾链出门户从而直接出现在总督衙门的手段,便是用了超出武学范畴的阴阳门之术,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数百里。 不过这种手段也有极大的局限之处,若是有阵法护卫之地,基本不可能打开阴阳之门。与人交手时,先不说气机震荡之下能否开门,就算能勉强开门,对手也多半不会给这个机会,尤其是精通武学的对手,分出胜负乃至生死常常就在瞬息之间,恐怕阴阳门还未开启,便要当场身死,所以这种术法看起来玄妙无比,超出常人想象,但是用来与人交手,却是裨益不大。 老人在抵达芦州之后,专门去过一趟太平客栈,花了整整两千两白银,从那贪财老板娘手中买了一把已无剑身的雷刚剑,从剑柄上提取出丝丝还未完全散去的气机,待他连夜从总督府赶到风阴府境内之后,再以这丝丝气机为引,用寻气之术搜索全府八县之地,方能确定李玄都就在府城之中。 这也是李玄都百密一疏,虽然他是十几年的老江湖了,但过去的他何曾惧过旁人追杀?若有人追杀,无非是一剑决生死而已。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李玄都没了当年的底气,就连曾经不屑一顾的“小伎俩”都被他拿起来用作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自然不会再年轻意气,说什么万事一剑了的豪言,所以他此时在不知深浅的情形下,也没有想要动手的意思。 两人就这般对视片刻,然后老人向后徐徐退去,最终消失在茫茫人群中。 周淑宁站在李玄都的身后,轻轻拉住他的袖口。 李玄都轻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现在就动身离开此地。” 周淑宁问道:“那还回不回客栈?” 李玄都摇了摇头,带着周淑宁大步往城门方向行去。 老人又出现在城门楼上,远远“望”着李玄都所在的方向。 在他的视线之中,有一个刺目光点,无论人群还是房屋都遮挡不住,不过这个光点却正在渐渐变弱,那是因为他用来做“药引子”的一缕气机已经开始溃散,大约再有一时半刻的光景,便要彻底消散无形,到那时候,他便再也寻不到此人的踪迹。 想到这里,老人的眼神难免有些晦暗,这也是他不得不提前一步赶到府城的原因,必须要抢在气机消散之前,抓住此人的尾巴,然后由他本人来继续追踪此人的行踪,最后等到大队人马赶到,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隐匿气机之法竟是被人此人一眼看破,以至于让他陷入到此等被动境地之中。 至于现在就强行出手,老人从未有过此等想法。 以道家而言,修道求长生,讲究精、气、神。 神是顶上三花,气是胸中五气,精是精血体魄。 无论是哪家法门,都是以气为根本,最终三者合一,证得长生。只是在中间的过程中,到底是偏重体魄还是偏重神魂,产生分歧。就连诸多超然剑仙也不例外,若是以手持剑者,必然是侧重体魄,若是以意念御使无柄飞剑者,必然是偏重神魂。 数千年传承下来,双方之间互有贬损,精通术法者将潜心武学者蔑称为武夫,有匹夫之意。潜心武学者也不甘示弱,将精通术法者称为方士,却是暗藏欺骗和不入正统之意,这还要追溯到祖龙一统天下的时候,所谓方士,意思是有方之士,而且涵盖极广,严格说起来,道士和书生都可以归为方士之列,只是在祖龙一统天下之后,有方士以长生药之名欺骗祖龙,使得祖龙坑杀四百方士,再加上至圣先师不语怪力乱神,在儒家成为天下正统之后,对于方士大为贬低,不再“有方”,反而渐有旁门左道之意。 不过时日渐久之后,后来之人却是渐渐忘了当初的贬损之意,各自默认这两个称呼,分别以“方士”和“武夫”自居。 老人侧重神魂,精通术法之道,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方士。 若论入门的门槛,方士要高出武夫许多,人数要更少一些,又因为方士精通画符、炼丹、制器、占验、阵法之道,故而要比武夫金贵许多,可要说起一对一的厮杀,方士就难免不如武夫,尤其是贴身近战,更是十死无生。 要知道钱行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玄元境武夫,号称铁臂铜膀,一身横练功夫,体魄是何等坚固,就连他都死在了此人的手中,作为一个还未踏足先天境的方士,老人也不太敢贸然出手,万一被那厮近身,他这把身子骨可经不起几掌几拳。 第三十章 一波又起 就在老人望向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也若有所感,抬起头来向城门方向望了一眼。 九品九境,其实就中间三境的幺蛾子最多,又是什么五行气机,又是什么方士武夫。 在初窥门径的固体、御气、入神三境中,气机无五行之分,也无侧重神魂或是侧重体魄之分,在出神入化的归真、天人、长生三境中,五气朝元,三花聚顶,自然也无分别,唯有在高不成低不就的登堂入室三境之中,各种条条框框,最多。 三花分文武,五气定五行。 坠境的李玄都就像是一位当朝大员被贬谪到地方上,虽然不得不遵守官职高下之分,但在某些时候却可以绕过地方上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这是眼界高低决定的。 处于这个境界中的众多修道炼气之士,之所以要强分五行、文武,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三花五气到底是怎样的景象,可李玄都知道,走到最后就是百川入海,万流归一。 如果把求长生之路比作一条登山之途,最终的结果都是抵达山顶,所不同的无非是你从东边的山路上山,我从西边的山路上山,仅此而已。 所以李玄都和玉清宁在坠境之后重新“登山”,并不偏向于“方士”或者“武夫”,重新修炼气机也是五种气机齐头并进,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最后都是殊途同归而已。 至于其他人,就算知道这个道理,在没有真正领会过“山上”风光之前,也难逃知易行难的窠臼,纵有明师愿意指点,终究还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不能以单纯的“武夫”和“方士”来区分,他既精通武学也精通术法,所以他既可以手持那把雷刚剑对敌,也可以驾驭飞剑青蛟御敌,对于老人的窥测手段,一眼便能看破,甚至可以猜测出些许端倪。 这也是眼界高低的区别。 至于那名老者,在他不主动死战的前提下,李玄都的确没有十足把握拿下,可如果他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就拦住李玄都,那也是痴人说梦。 李玄都继续往城门方向走去,在通过一条曲折小巷离开热闹集市之后,来到一条荒僻无人的街道,再出了这条街道,便是直通城门的主干大街。 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左右各看一眼街道两旁左右,对周淑宁说道:“淑宁,你去我们刚才路过的那个门洞里头躲起来,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经过刚才的事情之后,小姑娘早已是风声鹤唳,此时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哪来还不知道是祸事来了,她知道自己对于李玄都来说就是累赘,所以也不做纠缠,乖乖地跑向不远处的门洞,紧贴着关闭的大门站好,屏息凝神。 几乎就在小姑娘藏好的同时,有两个身影从街道两旁的屋顶上跳了下来,刚好堵在李玄都面前的必经之路上。 站在左边的是一位头挽道髻的中年男子,身着深蓝色道袍,脚穿十方鞋,头上别有一支玉簪,手中执有一枝黑柄银丝拂尘,一派有道之士的姿态。 站在右边的却是一名女子,细眼薄唇,粉面含威,却是有几分刻薄之相,背后负了长剑,从肩头位置露出一个银丝缠绕的剑柄,身上穿了件白衣,不同于那种若隐若现的白绸,倒像是一身粗布孝衣。 这一双突兀出现的男女,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市井百姓,也不太像青鸾卫。 可两人身上的那股子敌意,却又做不得假。 女子盯着李玄都,冷冷开口道:“我叫马素珍,来自慈航宗,江湖上有好事之徒给了一个‘长风剑’的绰号,今日之所以拦住阁下去路,是因为前几日有门下师妹被阁下打伤,这才特意邀了正一宗的张师兄,一起来向阁下讨个说法。” 那中年道人诵了一声无量天尊,微微稽首道:“贫道正一宗张琏山,见过施主。” 李玄都轻笑一声,也不曾说话,干脆就是负手而立。 女子一口咬住李玄都伤人之事,却丝毫不提此事的前因后果,这便是名门大宗的行事风格。不过他们历来如此,倒也谈不上如何少见多怪。 只是见李玄都如此托大,马素珍和张琏山不由对视一眼,又有了些许迟疑。 两人之所以敢贸然前来,在于根据张青山和白茹霜所言,此人不过是抱丹境的修为而已,在两人同样是抱丹境的情形下,纵使此人要强一些,也恐难敌两人联手,可两人有些想不明白,为何此人能如此有恃无恐? 他们想不明白李玄都,可李玄都已经在瞬间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他被青鸾卫盯上的时候,也被先前得罪过的正一宗和慈航宗找上门了,当然不会是因为当年帝京一战结下的仇怨,说得难听些,想要寻当年的恩怨,这两人还不够资格,要颜飞卿和苏云媗这两位当事人亲自前来才行。 至于张青山和白茹霜的事情,李玄都一没杀人,二没有废人修为,三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折损两宗颜面,还不至于结下死仇,这两人说到底还是要他服软认错,确立两宗的权威,也就是女子口中的“讨一个说法”。 这种事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往大了说,此事关乎两宗权威,若是放任不管,此例一开,便人人都敢对两宗不敬,必须要杀鸡儆猴立威。往小了说,此事发生时,无有他人看见,李玄都也未把事情做绝,顶多就是一句道歉软话,若是处理得好,还能化干戈为玉帛,弄出一个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的佳话。 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时候,李玄都更不应该与两人再起冲突才是。 李玄都的视线略微扫过两人。 相较于不显山不漏水的张琏山,无疑是马素珍更为出彩一些,背后所负长剑,隐隐有凛冽剑意自剑鞘中透出,显然是把不俗宝剑,再加上那个“长风剑”的绰号,应该是个长于快剑的用剑高手,在她手中的三尺之下,想来应该有不少人命。 不过相较于马素珍,李玄都还是更为重视那个少言寡语的中年道人。 说句难听的,咬人的狗不叫。 如果张琏山和马素珍一对一交手,那么必定是张琏山胜出。 第三十一章 两指断剑 李玄都收回视线,心中有了思量定计。 按照道理,李玄都应该在此时与两人和解,只是若要和解,必然要牵扯到先前的太平客栈之事,两人也势必要从李玄都的身边将周淑宁带走。 这是李玄都不能应允的。 而且李玄都与正一宗和慈航宗的恩怨,也远不止太平客栈一事。 至于这两人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李玄都倒没有如何惊讶。青鸾卫精通追踪之事不假,可这些扎根世间千年之久的宗门,历经十几朝更替而不倒,根基之深,却要远胜不过二百余年历史的青鸾卫。再加上芦州是太平宗的地盘,若是正一宗出面向太平宗求助,太平宗看在同为正道十二宗的情面上,多半也会出手相助。 李玄都轻声说道:“你们要的说法,我给不了。” 张琏山叹了口气道:“没得谈?”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没得谈,只是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当初谢太后之所以能胜过张相,不是因为她比这位太师高明多少,而是因为张太师曾刻意打压宗室权贵,致使宗室们对他怀恨在心,只是穆宗皇帝在世时,他们动不了张相,待到穆宗皇帝驾崩,他们便与谢太后联手,共同对付张相,其中便是以晋王为首。” 此言一出,张琏山和马素珍都是脸色一变。 李玄都继续说道:“张相死后,谢太后得以垂帘听政,晋王则如愿做了摄政王。” 说到这儿,李玄都面露淡淡嘲讽之色,“这就有意思了,虽然我不是庙堂中人,但也知道皇帝年幼时,要么是太后垂帘,要么是叔王摄政,哪有太后和摄政王共同临朝训政的?所以晋王和太后之间,必有一战。” “你们正一宗和慈航宗早就已经与谢太后分道扬镳,如今却是投身到晋王的麾下,你们想要从周听潮的身上做文章,其用心我又岂会不知?只是如今周听潮已然身死,只剩下一个弱质孤女,你们还不肯放过,那我万万不能答应。” 马素珍闻言向前踏出一步,冷声道:“张师兄又何必再与这等人多费口舌,直接拿下便是!” 张琏山一摆手中拂尘,虽然他略有迟疑犹豫,但涉及到宗门大计,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下一刻,马素珍脚下一蹬,脚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整个人瞬间来到李玄都身前的三尺位置,因为其速度太快的缘故,身上的白衣猎猎作响。 女子面若寒霜,反手拔出背后长剑,苍啷一声,寒光一闪,直斩李玄都的头颅 虽然这名女子出身慈航宗,但出剑时却看不到半分慈悲之意。 李玄都向后飘然一退,不多不少,刚好让这一剑擦着自己的咽喉掠过却又未能伤及自己分毫。 一剑落空,马素珍心中一凛,知道眼前之人不容丝毫小觑,立即就要撤剑回防。 只是李玄都又怎么会让她来去自如,轻飘飘的一掌拍出,虽然有长剑格挡,但马素珍还是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就在此时,张琏山终于出手,先是一手按住马素珍的后背,帮她止住倒退之势,同时手腕一抖,手中拂尘银丝迎风即涨,朝着李玄都横扫而出。 李玄都身形如醉酒之人,左摇右晃,脚步踉跄,险之又险地躲过这记拂尘。 张琏山身形飘然上前,手中拂尘让人眼花缭乱,又无声无息,不断拂向李玄都。 有道是“手拿拂尘非凡人”,拂尘在道家中有拂去尘缘超凡脱俗之意,也是道门中人外出云游随身携带之物。因为拂尘乃道家法器,由此演变出关于拂尘的种种武学,重自然之意,正所谓行之如云,动则绵绵。 此时张琏山所用的是正一宗的阴阳两仪拂尘,倒错刚柔之形,颠倒阴阳之力,看似如女子青丝,着身却如三尺利剑,看似如铁尺,着身却又化作绕指柔,让人防不胜防。 李玄都的身形在街道上来回飘荡,以正一宗的踏罡步斗,变八卦,踏九宫,手上又分别对应用出八卦掌和九宫拳,闲庭信步之间,将张琏山的拂尘悉数挡下。 若是让外人看来,还要以为是两位同样出身于正一宗的师兄弟在对练切磋。 马素珍在停下退势之后,略微平复体内气机,再次仗剑上前。 与此同时,张琏山也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只见银丝乱舞,将李玄都的所有倒退路线全部封锁。 只是李玄都根本没有想要躲闪的意思,面对朝着自己胸口刺来的一剑,以金行气机运转起金刚宗的大力金刚指,凭借两指将剑锋擒在手中,可谓有千斤之力,以之催筋断骨,如断枯槁,破石碎玉,如穿败絮。 李玄都淡然开口道:“有道是清微宗的剑气,慈航宗的剑意,你这大慈剑终究还是差了点火候。” 马素珍又惊又怒,想要从那两指间抽回长剑,却发现那两指就好像铁铸一般,使得被夹在指间的长剑不能移动分毫,这般指力,又哪里是抱丹境?玄元境的高手也不过如此! 李玄都的两指稍微加重力道,砰然一声,三尺长剑竟是难以承受这股巨力,生生断裂成三截。 不是马素珍太不济事,而是李玄都不可以常理论之。 马素珍的抱丹境界是实打实的抱丹境界,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但就像朝廷上的官员,同样都是正七品,一个不过是翰林院编修,靠着俸禄过活,没有半点油水,清苦难捱;一个是地方上的县令,正所谓“灭门的知府,抄家的县令”,是为一县之尊,素有百里侯之称,也可以算是起居八座,开府建衙,地方上的缙绅百姓,任谁见了都要称呼一声大老爷。 两者之间又岂可相提并论? 单纯以气机雄浑程度而言,除了玉清宁之外,抱丹境中还无一人可以望李玄都之项背,就算是放眼玄元境,也罕有能媲美之人。 手执傅尘的中年道人见此情景,立时停下了手中动作,轻轻叹息一声。 双方实力悬殊,这次他们两人算是踢到铁板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恐怕不是抱丹境的修为,而是已经踏足玄元境。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此人为何会正一宗的法门?其信手拈来程度,完全不是那种江湖上只学了一招半式之人可以比拟。 难道他也曾是正一宗之人?是掌教的暗手?只是也不太像,听他话语中的口气,倒像是张肃卿一派的人,在当年支持张肃卿的四宗中,倒是有三宗是道家出身,隐隐与为首的正一宗有敌对之势。 形势不明,他和马素珍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就贸然入局。 第三十二章 纯阳紫气 就在此时,街道尽头有人开口出声:“阁下好厉害的本事,难怪能在太平客栈轻易打杀了钱行。” 张琏山转头望去,心头顿时一沉,只见原本在城头观战的老人凭空出现在此地,还是那身老农的装扮,短褐,高高挽着裤腿,一双草鞋,甚至还沾着泥泞,就差肩上再扛着一把锄头。 青鸾卫楚州司兼芦州司都督佥事,白愁秋。 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方士,论修为高深,还在钱行这位武夫之上,已经摸到了先天境的门槛,就差最后的临门一脚,便可踏足先天,成为真正的宗师人物。这样一个姑且算是准宗师的人物出现在此地,又是出身于听从太后命令行事的青鸾卫,对于两人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老人第二次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轻声说道:“阁下所学之庞杂,实乃老朽平生仅见,现在老朽已经不想再问阁下到底是何来路,只想取走阁下的项上人头。” 老人又对张琏山和马素珍道:“两位,你们想要向此人讨要一个说法,顺道带走那个小丫头,老朽也想讨要一个说法,那我们何不联起手来,共同讨一个说法,事后你们带走那个小丫头,而老朽只要他的项上人头,如何?” 张琏山和马素珍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两人也都是果决之辈,有各自宗门作为靠山,也不怕这个青鸾卫的老鬼事后不认账,甚至是黑吃黑。毕竟太后和正道十二宗还没有真正撕破脸皮,不去谈暗地里的龃龉,最起码在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哪怕是清微、妙真、东华、神霄四宗也不例外,就更不用说正一和慈航这两位当年功臣。 下定决心之后,张琏山首先向前踏出一步,运转体内气机,如旭日东升,气势比之先前,暴涨了数倍。此乃正一宗的纯阳功,若能再修炼紫霞功,使两者合一,以木生火,那便是正一宗的纯阳紫气。只可惜张琏山还差上几分火候,而恰恰是这几分火候,让他摸到了玄元境的门槛,却又迟迟不能跨过。 马素珍虽然没了长剑,但慈航宗的一身本事也不全在剑上,双手掌心隔空相对,在两掌之间孕育出一股肉眼可见的淡淡紫气,正是与纯阳功相辅相成的紫霞功。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注意。 就算两人联手用出了半吊子的纯阳紫气,也比不上当年颜飞卿的万一,可就算是颜飞卿的纯阳紫气,又如何? 据说颜飞卿每日早课时,都会离开大真人府去往天师山之巅,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然后以纯阳功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日积月累,方才炼化出百余丈紫气。若是对付阴物鬼仙之流更是无往不利。任你鬼仙再强,只要还是纯阴鬼躯,便要被其压制。可他又不是什么鬼魅阴物,不怕什么纯阳,更不怕什么紫气,自然就是一剑破去而已。 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个距离先天境界还剩一步之遥的老家伙。 马素珍双掌拍在张琏山的后背上,直接将自己凝聚的紫气注入他的体内,张琏山的脸上顿时笼罩了一层蒙蒙紫雾,整个人气势再上一层楼,竟是强行踏足玄元境,身形向前飘出,一掌如云,悠悠荡荡,拍向李玄都。 李玄都同样一掌拍出,两掌相对,李玄都身形向后飘然倒退出去,脚下划出一阵气机涟漪,好似莲花盛开。 就在这个时候,老人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五指伸开,掌心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碧绿气息生出,继而转深,绿油油一片,让人要生出几分毛骨悚然之感。 李玄都根本不用回头,就已经知晓身后的情形,如当日玉清宁那般身形一旋,在身周生出无数回旋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老人的这一掌好似陷入泥潭之中。 老人见势不妙,果断收手,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竟是缩地成寸的神通。 下一刻,老人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不远处的青石板街道上,双掌如阴阳双鱼画圆,以气机汇聚出一条大约丈许长的青蛇,通体碧绿,张口吐信,栩栩如生,随着老人伸手一指,朝李玄都蜿蜒行来。 与此同时,暂时踏足玄元境的张琏山也再次飘身上前,分别以正一宗的绵掌和游身八卦掌缠住李玄都。 李玄都凛然不惧,一心二用,左手用静禅宗的擒龙手,一把拿捏住青蛇的七寸,任凭青蛇如何挣扎,始终不能挣脱他的五指,右手用出神霄宗的风雷指法,带出隐隐风雷呼啸之声,仅凭单手便让张琏山的双掌无功。 张琏山越打越心惊,他已然借助马素珍之力勉强用出了正一宗纯阳紫气,得以使得自己暂时踏足玄元境,又有青鸾卫高手从旁掠阵,可就算如此,仍是占不到半点上风,若是两人公平交手,岂不是三招之内就要身死? 就在张琏山的一个恍惚之间,李玄都所用指法骤然一变,从神霄宗的风雷指变为东华宗的仙鹤指,风雷指求快求变,指法繁复,足足有八八六十四种变化,而仙鹤指却是只有一指,这一指的精妙自然非同寻常,再加上李玄都用出的时机十分巧妙,出乎张琏山的意料之外,他不防之下,被这一指点中胸口大穴,闷哼一声,向后倒退十几步,待到他停住身形时,整个上半身已经彻底麻木,动弹不得。 他下意识地运功冲穴,却发现自己的体内的气机已经开始溃散,转眼之间便从玄元境跌落回原本的抱丹境。 逼退张琏山之后,李玄都身形一转,直接对白愁秋出手。 只见他直接捏碎手中的青蛇,双掌排空,却是金刚宗的金刚掌,威力刚猛,仅凭掌力而无气机外泄,便带出呼啸之声。 老人见刚才一幕之后,愈发摸不清李玄都的深浅,再加上有钱行的前车之鉴,老人不想再纠缠下去,身形向后飘退,躲过双掌之后,便要纵身远遁。 李玄都收回一掌,另外一掌竖立如手刀,然后一掌劈下。 却是清微宗的劈空掌。 气机隔空而发,落在老人的后背上。 老人闷哼一声,借着这一掌的威力,身形直接飘荡出去,落地之后又向前踉跄几步,一头撞在一面墙壁上。 不过出人意料之外,没有直接撞破墙壁,也没有头破血流的景象,竟是就这么一穿而过,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面容平静,并未有太多惊讶之色。 穿墙术,或者说五行遁术中的土遁之术。 这些在登堂三境中的方士之流,也许不擅长生死搏杀,可要说起保命逃跑的本事,却是强出同境武夫太多,奇门遁甲,五行遁术,都是一等一的保命手段,只要不遇到境界比自己高出太多之人,多半都能全身而退。 如今的李玄都说到底只是一个抱丹境,比起老人还要低上一个境界,想要留下老人,终究力有不逮。 第三十三章 正一张氏 白愁秋以土遁之术,穿墙过屋,最终来到主干大街上才停下脚步,脸色晦暗。 刚才不是他敌不过李玄都,真要生死之战,以他临近先天境的修为,就算他是不擅厮杀的方士,也不惧什么,可在他看来,没必要多此一举,毕竟在他身后还有青鸾卫大队人马,何必要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只是想要盯住此人,恐怕也不是一件简单事情。先前他从那柄雷刚剑的剑柄上截取来的一丝气机现在已经完全溃散,想要继续以寻气之术追踪此人已是不能,难道真要动用那门极为损耗自身寿数的手段? 想到这儿,白愁秋的心情愈发晦暗,可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寄希望于青鸾卫的援军能够尽快赶到此地。 另外一边,只剩下李玄都和张琏山、马素珍三人。 在马素珍的推拿之下,张琏山这才缓过一口气来,上身可以勉强活动,但想要继续动手还是力有不逮。再者说了,就算他能动手,也自知不是李玄都的对手。 李玄都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只是对身后招了招手。 一直躲藏在门洞里的周淑宁这才小心翼翼地跑出来,来到李玄都的身后,然后探出半个脑袋。 方才白愁秋不是没有动过用周淑宁要挟李玄都的心思,只是李玄都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始终把注意力都放在周淑宁的身上,若有人想要对周淑宁出手,必然要被李玄都的双掌拍成重伤。 白愁秋早已经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正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混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他已经不敢再去贸然拼命,换而言之,有机会,他会抓住,就像这次在意料之外的出手,可没有机会,他便不会像年少时那般甘冒着生命之险去创造那个机会。 虽然他有土遁之术,但他还是没有选择去冒着被李玄都打成重伤的危险,去擒住那个很有可能是李玄都软肋的小姑娘。 如果说白愁秋有力却无心,那么张琏山和马素珍却是连这个力也没有了,哪怕这个小姑娘距离他们近在咫尺,可他们有自知之明,哪怕拼出性命,怕是也碰不到这个小姑娘的一根毫毛。 李玄都任由小丫头抓住自己的袖口,对二人说道:“好一个正道十二宗,可这个世道,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你们说自己是正就是正了?” “当然,也不能说你们不正,最起码跟邪道十宗比起来,你们还是当得起一个‘正’字,只是有那么点名不符实而已。” 拽着李玄都衣袖的周淑宁毕竟还是少不经事,这些话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看着那男女,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化,先是那种被人戳中痛脚的恼羞成怒,然后是敢怒不敢言的悲愤。 李玄都继续说道:“正道十二宗,邪道十宗,共是二十二个宗门,共分这偌大江湖。如今邪道十宗已经在西北起事,划去半壁江山,可我们正道十二宗却还在当年帝京一战的泥潭里兜兜转转,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到这里,李玄都一挥袖,他的出手太快,张琏山和马素珍都没能反应过来,只见一道气机已经落在张琏山的身上,帮张琏山彻底化去方才仙鹤指的余韵。 “还有一些人,既不属于正道十二宗,也不属于邪道十宗,被称之为散仙人物。或是游戏人间,或是隐居清修,不问世事,至于这人间如何,苍生百姓如何,他们从来不在乎。” “且不去说这些人,也不去说邪道十宗,反正他们已经自认为魔道,只说我们正道十二宗,这些年来打着正道的名号,享受世间尊崇,又做了几件正事?是不是太过道貌岸然了些?” 听到这里,马素珍忍不住出声讥讽道:“那你这位英雄好汉又做了什么?与我们为难?” 李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做了什么?是了,做了却没有做成,与没做又有何异?” 李玄都抬起手臂做了个握剑的动作,“我不懂如何主政一方,更不懂得牧守天下,但我始终觉得张肃卿会是个合适人选,最起码要比当今的谢太后要合适一些。” 张琏山知晓几分当年秘事,脸上顿时流露出凝重之色,轻声问道:“阁下曾经参与过当年的帝京一战?”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说道:“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话语,是因为我认识你的兄长张鸾山,有些交情,他是个有见地的人,只是命途多舛,无缘正一宗的掌教大位,让人惋惜。” 张氏一族,乃是正一宗的嫡系一族,正一宗的半数掌教都是出自张氏一族,到了李玄都这代人,刚好是山字辈,同辈之中,年轻者如张青山,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年长者便如张鸾山,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 说到张鸾山,可谓是大名鼎鼎,往前推移二十几年,此人也是少玄榜上之人,眼看着前途一片大好,再加上他张氏子弟的身份,将来接任正一宗的掌教大位也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求道之艰辛,修真之艰难,往往就在于出人意料四字。从先天境到归真境的门槛,也是从登堂入室三境到出神入化三境的门槛,想要迈过这道门槛,殊为不易。当年的李玄都是在被无数仇家追杀的过程中,于生死一线之间悟道,方能五气归一,踏足归真之境,所以李玄都的门槛是“生死”二字,而颜飞卿的门槛则是一个“情”字,所以这位正一宗掌教才会灭情绝性,以纯阳入道,至于他与苏云媗要结成道侣之事,则是涉及到两大宗门的结盟,与“情”之一字并无太多瓜葛。 情关一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无非三策。上策忘情,中策极情,下策灭情。能真正做到忘情之人,无一不是能证道飞升的祖师人物,心如明镜,不惹尘埃,挥慧剑斩情丝;能做到中策的,则多是世人口中的痴情种子,海枯石烂,可歌可泣;至于下策,则非大毅力不可,壮士断腕,心如磐石,便是颜飞卿这等人物。 更多的人,却是陷于其中,满身泥泞,挣脱不开,超脱不去。 张鸾山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他堪称惊才绝艳的资质,本该比颜飞卿更早跻身出神入化三境的归真境才对。 一旦跻身归真境,跨过这道天堑一般的门槛,就算是天人境,也极有可能是张鸾山的囊中之物。 到那时候,太玄榜上有其名,又是正一宗掌教大真人,这是何等的煊赫身份? 需知如今太玄榜上第一人,也不过刚刚踏足天人境二十年而已。 可偏偏张鸾山这位被无数宗门长辈寄予厚望的英才,如何也迈不过这道情关门槛。 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张鸾山年龄渐长之后,少玄榜无其名,太玄榜上亦无其名,终究是泯然众人矣。 如今世上,谁人不知颜飞卿?又还有谁记得当年的张鸾山?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张琏山不禁悲从中来,双手拱手作揖,嗓音竟是有几分哽咽,“还望尊驾留下名号,贫道回山之后,定向家兄禀明此间详情。” 李玄都说道:“我姓李,双名玄都。” 第三十四章 天下三玄 最终,李玄都看在张鸾山的情面上,没有为难张琏山和马素珍,放走了他们二人。 当然,李玄都的心中也另有计较,在过去的几年之中,他觅地潜修,许多交情都被暂时搁置,如今他想要续上当初的香火情分,总不好直接找上门去,毕竟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紫府剑仙,所以他便想用这种间接方式,按照交情的亲疏远近,逐步取得联系,张鸾山便是其中较为可信之人。这就像下棋时的一着闲子,未必有用,也未必没用,且看日后。 然后他按照原定计划带着周淑宁离开风阴府城,出得城门之后,途径一片大湖,两人走在湖岸长堤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李玄都颇有兴致道:“我记得这座湖,据说当年水下有蛟龙作祟,恰逢有一位剑仙途径此地,仗剑行道,双方在湖上大战,掀起无数风浪,最终剑仙用出天人一剑,将蛟龙斩杀,然后飘然离去,所以这座湖就被改名为斩蛟湖。” 周淑宁瞪大了眼睛,先是看看湖水,又转过头来看看身旁的李玄都,好奇问道:“哥哥,那你是不是剑仙?”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我被世人称作剑仙,可在我自己看来,还算不上剑仙,真正可以称之为剑仙之人,是清微宗的老宗主。” 虽然在这段时间里,小丫头已经大致知道何谓正道十二宗,但是除了玄女宗之外,其他宗门的境况并不算熟悉,于是问道:“什么是老宗主?” 李玄都轻声道:“就是上任宗主,现在许多老辈人物,过了古稀之龄后,不愿再被俗务琐事分心,一心求大道,就把宗主之位交到后辈的手中,让他们出面去做。不过一宗大权还是被这些老人掌握着,所以又被称为老宗主。” “清微宗位于东海之滨,东临碣石而建,可观沧海,老宗主如今已经近乎百岁高龄,成名更有八十余年,是百年一遇的剑道大材,年轻时以一柄无坚不摧的仙剑横行天下,中年时换成一把玉石重剑,花甲之后再换成普通竹剑,无人可敌。在八十岁那年,剑道大成圆满,邀战邪道十宗中的无道宗宗主,一剑断江,两剑开山,三剑败敌,一时间天下为之折服,被誉为‘剑道通神’,又有剑神和大剑仙之称。只是在近十几年来,这位老宗主已经很少在世间露面。” 李玄都说得壮阔,可小丫头听得却是无甚太大兴趣,毕竟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更喜欢什么公子、少侠,或是女侠、仙子,一个快要一百岁的老头子,再厉害也很难让小姑娘生出什么太大兴趣。 李玄都见状只能无奈一笑,不过还是继续说道:“仔细听了,我接下来要说的算是江湖上的常识,如果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以后行走江湖是要被人笑话的。” 周淑宁闻言后,赶忙打起精神,认真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说道:“世间之人,总爱分出个高下,尤以江湖无甚。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所以江湖上不知何时起便有了一个天下评的说法,说白了便是点评天下间的当代人物,号称‘唇舌才动,也成天下春秋’,有些类似于文人雅士的月旦评。” 小丫头眼神一亮,说道:“我知道月旦评,书上说它点评士林士子和文章书画,因为是在每个月的初一发榜,所以被称为月旦评,无论是谁,一经月旦评品题,身价立增百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故而闻名遐迩,盛极一时。”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天下评也是如此,不过天下评比月旦评的口气更大,而且不是每月一次,是三年一次,共分三榜,分别是:少玄榜、太玄榜、老玄榜。其中少玄榜收录未满三十岁的年轻俊杰,按照修为境界的高低而排名,一旦满三十岁,无论境界多高,立刻下榜。太玄榜则是不分年龄,完全按照修为高低来评定坐次,所谓的天下十大高手便是由此而来,其中上榜之人,未必准确,但能被绝大多人认可。” 周淑宁问道:“还有老玄榜呢?难道是专门收录老人的榜单?” 李玄都笑着摇头道:“老玄榜不是收录老人,而是收录一些隐世不出的高人。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位清微宗的老宗主,剑道通神,已是天下间最顶尖的人物,还有正一宗的老掌教,也就是颜飞卿的师父,功参造化,同样是人间极致,谁有资格来评定这些人的高低?所以老玄榜就是为这些真正的高人设立,并且不分先后高低,名次并列。” 周淑宁立刻懂了,“这样说来,老玄榜上的人才是最厉害的人,而太玄榜上的天下十大高手,其实是名不符实。” 李玄都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说的倒是不能算错,不过也不能因此就小觑了太玄榜上的高手,毕竟老玄榜上之人,或是避世不出,或是云游天下,都极少在人间露面,就拿正一宗的那位老掌教来说,这些年来一直在外云游,除了颜飞卿继承正一宗的掌教大位时曾经返回过天师山,其他时候,就算是正一宗的长老想要见上这位老祖宗一面,也极为不易。从这方面来说,这些老玄榜上的高人,都已经不太能算是江湖中人,所以把他们排除在十大高手之外,也算是合情合理。再者说,以这些老前辈的身份地位,也不会在乎什么榜单点评。” 周淑宁又问道:“作天下评的人是谁?” 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一直没有确定答案,不过有传闻说是太平宗中人所作,太平宗历来精通术算占验之道,若是由他们来作,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我想不明白,若真是太平宗所作,他们又为何要刻意隐瞒,从不承认。” 周淑宁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因为做好事不留名。” 李玄都哑然失笑。 第三十五章 刀客胡良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过长堤,来到宽阔的官道上,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临近一座设在官路旁边的送客亭,隔着老远就能看到有个虬髯汉子正卧在亭子里,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沐着午后黄昏的阳光,鼾声大作,怀里还抱着一把长刀。 李玄都的脸上顿时露出些许复杂之色,无奈、错愕、气恼皆有,周淑宁见他这般神情,一时间也紧张起来,以为是又遇到了敌人,不曾想李玄都只是让她等在亭外,然后独自一人走进亭中,一脚踹在那家伙的身上。 这一脚用了巧力,并不伤人,再者说了,以李玄都现在的修为,想要伤到这个家伙,就算是以有心算无心,也要花费好大一番功夫。 被惊醒的抱刀汉子先是睡眼惺忪,继而便大骂了一声:“哪个瓜皮敢踹老子?” 话语中带着浓重的秦州口音。 不过当他看清来人时,脸上的怒色便一扫而空,带着些许讪讪意味,擦掉嘴角流出的口水,有点臊眉搭眼地开口道:“老李。” 李玄都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再看了眼这位的尊容,怎么看,都是自己更年轻一点,可这王八蛋就是开口便要加上一个“老”字。 大汉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李玄都板起脸庞,“我在风阴府城等了你三天,可你迟迟不到,害得我差点被青鸾卫的人缠上,你倒好,在这里睡觉。” 听到李玄都的话,亭外的周淑宁顿时松了口气,原来这个人就是让他们等了三天的人。不过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高手呀,比起李玄都可差得远了。不过她转念一想,虽然自己没有真正行走过江湖,但在这些天听李玄都说了不少江湖轶事,说是行走江湖,除了和尚、道士、女人、小孩这四大忌之外,还要小心一些看起来邋里邋遢的家伙,比如说乞丐、酒鬼、疯子什么的,越是不像高手,就越不能掉以轻心,这叫市井高人。反倒是那种珠光宝气的家伙,多半是绣花枕头,不必太过上心。 想到这儿,小丫头不由又重新审视这个汉子,果然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虽说还不算是乞丐和疯子,但腰上别了个葫芦,多半就是装酒用的,果然是酒鬼! 亭子里,汉子不知道外面小丫头对自己的看法,听到李玄都的话语后,脸色一苦,说道:“咱们混江湖,讲究的就是千金一诺,哪里有故意爽约的道理。我这次从西北过来,中途遇到了一个无道宗的长老,一路厮杀,从秦州境内一直杀到中州境内,着实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日夜兼程,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紧赶慢赶就怕晚了,到了今天,实在顶不住了,这才在这里小睡一觉。” 李玄都知道他所言不虚。踏足先天境后,息停脉住、胎息辟谷、无灾无病、益寿延年。性命玄关皆开,一体便是大玄关,神气合一,易形易质,每一寸血肉肌肤骨髓尽返先天,按理说已经无需睡眠,可在体内气机损耗过度,甚至是体魄受到伤势之后,还是会以龟息之态进入睡眠之中,又被称为伪死,在伪死状态之下,可以快速恢复气机伤势。 眼前这虬髯大汉便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先天境高手,否则李玄都也不会让他来接应自己,只是没想到这接应之人竟然也在途中出事。 李玄都问道:“你现在伤势如何了?” 汉子摸了摸胡子,说道:“这一觉睡得舒坦,差不多好了个七八成,遇到寻常先天境,应该不成问题。”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别吹法螺。” 汉子一拍怀里的长刀,“有它在。” 李玄都轻笑一声,“若不是它,你也不会被无道宗的人盯上。” 汉子顿时无言以对,只能打着哈哈感慨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李玄都朝亭子外招了招手,小丫头走进亭子,飞快地看了眼虬髯大汉,便低下头去,自然而然地躲在更为熟悉也更为俊秀的李玄都身后。 大汉摸了摸胡子,笑骂一声,“天下女子,果然不分老少大小,都是这般以貌取人。” 当初他们两人一起行走江湖,若是遇到什么女侠或是仙子之流,多半要扭扭捏捏地称呼一声李公子,可到了他这里,就是不掺杂半分男女之情的胡大哥或胡大侠,虽说也不是什么坏称呼,可是比起婉转千回的一声公子,就差了些味道。 还有一回,他们出手救了一个被邪道之人掳走的女子,那女子有几分姿色,面对李玄都时,扭扭捏捏,眼波流转,就差说出那句“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可到了他这儿,就变成“恩公大恩,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报答”。 一开始他还不太明白其中玄机,直到有一回,被一个浪荡子一语点破,他才恍然大悟,合着他就是输在这张脸上,当年的李玄都,年少成名,意气风发,自然是写意风流,可也不至于让女子如此爱慕,关键是红花还要绿叶配,他就是用来衬托红花的绿叶,有他站在李玄都身边,效果自然是立竿见影,是个女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每每想起这段经历,汉子都悲愤莫名,同样是行走江湖,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所以自此之后,他都“用心险恶”地以“老李”称呼。 李玄都拍了拍周淑宁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害怕,道:“别听他胡说八道。” 周淑宁点了点头,怯生生地望向汉子。 一大一小两两对视。 汉子露出一个他自认为和善的笑容,稍微向前俯身,微笑道:“你好。” 小丫头望着满脸凶恶笑容的汉子,下意识地抓紧李玄都的袖子,只从李玄都的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小声道:“你好。” 大汉脸上的“凶恶”笑容更盛,“自我介绍一下,老子姓……咳咳……我姓胡,胡作非为的胡,单名一个良字,表字天良,就是那个丧尽天良的天良。没错,我其实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李玄都,压低声音道:“哥哥,这个叔叔好吓人。” 虽然小丫头已经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逃不过胡良的耳朵,他顿时哀叹一声,把长刀悬挂在腰间,又摸了摸自己的一脸虬髯,有些伤感。 过去那些女侠口中的公子和大哥也就罢了,怎么到了一个小丫头这儿,老李是哥哥,他就是叔叔了呢?他也不比老李大多少啊。 真是没天理了。 第三十六章 非仙非侠 说起胡良,可以算是李玄都为数不多的知己至交。 两人相识于微末,一起结伴行走江湖,做过许多少年意气的大事,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未用紫府客的名号,而是用之本名李玄都,后来胡良说要回老家秦州投军杀敌,而李玄都则化名为紫府客,在江北掀起了好大的风波。 两人再度相见时,李玄都已经是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胡良则是成为秦襄麾下的一员将领,此时秦襄已然大胜金帐大军,胡良不耐军中规矩,便舍了官身,重新与李玄都一起行走江湖,两人在西北地界上与邪道十宗的高手,着实有过几次交手,闹出了不小的名头。 再后来,李玄都前往帝京,结识张白圭和张白月兄妹,又莫名牵涉到帝京一战中,胡良则是因为老上司秦襄的缘故,也参加了那次帝京一战,在承天门围攻青鸾卫都督的一战中,胡良斩掉了那名青鸾卫都督的一条右臂,不过也被一掌拍成重伤,他不敢再在帝京停留,就此遁出帝京,重新逍遥江湖。 离开送客亭之后,由李玄都背着周淑宁,一行三人不走官道,改走小路,一路狂奔,周淑宁只觉得两旁景色飞快向后退去,浮光掠影一般,让她根本看不清楚,迎面而来的呼啸狂风,又让她不得不把头埋在李玄都的背上,这种感觉比起她小时候被父亲抱着纵马疾驰还要吓人。 事实上以李玄都和胡良的脚程而言,此时的奔行速度的确已经快过寻常马匹在平坦大路上的奔跑速度,可谓是逢山过山,遇水涉水,一路风驰电掣。 待到大概傍晚时分的时候,一行三人已经快要离开风阴府的范围,能够遥遥看到那条隔开芦州和中州的宽阔卢河,此时河边渡口颇为热闹,人来人往,河面上的船只也不在少数。 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周淑宁,两人的速度还能更快,甚至不用等到正午,他们就已经过河离开风阴府的范围。 胡良说道:“河上船只不少,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一苇渡江’,恐怕不太好,也会被青鸾卫的那帮狗崽子们嗅到踪迹。” 李玄都道:“那就坐船过河,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胡良双手一摊,“我身上可没有散碎银子,只有几个赤金钱。” 李玄都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我有。” 三人来到渡口的一家茶棚,等着渡船的同时,要了一笼屉包子和三碗粥,胡良以“小姑娘吃不多”为由,很不客气也很不要脸皮地分走了大半屉的包子,只分给周淑宁三个小包子,然后一口一个包子。 李玄都还是没有吃包子,只是端着粥碗慢呷,事实上以他的体魄而言,虽然只是抱丹境,但却早已辟谷,吃与不吃都在两可之间。 周淑宁小口小口地吃着包子,很是文雅,事实上也的确如胡良所说,以她的胃口,吃三个包子刚刚好。 胡良大口吃着包子,含糊说道:“说起包子,还是帝京的包子好吃,皮薄肉多,满口是油。” 周淑宁壮着胆子提醒道:“食不言,寝不语。” 不过胡良浑然不把小丫头的提醒当一回事,一个又一个包子,丝毫没有嘴下留情的意思,接着又要继续开口说话。 李玄都把手中的粥碗往桌上一搁,“吃包子还堵不住你的嘴。” 胡良咽下嘴里的包子,嘿然一声,“知道,说起帝京又勾起了你的伤心事,可这种东西不能藏着掖着,伤疤总是要揭开的,总有一天要杀回去。” 一个杀字,声音不大,也没有如何咬牙切齿,反而有些随口一说的意味。 但是杀意凛然。 让低头喝粥的小丫头吓了一跳。 李玄都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低头问小丫头吃好没有。 周淑宁点了点头,李玄都拿出钱袋去找店家结账,花了一颗比小指甲盖还小的碎银子,被店家找了一大把铜钱,又被李玄都放回钱袋之中。 这让周淑宁有些惊讶,因为李玄都前几次给她买东西,花出去的银钱都是刚刚好,可这一次,他竟然让人家找钱了。 她曾看过一些神仙志怪的话本,里面的神仙人物,要么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要么是富贾一方,不在乎银钱,就算是寻常走江湖的侠客,也从不在此事上斤斤计较,每每大打出手把酒楼砸个稀巴烂之后,丢下一大锭银子,潇洒走人。李玄都不是应该丢下银子就走吗?怎么还要人家找回的铜钱? 这既不神仙,也不大侠。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向李玄都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李玄都闻言后,微笑着解释道:“第一,这是我的血汗钱,每一文都挣得问心无愧,我拿自己的银钱,合情合理。第二,此地的店家生意红火,不是贫穷之家,我为何要把银钱要施舍给人家?没有这样的必要。第三,如果平白无故地这么做,便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此便很容易泄漏踪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周淑宁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了父亲常说的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顿时觉得好生佩服。 不过周淑宁又想起了李玄都说的第三点,难免有些忧心地问道:“哥哥,你刚才说泄漏踪迹,是不是那些青鸾卫还在跟着我们?” 李玄都点头道:“确实如此,青鸾卫有个不太好听的别号,叫做狗皮膏药,贴上了就很难甩脱掉,尤其是这次的青鸾卫来人之中,还有一个擅长追踪之人,不是精通占验卜算之道,就是擅长望气之术。” 周淑宁好奇问道:“是那种会算命的神仙中人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李玄都笑意温和。 周淑宁望着他,忽然发现眼前之人的面容其实很是俊雅温柔。 如果不是生在这个乱世,如果他手中握的不是杀人饮血的刀剑,而是书卷,也许他会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爹爹生前常说君子如玉,与君子相交则如沐春风,在周淑宁看来,李玄都就是君子,而每当他笑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愈发明显了,就像是……春风拂面。 不过小姑娘的年龄还小,没有在这等思绪中停留太长时间,就像一只活泼的小马驹,很快又转移到了刚才的话题上,又问道:“那你能飞剑千里取人头吗?或者是御剑而行,朝游沧海暮苍梧?” 李玄都无奈苦笑道:“以前差不多算是摸到了门槛,但是现在嘛,那就差着十万八千里了。” 小姑娘一脸你可要记得我们约定的表情。 李玄都轻轻拍了她一巴掌,笑骂道:“用不着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行,做好你的功课,争取在去玄女宗之前就御气大成,不能让那帮眼高于顶的女子小瞧了去。” 小姑娘小声道:“能不能不去玄女宗?”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平静问道:“那你还想不想报仇?” 小姑娘的眼神顿时变得坚毅起来,“想。” 李玄都嗯了一声,轻声道:“想报仇就去玄女宗。” 第三十七章 得寸进尺 吃过了包子,刚好赶上最后一趟渡船。因为河宽二十余里,对岸的渡口还在下游百余里处,需要沿河行驶一段时间,所以这艘渡船颇大,可以容纳百十人不成问题,此时船上已经挂起灯笼,灯火映照在粼粼河水上,别是一番风景。 胡良先一步上船去了,剩下李玄都和小丫头一边说话,一边不紧不慢地朝渡船走去,就在快要登船的时候,李玄都忽然按住小丫头的肩膀,小丫头一惊,抬头看到三个贼眉鼠眼的汉子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目光中的龌龊意味让人作呕。 小丫头皱起眉头,怒目相视。 几名猥琐汉子浑不在意,为首的那个精瘦汉子更是做出一个极为隐晦的下流动作。 虽说小丫头现在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太平公主”,但是看到这个动作之后,还是被气得胸口高低起伏,只是她从小被约束惯了,就算现在已经踏足御气境,第一反应也不是去教训这些人,而是兀自生闷气。 李玄都见到这一幕,故意不说话,看看她打算如何应对。 毕竟她不可能永远都被李玄都庇护在羽翼之下,终有一日,她要独自行走江湖,与其日后行走江湖时栽跟头,倒不如让她从现在就学着如何自立。 李玄都故意向后退出几步。 可恰恰就是这一步,落在这几个汉子的眼中,那便成了胆小怕事。也许因为发现小姑娘身旁的年轻男子竟是个软柿子,原本还有几分顾忌的精瘦汉子顿时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对身旁的两个同伙用了一个眼色之后,竟是朝着两人围了上来。 周淑宁有些惊慌地回头看了眼李玄都。 可李玄都只是背负双手,一动不动。 现在他就站在周淑宁的身后,周淑宁在心底里也必然清楚,如果真有危险,他是会出手相救的,可如果在这种情形下,她都不敢出手,待到以后他不在她的身后时,她又当如何自处? 周淑宁见李玄都无动于衷,又回过头去,看到那猥琐汉子竟是伸出手来,欲行不轨。 她一咬牙,体内气机猛然运转,然后下意识地用出李玄都教给她的璇玑指。 这汉子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竟然还敢反抗,而且还身怀璇玑指这等武学,不防之下,被一指点中胸口,怪叫一声,便向后倒去。 他的两个同伴被吓了一跳,赶忙去扶,结果发现小姑娘的指力不深,只是岔了口气,并无大碍。 扶起那精瘦汉子之后,三人恼羞成怒,再度围上来,便要给这个小丫头一点颜色看看。 小丫头摄于三人的威势,向后倒退几步,刚好撞在李玄都的身上。 汉子止住脚步,眼神阴沉晦暗,脸上倒是笑眯眯,双臂环胸道:“喂喂,出手伤人,这可就不讲究了啊。” 一直未曾说话的李玄都终于开口道:“在下李白月,这是家妹李妮,家妹顽劣,冲撞了阁下,是我们不对,在下代家妹给各位赔不是了。” 世间有句俗语,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还有句俗语,得寸进尺。 李玄都越是退让,这些人便越是嚣张,得了一寸还要三尺,其中一个龅牙汉子哈哈笑道:“冲撞了我们兄弟,一句赔不是就算完了?” 李玄都问道:“我已经道歉了,你们还要怎样?” 这汉子笑眯眯道:“道歉?如果道歉有用,还要官府做什么?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你要不跪下来从我的裤裆底下钻过去,或是拿出一百两银子,这个事情就不算完。” 李玄都的脸上顿时露出恰到其分的“敢怒不敢言”神情。 为首的汉子摆了摆手,颇有些江湖大佬示意门下弟子不要轻举妄动的气派,“谈钱就俗了,咱们兄弟行走江湖,不差银钱,再者说了,我们兄弟几人向来与人为善,今日便不与你一般见识,不过既然你说了要赔不是,我也不为难你,你让开,我要让你妹子亲口给我赔个不是。” 他刻意咬重了一个“口”字,脸上的笑意也愈发猥琐不堪。 李玄都脸上的笑意微冷,“要让我妹子亲口赔个不是?” 在他身旁的一个汉子怪笑着说道:“对,这你妹子虽说年纪不大,但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之后,估摸着比起江南秦淮的花魁也差不远了,是不是啊,兄弟们?” 说话间,这汉子便再次伸出手掌。 结果啪的一声,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却是小丫头愤然出手,虽说这一记玉鼎掌变形得厉害,已经看不出几分形似神似,但还是把这汉子打了个踉跄,吐出一口血水之后,还混杂着几颗牙齿。 这让那个精瘦汉子吓了一跳,脸色凝重几分,不过还谈不上畏惧。这小丫头看起来有几分本事不假,可功夫学得不到家,他们刚才不过是大意了,若正经动起手来,只要稍稍卖个破绽,这小丫头就会上当。 正当汉子打算正经出手试试这小丫头斤两的时候,李玄都右手捏了个道家法指。 然后三个汉子同时一头栽倒在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几个汉子下意识地想要爬起来,结果又是一个跟头,就好像踩在冰面上,怎么也站不稳当。 周淑宁回头望向李玄都,眼神发亮,“哥哥?” 李玄都微笑道:“这是跌打咒,江湖术士用来防身的小把戏,没什么大用,就是让人摔跟头而已。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周淑宁重重点头。 李玄都又是一弹指,几个一直在跌跟头的汉子骤然凝滞不动。 李玄都解释道:“这是定身法,和隔空打穴有些类似,算不得高明。” 周淑宁由衷赞叹道:“真厉害。” 李玄都不再去管那三个家伙,牵着周淑宁朝渡船走去,同时也不忘赞许道:“今天表现还算不错,最起码敢于出手了,以后若是再遇到这类人,不要心慈手软。” 小丫头轻轻嗯了一声。 三个不知道惹到了哪路神仙的汉子保持着狗啃泥姿势,高高撅着屁股,一动不能动。 不多时后,有几个过路人看出几分不对劲来,却没有好心地解救这几个倒霉家伙,而是把他们身上的钱物搜刮一空,溜之大吉。 只剩下三个可怜家伙,欲哭无泪。 第三十八章 剑逆阴阳 李玄都和周淑宁登上渡船之后,胡良这位豪气干云的西北刀客,正跟船上的几个萍水相逢之人谈笑风生,谈吐不凡,显然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老江湖了,引得几个走江湖的散人满脸敬重,口中尊称为胡大侠。 李玄都扶着渡船的栏杆,从怀里摸出那枚太平钱,说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世上又哪来的毫无瑕疵之人,人心是黑白相融,好似是道家的阴阳双鱼,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到两者持平,区别在于是黑多一点还是白多一点。” 周淑宁道:“哥哥,你肯定是白的更多一点。” 李玄都一怔,然后轻笑出声。 笑意畅快,似是要将过去数年的积郁之气一气吐尽。 在过去,他听过很多赞誉,诸如谪仙大材、最年轻的剑仙、未来剑道扛鼎之人等等,可这些都不如眼前这个小丫头的一句无心之言让他高兴,就像饮下一壶醇酒,不但唇齿留香,而且回荡于胸腹之间,最终酒意冲上玉鼎玄窍,使整个人醺醺然,略有几分微醉之意。 李玄都收敛笑意之后,轻声道:“淑宁,我上次被人家夸得这么高兴,还是在师门学艺的时候,师父说我的剑道比师兄的剑道高出三尺。” 紧接着他又自嘲道:“不过也正因为这句话,让师兄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直欲除之而后快。” 周淑宁也老气横秋地唏嘘道:“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他有一位至交好友,因为政见不合,就不来往了。” 李玄都正要说话,蓦然闭上眼睛,眉头微微皱起。 就在此时,胡良也来到李玄都身旁,轻声说道:“青鸾卫里有方士,修为直逼先天境,虽然我们已经有意奔行了数百里,但还是让他抓住了些许蛛丝马迹,那位方士现在开始用望气之术搜寻你的踪迹。” 胡良顿了一下,按住腰间的刀柄,继续说道:“早就听闻清微宗有逆剑转阴阳之说,是为上成之法,以进是退,用曲为伸,出剑如回,化明而晦,行剑逆走阴阳,不以剑锋剑气伤人,而是以剑意斩断冥冥中的气数勾连。我可是闻名已久了,要不我今天助你一臂之力,你也让我开开眼?” 李玄都没有说话。 胡良直接一掌按在他的后心位置,滚滚气机如江河倒灌,涌入李玄都的体内。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如今已经跌落归真境,只有抱丹境的修为,但自身的底子还在,体魄还在,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寻常抱丹境的修士只是一方水满溢出的池塘,而李玄都却是一方大湖,只是湖中之水近乎干涸见底,仅以水量而言,两者相差无几,但是以器量格局而言,却是云泥之别。 李玄都坠境的原因在于他的湖泊堤岸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缺口,高于缺口的湖水,要从这个缺口悉数漏尽,他要做的就是修补这个口子,然后重新蓄满湖水。 胡良之所以不用真言宗的灌顶秘法就能为李玄都灌注气机,也是因为这道缺口的缘故。寻常人想要为他人灌注气机,如果没有真言派的灌顶秘法,那是千难万难,寸步难行,很容易变成灌顶之人损失修为气机、被灌顶之人体内筋脉炸裂的结果。而李玄都的这道缺口却使得他体内格局变为门户大开之势,外来气机可以很轻易地进到他的气海之中。 只要不是气机水满溢出,李玄都都可以承受,可话又说回来,当年的李玄都可是归真之境,想要灌满他的气海,又是谈何容易。 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如果仅仅是一方池塘,如何容得下胡良的一江之水? 可换成李玄都的一方大湖之后,哪怕不能长久留住这一江之水,可暂时储存些许时间,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在胡良松开手掌之后,李玄都猛地睁开双眼,气机节节攀升,转眼之间已经越过抱丹境和玄元境之间的门槛,踏足玄元境。 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胡良腰间所悬名为“大宗师”的长刀自行出鞘,飞至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伸手握住大宗师,一刀朝身前笔直斩落,却又没有丝毫声息,别说整个河面被一刀分开,甚至就连涟漪都没有激起半分。 然后李玄都把大宗师丢还给胡良,整个人的气机开始飘摇不定,许多气机好似溢出之水一般向身旁的胡良飘伸出去,使他又从玄元境跌落回抱丹境。 胡良干净利落地收刀入鞘。 周淑宁看得莫名其妙,忽然朝着河水劈出一刀,然后又收刀入鞘,也没见像书里写的那般,河水被一刀轰隆隆劈开啊? 难道是出刀吓唬河里的水鬼? 只是境界尚低的周淑宁听不到,在天地之间有一声轻响,好似是琴弦绷断。 在距离渡船极远的一处密林中,骤然平地起惊雷,惊起鸟雀飞散,震落树叶萧萧。 在一处破庙之中,白愁秋脸色骤变,好似被人在心口上重重捣了一拳,踉跄后退数步。 破庙中被燃起的一点如豆灯火骤然飘摇不定,似有熄灭之势。 脸色苍白的老人伸手擦去嘴角渗出的鲜血,摆手示意周围的十余名青鸾卫不必惊惶。 然后他疑惑自语道:“以纯粹剑意破去我的浑天望气术,应该是清微宗的逆剑,可是想要用出此剑,最起码也要玄元境的修为,而且还得是清微宗的嫡传弟子,难道是有清微宗的高人出手?” 渡船上,以剑意斩断了纠缠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缕气机之后,李玄都轻舒了一口气,“看此人的手法,应该是出身于邪道十宗中的浑天宗,最是擅长望气占卜之道,臻至极致之后,未尝不能与正道十二宗中的太平宗一分高下,多亏有你在,否则我这次芦州之行,怕是很难善了。” 胡良扣住腰间大宗师的刀首,笑道:“不用谢我,说到底还是多亏了这柄大宗师,要是没有它,就算我助你踏足玄元境,也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就能破去此人的望气术。话又说回来,当年若不是有你出手,这把大宗师也不会落到我的手中。” 李玄都一笑置之。 第三十九章 四刀六剑 天下练武练气者众,所用兵器五花八门,可数量最多的兵器,还是刀剑。 故而在天下评的兵器评中还专门罗列了一榜刀剑评,其中以清微宗老宗主手中的“叩天门”一剑高居榜首状元,其下的榜眼和探花分别是“人间世”和“应帝王”。“人间世”的标注是下落不明,“应帝王”的标注则是藏于帝京大内,故而这两剑并无明确主人。 除了此三剑占据刀剑评的前三甲之外,排名第四和第五的是正一宗代代相传的双剑,全名是“天师雌雄剑”,因为雌剑通体紫色,名为“紫霞”,雄剑通体青色,名为“青云”,故又被称作紫青双剑。若是双剑合璧,还要胜过位居三甲的三剑,可仅以单剑而论,又不如三剑,故而被排在第四和第五的位置,分别由正一宗的老掌教和现任掌教颜飞卿分别执掌。 第六是静禅宗的戒刀,名为“清净菩提”,由戒律院首座执掌。第七是慈航宗的法剑,名为“妙法莲华”,现由慈航宗大师姐苏云媗执掌。第八是邪道十宗忘情宗的镇宗之刀,名为“欺方罔道”,取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之意。第九是金刚宗的戒刀,名为“摩诃迦罗”,由金刚宗大明王亲自执掌。 胡良手中的这柄“大宗师”,排名第十。 这把刀曾经是邪道十宗无道宗宗主的佩刀,那位魔道巨擘不知所踪之后,此刀落到了一位无道宗长老的手中,被这位长老视为心头挚爱,在其身死之前,几乎从不离身。 只是这位无道宗长老的运气不太好,遇到了正值巅峰的紫府剑仙李玄都,那时候的李玄都在登顶少玄榜榜首的同时,也登上了太玄榜,位列第十,被戏称为“少头太尾”,又被誉为归真境第一人。在后来的帝京一战中,也证实了这一点,哪怕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轮番出手,仍是没能胜过当时的李玄都,便可见一斑。 这位无道宗长老自然也不是对手,死于李玄都的剑下,李玄都亲手从他腰间摘下这柄大宗师,后又转赠于好友胡良。 胡良正是因为有此刀在手,以先天境的修为,对上寻常的归真境也勉强有一战之力。 当然,如果是同样怀有宝物的归真境高手,诸如颜飞卿、苏云媗之流,那就要各凭本事了。所以说,越境而战往往只存在于理论之中,真正到了生死相搏的时候,凡是能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谁不是各有莫大机缘,各有压箱底的身段,想要真正做到越境而战,又是谈何容易。 说起此事,又不得不提到玉清宁, 当时的颜飞卿执掌青云,苏云媗执掌妙法莲华,玉清宁身为玄女宗的下任宗主,能与此二人并列齐名,自然也有相应宝物,只是并非刀剑,也不是那把太九伞,而是一架古琴,名为“九天玄音”,那日帝京之战,她在城头之上抚琴,以琴音化雷霆,便是满城风雷,以琴音化剑气,便是万剑雨落,故而她与李玄都的第三场斗剑,其声势要远远超出前面颜飞卿和苏云媗的两场斗剑。 最终斗到生死相向的地步时,九天玄音的七根琴弦皆断,算是损坏严重,不过这张瑶琴毕竟是不输于正一宗紫青双剑的宝物,李玄都的佩剑也因此被毁,也在情理之中。 渡船顺流而下,大约只要两个时辰便能抵达下一个渡口。 李玄都双手扶住渡船的栏杆,对一旁踮起脚尖才勉强高出栏杆稍许的周淑宁微笑道:“待会儿下船之后,我们三人便要往西南方向而行,离开芦州境内,进入中州益阳府,然后去往龙门府,这一路足有数千里之远,又有青鸾卫围追堵截,实在难行,你可要有吃苦的准备。” 周淑宁点了点头,刚想说话,忽然瞪大眼睛。 只见在宽阔的河面上,有两艘芦州水师的战船朝这边靠了过来,船高三丈,又设三楼,船头裹以兽面铁甲,狰狞骇人,船舷两侧女墙开有密密麻麻的箭孔,行驶于河面之上,气势磅礴,体量已经颇为不小的渡船与这两艘战船相比,可谓是小巫见大巫。 李玄都看了眼胡良。 胡良闭目感受片刻之后,摇头道:“船上没有先天境和玄元境的高手,只有一个抱丹境,应该不是咱们的踪迹暴露了,如果青鸾卫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踪迹,也不必用望气术来搜寻我们,此时多半是青鸾卫知会了芦州总督衙门,在四下设卡拦截,要用总督衙门的兵来封锁芦州边境搜人。”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平静道:“甩开了青鸾卫的追踪,结果又迎面撞进了青鸾卫提前设下的大网之中,看来我们的运气不算太好。” 胡良脸上露出一抹狞笑,伸手按住腰间的大宗师,准备厮杀。 寻常兵卒,不过是固体境修为,就算百战老卒,至多是御气境,实在是经不起胡良这位先天境高手的折腾,只是民不与官斗,尤其没有宗门为依仗的江湖散人,多少有些忌讳。不过胡良可以算是军中出身,真要打起来,也不会顾忌什么,当年的帝京城都闹了,青鸾卫的都督也打死了,还怕这些地方军卒? 李玄都轻声道:“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为好,先看看再说。” 胡良嗯了一声,虽然脸上神情还算温和,可语气中却包含着不曾掩饰的杀气, 两艘战船逐渐靠近,清晰可见甲板上的水师兵卒,手中挽长弓,背后负羽箭。为首的是一名披甲将领,腰间挎刀,在这个刚刚有些许凉意的初秋时节,竟是披了件黑面红底的大披风,颇有些“装腔作势”之嫌。 两艘战船在距离渡船还有大概十余丈的地方停下,荡漾起的层层余波便使得渡船微微晃荡, 武将按刀而立,身后披风随风微动,看上去颇为潇洒威武,在他身旁的一名校官上前一步,朝渡船喊道:“奉总督衙门之令,搜捕钦犯!胆敢有包庇、窝藏钦犯者,或是反抗搜查者,立杀不赦!” 胡良说道:“咱们两个能瞒混过去,就怕小丫头被他们认出来。” 李玄都轻声道:“如果瞒不过去,那你出手便是。” 胡良缓缓点头,衣袖猎猎,腰间大宗师出鞘三分。 第四十章 战船横江 战船上的为首将领是实打实的抱丹境,乃是芦州总兵官麾下的一员参将。 大魏官制,承袭前朝,建立卫所制度。从朝廷到地方各州府的管辖秩序为大都督府、都司、卫所体系。即大都督府和都司分别为朝廷和地方州府的最高掌兵衙门,都司下辖卫所,各都司所率卫所隶属于大都督府,而听令于兵部。 大都督府以正一品大都督为尊,下设五军都督府,每府设从一品左都督和正二品右都督、从二品都督同知、正三品都督佥事,各都司所设都指挥使即是一州之地的最高武官,是为正三品,如有战事,朝廷还要往下派遣总兵官或是提督总兵官,挂将军印或大将军印,并无固定品级,以左、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及公、侯、伯充任,有节制地方都指挥使之权,却无处置都指挥使之权。待到战事完毕,印信上交,卸任总兵官职务。 当年秦襄以左都督的身份出征西北,便是挂征虏大将军印,出任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 到了后来,如西北等地战事不断,短期内无法结束战事,总兵官常驻地方渐渐成例,为防止总兵官拥兵自重,朝廷又往下派了巡抚,总领一州事务,削弱总兵兵权。 待到如今,很多事情牵涉数州之地,为了协调数州,又在巡抚之上加总督官职,挂兵部尚书衔,总掌数州之地的军政大权,虽然总督与巡抚和总兵官属于同僚而非上下从属,但在职权上却要高出两者,如今的荆楚总督便是主掌芦州、荆州、楚州三州之地,从一品官衔,全名是“总督楚州、荆州、芦州等处地方提督军伍粮饷兼巡抚事”,可谓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 大体来说,总督和巡抚之间没有直接隶属关系,都是直接隶属于朝廷,故而常常会有督抚之争,但总督的权力更大,如今的荆楚总督身兼了芦州巡抚,放眼整个芦州境内,便是以他为尊,包括芦州总兵官,都要听这位部堂大人的调遣。 在总兵官之下,又有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均为临时任命派遣,受总兵官的节制。不过大魏朝廷施行大小相制,总兵官有战时领兵之权,可以节制副总兵、参将、游击,但并无人事之权,所以总兵官听起来威风,真正的嫡系兵力只有一个正兵营而已,下面各游兵营,援兵营,奇兵营,依大小相制的原则,由副总兵、参将、游击等分别统领。 故而这位参将大人虽然不是总兵官,但仍是手握实实在在的兵权,有抱丹境的修为也在情理之中。 在他看来,这次横江拦路,不算什么大事,无非是应青鸾卫的要求例行公事而已,按照青鸾卫的情报,那个钦犯不过是玄元境的修为,还带着一个孩子,面对他带的一千大军和两艘战舰,翻不起什么大浪。 再者说了,那个钦犯也未必就会从此经过,如果不经过最好,双方相安无事,他就是带兵做个样子,还能与青鸾卫结下香火情分,何乐不为? 只是当他感受到渡船上骤然升起的一股磅礴气机之后,脸色骤然变得凝重起来,凝重中又带出三分阴沉。 吆喝,竟然还真让他给撞上了,而且看这架势,这钦犯竟是要跟他这位参将掰一掰手腕? 这位参将向前一步,他一上前,先前那名喊话的校尉便向后退下。 参将手按腰刀,望向渡船,问道:“何方高人,可否出来一见?” 他的嗓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遍整个渡船。 无人回应,只是那股磅礴气机仍在节节攀升。 渡船上的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参将大人何出此言。 参将的脸上露出一丝阴沉,一抬手,船舱内的兵卒尽数出舱,其中有好些兵卒持弩而立,弩箭乃是对付江湖豪客的无双利器,尤其是结成阵势之后,就算是玄元境的高手也不敢说能全身而退。故而朝廷虽然不禁止江湖游侠携带刀剑,甚至就是弓箭和长枪也在两可之间,唯独弩箭非军伍不得私自配置,若有违反者,以谋反大罪论处。 可即便他已经摆出了如此阵势,那道气机仍是没有停止的趋势,从抱丹境到玄元境,又从玄元境一路往上,如今竟是隐隐有了要突破至先天境的架势。 如果真是一位先天境的高手,而不是预料中的玄元境,那么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虽说两者同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但在最初划分境界的时候,其实是有人提出过异议的,当时那位天人境的大高手认为,可以把先天境划归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之中,把入神境划归到登堂入室的境界之中,最后把长生境划归为独一档。 只是一位极为德高望重的长生境前辈高人否决了这个提议,原因有些近乎幼稚荒唐,说是不符合三三之数,所以几乎已经超然世间的长生境还是被划分在出神入化的境界中,先天境也就没能进入最后三境,而是留在了位置不上不下的中三境,但这不意味着先天境与玄元境之间的差距不大,事实上两者之间的门槛之高,几乎等同于先天境到归真境的门槛。 当初帝京一战,在十余位归真境大高手出手的情形下,数量更多的先天境高手仍旧可以参与其中,甚至凭借人数优势还将一位归真境的青鸾卫都督围攻致死,由此可见,先天境与归真境之间的差距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大,而先天境与玄元境之间的差距却要比想象中大出许多。 如果那个所谓的钦犯,真是一个先天境的高手,可以初步调用周围的天地元气,气机绵绵不绝,那么想要凭借人数优势将其气机耗尽的想法就很难施行。 当然,也不是说没有办法对付先天境高手,毕竟当年的归真境都能被围攻致死,自然也有对付先天境高手的办法,但是这位参将率兵来此地设卡之前,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对手会是一个先天境的高手,自然也就没有相应的准备。 想到这儿,这位参将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道:“去你娘的青鸾卫!你们不是说至多玄元境吗?” 第四十一章 抽刀分水 世宗皇帝曾经有过一句名言,“朝廷也就是几座宫殿几座衙门罢了,饭还是分锅吃的。” 这句话放在朝廷行得通,放在地方州府也行得通,甚至是放在宗门、江湖,乃至于整个天下,都行得通。 青鸾卫是朝廷的人,他这个参将也是朝廷的人,可青鸾卫的上头是青鸾卫都督府,而他的上头是总督府,拿芦州来说,就有总督衙门、巡抚衙门、承宣布政使司衙门、提刑按察使司衙门、都指挥使司衙门、各地知府衙门、青鸾卫衙门、河道衙门、漕运衙门、织造局等大大小小十几个实权衙门,如此多的衙门,怎么能不分锅吃饭。 青鸾卫的人来总督衙门打了招呼,总督衙门自然要给青鸾卫几分面子,可这个面子还没大到让他为之拼命的地步。 要不怎么说官场无朋友? 此时的参将已经萌生退意,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就像一个泥潭,你一只脚迈进来容易,再想要把脚收回去,可就难了。 渡船上,胡良已经将自身气机攀升至顶峰,突破玄元境,踏足先天境。 这也是他身上有伤的缘故,虽说他在跟李玄都解释的时候,话语中满是轻描淡写,但对手既然是无道宗的长老,那便不是什么善茬,他能摆脱此人,不付出些代价是不可能的。 再说李玄都这边,他们本是想接着渡船来隐蔽行踪,以摆脱青鸾卫的追查,只是没想到青鸾卫竟然动用了地方都司的兵力,在风阴府边境一线设卡拦截盘查,便无法再将行踪继续隐瞒下去。 如此一来,胡良便不得不出手了,尤其是当下这个时候,万没有半分容情的余地。 毕竟小丫头也好,李玄都和胡良也罢,哪个不是朝廷的钦犯?小丫头是罪眷,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充入教坊司,胡良曾经参与过帝京一战,还参与了围杀青鸾卫都督的一战,想来是在青鸾卫逆贼名单上挂名之人,还有李玄都,就算青鸾卫并不知道他紫府剑仙的身份,单凭劫走朝廷钦犯并打死青鸾卫一事,也是死罪。 既然都是朝廷眼中的反贼,正所谓冰炭不相容,李玄都这边自然也没有留手的想法。 周淑宁被李玄都挡在身后,只能偷偷探出半个小脑袋,望着那两座好像小山似的巨大战船,脸上满是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担忧。 李玄都没有低头,却能猜出小丫头此时正眉头紧皱的小大人神情,想了想,说道:“你想知道江湖是什么样子的吗?今天便可以见识一下。江湖从来都不仅仅是江湖人的江湖,江湖与庙堂看似很远,其实很近,庙堂上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会在江湖上掀起滔天大浪。就像我们今天遇到的事情,很可能只是因为上头总督的一句话,底下便要派出成百上千的兵卒,这些兵卒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父母妻儿,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不死,我们便要去死。我们不是割肉喂鹰的圣人,能做的只是独善其身而已。” 李玄都的这番话有些绕口繁琐,但是周淑宁听懂了,她的小脸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她知道,李玄都和那位天良叔叔应该是要杀人了。 李玄都背负起双手,继续说道:“行走江湖,经常被提起的四个字是‘生死自负’,既然一脚迈进了江湖,生死便由不得自己,是刀光剑影闯过去,成功名就,还是死在阴沟里,淹死在这江湖中,既看天意,也看自己。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来都是一句金玉良言。” 周淑宁问道:“哥哥也是吗?” 李玄都轻声说道:“自然也是,其实无论是招惹仇家也好,还是与那六宗站在对立面也罢,都不是我的本意,可事情从不以我的本意而变化,反而是我要跟随事情的走向而不断改变自己的本意,这便是身不由己。” 周淑宁嗯了一声。 李玄都叹息一声:“事未经历不知难,我现在与你说这些,你可能会想不明白,不过没关系,等你长大之后,真正涉足江湖了,自然会懂。” 就在此时,那位参将终于熬不住这种被人步步紧逼的气氛,下令准备迎敌。 大魏朝廷共计有弩六种,除去几种专供沙场作战之用的巨弩,以连弩最为杀伤力巨大,不逊于等闲强弓。 此时随着这位参将的一声令下,足足二十张连弩举起对准渡船。。 下一刻,只听嗡得一声震响,显得格外刺耳。 虽然听上去仅有一声,但有二十余根弩箭激射向渡船。 飞箭如雨落,丝毫不管渡船上的普通百姓。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伸出一只手用出璇玑指,对着身前空中指指点点,将这一拨箭雨都给点落在地。 第一拨箭雨之后,第二拨箭雨紧随而至,这才是军伍依仗人数优势围杀江湖豪客的关键所在,通常的玄元境高手能挡下一波箭雨不算稀奇,难的是连续挡下第二拨箭雨,原因在于这刚好是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时候,很多玄元境高手体内一口气机未能续上,便在第二拨箭雨中或死或伤。 李玄都在将第一波箭雨点落时,就已经伸出手掌,原本被他点落的羽箭又悉数被他吸纳入手中,在第二拨箭雨来临之际,抖腕一抛,把手中的弩箭全部丢掷出去,以弩箭对撞弩箭,将这第二拨箭雨尽数挡下,自己毫发无损。 连续两拨好似大泼墨一般的箭雨,竟是都被这年轻人不动声色地挡下了。 参将的瞳孔收缩,死死盯着这个不知名姓的年轻人。 如果他所料不错,那么这就应该是青鸾卫所说的那个玄元境高手了。 可更要命的是,那股直逼先天境的磅礴气机并非是来自于此人,而是另有其人。 换而言之,青鸾卫的情报没有错,的确是有个玄元境的钦犯,可在这段时间里,这个青鸾卫的钦犯已经与其同伙会合,情况却是比方才预料的还要糟糕。 这已经不是一个玄元境高手的事情,甚至不是一个先天境高手的事情,而是一个先天境再加上一个玄元境的事情! 这如何能敌? 也就在箭雨停歇的这个时候,胡良冷笑一声。 一脚向前踏出船头,身形飘荡如出江蛟龙。 蓄势已久的胡良终于出刀。 刀气去势不停,将河水从中分开一线,可见河底泥沙,足有百丈之长。 以两条战船之间的空隙为分界线,河水顿时从中一分为二。形成两道越青色水墙,透过水墙,可见其中泥沙翻滚,鱼虾游弋,玄妙无比。 无论是渡船上的乘客,还是战船上的兵卒,见此情景,吓得肝胆俱碎。 这个虬髯出刀之人,难道是传说中的神仙? 下一刻,高有数丈的水墙轰然崩碎,汹涌河水再度填满水道河床,激射无数大浪水花,水气弥漫。 两艘战船也身不由己地随着河水向一线合拢的方向靠拢,然后轰然撞在一起。 第四十二章 再起涟漪 两艘战船相撞,原本站在甲板上的兵卒,别说继续射箭,就是站立也难,纷纷落入水中。 好在他们都是水师出身,又不曾披甲,落水之后,顶多是丢了手中的弓箭弩箭,还不至于丢了性命。 想来是胡良听到了李玄都方才的一番言语,念在他们都是有父母妻儿之人,再加上胡良也在军中待过一段时间,这才手下留情,换成早先时候的胡良,这一刀就不是朝着河面去了,而是要直接将其中一艘战船劈成两半才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刀分河,看着威风,可也就是看着了。 这一刀的背后,意味着李玄都和胡良先前做的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两人辛辛苦苦抹去踪迹,又不惜用逆剑破去青鸾卫高人的浑天望气术,就是为了不让青鸾卫找到他们的确切踪迹,结果却被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偏偏让这些芦州本地的官兵撞破了行踪。 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的运气无疑是坏到了极点。 不过话又说回来,青鸾卫之所以会来此拦截,也不全是运气,毕竟青鸾卫素来以追踪缉捕而闻名于世,他们能判断出李玄都等人可能会从风阴府逃往中州益阳府,这便是多年办案侦缉的经验所在了。 所以不等渡船靠岸,李玄都和胡良便不顾满船乘客的惊骇目光,直接带着周淑宁纵身跃出渡船,在河面上一连串蜻蜓点水,留下一串串涟漪之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地。 两人在奔行之间,背着周淑宁李玄都沉声道:“为今之计,只能暂时改变方向,先不急于离开芦州,找一个地方暂避一二,然后再伺机而动。” 胡良也是老江湖了,顿时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青鸾卫设卡绝不会仅仅只设这一道关卡,如果这时候还想按照原定路线前往中州,极大可能是一头撞进青鸾卫已经设好的大网之中,以他们两人之力,想要从正面硬抗青鸾卫乃至于整个芦州地方衙门,无疑是痴人说梦,若是与青鸾卫交手而陷入进退不得的泥潭境地之中,引来青鸾卫大批高手驰援,那便是凶多吉少,所以暂避一二才是最好的选择。 胡良直接问道:“去哪?”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有一位故交陈孤鸿,当年他被正一宗的高手追杀,走投无路时被我所救,如今就隐居在芦州的九河府,我们不妨先去他的庄园栖身,然后再作打算。” 胡良简简单单地说了个好字,没有任何质疑,完全相信李玄都的判断。接着两人调转方向,不走大路官路,进入密林之中,在茂密林间如履平地,往九河府方向而去。 李玄都在奔行时,心思几转。 说起来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人追杀了,当年他以不足弱冠之龄横空出世,轻狂意气,惹下仇家无数,也曾被这般追杀过,而且那次的阵仗可比如今要大得多,仅仅是玄元境的高手就有十几位之多,还有七个先天境高手和两个归真境高手。 如此阵仗在四州之地联手追杀,可到头来还不是让他逃了出去?而且还反过头来把这些人砍瓜切菜一般杀了个七七八八。 那时候的他,可从未想过会有朝一日被区区几个玄元境青鸾卫追杀。 有些时候,李玄都自己都快忘了紫府剑仙是谁。 又还有谁还记得刀剑评中排名第二的人间世? …… 天色渐暗,天空中又飘起了雨丝。 在这条分割了芦州和中州的卢河岸边,有一位白发老人,脸色枯槁,神情萎靡。 在河上则是飘着一艘乌篷船,身着青色锦衣的辜奉仙站在船头上,任由雨丝打落在身上,神情晦暗。 两人相对而立, 辜奉仙首先开口道“涉及到朝堂上的争斗,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我们以为人家是孤家寡人,可实际上人家还有帮手,钱大人之所以会死,已经很说明问题。” 老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避开这个话题,问道:“那名虬髯刀客是何方神圣?能有先天境的修为,想来不会是无名之辈。” 辜奉仙摇了摇头道:“不好说,倒像是曾在帝京一战中出现过的一位用刀高手,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那人手中有一把在刀剑评上排名第十的大宗师,曾经一刀斩掉上任都督大人的手臂。” 老人的神情沉重几分,说道:“既然涉及到帝京一战,那么此事怕是很难善了,我觉得应该禀报都督府,请几位都督大人定夺。” 辜奉仙点头赞同道:“理应如此。” 老人想了想,又说道:“现在看来,那个劫走周听潮女儿的年轻人也不简单,很有可能是四宗之人。” 辜奉仙的脸色顿时有些古怪,语气犹疑道:“想必你也知道,如今那四宗之人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太后娘娘为敌才是。” “难说。”白愁秋摇头道:“人心易变,这些宗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奇怪。先前我以浑天望气术追寻此人的行踪,却被人以清微宗的逆剑生生破去……” 辜奉仙脸上露出几分震惊之色,道:“如今的正道十二宗,有半数依附于晋王殿下,尤以正一宗为甚,可在十二宗中能与正一宗相提并论的,无外乎静禅、太平、清微三宗,如今静禅宗闭门封寺,太平宗封山,可就只剩下一个清微宗了。” 辜奉仙的脸上渐渐布满阴霾,“如果此事还牵涉到了清微宗,那可……那可……” 这位青鸾卫指挥使竟是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委实是因为清微宗的势力太大,尤其是清微宗的老宗主,素有大剑仙之名,哪怕他如今已经很少在世间露面,可作为名列老玄榜的当世高人,其身份地位丝毫不逊于正一宗的老掌教,更有传闻说,这位大剑仙已然踏足长生境。 在堂堂长生境高人的面前,先天境也好,归真境也罢,还不都是土鸡瓦狗一般? 白愁秋同样是脸色阴沉,“牵涉到了清微宗,那就只能请都督大人再派人来,否则单凭你我二人,可承担不起如此大的干系。” 辜奉仙沉默了片刻, 缓缓道:“白大人也不要太过忧虑,芦州毕竟是太平宗的地盘,清微宗还不至于把手伸到这边,至于事后,自有都督大人去应付,你我当好差事便是。” 白愁秋想了想,脸色依旧阴沉,不过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辜奉仙又道:“对了,刚刚接到总督府的呈报,我便赶到此地,已经派人仔细查验过,所幸他们三人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掩饰踪迹,应该是往九河府方向去了。” 白愁秋点了点头。 细雨继续纷纷而落。 两人在一番会晤之后,分道扬镳。 两人各有职司所在,除了各自调动青鸾卫和芦州地方衙门的人马展开一张围杀大网之外,他们还要以千里符之术,将此地的情形上报给帝京的青鸾卫都督府,无论是日后应付清微宗的追责,还是派遣援兵,都要由青鸾卫都督府中几位都督来亲自决定。 第四十三章 九河南山 九河府,位于芦州中北部,地处大江之畔,因为府内有九条河流经过,故名九河府,又因它与荆州、中州交界,又有“中州咽喉、江南屏障”之称。 因为芦州乃是太平宗所在,九河府毗邻太平山所在的怀南、风阴二府,并无宗门立足,江湖散人众多,鱼龙混杂,所以陈孤鸿才会选择在此地隐居,躲避正一宗高手的追杀。 这么多年辛苦经营下来,陈孤鸿算是积攒下了一份相当不薄的家当,在九河府城的城外二十里依山傍水处,拥有一座宏伟庄园,名为南山园,占地上百亩,仿照江南园林而建,精美雅致,又在庄园内以奇门遁甲之术建成大阵,再加上陈孤鸿这些年来招揽的众多江湖散人,委实不容小觑。 九河府的府城距离风阴府府大概有六百余里,李玄都一行三人避开官道驿路,逢山过山,遇水涉水,用了大概两天的时间来到九河府的境内。 南山园建在九河府岭秀山南侧的半山腰位置,在登山前往庄园之前,还要经过一座位于山脚的小镇,就叫岭秀镇,人来人往, 很是热闹。 来到小镇之后,胡良按耐不住酒瘾,向李玄都借了几块散碎银子,在小镇里买了两壶据说是江南正宗的极品花雕,李玄都则是去买了些便于携带的干粮,不过不是给他们两个准备的,而是给小姑娘准备的。买完酒水和吃食之后,三人离开小镇,往半山腰位置的南山园行去,只是到了南山园的门口之后,李玄都就发现自己有些失算,因为这儿竟是车水马龙,随处可见江湖散人,其中甚至不乏入神境的好手,而这些都是想要登门拜访之人。 胡良找了个人略一打听,这才知道缘由。原来是陈孤鸿这些年来仗义疏财,喜好接纳四方豪杰,被誉为九河府孟尝,使得许多散人纷纷投效于南山园的门下,令南山园声势大振,大有九河府境内首屈一指第一家的架势。声势一大,架子自然也水涨船高,所以这些人都是前来投奔之人。 一行三人直接登门求见,接待三人的是一位中年管事,大概有归神境的修为,待人接物也很是不俗,只是一听说三个无名之辈想要见本地主人,虽然脸上不见如何,但心底便有些不快。要知道主人可是名副其实的先天境修为,放眼偌大一个九河府,那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就算主人被誉为再世孟尝君,可大多数时候也就是派个管事接待一二,然后根据来人的需求,或是在园子里安排住下,或是送上一份盘缠,主人并不经常出面。若是谁想见就能见,真当堂堂南山园是招待八方来客的客栈了? 说到底,什么样的身份受什么样的待遇,除非是在江湖上有名号的豪客大侠来访,否则根本见不到这位南山园主人。 于是三人就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闭门羹。 芦州的江湖,不算太大,因为刚好处在江南和江北之间,比不上正道八宗所在的江南,也比不上有清微宗、静禅宗、妙真宗所在的江北,以胡良的先天境修为,在九河府已经可以横行无忌,再加上他手中的大宗师,罕有敌手。 若是胡良肯露出真实修为,自然能轻易见到陈孤鸿,可当下的关口在于,此地人多眼杂,要躲避青鸾卫追捕的三人不好太过招摇,而且园子里阵法重重,若是不经通报而擅自进入其中,说不定还会闹出更大的动静。 李玄都想了想,无奈道:“实在不行,就只能递拜帖了。” 说话间,他从手腕上的流珠中取出一封镶嵌金线的名刺,正面上书“紫府”两个大字。 胡良见到这张帖子,不由笑道:“没想到你还留着这东西,我曾经听人说起过,当年紫府剑仙挑战江北群雄,每次都是先是送上这么一张帖子,然后再登门挑战,在那段时间里,人人都见之色变,将这张帖子称之为‘紫府帖’,紫府客的凶名也由此而来。” 李玄都脸上破天荒地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当时年少轻狂,有些自以为是了,弄出这么个唬人的噱头,最后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胡良不客气地从李玄都手中拿过这张‘紫府帖’,“此事就交给我了,反正这儿也不算江北河朔之地,就说我们是紫府剑仙的门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玄都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这一次,胡良不再故意遮遮掩掩,显露出大概抱丹境左右的修为,大步上前走去。 江湖其实就是一座圆形的湖,大圆套着小圆。 越是靠近岸边,圆的面积也就越大,越是靠近湖心,圆的面积越小。反之,靠近岸边也就意味着水浅,被淹死的概率就要稍小一些,湖心位置则是水最深的地方,没有足够的本事就贸然过去,只有被淹死的下场。 所以江湖中多的是初窥门径之人,少的是出神入化之人。 当然,到了湖心位置,想要从江湖中脱身,想要上岸,那也变得千难万难。 此时在南山园门外的江湖散人,其实只是在岸边的浅水里扑腾,没有什么湖底老鳖,也没有什么走江蛟龙,就连大鱼也没有几条,多是些小鱼小虾,此时胡良显露出抱丹境的修为,便已经十分气势凌人,远道而来的各方江湖散人,纷纷主动让路。 之所以让胡良来做这个差事,是因为他这幅虬髯形貌,更符合传统意义上的江湖豪客,不会太过惹眼。 李玄都和周淑宁则是跟在胡良的身后,再一次来到南山园的门前。 那管事看到又是他们三个,便有些不耐烦,只是摄于胡良的气势,把这些许的不耐烦给悄然藏了起来,拱手告罪一声,返身进了山庄。 很快山庄中又有一位身着锦缎的中年女子出门迎接,却是有玄元境的修为了,径直走向三人,身姿婀娜地施了一个万福,然后微笑问道:“不知三位到我南山园,有何贵干?” 第四十四章 人心似水 胡良递上拜帖。 中年女子笑吟吟地接过拜帖,当她看清拜帖上的“紫府”二字之后,心中倏地一惊。她跟随主人也有些年头了,算是见过些世面,自然听说过紫府剑仙的名头,所以当他看到拜帖上的“紫府”二字时,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那个曾经一人一剑便横行江北河朔之地的紫府剑仙。 李玄都轻声开口道:“劳驾将这封拜帖送到陈先生的手中,就说故人来访,至于见或不见,请他来决定吧。” 牵涉到紫府剑仙,这位中年女子不敢自作主张,接过拜帖后,告罪一声,转身进了园内。 很快女子便去而复返,迎向李玄都,轻声道:“我家主人不好亲自出迎,还请三位恕罪,请三位随我来。” 进了庄园,绕过影壁,穿廊过堂,来到正堂处,有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已经等候在此处,见到李玄都后,立刻迎来上来,先是挥手示意几名管事退下,然后才笑着拱手道:“恩公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躲在李玄都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的周淑宁望向这个老人,须发皆白,笑意慈祥,一身漆黑鹤氅更是显得仙风道骨,只是不知为何,她对老人总有一种隐隐的畏惧,远没有面对李玄都和胡良时的亲近之感。 李玄都拱手还礼道:“有劳惦念,倒是你比以前要好上许多。” 这位老人便是在九河府境内大名鼎鼎的陈孤鸿了,他摆了摆手道:“不过是小打小闹,与那些占山为王的山大王在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徒惹笑料罢了。” 然后老人侧身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三人进到正堂之中。 待到分而落座之后,李玄都介绍道:“这位是胡良,西北人士。” 胡良冲陈孤鸿抱拳一礼。 陈孤鸿拱手还礼,“久闻‘西北一枭胡一刀’胡兄弟的大名了。” 李玄都又望向坐在自己旁边的小丫头道:“她叫周淑宁,算是我的义妹。” 小丫头怯生生地起身施了个万福。 老人含笑点头。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想要在贵地暂避风波。” 老人微笑道:“恩公这是哪里的话,当年我被正一宗之人追杀,若不是恩公出手相救,我陈孤鸿早已是一捧枯骨,哪里还能有今日。如今恩公遇到了难事,我又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只要恩公一句话,我陈某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胡良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言了,我这次在芦州遇到了些许难事,是因为青鸾卫之故。” 陈孤鸿脸上的表情一滞,随即笑道:“不过是一个青鸾卫而已,这里不是帝京,在芦州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 不等李玄都说话,陈孤鸿已经继续说道:“恩公尽管在我这庄子里住下便是,任凭外头再大的风雨,也吹打不到恩公半分。” 李玄都起身拱手致谢。 陈孤鸿亲自送三人来到一处独栋院落,又是安排好诸般事宜之后,这才姗姗离去。 待到只剩下三人时,胡良开口问道:“老李,此人是否知道你的根底?”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当年他被正一宗之人一直追杀到大江之畔,我刚好路过,巧的是那几个正一宗之人与我也有仇怨,于是我便顺手击退了那几名正一宗之人,将他救下。虽说当时他也曾问过我的名姓,但是我为了不招惹麻烦,只说过我叫李玄都。” 胡良又问道:“那你是否知道他的底细。” 李玄都道:“也谈不上太过深交,只是这几年来偶有书信往来。” 胡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李玄都问道:“你看出什么端倪了?” “那倒没有。”胡良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李玄都微皱起眉头,“怎么说?” 胡良略有沉吟,道:“或许是我想多了,可我总觉得此人貌似刚直豪迈,实则包藏自保算计之心。”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算陈孤鸿有所保留,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太过苛责什么。” 胡良轻叹一声,知道李玄都心中已有定见,便也不再多言。 周淑宁一直就在旁边听着两人的交谈话语,知道李玄都和胡良在此事上的看法有些不一致,可这一次她却更偏向于胡良,而非是李玄都。 不知是何原因,这个看起来风景如画的庄园,总是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自在感觉。 就像那座死了很多人的太平客栈。 虽说当时李玄都带着她下楼时,沈长生已经把尸体处理得差不多了,但她还是嗅到了雨水也遮掩不住的血腥气息,让她隐隐作呕。 周淑宁望了两人一眼,小声道:“我也觉得这里有点怪。” 李玄都轻声道:“一位先天境高手的老巢,当然有蹊跷,不过我们只是找个地方暂避风头,不会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的。” 胡良望向李玄都,问道:“老李,你说在这儿停留几天?”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既然你不放心,那么我们就在这儿停留三天,最多三天之后就动身启程离开九河府。” 胡良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胡良摸了摸下巴,“还是西北好,多半时间都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渐近黄昏的暮色里,有一场瓢泼大雨,如约而至。 开始滴滴答答,落在黑色的瓦檐上,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给整个庄园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然后哗哗啦啦,弥漫于整个天地间,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雨雾茫茫。 周淑宁望着外面的雨幕,想起胡良刚才说过的话语,不由问道:“天良叔叔,为什么万里无云才是好天气?” 胡良笑道:“有云彩才会下雨,无云便是无风也无雨,还不是好天气?” 李玄都从椅上起身,来到廊檐下,看着外面的大雨,忽然问道:“天良,你常常念叨的一句话是说人心如何来着?” 胡良轻声道:“是儒家亚圣说的,亚圣认为人性本善,因为上善若水,所以说人心似水。” 李玄都喃喃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说这人心是高还是低?” 胡良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人心似水多涟漪,未必是好事。” 第四十五章 云流烟散 夜色渐深,雨越下越大。 雨点敲击在堂前的台阶上、瓦檐上、地面上,发出不曾停歇的雨落之声。 周淑宁耐不住困意凉意,早早睡去了,只剩下李玄都和胡良还坐在正堂中。 此处正堂的布局中规中矩,正对门口的靠墙位置摆放一张长条案,条案前是一张四仙方桌,左右各放置一把太师椅,右主左宾,也就是主座。 条案上方墙壁正中挂有一副山水绘卷,画的正是南山园风貌,两侧左右的两幅中堂,分别是:“鹤飞岩烟碧”和“鹿鸣涧草香”。 两侧墙壁则分别配上条幅,多是儒家仁善和道家清静的修身格言。 堂中央两侧摆放对称的几和椅,是晚辈或下属的入座所在,也就是从座。 此时李玄都和胡良谁也没坐在主座位置的太师椅上,而是坐在从座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胡良将大宗师横放在双膝上,道:“九河府是个很关键的地方,因为它太靠近江南,与荆州不过是一江之隔,往西就是中州,静禅宗所在。现在你打算是继续去中州,还是先去荆州?” 李玄都扶着扶手,缓缓说道:“三州交界之地,就算是青鸾卫,也很难调集大队人马来围剿我们,换成荆楚总督还差不多,可堂堂荆楚总督能卖给青鸾卫多大的面子?这就要看青鸾卫的出面之人是谁了,若是青鸾卫的都督,那便差不多,可如果仅仅是几个青鸾卫的指挥使、都督佥事出面,我看很难。” 李玄都转头望向外面的雨幕,继续说道:“所以我选择从风阴府绕道至九河府,再由九河府转道荆州水阳府,然后取道江陵府去往中州的北阳府,最终抵达龙门府。” 胡良说道:“青鸾卫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所以他们在风阴府那边拦截无功之后,必然会猜到我们转道九河府,那么他们很快也会尾随我们来到九河府。老李,如果青鸾卫出动一位先天境的高手,再加上三名玄元境的高手,在我如今伤势未愈的前提下,想要打赢他们,其实很难。” 李玄都问道:“如果你单独对上一个先天境高手,有胜算吗?” “有胜算,但是不敢说必胜,哪怕我手中有这把大宗师。”胡良坦言道:“老李你入世之时即巅峰,常常行以寡敌众之事,我却是不能与你相比的。尤其是每一个先天境高手,与玄元境境最大的区别之处在于,先天境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秘术,这些秘术的威力未必很大,对于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而言,可能不值一提,但胜在出人意料,在同境之争中,往往可以发挥奇效。” 李玄都听得很是认真,没有半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不以为然之态。 胡良把膝上所横的大宗师竖立着放到旁边,道:“所以我面对一个不知深浅底细的先天境大高手,只能说有胜算,但这个胜算具体多大,我不敢夸口。这要看他们压箱底的秘术是什么,或是有没有厉害的宝物。” 李玄都点头道:“在理。” 胡良疑惑道:“你以前就一点也不了解?”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换成是你,一剑就可以解决的对手,你还会去深究他们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吗?” 胡良一怔,然后感慨道:“那倒也是,既然能一力破万巧,何必再去自找麻烦。” 胡良忽然问道:“老李,你在剑道巅峰时,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从椅上起身,右手的食指中指并拢剑指,指向外面的雨幕,“现在的我出剑,只能一点,破开雨幕却又转瞬即逝,难以持久。如果换成由你出刀,可以连点成线,将眼前雨幕从中一分为二。” 李玄都由剑指变为虚握长剑的动作,拧转手腕,好像手中正握着一剑,“如果换成以前的我来出这一剑,则是一面。” “一面?”胡良疑惑道。 李玄都神色平静,语气亦是平静,“对天出剑,仅凭剑势,便可将此地的雨幕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仅凭剑气,便可击散雨云,拨云见日。” 胡良望了眼外面的雨幕,喃喃道:“据说归真境高人可以呼风唤雨,可那也不过是借助天时,顺势而为。都说水往低处流,顺势而为容易,逆势而为可就难了,难怪当年的你仅仅是一人一剑便能横行江北河朔之地。” 李玄都收起握剑的姿势,自嘲道:“俱往矣。” 胡良笑道:“史书记载,谢公少年既有名声,屡次征辟皆不就,隐居会稽东山,年逾四十复出为司马,累迁中书、司徒等要职,帝室赖以转危为安,此即是东山再起的典故。老李你尚且不足而立之年,距离四十岁还有十几年的光景,是否俱往矣,现在还言之尚早。” 李玄都淡笑道:“但愿如此吧。” 胡良忽然想起什么,道:“我曾听秦将军说起过当世高人,不去说那几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老玄榜大人物,只说登顶太玄榜的十大高手,除了曾经的紫府剑仙以归真境登榜之外,其余皆是天人境,秦将军说天人境其实也有上下高低之分,具体是怎么个说法,秦将军没说,老李你知道吗?” 李玄都略微思量后,缓声说道:“是有区别。当年我踏足归真境巅峰之后,才知道归真境之上的天人境其实是另外一番新天地,因为天人境界又被称作是天人合一之境,所以根据天人合一的程度不同,这个境界可以分为三层,分别是:逍遥、无量、造化。天人逍遥境取自道家名篇《逍遥游》,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到了这个境界可以朝游沧海暮苍梧。天人无量境,顾名思义,可化天地元气为己用,故而气机无量,近乎无穷。至于更深一重的天人造化境,妙不可言,我不敢妄语。” 胡良轻声问道:“老李你当年可曾一只脚已经迈过天人境的门槛?”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已经隐隐窥得天人逍遥境的门槛,只是那一步还未曾迈出。” 曾经见识过当年李玄都是何等风光的胡良顿生无数感慨道:“当年紫府剑仙行走江湖,剑道冠绝天下,风采无双,惹得多少女子倾心?可惜那柄人间世毁于帝京一战之后,紫府剑仙便彻底杳无音信,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不知多少女子心碎。” 李玄都侧首静听雨声,轻声道:“如今世上只有李玄都。” 第四十六章 故人夜谈 大雨弥漫于整个天地之间,就在这片雨雾茫茫之下,有一位不速之客乘着风雨夜色,悄无声息地来到南山园,然后见到了本地主人陈孤鸿。 在陈孤鸿的书房中,两人隔着一张书案相对而坐。 来客将手中提着的那盏灯笼放到案上,望着对面坐着的同门老友,开口道:“陈师兄,久违了。想当年你我二人共事,回想起来一如昨日,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足足二十年。” 陈孤鸿瞥了眼灯笼,缓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晚来见我,想来不是叙旧的。” 来客正是青鸾卫都督佥事白愁秋。他原本是辽东人士,出身邪道十宗中的浑天宗,而他之所以称呼陈孤鸿为师兄,则是因为这位在九河府大名鼎鼎的南山园主人,其实也是出身于邪道十宗,虽然两人所属宗门不同,但因为邪道十宗同气连枝的缘故,称呼一声师兄也并无错处。 说起邪道十宗,又不得不提正道十二宗。两者之间,可谓是道魔同源。 春秋之后,祖龙一统天下。祖龙之后,文帝推崇道家无为而治。待到武帝时,采纳儒生建议,罢黜百家而独尊儒术,原本实力最为庞大的道家受到儒家打压而四分五裂。 由此道家分为两派,一派以正一宗为首,是为正统,后又融汇佛家,逐渐形成日后的正道十二宗雏形。而另外一派则以道家为主干,杂合巫术、方术、阴阳、杂家等诸子百家之学,自成一家,其后离开中原,远赴辽东。以所在地域为界限,由此分为南北两大道门。 正所谓道分阴阳,人有生死。两家皆本于道家,同宗同源,只是侧重不同。 太上道祖曾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道德经》中亦有许多冷眼看穿之语,可见道家本有仁与不仁、有情与无情之分。道家的不仁和无情便由北道门十宗继承而发扬,其开山祖师便曾有过“损一毫利天下不为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说法,可见一斑。 又因为北道门十宗曾经帮助金帐汗国侵入中原,屠戮儒家之士,所以被南道门看作异类,以“邪道”称之,积年累月下来,于是就有了今日的邪道十宗。 邪道十宗,分别是:无道宗、牝女宗、皂阁宗、阴阳宗、道种宗、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浑天宗、真传宗。 在十宗之中,以无道宗最为人多势众,号称十大长老,大宗师的前任主人便是其中之一。 其次是牝女宗,宗内弟子大多都是女子,偶有少部分男子,也大都不成气候。这一宗的女子与终身不嫁的玄女宗女子,几乎是两个极端,非黑即白。 牝女宗弟子擅长采阴补阳之术,强夺他人真元,纳为己有,所以修为进展颇为神速,此外还有许多魅惑之术,对敌起来,许多境界高出她们却心智不坚者,往往会中招落败,故而牝女宗的势力仅次于无道宗而已。 在邪道十宗之中,又以浑天宗的声势最微,以真传宗的人数最少。 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倒是颇有些共同话语。 白愁秋道:“自百年之前上代圣君证道飞升之后,我邪道十宗便再无人可继任圣君之位,以至于四分五裂,江河日下,这些年来若不是圣女一力维持,恐怕就连这中原也踏不进半步。” 陈孤鸿淡然道:“十宗如何,与我何干?” 白愁秋道:“你是十宗出身之人,怎么能说与你无关?” 陈孤鸿冷笑道:“当年我被正一宗之人追杀时,咱们十宗之人又在哪里?” 白愁秋轻声道:“在当今朝廷。” 陈孤鸿脸上的神情骤然凝滞,疑惑道:“朝廷?” 白愁秋点头道:“你这些年来隐居于一隅之地,不知道发生的几件大事,在圣女的整合之下,除了无道、牝女、道种、皂阁、阴阳五宗之外,其他五宗已经在天宝五年时就悉数入关入京,听从圣女的调遣。” 陈孤鸿嗤笑一声,“那势力最大的五宗呢?怕不是尽在西北!人家在西北裂土封王,推举澹台云为新任圣君,可我们五宗就只能在别人家的屋檐下苟延残喘。” 白愁秋脸色略显尴尬。 邪道十宗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其中的种种纷争,未必就比正道十二宗差了。十宗发源于辽东,可其中五大宗门却是陆陆续续迁往西北,时间更要早于大魏立国,这才有了今日的西北举事。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之后,陈孤鸿再次开口道:“好了,不说这些。你这次来见我,想来也不是要跟我说帝京的情形如何,有什么话就请直言吧。” 白愁秋不再绕弯子,直言道:“据我所知,你接待了几位客人。” 陈孤鸿玩味道:“那又如何?” 白愁秋道:“那是朝廷的钦犯,我奉都督大人的命令缉拿要犯,如今他们躲入了你的南山园,所以我想请你相助一二。” 见陈孤鸿无动于衷,白愁秋又补充了一句,“这不仅仅是都督大人的意思,也是圣女的意思。” 陈孤鸿轻笑一声,微讽道:“圣女,什么是圣女?祖师遗训说得清楚明白,圣女要恪守贞洁,不受红尘羁绊,不能生情,不能有欲,可咱们的圣女大人做到了哪一条?都已经嫁人生子了,哪里还当得起一个‘圣’字。” 白愁秋顿时默然,无言以对。 按照道理而言,圣君不在,圣女便是整个邪道十宗的掌权之人,可正是因为圣女已经嫁人的缘故,失却了大义的名分,这才使得那另外五宗可以公然违抗圣女命令,甚至是推举澹台云为新任圣君,公开与圣女为敌。 不过白愁秋也不会因此就退却,既然谈感情和谈大义都讲不通,那威逼就是了,话语中绵里藏针道:“陈师兄,你可以不帮忙,我也不能将你如何,可这件差事毕竟是都督大人吩咐下来的,日后都督大人追究起来,恐怕很难善了。” 陈孤鸿露出冷笑,“既然青鸾卫如此厉害,又何必求我帮忙?再者说了,当年偌大一个正一宗我都未曾怕过,难道今天就会怕了你们青鸾卫?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不能善了。” 白愁秋见陈孤鸿丝毫不松口,毕竟是有求于人,威逼不行,还能利诱,于是口气又缓和下来,“那你想不想重立你那一脉的真传宗道统?” 陈孤鸿面无表情。 白愁秋又添了一句,“在朝廷的支持下。” 陈孤鸿的脸上仍是没有太多表情,但是瞳孔在这一瞬间却是猛然变大几分。 第四十七章 一杯浊酒 天亮时,雨停。 只是今天的天气仍旧不算太好,虽然大雨已经停了,但是南山园的头顶上空仍有层层叠叠的黑云,好似重铅一般,垂得很低,若是站在高楼之上,仿佛伸手就能触及,让人的心头上好似压了一块大石。 一身黑色鹤氅的陈孤鸿亲自来请三人赴宴,说是要为三人接风洗尘,庄园里几个有头有脸的抱丹境高手也被陈孤鸿喊来,在厅外恭敬而立,可谓是给足了三人面子。 不过李玄都推脱说周淑宁昨夜受了些风寒,现在还是卧床未起,所以最后只有他和胡良赴宴。 进得厅中,只有一张极大的圆桌,可供十余人围坐,陈孤鸿和李玄都互相谦让一番之后,执意让李玄都这位恩公坐了主位,他则是在主陪的位置上,紧接着便是一名名侍女依次而来,手里分别端着各种菜式,八荤八素,冷盘热盘,颇为讲究。 陈孤鸿先是亲手为李玄都斟满一杯酒,再为自己斟酒,举起酒杯,笑道:“恩公于我,那便是再造之恩,可以说没有恩公,就没有我陈孤鸿的今天,所以这第一杯酒,我敬恩公。” 李玄都也举起酒杯,与陈孤鸿碰杯之后,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接着陈孤鸿又为胡良斟满一杯酒,再次举杯道:“胡兄弟是恩公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陈孤鸿的朋友,所以我这第二杯酒,敬胡兄弟。” 胡良笑了笑,同样端起酒杯,不过没有急着去喝,而是笑眯眯地开口道:“听闻陈老哥在九河府的地界上素有再世孟尝之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所以这杯酒应当是胡某敬陈老哥才是。” 陈孤鸿一手端着酒杯,摆手道:“什么再世孟尝,不过是本地的诸位同道抬爱罢了,陈某人实在是愧不敢当。” 胡良低头望着酒水,鼻翼微动,嗅了嗅后,道:“三十年的上品花雕,陈老哥好手笔。” 陈孤鸿笑道:“胡兄弟好见识,仅仅凭借气味就能嗅出酒的年份,想来定是好酒之人。” 胡良毫不客气道:“那是自然,我胡某人平生有两大喜好,一个是割人头颅,另一个就是喝酒了,可谓是无酒不欢。” 陈孤鸿道:“既然胡良兄弟喜欢,那么等胡良兄弟走的时候,老夫给胡良兄弟准备个二十坛,留着路上喝。”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路上”两字被陈孤鸿咬重几分。 胡良伸出大拇指,“陈老哥仗义,无愧再世孟尝之名,就连这酒中的作料也选了青鸾卫的奇门异毒‘谪仙人’,我听说这种奇毒号称是‘万金难买一两’,饶是先天境的高手,中了此毒之后也一时半会儿动不得半分修为。陈老哥真是好手笔啊。” 原本还算热闹的筵席瞬间冷清一片。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李玄都以两指轻捻那只已经空了的酒杯,徐徐说道:“杯中藏玄机,酒里有杀气。” 几名南山园高手脸色骤变,更有一人霍然起身。 只是陈孤鸿仍旧老神在在,没有任何异样情绪流露,低头轻酌自己杯中之酒,啧啧叹道:“胡兄弟果真是好见识,这都让你闻出来了。” 陈孤鸿放下手中的酒被,坦然道:“胡兄弟说的没错,这酒中的确了下了奇毒‘谪仙人’,专门用来对付先天境的高手,当年孝宗皇帝毒杀那位出身于正一宗的羽衣卿相,便是用了此毒。” 胡良望向老人,嘿然道:“看来陈老哥是真把我们当作初次闯荡江湖的雏儿了。” 陈孤鸿摇了摇头,望向李玄都,问道:“多问一句,恩公是如何看破这场鸿门宴的?老夫自认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还有就是恩公既然明知酒中有毒,为何还要饮下此酒?还望恩公不吝为老夫解惑一二。” 李玄都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是青鸾卫的人?” 陈孤鸿摇头笑道:“老夫不是青鸾卫的人,只是和青鸾卫做了一桩买卖。青鸾卫许诺老夫,只要帮他们擒住恩公一行人,他们就会帮老夫在此地开宗立派,传下道统,这样老夫也算对得起祖师爷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人心似水,多起涟漪。” 陈孤鸿似乎没有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继续说道:“所谓‘谪仙人’,寓意仙人吃了也要被贬谪落凡尘。当然,这不过是夸大之词,其实只要有出神入化三境的修为,便可无视此毒,可惜恩公再如何一代奇才,终究不能在如此年纪就踏足这般绝顶境界,所以注定今日要受此毒之制。” 然后他瞥了眼胡良,“虽说胡兄弟没有喝下此酒,但仅凭他一人,怕是很难离开南山园。” 陈孤鸿死死盯住李玄都,试图从他的脸上寻出些许惊慌失措,轻轻说道:“恩公大概会认为,仅凭老夫一人,恐怕很难拦住胡兄弟,可杀人之事又岂止是老夫一人动手?” 只见厅堂之间,凭空飘散出点点流华火星,勾勒出一道门户形状。 然后就见白愁秋和辜奉仙一前一后地从门户中走出。 陈孤鸿仍是盯着李玄都。 事到如今,怎么看也是个必死的局面,不过陈孤鸿仍是没能从李玄都的脸上看出什么惊慌失措,这让他有些恼火,他其实很想看看这位恩人在临死之前倒地会是如何丑态,这才是他先前将自己一番谋划和盘托出的根本原因,可这位恩公却如此“不识趣”,死到临头仍是强装镇定,岂不是让他的一番言语都成了无用废话? 陈孤鸿脸色阴沉,从自己的位置上缓缓起身,与白愁秋、辜奉仙二人隐隐互成掎角之势,将李玄都两人围在中间。 又有那些南山园的抱丹境高手从旁策应,可谓是天罗地网。 胡良握住大宗师,对李玄都说道:“老李,陈老哥可是一口一个胡兄弟,所以陈老哥就交给我了。” 然后他起身望向辜奉仙和白愁秋,道:“至于这两位青鸾卫的高人,就由老李你来会上一会。” 白愁秋呵呵笑道:“饮下了‘谪仙人’,老夫倒真想看看阁下还能否像在风阴府时那般,所向披靡。” 李玄都缓缓起身,说了一个“好”字。 第四十八章 图穷匕见 话音落下,胡良直接拔刀横斩。 足有丈许之宽的刀气直逼陈孤鸿,他在不愿硬抗这一刀的情形下,只得向后退出堂外。 胡良大笑一声,一脚踢翻面前的酒席,紧随而去。 一时间,整座厅堂内就只剩下李玄都和白愁秋和辜奉仙一众人等。 李玄都之所以没有受到谪仙人的影响,原因其实很简单,正如陈孤鸿所说,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便可无视此毒,李玄都如今坠境不假,可体魄还是当年的体魄,虽说没了等同境界的气机作为支撑之后,体魄呈现出一种“假死”之态,再不复当初圆融无缺,但是根本还在,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体魄是火铳,气机是火药弹丸,火铳没有了火药弹丸,不过是一根烧火棍,但就算是烧火棍,那也是铜铁铸造而成,不是寻常刀剑可以砍断的,抵抗区区谪仙人之毒自然是绰绰有余。 李玄都看了眼白愁秋。 在白愁秋和辜奉仙的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名女子,正是先前出门接待他们一行人的那位中年女子。 这位风韵犹存的女子身份复杂,既算是陈孤鸿的亲传弟子,也算是半个妾侍情人,更是这个南山园的半个当家主事之人,其中腌臜之事,不为外人所知,亦是不足为外人所道。不过她绝对是陈孤鸿的心腹之人,甚至可以说,在陈孤鸿不在的情形下,她就是南山园的二庄主。 李玄都的心情有些沉重,这次被青鸾卫围追堵截,让他不由得想起多年之前的那场追杀,同样是联起手来布下天罗地网,势要将他置于死地,虽然外面都传说他一人一剑如何恣意潇洒退敌,但其中真正的凶险,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趟芦州之行,李玄都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不但邀请了胡良这个老友为自己保驾护航,而且还提前做过多种假设筹谋,如今从九河府去往荆州就是当初的假设之一,只是李玄都终究还是有些小觑了青鸾卫。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青鸾卫的援军还未赶到。 如果此时再多出一位先天境高手,以李玄都如今不过抱丹境的修为而言,必然是十死无生的结局,可既然援军未至,李玄都就有希望从芦州安然脱身。 李玄都毕竟曾经踏足过归真境,他在这些年又学了许多其他法门,一身武学术法颇为驳杂,虽然算不得精通,但那也是相对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而言,相比起寻常人等,无论是宗门出身,还是江湖散人,李玄都都要高出很多,这也是他如今最大的优势所在。 李玄都默默运起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在身周弥漫起淡淡的白、赤、青、紫、金五色烟霞,此神通玄妙非常,可避水火,可挡刀枪,可防毒瘴,可御气机,邪祟不侵。只是需要身怀五气才能修炼,故而想要修得此法,最低门槛也得是先天境方可,不过李玄都如今身怀五气,却是不能以常理论之。 三名被陈孤鸿笼络至南山园门下的抱丹境高手虎视眈眈,犹如豺狼环伺。 白愁秋等人则是没有立刻出手的意思,委实是先前在风阴府城的那一幕太让他记忆深刻,再加上李玄都方才饮下了含有谪仙人奇毒的酒水,此时却若无其事,更让他心生忌惮。所以他打定主意让三个抱丹境高手先去试试深浅,然后再做决定。 此时站在他身前的几名抱丹境高手,分别是一名铜皮铁骨的武夫,一名没有飞剑的剑客,以及一名精通各种旁门的方士。 李玄都的视线在三人的身上飞速扫过。 武夫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披挂黑甲,身材极为魁梧,仿佛是一堵高墙。而且透过黑甲的缝隙,隐约可见其皮肤上还有淡淡金色,应该是专门修习过佛家的金身类功法,由此可以大致推断,此人应该是主守, 只是不知道这位武夫身上的黑甲是何品相,不过是宝物的可能性不大,寻常玄元境修士能有一件灵物就已经幸事,宝物几乎是先天境高手才能触及的东西。 剑客是个身材消瘦的中年男子,手中持有一把品相不俗的长剑,寒光凛凛,气息森然,显然饮过不少敌人鲜血。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以剑道中人的杀力最强,所以毫无疑问,这位剑客是主攻之人。 不过此人既然托身于陈孤鸿的门下,可见他并非清微宗的传人,多半是散人之流,如此便不可能拥有飞剑,毕竟铸造一柄飞剑的人力物力,绝非一名普通江湖散人可以担负的,就算有足够的银钱,想要请清微宗的铸剑师开炉铸剑,也是一笔不菲的花销,除非另有机缘,否则怕是此生都无望拥有一把飞剑。 最后是个身材修长的灰袍老者,脸色苍白,露在袍外的双手也是雪白如死人之手,眼窝深陷,双目幽深,显得阴森可怖,以形貌而言,这是阴气过盛之状,此人明显是走了鬼修路数,由此可以断定,此人不擅攻,也不擅守,但精通各种旁门左道之术,往往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若是从旁牵制,可以给那位杀力最强的剑客创造绝佳机会,所以最是麻烦。 李玄都在心底打定主意,一有机会就先杀此人。 当然,他真正的大敌还是那三个玄元境的高手,虽说此三人都不是纯粹武夫,在单纯战力上可能稍弱于钱行,但是三人联手,必定要胜出钱行许多,如果三人能够精诚合作,那么李玄都想要以一己之力胜过三人,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他也并未如何慌张。毕竟当年他被江北群雄追杀时的处境,比起现在还要凶险数倍,当时也是看似身陷必死之境,可到最后他还是活了下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又何况是今天这场小小的鸿门宴? 最后才出现的中年女子上前一步,对李玄都微笑道:“妾身姓杨,单名一个柳字。陈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这些年我都跟随在师父他老人家左右,于这九河府经营南山园,早已久闻李先生的大名,却是无缘得见,引以为憾事。昨日李先生大驾光临,妾身有眼不识泰山,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李先生见谅。” 李玄都看了眼周围的遍地狼藉,淡然道:“这份招待,已是让李某人受宠若惊。至于周到不周到,那还要看李某能否安然走出南山园。” 第四十九章 不堪一击 此时三名抱丹境的神情紧张。 他们三人之所以要投效到南山园中,是因为三人各有所求,或是因为秘籍,或是因为兵器,或是因为丹药,只是这些东西又哪里是轻易就能拿到手的,能让南山园主人摆出如此阵仗的敌人,多半斤两很足,更何况是被陈孤鸿亲口称为“恩公”之人。 行走江湖,最怕“走眼”二字,尤其是与人交手对战时,一次走眼就有可能赔上一条性命,不管你是何等身份的厉害人物。遥想当年的江北群雄,哪个不是名声鼎盛的江湖豪杰,可到头来还是败给了当时仅算是初出茅庐的紫府剑仙,对于那些成名已久的江湖豪杰而言,可不就是阴沟里翻船? 杨柳望着李玄都身上升腾起五色烟罗,对身前三人轻声道:“南山园的功法、灵物、丹药,从来没有白拿的道理。” 听到这句话语,三人顿时脸色一肃。 那名武夫,之所以投身于南山园,是为了求取一枚名为金丹丸的丹药,好助自己修成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半卷功法“铜人之身”,此法出自金刚宗,修成之后,体魄如黄铜,刀枪不入,只是他手里只有半卷,故而想要修成此法便需要丹药等外力相助。 那名剑客所求的正是此时被他握在手中的这把长剑,削铁如泥,摧金断玉,杀人不沾血,且剑刃之上有冰寒剑气自生,已经是难得的利器。 至于那名鬼修方士,他所求的则是真传宗的秘法‘千手无骨术’,修成之后可以使自己柔弱无骨,且有号称千手的玄通,以体内气机的多寡决定幻化出手掌的数量,每只手臂又可伸长伤人,玄妙难测。 现在他们已经从南山园的手里拿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若想不认账,那么第一个饶不了他们的就是此时正站在他们身后的杨柳。 武夫一咬牙,第一个朝李玄都冲去,在他吞下金丹丸成就铜人之身的那一刻起,他便想到了今天要豁出性命的这一刻。 那又如何? 谁死谁活,现在还言之尚早。 这名武夫的体型已经十分魁梧,披上甲胄之后,更显雄壮,此时大步前冲,便如一座小山压下,势不可挡。 剑客紧随其后,同时向手中长剑中灌注气机,使得剑身上激发出淡淡的冰蓝之色,雾气缭绕,剑气自生。 最后是那名方士,以一双雪白手掌轻轻按在脚下地面上。顿时有无数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沿着地面蔓延开来。 李玄都站立于原地,由着三人各施手段。 仅仅是三个抱丹境,哪怕李玄都同样也是抱丹境,仍是可以不把他们放在眼中。 身披黑甲的武夫已经可以看到那人身周缭绕的烟罗,五色光转,聚散不定,玄之又玄,显然要比他的铜人之身要高出不止一筹,这让他蓦地生出一股怨气怒气。 凭什么他拼上了性命还要在泥泞里打滚,而有些人一出生便已经身在云端? 这名大汉怒喝一声,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借着冲势,打出霸道绝伦的一拳。 隐隐有气爆之声响起。 李玄都面对这一拳,丝毫没有想要躲避的意思。 被轻视到了极点的武夫怒喝一声,“去你娘的,给老子死!” 一拳重重落下,既没有骨骼碎裂的声音,也没有落在横练体魄上的金石碰撞之声。 这一拳就像是打入一团棉花之中,丝毫不着力。 此人的气机已经可以流溢到身外? 所谓抱丹境,当然也可以御使气机伤人,但并不能长久,眼前之人竟然能让体内气机长久持续地外泄,可不就是玄元境吗? 这让他如何能不嫉妒? 这小子才吃了几年的饭,就已经是玄元境?! 他在这江湖里厮混了多少年,也不过是个抱丹境而已。 武夫顾不得什么拳路拳术,铁了心要一拳破开这层护体气机,近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不过短短寸许距离,却让他的一拳足足走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对于号称瞬息之间出拳数十的抱丹境武夫而言,已经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 武夫的脸庞上呈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大喝一声:“给我开!” 太乙五烟罗终于被破开一线缝隙。 李玄都略微皱眉,整个人不退反进,手臂弯曲,一肘撞在这名武夫的小腹上。 劲力透体,直达内里。 此乃清微宗的一招剑式,名为剑震苍雷,是以剑意引气机共鸣,震荡敌人体内气机,此时 李玄都以肘代剑,剑意瞬间穿透这名武夫的甲胄,在其体内来回震荡不休。 武夫体内响起阵阵沉闷雷声,踉跄向后退去,甲胄上裂纹初显,乌黑血液从缝隙中不断流出。 紧跟在武夫之后的剑客只是出现片刻失神,然后顾不得心中惧意,身形动如脱兔,掠至李玄都的面前,出剑如雨落梨花,每一剑都点向李玄都的必所救所在,同时不断变化位置,剑势眼花缭乱,不过片刻工夫,已经是出剑百余次。 只可惜他遇到了李玄都,这百余剑可谓是班门弄斧,不但未能建功,反而是被李玄都轻描淡写地抓住手腕,身不由己地向后斩出一剑。 那名正在专心施法的左道方士只觉得脸上一凉,然后脖颈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这名方士顾不得继续施法,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入眼一片血红。 他顿时骇然,后背被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这一剑如果再用力三分,可能他的项上人头就要被这道剑气削去,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剑客趁此时机挣脱开李玄都的掌握,向后回掠,退回到左道修士身旁,低头望去,只见手腕上多出五个深深指印,已经伤及骨骼。 至于那名武夫,更是凄惨,踉跄后退出近十丈的距离方能堪堪停下脚步,双脚在地面上踩出两个深深脚印,吐出一口鲜血,体内的震荡雷声才渐渐不可听闻。 一直旁观的白愁秋、辜奉仙、杨柳三人仍是没有想要出手的意图,但神情却是渐渐凝重起来。 三人个抱丹境,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自付若是易地而处,换成他们以一己之力去应对三个抱丹境联手,绝对没有这般轻描淡写。 杨柳扫了眼身旁的两名青鸾卫,语气娇柔道:“幸好有两位大人在此,不然妾身还真敌不过这位李先生。” 就在此时,一直站立原地不动的李玄都终于动了,近乎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武夫的面前,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其心口位置。 既然你所修炼的是金刚宗的铜人之身,那我便同样用金刚宗的手段破之。 大金刚拳。 虽然李玄都只学得形似,其精通程度无法与诸多道家功夫相比,但以远胜于寻常抱丹境的气机全力催动,刚猛拳劲还是直透心肺。 这名武夫瞬间七窍流血。 第五十章 一死两伤 目睹这一幕的剑客脸色铁青一片,握剑的右手微微打颤。 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一拳便将一个披甲武夫打成重伤,而且还是修炼了铜人之身的武夫,哪有这样的道理? 玄元境剑客的一剑也不过如此了。 之所以说剑道中人杀力第一,就是因为剑意剑气往往可以穿透表层,直达内里,任凭你是如何铜皮铁骨,只要未能达到里外都是金刚不坏的超凡境界,总能被剑修寻出破绽,就如眼前的这名武夫。 虽然他已经修成铜人之身,又披上一件品相尚可的铁甲,就算是玄元境的武夫,也未必能一拳将其打死,可偏偏他遇到了李玄都,不去管你外在的铁甲和铜人之身,直接伤你内在,你能奈何? 无可奈何啊。 这名剑客的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只觉得手中三尺长剑,仿佛有千钧之重。 为了一把身外之物,就要拼上自己的性命,到底值不值?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再让他去后悔的余地了,眼看着李玄都在一脚踢飞已无还手之力的武夫之后,径直朝他而来,剑客不敢在藏着掖着,以双指在剑身上一抹,生出一道凛冽剑芒,然后一剑当空而去。 剑芒本就凌厉无比,再配上这把长剑,就算是玄元境高手的护体气机,他也有信心破开! 与此同时,那名左道方士也终于发挥出自己的作用,只见他的双手猛地刺入地面,然后竟是从李玄都的脚下位置伸出,两只柔弱无骨的手掌仿佛是两条长蛇,死死缠住李玄都的脚腕,手掌上又有滚滚黑气不断渗出,不断腐蚀笼罩在李玄都身周的五烟罗,正是真传宗的千手无骨术。 不管怎么说,如今的李玄都也只有抱丹境的修为而已,不可能一跺脚便破去这门真传宗的秘术,所以李玄都的动作有了一个明显的停滞。 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剑客终于用出了自己的全力一剑,虽然李玄都已经有意拧转身形,仍是被这一剑破开五色烟罗,穿透肩膀。但是也就仅止于此了,下一刻,剑客刚刚拔剑,便惊骇地发现原本已经被击散的五烟罗瞬间再次凝聚成形,而李玄都被他一剑刺中的地方,不等鲜血流淌,已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常态,竟是没能见血! 剑修心中大骇,恐怕就是先天境的高手也没有这等神异之处,而是出神入化三境中才能媲美。 李玄都整个人的气势不降反升,手中无剑,一身剑意之汹涌,好似是大江大潮,层层叠高,绝不像是个受伤之人。 此时此刻,剑客心中终于萌生退意,顾不得事后陈孤鸿如何震怒,就要向后退去。 可是李玄都却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只见他轻描淡写地以两指搭住剑客的长剑,使其不能动弹分毫。 这名剑客也是果决之人,立刻松开手中那把被他视为性命根本的宝剑。 李玄都倒持长剑,然后甩手一掷。 百步飞剑。 长剑如长虹,瞬间刺穿了剑客的腹部,然后出人意料地直奔那名一直处在最后方的左道方士而去。 这名左道方士被剑客的身形遮蔽了视线,并未看到李玄都的出剑动作,等到他发觉那抹长虹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更何况此时他的双手还“扎根”于地下,死死缠住李玄都的脚腕,就算他想要放手,也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这名左道方士被长剑接刺透眉心,穿颅而过,死得不能再死。 原本缠住李玄都脚腕的手掌随之变得绵软如泥,被李玄都双脚轻轻一挣,便成了一堆烂肉。 李玄都复一招手,长剑自行拔出后回掠,围绕主人盘旋一周之后,悬停空中。 虽然这把长剑不是严格意义上个的飞剑,更不曾以精血喂养,远达不到剑随心动的程度,但是勉强可以做到如臂指使。 被长剑刺穿腹部气海的剑客重重落地,呕血不止,十分凄惨,他艰难抬起头来,望向自己那把悬停空中的佩剑,眼神之中满是不甘和艳羡。 飞剑术。 真的是飞剑术。 他是一位抱丹境的剑客,但是战力却没有正统剑士那般骇人,无法做到越境而战。因为在剑道路上,他没有宗门传承,没有名师指点,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踏足抱丹境,却因为根基不牢的缘故,此生无望上三境。 他这辈子不敢奢求拥有一把飞剑,也不敢奢求御剑术和驭剑术,只求能学一门飞剑术,可以百步飞剑,那便是已经心满意足。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百步飞剑,而且还是最正宗不过的清微宗飞剑术。 难怪此人身陷重围也不见丝毫惊惶,不是妄自尊大,而是有所依仗。 至于他们三个,不过是被那位南山园主人推出来试探深浅的炮灰罢了。 想到这儿,这名伏在血泊中的剑客心如死灰。 一直旁观的杨柳轻轻眯起眼眸,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阴沉。 她已经足够高估这位李先生,没想到还是有些低估了。 三个抱丹境高手一死两伤,也不过是刺了这位李先生一剑而已,对于那副可以无惧“谪仙人”的体魄而言,真的只是皮肉小伤,不算什么。 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如此棘手,青鸾卫又何必摆出如此大的阵仗?现在有这般神通,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仅是如此,还不足以让她心生畏惧。 她曾经听主人陈孤鸿提起过此人,当年便是此人以一己之力击退正一宗的诸多高手,救下了主人,事后主人推测此人的境界,最起码也是先天境,甚至可能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 不过今日看来,此人身上确有许多古怪之处不假,可最多也就是玄元境的修为而已,有青鸾卫的两个玄元境高手助阵,再加上此地是主人经营多年的南山园,地利人和尽在她的手中,就算此人曾经是先天境的高手,甚至是归真境的高手,如今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第五十一章 利动人心 另外一边,胡良提刀出门,面对这位占据了地利的南山园的主人,非但不惧,洒脱一笑,一步踏前,手中大宗师随之前指,竟是如河上如出一辙,一刀劈出。 在河上时,他曾一刀分水,使得两艘战船轰然相撞,这次则是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生生撕裂出一条沟壑,这还仅仅是刀气余韵,刀气直逼陈孤鸿,距离陈孤鸿还有丈余距离,便已经使其鹤氅上隐隐传来布帛撕裂之声,可见刀气之利。 身形后掠的陈孤鸿嗤笑一声,一挥大袖,将这道凛冽刀气悉数收入袖中。 胡良碎步向前,出刀不停。 碎石激射,夹杂着凛冽气机的石块落地后砸出无数坑洼,两人之间百余步的距离上,刀气缭乱纷飞,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每道沟壑都有尺余之深。 这便是先天境高手出手的威势,轻轻一刀之威,碎金裂石,若是落在血肉之躯上,又是何等凄惨景象? 胡良一刀如力劈十万大山,刀气如火焰跳跃,直落向陈孤鸿身前,这一刀被层层气机阻挡,却没有势弱半分,不得已之下,陈孤鸿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虬髯刀客一刀凌厉横扫,裹挟着狂乱刀势,将一座假山拦腰斩断,切口出光滑如镜。 身着鹤氅的陈孤鸿飘摇落地之后,轻声笑道:“好一个横扫千军如卷席。” 胡良笑着开口道:“你曾经身受重创,就算曾经摸到过归真境的门槛,如今也已经跌落回先天境的谷底,想要杀我,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陈孤鸿的左手轻轻摩挲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微笑道:“彼此彼此,老夫修为虽然不高,但一双眼睛却是毒辣,看得出来,胡兄弟身上同样有伤,而且伤势不轻,先天境已经是摇摇欲坠,如果胡兄弟此值巅峰之态,再加上手中那把在刀剑评上名列第十的大宗师,老夫万不是胡兄弟的对手,只敢把胡兄弟当作一尊菩萨供起来。还有恩公,虽然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剑败退正一宗高手的恩公,就算老夫跌落到了先天境的谷底,到底还是先天境,可恩公他却是已经跌落至抱丹境。” 陈孤鸿哈哈一笑,“不说多了,你们二人之中,只要还有一人还是先天境巅峰,那么老夫也万不敢起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可胡兄弟有吗?恩公有吗?不到先天境,终究是蝼蚁一般啊。” 胡良笑了笑,“你这句话,诓骗些没有踏足过先天境的愣头青还差不多,可我终究是见识过先天境甚至是归真境的风光,论起对于先天境的感悟,甚至比你还要高出许多,这种什么‘终是蝼蚁’的话语,吓唬不到我。” 陈孤鸿脸上的笑意愈发温和,看不出半分魔道巨擘的影子,倒像是个满腹仁义道德的饱学鸿儒,他将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处,语气不疾不徐地说道:“胡兄弟莫不是在跟老夫说笑话?玄元境和先天境之间的天堑之深,就算是身怀飞剑的剑客或是纯粹武夫也难以逾越,这可是无数先辈用性命才实践出来的真知灼见,难不成胡兄弟觉得你或恩公能胜过前人无数?” 胡良大笑着反问道:“为何不能?” 陈孤鸿愣了一愣,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伸出大拇指,“好志气,老夫自愧不如。” 胡良对此浑不在意,问道:“陈孤鸿,青鸾卫许诺了你什么好处?竟是让你临时起意,要将我们卖给青鸾卫。” 到了这个时候,陈孤鸿也懒得再去做戏掩饰,坦然道:“封官许愿,荣华富贵,不外乎就是这些,可这世上之人,又有几个不爱这些的?这世上又哪有真正的不渝之人,不过是价码不够罢了。其实老夫也想做一个忠义之人,不巧的是,这次青鸾卫给的价码很足,所以就要委屈胡兄弟恩公了。” 胡良说道:“这种关乎生死的事情,不是相熟之人也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敢放心合作,此番青鸾卫来人中,有一个浑天宗的高手,所以我猜测,你也应该是出身自邪道十宗。” 陈孤鸿拍了拍手掌,笑道:“胡兄弟好心思,仅仅凭这些就能猜出老夫的根底,到了这个时候,老夫也没什么好相瞒的了,老夫出身于真传宗,与出身于浑天宗的白愁秋是故交,此番也是由他出面,才能促成今日之事。” 胡良点头道:“明白了,看来江湖上传说邪道十宗大举进驻京城,也不是空穴来风了。” 陈孤鸿呵呵笑道:“不瞒胡兄弟,老夫也是刚刚得知此事,看来的确是老夫在这一隅之地待的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孤陋寡闻。” 将这一切谋划都和盘托出之后,陈孤鸿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阴森,继续说道:“老夫知道恩公和胡兄弟都是大有来历之人,可那又如何?江湖水深风大浪急,被淹死在里面,也怨不得旁人,若是胡兄弟和恩公今天死在了南山园,自然会有人去收拾残局,而老夫也定会为恩公和胡兄弟各准备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将你们厚葬在这块青山碧水之地,也算全了我们之间的恩义,只是有一点,两位的头颅怕是保不住了,青鸾卫还要带着两位的头颅返回帝京,向上头交差请赏。” 望着胡良几乎没有太多变化的表情,陈孤鸿脸上的笑意渐渐全部敛去,一字一句道:“说实话,就算真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老夫也不怕什么,大不了不要这个园子,去京城,那里也会有我这脉真传宗的一席之地。” 如今天下,宗派林立,数目繁多,大体可以分为三等,分别是:门、宗、派。 所谓“门”,诸如道门和佛门,不局限于某一地,而在于整个天下之间。正一宗、妙真宗等就可以归属在道门名下,静禅宗和慈航宗则可以归属在佛门名下。 在“门”之下,是“宗”。也就是世人所熟知的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虽然不能像道门、佛门那般涵盖天下,但是作为一“门”之主要枝干,雄踞一方,势力庞大。 在“宗”之下,则是“派”,也就是派系之分,平日里可以自行其是,但又要受头顶上的宗主约束,纵观众多派系,以正一宗内的张派、颜派、齐派之争最为著名,与李玄都交好的张鸾山便是张派,而当代掌教颜飞卿则是颜派。 所以陈孤鸿虽然不是真传宗之主,但仍有属于自己一脉的道统,青鸾卫以此筹码,自然可以说动陈孤鸿与他们合作。 也正因为如此,他甚至可以放弃在九河府经营多年的南山园基业,去往京城,在青鸾卫的支持下,与真传宗正统一分高下。 对于陈孤鸿而言,在道统传承面前,区区救命恩情和一个南山园,就不算什么了。 第五十二章 胡良的刀 当年被正一宗高手围攻,使得陈孤鸿遭受重创,虽然现在也可以说是东山再起,但他有苦自知,几十年的苦修加上一桩不小的机缘,这才换来一个归真境的门槛,本以为就算不能纵横天下,也是天下大可去得,所以失了自己恪守半生的小心谨慎,这才会被正一宗的人抓住他的行踪,险些就将他置于死地。 心高气傲的陈孤鸿本想凭借踏足归真境的修为,回到真传宗,重振属于自己的那一脉道统,甚至是成为真传宗之主,继而谋求传说中的天人境,走一条直指宗主圣君的青云大道,只是如今他不但跌落先天境,而且很有可能此生再无望突破归真境,于是心灰意冷,干脆在九河府扎根立足,建起南山园这方基业,不再去管什么真传宗,免得丢人现眼。 不过如今又是不同,青鸾卫给出的价码实在诱人,让陈孤鸿很难拒绝,毕竟有了圣女和另外五宗的支持,就算陈孤鸿只是先天境,也有足够的底气去争夺真传宗的正统名分。 毕竟真传宗不是无道宗或牝女宗这等数一数二的大宗,在邪道十宗之中,排名垫底,有圣女的许诺,足矣。 每每想到这里,陈孤鸿难免有些唏嘘感慨。 正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其实,庙堂和江湖事一回事。 各大宗门选定下任宗主继承人,其重要程度不亚于一国一朝立下太子。 甚至可以说,朝廷不立太子,好歹有正统法理,有名分大义,还不至于立时亡国,可江湖上多的是风波险恶,若是遇到一个难以担当大任的宗主,或是干脆没有宗主,那就立刻有了分离崩析的可能。 在这一点上,宗门和庙堂一般,大体只有两条标准,立长或是立贤。 对于宗门而言,立长是常态,因为各大宗主选择弟子不像皇帝生儿子,是好是坏全看天数,要经过一番考量筛选之后,才会定下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所以立长比较靠谱。 可这个首徒之位也未必会比太子更容易。 因为立长之外还有立贤。 毕竟修为高低才是正理,若是修为太低,便难以服众,就算在上任宗主的扶持之下勉强坐上了宗主的位置,也坐不稳当。遍观各大宗门,能无风无浪地坐稳宗主之位的,屈指可数,大多都会闹出许多争斗,而这些争斗也未必就比庙堂上的龙子夺嫡差了。 就拿正一宗来说,本以为张鸾山的宗主大位已经是板上钉钉,谁又能料到会在最后杀出一个颜飞卿? 想到这里,陈孤鸿难免生出一股子怨气。 当年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与师弟争夺宗主之位失败,这才离开真传宗,漂泊于天下之间。所以这次的机会,他必然要抓住,若是到手的机会都溜走了,那也不能怪老天爷不赏饭吃,只能怪自己无能。 邪道十宗之人行事,素来是寡恩义而重利害,否则也不会被冠以一个“邪”字的名头,也许正道人物中不乏道貌岸然之人,可这些被冠以“魔头”之称的邪道之人也未必就是什么性情之人,正如一句老话所说的那般,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邪道十宗的“邪魔”二字被叫了这么多年,绝不是无的放矢。 如果李玄都当初知道陈孤鸿就是邪道十宗之人,那么他就不会出手相救,毕竟所谓的正邪不两立,从来都不是一句大而无当的空话,而是被许多鲜血浸染出来的“真知灼见”。这里面夹杂了太多的恩怨情仇和利害纠葛,远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更不是某个人就能化解的。 胡良轻轻说道:“今日老李被你恩将仇报,也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识人不明,交友不慎,当日之因,今日之果,自食其果啊。” “当年他救你性命,今日我再取你性命,如此才算是恩怨两清,了结因果。只是不知道你想怎么死?” 陈孤鸿闻言之后,仰天大笑。 好似是平地起惊雷! 下一刻,陈孤鸿抬臂伸手,整只右臂骤然伸长,一掌在胡良的胸前如雷炸开。 相较起那名左道方士的千手无骨术,陈孤鸿更为熟稔,堪称是信手拈来。 不过胡良也不是如今只有抱丹境的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横刀身前,挡下了这一掌,嘿然道:“陈老哥,这一掌的力道可是还差点意思!” 陈孤鸿也不说话,只是冷笑一声,只见他五指上的指甲开始疯狂暴涨,短短片刻已经有一尺之长,指甲上闪烁着冰冷如金铁的光泽,仿佛这已经不是人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件兵器。 陈孤鸿五指并拢,五根指甲如同一把利剑,狠狠斩落,与胡良手中的大宗师碰撞在一起,火花四溅。 “陈老哥,还是不够爽利啊!” 胡良为何能在承天门一战中斩下青鸾卫都督的一条臂膀? 只见胡良手中大宗师上的刀芒猛然间一涨再涨,先前只是粗壮如手臂,现在则宛如一条长龙盘踞,完全盖过了大宗师本身,一刀撩起,将陈孤鸿的五根指甲碾作齑粉,这还不止,刀气如狂风肆虐,原本游刃有余的陈孤鸿终显狼狈,身上鹤氅被凌厉刀芒斩破。 胡良大笑一声,得势不饶人,刀随心动,身随刀走,刀法大开大合, 他的刀道无非是杀伐二字。 西北塞外黄沙,戈壁滩上斩杀大盗一十八人。无道宗魔头行凶,一路激战纠缠数百里。秦州沙场纵横,尸山血海之中惨烈厮杀。最终帝京一战,承天门内一刀断臂。 虽然他比不上当年的李玄都,此时更是因为受伤之故,一只脚已经快要跌出先天境的门槛,但他手中还有这把大宗师,那就不是一个陈孤鸿就能随意拿捏的。 到了这个时候,陈孤鸿不能也不敢再去留手了,踏罡步斗,便要开启南山园的山水大阵。 可胡良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哪里会让他放手施为,一步踏前,任由陈孤鸿双掌拍在自己的身上,代价巨大,脸色苍白,嘴角渗出血丝,仍是一刀破开陈孤鸿的护体气机,刺入他的腹部,然后另外一手搭在刀首上,加重力道,向前一推,刀尖立时穿透陈孤鸿的身体。 第五十三章 玄都的剑 门内门外两重天。门外是两位先天境高手的交手,门内则是鱼龙混杂。 在那名左道方士身死之后,被自己佩剑刺穿了腹部的剑客,以及七窍流血的武夫,都相继因为重伤而死去。 在李玄都的身前,只剩下三位玄元境高手。 又是以一敌三。 只是上次以一敌三,是车轮战,这次以一敌三,却是没有颜飞卿等人那么讲究了。 李玄都伸手握住那把寒气凛凛的长剑,横于身前。 虽然他只有一人,手中只有一剑,但却让三人在第一时间未敢轻举妄动。 辜奉仙轻声问道:“杨夫人,陈先生不会有事吧?” 杨柳只是心无旁骛地盯着李玄都,也盯着他手中的剑,摇头道:“虽说这次主人有些托大了,若是一开始便开启南山园的山水阵法,断然不是此刻光景,但这里毕竟是南山园,主人也是货真价实的的先天境高手,只要主人顺利开启阵法,那名刀客的败亡也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辜奉仙点了点头,笑道:“那就好。” 白愁秋沉声道:“我们不必为陈师兄忧心,先把眼前这个祸根除去,再说其他。” 话音未落,杨柳的一个“好”字还未出口,辜奉仙已经出手。 他虽不是纯粹武夫,但武学也颇有造诣,此时用出青鸾卫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掌法,身形忽左忽右,变幻不定,掌法更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甚至就连杨柳和白愁秋都没能看清,他已经身形往斜里窜出,双手微举,一前一后,接连拍向李玄都。 这一招既出人意料之外,又来得极快,李玄都来不及躲闪,只能依仗太乙五烟罗,运起气机硬受这一掌。 只是辜奉仙的这一掌却是不逊于钱行多少,那名剑客用出全力一剑都未必能破开的太乙五烟罗,竟是被辜奉仙一掌便瞬间摧破。 辜奉仙得势不饶人,便顺势加重力道,要直接将李玄都的胸膛震碎,使其命丧当场。 不过辜奉仙生性多疑,在手掌马上就要触及李玄都胸膛的那一刻,仍是没有见到李玄都有如何惊惶之色,顿时心生警觉,不再继续出手,反而是收回手掌,向后飘然退去。 李玄都不再去重新凝聚已经被击散的太乙五烟罗,淡然道:“你倒是谨慎。” 辜奉仙平淡道:“从刚才的交手情形来看,阁下可谓是学贯诸家,从清微宗到金刚宗,都有涉猎,小心总是无大错,免得在阴沟里翻船。” 李玄都道:“小心无大错,也难成大事。” 辜奉仙轻声说道:“我现在越来越看不透阁下了,会清微宗的飞剑术,会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还会金刚宗的大金刚拳,无论是哪一宗的出身,身世都注定不差,就算在下的青鸾卫官身也未必能与阁下媲美,只是在下有一点想不明白,阁下何不晚些再离开宗门,好歹等到踏足玄元境再说,如果阁下现在还有玄元境的修为,那么我们三人万万不是敌手才是。” 李玄都没有回答。 刚才那一掌,没有伤到他,却被辜奉仙试探出了深浅。 不管他的气机如何雄厚,终究是没有重新打通玄窍,所以五气尚不凝练,他就不是玄元境。如果他是玄元境,那么他在面对刚才那一掌时,便不会被打破太乙五烟罗。 辜奉仙的那一掌,杀敌意味不重,试探意味居多。 既然试探出了深浅,三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玄元境和抱丹境,可是天差地别。 一个可以越境杀玄元的抱丹境,至多也就是杀一个玄元境高手。可是换成一个玄元境高手,那就意味着他面对先天境时,也可能有一战之力。 两者之间的差别如何不大? 现在他们有三个玄元境,面对一个抱丹境,又如何不能取胜? 只是再次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李玄都非但没有坐以待毙,反而是主动出手,一剑扫出三朵莲花状气机分别射向三人。 三人中修为最低的杨柳心头一紧,她本就是靠着陈孤鸿的丹药才勉强踏足玄元境,平生又没有多少交手经验,不说与钱行这等纯粹武夫相提并论,就是比之不擅与人争斗的白愁秋也差之甚远,好在白愁秋已经一步踏出,挡在她的身前不说,还以手指勾勒出一道符篆,将这三朵莲花气机破去。 与此同时,辜奉仙脚步轻灵地欺身上前,又是双掌连环拍出。 李玄都再一次对上辜奉仙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刻意躲避两双变化莫测的手掌,反而是以手中的三尺青锋应对。 掌快剑更快,掌变剑亦变。 只见李玄都脚下踏慈航宗的莲花步,身法用玄女宗的素女履霜,手中之剑则是清微宗的一剑化三清。 一剑化三剑,好似是三人同时使剑,比起一双肉掌还要多出一剑。 更何况剑上剑气凛然,若是以肉掌硬拼剑器,说不得要被削下几根手指。 辜奉仙不敢硬接,只能一退再退。 好在杨柳在片刻失神之后,很快便从袖中抖出一条软鞭,啪的一声,点向李玄都的右眼。 李玄都逼退辜奉仙之后,面对这一鞭,手中长剑一振,剑气如风,肆意挥散,使得长鞭在距离他还有丈余距离的时候,鞭身就已经被剑气碾得寸寸碎裂。 当年李玄都以归真境的修为被冠以剑仙之名,其剑术又怎么会差?此时运转手中长剑,清微宗的一剑化三清、妙真宗的太乙归藏剑、慈航宗的白莲四剑、正一宗的真武纯阳剑、东华宗的青莲七剑、神霄宗的太乙分光剑,甚至还有无道宗的阴阳倒错剑,诸多剑道绝学被他融汇于一炉之中,又岂是区区三个玄元境就能破解的? 一时间剑光煌煌,李玄都竟是以一己之力将三人全都压制在下风。 这倒不是说三人联手还比不得钱行一人,而是一个和尚有水吃,两个和尚挑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此时三人自觉稳操胜券,又怕自己被李玄都临死反扑,是以自保为主,不肯出死力,自然不如钱行独自一人在身陷险境时的殊死一搏。 钱行敢用自己的一只手掌为代价破解李玄都的驭剑术,他们敢吗?若是辜奉仙舍得自己半只肉掌,立时可以破去李玄都的层层剑网,可他舍得吗? 如此反倒是给了李玄都机会,他横剑一扫,逼退辜奉仙和白愁秋,然后身形欺近,一剑直指修为最弱的杨柳。 第五十四章 飞剑紫凰 见此情景,辜奉仙脸色一变,双掌狠狠拍向李玄都的后心位置,打定主意要围魏救赵。 白愁秋神色狠辣,大袖一挥,有一道黄纸符篆凌空飞出。 此乃浑天宗的乱神符,可封人六识五感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在这等时候,若是李玄都中了一张乱神符,那便等同于置身死地。 几乎同时,李玄都以飞剑术将手中长剑飞出,逼退杨柳,然后回身甩袖,一抹碧绿幽幽的青芒瞬间自袖口掠出。 一闪而逝。 一直游刃有余的辜奉仙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已经提前做出躲闪的动作,但胸前的青色锦衣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削开一道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是在鬼门关附近徘徊了一次,只是没有迈过门槛而已。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一个回旋之后,再次激射向白愁秋。 好在白愁秋已是有了防备,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躲过青芒。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无柄小剑正悬停空中。 辜奉仙的脸色惊骇,失声道:“竟然是飞剑!” “有见识”。”李玄都无甚诚意地赞了一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一指点出,青色小剑随之激射而出。 辜奉仙再次被飞剑刺穿小腿,鲜血直流,万幸是没有伤到骨头,仅仅是皮肉之伤,并无性命大碍。只是这位青鸾卫指挥使的心神极为震撼,他早就曾听闻过飞剑大名,但更多还是说飞剑如何千金难求,今日得见飞剑之后,方知一分价钱一分货,半点不虚。 在一剑得手之后,李玄都再度御气摄回三尺长剑,配合飞剑对三人步步紧逼。 见此情景,辜奉仙大喝一声,“白大人,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白愁秋闻言脸上露出几分迟疑犹豫之色,不过还是一咬牙,从袖中掷出一条金色长索,大约有尺余之长,迎风便涨,好似一条金色蛟龙,立时将正在四下飞舞的飞剑青蛟束住,使得飞剑颤鸣不止,却又挣脱不开。 飞剑自然是玄妙非常,可也不是真的无敌,在世上还有专门克制飞剑的宝物,眼前这条长索便是一种,可以缠绕在飞剑的剑身之上,隔绝飞剑与剑主的心神联系,同时使得飞剑的气机流转不畅,因为素有“飞剑如龙”的说法,所以这种长索便得名为“缚龙索”。而且除了束缚飞剑之外,缚龙索也可以用来缚人,只是一条缚龙索的灵气最多只能使用三次,无论束缚飞剑也好,缚人也罢,都会消耗灵气,而制作一条缚龙索,更是耗时耗钱,可谓是价值千金,如今白愁秋手中的这条缚龙索便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自然是心痛非常。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用了,总好过用血肉之躯去硬抗飞剑。 趁着飞剑被压制的时机,辜奉仙欺身而近,不再用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改用大青龙手,五指如钩,指掌之上有青色气机生出,呼啸成风,丝毫不逊于凛冽剑气。 辜奉仙近身之后,忽指忽抓,忽拿忽点,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只是李玄都也并非那等全靠飞剑的剑士,比起拳脚功夫,号称铁臂铜膀的钱行都死在李玄都的拳掌之下,可见一斑。此时两人近身而战,李玄都自然不会含糊客气,同样用出大青龙手的同时,又接连用出大白虎手、大朱雀手、大玄武手,四手合一即是完整的青鸾卫大四象手,恐怕就连辜奉仙也未能学全。 不过交手二十几招,辜奉仙便已经落入下风之中。 就在此时,杨柳终于脱得身来,出手即是杀招。而且她选择的时机也极为巧妙,正值辜奉仙与李玄都对了一掌,两人身形各自一晃,甚至就是全身气血也都晃了一晃,她便在此时如魅影一般来到李玄都的身前,一指点向他的心口“膻中穴”,不得己之下,李玄都再次运转太乙五烟罗,身周隐隐有五色气机环绕,似有似无,似虚似实,好似清晨天边的五彩烟霞。 此乃妙真宗秘法,不逊于慈航宗的四象莲华法,讲究升阳降阴,以柔克刚,若是力道不够,气机不足,一击下去便如打入棉花之中,无处着力,又好似陷入泥泞之中,拖泥带水。 杨柳的这一指落在太乙五烟罗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毕竟她也是玄元境的高手,任凭太乙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 太乙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指彻底击散,然后继续攻向李玄都的心口。 有了这片刻喘息时机的李玄都,身形以铁板桥向后躺倒,在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指的同时,又是单掌一拍地面,身形顺势向后滑去。 一指落空的杨柳顺势向前一脚重重踏出,差之毫厘未能踩在李玄都的身上,绣鞋踩踏在地上,轰然作响。 杨柳的脸上露出几分戾色,纵使此人有些能耐,可终究还是个抱丹境而已,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该死了,于是她身形紧随而至,便要趁着李玄都还未起身之际,将其彻底斩杀。 李玄都只能以鸳鸯连环腿法踢出,逼得女子不得不以双臂格挡,然后他顺势向后一弹,终于得以起身。 杨柳仍是不依不饶,脚下一点,五指成勾,便要抓碎李玄都的头颅,不过就在她距离李玄都还有一步距离的时候,猛地停下身形,伸手抹了把喉咙,鲜血淋漓。 一把紫莹莹的袖珍无柄小剑悬停于她的身后。 尺寸与青蛟相差无几,除了颜色不同之外,再有就是剑身上刻有“紫凰”二字。 这两把飞剑,仿照正一宗的“紫霞”和“青云”两剑铸造,同样是一雌一雄,青蛟为雄,紫凰为雌,这本是李玄都在离开师门时,授业恩师送于他的保命之物,只是在他踏足归真境之后,便极少再用这两样“小玩意”,只是没想到,时至今日,他竟是又要重新依仗这两个老伙计了。 青蛟被缚龙索束住。 方才李玄都祭出紫凰,置于女子的必经之路上,借着女子本身的前冲之力,刺穿了女子的喉咙。 杨柳捂住鲜血如泉涌的喉咙,口中发出难以辨别的嘶哑声音,紫凰飞剑的剑气残留其中,彻底断绝了她的最后一线生机。 雌雄二剑,雄剑为阳,雌剑为阴。 阴柔难测,最是杀人无形。 第五十五章 兴尽悲来 从白愁秋用出缚龙索困住李玄都的飞剑青蛟,到李玄都与辜奉仙近身交手,再到杨柳趁机出手偷袭,又被李玄都以飞剑紫凰出其不意地斩杀,这一切不过是在片刻之间,让人应接不暇。 这把紫凰,才是李玄都最后的杀手锏,哪怕在面对钱行时,他也没有用出,直到此时面对三个玄元境高手,才不得不用出。 出剑即杀人。 以驭剑术直接驾驭飞剑和以气机用出离手飞剑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后者在江湖上已经可以算是很少见的玄妙手法,但相较于前者而言,还是差了不止一筹,前者哪怕是放在先天境中,仍是很了不得的仙家神通,可遇不可求,习得之人寥寥无几。 甚至在许多孤陋寡闻的山野散人看来,只有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真正高人才能驾驭飞剑取头颅,可实际上并不是如此,飞剑的驾驭之难易,与飞剑的品相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飞剑的品相越好,对于剑主修为的要求也就越低;反之,飞剑的品相越差,对于剑主修为的要求也就越高。 品相高的飞剑,灵性通透,气机运转通畅,就像可教孺子,一点就透;品相低的飞剑,灵性驽钝,气机运转滞涩,就像难雕朽木,需要花费数倍的力气。 李玄都的这两把飞剑,虽然不能算是飞剑中的仙品,但也可以说是上上之品,故而仅仅是抱丹境修为便可轻松驾驭,至于最顶尖的飞剑,则是无需任何修为,只要以精血祭炼之后,便可轻松驾驭,所谓稚童飞剑斩桃花,便是此等缘由。 李玄都伸出双手,两只衣袖猎猎作响,两只袖口分别泛起阵阵青色和紫色光华,玄妙非常。 见此情景,辜奉仙和白愁秋脸色格外凝重,又透出几分阴沉。 尤其是白愁秋,心中翻江倒海,死死盯着这个不知底细来路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的身家之丰厚,简直要让寻常的先天境高人还要自惭形秽,尤其是那两把飞剑,常人得其一,都要被视为天大的机缘,可此人却身怀两剑! 何时江湖上又多出这么一个年轻俊杰?精通各个宗门的武学术法,且身怀两把万金难求的绝佳飞剑,难道是哪家宗门精心培养出来的嫡传子弟?或是哪位世外高人的弟子? 难怪孤身一人就胆敢跟青鸾卫过不去,不说别的,仅仅是这两把品相不俗的飞剑,就足以横行一州之地的江湖,只要不主动招惹那几个雄踞一方的宗门,谁人敢惹? 至于青鸾卫,虽然遍布天下各地,但其中的精锐高手,主要还是集中在帝京,若有钦命,则从帝京的都督府中派出人手。换而言之,如果把青鸾卫也看作一个宗门,那么它的根基在于帝京和直隶,而非有一座太平山坐镇的芦州。 所以老人才会选择与陈孤鸿联手行事,双方因利而聚,有陈孤鸿这位先天境高手坐镇,又有他经营多年的南山园作为地利,哪怕此人的身边有一位先天境高手,只要先下手为强,都有很大机会拿下这些钦犯,如此便是一桩大功到手。 他们这次设伏,可以说是志在必得。 他离开帝京的时候,饶是他老成持重,也禁不住心底的几分雀跃兴奋。一桩杀害青鸾卫劫走钦犯的要案,一件涉及到太后娘娘圣名的大案,只要办成了这两个案子,他想不升官,也难了。 只是他已经足够高估这个年轻人,没想到还是这般棘手难缠。 这个明显出身不俗的年轻人,显然不是那种初涉江湖的愣头青,不但知道江湖的水有多深,而且还在其中游刃有余。先是下在酒中的‘谪仙人’被识破,又在以三对一的情形之下,还被他强行反杀一人,实在是出乎意料。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是骑虎难下,就算想要就此罢手,也已是不能,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辜奉仙默运一口气机,整个人的肌肤变得晶莹玉润,尤其是一双手掌,好似是羊脂白玉。 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武夫,只是与一身横练功夫的钱行不同,他的气机更偏向于木行,体魄不算坚固,更胜在招式灵活多变,论起战力高低,自然是不如钱行,只是要论起日后前程,钱行未曾有明师指点,一路武道走得颇为坎坷艰难,不得已之下只能走了这条只练体魄的羊肠小径,虽然在登堂入室三境中横行一时,但没有意外的话,终生无望出神入化三境。可辜奉仙不一样,他被一位右都督亲自教导,不但此生有望踏足出神入化三境,而且还有威力不俗的保命手段,比如现在他所用的,便是青鸾卫绝学青鸾九变中的第一变,苍鹰变。 只见他的背后生出淡淡的青色气息,凝聚好似双翼,双手如钩似鹰爪,十指上笼罩着深青色的气机,凌厉似刀。 辜奉仙身形如鬼魅,瞬间近身到李玄都的身边,双手并出,好似苍鸾怒击。 同时,白愁秋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袋,解开布袋口子轻轻一抖,有几个以柳木雕刻而成的小人落在地上,柳木属阴,故而这些小人身上都萦绕着淡淡阴气,而且每个小人身上又刻有细密符篆,落地之后,瞬间变有常人大小,然后如军伍结成阵势,朝着李玄都狠狠冲来。 若是寻常人遇到这样的阵势,就算这些木人的灵活不足,也要手忙脚乱一番,只是李玄都所学庞杂无比,什么奇术秘术没有见过,自然也知道如何对付这些奇怪木人。这些木人看似是傀儡,实则也可以看作是一道符篆,正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朱和墨”,只消破去其木人眉心位置的一点灵光,便等同是破去这道符篆。 不过李玄都没有直接动用紫凰破去这些木人符,而是以心念驾驭紫凰,直斩困住青蛟的缚龙索! 第五十六章 蛟凰齐飞 只要紫凰斩断了缚龙索,那么青蛟便能挣脱束缚复自由。 青蛟似乎也感受到了“妻子”的到来,颤动幅度越来越大。 白愁秋有苦难言。 两把飞剑的威力,已经不用言语再去多做解释,可是他已经没有第二条缚龙索,本来按照他的计算,以缚龙索困住这把飞剑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三人联手将其围杀至死,哪里曾想到此人还有第二把飞剑!?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紫凰化作一道紫色剑光落在缚龙索上,与不断震颤的青蛟里应外合,使得这条价值千金的缚龙索寸寸碎裂。 青蛟就此脱困,再无束缚。 灵性十足的青蛟极为震怒,颤鸣不止,渴饮鲜血。 随着主人李玄都的一念而动,青蛟化作一道让人倍感触目惊心的青色长虹剑光,直刺辜奉仙,将这位用出苍鹰变的武夫向后逼退。 紫鸾没有青鸾那般暴躁掠长虹,而是忽隐忽现,飘忽不定,如一尾在莲塘荷叶间畅游的锦鲤,穿梭于一众木人之间。 片刻之后,这些木人的动作全部戛然而止,皆是被一剑刺穿眉心,其眉心位的一点灵光消失不见之后,身上刻画的符篆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弭,最终化作一堆枯木,再不见半分灵异之处。 辜奉仙身形飘忽,不断躲避飞剑青蛟,几次都是险象环生,身上被青蛟切割出几道伤口,几可见骨,狼狈不堪。 他瞥了眼不远处正在专心驭剑的李玄都,两人之间看似是咫尺之遥,实则却是如隔天涯一般,已经心生退意。 白愁秋单手负于身后,掌心中有一道道笔画浮现,按照某种特定诡异,自行蔓延,就好似有一支无形之笔在他的掌心上缓缓画符,时隐时现。 一场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设局拿人,却落到了如此这般死伤惨重的凄惨境地。 那个只有抱丹境的年轻人,如今还是毫发无损,无疑是对他们最大的讽刺。 不过他不是那些输了一战便要死要活的愣头青,此时已经不再去想胜负二字,想的是如何安然保全自身,对于他们这些常年行走在江湖上的老江湖而言,活着就是最大的道理。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退去,是因为还未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毕竟这次围杀的关键不在于他们,而在于门外那两位先天境高手,只要陈孤鸿能击败那个名叫胡良的刀客,那么就算此人手中还有两把飞剑,也是一个死字。 这个道理,李玄都同样明白。 他双袖一振,飞剑紫凰骤然掠向辜奉仙,而正在追杀辜奉仙的飞剑青蛟则是急转向白愁秋。 他显然是不想让两人全都留在此地。 辜奉仙双掌连拍,以劈空掌劲略微阻挡飞剑紫凰,同时口中高声道:“这次是我等唐突了,还望阁下看在青鸾卫的面子上,放过我等一马,为此我等愿意奉上白银万两向阁下赔罪,若是阁下还有其他吩咐,我等也同样愿意照办。” 早已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的李玄都对此置若罔闻,只是专心驾驭飞剑。 辜奉仙也是个果决之人,他一直都在留意李玄都的脸色,见他无动于衷,立刻有了决断,拼得被紫凰刺穿小腹,身后的青色双翼扇动,整个人撞破墙壁,向外逃去。 苍鹰变的玄奇之处就在于那对背后双翼,可以使人短暂腾空离地,辜奉仙本身就是轻身功夫极好之人,不过瞬息功夫,他整个人已经跃房翻墙,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没有驭剑去追,而心念一动,使紫凰再度刺向白愁秋。 白愁秋不是武夫,若是给他些许时间,也可以逃离此地,只是在青蛟的步步紧逼之下,他根本没有半分时间。而且原本他与辜奉仙两人联手,就算不能奈何李玄都,好歹暂时自保无虞,如今辜奉仙逃走,那么只剩他一人的情形下,怕是很难善了。 白愁秋抬起头,望向辜奉仙之前消失的方向,最后低头看了眼掌心已经无法完成的符篆,惨然一笑。 他心知今日必死无疑,心绪复杂无比,既有怨恨和不甘,也有某种在踏入江湖第一天起就已经有的明悟。 入了江湖,便是生死自负,身不由己。江湖儿郎江湖老,终究是要淹死在这大江大湖之中。 老人不再执着于画完掌心这道开启阴阳门的符篆,而是运起全身所有气机,近乎于燃烧沸腾,大步向前,俨然是要与李玄都生死一战,乃至于同归于尽。 以他接近先天境的修为而言,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痴人说梦。 李玄都收回青蛟和紫凰,使两剑围绕自己缓缓盘旋,开口道:“这是要一心求死了?” 话音未落。 李玄都伸出两指捻住青蛟,然后屈指一弹。 一声剑鸣如龙吟。 青蛟猛然激射出去。 在老人的心口处,一穿而过。 青蛟钉入老人身后的墙壁之中。 成功穿透老人心脏之后,青蛟畅快剑鸣,好似一个口渴多日之人终于痛饮了一口清泉,不但解渴,而且格外甘甜可口。 只是老人仍未死绝,仍旧朝着李玄都大步冲来。 李玄都又是伸指一弹。 紫凰再次以同样的方式激射而出。 轻轻洞穿了老人的眉心位置。 无数剑气在老人的颅窍内炸开。 老人顿时停下脚步,七窍之中缓缓流淌出漆黑血液,继而整个面皮的毛孔中,都渗出猩红血丝。 李玄都不去看已经气绝身死的老人,一挥双袖,两把飞剑便如倦鸟归巢,各自飞入袖口之中,然后袖口中的紫青二色异象也随之消失不见。 李玄都抖了抖两只袖口,长舒一口气,体内气机如潮起潮落,渐渐平复。 这次他顺利斩杀两个玄元境高手,一是因为出其不意,二是因为三人各有心思算计,如果他们不惧生死,通力协作,那他李玄都就算是再多一把飞剑,也无力扭转局势。 可世上又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因利而聚,因利而散,三人合力不齐心,未必就比一个死战到底的钱行更可怕。 第五十七章 嗜血如魔 另外一边,胡良一刀刺入陈孤鸿的体内之后,继续前冲,将想要开启南山园山水大阵的陈孤鸿撞到身后的墙壁之上,刀尖不仅穿透老人的身体,甚至已经刺入墙壁尺余。 这一刀,几乎是将这位南山园主人钉挂在了墙上。 只是对于一位已经超出凡人的先天境高手而言,这样的伤势却是不足以致命,甚至连重伤也算不上。 陈孤鸿双掌向前平推,迫使胡良不得不拔刀向后退去。 从假山上滑落下来的陈孤鸿冷哼一声,从袖中取出一颗朱红丹丸,丢入嘴中,双眼中顿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猩红之色,腹部的伤口同时开始飞快愈合。 整个九河府境内都知道南山园主人是个儒雅持礼之人,礼贤下士,待人谦和,可少有人知道,当年的陈孤鸿可万没有这般好脾气,否则也不会被自认是替天行道的正一宗追杀,如今的好脾气都是用一副副真传宗秘药温养出来的,而炼制这等秘药,则要孩童精血和处子天癸等物,甚至是孕妇的紫河车,十分难得,若是没有这些秘药撑着,陈孤鸿万万不会有今日九河府孟尝的名声。 而且这些秘药也有反噬作用,若是过量服用,则会物极而反,愈发暴怒嗜血,丧失理智,哪怕是先天境的高手也不能避免。 现在陈孤鸿一颗丹丸下肚,虽然借助药力恢复伤势,但药量已是超出平日,一双眼眸变为血红之色,几乎要让人分辨不出眼瞳和眼白。 下一刻,在胡良身后的地面猛然破碎,又有一个陈孤鸿破土而出,伸出右手,食指猛然伸长,点向胡良的后脑。 虽然胡良没有回头,但是好似脑后生眼,迅速前奔,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指,不过与胡良对面而立的陈孤鸿也没有闲着,双掌排空,结结实实地拍在胡良的胸膛上,胡良身形如断线风筝般向后飞去,不过在落地之前,胡良已经在空中强行扭转身形,落地之后,三“人”不再是在一线之上,而是变为一个三角阵势。 两个陈孤鸿,一般模样,双脚都是深深扎根于地下,只是一个表情生动如活人,一个表情生硬似假人。 似是活人的陈孤鸿双掌相握,望向胡良,硬挨了他的双掌之后,胡良的脸庞上骤然涌起一股红潮,肌肤滚烫通红。这一掌若是拍在寻常玄元境的身上,哪怕是一身横练功夫的钱行,也要全身骨骼尽碎,变成一堆烂肉都不奇怪。 胡良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因为他是纯粹武夫,除了手中之刀,一身修为便有多半都在体魄之上,硬抗陈孤鸿的一掌,还不算难事。 陈孤鸿自然清楚这一点,他也没想着凭借这一掌便将胡良置于死地,可如果胡良仅仅如此,那就休怪他不再留手了。 陈孤鸿冷笑一声,不见他如何动作,另外一个表情生硬的陈孤鸿瞬间缩入地下,然后从胡良的脚下位置再次破土而出。 不过胡良早有预料,毫不客气地一脚踏下,这一脚之重,便是数寸之厚的石板地面都要寸寸碎裂,可这个陈孤鸿却仿佛一条游蛇,柔弱无骨,任凭胡良的这一脚踩下,仿佛是一滩烂泥一般,不但没有被踩回地下,反而顺势缠绕住胡良,紧接着便要如蟒蛇捕猎一般,要用自己的身体将胡良整个人生生绞杀。 陈孤鸿双眼赤红,桀桀怪笑,“胡兄弟,这才是我真传宗的千手无骨术。对了,我现在还不知胡兄弟是出身于哪家哪宗,是道貌岸然的正一宗?还是假装慈悲的静禅宗?亦或是自命不凡的清微宗?” 被死死缠住缚住手脚的胡良不见惊惶,平静道:“其实论起师承,我也是十宗之人,还要称呼陈老哥一声师哥。” 陈孤鸿的双眼愈发赤红,秘药的反噬让他开始逐渐丧失清醒神志,语气也不再平淡如水,充斥着快要压抑不住的暴虐之意,“哦?你也是十宗之人?我怎么没听说过你?难道你是牝女宗的炉鼎?或者是忘情宗的俾子?” 话音落下,缠绕住胡良的陈孤鸿开始如蟒蛇一般开始收紧,而他整个人也在不断拉长,愈发不成人形,反倒是像一条伸长了的手臂。 一直立于原地不动的陈孤鸿迈步前行,此时终于可以看清,在他的鹤氅大袖之下还藏有第三条手臂,就像一条长蛇,延伸至地下,又在胡良的脚下破地出现,将其死死缠绕。 先前那个表情生硬的陈孤鸿便是这第三条手臂所化,这才是真传宗千手无骨术的玄妙所在,与先前那个左道方士用出的千手无骨术相比,堪称是天壤之别。 陈孤鸿已经逐渐狰狞的脸庞上挤出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好了,你该死了。” 胡良丝毫不惧,大笑道:“那也未必!” 话音未落,陈孤鸿缠绕住胡良的第三条手臂被胡良一刀从中斩断,刀势不止,继而直指陈孤鸿。 与此同时,陈孤鸿怒喝一声,伸手狠狠拍在自己的天灵之上,以他为圆心,地面一丈出现无数细微龟裂。 血雾弥漫。 陈孤鸿自残正经十二脉,无数鲜血顿时破体而出,浸透鹤氅,使他整个人变为一个血人。 不过与此同时,他的气机也开始骤然暴涨,好似熊熊烈火,不过一转眼之间,便从先天境的谷底攀升至山脚位置,又从山脚位置继续向上,很快便会抵达山腰位置。 修行求道如登山,越是往后就越是明显,到了先天境之后,便被分为四个阶段,以登山为比喻,分别是:谷底、山脚、山腰、山巅。原本胡良和陈孤鸿都是已经窥得归真境门槛的先天境山巅位置,不过两人又都因为种种原因而跌落至谷底。当下胡良手中有大宗师,陈孤鸿未能成功开启山水大阵,所以在刚从的交手中是胡良占尽上风,不过现在陈孤鸿动用秘术,却是要强行扳平劣势,然后开启山水大阵,转为胜势。 陈孤鸿眼神冰冷,狞笑道:“练了这嗜人精血的本事,注定不能显于人前,哪怕在十道之中,也要被人唾弃,你今日把我逼到如此地步,也足以自傲了。” 第五十八章 死不瞑目 陈孤鸿这一生为了登顶可望难即的归真境,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走上了一条注定无法回头的歧路,本来已经依稀看到归真境的绝佳风光,却被正一宗打落回谷底,这让他如何不恨?可他又能如何?正一宗乃是正道十二宗之首,就连静禅宗和清微宗都要让其三分,当年正道十二宗联盟而共抗邪道十宗,设立两杆令旗,一者主战,是正一宗执掌的“替天行道”令旗;一者主和,是太平宗的“太平无忧”令旗,如今太平宗封山,少有门人在世间行走,就唯有正一宗的“替天行道”令旗,号令天下正道群雄。 这样的正一宗,如何是他一个小小的先天境能去奢望报复的?就算他能成为真传宗的宗主,恐怕也不敢与正一宗掰一掰手腕。 他想要报仇,想要成为真传宗宗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搭上圣女的大船,借助圣女在朝廷的势力根基,如此方能成事。而想要投入圣女门下,就必须用这两人的人头递交投名状。 难道他要在这座南山园中藏头露尾一辈子? 陈孤鸿双臂伸开向上,仰天怒吼。 整座南山园轰然震动。 以南山园为根基而建造的山水大阵开始缓缓开启。 只见从南山园的八卦方位上生出无数灰色雾气,缓缓笼罩整个南山园,其中有一道道黑影飞掠而过。 陈孤鸿之所以选中南山园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处,就是因为南山园建在依山傍水之地,可以聚山拢水,连接山水灵根,方能早就大阵。南山园的这座阵法,出自真传宗的根本大阵“山水化灵大阵”,被陈孤鸿重新简化推演之后,最终变成了如今的南山园山水大阵,除了可以庇护庄园、隐蔽行迹之外,还兼具加持自身之功效,使主持阵法之人的修为再上一层楼。 只是这个大阵每次开启,都要牵动本地的山水灵根,甚至是影响山水气运,而且每次开启的声势都极为浩大,引人注目,所以陈孤鸿不能提前开启大阵,以免惊动胡良和李玄都,直到此时此刻,才算真正开启大阵。 陈孤鸿的赤眸盯住胡良,冷然道:“胡兄弟,可还有遗愿遗言?” 胡良双手握住大宗师,原地站定,双脚微微分开,山峙渊渟。 “那便是没有了。”陈孤鸿的神情愈发狰狞扭曲,闭目深深吸气,好似蛟龙汲水,只见大阵生出的山水灵气,从八个方位,好似八条龙出水的龙卷,朝着陈孤鸿所在的位置汇聚而来。 南山园内的庄客、仆役几乎同时抬头,望向这幅异象。有人茫然,有人畏惧,有人不知所措,也有心思通透的,知道这是庄子里出了大事,说不定就是有强敌来犯,一时间患得患失,不知何去何从。 八条龙卷横贯当空,好似是八道桥梁,又好似是八条游龙,最终悉数涌入陈孤鸿的体内。 陈孤鸿重归先天境山巅,眼前又重新看见归真境的门槛,这便是“山水化灵”的玄妙所在。 陈孤鸿在地面上狠狠一踏,脚下地面轰然破碎,借着反震之力,身形猛然前冲,身周有无数雾气翻滚随行。 两人轰然撞在一起,胡良的大宗师狠狠劈在陈孤鸿的额头上,刀锋入肉入骨一分,却不能把整个头颅分为两半,反而被陈孤鸿双掌拍在胸口,双脚未曾离地,身形却是向后倒滑出去。 陈孤鸿不给胡良半分喘息的机会,不等胡良的身形站定,已经是紧随而至,用出真传宗的催筋断骨小九式,或切、或捏、或捶、或拿、或勾、或拍、或点、或断、或抓,每一次都落在筋骨关节之上,使得胡良不得不一退再退。 两人一路所过之处,地面碎裂,砖石破碎,满目疮痍。 在灰色的滚滚雾气之中,陈孤鸿的脸庞已经不能称之为狰狞,而是扭曲不成人形,好似是从九幽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双血红眸子更是让人望之生畏。 在一番交手之中,伤势未愈的胡良完全落入下风之中,面如金纸,因为体内气机紊乱沸腾之故,嘴角渗出血丝。 陈孤鸿的阴鸷嗓音从滚滚雾气中传出,“毁去正经十二脉,换来两颗人头和一把大宗师,这个买卖不亏。” 胡良双手握持大宗师,重重吐出一口胸腹间压抑已久的浊气。 就在此时,李玄都出现在胡良的身后不远处,双手负于身后,气息近乎于无。 陈孤鸿猛地转头望向李玄都,血色双眸中透出近乎非人的目光,喉咙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好似是杨柳被李玄都一剑穿喉之后的濒死声音,让人脊背发凉。 李玄都平静说道:“真传宗的‘人仙炼窍法’,我听说过,也曾有幸见识一二,据说是易形易质,每一寸血肉肌肤骨髓尽返先天,最终百脉归一骨肉浑然,无骨无筋脉,已是半仙之体,身体每一寸都尽在掌握。只不过你走了一条岔路,此生是无望传说中的人仙之体了。” 被李玄都一语道破心底之痛,陈孤鸿好似是被揭开了伤疤,愤怒到极点,随手挥出一道气机,便要将这位曾经的恩公从这个世上抹去。 李玄都身形高高跃起,以妙真宗的“登天梯”悬停于半空之中,躲开这道气机,原本站立的地方乱石激射。 陈孤鸿重新又把视线转到胡良的身上。 在他看来,就算这位恩公过去如何厉害,如今也不过是个抱丹境而已,不足为虑,真正的心腹大患还是这位手持大宗师的胡兄弟。 就在陈孤鸿打算将胡良彻底置于死地的时候,李玄都再振双袖。 一紫一青两道长虹从他的袖口飞出。 陈孤鸿心头悚然一惊。 因为秘药的缘故,他的神志已经不太清晰,若他还是清醒的时候,就不会如此迟钝,更不会对李玄都能安然出现在此地而无动于衷。 可现在陈孤鸿已经不去深思李玄都为何能以一己之力胜过三人联手,只是本能地从心底感受到危险而已。 这一切不过在于刹那之间而已。 第一次感受到威胁的陈孤鸿张口怒吼,周身笼罩的雾气翻滚如沸水,体内气机和鲜血一起涌出。 青蛟就这般落下。 刚好刺在陈孤鸿的天灵位置。 真传宗的“人仙炼窍法”修炼到极致时号称圆满无漏,只是陈孤鸿距离圆满还有一段极大的距离,周身上下仍旧有命门破绽,方才他一掌拍在自己天灵位置才炸开全身气机,所以这里是他的功法命门所在。 不过既然是命门,那么陈孤鸿也不会全无防备,头顶上一股血气从玉鼎窍穴飘荡而出,如一炷香火袅袅升起。 青蛟在距离头皮还有丝毫距离的时候,被血气生生托住,再不能下落分毫。 就在此时,紫凰落下,剑尖撞在青蛟的剑尾上,使其得以再进一步,破开血气,刺入天灵三分。 陈孤鸿的全身气机顿时有了片刻的凝滞,然后开始剧烈反弹,要将钉入天灵之中的青蛟再生生顶推出去。 青蛟颤鸣不止,被一点点向外推出。 以李玄都如今的修为,最多只能坚持三个呼吸的时间。 不过对于胡良而言,已经足矣。 一刀如刹那芳华。 在陈孤鸿的视野中,一点光芒骤然亮起,好似是夏日夜空中的一点繁星。 然后这一点光亮迅速变大,哪里是什么繁星,分明就是大宗师的刀尖。 感受到灭顶之灾的陈孤鸿愤怒嘶吼,却困于命门受制,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刀。 这一刀的前冲之势有半分停滞,仍旧是毫无阻碍地刺穿了陈孤鸿的胸膛。 胡良的手腕一抖,将这位南山园主人的心肺搅烂,彻底断绝其最后一线生机,然后才拔刀而出,带起一抹刺目血花。 这位曾经差点踏足归真境的真传宗高手,就这么死在了自己的南山园中,在他眼中的阴沟里,翻了大船,死不瞑目。 第五十九章 小妹不哭 胡良吐出一口鲜血,随手将大宗师插在身旁地面,盘膝坐下,开始运转气机恢复伤势,同时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子没死在无道宗的手里,却差点栽在这老匹夫的手中,活该你这老匹夫死不瞑目!” 李玄都收回青蛟和紫凰,扫了一眼陈孤鸿的尸体,没有说话。 人死事了,天大的恩怨,不过一死而已。一死之后,恩怨两清。 当年李玄都从正一宗手中救下了陈孤鸿,可以说陈孤鸿是因李玄都而生,那么今日他被李玄都以飞剑定住命门,又是因李玄都而亡,世间之因果,一饮一啄,早有天定。 对于陈孤鸿的作恶,以及他的恩将仇报,厌憎自然有,只是谈不上如何刻骨铭心,委实是他在过去的十五个年头里,见过太多此类事情,已经有些麻木。人在江湖,想要不被大江大浪淹死,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扬名立万,少不得昧着良心做事,可昧着良心的次数多了,便忘了良心到底是什么,一味利己,终是万劫不复。 正如商人富贾们常说的一句话,小富在于勤,中富在于术,大富在于德。像陈孤鸿这般,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必然少不了“勤勉”二字,也不会拙于谋略术势,可唯独少了一个“德”字,便注定难成大事,纵使一时得势,也难以持久,终有一日要还回去的。 这些话,陈孤鸿未必不会明白,只是利益放在眼前,青云捷径就在脚下,又有几人能不受诱惑?说到底,还是知易行难罢了。 李玄都又将视线转向胡良,问道:“天良,需要我为你护法吗?” 胡良摇了摇头道:“我的伤势不算太重,尚有一战之力,这座南山园里的小鱼小虾还不能将我如何,你还是赶紧看看小丫头去,别让她出了什么岔子。” 李玄都嗯了一声,往他们居住的院子掠去。 说一千道一万,他和胡良不是来杀人的,杀青鸾卫的高手,杀南山园的陈孤鸿,根本缘由是自保,若是小丫头出了什么差错,那么他这次甘冒风险来芦州又是为了什么?再赶去龙门府又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小丫头不能有半点闪失。 当李玄都回到院子的时候,身形猛地停下,望向此地的一个不速之客,生出几分杀意。 从小姑娘的房间里缓缓走出一个胖子,天生一副笑脸,不笑也似笑,像是个做买卖的商人,不过此时他的右手中握着一柄把大名鼎鼎的文鸾刀,左手按住周淑宁的肩膀,将文鸾刀搭在周淑宁的脖子上。 此人正是芦州青鸾卫指挥佥事,曾在怀南府和风阴府的边境渡口设立酒店,这次跟随辜奉仙和白愁秋来到此地,便由他来缉拿周听潮的女儿周淑宁,他来到此地拿住小丫头之后,就在此地等待两位大人的消息,结果看到山庄大阵开启,声势浩大,愈发不敢贸然走动,直到大阵烟消云散之后,他才敢出来看看情况,结果就看到了李玄都。 这个像商人更多过像青鸾卫的胖子,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甚至就连手中的白刃也微微颤抖起来。 李玄都虽然不认识此人,但却认得他手中文鸾刀,已是将他的身份猜出个七七八八,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不想再造杀孽,你把人放了,我可以不杀你。” 胖子额头上的汗珠愈发细密,握刀的右手颤抖得愈发厉害,刀刃本来就与小姑娘的脖子极为接近,再一颤抖之后,顿时划出一道浅浅红线,小姑娘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哭出声来。 极度紧张的胖子对此浑然不觉,只是如临大敌,可李玄都却看得清清楚楚,然后真真切切地生出几分杀意。 胖子牙齿打颤道:“这位大侠,小人只是奉上官的命令行事,万无与大侠做对的心思,大侠明鉴,定要说话算数。” 李玄都望着脸色苍白的周淑宁,面色上不显,心底怒意杀意皆有。他自小无父母双亲,被师父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因为天资根骨极佳的缘故,又为众师兄所忌,谈不上什么师兄弟情谊,故而除了师父之外,再无亲人,这些年来孑然一身,直到遇到小姑娘,大半个月相处下来,倒真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半个妹妹看待。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沉声道:“放开她。” 胖子吓了一跳,反倒是愈发不敢放开周淑宁,按着小丫头肩膀的左手不自觉地加重力道。 小丫头虽然已经踏足御气境,但毕竟是跳过了固体境,所以吃痛之下,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胖子对此毫无所觉,只是望着李玄都,颤声道:“还请大侠发个誓言,只要大侠立下誓言,我立刻放人。” 李玄都轻声道:“你没有机会了。” 下一刻,只见李玄都袖口处青芒一闪。 胖子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双眼猛地睁大,在眉心位置出现一个幽深血洞。 当啷一声,他手中的文鸾刀落地,整个人也随之向后倒去,激起一圈尘土。 周淑宁还有几分惊魂不定,仍是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小脸苍白,直到李玄都走上前来,都未曾回神。 李玄都轻唤一声,“淑宁。” 周淑宁没有反应。 李玄都蹲下身,轻轻拍打小丫头的后背,柔声道:“小妹不怕,有哥哥在。” 周淑宁这才反应过来,哇的哭出声来,伸手抱住李玄都的脖子,带着哭腔道:“哥哥,我还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李玄都把她抱起来,柔声道:“怎么会不要你呢?其实是有人请我和你胡叔叔喝酒,我看你没有睡醒,便没有叫你,只是没想到会有贼人,吓到你了,是我不对。” 小姑娘把头埋在李玄都的怀里,轻轻抽泣。 小小年纪,遭逢大变,没了爹娘。在不知不觉之间,小姑娘已经将李玄都视为自己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亲人。 小姑娘之所以会哭,会伤心,不是因为她被那个胖子劫持了,而是她以为李玄都不要她了,所以她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没有哭出声来,可见到李玄都之后,却是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 江湖上的情感无非四种,恩怨情仇。 轻恩之人寡义,薄情之人性凉。 李玄都是何种人?他不轻恩,也非薄情,只是经历离奇,在外人看来就像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传说,他在这故事中,有过风光得意,也有过狼狈不堪。 江北河朔之地,一人一剑独行,意气风发。 西北边塞狼烟,结伴行走江湖,豪情万丈。 帝京风起云涌,乱局邂逅佳人,互倾衷心。 只是无奈人力有时而穷,最终无力回天,黯然退场。事后无数次梦回当年,夜半惊坐而起, 挂在床头上的三尺青锋颤鸣,身在樊笼中,胸中有块垒,一腔积郁无处宣泄,唯有将这些尽数埋在心底。 江北群雄视他为刀兵相向的仇人,胡良视他为生死相交的恩人,张白圭把他看作知心交底的友人,张白月把他看作此生相托的良人,同门师兄则把他看作欲除之而后快的挡路之人。 十五个花开花谢,十五个风雨春秋,让他大多都可以淡然处之。 唯一让他不能释然的是张白圭和张白月兄妹之死,所以他不希望在周淑宁的身上重蹈覆辙。 待到小丫头抬起头来,李玄都伸出手指擦去她满脸泪水,轻声道:“淑宁不哭,小妹不哭。” 第六十章 不义之财 李玄都抱着周淑宁离开小院,小丫头已经止住了泪水,只是双眼红红的,还带着几分哭后余韵的抽噎,看见小丫头仍旧是下意识地紧紧握着拳头,李玄都便轻轻地掰开她的小拳头,又朝她做了个鬼脸,引得小丫头破涕为笑。 回到那座原本是南山园主人陈孤鸿居住的主院时,胡良仍旧是盘膝坐于原地不动,正在以补天宗的“混元一气心法”,配合李玄都传授给他的三卷“坐忘禅功”,吐纳不定,使气机遍布全身上下三十六处大窍穴,缓缓愈合体内伤势。不是李玄都不想传授给胡良全篇的“坐忘禅功”,只是作为静禅宗的上成之法,就连李玄都这等天纵之才也只参透了六卷而已,以胡良的根骨资质,只能止步前三卷,再往下学已是力有不逮。 既然小丫头无事,李玄都便把小丫头放下来,来到胡良身后,以双掌按在他的后心位置。同样是运转“坐忘禅功”,帮他推拿穴位,有益于气机通畅,同时掌心微热,将丝丝缕缕的气机渗入到胡良体内,与当初胡良为李玄都灌顶气机有异曲同工之妙,以李玄都当前的境界而言,这些气机对于先天境而言,完全是沧海一粟,再加上两人同样修炼了“坐忘禅功”,自然只有益处而无坏处。 小丫头站在旁边,仔细观察李玄都和胡良的呼吸吐纳,看得久了,便看出一些名堂,只见胡良的眼角、耳孔、鼻孔、嘴角位置有一条条细小的白色气机流溢而出,好似是微缩了许多倍的白龙,同时有和煦豪光生出,使得站在一旁的小姑娘也能感到微微暖意,神奇无比。 两人足足静坐了大半个时辰,李玄都才睁开双眼,只是胡良仍旧闭目凝神。看到周淑宁脸上露出疑问之色,李玄都解释道:“这次天良新伤加旧伤,伤得实在不轻,恐怕仅仅是睡上一觉还不够,就让他再多调息一些时间。” 然后李玄都又说道:“等你踏足入神境之后,我也可以跟你讲一讲这‘坐忘禅功’的诀窍,你学一学,未必能在修为上有如何进益,毕竟是佛家的功法,但是对于体魄神魂却有温养之功效。静禅宗的这门功法,别看不擅与人争斗,是那非攻之法,却大有妙处,若是作为许多功法的根基,原本只有八层楼,以此为根基便可化作九层楼,可谓是化腐朽为神奇,” 周淑宁听得似懂非懂,虽然听不大明白,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李玄都看她这个样子,轻笑一声,然后也不管小姑娘愿不愿意,口述了一段‘坐忘禅功’的总纲口诀,让小丫头用心记下,然后就是反复背诵记熟。这有些像蒙学里的稚童,不管你懂不懂圣人的微言大义,先把经典背熟,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水到渠成。 待到胡良调息完毕之后,两人略一合计之后,决定先不急于离开南山园,毕竟陈孤鸿在此地经营多年,一定会有不菲的身家,现在陈孤鸿已然身死,这些东西便成了无主之物,与其让南山园里的诸多庄客将其搜刮一空,倒不如由他们来动手,算是打生打死一场的收获。 三人兵分两路,胡良独自一路,李玄都带着周淑宁一路,在南山园中转悠了大半个时辰,李玄都在陈孤鸿的书房里找到了一炉丹药,应该是真传宗的“凝血丹”,颗颗鲜红如血,大概有二十几粒,这种丹药有益于各种伤势,但是副作用同样巨大,若是药量过大,便会蒙蔽心智,李玄都想了想,还是将其放入自己手腕上的流珠之中。 接着他又从书架上的一方暗格中找到了一葫芦“金丹丸”,大约还有七八颗,是修炼体魄类法门的必备良药,对于治疗外伤也有不错的疗效。 小丫头跟在李玄都身后,虽然没有开口明说,但心底里还是不认可这等“强盗”行径,可李玄都却没有太多负担,事实上他的一身所学,绝大多数都是如此而来,先是被人追杀,然后反杀,多半能有些收获,这也是数千年来江湖仇杀不绝的根本缘由,要么是因为一个“名”字,要么便是因为一个“利”字。至于江湖道义,多是表面文章,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尽信。 至于胡良那边,收获也算不错,发现了一处密室,他一刀破去密室的禁制之后,发现里面多是刀剑兵甲,品相还算不错,尤其是一件用异兽麟片制成的甲胄,堪称刀枪不入,算是难得一见的佳品,还有就是一把用百年桃木制成的桃木剑,有驱鬼辟邪的妙用。 李玄都把那些用以疗伤的血红丹丸给了胡良,嘱咐他谨慎服用,胡良把那把桃木剑交给李玄都,至于那副甲胄,则被胡良直接穿在身上,其实他以前也有一件宝甲,不过在与无道宗来人厮杀时,已经破碎不堪,于是他干脆将其丢弃,若有宝甲在身,陈孤鸿单凭一双肉掌,未必能让他受如此重的伤势。 再有其他的刀剑兵甲和黄白之物,被李玄都悉数收入“十八楼”之中,打算到了龙门府之后,找一个可靠的铺子全部处理掉,换成赤金钱,也就是太平钱。 毕竟行走江湖,万万少不得银钱,至于太平宗的赤金钱为何这般盛行,道理其实也很简单,江湖豪客身怀常人难有的神异,无论是杀人越货,还是被权贵之家尊为客卿供奉,想要赚取银钱都不是什么难事。如此一来,就不乏豪富之人,而身外物和功法秘籍又都是万金难求的东西,所以相互之间的交易,涉及到的银钱数额也必然巨大,总不能用一车一车的银子交易。银票虽然便利,但时值乱世,各地的钱庄票号却未必可靠,把银子放在别人的手里终究不如放在自己的手里安心,所以赤金钱就应运而生,不管交易也好,礼尚往来也罢,造型精美的赤金钱既显得讲雅,又放心可靠。 除此之外,重头戏便是陈孤鸿身上的纳须弥于芥子宝物了,宗门中人多是称呼其为“须弥宝物”或“须弥物”,可以将贵重物品随身携带。其造型各有不同,内里乾坤的大小也有不同,如李玄都手腕上的“十八楼”,便是道家流珠样式,而陈孤鸿的须弥宝物则是一枚扳指,就戴在他的大拇指上,被胡良取下之后,由他开启。 须弥物中可以说是琳琅满目,除了因为空间缘故而没有放置兵器甲胄之外,丹药、秘籍、太平钱,应有尽有。 胡良和李玄都大致清点了一下,一共有三袋太平钱,每袋一千枚,那也就是将近十万两银子,如今朝廷一年岁入不过五千万两银子,可见这十万两银子是何等数目,对于江湖人而言,已经算是一笔巨财,由胡良收入他的须弥物中。 丹药也有不少,除了真传宗的“凝血丹”之外,还有三颗其他丹药,分别用三方玉盒存放,以免药性流失。经过李玄都辨认之后,这三枚丹药应该是东华宗的“青木玉花丸”,乃是有疗伤奇效的丹药,虽说不能像“凝血丹”那般立即见效,服下之后还要以气机辅以调理,但胜在无甚副作用,李玄都让胡良将这三颗珍贵丹药分次服用,大概月余时间就能完全恢复伤势。 剩下大多是真传宗的秘籍,如“千手无骨术”等等,只是没有完整的上成之法,只有一门“人仙炼窍法”的残卷,都被李玄都收入“十八楼”之中,他打算在空闲时间,也将其学上一学,反正他有“坐忘禅功”为根基,也不怕功法冲突,自然是多多益善。 第六十一章 木剑敕鬼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和胡良打算离开这处是非之地,不过没有像许多江湖豪客那般,在临走之前又将此地付之一炬,毕竟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好不容易修建起来,若是毁于他们之手,那也太可惜了。 从南山园的后门离开,是一段崎岖山路,仅仅是看着便让人觉得心神目眩,就算是常走山路的山民也要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就要坠落山崖。不得已之下,李玄都只能将小丫头背在身上,由胡良这位先天境高手在前面开路,他跟在后面,同时还不忘让小丫头背诵他刚刚教给她的坐忘禅功口诀。 行走在山路上,李玄都一手托着背上的小丫头,另一手手举起那把刚刚到手的桃木剑,剑身上有敕鬼二字,说道:“这把敕鬼,材质还算不错,可遇难求,比起正一宗的雷刚剑,还要好上不少,不过此剑的主要作用还是斩鬼驱邪,用来与人交手对敌,作用不大。” 李玄都的语气中充满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居高临下,就像帝京之人看待地方州府之人,或是有官身之人看待平民布衣。 走在前面的胡良无奈道:“作用不大?” 李玄都反问道:“不然?” 胡良没有回头,说道:“老李你可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换成其他随便一个抱丹境,得到这么把桃木剑,还不得睡觉都要笑醒?” 李玄都认真道:“玉清宁也跌落回抱丹境了,你说她会不会看得上这把桃木剑?” 胡良一愣,“玉清宁那婆娘也跌境了?” 李玄都说道:“她不但从归真境跌落至抱丹境,而且眼睛也被剑气毁了,这件事你应该早就知道才是。” 胡良说道:“我当然知道她已经坠境了,当初帝京一战的时候,颜飞卿他们三人联手对付你,颜飞卿先手,苏云清中盘,就是这婆娘负责收官,注定讨不到好去。不过我原本以为她顶多就是跌落至先天境,然后经过这几年的修养就已经重回归真境,没想到这婆娘竟然一下子就跌落到抱丹境,那可真是报应不爽。” 帝京一战,分为太后一派和四大臣一派。胡良虽然出身于补天宗,但那时候的邪道五宗还未进入帝京,而且他早已离宗多年,不问宗内事务,再加上他既是李玄都的好友,又是秦襄的部将,所以当时他也是顾命四大臣这一派,与另外一派的高手交战时,曾经在玉清宁的手上吃过不小苦头,两人算是在那个时候结下了梁子。 李玄都对于胡良的幸灾乐祸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在怀南府的时候,我曾经见过玉清宁一面,并答应过她,让淑宁拜入玄女宗门下,成为玄女宗宗主的关门弟子。” 胡良喜欢在小事上锱铢必较,比如说和玉清宁结下梁子,无非就是因为玉清宁号称琴、萧、剑三绝,却徒手挡下他二十三刀,让胡良一直耿耿于怀,但在大事上,胡良却是颇为豁达,听闻此言之后,停下脚步,正色道:“说起玄女宗,行事还算正派,最起码比慈航派那些道貌岸然的女人要好上许多,而且有一说一,玉清宁那婆娘的为人虽然可恨,但也要比苏云媗好上许多,为人处世都当得起一个‘正’字,小丫头若是拜在玄女宗的门下,又有玉清宁的照拂,还是比较让人放心的。” 李玄都轻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让淑宁去玄女宗,总好过一门心思放在入世上面的慈航宗,我还真怕淑宁也变成那种口口声声天下大义的女子,实在有些人不讨人喜欢。” 胡良继续迈开脚步,“这等福气,就留给那个要替天行道的颜飞卿去消受吧,我们看看热闹就好。” 李玄都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胡良笑道:“老李,你这就不懂了。颜飞卿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以纯阳入道,苏云媗这么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放在眼前,干看着不能吃,还要费心费力地去相互算计,同床异梦,这如果还能生出乐趣,那我胡良敬他颜飞卿是个狠人。” 李玄都笑骂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满脑子都是女人的脸蛋、胸脯和屁股,好像没有女人就活不了似的,还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和你一样,难怪玉清宁说你是个下流胚子。” 胡良转过头来,一脸坏笑道:“说到玉清宁,老李你也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玉清宁明显对你有点意思,不过是女儿家矜持,再加上当时还有张家妹子,所以才不好意思说出口,可你还真就做了正人君子,这可是要遭天谴的。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李玄都摇头道:“不一样的。” 胡良听李玄都的语气不似玩笑,纳闷道:“怎么不一样了?都是女人,虽然我听说玉清宁变成了个瞎子,但她只要重回归真境,也不是不能恢复如初。再者说了,老李你也不像在乎这些的人。” 李玄都无奈道:“不是一双眼睛的事情,是人的事情。” 胡良哼哼道:“一个你,一个张鸾山,还有那些女子,就是矫情,一个一个都莫名其妙,非要把简简单单的男女之事弄得这么复杂,让我们这些粗人该怎么办?” 李玄都叹了口气,有点头疼,不想再与胡良探讨这个问题,实在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当然,胡良也肯定是差不多的想法,觉得老李脑子不开窍,至于两者之间到底是谁对谁错,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李玄都为桃木剑注入些许气机,然后横剑身前,只见剑身上亮起淡淡光泽,每一丝木质纹理都清晰可见,像是一道由道家高人绘制的符篆,事实上也差不多就是如此,桃木本身就是天然生成的一道符篆,所以才有驱鬼辟邪的功效,而且年份越久,功效越佳。 李玄都把桃木剑悬挂于腰间,同时又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抖落”出一块碧绿玉佩,随手丢给自己背后的周淑宁。 周淑宁一只手抱着李玄都的脖子,接住玉佩,只觉得入手温热,竟是块难得的暖玉。 不等她开口拒绝,李玄都已经说道:“江湖规矩,见者有份,淑宁你跟着我们两个搜刮了这些不义之财,自然也要有些分润,不能坏了规矩,而且这块玉佩也不是什么稀奇宝物,唯一的作用的就是佩戴身上时可以清心醒神,对我而言已经没什么作用,你放心拿着便是。” 周淑宁听李玄都如此说,便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收起。 李玄都见她收下,微笑着说道:“这就对了,圣人的道理和规矩没有错,但不能一味守着道理和规矩不放,那就曲解了圣人的本意。当年张肃卿就曾经跟我说过,圣人的书,都是给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我当时有些不以为然,可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却觉得他其实没有说错,做人要讲道理,做事却是未必,若是一味死守着道理,怕是诸事不成。” 小丫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抱着李玄都的脖子,左顾右看,看着脚下山景,哼起一首不知名的小曲小调。 留恋处、生死在天,欲执手相守,怎奈何世事无常。 念去去、吉凶未卜,难强作欢颜,更那堪群芳相妒。 不如初见,良人好,难防那世情险恶难堪。 朔风可恶,东风好,不敌那初春乍暖还寒 忆往昔,忆郎颜,忆曾同游江南,欢笑言。 盼君归,盼君安,盼能与君执手,看河山。 第六十二章 西北一刀 走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三人终于下得山路,此时回首望去,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南山园的一角,可此时竟是有黑烟升起,直冲天际,显然园内失火,八成是有人想要趁乱掠夺南山园的财物,故意纵火,可见自古以来将杀人和放火并列为两大恶事,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在一行人驻足回望的时候,胡良突然皱眉道:“有人正朝这边赶来。” 李玄都问道:“是南山园里的庄客?还是青鸾卫的追兵?” 胡良以气机感知片刻之后,摇头道:“应该只是一伙江湖莽夫而已,八成是看到南山园这边出事,特意过来看情况的。” 还有半句话,胡良没有说出口,不过两人都是心照不宣,若是南山园中无事,这些人要么悄无声息地退去,要么去探望问候一番,可如果南山园中果真出事,那么这些人说不得要捡个便宜,做一回趁火打劫的好汉了。 “虽说这些人修为也不算高,为首之人不过抱丹境,对上老李你也就是一掌的事情。”胡良说道:“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还是不要与这些人照面,换个方向走吧。”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眼黑沉沉的天空,说道,“继续赶路也不是不行,不过我看这天气还要下雨。这座岭秀山绵延几十里,若是下起雨来,无处躲雨,我们两个还好说,可淑宁的身子骨弱,怕是经不起大雨的凉气。” 胡良看了眼小丫头,说道:“那伙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赶到此地,想来他们应该在此地有庄园基业,那么我们不妨见他们一面,去他们那儿落脚也好。” 李玄都点头道:“就这么办。” …… 南山园之所以名中有“南山”二字,不是因为此山名为南山,此地名为岭秀山,南山园刚好位于山南,此地朝阳,是难得的风水宝地。与之相对,还有山北,此地背阴,自然无法与山南相比,由此可见,在这儿有个“北山园”也在情理之中,而且这个“北山园”的势力远不如南山园,否则也不会被陈孤鸿赶到北山上。 事实上与李玄都的预料相差不多,这伙胡良口中的“江湖莽夫”的确是来自北山,不过不是“北山园”,而是名为岭秀山庄,与南山园之间相隔了一条河谷,所以他们在发现南山园的异常景象之后,岭秀山庄立刻派出人手,穿过河谷,然后从南山园后的崎岖山路登山,可以避开前山的各路人马。 既然名为山庄,那么这座岭秀山庄自然也是江湖门派,不过只能算是“派”一级的,远不能与庞然大物的“宗”相提并论,而且就算在芦州各派之中,也顶多算是二流之列,比之陈孤鸿这位真传宗长老创建的南山园,还要有所不如。 此次岭秀山庄派出了十几个好手,都是底子扎实的练家子,在一府之地的江湖而言,也算是不弱,为首之人是个中男男子,一双手掌布满老茧,步伐沉稳,应该是修炼外家功夫的好手,身后还跟着几名亲传弟子,年纪大多都在二十多岁左右,身材高大,皮肤略显黝黑,皆是青衣短打扮,背后负刀,甚至还有一人背着长弓,一望之下便给人以剽悍之感。 就在南山园火起的时候,他们已经来从北边的山路到谷底之中,这里曾经是一条大河,只是大河干涸之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河床,只要穿过这里,便能抵达南边山麓。 就在此时,他们远远看到,从南山麓那边过来一行三人,两大一小,大的都是江湖客打扮,不过一人粗犷,一人俊秀,粗犷之人腰间挎刀,俊秀之人腰间悬着一把道士用的木剑。还有一小,却是个看起来像大家闺秀的小姑娘,如此三人站在一起,实在让人有些难以评价。说他们是行走江湖之人,可偏偏带着个小姑娘,说他们是大户人家的聘请的供奉客卿,两人身上的江湖气又遮掩不得,与那些将一身本领货与权贵世家之人,大有不同。 岭秀山庄的所有人立即停步不前,纷纷握住兵器,满是警惕和戒心,严阵以待。 虽然岭秀山中有一个“秀”字,但整座岭秀山的方圆几十里内,并无多少秀丽景致,就算是有,也都被陈孤鸿划归到南山园的范围中,等闲之人不可踏足。而北山这边,说的难听些,其实就是一派穷山恶水,又有南山园在前,根本无人问津,除了山庄里的一些老关系,或是维持山庄的必要往来,平日里罕有人至。 不过就在数年之前,岭秀山庄还是这座岭秀山的主人,南山北山各有基业,从山庄的名字上便可见一斑。直到陈孤鸿来到九河府,并且在此落地生根,先是以先天境的修为大败岭秀山庄的老庄主,然后又以钱财纠合了一批江湖散人,将岭秀山庄从南山赶至北山,等同是强占了岭秀山庄的半数基业,这让整个岭秀山庄引以为大恨。 今日南山园那边骤然显现异象,先是云雾蔽日,又是雾气滚滚如长龙,到最后竟然还有火光生出,这让岭秀山庄意识到,南山园八成是遇到强敌了,于是一番商议之后,这才派人前来查看,刚好遇到了从南山园离开的一行三人。 为首的中年汉子示意几名弟子不要轻易妄动,自己独自向前几步,拱手抱拳道:“在下岭秀山庄三庄主王烈,有礼了。” 胡良抱拳还礼道:“原来是王庄主,久仰。” 王烈问道:“请恕在下孤陋寡闻,不知阁下是?” 这位领袖山庄的三庄主看似神色自若,实则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就怕这两个来路不明之人,暴起伤人,而且那个小丫头也不能小觑,行走江湖有四大忌,和尚、道士、女人、小孩,若是遇上这四类人又起了争执,多半不会有好结果。至于为什么,其实也简单,僧道两家传承数千年,多的是隐世高人,女人和孩子敢于只身行走江湖,自然是有所依仗,就像周淑宁这般大的孩子,也可能身怀比他还高的修为,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王烈是个老江湖了,就算有些事情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在耳闻目染之下,也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胡良同样是老江湖,自然知道这位三庄主的担心,于是坦然道:“在下姓胡,单名一个良字,王庄主可以叫我胡良。” 王烈眼神一亮,再一看胡良的虬髯相貌,试探问道:“可是西北一刀胡大侠?” 胡良摆手道:“不敢当大侠二字。” “果然是胡大侠!”王烈的语气透出兴奋,“当年胡大侠在帝京城中一刀斩断那青鸾卫都督的手臂,江湖上的朋友便送了一个‘胡一刀’的名号,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得见胡大侠!” 胡良笑道:“承蒙江湖同道抬爱,只是当初胡某能一刀斩断那朝廷爪牙的手臂,乃是多亏了许多朋友兄弟齐心协力,否则单凭胡某一己之力,也伤不得那人分毫,这个‘胡一刀’的名号,胡某实在受之有愧。” “受得,受得。”王烈道:“当初张大人、王大人、李大人、徐大人,哪个不是忠良之臣?只可惜朝堂之上奸佞当道,竟然冤杀忠良,尤其是那李大人,便是死在这青鸾卫的手中,天下之间谁人不义愤填膺?胡兄弟此举,可以说是为整个天下出了一口恶气!” 第六十三章 岭秀山庄 下来山后,小丫头便不再被李玄都背着,此时站在李玄都身旁,又见胡良的大侠气派,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李玄都。 小丫头的想法很简单,胡良叔叔凡事都要听哥哥的,哥哥自然要比胡良叔叔还厉害,既然胡良叔叔已经这么厉害,那么哥哥又该有多厉害?难道真会是天下第一? 就算现在不是天下第一,将来总有一天会是的。 李玄都见识过天地之大,江湖之深,所以就算他天纵奇才,也不敢说自己将来能在老玄榜上稳占一席之地,古往今来,已经有太多太多的奇才、天才被淹死在了这座江湖之中,就算是他,在几年前的帝景一战之中,也险些重蹈此等覆辙,他先前与小丫头所说的天下第一,倒是玩笑意味更多一些。 可小丫头的这个念头竟是十分坚定与执着,比起李玄都还要坚定。 另外一边,胡良和那位三庄主互相寒暄一番之后,切入正题,“此地是岭秀山,王庄主又是来自于岭秀山庄,想来山庄就在不远处?” 王烈微不可查地迟疑了一下,笑道:“这是自然,我家山庄就在北山之上,距离此地却是不远。” 他转身朝身后来时的山路一指,“沿着这条山路上去,只消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就能抵达岭秀山庄。若是胡大侠愿意屈尊,不妨到山庄一叙。” 这本是一句客套话,大多时候,胡良这等身份之人都不会真的前往,或是托辞赶路而婉拒,或是说还有要事在身,可他没有想到胡良因为李玄都的缘故,竟是没有按照套路来,而是直接说道:“既然王庄主相邀,那胡某便却之不恭了,否则岂不是不给王庄主这个面子?”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好强留胡大侠,那便就此别……”话未说完,王烈脸上的表情骤然凝固,猛地抬起头来,望着胡良,不敢置信道:“刚才胡大侠说要去我们岭秀山庄?!” 胡良含笑点头道:“既然王庄主诚心相邀,胡某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这一刻,王烈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如今形势不明,好端端地再去招惹一条过江强龙做什么?现在真要请回去,万一又是一个陈孤鸿,可又该如何是好?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就连这最后的北山基业也丢了,那他岂不是山庄的千古罪人? 可话是自己说出去的,万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万允万当,不如一默。任何一句话,你不说出来便是那句话的主人,你说了出来,便是那句话的奴隶。现在话已经出口,若是立刻反悔,那岂不是生生打了这位胡大侠的面皮?人家是何等身份,愿意应邀去岭秀山庄一叙已是屈尊,你若反悔,可就成了耍人之事,在江湖之上,打人是恩怨,打脸却是死仇。当年的紫府剑仙不就是因为登门挑战,打了别人的脸面,才引来那场绵延大半个江北的江湖恩怨吗? 想到这儿,王烈只觉得自己身处两难之间,如同坐蜡,有心反悔拒绝,又没那个胆量,忽然想起三人来时的方向,心中一动,硬着头皮道:“敢问胡大侠,可是从南山园而来?” 胡良点了点头。 王烈忽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可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南山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多半是被人打上门去了,而这位西北一刀胡大侠又恰好出现在此地,那么八成与此事有着很深的关系,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若果真如此,那么请这位胡大小去岭秀山庄一叙,倒也不是不可,说不定能趁此时机,重新夺回南山的基业。 念及于此,王烈不再为难,洒然一笑,“来者都是客,既然胡大侠愿意屈尊去山庄一叙,那我岭秀山庄自当盛情款待。胡大侠,请!” 三人跟着岭秀山庄的一行人,穿过河谷,再上山路,去往位于北山与南山园遥遥相对的岭秀山庄。 北山的山路相对较缓,没有南山那般陡峭,以周淑宁的脚力,也可以勉强攀爬。 一路上兜兜转转,李玄都为了照顾独自登山的周淑宁,故意缀行于队伍的最后位置,胡良和王烈则处于队伍的最前方,两人闲聊之间互相探底。 王烈想要知道胡良与南山园之事是否有关,同时也想再确认一下,胡良是否是真正的西北一刀。 胡良则是探了探这个岭秀山庄的底。 这岭秀山庄的大庄主姓何,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芦州九河府,据说祖上曾经是太平宗的长老,因为有太平宗的照拂,所以才能置下这偌大家业,只是这何家也难逃许多世家的窠臼,一代不如一代,终是青黄不接,如今家族中已无先天境高手坐镇。 据说老庄主有玄元境的修为,距离传说中的先天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在这九河府境内,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再加上太平宗的靠山,倒也是无人敢惹。可谁也未曾想到,在穆宗皇帝驾崩之后,太平宗便彻底封山,鲜有门人于世间行走,山下之人自然也去不得太平宗,如此一来,岭秀山庄算是没了靠山。 本来凭借老庄主的玄元境修为,倒也可以勉强维持,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陈孤鸿来到了九河府境内,虽然此时的陈孤鸿已经跌落至先天境谷底,但他毕竟是曾经摸到过归真境门槛之人,对付一个玄元境还是手到擒来,一番恶战之后,老庄主重伤,数月之后身死。 新任庄主何劲成为庄主之后,比之老庄主,无论修为还是资历威望,都有所不如,更是难以承担起山庄的大任,最后在陈孤鸿几次三番的威逼之下,不得不割让了半数基业,也就是如今的南山园。 李玄都虽然走在队伍的最后位置,却始终在听两人的对话,一个字也没有漏过。 此时的他十分感慨。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当初自己无意为之的救人善行,竟然种下了如此恶果,不但在多年之后自食其果,而且还殃及到了这岭秀山庄何家,使得盘踞九河府多年的何家因为而一蹶不振。身为山庄三庄主的王烈也不会想到,岭秀山庄的衰落,竟是缘起于那位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 常言道,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莫过如此。 山路的后半段,已经用砖石铺就,甚至还设有栏杆,周围是一片人力种植的竹林,氛围幽静,取“曲径通幽”之意,颇有些文人雅气。又转了几个弯,竹林消失不见,遍地都是梅树,枝叶茂密,虽然现在还不是梅花盛开的时节,但可以想像寒梅盛开之日,此地香雪如海的盛景,定然观赏不尽。 穿过一大片梅林,终于来到山路尽头,是一片被青石板铺就的开阔平地,位于岭秀山北山的半山腰处,站在这儿可以看到一条青石板大路直通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虽然不比南山园的富丽堂皇,但多了几分清幽雅气,可见那位太平宗高人当初修建两座庄园时,多半是要将南山的庄园当作待客应酬之所,而把北山的庄园当作自己的居身之所。 王烈住下脚步,遥遥指向远处庄园,向胡良介绍道:“胡大侠,这里便是岭秀山庄了。” 胡良也随之停下脚步,一手按刀,随之眺望这座有意效仿江南风格的庄园,说道:“好,真是好,比起陈孤鸿鼓捣的那座南山园,要好上太多了。” 第六十四章 人心可用 待到走过青石板大路,行至那座庄园近处,可见大门上挂着一方黑底金字牌匾,上写着“岭秀山庄”四个大字,李玄都的书法不算顶好,但也能看出这四个字笔力遒健,文雅之中透着一股子英气。 在四个大字旁边还署有“徐世嵩题”四个小字。 李玄都指了指四个小字,向身旁的小丫头问道:“淑宁,考较你一下,你可知道徐世嵩是谁?” 周淑宁想了想,回答道:“我听爹爹说起过,好像是世宗皇帝年间抵抗金帐汗国的大功臣。” 李玄都点头道:“没错,徐公乃是抵御外虏的功臣,官至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顾命四大臣中的徐阁老便是他的子侄,这岭秀山庄能被徐公题字,想来有不凡之处。” 周淑宁点了点头,顿时对这座岭秀山庄生出许多好感。 李玄都想的就要更深一些。 从岭秀山庄对于胡良的态度,到岭秀山庄所悬挂的这块牌匾,说明了江湖对于庙堂的态度。 其实早些年的时候,胡良还没有如今“西北一刀”的名号,而是颇有魔头色彩的“西北一枭”,可见胡良当初虽然不算是大奸大恶,但也绝称不上良善之辈。当然,那时候的紫府剑仙也是声名不堪,两人结伴横行于西北戈壁时,被人称作是西北双煞,就可见一斑。 不过在帝京一战之后,江湖上对于两人的风评陡然一转,李玄都就不用多说了,紫府剑仙已然不再是当初引得江北群雄追杀不止的魔头,而是与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并列齐名为四小宗师,此三人俱是正道十二宗中最优秀的年轻俊杰,紫府剑仙能排在他们三人面前,位列四小宗师之首,可见江湖上的风评如何。胡良则是从原来的“西北一枭”变成了如今的“西北一刀”,甚至因为胡良在承天门一战时一刀斩断了青鸾卫都督的手臂,还有了个“胡一刀”的说法。 由此可见,江湖之远,却绝非与庙堂老死不相往来。 李玄都在江北惹下仇家无数,这些仇家或多或少都与正道十二宗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胡良作为补天宗出身之人,更是正道十二宗眼中的邪道中人,两人竟能得到正道之人的认可,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站在了四大臣这一边,不容于庙堂,却得到江湖的青眼和推崇。 如今就连远在芦州九河府的岭秀山庄都知晓四大臣是忠良之辈,可见江湖对于帝京夺宫之变的态度到底如何。这也是朝廷不去深究支持张肃卿等四大臣的四宗,而支持太后的六宗却逐渐与太后疏远的根本缘由。 人心可用。 李玄都并非不谙朝堂世情的江湖莽夫,尤其是与张肃卿相处的那段时间中,他逐渐懂得何谓庙堂之高,故而他的想法并非胡良想得那般简单。 当年谢太后杀人诛心,将张肃卿置于死地之后,还要给他安上一个大逆不道的谋反罪名,若是按照胡良所说那把,成为举世无敌的天下第一人之后,一人一剑杀回帝京城中,那么反倒是坐实了所谓张肃卿谋反的名头,所以李玄都想的是如何借助人心大势,为张肃卿平反,还给他一个生前身后名。 进了山庄,果真是曲径通幽,王烈先是请三人到正厅饮茶,由一位老管事在此站着相陪,然后他亲自去请庄主。 事实上正如李玄都所猜想的那般,当初何氏先祖建立岭秀山庄的基业,将其分为南北两个部分,南山园因为是建造在朝阳一面,算是整个山庄的门户,而人迹罕至的北山园,则是山庄的后宅,此地建造颇为精巧,不适合广迎八方客,但却适合居住,远离尘世,静心养气。 王烈沿着一条鹅卵石小径快步而行,很快便来到一处遮掩在树丛中的阁楼外,这儿便是大庄主何劲的书房所在,这位大庄主虽然出身在江湖世家,却是个文人的性子,不喜学武,喜欢舞文弄墨,在老庄主故去之后,自然支撑不起江河日下的岭秀山庄,于是这位沾染了太多文人脾气的大庄主,愈发愁苦抑郁,一天倒是有大半时间都把自己关在这座书房之中,不理俗务。 如此一来,处理山庄俗务的重担就落在了三庄主王烈的身上,王烈在加入岭秀山庄之前,是芦州江湖上的半正半邪人物。想当年他在天柱山下也曾单掌伏双霸,拦路救孤,然后单凭一双肉掌杀得水蛟帮一十八名好手毙命江畔,也算是好生了得的人物,只是后来他被仇家设伏围杀,险些身死,被路过的老庄主所救,为报大恩,这才加入岭秀山庄,效犬马之劳。老庄主在临死之前,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难当山庄大任,于是将王烈提拔为三庄主,如果把这座岭秀山庄看作是一个小朝廷,那么王烈就是顾命大臣无疑。 只是顾命大臣终究只是顾命而已,君臣有别,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要让这位大庄主来拿主意。 于是他就来到了此地。 王烈来到门外轻轻叩门,不多时屋内响起一个颓废嗓音,“进来吧。” 王烈推门而入,里头分为内外两室,外室为书房,内室为小憩所在。虽说没有太多显眼古物,但是仅以一家底蕴富贵而言,其实也不逊色于那些世第书香人家。 岭秀山庄毕竟是上百年的基业传承,也曾辉煌煊赫,早些年最为鼎盛的时候,山庄中有先天境的高手坐镇,交游更是广阔,能让徐世嵩亲自手书牌匾,可见一斑。纵使现在一时衰落,但底子还在,不但有多年积攒下的钱财,而且还有各处产业,就拿九河府来说,在岭秀山庄名下的产业,就有当铺、钱庄、印局、赌坊、药铺、瓷器铺、古玩铺、书局、行院、粮店、酒楼、铁匠坊等十几家之多,在城内有两处何氏宅邸,在城外有良田千余亩,田庄两个,佃户百余人。所以黄白之物,从来不缺。 只是岭秀山庄到底有多少家底,在各大钱庄票号里有多少银子,恐怕这位大庄主并不清楚,而是要问负责管钱的二庄主,说起这位二庄主,可谓是整座岭秀山庄的账房先生,用山庄里的人话来说,何家天大的家业,金山银山,七八个账房也算不清楚,可偏偏就是这位二庄主,一副铁打的算盘,把偌大的山庄基业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各路买卖也是井井有条,当真是财神爷一般。 不过这位二庄主并不参山庄的江湖纷争,所以在这等事情上,他甚少出面。 此时书房中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书案后,相貌还算英俊,可气态萎靡,精神不济,手边有一杯清茶,想来是用来提神醒脑之用。 此人便是岭秀山庄的大庄主何劲了。相较于流水般的银子都要从十个指头上过去的二庄主,或是曾经在江湖上闯下过名号的三庄主,这位大庄主实在有些不起眼,虽说已经从当年的少庄主变为了如今的大庄主,但仔细一想,似乎又与当时的少庄主并无二般。 这让王烈不由想起了当年老庄主还在世时的情景,虽说老庄主此生最大憾事便是未能踏足先天境,但从未因此而意志消沉,哪怕是被陈孤鸿打成重伤之后,也仍在病榻上强撑着身体安排身后之事,哪里像现在这位大庄主,竟是如此消沉颓丧,正值壮年,身上的暮气却比老庄主这个老人还重。 第六十五章 如此江湖 书房内的陈设很是简单,只有一案两椅一书架,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儒释道三家皆有,以儒家经义居多,不乏孤本善本,可是书案上除了文房四宝以及笔洗、笔架、镇纸等物之外,却是没有什么案头清供等物,实在是清苦,与岭秀山庄大庄主的身份略有不符。 此时这位大庄主就坐在书案后,身着素色常服,形貌也算俊美,虽然上了岁数,但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风姿,此时两鬓为白,更平添几分成熟男子的风采。 本来这样一个男子,就算不曾学武,闭门苦读,有朝一日学优则仕,居于庙堂之上,也不失为世间的风流人物,只是老庄主只有他这一棵独苗,在老庄主死后,偌大的家业便只能由他担负起来,而此时的他还未曾出仕,无法凭借腹中学识和手中笔墨支撑起一座扎根于江湖之中的山庄,于是他便陷入到了两难境地之中。 一边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一边是自己的平生所愿,到底该如何抉择?他被这两个选择给夹住了,左右为难。 有心振兴家业,可他实在不是习武的材料,在依靠武学修为立足并极度崇武尚武的江湖中,又如何守住家业?有心继续谋求出仕之道,可如今朝局混乱,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做到,尤其是在顾命四大臣死后,晋王与太后争权,王党和后党两派人激斗不休,波谲云诡,若在这个时候出仕为官,怕是要被卷入党争之中,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而且一旦他外放为官,远离山庄, 也不是长久之计。 两头走路两头堵,自然要被愁死,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已是早生华发,便可见一斑。 何劲低垂着眼帘,对于王烈的到来,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只是抬手指了指另外一把椅子,轻声道:“坐吧。” 王烈单手把那张靠在侧边墙根的椅子拎起,放到何劲案前的对面位置,然后在这个下属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何劲看了眼案上只写了一半的字帖,皱眉道:“什么事要让你亲自来跑一趟?” 王烈无奈叹息一声,“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找庄主,只是的确是件大事,非庄主亲自出面不可。” 何劲这些年来虽说有些意气消磨颓唐,但是心思并不差,想到先前让王烈去探听南山园的动向,不由心头一动,问道:“可是南山园那边有消息了?” 王烈道:“如今南山园一片乱象,其中具体情形到底怎样,尚不好说,还要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才能知晓,但是有几位贵客却是从南山园方向而来,为首之人更是声名赫赫,姓胡名良,曾经横行于西北秦州之地,后在承天门一战中一刀斩断青鸾卫都督的手臂。” “胡良?”何劲轻声喃语,低头回忆片刻之后,猛地抬起头起来,“是那个‘胡一刀’胡大侠?” 王烈点头道:“正是这位胡大侠,我带人下山时,刚好遇到胡大侠一行人从南山下来。一番交谈之后,胡大侠说要来我们山庄做客,我不好拒绝,便将他们请到了山庄,如今正在前堂歇息,还要请庄主亲自接待才是。” 何劲猛地扶着扶手从椅子上站起来,眉宇间并无太多喜色,反倒是多了几分焦躁,“老王,你也是老江湖了,怎好把这些底细不明之人轻易带到庄子?若是又引来第二个陈孤鸿,岂不是引狼入室?” 说到这儿,这位大庄主的语气中已经多出了几分厉色,“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位胡大侠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地已是可疑,万一这位胡大侠动了心思,瞅准太平山封山的时机,想要谋夺山庄基业,到那时候我们一死事小,丢了祖宗的基业事大,待到九泉之下面对列祖列宗,是你顶罪,还是谁顶罪?” 王烈苦笑道:“庄主责备的是,可当时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胡良在成名之前,绰号乃是‘西北一枭’,亦邪亦正,只是凭借自身喜好做事。这等人物,若是当面拒绝,折了他的面子,惹恼了他,那便无仇也有仇了,倒不如先应承下来,再从长计议。” 听到这里,何劲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坐回椅子上,长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王烈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还有就是,在登山的路上,我曾有意与这位胡大侠套话,听其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与当下的这场南山园之变有着不小的干系……” 何劲一怔,抬眼望向王烈,眼神中又有了希望,等听下文。 王烈轻声道:“依我看来,胡大侠所言应该无假,而且在进山庄正门的时候,胡大侠能看破当年徐公所题写牌匾的玄机,与当年的陈孤鸿一般无二,定是先天境的高手无疑了。” 何劲满面忧容,轻声问道:“老王,你是老江湖,知晓江湖中事,觉得此事应该如何处置?那位胡大侠的来意,又是好是坏?” 王烈字斟句酌,小心翼翼道:“庄主,山庄这几年江河日下,我们想要重振山庄,说不得要借助外人之力,眼下这位胡大侠便是个绝佳人选。” 何劲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就怕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王烈又是犹豫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依我看来,胡大侠若是为了图谋基业,那他应该留在南山园才对,没必要舍了南山园不要而跑到我们这里,所以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来南山园寻仇的,现在仇怨已毕,不日便会离去。那我们便不妨借着这个机会,与这位胡大小结下些香火情分,日后就算胡大侠走了,我们依仗着胡大侠的名头,把南山园收回来也不会太难。” “再有就是,有了胡大侠的名头,以后再有人来寻衅,也要好生掂量掂量,毕竟“西北一刀”的名头可是实打实的,那便等同给我们岭秀山庄贴上了一道护身符,可保几年之内无忧,只要等到太平山封山结束,太平宗的老祖宗们重新踏足尘世,那么我们岭秀山庄依然是太平无忧!” 何劲听得禁不住露出了兴奋的神态,两眼中几乎要冒出光来,无形之中,多年的积郁之气也消散许多,他一拍手掌,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意味道:“好,那我立刻就去见一见那位胡大侠,希望这次真是遇到了贵人,能帮我们重振山庄基业!” 王烈又提醒道:“不过庄主见到胡大侠之后也要在言语中注意一二,万不可漏了山庄的底子,要知道江湖上的许多祸事都是源自‘临时起意’四字,虽说这位胡大侠这些年来的名声很好,但也不可不防。” 何劲点头道:“这点我晓得。” 王烈忽然想起那个一直跟在后面不曾言语的年轻人,以及年轻人的身旁的小丫头,原本还想再多说几句,可转念一想,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高人,想来那位年轻人就是寻常扈从晚辈而已,倒是那个小丫头,可以多多注意一二,说不定也是一位贵人。 想到这儿,这位三庄主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 什么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江湖不仅仅是快意恩仇,更少不了这些精打细算。 除了那些已经做了神仙的真正高人,剩下的人谁不是要在江湖这个泥潭里打滚? 行走江湖要注意广结四方善缘,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如果谁不按这个规矩做事,那么紫府剑仙的经历便是明证,惹了一个,朋友连着朋友,最后便是惹了小半个江北。 虽说紫府剑仙最终还是一人一剑将小半个江北捅了个窟窿,但是世上又有几个紫府剑仙? 第六十六章 大雨倾盆 芦州靠近江南,所以难以避免地沾染上了许多江南习气。 对于江湖而言,北地和南地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北地多堡寨,往往在名字最后缀上一个“堡”字,如“金鹰堡”,而南地多山庄,往往是在名字后加以“山庄”二字,如“名剑山庄”。 岭秀山庄地处芦州,建筑偏向于园林,故而称为山庄,而非岭秀堡。 对于李玄都和胡良这两个老江湖而言,倒还算新奇。他们两人,走江湖时间不短,可是李玄都少年成名于江北河朔之地,声势最隆时身处帝京,都算北地。胡良就更不用多说了,从来都是只有叫错的名字而没有叫错的绰号,无论是“西北一枭”,还是“西北一刀”,都可见胡良是长年在西北一带活动,若非这次应李玄都之邀前来助拳,恐怕也不会出现在芦州。 就在三人在正厅等待大庄主何劲的时候,一名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进到正厅,陪侍在一旁的老管事赶忙上前,在其耳边耳语一番之后,青衫男子挥了挥手,示意老管事退下。 待到老管事退出正厅,青衫男子抱拳道:“原来是西北一刀胡大侠,在下岭秀山庄二庄主岳左,有礼了。” 这位二庄主看上去大概有不惑年纪,脸色略微发黄,双眼有神,望向众人的视线和煦,不卑不亢,分寸拿捏得极好,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胡良起身还礼。 然后岳左又与李玄都见礼,就连周淑宁这个小丫头都没有漏下。 看着周淑宁一板一眼地还礼,李玄都笑了笑,没有点破天机。 这位二庄主,虽然不曾佩戴任何兵刃,而且也不像三庄主王烈那般双掌满是老茧,却是个修为不俗的高手,恐怕还在三庄主之上,由此可见,这座岭秀山庄不管现在如何,祖上的确是阔过,底蕴之深厚,远不是那些刚刚崛起的门派可以比拟。 岳左作为整个岭秀山庄的大管家,待人接物,为人处世,自是八面玲珑,此时敬陪末座,说起些江湖轶事,倒是让气氛不至于冷场。说话之间,难免就谈到了这座岭秀山庄,尤其是他们此时所在的正厅,曾经接待过不少大人物,官面人物中,有三位芦州布政使、两位按察使,一位都指挥使,至于知府、通判、知县之流,更是数不胜数。可惜待到大魏朝廷设立总督和巡抚一职时,山庄已经没落,没能让一位总督或是巡抚前来山庄做客。 至于江湖上的人物,也有许多,天南海北,八方来客,不过分量最重的还是某一任太平宗宗主,从荆州返回太平山的时候,路过九河府,曾顺路到过山庄。 换成其他宗门,难免要夸大一二,说太平宗的宗主其实是专门拜访山庄,难免失了真实,让人怀疑其真实性,可岳左不曾有丝毫夸大,就这般坦言相告,反而能让人深信不疑。 中途胡良曾经问起过山庄那块牌匾的事情,岳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所以没有提起这位死后灵位进入贤良祠的名臣,是因为徐世嵩当时已经向世宗皇帝上书乞骸骨,辞去官职,告老还乡,在归乡途中,路过岭秀山,造访山庄,然后在当时庄主的盛情邀请之下,留下了那件墨宝。 这位中枢重臣,又有“徐铁手”之称的美誉,第一是因为他乃当世首屈一指的金石巨匠,世人皆知徐世嵩单凭手掌便可以篆刻金石印章,以楷书为长,瑰丽丰腴,勾画极沉,堪称当世一绝。第二则因为他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高手,曾经在代天巡边时遭遇刺客,单凭一双肉掌,将十余块从天而落的万斤巨石生生震碎,这才让世人知晓,原来这位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大人,原来也是一位一流高手,所以岳左不知道该把这位告老还乡的老大人看作是庙堂中人,还是应该看作江湖之人。 岳左将这些山庄的典故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让小丫头听得聚精会神。 就在这个时候,山庄的真正主人何劲终于是姗姗来迟, 岳左则顺势起身,与这位大庄主见礼。 如此一来,岭秀山庄的三位庄主算是悉数到齐了。 胡良也从椅上起身,抱拳道:“阁下就是岭秀山庄的大庄主?胡某有礼了。” “不敢当胡大侠如此。”何劲赶忙还礼,“在下忝居于岭秀山庄的庄主之位,实无所作为,不如胡大侠远甚,久闻胡大侠威名,威震西北秦州,又一刀动京华,实是当世第一等的英雄豪杰,今日终是得见,三生之幸。” 胡良淡然处之。 这些江湖上的客套话,他听得多了,也见得多了,还不至于被吹捧几句就昏了头,而且他也没想与这座岭秀山庄有什么交集,就是暂且落脚而已。 就在双方寒暄之间,门外本就不算晴朗的天色,又骤然变得黯淡,云色转浓,有东南风起。 李玄都看了眼门外,他行走江湖多年,许多时候要露宿野外,自然善察天时,知道这是一场大雨到了。若不是这场大雨,他也不会和胡良来到这座岭秀山庄。 果不其然,没多久之后,大雨倾盆而至,不一会儿,门前的青石地面上便可见水流汇聚。 江湖上有一个说法,叫做下雨时节好杀人,尤其是这样的滂沱大雨,就是因为血刚流下来,就混杂着雨水一起被冲走了,雨过天晴之后,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这场大雨蓄势已久,自然气力十足,眼看着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停下。南山园中刚刚蔓延开来的火势,因为这场大雨的缘故,未能肆虐,很快便熄灭了。 此时的南山园中可谓是一片乱象,原本投奔在园中的庄客们发现陈孤鸿等人身死之后,纷纷卷了细软财物逃走,自然是怕被这场神仙打架波及,历来江湖仇杀,不管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谋夺宝物,都不乏被灭满门的事情。就拿前不久一桩轰动江湖的传闻来说,牝女宗的一名女子因为情伤之故,只身一人赶赴中州龙门府,然后以一己之力屠灭龙门镖局满门上下六十四口,从总镖头到马夫仆役,无一例外,悉数被一掌拍死,然后这位女子又在其大门上以鲜血写就“负心薄幸,猪狗不如”八个大字,震动中州。 如今南山园分明就是被仇家寻衅上门,有龙门镖局前车之鉴在先,人人自危,所以此时的南山之上,尽是从山上往山下而去之人,生怕被累及自身。 大雨滂沱。 有一人迎着人流逆流而上。 第六十七章 目盲登山 此人身着一身靛蓝色衣袍,看上去已经极为破旧,脸色枯槁苍白,步履蹒跚,行走在山路上,看起来十分艰难。 雨势越来越急,有个小厮实在是扛不住了,便躲在一棵大树下避雨,他本是岭秀山庄的仆役,在陈孤鸿强占南山园之后,仍旧在南山园中做事,如今他看着大家都一窝蜂地往山下跑去,他便也收拾了东西跟着一起跑,只是那些江湖出身的庄客们,最不济也是个固体境,身强体健,可他却是没这份体力,再加上大雨倾盆,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哪里还敢在湿滑的山路上奔行,只能停下来避雨。 当他瞧见这个蓝衣汉子之后,看他似是行动不便,就热心唤道:“这位兄弟,紧走几步,来这儿躲躲雨。” 那人置若罔闻,仍旧是蹒跚而行。 小厮心中奇怪,又喊道:“不要去山上了,那里已经没人了。” 那人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却把小厮吓了一跳,原来这人的眼珠子已经被挖去,只剩下两个黑洞,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要把让人的魂魄都给吸进去。再配上他的苍白肤色和枯槁容颜,活似一具行尸走肉,半分生气也无。 这人缓缓开口,嗓音嘶哑难听,“没人了?” 小厮心中恐惧,却也不敢就此逃走,硬着头皮回答道:“是……先前庄子里来了几个客人,不知何事与庄主起了冲突,却是把庄主和杨管事都给打死了,庄子里的人都怕被牵连,所以便逃了出来。” 蓝衣人从嗓子眼中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嘶嘶”声音,然后转过头去,继续往山上蹒跚行去。 小厮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在风雨之中,才蓦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背后上竟是生出许多冷汗,与雨水混杂在一起,浸透衣衫。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人行走在滂沱大雨之中,身上的衣衫却是十分干爽,再加上这人说话中带出一股子鬼气,让他只觉得后背发凉,头皮发麻,于是不敢再在此地多做停留,冒着大雨往山下去了。 越往上走,人也就越少。 当蓝衣人终于走到南山园的大门前时,这儿已经没有昨日的热闹景象,大门前没了迎客的管事,也没了等着拜访的江湖散人,大门就这么开着,透过门洞依稀可见院子里的遍地狼藉。 蓝衣人就站在门前,抬头望着大门上方悬挂的“南山园”牌匾,怔然出神。 在他的记忆中,这儿应该悬挂的是“岭秀山庄”才对,何时变成“南山园”了?虽说那块牌匾比不上悬挂在北边后宅上的牌匾,却也是一位太平宗长老的手书,字字千金。 岭秀山庄是那种祖上阔过却家道中落的门派,曾经也是鼎盛一时,否则也不会让堂堂太平宗宗主和徐世嵩这等人物屈尊拜访,曾经有过数十年的辉煌,就算一代不如一代,在九河府境内,还是名声斐然,尤其是老庄主,一身玄元境修为,又德高望重,乃是无可置疑的江湖名宿。 只可惜老庄主遇到了陈孤鸿这条过江强龙,重伤身死之后,新任庄主何劲文不成武不就,不但无法夺回山庄的基业,而且就连支撑起另外半数基业也很是吃力,便有了当下的惨淡局面。 若是换成以往时候,山庄内有先天境高手坐镇,根基深厚,人多势众,休说是一个先天境的外来高手,就是多来几个,也不怕什么。 毕竟岭秀山庄的背后还有太平宗。 太平宗是何许宗门? 如果要在正道十二宗中选出四大宗门,那么除了道家祖庭正一宗和佛家祖庭静禅宗之外,就以太平宗和清微宗最为当之无愧。若以当年正道十二宗结盟的法统而论,太平宗仅次于盟主正一宗,哪怕如今沉寂了数十年,甚至封山不出,仍是让人不敢小觑。 若是往前推移几十年,太平宗可以说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历次正邪大战,甚至是改朝换代,都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宗内有一座天机阁,其中号称藏书百万,乃是天下第一藏书楼,更甚于正一宗的道藏阁和静禅宗的藏经阁,其中道法、佛经、医术、杂学、术数、毒术、星象、占卜、机关、奇门,无所不包,乃是所有江湖人都为之向往之地,那么坐拥天机阁的太平宗,又如何会缺乏高手? 只是如今的太平宗封山,如何门人不得擅自走动,纵使太平宗有再多的高手,也像满天神佛一般,不能下凡就是拜而无用的泥塑木偶。 所以在太平宗正式封山之后,芦州境内有各路仙魔纷至沓来,浑水摸鱼者有之,趁机寻仇者亦有之。 蓝衣人犹豫了片刻,迈步走入南山园中。 他一路来到正厅门前,此时陈孤鸿的尸体已经在大雨中化为一滩腐化血肉,不成人形,这也是修炼真传宗“千手无骨之术”的后遗症之一,先是体内骨骼,然后是各处经络,最后是窍穴,都尽数消融,化入血肉之中,一旦身死,便是一滩烂肉,可以说是死无全尸。 蓝衣人在陈孤鸿的尸体前驻足片刻,然后跨过门槛进了厅堂。 厅堂中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不知被何人带走,但堂中的打斗痕迹仍在,蓝衣人一寸寸地看过去,仔细端详许久,脸上露出些许沉重疑惑之意。 于是他缓缓蹲下身去,双手按住地面。 虽然他已无双眼,但是以双手代替双眼,勾连地气,回溯过往,使得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在此地发生过一幕幕景象。 许久之后,他将双手离开地面,缓缓直起身子,兴许是身躯太过残破的缘故,竟是发出一连串好似黄豆爆裂的轻微响声。 可如果李玄都在此,就绝不会将眼前之人视为一个残疾之人,因为方才蓝衣人的神通,已经隐隐触及到归真境的门槛,其境界修为之高,还要胜过受伤的陈孤鸿。 第六十八章 雨滴夜长 岭秀山庄之中,胡良提出暂且留宿的要求之后,何劲自是一口应承下来,将一行人安置在岭秀山庄西侧的一座独门小院,何劲亲自领着两人去往住处。 这栋院落位于山庄的一角位置,少有人来,环境安静,院子中种着几颗竹子,平添几分雅气。 胡良站在廊下,轻轻摩挲着大宗师的刀首,说道:“老李,这座岭秀山庄可不简单,那块挂在庄子门口的牌匾,其中蕴含有一口真元,哪怕经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没有消散,可见当初写字之人的境界是何等深厚。” “徐世嵩,天人逍遥境高手,曾经名列太玄榜第八。”李玄都缓缓说道:“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些年来朝廷江河日下,明面上的高手已经少了许多,就是不知道暗地里还会不会藏着真正的高人。” 胡良迟疑问道:“当初帝京一战?” 李玄都脸色有些晦暗,“除了明面上的诸多归真境,必然还有天人境在暗中出手,不过我们不知道就是了。” 胡良点了点头。 李玄都看了眼外面的雨幕,转而说道:“至于岭秀山庄,谁家祖上还没阔过,当年我好歹也是归真境的高手,现在还不是要靠你来保驾护航。所以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两码事。” 胡良靠在廊柱下,看了眼外面的雨势,道:“这场大雨少说也要下个一天的功夫,不知明早能否动身离开此地。若是不能离开,会不会夜长梦多?” “会,也可能不会。”李玄都道:“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不过接下来的路,绝不会是坦途。” 胡良从廊柱上直起身,问道:“老李,你说青鸾卫为何要这般揪住不放?” 李玄都想了想,缓缓道:“八成是涉及到朝堂上的争斗,自从顾命四大臣身死之后,太后和晋王共同掌权,一山难容二虎,两者之间必有一番争斗,再加上小皇帝年纪渐大,今年应该有十六岁了,再过几年就要及冠,所以依附于帝师孙松禅的文武百官也不在少数。如今的庙堂之上,太后一党、晋王一党、帝师一党,三党鼎足而立,其中以太后一党最为势大,晋王一党次之,帝师一党再次之。” “周听潮是个刚正之人,敢说话,敢直言。可他不在内阁,不在中枢,通政使司完全能把他的那道奏疏淹掉,偏偏没有淹掉,这就有文章了。据我所知,如今的通政使是帝师孙松禅的人,所以周听潮这道疏之所以能震动朝廷,那是因为他背后有人要震动朝廷,这便涉及到了党争一事,波谲云诡。虽说我们此来救人是为了一个‘义’字,但涉及到了朝堂上的党争,便不再是一个‘义’字能够囊括的,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胡良挠了挠头,“老李,你不曾做官,还懂这些弯弯绕绕?” 李玄都叹息道:“当年帝京的形势那么凶险,我敢不懂吗?若是不懂,一不小心就要做了别人的手中刀,所以不得不懂,也不敢不懂。” 胡良啧啧道:“了不得,真是了不得,老李,你不去做官真是可惜了。” 李玄都不置可否,看了眼正在闭目炼气的周淑宁。 玄女宗的功夫属阴近水,正所谓上善若水,而雨天又被视作天地交泰,故而在近水之地或是大雨天气时修炼玄水功,可以事半功倍。小丫头这会儿正专心采集水精化为体内气机,无法顾及李胡二人的对话。 胡良从外廊走进屋内,说道:“老李,我们这次南山园之战,其实胜得有些侥幸,毕竟从明面上的实力上来说,他们想要胜过我们,并不难。” 李玄都没有否认,“他们觉得自己是以有心算无心,太过大意,与其弄些阴诡手段,倒不如明火执仗地打上一场。” “这话不错。”胡良笑道:“如果陈孤鸿不是想着下毒,而是直接开启南山园的山水大阵,说不定我们二人就要被他活活耗死,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他们下毒之事成了,那边不费半点力气,说到底还是他们贪心了,想要用最小的力气拿下我们,而不是用最稳妥的办法拿下我们。” 李玄都对此未置可否,从手腕上的十八楼流珠中翻出一本残卷,正是得自陈孤鸿的真传宗“人仙炼窍法”,虽然只是残卷,但是也有可取之处,李玄都打算在没事的时候翻看一下,也算是充实一下自家所学。 胡良看了一眼之后便收回视线,同人不同命,有些人涉猎诸家,就是杂而不精,甚至还有走火入魔的危险,而有些人就能做到融会贯通,自成一家。 这种事情也早有先例在前,据传当年江湖上曾有两门上成之法,分属水行和火行,曾经有不少人试图同时修炼两种功法,要么是水火相冲炸体而亡,要么是阴阳错乱走火入魔而死,几乎所有人都将其视作险途,可最后有一位大宗师,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形下,将两门功法融汇于一身,水火相济,阴阳相合,成就大成之法,得以天人之境。 所以专一还是驳杂,因人而异,就拿他们两人来说,老李就是那种可以融会贯通的宗师人物,而他练好自己手中的刀就够了。尤其是到了先天境界之后,刀法近乎本能,所谓的练刀已经不是平常江湖人士的练习刀法,正所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刀法一事,不管如何精妙,终究还是要靠自身的底子支撑起来,所以已是先天境界的胡良开始涉足仙家玄妙,更不能再有半点分心。 大雨泼洒而落,厅中陷入寂静之中。 李玄都读书,小丫头练功,百无聊赖的胡良就望着雨檐上垂落下来的白亮水线,落在廊前的台阶上,溅起点点水花,他没来由记起一首诗,好像是叫“雨入空阶滴夜长”? 夜长梦多。 就在此时,蓝衣人在大雨之中,步履蹒跚地出了南山园后门,沿着李玄都他们曾经走过那条险峻山路,缓缓下山而来。 因为大雨的缘故,干涸的河床中又有了积水,倒像是一条河了。 他走入其中,身形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被水流冲倒,可又始终不倒,就这么走到了对岸。 然后他抬头“望”向藏于雨幕后的岭秀山庄。 第六十九章 出掌离合 待到黄昏时分,雨势仍不见小,眼看今日是难以动身了,岭秀山庄的三庄主王烈亲自过来,邀请三人去正院赴宴,要为三人接风洗尘。 李玄都和胡良未曾推辞,而且也没有撇下小丫头,三人一起跟随王烈去往岭秀山庄的正院赴宴。 正院自是富丽堂皇,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桌一椅,一字一画,都透着老物件的岁月气息,无不彰显着岭秀山庄曾经的辉煌。 此时的宴客大厅,在四方位置分别放置了四个一人之高的烛台,每架烛台又能插上三支两指粗细的红烛,总共十二支红烛将整个厅堂照彻通明,岭秀山庄的大庄主何劲和二庄主岳左都未入座,正在等待初次莅临此地的胡大侠,在其身后还站着许多山庄老人,年纪最轻的也已经是不惑年纪,可见岭秀山庄已是倾巢出动,有话语权的人差不多都在这儿了。 李玄都以传音入密对胡良道:“看这阵仗,岭秀山庄八成是把你这位威名远扬的胡大侠当作山庄的救星了,我估计待会儿酒过三巡之后,这几位庄主会主动开口相求,无外乎是托庇于你胡某人的威名,收回南山园的基业。” 胡良淡淡一笑,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虽说三人之中以李玄都为主,但是在外人面前,李玄都没想着去抢胡良的风头,由着胡良和何劲互相谦让一番之后,分而落座。 胡良坐了主客位置,李玄都坐在胡良的下手位置,刚好与那位二庄主岳左相对而坐,这位像账房先生更多过像江湖中人的岳先生冲李玄都微微一笑,儒雅温和。 李玄都也报之一笑。 开席之后,气氛还算热闹,除了小丫头有些不太习惯之外,其他人都显然是“久经战阵”之人,话语含蓄地赞颂胡良,不管其中有多少诚意,最起码是话不难听,胡良不信归不信,但也不排斥,以此佐酒,倒是比平时多饮了几杯。 正当酒酣之时,门外忽然撞进一个家丁,脚步踉踉跄跄,险些将一架烛台撞倒。 坐在主人位置的何劲轻轻皱眉,坐在最靠门边位置的一位中年男子已经豁然起身怒斥。 偌大一座山庄,绵延百余年,自是规矩森严,远非那些平地起高楼的骤然富贵人家可比,按照常理而言,此时一声怒斥之后,就该有人进来将此人拉下,可整个屋外却是只有哗哗的雨声,根本没有半个人应声。 在座诸人都是微微一愣,起身的中年男子还以为是雨声太大,遮挡了自己的声音,便提高了声音道:“人呢?来人!” 话音方落,又有两个婢女鬼魅般一下子趋了过来,不过浑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衣襟都可以拧出水来,也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真是落汤鸡一般。 中年男子盯着这两个身影,冷冷发问道:“听见了还不答话?为何站在雨中?一身湿淋淋的给谁看?” 可这两个婢女却是没有半点动静,低着头,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们两个,把他搀扶出去。”中年男子皱了皱眉头,因为顾及到有客人在,强压住怒气,指了指先前的那名家丁。 两名侍女终于开始动了,只是她们的走路姿势却是有些不对劲,整个身子摇摇晃晃,仿佛站不稳一般,步子更是奇怪,左右高低不平,仿佛踩在棉花上似的。 堂内众人越瞧越觉惊诧,中年男子怒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连路都不会走了吗?” 话音方落,那两名侍女的速度倏忽变快,转眼之间便已经来到了那家丁面前,而不用她们去搀扶,这名家丁已经自行从地上爬起。 此时厅中之人无不为之失色,因为刚才这两名婢女如鬼魅般的速度,远非寻常婢女所能,三庄主王烈缓缓起身,沉声道:“不知是哪位朋友,莅临我岭秀山庄?还望现身一见!” 他这一声运足气机,生生压过漫天雨声,最起码有小半个山庄都清晰可闻。 只是外面仍旧是无人应声,只听得哗哗雨声。 王烈一皱眉头,正要上前,却见那两名婢女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如死人,没有半分血色,而两个眼窝中更是黑洞洞一片,什么也没有。 众人见此情景,不禁脸色发白,全都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唯有胡烈和李玄都还保持镇定,显得鹤立鸡群。 “快闪开!”王烈脸色一变,大声喝道。 先前喊话的中年男子此时已经被吓得脸色微微发白,听到王烈的话后,如梦初醒,正想要往后退去,却忽然感觉胸口处一痛,他低头望去,只见一只手掌洞穿了他的胸口,而出手之人正是先前跌跌撞撞进入厅中的家丁,此时这家丁也如那两名婢女一般,脸色雪白,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 然后就见那两名婢女也一扑而上,一左一右地咬住他的脖子,转眼之间,他整个人便仿佛是一张被抽干的空口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下去,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人皮。 此等情形诡异到了极点,众人都被惊呆了,第一反应过来的则是江湖经验最多的王烈,他早年时曾经见过左道高人驾驭僵尸鬼物,所以也不如何畏惧,长啸一声,纵身而上,双掌狠狠拍在那名家丁身上,雄浑掌力直接将这名家丁生生震飞出去。 不管这名家丁如何诡异,毕竟还是寻常人的血肉之躯,在王烈的全力出手之下,已然是骨骼尽碎,整个人便如一滩烂肉般重重落入雨幕之中,就算没死,也不能再站起身来。 众人原本心生恐惧,没料王烈竟是一击得手,均是精神大振,方要喝彩,忽见那两名婢女身形再次如鬼魅而动。 不过王烈早有防备,身形后撤的同时,双掌不断向四周胡乱拍出,竟是舞了个密不透风,不留半个死角。 虽说两名侍女的速度极快,犹如鬼魅一般,但毕竟不如王烈的出掌更快,他曾单掌伏双霸,本就是以掌法见长,拜入岭秀山庄之后,又学了太平宗的离合掌,一掌拍出之后,掌力纷杂错乱,出掌更是忽合忽离,正所谓是用虚引实,空往而实来,变幻莫测。 只听得砰砰两声,那两名婢女果然直接撞在王烈的双掌之上,倒飞出去。 王烈毕竟是货真价实的抱丹境修为,虽说胡良评价他抵不住李玄都几掌,但李玄都毕竟是单凭拳脚就能将一名玄元境武夫生生打死,不能以常理而论,所以王烈能抵得住李玄都的数掌,已经可以算是抱丹境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他此时一番出手,已经是用尽平生所学,体内气机更是贼去楼空,原以为三“人”已经悉数毙命在他的掌下,却不曾想那两名婢女在吸食人血之后,体魄极为强韧,竟是没有被直接倒毙,反而在落地之后,又朝着王烈扑来。 王烈此时正处于旧气已尽新气未生之际,眼看着两人如鬼魅般冲来,心生绝望,暗道我命休矣。 就在这时,正端着酒杯的李玄都甩腕一掷,以腕力将手中一直端着的酒杯丢掷出去。 酒杯一闪而逝。 下一刻,两名婢女还未能接近王烈的身前,脑袋就向后一个晃荡,倒地不起。 其额头处都被酒杯砸得凹陷进去。 而那只酒杯则完好无损,滴溜溜地旋转不停,如有灵性一般,盘旋一周之后,又重新落回到李玄都的面前。 包括何劲在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李玄都。 谁也没想到,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竟然也是个高手。 第七十章 紫气水剑 惊魂未定的王烈赶忙抱拳向李玄都道谢。 他本也以为李玄都只是胡良的随从之流,不值一提,万万没想到此人的修为竟是如此深厚,单凭刚才这一手来看,少说也有玄元境修为,老庄主当年在世时也不过如此。 何劲难掩脸上的惊惶之色,问道:“敢问胡大侠,李先生,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玄都不再去看面前的酒杯,缓缓起身,开口道:“看情形,是有高人到了,这等化死为生的方士手段,来人最少也有先天境的修为。” 王烈顿时露出惊骇之色,问道:“请问李先生,可知道来人是何来路?” 李玄都迈步上前,来到两名婢女的尸体跟前,仔细观察片刻后,说道:“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似乎是邪道十宗中皂阁宗的炼尸手法,而且相当不俗。” “邪道十宗!”堂中众人均是被吓了一跳,虽说所谓的正邪之争绵延数百年,但是邪道十宗更多还是活动于西北和辽东一代,在中原和江南却是少见,此时堂上的众人除了王烈之外,均未见过真正的邪道高手。 从未真正经历过江湖腥风血雨的何劲更是有些方寸大乱,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相较于大庄主何劲的失措,反倒是二庄主岳左和三庄主王烈却是要平静许多,再加上始终没有作声的胡良不动如山,让其他人稍稍安心几分。 李玄都叹息一声,“此事怕是难以善了,好在这些阴祟之物,对付起来也不算难。” 话音方落,重重雨幕之中,有沉重脚步声传来,所有人都循声望去,隐约可见一个高大身影正朝着此地缓缓行来。 片刻之后,终于得见这个高大身影的真容,体貌与常人无异,只是皮肤呈现出不祥的青灰之色,身高八尺,眼珠同样被抠去,黑洞洞的眼眶中闪烁着诡异红芒,如同一尊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立在滂沱大雨中,四周只见雾气弥漫。 王烈仔细端详面容片刻之后,惊骇出声道:“这不是庄子里的马夫何六吗?我记得他大概只有五尺左右,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又有两名庄中的抱丹境高手一左一右来到王烈的身侧,神情紧张。 他们这些山庄的老人,对于山庄中的面孔都有印象,此人 虽然表情狰狞,又是青灰肤色,但依旧可以看出是山庄中的马夫何六无疑,联想起刚才那两名险些将王烈置于死地的侍女,不由在心头上浮现了一层阴霾。 王烈深吸一口气,一步踏出前廊,来到茫茫雨幕之中,然后双掌一振,将落向自己的雨水砰然弹开。 事关山庄存亡,大庄主怕是难以顶事,二庄主又是个账房先生,所以只能由他这位三庄主出面了。 当年他行走江湖时,何曾畏惧生死了? 王烈身形本已经十分魁梧,不过在足有八尺之高的何六面前,却是显得十分瘦小,他透过雨幕发现在何六的裸露皮肤上浮现无数诡异花纹,颜色幽深,却又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一种花纹,凡是落在其上的雨点都像是滴到了一块滚烫铁块上,嗤嗤作响,化作一阵烟雾。而他仅仅是一眼扫过,便觉得体内一口气机运转凝滞。 王烈立刻收回视线,压下心中杂念,怒喝一声,吐出一口胸中浊气,在大雨落于青石板地面的哗啦声响中,格外刺耳。 下一刻,他开始发足狂奔,瞬间穿过雨幕来到的何六的面前,双掌排空击出。 雨幕瞬间被掌力震荡出一块空白区域。 落在双掌上的雨点被气机生生震成更细碎的水花。 面对这一掌,何六干净利落地一臂横扫而出。 两者轰然撞,王烈闷哼一声,却是吃了个的暗亏,不过他临阵对敌经验十分丰富,顺势身形一矮,紧接着又是一拳打出,震荡破空。 身形变化巨大的何六仿佛是墓中僵尸,动作生硬却迅速无比,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将王烈的这一拳握住。 王烈脸色一变,抬脚向上一踢,脚尖落在何六的手腕上,迫使其五指松开,然后趁此时机,身形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两名山庄的抱丹境高手也将先前的两名婢女尸体以劲力扔向何六,让其不能追击王烈。 轰然一声。 清晰可闻两具尸体的骨骼寸寸碎裂之声,不似撞在了人的身上,倒像是撞在了一面山崖之上。 身高八尺的何六巍然不动,任由两具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从自己的身上缓缓滑落,然后又轻轻一晃,将粘在身上的碎肉也随之抖落。 得以趁此时机喘息片刻的王烈顾不得何六的无敌之态,强压下心头的惧意,身形再次前冲,跃至何六的跟前,因为长年修炼外家功夫而满是老茧的双掌贴在这怪物的胸口上,骤然运转全身气机,庭院雨幕之中,以两人为圆心,无数雨点轰然炸开,化作丝丝缕缕的水雾,向上升腾。 一名抱丹境高手的内力悉数倾泻而出,使得何六终于向后倒退一步,身形摇晃。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何六再次横臂扫向王烈的头颅。 王烈双手借着反震之力向后滑退出去十余丈的距离,堪堪躲开这一记铁臂横扫,双脚将满地的积水高高溅起。 在大雨中,何六的青灰色皮肤被雨水淋湿之后,发出淡淡的暗沉光泽,它晃了晃脑袋,双眼中的诡异红芒更盛,死死盯着王烈。 刚才的一番交手,看似声势浩大,王烈透体而出的气机足以直接将一整面墙壁都生生崩碎,却没能渗入何六的体内分毫,悉数被它体表的那些诡异花纹阻住。 王烈止住身形之后,深吸一口新气,双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自己近乎不惜代价的倾力一掌,竟是没能伤其分毫? 这还怎么打?! 就在此时,李玄都从厅堂中缓缓走出,望着身材魁梧已经超出常人的何六,开口道:“三庄主,这等活尸鬼物,是有高人引阴气入体炼成,辅以符篆密咒,哪怕生前只是个寻常人,也可以在极短时间锻造体魄、筋肉、骨骼,炼成之后,堪称是铜皮铁骨,寻常刀剑难伤,不进水火,因为已是死物的缘故,也无惧内劲透体,想要除掉这等鬼物,需要用驱鬼辟邪之术法,方能建功。” 王烈苦笑道:“李先生所言极是,我岭秀山庄传承自太平宗分支,也有祖上传下的术法之道,只是到了如今,山庄中却是无人练成……” 李玄都平静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来代劳吧。” 不等王烈回答。 李玄都已经一步踏出,身形不快不慢,飘出外廊,进入雨幕之中。 大雨倾盆,却不能让李玄都的身上沾染丝毫雨丝。 李玄都的指尖上孕育出一抹紫色,在夜色雨幕之中,格外显眼。 见多识广的王烈失声道:“正一宗的纯阳紫气?!” 一直静默无言的二庄主岳左也在此时深深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屈指一弹,指尖紫气汇入雨滴之上,一粒粒雨滴连接成线,化作一道紫色水剑,激射而出。 何六似乎察觉到了莫大危险,竟是以双臂交叉挡在胸前,摆出了防御姿态。 然后就见这道汇聚了正一宗纯阳紫气的水剑,轻而易举地洞穿了何六堪比铜铁的双臂,无视那些诡异花纹,径直刺入胸膛之中。 何六周身的暗沉光泽骤然黯淡。 下一刻,无数紫气从何六的心口位置迸发出来。 第七十一章 炼尸之阵 何六怒吼不止,徒劳地伸手去捂心口,却无济于事,紫气仍是从他的指缝间不断迸发出来。 纯阳紫气,乃是正一宗的绝学,以纯阳功为基础,辅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如此便是纯阳紫气,是为天下一切鬼祟之物的天然克星。虽说李玄都的纯阳紫气不算纯正,更比不得颜飞卿的百丈紫气,但是对付这样一个尚不成气候的活尸,已是足矣。 众人望着这一幕,震惊无言。 这些未曾直接与何六交手之人尚且如此震惊,那直接以毕生功力拍在何六身上却无功而返的王烈更是张大了嘴巴。抱丹境和玄元境之间的差距巨大,江湖散人与名门正派之间同样差距巨大,如果是一位出身于名门正派的玄元境高手,对上一个江湖散人出身的抱丹境,那便是天差地别,难以逾越。此时在王烈的眼中,李玄都便是一位出身宗门的玄元境高手,甚至比之当初的老庄主还要更胜一筹。 王烈转头望向李玄都,李玄都已经从雨幕中退回廊下,身上不沾半点湿气,干爽利落,这位岭秀山庄的三庄主心中颇为惊疑不定,纯阳功是正一宗的招牌功法,可没听说过正一宗中有姓李的高手,倒是清微宗中的李姓是个大姓,宗主李元婴更是登上太玄榜的高人,可是话又说回来,凡事都有例外,这方面也不好把话说死,毕竟实打实的纯阳功和紫霞功做不得假。 不过王烈琢磨归琢磨,却不敢在脸上表露出半分,更不敢多嘴半句。 就在此时,何劲终于从屋中走出,皱眉问道:“这鬼物终于死绝了?” 腰间悬了一把桃木剑的李玄都摇头道:“还未死绝,这尊活尸鬼物虽说只是以速成之法养育而成,但却吞噬了不少生灵性命,这才能身长八尺,铜皮铁骨,已经是近乎于僵尸之流,若是再让他吸食一名武夫的精血,变为身长一丈,成为真正的僵尸,那么寻常刀剑再无法伤他一分一毫,好在现在还差一线,未到不能挽回的地步。” 何劲赶忙道:“还请李先生或胡大侠出手,尽早除去这等鬼物,何某及岭秀山庄感激不尽。” 胡良始终一言不发,眉头微皱。 李玄都温和说道:“庄主不必如此,既然幕后之人不肯出来,我便先毁去这名活尸,看看能否逼迫那人现身。” 话音未落,李玄都一挥手。 在他腰间所悬的桃木剑“敕鬼”自行飞出,如一抹长虹。 何劲的身形骤然僵住,呆立不敢动,这一剑刚好从他身侧激射而过,使得他身上的衣襟一齐向前飞荡。 木剑裹挟了充沛剑气,不但使何劲的耳畔轰隆声久久不绝于耳,而且还将雨幕分开一线。 王烈见此情景,又是一个心神恍惚,难道这位李先生不是正一宗之人,而是出身于清微宗?否则如何会有这等霸道剑意? 就在这一念之间,木剑已经来到倒地的何六面前。 桃者,五木之精也,古压伏邪气者,此仙木也,桃木之精气在鬼门,制百鬼,故今做桃木剑以压邪,此仙术也。 木剑落下。 无数雨滴在剑意的牵引之下,连点成线,连线成面,一幕雨帘被剑势裹挟而动,飘摇不定。 寻常刀剑破不开僵尸鬼物的铜皮铁骨,可木剑无锋的“敕鬼”却是如切豆腐一般刺入何六的体内,正中心室。 何六心口位置的紫气骤然熄灭,眼眶中的红光也随之消散。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雨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尘埃落定之后,何六的最后一丝生机丧尽,身上的奇异纹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待到所有的纹路都模糊不见之后,原本还铜皮铁骨的尸体也失去了支撑,就像一副已经锈蚀到极点的甲胄,只是轻轻一碰,便寸寸碎裂,只剩下一柄桃木剑还斜插在大雨之中。 李玄都再一招手,桃木剑自行拔出,倒飞回主人的手中。 胡良闭目凝神,脑海中仔细回忆方才的一剑。如果李玄都还是归真境,那么这一剑就该能把这一方小天地的雨势强行止住,甚至是将下落的雨点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可谓是以人力逆转天时。可惜现在的李玄都只有抱丹境的修为,顶多是一只脚踏入了玄元境的门槛,意境是够了,气机却是无法支撑如此高的境界,有空中楼阁之感,只能堪堪将雨幕分开一线。 虽然他练刀不练剑,但是刀剑本是一家,就如佛本是道,有殊途同归之处,单纯以‘道’而言,自己却是不如老李良多。就像当年清微宗的老宗主与无道宗宗主的一战,便可以看作是一场刀剑之争,刀走霸道,剑行王道,无道宗的宗主如何?号称太玄榜第一人,可清微宗老宗主却是名列老玄榜,早已成为登顶天境仙阁之人,所以最终是剑胜过了刀。 只是这位素有“魔刀”之称的无道宗宗主,也未必不清楚这一点,想来是抱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想要借助老剑神的通天剑道来砥砺自己的刀道,以期更上一层楼。此战之后,无道宗宗主抛弃佩刀“大宗师”,不知所踪,更是印证了胡良的猜想。 如今李玄都这一剑,可能在气势和威力上都不觉如何,但于剑道意境而言,对胡良却是大有裨益,毕竟以前的紫府剑仙出剑,太过高屋建瓴,归真境的一剑就像一条江河,让胡良只能看到浮于表面的江水,只能看到剑气如何,剑术如何,却是看不到隐藏在江水之下的河床,更看不到藏于河床泥沙中的剑道,如今李玄都坠境之后,好似江河退潮,终于露出其下河床和泥沙,这才是真正剑道。 站在他身旁的周淑宁只是依稀看到了先前的紫气萦绕,而且离得有些远了,看得并不真切,再加上外行只懂看热闹,震撼程度也就远不如胡良,此时不由小声问道:“那名鬼怪已经死了?” 胡良点了点头道:“死得不能再死。” 周淑宁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虽说小姑娘在这一路行来也算是见过了不少世面,就连死人也见过,但当她真正看到这些以前只存在故事中的鬼物时,还是觉得害怕。不过万幸有哥哥在,不管是坏人还是鬼物,都伤不到她。 李玄都收起桃木剑,扬声开口道:“不知是哪路高人到此?还请出来一见!” 忽听一个嘶哑难听的嗓音响起:“你是何人?为何会纯阳紫气?若你确是正一宗之人,那便是罪不可赦,待会儿我会将你的魂魄取出,制成鬼奴,受永世煎熬奴役之苦。” 来人语声飘忽,似是每说一字便换一个方位,又似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让人不知其究竟身在何处。 李玄都并未去徒劳寻找此人的藏身所在,只是说道:“若是我没看错的话,你所用的应是皂阁宗秘术‘炼尸阵’,以活人炼制活尸,有伤天和,且损阴德,就是在皂阁宗中也少有人用,你竟然会此阵,我倒是很好奇你的来历。” 那人嘶哑道:“有些见识,竟然认得皂阁宗三炼之一的‘炼尸阵’,你既然知道这‘炼尸阵’,就该知道,凡是入阵之人,绝无幸理才是。” 李玄都淡然道:“也未见得。” 第七十二章 无道来人 那人嘿然一声,颇有些不屑之意,道:“炼尸阵的确算不得无法破解,可也不是你一个小小抱丹境就能奈何的,就算胡良也不敢妄言破阵,换成正一宗的颜飞卿来说这话还差不多。” 此人一语道破天机,让李玄都心头打了个突,心思几转之间,恍然道:“你是无道宗之人!” 那人放声笑道:“好心思!竟然猜出了我的来历。我这次就是为了胡良手中的那把‘大宗师’而来,这本就是本宗宗主的佩刀,后被宗主赠予唐长老,当年唐长老被紫府剑仙所杀,‘大宗师’也被夺走,转送给了胡良,如今紫府剑仙已经不知去向,多半是在哪个不为人知之地闭关养伤,胡良没了靠山,自然也守不住这把刀剑评上排名第十的‘大宗师’,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乃江湖上千古不变之理!” 闻听此言,岭秀山庄之人齐齐色变,再望向胡良和李玄都的眼神中已无半分感激之意,甚至还有几人已然对着胡良和周淑宁怒目相向。 胡良可不是李玄都这般温和脾性,先将小姑娘护在身后,然后看了这几名男子一眼,笑道:“看来你们认定我胡某人是罪魁祸首了,那我要不要干脆把这个罪名给彻底坐实了?先把你们杀了,一了百了,免得给这炼尸阵做了肥料。另外,也好教你们知道什么叫‘西北一枭’。” 几名怒目相向的男子立刻低下头去,再不敢多看胡良半眼。 胡良冷笑道:“还真是人善被人欺,我给你们几分好脸色,你们就真当我好欺负了?门外之人是先天境,我胡良就不是先天境了?给脸不要脸。” 厅堂之间,死寂一片,没有人胆敢发出半点声音。 王烈和岳左都是老江湖了,对于这等飞来横祸之事自然看得开,唯独少经世事的岭秀山庄大庄主何劲死死握紧拳头,对于这个刚刚还被他奉为座上宾的贵客充满了怒气。 敢怒却又不敢言。 可也正因为敢怒不敢言,他却已经迁怒于把胡良请进山庄的王烈,甚至怀疑是王烈与胡良串通好了要谋夺山庄的基业,所以他打定主意,只要山庄能够度过今天的难关,就立刻将王烈这等人逐出山庄。 可怜王烈这些年来为山庄东奔西走一片拳拳之心,甚至先前拼命出手的举动,都敌不过这无端的几分怀疑,这怀疑就像蔓延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胡良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大宗师”,视线扫过众人,凡是他视线经过之处,所有人都低敛了眉眼。 胡良乖戾一笑,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他名良字天良,可绰号却是“西北一枭”,这一路上若不是有李玄都约束,他哪里会这般好说话! 这时候,李玄都再次开口道:“好一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我认。可江湖上还有一个规矩,那就是祸不及无辜,这岭秀山庄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在此地大开杀戒?” 那人冷冷道:“近日无仇不假,可谁说往日无冤了?这座岭秀山庄源自太平宗,论起来也算是太平宗的旁支,当年太平宗与我无道宗交战,伤我宗弟子无数,这等大仇,可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今日我灭岭秀山庄满门,也算是为当年的血仇讨回一二。” 李玄都沉声道:“邪道十宗总说正道十二宗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如何如何,可你们邪道十宗又何尝是性情中人了?就算正道十二宗是黑的,也不意味着你们邪道十宗就能变成白的,作恶便作恶,何须再找这等借口,打报仇的幌子。” 那人略一沉默,冷冷道:“伶牙俐齿,倒真是十二宗中人的口气。” 李玄都神色一变,身形向上跃起,悬于半空。 只见他方才所站之地的青砖陡然裂开,破碎不堪,然后就见一具活尸竟是从地下爬出,也不知是何时钻入地下之中,倒像是土遁之法。 李玄都身形下落,一脚踏在这个活尸的天灵位置,将他的脑袋生生踩入胸腔之中,整条脊椎寸寸碎裂,死得不能再死。 就在这时,房顶上传来脚踩瓦片之声,然后就见黑影闪动,八个家丁竟是在大雨之中于瓦檐上疾行,身形矫健,来到庭院上方之后,齐齐落下,一起攻向李玄都,却是将李玄都能够躲闪的方位都全部封死。 李玄都运起气机,伸手握住‘敕鬼’,以妙真宗的“荡魔四方”一剑横扫,只听得破空声响,一剑便将两名家丁的头颅悉数斩下。 没了头颅之后,这些活尸顿时与真正的尸体无疑,再无行动能力,死得不能再死。 李玄都脚步不停,手中‘敕鬼’翻滚,将第三名家丁拦腰斩杀,断成两截的活尸还在蠕动不止。 还有两名家丁,站在原地不动,只听嗖嗖声响,两人竟是将自己的十指当作暗器射出。 李玄都一挥袖,二十根手指在半空中似被无形之力裹住,进退不得,也不坠下,依稀可见这些手指的指甲俱是漆黑无比,显然藏有剧毒。 然后李玄都再一抖袖,这些“暗器”按照原来轨迹,悉数倒飞而回,刺入两名活尸体内。 转眼之间,已经有五名家丁死于李玄都的手中。 不过这番出手加上先前的两剑,也让李玄都体内气机近乎干涸。而此时还有三名家丁朝着李玄都攻来,正值李玄都一气将尽而一气未生之际,眼看着就只能用体魄硬抗三名活尸的联手一击。 这些活尸不同于寻常尸体,不但铜皮铁骨,力大无穷,身上还携带有尸毒,若是一个不慎,沾惹上了尸毒,就算不足以致命,也终归是个麻烦,尤其是在当下这个境地,更是雪上加霜。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不语的岳左终于出手,只见他扬手一挥,从袖中飞出三点寒芒。 一瞬之间,这三名家丁分别被三颗黑幽幽的长钉刺入额头眉心,眼眶中的红芒顿时消散不见,整个人也变为普通尸体,从空中落下。 那人的声音再度凭空响起,“没想到在这座小小的岭秀山庄中竟然有一个真正修成了太平宗神通之人,而且还有玄元境的修为。这三枚‘锁神钉’却是罕见,就是不知道你手中还有几颗‘锁神钉’?”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的岭秀山庄二庄主,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高手,而且听那无道宗之人的说法,还修成了太平宗的神通,这可是老庄主都未能做到的事情。 只是在一系列的变化之下,岭秀山庄的众人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只有大庄主何劲深深看了这座二庄主一眼,只觉得整个山庄再无半个可信之人,都是图谋不轨之人,都是想要谋夺山庄基业之人。 胡良不可信,王烈不可信,岳左不可信。 都不可信! 岳左对于何劲的视线无动于衷,双手笼入袖中,望向李玄都道:“李先生,你我二人联手,先将这些活尸除去。”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桃木剑,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从始至终,胡良始终没有出手的意思,因为他要找出此人的踪迹。 先前两人一路激斗,谁也没能占到便宜,已经是两败俱伤,现在只要找出此人的藏身之地,胡良就有信心将其一击必杀,只须他一死,皂阁宗三炼之一的“炼尸阵”便立时告破,岭秀山庄之围也就解了,若是不能破去炼尸阵,他们所有人都要被生生困死在这里。 第七十三章 八部神通 先前胡良应李玄都之请,从西北赶赴芦州,途中遇到了无道宗之人,因为“大宗师”归属之故,大打出手,一路纠缠厮杀,未分胜负。 直到今日,无道宗之人终于是尾随而至,布下皂阁宗秘术三炼之一的“炼尸阵”,要杀人夺刀。不过胡良毕竟也是先天境,手中又有“大宗师”这等宝刀,所以他不敢轻忽大意,故而隐匿踪迹,即便是开口说话,也是用出玄女宗的“缥缈之音”,令人难以捉摸到他的声音来源。 至于此人分明是无道宗之人,为何会用皂阁宗和玄女宗的神通,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就如李玄都身怀诸家绝学一般,正邪两道共二十二宗在数百年之间纷争厮杀无数,又互相结盟,各自绝学均是因为种种原因而流落在外,就拿玄女宗来说,就连玄女六经之二的“少阴真经”和“玉女经”都曾流传出去,更遑论“缥缈之音”这等神通,而其他宗门,也大体相差不多,比如说正一宗的“纯阳紫气”和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也都流传于外,不过在没有明师指点的情形下,仅靠自身摸索就能练成之人,却是寥寥无几。 对于名列“三玄榜”的各路高人而言,除了各大宗门中可以称之为“道”的根本要义之外,这些可以归结为“术”的神通,都是殊途同归而已,无关紧要。 只是对于还未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寻常江湖人而言,“术”之高低已经可以决定生死胜负。 在十名家丁活尸身死之后,在雨幕之后又出现许多影影绰绰的黑影,不再是寻常的家丁婢女,而是生前就有修为在身的庄客,所以除了身形矫健之外,更多了几分灵巧诡变,甚至还隐隐结成阵势,如活人一般,进退有据,若是寻常江湖人士遇到,必然很难应对。 只是李玄都却不能以常理论之,面对二十余名庄客化成的活尸,仗剑而起,只是一剑,便将冲在最前方的一名活尸的头颅挑落,在雨幕中骨碌碌滚出老远,然后李玄都身形向前掠出,轻松躲过后续两名活尸的攻击。 一名壮汉模样的活尸大步前冲,与李玄都擦肩而过,然后就见一只胳膊高高飞起,这名活尸的半个肩膀都被一剑削去。 随后跟上的四名活尸顿时停下脚步,结成四方阵势。李玄都没有丝毫停留,直接入阵,身形拧转,躲过两名活尸的双爪,一剑上掠,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响起,直接将这两名活尸的手掌斩落,同时一袖挥出,将第三名活尸拍退,然后以“擒龙手”捏住身后第四名活尸的手腕,使其身体被气机拉扯朝自己撞来,然后以手肘猛然撞在活尸的胸膛,炸出一团猩红血雾。 紧接着李玄都有了一个极为短暂的停顿,单手握剑,剑身斜斜下指,一侧剑锋几乎贴近了左腿。先前被一袖挥退的第三名活尸嘶吼一声,倾其全力向李玄都扑来,李玄都身形未动,手中的“敕鬼”迅速上扬,在磕开扑来活尸的同时,桃木剑也形成一个下斩之势,不等活尸反应,李玄都一剑从右至左斩出,将其斩成两半, 最后李玄都回身一脚踹在一名已无双手的活尸身上,让它与它的难兄难弟撞在一起,变成滚地葫芦。 这些活尸已无灵智,只剩下本能和主人的驱使,此时根本无甚恐惧可言,全都带着不计死活的疯狂气势,一股脑地冲向李玄都。李玄都不急于杀敌破阵,而是转为以自保为主,身形如水中游鱼,踏罡步斗,闲庭信步,任由这些活尸来势汹汹,伤不到他分毫。 “敕鬼”每一次出剑,都会炸出一串如雷鸣的清越之音,颤鸣悠扬。 活尸每每听到剑鸣之声,便是一阵呆滞停顿。 “敕鬼”的玄妙远不止于此,李玄都次次出剑看似不带半分烟火气,但剑鸣雷声越来越盛,周围的许多活尸就无缘无故暴毙,分明还不曾接近李玄都十步以内,便死得干脆利落,好似被一锤重重地砸在脑袋上,身形晃了几晃之后,就向后倒飞去,再也不能爬起。 此乃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以剑音化作雷音,震慑邪魔。 时刻关注场内局势的岳左两袖翻摇,只见袖口星星点点,连续打出十几枚“锁神钉”,瞬间击杀七名活尸。 一直隐蔽在暗中操纵活尸的无道宗之人,开始召集所有藏在暗处的活尸,势要将这两人斩杀。只见又有数十活尸汹涌而来,其中庄客、家丁、婢女皆有,而且在更远处还断断续续有活尸涌入此地。 亲身陷阵的李玄都顿时感受到莫大压力,由单手持剑变为双手握剑,剑势更是陡然一变,由原本的“大慈雷音剑”变为“烈火燎原刀法”,大开大合,这门刀法是胡良传授于他,本就是脱胎于军伍沙场,故而极为适合以一敌众,此时被李玄都用出,自是再合适不过。 同时岳左也不断射出“锁神钉”,每一发“锁神钉”都能准确无误地钉入活尸的眉心玄窍之中,中者立时倒地不起,着实是帮李玄都缓解了许多压力。 只是随着活尸越来越多,李玄都还是难免陷入到捉襟见肘的境地之中。 以一人之力独战近五十名活尸的李玄都一剑横扫之后,将手中的桃木剑“敕鬼”高高抛弃,以清微宗的“百步飞剑”之术起手,敕鬼一闪而过,剑气横空。李玄都双脚猛踏,在青石地面上踏出双坑,双袖振荡,一抹流华好似彗星掠出,比起“飞剑术”还要高出一个境界层次,乃是明确无误的“驭剑术”。李玄都的数次克敌制胜,都是依仗了此门神通,引气驭剑,剑随心动。 一把“敕鬼”用以“飞剑术”,一把“青蛟”用以“驭剑术”,双剑并出,来回交织,剑气纵横,便是一张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网,剑气所及之处,将这几十名活尸全部笼罩其中。 抹过而过,穿胸而过,透额而过。 来往剑气似是无穷无尽一般。 只是剑气虽然厉害,却不能将这些活尸彻底灭绝生机,大多活尸只是伤而不死,仍旧在地上蠕动爬行。 就在此时,岳左手掌一翻,又从袖中取出一颗珠子,整体色泽深沉,只是在中心位置隐隐透出几分火红之色,就像一颗眼瞳。 此乃太平宗的“凤眼子”,以烈火秘药制成,威力惊人。 岳左直接将其掷出。 轰然一声,这颗凤眼子顿时化作漫天火雨,腾起一股数丈之高的烈焰,活尸如秋后稻田,倒伏一片。 太平宗善用外物对敌,又精通先天八卦术算,故而衍生有八部神通,对应八卦,分别是: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先前岳左所用的“锁神钉”便是乾天部神通,此时所用的凤眼子则是离火部神通,遇水仍旧可燃,若是修炼至极致,足可以焚山煮海。 须臾之间,火势迅速蔓延,化作一片火海,只见火光冲天,大雨不能熄灭,反而如火上浇油一般,愈演愈烈,一名活尸着火之后,与周围活尸相撞,其他活尸也随之燃烧,满地乱滚,嘶哑哀嚎,甚至还有肉焦之味传出,情状惨不可言。 李玄都身在火海之中,只觉身周急剧增温。虽有“太乙五烟罗”护体,仍觉炎气逼人,当即收回“敕鬼”和“青蛟”,一个纵身跃出火海。 第七十四章 敕鬼破阵 当李玄都回头望去时,整个庭院已经是火海一片,可诡异的是,只有活尸在熊熊燃烧,而众多木质砖石建筑却完好无损。 李玄都不由对这位岭秀山庄二庄主高看几眼,若是他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空中火” ,虽然距离传说中“三昧火”的境界还相差甚大,但就玄元境而言,已经是很了不起的神通。 不过单凭“空中火”就想破去这座“炼尸阵”,还是力有不逮。所谓“炼尸阵”是为皂阁宗“三炼”之一,另外“二炼”分别是“炼魂阵”和“炼神阵”,所以关键在于一个“炼”字,其真正的玄妙之处在于,这座大阵就像是一座丹炉,将身处炉中的活人当作药材,提取精华,汇聚自身体内,助长修为,增益境界,最后剩下的“药渣”便成了活尸,故名“炼尸阵”。 至于“炼尸”的时间长短,则与“药材”的修为有关,修为高深者可以坚持的时间更长,而修为较低或是没有修为的婢女家丁之流,几乎在阵成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汲取精气,化作活尸。 正因为如此,杀尽阵内活尸并不能破阵,甚至不能动摇阵法根基分毫。 不过这名无道宗高手毕竟不是皂阁宗嫡传,掌握的“炼尸阵”也并不完全,只能炼尸,却不能借助此阵汲取精华成丹以弥补自身修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小半柱香后,活尸的嘶哑吼声渐渐不可听闻,火势也渐渐转小。 目睹这一幕的众人脸色微微发白,委实是遍地的焦尸和肉焦味道实在让人作呕,倒是岳左脸色如常,又将双手笼藏入袖中。 布阵之人终于动了几分真怒,声音再度响起,“好, 好得很,一个正一宗的‘高人’,一个太平宗的‘高人’,就算没有胡良手中的‘大宗师’,仅凭这两颗人头,也不枉我摆一回‘炼尸阵’。” 李玄都环顾四周,忽然开口道:“皂阁宗的‘三炼’阵法,我听说过,也曾见识过‘炼魂阵’,由一位皂阁宗高手摆出,抽取方圆三十里内所有生灵的魂魄,瞬间化作厉鬼,的确厉害。只不过你的这座炼尸阵,似乎并不完全,这么半天的功夫,也只有不足百余活尸,看来你终究不是皂阁宗之人,倒不如用出自家无道宗的手段,也许还能立竿见影。” 此人虽然藏于暗中,不见真容,但是闻言之后还是生出怒气,阵内的气息骤然变得阴沉压抑,阴冷渗人。 李玄都平静道:“你就不好奇我这个所谓的正一宗之人为何会驾驭飞剑?”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将手中的“敕鬼”高高抛向空中。 “敕鬼”在空中悬而不落,弥漫在天地之间的阴煞气息随之一滞。 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厉声道:“小子尔敢!” 李玄都淡然笑道:“这就怕了?这把出自道家手笔的桃木剑,说到底其实还是一个‘敕’字而已。” 在“敕”字出口的那一刻,只见这把品相不俗的桃木剑寸寸碎裂,化作粉末,飘散于大雨之中。 李玄都竟是不惜毁去这把“敕鬼”为代价,强行使得“炼尸阵”有了片刻凝滞。 若是寻常抱丹境,哪怕是出身正道十二宗的嫡传弟子,也绝不可能识得此等秘阵的破绽之处,可李玄都却是曾经踏足过归真境,更是与精通“三炼”之术的皂阁宗高人有过交手,知道其中玄妙所在,也正巧李玄都从南山园中得了这把百年桃木制成的“敕鬼”,最是能压制阴气,若是换成其他阵法,都未必能有如此绝佳效果。 若是有人从高空往下俯瞰,就会发现这一刻,却是造就了不同寻常的玄妙气象。 无数从天而落的雨滴好似一瞬静止,就这般悬停于空中,蕴藏于大雨中的阴气也随之停止运转。 一切就在刹那之间。 可这短短的一个停顿,已经足矣。 一直未曾出手的胡良见机,瞬间拔出腰间所悬的“大宗师”,凛冽刀气将不远处的一面墙壁从中劈开,砖石炸裂,一名蓝衣人从中跳将出来,身形踉跄,颇为狼狈。 胡良扯了扯嘴角,笑道:“原来是玩了一出灯下黑,我说怎么找不到你。” 那人站稳身形,抬起头来,脸色苍白,眼窝中的眼珠已经消失不见,只有点点红芒闪烁,却是与先前的众多活尸极为相似,只是他的神情并不呆滞,颇有些狠辣意味。 “吴师幡。”胡良收敛脸上的笑意,冷冷道:“先前我无暇与你纠缠,没想到你却阴魂不散,也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我今日便成全了你的这番心愿。” 原本胡良苦苦寻觅吴师幡的踪迹而不得,不过吴师幡也不敢贸然出手,只能驱使活尸上前,两人一时间形成对峙僵持。别人兴许不知,可李玄都却是深知其中关键,故而主动出手,使得大阵有停滞的片刻瞬间,此时布阵之人却仍旧有气机流转,顿时暴露藏身之处。 胡良趁此时机出刀,吴师幡躲无可躲,只能现出身形。不过他刚才虽然狼狈,但却没有受到半点伤势,李玄都提醒道:“天良,小心些,此人除了已经练成无道宗的‘无量功’之外,应该也练成了‘无相罡气’。” 胡良恍然大悟,吴师幡眼窝中的红芒闪烁跳跃,阴沉道:“阁下倒是好见识,我的确练成了‘无相罡气’,就是为了用来对付胡良的刀罡,只是不知阁下究竟是何来历?竟然能一眼认出我无道宗的秘术,殊为不易,只可惜你是个抱丹境,否则今日便是老夫死在此地了。” 此时吴师幡已经不敢再小觑这个年轻人半分,也不再将他视作正一宗的弟子,甚至用出了“阁下”二字,只当是哪位太玄榜高人的子侄辈,或是得了大机缘之人。 只不过就算是太玄榜上的高人的晚辈,也顶多是让他忌惮几分,还谈不上害怕或是畏手畏脚,江湖历来如此,刀剑无眼,生死自负,杀人或是被杀就在一线之间,无非是看本事高低而已,你的家世再高,本事不济,被人杀了也怨不得旁人。再者说了,我杀人之后返回西北无道宗,你家长辈还能打上无道宗不成? 胡良冷冷开口道:“你既然练成了‘无相罡气’,先前却不曾用出,恐怕是有意在关键时候用出,好打胡某一个出其不意。” “不错!”既然已被李玄都看破自家根底,吴师幡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坦然承认道:“你我境界修为相差仿佛,生死就在一线,自然是以有心算无心,方能成事。” “好一个方能成事!”胡良神色一肃,“看来今日就要在此地分出一个生死才行了。” 吴师幡面无表情道:“理当如此。” 胡良不再多言,身形向前飘荡而出。 一刀而已。 你吴师幡有“炼尸阵”和“无相罡气”,我胡良不过一刀而已。 此刀面前,有何阵法?有何罡气? 当日他与李玄都在南山园听雨夜谈,听完李玄都说剑之后,他有感悟出一刀。 虽然他不能像当年的李玄都那般将万千雨滴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却能在这片雨幕分开一线。 大雨滂沱。 一个个雨滴是就像一颗颗珠子,雨滴连接成线,整个雨幕仿佛是一幕珠帘,随着胡良的一刀递出,整张“珠帘”仿佛被两只无形大手向两边拨开撩起,分开中间的一片清明。 第七十五章 术法之道 胡良原本就凭借学自补天宗的天阙功而称雄西北,虽然不以机巧见长,但是单以气机雄厚程度而论,已是先天境高手中的佼佼者,弱项反而是武学术法,但他在武德十年进入军伍之后,于沙场攻伐之中自创“烈火燎原刀法”,不断查漏补缺,取精用宏,再加上得自无道宗的“大宗师”,已经在先天境中罕有敌手,若非他后来参与帝京一战而受伤,其实已经可以寻觅时机突破出神入化三境的第一境归真境。 在帝京之战后,胡良又被李玄都传授“坐忘禅功”,并与李玄都交流心得,以此深厚积累,使得胡良迅速由先天境的谷底重回先天境山巅,而非像陈孤鸿那般,哪怕养伤数年也仅仅是勉强维持先天境的谷底位置。 可就算如此,当胡良遇到吴师幡之后,仍是占不到太多便宜。 吴师幡的气机与胡良相差无几,身上有几件异宝,也远远比不上“大宗师”这般神兵利器,照理来说,吴师幡应该远远不是胡良的对手才对,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吴师幡修行多年,虽然因为自身资质之故,迟迟不能踏足归真境,但他却搜集了大量旁门左道之术,其中更是不乏“炼尸阵”这般禁术,即使他因为三弊五缺之故,双眼被毁,可与人交手时,凭借各种让人难以防备的秘术手段,仍是十分难缠。 两人先前相互纠缠厮杀一路,胡良对此深有感触,所以此番交手,胡良打定主意要以快取胜,看似寻常随意,不沾染丝毫烟火气的一刀递之后出,分开雨幕,无声无息地近身到吴师幡的身前。 这一刀好似缩地成寸一般。 在李玄都的眼中,只有一道雪亮白芒闪过。而在王烈和何劲等人看来,胡良的残影还停留在原地,但实际上“大宗师”的刀锋已经斩到吴师幡的面前,若是换成一个境界稍弱之人,恐怕直到人头落地之后,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吴师幡虽然目盲,但仍是觉得“眼”前骤然白茫茫一片,随之而来的是割裂肌肤的凌厉刀气寸寸欺近。 面对这一刀,吴师幡受到刀气牵引,体内气机自行运转起“无相罡气”。 此种功法,顾名思义,就是不着形相,无迹可寻,只要运转此功,便会在身周体表生出一层无形无相的罡气,有此罡气护体,站立于激流瀑布之下,或是于狂风暴雨中漫步而行,全身衣袂都不沾丝毫湿气,对上敌手时,无论是刀枪剑戟,还是暗器用毒,亦或是拳掌劲力、隔空气机,都可抵御,已经脱离中成之法的范畴,可以属于上成之法。 大宗师的刀锋瞬间欺近,距离吴师幡的额头只剩下三寸距离,只是这三寸距离却如天堑一般,每压近一寸都极为艰难,只能缓缓推进。 吴师幡抬起头,以黑洞洞的眼眶“望”着近在咫尺的刀尖,伸出枯瘦手指在眼前勾勾画画。 他先写了一个“金”字,又写了一个“真”字,两者合一,便是一个“镇”字。 这个似虚似实的“镇”字轰然落下,刚好落在胡良的身上,胡良顿时感觉自己好似背负有万钧之重,别说再往前推进一寸,就是直腰而立都倍感艰难。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术法介于真幻虚实之间,信之则灵,被阳刚之物克制,正因为如此,民间才会盛传恶鬼怕恶人,或是黑狗血可以破除术法的说法。 术法大致可以分为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就是弄假成真,如李玄都曾经用过的跌打咒和定身法,便是属于此种境界的最浅显运用。 在这一重境界中的术法大多与骗术相差无多,适合骗人而不适合杀人,打个最为简单的比方,单纯以术法而论,令寻常人看到天兵天将下凡的虚假景象,其实并不难,诸如白愁秋等人就可以做到,但却绝不能用到两军对垒或是与人交战的时候,因为武夫的血气以及战场上的刀兵煞气,都最是干扰术法,所以厉鬼害人,也多半是在这个境界之中,使所害之人眼前出现种种幻象,心神被夺,或是惊惧而亡,或是自杀而亡,还有更为厉害的恶鬼,会以幻象骗人杀人,以及过路书生夜宿古庙遇到美丽女子,一夜风流之后发现自己被吸食阳气,也都可以归于此种境界。 若是自身血气旺盛,或是身上带有杀气,便会干扰甚至冲破幻象,能够为恶之人,多数身体强健,或是手上沾染血债,故而恶鬼怕恶人的说法由此而来。 能够真正用于沙场的术法,则属于第二重境界,比如呼风唤雨,夏日落雪,冬日冰融,便是属于此范畴中,只是要沟通天地,借助天地之力方可勉力为之,故而非归真境高手不可用之。 至于第三重境界,已是可以凭借人力改变天时,转阴为阳,化幻为真,变虚为实,甚至比实物还要真实,比如撒豆成兵,所化兵甲与真人别无二般,仙家神通不过如此。 三重境界,层层递进,最终化假为真,也就是“修真”二字的由来之一。 术法一道可谓是支撑起了方士一脉,而武夫之所以能在战力上强压过方士一头,就是因为术法被至阳至刚的血气克制,而天下间又以锤炼自身体魄的武夫血气最盛。 相传无道宗在百年前曾有一位武圣,体内血气鼎盛堪比荒古巨兽,一餐可食九象,一拳重如九鼎,一喝之下便可以破去术法万千,堪称是武夫极致。当时皂阁宗也是鼎盛一时,其宗主学究天人,以术法造就一方鬼国,其中幻象纷呈,难辨是非真假,拘役无数生灵死魂之后,竟是自成小六道轮回,试图于自成一界。 当两人相争“圣君”之位,却是皂阁宗宗主难敌那位无道宗武圣,在无道宗武圣亲身入鬼国之后,鬼国竟是难以承受冲天血气而直接崩碎幻灭,那位皂阁宗之主更是遭受鬼国反噬而身死道消,此战之后,皂阁宗至今都被无道宗压过一头。 这便是武夫战力强横的原因之一,甚至于在那位武圣死后,浑身旺盛血气凝而不散,仍旧气冲九霄,让一众无道宗高手根本无法携带飞行,更无法通过术法搬运,只能一步一步运送棺椁返回宗门,正应了“负凡人如负重山”的话语。 不过凡事都是相对而言,虽然水能克火,但一旦水弱火强,火亦能克水,武夫血气与方士术法之间也是如此,若是术法强于血气,亦能压制血气。 此时吴师幡所用的“镇”字符便是第一重术法的巅峰,试问一道符篆如何能搬来一座大山?就算是天人境的高手也绝无这般神通,所以必定为假,可胡良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上仿佛如负重山,竟是挣脱不开,这便是弄假为真。甚至就连胡良的血气都不能破开,俨然是极为高明的手段。正如恶鬼害人,有些恶鬼遇到捉鬼的道士,便冰雪消融,可有些恶鬼,却能反过来将捉鬼的道人一并害掉,这就是道行深浅的区别了。 论境界,胡良与吴师幡相差无几,不然两人也不会纠缠如此之久而不分胜负,可胡良在与陈孤鸿一战之后,伤上加伤,血气损耗严重,此时便不如吴师幡,哪怕他明知术法是假,也挣脱不开。 一刀势尽,被短暂一分为二的大雨重新落下。 在如此情形之下,有能力出手破局的就只有李玄都。 第七十六章 一刀生灭 只有到了归真境,方才明白世间之种种虚妄,在场众人之中,唯有李玄都知晓如何破妄,可偏偏如今李玄都只有抱丹境,想要破局就变得极不容易。 毕竟人力有时而穷,胡良不敢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老李身上,竭力运转天阙功,不顾身上的“镇”字符,衣衫鼓荡不休,然后收刀再压刀。 如果说先前一刀是来去如风的轻骑,那么这一刀便是人马俱披甲的重骑凿阵,比先前一刀更进一步,刀势破空如无数马蹄踩踏大地,轰然作响。 “大宗师”的刀锋距离吴师幡的额头只剩下一寸距离。 吴师幡也不坐以待毙,双手在胸口画圆,两仪相各,有圆融气象自生,地上积水向外激起层层涟漪如一面圆镜。 “无相罡气”似是潮起潮落,层层叠叠递加。 胡良手中“大宗师”的下压势头戛然而止。 “大宗师”攻伐如铁骑凿阵,“无形罡气”所化的镜面抵御如重甲步卒死守。 两者相互消磨,相互角力,就看谁更早气势衰竭。 吴师幡云淡风轻,胡良的额头上却是有青筋暴起。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吴师幡再次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虚点勾画,写出一个大大的“压”字。 随着这个“压”字如同一座大山直接压在胡良的身上,胡良顿时弯下腰去。 一个“镇”字,一个“压”字,合起来便是“镇压”二字,顾名思义,这是一道压胜之符。 胡良的后背弯曲如负重山,皮肤下根根青筋暴起,周身气机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 吴师幡嗤笑一声,双手猛地向外一推,滚滚“无相罡气”立时如大潮一般倾泻而出。 胡良脸色骤然苍白,向后连退三步,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 两人的这一番交手,胡良已是落入下风之中。 吴师幡冷笑一声,便要画出第三道符篆。 就在此时,李玄都终于出手,先是气沉丹田,继而面露怒目之相,好似庙宇中的护法金刚,然后发出一声如炸雷般的大喝。 此乃静禅宗“狮子吼”,如来正声,慑服外道邪魔。 一呵开“镇”,二喝破“压”。 李玄都双手合拢包圆归一。 三气见神登昆仑。 吴师幡心中一惊,虽然已经没有双眼,但还是习惯性地朝李玄都“望去”。 此时李玄都的气息在一个极为短暂的高峰之后,便迅速跌落下去。以抱丹境破去先天境的术法,已经是他此时的极致,这还要归功于他的体魄,其中所蕴含的血气不因他的境界跌落而消散,这才让他能以血气破去术法。 胡良终于甩脱符印压制之后,身周渐生风雷之势,拔刀暴起,隐隐有风雷之声。 天空中有连绵雷声炸响,刀势如大江东去,汹涌刀气以一线之势再次撕裂雨幕。 吴师幡的神态终于变得凝重起来,虽说无道宗注重武学,但他已经多年不用武学与人交手,久疏战阵,实在不敢贸然与胡良这等高手做生死之搏,于是他还是伸手在身前勾画,以指为笔,以落雨为墨,以自身气机为纸,三者合一成符,以符篆结阵。 胡良一步踏足符阵之中,身随刀动,旋转如陀螺,无以数计的刀气汹涌而出,激射向四面八方。 符阵激荡,摇晃不休。 骤然爆发出的刀气,每一道都携带风雷之声,其势如烈火燎原,眨眼间交织成一张杀生罗网,由内而外,将符阵切割得支离破碎,甚至漫天落雨也在刀气切割之下变为无数水雾,远远望去,就是无数白色雾气在茫茫大雨之中向上蒸腾。 比起李玄都所用的“烈火燎原刀法”,胡良作为此刀法的创始人,无论是心境之契合,还是运转之如意,都胜出良多,此时以先天境修为全力施展,当真是势不可挡。 短短片刻之间,这座符阵已是如同摔在地上的镜子,支离破碎。 符阵破去之后,胡良也不收刀,顺势随刀而行,所过之处,雨水炸裂。 补天宗号称补天,取自“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奉有余”之意,既然号称补天,即是以人道补天道,故而补天宗在邪道十宗中主修武学修身,但与无道宗不同的是补天宗更为专一于武学,并不注重长生不老和得道成仙,所以补天宗中少有术法而多是武学。 胡良出身于补天宗,虽说他如今已经离开补天宗,但一身修为还是专注于武学,怪力却不乱神,若他此时能近身而战,疏于武学的吴师幡多半不是对手。 吴师幡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脚下踏罡步斗,再次以指代笔,于刹那之间画了一道符。 骤然有大风起,风声呜呜咽咽,就像一个濒死之人的嘶哑呼喊,又似是鬼魅乘阴风而吼叫。 这道符藏在风中。 胡良与这道符迎面相撞,刀势破开大风却斩不断大风,清风环绕胡良旋转不休,每旋转一周便在他身上添加一重束缚,重重叠加,束手束脚,要让他动弹不得。 风如青丝千千结,剪不断,理还乱,不知符篆到底藏于何处。 无道宗作为邪道十宗之首,地位相当于正道十二宗中的正一宗,自然有其独到之处,武学与术法并重,吴师幡作为无道宗的长老之一,虽然至今未曾踏足归真境,但多年积累,也足以让他面对寻常归真境也有自保余地,正如当年的紫府剑仙,为何都是归真境,唯独他能以一己之力连胜三人? 这也是他敢于从胡良手中夺取“大宗师”的底气所在。 只可惜他漏算了一人。 他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胡良身边还有一个曾经是归真境第一人的李玄都。 就在胡良进退两难之际,李玄都的袖口已经被浓郁的青色气息完全笼罩。 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此刻胡良即是山中之人,而李玄都则是局外之人,局外人破局,远远易于局内之人。 李玄都一抖袖口,似是青龙出水。 青虹一闪而逝。 吴师幡心中一惊。 先前李玄都迟迟不曾出手,就像是做文章破题,遇上了疑难而迟迟不能落笔,在思索破题之道,如今李玄都出手,自是已经有了十足把握,就像两位风水大家先后寻龙点穴,发簪正中铜钱孔,分毫不差。 下一刻,藏于风中的符篆被一剑刺破。 风停符散。 被一而再再而三坏掉好事的吴师幡愤怒到了极点,想要先将这个年轻人置于死地,可脱困的胡良已经来到他的面前,让他根本无暇他顾。 若是吴师幡的双眼未盲,若是他在此时还有闲情逸致环视周围,就会发现这一刻,从天而落的大雨好似在一瞬间静止,许多晶莹雨滴颗颗分明地悬停空中。 胡良双手握住“大宗师”,当头斩下。 一动一静之间,一刀如流华落下,划出一个完美弧度,好似一轮弦月。 刹那芳华,一刀生灭。 已经多年未曾感受到生死一线的吴师幡方寸大乱,根本来不及反应。 一步错,步步皆错。 他本想生生将胡良磨死,结果被李玄都搅乱了棋盘,终是让胡良有了出刀的机会。 已经分不清是什么刀法,“大宗师”就这般毫无花哨地直直斩落。 三寸“无相罡气”,三刀破去。 当刀芒终于破开最后一寸“无相罡气”, 翻天覆地的气机余波震荡开来,使得一众观战之人都身形摇晃不定,仿佛处于狂风之中。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落地后骨碌碌滚出老远,其眼窝中的红芒缓缓消散。 所有气机消散无形,大雨复而落下,水气磅礴。 第七十七章 煮茶夜谈 吴师幡身死之后,笼罩了岭秀山庄的“炼尸阵”开始缓缓消散。 因为“炼尸阵”并不完整,远不能与真正的皂阁宗禁术相提并论,持续时间不算太长,所以除了先前已经化为活尸的婢女家丁和少部分庄客之外,其余人等算是捡回一条性命,不过如何处理残局却是让李玄都颇为头疼,不管怎么说,此事算是因他和胡良而起,总要给个交代。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辞,缓缓开口道:“此事因我而起,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诸位节哀。” 大庄主何劲默然不语,三庄主王烈欲言又止,几名身份不如三位庄主的几位老人还惊魂未定,又摄于胡良最后一刀的骇人威势,一时间竟是无人应答,最后还是二庄主岳左开口道:“邪道中人为祸天下,不讲天理人情,恣意妄为,各州各府哪一地不受其苦,早已是人人皆知,更是人人敢怒而不敢言,此次‘炼尸阵’之事,根本上还是邪道中人丧心病狂行事之故,李先生怀悲悯之心则可,抱自疚之心则不必。” 李玄都有些惊讶,因为岳左的这番话完全是为他开脱之辞,竟是没有半点追究的意思。 王烈闻听此言之后,心中恍然,不由暗道还是岳先生思虑周密,以岭秀山庄目前的情形而言,就算想要与胡大侠和李先生算账,也是力有不逮,与其因为这些已死之人撕破面皮,倒不如借着此事顺理成章地结下几分香火情分,毕竟听李先生的话语之中,似是有愧疚补偿之意。 另外,大庄主何劲的为人,王烈也了解几分,不但带着几分读书人的迂腐之气,而且心胸格局也远比不上老庄主,怕他此时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语,王烈赶忙开口道:“岳先生所言极是,正所谓江湖儿郎江湖死,此乃命数,强求不得,李先生大可不必为了此等邪道中人之过错而自责。再者说,抢夺我岭秀山庄南山园基业的陈孤鸿,便是死于胡大侠和李先生之手,从这一点来说,两位已是有大恩于我山庄。” 两人如此说,已经把大义定下,就算是大庄主何劲,也说不出别的,不过这位大庄主此时的神情却是不太好看,显然对于两位庄主的“自作主张”颇为不满。 李玄都看了胡良一眼。 胡良会意,开口道:“行侠仗义本是我辈所为,既然南山园本就是岭秀山庄的基业,我等帮岭秀山庄讨要回来,自是责无旁贷之事。” 闻听此言,王烈眼神一亮,他们本就是打算交好胡良,以此来收回南山园,现在有了胡良这位西北豪侠的亲口保证,那么此事便算定下,与山庄基业相比较起来,先前死的那几条人命倒是不算什么了。 都说人命关天,可只要不是涉及到自己,又会有几个人当真放在心上?就连心怀不满的何劲在听到胡良此言之后,脸上的神情都舒缓几分,毕竟“重振岭秀山庄”这六个字就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上,现在眼看着不但能守住山庄基业,而且还能将父亲临死前心心念念的南山园也收归回来,已是不愧对祖宗,如此一来,其他的倒是成了细枝末节。 至于山庄的其他人等,刚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又见识了胡良和李玄都的骇人武力,而且自家的几位庄主也都定下了调子,自是没有反对的,都忙不迭地随声附和。 李玄都见此情景,只能轻叹一声。 到底是人命关天,还是人命如草芥,只能是仁者见仁。既然岭秀山庄对此没有异议,他也不好再去画蛇添足地多说什么,如此便将此事默认下来,算是有个了结。 夜色渐深,几位庄主和众山庄老人各自散去,他们还要去收拾残局,死了的人,要抚恤,活着的人,要安抚。江湖门派,最是怕人心散了,若是人心一散,便是如无道宗这等当世首屈一指的大宗门,也要四分五裂,内斗不止,甚至是危及根本。 红尘万丈,茫茫人世,熙熙攘攘,多少纷争,森罗万象。究其底,都逃不出名利情仇这几个字。人之相处,由何而起者由何而终。人以利交,利尽人散;人以名重,名损人轻;人以情交,情变人伤;人以仇怨,气恨终生;人以势交,势去则倾;人以权交,权失则弃;人以情交,情逝人伤。唯有以心相交,方能持恒,所以说到底还是人心二字。 人心难聚易散,所以身为一宗一派之长,如何凝聚稳固人心变成了头等大事。 李玄都这边,胡良历经两场恶战,受创不浅,服下丹药之后,再次以伪死之态恢复伤势,小丫头也熬不得夜,同样去睡了,只剩下李玄都一人守夜。 夜雨孤灯,一人枯坐,最好再有一人,或是手谈,或是促膝长谈。 于是李玄都邀请了岭秀山庄的二庄主岳左前来一叙。 这位在岭秀山庄中修为最高之人没有拒绝,爽快答应下来。 两人在厅中相对而坐,门外是磅礴夜雨,冰凉夜风吹拂进来,却是已经有了几分秋寒之意。 岳左似是有些不耐寒意,双手笼藏于袖中,缩了缩肩膀。 李玄都手掌一翻,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只红泥小火炉,然后还有一壶泉水和一捆木柴。 虽说是红泥火炉,实则是以红铜铸成,盛放泉水的乃是玉壶,那捆木柴更是透出淡淡的紫意,显然不是凡品。 但最令岳左惊讶的还是那串“十八楼”,这位岭秀山庄的二庄主感慨道:“岳某本以为自己已经十分高估李先生,没想到还是低估了李先生,如此一件纳须弥于芥子的宝物,便是许多归真境高手也未必能拥有一件,而李先生又精通各家武学术法,由此二者推断,李先生的出身定是极为不凡,哪怕是放眼天下之间,也少有人能够媲美。” 李玄都未置可否,笑道:“岳兄也是不凡之人。” 岳左实心诚意地谦虚道:“不敢与李先生相比。” 李玄都熟练地摆好火炉后,说道:“有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早年的时候四处漂泊,不在意这些,去了帝京之后,见识了人间富贵,便附庸风雅地弄了这么一套红泥火炉,不曾学文人雅士温酒,只是偶尔煮茶,也算是暴殄天物了。” 说话间,李玄都已经生起炉子,说来也是奇怪,这些木柴燃烧起来,竟是没有丝毫噼啪声响,也没有丝毫烟气。 岳左望着炉中已经生起火苗的木柴,轻声问道:“这不是普通的木炭,似乎是檀香?” 李玄都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偶然得来。” 说话间,他又取出一罐茶叶,取出少许放入炉上壶中。 茶叶蜷曲如雀舌,边沿上有一层均匀的细白绒毛,随着山泉水在壶中翻滚,茶香袅袅。 李玄都的煮茶手法堪称拙劣,甚至连洗茶的步骤都省略过去,不过岳左却毫不为意,只是耐心等待,待到李玄都亲手为他斟满一杯,轻抿一口,这才开口道:“是今年的明前?” 李玄都又给自己斟满一杯,“是去年的明前,那时候我在江南,有个朋友送了我两斤,装坛、密封,然后放在这须弥物中。” 岳左惊奇道:“竟像是刚采摘下来的今年明前。” 李玄都笑了笑,“其实算不得好茶,我在怀南府的时候,曾经遇到一位开客栈的高人,送了我一杯茶和一副卦,茶是好茶,卦是好卦。” 第七十八章 无外心安 说到这里,岳左的神情就变得凝重了,轻声问道:“不知是何方高人?” “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李玄都说道:“不过他开了一座客栈,就在太平山下不远处,名为太平客栈。” 岳左闻言之后,端着茶杯的右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问道:“这个事情,岳兄知道?” 岳左打了个哈哈,反问道:“知道什么?” 李玄都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知道什么,只当岳兄知道些什么,既然岳兄也不知道,那便算了。” 岳左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不是有意岳某有意欺瞒李先生,只是岳某并非是正宗的的太平宗弟子,对于宗内许多隐秘之事知之甚少,实是无能为力。” 李玄都问道:“此话何解?” 岳左苦笑道:“想来李先生也知道,这岭秀山庄的祖上本是太平宗的长老,所以岭秀山庄也可以算是太平宗的分支,其中传承自然也是出自太平宗一脉,一直到老庄主在世的时候,这份传承都是绵延有序,直到老庄主暴毙身亡之后,太平宗又封闭山门,这才算断了,以至于偌大一个山庄上下,竟是无一人会太平宗的八部神通。” 李玄都疑惑道:“难道山庄中的庄客和弟子就无一人能够学会?” 岳左摇头道:“这倒不是,八部神通虽然玄妙,但也不至于到了无一人能够学会的程度,其实是因为岭秀山庄不能算是太平宗名正言顺的分支,甚至当初山庄祖上离开太平宗也是有其他原因,所以岭秀山庄和太平宗之间有一个约定,那就是太平宗的术法神通只能一脉单传,通常都是父子相传,到了老庄主和庄主这一代,因为庄主不愿练武练气,故而迟迟没有传人,在老庄主身死之后,就再无人会了。” 李玄都问道:“既然如此,岳兄又是如何学会太平宗的八部神通?” 岳左略带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以李先生的聪慧,自然也可以猜出个大概,其中过程并不光明正大,甚至有些见不得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修道一途,讲究‘法、侣、财、地’,后三者都还好说,唯有这个‘法’字最难,寻常人等,苦无传授,苦无明师,走到最后,无外乎是‘偷师’二字。” 岳左又是苦笑一声,说道:“三年了,岳某身怀这太平宗的绝学,心里却一直忐忑不安,既是害怕,也是要等一个将我这一身所学还给太平宗的人,李先生,你今夜请我前来,可是要做这个人?” “我没兴趣做这个人,也没必要做这个人。”李玄都断然回答,没有半分犹疑。 岳左露出疑惑之色。 李玄都没有直接解释,而是问道:“岳兄以为李某这一身修为如何?” 岳左斟酌了一下言辞,小心说道:“学贯诸家,包罗万象,远非岳某可以比拟。”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道:“实不相瞒,我这一身所学,不谈高低,只说多少,真正拜师学来的,不算太多,绝大部分也是通过许多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方式学来。既然我与岳兄一样,又怎么会来做这个恶人。” 岳左恍然,稍稍放心一二。 李玄都不再饮茶,又往炉子里添了一根木柴。 岳左双手捧杯暖手,又问道:“那么李先生此次请我过来?” 李玄都轻摇了摇头道:“没有岳兄想那么的复杂,我就是想要了解一下这座太平客栈的事情而已。毕竟太平客栈和太平宗之间似乎颇有渊源,而岳兄又会太平宗的八部神通,这才相问一二。” 岳左羞赧道:“请恕岳某孤陋寡闻,久在九河府境内,着实是没听说过怀南府境内的太平客栈。”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岳兄不必如此,我也就是一时兴起问起此事,也没想着非要问出个结果,只是心怀侥幸罢了。” 岳左又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算是压一压惊。 李玄都双手不冷,却下意识地将双手伸到火炉旁作烤火暖手之状,缓缓说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此事之后,这座岭秀山庄恐怕不再是你的容身之处,不知岳兄有何打算?” 岳左在今晚第三次面露苦笑,“岳某这一身所学都是来自于老庄主和岭秀山庄,若是一走了之,便是有愧于老庄主和岭秀山庄,可若不走,以大庄主的猜忌性子,怕是也会生出其他事端,所以不瞒李先生,岳某如今实是身处两难之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玄都问道:“为何不去太平宗?据我所知,正道十二宗中,以‘替天行道’的正一宗最是规矩森严,而以‘太平无忧’的太平宗最为宽和待人,若是你去太平宗说明情形,以太平宗的处事风格,多半不会将你如何,说不定你还能借此机会,正式拜入太平宗门墙。到那时候,不说什么大道可期的话语,最起码是从一条羊肠小径变成了一条坦途大路,别的不敢说,一个先天境还是有望的,若是再有些机缘,求一个归真境也不是不能。” 岳左摇头道:“李先生的办法,我也曾经想过,只是如今太平宗已经封山,就连山门都是‘云深不知处’,我又如何去得太平宗?” 李玄都说道:“我倒是还有一个办法。” 岳左眼神一亮,知道这位李先生来头极大,远不是一座小小的岭秀山庄可以比拟,眼界自然也极高极广,他不由在心底生出几分希望,恭敬道:“请李先生赐教。” “谈不上赐教。”李玄都摇头一笑,道:“就是我刚刚说起过的太平客栈,不管是真是假,不妨前去一试,说不定是一条路。” 岳左沉思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这条走得通,那么你在临走之前,最好将一身所学交还给何劲,他学不学是他的事情,你教不教是你的事情,只要教了,便不至于让岭秀山庄一脉的传承断绝在你的手中,如此最起码可以做到各自心安。” 岳左没有急着答应,而是问道:“李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因为这次岭秀山庄死了许多本不该死之人,都是些无辜之人。而且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我和胡良而起,所以我心有不安,想要做些事情弥补一二。当然,人死不能复生,我能做的就仅止于此了,说到底,也是求个心安罢了。” 岳左又问,“李先生信奉佛家的因果之说?” 李玄都沉默片刻,摇头道:“我少时跟随家师学道,后来又跟随一位忠正长者学儒,偏偏不曾学禅。” 岳左微微错愕。 李玄都继续说道:“以前的我也从来不惮于杀人,更不会悲悯死人,实不相瞒,死在我手中的人并不在少数。只是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我忽然觉得能不死人就不死人是最好。都说死者为大,其实生者亦大。若无生者,而是死了个茫茫干净,哪里还有死者为大。” 岳左从座椅上缓缓起身,肃容道:“李先生所言,岳某定当铭记心中。” 李玄都又为岳左斟满一杯茶。 岳左端起茶杯,最后问道:“冒昧问上一句,不知李先生今后要往何处去?” 李玄都略作停顿思量后,回答道:“要去的地方很多,最想去的地方,大约是帝京吧。” 第七十九章 正一掌教 中州龙门府,九朝故都之地,牡丹花城。 此地不属于天底下任何一个宗门的势力范围,可各个宗门又都在此地设立分支,诸如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太平宗的清平园、清微宗的烟雨楼、东华宗的青木轩。这些分支不同于岭秀山庄这等名不正言不顺的分支,可谓是正统出身,拿太平宗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说岭秀山庄是私生子,那么清平园便是嫡子,其中高下,自是不用多说,而且一举一动都与宗门息息相关,太平宗大举封山,清平园便闭门谢客,正一宗广纳天下客,小真人府门前便车水马龙,由此可见一斑。 玄女宗在此自然也有基业,名为“妙音阁”。平日里,这里会有一位先天境的玄女宗长老亲自坐镇,是位年过古稀的老妪,眼看着此生已是无望踏足归真境,便主动向宗门讨了这个差事,算是养老,同时驻扎年轻弟子若干,平日里也无太多事情,无非是这位长老督促弟子修行练功,或是与其他交好宗门应酬一二。 今日的妙音阁却是不同往日,坐镇于此的玄女宗长老亲自开了中门,所有驻守于此的弟子都依次列于门前,摆开仪仗。年岁还不大的女弟子门只听说是来自玉女峰的大人物,只是具体身份是什么,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孤零零地缓缓行来,车夫是一名身着素雅青衣的年轻女子,谈不上倾国倾城,但眉眼凌厉,气态冷肃,自有一番飒爽英姿,一看就是寡于言辞的女子。 马车中只有一名乘客,身着一袭白色纱袍,云袖飘逸,一头乌发如瀑,被一条白色丝带在发梢略微靠上的位置简单束起,容颜绝世,神态恬静,好似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人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双眼上蒙了一层黑纱,竟然是个瞎子。 此时女子跪坐,膝上放置有一架古琴,只是七根琴弦断去四根,还剩下三根琴弦,纤指轻轻拂过,发出轻微声响。在她身旁还放了一把收起合拢的纸伞,伞面竟是如荷叶一般,有水珠滚动。 马车缓缓停下,坐在车夫位置的女子下车与早早等候于此的老妪互相见礼,老妪望了眼马车,轻声问道:“敢问流云使,羽衣使可在马车之中?” 玄女宗在宗主之下有六位使者,分别是流云使、烟雨使、雪月使、风雾使、霓裳使、羽衣使,其中以霓裳使和羽衣使为首,以权柄而论,霓裳使手中权柄更重,不过羽衣使却是下任宗主人选。 这也不怪这位玄女宗的长老要如此行事,实在是马车中的女子地位太过超然,放眼整个玄女宗,也仅次于宗主一人而已。 被称作流云使的女子面无表情回答道:“正是。” 老妪立时冲着马车恭敬行礼道:“参见羽衣使。” …… 入夜时分,女子独处一殿,不曾点燃灯火,在黑暗中轻轻摩挲怀中古琴。 因为她是个瞎子,无论点灯与否,眼前始终是一片黑暗。 忽然她抬头“望”向门口,轻声道:“颜飞卿,既然来了,又何必装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 话音落下,门口处依然寂寂无声。 女子伸手一拨古琴的琴弦,琴音如天籁,竟是荡漾出一层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回荡于殿中。 片刻之后,一名身穿黑色道袍的年轻道人凭空出现在殿内,手持一根白尾银丝拂尘,碧绿玉簪别起发髻,面容肃穆,他缓缓步入殿内,身上不惹尘埃,仙风道骨,然后一挥袖,殿内的十六盏明灯同时亮起,使得偌大一座殿内灯火通明,在灯光照耀之下,可见女子正在正中位置的蒲团上跪坐,怀中抱琴。 做了不速之客的年轻道人朝着女子略微稽首,算是赔礼。 女子复而低下头去,捻住一根琴弦。 气度不凡的年轻道人一摆手中所执拂尘,淡笑道:“师尊曾经说过,破后而立,不破不立。看来你这次坠境,可谓是因祸得福,虽然损失一双眼睛,但是心眼之透彻,却能看破贫道的踪迹,实在不俗。” 女子将怀中的古琴平放于身前地面,轻声道:“颜掌教深夜来我这妙音阁,总不会是做偷香窃玉的勾当吧?” 至今仍是童子之身的道摇头笑道:“玉姑娘说笑了,当年我们三人同聚于帝京城,你与苏云媗较技斗法,不分胜负,可后来你再对上位居少玄榜之首的紫府客,却能将其逼入近乎死地的绝境之中,由此看来,高下之分已定,无需再言。” 女子又抬头“看”了眼这位名动天下的正一宗掌教,说起来他们也算是老熟人了,除了帝京一战时曾经有过合作,她的好友苏云媗还要与此人结成道侣,从一点上来说,可谓是渊源颇深,只是经历过一场大起大落之后,她的心境却要比起之前多有变化,此时直接问道:“你想见紫府客?” 被猜透心思的颜飞卿没有遮遮掩掩,坦然道:“贫道的确想见他,不过不是想要杀他,而是有些话语想要与他分说。” 女子伸手做了个请坐的动作,轻声道:“我倒是在前不久刚刚见过他。” 颜飞卿来到女子对面位置,在蒲团上盘膝而坐,说道:“意料之中,只是按理来说,如今的紫府客应该不是你的对手才对,可你为何要手下留情?” 女子沉默不语。 旁人可能不知,但颜飞卿这位正道第一大宗掌教一定知道,她如今已经恢复了先天境的修为,甚至距离重新踏足归真境也只剩下一步之遥,否则师门也不会放她离开山门,更不会让她继续稳坐羽衣使的位置。可她在见到李玄都的那一刻,却鬼使神差地将自身修为压制到抱丹境,然后两人堂堂正正地打了一场,最后她“愿赌服输”。 颜飞卿将手中的白尾拂尘放在身旁,继续说道:“吾知所过矣,将改之。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女子微微皱眉,问道:“颜掌教打算如何去改?难道是扶持晋王?” 颜飞卿摇头道:“权宜之计罢了。” 玉清宁将双手置于古琴的琴弦之上,缓缓说道:“当年帝京一战之后,这架七弦琴的七根琴弦皆断,如此修复了三年,也不过续好三根琴弦而已。如今的天下就像这架‘九天玄音’,毁坏只需一夜功夫,可修补却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时间。儒家亚圣云:‘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天下二字,亿兆生灵,系于鼓掌之间,望慎之。” 颜飞卿望向玉清宁,郑重道:“玉姑娘所言极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去见一见这位紫府客。” 玉清宁伸手抚过那四根已断的琴弦,一时间有些戚戚然,长叹一声,“我见他时,他曾说过当今天下的同龄男子中,唯有你一人能入得他眼,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那么你要见他,我也不应阻拦。只是劝你一句,莫要为难于他。” 说话间,玉清宁屈指一弹,一点灵光飞入颜飞卿的眉心。 颜飞卿再次稽首一礼,然后起身离开烟雨楼。 在颜飞卿走后,十六盏明灯又依次熄灭,使得殿内再次变为漆黑一片。 黑暗之中,玉清宁抬起头,轻轻叹息一声。 第八十章 妖女宫官 龙门府中最为知名的客栈自然就是龙门客栈。 今天龙门客栈来了位女子,看装扮像是个大家千金,丹凤眼眸,眉黛如画,身段婀娜,妩媚天然,梳着少女的垂挂髻,又带出几分青稚,不似人间俗物。 如此消息,自然很快便传遍了繁华的龙门府上下,引得无数浪荡子猎奇而至,差点把龙门客栈的门槛踏破。来人之中自是不乏花丛老手,甚至是见过大世面之人,可都没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此女子仅次于大名鼎鼎的苏仙子,也有人说,这等女子比苏仙子还要动人几分,两伙人一语不合之下,差点就在客栈里动起手来,还是另外一伙人做了和事老,这才给劝下。 这位来自外地的女子对于众多浪荡子弟无动于衷,将一切指指点点和评头论足都视作无物,自行其是,大有坐镇一方的将帅风度,与寻常扭捏含蓄的女子相比,的确是大不一样。 这个世上从不缺乏色胚,像颜飞卿那般视女色为无物的男子终究还是少数,如此美色在前,这些浪荡子们怎么忍得住?只是在几名心怀不轨的浪荡子想要付诸于行的时候,只是被这位美貌女子轻一指,几人便立时都变成了瞎子,于是看美人、看戏的、看热闹的,统统都消失不见了。 毕竟美人再好,哪有自己的性命重要?再在这儿碍眼,就不怕被挖出眼珠子?要知道那几个变瞎子的倒霉鬼中,可是有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高手,要不也不敢生出抢人的心思,如此高手尚且受不得一指,这位女子的的修为又该有多高? 这也印证了一个说法,鲜艳的花朵,要么是本身带刺,要么就是周围有毒蛇环伺,哪有那么容易采摘? 入夜之后,白日里人声鼎峰的客栈变得空空荡荡,女子给了掌柜两锭十两的雪花白银,只留下一盏灯后,客栈掌柜便眉开眼笑地揣着银子离开了。在这之前,整座客栈的客房都被女子以高出正常房价十倍的价格包了下来,堪称是一掷千金的王侯气派,所以此时的客栈中就只剩下了女子一人。 女子孤身坐在一张八仙桌前,桌上一盏孤灯,仅仅是一个背影,就能让阅女无数的男子花了眼。 “宫姑娘,你今天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就不怕引来颜飞卿?”在女子身后传来一个清冷嗓音。 女子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只是道:“若不是为了引张先生出来,小女子也不会抛头露面,出此下策。” 来人绕过女子,坐到她对面的位置上,轻声道:“恭喜宫姑娘更进一步,踏足归真境。” 女子正是牝女宗宫官,在人才辈出的少玄榜上,也仍是占有一席之地,当年她与慈航宗的苏云媗并列齐名,一人是正道仙子,一人是邪道妖女,自然时常被江湖中人拿来相提并论。只是后来苏云媗率先一步踏足归真境,再加上玉清宁横空出世,而宫官却迟迟不能踏足归真境,甚至久不在江湖现身,于是又成了苏云媗和玉清宁被并称为正道双壁,妖女宫官则渐渐不闻其名。 恐怕没人想到,她竟会出现在龙门客栈之中,白天那些登徒子也万万想不到这名女子就是凶名赫赫的宫官,要知道前不久的龙门镖局惨案,就有传闻说是这位妖女所为。龙门府如今提及牝女宗妖女,都可让小儿止啼,如此凶名昭著,谁还敢来送死?嫌自己活得长了不成? 至于被牝女宗下任宗主宫官敬称为张先生的男子,身份也是不俗,正是张琏山之族兄张鸾山,曾经差一步便能接任正一宗的掌教大位,虽说如今已是无望掌教大位,但他在正一宗中仍是支持者甚众,就算如今的新任掌教颜飞卿,也经常问策于这位张师兄,可见其超然地位。 一豆灯火跳跃,使得人影绰绰。 张鸾山缓缓开口道:“套用江湖上的一句俗话,宫姑娘的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张某久闻矣。” 宫官微笑道:“这次惊动张先生大驾,是有几件事不解,想请教张先生。” 张鸾山淡淡一笑:“宫姑娘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教’。” 宫官不以为意,开门见山道:“周听潮之事,我有所耳闻,如今周听潮的女儿被人救走,不知张先生知否?” 张鸾山点了点头。 宫官本就不是客气的人物,径直问道:“那救人之人,张先生可知晓其根祗来历?” 宫官刻意咬重了“根祗”二字。 张鸾山直接摇头道:“我无法答你。” 宫官点了点头,心中有数,接着问第三个问题:“我曾听说,在帝京一战之前,张先生曾经与颜掌教有过一番彻夜长谈,意图劝诫颜掌教不去帝京,是否有此事?若有此事,是否张先生另有隐衷?” 张鸾山猛然加重了语气道:“不管这件事是有是无,都涉及本宗内务,非是宫姑娘可以妄言。若是宫姑娘非要知道不可,那就请姑娘去问我正一宗掌教颜飞卿,由掌教决定是否告知姑娘。” 宫官怔了一下,接着深深看了张鸾山一眼,说道:“承教。” 张鸾山问道:“还有呢?” 宫官问道:“请问张先生,张先生与救走周听潮女儿之人,是否相识?” 张鸾山坦然答道:“相识。” 宫官再问道:“既然相识,能否告知此人的行踪?” 张鸾山没有直接回绝,只是说道:“我的确收到了族弟琏山的来信,信中曾提到过此事,但是我也不知道他人在何方。” 宫官是何等心思灵巧之人,张鸾山这番话中透漏出张琏山,已经是不教而教,不由展颜道:“受教。不过小女子还是多嘴问上一句,张先生就不怕我对此人不利?” 张鸾山摇头笑道:“今日与宫姑娘说这些话语,自是知道宫姑娘不会如此做。” 宫官这位牝女宗下任宗主未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 张鸾山低头望着幽幽灯火,轻声道:“酒尽灯残夜二更,打窗风雪映空明。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海外更无奇事报,国中惟有旅葵生。不知冰冱何时了,一见梅花眼便清。如今太平气象已尽,乱世气象已生,怕是在今后的几十年中,天下间又要起波澜纷争,到那时候,是英雄用武之地,却不是黎庶安居之时,太平宗封山,静禅宗封寺,都与此事有着莫大干系。颜飞卿也好,宫姑娘也罢,你们想要救天下也好,亦或是想要成大事也罢,到头来还是要天下太平。” “一清天下还太平,如此方是无忧。” “一剑劈挂见青冥,如此方是清明。” “心怀天下,方是胸襟,太平宗和清微宗能够与佛道两家祖庭并列齐名,不是没有理由的。只是不知道我此生还能否见到有人手持三尺青锋,一剑转战三千里,一剑可挡百万师,一剑光寒十九州。” “天下之事千千万,终是一剑了之。” 宫官之所来见张鸾山,其实也是为了能在张鸾山处略略了解虚实。然而,一番问答下来,却如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宫官第一次领略了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受,一时怔在那里。 张鸾山笑着起身离开龙门客栈,宫官下意识地起身相送,望着他的背影,只觉百感交集。 待到张鸾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后,宫官收回视线,望向头顶的一轮皎皎明月,冷不丁皱了皱眉头,她有些后悔今晚来见张鸾山了,更恼火于自己的心境竟是因为张鸾山的一番话语而有些破天荒地不宁。 女子有些恼火地冷哼一声,强自压下这股极为罕见的情绪,眯起一双丹凤眸子,轻声自语道:“天下太平吗?” 第八十一章 练剑练拳 当周淑宁醒来的时候,发现李玄都正在院中练拳,胡良就坐在一旁,看着李玄都练拳。 小丫头不懂拳,也没练过拳,但她看李玄都练拳,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双臂一张,好像要把天地揽入怀中,贴身一靠,好像要把那门外的青山一肩撞倒。 自古以来,穷文富武。 以前的李玄都不敢称富,但真的不穷。所以除了练剑之外,也曾练过拳,不过因为算不得大道正途的缘故,只是不求甚解,如果说他的剑道已经出神入化,那么他的拳道就只能勉强算是登堂入室。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已经坠境,可跌落的只是境界,万没有因为跌境就把剑道拳术忘了个一干二净的道理,所以如今的李玄都,无论是剑道和拳道,都可信手拈来,只是少了足以匹配支撑的境界,徒有其形而无其实。 小丫头不知道,此时李玄都所练的这套拳其实大有来头,号称万拳之祖,乃是前朝太祖皇帝所创,故名太祖拳,又名三十二势拳,共三十二式,其中拳招拳架倒是平常,关键是拳意极为出彩,铁骑凿阵、攻城掠地、一扫天下,涤荡污泥浊水,气吞万里如虎。 寻常武夫练拳,学会这三十二式拳架不难,可想要连出些许拳意,那就千难万难了,所以练到最后,就是徒有其形而无其神的结果,难免变成路边的大白菜,不值几个铜钱。 李玄都早些年练这套拳法的时候,同样是不得其神,只是在他经历过江北之事后,对于其中的拳意却是有了几分触类旁通的感悟,待到他去西北游历,参与帝京一战,最终一人连战三人,对于这套拳法的拳意领悟,大概已有四五分,算不得宗师人物,但也可以算是登堂入室,这便是小丫头看他练拳感觉不一样的原因,不是李玄都出拳力道吓人,而是因为拳中蕴含有拳意。 察觉到小丫头之后,专注练拳的李玄都并未停下,仍是按照三十二路拳法来回走拳。若是让一个寻常抱丹境武夫来看,恐怕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甚至只会觉得是一套花架子,但站在场外的胡良却知道这一拳一式中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摧碑碎石也为不过。 起初,李玄都走拳极慢,几乎就如垂垂老矣之人练拳,但接下来速度却是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呼啸起风,以至于站在场外的小丫头只能看到一道道残影。 李玄都的拳势猛然一停,左脚往下狠狠一踩,落脚处青砖尽碎。 若是拳势极致,号称“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骨膜炸响,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他没有动用丝毫体内气机,只是单凭自身的体魄,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每一个动作,都带出呼啸风声,每一拳打出都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扯动天地元气。 如果换成一位归真境的纯粹武夫,血气直冲霄汉,恐怕就连天空中的浮云被一冲而散。只是李玄都的体魄还不能达到如此地步,就算他在归真境时,也是如此,他此时更多还是借助练拳来修炼从陈孤鸿处得来的“人仙炼窍法”,以此凝练自己这副已经与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体魄。 李玄都继续走拳,拳路还是同样的拳路,不过除了纯粹的体魄发力和拳意之外,也开始运转气机,已经看不出半分花架子的味道,一人出拳如同百人一同出拳,一人踏步如同百人一同踏步,一人之势如同百人之势。 更让小姑娘惊讶的是,随着李玄都的走拳,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生生踩踏出六十四个脚印,杂而不乱,分明就是一副极高明的步法。 一套拳打完,因为体内气机蒸腾的缘故,李玄都周身出现了白色雾气升腾的奇异景象。 这幅奇异景象一直持续了大概小半炷香的光景,待到白雾完全散去,胡良这才走上前来,笑道:“好一套三十二势拳,已是得其神髓。” 李玄都笑骂道:“不需要你溜须拍马。” 然后他转头望向小丫头,微笑问道:“淑宁,想不想练拳?” 小丫头看了看地上的脚印,又看了眼李玄都身上还未彻底散尽的白气,迟疑不语。 胡良难得说了句正经话,“老李,我知道你是为了咱们淑宁好,可你也不能有什么好东西都硬塞给淑宁,贪多嚼不烂。再者说了,这套三十二势拳的拳意最是霸道,淑宁是女子身,本就不适合练这等霸道拳,若是强练,怕是要伤了身子。而且你想啊,咱们淑宁这么个小美人胚子,就算练成了拳法,用一双拳头与人贴身厮杀,你一拳我一脚,鲜血四溅,那也大煞风景,哪里比得上一位风采绝然的女子剑仙,白衣飘飘,御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所以要我说啊,你就应该把你的剑道本事传给淑宁,这样最好。” 李玄都微微苦笑,摇头道:“我也想过,只是一身剑道乃是宗门所传,恩师所授,没有恩师他老人家的许可首肯,我不敢私相传授。” 胡良眯着眼睛望向李玄都身后那片脚印,笑道:“你这人,说守规矩也守规矩,说不守规矩也不守规矩,你说你到底是守规矩还是不守规矩?” 李玄都说道:“说到底,人的底线各有不同,有些规矩,可以不守,有些规矩,不能不守,因时而异,因事而异,因人而异,因情而异。” 周淑宁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被李玄都这四个因何而异弄得有点晕头转向,腼腆内敛地笑了笑,貌似不知该如何接话。对她来说,哥哥说的话自然都是对的,就算她听不懂,也是对的,只是因为她太笨,听不懂而已。 李玄看穿小丫头的心中所想,无奈一笑,耐心解释道:“说白了,就是根据具体情况来决定你守不守这个规矩。我拿天良打个比方,此时他快要死了,必须要我坏了规矩传他功法才能活,这个时候,我当然不能死抱着规矩不放,该教还是得教,这是因事而异。亦或者是,有一门功法,只能女子修炼,这时候你说我传给谁?这便是因人而异了。再打个比方,有一门功法,我只能传给一个人,这时候你和天良都想学,我当然是传给淑宁而不传给胡良,这就是因情而异了。至于因时而异,却是不好拿他打比方了,就说这套三十二势拳吧,刚刚被那位太祖皇帝创出来的时候,还能算是绝学,等闲不轻传,现在时过境迁,满大街都是,也就无所谓什么密不外传的说法,这就是因时而异。” 胡良忍不住笑骂道:“合着什么坏事都是我的,好事都是你们俩的。” 小丫头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恍然。 李玄都说道:“好了,不谈这个,如今岭秀山庄之事已了,我们差不多也该离开九河府,前往荆州的水阳府,当下正值多雨时节,我还向岭秀山庄要了一架马车。。” 小丫头闻言眼神一亮,发自内心的高兴。 李玄都不等小姑娘高兴结束,立刻又按照惯例泼冷水道:“正好,我教你几个拳架,没事就在车厢里练习拳架,稳固体魄。” 小丫头“啊”了一声,似是还没反应过来,脸上一片茫然。 胡良见此情景,为长不尊地幸灾乐祸,啧啧道:“小小淑宁真可怜,炼气筑基又练拳。忽闻哥哥一声吼,小脸一僵心茫然。” 第八十二章 平安县城 行走江湖,世人只看到大侠们来去如风,出手之间是如何豪迈侠气,可少有人知道,江湖不只是刀光剑影,除此之外的日常衣食住行,都是个不小的问题。 “衣”和“行”还好说,谁出门在外不是穿着衣服,有腿就能走路,可是住宿和吃饭却是个不小的问题,先说住宿,因为城外多是盗匪流寇,所以一般只有城内才有客栈,而像太平客栈这般直接开在城外的,要么是有所依仗,要么就是黑店,故而很多时候只能风餐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位席,晴朗天气还好,如果是风霜雨雪的天气,其中的苦头那可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另外就是吃饭,只要一日不曾踏足先天境界可以辟谷不食,就一日离不得五谷杂粮,身上可以携带干粮不假,可像李玄都这般身怀纳须弥于芥子宝物的人,又有几个?随身可以携带的干粮十分有限,若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便有断炊的危险,而且时日一久,随身携带的干粮又冷又硬,如石头一般,难以下咽。若再山野之间,寻觅野味倒是不难,可亲自动手去做实在麻烦,而且没有调料作味,烤肉的味道也是让人不敢恭维。 所以说,行走江湖,不是许多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想象得那般写意风流,其实还算是个技术活。 周淑宁在这段时日里跟随李玄都行走江湖,虽说被李玄都把她照顾得很好,衣食住行都不用她来操心,但还是有些辛苦,单是每天赶路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就已经让她很是疲惫,所以现在终于有了马车代步之后,小丫头的雀跃心情可想而知。 马车由岭秀山庄准备,除去了所有标识,整驾马车也平淡无奇,既没有达官显贵们的减震构造,拉车的马匹也平淡无奇,好在进了荆州便是江南范围,驿路系统完善发达,路面宽阔平整,足以让马车行驶无碍,也不会有太大的颠簸之感。 李玄都和周淑宁在车厢中,由李玄都监督小丫头练功,同时也向她传授一些功法诀窍,胡良便只能充当车夫,李玄都笑言,让一位先天境的高手充当车夫,别说寻常权贵,恐怕公侯宗室也没谁能有这种大手笔。 九河府号称九河汇聚,可见其地形复杂,就算总督署的官军也没法完全封锁,而且那位总督大人也没想在此大动干戈的意思,一行人安然无恙地出了九河府之后,马不停蹄地进入荆州水阳府境内,这一路上总算没有青鸾卫跳将出来拦路,五六个县的路程,不起波澜地一穿而过。 这些时日中,三人很少入城住宿,一般是在野外露宿,幸而此时不过是刚刚入秋的天气,还不算寒冷,让小姑娘多盖几件衣服,在马车的车厢中也能勉强过夜,胡良和李玄都则守在马车前,将就着对付一宿。对于他们这些老江湖而言,这点苦头实在算不得什么。 大概走了一旬时间之后,距离江陵府便还只剩下一个平安县的过程,小丫头掀起车窗帘子望去,与已经渐显枯黄的北方不同,江南还是绿意颇浓,一眼望去,让人心旷神怡。正所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百姓,江南风景如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民风也不似苦寒西北那般彪悍尚武,细细柔柔的吴侬软语,娇柔的女子身段,又是另外一番风情。 平安县,虽为县城,但是名气着实不小。 整个水阳府都知道在平安县有两大世家,一为财大气粗的龙家,一为书香门第的孙家,两者将平安县一分为二,各占一半。前者与静禅宗渊源颇深,其当代家主更是静禅宗的俗家弟子,是为静禅宗在江南的耳目之一,家大业大,又有雄厚靠山,自然不是岭秀山庄这种青黄不接且江河日下的门派可以比拟。后者也相差无多,乃是松阴府豪族孙氏的旁支,世代官宦人家,书香门户,代代传承。两家扎根于此,倒像是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马车往平安县方向驶去,李玄都开始跟趴在车窗上看风景的小丫头介绍有关此地的风土人情,“哪怕放眼整个江南,孙家都是首屈一指的豪族世家,在松阴府有良田二十万亩,几乎是小半个松阴府的面积,而如今的当朝首辅,也是当朝帝师孙松禅便是出身于孙家。说到孙松禅,其父孙心存曾经在世宗朝时出任内阁大学士,而他本人工诗,间作画,尤以书法名世,幼学欧、褚,初学董、米,中年后由钱追颜,又不受颜字束缚,结体宽博开张,笔画刚劲有力,风格苍浑遒劲,朴茂雍容,在明雍六年时得中状元,历任户部、工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先担任太子太师,在小皇帝登基之后,又被加封为少师,晋升内阁首辅,是为当朝帝师,权柄一时无量。” “如今这个平安县孙氏便是松阴府孙氏的旁支,世代书香之家,每一代都有出仕为官之人,从正七品的县令到二品的六部侍郎,门生故吏和同年同僚不计其数,在朝野之间都有颇大的影响力。” “那龙家既然能在平安县与孙氏并肩,除去其静禅宗的身份之外,其本身也相当不俗,高手辈出,如今这代龙氏家主龙哮云修为颇为不俗,到底是先天境还是归真境尚不好说,据说当年曾经与张鸾山有过切磋,算他运气差,当时的张鸾山正值巅峰,堪称是归真境之下无敌手,双方搭手一炷香的时间,龙哮云自知不敌,主动认输。后来他又与还未踏足归真境的颜飞卿有过一番交手,虽说他的静禅宗洗髓功最终不敌颜飞卿的正一宗纯阳功,但也可以算是虽败犹荣。再后来便是闭关练功,少有出手之时,也不知他如今有没有踏足归真境。” …… 平安县临江,城门外不远处就有码头。江水穿过平安县的辖境又将整个水阳府和江陵府隔开,最终汇入浩浩汤汤的滚滚大江之中。 此时有一艘二层楼船沿着大江顺流而下,然后拐入荆州境内途径江陵府和水阳府的荆水。这艘楼船外饰极为华丽,雕梁画栋,悬挂锦缎,竟然还有丝竹之声从锦缎柔纱之后隐隐传出,与滔滔江水激荡之声相映成趣。 此时在楼船二楼位置有一名女子凭栏而立,正是曾经出现在龙门府龙门客栈的宫官,不施粉黛,白衣赤足,不但看不出半分妖女气质,倒是更显飘飘乎羽化登仙的仙子风范。 世人常言道,大伪似真,大奸似忠,那么放到女子身上,约莫着便是大妖似仙。 在她身后的楼阁中,有十二名女子,怀抱各种乐器,楼船上传出的各种丝竹之声便是由她们演奏,这些女子无一不美貌,身段无一不婀娜,身着各色纱衣,可谓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并不是同一个死板套路。 在宫官身旁左右还有两人,其中一人妇人装扮,梳着高高如云发髻,气态冷肃,不苟言笑。她怀中抱着一口长剑,长剑的剑首位置缀有一道红色剑穗,与文人佩剑有几分相似之处。另外一人却是个青年男子,身材魁梧,神色刚毅,一双眼眸精光流溢,使人一望便知此人修为不俗,若得几分机缘,步入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归真境界,绝非痴人做梦,而他在腰间还佩了一柄适用于沙场杀伐的长刀,散发着一股尖锐的杀伐气息。 一男一女,一刀一剑,倒是佳配。 宫官迎风而立,衣衫飘飘,风采脱俗。 她眺望向远处遥遥可见的平安县,轻声自语道:“平安县,倒是应景。” 第八十三章 大妖似仙 宫官出身于邪道十宗中的牝女宗,不过其人并不像世人所想象的那般污秽不堪,甚至比起许多所谓的良家妇人,还要洁身自好。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将牝女宗的采补之事看作是做买卖,那么寻常牝女宗弟子自然是“小富靠勤”,免不了常常开张,可是对于宫官这般被视为可以执掌门户的弟子而言,却是不然。大体来说,可以归结为一句生意经: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曾经就有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高手,距离踏足长生境只剩一步之遥,乃是太玄榜上屈指可数的高手,在牝女宗的谋划之下,阴差阳错地爱上了牝女宗的一位女子,甚至不惜闯入牝女宗的宗门,最终结局惨淡,此人失去了半数修为,使得那位牝女宗弟子从刚刚踏足归真境一跃成为天人无量境。此事也成为江湖中各大宗门教诲年轻弟子远离牝女宗弟子的绝佳例子。 当然,想要让如此高手中招,单凭姿容魅惑或是阴阳交泰这等牝女宗小道,根本无甚大用,这些女子之所以能名列天下宗门之列,自是与其独特大道,那便是走“情”之一道。 女子情丝千千结,女追男隔层纱,女子痴情时感人最深,试想一位绝色女子痴情于你,天下间又有几个男子能够拒绝?让一名男子坠入情网之之后,在其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的时候,女子毅然决然地挥慧剑斩情丝,迅速斩断这份情缘,在男子心神大乱之际,撰取其修为也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到最后,牝女宗的女子赚得盆满钵满,而那名做了“鼎炉”的男子则输得一干二净,一无所有。 正因为如此,江湖上形容这些牝女宗是一只只张网而待的母蜘蛛,那些裙下之臣则是一头撞入蛛网中的可怜飞虫,一旦被情网缠绕,便挣脱不开,而且这些匍匐在牝女宗女子裙下的裙下臣们,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人,想要把他们骗入网中,可不是做戏就行的,须得女子也要付出真心,真正沉浸入这段情爱之中,刻骨铭心,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牝女宗的女子是何等狠辣果决,连刻骨铭心之爱都可以斩断,还有什么门槛迈不过去? 当然,“情”之一字,最费思量,也有牝女宗弟子不但割舍不下,而且陷入其中难以自拔,最后被宗门清理门户。 细数下来,牝女宗立宗一千余年,毁掉的天人境高手有二十八人,归真境高手则多达百余人,同时还有十三名惊才绝艳的玄女宗弟子,因为困于情关无法自拔而被牝女宗诛杀。 当今江湖之中,有传闻说张鸾山之所以会丢掉原本唾手可得的正一宗掌教之位,就是因为他中了牝女宗的算计,这才导致他修为一落千丈,使得颜飞卿后来居上,成功接过掌教大位。所以不乏有人居心叵测地揣测,是不是有正一宗之人与牝女宗串通一气,共同谋算张鸾山?否则以张鸾山的身份地位,又如何会轻易中招?谁也不是傻子,在张鸾山失去接任掌教资格之后,得利最大之人又是谁? 当然,也有人反驳说,总不能因为牝女宗的女子就否定天下女子,张鸾山迈不过情关,可能真的就是为情所困,与牝女宗无关,退一步来说,就算与牝女宗有关,也不能说明此事与颜飞卿有关,毕竟谁都能看出颜飞卿是最大受益之人,谁又敢说不是有人有意栽赃? 这便是江湖的波谲云诡。 至于张鸾山到底是不是因为牝女宗而落到今天这般地步,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宫官身为牝女宗本代最杰出弟子,被宗门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希望她能像曾经的宗门前辈一样,有朝一日,让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拜倒在她的裙下,本来年纪轻轻便已经踏足归真境山巅的紫府剑仙是个绝佳人选,无论是年龄相貌,还是资质根骨,都是上乘之选,可谁也没想到,此人竟是参与到帝京一战之中,从此不知所踪,就算还活着,怕是也成了半个废人。 宫官转头望向船外江水,没来由想起几年前的一次相遇。 那是天宝元年的时候,穆宗皇帝驾崩不久,小皇帝刚刚登基,她因为某事奉宗门之命前往帝京去见那位圣女,因为是去别人的地盘,所以不好带太多人手,在途经中州的时候,不巧遇到了一个静禅宗方字辈的大和尚,而且身边还有众多俗家弟子,她寡不敌众,随从悉数死绝,最后只剩下她一人,那位静禅宗方字辈大和尚因为顾忌她的身份,不愿与牝女宗彻底结下死仇,于是就打算把她带回静禅寺,幽禁十年。 当时在那大和尚身旁的俗家弟子之中,就有平安县龙家的家主龙哮云,此人在言语中对她多有折辱,虽然她当时因为受制于人,未曾有过言语上的反击,但是心中已是恼怒之极,只有一个念头,等她脱困而出,定当要让此人百倍偿还。 就在她要被那名大和尚“请”回静禅寺中受那面壁十年之苦时,有个剑客横空出世,戴着一顶斗笠,而且压得很低,看不到双眼和鼻梁,只能依稀看到下巴,身上衣物也不算光鲜,原本以为此人要么就是个愣头青,被静禅宗的大和尚两三拳便打倒在地,要么就是在得知到了大和尚的身份之后,便不敢再插手半分。可出乎她意料之外,那人竟是丝毫不怕静禅宗的名头,反而还拍了拍自己腰间的佩剑,向那大和尚挑衅,要让大和尚先问过他的剑。 静禅宗作为江湖上的泰山北斗,威望极高,威势极重,敢如此挑衅静禅宗的,放眼整个江湖,也是少见。 宫官本就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颇为自负,她打不过那个大和尚,也不会认为这个落魄剑客就能打过,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那人不但赢了,而且赢得颇为干净利落。 她至今都记得那剑客与大和尚交手的过程,剑客第一剑,虽然长剑仅仅出鞘三分,但已经是剑气翻滚如雷,以剑气破去大和尚的金刚法相,迫使大和尚不得不用出伏魔袈裟的神通。 剑客第二剑,长剑出鞘,却是武夫剑修擅用的拔剑术,一剑如天上弦月,又如大国手挥毫泼墨第一笔,肆意洒脱,刹那芳华,将那大和尚的袈裟功也破去,一件上好的锦罗袈裟上出现了一道尺余长的裂痕。 最后一剑,乃是剑客真正意义上的一剑,剑势剑气如银河自九天而落,虽然大和尚用出静禅宗的佛陀法身,身高数丈,满身流金,金刚不坏,但在这道剑气长河的冲刷之下,脚下地面破碎,沉入地下,只剩下头颅高出地面。 三剑之后,大和尚自知不是对手,干脆利落地地认输告负,就此离去。 这名剑客英雄救美之后,没有与她多说半个字,就此飘然离去。 她在当时也并未太过在意,毕竟也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围着女人的裙子转,只当是哪位已经返璞归真的十宗前辈。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在时隔一年之后,此人竟是在帝京一战中连战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且战而胜之,一战成名天下知。 宫官凭栏而立,轻蹙眉头,本来以为那人在帝京一战后就已经淹死在江湖之中,却没想到一个沉底之人,竟是又浮了上来,这可就有点不讲道理了。 第八十四章 身不由己 马车进入平安县的境内,官路上的行人明显见多,无论是面色还是衣着,都要比他们先前经过之地的百姓好上许多,可见此地之富足。 在这段时间里,周淑宁的进境颇快,不但已经彻底稳固住御气境,而且在李玄都的指引下,开始以练拳重修固体境,当然,小姑娘所练的拳法并非是那套霸道绝伦的太祖三十二势拳,而是一套由一位慈航宗祖师所创的内家拳法,名为绣春拳,攻守兼备,刚柔并济,对于气力要求不大,适合女性修炼。 周淑宁不过练了小半个月的时间,就已经有模有样,虽然还摆脱不了花架子的嫌疑,但用来筑基打底已是足够,让李玄都颇为欣慰。周淑宁的天赋根骨之好,还要胜过胡良,换而言之,等她到了胡良如今这个年纪,境界修为多半要在胡良之上,也难怪会被玄女宗的宗主看中,收为闭关弟子。在李玄都看来,周淑宁的资质比起慈航宗的苏云媗都丝毫不差,苏云媗是心境澄澈,专一一物,有些类似于早些年李玄都一人一剑的路数,而周淑宁则恰恰相反,是善于“分心”,天生可以一心多用,故而与坠境之后的李玄都有些相似,所以李玄都传授她各种法门,甚至包括佛家的坐忘禅功,算是因材施教。 世人炼气修道,注重一个“纯”字,以一化万象,那么李玄都便让周淑宁反其道而行之,以千机归一元,两者殊途同归,如何选择,因人而异。 李玄都也是走了这个路数,以他曾经的剑道修为作为根基根须,以坐忘禅功为主干,以各家法门为枝叶,撑起一棵参天大树,如今虽然只是抱丹境,但是距离坐忘禅功中的“枯荣”之境已经相去不远,只有最后的一线之隔。现在李玄都只要按部就班,踏足玄元境也就在最近几日的时间。 想到这儿,李玄都又生出几分当年的豪气,难得主动说起自己过去的事情,“过了这座平安县,便进入江陵府,再过江陵府,便是中州境内,中州此地,天下之中,静禅宗就坐落于此州境内,说起来我也算是与其颇有渊源,毕竟‘坐忘禅功’便是得自静禅宗,甚至早些年的时候还曾与他们结下过仇怨。” 负责驾车的胡良顿时来了兴趣,问道:“这可没听你说起过,说来听听,那些和尚都是两耳不闻山事的性子,你怎么和他们结怨的?” 李玄都说道:“此事说起来也不算稀奇,当年我被江北众人追杀,他们相互邀拳助阵之下,就有好些静禅宗的俗家弟子也参与进来,生死一线之间,我哪里能管得了你出身于哪宗哪派?既然你要杀我,自然是一并杀了,由此引出一个静禅宗的方字辈僧人,此人因为我杀了他的弟子,执意要将我拘入寺中,青灯古佛,面壁悔过,了却残生,我那时候年轻意气,又哪里肯依?自是一言不合之下拔剑而战。” 胡良问道:“然后呢?” 李玄都叹息一声,“然后就是一番恶战,虽然我受创不浅,但还是一剑将这僧人杀了,从他的纳须物中,得了这本‘坐忘禅功’。除此之外,我还曾经伤过一个静禅宗大和尚,那却是后来之事了。” 胡良哦了一声,“我说你这几年怎么处处留手,原来是以前杀孽造得太多,心里过意不去。” 李玄都苦笑一声,“差不多吧,江北一路厮杀,早已分不清对错是非,他们要面子,我要保命,都是不得不杀人。到最后,有辜的,无辜的,都牵涉进来,成了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在那个时候,我纵使想要饶人一命,可这么多人,心思各异,又让我饶谁是好?”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胡良感慨道:“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就叫身不由己,你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你,那你该怎么办?没办法,那就杀吧,看谁能杀了谁,所以江湖上又有一个说法,叫做生死由命,自负生死。入了江湖,人人都想快意恩仇,那就怪不得自己丢了性命。” 李玄都轻轻叹息,没有多说什么。 视人性命如草芥,这是他以前的江湖,他现在的江湖,却是不一样了。 只不过江湖该是什么样子的,李玄都也不清楚,他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总杀人不好,可不杀人也不行,如何在两者之间取中,是个极大的难题。 就在此时,周淑宁问道:“哥哥,你说后来还伤过一个静禅宗的大和尚,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玄都道:“那是天宝元年的事情,你天良叔叔已经去了秦襄麾下投军,我孤身一人四处游荡,还是存着与人斗剑来砥砺自身剑道的心思,于是就打算去高手如云的帝京城中闯一闯,会一会那里的各路高人,途中经过中州的时候,遇上一件事情,却是一个方字辈的大和尚带着一众俗家弟子在围攻一名女子……” “我知道了。”未等李玄都把话说完,周淑宁已经抢着说道:“哥哥一定是像故事里的大侠一样,英雄救美!” 胡良点头附和道:“淑宁说得不错,这的确像他干的事情。” 李玄都无奈一笑,“差不多吧,以我当时的性子,救人还在其次,主要是见猎心喜,觉得那大和尚修为不错,可以当做一个对手,而且静禅宗又与我有过间隙,自然没什么留情的。于是我就出手,那大和尚倒也还有风度,竟是没有以多欺少,而是他独自一人与我交手。” “然后呢?”周淑宁好奇问道:“哥哥该不会又把他给一剑杀了吧?” “那倒没有。”李玄都摇头道:“我出了三剑,分别是‘陆地青雷’、‘墨泼南溟’、‘倒落九天’,破去了那大和尚的法相、袈裟、法身,没有伤他性命,那大和尚倒也爽快,没有过多纠缠,也没有搬出身后的静禅宗来吓唬我,只是说了几句劝我向善的话语后,就这么带人离去,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本来我都准备来一场以寡敌众了。” 小姑娘却是对于大和尚没什么兴趣,问道:“那名女子叫什么啊?有没有对哥哥以身相许?我是不是应该叫嫂子?” “小小年纪,口无遮拦,以后还怎么嫁人?”李玄都伸手敲了小姑娘脑袋一个板栗,无奈道:“这件所谓的行侠仗义事,其实就像我当年救了陈孤鸿一般,也可以算是一件错事,当时我见那名女子不过是先天境的修为,面对归真境的大和尚和一众玄元境、先天境的俗家弟子,仍是游刃有余,应对从容,若不是修为差距实在太大,怕是这些人也拦不住她。直到我救人之后,才从大和尚的言语中知晓此女竟是牝女宗的宫官,可那时候剑也出了,人也救了,狠话更是早早都放了出去,总不能再收回去吧?所以就只能将错就错,放走了那名女子。” 小丫头捂着脑袋,若有所思。 胡良正色说道:“老李,那些牝女宗的女子可沾染不得,一个不好便弄一身骚,多少高人都栽在这些女子的手中,以你当年如日中天的势头,说不定也进了那些女子的法眼,甚至我怀疑那个大和尚就是她们引去的,否则堂堂牝女宗下任宗主的行踪会如此轻易暴露?说不定这件事从头至尾本身就是个局,就连宫官都被她的宗门长辈蒙在鼓中,不知详情。” 李玄都轻叹一声,“你说的我也曾经想过,所以我救人之后,没敢和那位宫姑娘多说一句话,更没敢多停留一刻,倒也算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第八十五章 感春悲秋 马车继续往平安县方向驶去,仍是由百无聊赖的胡良驾车,李玄都和周淑宁这对兄妹坐在车厢中,继续由李玄都指点周淑宁炼气筑基。 在周淑宁开始凝神运气之后,李玄都便靠在车厢上,与胡良言道:“如今的我境界大损,以前的一身修为如漏尽之水,点点滴滴尽皆消逝,那一身曾经横行河朔的剑道修为暂时是动用不得了,只能用些‘飞剑术’或是‘驭剑术’这类小把戏支撑局面。至于静禅宗的‘坐忘禅功’,此为我养伤的根本,对敌无甚大用,对于我修补境界却是大有裨益,就好似一个裱糊匠,将我气海心湖堤坝上的缺口以砖石重新垒筑。除此之外,可以为用者,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正一宗的‘纯阳紫气’,慈航宗的‘千剑观音’,神霄宗的‘无极劲’,清微宗的‘龙虎剑气’,还有就是刚刚从陈孤鸿手中得来的‘人仙炼窍法’,至于其他所学,林林总总,皆是小技耳,不足道也。” 驾车的胡良不曾回头,说道:“普通江湖中人若是能学到其中一样,都是祖上烧高香了。” 李玄都笑道:“祖上烧高香,然后都死在了我的剑下?除了‘坐忘禅功’之外,其余不过是中成之法,顶多是刚刚碰到上成之法的门槛。就拿这‘纯阳紫气’来说,修炼到极致的确厉害,仅以威力而言,丝毫不逊于许多上成之法,可又如何呢?一味至阳至刚,便终也不悟大道,不得长生,哪里比得了‘五雷天心正法’?更何况在‘五雷天心正法’之上还有直指飞升证道的大成之法,唯有这些上成之法和大成之法才是一个宗门的根基所在,至于这些中成之法,哪怕是被我学去,也不伤筋骨。” 胡良轻叹一声,“你说的这些,哪里还是江湖中人,都是他娘的是神仙中人。” 李玄都轻声说道:“什么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你说的那些神仙,若是避世不出,自然不是江湖中人,而是世外高人,可只要他们一只脚踏进了这江湖之中,不管他们修为多高,都是江湖中人。古往神仙千百个,今来江湖只一座。” 正在练功的周淑宁偷偷睁开一只眼,看到此时李玄都脸上的神情很是浅浅淡淡的。无论是南山园中,还是岭秀山庄中,天大的风浪在面前,在他脸上,都瞧不见半分害怕。不过有些时候,她却能从他的眼神中瞧出许多悲恸,就像爹爹每每说起朝局国事时的样子,痛心疾首,娘亲说这叫“感春悲秋”,大人们经历的事情多了,眼神里便会有“春秋”,春是春风桃李,秋是秋风落叶。人生百年,总是有喜有悲,哪有事事如意顺心之人? 正当小丫头神游物外的时候,额头上又挨了一记板栗,随之而来的还有李玄都的斥责,“不怕岔气?专心运功!” 小丫头赶忙收敛心神,开始专心运转李玄都教她的“坐忘禅功”,物我两忘。 李玄都轻轻呼吸一口气,眼神略微复杂。 车夫位置上的胡良问道:“为什么不把这丫头留在自己身边,而是要送到玄女宗的婆娘那里?” 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先不说淑宁本就是被玄女宗宗主看中的弟子,仅就她的资质而言,与寻常人很不一样。如果她中途不遭夭折,那么她此生成就不会低于天人境。如果她还能有些大机缘,那么她混一个长生境的修为也不是不能。虽说这样的天才只是理论上可能踏足长生境,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在中途夭折,但总比那些注定此生无望长生之人要好。” 胡良更加疑惑,“这样一个好苗子,你就更应该带在身边好生教养。” 李玄都摇头道:“她和你不一样,天良你不但有先天境的修为,而且还行走江湖多年,就算没有我这个紫府剑仙,你也是西北一枭,在这江湖上有自保之力。可她不一样,她只是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孩子,而我也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我未必有能力护她周全,若是她有个闪失,岂不是又让我重蹈当年白月、白圭的覆辙。” 提到张白月,胡良破天荒地沉默了,若是没有帝京一战,说不定现在他就要喊那位女子一声“弟妹”,可惜佳人芳踪渺渺,只剩下活着的人黯然神伤。 李玄都轻声道:“为了这孩子的以后着想,我必然要为她选一个合适的去处,纵观二十二个宗门,邪道十宗是什么德行,我就不多说了,不否认其中有性情之人,可终究是少数。再看正道十二宗,你常说他们是道貌岸然,既然是道貌岸然,那么总归还是做一做表面功夫,总比连表面功夫也不想做之人要好些,再考虑到淑宁是女儿身,正一宗和静禅宗便不适合,最好的去处是玄女宗和慈航宗,正好玄女宗的人本就有意将她收为弟子,算是两全其美之事。” “还有就是我的一些私心,希望这个孩子在日后能做一个好人。”李玄都继续说道:“儒家亚圣说,人性本善,荀卿则说,人性本恶,无论性善性恶,最后还是要受后天环境的影响,一个同样的胚子,把他放到两个工匠的手中,最终做出的作品是不会相同的,就像淑宁这块良才美玉,放到玄女宗的手中和放到牝女宗的手中,其结果也必然是天差地别。” 胡良啧啧道:“那玄女宗可是赚大发了,白得一个被你亲自教导的弟子,远非那些寻常弟子可以比拟。” 李玄都摇头笑道:“那你也太高看我了,也太小看玄女宗了。” 胡良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提起‘李玄都’这三个字,能够盖过玄女宗,甚至是压过正一宗、清微宗、静禅宗,就像正一宗的老掌教,清微宗的老宗主,名列老玄榜上,那便不算高看。” 李玄都唏嘘道:“如果我之前不曾坠境,可能还有点希望,如今却是难了。” 胡良感慨道:“不知道你们这辈人里,将来谁的成就最高,能够名列老玄榜中。” 李玄都微笑道:“抛开我自己不谈,我赌苏云媗,你呢?” 胡良道:“那我就赌颜飞卿,或者是玉清宁,你觉得如何?” 李玄都摇头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 胡良同样摇了摇头,对于李玄都的答案不置可否,记起一事,问道:“除了正道十二宗之外,不是还有邪道十宗吗?比如那个牝女宗的宫官,以及忘情宗的秦素,都是极为出众的女子。” 李玄都淡然道:“占尽先机不算什么,关键要看谁能笑到最后。” …… 愈显少女娇憨气的宫官在弃船登岸之前特地穿上了一双绣鞋,金缕银线,绣着一对戏水鸳鸯,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着一身白绢珠绣长裙,整个人华贵难言,配上身后的雄壮随从,倒像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出门游玩。 她背负双手,光明正大地走入平安县城。 身后的抱剑女子面无表情,佩刀男子却是嘴角勾起。 作为小姐的心腹之一,他自然知晓小姐来这平安县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要一雪当日之仇,那么八成便要好些颗人头落地,这些脏活累活,小姐是不屑于亲力而为的,多半要由他做,那他腰间的这把“歃血”又能饱餐一顿。 走在最前面的宫官忽然停下脚步,跟在她身后的男子也随之停下脚步,然后顺着小姐的视线望去。 只见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大门上方悬挂着“龙府”牌匾。 第八十六章 开胃小菜 说起牝女宗,与玄女宗极为相似,两者几乎就是一个阴阳双鱼的黑白两面。玄女宗在宗主之下有六位使者,分别是:流云使、烟雨使、雪月使、风雾使、霓裳使、羽衣使,其中以霓裳使和羽衣使为首,羽衣使是下任宗主人选。而牝女宗在宗主之下同样设有六人,分别是:风成姬、摇月姬、清慧姬、梵瑶姬、广妙姬、玄圣姬,其中以广妙姬和玄圣姬为首,玄圣姬是下任宗主人选。 如今宫官便是本代玄圣姬,因为她不喜欢这个代代相传的名号,所以底下的人都称她为小姐。 虽然此时宫官没有丝毫世人口中所谓“牝女宗妖女”的乖戾气态,但是当她望向龙府方向,就立即让她身后的众多随从如临大敌。 她轻声问道:“此地的虚实都探查清楚了?” 男子没有说话,因为他只管杀人,至于打探情报这等琐碎之事,并不属于他的分内之事。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抱剑女子开口道:“回禀小姐,已经打探清楚了,龙家的本代家主如今正在闭关,府上还有一位老武夫,虽然年老血衰,但依靠着静禅宗的‘大元丹’,仍旧能保持先天境的修为。” 宫官收回视线,轻轻摇晃手腕上的一串银铃,这是一件不逊于“十八楼”的须弥宝物,甚至两者之间的构造都相差不多,不过要比起家当,李玄都就远不如宫官了。 只见宫官的手中凭空出现一只小小的锦盒,然后她打开锦盒,从中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丹丸,散发着幽幽香气。 任何一位未曾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武夫,瞧见了这个,都会两眼放光。 最起码佩刀男子就是如此。 因为这是可以弥补气血亏损的牝女宗秘药“血龙丹”,有句老话叫做“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武夫一道,与人争斗常常亏损血气,若是不能踏足归真境,年老之后,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一身修为最多只剩巅峰时的八成左右,所以同境之争,必然是年少的打败年老的,所谓“拳怕少壮”便是由此而来。 “血龙丹”顾名思义,是一等一的补血妙药,可以帮武夫弥补亏损的精血,若是与弥补气机的“大元丹”一同服用,几乎可以确保自身气血重新恢复巅峰鼎盛之态,就算是未曾亏损气血之人用了,也可以增强体魄,对于修为大有裨益。 锦盒内的“血龙丹”有两颗,宫官取出一颗之后,盒中还有一颗。 她将两指间的那颗“血龙丹”丢给身后的佩刀男子,吩咐道:“孙鹄,这枚血龙丹提前赏你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别搞砸了,否则我让你吐出两颗血龙丹。” 孙鹄接过血龙丹,直接丢入嘴中,一口咽下之后,脸上顿时涌起一层红蒙蒙的雾气,他也不急于炼化药力,而是运转气机将这股药力暂且压下,缓缓开口道:“小姐放心便是,杀人这种粗活 ,我最在行。” 宫官平淡道:“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龙哮云又与静禅宗关系密切,此事若是做的不干净,落人口实,惊动了静禅宗,就会对我们很不利,所以按照老规矩,活不见人……” “死不见尸。”孙鹄嘿然一笑,接口道:“请小姐放心,我做的一定干净利落。” 说这话时,刀客下意识地按住腰间那柄“歃血”,脸上浮现出冷笑,更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满身杀意。 当年的紫府剑仙一人一剑几乎杀穿了半个江北,被誉为一剑在手,无人不可杀得。现在他一刀在手,天下谁人的头颅不可割得? 他不出刀则已,出刀必然饮血。 “如此最好。”宫官不再看他,将手中锦盒递给另一侧的抱剑女子,吩咐道:“想个办法,让龙家的老武夫知道这颗‘血龙丹’的事情,接下来是谈条件收买,还是直接引出来杀掉,你自己斟酌。” 抱剑女子接过锦盒,恭敬应诺。 宫官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还有就是孙氏那边,也多少注意一下,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松阴府孙氏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些的。” 抱剑女子躬身道:“请小姐放心。” 宫官挥了挥手。 除了一名丫鬟装扮的少女之外,以抱剑女子和佩刀男子为首的随从们立时散去。 只剩下两人之后,宫官继续前行,随着她的轻盈脚步,手腕上的银铃发出阵阵清脆响声。 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还有一句话,叫做“祸从口出”,这世上的祸事,最少有一小半是从口中引来。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她本就是个小女子,自然记仇,虽说这次来平安县并非是为了一个龙氏专程而来,但也不妨碍她顺手把这个陈年积怨给了解掉。 龙哮云这一次就算不死,也要脱半层皮下来,谁让你惹上了少玄榜四位女子中最不该惹的一个。若是换成玉清宁、苏云媗和秦素,都不至于如此,玉清宁被紫府剑仙毁去双眼,尚能心平气和;苏云媗自有格局,可以说她所图谋是四名女子中最大之人,绝不会为了这等言语意气之争而大动干戈;甚至是秦素这个同样出身于邪道十宗的女子,也未必会因为当初的几句折辱话语,就如此动气着恼。 只可惜,她宫官与那三位相比,最是小气,也最是不讲究了。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既然是圣人口中与小人并列的女子,自然就不是君子,所以有什么仇怨,她等不了那么久。 踩着白色绣鞋的少女,开始蹦蹦跳跳,就像在街边玩闹的孩子,在一块块青石板拼接而成的街道上跳格子,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天真烂漫的少女,刚刚谋划了一桩足以让这座小小县城改天换日的大事。 谋划于信步之间,动则如平地惊雷。 这便是牝女宗玄圣姬的霹雳手腕。 一直跟随在宫官身后的少女丫鬟显然是宫官的心腹之人,并无太多拘谨,轻声问道:“小姐,你亲自出马,是不是太看得起这个姓龙的了?” 宫官微笑道:“没有什么看得起或看不起,狮子搏兔亦要全力以赴,这位龙大侠毕竟是静禅宗的俗家弟子,不是随便一脚就能踩死的阿猫阿狗,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丫鬟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小姐,你对付姓龙的只是顺手为之?” 宫官没有否认,道:“虽说我是个锱铢必较的性子,但也不是不晓得轻重缓急,还不至于为了一个无关轻重的角色就千里迢迢赶到这平安县,我今日来这儿,的确是另有他事,准确来说是因为一个人。小环,你听说过紫府剑仙吗?此人剑术颇为高明,也曾在江湖中风头无两。” 宫官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能让她亲口说出“高明”二字,殊为难得。 丫鬟最是懂得自家小姐的性子,赶忙说道:“自然是听说过的,我知道这位剑仙的名头,厉害着呢,前些年的时候,一人一剑在江北杀了好些人,据说江北群雄专门为他举办了一个什么诛紫大会,却没能把他奈何,反而让他大出风头,要看我说呐,什么江北群雄,狗熊还差不多。后来听说他又去了帝京一战,连胜正道十二宗的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由此成为当之无愧的少玄榜第一人。” “是了,就是他。”宫官轻声道:“这位紫府剑仙才是正宴,龙氏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第八十七章 罗老镖头 月被云遮,只些许并不明显的闪烁星光。道路两旁的田畦沟渠到处是野草,蛙声、虫鸣声响成一片。 驿道远方渐有马蹄声响起,越近越响,虫声蛙鸣渐不可闻,火把散发出的光芒渐次驰近。 八个在荆州境内叫得上号的镖头,都腰间挎刀,一手抓着缰绳,一手举着火把,前面四个,后面四个,中间是一骑黑色骏马,马背上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太阳穴高高地鼓起,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哪怕是在沉沉夜色之中,都可以透出光来。 老人勒住缰绳,其他八人也随之停马。 八人俱是望向老人。 老人略微沉吟,看了眼黑黢黢的山影,开口道:“现在离天明也就一个多时辰,咱们已经到了五龙山的北面,先稍事歇息,让马吃些草料,然后翻过山到平安县城,天刚好亮。 八名镖师都翻身下了马,马鞍上都写有一个“龙”字。 这些镖师都是平安县龙氏的人。 龙氏财大气粗,家产无数,赖以为根基的是走镖的镖局,其名下的万成镖局乃是与龙门镖局、三会镖局齐名的三大镖局之一。 所谓镖局,受人钱财,凭藉修为,专门为人保护财物或保障人身安全,又称镖行。 镖师上路,不但要有真本事傍身,还必须懂得江湖上的唇典,即行话,以便同劫镖的绿林人物打交道。走镖时,如果发现路间摆着荆棘条,便要作好准备和劫路人见面。如果攀上交情渊源,彼此认同一家,便可顺利通过,否则只好凭身手高低来分出胜负高下。 镖局不但赖于江湖上有强盗才能生存,而且同江湖也关系密切。一些受官府注意的江湖游侠,进城后若住在镖局,官府是不能缉拿的。一来因为镖局势力大,二来镖局往往都有靠山,如龙氏万成镖局的后台便是静禅宗。 如今的万成镖局有镖师四百余人,鱼龙混杂,既有绿林响马出身,也有江湖散人出身,更有不少从官军中退下来的好手,这些人不但身手不俗,而且还有许多地方上的关系,无论黑道白道皆有,说不定就是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或是曾经在一起厮混过江湖的绿林兄弟,自然会给几分薄面。镖局行走天下,说到底靠的是人脉关系,而不是一味武力,若是单凭武力就能横行大江南北,那还开什么镖局,已然可以开宗立派,自成一方豪强,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不外如是。 如今龙哮云已经不亲自走镖,隐居幕后,镖局的总镖头罗一啸,已是古稀之年,自二十岁起出来闯道走镖,以一双肉掌和一把单刀打遍荆州绿林无敌手,四十岁的时候与龙氏合作创立万成镖局,在荆州红火了三十年,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始终屹立不倒,绿林中有言道:“宁惹阎罗,莫惹老罗”,故而他又有一个“阎罗刀”的称号。 在荆州地界上,见到罗一啸的镖旗,无论是白道还是黑道,都要给三分薄面,尊称一声“罗老镖头”。这位老镖头本想在七十岁那年就退隐江湖,做一个富家翁含饴弄孙,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总镖头接班人选,只能勉励维持,如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 万成镖局,取自“万事皆成”的意思,立镖三十余年,从没出过大纰漏,再加上有静禅宗作为靠山,故而三十年来生意蒸蒸日上,名列三大镖局之一。哪曾想今年却是出了个不小的乱子,镖局奉工部右侍郎之命,护送一批奇石纲,从江州市舶司出发,运往帝京,可中途却是出了岔子,不但奇石纲被劫,而且还死伤多名得力镖头。 此事引得官府老大不痛快,虽说缉拿凶犯,自有刑部和地方上提刑按察使司的人去做,但剩下的奇石纲却是不容有失,这次工部指名要他亲自出马,罗一啸年纪虽老,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但依仗着静禅宗的“大元丹”,还是能勉力维持一身先天境山巅的修为,他知道这次差事关乎万成镖局的名声,事关重大,不敢轻忽,从各地分镖局调来八个入神境好手,加上工部派遣的兵丁,连同地方上臬司衙门的捕快,足足有百余人之众,一路上戒备森严,倒也平安无事。 送完了这趟奇石纲之后,罗一啸不在帝京中多做停留,直接返回荆州,毕竟现在的帝京城不比从前,多的是邪道中人,鱼龙混杂,他一个外地人,不清楚水深水浅,还是远离这等是非之地为好。 一路风尘,终于进入荆州水阳府的境内之后,老镖头这才算松了一口气。都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这话一点不错,年轻的时候,觉得天大地大,大可去得,可人老之后,却是没了年轻时的锐气,只想守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安安稳稳地过些安生日子。这趟远门,让已经久不亲自走镖的罗一啸生出几分懈怠惫懒之意。不过当他得到那个消息之后,所有的惫懒倦怠又在瞬间一扫而空。 有人想要出手一颗“血龙丹”。 “血龙丹”对于一位出神入化三境之下的武夫而言,尤其是对于一位年老武夫而言,其重要意义不言而喻,他之所以要与龙氏合作,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静禅寺独有的“大元丹”,若是能在“大元丹”的基础上,再配以牝女宗的“血龙丹”,调和血气阴阳,虽然不能返老还童或延续寿命,但是可以重塑体魄,是自身经络、气血、筋骨重回年轻时候的巅峰之态。 这对于已经是古稀之年的罗一啸而言,几乎是不能拒绝的东西。 虽说他作为一个老江湖,也曾心生疑惑,但转念一想,给他传递消息之人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义子,而且又是在荆州地盘上,又何须害怕什么? 想到这里,这位威震荆州水阳府的罗老镖头忍不住自嘲一笑。 “谁!”突然,有个镖头大声喝问,同时也打断了老人的思绪。 老人收起思绪,转头望去,驿道前路边的树林里一人一骑走了出来。 八个镖头都抽出了刀,警惕地望向来人。 对方一人一手牵马,一手提着盏灯笼,脚步不停。 “站住!”站在最前方的中年镖头大声喝道。 “是我。”对方那人依然牵着马走来,面容被火把照亮,看上去似是三十许岁,颌下数缕长须,颇为俊朗潇洒。。 此人正是罗老镖头的义子罗真。 罗真是名孤儿,不知爹娘是谁,还在襁褓中就被丢弃在路边,被路过的罗老镖头捡到,自小便跟在罗老镖头的身边长大,心眼活络,根骨也好,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然有抱丹境的修为,因为罗老镖头膝下无子的缘故,所以罗真这位义子在万成镖局中被称作少镖头。 八个镖头自然认得这位少镖头,把刀收回鞘中,抱拳行礼。 “义父!”罗真迎了上来,望向老人欲言又止。 罗一啸心领神会,道:“我们一边说话。” 说罢,老人领着罗真向路边的一棵大树走去。 八位镖头平日里都是坐镇一方分镖局的镖头,少不了迎送往来之事,都是精通人情世故之人,哪里不知道父子师徒二人有私密话要说,自然都是识趣地站在原地不动。 两人来到一棵大树之旁,和八名镖头已相去数十丈,虽然能隐约看到身影,但说话的声音却传不过去。老人在树荫下坐了下来,指着树旁一块圆石,道:“坐下说话。” 罗真规规矩矩地坐在老人对面,缓缓开口道:“义父,‘血龙丹’的事情有眉目了。” 老人的目光微微一闪,问道:“卖家怎么说?” 罗真轻声道:“她们想要与义父面谈。” 老人思索片刻,点头道:“你去告诉她们,时间由她们来定,地点由我们来定。” 第八十八章 月下杀人 天色微亮,罗老镖头便匆匆离去,不过不是去平安县城,而是转道往五龙山的南面行去,同时让八位镖头不必等他,可以直接返回平安县城。 八位镖头只得遵命,等到马吃完草料之后,继续朝北往平安县城的方向行去。 平安县城是龙家的地盘,龙家是万成镖局的东家,到了平安县的境内,便等同是回家,八位平素谨慎的镖头此时也多少有些松懈下来,一路上走得不紧不慢,相互之间说着闲话,诸如各自镖局的买卖好坏,或是儿女弟子的近况。 忽然,走在最前面的李镖头勒住缰绳,抬起手做了个手势,七位镖头都是老江湖,瞬间反应过来,立时伸手搭在腰间长刀的刀柄上,不过没有立即拔刀。毕竟有少镖头的先例在前,又是在自家地盘上,如果是友非敌,怕是不太好看。 片刻后,一个身影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此时天幕已经变为深蓝,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借着微弱的晨光,依稀可以看出这是个年轻男子,将一把带鞘长刀横于两个肩膀和后颈上,双手分别搭在刀柄和刀鞘尾部位置,显得颇为轻佻。 李镖头望着眼前之人,脸色渐渐凝重,但还是按照江湖规矩,抱拳大声道:“万成镖局过路,有礼了!” 说罢,在他身旁的张镖头从褡裢中取出一个小钱囊,里头装着十枚太平钱,也就是三百两银子,将钱囊远远抛出之后,扬声道“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那年轻刀客看都没看落在身前不远处的钱囊,身形纹丝不动。 八位镖头哪里还不明白,他们一行人,一没有押镖,二已经到了自家地盘,三不收银钱,那说明来人多半是寻仇杀人,已经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只听得苍啷啷的拔刀声响,八把长刀同时出鞘,在天光下泛着凛冽寒光。 青年刀客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在当下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渗人。 下一刻,没有任何废话,这名刀客已经开始疾奔前冲,整个人好似是一抹魅影,瞬间来到李镖头的面前。 李镖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来不及举起手中长刀格挡,就被一刀割去头颅。 在略显黯淡的曦光中,先是一股鲜血向上喷起尺余高度,然后是无头尸体从马背上栽落在地。 青年刀客一甩手腕,刀锋上的淋漓鲜血顿时在地面上溅出一条弧状的猩红血线,他的阴森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让其余七位镖头皆是肝胆欲裂。 刚那一刀之快,实在恐怖。 在他们八人之中,以这位李镖头的修为最高,距离抱丹境也不过一步之遥,可仍旧不是此人的一刀之敌,那么来人又会是何等修为? 七名镖头对视一眼,即使不用言语,也知道眼前之人的修为之高,就算是他们七人联手也绝敌不过,为今之计,便是分开逃跑,能跑几人算几人,毕竟这里已经是平安县的境内,没有多远便是龙氏大宅,只要逃到那里,自有大东家为他们做主。 一个眼神交汇之后,七名镖头没有任何犹豫,丢掉各自手中的火把,一抖马缰,除了年轻刀客所在的方向,七人分别朝七个方向冲去。 年轻刀客嘿然一笑,身形再次如鬼魅而动,瞬间追上一名镖头,刀身清亮如雪,刀锋上闪烁着妖异红芒,只是一刀,便在这名镖头的后背上劈出一道长约三尺的伤口,直接将脊椎从中分为两半。 然后他身形再掠,瞬间来到第三名镖头的马背上,一刀刺入这名镖头的后心,刀尖从他的前胸透出,鲜血淋漓。 尸体落马,他便直直地站在马背上,然后用了个千斤坠的手段,这匹骏马立时承受不住,四腿跪地,后背塌陷下去,眼看是不能活了。 年轻刀客轻飘飘地落地,看了眼已经快要跑远的五名镖头,轻笑道:“跑得了吗?” 话音落下,他开始纵身狂奔,并非是沿着一条直线去追某个镖头,而是凭借自己堪比鬼魅的速度,硬生生地绕出了一个巨大的弧线轨迹,而这些分头逃命的镖头们刚好都处在这条圆弧之上。 他要以一己之力,将八位万成镖局的镖头全部斩杀,不放走一个活口。 正如他在小姐面前夸口的那般,干净利落。 若是放走了人,那还叫什么干净利落? 此人正是奉宫官之命前来此地杀人的孙鹄。 对于旁人的生死,孙鹄一直看得很淡,但是对于宫官的吩咐,他却一直看得很重,既然宫官让他杀人,那么他必然要做到十二分好才行。 当年他第一次见到宫官的时候,就曾说过要娶她为妻,宫官对他这个“狼子野心”的家伙谈不上生气或者高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个“哦”字,让一直心比天高的孙鹄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无视,什么叫轻蔑。 他在那个时候才恍然明白,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而言,他这等出身于市井微末之间的小人物,纵使有些机遇本事,只要不曾走到紫府剑仙那等地步,终究也不过是颗棋子器物罢了。而且那位紫府剑仙也未必就没有来头背景,否则他又如何在年纪轻轻登顶少玄榜的榜首位置? 正因为如此,他才决心投身于牝女宗的门下。 虽说牝女宗极少有出彩男性,大体上是阴盛阳衰,凡事都由一众女子做主,尤为推崇由女子来掌控天下,历代祖师中的佼佼者,不乏名动公卿、青史留名之辈,更有祖师曾经贵为皇后,以女子之身于暗中推动天下大势发展,可见牝女宗女子之厉害,但凡事也不是没有例外,如今的牝女宗中就有一名人称“血刀”的男子大高手,本名宁忆,早年曾是一位儒家弟子,后来不知因为何等缘故加入牝女宗,十余年来纵横西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刀下血债无数,在紫府剑仙销声匿迹之后,位列太玄榜第十位,实打实的天人境大高手。 孙鹄便拜在此人的门下,从他手中学得“血刀十二式”和“紫血功”,同时还得了这把“歃血”。 又因为他尤为忍受不了当初宫官对他的轻蔑,所以他才选择跟随在宫官的身边,用手中的刀,来证明他绝不是个无用之人,然后终有一日,要把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压倒在自己的身下。 不过对于现在的孙鹄而言,这一天还是有些太过遥远了些,当下还是伏低做小,尽心做事,否则以那个女子的性子,是真得会让他吐出两颗“血龙丹”的。 就在这时,画出一个巨大弧度的孙鹄已经来到第四名镖头的侧面,没有半分废话,他直接一刀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然后他毫不停留,继续狂奔。 在接下来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他手起刀落,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将八位万成镖局镖头中的七人杀死,只剩下最后一人,刚好处在这道大弧的末端,仍在打马狂奔,眼看着已经快要翻过五龙山。 孙鹄冷然一笑,便要一刀结果了他。 若是换成平常时候,他也许还有几分闲情逸致地来一番猫捉老鼠的把戏,可今天却是不行,一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他杀完了人还要赶着回去收拾残局,二则是小姐必然还有其他的吩咐,所以他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就此事处理完毕,然后赶回到小姐的身边。 就在他一刀杀人之际,在驿路的尽头,驶来一辆星夜兼程的马车。 第八十九章 狭路相逢 对于这次截杀,孙鹄其实很不以为然,平心而论,他觉得宫官有些太过意气用事,虽然龙氏在荆州水阳府也算是一等一的豪族,但在他的眼里,这个连一座平安县尚且不能完全掌握的家族,也就那么回事,完全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如果非要大动干戈不可,那么对于心高气傲的孙鹄而言,仅仅只是杀掉八个连抱丹境都没有的镖头实在没什么意思,让他直接拿罗一啸那个老家伙来试刀,或者是直接冲杀入龙氏大宅之中,与那个龙哮云见个高低,这还差不多。 不过这两个人都轮不到他出手,龙哮云是小姐点名要的人物,必然要由小姐亲自料理,而罗一啸则是由那名抱剑女子负责,能够谈拢是最好,无非是牝女宗又多了位客卿,若是谈不拢,便由她出手将此人除去。 不要小看这个女人,她乃是牝女宗六姬中的清慧姬,地位大概相当于长年跟随在玉清宁身边的流云使,算是各自宗门为下任宗主准备的护卫之人,免得中途夭折,贻误宗门传承。 孙鹄知道宫官此举意在何为,无非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行吓死,她方快心意,要不怎么说最毒妇人心? 孙鹄一刀将最后一个倒霉鬼也斩落马下之后,直直站在马背上,转头望向正朝这边驶来的马车,嘴角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浑身杀意涌动。 刚说杀这八个镖头提不起什么兴趣,一转眼就来了个有意思的,不管他们是过路也好,还是想要行侠仗义也罢,今天他们遇到了他孙鹄,算他们倒霉。 道路尽头那边,驾车的胡良自然也瞧见了这边的情形,当他看到那持刀杀人的年轻人,在杀人之后不曾快速离去,反而是站在马背上不动,像是等着他们一行人过去,不由嘿然一笑,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张狂,做了杀人的买卖,还要把无辜的路人也一并杀了?这可就坏了江湖规矩,如此不把江湖规矩放在眼中,难道是邪道十宗的人?好么,还没到西北,就已经连着遇到了三波十宗中人,先是浑天宗的白愁秋,又是真传宗的陈孤鸿,再加上一个无道宗的吴师幡,现在这个又是哪一宗哪一派的? 胡良缓缓停下马车,从车夫位置下来之后,缓缓向前行去。 同时他也不再隐藏自己的气息,先天境的修为展露无疑。 这大半个月以来,他在李玄都的指点下,以“坐忘禅功”养伤,先前所受的伤势已经恢复大半,如今大概有先天境山腰位置的修为,再加上他手中的大宗师,只要不去招惹那些堪称一方诸侯的大宗门,足以横行一地。毕竟无论是曾经的“西北一枭”,还是现在的“西北一刀”,都是胡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可见其手腕。 面对骤然出现的先天境高手,纵使心高气傲如孙鹄,也下意识地皱起两道剑眉。 在这座小小的平安县城中,竟然这般藏龙卧虎?这个突兀出现在此地的先天境高手,是凑巧路过?还是龙哮云提前听到了什么风声,从旁处请来的高手? 若是孙鹄此时只是孤身一人行事,那他也不必顾忌什么,手中但有一刀,直接拔刀而战就是。是胜,就割下此人的头颅,是败,就亡命而逃,左右不过如此而已。可在当下,他的身上担着小姐的干系,随着这位先天境高手的突兀出现,平安县城中的局势却是有些波谲云诡的意味,小姐还没有亮底牌,现在若是贸然行事,就会打乱了小姐的韬略。 于是他没有急着出手,从马背上条件跳将下来,望向那个正朝这边行来的先天境高手。 似乎还是个刀客? 只见胡良腰间挎刀,在距离孙鹄还有大约百步距离的时候,停驻身形,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弟子?妄自尊大的无道宗?外强中干的道种宗?还是不人不鬼的皂阁宗?亦或是装神弄鬼的阴阳宗?” 正如正道十二宗,虽然同属于正道,但除了“替天行道”的正一宗之外,还有“剑开青冥”的清微宗,由此引发了后来“六宗”与“四宗”决裂。邪道十宗也是分为两派,分别是以“圣君”为首的西北五宗和以“圣女”为首的辽东五宗,两者相较,西北五宗行事更为跋扈张狂,堪称是肆无忌惮,再加上荆州距离西北三州更近,所以胡良认定此人是西北五宗之人,而问话中之所以略去了牝女宗,是因为世人皆知,牝女宗都是女子当家,少有男子。 孙鹄皱了皱眉头,然后缓缓摇头。 虽然此时天色尚不明亮,但他相信这位先天境高手能够看清。 这下轮到胡良有些纳闷了,不是这四宗之人,难不成是辽东五宗之人? 胡良问道:“你到底是哪宗之人?” 孙鹄毫不客气地反问道:“与你何干?” 已过而立之年的胡良被这个晚辈逗乐,“我路见不平,想要拔刀行侠,这个理由行不行?” “既然是你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了!”孙鹄冷笑一声,终于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出刀的理由之后,他不再顾忌什么,身形倏忽而动,瞬间越过两人之间的百步距离,一刀直斩胡良的面门。 还是如鬼魅的身法,可胡良却不是那些只摸到了抱丹境门槛的镖头,甚至不是江河日下的罗一啸,如今的胡良单纯以体魄气血而言,正处于人生的巅峰状态,又是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想要一刀败他,怕是归真境的高手也没这个本事,所以他挡下了这一刀。 只是这一刀之快,却是有些出乎胡良的意料之外。 这样的出刀速度,实在太快了,甚至比胡良自己出刀还要快上一分。 被挡下一刀的孙鹄拖刀疾走,甚至在身后拖曳出一闪而逝的残影。 胡良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开始运刀。他的刀法是从沙场上磨砺出来的,在沙场厮杀,刀箭几乎会从任何一个地方袭来,这时候便不能去靠双眼或是气机感知,而是依靠直觉出刀,此时胡良用出“烈火燎原刀法”,刀势虽然稍慢,但是每次都能恰如其分地挡住孙鹄的刀。 双方瞬间交手数十招,纠缠不下,这时就显现出胡良身为老江湖的耐心了,始终都是不骄不躁,刀势密不通风,反观孙鹄,毕竟年轻气盛,却是渐有几分不耐,他心思一动,望向停在原地的马车,立时身形再掠,竟是抛弃了胡良,直奔马车而来。 孙鹄与人交手,从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方才这名先天境高手是亲自驾车,能让一位先天境高手当车夫之人,定然身份尊贵,自己若是对马车中人出刀,那么这名先天境高手必然回防,攻敌之必所救,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不动如山? 可孙鹄刚刚来到马车之前,正要一刀刺入其中,将其中的“贵人”重伤,一只手掌已经破开车帘向外拍出。这一掌,五指并拢,四指弯曲,唯有食指伸直。以孙鹄的修为,在事先竟是没有半分察觉,待到他察觉到这一掌的时候,为时已晚,被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额头上。 一圈气机涟漪骤然荡漾开来,使得孙鹄的头颅猛然后仰,同时双脚也向后倒滑而去,扬起些许尘土。 待到他停下身形的时候,额头位置已经通红一片。 孙鹄伸手一抹,冷冷笑道:“神霄宗‘无极劲’?有点意思。” 虽然这一掌没有伤到他,但却给了胡良时间,手持“大宗师”的胡良一刀斩出,“大宗师”在他手中震荡出层层叠叠的细微弧度,颤鸣作响。 孙鹄迅猛转身,双手握住“歃血”,与“大宗师”正面相撞。 两人一触即分,重新拉开距离。 第九十章 血刀传人 就在两人对峙之际,那只手掌的主人终于撩起车帘,从车厢中走出。 孙鹄的眼皮一跳,竟然是个与他年纪相差不多的年轻男子,刚才用出神霄宗“无极劲”的,就是此人不成? 要知道神霄宗‘无极劲’的玄妙之处就在于无声无息、无形无相、无极无心。这门可以与正一宗‘纯阳紫气’相提并论的法门,用出不难,只要玄元境就可用出,但是练成不易,需要体内五气齐聚归一,故而非归真境不能练成。 此人难道是竟是一个归真境高手?可观其气息,不过是介于抱丹境和玄元境之间,就算是与先天境的谷底都相差甚远,更遑论是归真境。 就在孙鹄观察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也在打量着他,然后对胡良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身法应该是宁忆的‘血影幻身’,看来我们今天惹了个来头不小的人物。” 这句话没有可以刻意隐藏回避,孙鹄同样听到,他微微一笑,语气阴冷道:“你也听说过‘血刀’的大名?” 李玄都笑了笑,“当然听说过,而且还有过一面之缘。” 孙鹄冷哼一声,显然不相信眼前之人曾经见过自家那位天人境的师父,要知道“血刀”之名,可不是无的放矢,为人孤僻,刀下鲜有活口,如果眼前之人是个死人,那么这话还可信一点。 胡良嘿然道:“老李,这位少侠以为你在胡吹牛皮呢!” 李玄都只是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当初他在西北的最后一战,对手就是与这位“血刀”宁忆,起因则是那把在刀剑评上位列第十的“大宗师”。 说来也不知是否巧合,大多剑道宗师都是出自正道十二宗,而刀法宗师则是出自邪道十宗。世人皆知,世间有三大刀法宗师,分别是“天刀”秦清、“魔刀”宋政、“血刀”宁忆。 “天刀”秦清是补天宗和忘情宗的两宗之主,被誉为“天下第一刀”,也是如今太玄榜上的第一人,他本身就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又身兼补天宗和忘情宗的两家之长,自击败“霸刀”华岳之后,从未尝过败绩,正因为有他坐镇辽东五宗,纵使西北五宗中高手辈出,仍是不敢对辽东五宗太过放肆,免得触怒这位天下用刀第一人。 如果说“天刀”秦清是辽东五宗的头面人物,那么“魔刀”宋政便是西北五宗的定海神针。宋政与秦清齐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登顶太玄榜榜首还在秦清之前,对于整个正道十二宗都有极大震慑力,连各宗之主都不敢轻易招惹于他,同时他还是邪道第一大宗无道宗的宗主,麾下有左右二尊者、四法王、十长老、十二堂主。胡良手中的“大宗师”本就是他的佩刀,只是他因刀痴狂成魔,挑战清微宗的老宗主,战败之后,留下这柄“大宗师”后不知所踪,后来那位得到“大宗师”的无道宗长老死于李玄都的剑下,这把“大宗师”又被李玄都转送给胡良。 比之“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这两位一前一后的太玄榜魁首,“血刀”宁忆只能算是后起之秀,他成名时,“魔刀”宋政已经不知所踪,“天刀”秦清也很少在江湖上露面,当时正值紫府剑仙如日中天,一人一剑杀穿了小半个江北,故而宁忆的光芒被李玄都完全遮掩过去。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争夺“大宗师”的一战,宁忆是用刀之人,自然想要拥有一把好刀。在刀剑评中,以剑居多,刀只有三把,分别是排名第六的“清净菩提”,排名第八的“欺方罔道”,以及排名第十的“大宗师”。 这三把刀来历俱是不凡,“清净菩提”在静禅宗手中,不用多想。“欺方罔道”则在“天刀”秦清的手中,同样不用奢望。能够争上一争的就只有这把被原来主人抛弃的“大宗师”。 因为争夺“大宗师”的缘故,李玄都与宁忆有过一番交手,李玄都凭借手中三尺之利,略占上风,迫使其退去。后来宁忆因为此战破开归真境的桎梏,踏足天人逍遥境,而李玄都却在帝京一战中,佩剑被毁,跌落归真境,自此之后,两人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在那一战中,胡良就在旁边观战,自然也见过那位“血刀”宁忆,看上去是个不惑之年的书生,书卷气很足,足到不能称之为儒雅的地步,倒是有些呆气了,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物,纵横西域,闯下了“血刀”的名号。这也正应了一句话,人时移世易,曾经一心苦读圣贤书的书生宁忆变成了凶狠无情的“血刀”宁忆,曾经剑下不容情的紫府剑仙却变成今日可以为救人而出剑的李玄都,世事无常,莫过如此。 孙鹄见李玄都丝毫没有想要争辩的意思,反而是生起几分狐疑,轻声问道:“阁下当真与家师相识?” 李玄都坦然道:“谈不上相识,应该说还有些仇怨。” 话音刚落,孙鹄毫不犹豫地一刀刺出,乃是“血刀十二式”小八式中的第一式,极为狠辣,若是被刺中,便是被剖胸挖心的下场,所幸李玄都脚下一顿,身形梯云而升,凭借妙真宗的登天梯,硬生生将身体拔高了一丈有余,靴底险之又险地与刀锋“擦肩而过”。 如果止步于此的话,孙鹄仍旧能顺势跟上一刀,不过胡良却不是摆设,就在此时,他没有选择出刀相救,而是直接一刀斩向孙鹄的头颅,这个瞬息万变的局势,局外的胡良占据主动,若不出手,李玄都十有八九要吃亏,可胡良出手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出刀挡刀,最利于帮李玄都解围,再有一种就是攻敌之必所救,围魏救赵。 胡良此番出刀的时机拿捏巧妙,他认定孙鹄乃是以己身为重之人,不会玉石俱焚,便选择第二种围魏救赵。 果不其然,孙鹄毫不犹豫收刀挡下胡良的一刀,继而身形后掠,完全脱离胡良的出刀范围。 落地之后的李玄都没有丝毫惊慌之色,他与胡良早已不是第一次并肩而战,根本不用多余言语,便知该如何行事,刚才胡良的出手,完全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 孙鹄眯起双眼,没有言语。 刚才他两次出刀,都没能伤到这个境界明显低于自己之人分毫,虽然不至于心境受损,但胸中还是有些无处发泄的憋屈感觉。自从他出道以来,一直都是越境而战,抱丹战玄元,谷底战山巅,何时轮到被别人越境而战了? 就在此时,胡良开口道:“老李,这小子的‘血影幻身’有点难缠,你帮我一把,封死这小子的腾挪空间,让我一刀劈死他。” 孙鹄心中一惊。 刚才的一番交手,单凭修为气机,他确实不是这名刀客的对手,他之所以能与这名刀客周旋,一是依仗诡异难测的“血刀十二式”,二是速度奇快的“血影幻身”,若是正面硬抗,他很难力敌。 不过他随即就自嘲一笑,“血影幻身”是师尊的看家法门,修炼到极致之后,可以身化千万血影,真假难辨,虚实难辨,就算他现在只是小成,也不是一个区区抱丹境就能破去的。 只是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句话竟然不是一句戏言,那个赤手空拳的年轻人轻描淡写地挥袖,然后就见一抹青芒掠出。 孙鹄的瞳孔猛然收缩。 飞剑! 竟然是飞剑! 在出神入化三境之下,若说还有什么比“血影幻身”的速度更快,必然就是飞剑。 孙鹄也是果决之人,身体一扭,左手贴上“歃血”刀身,以刀身侧面抵住此来的飞剑,刀身弯出一个弧度,继而借力骤然如后暴退,瞬间拉开十余丈距离,成功没入驿路两旁的的密林中。 临走之前,孙鹄大笑道:“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江湖再见!” 第九十一章 踏足玄元 李玄都和胡良俱是没有追击的意思,一则是此人的“血影幻身”速度太快,二则是双方之间也没有不死不休的仇怨,没有必要去多费气力。 胡良收起手中的“大宗师”,眯眼道:“老李,这小子有些邪门,差不多是刚刚踏足先天境的修为,比起陈孤鸿还要差些火候,只是滑不留手,逃命的本事却是一等一。” 李玄都淡然道:“毕竟‘血影幻身’是宁忆平生最得意的本事,当年他用出此法脱身,我也是无可奈何。” 胡良点了点头,不再在这件事上纠缠,问道:“对了,老李你刚才用的是‘无极劲’?” “无极劲”非归真境难以修成,非玄元境不可用出,如果李玄都果真用的是“无极劲”,那么便意味着李玄都已经从抱丹境踏足到玄元境。对于旁人而言,这区区一境之差也许无关大局,但对于曾经踏足归真境山巅、甚至已经看到天人境门槛的李玄都而言,这一境之差可谓是天差地别,迈过之后,诸如辜奉仙、白愁秋之流,再也无法对李玄都造成半分威胁。 李玄都没有否认,“如果把体内丹田气海比作一方大湖,我在重新踏足江湖之前,已经将这座大湖的根基修补完成,剩下的事情就是修补缺损的湖堤,然后慢慢蓄水。因为我是坠境重修,所以在归真境之前,所谓的境界门槛瓶颈对我而言,几乎是不存在,一切就等水到渠成就好,在这月余的时间中,我已经从抱丹境踏足玄元境。” 说到这儿,李玄都颇有些感慨,“我本想等到自己最少踏足玄元境的时候再重出江湖,这样也好多些自保之力,只是救人如救火,虽然我当时距离玄元境只差一步,但也等不及迈出那一步,只好以抱丹境的修为匆匆赶往芦州,好在我运气不错,又有你的相助,总算是平安无事。” 胡良笑道:“这是一件好事,接下来的江陵府之行,应该会顺畅许多。” 李玄都轻声道:“江陵府之行顺不顺畅尚不好说,可如今我们所在的平安县却是不太平。” 胡良说道:“刚才那小子是‘血刀’宁忆的传人,宁忆的事情,自从上次西北一战之后,我就在江湖上特意打探过,他本是江南的富贾人家出身,家大业大,他本身也是极为聪颖之人,十岁考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二十岁进京赶考,本是有希望进士及第,可事情坏就坏在这次进京赶考上了。他在途中遇到了一个女子,一个很美的女子。” 说到这儿,胡良的脸上露出一个成熟男子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情,然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溺于美色,脂粉陷阱,难以自拔。其中具体过程,我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他与那名女子不知为何惹到了玄女宗的高手,被一路追杀,最后那名女子为了保护宁忆而死于玄女宗高手的剑下,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宁忆大受打击,世人只知这位宁家才子遁走江湖,不知所踪,却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再次现身时,原本不谙武学的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归真境的大高手,纵横西域,那段时间,刚好是老李你在江北的时候,西域毕竟不如江北,远在塞外边陲,所以那时候的江湖,谈论更多的还是紫府剑仙,少有人知‘血刀’名号。” 李玄都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那名死去的女子是牝女宗中人?” “好心思!”胡良伸出大拇指,诚心赞道:“那名女子的确是牝女宗的弟子,牝女宗与玄女宗素有旧怨,所以她被玄女宗追杀也在情理之中。不得不说,牝女宗这些娘们的手段的确厉害,赔上一条性命,让这位痴情种子一辈子不得释怀,宁忆在与我们争夺‘大宗师’而不得之后,便去了牝女宗,被牝女宗奉为大客卿。一个归真境都没有的弟子,换来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这笔买卖,你说是赔是赚?”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从宗门的角度而言,自然是赚的。尤其是牝女宗这样的宗门,为了宗门霸业,为了千秋万代,死几个人算什么?是否无辜不幸,又算什么?除了死去的人,除了死去之人的亲近之人,又有谁会在意?” “是了。”胡良点头道:“所以牝女宗能在邪道十宗中高居第二位置,仅次于无道宗,若无这些手段,一群女子又如何能在江湖上翻云覆雨。” 李玄都又是静默了片刻,不愿再在这个关于宗门的话题上多说什么,转而道:“既然此人是宁忆的传人,那么八成也是牝女宗之人,牝女宗的人来之平安县做什么?荆州距离玄女宗所在的潇州已是不远了啊。”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胡良迟疑道:“会不会是因为小丫头来的?” 李玄都摇头道:“不会,看此人方才的举动,分明不知道我们的来历身份,与其说是来截杀我们,倒像是想要将过路之人杀人灭口,以防泄漏踪迹。” 胡良立时想起什么,转身掠去,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返身回来,手中拿着八块腰牌,说道:“我刚才将方圆数里大概搜索了一遍,一共是死了八个人,皆是一刀毙命,应该是出自刚才那人之手,而这八人的身份都是万成镖局的镖头。” 李玄都接过一块腰牌,入手微凉,以青铜制成,牌子正面浮刻有“万成”两个大字,底下则是以小字刻有持牌之人的姓名,此时李玄都手中这块牌子的主人名叫李春方,然后李玄都又将腰牌翻过来,其背面则是只有一个大大“龙”字。 胡良说道:“万成镖局的大东家就姓龙,据我所知,这龙氏一族与静禅宗渊源颇深,其族中子弟多为静禅宗的俗家弟子,现在牝女宗杀了龙氏之人,是冲着龙氏来的?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着龙氏背后的静禅宗而来?” 李玄都沉吟道:“牝女宗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正道十二宗中有四家势力最大,分别是:正一宗、清微宗、太平宗、静禅宗,静禅宗是为佛门祖庭,不但势力庞大,根基深厚,而且威望极高,如果牝女宗意图对静禅宗发难,除非是西北五宗倾巢而动,那么以其一宗之力,很难将静禅宗如何,顶多是势均力敌。可如果是西北五宗倾力而出,那么无论是自命正道领袖的正一宗,还是慈航宗、真言宗、金刚宗、法相宗等佛家宗门,都会倾力支援静禅宗。除此之外,西北五宗还与辽东五宗不和,若是西北五宗与正道诸宗大战而致使自身元气大伤,那么辽东五宗必然会趁虚而入,所以西北五宗绝对不敢这么做。” “有理。”胡良点头道:“既然牝女宗不是针对静禅宗,那么就是单单针对龙氏一族了,如此说来,可能只是私人恩怨。” “既然是私人恩怨,那就不关我们的事情。”李玄都说道:“天下之事多如牛毛,哪里管得过来,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现在的我们,应付一个青鸾卫已是吃力,其他的事情,就暂且放一放吧。” 胡良自然没有异议,只是问道:“那我们还去不去平安县?” 李玄都说道:“平安县是去江陵府的必经之路,如果绕路,花费时间太长,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胡良拍了拍腰间悬挂的“大宗师”,说道:“也只好如此了,大不了再与那小子战过一场便是。” 第九十二章 古庙夜战 就在五龙山的南面,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平日里罕有人至,毕竟这座庙宇位于山顶,就是过路之人也不会从山顶过路,多是从山腰位置的山路经过,再加上庙宇内的神像破碎,所以久而久之,已经无人知道庙中供奉的是哪路神明。 常年在外之人,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宁可睡坟地,也不住破庙。 坟地虽然阴森可怖,但有子孙后代年年祭祀,就像循规蹈矩之人,是可以讲道理的,一般而言不会有什么事情。可破庙就不同了,如今渐显乱世气象,妖孽辈出,再加上连年征战,生灵涂炭,使得鬼道大兴,尤其是这等年久失修且无香火供奉的庙宇,极为容易藏污纳垢,被妖邪之流鸠占鹊巢,若是贸然闯进去,很可能会被修炼成精的妖物觊觎血肉,或是被鬼物吸取阳气。 小说演义中不乏此类故事,书生进京赶考,无钱去住客栈,只能夜宿古庙,夜半时分读书时,有美女夜游至此,随后就是干柴烈火,颠凤倒鸾。自此之后,书生沉迷于此,夜夜快活,可身体精神却也随之萎靡,到最后,整个人麻木不仁,三魂丢两魂,七魄少四魄,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全身瘫软,不能动弹分毫,即使侥幸被人发现救走,也已经精气衰败,身体腐朽,活不过几天。 不过老镖头罗一啸却是不怕这些,身为堂堂先天境武夫,腰间长刀既能杀人,当然也能斩妖,就算因为年老之故,血气日渐衰弱,那也是相较于同境武夫而言,较于寻常人而言,老人的一身血气仍是极为旺盛,对于鬼物而言,如熊熊烈火,根本不能近身分毫,更别提什么吸取阳气,自是没什么好怕的。 此时这座破庙已经被人设以阵法遮蔽,根本看不到内里情形,唯有亲身走进破庙,方能不能迷惑。 如今的破庙中,除了罗一啸和他的义子罗真之外,还有一位怀中抱剑的中年妇人,以及在她身后的年轻女子——虽然姿容娇艳动人,但未曾携带兵刃,这让罗一啸稍稍放心。 罗一啸瞥了眼身旁的义子,见他轻轻点头,心知眼前之人就是要出手一颗“血龙丹”之人,抱拳拱手道:“老朽罗一啸,万成镖局总镖头,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送了个‘阎罗刀’的诨号,有礼了。” 抱剑女子上身微微前倾,算是还礼。 这名女子脸色冷肃,一看就是不苟言笑的性子,老镖头也不以为意,开门见山道:“听闻阁下有意出手一颗‘血龙丹’,老朽有意接手,只是不知价钱几何?” 抱剑女子终于是开口道:“罗老镖头应该知晓,一枚‘血龙丹’之珍贵,在于其有价无市,拥有‘血龙丹’之人,往往不会缺少银钱。这等贵重之物,只要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或是急需大笔银钱,是万不会拿出来卖的。” 对于这个答复,罗一啸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就是实情,否则以他这几十年积攒下来的身家,不可能买不到一颗“血龙丹”,关键就在于其有价无市,就算有人出手,也多半是以物易物,如果此人开口便是多少银钱,他反倒要心中起疑。 罗一啸故作沉吟之后,问道:“不知阁下需要什么?” 抱剑女子轻声道:“妾身需要罗老镖头的一个承诺。” “承诺?”罗一啸怔了一下,随即笑道:“虽然老朽此生怕是都无望踏足归真境,但是一身修为还算值些银钱,若是阁下愿意将这颗‘血龙丹’割爱,老朽定当有所回报,若是有急事相托,只要传信于老朽,就算老朽在天南海北,也会立刻赶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话间,老人丢出一枚玄铁铸成的令牌,上头刻有老人的名姓,算是信物。 “赴汤蹈火?”抱剑女子伸手接住这块令玄铁令牌,摇头道:“妾身不要罗老镖头赴汤蹈火,只要罗老镖头在这几天不要返回龙氏大宅即可。” 罗一啸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 他不是刚出江湖的雏儿,对于老江湖而言,有些话语不用说得太透,只需一点,便能心领神会。 老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沉声道:“阁下是要对龙氏不利了?” 女子没有说话,脸上神情坦然平静,算是默认。 老人阴沉道:“在阁下的眼中,老朽是个可以为了一己之私就出卖朋友的人?” 女子摇头道:“我不知道罗老镖头是个怎样的人,我只是一试而已,能不节外生枝是最好。” 罗一啸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伸手按在腰间的单刀,直视这位女子,说道:“如果老朽不答应呢?你是不是就要杀人灭口了?不过想要杀掉老朽,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老朽再不济也是一位先天境的武夫,不是那么容易拿捏的。” 抱剑女子平静道:“武夫与方士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方士老而近妖,越是年老,所学术法越多,就越发深不可测。武夫却恰恰相反,巅峰壮年之后,体内气血就如退潮之水,日益消退,除非是踏足归真境,方能体魄不漏无缺,不再亏损气血,可正如罗老镖头方才所言,你此生已是无望归真境。” 罗一啸嘿然道:“此话不假,所谓拳怕少壮,老朽已是古稀之年,体内气血亏损严重,不过你可知道静禅宗的‘大元丹’?如果老朽已经服下一颗‘大元丹’,这时又该是什么境界?” 抱剑女子平淡道:“先天境山巅位置,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 罗一啸脸色微变。 脸色始终不曾有丝毫变化的抱剑女子缓缓道:“血气二字,血在前,气在后,静禅宗的‘大元丹’乃是补气良药,若没有‘血龙丹’,终究只是无根浮萍而已。” 罗一啸轻声道:“老朽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寻一枚‘血龙丹’。” 抱剑女子将怀中之剑交予身后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方锦盒,打开锦盒之后,破庙之中顿时异香扑鼻。 罗一啸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锦盒中的血红丹丸,喉结微动。 果然是他梦寐以求的“血龙丹”! 女子漠然问道:“想要吗?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罗一啸从那颗丹丸上拔出视线,缓缓说道:“你未免也太小看我罗一啸了。” 女子点了点头,收起“血龙丹”,她身后的年轻女子双手横托带鞘长剑,将剑柄递到她的身旁。 罗一啸冷笑一声,拔刀出鞘,一身先天境气机勃发,气势骇人。 女子伸手握住剑柄,轻声道:“那你就只能死了。” 女子说话不急不缓,拔剑也不急不缓,长剑寸寸出鞘,清亮如一抹月光,整个人看似慢行,却眨眼便至罗一啸的面前。 罗一啸不敢有丝毫大意,屏息凝神,运起毕生修为劈出自己的巅峰一刀。 刀剑相撞。 刀气已是磅礴,可剑气却更甚一筹。 此时此地,刀高一尺剑高一丈。 双手持刀的罗一啸袖口尽碎,满头长发散乱开来疯狂飘拂,双脚不断向后滑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站在罗一啸身后的罗真猛然拔刀,然后一刀刺入罗一啸的后心。 若在平时,他无论如何也伤不到罗一啸分毫,只是此时此刻,罗一啸的全部心神和气机都放在了眼前一剑之上,后心空门大开,却是没有丝毫防备。 刀势溃散。 罗一啸转头望向自己这名义子,眼神中露出不敢置信和惊骇恼怒。 只是他的“逆子”二字还未出口,女子已经一剑掠过,斩下了他的头颅。 鲜血溅了罗真一脸。 满脸血污的罗真缓缓拔刀,无头尸体轰然倒地。 女子正是牝女宗清慧姬,她手中长剑名为“月刹”,却是杀人不沾血。 她反手将“月刹”归入身后年轻女子所持鞘中之后,吩咐道:“奉小姐之令,将琼华许配于你,并准许你加入牝女宗。” 替清慧姬抱剑的年轻女子面露娇羞之色。 一直偷眼望着年轻女子的罗真大喜过望,单膝跪地,“谢小姐恩赏。” 第九十三章 镖局惨案 天色放亮时,李玄都一行人终于翻过五龙山,来到平安县城的城外。 之所以要在晚上赶路,是因为掩人耳目之故。这一路行来,昼伏夜出,即使是走驿路官道,也少有人能看到他们,让青鸾卫愈发不易追寻他们的踪迹,就算青鸾卫发现了线索,那也是许久之后,足以让他们走出很远。 县城也有门禁,需要出示路引文牒,这也是最容易留下踪迹的地方,好在胡良在这方面经验老道,提前准备了十几份不同身份来历的路引,每入城一次,便换一个身份,用完即作废,不虞青鸾卫会从这方面看出蛛丝马迹。 至于这些路引从何处来,其实也简单,江湖上多的是这类旁门左道的本领,诸如闻香堂、万笃门、听风楼、白莲坊,虽然不是宗门,但胜似宗门,经营各类买卖:买人、杀人、保人、绑人、寻人、打探消息、放出风声、仿造文书等等。四家各有所长,诸如听风楼,顾名思义,就是长于打探消息,万笃门擅长刺杀,白莲坊擅长保人,闻香堂则是长于伪造文书,胡良的这些路引文牒就是从闻香堂中购买,几可乱真。不过花费也相当不菲,就拿路引文牒来说,一份就要一枚太平钱,足以让寻常人等望而却步。 这次的路引文牒是个童生身份,虽说不能像秀才那般直接省却路引,但也是实实在在的读书人身份,守门的兵卒不敢为难,让马车顺利驶入城中。 李玄都一行人入城之后挑了家相对偏僻的客栈,在客栈后院放好马车之后,立刻有老板迎了上来,让李玄都不由想起芦州怀南府的太平客栈,只是这里的老板显然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人,见到胡良和李玄都这两位江湖中人之后,很是客气,甚至是有些低声下气,委实是这年头的大侠都不好惹,动辄就是大打出手,把店里砸个稀巴烂,前不久的时候,就在前街的悦来客栈,一位外地剑客与两位当地游侠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从客栈一楼大堂打到二楼客房,再从二楼客房打到楼顶,把里里外外打了个稀烂,就连屋顶上的瓦片都被生生揭下一层,事后那位外地剑客直接一走了之,两位本地游侠儿顾忌名声,丢下了两锭银子,也不过二十两而已,就连重新铺瓦的钱都不够。悦来客栈的东家倒也干脆,直接把店面盘给别人,洗手不干了。 有这样的先例在前,老板敢招惹这些江湖豪客吗?自然要当成大爷供起来,殷勤推荐店里的招牌饭食好酒,李玄都已经辟谷,吃不吃都在两可之间,不过胡良作为一名武夫,还是要吃些东西的,尤其是在受伤而损失大量气血之后,除了服用丹药和假死入眠之外,还要大量食材,传说中许多沙场上的万人敌常常是一日九餐,日啖三牛,绝非空穴来风,所以李玄都又要了几样酒菜,并且让老板直接把饭食送入后院客房之中。 不多时后,一名半老徐娘的女子亲自端来酒菜,腰肢纤细,曼妙身材足以弥补脸蛋的不足,放下酒菜之后,老板娘的视线扫过三人,那个小丫头也就罢了,虽然是个小美人的胚子,但毕竟还未长成,至于胡良,很符合江湖人士的样貌,也就那么回事,倒是这位年轻公子,却是一副美姿容,不像是走江湖的粗胚,像是书香人家里走出来的读书郎。 胡良拿过酒坛,一掌拍去泥封,轻嗅一口,抬头笑问道:“这酒不错,有什么名堂?” 老板娘最怕这种粗汉人物,最是不懂怜香惜玉,不由多了几分小心,以软软吴语轻声说道:“这是我们店里自己酿的花雕酒,没什么名堂,只是不曾偷工减料,所以才会这般醇香。” 胡良举起酒坛喝了一口,赞道:“这酒不错,可以说是物美价廉了。” 老板娘掩嘴娇笑道:“小本生意,可不敢像那些大客栈一样店大欺客,只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胡良又闲扯了几句之后,忽然问道:“最近城内可有异常?” 妇人顿时面露迟疑之色。 这时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块银锭,以两指往老板娘的方向轻轻一推,微笑道:“有劳老板娘了。” 钱财动人心,再加上这位俊秀公子的暖心笑容,老板娘立时心动,再不管什么忌讳,伸手拿过银子,说道:“咱们平安献城里能称得上大户人家的有两家,一家是孙家,世世代代都有人做官。一家是龙家,家里有镖局、药局、当铺,财大气粗,无人敢惹,可就在今天早上,龙家出事了。”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顿时联想到昨夜城外的那八位镖头的尸体,心中有数,然后由李玄都开口相问:“出了什么事?” 老板娘压低了嗓音,“是死人的大事!今早天一亮,就有人看到龙家万成镖局门前的旗杆被人弄倒在地,旗杆断截处十分平整,有人说是以宝刀利剑一下子砍断的。紧接着又有人看到镖局里的镖头、镖师、趟子手被人杀了个干净,总共十几具尸体都被整整齐齐地摆在大门里头。” 胡良问道:“如此大的事情,应该早就惊动本地官府才是,可我们入城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官兵封城搜查?” 老板娘答道:“听说是被龙家的人给压下去了,虽说那位龙家管事下了封口令,不许外传,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瞒得住?如今城里都快传遍了。” 李玄都不动声色,继续问道:“还有呢?” 既然已经开了头,老板娘便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道:“还有就是在龙府大门的牌匾上,多出了九个鲜红的血手印,在门前的青石板上还用淋淋漓漓的鲜血写了九个大大的‘死’字,听说这血就是那些死了的镖头、镖师的心头血,有人说这是恶鬼作祟,定是龙家之有人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或是做了天孽,才会惹来如此灾祸。” 胡良喝了口酒,又问道:“听说那龙家老爷龙哮云乃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就没什么反应?” 妇人摇了摇头,道:“未曾听闻,说起来龙家老爷已经久不露面,听说是龙家太太主持龙家的大小事情,此事之后,龙家上下现在也是人心惶惶,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糟了厉鬼的毒手。” 虽说已经打定主意不去理会此事,但听完老板娘的说法,李玄都还是轻轻叹息一声,江湖上的生死仇杀不少,可多半都是祸不及家人,就算有那心狠手辣之辈,就像无道宗的吴师幡之流,做出灭人满门的事情,也不会这般猫戏老鼠的姿态。 胡良轻轻开口道:“老李,都是老江湖了,沉住气。” 胡良为人外粗内细,他的话其实只说了半句,言外之意无外乎是劝李玄都莫要意气用事。 李玄都自然晓得轻重,就算想要行侠仗义,那也得把事情摸透了再说,就当下的局势来看,牝女宗来势汹汹,恐怕不仅仅是那年轻刀客一人而已,不是他们两人能阻挡的。 李玄都也拿过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气饮尽。 直到这个时候,老板娘终于有些回过味来,寻常人等听到这等暴毙十几口人的诡异莫测之事,难免会一惊一乍,可眼前这二位却是没有半点惊惶,可见是经历过大风浪的江湖豪客。 再说话时,老板娘就加了几分小心,问道:“客官是否还有其他需求?若是没有,小妇人就告退了。” 李玄都又从袖中取出小半快散碎银子,在桌面上往前一推,“多谢了。” 老板娘犹豫了一下,收起银子,转身离开客房。 第九十四章 龙氏夫人 老板娘走后,胡良喝了好几口酒,缓缓说道:“老李,你可是越来越心软了,在城外说不管此事的是你,现在进了城又动恻隐之心的还是你,以前你遇到这种事情,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李玄都无奈道:“人心是会变的,你看史书上的众多帝王,年轻时都是有为之君,可年老之后却昏聩不堪,归根究底便是心思变了,年老之人生恋世之心,再无年轻时之朝气;情伤之人生感怀之心,再无初见时之无暇。我也算是经历了一次大起大落,心思上难免有些变化。” 这次轮到胡良长长叹息一声。 李玄都转移话题问道:“那龙氏家主龙哮云是个怎样人物?你常在江湖上行走,消息比我灵通。” 胡良没有立刻回答,反问道:“你真想去管这档子闲事?” 李玄都摇头道:“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是我们已经来到了平安县城,总要知己知彼,免得事到临头猝不及防。” 胡良想了想,说道:“龙哮云此人,我与他没什么接触,只是听闻此人的练武资质极佳,年纪轻轻就被一位静禅宗的长老收入门下,练武多年,不惑之年踏足先天境山巅,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这些年来听说他一直坐关练功,不知如今是否已经成功踏足归真境。” 李玄都陷入沉思。 胡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老李,不是我说你,你毕竟不比从前,别说龙哮云有极大可能踏足归真境,就算他没有踏足归真境,也不能像你以前那般一剑事了,如果他侥幸踏足归真境,阴阳相济,返璞归真,就算我手中握有‘大宗师’,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招惹到了牝女宗的人,难免要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所以趟不趟这滩浑水,你自己掂量着办。”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我想趟浑水,你打算怎么办?” 胡良苦笑道:“还能怎么办,陪着你一起趟浑水呗。” 李玄都摇头笑道:“这可不像你刚才劝我不要意气用事时说的话。” 胡良叹息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当然不想去掺合这些破事,也不想你去掺合,你若肯听我的,那自然最好。可你不愿听我的,那我也没有办法,总不能看着你孤身一人犯险,只能陪着你一起去了。” 饶是相识相交多年,李玄都在这一刻也生出一阵感动,同时也冒出些许愧疚,忍不住感慨道:“识人难,不到患难之际,不见真性情。天良,你知道我刚才是怎样看你的吗?” 胡良好奇问道:“怎么看我的?”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他,加重语气道:“世故!” 胡良毫不为意,哈哈大笑道:“人活一世,哪有不世故的?若是人人都做那故事里的豪气大侠,江湖上也就没有这么多的纷争了。” 李玄都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没错。” 胡良自斟自饮,问道:“老李,你这次重出江湖,除了想要了结当年恩怨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想法吗?” “当然有。”李玄都轻声道:“既然我出身正道,那么也想做一回正道中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侠义事。” …… 天色大亮之后,沉寂了一夜的龙家大宅又重新活了过来。虽然丫鬟仆役们都各自忙活着各自的差事,但难掩脸上的惶惶之色。 如今的龙府之中暗流涌动,城内万成镖局十几名镖头镖师暴毙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府上下,本该在这个时候返回镖局的老镖头罗一啸又迟迟未归,一时间府内生出千奇百怪的流言飞语,有人说这是邪魔作祟,有人说这是厉鬼索命,还有人说是江湖上的仇家花了重金,请动万笃门的杀手,要将万成镖局和龙氏满门全部灭去。所有的传言都是言之凿凿,就差指天发誓。 龙氏的当家人龙哮云如今仍在闭关,龙府上下对外的说法是由夫人主事,可因为某些外人不得而知的原因,实际上是大管事做主。在大管事之下还有几位管事,并不互相统属,都是直接听命于龙哮云,所以互相之间也都不服气,貌合神离,在大管事前往镖局之后,龙府内部群龙无首,根本没人能弹压下这股愈演愈烈的人心浮动。 在龙家大宅的正院卧房,一名妇人刚刚起床不久,慵懒地坐在梳妆镜前,由着身后的小丫鬟为她梳头。 妇人虽然已经年近四旬,但因为养尊处优的缘故,美貌不减,熟透了的女子风情呼之欲出。 此时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怔然出神。嫁了个武痴丈夫,非是良人,成亲多年,丈夫整日闭关练功,只当她是个泥塑木偶一般,可以说是冷落她许久了。 这个年纪的女子,正值虎狼之年,尝过了人间至好滋味之后,哪里耐得住寂寞,可惜这是龙家,她的那位夫君又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师人物,稍有风吹草动就要被察觉,她只能夜夜独守空房,如今这描眉打鬓地梳妆,也不知给谁看! 梳妆完毕之后,妇人换上一身华美宫装,正有些百无聊赖的时候,一名管事娘子在外面轻轻叩门,恭敬禀报道:“夫人,孙老爷来访。” 妇人脸色微不可查地一变。 在这偌大一个平安县,能被称作孙老爷的,就只有孙氏家主孙会。 她想了想,问道:“可有女眷随行?” 管事娘子赶忙点头道:“孙夫人也一道过来了。” 妇人毕竟是大家出身,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缺,既然对方还带着女眷,那她便稍稍放下心来,这样出去相见也不算失礼,吩咐道:“请孙老爷去花厅吧。” 所谓花厅,就是大户人家的内宅会客之所,一般是内外套间的建筑布局,饮宴之中可以让不胜酒力人暂时在內间歇息,因此内外之间有一张屏风隔断开来,外间是会客之所,內间设有一张床榻。 不多时后,龙夫人来到花厅,这里已经坐了一对中年夫妇。男子看着年纪已经不小了,四十多岁年纪,蓄有三绺长须,气态儒雅。女子是一位风韵极佳的成熟女子,清新淡雅,想来这样一个女子,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的今天,都是一位让许多男子寤寐求之的才女。她与龙夫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女子,前者是淡雅莲花,后者是雍容牡丹,各有各的动人之处。 龙氏夫妇与孙氏夫妇都是旧相识,龙夫人与孙夫人更是闺中密友,所以也谈不上避嫌与否,互相寒暄几句之后,孙会轻抿一口清茶,开口道:“我也是刚刚得知了万成镖局之事,十几条人命,事关重大,所以特意前来探望一二,不知龙兄可曾出关?” 直到此时,龙夫人方才意识到万成镖局似乎出事了,联想到今日府内上下的怪异气氛,脸色不由微微发白,问道:“出什么事了?” 见她竟是不知此事,孙会也是不由一怔,只能把城内的传闻大致说了一下。 龙夫人听完之后,震惊无比,“竟有此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如此穷凶极恶之徒……真是好大的胆子……” 说到这儿,龙夫人的脸色已是雪白一片。 孙氏夫妇对视一眼,孙夫人开口道:“妹妹也不必太过担心,想来是些江湖宵小,趁着龙先生闭关的时候前来挑衅,待到龙先生出关之后,自会退去。” 又被孙夫人温言宽慰几句之后,龙夫人也稍稍宽心,她当然不会以为是什么邪魔厉鬼作祟,多半是江湖上的仇杀,不过龙府有龙哮云坐镇,只要等他出关,也不必害怕什么。 三人又是说了些家常闲话,龙夫人起得就晚,言谈之间,已是日渐正午,于是龙夫人起身对侍立于门外的管事娘子吩咐道:“去准备一桌酒席,我要宴请孙老爷和孙家姐姐。” “是,夫人。”管事娘子立时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龙夫人重新落座时,带起一阵香风,坐在一旁的孙会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神色,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刚好龙夫人也在此时往望来。 两人视线相交,女子眼波流转,欲语还羞。 第九十五章 金玉相逢 这一抹娇羞,似真似幻,一闪而逝。 待到两人视线分开之后,孙夫人望来时,只见得龙夫人已是端庄而坐,娴静淑良,那还有半点媚眼如丝的风情?至于孙会,更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看不出半分端倪。 不多时,管事娘子前来禀报,酒席已经备好,龙夫人立时吩咐开席,只见得捧着托盘的侍女一个接着一个进来,不多时便将一张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酒席一开,侍女们便退了出去,虽说龙氏豪富,但毕竟只是武林世家,还谈不上钟鸣鼎食,远没有世家门阀那般规矩森严。再者说,龙氏和孙氏自前朝年间就已经扎根于平安县城,几百年相处下来,可谓是通家之好,此时又有孙夫人在,龙夫人代龙哮云设宴招待孙氏夫妇二人也不算错。 酒席一开,龙夫人便亲自为孙夫人斟满一杯酒,举杯劝道:“说起来你我姐妹二人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见面了,这次相见,必须喝上一杯。” 孙夫人面露苦笑,她本不会喝酒,更比不得龙夫人的善饮,只是龙夫人亲自敬酒,她也不好推脱,只能举起酒杯,与龙夫人碰杯后,一口饮下。 这酒却是在地窖里放了十年的上等花雕,好处是没有宿醉之苦,坏处便是酒力醇厚,极易醉人。 一杯酒下肚,龙夫人仍然清明如故,可孙夫人的脸上却是骤然涌起一坨红晕,眼神迷离,已是醉了七八分的样子。 龙夫人见状微微一笑,又为孙夫人斟满一杯,“姐姐再来一杯。” 孙夫人脑袋昏昏沉沉,只是下意识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否听清。 龙夫人又给她斟满一杯,孙夫人接过酒杯,竟是有些拿捏不闻,幸而坐在她身旁的丈夫孙会赶忙扶了一下,才没有让酒杯落地,然后孙会托着自家夫人的手,将这杯酒喂入嘴中。 两杯酒入口,本就不会喝酒的孙夫人终于是不胜酒力,趴在酒桌上沉沉睡去。 龙夫人轻声道:“姐姐醉了。” 孙会摇头叹道:“不会喝酒却偏要逞强。” “让姐姐去內间休息会儿吧。”龙夫人起身去搀扶孙夫人,孙会与孙夫人外傍肩而坐,她这一靠近,恰见她的细细腰身,薄纱长裙之下妖娆体态尽显,尤其是俯身之间,一对巍巍直欲裂衣而出,孙会虽然端坐不动,但该瞧见的和不该瞧见的,全都瞧见了,而且还有暗香扑鼻,让他忍不住心神一荡。 平心而论,这位龙夫人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哪怕如今已是年近四十,仍旧是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因为保养得宜的缘故,体态柔软,行走之间如风摆杨柳,摇曳生姿,看上去倒像是二十几岁的女子,再加上成熟女子独有的妩媚风情,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龙家老爷真是好艳福。 龙夫人搀扶起已经醉死过去的孙夫人,妩媚白了孙会一眼,“还不过来搭把手?” 孙会也赶忙起身,扶住自家娘子。 两人一起把孙夫人架起,来到屏风后的內间之中。 这里只有一张床榻,孙会抱起孙夫人放到床榻上,又为她盖上一床毯子,刚转过身来,便迎面贴上一具温软娇躯。 那对巍巍直接顶在他的身上,让他忍不住轻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是龙夫人。 这位在平安县中名声极佳的孙老爷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急于如何动作。 龙夫人盈盈而笑,眼波流转,洁白贝齿轻轻咬着浅浅红唇,似笑非笑,似嗔非嗔,“你家夫人醉了,我家那死人至今仍在闭关,这里又没旁人,你还装什么道学先生?” 孙会轻咳一声,“我今天来是有正事与你商量。” “去你的,你会有什么正事找我商量?”龙夫人轻啐一声,“你这个冤家可真是坏透了,仅仅是在寺里的佛祖面前欢好还不够,还要来这龙家大宅之中,你知不知道,若是让那姓龙的知道了,可是没你好果子吃。” 说到这儿,龙夫人妙目一扫已是沉沉睡去的孙夫人,嗓音软糯道:“你还带了你家夫人,是想玩那一龙二凤的把戏吗?这我可不能依你。” 孙会无奈道:“我是真有正事。” “你的正事无非就是这个!”龙夫人柔柔弱弱地伏在孙会的怀里,一双纤纤玉手轻轻往下一探。 孙会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子好像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下来,柔若无骨地缠在男子的身上,一双白皙玉臂软绵绵地环住男子的脖子,仰起满是春意的俏脸,微闭一双已经迷离的秋水长眸,轻声呢喃道:“若不是那姓龙的拜了个好师父,硬要横刀夺爱,当年我本是要嫁给你的……” 孙会再也无法保持坐怀不乱的做派,伸手环住龙夫人的腰肢,柔声道:“霜儿。” 虽然女子被称作龙夫人,但她并不姓龙,她姓尤,单名一个“霜”字,只是随着她在二十年前嫁入龙氏,这个名字已经逐渐不为人所知晓。 她与孙会自小相识,算是青梅竹马,长大之后也是两情相悦,她本是要嫁给孙会为妻,哪成想龙哮云中途杀出,暗中设局,先是将她父亲诓入局中之后,然后逼着她父亲不得不把她嫁入龙家。 两人成亲之后,龙哮云不但对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且还对她颇为防备,不肯给半分家族大权。相较于知情识趣、温柔体贴的孙会,简直是天壤之别。 再加上龙哮云嗜武成痴,长年闭关,对她极为冷落,成亲这么多年来,两人始终没有生下一子半女,更是让她看不到半分希望。 龙哮云从来都不是她的良人,孙会才是。 孙会缓缓闭上双眼。 史书之上有“人玉难分,玉人献媚”的典故,相传有人曾向蜀王敬献一尊等人之高的玉人,蜀王夜抱夫人玩玉人,竟是难分美人玉人,可谓是羡煞旁人。 对于孙会而言,尤霜就是他的玉人。 美人如玉剑如虹。 他的手指寸寸抚过,使得女子轻轻颤抖,泥泞不堪。 这位龙氏的主母死死咬住嘴唇,竭力使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可还是从唇齿之间溢出丝丝缕缕如泣如诉的细微声响。 孙会的喘息之声渐重。 春宵一刻值千金,对于家有万金的孙会而言,这一刻又何止千金。 云雨稍歇,女子双手扶墙,男子伏在她的背上,在她耳边轻声道:“霜儿,说正事,再过不久,我便能将你从龙哮云的手中夺回来了。” 女子媚眼如丝,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喘息。 男子的目光变得幽深,“龙哮云惹了一位了不得的贵人,现在这位贵人要他去死,他已是自身难保,你再忍些时日,我便来接你。” 女子温顺地“嗯”了一声。 男子直起身来,整理好自身衣物,重新变回平日的正人君子。 片刻后,女子的双眼也重现清明,开始收拾残局。 待到孙夫人醒来时,已是天色近黄昏,龙夫人也已经离去,只剩下孙会正坐在床榻旁边的绣凳上。 孙夫人还带着几分半睡半醒之意,微微扶额道:“我这是睡了多久?” 孙会伸手抚过她额头上的几缕散乱发丝,柔声道:“你这一觉可是不短,足足睡了两个时辰。” “真是太失礼了。”孙夫人的脸上顿时露出懊恼之色。 孙会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下自己妻子的光洁额头,笑骂道:“谁让你逞强?明明不能喝,还非要去喝。” 孙夫人无奈道:“还不是龙家妹子,她非要劝酒,我又不好推辞。” “她就是这个性子。”孙会站起身来,“正好快到你的四十岁生辰了,等你做寿的时候,再讨回来就是了。” 孙夫人侧头想了一会,道:“既然是我过寿,那你送什么礼物给我?” 孙会在她耳边低声道:“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子!” 孙夫人呸的一声,脸上一红,啐道:“去你的,老没正经。” 孙会哈哈一笑:“好了夫人,咱们也该回了。” 第九十六章 龙氏哮云 龙家大宅占地十几亩,建筑极有讲究,等级森严,规矩繁琐,例如家主所在的正院,便是位于大宅的正中位置,而在大宅最深处的位置则是一座大殿,竟是仿照宫殿样式仿造——没有人想到在龙家大宅还有这么一座殿宇,进深五丈,宽有九丈,竟是与皇城乾宫的面积一般大!只高度仅有两丈,也是为了让墙外之人看不出里面有此违制的建筑。 此时的殿内空空荡荡,只是挂满了各色绸幔,穿过重重绸幔,在大殿的最深处只有一方蒲团,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盘膝坐于其上,双目紧闭,面容坚毅。 如果说老镖头罗一啸已经步入武夫的暮年,那么此人便是处于武夫的巅峰状态,身体的每一寸都充满了让人近乎窒息的压迫感觉,整个人仅仅是坐在这儿,就像一座山,一道岭。 男子便是龙氏家主龙哮云,不到十岁就远赴中州静禅宗,拜在罗汉堂首座的门下,精研武艺。学成之后,返回家族,顶替父亲成为龙氏家主,一手撑起龙氏大梁。他年轻时籍籍无名,直到近几年才声名鹊起,盖因他在先天境的山巅停留数年之后,终于迈出了那关键一步,触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如此一来,就算在静禅宗中也算有了一席之地,在江湖上更是有了“立派”的资格,与跑单帮的先天境高手又是不同。 在他身旁还坐着一位面目愁苦的老人,老人正是刚刚从万成镖局返回龙氏大宅的大管事,已经先后侍奉了三代家主,德高望重,备受信任,在龙哮云闭关不出的时候,他就是当之无愧的龙氏话事人,只是这次的事情实在太大,已经不是他可以做主的,所以才来打扰家主闭关禀报此事,要知道龙哮云在闭关时最讨厌旁人叨扰,也就是这位大管事,换成旁人,早已被一掌拍死。 龙哮云听完老人的叙述之后,面无表情道:“杀我万成镖局十几条性命,又在我的宅邸上留下九个手印,这份手法倒是与前些年时的龙门镖局灭门惨案有些相似。” 老人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同一拨人所为。” 龙哮云问道:“依照于叔之见,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老人沉吟道:“难说,我亲自去查验了尸体,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也不是中毒,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将尸体剖开,这才发现死因,原来这些人都是被一掌毙命,外在没有伤痕,可一颗心都被人以雄浑掌力震成了七八瓣,应该是‘碎心掌’无疑了。只是这‘碎心掌’却是江湖散人的功夫,在江湖上流传甚广,无论是正道邪道,都有人修习,很难由此追查这伙人的来历。” 龙哮云轻哼一声,“上次是‘大手印’,这次是‘碎心掌’,可见这伙人不是普通的江湖散人。” 老人点头道:“家主所言极是。” 龙哮云轻声道:“虽然我这些年来为人跋扈,得罪的人也不算少,但在结下死仇之人中能有这份能耐的,却是一个也无。” 老人疑问道:“难道是一条过江强龙?” 龙哮云摇头道:“强龙要压地头蛇,要么为名,要么为利,两者都没必要吃力不讨好地弄这些装神弄鬼的手段,直接堂堂正正打上门来就是。” 老人叹息道:“江湖结仇,未必就是惊天动地,也有可能是悄无声息,直到几十年后才浮出水面,让人防不胜防,甚至有些时候,连仇人是谁、为何结仇都不知道。” 龙哮云脸色平静,“正道十二宗,邪道十宗,最少也是立宗千余年,哪个不是结仇无数?可仍旧屹立不倒,说到底不在于仇人如何,而在于自身如何,若是自家本事不济,被人报仇灭门,那也怨不得旁人。” 老管事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叹息一声。 他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见惯了江湖人和江湖事,又哪里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事情到了自己头上的时候,便看不开,龙氏这百年基业,如何能在自己的手中灰飞烟灭? 龙哮云问道:“罗老镖头回来没有?按照行程来算,他本该在今天早上就已经回来的。” 被龙哮云称为“于叔”的老人苦笑一声,脸上的愁苦之色愈重,摇头道:“不仅仅是罗老镖头至今未归,而且就连跟随在罗老镖头身边的那些镖头也杳无音信。” 龙哮云终于是微微色变。 罗一啸的修为如何,他心知肚明,常年与他印证武道,修为深厚,实打实的先天境无疑,跟随在他身边的八个镖头也是好手,擅长合击之术,若是他们也遭遇了不测, 那么来人的实力可就有些骇人了。 老人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罗老镖头的义子罗真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遭了毒手,还是已经反水。” 龙哮云沉默了稍许时候,道:“若是罗老镖头遭了不测,那么内鬼大约便是此人!” 老人一惊。 龙哮云接着说道:“现在看来,人家是有备而来,而我们却是毫无防备,甚至都不知道敌人是谁,怕是凶多吉少。” 老人苦涩道:“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 龙哮云在静禅宗中修行多年,虽然不曾深研佛法禅理,但是耳濡目染之下,也略知一二,此时他便轻诵了一句佛偈,“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身如聚沫心如风,幻出无根无实性。” 老人眉头紧皱,脸上的皱纹好似一条条被人用斧子劈凿出的沟壑。 龙哮云缓缓起身,来到殿门处,负手而立,道:“如今局势是敌强我弱,敌暗我明,若是正面交手,我们恐非对手,为今之计,便只能向朋友求救,江湖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寻常之事。” 老人仍是难掩忧虑道:“咱们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修为能高过家主的却没几个。比家主还差一点的,邀来了也无甚太大用处。虽说静禅宗中高手如云,若是他们肯出手,必然可以化解畏危局,但如今静禅宗封寺谢客,怕是难以请动寺内高僧下山。” “于叔说的有理。”龙哮云点头道:“但人多势也众,邀些朋友来壮声势,也是好的。” 老人道:“依照家主之见,该邀请哪些人?” 龙哮云略微思索,道:“就近行事吧,先把江陵府的朋友请来,然后再请江州、芦州、楚州、潇州、吴州的武林同道。” 老人皱眉道:“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大大堕了我们龙家和万成镖局的名头。” 龙哮云摆手道:“已经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日后之事,先保住身家性命要紧。” 老人无奈叹息一声之后,起身离开此地,准备去安排人手。 龙哮云独自一人立在殿门处,望着老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抬头看了眼天色,头顶已是乌云密布,竟然有大雨的兆头。 龙哮云本就很差的心情顿时更加灰恶。 执掌龙家二十年来,多少风霜雨雪,今天这场即将到来的风雨,就凭他的一己之力还能遮挡得住吗? 龙哮云心中也如这天气一般晦暗阴沉,看不到半分日光。 江湖汹涌,风大浪急,狂风暴雨之下,就算是看似稳固的大船也难免有倾覆之忧。 纵观古今江湖,被人灭去满门者,比比皆是。 若是他救不了龙家,甚至救不了自己,还有谁能救龙家? 第九十七章 不速之客 平安县城中暗流涌动,李玄都还是一如往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依旧督促周淑宁练功,同时也开始有意地向她讲述江湖中的“正邪之辨”。 虽说李玄都对此并不完全认同,但江湖上的绝大多数之人认同,那么为了以后周淑宁行走江湖着想,还是要讲一讲的,否则在江湖上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站错了位置,一顶“正邪不分”或是“勾结邪魔妖人”的帽子扣下来,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了。 至于正邪之间究竟谁对谁错,李玄都不去过多评判,只讲事实,由周淑宁自己来分辨。正如儒家大儒所说那般: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想要真正分辨正邪,不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而是自己亲身参与其中之后,方能体味出几分。就如这座江湖,无论多少前辈苦口婆心地告诉后来人,江湖风大浪急,但还是有数不清的初入江湖之人被淹死在大江大湖之中,只有真正走过江湖,方知什么是江湖险恶。 李玄都带着周淑宁一路走来,见过一诺千金重的胡良,也见过人心似水多变的陈孤鸿,见过青鸾卫的跋扈,也见过岭秀山庄的无奈,想来小丫头对于江湖已经有了一个大概印象,江湖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五彩缤纷,而是浑浊不清,难见其底。 都说为官不易,在江湖中厮混,也未必容易。 做完今天的功课之后,胡良带着小丫头去城里转悠,暗地里也是想要瞧瞧这平安县城到底撞了哪路妖魔鬼怪。李玄都对此没什么不放心的,毕竟以他现在的玄元境修为而言,小丫头跟在胡良身边倒是更安全一些。 李玄都推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有一位不速之客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地,不是五大三粗的江湖豪强,而是个大家闺秀模样的少女,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垂挂髻,上身是玉色罗杉,下着白绢珠绣长裙,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两只雪白纤细的皓腕露出袖口,左腕上是一只玉镯,右腕上是一串银铃,手中还执有一把小巧折扇。寻常士大夫所用折扇,根据折扇的折叠多少不同,分为十二档、十三档、十四档、十六档、十八档、二十档、二十二档、二十四档、三十档乃至四十档不等,女子手中的这把折扇却是只有九档,显得小巧玲珑,以淡紫色漏地纱为扇面,可以隔扇窥人,挂蝴蝶扇坠,又名“瞧郎扇”。 少女容颜极美,见到李玄都之后,以手中小巧折扇掩嘴而笑,姿态慵懒妩媚。 这样一个女子,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要让少年郎们寤寐求之而不可得,又像是山野之间的狐儿修炼成精,幻化成人形之后,踏足万丈红尘,游戏人间。 李玄都见到女子之后,脸上平静无波,但心底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因为这名女子正是当年他从静禅宗大和尚手中救下的那名女子,也就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 少玄榜上十人,前四甲被誉为四小宗师,分别是:紫府剑仙、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另外六人之中,静禅宗占一位,江湖散人出身一位,邪道十宗又有四位。少玄榜点评后六人之中,两位女子堪称白玉双壁,在紫府剑仙和玉清宁相继坠境之后,故评正一宗颜飞卿为四小宗师之首,慈航宗苏云媗次之,牝女宗宫官递补四小宗师之位,忘情宗秦素递补四小宗师之位。 四人俱是以不足而立之年踏足归真境,此生有望天人,若有大机缘者,可得长生。 佛家言,浮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怨憎会。 虽然他们两人在过去无甚仇怨,但李玄都实在不想在此时此地遇到眼前的女子,可以勉强算是怨憎会了。 原本坐在凳上的女子缓缓起身,合起手中的折扇,柔柔弱弱地施了个万福,开门见山道:“小女子见过恩公。” 既然宫官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此地,那么就意味着自己的身份被她识破,再去装傻充愣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李玄都稍稍侧开身形,不去受女子一礼,平静道:“不敢当宫姑娘如此一礼。” 自称最是记仇的宫官脸色如常,“小女子这次来见恩公,是专门为谢恩而来,当年若不是恩公出剑败退静禅宗的和尚,小女子怕是已经被带回静禅宗中,受那不见天日的十年幽禁之苦。只是恩公好生绝情,当日一走了之后,便再无音信,让小女子报恩无门,直到今日,方才再见到恩公。” 说到这里,女子脸上露出几分幽怨之色,足以让情窦初开的少年人见之心碎。 李玄都对此却是无动于衷,坦言道:“无所谓谢与不谢,若是当日知晓宫姑娘的身份,我是决计不会出剑相救的。” 宫官微微一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恩公不愿受我报答,那是恩公的事情,我愿不愿意报答恩公,是我的事情。我宫官最是恩怨分明,记仇也记恩,旁人骂我一句,言语折辱我一番,我便要让他身死道消,让他家败人亡。恩公出手救我一次,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都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只要宫官力所能及,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玄都稍稍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不是因为宫官所说的那个要求,而是宫官在话语中并未透漏出太多的敌意。 不过李玄都还没有完全放心,毕竟牝女宗的女子,多是城府深沉、心思多变之辈,春日和风细雨与冬日凛冽大雪,往往就在一念之间,让人防不胜防。 宫官笑问道:“不知恩公现在如何称呼?若是一直称呼‘紫府剑仙’或是‘恩公’,实在是太过生分。” 李玄都说道:“叫我李玄都就好。” “玄都。”宫官展开手中的折扇,掩嘴轻笑道:“此名甚好,不知恩公的表字是什么?名和字之间必有关联,要么是相辅相成,要么是含义相反,‘玄都紫府’是太上道祖的仙修之地,既然以‘玄都’为名,难不成表字是‘紫府剑仙’中的‘紫府’二字?” 李玄都无奈道:“宫姑娘当真是兰质蕙心,一猜即中。” 宫官再度合起手中折扇,轻轻拍打掌心,笑道:“那我以后就以‘紫府’称呼恩公了。” 男子及冠成人之后,不便直呼其名,故而另取一与本名涵义相关之别名,称之为字,以表其德,若是相敬称呼,或是亲近之人,则必称表德之字,故称表字。就如李玄都称呼胡良的表字天良,便是如此原因,只是胡良不耐这些繁文缛节,这才称呼李玄都为老李。 现在宫官以表字称呼李玄都,既有相敬之意,也有亲近之意。 不过李玄都打心底里不想接受这份亲近,不是他心怀偏见,而是历来与牝女宗弟子亲近之人,还无一能得而善终者。 看出李玄都的刻意疏离之意,宫官脸上顿时露出几分伤心之色,说道:“虽说小女子不是君子,但紫府未免也太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玄都摇了摇头,未置可否。 宫官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转而说道:“不瞒紫府,我这次千里迢迢赶到平安县,打算做两件事,第一件事便是见你,至于这第二件事嘛,已经开始做了,不过还差些火候。” 李玄都不是傻子,顿时想明白了其中原委,问道:“龙家万成镖局的事情是你做的?” “不是我做的。”宫官摇头道,“我怎么会去亲手杀人呢?你几时听过牝女宗玄圣姬亲手做这种事的?” 第九十八章 儒道合流 李玄都闻言之后皱起眉头。 宫官用手中合拢折扇虚指了下桌子对面位置,李玄都会意,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虽说我不曾亲自出手,但说我与此事没有半点关联,那也是万万说不通的。”宫官的脸上露出狡黠之色,说道:“其实是我授意旁人去做的,这也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请你看一出好戏。” 若是按照李玄都以前的性子,听到这里,多半已经拂袖而去,但无奈现在形势比人强,李玄都不再是过去那个纵横无敌的紫府剑仙,该低头时要低头。 宫官见李玄都沉默不语,不由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好戏?” 李玄都摇头。 宫官皱起眉头,自嘲道:“看来我是媚眼丢给瞎子看,自作多情了。” 如此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说出这样的话语,换成旁人,怕是心肝都要碎了,不是自己的错也是自己的错,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给眼前的美人看。 不过李玄都始终都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因女子的一喜一嗔而有丝毫的心境波动。若非如此,他也走不到今日,如果看到一个美丽女子,便要心猿意马,那么在帝京一战时,他面对苏云媗和玉清宁两位绝色女子,岂不是要早早败下阵来?甚至在与玉清宁的最后一战时,稍有一丝分神心软,便要丧命于“九天玄音”之下。 相较于李玄都的如临大敌,宫官则要意态闲适许多,不断开合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扇面上有暗香扑鼻。 牝女宗的玄圣姬,不在西京城中,不在牝女宗的山门,却是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平安县城,旁人都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其实包括几位牝女宗的知情之人,也是颇多揣测,都不认为她仅仅是找龙氏寻衅报仇那么简单,必然有更深层次的考量,或是以此来针对龙氏身后的静禅宗,要敲山震虎。或是要以此布局,有不为人知的图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世人皆知,牝女宗的女子,尤其是广妙姬和玄圣姬,都是功于心计谋算之人,从不做那无用之功,深得十宗祖师的精髓。 这在天下江湖之间,乃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因此包括李玄都在内,都不认为这位玄圣姬心思单纯,仅仅是行泄愤之举。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李玄都看宫官已经开合手中折扇十二次,仍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能主动开口问道:“宫姑娘,凡事还请直言,莫要打哑谜机锋,实是李某人不精于此道。” 宫官仍是没有说话,反而是仔细打量起李玄都。 比起上次两人相见,如今的李玄都少了许多锋芒,多了些许儒雅。这让宫官勾起许多兴趣,如今江湖之上,多的是修力不修心之人,以前的紫府剑仙也被视为这一类人,可今日再见,却是发现眼前之人与她想象中的很是不同,就像一把寒光四射且杀意凛然的长剑缓缓收入鞘中,再不见锋芒。对于一名剑道高人而言,忍痛容易忍痒难,拔剑之后再藏剑入鞘,要远远比拔剑杀人更为高明,这类似于从看山不是山到看山还是山,玄妙非常。 难不成这几年中,他躲起来修心去了? 若是说起这修心的功夫,还是以三教为最,道家的清静无为,佛家的普度众生,儒家的成仁取义,不知他走的又是哪一条路? 对于这位紫府剑仙的来路,她也有所猜测。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出自道家一脉,最早时候的紫府剑仙,藐视世俗礼法规矩,一意追求自身逍遥自在,十分契合道家中南华一脉的宗旨,大有“天下兴亡,我有何忧”的意思,再看李玄都的名字,玄都紫府,也是与道家息息相关。 不过再看如今的李玄都,身上出世无为的道家意味少了很多,却是有了些儒家家国大义的意味,她不知道这些儒家意味是从何而来,但她猜测到一个可能,传闻李玄都与顾命四大臣之首的张肃卿关系极好,而张肃卿又是当世儒家宗师,那么李玄都身上的“儒”,很有可能是从张肃卿的身上传承而来。 儒家提倡言传身教,看来在帝京一战的那段时间前后,这位紫府剑仙跟随在张肃卿的身旁左右,的确是受益良多。 暂且抛开静禅宗等佛家宗门不提,其实以正一宗为首的正道诸宗和以无道宗为首的邪道诸宗,都是出自于道家一脉,两者在独尊儒术之后的最大分歧之处在于,正道诸宗提倡儒道合流,甚至是以儒为主,以道为辅,现在李玄都的身上便是体现出如此迹象。而宫官作为邪道中人,对此并不认可,在她看来,虽然儒道两家有相通之处,但更多还是冲突所在。儒家最喜欢给世人订立规矩,而道家逍遥却偏偏要挣脱这些规矩,以前的紫府剑仙无疑是藐视规矩而超然于外,从某种程度而言,那时候的紫府剑仙行事,更偏向于邪道十宗中人,可现在他却主动把自己关进了这些规矩之中,实在是让宫官有些扼腕惋惜。 像李玄都这等人物,都是心性坚韧之辈,绝不可能凭借三言两语就让他改变心中所想,从这一点上来说,张肃卿能做到这一点,恐怕不仅仅是言传身教那么简单。 宫官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是否是张肃卿之死,让李玄都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脚下的道理?如果没有那场帝京一战,这位紫府剑仙是否还是藐视世俗礼法规矩,继而逍遥世间? 若果真如此,想要把李玄都的心性重新扳回来,怕是难如登天,这便是她最讨厌儒家的一点,说得好听些,叫做舍生取义,说的难听些,那便是死给你看,在某个合适的时候去死,振奋人心,激励后世。 自古艰难唯一死,生死之间又有大恐怖,既不畏死,又可舍生,谁还能阻其道路? 儒家能成为今日的天下正统,不是没有道理的。 宫官思绪万千,于是便迟迟没有回答李玄都的问题。 李玄都也不急于催促,在开口一次之后,便安静等待。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宫官终于收敛起逐渐蔓延飘远的思绪,缓缓开口道:“其实在来这里之前,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要不要干脆恩将仇报,把昔日的恩公一掌拍死。” “虽说以你的出身而言,身后定然有一位了不起的授业恩师,还有诸如张鸾山这等好友,若是真把你杀了,必然会惹下极大的麻烦,但是当我心中浮现这个念头时,竟然还是觉得极为诱惑。” 美貌少女望向对面比她还要大出稍许的年轻人。 她眼神冰冷,抛却了所有的伪装,如一尾正在吐着蛇信的毒蛇。 李玄都与她坦然对视,毫无畏惧。 既然宫官将此话说出来,那多半是已无杀心,又何惧之有? 果不其然,在片刻之后,女子的森冷眼神又逐渐变得温柔起来,好似一汪春水,媚眼如丝。 李玄都一言不发,仍是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望着她。 宫官忽然扑哧一笑,“你猜对了,我后来改主意了,不是因为害怕什么,而是忽然想你问你一句话。”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请讲。” 宫官轻声道:“等你看完这出大戏再说也不迟。” 说罢,她袅袅起身,深深望了一眼李玄都,然后就此离去。 李玄都始终坐在原地,眉头紧皱。 这出所谓的大戏,八成与如今的龙氏有关。 他下意识看了眼门外的天色。 黑云压城城欲摧。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九十九章 宫官教诲 在龙氏大宅有一座仿制乾宫而修建的大殿,与龙氏齐名的孙氏也不遑多让,虽说因为孙氏是官宦人家出身的缘故,不敢像龙氏这般大胆,但论起精巧心思,却是要胜过龙氏太多。 在孙氏大宅中有一座二层小楼,大小与寻常女子绣楼无异。进得其中,一楼不见如何,可二楼却是别有洞天,房间的地面的全是一寸厚两尺宽丈许高的整块紫檀拼接而成,整座二楼中间全是空的,只在中间位置摆有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床上摆着一张红木琴几,周围设有炉瓶物事,燃烧着上等的龙涎香,烟雾渺渺。 一名女子凭空出现在此地,甩脱脚上的鞋袜,赤脚走在地板上,脚步声在空荡荡的二楼中格外清晰。她来到琴几前,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两下琴弦,若有所思。 不多时后,宫官从沉思中回神,望向楼梯口,说道:“上来吧。” 孙鹄的身形顺着楼梯缓缓上升,来到二楼,并未踩在地板上,而是就站在楼梯口的位置,肃容沉默,却是没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 这次杀人,出了纰漏,他难逃其咎,这次便是请罪来了。 宫官瞥了他一眼,伸出两根手指,“两颗“血龙丹”,且记好了。” 孙鹄沉默点头。 宫官收回视线,继续拨弄琴弦,轻声说道:“荆州是神霄宗的地盘,虽说神霄宗比不得正一宗那般行事霸道,又因为当初帝京一战的缘故,这些年来行事很是低调,但并不意味着它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而且此地距离潇州也不远了,咱们的死对头玄女宗就在潇州,若是此事闹大,惹来了玄女宗那群婆娘,我们这些人都讨不到半分好去。” 孙鹄沉默不语。 “真是女子何苦为难女子?”宫官微微一笑,“可没办法,这个世道,女子就是喜欢为难女子。我去中州龙门府的时候,刚好玉清宁也到了龙门府。我去见了张鸾山,颜飞卿去见了玉清宁,想来那位正一宗掌教已经在赶来此地的路上了,若是与他迎头撞上,我不是他的对手,你就更不是了。” 孙鹄紧紧握住腰间的“歃血”,有不服之色。 宫官猛地转过身来,望向他。 孙鹄毫不退让,与宫官对视。 宫官缓缓行至他的面前,用手中合拢的折扇挑起他的下巴,微笑道:“你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紫府剑仙已经时过境迁,且不去说他,颜飞卿是如今少玄榜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你真以为少玄榜就是个摆设?你觉得只有你这个从最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江湖散人才是真正的俊杰,那些出身宗门之人都是躺在祖宗功劳簿上的废物?” 宫官收回折扇,轻轻拍打掌心,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底不服气,可我也在这里奉劝你一句,如果你觉得宗门出身之人在你面前都不值一提,并且一直抱着这样的心思,那么你早晚都会夭折在这座江湖之中。” “你的优势无非是出身底层市井,敢拼命,同时却也惜命,既擅长死缠烂打,又熟知如何占得最大便宜,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在你眼中,宗门出身之人大多讲究一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若是你和他们拼命,必然是你能活下来。” “那你也小看宗门中人了,二十二个宗门为何能屹立世间千年而不倒?就是因为他们将天底下十之八九的人才都收入了自己的囊中。我可以给你举两个例子,一个是‘西北一枭’胡良,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似乎也是江湖散人,曾在秦襄麾下效力,身先士卒,累官至秦州副总兵,后参与帝京一战,伤而不死,厉害吧?可他其实是补天宗之人,手中刀法是由秦清传授。还有你最为佩服的紫府剑仙,一人一剑杀穿江北,亦正亦邪,可如果我告诉你,这位紫府剑仙的出身可能比我这位牝女宗玄圣姬还高,你又作何想法?当年宁忆面对巅峰时的紫府剑仙尚且吃了个暗亏,换你遇到了当初的紫府剑仙,你能挡下几剑?”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年轻时候太过顺遂,那么不年轻的时候就要准备承受更多的坎坷。你若不转变自己的心境,待到日后见识了真正的高人,你终究会遭遇大的挫折,很有可能会一蹶不振。到那时候,我都懒得救你。” 说到这里,宫官又是用手中折扇虚虚地点了点孙鹄,“这些话,以你师父的性子定然不会对你说起半句,没办法,只能由我来代劳,你听得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罢,都随你,毕竟淹死在江湖中的年轻才俊,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孙鹄沉默许久之后,松开了握住“歃血”的手掌,终于是缓缓开口道:“什么叫真正的高人?” 宫官笑道:“你不会以为紫府剑仙和颜飞卿之流,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了吧?谁说天之骄子只能是年轻人?在我看来,只有登上老玄榜之人,才是真正被上天眷顾之人,否则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宫官笑得很是天真烂漫,“此事之后,你就不要回西域了,去西京看看,或者将来去往帝京,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孙鹄闻言后眉头微皱,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宫官玩味道:“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天下三玄,少玄榜只是最低的一榜,往上还有太玄榜,且不说太玄榜与少玄榜之间还隔了多少未曾登榜之人,这么多年以来,能以少玄榜榜首登顶太玄榜末尾的,也就紫府剑仙一人而已。你师父宁忆也不过才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十,这还是紫府剑仙坠境之后空出的位置。更何况在太玄榜之上还有老玄榜,那帮老家伙才是藏在幕后翻云覆雨之人,包括帝京一战,都是这些人的棋盘,明面上的紫府剑仙也好,还是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也罢,都是他们手中的棋子而已,否则单凭这些归真境,怎么决定庙堂归属这等大事?” 然后女子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光洁额头,继续说道:“帝京一战时,我还未踏足归真境,却是连登上棋盘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你现在也是,一日不入归真境,便一日没有做棋子的资格。不要觉得做棋子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能做棋子便已经说明你还有些价值,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成为弃子,反倒是不能成为棋子,才会有被随时抛弃之忧。再者说了,上面的弈棋之人哪个不是从棋子一步步走过来的?若想有辱人本事,必先有自辱功夫。” 饶是孙鹄这般性情凉薄且自负的人物,心底都油然生出悚然之感。 他又是沉默许久之后,对宫官毕恭毕敬行礼道:“谢过小姐教诲。” 宫官啧啧道:“不必谢我,反正这些大道理不值什么银钱。世间越大的道理,越是随处可见,越是不被人真正放在心上,反倒是那些钻营机巧,被人奉为至宝,心心念念,不敢对外人宣示半分。” 孙鹄抬起头来,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 宫官淡然道:“早年的时我候曾经有幸遇到过‘天刀’秦清,他送了我一句话,让我受益良多,现在我把这句话再转送给你:年轻人有锐气是好的,但不要盲目自大,整日想着往上走,路又被别人挡着,或是起步之处要比别人低,就处处心生怨愤,锐气便成了戾气,这样不好。” 孙鹄低头道:“承教。” 第一百章 山雨欲来 在宫官离去后不久,胡良便带着小丫头返回了客栈,小丫头的手中多出了一串鲜红欲滴的冰糖葫芦。 李玄都示意两人进屋之后,小丫头安安坐在一旁安静地吃着糖葫芦,李玄都与胡良相对而坐,把先前宫官到来之事向胡良大概叙述一遍,然后询问道:“你觉得宫官的来意到底是什么?” 胡良毫不掩饰自己对牝女宗的不信任,冷笑道:“牝女宗的女子,行事莫测,难保宫官不是有更长远的谋划,依我看来,这次龙家之事不过是顺手为之,她真正所求,还是当年的紫府剑仙。” 李玄都点头道:“宫官有所图谋是必然。” 紧接着他慨然道:“玄女宗出过三位长生境,牝女宗却是一位也无,可牝女宗却能稳坐邪道第二的位置,其心思手腕的确让人不可不防。” 胡良说道:“老李,既然牝女宗是冲你来的,那么最后该如何抉择,还是要由你来做。宫官说要请你看一出大戏,去,还是不去。如果去,你自然要承担不小的风险,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如果不去,我们也未必能顺利走出平安县城,毕竟人家戏台子都搭好了,就等着看客进场呢,没有看客算怎么回事,必然要留人的。” 李玄都默默沉思了很久,直到周淑宁把手里的一串糖葫芦都吃完了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还是去。” 胡良问道:“为何?” 李玄都从小凳子起身,轻声说道:“形势比人强,也可以说是身不由己了,堂堂玄圣姬亲自过来邀请,这个面子能不给吗?” 胡良忽然说道:“我倒是有些看不明白这个世道了,都说男在乾上,女在坤下,往上推移几十年,多是男子叱咤江湖,到了如今却是反过来,阴盛阳衰,竟是女子们压制了男子了。” 李玄都笑了笑,“也没什么不好,多些女子,也能给这座江湖多些别样的色彩,否则整天都是些大老爷们打打杀杀,也太过乏味了些。” 胡良感慨道:“过去我独自一人行走江湖,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个先天境,现在别说是先天境,就算归真境的高手也是想见就见,我刚才在想,是不是先天境已经不太值钱了?就像路边的大白菜一样,当下行走江湖,是不是没有先天境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江湖中人了?” 李玄都无奈笑道:“不是先天境不值钱了,其实还是怪我,本来遇到的至多是玄元境这个层次的高手,像青鸾卫的几个都督佥事就已经到头了。只是在我不得已之下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就引来了许多本不该出现的人,陈孤鸿如是,宫官亦如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脚踏进了江湖,再想把脚收回去就难了,就算当年的紫府剑仙已经变成了今日的李玄都,仍是收不回这只脚,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再次登顶江湖,要么就淹死在这江湖之中。”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胡良难得文雅一回,念了一句诗之后,问道:“那宫官是怎么回事?我久闻这位玄圣姬的大名,却从未见过,老李你好歹跟她见过两面,也给我讲讲。”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说道:“宫官,倒不愧是牝女宗的下任宗主,心思缜密,又变幻无常,让人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不是我自曝其短,如今的我没了一身归真境修为,面对这名女子是处处落在下风,若论谋算,我是不如她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有一个偌大牝女宗可以调用,胜过我也在情理之中,我真正担心的是,此事会不会与西北五宗有关。” 胡良虽然长年在西北活动,但从根祗来说,他却是辽东五宗之人,闻言之后不由一惊,问道:“老李你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自天宝二年以来,四年过去了,西北五宗建立的那个大周也该准备得差不多了,以这些人的性子,怎么会满足于西北三州?若往东进,第一道关卡便是号称天下之首的中州,中州是静禅宗的地盘,而龙氏又与静禅宗的关系密切,所以我觉得牝女宗此举不会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就在此时,客栈外传来一阵骚乱,其间夹杂着“龙家”、“死人了”的呼喊声。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然后猛然起身向外走去。 …… 龙氏大宅中又死人了。 大管事在请示过闭关的家主之后,决定派遣人手前往各地邀请同道好友,只是这些人刚刚出门不久,便在闹市之中被人击杀,唯有一人强撑着逃回府中,刚进大门便摔倒在地,待到龙府中人前来查看,此人已经只剩下了一口气,说了一句“都死了”之后,便一阵痉挛,气绝身亡。 片刻之间,龙氏大宅之内人人俱已得到消息,大管事匆匆赶来查看尸体,还是如出一辙的手法,一颗心被掌力生生震成七八瓣,实在是狠毒无比。 如此一来,龙府上下更是人心惶惶,迟迟不见家主出关,先前的那点血勇之气也在无形之下消散殆尽。大管事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寒,当下安慰了几句,然后与另外几名管事合计一番之后,又派出足足三十人骑马而去。 三十人的马队,也算是不小的阵势了,浩浩荡荡出了龙府,一路平安无事,径直往北门方向而去。 只是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概一个时辰之后,三十匹马又驮了三十具尸首从城外回来,一匹马不多,一个人不少。老马识途,三十匹马依次经过北门,守门的兵士惊骇欲绝,丝毫不敢阻拦,马队就这么一路往龙氏大宅行去,一路上被无数人亲眼目睹,一时间整个平安县城都为之胆寒。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龙氏大宅的门前凭空出现了一条血淋淋的长线,在长线之后还写了四个大字:出门者死! 见此情景,一位龙氏管事终于是按耐不住,不顾大管事的阻拦,提着长刀冲出龙氏大门,站在门前的长街上,朗声说道:“堂堂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杀我龙氏之人,算什么英雄汉!老子今天就站在这里,有本事尽管来杀老子好了!若是无胆现身,那便是没卵蛋的无胆匪类!” 他越喊越大声,脸上血色上涌,在初秋微凉的天气中,竟是一把扯开胸前衣襟,用刀背狠狠拍着自己的袒露胸膛:“下三滥的玩意,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正大地决一死战。大丈夫男子汉,死便死了!有种的便给老子一个痛快!”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一声冷笑,“这可是你说的。” 未等这名管事反应过来,只见寒芒一闪,一颗好大人头便高高飞起,然后重重落地,余势不衰,直直滚到龙氏大门的台阶下才停下,红白之物被洒落一地。 然后就见一名年轻刀客好似是凭空出现在无头尸体旁边,剑眉星目,身着黑色锦衣,腰间悬着一把带鞘长刀,想来就是他在刚才出刀杀人,可从头至尾,都没人能看清他是如何拔刀杀人的。 年轻刀客就这么一人堵住了龙府的大门,一首按住腰间刀首,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听闻在这水阳府中,龙哮云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我自西域而来,今日便想要向这位龙大侠讨教一二。” 此时整个平安县城的头顶是头顶已是乌云密布,一场大雨马上就要落下。 龙氏大宅最深处的大殿中,龙哮云终于缓缓走出殿门。 闭关多年,这一刻终于是峥嵘毕露。 第一百零一章 雨落磅礴 阻拦于龙氏大宅门前的刀客正是“血刀”宁忆的弟子孙鹄,自天宝三年以来,他便在凉州西域声名鹊起,先是一人一刀斩杀独行大盗“黑鹰”,后又凭借一己之力降服祁山三十六狼盗,成为狼盗首领“狼头”,放在西域也算一方人物。 不过话又说回来,西域地广人稀,虽然不乏高人宗师,但终是比不得繁华中原,寻常先天境高手,仅仅只能在一府之内称雄,放眼一州境内,非要归真境的宗师人物不可。 孙鹄这次离开西域前往中原,除了宫官的原因之外,他也想借着这个机会会一会中原的各路高手,就像曾经的紫府剑仙那般,以杀伐淬炼自身刀道,如今的这个龙哮云,便是一个绝佳的刀桩。 孙鹄相貌堂堂,只是与如今锐气内敛的李玄都相比,他更为锋芒必露,近乎跋扈,像极了当年的紫府剑仙,这也是宫官把他带在身边的原因之一。宫官对于那位紫府剑仙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别样心思,孙鹄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一直憋了一口气,终有一日要将那位紫府剑仙斩于刀下,好教宫官看看,谁是君来谁是臣。 孙鹄举目望向龙氏大宅的府门,门内影影绰绰,如临大敌,只是这些依附于龙氏的门客之流,此时胆气已丧,不足为虑,只要略微杀人立威,便能使其彻底溃散。 想到这儿,孙鹄的思绪便从眼前的局势上飘散开来,他自认为根骨天赋丝毫不输于少玄榜上的所谓年轻俊杰,之所以未能登上少玄榜,无非是少了一个好身世罢了,那些宗门子弟从开悟启蒙,日后的道路便已经被长辈们铺垫规划完毕,如何筑基炼气,如何打熬筋骨,年纪稍大一点,便有上乘秘籍和明师传授指点。不管是炼气还是练武,都要趁早,年幼时心无杂念,心境最符合炼气所需要的澄澈心境,而且年幼时筋骨柔软,易于塑形锻体,打下稳固根基,日后再去学武,事半功倍。可他真正开始炼气练武时,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从这一点上来说,便差了一大截。 就算后来拜了师父,可他的那个师父却是个万事不上心的性子,又哪里比得过有长辈为依靠的宗门弟子,就算打不过,也大不了请长辈替自己出头,如此行走江湖,想要吃亏都难。他又能靠什么,无非是靠自己的手中之刀罢了。 孙鹄心中自嘲,那位“天刀”秦清说什么年轻人戾气太多不好,可殊不知,他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凭借的就是胸中一口戾气,若是没有这口戾气为支撑,他早已不知死在何处了。 别人的东西未必就是好的,抓住适合自己的东西的东西才是根本。 就像自己的师父“血刀”宁忆,若不是因为那个因情而生的“痴”字,又如何从一个迂腐书生变为太玄榜第十的“血刀”? 平心而论,在天下三刀之中,他最敬佩的不是自己的师父“血刀”,也不是那位被誉为武德极佳的“天刀”,反而是那位行事乖戾,赫赫凶名在外的“魔刀”,最让他心生向往。 大丈夫就当如此,恣意而为,放肆行事。 孙鹄咧嘴一笑,向前踏出一步。 下一刻,他整个人向前飘荡而出,腰间“歃血”刀光一闪,已经掠进龙氏大宅的府门。 在他经过的路径上,一颗颗人头飞起,血花四溅,皆是这一刀之故。 虽说万成镖局龙氏和岭秀山庄何氏在江湖上的地位相差不多,但以内在底蕴而言,岭秀山庄是江河日下,万成镖局却是蒸蒸日上,前者已经是年衰老矣,后者却还正值盛年,所以龙氏的内在底蕴远非岭秀山庄可比,哪怕此时家主龙哮云不在,罗老镖头也迟迟未归,但还是有一手之数的抱丹境高手,此时悉数环绕于大管事身周。 此时孙鹄直奔大管事而来,五名抱丹境高手不管如何惊惧,还是结成阵势,意图硬挡下这一刀,虽说来人有先天境的修为,但也不至于以他们五人合力,还接不下一刀。 只是结果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他们五人竟连一刀也挡不下,才一个照面,就有两人被年轻刀客一刀把脑袋削去。另外三人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有两人被斩断臂膀,另外一人虽然堪堪躲过,但被刀气波及,还是丢掉了半只耳朵和一块头皮。 场面血腥生冷到了极点。 孙鹄让整座龙氏大宅知道了什么叫杀人刀法,为了他这一门的十二式刀法为何会被冠以“血刀”之名! 孙鹄大笑一声,跃入人群之中,身随刀走,凛冽刀气在地面上切割出一条条深有尺余的裂痕,凡是挡在他前进路上之人,无论是入神境,还是御气境,都被切西瓜一般斩成两半。有些自恃轻身功夫想要躲闪的,遇到了孙鹄的血影幻身,所有躲闪都是徒劳。 孙鹄一人一刀,如入无人之境。 见多识广的大管事强压下心头的震撼,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用刀,又是来自于西域,应该是‘血刀’宁忆的传人不假了。” 孙鹄忽然向后飘退出龙氏大宅的大门,停住身形之后单手持刀,无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歃血”仿佛被钉死在了半空中。 风是雨的头,黑云不断下压,有大风起。 年轻刀客迎风而立,衣袖翻滚,黑发飘飘,潇洒不羁。 他的视线越过重重人群,望向府内深处。 在那个方向,有一道异常魁梧的高大身形正缓缓行来。 孙鹄咧嘴一笑,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轻声道:“龙哮云?” 直到此时,众多龙氏门客才后知后觉,顺着年轻刀客的视线望去,然后一个个如释重负,继而“家主”之声此起彼伏。 此时黑云已经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可及,愈发显得这道身形高大无比,仿佛是顶天立地。 这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不惑年纪的男子,面容刚毅,身上只着一件薄薄衣衫,难掩浑身肌肉鼓胀,他面无表情地来到龙氏大宅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位长年闭关的龙氏家主望向门外的年轻刀客,声若洪钟道:“就是你杀我龙氏之人?” 在雄厚气机的激发之下,浑厚嗓音响彻整个龙氏大宅,振聋发聩。 原本正在妆台前对镜画眉的龙夫人听到这个声音,好似在耳畔有一道炸雷响起,握有眉笔的右手轻轻一抖,在眉骨上画出一道刺目黑痕。 她痴痴望着镜中的姣好面容,惊惧、茫然、忐忑、窃喜皆有。 是她们来了吗? 门外,面对气势压人的龙哮云,孙鹄淡笑道:“是我杀的,如何?” 已经多年未曾被人如此挑衅的男子,不但未曾动怒,反而是平声静气地说了一个“好”字。 战役高昂的孙鹄向前踏出一步,双手握刀,在刀身上生出一层血芒,流转不定,仿佛是浓稠鲜血。 龙哮云缓缓开口道:“我倒要看看你这‘血刀小八式’,到底有如何玄妙?” “诚如所愿。”孙鹄一刀斩出。 这一刀仿佛与周围环境连成了一个整体,长刀所向,笼罩龙哮云周身方圆,不变之中蕴藏万变,让他无论怎么改变身法招式,都难以摆脱这一刀。 事实上,龙哮云也没有想躲的意思,只是伸出一手“揽雀尾”。 妙不可言。 与此同时,头顶上空积蓄已久的雨云骤然一暗,无数雨滴倾盆而下,天地间白色水气弥漫。 第一百零二章 金刚之身 平安县城,龙氏大宅,大雨倾盆。 龙哮云以“揽雀尾”之势,用右手捉住了“歃血”的刀背,任凭刀锋之上的刀气凛冽,却无用武之地。 而他的左手却是负于身后,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这并非龙哮云自负,而是他眼界太高。他自小便拜入静禅宗学艺,虽然名为俗家弟子,但被罗汉堂首座看中,悉心传授其毕生所学,比起静禅宗的嫡传弟子也不遑多让了。正道十二宗,四大宗门,两大祖庭,静禅宗是为四大宗门之一,两大祖庭之一,雄立世间千年,其地位之尊崇,已是天下顶尖。龙哮云作为从静禅宗中走出的弟子,又岂会把一个“血刀”的弟子放在眼中? 这些年来,龙哮云一多半的时间都在闭关之中,偶有静极思动,也是外出访友,与人相互砥砺武道修为,尤其是近十年来,其境界大涨,关键在于他逐渐压服心猿意马,虽不悟禅,但能契合静禅宗中的一个“静”字,一身佛家功法愈发圆融如意,再给他十年时间,未必不能臻至小圆满之境,到那时候,休说是一个区区“血刀”弟子,就算是“血刀”宁忆亲来,他也有信心一战。 龙哮云淡然松开手掌,任由那年轻刀客抽刀后撤,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抬头去看头顶落下的万千雨滴,遥想当年他见到的惊艳一剑,一剑便可使整片雨幕逆流回九天之上,眼前年轻刀客的一刀固然有些许不俗之处,但与那一剑相较,难免相形见绌,不过尔尔。 委实是珠玉在前,瓦砾在后,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孙鹄深吸一口气,再度拖刀前奔。 漫天雨势随着他的前行而倾斜,继而无数雨滴又被他周身的狂乱气机所牵引裹挟,围绕他缓缓旋转,最终汇聚成一条横向的巨大龙卷,直冲龙哮云。 龙哮云身上的衣衫在狂风吹拂之下猎猎作响,平静道:“假借外力,吓唬先天境以下之人还行,想要伤我,却是痴人说梦。” 话音未落,龙哮云已经探出右手,五指伸张。如果说这条横向而行龙卷是一条水龙,那么龙哮云的一掌便刚好按在了水龙的额头位置,体内气海如大泽蒸腾,无数气机汇聚于他的右掌之上,使得这条浩浩荡荡的龙卷竟是不能前进分毫。 为何在划分三大境界时,曾经有人提议将先天境划分到出神入化三境之中?就是因为先天境已经有了初步与天地共鸣的本事,虽然不能与天人合一的天人境相比,也不能以拨动万钧天象的归真境相比,但也自有一番气象,在不曾踏足先天境之人看来,几乎是无可抵挡。 孙鹄的这一刀,若是对李玄都用出,此时只有玄元境的李玄都纵使不会心生畏惧,也难免要狼狈不堪,可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踏足先天境山巅的龙哮云看来,却是只剩下班门弄斧的滑稽。 龙哮云体内的三大丹田齐齐发力,刹那之间循环十二周天,掌间劲力吞吐,将这条“水龙”生生震碎成无数细小水雾。 水雾之后,一道黑影瞬息而至,一刀破开层层障目雾气,直斩龙哮云的面门。 龙哮云微微眯起双眼,有些惊讶,原来先前的龙卷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却是藏于其后的一刀,难怪这个年轻人有胆量来挑衅自己,有点门道。 这一刀虽然诡异,但还不至于让龙哮云没有丝毫防备,他化掌为爪,以五指握住刀锋,只是这一次他的手掌未能毫发无伤,被刀锋上的血芒切割出一条细细红线,有鲜血渗出。 龙哮云面露轻微异色,右手再变爪为拳,直取孙鹄的胸前空门,任由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一刀斩落,也要一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刀客的胸膛捣烂。 双手持刀的孙鹄早有预料,身形滴溜溜地一转,整个人好似陀螺一般,顿时有无数刀气四散激射,刀芒如风,却是让龙哮云的这一拳如何也落不下去。 这一番攻守互换,不过在瞬息之间。 瞬息之后,孙鹄身形如长虹,欺近到龙哮云的身前三尺之内,一刀落下。 龙哮云冷哼一声,终于重视几分,一直负于身后的左手终于递出。 龙哮云双手并出,左手为“般若掌”,右手为“大金刚拳”,拳攻掌守,只见他一掌托住刀锋,这次他不再直接以手掌接触刀锋上的血气,而是运起气机将其隔开,同时一拳直冲孙鹄的额头。 虽然孙鹄在千钧一发之际,竭力歪头躲过了这一拳,但手中的“歃血”却是被龙哮云以磅礴气机牢牢吸附在掌心之中,除非他现在弃刀,否则万无可能抽身而退。 就在他犹豫恍惚的瞬间,一拳落空的龙哮云顺势一臂横扫,将他直接扫飞出去,整个人轰然撞入墙壁之中,乱石激射,烟尘四起。 龙哮云大步上前,便要一拳将这个冒犯龙氏的年轻刀客置于死地。 就在此时,一剑刹那而至,与龙哮云的拳头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金石之音。 龙哮云猛然回头望去,只见一把带有剑穗的三尺长剑在雨幕中肆意飞舞,切割出一道道水线,一名中年女子怀中抱有剑鞘,从街道的另一头正朝这边缓缓行来。 龙哮云的脸色变得凝重,“正主终于要现身了?” 抱剑女子在距离龙哮云还有十余丈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长剑自行归入鞘中,整个人立于雨中,却不被淋湿半分。 龙哮云望向女子,缓缓开口问道:“牝女宗?” 中年女子点了点头,惜字如金道:“清慧姬。” 龙哮云一怔,又问道:“你可是宫官的人?” “正是。”女子点头,上身随之微微前倾,话音未落,她怀中所抱之剑再次出鞘,一剑急急掠向龙哮云。 这一剑的速度之快,更甚于先前孙鹄出刀。纵使是龙哮云,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也无法躲闪开来,只能被一剑刺中胸膛。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这一剑如撞在金石上,竟是没有想象中鲜血淋漓的景象。 刚刚冒雨赶到此地的李玄都和胡良看到这一幕,对视一眼之后,心中明了,龙哮云八成已经修成“金刚之身”。 武夫体魄,打熬筋骨,淬炼皮肉,然后辅以体内精纯气机,充斥于筋骨血肉之间,方可刀兵加身而不侵。可佛家却是不是如此,乃是通过精纯气机淬炼己身,使得身躯坚固如兵器甲胄本身,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便是将自己的体魄直接炼化为一件坚固法宝,故而许多高僧圆寂之后,遗体与生前一般无二,千百年而不朽。反观寻常武夫,不管生前如何体魄坚固,在身死之后,气机消散,血气殆尽,终是白骨一具,与佛家金身不能相提并论。 绝大部分佛家弟子铸就金身,都是从外家横练功夫练起,开始是最基本的“铁衣功”,其次是“金钟太保功”,然后是“铜人之身”,继而是“洗髓易筋金经”,最后证得“金刚之身”。 在“金刚之身”之上,还有“金刚不坏之身”,即是“金刚法身”,证得此身之人又称金身罗汉,号称天下最胜之身。 龙哮云已是修成“金刚之身”,故而不惧方才一剑。想要破去“金刚身”,不能以力破之,而要以巧胜之,方才孙鹄一刀之所以能在龙哮云的手掌上割出一线伤口,是因为“歃血”曾是“血刀”宁忆的早年佩刀,杀人饮血无数,刀锋之上蕴含浓重血污之气,污秽金身,方能破开一线。而清慧姬的长剑虽然也非凡品,却无此等功效,自然破不开“金刚之身”。 清慧姬收回长剑,并无太多意外神情,平静道:“你果然已经踏足归真境。” 第一百零三章 风雨如晦 孙氏大宅之中,孙氏家主孙会恭恭敬敬地与一名少女相对而坐。 少女梳着垂挂髻,手中折扇合起,轻轻敲打着桌面。 孙会下意识地用双手拢住面前的青瓷盖碗,脑中心思几转。不管龙哮云是如何惹上了眼前这位牝女宗玄圣姬,都注定他今日讨不到半分好去,哪怕是负荆请罪,恐怕也不能弥补,牝女宗的女子心性难料,但喜好睚眦必报和极为衡利量益这两点,毋庸置疑。再者说,以龙哮云心高气傲的性子,也绝对做不出低头请罪之举。如此一来,龙哮云和他身后的龙氏一族,又如何能活? 孙会少时曾经读过一本游记,据说海外婆罗洲以西有茫茫草原,草原上有狮子、秃鹫、角马,每每狮群狩猎角马之后,都会有秃鹫尾随而至,以角马的剩余尸体为食。如今的平安县城的局势就像游记中记载的草原,牝女宗是狮群,龙氏是狮子尖牙口下的角马,那么他们孙氏便是盘旋于空中的秃鹫,单凭秃鹫本身奈何不得角马,但是狮群可以,只待狮群吃饱之后,秃鹫便可将狮群看不上的剩余角马尸体吞入腹中。 换而言之,只要龙氏一族覆灭,那么这座平安县城,便是他们孙氏的囊中之物。 宫官忽然开口问道:“孙先生,那个女人对你很重要吗?” 孙会一怔,顿时明白宫官口中的“那个女人”指的是龙哮云的夫人尤霜,沉默片刻后,正色说道:“佛家有言,人间之苦以‘求不得’和‘放不下’为甚,尤霜即是我多年前的求之不得,也是我这些年来的放之不下。” 宫官轻轻一笑,“没想到孙先生还是个多情之人。” 孙会顿时露出些许羞赧之色,“让宫姑娘见笑了。” 宫官笑道:“多情不是坏事,若是能都不辜负,更是齐人之福的好事,孙先生,你说是不是?” 孙会点头应和道:“宫姑娘所言极是。” 宫官一手托腮,喃喃道:“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不等孙会回答,宫官已经起身,说道:“好了,我们该动身了,去龙氏大宅,看完这最后一出大戏。” 龙氏大宅的后院,神情复杂的少妇走出居室,站在廊下,望着外面的大雨纷纷。 这座龙氏大宅已经有三百余年的历史,经过一代代人的扩建翻新,终是有了今日的规模。三百年来,多少风雨挥洒而去,龙氏一族兴衰在此得以见证。谁又能想到,今日这座大宅竟是到了风雨飘摇的境地,难不成三百年来数十代人的辛苦经营,就要在今日毁于一旦吗? 花开富贵,莫过牡丹,可春季一过也难逃凋谢飘零。龙氏本来也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像那大红大紫的花中之王,只是富贵享过了头,也难免要零落尘埃。不知从哪一代始,龙氏开始变得子嗣单薄,人数逐渐凋零,到了龙哮云这一代,竟是成了一代单传,没有兄弟,没有叔伯,如今他已是不惑之年,膝下仍旧没有半个子嗣,就算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龙氏也走到了一条断头路上,这场风雨不过是加快了这个进程。 女子做龙哮云的枕边人已经做了二十年,深知龙氏本代家主龙哮云是个薄凉之人,对于龙氏传承看得并不算重,更为注重自身的武道修为,只要自身能登顶武道巅峰,就算龙氏亡了,也无甚要紧。 那么这场风雨,到底是吹倒了龙家,还是吹倒了龙哮云?亦或是两者一起吹倒? 没人知道。 廊外,暴雨倾盆直泻,泼洒在平安县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风雨如晦。 龙氏似乎真的气数已尽。 少妇终于是按耐不住,吩咐侍女去拿了把雨伞,然后竟是一人撑伞往前院走去。 两个男人的面容不断在她眼前交织,历历在目。 孤傲跋扈的龙哮云,善解人意的孙会,按照道理而言,从她第一次与孙会私会之后,就应该对龙哮云再没什么留恋才是,可事到临头,她却又有些犹豫迟疑,这才鬼使神差地决定再去看龙哮云最后一眼。 她独自撑伞快步行往龙氏大宅的正门,越是靠近,雨势也就越大,风声激荡,雨如山洪,好似大江决堤,震得伞面微微颤动。 一把油纸伞遮不住这偌大的风雨,尤霜的绣鞋早已经湿透,就连裙摆上也满是泥泞,黄豆大雨颗颗拍在她那张姣好的脸颊上,让人见之犹怜。 不过这一刻,她却不觉得自己可怜,只是觉得那个站在门口的男人可怜,远远地她就能看到他的背影,依旧高大挺拔,巍然如山,其实认真说起来,他们夫妻二人之间哪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只不过是当年他强娶了她,这些年来她养尊处优,又哪里吃过什么苦头,倒是她更对不起他。 来到大宅门楼底下,守在此地的大管事虽然惊讶于夫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但在这个时候,他也无暇顾及,只能吩咐几名仅存的庄客守好夫人。 此时门外,龙哮云的雄伟身影孤立于茫茫大雨之中,归真境的雄浑气机汹涌外泄,使得从天而落的雨点在距离他头顶还有尺余距离时,便被彻底蒸腾为屡屡水雾。 再看他对面的那名抱剑女子,也不遑多让,好似撑了一柄无形大伞,雨点始终被排斥在三尺以外滑落。 大雨滂沱,却压不住龙哮云的浑厚嗓音,“牝女宗的清慧姬又如何?这里是荆州,不是西北,还轮不到你们在这儿订立规矩!” 抱剑女子闻听此言,只是淡笑不语。 平心而论,龙哮云的身后靠山不可谓不大,乃是堂堂静禅宗,其师罗汉堂首座,更是整个静禅宗中屈指可数的大人物之一,只是可惜,如今的静禅宗正因为某种不可对外人言的原因封山闭寺,不可能有人出现在此地,若是换成往常时候,她们哪里敢如此挑衅近在咫尺的静禅宗。 龙哮云继续说道:“就算没有静禅宗,单凭你一人一剑,又能奈我何?刚才一炷香的功夫,你出剑十三次,可曾伤得我分毫?” 同样是归真境的清慧姬十分平静,针锋相对说道:“你凭借金刚之身只守不攻,又何曾伤得了我?正所谓久守必失,不知你还能受得几剑?” 浑身上下散发出淡淡金色光泽的龙哮云沉声道:“清慧姬,不必言语相激,龙某该出手的时候自然会出手,只怕到那时候,你会死得不甘心。” 清慧姬平静道:“倒要领教阁下高招。” 龙哮云冷笑一声,不再做言语之争,整个人身上的金色光泽越来越浓,近乎于实质一般,而他的皮肤更是完全变为金色,已是与佛家经典中的罗汉金身有几分相似。 清慧姬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凝重之色,不再抱剑,而是伸手握住怀中长剑的剑柄。 以她为圆心,所有的雨滴于刹那之间静止悬停,粒粒分明。 这一刻,每一颗悬停雨滴都好似是一面镜子,可以清晰倒映出清慧姬的人影人像。 然后她缓缓拔剑出鞘,以剑前指龙哮云。 漫天大雨被这一剑裹挟,旋转汇聚,在女子的身前形成一道巨大雨龙卷。 与此同时,在她周围的雨滴不再停滞,不过也不是向继续下落,而是被磅礴气机生生托举回九天之上。 这已是人力逆转天时的手笔,当年李玄都出剑也不过如此。 一直观战的李玄都对胡良说道:“这位清慧姬,已经看到天人境的门槛。” 第一百零四章 金身破碎 这一剑所造就的气象,远不是先前孙鹄那一刀可以比拟,龙卷粗如两人合抱之巨柱,几乎眨眼之间便来到龙哮云的面前,其中所携带的磅礴气势,使得龙哮云的两鬓发丝猛地向后吹拂。 龙哮云自傲且自负,没有丝毫想要躲避的意思,只是伸出手掌,意图抓住这道龙卷。 触碰之下,整条长街仿佛变为一条上下起伏的河流,地动山摇,地面上出现无数裂纹,以龙哮云的立足之地,向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开来。 这位龙氏家主巍然不动,只是在分不清剑气还是水气的消磨之下,右臂的袖子已是彻底破碎,露出一条闪烁着暗沉金光的臂膀,仿佛一尊身着半身袈裟的罗汉。 胡良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踏足先天境,修为深厚,早已踏足先天境的山巅位置,距离归真境不过一步之遥而已,但见到这一幕情景,心中仍是思绪起伏。只要一日未曾迈过归真境的门槛,那么终是不得出神入化,他自付巅峰之时对上此时的龙哮云,哪怕他手中握有“大宗师”,最多也就是四成胜算。 他刚想要开口说话,李玄都已经是提前开口道:“天良,你好好看清楚了,两人接下来应该会动用十成十的修为,招数上也许无甚新奇之处,用剑不过挑、刺、撩、砍,出拳不过崩、勾、炮、锤,可归真境的本身就有返璞归真之意,故而招数也是化繁为简。术虽平平,道却深厚。记得当年我曾有幸观看老剑神与‘魔刀’宋政的交手,两人的第一次交手,不过就是一横一竖,可一剑就能开山,一刀就能横江,这便是斗力的极致。” 李玄都的话音未落,整条龙卷已经是寸寸碎裂,显露出其下的三尺青锋。 龙哮云干脆是以气机崩碎上半身的衣衫,裸露出金色身躯,双脚扎马,双手均是四指弯曲,唯独食指竖起,徐徐往前平推。 在他身周,有一方半透明的金色护罩浮现,仿佛是一口金钟,其上有无数梵文浮现。 李玄都轻声说道:“这是静禅宗的‘金光障’,非嫡传弟子不可学得,再往上便是‘九龙金光罩’,已是上成之法的范畴,由此看来,龙哮云在静禅宗中的地位确实不低。” 胡良应了一声,饶是他也算见惯了大场面,此时也有些心神摇曳。 就在此时,清慧姬手中的长剑落在这方金罩之上,溅射出金光无数,这名距离天人境只差一线的女子毫不留手,右手持剑不变,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继而点在右手小臂的三寸位置,骤然生出一股浩大气机,使得手中长剑再度下压三分,将龙哮云的“金光障”生生压迫出一个弯曲弧度,这还不够,身形悬空的清慧姬又是抬脚一踏,好似踏山裂石一般,在金光之上硬是踩踏出一圈如蛛网似的裂痕,迫使龙哮云整个人双脚开始陷入地面。 清慧姬借着反震之力,身形向上浮空,龙哮云以双掌撑在双膝位置,强行止住这股溃败趋势,怒喝一声,双拳猛然向上轰出。 身形从半空下落的清慧姬脸色淡漠,只是以手中的三尺长剑指向龙哮云的天灵。 两者之间轰然作响。 这一次,龙哮云身周的“金光障”彻底消散无形,同时他的身形也下沉三尺有余,几乎整个下半身都已经陷入地面之中。 落地之后的清慧姬得势不饶人,手中长剑又是斜斜掠出,长剑如虹又如龙,似乎要这位同境界高手的头颅一剑斩下。 先天境有谷底、山麓、山腰、山巅之分,天人境有逍遥、无量、造化之分,处于两者之间的归真境自然也有上下之别,而且境界分割之详细繁复,更甚于二者,号称是归真九重楼,当年的李玄都便是处于第九楼之上,登临琼楼最高层,向上可试剑问天人,向下则目无余子,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归真境第一人。 如今的清慧姬便已是归真境第八楼的层次,距离当年的李玄都尚有不足,可对上刚刚踏足归真境的龙哮云,却是占尽了优势。 龙哮云怒吼一声,运转体内的浩大气机,强行将自己从地面上拔出,然后横臂堪堪挡下来势汹汹的一剑,只是金身黯淡,终是不复方才的无敌之姿。 他心知肚明,两人境界虽然相同,但修为却有高低之分,一味斗力,必然不是她的对手,为今之计,只能硬抗拖延时间。他先前让大管事派出人手邀请各路江湖同道,其实不过是障眼法,且不说远水能否解得近渴,也不说多少人甘冒风险前来助拳,就算是来了,也不过是枉送性命而已,所以他真正的依仗还是身后的静禅宗,在出关之前,他已经向静禅宗发出求救灵符,他师父乃是天人逍遥境的修为,何谓逍遥?朝游沧海暮苍梧,可乘风而行,若是全力赶路,从中州到荆州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如今他只能寄希望于师父会来救他。 龙哮云咬碎一颗早已藏在口中的“大元丹”,正要抓紧时间吸收药力,清慧姬却已然倏忽出现在他的面前,手中的长剑横掠过他的咽喉位置,划出一条细细红线。 这一剑不能算是致命伤势,却意味着龙哮云的“金刚之身”已经开始出现破绽。虽说龙哮云的归真境是实打实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无论是体魄坚韧,还是气机雄浑,都极为扎实,远非那种走捷径的空中楼阁可以比拟,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也是被伤及根本,龙哮云每呼吸一次,都感觉从喉咙到胸腹仿佛有烈火灼烧,同时牵动正经十二脉,痛入骨髓,这种伤及经脉内脏的恐怖伤势,已经多年不曾遇到,上一次还是在他刚刚及冠的时候,遇到一位邪道高手,一掌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换而言之,如今的龙哮云却是已经到了生死的边缘,再这样打下去,他毕竟没有将体内也修炼至金刚不坏之境,纵使外在的“金刚之身”可以承受,但内在的五脏六腑、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却是要承受不住。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道:“可惜了,若是再给这位龙氏家主一些时间,未必不能与这女子比肩,只是今日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胡良收回视线,闭目感受片刻之后,方才重新睁开双眼,问道:“那静禅宗来人?” 李玄都摇头道:“若是静禅宗会有人来,早就来了,不会等到现在。” 胡良喃喃道:“静禅宗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为何要封山闭寺到如此地步?就连门下弟子也顾不得了!”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与帝京一战有关,也与老玄榜有关。” 胡良一惊,正要开口相问。 这时,一名女子悄无声新地出现在龙哮云的身后,以手中折扇轻轻点在他的腰眼位置。 龙哮云整个人骤然僵住,脸上的神情几乎绝望。 因为此处是他的命门所在,也是他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可这名女子又是如何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竟是让他半分察觉都没有。 随着折扇上的气机不断加重,他的“金刚之身”开始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彻底崩碎。 女子轻轻开口道:“龙哮云,当日你以言语辱我,今日我便让你多年苦修尽付东流。” 话音落下,她手中折扇骤然展开。 硬抗清慧姬十几剑而无明显伤势的龙哮云被拦腰斩断。 第一百零五章 两人皆死 龙哮云的上身向前扑倒在地,腰部以下的身体却还保持着站立姿势,直到此时,龙哮云才察觉到那迟迟而来的刺骨痛楚,哪怕是坚韧如他,也面容扭曲,十指下意识地弯曲成钩,刺入青石地面之中。 手中握有三尺青锋的清慧姬缓缓行来,低头望着趴在血泊中只凭着最后一口气苟活的龙哮云,平静开口道:“你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方豪强,落到今日这般下场,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痛快上路,还能保持最后的一点体面。” 说罢,她用手中长剑轻轻划过,将龙哮云的头颅割下。 见此情景,撑伞的尤霜下意识地一声惊呼,又赶忙以手掩嘴。 其他龙氏门客更不用多说,已经被吓傻在原地,在他们印象中那个所向无敌的家主,竟然就这么被人拦腰斩断,只觉得有滔天寒意浸入骨髓,不敢动弹分毫。 那名行凶的女子就这么立在茫茫大雨之中,万千雨滴不能让她淋湿分毫,她手中持有一把已经展开的小巧九档折扇,遮住了鼻子以下的面容,只露出一双巧笑倩兮的眉眼,让人见之忘俗。 女子看也不看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龙哮云,而是转头望向围观人群中的李玄都。 李玄都心神一凛,胡良更是如临大敌。刚刚踏足归真境的龙哮云已经落得如此下场,他们二人可不觉得自己能在这位牝女宗玄圣姬的手中讨到好去。李玄都是昔年少玄榜第一人不假,但在帝京一战之后,就已跌落尘埃之中,现在不过玄元境,别说与宫官、龙哮云等归真境高手一战,哪怕与先前的孙鹄过招,仍是没有几分胜算。 好在女子很快便收回视线,轻移莲步,往龙氏大宅的方向走去。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示意胡良带着小姑娘留在原地,而他独自一人跟随宫官的脚步往龙氏大宅方向行去。 面对这位出手便斩杀了家主的女魔头,龙氏门客噤若寒蝉,忙不迭地让出一条道路,“恭迎”这位女魔头入府。 宫官在尤霜面前脚步停顿,合拢其手中折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打量道:“可真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去,给我身后的那位公子撑伞。” 尤霜面色柔顺,不敢忤逆这名仅仅是看起来无害且天真的少女,来到李玄都的身旁,为他撑伞,自己的半个身子反而是露在大雨之中。 李玄都伸手从尤霜的手中拿过伞柄,将伞面偏向女子那边。 宫官回过头来笑道:“没想到紫府还有怜香惜玉的心思。” 李玄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尤霜听到“紫府”二字,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年轻人,虽然相貌俊秀,但还不到单凭相貌就能所向披靡的地步,不由在心底暗暗思量,这位“紫府”到底是何许人也,竟然能让宫官如此礼遇。 宫官独行在前,女子与李玄都并肩撑伞在后,一前一后地进了龙氏大宅。 不知是何缘故,进了大宅之中,雨势好像也稍稍变小几分,宫官分明是第一次踏足此地,却仿佛已经在此生活多年一般,轻车熟路地穿堂过廊,来到待客大堂。 此时的待客大堂中已经坐着一人,见宫官到来之后,赶忙起身相迎,拱手道:“宫姑娘。” 宫官看了他一眼,淡笑道:“让孙家主久等了,我把龙夫人给你带来了。” 这时,尤霜已经收起手中的油纸伞,乖巧站在旁边,低敛着眉眼,没有去看孙会。 孙会同样默契地没去看尤霜,目光转向李玄都,试探问道:“这位是?”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我姓李,双名玄都。” 孙会笑道:“原来是李先生,孙某有礼了。” 这位孙氏当家人显然极为熟谙“礼多人不怪”的江湖规矩,正所谓“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行走江湖,蛇有蛇道,鼠有鼠路,龙哮云以武力立足,孙会以人脉立足,各有所长。 宫官径直坐到主位上,笑道:“孙家主,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位龙夫人?” 孙会愣了一下,迟疑道:“应该如何处置龙夫人,似乎不应孙某妄言。” 一直低着头的尤霜脸色微微发白,交叠于身前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宫官故作惊讶道:“是娶回家中,还是一刀杀掉,总要有个交代才是。孙家主说不应你来决定,难不成要我这个女子娶了龙夫人不成?” 孙会干笑一声,“这、这是怎么说?” 宫官望向尤霜,问道:“龙夫人,龙哮云已经身死,按照道理而言,你现在便是这龙氏的主人了,下一步,该怎么做?” 尤霜低敛着眉眼,轻声道:“请宫小姐赐教。” 听到这儿,孙会悚然一惊,他从未对尤霜提起过宫官的身份,她又是从何得知?不过转念一想,尤霜是跟着宫官从龙氏大宅的大门来到这座正堂,那么便有可能是宫官在来此地的路上向她亮明了身份,想到这儿,他已经悬起来的心又稍稍放了下去。 宫官轻笑道:“这是你们龙家的事情,我赐什么教,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 尤霜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某种决心,转头望向孙会,开口道:“你还需再杀一人。” 孙会一怔,问道:“杀谁?” “我。”尤霜望着孙会,这一刻的妇人再无平日里的小鸟依人和柔媚风流,语气沉着冷静,倒是真正像一家主母了。 孙会脸上的表情愈发惊讶,“我为什么要杀你?” 尤霜平静道:“孙郎,别人不了解你,龙哮云不了解你,甚至是我那位孙家姐姐也不了解你,可我了解你,你是个有野心之人,也是个想要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便不会顾及私情。你我早年时虽然两情相悦,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感情还能剩下几分,只有你自己知道。更何况我已是上了春秋的人,保养得再好,终是不比年轻时的美貌。” 尤霜收回视线,不再望向孙会,低垂着眼帘,继续说道:“别说我已是不复当年,就说我做过龙哮云的夫人,你又怎会将我娶回孙家,徒让旁人耻笑。” 孙会徐徐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抓住尤霜的胳膊,正色道:“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低了,我孙会又岂会在意旁人眼光,你嫁给龙哮云如何,旁人笑我如何,你不复当年青春又如何,我始终待你如一,这些年来我对你的心思如何,你应该最清楚才是。” 尤霜的表情渐渐变得温柔起来,柔声道:“你对我的心思如何,我当然清楚。你不像龙哮云,满脑子都是什么武道修为,你是个心怀天下苍生之人,多年储才养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施展,待到你出来为官,在地方州府,便能造福一方,登阁入部,便是苟利苍生社稷,仅就格局而言,不知要比龙哮云要高出多少去,这样的你,才是那个让我倾心之人。” 随着尤霜的话语,孙会的表情也逐渐柔和起来。 就在这时,他猛然瞪大了双眼,缓缓低头望去,只见女子手中握着一把匕首,狠狠刺入了他的小腹。 尤霜如情人窃窃私语,伏在他耳旁轻声道:“你要出来为官,要登阁拜相,要做那名垂史册的理学名臣,又怎么能做出娶他人之妇的事情?这不是授人以柄吗?你说的那些话语,还让我如何相信?” 孙会脸上的神情转为绝望,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一直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女子,竟是如此阴狠算计。匕首死死刺入他的丹田位置,他不是金刚不坏的龙哮云,此时此刻,他已经无力反抗,只能等死而已。 尤霜缓缓拔出匕首,伸手轻轻一推,孙会向后倒地,死不瞑目。 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内,平安县城两大世家的家主相继死于非命。 第一百零六章 再提旧事 天下越乱,江湖也就越乱,江湖越乱,就越发不讲江湖规矩,动辄杀人,这样的江湖,有些人会喜欢,可现在的李玄都却不怎么喜欢。 一直冷眼旁观的李玄都望向宫官。 这位牝女宗的玄圣姬以锦绣折扇掩嘴轻笑,“一位是有望登顶武道宗师的江湖豪强,一位是有望出仕为官一方的江南名士,一个死在了这儿,一个死在了那儿,有趣,有趣。” 尤霜收起手中染血的匕首,恭敬而立。 李玄都开口问道:“这位龙夫人也是你的人?” 宫官没有否认,对尤霜吩咐道:“你先退下吧,去见清慧姬,听从她的安排。” 尤霜恭敬应诺一声,不顾衣裙上沾染的鲜血,徐徐向后退到堂外。 如此一来,这座正堂中,除了一个死人,就只剩下李玄都和宫官两个活人。 宫官这才收起折扇,开口问道:“紫府还记得当初救我时的情景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 宫官抿嘴笑道:“当时龙哮云也在场,不过那时候的他只是个小人物而已,可能入不得紫府的法眼,可我却在那时候立下了誓言,终有一日要让他百倍偿还。” 李玄都不是愚笨之人,顿时明白了宫官话语中许多未曾彻底点明的涵义,脸色又有些不好看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当初救了宫官,间接导致了龙氏今日的下场,正如他救了陈孤鸿,导致何氏被夺去了半数家业。 李玄都沉默了稍许时候,开口道:“言必行,行必果,不愧是牝女宗的下任宗主。” 宫官并不介意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仍是与他分享自己精心策划的这出大戏,“天宝三年,我从帝京返回牝女宗,从那时候我就开始有意针对龙氏布局,然后我发现龙哮云的夫人尤霜与龙哮云之间并不和睦,于是我便选择从这位龙夫人的身上下手,具体过程比我想象的要简单许多,只用了大概不到一年的时间,也就是天宝四年的时候,她便已经成为我们牝女宗门下的一名弟子,不过在这个时候,我并没有急于动手,而是让她先将有贼心而没贼胆的孙会也拉下水,接下来的两年时间中,她便周旋在这两个男人之间。” 李玄都点头道:“果然是牝女宗的手段。” 宫官笑道:“不怪我们这些女子心狠,而是你们这些男人太过贪心。龙哮云未必就不知道尤霜与孙会之事,可他想要在自己踏足归真境之后,借助此事将孙氏赶出平安县城,而孙会也不是真心,他只是想要借着尤霜来吞没龙氏的家产,两人相互算计,最终却是落得一般下场,又怪得了谁?” 李玄都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你为何要选择在这个时候除掉龙氏?” 宫官轻轻捏住折扇尾端,道:“我们牝女宗行事,讲究谋定而动,龙氏之事我早已布局完成,何时动他全看我的心思,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还是因为紫府的缘故。” “我?”李玄都问道:“有话请直说。” 宫官面露微笑,娓娓说道:“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喜欢。既然紫府问起了,那我便从头说起。此事的根由还要追溯到帝京一战前后,那时候的紫府正值巅峰,在江湖上如日中天,被誉为四小宗师之首,实至名归的少玄榜上第一人,而那时候的我却还未曾踏足归真境,自然不能与紫府相提并论,再加上当时参与帝京一战的多是正道十二宗之人,所以我并未参与到此战之中。据我说知,紫府算是全程参与了此事,对于此种详情,应该知之甚深才是。” 李玄都没有言语,算是无声默认。 宫官继续说道:“帝京一战的根本说白了,其实就是皇帝驾崩之后的庙堂权力重新分配,毕竟新君太小,庙堂上总要决出一个真正能够一锤定音之人,于是就有了这场震动天下的大战。此战涉及到三大势力,分别是:太后、四大臣、宗室。” “太后不必多说,就是谢雉,武德二年入宫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美人,短短五年之间,从美人到贵人,从贵人到婕妤,再从婕妤到昭仪。武德七年,她已是位列九嫔;武德八年,晋升为妃;武德九年,晋升贵妃;武德十年,正是册封为皇后。再到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临死前留下遗诏让她执掌天子六玺;次年天宝元年,她由皇后变为太后,待到天宝二年帝京之变后,她已是握有临朝听政大权在手,细细数来,不过十一年而已。” “四大臣以张肃卿为首,在穆宗年间,他们四人俱为阁臣,张肃卿为内阁首辅,执掌吏部、兵部,户部三部,权势最盛,地位最尊,再加上张肃卿为人刚直,敢于直言天子之过,故而当时有人言称:‘不见肃卿,不知相尊’,可见一斑。在张肃卿联手其他三位阁臣之后,包括六部在内、通政使司、督查院皆在他们的手中,又用秦襄为将,掌握武官势力,可谓是权倾一时。只是在穆宗驾崩之后,他们不管权势如何之大,终究还是臣子,在君臣大义上,要屈从于已经贵为太后的谢雉。张肃卿等人又因为后世声名之累,哪怕明知太后对他们已有不轨意图,哪怕他们手中握有秦襄这支大军外援,却迟迟不能下定决心先发制人,最终落得后发制于人的结果。” “再有就是宗室,以穆宗皇帝的同胞之弟晋王为首。在四大臣主政期间,大力排斥宗室,使得宗室无有半分实权,宗室因此对四大臣怨恨颇深,故而在帝京之变时,以晋王为首的宗室选择与太后谢氏结盟,一起对掌握朝政的四大臣发难。” “帝京之战后,四大臣悉数身死,宗室与太后共同执掌朝政,于是就有了今日摄政王和太后共同训政的景象。” 宫官望向李玄都,问道:“我说得可对?紫府以为然否?” 李玄都点头道:“大致便是如此。” 宫官用折扇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掌心,“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四大臣明明是胜券在握,哪怕他们顾及名声而后发制于人,也完全可以反败为胜,单凭一个根基不稳的太后和一群无权多年的虚名宗室,如何斗得过大权在握他们?大不了让秦襄率军入京便是,可为何他们最后会一败涂地?” 她歪了歪头,问道:“紫府,你知道吗?” 李玄都坦然道:“实不相瞒,当年我从离开相府到逃离帝京城,始终都是身不由己,我不知如何去胜,也不知为何会败。” “这就有文章了。”宫官轻笑道:“不过紫府也过谦了,也许你真不知如何取胜,但你未必不知道为何会败。这里头的文章无非是,除了你们这些明面上的归真境高手,还有那些天人境高手,乃至于老玄榜上的老神仙们参与了此事,只是不知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是使得以清微宗为首的四宗和大权在握的四大臣大败亏输。” 一直表情平静的李玄都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宫官。 宫官似是受不了李玄都如此“炙热”的视线,啪的一声打开手中折扇,遮住了大半脸庞,只露出一双弯月似的眉眼,轻柔嗓音从扇面后传来,“太平宗和静禅宗为何会选择在帝京之变的前后封山?难道仅仅是因为不愿参与到此事之中?还是说他们的封山之举是掩人耳目,其实他们早已在暗中参与了此事?亦或者说,他们其实是下错了注,而不得不封山?” 宫官望向李玄都,稍稍加重了嗓音,“紫府,你说呢?” 第一百零七章 封山闭寺 李玄都闻言之后沉默了许久,没有去回答宫官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宫姑娘所说的这些事情与宫姑娘现在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宫官稍稍抬高了嗓音,“暂且抛开太平宗不谈,想要知道静禅宗是真封山还是假封山,一试便知。知道了静禅宗的真假,再去推测太平宗,也就八九不离十。” 李玄都终于明白宫官所谓请他看一出大戏是什么意思了。 宫官轻笑着说道:“我之所以不提早去动龙哮云,而是等到现在才来动他,就是因为一个先天境的龙哮云,其分量还不足以试探出静禅宗的底线,可换成一个归真境的龙哮云,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个归真境的高手,无论是放到哪个宗门中,分量都是极重的,再加上龙氏一族与静禅宗也算是渊源颇长,如果静禅宗坐视龙哮云家败人亡,那么就可以说明静禅宗是真封山,而非掩人耳目之举。” 李玄都问道:“就算是真封山又如何?假封山掩人耳目又如何?” 宫官说道:“如果是掩人耳目,那就说明静禅宗另有所图,或是阴蓄实力,以待后来,或是瞒天过海,巧设奇谋。如果是真封山,则说明静禅宗很有可能是遭受重创,元气大伤,如今的封山闭寺之举不过是避祸之举。” 李玄都仍是不说自己的想法,再问道:“宫姑娘的对于此事的看法是什么?” 宫官显然早已不是第一次思量此事,几乎是不假思索道:“在我看来,涉及到朝堂上改天换日的大事,一向与朝廷联系紧密的正道十二宗几乎不可能有人置身事外,那么太平宗和静禅宗的封山谢客,便很反常。根据我们刚才的推断,假设说两宗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要行避祸之举,可以两宗的底蕴而言,又会害怕何人?显然他们不会害怕我们圣教十宗,因为正道十二宗定有盟约,同进同退,同气连枝,所以不管圣教十宗如何势大,只要他们敢对静禅宗出手,必然会招来正道十二宗的联手反击。” 说到这儿,宫官稍稍停顿,用手中折扇指了指自己,轻笑道:“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便是一千斤都打不住。像我今日这种小打小闹,便是上不了秤的,还不至于引起正邪两道的大战,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大家在大局上保持克制,在边边角角的小地方上就难免不那么克制,也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只要不是光明正大地打上门去,都算没有逾越规矩。” 宫官继续说道:“其实我们双方都不是铁板一块。在这种事上,正道十二宗中有‘四六之争’,圣教十宗中有西北五宗和辽东五宗,所以我认为,静禅宗所畏惧的就是正道十二宗之人。” 说到这儿,李玄都也不能继续缄默或是一直发问了,终于是开口道:“因利而聚,利去则散,若是因为利益之争,便是‘同道中人’反目也无甚稀奇。” “紫府此言甚是。”宫官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誉之意,“因为意气名利而导致党同伐异,甚至是相互倾轧,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最恨静禅宗之人必然是被静禅宗挡路之人,或者根本就是静禅宗的内在之人,所以逼得静禅宗不得不行避祸之举。说到这儿,又有一个问题,为何静禅宗以前不怕,也不曾封山闭寺,可在帝京一变之后,反而是怕了呢?” 不等李玄都开口, 宫官已经自问自答道:“因为静禅宗也参与了帝京之变,而且在帝京之变中受到了重创,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先前的所有疑问。” 李玄都再度问道:“你觉得会是谁?” 宫官这时目光不再望向李玄都,也没有直接从正面回答,而是如述家常般说道:“世人有老句话,叫做‘老而不死是为贼’。如果把这些宗门看作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静禅宗自然就是个老而弥坚的老人,经历的事情多了,便有了知足之心,便不会再有其他的奢望。当然,那些年壮的不高兴了,比如说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他们整日想着往上走,路又被静禅宗这位老人挡着,自然就把静禅宗看成是‘贼’了,当做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李玄都也收回了视线,望向门外的雨幕,“照此说来,静禅宗所防备的就是慈航、金刚、真言三宗,兴许还要加上一个法相宗。” “我可没有这般说,这番话若是传了出去,我少不了又要被扣上几个‘妖女’和‘魔女’的帽子。”宫官轻摇手中折扇道:“我只是推测,可能对,也可能不对,也许是静禅宗是吃饱了撑的,也许是静禅宗的和尚们看破了这万丈红尘,真就想要两耳不闻外事,一心只诵佛祖经,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李玄都摇头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刚才宫姑娘提到了正道十二宗中的‘四六’之争,六宗分别是:正一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法相宗、玄女宗,其中除了正一宗和玄女宗是道家一脉之外,其余四宗竟然全是佛家一脉,可以说除了静禅宗这座佛家祖庭之外,佛家四宗都在六宗之列,说白了,正因为正一宗是唯一能与静禅宗在正面抗衡的道家祖庭,这些佛家宗门才要借助道家的强援。同理,四宗分别是:清微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道家四大宗中的三宗站在了正一宗的对立面,也很说明问题。” 宫官笑道:“正一宗和静禅宗这两座祖庭已是道佛两家的众矢之的,为何佛家各宗选择依附于正一宗,而道家各宗却依附于清微宗?” 她又是自问自答道:“因为老玄榜。” “老玄榜”三个字,仿佛是一声闷雷在李玄都的耳畔炸响,他不由深深看了这名女子一眼。 老玄榜分量之重,不在于老玄榜的本身,而是在于老玄榜上记载的一个个名字,哪家宗门有人登榜,那么便意味着这家宗门可以安稳无忧。比如说清微宗,坐拥一位登顶老玄榜的老宗主,哪怕是在帝京之变中大败亏输,仍是无人敢于挑衅,可以说,只要这位老剑神大剑仙还在世在榜一日,都没人敢于对清微宗如何,顶多是小打小闹,于大局无碍。 宫官一番察言观色,对于李玄都的心思有了大概判断,轻笑道:“为何道家各宗为了抗衡正一宗选择依附清微宗而不是静禅宗,为何清微宗可以不封山避世而静禅宗就要封山闭寺,原因已经很清楚了,那便是因为正一宗的老掌教和清微宗的老宗主仍旧是老玄榜上有名,而静禅宗的老方丈已经不在老玄榜上,或者干脆就已经不在人世,所以静禅宗面对佛家各宗的威胁,不得不以中立的态势去封山闭寺,以此避祸。” 宫官说得云淡风轻,可她的这番话一旦传到江湖中去,不知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而且她这次对龙家出手,虽然是因为私怨,但毕竟是代表了牝女宗,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子们,又是不知要用此事做多少文章。 如果是以前的李玄都,也许还能想办法弥补挽救一二,可现在的李玄都,自保都是难事,更是无暇顾及他人了。 宫官终于是从座椅上缓缓起身,说道:“说了这么多,大多都是推测之言,真正能落到实处的,还是要看静禅宗会不会为龙哮云出头。总之,人,我已经杀了,接下来如何,就看静禅宗的了。” 李玄都默然不语,最终也只能轻叹一声而已。 第一百零八章 妖女柔情 宫官起身向外走去,李玄都也只好跟随在她的身后。 外头的雨势愈发小了,从滂沱大雨变为淅沥小雨,照理来说,秋日本不该有好似夏日暴雨的大雨,那么难以持久也在情理之中。 宫官将不曾离手的折扇揣入袖中,顺手拿起尤霜留在此地的油纸伞,将其撑开,就像一片大号的枯黄落叶。 然后宫官竟是与李玄都并肩而行,亲自为他撑伞,而且还是将自己的小半个身子暴露在雨中。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多言。 宫官轻嗔薄怨道:“紫府好生无情,连那位龙夫人你都愿意施舍些恩德,可到了我这儿,却是如此吝啬。” 李玄都平静道:“宫姑娘又哪里需要李某人施舍什么。” 宫官轻笑道:“紫府这话便外行了,女子需不需要是一回事,男子给不给又是另外一回事,换而言之,我可以不要,你却不能不给。紫府日后若是有了中意之人,那可是要吃苦头的。” 李玄都心中打定主意,要对这位牝女宗玄圣姬敬而远之,从今日龙家之事就可以看出她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李玄都虽然对此并无太多成见,但也并不认可,更不希望自己在还未重回归真境之前,便与这位“妖女”牵扯上什么关系。 宫官一手撑伞,一手如小女儿姿态捏着衣角,下巴微微翘起,眯眼望向李玄都,姿态娇媚,柔声道:“若是玄都没有中意的女子……” 未等她把话说完,李玄都已经是面无表情地打断道:“谢过宫姑娘的好意。” 女子叹息一声,“紫府为何处处防备于我?若是因为牝女宗之故,那紫府未免也太小看我宫官了,我自小就被师父收养,出身于牝女宗非是我之本意。你觉得牝女宗是一片污泥浊水,可莲花亦能出淤泥而不染。我本以为紫府是超然俗世之人,没想到你也是如此……” 女子的一番话语,可谓是情深意切,字字凄婉,换成旁人,怕是要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罪孽,简直要无法洗刷自己身上的罪孽,可李玄都却仍是不为所动,用一种十分平和且又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的语气徐徐说道:“宫姑娘,我并非对你有什么偏见,只是你乃邪道十宗中人,我乃是正道十二宗之人,不管正邪两道之间有多少心照不宣的默契,可在明面上,还是正邪不两立,正如宫姑娘方才所说,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便是一千斤都打不住。我们非是同道中人,道不同,不相谋……” 这次换成了宫官突然打断李玄都的话语,幽幽道:“紫府不要叫我宫姑娘,未免太过生疏,可以叫我宫官,或是官官也可以。” 李玄都猛然一滞。 他见过的女子不少,可真正接触的女子就只有一个张白月而已。 张白月乃是张肃卿的女儿,虽然温柔大方,但却守礼,哪里会说出这般话语,就是放在素来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之中,也是少见。 李玄都回望自己过去的十五年江湖生涯,再加上前十年的学艺生涯,二十五个春秋,多的是风刀雪剑,多的是刀光剑影,几时有过这等红袖倩影?女子对于男子的江湖而言,终究只是黑白灰三色之间的一抹亮色点缀而已。 正当李玄都走神沉浸到过往思绪中的时候,宫官原本捏着衣角的白皙手掌,却是已经悄无声息地环住了李玄都的一条手臂,语气中竟是带了些许撒娇意味:“紫府,听说你要护送一位忠臣之后前往中州龙门府?我虽是圣教中人,但对于这些忠良之士,尤其是敢于以死明志之人,还是怀有几分敬畏之心,不如你也带上我?我如今好歹也有归真境的修为,就算比不上当年的你,可比你身边的那个大胡子还是厉害虚度,只要有我在,只要不是青鸾卫的几个右都督亲至,打发几个青鸾卫还是轻而易举……” 李玄都终于是回神,轻轻抽回手臂,平静道:“宫姑娘,请自重。” 虽然他已经没了归真境的修为,但并不意味着他的骨气也就没了,人生在世,该做什么事情,该守什么样的规矩,与自己的身份地位有关系,但没有绝对的关系。这种道理,儒家亚圣已经说得清楚明白:“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句话是张肃卿一个字一个字教给他的,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做给他看的,故而李玄都在其后的几年之中,始终将其牢记心间,半刻不敢忘怀。 宫官悻悻然收回手,轻咬着嘴唇,眼神幽怨,泫然欲泣。 李玄都猛地停下脚步,就想要向府外走去, 只是形势比人强,他如今只有可怜的玄元境修为,而宫官却是实打实的归真境,瞻之在前,忽而在后,无论李玄都如何走,都甩不脱她,她始终缀在李玄都身旁尺余位置,就连撑伞的位置都未曾变过分毫。 李玄都深知玄元境和归真境之间的巨大差距,只得停下脚步,不再做无用之功。 此时的宫官就像一个被负心薄幸之人抛弃的弱女子,可怜兮兮,又对那负心郎恋恋不舍,不肯放手。 幸而四周无人,否则不管李玄都再如何想做一个方正君子,也是有口难辩了。 无奈之下,李玄都只能继续与她撑伞前行,却是往龙氏大宅的深处走去,李玄都开口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宫官嘴角勾起一个微妙弧度,“紫府不妨猜一猜。” 李玄都沉思片刻,说道:“宫姑娘让我看的一出大戏,已经看完。该见的也已经见了,该死的,不该死的,也都已经死了,难不成这座龙氏大宅中还有什么玄机?这我便猜不出来了。” 宫官笑而不语,领着李玄都继续前行。 两人行走之间,穿过龙氏大宅的内院,来到最深处。 这里只有一座大殿,进深五丈,宽有九丈,只是高度仅有两丈,使得墙外之人看不到这座大殿。 两人在大殿前停下脚步,宫官指着洞开的殿门,笑着说道:“这里便是龙氏家主龙哮云的闭关所在了,紫府你去过帝京,就算没见过那座乾宫,也应听说过才是。这座大殿,便是仿照乾宫样式仿造。龙哮云一个平头百姓,无爵位,无官职,就敢行如此违制之事,真以为自己名字里带了一个‘龙’字,便是真龙天子了,如此妄人,死也有辜。至于孙会,贪心不足,若是真让他出去为官一方,怕是也有一地百姓遭殃,我今日杀他们二人,却是为这天下除了两个祸害。” 李玄都不置可否。 两人迈步走入其中,此时的殿内空空荡荡,只是挂满了各色绸幔,穿过重重绸幔,在大殿的最深处只有一方蒲团,不过蒲团上已是空无一人。 宫官走上前去,一脚把蒲团踢开,竟是从自己手腕上的银铃中取出两个精致绣墩,一左一右放好,伸出手道:“紫府,请坐。” 李玄都撩起衣袍下摆,安然入座。 两人相对而坐,宫官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李玄都,郑重说道:“今天在这儿,四周无旁人,只有你我二人,接下来我说的话,只有紫府一人能听到,请紫府如实答我,不知可否?” 李玄都闻言之后,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沉默思量许久,方才点头道:“宫姑娘请讲。” 第一百零九章 宫官之请 宫官问道:“我想邀请紫府加入我们牝女宗,许以大客卿之位,名义上是听从宗主之命,实际上却是直属于我一人,不过你也是知道的,我是万万不会给你脸色看的,凡事都可以我们两人商议而定,至于其他诸如秘籍、宝物、丹药这些身外之物,我有的,你都有,不知紫府意下如何?” 李玄都并不意外,不过没有急着拒绝,而是反问道:“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不过是一个区区玄元境而已,何以被你如此看重?竟是许以‘血刀’宁忆的等同待遇。” 宫官坦然直言道:“英雄不以一时成败而论,我相信紫府不会因为一时挫折就止步不前,大鹏终要振翅于九天之上,大鲲必能击浪于沧海万里,紫府可以认为我是在赌,赌紫府能够重回少玄榜第一人,也终有一日能够踏足太玄榜。” 李玄都摇头道:“你应该知道,以我的师承而言,我想要得到这些,并不难。” 宫官笑道:“人生在世,最难是顺心二字,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相信紫府可以得到这些,但难免要违心行事。方才我们说了各宗和各宗之间的倾轧,可每个宗门内部也不是太平一片,就说我们牝女宗,就有广妙姬和玄圣姬之争,想来紫府之所以会离开宗门独自行走江湖,也是有此等原因之故。” 李玄都默然。 宫官继续说道:“我不是颜飞卿,也不是苏云媗,从没有想要与紫府分出个高低,更没有压紫府一头的想法,紫府你肯来我这里,不需要看谁的脸色,就算是我,也只会将紫府当作是良师益友。” 说这番话时,宫官直视李玄都的双眼,情深意切,态度极为诚恳,颇有古时君主礼贤下士之风,与方才那个娇羞小女子宛若两人。 李玄都仍是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你在平安县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打算怎么收场?总不会一走了之吧?” “走是肯定要走的。”宫官也没有逼着李玄都立刻作出答复,顺着他的问话说道:“不过在走之前,我也会在此地做些布置,大体来说就是帮尤霜掌握龙家,首先她有龙哮云夫人的身份,在龙哮云身死之后,掌握龙家是顺理成章之事,其次,唯一对她掌握龙家有威胁的孙会已经死了,如今需要我做的事情已经不算太多,无非就是修剪龙家中的枝枝蔓蔓而已,比如说那位对龙哮云忠心耿耿的大管事。” 李玄都又问道:“孙会毕竟是松阴府孙氏的旁支子弟,你杀了他,又该如何圆场?” 宫官柔声笑道:“孙会有松阴府孙氏这块护身符,贸然将其杀掉,的确很是棘手麻烦,可此人太过贪婪,一心想着通过尤霜来掌握龙氏,在我离开平安县城之后,单凭尤霜一人,未必会是此人的对手,所以我不得不杀他。现在孙会已经死了,必然要给松阴府孙氏一个说法才行,哪怕这个说法经不起多少推敲。毕竟这等当世豪族,在意的并非几个旁支子弟,在意的其实是自家面子,只要给出的说法能把他们丢掉的面子捡起来,此事也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女子娓娓诉说,嗓音轻柔悦耳,但话语里所包含的意思,却是让人生寒。 李玄都见怪不怪,因为松阴府孙氏这等豪族就是如此做派,根本不会在意几个旁支子弟的性命,在他们看来,在本家嫡系子弟之外的其他旁支子弟,若不是带了一个和他们相同的姓氏,根本不值得他们去多看一眼,倒是还不如家族的面子重要。 宫官此言可谓是切中要害,只不过想要把松阴府孙氏的面子捡起来,却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升斗小民,江湖散人,如何能把堂堂世家丢掉的面子捡起来?也就是身为牝女宗玄圣姬的宫官才敢如此去说,方能如此去做。 女子轻声道:“至于该怎么去补偿松阴府孙氏,我也不瞒紫府,我打算亲自登门拜访,当面向孙松成解释此事,无非就是说孙会联手龙哮云如何冒犯于我,毕竟孙会已经死了,也无从辩驳,虽说以孙松成的老奸巨猾,定然不会完全相信,但是世人会信就足够了,再加上我准备的一份‘薄礼’,孙松成必不会为了一个已经死了孙会而纠缠不休,此事便算是了结。” 李玄都缓缓说道:“人活这一世,能耐还在其次,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里子,都是时势使然。松阴府孙氏,孙松禅是面子,孙松成便是里子。多少血泪,多少龃龉,都要里子收着,面子上只能光烫,不能沾染一点灰尘,此事只要不牵扯到孙松禅,便怎么都好说,可一旦牵扯到了孙松禅,便是涉及孙氏百年声誉和根基的大事,难以善了。” 宫官乃是聪慧之人,立时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目光一闪,“紫府的意思是有人会拿孙会的事情来做孙松禅的文章?” 李玄都平淡道:“我记得天宝二年的时候,孙松禅还只是礼部左侍郎,可到了天宝五年,他已经官拜少师、内阁首辅、吏部尚书,短短三年时间,成为朝堂鼎立三足之一,怎么可能不招惹人忌?满朝上下盯着他的人不在少数,此事若是处理不好,便会被人拿来借题发挥。” 宫官若有所思。 许久之后,她回过神来,笑问道:“紫府为何教我?莫不是担心我会被此事牵连?” 李玄都大煞风情道:“虽说我与孙松禅并无深交,但孙松禅的弟子周听潮却让我很是佩服,只看周听潮宁愿自己身死也要维护自己的老师,便可见这位当朝帝师自有其过人之处,再者说,能教出周听潮这样的弟子,孙松禅本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是不希望孙松禅因为此事而受到牵连。” 宫官作伤心之态,道:“原来在紫府的眼中,我还不如一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 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只是说道:“以色相交,色衰而爱弛;以利相交,利尽而人散;若是宫姑娘肯多些诚意,以诚相交,那么李某自然也会以诚相待。” 宫官年纪并不大,再加上牝女宗媚术的缘故,亦或是天性使然,身上总是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烂漫,此时嘟起嘴说道:“紫府倒是说说,我哪里没有真心了?” 李玄都知道与她揪扯不清,索性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宫官见他如此,也不纠缠,从绣墩上起身,微笑说道:“这次来平安县城,该做的事已经做了,该见的人也已经见了,该说的话更已经说了,那我便要回西北去了。” 李玄都欲言又止,只是不等他开口,女子竟是伸出纤纤两指抵住他的嘴唇,脸庞骤然贴近,吐气如兰道:“我刚才与紫府所说的话,紫府不必急于立刻回答,不妨好好想一想,等到我们下次相见的时候,你再答我也不迟。” 宫官话音落下之时,殿内平地起风,吹动挂在殿内的无数绸幔,遮蔽视线。 她竟是不给李玄都开口拒绝的机会,脚下轻点,身形随风飘摇而起,衣袂飘飘,转瞬之间已经是飘出了这座龙家大殿,没入殿外的雨幕之中。 李玄都毕竟是修为不如从前,稍慢一步,待到他分开重重绸幔,来到殿门处时,只见殿外雨雾茫茫,哪里还有宫官的身影。 第一百一十章 江湖清浊 李玄都孤身一人出了龙家大宅,就在他和宫官交谈的这段时间之中,清慧姬已经收拾好的残局,不但龙哮云的尸体被收殓,就连重伤的孙鹄不见了踪影,整个龙氏大宅的门前空空荡荡,竟是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 李玄都返回客栈,胡良和周淑宁都在这里,安然无恙,让他原本稍微悬着的心终于是彻底放下。虽然明知宫官不会对他们如何,但还是怕那“万一”二字。其后,李玄都将龙氏之事大致交代了一遍,不过隐去了宫官对于静禅宗的揣测,不是李玄都信不过胡良和周淑宁,而是此事关乎重大,一个不慎,便是毁派灭门的大事,没必要把他们两个也牵扯进来。 三人收拾一番,不在此地多做停留,冒着淅沥雨势离开平安县城,去往与水阳府相邻的江陵府。 江陵府乃是荆州首府,江陵城即是州城,包括荆州三司衙门、荆州巡抚衙门、荆州市舶司衙门等诸多实权衙门,都在此地,可谓是东南重镇。又因为其南邻大江,北依汉水,西控渝蜀,南通潇吴,被称作“七州通衢”。 另外,荆州乃是神霄宗的地盘,所以江陵府中也不乏神霄宗的旁支门派,其中以风雷派声势最大,远非岭秀山庄可以相比,甚至比之龙家还要胜出一筹,毕竟龙家的靠山根本静禅寺远在中州,而风雷派的靠山神霄宗就在荆州。 神霄宗位于荆州境内的太和山上,相传此地为上古玄武得道飞升之地,有“非真武不足当之”之说,此地即是道门圣地,又是洞天福地,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十一潭、十池、十二洞、十一泉、十台、三瀑,其主峰天柱峰如金铸玉琢的宝柱雄刹苍天,素有“一柱擎天”之美誉,天柱峰周围环绕七十二峰,峰峰俯身顿首朝向主峰,形成“七十二峰朝大顶, 二十四涧水长流”的壮观景象。神霄宗在此开宗立派千余年,贵为道门四大宗之一,除了代代被敕封为“天师大真人”的正一宗之外,尤以神霄宗与历朝历代的朝廷关系最近,在本朝太祖皇帝时,神霄开派祖师被敕封为“清虚元妙真君”,当代宗主被封为“通微显化真人”,太和山被封为“大岳”、“治世玄岳”,号称“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便可见一斑。 比起煊赫至极的“本家”,作为旁支的风雷派,自然多有不如,甚至是寒酸太多,但其实底蕴不浅,作为一府之地首屈一指的江湖豪强,风雷派不缺少先天境的高手,这一代就有三位先天境高手同时并肩而立的盛况,反观岭秀山庄之流,却是一个也无,呈现出明显的青黄不接之势,显然已是不能与风雷派相提并论,就算是万成镖局龙氏,如果龙哮云不曾踏足归真境,也不如风雷派,毕竟风雷派在两位先天境高手之下,还有一手之数的玄元境的高手,传承有序,远非鱼龙混杂的万成镖局可比。 李玄都之所以知晓这些,是因为他们曾与风雷派大有渊源。 当初帝京之变前夕,清微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四大宗门齐至帝京城,作为神霄宗分支的风雷派老门主也跟随其中,老人性格豪迈且不拘小节,有豪侠之风,与李玄都、胡良颇为投缘,三人曾经一起喝酒,承天门之战时,胡良更是与老人并肩而战,所以两人对于风雷派的情形颇为熟悉。 泥泞的驿路上,马车摇摇晃晃,艰难前行。此时仍是由胡良驾车,李玄都半依在车厢门框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胡良见李玄都总是眉头微皱,似是心事重重,便故意打趣道:“老李,见了宫大美人一面,便把魂给丢了?要我说呐,宫大美人不如玉清宁,娶妻当娶贤,还是玉清宁更为温婉贤淑一些,不过话又说回来,能两个都要自是再好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齐人之福嘛。”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小心你这番话被宫官听到,把你的舌头割掉。” 胡良不由缩了缩脖子,想到宫官在江湖上的“威名”,饶是他胆大包天,也多少有点发憷,便转开了话题道:“老李,有什么事情,不要总一个人憋着,说出来,咱们兄弟一起扛。” 李玄都悠悠吐出一口浊气,“这件事太大,咱们扛不住的,烂在我的肚子里就好。” 胡良听他如此说,知道轻重,便不再相问,道:“到了江陵,便是到了宋老哥的地盘,当初在帝京的时候,他便几次三番说过,要我们去他的风雷派做客,好让他略尽地主之谊,这次我们既然到了江陵,可不好过门不入啊。” 说到这儿,胡良学着江湖上专门喜好结交朋友之人的做派,作抱拳豪迈状,摇头晃脑道:“宋大侠威震江陵,我等一直好生相敬,只是缘悭一面,自当拜会一二。” 小丫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扑哧一笑。 胡良头也不回道:“丫头,学着点,日后你一个人行走江湖,少不了要学着说些场面话,江湖上有些人,真本事没有多少,‘名不符实’这四个字说的就是他们,可他们沽名钓誉的本事却是不少,最是喜欢相互吹捧,你若是不去吹捧他们,便是扫了他们的脸面,他们便要记恨于你,除非你能像当年的老李一样,一人一剑便荡平了他们,否则你在江湖上的路便会越走越窄,终是要寸步难行。” 李玄都无奈摇头道:“淑宁还小,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再者说了,日后淑宁行走江湖,必然是以玄女宗弟子的身份,上头有玄女宗的众位师姐,谁又会在这方面为难她。” 胡良唉声叹气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李玄都没有言语,被胡良的话语触动回忆,思绪渐渐飘远,想起了另外一个江湖,那个江湖中却是没有这么多的刀光剑影,没有这么多的阴谋算计,甚至没有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没有青鸾卫,没有庙堂诸公,至多就是山贼流寇拦路打劫,被白衣少侠轻松打败之后,跪地求饶,然后少侠一挥手,便作鸟兽散。或是在某座县城中,有登徒子当街调戏良家少女,少侠上前将其教训一通,然后又在少女欲语还休的目光注视中,飘然而去。亦或是遇到了仗势欺凌孤苦弱小的恶奴差役,哪里管你是衙门官府出身,打翻在地之后,再留下几块碎银子,跃马扬鞭而去。 这是李玄都十五岁前的江湖。 那座江湖的水很清。 现在这座江湖的水很浊。 只是后来随着李玄都经历的事情多了,他发现所谓的行侠仗义未必就能有好结果,比如说他救了那些弱小孤苦,可他离去之后,那些恶奴差役反而会变本加厉,甚至他留下的银子也会落到那些恶霸的手中。还有他救了陈孤鸿和宫官,结果却是变成了何氏和龙氏的祸事。 所以这些年来,他已经很少再去主动行侠,多半是冷眼旁观,不会轻易出手。 他很多时候都在想,这个江湖是怎么了,现在他忽然有些想明白了,江湖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变的只是他自己而已。想要改变这个江湖,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路见不平一声吼,天下不平事千千万万,李玄都有再大的神通,又能平多少不平之事?他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张肃卿当年告诉他,天下有家国之分,侠义有大小之别,当时的他不明白其中之意。 现在他明白了。 欲要改变江湖,须从根本入手,先要变革江湖之上的庙堂,然后通过庙堂使天下得太平。只有太平盛世,方能人心无忧,世风日上,到那时候,江湖中的水,自然清了。 这便是当年张肃卿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情。 老人信奉一句话: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也是他教给了李玄都一个道理:做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 第一百一十一章 乱世长夜 李玄都望着车厢顶,脑海中渐渐浮现处数年之前的旧事。 那是在张肃卿的书房中,共有六人,除了李玄都和张白圭站着,还有四位老人坐着。 四位老人年纪各异,最大的已是古稀之龄,最年轻的也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常言道,人生不满百,在常人看来,这四位老人已经是行将朽木之年,可在当时,正是这四位老人把持了整个帝国的命脉,庙堂之上一切政令皆是出自四人之手,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内阁票拟”,经过司礼监批红之后,成为诏命,便可下达到天下十九州。 此时书房中的气氛有些微妙,地位最高的张肃卿坐在书案之后,眉头微皱,说话不多。仅次于张肃卿的徐存斋脸色凝重,语速极慢。另外两位阁老,沈松言辞激烈,慷慨激昂,陆维嗓音低沉,暗藏悲凉之意。 四人的话语混杂在一起,让李玄都难以分辨。 “事到如今,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还要不要了!大魏朝的天下苍生还管不管了!张相,还有徐阁老,你们总得给我们说句话。” “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当然要守,大魏的天下苍生当然也要管,只是怎么守?怎么管?还需从长计议。” “我大魏到当今陛下已历十三帝,从未有过太后垂帘的先例,若是此例一开,接下来便是女帝弄权旧事,徐阁老,晚生说句不该说的话,那女子敢在朝堂上如此颠倒是非黑白,我们就不闻不问吗?” “我们当然不能不闻不问。” “十岁孩童,乳臭未干,又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如何治天下?当下关键不在于那对母子,而在于新政。” “万世之功,一步之遥。” “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 “宗室挥霍无度,官场贪墨横行,大魏朝再不整治,亡国有日。” “事可从轻,又可从权。” “吏治要革新,宗室要安抚,还要填补国库亏空。何事从轻?又何事从权?就拿今年来说,正月,金帐骑军犯辽东。二月,秦州百万军民缺粮。三月,凉州饥荒。四月,燕州又饥荒。五月,蜀州又饥荒。六月,渝州土司内乱。七月,秦州流民叛乱攻蜀州,南疆蛮族叛乱犯渝州边界。闰七月,齐州境内长河决堤,死伤无算,流民遍地。” “国事艰难蜩螗至此,倘若朝堂中枢再出变故,牵涉到内阁六部九司和大都督府,那么立时就会天下大乱。” “国事不堪问了。西北平乱,辽东御金帐,南疆御土蛮,还有数州之地的灾荒,打仗要钱,赈灾也要钱,都指望着国库,可国库亏空,哪还有钱?要么我们推行新政,要么就坐以待毙。” “新政是国策,不管死多少人,都要推行下去。死一个人是个死,死一百个人也是个死,死百人是个数字,死千人也是个数字,现在死千百人,总好过以后死千万人。” “若是贸然推行新政,牵扯太广,除了宗室,还有百官,还有各地的封疆大吏,甚至是领兵将领。放眼满朝文武,文官袍服上绣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绣的是兽,穿上了这身官服,哪个不是衣冠禽兽?涉及到他们,一个不慎,立遭反噬,慎之。” “圣人曰成仁,亚圣曰取义,何惧一死?人固有一死,若能为国捐躯,我沈某坦然受之!” “你我身死事小,可你我死后,人亡政息,苍生奈何?”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何不主动出击!” “苍岩,慎言!” 李玄都回过神来,脸色越发晦暗不明。 马车一路悠悠向南,顺着驿路不断前行,渐渐没了起伏的丘陵踪影,一眼望去,尽是坦途平原,正值秋收时节,路旁田地中的稻谷金黄一片,看来今年的收成还算不错,毕竟荆州素有“天下粮仓”之称,正所谓“荆潇熟,天下足”,天下间几乎有半数粮食出自荆州、潇州,若是此二州也闹起粮荒,那么立时便会天下大乱。 不知走了多久,空气中骤然多了些许湿意,再往前走,视线中便骤然出现了一条雄壮至极的大江,大浪滔滔,水势丰沛至极,在平原上肆意奔涌,就像一条不可以道里计的巨大青龙横卧在天地之间,让人见之则立觉自身渺小。 这便是世人常说“江河”二字中的大江了。 这条大江,将整个天下一分为二,所谓江南,便是大江以南。历来北方铁骑南下,多是受阻于大江天险,是非曲直难以论说,但由此衍生出的典故,如“衣冠南渡”、“草木皆兵”、“投鞭断江”、“击楫中流”等等,实在是数不胜数。 遥遥眺望着仿佛在天际尽头的碧绿“青龙”,一向与“文雅”二字无缘的胡良难得吟了句古人之诗:“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 坐在胡良身旁的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接口道:“不尽大江滚滚流。” 胡良停下马车,轻声道:“老李,心思别那么重,有些事情就像这条大江东流水,我们都挡不住。” 李玄都点了点头。 过了大江,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江南。 李玄都摇了摇头,似是要甩脱那些萦绕在脑海中的旧事,跳下马车,说道:“最是江南好,既然到了江南,就去宋老哥那里走一趟,想来青鸾卫还不敢为难风雷派。” “说起宋老哥,我倒是有点怀念他那口荆州腔了。”胡良面露感念之色,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听多了之后,听得我想死。” 李玄都失笑道:“你们两个谁也别说谁,都是半斤八两,以前在帝京喝酒,哪次不是我去找店家说的?” 李玄都不是帝京人,但在帝京生活过一段时间之后,能说得一口正宗官话,让一直没学会官话的胡良在私下很是羡慕,因为在帝京城中,无论男女老幼,都颇有些高人一等的底气,若是揣着一口外地口音,难免要被小看几分,就算是去勾栏瓦舍之间,也是如此。少年人游帝京,少不了去些烟花之地,胡良曾在一位花魁女子那里碰壁,这也就罢了,关键是那位花魁女子对于无意此事仅是与胡良同行的李玄都青眼相加,眉目传情,言语暗示,到最后,别说是不要银子,恐怕倒贴银子都行,这让一直都不承认是相貌问题的胡良感到悲愤欲绝,咬死了是那花魁女子嫌弃他的口音,对于此事一直此耿耿于怀,直到他们结识了同样是乡音难改的宋老哥,胡良这才好受许多。 之所以叫宋老哥,是因为这位风雷派的门主的确很老了,已是花甲年纪,差不多可以做李玄都的祖父辈,不过江湖人交往,先不论年龄,先论辈分,如何论辈分?看师承,看本事大小,李玄都在那时候乃是最为声名显赫之人,胡良也是一方豪强人物,自然不能论以晚辈,而应平辈论交,也就是忘年交。论完辈分之后,方是年龄大小,宋老哥便是由此而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就是李玄都和胡良因为投缘相相之故,方能称呼一声“宋老哥”,换成其他江湖人物,要么称呼“宋老前辈”,要么称呼“宋大侠”,就算是身份相差不多之人,也要称呼一声“宋门主”,否则便是打了整个风雷派的脸面,欺负了风雷派,便是扫了神霄宗的脸面,神霄宗贵为道门四宗之一,往大了说,神霄宗的脸面也是道门的脸面,落了道门的脸面,这是多大的罪名?这里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否则当年的李玄都也不会因为斗剑之事而招惹了小半个江北武林。 所以说,在江湖中行走,处处都是规矩,处处都是讲究,虽不成文,但未必就比圣人订立的儒教规矩少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明月何处 趁着停下车休息,小姑娘也从马车下来,照着李玄都教给她的“绣春拳”,依葫芦画瓢,开始活动筋骨。 刚才胡良和李玄都的对话,小姑娘全都听在耳中,走拳完毕之后,来到李玄都身旁小声问道:“哥哥,我们要去那位宋大侠的家中吗?” 李玄都朝她做了个鬼脸笑道:“是啊,以宋老哥的性格为人,如果知道了我们过门而不入,怕是朋友都没得做,而且风雷派家大业大,也不怕什么青鸾卫,所以我和你胡良叔叔合计了下,还是走上一趟。毕竟江湖嘛,就是人情世故,就是礼尚往来。” 小姑娘哦了一声,眉头微微皱起,小脸上竟是流露出几分凝重。 李玄都摸了摸她的眉头,笑问道:“怎么了?” 小丫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这时胡良插口道:“你把南山园之事告诉了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加上我昨晚讲的那两个故事,小丫头八成是给吓到了。” 一向要强的小丫头轻轻抿起嘴唇,破天荒地没有反驳。 李玄都哑然失笑。 小姑娘虽然是个温婉性子,看上去生人勿进,但熟悉之后,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昨天三人在林边过夜的时候,小丫头执意让胡良讲个故事,本以为胡良会讲一个大侠除暴安良的故事,或是讲年轻少侠和女侠之间百转千回的恋情,最不济也会讲一讲魔头是如何无法无天作恶的故事,可胡良却讲了两个让小丫头纠结了半夜的故事。 当年胡良跟随大将军秦襄西征,收复秦州,当时的秦州满目疮痍,十室九空,各州府的衙门也都毁坏殆尽,于是秦襄下令军中武官代行地方官员之职,胡良当时作为副总兵,暂代提刑按察使的指责,主掌刑名。虽然那段时间极短,但是其间发生了一件事,让胡良印象极深。 那个案子不大,涉及到的人家也不过是寻常富户,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是个做买卖的生意人,因为走南闯北的缘故,时常不在家中。家中妻子正值虎狼之年,又无衣食之忧,终于是耐不住独守空房的寂寞,一枝红杏出墙来,在暗中与一位书生相好。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男主人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撞破了此事,虽说秦州不似江南那般礼教森严,动辄便是浸猪笼,而且因为长年战乱的缘故,民风颇为开放,允许孀居寡妇再嫁,但也万万容不下此等事情,所以男主人决定一纸休书将妻子送回娘家。 这妻子丢了名声,又被夫家扫地出门,就连一双儿女也不认她,本以为还有相好,可在她净身出户之后,囊中羞涩,那书生待她也不如从前,对她爱搭不理,如此种种之下,终是让这女子入了魔障。 其后发生的事情让胡良这个老江湖都大开眼界,女子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将那书生骗到家中吃饭,将他灌醉之后,用一条绳子将他生生勒死。 然后她又趁着前夫外出未归之际,跑回到前夫家中跪求婆婆原谅,婆婆心软,便留她在家中用饭,她主动要给婆婆做饭,偷偷在饭食中下毒。 女儿被直接毒死,婆婆因为吃的比较少,在女子匆匆离开之后,又醒转过来,被仆人所救。 儿子因为去了学堂读书,下学后在外与伙伴玩耍,侥幸逃过一劫。 当婆婆派人告官,捕快将女人擒获时,女子正在四下找寻儿子,为首的捕头从她随手携带的小包袱中发现了一把榔头。 过堂时,不等动刑,女子已经坦诚招供:她打算用榔头把儿子也砸死,然后再伺机将前夫也害死,最后上吊自杀。 审案子的都尉感觉案情重大,不敢轻易定夺,便上报到了胡良那里,胡良决定亲自问询那名女子,问她:杀了情夫也就罢了,还能勉强算是情有可原,但前夫、婆婆、孩子何错之有?要让她下此毒手? 女子说:前夫错在捉了她的奸,又将她休掉,婆婆错在支持前夫休她,孩子错在她被休之后不愿再认她这个娘亲。 胡良又问她:虎毒不食子,为何这么狠心? 女子答:因为觉得了无生趣,不想再活,又怕黄泉路上寂寞,便想让孩子下去陪陪自己。 最后胡良认定,此女子已经非人是魔,不应用人间律法审判,以妖孽鬼魅视之,用桃木为柴,起火焚之。 还有一个故事,则是胡良在凉州所见听闻。 比之秦州,当时的凉州几乎如人间地狱一般,因为战乱之故,流民遍地,草根树皮都被吃尽,乃以人为食,官吏弗能禁止,妇女幼孩鬻于市,谓之菜人,屠者买去,如买猪羊。 当时胡良手下有一副将因为初到凉州,不知其中缘故,去一酒肆吃饭,店家说:“肉吃完了,请军爷稍等片刻。”然后就见店家抓着两名女子往厨房走去,副将急忙往厨房而去,见一名女子已经被用斧子斩断右臂,蜷缩于地上,另一名女子战战栗栗,面无人色,见到副将之后,两名哀呼不止,断臂女子只求速死,另一名女子则求救命,那名副将动了恻隐之心,花了二两银子将两名女子赎买出来,其中的断臂女子用尖刀自杀身亡,另一名女子则被副将纳为妾侍。 当时有太平宗高人随行军中,为这名副将看相,说他本该此生膝下无子,不过有此一善,可为家门点燃一炷香火,后来那名妾侍果真诞下一子,孩子从腋下到肩胛有一条红线,好似当日自杀的断臂女,算是印证了那名太平宗高人的话语。 那位太平宗高人离开大军时,作有一诗。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两肢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 尤其是最后一句,让李玄都听闻之后,如坠冰窖,后背发冷,忍不住长叹复长叹。 慈母割肉喂子,恶父易子而食。 与这些人间惨剧比起来,江湖中的腥风血雨都变得不算什么,他也愈发理解张肃卿他们当年到底想要做什么。 儒家先贤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四位老人想要开太平! 为何说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太平世道的看家之犬,尚能饱腹而吠,可乱世之人,果腹都是奢望。 牧守天下苍生,不说什么繁华盛世,最起码要给这天下苍生一条生路,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可在乱世之中,仅仅是如此微不足道的要求,却是比登天还难。 百姓何其苦也。 李玄都对周淑宁说道:“这世上可能有妖孽鬼魅,但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魔,所谓的魔头,归根究底,还是人,魔在人心之中,是人行魔道,咱们在南山园遇到的陈孤鸿便是如此。天良给你讲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人心险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你也不要因此就对这个世道彻底绝望,人心从来都是两面,而且人心多变,黑白转化常常只在一念之间。你也可以想想你的父亲,如果说这个世道是一张夜幕,那么他便是夜幕上的一颗星辰,正因为有这样的人在,我们这个世道才不会是彻底漆黑一片。当夜幕之上挂满繁星之时,这个世道还会黑暗吗?” 小丫头仰起头,望着李玄都,认真问道:“那明月呢?” 李玄都低头望着她,有些伤感道:“曾经有过一轮明月,但是在天宝二年的时候被天狗吃掉了,自此之后,我一直在等第二轮明月。” 第一百一十三章 楼船之上 大江之上,一艘三层楼船逆流而上,也就是宽阔大江,方能容纳如此大船,换成其他小江小河,便有搁浅的危险。 大船的二楼舱室中,有一方大木桶,雾气蒸腾,桶中满是碧绿药液,一名青年男子赤身坐在木桶中,全身上下的肌肤在药液的浸泡下,泛出隐隐青色。 在木桶旁边站了一位云鬓高耸的中年妇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年轻男子运功疗伤。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男子皮肤上的青色缓缓褪去,睁开双眼。 没有抱剑的清慧姬伸手指了指旁边屏风上搭着的衣袍,说道:“小姐要见你。” 孙鹄从木桶上起身,露出线条分明的上半身,默不作声。 清慧姬转身离开舱室,不多时后,穿戴整齐的孙鹄从舱室中走出,跟随清慧姬来到三楼。 整个三楼其实就是一个不用墙壁分割区域的巨大房间,其中摆放有各种乐器,琴瑟琵琶,笙竽箫笛,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整套的黄钟大吕。 只有此时不见演奏乐器的女子,唯有在最深处摆放着一扇描金仕女屏风,屏风后有一张巨大贵妃榻,这艘大船的主人宫官就斜倚侧卧于贵妃榻上,穿着雪绸纱裙和月白襦衫,只是稍显随意散乱,隐约可见好似江山起伏的温柔曲线,原本的垂挂髻已经被散开,长发随意披散,两只雪白脚丫缓缓悠荡,此时她一手做枕托了香腮,另一手则不时从面前的锦盒中拈一枚果脯,小口轻咬,悠闲自在。 可惜这幕人间美景被屏风遮挡,让孙鹄无缘得见,不过孙鹄也能大致想象出几分,于是他望向屏风的视线更为炙热。 宫官的声音从屏风后悠悠传出,“孙鹄,这次为了救你,又耗费我一颗‘血龙丹’,我这儿从来都是借一还二的规矩,加上先前你欠的两颗‘血龙丹’,现在你已是欠了我四颗‘血龙丹’。” 孙鹄低下头去,轻声道:“请小姐示下。”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宫官轻赞一声,道:“这四颗‘血龙丹’,要你为我做四件事,如此便能一笔勾销 ,可如果你做不到,或是还不上这四颗‘血龙丹’,那我也不是开善堂的,自会去向你的师父‘血刀’宁忆讨个说法,到那时候,除非宁忆为你还账,否则便是宁忆也要遵守我们牝女宗的规矩,将你交到我的手中。” 孙鹄抬起头来,望着屏风上的仕女画像,缓缓问道:“若是如此,不知小姐要如何发落孙鹄?” 宫官轻笑道:“自然是让你为奴为仆,日后我若是出嫁,也将你一并带着,做个陪嫁的奴仆。” 孙鹄的脸色骤然铁青,不过他自知形势比人强,仍是强压住心头怒气,咬牙问道:“倒是不知小姐要嫁给何人?” 宫官从贵妃榻上坐正,稍微整理衣衫之后,示意旁边的婢女将面前屏风移开,笑眯眯地望着孙鹄,上身微微前倾,道:“我要嫁给何人,与你何干?” 孙鹄的脸上挤出些许笑意,却是显得有些狰狞,说道:“只是没想到小姐也会嫁人。” 宫官故作惊讶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人之常情,这有什么没想到的?” 孙鹄扯了扯嘴角,“可小姐毕竟是牝女宗的未来宗主,若是嫁人,还如何执掌牝女宗?” 宫官伸出两指绾起一缕青丝,轻声道:“如果这个人能让牝女宗低头呢?就好比清微宗的老剑神,一人一剑便可让整个江湖为之低头俯首,若是能给嫁给这样的人,此生无忧,倒是宫官的福气。” 孙鹄毕竟是心性坚毅异于常人,方才被宫官一番先声夺人的言语搅乱了心境,此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之后,略微平复心境,说道:“倒是不知道少玄榜上的哪位年轻俊杰能得小姐的青眼?毕竟紫府剑仙已经是时过境迁,榜首的颜飞卿走的又是纯阳之道,其余几人,苏云媗也好,秦素也罢,都是女子之身,难不成是太玄榜上的高人?” 宫官轻轻叹了口气,答非所问:“江湖上风大浪急,我一个孤弱女子,难免在有些时候力不从心,也想找个男子依靠一二,本来我以为你会是那个人,可一个龙哮云就把你打回原形,着实让我失望,没办法,我只好再找旁人。” 孙鹄深吸一口气,说道:“只要再给我三年,不,再给我两年时间,我就能踏足归真境,等我踏足归真境之后,区区一个龙哮云不足为虑。” “哦?”宫官笑道:“等你踏足归真境,恐怕我已经被人打死了。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把你打伤的龙哮云已经死了,死在我的手上,从这一点上来说,倒像是我在保护你,你口口声声说要娶我,难道就凭这点本事娶我?” 孙鹄默然无言。 宫官也重新侧卧于贵妃榻上,以手托腮,继续说道:“我初当玄圣姬的时候,那可真是意气风发,说什么中兴牝女宗,现在回想起来,倒真是有些不要脸皮,胡吹法螺,后来我听说苏云媗竟是要与颜飞卿结成道侣,这才恍然明白,哪有女子不嫁人的,找一个良人托付终生,比什么都强。” 宫官眨了眨眼睛,竟是让人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一位牝女宗的玄圣姬想要找一个良人相托?这话说出去谁信?谁敢信?不怕成为牝女宗的炉鼎?可偏偏此时宫官说出来,却是情真意切,让人不得不信。 饶是孙鹄这等枭雄心性,此时也有些犹疑不定,不知是真是假。 宫官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张白月?” “张白月?”孙鹄一怔,“我没听说过,不过我记得前首辅张肃卿有个儿子名叫张白圭。” 宫官说道:“张白月就是张白圭的妹妹,也就是那位首辅大人的千金。” 孙鹄试探问道:“小姐与这位张氏千金有交情?” “交情谈不上,也不算相熟。”宫官又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但认真说起来,我倒是挺羡慕她,不管境遇如何,终究是个有个爱煞了她的人,为了她愿意豁出性命,连一身修为也可以舍出去。我若是能得此良人,别说是一个玄圣姬,就算是牝女宗的宗主,我也不做。” 说到这儿,女子妙目一转,望向孙鹄,似笑非笑地问道:“孙鹄,如果换成是你,你愿意为我舍去一身修为吗?莫要谎话诓我,说你的心里话。” 孙鹄脸色阴晴不定,久久无言。 宫官脸上的幽怨和柔情都渐渐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抹冷笑,待到孙鹄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宫官的身影,只剩下一扇仕女图描金屏风。 然后就见一册书卷从屏风后飞出,孙鹄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然后就听宫官的声音再度从屏风后传出,“我圣教十宗祖师留有天书十卷,每宗各持一卷,是为根本上成之法,若得十卷天书,则是证道大成之法,这是我从宗主那里为你求来的本宗天书副本,你依此好生修习,此生天人有望。” 孙鹄翻开书卷,入眼是字迹娟秀的簪花小楷,应该是宫官亲手抄录,他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孙鹄不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鸟,深知这卷天书的重要意义,如果流落到外面的江湖之中,不知要惹出多少腥风血雨。 孙鹄小心翼翼地将这册书卷收入怀中,微微弯腰,道:“方才小姐问我是否愿意为了小姐舍去这一身修为,我的回答是不愿意,因为我没了这一身修为便没了在小姐身边立足的本钱,不过只要小姐吩咐,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看你的天书去吧。”宫官这句话说得有些冷。 孙鹄单膝跪地,“天书是小姐的,小姐大恩,孙鹄铭记于心。” “明白就好。”宫官的声音又恢复了平常时的淡然,“我累了,你去吧。” 孙鹄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徐徐退到门外,这才抬起了头,双眼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兴奋。 第一百一十四章 说六扇门 经过数日时间,李玄都一行人来到了江陵府境内的三湖县,此县因为境内有三座湖泊而得名,距离江陵城已经不远,因为此地位置险要,故而驻扎有一支千人左右的守军,由一名游击镇守。 不要小看从三品的游击,对于一州百姓来说,这就是天一样的大人物.掌管一州政务的布政使不过是从二品,一名正三品的青鸾卫都督佥事便可让芦州天翻地覆,甚至是七品知县都有“百里侯”之称。所以这些三品四品的封疆大吏在地方上就是实实在在的土皇帝,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有经营数十年者,根深蒂固,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就算帝京城里的一二品大员也未必有这样的威风。 李玄都一行人换了新的路引之后,顺利进了县城。因为此地靠近素有“七州通衢”之称的江陵,来往的客商和行人极多,故而也让这座县城颇有些鱼龙混杂的意味,远非平安县城那般与世无争。三人刚刚进城,就看到一群神态彪悍的骑手策马前行,腰间毫不掩饰地挂着腰刀,马背上更是有朝廷明令必须在衙门登记造册的弓箭等物。 这些人与李玄都的马车擦身而过,待到其走远之后,胡良开口道:“这些人是渝州三会镖局的,大约都有御气境左右,在普通镖师中已经算是不俗,看到那些弓没有?最差的也是二石弓,一石便是一百二十斤,其臂力堪比军中正兵营中的甲士。” 李玄都感慨道:“自古以来,若是太平盛世,便是庙堂压过江湖,天下高手尽入朝廷囊中,无论文武,都将一身所学货与帝王家,往前推百余年光景,宣宗皇帝年间,六扇门八大高手,青鸾卫十三太保,让偌大一个江湖都不得不弯腰俯首。到了乱世,则是江湖胜过庙堂,朝廷式微,如今的六扇门只剩下大猫小猫几只,青鸾卫也不复当年的风光,江湖人甚至能插手帝位之争,便可见一斑。” 胡良嘿然道:“国家不幸诗家幸,江湖也大抵如此,太平盛世时哪来的什么江湖,一个个都修身养性,唯有乱世方见江湖。” 小丫头乖乖坐在车厢的最深处,听到两人的对话,不由开口问道:“哥哥,六扇门是什么?也是衙门吗?” 李玄都解释道:“严格说起来,朝廷中并没有‘六扇门’这个衙门,若非要说有,应该是指三法司的总称,分别是:刑部、大理寺和督查院,其中又以刑部为主。当初刑部为了与尚还隶属于大都督府的青鸾卫争权,在内阁的支持下专门成立了一个处理有关江湖人士案件的隐秘机构,因为其总部大殿坐北朝南,东南西三面开门,每面两扇门总共六扇,所以叫做‘六扇门’,其中成员因行动机密也称总部为‘六扇门’。六扇门中人行动诡异、手段凶狠、专办大案,进得衙门,出得江湖,算是衙门中的江湖人物,又代表衙门监视江湖,在江湖上拥有极大的权力,因此被不为朝廷效命的江湖人士所不齿,名声和青鸾卫相差不多,都被视为朝廷鹰犬。” 周淑宁好奇问道:“既然六扇门的名头这么大,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呀?” 李玄都轻叹一声:“六扇门直接听命于刑部,同时也受大理寺和督查院的节制,而这三个衙门又都是内阁的下属,说白了六扇门其实是直接听命于内阁。六扇门与青鸾卫之争,最早是文武之争,后来武官失势,变为文臣节制武将,随即青鸾卫变为直接听命于皇帝,就变成了君臣之争,君权强势则青鸾卫压过六扇门,相权强势则六扇门压过青鸾卫。在帝京一战时,六扇门听命于内阁,青鸾卫听命于司礼监,司礼监又听命于谢太后,如今太后掌权,六扇门自然也备受打压,其中成员,或死或贬或去,如今在江湖上已经鲜有六扇门的消息。” 胡良插嘴道:“正所谓‘朝廷鹰犬’,青鸾是鸟,所以青鸾卫是‘鹰’,那么六扇门就只能委屈一点,当‘犬’,一鹰一犬,威慑江湖。那些年里,多少自恃武力超群的江湖人士死于这两者之手?死后头颅还要被割下来悬在城头上示众。说起来,当初太玄榜上倒有一半的人在朝廷任职,徐世嵩官至内阁大学士,便是一例,青鸾卫十三太保中有两人登榜,也算一例。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谁家祖上还没阔过?如今的青鸾卫也好,六扇门也罢,再没有当年的威风喽。” 周淑宁因为深受青鸾卫之害,所以对于“青鸾卫”三字格外敏感,又问道:“青鸾卫‘十三太保’是什么人?” 李玄都道:“自本朝太祖皇帝设青衣司以来,便由所有青鸾卫共同推举出最高的十三个人,号称‘十三太保’。十三个位子一直沿袭下来,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在推选出一个补上。这十三个人在数万青鸾卫里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响的,当年死在承天门的那位青鸾卫都督,便是十三人之一。”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闹市中一家老字号客栈的门前,便熄声不再谈论此事,进到店中询问掌柜,因为客商来往频繁的缘故,现在只剩下最后两间上房。 胡良与李玄都商量道:“我自己一间,方便喝酒,免得酒气熏人,老李和丫头你们两个一间,有个照应。” 李玄都点头道:“我正好督促淑宁练功。” 小丫头自然没有异议。 交了房钱,来到房中,小丫头乖乖脱去绣鞋,在床上盘膝入定,以五心朝天的姿势运转气机周天,这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课,练功讲究的就是持之以恒,无论是根骨绝佳之人,还是资质驽钝之辈,无不要恪守持恒之道。 李玄都则坐在桌子旁边,背对周淑宁,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在桌面上,然后用食指蘸着水在桌面上勾勾画画,以简单线条勾勒出一式式剑招,与此同时,“青蛟”也从李玄都的袖中飞出,依循着李玄都所勾画的剑招在空中飞掠,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玄机重重。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的光景,天色全暗,周淑宁从入定中醒来,悄悄地掌了灯,趴在床上托着腮帮望着李玄都的背影,怔怔出神。 一壶水被李玄都全部倒尽,等到他再伸手去提茶壶时,发现茶壶已经空空如也,这才回过神来,收起“青鸾”归袖后,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看了眼周淑宁,问道:“淑宁,想什么呢?” 小丫头回过神来,回答道:“在想玄女宗。” 李玄都打趣道:“这就等不及去玄女宗了?” 小丫头顿时紧张万分,仔细瞧了一眼李玄都,见他没有误会的意思,这才如释重负,小声说道:“我不想去玄女宗,我想跟着哥哥。” 李玄都滞了一下,沉默不语。 小丫头赶忙说道:“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不会拖累哥哥。” 李玄都无奈一笑,摇头道:“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很是危险,我怕护不住你。” 小丫头的神情顿时变得失落起来,说道:“那……我就不去了,我听哥哥的,去玄女宗。” 李玄都柔声道:“又不是生离死别,等我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就去玄女宗的玉女峰看你。” 小丫头重重嗯了一声,脸上又有了点神采。 李玄都玩笑说道:“其实玉清宁是个极好的人,就怕你与她熟识之后,便忘了哥哥。” 小丫头高声道:“我才不会!” 李玄都忍俊不禁,吹熄了桌上的油灯,笑道:“睡觉。” 小姑娘翻了个身,仅仅是脱去外衣,钻入被窝之中,很快便沉沉睡去。 李玄都就这么坐在桌前长凳上,闭目养神。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雁翎长刀 夜半时分,窗外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轰隆马蹄声。 一直坐在长凳上闭目养神的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出于近乎本能的警惕,他没有点燃桌上的那盏油灯,而是悄无声息地起身来到窗边,后背紧贴在窗户一侧的墙壁上,轻轻将窗户掀起一道缝隙,透过这道缝隙朝外望去。 只见外面的街道上有一列近百人的披甲骑兵正策马而过,为首的是一名披甲将领,能在三湖县有这么大气派之人,尤其是可以动用甲士的,也就只有那位掌兵千余的游击。虽说李玄都谈不上如何惧怕这位实权将领,但也不想平白招惹麻烦上身,再生事端。 这位在三湖县算是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年纪不算大,只有三十岁上下,面容算不上俊朗,身上没有整日厮混于女子之间的脂粉气,反倒是带着一股子冷酷的铁血味道,这样的气质意味着这位游击大人应该是有实打实的军功在身,而非靠着恩荫上位的世家子弟。 浩浩荡荡百余骑带着不可一世的跋扈气焰嚣张而过,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烟尘。 虽然马队只是一掠而过,但李玄都还是透过余光发现了马队中两名身着蓝色锦衣的人物,这让李玄都的心头一动。 青鸾卫素来身着青衣,所以不会是青鸾卫,军伍中人着黑衣,也不是军伍中人,身着蓝衣,似乎是久违了的六扇门中人。 如今的内阁当家人是孙松禅,六扇门又是听命于内阁,六扇门的人此时出现在此地,其中深意很是值得玩味,难道是这位孙阁老在江南有所谋划?或是最近的江南的江湖又有风波?总不会也是因为小丫头而来。若果真是为了小丫头而来,那么孙松禅对于这位弟子的后人,又会是何态度?是想要杀人灭口以绝后患,还是想要为自己这位弟子保留一炷香火? 李玄都摸不准这位孙阁老的想法,略微思量之后,悄无声息地从房间中掠出,来到街道上,朝骑队离开的方向跟去。 如今已是玄元境的李玄都脚程极快,在夜色之下飞奔,很快便看到了骑队的身影。 就在此时,李玄都心神一凝,猛地向后倒仰而去,身形几乎与地面平行,只见一把明晃晃的白刃擦着他的鼻尖划过。 李玄都一脚蕴藏“无极劲”踢出,迫使来人向后退去,同时右掌拍地,身形向后飘退,立定后望向前方,只见一个轻盈身影从一条小巷的暗处缓缓走出,手中握有一把公门中人惯用的雁翎刀,刀身平直,刀尖呈现出略微上翘的圆弧形,刀背上开有反刃。 如果说文鸾刀是青鸾卫的标配,那么雁翎刀就是六扇门的最爱。 来人是六扇门中人无疑了。 至于刀的主人,则是个身着窄袖劲衣的女子,姿容明媚,却又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勃勃英气,满头青丝被束成一个高耸马尾辫,一双秋水长眸中透出微微寒意,方才就是她劈出了一刀,若不是李玄都躲得快,便要被一刀枭首。 李玄都望向来人,轻声问道:“六扇门中人?” 女子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在暗中窥伺跟踪?” 李玄都笑道:“好奇而已。” 女子冷笑一声,身形如鬼魅前冲,这等速度,竟是不逊于修习了“血影幻身”的孙鹄,只是她的身形依旧快不过李玄都的视线,在她身形掠出的同时,李玄都也已经动了,两人堪堪擦肩而过,李玄都将无极劲灌注入两指之中,以‘仙鹤指’点在女子雁翎刀的刀背上,然后“青蛟”出袖,第二次逼退女子。 女子停住身形,略微有些惊讶。江湖上不乏那种空有一身修为而不会打架之人,每每与人交手,至多发挥出六七成的本事,这种人多以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为主。还有一种人则是老江湖,从腥风血雨和刀光剑影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与人交手,尤其是身陷绝境死地,往往能发挥出十二成的本事,眼前之人就属于后者,修为不高,不过玄元境而已,可打架的本事很厉害,料敌先机,攻敌必救,这种人物最是难缠。 女子缓缓开口道:“神霄宗的‘无极劲’,东华宗的‘仙鹤指’,再加上清微宗的‘驭剑术’,你究竟是何来历?” 李玄都笑了笑,身上升起五色氤氲气机。 女子双眼中的寒意又重了几分,说道:“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正一宗的‘纯阳紫气’?” 李玄都平静道:“不巧,这个我真会。” 下一刻,女子再次出刀,斩在李玄都的“太乙五烟罗”上,面对女子的凌厉刀气,五色气机只是略微抵挡,便被一瞬攻破。女子原本有些讶异此人的招数繁多,不曾想一击得逞,充沛刀势好似落在了空处,只能继续前掠,意图要将此人一刀横斩。 不过只见李玄都的身形瞬间变得柔弱无骨,头颅和双脚的位置不动,胸腹整个向后凹陷,竟是生生弯曲出一个如弯弓满月的巨大弧度,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一刀横斩,同时他双掌一起朝着女子拍出。 女子在“太乙五烟罗”轻而易举溃散之时就已经心生疑虑,此时更是察觉到不妙,此人的“太乙五烟罗”根本就是个幌子,而且此人竟然还精通真传宗的“千手无骨术”,否则绝不可能以如此诡异的身形躲过一刀的同时继续出掌。 女子不得已之下,只能身形向后仰去,修长双腿踹出,将李玄都的一掌挡下。 李玄都借势向后飘荡出去,身形好似风摆荷叶,似如神女凌波,正是玄女宗的“素女履霜”。 此时女子已经不再感到如何惊奇,此人既然能学会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清微宗、真传宗的绝学,那么再多会一门玄女宗的身法也无甚奇怪的,就算他再用出静禅宗或是无道宗的功法,她都不会再觉得奇怪。 她更为好奇的是,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路,跟踪马队的目的是什么。 月明而星稀,一轮皎皎太阴高悬夜幕之上,之下则是两人当街对峙。 夜风吹过,拂动女子的马尾,她整个人好似在这一瞬间溶于如水夜色之中,与周围天地不分彼此内外,身形渺渺,从这一点上来说,这是先天境才能有手段,这名女子年纪轻轻竟是已经踏足先天境。 反观只有玄元境的李玄都,却是呈现出一种超然于世的姿态,与这方天地处处不合,整个人身上有剑意勃发,仿佛是在只有黑白两色的水墨画中添了一笔鲜红朱砂,刺目十分。 感受到这股剑意之后,女子的脸色愈发凝重,正要出刀,忽然心生警兆,低头望去,只见在她身前不远处有一抹淡淡紫色一闪而逝,藏于夜色之中,待她凝神望去,这竟是一把与先前飞剑截然不同的飞剑,此剑性情安静,杀气内敛至极,如果说先前那柄青色飞剑杀意充沛,好似豪气干云的江湖侠客,那么这把飞剑就是一个温婉娴熟的大家闺秀,便是摆放在眼前,常人若不仔细凝神观看,也未必能够发现。 勃发剑意也好,各家绝学也罢,都不过是障眼法,此剑才是真正的杀手锏。刚才她若出刀,自然就要迎面撞上此剑,怕是立时就会被一剑穿胸,就算她已经踏足先天境,恐怕也要被重伤体魄。 念及于此,女子眼神中终于是流露出几分凝重之色。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女子捕头 就在同时,李玄都也在打量着这位女子。 平心而论,以容貌而言,这位女子不如宫官,也不如玉清宁。可是如果用一个成年男子的目光来看,这位姑娘无疑是很出彩的。她身材高挑,此时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衣,婀娜体态玲珑毕露,尤其是一双长腿,纤细笔直,很是夺人眼球,几乎到了想不注意都难的地步。 不过李玄都是守礼之人,他只是扫过一眼,便不再去看,他更为在意眼前这名女子的修为境界,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就已经有先天境的修为,这可不多见,要知道就算是少玄榜上之人,也有半数还停留在先天境中,只有极为出彩的寥寥几人得以踏足归真境,无一不是未来足以左右江湖大势的俊杰人物。在少玄榜之下,便是孙鹄这些人,或有机缘,或有师承,资质又好,得以年纪轻轻便踏足先天境,眼前这名女子比之孙鹄,相去不远。 李玄都早年身在帝京,虽然身无官职,但与张白圭交好,又被老首辅隐隐视作半个女婿,再加上那时候的他名声极大,故而六扇门中的几位高手也都与他交好,他从未记得六扇门中有这样一个女子,看来是在帝京一战之后才加入六扇门,或是帝京一战时并不在帝京城中。 说起来,李玄都与六扇门渊源颇深,就算如今的六扇门未必还是当初那个六扇门,他也不太愿意彻底撕破脸皮,再就是如今的他只有玄元境,刚才之所以能占到上风,是因为他接连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若是让这女子摸清了他的底细,凭借她先天境的修为,李玄都除非以“坐忘禅功”自封窍穴,然后用出“千剑观音”,否则多半不是对手。 念及于此,李玄都一抖双袖,将“青蛟”和“紫凰”收回,开口道:“这位姑娘,不管你相信与否,在下确实是没有恶意。方才你我之间,各自痛下杀手一次,不过都未伤到对方,就算扯平如何?” 这一次,女子没有再继续出刀,不过也没有对李玄都放松警惕,沉声道:“我姓沈,现供职于刑部督捕司,任主事。” 正如李玄都所言,在朝廷中并无“六扇门”这座衙门,其正式名称应为刑部督捕司,与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仪鸾司属于平级,不过在青鸾卫升为青鸾卫都督府之后,督捕司便不能再与青鸾卫相提并论,正因如此,若有江湖散人想要为朝廷效力,为官身前程计,多半会加入主官是从一品左都督的青鸾卫,而非主官只是正五品郎中的督捕司,一时间青鸾卫都督府的声势自是压过六扇门。 内阁对此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因为当时的大都督府已经受内阁节制,于是内阁便想出一个法子,为督捕司中人授予世袭恩荫军职,又效仿前朝的“鱼符”制度,为六扇门中人颁发四级鱼符,根据颜色不同,又称“玉白”、“金紫”、“银绯”、“铜青”,大体对应归真境、先天境、玄元境和抱丹境,再加上大魏官制有职官、散官、勋官之说,就拿胡良曾经的顶头上司秦襄来说,他的官职全称是: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挂征虏大将军印、升授光禄大夫、柱国,其中前三者都是职官,升授光禄大夫是散官,柱国是勋官,后两者并无实权,却有品级,俱是从一品。 于是内阁按照“鱼符”高低,分别授予品级,佩戴“玉白鱼符”者授正二品,佩戴“金紫鱼符”者授正三品,佩戴“银绯鱼符”者授正四品,佩戴“铜青鱼符”者授正五品。 比如李玄都认识的一位六扇门先天境捕头,便是佩戴“金紫鱼符”,恩封世袭指挥使,初授昭勇将军,加勋上轻车都尉。如此一来,他的实授职官只是从五品刑部督捕司员外郎,但世袭、散官、勋官却都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并不逊于同级的青鸾卫官员。 李玄都想到这儿,下意识地望女子腰间望去。 果不其然,在女子腰间位置悬着一枚“金紫鱼符”,以黄金铸成鱼形,再饰以紫金。 女子察觉到李玄都的视线,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腰间所悬“鱼符”。 眼前女子自称是刑部督捕司主事,正六品实授职官,品级不高,但是位卑权重,类似于职掌四品以下地方官员升迁考察的吏部考功司主事,而且一司之中也远远不止一名主事,所以单凭官职,根本不能判断出女子在六扇门中到底是什么地位,不过加上这枚“金紫鱼符”之后,便能有个大概范围内的推测。 李玄都轻笑道:“一枚‘金紫鱼符’倒是配得上姑娘的先天境修为,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在督捕司中有二十五位主事,除了两京十九州各一位主事之外,还有四位主事,被江湖上的好事之人称作是‘四大神捕’,不知姑娘是四位神捕中的哪一位?” 女子的脸色微变,说道:“阁下好见识,竟是知道如此多的六扇门内幕。” 李玄都淡笑道:“因为曾经与六扇门共事,所以略知一二,寻常主事,多是佩戴‘银绯鱼符’,姑娘既然自称是督捕司主事,又身佩‘金紫鱼符’,自然就是四位神捕之一了。” 所谓四大神捕,与青鸾卫的十三太保相差无多,并非是指特定四人,而是四个位子一直沿袭,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在推选出一个补上,非佩戴‘金紫鱼符’之人不可担任,除此之外,再加上四位佩戴‘玉白鱼符’的客卿供奉,便是六扇门八大高手。 见李玄都一语道破玄机,女子也不再隐瞒,坦然道:“我叫沈霜眉,忝列阁下所说的四大神捕之位,这次是奉尚书大人之命,前往江南调查工部和江州市舶司委托万成镖局运送奇石纲被劫一案。” 听到“万成镖局”四字,李玄都的眉头微微一皱。 沈霜眉身为捕头,精于侦讯之道,擅长察言观色,见李玄都皱眉,立时断定李玄都知道此事内情,问道:“我已经坦然相告,阁下却未说明自家来路,与万成镖局有何关系?” “在下姓李,双名玄都,江湖散人。”李玄都回答道:“至于万成镖局,沈捕头为何会认定与李某有关?另外多问一句,沈捕头可是自中州而来?” 沈霜眉心中一惊,没有否认,反问道:“你是如何知晓?” 李玄都淡笑道:“从帝京到江南无非两是陆路和水路两条路,如果是走水路,则要经过芦州,从水阳府方向而来,路过平安县,自然也就听说了有关万成镖局的消息,既然沈捕头不曾知道万成镖局之事,那么想来就是从陆路的中州北阳府方向而来。” 沈霜眉皱起眉头,六扇门虽然不如青鸾卫那般擅长刺探情报,甚至是今不如往昔,但六扇门仍旧是消息灵通之地,拥有线人无数,可她却从未收到过任何有关万成镖局的消息,这便很不寻常,于是她继续问道:“万成镖局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玄都轻叹一声道:“我刚从平安县城而来,万成镖局招惹了仇家,被人灭去满门,整个平安县城的百姓都亲眼目睹马驮死尸、门前血线、以及血手印等骇人景象,如今万成镖局的老镖头已是不知所踪,生死不知,大东家龙哮云则是被人斩杀于龙氏大宅门前,我倒是要相劝沈捕头一句,万成镖局的水深,就算是皇命在身,也不要轻易涉足其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月下追逃 沈霜眉万万没有想到,在她动身离开帝京之前还安然无恙的万成镖局,竟是在短短不到的月余的时间中,就惨遭灭门。这种事情是做不得假的,只要她亲自去往平安县一看便知,所以八成是真的,饶是她经历了不少风浪,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李玄都继续说道:“沈捕头,你是先天境的高手,不管是大江南北,还是西北辽东,都大可去得,无人能把沈捕头如何,可沈捕头也不要忘了,在这天下之间,在这江湖之中,还有各大宗门,有些事情涉及到了他们,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六扇门的招牌能吓到那些跑单帮的江湖散人,却吓不到这些根深蒂固的一方豪强。” 沈霜眉的脸色微微一白。 李玄都望向沈霜眉,轻声说道:“不管沈捕头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是出于一片好心。万成镖局之事,看似只是江湖仇杀,可在其背后的事情牵扯出来,怕是要江湖震动。不管你来荆州到底是为什么了,这不是你一人的事情,做好了也不过是刑部堂官的嘉奖,可做不好,那结局便殊难预料。想必你也知道,万成镖局的总镖头罗一啸乃是先天境的高手,大东家龙哮云更是已经踏足归真境,背后又有静禅宗为其撑腰,可龙哮云还是死了。这件事情,牵扯到龙家背后的静禅宗,其间波谲云诡,深不见底,你孤身一人,倘若牵扯其中,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 沈霜眉彻底沉默了。 因为从李玄都的话语中,她已经能隐隐猜出一二。 她若真去查案,查不出什么还则罢了,一旦查出蛛丝马迹,怕是立刻就有被灭口之忧。 对于寻常江湖人而言,先天境高手已经是天上人物,可对于一个屹立千年而不倒的宗门而言,区区一个先天境却是算不得什么,说杀也就杀了。 甚至归真境的高手也是如此,那位龙氏家主便是前车之鉴。 想到这儿,沈霜眉破天荒地有些意兴阑珊,也有一股深深的无奈感觉。 李玄都轻声道:“沈捕头也不必疑我,我既知道六扇门的诸多内幕之事,自然是与六扇门大有渊源,沈捕头又是六扇门之人,我提醒沈捕头一二,也在情理之中。” 沈霜眉将手中的雁翎刀收入腰间鞘中,然后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抱拳道:“多谢。”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再度开口问道:“李某还想再问一句,沈捕头从帝京而来,仅仅是为了一个奇石纲的案子吗?” 沈霜眉的气息骤然一凝。 李玄都笑了笑,身形向后退去,“懂了,看来沈捕头的确还有其他要务在身,那李某也不打扰,就此别过。” 沈霜眉轻喝道:“你给我站住!” 李玄都哪里会听,脚下一点,身形已是扶摇而起,跃上一座二层楼阁的屋顶,踩在青瓦之上,疾行而去。 沈霜眉一咬银牙,竟是也随之腾空而起,紧紧跟在李玄都的身后,不让他走脱。 夜色之下,明月当空,两人一前一后,踩踏在被月光照得一片银白的屋顶之上,兔起鹘落。 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被女子追在身后是何种感觉?此刻的李玄都便是了,不过他却生不出半分旖旎心思,只觉得自己善心发多了确实会误事,当年他与六扇门的几位高手都有交情,今日骤然遇见一个六扇门中人,难免多言两句,免得她在不知情之下,一头撞入平安县城,坏了宫官的谋划,若是惹怒了那个牝女宗妖女,如今的李玄都可保不住这个女捕头。 不过也正因如此,李玄都几乎等同是在自己身上挂了个“知道内情”的牌子,而且来历和行踪又颇为可疑,也不怪沈霜眉对他紧追不放。 眼看着天色渐亮,迟迟甩脱不掉沈霜眉的李玄都不得不停住身形,转过身来望向身后一直紧追不舍的女子,无奈道:“沈捕头,我又不是什么江洋大盗采花贼,你何苦死追着我不放?” 沈霜眉也停下身形,问道:“你到底是何来历?为何会知道这些事情?” 李玄都道:“行走江湖,谁还没有几分隐秘可言?沈捕头又何必刨根问底,各自留些余地,就像文人写文章留白,岂不是更好?” 沈霜眉一挑眉头,道:“霜眉不曾读书,却是不懂阁下所说的什么‘文章留白’。” “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啊。”李玄都愈发无奈,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天色,“沈捕头若是再纠缠不休,那我可要喊出‘同伙’,到时候沈捕头莫要怪我以多欺少了!” 就在两人一番追逃之间,一轮明月渐渐隐去,此时的天幕已经由漆黑变为深蓝。 李玄都还挂念着客栈,他出来的时候,胡良应该有所察觉,若是他在天亮时分都迟迟不归,胡良则必然要出来查探,只是胡良若出来寻他,那就只能把小丫头一个人留在客栈之中,这是李玄都不太放心的地方,所以最好还是不要等到胡良出来寻他为好。 念及于此,李玄都倒是有些羡慕太平宗的八部神通,其中不乏障眼脱身之法,只是他苦于手中没有材料,无法制作,这八部神通也就用不出来。 就在李玄都有些思绪飘散的时候,女捕头看准时机,欺身而进,大概是因为李玄都先前善意出言提醒的缘故,她这次没有动刀,而是用以六扇门的“大小擒拿手”,想要将李玄都捉住。 “大擒拿手”乃大开大合,招式沉稳,出手凌厉,威猛力大,主要用步法、身法与抓筋拿穴通过拿、锁、封等技法拿对手的臂、肩、膝,头等。小擒拿手却是以小巧变化取胜的擒拿手法,招式细巧,变化多端,可在有限的空间内作无穷的变化,主要拿腕,拿肘,手指、膝、抓筋拿穴为主。此时沈霜眉大小擒拿手齐出,委实是不容小觑。 李玄都不敢怠慢,用以青鸾卫“大四象手”中的“大青龙手”和“大玄武手”针锋相对,两人瞬间交手数十招,虽然李玄都在招式上不输,甚至犹有胜之,可毕竟修为上有所不如,正面力敌非他所长,渐渐落于下风之中。 百招之后,李玄都一招落空,被沈霜眉以力破巧,女子顺势以双手抓住李玄都的两只手腕,扣住气门。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一双纤手,不似宫官那般宛若水嫩光滑,倒是有些老茧,可见这位女捕头能有今日这般境界,少不了“刻苦用功”四字。 他无奈叹息道:“何必呢?” 话音未落,他的袖口猛然张开,猎猎作响,其中有两道长虹掠出。 飞剑被他以精血饲养,不必气机御使,也可如臂指使。 女子显然没有料到李玄都在气门不通的情形之下还能御使飞剑,不防之下,只能松开双手,身体后仰,欲倒不倒,同时也伸手握住腰间的雁翎刀,便要拔刀而出。 只是李玄都没有与她纠缠的意思,祭出飞剑将她逼退之后,身形再度向后飘摇退去。 沈霜眉直起身来,银牙一咬,便要继续穷追不舍。 就在此时,两道长虹去而复返,一左一右向她夹攻而来。 虽然不至于伤她,但足以拦住沈霜眉的去路。 不得已之下,沈霜眉只能拔刀,将两把飞剑磕飞,不过也就是这一个停顿的功夫,李玄都已经翻过一座二层高楼,从沈霜眉的视线中消失,与此同时,他整个人的气息也彻底隐藏,让沈霜眉无从感知。 待到沈霜眉奔至那座二层楼的楼顶,向下望去,只有一条空荡荡的街道,哪里还有李玄都的身影。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六大神通 其实李玄都并没有走远,他在翻过这座二层楼之后,紧贴墙壁立于屋檐之下,沈霜眉立于屋顶向下俯视,自然只能看到屋檐而看不到李玄都的身影。 “灯下黑”的道理,放在哪里都可以适用。 沈霜眉当然可以从屋顶上跃下查探,只是她身为先天境高手,比起双眼,她更为相信自己的气机感知,既然李玄都已经脱离她的气机感知,那么她下意识地认为李玄都已经逃远,便不会多此一举地下来查看,如此就让李玄都从容躲过。 至于李玄都是如何躲避沈霜眉的气机感知,则不得不提到李玄都的师承,在坠境之前,在他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他所依仗的可不是“坐忘禅功”,也不是各家各宗之长,他当时所依仗的是胡良口中所说的“剑道功夫”,其根本法决是一门上成之法,不逊于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名为“玄微真术”。 这等上成之法,包罗万象,绝非仅仅凝练气机那么简单,就拿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来说,不但有修行炼气之法,还有运用对敌之法,其中又分武学和术法两部分,武学有大名鼎鼎的“掌心雷”,术法有“五雷招来咒”。“玄微真术”也是如此,其中共分十二篇,内篇有四,外篇有六,奇门篇有二,此时李玄都所用的就是奇门篇中的“散势法”,隐匿气机,仿佛散去全身修为,几可以假乱真,所以哪怕沈霜眉有先天境的修为,仍是不能看破。 不过这等法门要到玄元境方能动用,甚至六大外篇中有三篇要到先天境方能施展,所以当初李玄都正式挑战江北各路高手的时候,已经是先天境之后的事情。 如今李玄都的一身所学,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就像一个巨大的博物架,足有九层之高,每一层都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宝物,有“坐忘禅功”,有“无极劲”,有“太乙五烟罗”,有“千剑观音”等等,不过这些宝物的摆放位置有高有低,一开始的李玄都只能触摸到最下面的三层,而“无极劲”这等摆放在第四层的宝物,可望不可即,如今李玄都从抱丹境踏足玄元境,就好似搬来了一架梯子,李玄都踩在梯子的第一级上,就可以触碰到第四层上的宝物,于是便能运用“无极劲”和部分“玄微真术”。若是他再踏足先天境,便等同他在梯子上又往上一级,可以触碰到第五层的宝物。终有一日,李玄都恢复所有修为,便是将整个博物架重新收回自己手中。 待到沈霜眉退去之后,李玄都这才从屋檐下走出,看了眼头顶天色,身形没入一条阴暗小巷之中,又在城中兜了几个圈子,判定身后确实无人追踪之后,这才往客栈方向而去。 李玄都悄无声息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泛起鱼肚白,小丫头还裹在被中安静而眠。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坐在床榻旁边,开始调和气机。先前与沈霜眉一番交手,他之所以能够不落下风,凭借的是两把飞剑和层出不穷的各家绝学,再加上他高人一等的眼界格局,单凭修为而论,他还是远远不如沈霜眉,尤其是最后一番近身交手,被沈霜眉以力破巧,此时体内气机沸腾,好似一锅烧开的沸水,滋味实不好受。 李玄都默默运转“玄微真术”中的“转势法”,逐渐平复体内沸腾气机,天色大亮,周淑宁悠悠醒来,就看到一个背影坐在床边,头顶上有袅袅白色气息蒸腾, 小丫头望着这个背影,怔怔出神。自从她修炼“坐忘禅功”之后,眼中世界变渐渐与以前不同,在她看来,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气机流转的痕迹,因人而异。 寻常百姓只有一气,藏于胸腹之间,并无颜色,想来就是常常挂在嘴上的“人活一口气”。而修为越高之人,气机流转痕迹也就越多,而且颜色也越多,比如说天良叔叔,身上的气机整体呈现出暗沉金色,好似金属兵器,在平安县遇到的那个年轻刀客,则是猩红,仿佛流淌的鲜血,还有那个龙氏家主龙哮云,则像是寺庙中的佛像金身,虽然她与宫官只有一面之缘,但也依稀看出这名女子身上气机流转路线极为繁杂,密密麻麻,而且颜色也是五彩斑斓,仿佛是一尾尾毒蛇。 随着周淑宁修习“坐忘禅功”越深,这些颜色脉络也就愈发清晰,此时她望向李玄都,只见他的体内有一紫一青两道气机,好像江河,大江在南,长河在北,又像是两条长龙呈现双龙戏珠之势,而那颗“珠子”则是一点金光,三者共同形成一个完整周天。当然,在两条长龙的周围,还有许多星星点点,赤、橙、黄、绿、青、蓝、紫,只是与两条长龙相比,甚至是与一点金光相比,微不足道。 周淑宁凭借直觉认为,那一点金光应该就是“坐忘禅功”,而那些星星点点的颜色,则是李玄都所学的“纯阳紫气”、“无极劲”等各宗功法。 至于那两条长龙是什么,周淑宁就不清楚了。 周淑宁不会知道,这才是“坐忘禅功”作为上成之法的真正玄妙所在,何谓坐忘?诀无定诀,形无定形,意无定意,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是坐忘。以“坐忘禅功”入枯荣之境,察明晦,分善恶,便是道家所说的龙虎相济,阴阳相合,其中玄妙完全可以媲美道家的金丹大道。若是修成“坐忘禅功”,便可得佛家六神通之一。 所谓六神通,本是出自道家,所谓“夫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后佛家西来,引用道家之词,由此衍变为佛家六神通,分别是:“神境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小丫头得到的就是“天眼通”,所以才能查知气机流转至痕迹,若是她有李玄都的眼界和博学,仅仅是一眼便能看出对方的深浅和来路。 李玄都同样是修成了“坐忘禅功”之人,他所得的神通是“漏尽通”。“漏”记时之器,意为时间,“漏尽”意为无时间限制,意为长生、永生、超生。断尽一切三界见思惑,不受三界生死,而得漏尽神通之力。故而李玄都的体魄可以伤而不死,只要气机不绝,伤势便能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如初。 至于胡良,却是未能完全修成“坐忘禅功”,只能借此疗伤,不得其中真意神髓,用佛家的话来说,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可强求。 这其中的种种神妙之处,别说是一个刚刚筑基的周淑宁,就算是李玄都这个见识广博的出身道家之人,都不敢说完全明白,恐怕只有真正的静禅宗大德高僧,方能明白此中的所有玄机。 李玄都没有打断身后小姑娘的注视,也没有回头转身,收功之后缓缓说道:“淑宁,醒了就赶紧起床,然后准备吃饭和早课。” 穿着白色中衣的周淑宁坐起身,穿好外衣,然后在被子上打了个滚儿,来到李玄都的身后,轻轻蹬了他一脚。 “别闹。”李玄都终于是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温声说道:“快点穿鞋。” 小丫头站起身来,趴在李玄都的后背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撒娇道:“哥哥,我想吃云梦鱼面。” 李玄都温和说道:“行啊,别说是云梦鱼面,还有冰糖葫芦,桂花赤豆汤,面窝,豆皮,鸭脖,炸椒,想不想吃?” 第一百一十九章 调寄太平 “想吃!”小姑娘欢呼雀跃一声。 李玄都起身道:“那就起床,今天我们会在三湖县停留一上午的时间,下午动身去江陵府城,差不多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就能赶到。” 小丫头赶忙穿好鞋袜,李玄都又出门让伙计打了热水,洗漱一番之后,带着小丫头离开客栈。 走在大街上,周淑宁问道:“哥哥,天良叔叔呢?” 李玄都道:“我和他在昨天就说好了,今早由他去城里置办些几件像样的衣衫,总不好就这样风尘仆仆地登门。恰好今天是个集市,十里八乡的都会在今天来县城赶集,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小丫头哦了一声,便不再管胡良如何,开始期待接下来的“饕餮之旅”。 日上三竿,街上的行人便多了起来,来到集市之后,更是车水马龙,李玄都也不急于去往何处,就与小丫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是在路边的小摊上找到了小丫头心心念念想要的云梦鱼面。 所谓云梦鱼面,相传是产于古泽云梦,可谓是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其选用“白鹤分流”之鱼,桂花潭中之水,新麦面粉及芝麻香油为材料,白如银、细如丝,故又称“银丝鱼面”。小丫头是江州人,与荆州相邻,所以口味相差不多,不过李玄都却是吃不太习惯,所幸三湖县乃是客商往来之地,天南海北之地皆有,这里店家竟然还会些别处美食的手艺,李玄都又要了些产自西北秦州的油泼辣子,仅仅是一小碟,颜色鲜红欲滴,可用筷子蘸一点后,入口火辣,食欲大开。 虽说李玄都不是西北人士,但是当年与胡良结伴游历西北的时候,却是没少吃这等东西,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舌下生津。自古以来,真正可以下饭的美食从来不在皇帝的御膳房,而在这民间的小吃里,李玄都就着红彤彤的地道油泼辣子,吃完了一碗云梦鱼面,却是让小姑娘好生笑话,说他是暴虐天物,不懂鱼面的真正滋味。 吃过了面,李玄都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钱袋,摸出铜钱结账,然后又给小丫头买了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李玄都忽然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师兄弟之间的关系还颇为和睦,师兄常常会带着他去后山摘野果,或是去山涧里捉鱼,就像他现在带着周淑宁吃云梦鱼面一般,只是不知何时起,他与师兄就渐渐变得疏远起来,也许是在他莫名其妙得到“人间世”的认主之后,也或许是在师父说他的剑道要比师兄高出三尺之后,总之,原本亲如兄弟的两人,在这些年来逐渐疏远,终是变为死敌一般。 更让李玄都心凉的是,师父对此始终不闻不问,既没有痛心疾首,也没有勃然大怒,反倒是像一位精于帝王心术的年老帝王,对此乐见其成,甚至是推波助澜,这也是李玄都选择离开师门并且始终不曾提及师门的原因之一。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他师门方圆千里之内共一百零八座大小岛屿,他的师父本就是无可置疑的君主,有此等心性,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李玄都不喜欢如此,所以他更羡慕颜飞卿,据说他与他的那位师父,倒是像父子多过像师徒,而不像他这般,像君臣更多过像师徒。 不过这些话他注定不会对小丫头提起,只是说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至于那些没意思的,自然是深埋心底了。 其实世间的长辈大多如此,在晚辈面前说说自己当年的风光事,或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糗事,至于所受的苦楚,大多缄口不提,或是一言带过,一是因为晚辈们没有经历过,就算是说了,他们也难以体味其中苦楚,二是长辈们都不希望晚辈们再经历他们当年所经历过的苦楚。 李玄都现在也大抵是如此心态,他不希望周淑宁再去体会什么人生百态,能够平平安安是最好,若能在玄女宗中与师父师姐们相亲相爱,如同一家人一般,那是更好。 两人又来到一处摊子前,是个撂地摆摊的说书人,比不上酒馆里说书人的待遇,没有桌椅,也没有酒馆老板供应的酒水茶水,就是一袭破旧长衫,一块铺在地上的毡布,条件简陋,可说书的本事却不差。说的竟是当年的西北战事,故事的主角自然就是当年亲自率领大军驱逐金帐汗国的大将军秦襄,不过却不是直接从西北战事开始说起,而是从秦襄的前世开始说起,说这位朝廷的大将军本是天上灵官,只因人间遭劫,奉了昊天上帝之命,下界历劫,这才投胎于秦家。 秦襄在父母严教下长大,又从异人学习兵法武艺,少年即文武双全。后赴帝京考武举,枪挑小侯爷,后被相爷徐世嵩看中,召秦襄入伍抗击金帐汗国。秦襄因功而升为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后老徐大人徐世嵩致仕,其侄徐守斋接替他的位置,成为兵部尚书,又逢金帐汗国大举兴兵进犯,秦襄在小徐大人的支持下,挥兵北上,在秦州大破金帐汗国铁骑,使其溃不成军。 可惜就在秦襄准备全面收复秦州、凉州之时,皇帝驾崩,朝廷传令秦襄立即回京,后来天宝二年,兵部尚书徐守斋被斩,秦襄也被下狱,西北反贼叛乱,终是不可收拾。 听到这里,听书之人无不义愤填膺,为徐大人和秦都督叫屈不值,就差直言说朝堂之上出了奸佞,祸乱朝纲。 小丫头受父亲周听潮的影响,自然也十分气愤,连手中的冰糖葫芦都顾不得吃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虽然太后坐稳了朝堂,把持了大权,但在西有大周、东有金帐的情形下,朝廷的威势已经大不如从前,而四大臣中有三人出自江南,再加上那位同样出自江南的孙阁老于暗中推波助澜,远在江南的百姓自然对牝鸡司晨的太后无甚好感,这才有了如今的浮言四起。 可朝廷又能奈何? 这便是人心可用。 李玄都轻声道:“剑已佩妥,出门便是江湖,远游万里,归来仍是少年。” 小姑娘“啊”了一声,一脸疑惑地望向李玄都,不知道李玄都为何会忽然念叨这么一句。 李玄都沉默许久,默念道:“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问如何承平,难得清平,斩却乱世,可开太平?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忆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锋无情。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小姑娘惊奇道:“哥哥你写的?” 李玄都摇头轻叹道:“这是当年张白月送我的一首词,名为《调寄沁园春太平》。” 第一百二十章 缘是故人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李玄都又带着周淑宁吃了几样小吃之后,返回客栈。 算算时候,胡良应该已经回来了,李玄都便领着小丫头直接去了胡良的房间,不曾想刚一进门,便看到一个刚刚在不久前见过的面孔,饶是李玄都这等见惯了大风大浪之人,也不由得面容一僵,说不出话来。 此时在胡良的房中,除了胡良之外还坐着一人,之所以能瞒过李玄都的感知,是因为此人的修为尚要高出李玄都一筹,在李玄都未曾刻意感知的情形下,自是无法得知此人的存在。 来人正是昨夜与李玄都纠缠不休的女捕头沈霜眉。此时她背对房门而坐,展现给李玄都一个纤细背影和高耸马尾,看其动作,似乎是在双手捧茶啜饮,雁翎刀则放在桌上手边。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望向推门而入的李玄都,脸上同样露出诧异之色,睁大了那双本就不小的秀气眼眸。 眼前之人,不就是昨晚让她追了一宿的那个家伙吗! 真是冤家何处不相逢。 女子下意识地伸手摸刀,沉声道:“李玄都!” 李玄都轻咳一声,向后倒退一步,抱拳道:“沈捕头,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女子银牙轻咬,笑眯眯道:“久吗?还是李公子太过健忘?” 说话间,女子眼角余光也扫到了躲在李玄都身后只露出半个小脸的小丫头,眉头微皱,心中暗道这家伙还带这个孩子?女子天性好奇,此时她竟是思绪飘荡开来,如果这孩子是眼前之人的女儿,又不见孩子的娘亲,难不成此人年纪轻轻就已经做了鳏夫? 李玄都当然不清楚沈霜眉此刻心中所想,他只是很好奇这位六扇门的女捕头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而且还是在胡良的房中,看她刚才的惊讶神情,应该不是循着踪迹找来,难道是胡良的旧相识? 想到这儿,李玄都望向胡良,胡良搓了搓手,“老李,你们认识?” “一面之缘。”李玄都摇头笑道:“而且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是吧?” 胡良轻咳一声,说道:“这位沈捕头沈霜眉,名字你是知道的,如今供职于刑部督捕司,也就是咱们常说的六扇门中人,说起来也是老相识了,当初帝京一战的时候,我从晋王的人手里救过她一次,那时候她才是玄元境,没想到几年不见,已然是先天境的高手,实在让我这个做大哥的惭愧。” 李玄都皱眉道:“帝京一战的时候?我怎么不记得那时候的六扇门中有女捕头?” 胡良解释道:“那时候她还不未到六扇门中供职,不过说到她的父亲,老李你应该有印象,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玉白捕头’沈成章。” 李玄都闻言,脸色顿时一肃,再望向沈霜眉时,脸上多了几分郑重,正色道:“原来是忠良之后。” 当初帝京一战,除了静禅宗和太平宗未曾参与,正道十二宗的其他十宗悉数入局,再加上一个不逊于寻常宗门的青鸾卫,以及诸多宫廷高手、权贵门客、江湖散人,仅仅是归真境的高手就有十人以上,其下先天境、玄元境更是足有百人之多。一场大战下来,几乎人人带伤,重伤者如李玄都、玉清宁,直接坠境,至今未曾恢复元气,轻伤之人也要少则数月多则数年的修养时间,除此之外,更有五位归真境高手当场战死,那位战死于承天门的青鸾卫都督和这位“玉白捕头”沈成章都在五人之列,所不同的是,那名青鸾卫都督是太后的人,沈成章则是四大臣的人,官至督捕司郎中,又被江湖中人称为六扇门总捕头。正因如此,李玄都才会称呼沈霜眉为“忠良之后”。 沈霜眉的脸色稍缓,问道:“你……认识家父?” 李玄都点头道:“未曾深交,但有过数面之缘,也曾一起共事。” 沈霜眉转头望向胡良,略微迟疑道:“胡大哥,这位是?” 不等胡良说话,李玄都已经是主动开口道:“我已经说过,我姓李,双名玄都,并非是谎报假名。” “李玄都吗?”女子低低呢喃一声,放下手中的雁翎刀,抱拳一礼,“昨夜的事情,是我失礼了。” 此言一出,小丫头和胡良这一大一小都瞪大了眼睛,同时两人的脸上也都露出一种“原来如此”的表情。 小丫头更是心直口快:“哥哥,你昨晚什么时候出去的?” 胡良瞬间来到小丫头的身后,伸手握住她的嘴巴,“丫头莫要乱说,你还小,不懂这男女之间的事情……” 沈霜眉毕竟是女儿家,此时脸色微微发红,不得不出声打断胡良道:“胡大哥!我与这位李公子并无……并无……” 胡良促狭笑道:“不必解释,毕竟是江湖儿女。” 李玄都一巴掌拍在胡良的肩上,笑骂道:“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然后他拉过周淑宁,对沈霜眉介绍道:“沈捕头,这位是舍妹淑宁。” 原来是妹妹,不是女儿。 沈霜眉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脸上却是不显,冲小丫头微微一笑,“淑宁,你好。” 小丫头作揖还礼,在胡良和李玄都的熏染之下,话语中已经有了些许“江湖气”,“淑宁见过沈捕头。” 沈霜眉笑了笑,望向李玄都,正色道:“方才李公子提到了帝京一战,难道李公子当初也参与了帝京一战?” 李玄都说道:“不要称呼我李公子,我算哪门子的公子,若是不嫌弃,可以称呼我的表字‘紫府’。” “那你也不要称呼我沈捕头,我却是没什么表字,叫我霜眉就好。”沈霜眉温婉一笑。 她正要继续追问李玄都是否参与过帝京一战,忽然念及“紫府”二字,脸色微变,分不清是震惊还是不敢置信。她身为六扇门的“金紫捕头”,自然熟知天下间的各路高手,提到“紫府”二字,便让人不得不想起当年那位纵横江北河朔之地的紫府剑仙。 这也就罢了。 她既然称呼胡良为“胡大哥”,便可见两人的关系之近,别人也许不知内幕,但她却是清楚胡良当初与那位紫府剑仙关系极佳,堪称生死之交也不为过。 姓李名玄都字紫府,又是与胡良关系极好,再加上紫府剑仙在帝京一战之后坠境不止的传闻,如此一来,这位李公子的身份几乎已经是毋庸置疑,否则如何两袖两飞剑?否则又是如何在玄元境便用出了归真境方能练成的“无极劲”? 眼前之人就是那位曾经占据少玄榜魁首位置的紫府剑仙! 这个答案在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一时间,沈霜眉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这倒不是摄于紫府剑仙的威名如何,毕竟不管曾经的紫府剑仙如何超凡绝世,如今也已经跌落尘埃之中,真正让沈霜眉无措的是,当年的她其实是极为仰慕紫府剑仙的,做梦都想着哪天出门都能遇到这位紫府剑仙,能说上一句话便是天大的满足,当时的她已经练剑有几年的功夫,后来弃剑练刀,很大原因便是因为紫府剑仙的消失归隐,没了紫府剑仙,她还练什么剑。 就在此时,她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位紫府剑仙忽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还让她称呼表字“紫府”,她如何能不手足无措? 李玄都被这位女捕头破天荒流露出来的无措模样逗乐,又有些摸不着头脑,望向胡良问道:“沈捕……霜眉这是怎么了?” 胡良眯眼笑道:“这丫头当初对你可是仰慕得紧,只是那时候张家妹子看你看得紧,我便没有对你说起此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去江陵城 提到张白月,李玄都不由长长叹息一声。 当年他不是不想带走张白月,只是大势难以挽回之时,他也历经了三场大战,体内气机近乎干涸,身上伤势极重,伤及内腑,再无余力从帝京城头杀回位于内城的相府,最终被一位匆匆赶到的同门师兄强行带走。 在其后的数年岁月中,他在师门养伤,躲过了江湖上的重重追杀,直到不久前,才重出江湖,此时距离张白月陪同父兄赴死已经过去了四年。 若说心中不苦,那是自欺欺人,只是人生在世,背负在身上的东西,却不止一个“情”字,还有“恩义”二字,“恩”是养育师恩,“义”是天下大义,前者来源于授业恩师,后者来源于张肃卿,这二者却是容不得李玄都自暴自弃,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也是李玄都再次重出江湖的原因之一。 李玄都的这一声叹息打断了沈霜眉的思绪,她猛地回过神来,比起方才多了许多拘谨,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就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不由摆手道:“不必如此,你我年龄相差仿佛,不足以当个‘您’字。另外,我当初给自己取的名号是‘紫府客’,这个‘紫府剑仙’,却是江湖同道抬爱了。” 沈霜眉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绪,又恢复到平日里的淡然心态,道:“紫府……你和胡大哥此行是?” 李玄都与胡良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道:“既然是自家人,那我也就直言了,淑宁的父亲周公听潮乃是当朝帝师孙阁老的弟子,他此番上书之事,你也应有所耳闻,我受好友所托,前往营救,只是力有不逮,只救出了淑宁一人,此番与天良却一起护送淑宁前往中州,算是为忠良留下一丝血脉。” 说到这儿,小丫头已经是红了眼圈,低下头去。 沈霜眉望向小丫头,顿时生出怜惜之意,语气中带着几分悲凉道:“原来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 小丫头抬起头来,隐约带着几分哭腔问道:“沈捕头也没了爹爹吗?” 沈霜眉点点头,神情变得坚毅,沉声道:“当年帝京一战,我爹死在了青鸾卫的手里。” 小丫头凄然道:“我爹爹也是被青鸾卫的人给害死了。” 被勾起往事回忆的沈霜眉不由心中大恸,轻轻伸手揽过小丫头,柔声道:“你以后不要叫我沈捕头,就叫我沈姐姐好不好?” 小丫头轻轻点头。 这时候,胡良抹了把脸,忍不住唉声叹气道:“好么,一个是哥哥,一个姐姐,合着就我是叔叔,我有那么老吗?” 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一起被胡良给逗乐,房间里的阴霾淡去几分,沈霜眉忍俊不禁道:“胡大哥本就已是而立之年,我们淑宁还未及笄,叫声叔叔自然没错。” 李玄都与胡良相交多年,言语从来无忌,有些时候更甚于损友,此时也开口道:“天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若是从淑宁这里论起,你比我们还要高出一辈,可是占了大便宜。” 胡良愤然道:“谁想做大辈谁做去,老子就想当回年轻英俊的少侠,不行啊?” “行,怎么不行。”李玄都笑道:“胡少侠,胡公子,这总成了吧。” 胡良轻哼一声,“每次行侠仗义,救下个姑娘,对你都是‘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怎么到了我这儿就成了‘无以为报,唯有下辈子再报’,你就是李公子,到我这儿就是胡大哥,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不患寡而患不均!” 李玄都无奈道:“那些女子瞧不上你,怪我咯?” 胡良长叹一声,“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 瞧见这一幕,一直在六扇门中有“冷美人”之称的沈霜眉忍不住扑哧一笑。 胡大哥她是早已熟识的,为人就是如此,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可李玄都却是让她有些大开眼界的感觉。 她忽然觉得,这就应该是她心目中的紫府剑仙,没有什么慑服众生的霸气,也不曾冷傲拒人千里之外,就这般温和守礼,平易近人,她从不觉得紫府剑仙会是有些人口中的滥杀无辜之人,如果他真是这样的人,那么他就不会出现在帝京城中,然后赔上了自己的一身修为,也赔上了自己脚下的一条青云之路。 经过胡良的一番插科打诨之后,四人之间的气氛好了许多,围桌而坐,李玄都问起了沈霜眉的差事,沈霜眉自是再无半分隐瞒,全部如实相告,原来她这次从帝京赶赴荆州,除了明面上要查明奇石纲被劫的案子之外,同时也是奉了内阁的密令,要暗中查明江南市舶司、织造局等衙门的贪墨情事。 这两处衙门,都是由宫中派去的宦官负责掌管。正所谓人有头颅四肢,主自身本体,称为五体。人又有“宫”,主后代繁衍。世上有去“宫”之刑,称之为“宫刑”。宦官为寄身皇室为奴,自去其“宫”,故称“自宫”。至于尊称宦官为“公公”者,因“公”“宫”谐音,以慰之曾经有宫之意。 宦官去了“宫”,也就是断了独自立身之根,只有寄身皇室,依主子而为根,方能安身立命。倘若一朝被皇室主子所弃,便如断根之树立刻枯烂而死。若是主子能根干粗壮,自己便枝繁叶茂了。倒是与文官武将们的“从龙”、“扶龙”、“附龙”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因此等缘故,这些宦官的背后不是旁人,正是宫中以司礼监为首的二十四衙门,而在司礼监背后的则是那位太后娘娘。 这便涉及到朝堂上外廷和内廷的争斗,也不知是那位孙阁老的本意,还是晋王通过内阁的授意。 李玄都听完之后,说道:“这件案子,牵扯极深,霜眉你万不可有半分马虎大意,若是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须慎之再慎之。” “紫府说的是。”沈霜眉点头道:“故在我临行之前,尚书大人曾专门有过交代,不必急于一时,只要在年关之前将此事办妥即可。” 胡良毕竟也是曾经做过副总兵的人,对于这些地方衙门也知之一二,说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几处衙门都在州城之中,正巧我们要去江陵城,顺带拜访一位老友,若是霜眉不怕耽误了差事,就与我们同路,如何?” 沈霜眉颇有些女子丈夫的气概,没有半分扭捏,爽快道:“我正有此意。” 小丫头听闻此言,不由得雀跃起来,她对这位与自己身世相差无多的姐姐本就颇多好感,此时听到她要同行,自是心中欢喜。甚至在心中还隐隐生出一种想法,哥哥也好,沈姐姐也好,还有天良叔叔,若是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可她也知道,到了中州之后,便要分离,哥哥和天良叔叔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姐姐也要查案,她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去哪个不知在什么地方的玄女宗。 想到这儿,小丫头又有些神情黯然。 沈霜眉瞧出小丫头的不对劲,心中一软,便把她抱进怀里,软语柔声安慰。 也许真是女子最懂女子心思,不一会儿,小丫头便转忧为喜,伏在沈霜眉的耳边,低语轻笑。 李玄都和胡良两个大男人不好去偷听两个女子的闺房话,便一同起身去了隔壁房间,准备换身干净的崭新衣衫,然后便动身前往江陵,拜访风雷派,见一见已是多年未见的宋老哥。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国势如此 江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李玄都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十二档,紫檀扇骨,金纸扇面,扇面上没有山水,没有美人,只有这首七言诗。 这是当年张白圭所赠,诗也是由他亲笔题写。 江陵城距离三湖县大概有三百余里,多是平坦的驿路官路,一行人难得白日赶路,好在入秋之后,天气谈不上酷烈,凉爽宜人,倒也不觉得日头难捱,很快就进了江陵府城的地界。 来到江陵城前,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城池,南临大江,北依汉水,西控蜀州,南通潇州,是为战略要冲,东南重镇。 极目望去,依稀可以看到城内一座望楼竟是比江陵的城墙还要高出数丈,耸然独立,依稀可见青黑色屋顶,如同鹤立鸡群。 李玄都伸出手指,指着那座望楼的问道:“那是宋老哥曾经提起过的听雷楼?” 胡良嗯了一声,“应该是了。” 李玄都眯眼望去,下意识地想要握住腰间剑柄,因为没有佩剑的缘故,结果摸了个空。 他这才恍然惊醒,自己已是不曾佩剑多年了。 李玄都干脆收回手,沉默片刻后,轻轻开口道:“进城吧。” 既然是东南重镇,又是首府州城,那么城门的检查自然十分严苛,不过一行人的相关路引文牒一应俱全,又有沈霜眉这位公门中人,自是没有什么波折顺利入城。 进城之后,市井街道开始热闹起来,因为小丫头想要骑马,便由沈霜眉抱在身前,小丫头坐在马背上,四下张望,满眼都是新奇。 李玄都和胡良驾车,缓缓慢行,胡良一看便是江湖人的做派,其实认真说起来,人靠衣裳马靠鞍,虽然有“穿上龙袍不像太子”的说法,但很大程度还要看身上的衣着打扮如何,当年的胡良穿上副总兵的武官袍服,那也是一方领兵大员。此时李玄都独自坐在车厢中,却是一身书生儒士装扮,再配上手中折扇,便是妥妥的江南名士做派。 一行人在城中逛了一会儿之后,因为天色已晚,没有立时去风雷派拜访,而是先找了一家客栈,要说这州城的客栈,就是不一般,占地颇大,客房分为两等,一般的是二楼的一间间普通客房,与寻常客房无异,更高一等的则是主楼的后院,被分割成一个个独门独栋小院,可供一家人入住,李玄都花了三枚太平钱,包下了一个院子。 李玄都入住之后,胡良带着小丫头去大堂用饭,李玄都和沈霜眉因为没有食欲,便留在后院中。 到了江南,初秋天气仍无太多凉意。 李玄都搬出一把躺椅,坐在院中,受徐徐晚风吹拂,轻摇折扇,颇为惬意。 沈霜眉坐在不远处的,好奇问道:“紫府不像是剑客,也不像江湖人,倒像是个读书人。” 两人现在已经没了先前的生疏,李玄都不介意说些交心之言,“过去的几年之中,我一度如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般,也就是江湖中所谓的‘废人’,那时我在一处青山绿水之地,开垦了三亩闲田,种些稻子和蔬菜,又搭了间茅庐,每逢夏夜,屋内闷热难当,我都要在院中纳凉,每逢冬日,苦寒刺骨,不得不砍柴生火取暖,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那是什么样的经历?”沈霜眉歪头问道。 李玄都的眼神中流露出追忆,轻声道:“霜眉你家世代为朝廷效力,自是与贫贱二字不沾半分,所以那是一种你们从未经历的经历,说简单些,八个字足以概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沈霜眉从未去深思过这八个字究竟有什么深意,默念一遍之后,摇了摇头。 李玄都将手中的折扇合拢,缓缓道:“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在寻常百姓看来,能够睡到日上三竿,已经是神仙的日子。因为在地里刨食,最是公道,出几分力就得几分粮食,稍有懈怠就要饿肚子,我那时候也差不多如此,虽说无饥饿之虞,但也要日日耕作,自此方知百姓之苦。” 李玄都顿了一下,道:“我那三亩田地,可以算是最上等的沃土肥田,收成自然极好,可换成一般百姓人家,多是贫瘠田地,哪怕是整日整月都用来劳作,一旦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仍是不足果腹,除此之外,他们还要缴纳赋税,其生活之艰难,难以想象。圣人言,苛政猛于虎,绝非夸大虚言。” 沈霜眉第一次听李玄都说起他的过往经历,她只知道李玄都在帝京一战之后就不知所踪,却不知道他在这段时间中到底做了什么,此时不免震惊非常,而且她还从李玄都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别样意味。 “赋税?”这两个字被沈霜眉咬得很轻,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对,赋税。”李玄都稍稍加重了嗓音:“我大魏朝有祖制,官绅、宗室、勋贵皆不纳税,开国之初,尚不觉如何,可开国至今,官绅已是数十倍于开国之初,遍于天下。百姓们遇到荒年,活不下去,便把田地贱卖给士绅,只甘做佃户,因为士绅不纳赋税。如此一来,上有皇室宗亲,中有各级官吏,下有地方乡绅,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 沈霜眉是真的不敢置信了,对于出身于官宦世家的她来说,从来都是认为不纳赋税是天经地义之事,却是从未想过这些。 沈霜眉望着面容恬淡的李玄都,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李玄都接着说道:“百姓之苦,我经历了大半。当年张相对我说过,‘时也命也,尽人事方能听天命,先要做到尽人事,然后等天命’,我觉得这句话没有错,就拿你要查的案子来说,辽东金帐年年侵犯,西北乱军年年肆虐,危及天下,可是国库年年空虚,甚至将士军饷粮草都要东挪西凑,寅吃卯粮,可卯粮吃完之后,还有什么可吃?这些事如果只是抓几个宦官能够说得过去吗?只要天下大弊一日不革,就算抓了这些宦官,还会有其他的后来人前赴后继,抓不胜抓。也许你会觉得我太过偏激,凡事都要慢慢去做,可几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可曾有过半分改观?反倒是愈演愈烈!” 沈霜眉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化为一声沉沉叹息。 李玄都缓缓展开手中的折扇,望着扇面上的七言诗,缓缓说道:“当年张相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决意要变法革制,除此天下大弊。若要变法,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些不纳赋税的士绅官吏和皇室宗亲,这是要断他们的财路,挖他们的根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说他们能不记恨张相吗,自然是联起手来把想要变法革新的人置于死地,这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帝京一战,以张相为首的四大臣之所以大败亏输,不是输给了谢太后,而是输给了整个庙堂,谢太后窃据高位,不过是以国势换权势而已。” 李玄都轻摇折扇,扇起一阵清凉,“张相曾经说过,‘如入火聚,得清凉门。’站在火坑中,却有置身冰窖之感,无论变法成与不成,张相都已经很难全身而退,他有今日的下场,皆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 沈霜眉沉默不语,她定定地望着李玄都,忽然有些明白父亲当年为何会死心塌地跟随那位张相爷,至死无悔。 李玄都合起折扇,轻叹道:“纸上空谈,于国无益,当年提三尺剑报国,亦是壮志难酬,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路在何方了。” 沈霜眉安静聆听,心头上满是悲哀之意。 国势如此,徒呼奈何。 第一百二十三章 风雷之变 第二日清早,一行人来到了位于江陵城中的风雷派,四个人顿时发现有些异常,因为本该是车水马龙的风雷派大门前,却是门可罗雀,不见来往之人不说,而且大门紧闭,半点也不像是一府大派该有的样子。 无奈,李玄都只得上前叩门,不多时出来一个门房,有了上次在南山园吃了闭门羹的教训,李玄都干脆也不隐瞒身份,直接道:“劳烦通报一说,就说‘西北一刀’胡大侠,六扇门‘金紫捕头’沈霜眉,求见风雷派宋门主。” 原本还想着如何找个由头闭门谢客的门房立时吓了一跳,“西北一刀”的名号,他是听说过的,此人原本是西北那边的高手,曾经一人一刀剿灭大盗百余人,江湖人称“西北一枭”,后又在帝京一战中一刀斩断青鸾卫都督的手臂,这才得了“西北一刀”的称呼。至于沈霜眉,虽然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却是知道“金紫捕头”的名号,那必然是先天境的高人,方能被六扇门授予“金紫鱼符”,招惹不得。 今天这两位访客,黑道白道占全,又都是先天境的高人,可不是他一个小小门房能够做主的,于是他告罪一声,赶忙回了府里,不一会儿就有一位老人出门亲自迎接,姓郑,不是风雷派之人,却是跟随宋家两代人的管事,在风雷派中德高望重。 胡良说了下当年的和宋老哥交情,这位管事听门主说起过胡良此人,知道此中不虚,就多出了许多真诚热络。既然是能够入老门主法眼的江湖朋友,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多益善,那么少门主的位置,说不定就可以坐得稳当了。 风雷派闹中取静,建造得别有洞天,进到府中之后,穿廊过道绕影壁,却迟迟不见宋老哥的身影,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多了不少疑虑。 以宋老哥的性子而言,不该如此拿巧才是,早就应该出来相迎,为何迟迟不见人影? 就在此时,终于来到风雷派的正院。 李玄都率先停下脚步。 胡良、沈霜眉、周淑宁也随之停下脚步,且稍稍落后了半个身位。 老管事大半辈子迎送往来,最是熟稔人情世故,看到这一幕,顿时心中有了思量,这四人中竟是以这个年轻人为首?胡良和那位沈捕头已经是身份不俗,他们尚且要矮上一头,那么此人又是何来路? 是朝廷的王孙贵胄?还是某个大宗的嫡系传人? 老人拿捏不准。 就在此时,李玄都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老人的腰间,竟是一条白色的孝带,心底一惊,顾不得礼数,直接开口问道:“你这是给谁戴孝?” 老人的脸色骤然僵住,然后脸上慢慢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涩声道:“不瞒几位,我家门主已经于月余之前亡故了。” 李玄都和胡良顿时变色。 此时正堂之内,黑白一片,黑色的棺椁,白色的幔帐,还有那个黑底白字的大大“奠”字。 因为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天,所以堂内之人已经除服,不再穿着粗麻孝衣,但都是身着素服,腰间也都系了白色的孝带。 堂内之人神色各异。 有人面无表情,有人神态冷漠,有人面露悲戚,有人脸色阴沉。 居中之人,是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虽然身着素服,但仍旧难掩其器宇轩昂,不过此时面带戚容,眉宇间又藏有三分忧色。 在年轻公子的周围共有四人,分别是:一名佩刀大汉,一名神色枯槁的中年男子,一名鹰目勾鼻的文士,一名徐娘半老的中年妇人。 这年轻公子便是如今风雷派的少门主宋幕遮,在老门主亡故之后,理应由他出任门主之位,另外四人则在整个荆州地面上都是赫赫有名之辈,分别是风雷派的风、雷、雨、电四大堂主,如果没有这位少门主,那么风雷派的门主之位便是要从这四位堂主中选出。 当老管事引着四人走进正堂时,包括宋幕遮在内,五人一起望向李玄都一行人,目光如电,犹若实质,此中蕴藏的气势可想而知。 只是有胡良和沈霜眉这两位先天境高手在,却是悄然化为无形。 五人脸色顿时一变,年轻公子缓缓开口问道:“郑伯,不知这几位是?” 老管事这时开口介绍道:“这几位都是老门主生前的旧友。” “这位是‘西北一刀’胡大侠。” “这位是六扇门的‘金紫捕头’沈捕头。” “这位是……” 老人依次介绍,说到李玄都的时候却是猛地卡住,不知该如何介绍。 李玄都也不使老人为难,主动抱拳一礼,开口道:“江湖散人李玄都,以及舍妹淑宁。” 小丫头也有样学样,依葫芦画瓢地抱拳一礼。 听到这几个名号,四位堂主略一交换眼神,知道遇上了过江强龙,却是不得不开口了,其中那位神色枯槁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风雷派风堂堂主公孙量,有礼。” 继而是佩刀大汉,豪迈道:“风雷派雷堂堂主孙少宗,见过几位。” 然后是中年妇人,不卑不亢:“风雷派雨堂堂主朱玉,有礼了。” 最后是那位鹰目勾鼻的文士,朗声道:“小可风雷派电堂堂主左秋云,见过诸位。” 在四位堂主各自报过名号之后,好似文弱书生的宋幕遮缓缓上前一步,眼中竟是有了泪光,“既然几位是家父生前好友,便是前辈,小子宋幕遮见过几位前辈!” 说话间,便要弯腰作揖。 李玄都和胡良同时上前一步,搀扶着这位年轻门主,不使他真拜下去。 沈霜眉则是轻轻揽过小丫头,向后稍稍退出一步,毕竟她与宋门主并无深交,却是不好掺合此事。 李玄都开口道:“宋公子莫要如此,你我岁数相差无几,怎好当你如此之礼,你我同辈相交便是。” 宋幕遮缓缓直起身来,用袖子擦拭眼角泪珠,道:“情难自已,却是见笑了。” 李玄都正色道:“人之常情。” 宋幕遮双眼还是通红,“几位远道而来,不如暂且住下,待会儿由小子设宴,为几位接风洗尘。” “不急。”李玄都抬起手掌,“待我先为宋老哥上三炷香。” 四位堂主见此情景,神色各异,一番交换眼神之后,由风堂堂主公孙量开口道:“既然有客到访,我等暂且告退。” 宋幕遮勉强笑了笑,“四位堂主请自便,风雷派上下,还要依仗四位堂主支撑。” 四位堂主朝着这位少门主行了一礼,徐徐退出堂外,各自散去。 离开这座总舵之后,风堂堂主公孙量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等候,等到电堂堂主左秋云过来之后,两者并肩而行。 公孙量一向是惜字如金,此时却是主动开口问道:“你看这几人是何来路?” 左秋云笑道:“应该只是老门主的故交而已,那胡良曾经参与过帝京一战,六扇门也是内阁的人,当年老门主去帝京的时候,与他们结识,也在情理之中。” 面容枯槁的公孙量笑了笑。 左秋云突然问道:“公孙师兄怎么看宋家小子刚才的一番作态?” 公孙量淡然道:“故作凄惨,博取同情。说到底不过是驱虎吞狼的把戏罢了,想要借这些与老门主有旧的过江强龙之手,除掉我们这些不怎么听话的老臣,心思是好心思,就是手段稚嫩了一点,也太急了点。” 左秋云轻声道:“公孙师兄鞭辟入里。” 公孙量回头望了一眼悬挂着“风雷派”三个大字的大门,眯眼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第一百二十四章 阴阳鬼咒 整座正堂已经布置成了灵堂的样式,所以香案、灵位、香炉等物事一应俱全。 李玄都从香案捻起三支线香在火烛上点燃了,双手持香,朝着灵位拜了三拜,然后才将三炷香插进了香炉。 江湖儿郎江湖死,常在江湖之人,对于生死看得很淡,不是因为无惧,不是因为无谓,不是因为无情,而是因为无奈。 行走江湖,就像兵卒上了沙场,有实战经验的百战老卒从来都与热血无关,他们近乎无情,像吝啬的商贾一样,仔细算计着双方本钱之间的悬殊,怎样才能用自己有限的本钱去换取最大的好处。他们见自己的袍泽被打倒后,决不会勃然大怒地扑过去替袍泽报仇,而是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袍泽们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他们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该做的。沙场厮杀,要是死几个人就大哭大喊地要报仇,这仗就没法打了,只有初出茅庐的新卒子才这么干。 老江湖也是如此,若是死了个人就心性大变,或怨天恨地,或哭天抢地,那也就不要混江湖了,不适合江湖,又何苦在江湖中苦苦挣扎,早些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正理。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坚持。 李玄都神色肃穆地上香之后,让出位置,让胡良上香,然后轻声问道:“宋老哥……是怎么走的?” 站在旁边的宋幕遮神色黯然,回答道:“想必几位也都知道,家父他人家在天宝二年时曾往帝京一行,从帝京回来之后,身受重伤,这几年来遍访名医,都无济于事……” 李玄都微微皱眉,“神霄宗就不管吗?” “神霄宗的人也来了,只是他们也束手无策。”宋幕遮又红了眼圈,道:“宗主他老人家说,家父他是中了阴阳宗的‘鬼咒’,若是及早发现,或可有救,只是家父初时并未察觉异样,也未向神霄宗求助,待到身躯开始逐渐朽坏,却是为时已晚,‘鬼咒’已经深入骨髓,就是宗主他老人也解不得此‘鬼咒’,只能以修为和丹药帮家父勉强维持拖延,如此续命三年之后,家父终是积重难返,于月余之前亡故。” 李玄都轻叹一声,又问道:“既然是月余之前亡故,为何还不下葬?” 听闻此言,宋幕遮更是悲从中来,悲声说道:“根据宗主他老人家所说,因为家父是死于‘鬼咒’,所以在身死之后,身躯会化作僵尸,神魂会化作厉鬼,宗主他们人家为此专门赐下三十六枚符咒,贴于棺材之中,又派遣了两位神霄宗师叔前来设醮,超度家父亡魂,如此之后,还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然后将家父的尸体火化,如此方可入土为安。” 李玄都抬眼望向黑色的棺椁,可见其上绘有云纹,应该是神霄宗的手笔无疑了。 至于阴阳宗的“鬼咒”,他也只是有所耳闻,却是知之不多,盖因在邪道十宗中,以阴阳宗最为神秘莫测,上任“圣君”还在世时,辽东五宗和西北五宗还未像今日这般相互敌对,十宗齐聚“圣君”麾下,如果说无道宗是第一号打手,是武将,那么阴阳宗就是“圣君”的军师,是谋士。正道十二宗与邪道十宗同根同源,极为相似,好似阴阳双鱼的两面,比如说玄女宗对应牝女宗,阴阳宗便是对应太平宗,精于谶纬之道,晓阴阳,通八卦,测吉凶,算祸福,窥天机,故在十宗中地位甚高。 李玄都心思有些沉重。 帝京一战中竟是有阴阳宗的人在暗中出手?再联想到宫官先前的一番举动,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除了正道十二宗之外,邪道十宗似乎也参与了帝京一战,不过不同于正道诸宗的声势浩大,邪道十宗应该是藏于暗中,行踪隐秘,只是派出了极少数的修为绝顶之人参加,所以就连参与了此战的李玄都也不清楚。 敬香之后,李玄都来到棺椁旁,轻轻拍了下棺椁,入手顿时一片刺骨寒意,整个棺椁竟是如一块寒冰,让他不得不缩回手掌,低头望去,就在刚才的一触之下,他的手掌上已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玄女宗的寒冰掌也不过如此。 胡良惊讶道:“好生厉害的手段。” 沈霜眉的脸上也露出震惊之色,杀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杀人的手段让堂堂神霄宗宗主都束手无策,而且死后还有如此大的威力,可以肯定,出手之人必然是出神入化三境的修为。 李玄都轻轻握拳,捏碎附着在手掌上的寒霜,开口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施咒之人应该有天人境以上的修为,至于是天人无量境,还是天人造化境,就不是我可以揣测的了。” 此言一出,胡良和沈霜眉俱是变色。 当年的李玄都已经走到归真境的巅峰,距离天人逍遥境也不过一步之遥,可他直接否定了天人逍遥境,提也不提,可见此人修为之高深难测。 李玄都轻叹一声,“宋老哥是如何招惹了此等人物?还是说不幸被殃及池鱼?” 宋幕遮苦涩摇头道:“家父从未提起,似乎他老人家对此也不知情。” 李玄都点了点头,并不觉得意外,转而望向胡良,问道:“天良,你与宋老哥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胡良想了想,答道:“应该是在承天门一战之后,宋老哥受伤不轻,与我一道出城,然后在城外的十里亭各自分别。” “十里亭。”李玄都轻声呢喃一句,却又想不出什么头绪,暂且放下不提,转而说道:“帝京一战,本就是血债累累,没想到今日又要添上宋老哥这笔血债。” 胡良一字一顿道:“这些血债,总有一天要讨回来。” 李玄都轻声说道:“宋老哥到底是被何人所害,我们现在还不得而知,不过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们今天无法向他们讨个说法,可终有请教的时候。” 这几句话,放在旁人看来,也许有可笑之嫌,毕竟此时的李玄都不过是个玄元境而已,而加害老门主之人,则是天人境的宗师人物,如何讨要说法?这等有自吹自擂嫌疑的话语,说到底也不过是场面话而已。 不过老管事却是想得更深一些,因为不管胡良也好,沈霜眉也罢,竟是都对这番话并无异议,也无戏谑不屑神情,俨然是以这年轻人为马首是瞻的意思,难不成这个年轻人果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就连天人境的大宗师都可以不放在眼中! 想到这儿,老管事的心中便多了几分小心,也多了几分别的心思, 如今的风雷派中,看似太平,实则是暗流涌动,庙堂上有个说法,叫做“主少国疑”,放在江湖门派里,也是如此。老门主离世,少门主继位,四位老臣心思各异。风、雷、雨、电四大堂主,哪个不是在江湖上厮混多年的老江湖了,心高气傲,他们会乐意听一只雏鸟的命令?他们不会生出取而代之的想法? 老管事不觉得自己的这份担心是杞人忧天,因为从四位堂主的态度来看,这已然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兴许过不了多久,他们便要前来逼宫,逼着少门主让出这风雷派的门主之位,而神霄宗作为风雷派的上宗,也多半不会在此事上说话,对于他们而言,只要风雷派还在神霄宗的掌握之中就行,至于谁来做门主,那就是风雷派的私事了。 在这个时候,有四位老门主的旧友到访,便是溺水之人所能抱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雷之忧 风雷派四大堂主,在江陵府的地界,乃至于整个荆州,都可以算是一号人物,名头响亮。至于神霄宗,高则高矣,却远在太和山上,好似那山上仙人,不与凡俗相通,一般只有到了玄元境这等位置的高手,方才知晓一二,在其之下,尤其是在泥塘一般的底层江湖,神霄宗的名气反倒是不如大小堂口遍布江陵府的风雷派。 在这四大堂主之中,为首之人,是风堂堂主公孙量,因为早年时修炼一门名为“五雷手”的功法出了岔子,留有暗伤,所以长年神色枯槁,仿佛是个药罐子,可实际上,此人乃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先天境高手,以前老门主在世时,他在风雷派中也仅次于老门主一人而已,如今老门主故去,那他便是当之无愧的风雷派第一高手。而且论起辈分,他也是宋幕遮的师叔辈,在风雷派中根基深厚,追随者众多,而他本人心思阴沉,手腕颇为了得。 排名第二的,是风雷派雷堂堂主孙少宗,他是被老门主从山野中捡回来的,自小便筋骨异于常人,习武后就浸泡在药缸中,以秘药浸泡,成人之后,力大无穷,就算是生撕虎豹也不在话下,虽然只有玄元境的修为,但是真要生死相搏,就算遇到了先天境的高手,也有一战之力,堪称是伪先天境的修为。 之后就是雨堂堂主朱玉,她是女子之身,也是风雷派三大先天境高手之一,虽说无论根骨还是悟性,都不是上上之选,可也不是下下之选,属于两可之间,而她之所以能在这个年纪踏足先天境,除了风雷派的大力栽培之外,凭借的就是“用功”二字,勤奋刻苦,使得她在可与不可之间终于变成了一个“可”字。 最后是电堂堂主左秋云,他是四位堂主中修为最弱之人,可他却也是风雷堂中的智囊人物,功于心计,颇有些谋略,大概类似于岳左在岭秀山庄中的地位,常常代替门主出面,交结各路达官显贵,在官府那边的名声很是不错。 如此四个人物,辈分、根基、武力、心性、谋略、手段皆有,凭什么要听命于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这便是宋幕遮所面临的困局。 遍观史册,主少国疑、臣强君弱、奴大欺主,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寻常富贵之家,都是一个无可避免的问题,有人在这个问题上撞了个头破血流,也有人得以侥幸破局,而宋幕遮同样有幸出现在这个很长的名单上。 其实在举办丧事的那几天里,就已经有了苗头,不过人死为大,各路吊唁宾朋齐聚,又有神霄宗的人在此设醮超度,所以才强压着未曾发作,现在神霄宗的人已经走了,丧事已经完毕,也到了该发作的时候。 如果不是李玄都他们一行人在这时候登门拜访,那么四位堂主今天就要在灵堂前发难。 每每想到这儿,老管事都忍不住喟然长叹。 这宋家,还能执掌风雷派多久? 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李玄都一行人被安排在一座小院,院子虽小,但却别致,玲珑精巧,一条石头小径贯穿了整个小筑,两旁花草怒放蓬勃,很是清幽美丽,尽显江南园林的精细心思,又有引水入府的手笔,湖边种了几丛水竹,每逢夜晚月明,月光透过竹叶照洒在砖石地面上,如凉水浮影,颇有雅意,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在竹下有石桌,配以三个石凳,想来是取“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之意,此时三人围桌而坐,小丫头便只能坐在沈霜眉的怀中,好在小丫头本就对这位沈姐姐极有好感,也不抵触,安静乖巧,让沈霜眉为她编织双丫髻。 这一路走来,李玄都和胡良两个大男人照顾饮食起居还不成问题,可要是编发什么的,那就束手无策了,只能草草一扎,看起来凌乱如杂草,仅仅比披头散发的“野人”做派稍好一点,活活一个野丫头,此时被沈霜眉解开重新编发,又有了些大家闺秀的温婉贤淑,可见小美人胚子的气质。 李玄都望着正专心帮周淑宁编发的沈霜眉,略有歉意道:“霜眉,本以为这次风雷派之行不过是次寻常的访友之行,却没想到遇上这档子事情,宋老哥一去,看似太平的风雷派立时就不太平了,表面上风平浪静,湖面底下都是暗流涌动,我和天良顾念着宋老哥的情分,不好视而不见一走了之,多半还是要管一管此事。” 沈霜眉的动作一停,轻声道:“此事当然该管。”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本不该说此话,因为此话有激将之嫌,可我想了想,还是要说,霜眉你与此事无关,不应被我们牵扯进来。” 沈霜眉继续给小丫头编发,轻声道:“这话的确是不该说,倒不是激将不激将的,而是紫府你未免太小看我沈霜眉,霜眉还不是胆小怕事之人。当年紫府为了张氏一门,敢于一人一剑死战帝京城头,霜眉比不得紫府,可一个风雷派,总不会比当初的帝京城更可怕。” “霜眉不愧是女中豪杰,有侠气!”胡良伸出大拇指,“小小一个风雷派,当然比不得帝京城头,可毕竟也是一地豪强,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再者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些个狗屁倒灶的家门破事,最是纠缠不清,所以霜眉你莫要误会老李的意思,他当然不是小看你,只是怕这里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解决不掉,误了你的案子。” 李玄都戒烟道:“如天良所言,我是真没有小觑霜眉的意思,只是觉得若将霜眉拖入麻烦之中,却是有些不好意思。” 沈霜眉展颜一笑,“胡大哥不愧是老江湖了,说话就是滴水不漏,只是我的案子并不着急,我相信风雷派的事情也不会拖延太久。再者说了,紫府这次中州之行,请胡大哥保驾护航,就不怕把胡大哥也拖入麻烦之中了?” 李玄都立时一滞,不知该如何应答。 沈霜眉继续说道:“因为紫府与胡大哥情同手足,无内外之别,自然无所谓麻烦与否,而紫府怕把我拖入麻烦之中,从这一点上来说,却是把我当做外人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饶是李玄都,也不得不佩服了,只得说道:“霜眉所言极是,是我不对。” 小丫头还是第一次看到哥哥在言语上被人堵住,不由对沈姐姐好生佩服。 胡良却不意外,当年沈成章还在世的时候,他就领教过这丫头的厉害,伶牙俐齿,尤其是跟她爹学了一套诱供审讯的本事,那更是了得,今天老李在她身上吃瘪,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霜眉要留下来助我们一臂之力,那我就不客气了,也不说谢不谢的,单凭这份侠义精神,按照江湖上的规矩,称呼一声女侠也不为过。” 沈霜眉故意玩笑道:“什么女侠?大侠也好,游侠、少侠、也罢,说到底还是江湖绿林的说法,我可是正经的官家公差,吃的是朝廷俸禄,紫府真想要尊我一下,叫我一声沈大捕头就行。” 胡良爽朗大笑。 李玄都亦是会心一笑。 小丫头虽然不清楚哥哥、沈姐姐、还有天良叔叔,到底在笑什么,但既然大家都笑,那她也觉得心中欢喜,便也随着三人一起笑。 在她看来,能够亲朋好友聚在一起,能够尽开笑颜,便是这世上最好之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雷堂雨堂 中午的时候,宋幕遮派人来请一行人前去赴宴,接风洗尘。 李玄都自是不会拒绝,这本就是江湖上待人接物的基本礼数,而且李玄都也想要向宋幕遮了解一下风雷派中的具体情形。 来到待客的正厅,酒宴已经准备完毕,其实说是酒宴,因为宋幕遮还在孝期之故,不能饮酒,所以桌上只有茶水,菜式也多以素淡为主。不过江湖中人,不似权贵世家和书香门第,从不讲究什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大多都是生硬干粮吃得,山珍海味也吃得。 分而落座之后,主人宋幕遮首先开口,不外乎是谢过几人,言语谦恭,已经不能说是客套,而是有点讨好的意思。 既然宋幕遮已经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李玄都也不兜圈子绕弯子,直接开口道:“蛇无头不行,既然宋老哥已经故去,那么风雷派必然要有新的门主,不知少门主的升座大典几时举行?” 闻听此言,宋幕遮的脸上顿时露出苦笑,说道:“不瞒几位,我风雷派一直都是父子承继,无论是以道理而论,还是以规矩而论,都应当是我继承门主之位,只是在下资质驽钝,修为低微,在家父故去之后,却是难以服众,致使几位堂主多有不满,故而迟迟未能举行升座大典。” 李玄都没有着急开口,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若有所思。 胡良直接点破了这层窗户纸,“主少国疑,对吧?这种事情,哪家那户,无论大家小家,都难以免俗,一是怕少当家的担不起如此大的家业,二是有些老人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宋幕遮苦笑点头。 沈霜眉轻声道:“请问宋门主,是四位堂主都是如此,还是某位或是某几位堂主如此?” 此话直接问在了要害处,如果四人都不服宋幕遮,那么宋幕遮就算有李玄都和胡良相助,也坐不稳这个门主之位,因为李玄都他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风雷派中,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可如果仅仅部分堂主心怀异心,那么此事便好办了,打压一部分,拉拢一部分,如此宋幕遮便能坐稳门主之位。 有一个道理,不了解权势本质的人不会懂得。 权势,名义上来自头上,权力的实质是自于脚下。 就拿皇帝来说,他的头上是苍天,所以他自称天子,可所谓的天子只是一个虚名而已,不是只有天子才能做皇帝,而是做了皇帝才是天子。仅仅一个天子的虚名,无法掌控偌大天下,岂不闻当年权臣高氏的那句“陛下难道想要造反不成?” 皇帝除了一个“天子”名号之外,真正想要握有生杀大权,还需要脚下的权力,他的脚下是文武百官,只有文武百官忠于皇帝,愿意听从皇帝的命令,皇帝方能予取予求,若是皇帝不能获得百官支持,那么他就是被架空的傀儡,空有天子名号而已,这样的例子,遍览史册,不胜枚举。 上下两个权力相辅相成。皇帝之所以被架空成为傀儡,是因为他缺少了来自于下方的权力,权臣手握大权却不敢篡位,是因为他缺少了来自于上方的权力,也就是正统名分。 现在宋幕遮便是占据了正统名分,却苦于没有下方的支持,就算勉强坐上了门主的位子,四大堂主罔顾他的号令,那他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如果他想要彻底掌控风雷派,说白了就是要获取绝大多数堂主的支持,其中手段,不外乎杀人立威、收买笼络、拿捏把柄几种方法。 沈霜眉好歹是出自官宦之家,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对此自然极为明白,此时一语中的,也在情理之中。 宋幕遮不由看了眼这位沈捕头。 少女怀春,少年多情。 在这个年纪,最是易动情思,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回眸,便会怦然心动,继而放之不下,寤寐求之。 这位沈捕头,相貌不算顶尖,可自有一股勃勃英气,这是其他女子难以比拟的,而且从她的言辞来看,也是心思敏捷之人,绝非那种庸碌女子可比,更何况她的一双长腿又是如此……如此显眼,让宋幕遮在心底默念了好几遍“非礼勿视”,才勉强收回视线。 这样的女子,如何让他不心生爱慕之心? 只是她年纪轻轻就已经踏足先天境,而他如此不过刚刚踏足玄元境而已,难免要生出自惭形秽之心,而且此时看她与那位李先生傍肩而坐,更是郎才女貌人,让他在自惭之余,又难免生出几分难以对人言说的悲愤。 至于悲从何来,愤又从何来,就是人性了,恨人有笑人无,见不得别人好,见不得别人高明,这样的人,几时少过?不过这位宋门主毕竟是从小读圣贤书长大,又有父亲的言传身教,此等念头只是一闪而逝,随即便被他压在心底,不敢再深思下去。 佛家说心猿意马,儒家说人心本善,道家说人心似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人心非善非恶,倒是一个“私”字当头,能秉克私心而常怀公心者,便是英雄圣贤。话又说回来,英雄枭雄,皆有雄才大略,无非就是为公为私之分而已。 宋幕遮收敛思绪,略微斟酌了一下言辞之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四位堂主,也并非铁板一块,更不是都有二心。其中雷堂堂主孙少宗,无父无母,自小被抛弃在荒野之中,被野狼养大,后被家父带回风雷派,亲自抚养成人,并被家父传授风雷派的‘狂雷刀法’,再加上他天生体魄强横,虽然只有玄元境,但战力并不逊于先天境。” 说到这儿,宋幕遮再次面露苦笑,“按照情理而言,他与我应当是亲兄弟一般,只是他受了旁人挑拨,一直不忿我接任门主之位,这些年来与我日渐疏远,不过毕竟当年的情分还在,若是我坐上了门主之位,他也不会过于反对就是了。”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此人有勇无谋。” 宋幕遮看了李玄都一眼,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然后是雨堂堂主朱玉,按照家父的说法,她虽然资质不算上佳,但胜在性格坚毅,志存高远,她少时修习‘先天正法’十余年不得其法。因为此法乃是神霄宗真传,难在入门,若能入门,只要支持以恒,勤练不辍,必能踏足先天境。朱玉在二十八岁那年,机缘巧合之下吃下一颗百年紫参,得以修成‘先天正法’,三十三岁踏足先天境,从而成为我风雷派的雨堂堂主。” 宋幕遮犹豫了一下,方才说道:“家父在临终前曾经告知我一件有关朱玉的密事。朱玉的婚事,乃是有家父做主,将她许配给本门中的一位功勋弟子,当时还算是琴瑟相合,只是后来朱玉踏足先天境,而她的丈夫却还只是一个抱丹境,于是夫妻之间便有了许多龃龉。后来朱玉被家父外派至吴州经营产业,并在吴州盘桓近两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朱玉结识了一位正一宗的高人,两人情投意合之下,便勾搭成奸,甚至还生下一子,被那位正一宗的高人带回了正一宗。” 沈霜眉疑问道:“那正一宗的高人就不怕毁了自己的名声?” 胡良嘿然道:“这还不简单,对外人就说这孩子是自己在路边捡的,然后收为弟子,带在身边亲自抚养,与儿子没什么两样。” 宋幕遮点了点头,算是默认胡良的说法。 李玄都轻声说道:“此人重情。” 第一百二十七章 风堂电堂 江湖是什么,江湖是人情世故,是勾心斗角,是刀光剑影。 有些争斗,也不一定非要打打杀杀。 就拿这四位堂主来说,有两位就不必动刀动枪。 李玄都说道:“先说雷堂堂主孙少宗,此人既然能被轻易挑拨,可见不是心有主见之人,这等人勇猛有余,谋略不足,既然能被旁人挑拨,自然也能被我们说服,想来应该不是难事才是,最好的办法便是投其所好,不知他可有什么喜好?” 宋幕遮答道:“若说喜好,那便是贪财好色,他常常流连于烟花之地,也曾做过许多勒索富户钱财的勾当,所幸未曾害人性命,又念及这几十年的情分,以及许多不太好放在台面上的活计也要由他来做,所以家父生前才对他一再忍让,不是我心怀偏见,我风雷派中的声誉,多半是由他败坏的。” 胡良说道:“好办,这种人,就像一条看家护院的恶犬,主人死了之后,只要谁给它肉吃,它便会跟着谁走,喂饱他便是。如果宋小兄弟信得过我胡某人,此事交由我去办,定能办得漂亮妥当,不留半点尾巴。” 宋幕遮眼神一亮,诚恳说道:“胡大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就是。” 胡良摸了摸下巴,说道:“女人是不好找了,只能在钱上做文章,” 宋幕遮迟疑了一下,起身离席,再返身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个长匣,他缓缓推开匣盖,只见其中全是整齐码好的太平钱,金光闪闪,让人眼花。 宋幕遮轻声道:“这是三百枚太平钱,加上熔铸太平钱的费用损耗,差不多是一万两银子,这已经是我手头上所能动用的所有银钱,若是再多,便要用风雷派的公产,我暂时还无权动用。” 胡良一摆手道:“这些也差不多了,正好我这儿还有几张东升票号的银票,凑一凑大概能有个几千两银子,也一并加上。” 宋幕遮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感动的神情,将长匣缓缓推至胡良的面前,嗓音微微颤抖道:“此番大恩,在下当真不知如何报答。” 胡良接过那方长匣,平淡道:“你能安稳接过风雷派的门主之位,让宋老哥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便是最好的报答。” 李玄都没有说话。 一万两银子可真不是个小数目。武德元年的时候,一两白银可换制钱一吊,可到了天宝元年的时候,一两白银就可以换到制钱一千六七百文了,再到如今,银价猛涨,一两白银竟可以换到制钱两千二三百文之多。一万两银子就是两千多万铜钱,都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 今年上半年,就算因为战乱的缘故,粮价比起太平年景时高出将近一倍的价格,江南各州府的粮价也不过才十文一斤,一两银子便可买二百二十斤的粮食,按照二百斤来算,一万两银子足以买二百万斤粮食,足以维系四千百姓三年的口粮。 这让李玄都想起一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可对此,他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对宋老哥的身后之事不管不问。只能是“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待到胡良将那一匣太平钱收起之后,李玄都方才继续说道:“第二个是雨堂堂主朱玉,既然宋老哥对此早有防范,甚至能知晓那位正一宗高人将孩子带回了正一宗之事,想来手中也定有挟制朱玉的证据。” 说到这儿,李玄都望向宋幕遮。 宋幕遮点了点头,“的确是有的。” 李玄都轻声道:“这个证据,不但能毁掉朱玉,也能毁掉她的那位正一宗情郎,若是不想身败名裂,再加上为情郎和孩子考虑,她多半不会玉石俱焚,而是会选择屈从。” 宋幕遮转头望向身旁的郑伯。 如果说老管事先前还有些许疑虑,那么此时便已经信了大半,因为这等手腕,绝不是初出江湖的雏儿能有的,这位李先生瞧着年轻,手腕却是熟稔老辣,看起来近乎刻薄无情,可这年头厮混江湖,就是恶人要用恶人磨,就像朝堂上的清官,你想做名垂青史的忠臣贤臣,那你的手段就要比奸臣佞臣还要厉害,否则便是个死而无用的下场。 看来这位李先生真能救我宋家。 想到这儿,郑伯告罪一声,先行离开,不一会儿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个信封,放到李玄都的面前,道:“这是那位正一宗高人给朱玉的信件,不过被老门主截留,此后他们便再无书信往来。” 李玄都瞧了眼信封,说到:“仅仅是一封书信,想要将两人的罪名坐实,还是略有不足,不过我们也不是真要朱玉身败名裂,只是让她投鼠忌器,已经足够了。” 他把这个信封推到沈霜眉的面前,道:“既然霜眉不让我把你当做外人,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朱玉是女子,霜眉你行事更方便一些,所以此事还要劳烦霜眉。” 沈霜眉收起信笺,点头道:“紫府放心便是。” 李玄都再望向宋幕遮,说道:“四大堂主的顺序是风、雷、雨、电,少门主不按顺序地单独列出雷堂堂主和雨堂堂主,那么想来真正反对少门主的就是风堂堂主和电堂堂主了。” “李先生一语中的。”宋幕遮诚心赞道:“风堂堂主公孙量和电堂堂主左秋云,此二人其实早在家父在世时,便多有不轨之念,只是忌惮于家父的威望和人脉,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家父仙逝,他们二人便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将风雷派据为己有。” 李玄都示意宋幕遮继续说下去。 此时宋幕遮因为李玄都在三言两语之间便帮他摆平两个堂主,说话便有了中气,“风堂堂主公孙量,算是我的师叔,一身修为也只在家父之下,而且他在风雷派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势力庞大,尤其是家父身中‘鬼咒’的这几年之间, 他没少做出排除异己、残害同门的事情,他的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风雷派的门主。” “再有就是电堂堂主左秋云,世人常说为虎作伥,狼狈为奸,若说公孙量是虎狼,那么左秋云就是猛虎身旁的伥鬼,与狼为伴的狈,此人野心甚大,一直不甘于自己在四大堂主中位居最后,可也知道单凭他一人之力无法登上门主之位,于是他就挑动了公孙量来争夺门主之位。”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李玄都轻声说道:“据说狈为狼的近亲,由于狈的前腿特别短,所以走路时要爬在狼的身上。有见及此,狈一旦没有狼的扶助,就不能行动。这个左秋云便是如此,没有公孙量,他便没有夺权的资本。依我看来,公孙量是阳刚,处处争强,他便是阴柔,处处示弱,两者合力,倒是阴阳相济。” 宋幕遮道:“李先生鞭辟入里。”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人皆有欲,有人贪财,有人贪情,我们可以给钱,也可以拿捏把柄要挟,但是这两人要权,我们却是不能给了,也给不了。古往今来,多少厮杀,大到百万大军互相攻伐的不义之战,小到宫廷之间的血溅五步,哪个不是为了一个‘权’字?所以涉及到‘权’字,几乎就是个死结,除非有人肯主动退让一步,可他们会退吗?” 宋幕遮望向李玄都,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李先生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李玄都轻声叹息道:“行走江湖,要靠脑子,可到最后,还是要靠手里的刀剑分出个高下。” 第一百二十八章 水不过膝 这场酒宴结束之后,从宋幕遮之那里得知了四大堂主的住处,胡良和沈霜眉各自去见雷堂堂主孙少宗和雨堂堂主朱玉,李玄都带着周淑宁留在宋幕遮这边。 两人都是先天境高手,胡良不用多说,曾经做过黑道上的“西北一枭”,也曾做过白道上的秦州副总兵,经验老道,自是不必担心。沈霜眉虽然年轻,但出身缉捕世家,六扇门本就是与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打交道,她自小耳濡目染之下,应当也没什么问题,就算出了什么岔子,她身上还有刑部颁发的“金紫鱼符”,这可是一张不小的保命符,就算是风雷派这样的大派,也不敢把她如何,否则便是与朝廷做对,尤其是沈霜眉这样身上还带着朝廷公差之人,如果遭遇不测,不被发现还好,一旦发现,便是毁门灭派的下场。 回到那座临湖小院之后,周淑宁来到小湖旁边,发现这儿的堤岸也有小心思,竟是被塑造成一级级台阶状,一直延伸到湖水之中,待到小湖水面下降之时,台阶便会露出水面,亦可起到码头的作用。小丫头回头看了眼李玄都,见他微微点头之后,便脱去了鞋袜,露出一双雪白的小脚丫,又把裤脚挽起,赤脚站在台阶上,水面刚刚抹过她的脚腕。 初秋的湖水已是渐有沁凉之意,不过小丫头自从开始修炼玄女宗的“玄水功”之后,便渐有乐水之心,每逢到了近水之地,她都要采集水精炼气,偶尔也会玩水嬉闹,不虞有溺水之忧,每每这个时候,李玄都都会听之任之。 不过今天李玄都却是有了兴致,想要跟小丫头讲一讲练拳的道理,虽说胡良更希望李玄都传授小丫头剑道,而非拳术,但李玄都觉得练一练拳也没什么不好的,上乘拳法就是锤炼自身体魄的最好方法,就算是精修术法的方士,也可以练一练,如今坐落在荆州太和山上的神霄宗,在道家四宗中便是拳法第一。 李玄都走到堤岸旁边,撩起袍角往腰带上一掖,露出脚上的云履。 所谓云履,便是云头履,履头为云头如意形状,自本朝以来,多为官员和士人所穿用,故又被称作是“云头踏殿鞋,金蹙重台履”。 如今世道,只有平头百姓才会穿“平头鞋”,士大夫们的鞋子和靴子都有鞋翘,即鞋尖向上翘起,盖因百姓们都是短打扮,而士大夫却是宽袍大袖,履头鞋翘可以托住袍服底边,不至跌滑于地,而鞋尖翘起的履头部分便可探出袍服,也可以防止踩到袍角。 江湖中人,虽然远离庙堂,更谈不上士大夫,但哪个是真正的布衣百姓?人多势众,借势生财,无论正道邪道,哪个不是家财万贯?所以江湖中人的江湖地位越高,做派也就越发斯文,平日里都是外着大袖鹤氅,内穿锦绣衣袍,以金冠玉簪束发,脚上自然也是带有鞋翘履头的长靴云履,许多江湖公子的做派丝毫不逊于权贵世家出来的子弟。反倒是那些衣着看起来很“江湖”之人,斗笠蓑衣,草鞋布衫,散发披发,多半在江湖上地位不高,或是跑单帮之人。 李玄都这次来风雷派做客,也是不得不入乡随俗,换下那双因为饱经风霜而破旧不堪的平头靴子,换了一双鞋尖高高翘起的云履。 女子鞋子也多是如此,若说男子时兴的是云履,那么女子时兴的就是红翘尖履,鞋翘高达两寸,可以说很是醒目了。 男女有别,男鞋履头为方形,女子绣鞋履头为圆形,不过小丫头毕竟还小,不用那么正式,所以她的鞋翘被两个圆圆的绒球代替,俏皮可爱。 此时李玄都脱下脚上的云履,与小丫头的绣鞋放在一起,一大一小,一方一圆。 然后李玄都也将裤脚挽到膝盖以上的位置,走入湖水之中。 小丫头望着李玄都,即是不解,又有些笑意。 李玄都指了指自己的双脚,问道:“淑宁,你会水吗?” 小丫头老实地摇了摇头。 在江南礼教森严之地,大户人家的女子多住在独有的闺阁绣楼中,待字闺中的女子在出嫁之前等闲不能轻易离开,小丫头便是出自江南第一州的江州,虽然是水乡,但她这等书香世家的女子,连绣楼都未必能离开,更没法脱了衣物去学游水的本事,就算周听潮的家风开明,也不会有这个例外。 李玄都对此倒是并不意外,说道:“我小时住在海边,游水却像是与生俱来的本领,我那时候在水中踩水而行,能够直起身子,甚至是将整个小腹丹田都露出水面。” 小丫头却是有些红了脸,声若蚊蚋道:“哥哥……要教我游水的本事?” 李玄都一怔,随即失笑道:“在别人家的地方,学什么游水,那也太失礼数,我是想告诉你练拳的道理,其实和这游水也相差不多,你看我的双脚。” 周淑宁赶忙低头望去,只见李玄都双脚的十个脚趾都微微分开,然后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离开台阶的范围,直接踏入湖水之中。 “寻常会水之人踩水,依靠的是水的浮力,能够露出半个身子已经是极致,可是练拳,却还能将身子往上提起,一直露出膝盖以上的位置,这便叫‘水不过膝’。” 说话间,李玄都缓缓向前“走”出几步,整个人果然是站立在水中,而水刚刚没到他的膝盖位置。 小丫头瞪大了眼眸。 站在水面上不算什么,凭借哥哥的修为,就算是真正做到“水上漂”也不是难事,但她可通过自己的“天眼通”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哥哥浑身上下根本没有动用半点气机,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玄都踩水而行,因为他已经得了佛家的“漏尽通”,体魄易于常人,说是身轻如燕也不为过,竟是还能再将身形提高数寸,最后水面只是堪堪没过他的脚腕。 李玄都停下脚步,说道:“水有浮力,带了一个‘力’字,练拳也是练了一个‘力’字,如何用力,如何发力,这踩水的本事,便是以双脚发暗劲,再借助水之浮力,甚至不用气机也可撑起身形,你能做到这个境界,便算是登堂入室。” 如果说上次周淑宁见到李玄都练拳时浑身白雾蒸腾的景象而对练拳却步,那么这次她见到李玄都水不过膝的本事便对练拳生出向往之心,这也是明师和庸师的区别了,同样一个本领,想要传授弟子,也要用对方法,投其所好,否则便是事倍功半和事半功倍的区别。 李玄都轻声问道:“想不想练拳?” 小丫头略微迟疑一下之后,重重点头。 李玄都脸上多了些笑容,说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练拳也是如此,练拳越早,吃得苦头越大,日后的成就也会越高,虽然它也看资质,但总得来说,还是一件比较公平的事情,既然你想练拳,那待会儿我便先帮你捏一捏筋骨。” 小丫头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只是不等她拒绝,李玄都又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你是女子身,与男子不大一样,而且男女有别,还是等霜眉回来,让她帮你开筋正骨。” 小丫头一听是沈姐姐,刚刚悬起的心便又放下许多。 毕竟沈姐姐是那么温柔的女子,怎么会为难于她? 只是李玄都的后半句话没有出口,还有一点原因就是,沈霜眉的“小擒拿手”比起他的“大四象手”更合适帮人开筋正骨。 可惜胡良不在此地,否则他多半还会好心劝上小丫头几句,练拳习武这玩意吧,付出多少就能拿回多少,可为什么世间依靠练拳而登顶武道之人却是寥寥无几?因为除了天生根骨资质的缘故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要吃苦遭罪。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绝大多数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可真正能够亲身做到的,又有几个?都说尽人事听天命,可真正尽人事的,又有几人? 这世上绝大部分人的努力程度之低,远不到要拼天赋的地步。 第一百二十九章 开筋正骨 小丫头的天赋极高,根骨极佳,但是以她现在的努力程度而言,还是不到需要拼天赋的地步,换而言之,便是有浪费天赋之嫌,所以李玄都才会一股脑地塞给她许多东西,日后她若是遭了什么变故,也不至于真得走投无路,毕竟多一门本事便是多了一条可选之路。 只有真正努力过后,方知天赋可贵。有些人卡在某个境界门槛上几十年,他们可以说是尽人事了,无奈天命不归,可更多人,练武也好,炼气也罢,难耐寂寞,难熬苦楚,就连门槛都看不到,遑论尽人事? 后者占了世间之人的八成以上。 李玄都相信,若是没有父母的生死大仇,小丫头多半就是这八成人之一,在父母庇护之下长大,然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生子,相夫教子,含饴弄孙,如此一生也就过去了。 这样的一生,也没什么不好,可小丫头现在已经无法如此度过此生,注定要走上一条求道之途,那么李玄都还是希望她能在这条路上做到最好,继而走得更远。 两人在湖水里“泡”了好一会儿,李玄都借机又跟她讲了许多基本拳理,直到小丫头的两只小脚丫被泡得水白,才从湖水中出来,一大一小并肩坐在岸上,等着脚上的水干了,这才放下裤脚,穿上鞋袜。 小丫头蹦蹦跳跳几下,似乎是在学李玄都刚才踩水的样子。 李玄都背负双手, 笑而不语。 不多时,沈霜眉返回了小院,却是比李玄都预料的还要早上一些时候。 按照沈霜眉所说,那朱玉的修为虽高,但在江湖经验上却是不怎么样。毕竟她之所以能踏足先天境,靠的就是“刻苦”二字,绝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练功上面,难免有得就有失,所以当沈霜眉拿着那封信去见朱玉并说明来意的时候,这位风雷派雨堂堂主一下子就慌了手脚,下意识地想要去抢,不过沈霜眉是何等修为,自是不能让她得逞,接着沈霜眉又恫吓几句,她身在公门,对于扯大旗恫吓之道几乎是无师自通,让朱玉顿时乱了心神,接着她又是宽言抚慰几句,许诺只要朱玉不去反对少门主宋幕遮,此事便当从没有发生过,她也不会泄露半分。 眼看着动武不成,沈霜眉提出的条件也不算过分,朱玉自然退让一步,将沈霜眉的提议答应下来,至于她是否反悔,现在还不好说,不过在李玄都看来,她会反悔的可能性不大,除非是她受到了风堂堂主公孙量和电堂堂主左秋云的胁迫和蛊惑,所以最根本的解决办法,还是除去公孙量和左秋云,断了这两个祸根,那么剩余之人,便也掀不起风浪。 沈霜眉此举,说到底还是先稳住朱玉,让她迟疑犹豫,不敢贸然出手,待到她反应过来,那时候大局已定,想要反悔出手也是晚了,这便是各个击破的道理。 同理,胡良和孙少宗那边,也是如此。 当年李玄都跟随在张肃卿身边,不仅仅是学了儒家的道理,这些权谋手腕,也耳濡目染许多,几乎是无师自通,不敢说与庙堂高官博弈,在以有心算无心之下,对付几个江湖中人还算是绰绰有余。 说完正事之后,李玄都便向沈霜眉说了帮小丫头开筋正骨的私事。 沈霜眉一口答应下来,她也是走了武夫一道,这等事情极为熟稔,对于周淑宁这块良才美玉,自然乐见其成。 然后沈霜眉就带着小丫头去了屋中。 因为这等事情,少不得要脱去衣物,李玄都为了避嫌,便没有跟随,背对着屋门,望着波光粼粼的小湖,默不作声。 不多时之后,屋内便传来了细细的呜咽声。 虽然声音很低,像是被竭力压抑,又是隔着房门,但以李玄都的耳力,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丝丝缕缕像扎在他心上似的。 开筋正骨,顾名思义,便是以外力手段帮其矫正筋络骨架,其中苦楚可想而知,与许多逼供的刑罚也相去不远了,区别无非是不伤身体而已,小丫头虽然性情坚韧,但毕竟只是个孩子,这等苦楚,就算许多成年男子也承受不住,小丫头能勉强忍住,已经很是难得。 当年的李玄都也吃过这等苦头,只是现在听着小丫头的压抑呜咽,倒是比他自己亲身承受还要难受一些。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干脆是闭了听觉,默诵一篇妙真宗的“清心咒”。 李玄都忽然有些理解为人父母的心态,自己吃苦遭罪不算什么,可唯独见不得孩子遭罪,所以许多贫苦出身的富贵人家,往往会出现在吃不得苦的娇儿。 所以当年可以对于生死都无动于衷的李玄都竟是有些心软,不忍看,也不忍听。甚至在心底还有淡淡隐忧,怕小丫头因为此事而疏远了他。 如果李玄都不是如今只有玄元境的李玄都,而是当年那个独步江北的紫府剑仙,那么他绝对不会让这个自己在意的小丫头吃这些苦头,哪怕这些磨难未必是坏事,可以锻炼心性,但他还是希望小丫头不用太小太早就去面对这些。 这是他的一些私心。 只是公心也好,私心也罢,如今的他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自然也无力一直庇护小丫头,既然小丫头注定要离开他的羽翼,那么他在她离开之前,还是多送一些东西给她,就像游子出门之前,父母多为其准备些银两和衣物。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沈霜眉推门出来。 李玄都也随之转身望去。 此时这位女捕头两只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两只雪白皓腕,面带潮红之色,额头上渗出汗珠,显然是累得不轻。 开筋正骨这个活计,用力不多,可用力要巧,更要精,否则一个不慎便要伤到小丫头,甚至是留下隐疾,既然李玄都把小丫头托付给她,那么她自然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于是小心再小心,同时还要注意缓解小丫头的苦楚,又要柔言安慰,体力的劳累还在其次,关键是心力损耗巨大。 李玄都见此情景,赶忙道谢:“这次着实有劳霜眉了。” 沈霜眉微微一笑,“我本就与淑宁投缘,这也算是分内之事,谈不上劳不劳的,我先去歇息,你也快去看看淑宁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快步走进屋内。 周淑宁正躺在床上,身上只着白色中衣,盖了一床薄薄的锦被,原本梳成双丫髻的头发披散开来,铺在枕头上。此时她已经昏昏睡去,额头和鼻尖上同样挂满了汗珠,哪怕是在睡梦之中,眉头还是微微皱着,似乎承受着莫大的痛苦,让人怜惜。 李玄都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以气机探知一遍,发现并无异样,稍稍放下心,然后又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眉心上轻揉,让皱着的眉头缓缓散开。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自嘲想道,难怪说父母之恩比天大,养女儿果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说做了什么,就是“担忧”二字,也让人着实心累,也难怪那么多江湖前辈,宁可一人孤独终老也不愿成家,想来是求一个无牵无挂的心安。 李玄都又帮小丫头掖了掖被角,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到屋外,掩好屋门。 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发现说要去休息的女捕头还站在原地,双臂环胸,笑问道:“紫府这是把淑宁当女儿养了?” 李玄都轻叹道:“若真能有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幸事。” 第一百三十章 请君入瓮 当周淑宁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近黄昏。她晃了晃脑袋,又伸手揉了揉惺忪睡眼,渐渐回忆起昏厥过去之前的痛苦经历,不禁打了个寒颤,然后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下手腕,本以为每动一下都会痛得撕心裂肺,不曾想竟是没有丝毫痛楚,这让她胆子稍大,又尝试着动了动胳膊,还是不痛,这让她有些惊奇,难不成刚才的开筋正骨只是一个梦? 小丫头掀开锦被,坐起身,自己穿好衣服,在床榻上蹦跳了几下,发现自己的身子比之先前轻盈许多,这让小丫头愈发惊奇,看来那不是梦?自己的苦头,也没有白吃。 她转头看了眼窗外,虽然隔着一层窗户纸,但也可以看出外面已经是余晖清减,暮色渐浓。她赶忙穿好袜子绣鞋,不顾平日里在人前的闺秀做派,一阵风似的往门外跑去。 待她来到院中,长长松了口气。 哥哥还在,沈姐姐也在。 此时两人正在搭手,也就是在不动用气机的前提下,单纯地拆解招式。 沈霜眉用的是“小擒拿手”,李玄都用的则是“大朱雀手”,只见得四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见小丫头从屋中出来,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动作,李玄都温声问道:“淑宁,感觉怎么样?” 小丫头用李玄都教给她的“绣春拳”摆出一个架势,倒也有模有样,一本正经道:“我觉得自己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沈霜眉玩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淑宁跟胡大哥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学会胡吹牛皮了。” 小丫头立时收了拳架,双手背负身后,有点羞赧。 李玄都走到周淑宁的身旁,说道:“其实开筋正骨也好,炼气筑基也罢,都是最基本的东西,刚刚完成的时候,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可以一跃跳上屋顶,或是觉得自己力大无比,可以一拳打碎墙壁,这其实是还不适应自己的身体,等到你真正适应之后,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小丫头愈发不好意思,脸色微红地低下头去,两只小手轻轻捏着自己的衣角,不敢去看李玄都和沈霜眉。 沈霜眉来到小丫头的身边,蹲下身,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小丫头偷偷看了李玄都一眼,脸色鲜红欲滴,然后用自己的小拳头轻轻打了下沈霜眉。 对于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之间的嬉闹,李玄都没有细听,走到外廊上盘膝坐下。 江南的建筑,屋檐格外长,常常会在檐下铺设一条木质的廊道,廊道之下以木桩为支撑,使其高出地面,每每落雨时,坐在廊道上,观檐外雨落,别有一番雅趣。 这座临湖小筑,更胜一筹,外廊与小湖遥遥相对,每逢雨日,可见雨落湖上,纷纷点点,可谓是听雨落声,观胡水阔。 李玄都坐在外廊上,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忆推敲每一个细节,将自己设身处地放在公孙量的位置上,应该如何发难,然后再置身于宋幕遮的位置上,又该如何化解。 过了不多久,胡良终于姗姗回来,腰间还是悬着那柄“大宗师”,一身酒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走路都有几分飘飘然的意味。 小丫头最是闻不得这个味道,赶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沈霜眉倒是见怪不怪,当年胡良去她家做客,和她父亲可没少喝,一直喝到沉沉睡去才算罢休,最后剩下她一个人来收拾那个狼藉摊子。 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问道:“如何?” 胡良的身子晃了几晃,笑道:“那小子还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我去了之后,一开始还是横眉冷眼,大有要跟我分出个高下的样子,可等我说明来意并拿出那匣子太平钱后,这小子立时就变了口风,一口一个胡大侠,要与他谈的事情算是谈成了,临走之前,非要留我吃个便饭,我看盛情那却,于是就……于是就……” 说到这里,胡良打了个酒嗝,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出大概三寸高度,“就喝了这么点酒。” 李玄都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说道:“不管他真心与否,能让他安分几天,这就够了,接下来便是如何除去公孙量和左秋云,此二人不除,风雷派永无宁日。” 沈霜眉看了李玄都一眼。 此时的李玄都盘膝而坐,仍是平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从刚才的话语中,终于透漏出几分当年纵横江湖的杀伐意味。 胡良伸手拍了拍脸庞,驱散酒意,正色说道:“总不好直接打上门去,这样会落人口实,毕竟风雷派的上头还有一个神霄宗,若是引得神霄宗出手,怕是我们讨不得好去。” 沈霜眉开口道:“胡大哥所言有理,依照宋幕遮所说,公孙量敢于如此逼宫,而神霄宗又无动于衷,想来是已经在神霄宗中打点好了关系,若是贸然动他,的确很有可能招来神霄宗的出手干预。” 李玄都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说道:“既然不能主动出手,那么就让他们主动出手,我们也来一出请君入瓮。” 沈霜眉和胡良都望向李玄都,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自从我们踏入风雷派的大门之后,这两位堂主就一定会死死盯着我们的动向,毕竟我们这一行人可以说是他们意料之外的变数,我们分别去接触朱玉和孙少宗的事情,多半瞒不过他们的耳目,尤其是孙少宗故意请天良喝酒,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也没理由不知情。” 胡良这时才有些回过味来,一拍额头,“亏我还自诩是老江湖,这可真是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竟是没想到孙少宗请我吃酒还有这么个用心,是我疏忽了。” 李玄都缓缓起身,说道:“如此一来,倒是更为可信,现在两位堂主已经被我们稳住,虽说这两位到底有几分真心尚不好说,但公孙量和左秋云同样也拿捏不准两位堂主的心思,对于他们而言,局势一下子就变得殊难预料,若是那两位堂主铁了心要支持有大义名分的宋幕遮,那么他们两人再想发难可就难了。都说每逢大事有静气,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忍痛容易忍痒难,我料定他们没有忍住性子静观其变的心性,必然要坐卧不安,遭逢变故之下必然要做些事情,或是提前出手,或是外请强援,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强援无非是神霄宗中的靠山,可从神霄宗到风雷派一来一回,怎么也要数天的路程,如果我们铁了心要对他们动手,别说是数天,半天就够,所以他们在这种情形下,免不了要兵行险招,先下手为强。” 沈霜眉眼神一亮,李玄都一番话娓娓道来,显然已经把公孙量和左秋云两人全都算计了进去,这份手笔,说大不大,可见手腕。如果这位紫府剑仙当年志在庙堂,一个青鸾卫都督的身份是跑不掉的,话又说回来,如果当年胜出之人是那位张老相爷,事后李玄都就算把整个青鸾卫都收入掌中也非难事。 李玄都在廊中来回踱步,云履踩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说道:“只是想要他们主动出手,还差一步。” 沈霜眉问道:“差了哪一步?” 李玄都停下脚步,指了指她和胡良,说道:“你们两人,一个是大名鼎鼎的‘西北一刀’,一个是出身六扇门的‘金紫捕头’,俱是先天境的高手,有你们在,他们不会贸然出手,也不敢出手,所以想要让他们主动出手,还须你们两人离开风雷派,如果两人全都离开,显得太假,那么最少也要离开一人,如此他们才有出手的胆量。”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两方计较 沈霜眉和胡良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显然在让谁假意离去这件事上,李玄都已经有了主意,倒是没必要主动开口。 李玄都望向沈霜眉,说道:“霜眉是六扇门的‘金紫捕头’,身上带着公差,又与宋老哥无甚交情,这次只是适逢其会,若是你以六扇门传讯的理由提前离去,合情合理,所以还要劳烦霜眉走上一趟,先佯装离开江陵,甩脱眼线之后,再偷偷返回江陵城,藏身暗处,伺机而动。” 沈霜眉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只是问道:“我们如何联络?” 李玄都翻手从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两道符篆,“这是一对最寻常的‘子母符’,功效无外乎子母连心,我现在将‘母符’留在手中,你拿着‘子符’,待我燃烧‘母符’之后,你手中的‘子符’也会随之燃烧,那时你入城便可。” 沈霜眉从李玄都的手中接过“子符”,收入自己腰间悬挂的“金紫鱼符”之中。 六扇门中人所悬佩的“鱼符”,除了有证明身份的功用之外,同时也是一件须弥物,根据各自的品相高低不同,其中的空间大小也有不同。最低品相的“铜青鱼符”,大概只有一只钱囊大小,只能携带一些紧要的药品丹丸。略高一等品相的“银绯鱼符”,有女子的首饰匣大小,可以放置文书公文或是秘籍等物。再高一筹的“金紫鱼符”,也就是沈霜眉现在所用的“鱼符”,其中大概有一口中等箱子大小,其中能放的东西便多了,除了药物、文书之外,甚至还能存放衣物兵刃。至于最高等的“玉白鱼符”,能有一口大箱子的空间,只是比起相当于十八口大箱子的“十八楼”,还是差之甚远。 交代完沈霜眉的安排之后,李玄都又把视线转向胡良,说道:“霜眉走后,我和天良继续留在这里,虽说天良是先天境的高手,可我只是个玄元境而已,他们又不知道我是当年的紫府客,这样一来,他们就有了行险一搏的资本。” 沈霜眉皱起眉头,说道:“风堂堂主公孙量是先天境,电堂堂主左秋云只是玄元境,他们对上你们,没有十足必胜把握,我怕他们会把主意打到咱们淑宁的头上。” 李玄都轻声说道:“这也是我担心的,若是让淑宁跟着你走,于情于理不合,难免要引起他们的疑心,可把淑宁放在我身边,却是难以保证她的安全,这样吧,让天良来保护淑宁,我一个人去宋幕遮那边。” 胡良立时说道:“这不行,老李,你现在不过是玄元境的修为,怎么应付得了一个先天境加上一个玄元境?而且那公孙量应该是纯粹武夫出身,一身武力不容小觑,老李,你可不能意气用事啊。”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没有意气用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第一,他们若要对淑宁出手,必然是修为稍弱的电堂堂主左秋云负责动手,此人素有智谋,应该会有多番布置,若是我来应付,不敢说万无一失,可换成来你应付他,则绰绰有余。第二,我面对公孙量时,还有霜眉从暗中策应,我只要稍稍拖延一段时间,便能与霜眉联手将其拿下。” 沈霜眉问道:“若是他们不对淑宁出手呢?你岂不是要同时应付两人?” 李玄都笑了笑,“你们且安心,我又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的雏儿,孰轻孰重还是拎得清的,当年在江北和帝京,凶险何止百倍,我照样能活,更遑论一个小小的公孙量。” 李玄都的语气轻描淡写,可话语中的那份豪情和自负,却是让人为之心折。 “行走江湖,从来没有什么万全之策。”李玄都显现出让两人都有些凛然的锋芒,“若是事事都求一个万全万安,那又何必来行走江湖?我当年以先天境面对归真境以及众多先天境,尚能不亡,现在我以玄元境面对一个先天境,绝不会有事。此事就这么定下了,无须再言。” 这样的锋芒在李玄都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常常可见峥嵘,只是在李玄都坠境之后,便含而不放,便如宝剑归鞘,再也没有见过,今日李玄都锋芒再现,就算胡良也被其所摄,想起了当年在西北行走江湖时的光景,便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李玄都挥了挥袖子,说道:“去吧,咱们三人该做什么都做什么去。” …… 距离风雷派总舵相去不远有一座不起眼的两进院子,书房中,鹰目勾鼻的左秋云从袖中抖落出三枚上了年头的太平钱,三枚太平钱在桌面上滴溜溜地旋转不停,许久之后才缓缓停下,此番举动,便是占了一卦。 这占卜一道,以太平宗为最,其次便是阴阳宗,千百年来,两宗手法多在世间流传,又有南派和北派之说,他用的是太平钱,便是南派太平宗的手段。 在左秋云身旁还站着一位神色枯槁的男子,正是如今风雷派中的第一高手公孙量,他双手负于身后,问道:“如何?” 左秋云望着桌上的卦象,“公孙师兄,你也懂得卦爻,不妨一起参详一下。” 公孙量没有拒绝,上前一步,看了眼这个卦象,说道:“是个极阳之象。” 左秋云抬眼望着头顶,两眼翻了上去,不见黑色眼珠,只剩下眼白,说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我们这次做的事情,并非光明正大,为何会出现极阳的卦象。” 公孙量作为一个武夫,本就不太相信这等方士之道,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已,如今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便不愿在一个卦象上纠缠不休,问道:“那名女捕头果真已经离开风雷派?” 左秋云两眼重新翻了下来,闪着精光,说道:“此事千真万确,我派出了十几个眼线,安置在城内各处,一直看着那位女捕头出了江陵府城,据说是六扇门那边有命令下来,在水阳府平安县那边出了个大案子,要她立刻过去查案。” 公孙量点了点头,“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据说是平安县的万成镖局被人灭了满门,那位龙氏家主也死于非命,早年的时候,我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相互搭手一番,修为相当不俗,只是没想到他倒是死了,不得不说江湖难测。如此说来,那名女捕头离开的事情应该做不得假,如今就只剩下一个先天境和一个玄元境,再加上一个孩子,若是放在别处,还要忌惮几分,如今在我们的地盘上,不值一提。” 左秋云稍稍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公孙师兄,宗主他老人当真已经开始闭关?” 公孙量点头笑道:“十天之前,宗内传来消息,宗主他老人家开始闭关清修,要到腊月小年才会出关,在这段时间里,由几位长老共同理事。” “好!”左秋云以拳击掌,“上有神霄宗的长老为我们做主,下有我们两堂弟子用命,区区一个宋家小儿,还不是手到擒来?待到日后宗主他老人家出关之时,木已成舟,这风雷派也需要有人打理,再加上苏长老为我们说话,想来宗主也只能默许了。” 公孙量点头道:“正是此理。” 左秋云轻声道:“既然如此,我先去将那个孩子拿下,好让胡良他们投鼠忌器。” 公孙量沉声道:“先不要伤了那个孩子,稳住他们,等到神霄宗的援兵一到,是杀是抓,就是我们说了算,这风雷派也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如果不能拿下,就动用我们事先准备的东西,能拖一时是一时。” “理会得。”左秋云应了一声,收起桌上的太平钱,往门外而去。 公孙量独自一人留在此地,眼神晦暗,喃语道:“强龙硬压地头蛇?” 第一百三十二章 终是发难 这座两进的院子,已经有些年头了,来历归属早已是无人知晓,最近这些年一直都是一个老仆守在这儿,直到昨天才陆续出现许多生面孔。 进了院子正门,绕过影壁便是正堂,此时正堂大门洞开,屋内已经坐满了各色人物。 主座上坐着本地的主人,神色枯槁,乍一看像个病秧子,可一身实打实的先天境修为却是做不得半分假,正是风雷派的第一高手公孙量。 公孙量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并不掩饰这一点。 他出身于江陵府常阳县的富户人家,家里有百亩良田,父亲是个秀才,娘亲则是个贤惠的传统女子,虽说没什么家世背景,也没有关系门路,但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而且他的运气不错,在他八岁那年,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路过常阳县时前看到了他,一番摸骨看相之后,说他根骨不俗,将他带回了神霄宗,后来他才知道这个老道士是神霄宗的七位长老之一。 顺理成章,这位神霄宗长老成了他的第一个师父,教他剑法,教他掌法,教他拳法,教他炼体,教他炼气,引领他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及冠那年,他成为神霄宗的内门弟子,若是没有意外的话,他会像许多名门正宗的弟子一样,按部就班,修为境界和江湖地位缓缓攀升,最终在花甲之年或是古稀之年,接替他师父的位置,成为一宗长老。 不过所有的按部就班在他三十岁那年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师父死了,死在一场正邪之战中,与一位邪道高手同归于尽。 人死如灯灭,人走亦茶凉。于是他也随之失势,本想改换门庭,无奈又站错了位置,最终被赶出神霄宗,沦落到属于神霄宗附庸的风雷派中,就像身在朝廷中枢的官员被贬谪到了地方。 本来这也无甚所谓,人生就是起起落落,有今日之虎落平阳,方有后日之东山再起。 他本想在风雷派大展拳脚,只是没想到那个风雷派的宋老鬼,却是把他死死按住,让他十几年都翻不了身。说起宋老鬼,平心而论,他还是服气的,无论是修为境界,还是为人处事。 就算论起靠山,宋老鬼的背后靠山是堂堂神霄宗宗主,单凭他一个,也动不得宋老鬼。 人要想不被一口郁气活活憋死,就要学会认命,时日渐久,他也就熄了争胜心思。 只是没想到,世事无常,宋老鬼死了,死于所谓的阴阳宗“鬼咒”,他头顶上的那座大山一下子被搬开了,再加上他又在神霄宗中靠上了苏长老,于是一下子拨开乌云,复见光明。 至于宋老鬼的儿子,小家伙不成气候,凭什么跟他争,就凭他姓宋? 是了,就凭他姓宋。 就凭他有个好老子,生前给他铺好了路,宗主关照也就罢了,还有什么当年故交,什么“西北一枭”胡良,什么六扇门的“金紫捕头”,这未免太过好命。 每每想到这里,他的脸色愈发晦暗。 那帮过江强龙确实有些手腕,不过一天时间,就拿下了朱玉,孙少宗也是三心二意,若不是他在孙少宗那里早有布置,还真要在这些过江龙的手里栽上一个大跟头。 现在也好,撕破了脸皮,大家也别再学公门中人玩什么合纵连横,还是用江湖上的方式,手底下见真章。 只要杀了宋家小子,他相信,那些过江强龙也好,还是神霄宗中正在闭关的宗主也罢,都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大动干戈。 人,大多时候还是活着才有价值。 要不然杀人是为了什么? 公孙量环视四周,沉声道:“诸位,是成是败,就在今日。” …… 沈霜眉已经离开,胡良和小丫头留在临湖小筑之中,李玄都独自一人去了正院,还是那身儒士装扮,只是袖中藏有飞剑两柄,手中持有折扇一把。 此时天色渐暗,正院正堂之中,宋幕遮将先父的佩剑放在身前,略有踌躇之意。 迟疑片刻之后,他伸手抓起长剑佩戴腰间,迈步向外走去。 郑老管事正肃容守在外面,宋幕遮问道:“那边传来消息了?”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公孙量已经开始召集人手,摆明了要动手的架势。” 宋幕遮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少门主,他们人多势众,我们还是先离开这儿暂避一时吧。” 宋幕遮平静道:“避得了一时,避得了一世吗?如果我这次不战而退,老爷子大费周章给我铺好的路就断了,不但底下的人不会再服我,恐怕李先生、胡大侠他们也要对我失望。” 老人见此情景无奈叹息一声,轻声道:“那老朽也只好跟随少门主一条路走到黑了。” 宋幕遮喃喃道:“这次有李先生和胡大侠相助,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我死了,自然是万事成空,可如果我能活下来,那么收服风雷派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宋幕遮对老人吩咐道:“郑伯,请你去召集府内所有宗内护卫弟子,结成阵势,一旦有人闯入府内,不必询问,也不必留情,直接格杀勿论。” 老人立刻领命而去。 在老人离去后不久,李玄都飘然而至,出现在宋幕遮的面前。 宋幕遮既惊又喜,“李先生。” 李玄都将手中的折扇合拢,轻声道:“李某特来助少门主拒敌,若是我没看错的话,你走的是方士一道,在跻身先天境之前,不适合与人一对一厮杀,你就留在此地,如果真有需要,我会出声喊你。” 宋幕遮赶忙点头道:“一切都听李先生的安排。” 李玄都身形轻盈地前掠,踏足高大门楼,平静道:“孙堂主,现身吧,我知道是你。” 话音落下,一名高大身影也出现在门楼上,面带笑意,与李玄都对视后,扯了扯嘴角,“李先生真是好心思,难怪能让朱玉那个婆娘畏首畏尾,这份心思手腕确实了得,可行走江湖,最后还是要看真本事如何。” 李玄都“啪”一声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扇风,“我再多嘴问上一句,是我们给的钱少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孙少宗嘿然道:“第一,钱的确给少了,虽说一万两银子已经不少,但公孙师叔许诺给我三万两银子,这又怎么说?第二,就算两边给我的银钱一样多,我也会选择公孙师叔,委实是宋幕遮这小子实在太招人厌,我就看不得他能当门主。” 李玄都“哦”了一声,身形毫无征兆地消失于原地。 孙少宗猛地一愣。 下一刻,一道身影在瞬息之间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有些自恃武力的孙少宗甚至来不及回神,就被拳劲内敛的一拳狠狠砸在后心位置,拳劲透体,使他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两步,喉头一甜,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下门楼。 孙少宗堪堪止住身形之后,吐出一口腥甜鲜血,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这一拳不仅仅是拳劲极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拳意和拳劲浑然一体,即使没有气机蕴含其中,单凭体魄的力道,也让他有些难以承受。 李玄都不知何时已经将右手中折扇合拢,出拳的左手缓缓缩回袖中,淡然道:“先前我对宋家少门主说你有勇无谋,结果你却把我们摆了一道,我还道你是那种故意藏拙之人。现在看来,道德圣人会有微小瑕疵,十恶不赦之人也偶有善行,你这个蠢笨之人偶然灵光一闪,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我这个说法仍不算错。”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冷月一锯 李玄都不是那种言语刻薄且喜欢奚落旁人之人,所谓言必有物,此时李玄都故意说出这番言语,当然是别有用意。 果不其然,原本还对李玄都有几分忌惮之心的孙少宗在听到这番话之后,顿时脸色狰狞,双目赤红,显然是动了真怒,再也顾不得什么布局不布局,便要与此人拼命。 孙少宗在怒极之下,一拳轰出,带起一阵凛冽罡风。 李玄都面对这一拳,用出玄女宗的“素女履霜”,身形翩然一转如穿花蝴蝶,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拳,以手中合拢的折扇作剑,轻飘飘地指向孙少宗的太阳穴位。 孙少宗不愧是被誉为面对先天境也有一战之力的天生武夫,战力惊人,强行扭转身形,伸手挡下李玄都的折扇,然后一脚轰然踩地卸力,在门楼上踏出一个大坑。 他扯了扯嘴角,再出一拳。 李玄都的脚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退去,一步一生莲,步步生莲。 孙少宗冷冷道:“逃命的本事倒是一流。” 李玄都没有说话,手中折扇向前一点,有剑气自生,激射向孙少宗的面门。 孙少宗一拳将剑气打散,满脸冷笑。 竟然还是个剑道高手?只是以折扇代剑,是否是太过托大?虽说剑道宗师素有“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的说法,但凭你区区玄元境的修为,也敢如此行事? 孙少宗欺身而进,双拳不断与李玄都手中的折扇正面相击,一者为血肉之躯,一者为木纸之属,都不是坚硬之物,可此时却如刀剑相撞,铿锵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李玄都手中的折扇不断变化各宗剑法,不仅仅有神霄宗的“太乙分光剑”,还有清微宗的“一剑化三清”、妙真宗的“太乙归藏剑”、慈航宗的“白莲四剑”、正一宗的“真武纯阳剑”、东华宗的“青莲七剑”,甚至是无道宗的“阴阳倒错剑”,变化无常,让人目不暇接。 若是有人观战,就只能看到李玄都手中的折扇如缭乱百花,始终不离孙少宗的周身要害。 孙少宗的身上不断平添伤痕,只是他一无所觉,出拳不停,而且拳势越来越快,好似狂风一般。 不知何时,他的双眼中染上了一层猩红之色。 宋幕遮曾经对李玄都说过,此人是在山林之中被野兽养大,然后才被宋老门主带回神霄宗,所以自小身上便带着一股嗜血兽性,若是身受重伤,身上的这股子兽性就愈发明显,甚至是要压过人性,这时候的孙少宗,就如一头嗜血猛兽,不但无视身上的一切伤痛,而且战力也会大大增加,就算是先天境高手遇上了,也要感到棘手。 但是可惜他今天遇到了李玄都。 因为按照道理来说,李玄都同样可以越境对上先天境而不落下风,先前他与沈霜眉的一番交手便可见一斑,若说沈霜眉年轻,与人交手经验不多,同样是先天境的孙鹄可是经验丰富,就算对上归真境龙哮云都能算是虽败犹荣,可在不防之下,也是被李玄都蕴含了“无极劲”的一掌拍在额头上,吃了个不小的暗亏。 再者说了,李玄都还有被无数登堂入室三境中人奉若珍宝的飞剑傍身,而且不是一把,是两把。 飞剑之强,已经不用再多赘言,这是所有未曾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人的梦寐以求之物,一旦侥幸拥有,便是不敢轻易示人的心头之好,也是足以让人可以同时生出忌惮和觊觎两种心态的东西。飞剑之所以如此珍贵和稀有,归根结底还是一个“钱”字,且不说炼剑所需的天材地宝之花费,就说请动清微宗的铸剑大师开炉铸剑,便是一笔不菲的花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极品飞剑的珍惜程度并不逊于一些品相极好的须弥物。 从这里便能看出李玄都的家当之厚,不说其他物事,仅仅是两把品相顶尖的飞剑和一件品相上佳的须弥宝物“十八楼”,就算放在归真境修士之中,也是罕见,恐怕只有颜飞卿、宫官这等人物才能胜过他一筹。 只是因为在孙少宗的身后还有一个更为棘手的公孙量,李玄都没有提前暴露底牌的意思,故而没有动用飞剑,仍是凭借手中一把折扇与孙少宗周旋,就像是驯兽之人在逗弄一头还未被驯服的猛兽。 双方交手百余招之后,李玄都感知到有大队人马正朝这座府邸迅速靠近,于是不再留手。 之前他的几次“出剑”,都是死板套用剑法,无甚灵性,只能说中规中矩,这次不再拘泥于招数变化,一步踏出,手中折扇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指。 一瞬间,剑气绵绵不绝,继而一涨再涨,隐隐有剑气转为实质剑芒的趋势,饶是已经兽性大发的孙少宗,也感知到危险,露出迟疑之色。 李玄都以手中折扇劈下,无非是一竖。 正所谓大巧不工,能直接杀人,便没有必要摆弄出太多的花俏招数。 面对这一剑,孙少宗怒喝一声,双脚狠狠踩踏,几乎要将这座巨大门楼生生踩塌,摆出架势要硬接李玄都的这一剑。 一声炸裂声响。 李玄都身形向后飘退,好似风中的断线风筝,实则却是将劲道尽数化解。 反观孙少宗,不但将脚下的门楼直接踩踏成一片废墟,而且双手双臂之上伤可见骨,鲜血横流。 李玄都飘摇落地,手中折扇指指点点,剑气激射如弓弩齐发。 孙少宗竟是被打得清醒过来,兽性全无,继而便是油然生出的畏惧。 眼前这年轻人分明未曾先天境界,为何会有如此蛮不讲理的雄浑气机?又为何会精通如此多的各宗绝学? 孙少宗心生惧意与退意,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暂避锋芒,等待公孙量到来之后,再作打算,最起码不能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只是他想要向后退去的时候,李玄都竟是转瞬之间就来到他的面前,一扇点在他的心口上,力道不大,却刚好让他体内的气机流转一断。 孙少宗难以避免地身形一顿。 就在这一瞬之间,李玄都手中一直合拢的折扇终于展开。 刹那芳华,扇锋如刀,好似一轮弦月。 孙少宗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一片。 除了刀剑之外,江湖之上不乏各种奇门兵器,如正一宗的拂尘、太平宗的八部神通等等,折扇也可以划归为奇门兵器之列,只是方才李玄都一直用其作剑,让孙少宗下意识地忽略了他手中是一把折扇。 此时折扇展开,横掠而过,也大有名堂,乃是出自于牝女宗,有个颇有些诗情画意的名字,叫做“冷月斩花魂”,只是因为此招狠辣无情,且血腥无比,又被江湖中人唤作“冷月锯”。 顾名思义,不是斩,不是劈,而是锯,可想其中锋锐,也可想其中的残忍。 在平安县时,龙哮云便是死于宫官的“冷月锯”之下。 孙少宗缓缓低头望去,只见他的腰部位置出现了一条红线,刺目无比。 李玄都身形向后退去,面无表情。 江湖不是一方善地,每每提起江湖,总会夹杂着腥风血雨和刀光剑影,虽说李玄都不愿多造杀孽,但是到了不得不杀人的时候,他也不会有丝毫的留手容情,甚至会有些残忍。 江湖中人,多是畏威而不怀德,唯有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方能震慑人心,继而以杀止杀。 片刻之后,孙少宗的上半身扑倒在地,艰难爬行,而他的下半身却仍旧保持着站立姿势,一动不动。 他整个人竟是被从中一分为二。 李玄都不再管他,燃起手中的“母符”,然后越过他去,迈步前行。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夜色如血 江湖就是如此,仇杀、情杀、内讧、争名夺利,杀人的理由各不相同,可从来没人觉得奇怪,若不死人,岂不是谁都能混江湖了?否则那还叫什么江湖。 就在李玄都与孙少宗交手的时候,风堂弟子、雷堂弟子开始大举进攻。 只见四面八方不断有身着黑衣之人出现在墙头上,皆是以黑巾遮蔽面庞,本来按照公孙量和左秋云的设想,这应该是一场阴险至极的夜袭,先是悄无声息地杀死所有暗哨和巡夜弟子,让他们死得无声无息,死前无法做出任何挣扎,然后慢慢蚕食,将直属于门主的弟子消灭殆尽,最后只剩下一个宋幕遮,还不是任人拿捏。 只是他们小看了宋幕遮这位少门主,毕竟老门主执掌风雷派多年,根基深厚,所以宋幕遮在几位堂主身边也早早埋有暗手钉子,提前得知了两人的夜袭计划,故而也有防备。 在这些黑衣人跃下墙头的时候,府邸各处顿时挂起无数大红灯笼,连接起来好似一条火红色的长龙,将黑暗驱散,使得偌大一座府邸灯火通明。 这些趁着夜色而来被不速之客们,在无数灯笼之下,自是无法再借着夜色藏身,无所遁形。 神霄宗和妙真宗,都是极为擅长结阵对敌,妙真宗的“紫薇南斗阵”和神霄宗的“真武北斗阵”并列齐名,大到一山一地的护教大阵,小到门下弟子结成阵势对敌,都可以运用。此时宋幕遮手下的弟子结成“真武北斗阵”,七人成一阵,七阵又结成一座更大之阵,面对来犯之地,四十九名嫡系弟子,四十九把佩剑,被剑阵合力于一处,剑气充沛缭乱,摧金裂石。 虽然风堂和雷堂的弟子人多势众,但是面对这座四十九人大阵,也是倍感棘手,就像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另一边,李玄都将孙少宗斩杀之后,虽说让许多风堂弟子和雷堂弟子为之胆寒,但还不至于让他们就此退去,毕竟江湖争斗,只要不是境界差距太多,多半可以行围杀之举,当年承天门一战时,那位青鸾卫都督的下场便是明证。 少顷,忽听破空声响,只见又有一拨人乘夜色而至,同样是人人身着黑色夜行衣,只是脸上覆有黑铁面具,手执长剑,隐隐将李玄都围在中间,封死了所有退路。 最后则是一名脸色略显苍白的年轻人,衣衫华贵,相貌英俊,剑眉星目,一看便不是寻常的风雷派弟子,说不得是公孙量或是左秋云的亲近晚辈。 年轻人望向李玄都,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杀!” 围住李玄都的所有剑士应声而动,对李玄都形成前后左右四面夹击之势。 李玄都只是展开手中的折扇,身形一掠。 “冷月锯”如弦月的光华一闪而逝,于刹那之间照亮了夜色,待到李玄都的身形重新出现在原地,在他前后左右各倒伏了一人,皆是被一分为二。 “冷月锯”的速度太快,也太过锋芒难当,这些剑士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感觉到疼痛,直到他们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的下半身还站立在原地。 一时间,剑士濒死的惨嚎声不绝于耳。 那名年轻人的眼皮微微一跳,不用他出声,已经有人出剑,给了这些剑士一个痛快,也算是让他们及早解脱。 李玄都单手负于身后,折扇挡在胸前,扇面上不曾染血半分,但是在他脚下却有鲜血涓涓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泊。 他在拜入师门的第一天,师父就告诉他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无论用何种辞藻修饰,剑永远是杀人之器,剑术也永远都是杀人之术。虽说他觉得这个说法有待商榷,却又找不出更合适的理由反驳,那也只好认可。 李玄都不喜欢无所谓的杀人,但是该杀人的时候也从不吝于杀人,尤其是行走江湖,不杀人不足以立威,不立威不足以止杀。 见如此情景,剩余的几名剑士心知不妙,萌生退意,但身后的首领没有开口发话,谁也不敢擅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朝李玄都冲杀过去。 虽然李玄都的手段狠辣,但这些风雷派的剑士也不是第一天踏足江湖的雏儿,久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谁还没见过点血腥?此时这几名剑士身陷死境,倒是被激起了血性,不再有丝毫顾忌,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架势向李玄都冲来。 如果实力相差不大,拼命自然有用,可如果实力差距太大,拼命就成了枉送性命。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身形腾挪,不再杀人,而是以手中折扇断去这些剑士握剑的手掌,虽说以后会变成半个废人,总好过彻底丢了性命。 一直在旁边观战的年轻人终于是按耐不住,在李玄都再出手斩断一名剑士手臂的间隙,猛然跃入阵中,手中同样握有长剑,剑身之上的剑气绵绵不绝。 此人竟是也有玄元境的修为,虽然比不得天赋异禀的孙少宗,但也不容小觑,由此可见身为神霄宗“嫡出”的风雷派底蕴之深厚,远非静禅宗“庶出”的龙氏可以比拟,至于身为太平宗“私生子”的岭秀山庄,更是难以望其项背。 只见他手中长剑的剑气一涨再涨,隐隐有剑气转为剑芒的趋势,然后直直刺向李玄都的胸口。 李玄都将手中折扇合拢,搭在剑脊上,轻轻往下一压。 年轻人立时握不住手中长剑,“当啷”一声落地。 李玄都手中的折扇再顺势向前一探,压住年轻人的手腕,迫使他整个人不得不半跪在地,站不起身来。 他竭力抬起头,咬牙问道:“你我同是玄元境,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李玄都平淡道:“有些事就是没有道理的,凭什么颜飞卿能以纯阳之道入归真境,有些人却今生无望抱丹境?凭什么老玄榜上的神仙们长生有望,寻常百姓却是人生七十古来稀?凭什么有人生来就能坐拥天下,而有些人却要为了温饱而奔波劳碌?这种道理等你死了去问老天爷,看他会不会告诉你。” 话音落下,李玄都一直负于身后的手掌拍下。 虽然不见丝毫气机凝聚,但却有举轻若重之感,正是神霄宗大名鼎鼎的“无极劲”。 年轻人脸色骤变,顾不得自己的手腕被压住,身形强行前后退去,虽然堪堪躲过了这一掌,但是挣脱的代价也十分巨大,整条手臂软软地垂落下来,已是骨骼尽碎。 李玄都欺身而进,又是一掌拍出,隐隐有风雷之声传出。 只剩下一只完好手臂的年轻人无奈只能用这只手臂抵挡,可又如何敌得过“无极劲”,伴随着一阵“咔嚓”声响,这只手臂也随之骨骼尽碎。 双臂尽断的年轻人被李玄都最后一掌拍在胸口位置,整个人向后腾空飞出十余丈的距离,落地后喷出一口鲜血,彻底昏死过去。 原本这名年轻人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他久在风雷派中,未曾独自行走江湖,又有长辈庇护,鲜有与人交手经历,就算是交手,也大多是点到即止的切磋,搏杀经验与李玄都这等从腥风血雨中走出来的老江湖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李玄都身负多家绝学,与人交手时往往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就算是先天境高手在不明底细的情形下对上了李玄都,也难免要手忙脚乱,这名年轻人的迅速落败,确实在情理之中。 年轻人落败且生死不知,再加上遍地残缺不全的尸体和一众抱着断手哀叫惨嚎的剑士,再无人敢来李玄都面前找死。 李玄都转头望去,临湖小筑那边已是火光冲天。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杀人放火 此时的临湖小筑不复先前美景,已是燃起了熊熊烈火,使得这座颇有雅意的别院变成了一片火海。 胡良一手抱着小丫头,一手握有出鞘的“大宗师”,狂奔于火海之中,偶有几名靠着“火遁”藏身于火海中想要伺机偷袭的电堂弟子,都被胡良一刀削去头颅。 胡良虽是出身于补天宗,但离开补天宗后却是投身军伍,此时出手,完全是沙场悍卒厮杀的的风格,粗朴无华,每一次出刀但求快而猛,不求繁复精妙,刀刀干脆利落,收放自如,一刀不中则已,一中必是取人性命,哪怕是熊熊烈火拦路,也被凛冽刀气直接从中分开。 胡良凭借着手中宝刀和一身先天境修为,竟是从这火海之中生生开出一条生路。 不过此时的胡良也动了几分真火,大声骂道:“好狠的心思,竟是用了太平宗的‘凤眼子’想要把老子活活烧死,那也别怪老子刀下无情!” 胡良怒喝一声,一刀重重斩下,磅礴刀气落在湖面之上,立时卷起“千层雪”,层层白浪肆意炸裂,逼得藏身于湖下之人不得不跃出湖面,正是电堂堂主左秋云。 他本想先伺机将周淑宁擒住,好让胡良和李玄都投鼠忌器,却不曾想胡良对此早有防备,一直守在小丫头的身旁,有几个偷偷潜伏进去的好手都被胡良一刀斩杀,无奈之下,他只能动用早已准备好的众多“凤眼子”行险一搏,就算不能烧死胡良,也要将其困住,哪曾想胡良竟是这般强悍霸道,在他引爆众多“凤眼子”之后,还是一人一刀强行冲出了火海,而且还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这让一直信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左秋云措手不及。 胡良一步向前踏出,于湖面上踏波而行,手中“大宗师”光华流转,照耀得胡良的半个身子都熠熠生辉。 见此情景,左秋云哪里还有正面力敌的心思,脚下一点,以术法卷起层层水雾,飘飘渺渺,隐去自己的身形之后便要飘然退去。 江湖人中多的是武夫,少的是方士,左秋云之所以能位列风雷派四大堂主之一,就是因为他乃是纯正方士出身,精通种种术法,而左秋云又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不擅与人正面敌对,喜好迂回,与人厮杀的本事未必多强,可保命的本事却是不少。 此时他便用出了一门出自神霄宗的术法,名为“水亭”,可以借助水势隐藏身形,同时也能遮蔽自身气息,水势越大,这门术法的效果也就越好,此时他在小湖之上,虽说比不上大江大河,却要比大雨时节的效果好上许多。 暴怒之下的虬髯刀客,气势惊人,气盛则刀强,何况“大宗师”本就是一件让无数江湖人都要垂涎三尺的神兵,一时间小湖之上,刀光绚烂,罡气激荡,使得湖水激荡,化作无数水雾升腾而起。 左秋云虽然借助“水亭”遮蔽了自身的位置和气息,但无奈胡良根本不在乎他藏身何处,直接将整座湖水都当作自己的出刀对象,迫使他不得不现出身来,一时间险象环生,稍有不慎,就要殒命于胡良的刀下。 …… 前府的死战喧嚣,愈发衬得后府的宁静有些诡异渗人,竟是不闻半声鸟鸣虫叫。 宋幕遮走出正堂,环顾四周之后又抬头看了眼天空,除了门前的两个大红灯笼,再无一盏亮着的灯火,乌云遮蔽了漫天的星斗和皎皎月光,只剩下漆黑一片。 此时正堂的屋檐瓦楞上,立着一个身影,他遥遥望着府内各处的厮杀情景,默不作声。 他之所以在来到此地之后,迟迟没有对宋幕遮出手,是因为他看到了宋幕遮手中所提的长剑,此剑与风雷派同名,名为“风雷剑”,既是风雷派的门主信物,也是一件难得的法器。 法器,不是神兵利器,所以也就与刀剑评无缘,据说当初在铸造此剑时,曾经往其中掺加了一些极为稀有珍贵的天雷石,于是便带了一丝雷性,剑身更是呈现出罕见的蓝紫颜色,比起正一宗的“雷刚剑”却是不知要强出多少。若是能依照神霄宗中的“雷尊三十六法”激发此剑中暗藏的符篆法阵,便能以此剑引下天雷,不逊于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威力巨大。 虽说以宋幕遮的修为怕是无力操纵天雷,但就怕他强行引下天雷,来一出玉石俱焚,所以公孙量迟迟没有出手,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要么先用手下弟子的性命逼得宋幕遮提前动用“风雷剑”,要么干脆伺机抢夺此剑。 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一道身影正朝宋幕遮缓缓行来,步伐不紧不慢,只是脚底上的血迹,在他身后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公孙量眯起眼眸,脸色有些晦暗不定。 他认得此人,名叫李玄都,论修为不值一提,只是一个玄元境而已,只是身份背景似乎有些不俗,若是将其杀掉,怕是会有些麻烦,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杀了。 初秋的夜风中已经有了些凉意,吹拂在夜色之下,将李玄都的发丝和衣襟微微拂动,他在距离宋幕遮还有大概十余丈距离的时候,猛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站在宋幕遮头顶屋檐上的公孙量,淡笑道:“公孙堂主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 宋幕遮这时才后知后觉,猛地转身抬头望去,立时看到了站在此地已经有些时候的公孙量,这位风雷派的少门主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果刚才公孙量出手,那么他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引动手中的“风雷剑”同归于尽而已。 公孙量轻哼一声,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地没有激起半分尘土,望向李玄都,缓缓开口道:“外乡人,你几次三番插手我们风雷派的内事,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公孙堂主的确厉害,竟然说动了孙少宗与你们联手,无论怎么看,都是稳赢不输的局面。” 闻听此言,宋幕遮的脸色愈发苍白,脸上几乎流露出绝望之色,不过公孙量却是没有喜形于色,反而是露出几分狐疑和凝重。 李玄都轻声道:“公孙堂主不愧是老江湖了,看事情就是透彻一些,正如公孙堂主所猜测的那般,我已经斩杀孙少宗,同时还将一位玄元境的年轻高手废去了双臂。” 宋幕遮一怔,有些茫然,随即眼神中透出狂喜之色。 如果这位李先生所说是真的,那么说不定他真有把握解开今日的困局。 公孙量却是眼皮一跳,虽然不愿相信,但在李玄都说出他那位已经踏足玄元境的得意弟子之后,就已经信了八成,因为平日里他始终不许弟子对外宣称自己已经踏足玄元境,只可说是抱丹境,此时这个秘密被李玄都一语道破,那么他的那位心爱弟子八成是凶多吉少了。 想到这里,公孙量握紧双拳,手背上青筋暴起,语气却是格外平静,道:“好,好得很,倒是我小觑阁下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其实他们两人都在可死可不死之间,公孙量,今日这里死者数十,伤者上百,皆因你而起,你才是最该死之人。” 公孙量冷笑道:“想要我死,可惜你说了不作数。” 李玄都点头道:“我知道,拳头大的人说了才作数。” 公孙量沉声道:“今日莫要奢求我手下容情,我会打烂你的体魄丹田,彻底废去你这一身来之不易的玄元境修为,这都是你自找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魔高一尺 修为境界有高有低,战力有强有弱,有人是修行练功的天才,攀升境界极快,有人是打架的天才,同等境界之中,罕有敌手,甚至遇到那些境界高出一筹却不擅长打架之人,还能越境而战。 公孙量的练功天赋未必如何,否则也不会在不惑之年还未踏足归真境,但说起打架的本事,却是着实不弱,当年他能与龙哮云搭手而未分胜负,便可见一斑,老门主之所以能强压他一头,说到底也是因为“风雷剑”的缘故,若是各凭本事而不依靠外物,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此时他面对仅仅是玄元境的李玄都,自然有说出这番话语的底气。 李玄都不置可否。 公孙量生性多疑,此时见李玄都并无惊慌之色,不由又多出几分谨慎心思,缓缓说道:“江湖中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高手,一种是庸人。在高手中,又有两种人可以出头,一种是老天爷赏识,根骨资质绝佳,紫府剑仙、颜飞卿、苏云媗等人,都可以算为此列。还有一种是祖师爷赏识,根骨资质算不得上上之选,可是有坚韧之志,有持恒之心,用功不已,虽然未必能年少成名,但往往能够大器晚成。看你的年纪,尚不足而立之年,却能踏足玄元境,想来就算不是老天爷赏识,也是被老天爷赏了口饭吃。可我就不同了,资质不算太好,根骨也就一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只是抱丹境而已,这些年来不过胜在勤奋二字,冬三九,夏三伏,日日不缀,这才有了一身先天境修为,在那些被老天爷赏识的天纵奇才面前,当然不够看,可用来打杀区区一个玄元境,却是绰绰有余。” 公孙量所言,不掺杂半点水分,正是这样的实话,才让人感到莫大的压力。 宋幕遮对此心知肚明,没有什么不认可的。 虽说这世上不乏能够越境而战之人,比如先天境山巅战归真境一重楼,实际差距还未大到难以逾越,但从未听说有先天境谷底能越境胜过归真境九重楼的。 如今李玄都与公孙量之间,看似只相差了一个境界,可这位李先生却是初入玄元境,而公孙量则是实打实的先天境山巅位置,两人差距犹如一条天堑,难以跨越。 无论怎么看,李玄都面对这位先天境的武夫,都没有什么胜算。 对于一位先天境武夫而言,就算手中无刀无剑,仅仅凭借一副堪比金石的坚韧体魄,也可以杀人。 下一刻,公孙量悍然出拳,拳走直线,直直砸向李玄都。 李玄都避其锋芒,向旁边躲闪。 先前与孙少宗交手,素来以蛮力见长的孙少宗愣是摸不到李玄都的衣角,可见李玄都速度之快,只是现在面对公孙量的一拳,却是没能完全闪过,被这一拳击中左肩,整个人向旁边摔去。不过李玄都刻意调整了自己的方向,在半空中以“素女履霜”扭动身形, 如一片风中落叶悠悠荡荡,落地之后,没有半分声响。 李玄都落地站稳以后,并未如何气急败坏,只是有些惊讶,以他“玄微真术”的细致入微,竟是没能躲过这一拳,如果能躲得过,李玄都还有几分把握慢慢消耗以求险中取胜,可如果躲不过,那就有些身陷死境的味道了。 不过束手待毙不是李玄都的行事风格,所以他只是在略微一个停顿之后,就开始发足狂奔,同时手中折扇展开如刀,扇锋上不断有丝丝缕缕的气息流溢萦绕,刀芒凛冽。 李玄都还是用胡良的“烈火燎原刀法”,朴实无华,可谓是大繁至简,出刀之间直来直往,皆是为了取人性命的杀人术,少有华而不实的花架子,这种脱胎于沙场之上的军伍刀法,与人争胜负时,未必如何,可是与人分生死时,却是格外立竿见影。 只可惜对上了公孙量这位素有“大风雷手”之称的武道宗师,他与方士出身的左秋云不同,靠的是实打实的雄浑战力,放眼整个江陵府也是名列前茅的武道高手,若是被他近身之后,就算同为先天境却不擅长肉搏的方士,也要有性命之忧,此时面对李玄都的狠厉刀势,他直接就是以力破巧,不但一拳破开了刀势,而且还去势不停地直直打在李玄都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李玄都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李玄都身形向后倒掠而去,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公孙量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这名武道宗师既然被誉为“大风雷手”,那么一身修为杀力有八成都在双手之上,只见此时他的双臂之上有根根青筋凸起,好似一条条细小蛟龙藏于皮肤之下,同时体内血液循环如大江大潮,隐约之间可以听到血液流淌之声,一身武夫跋扈气焰展露无疑,然后公孙量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使得脚下地面下陷,继而凭借脚下的磅礴蓄力,公孙量整个人仿佛一根离弦之箭暴射,瞬间贴近李玄都,哪怕李玄都是久经战阵之人,此刻仍是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只能竭尽全力地一退再退,力图避其锋芒。 一人前冲,一人倒滑,两人距离始终保持不变。 公孙量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留下一个深深脚印,身形骤然加快,同时周身关节、骨膜如擂重鼓,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如同一条孽龙藏于背后翻滚。然后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使得李玄都终于是避无可避。 劲如崩弓,发若炸雷。 只听砰一声,李玄都被这一拳炸飞,轰然倒飞出去,将一面墙壁生生撞碎。。 公孙量缓缓向前,淡笑道:“我本以为这一拳会直接把你打成两截,没想到你的体魄之坚韧,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躺在地上李玄都单掌一拍地面,身形自行立起,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李先生……”宋幕遮满脸忧虑,上前一步。 李玄都抬手止住他还未出口的话语,示意自己没事。 宋幕遮便又收回了那一步,站在原地,只是仍旧难掩脸上的忧虑之色。 李玄都望向公孙量,说道:“不愧是‘大风雷手’,这一拳有些名堂。” 公孙量眯起眼,轻笑道:“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如果你技止于此,那么你今天不仅仅是修为保不住,恐怕连性命也要丢在这里。” 李玄都不再说话,将手中折扇合拢后收入袖中,却是摆出了徒手迎敌的架势。 公孙量冷笑一声,再次出拳,无甚花哨出奇之处,不过是直拳而已,可势大力沉,拳罡带起隐隐雷鸣之声,气速度丝毫不逊于身怀“素女履霜”的李玄都,面对这一拳,除了硬抗之外,再无其他方法。 李玄都伸出双手接住这一拳,以神霄宗的“无极劲”四两拨千斤,只是这一拳的力量实在太足太重,即使“无极劲”也不能完全卸去其中蕴含的万钧距离,只见李玄都的脚下龟裂出无数裂痕,身形向后倒滑,在地面上生生摩擦出两道划痕。 公孙量轻吸一口气,另外缩在小腹位置的一拳迅猛击出,以风雷之势落在李玄都的胸口上,气机倾泻,暗劲炸开,只听砰一声响,李玄都被这一拳直接炸飞,身形向后倒仰,好似断线风筝。 已经领教过“素女履霜”精妙的公孙量又如何会再给李玄都换气调息的机会,得势不饶人,身形如铁骑冲锋,拳架如满弓绷弦,然后又是一拳跟上,使得尚还在半空中的李玄都根本无从躲闪,结结实实地硬受了这一拳,周身气机炸响如节节爆竹。 第一百三十七章 道高一丈 从半空中落下的李玄都在地面上砸出一圈龟裂痕迹,只是出乎公孙量的意料之外,他并未受到太重伤势,再次缓缓站起身。 李玄都自己心知肚明,以“漏尽通”的体魄接连硬抗公孙量三拳,自然没有性命之忧,可体内气机却损耗极大,若是继续这样打下去,不管他体内气机如何雄厚,终有耗尽的时候,那时便是他的死期。 公孙量望着只是脸色略微苍白的年轻人,眼中掠过一抹狐疑。 公孙量和心思复杂且多变的左秋云不同,他能走到今天都督同知的位置,完全是依靠自己从水里火里闯出来的,所以相对而言,他心底没有太多弯弯绕绕,也正因为如此,即使他认为李玄都的来头不小,仍是没有选择就此罢手,也没有观望,而是选择直接动手,谁若拦路,便一拳打死他。 以公孙量的膂力,一拳之下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别说一个玄元境修士,就是先天境的方士,也很难吃住他的倾力一拳,只要让他近身到十步以内,足以重创,三步以内,可以致命。当然,如果被同境方士能提前布好阵法,使他不能近身到十步以内,死的就是他了,所以同境武夫和方士真要交起手来,胜负也不好说。 可不管怎么说,那也仅仅是先天境的同境之争,不是玄元境可以比的,区区一个玄元境境,万没有与他一较高下的实力。 公孙量笑了一声,“呦呵,还能站起来。” 李玄都平静说道:“我不仅能站起来,还能把你打得令堂都认不出来。” 公孙量不怒反笑,平静道:“家母早已不在人世,记得她老人家走的时候,我还在神霄宗学艺,也就十几岁,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认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点头道:“那倒是我唐突了。” 公孙量眯起眼,言简意赅道:“我从不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李玄都不再说话,一步后撤,双膝弯曲,身形下坠,摆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出手式。 公孙量的视线落在李玄都双袖上“还有什么本事?不妨全都使出来,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绝技能让你……” “越境而战”的最后一个“战”字还未出口,公孙量的身形已然动了。 这位“大风雷手”根本没有等待李玄都出手的意思,自己不但主动出手,而且出手即是杀招。 公孙量行走江湖多年,精于生死搏杀,岂会等着让人出招,在他的考虑之中,无论李玄都是否虚张声势,都不会让李玄都提前出手。 因为他今天不是来与人较技的,而是来杀人的。 公孙量如同一头巨兽横冲直撞而来,在近身到李玄都身前三尺的时候,猛地一步踏出,深深踩入地面,在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的同时,整个人如张弓如满月,缩在胸口的一拳便是搭弓一箭,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如床弩激射,节节如爆竹炸响,整个动作在一瞬之间一气呵成。 李玄都瞬间用出“太乙五烟罗”,身周有外放气机环绕,呈现出五彩之色,似有似无,似虚似实,似是烟雾缭绕。 公孙量的这一拳落在烟罗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面对先天境高手的一拳,任凭“太乙五烟罗”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只见“太乙五烟罗”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拳彻底击散,然后拳头继续向前攻向李玄都的脑袋,显然要将他的头颅生生打爆才会善罢甘休。 即将被打碎头颅的年轻人不惊不惧,身形以铁板桥向后躺倒,在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拳的同时,又是单掌一拍地面,身形顺势向后滑去。 一拳落空的公孙量收发自如,顺势向前一脚重重踏出,差之毫厘未能踩在李玄都的身上,落在地上轰然作响,震得庭院中几棵古树的树叶纷纷落下。 就在这个时候,公孙量猛地停下追击身形,不进反退,待到公孙量停下身形的时候,他的喉间处鲜血淋漓,刚才若不是他心生警兆,及时后撤,差点就要被那柄藏在地下伺机而动的飞剑一剑封喉。 倒滑出去的李玄都缓缓起身,收回“青蛟”,略有可惜。 刚才他在倒地之时,借着以掌拍地面之机,将袖中“青蛟”压入泥泞地面之中,待到公孙量前冲时,再驾驭飞剑从地下飞出,借着公孙量的前冲之势,将飞剑斜斜刺入他的喉咙。 可惜公孙量不是南山园的杨柳,厮杀经验极为老道,在关键时刻还是生出警觉,只被刺入半剑之后就开始后撤,所以这一剑的战果只是看着吓人,对于一位先天境的武夫而言,只能算是皮外伤,无关大碍。 公孙量以手指抚过喉间仍是流血不止的血洞,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强压着怒气一字一顿道:“真是好手段。”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动了真怒的公孙量脸上涌起一抹血红之色,竟是不惜以损耗些许气血为代价,强行提升自己的速度,使得他好似方士的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 然后就见公孙量前足前行一步,后足紧跟一步,后足不超过前足,相对于常人走路后足超过前足之一步而言,仅仅是半步而已。 继而他缩拳从中盘胸腹处发出,其形短,其力猛,如崩箭穿心,如山崩地裂,此即是“崩拳”。 半步崩拳。 寻常崩拳运用时是前手勾挂敌手,后手发力穿崩,因公孙量境界高深,再加上时机恰当,步伐迅速,李玄都瞬间即被“半步崩拳”击中,力透胸背,身形再次倒飞出去。 此时李玄都身周以气机凝聚的“太乙五烟罗”已经完全溃散消失,被这一拳击中胸腹,不管他的体魄再如何坚固,也无法安然无恙,只觉得体内气血沸腾似江河倒灌,气机翻滚似大雪山崩。 换成其他先天境高手遭受公孙量的倾力一拳,除非是修成了“金刚之身”,否则就算侥幸不死,也已经是将死之人。 幸而李玄都从“坐忘禅功”中参悟出了“漏尽通”,还不至于被这一拳打死,不过体内气机也近乎损耗殆尽,落地之后,踉跄后退,最后以后背撞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使得这棵足有两人合抱之粗的大树摇摇晃晃,震落无数树叶,这才勉强止住退势。 用出半步崩拳之后的公孙量停住身形,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收功动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然后脸上的鲜红之色开始渐渐褪去。 武夫之所以战力强大,关键便在于体内气血,可以破神通法术,可以温养体魄,如果损失气血过多,便等同于损耗自身修为,当初的罗一啸便是因为血气衰退的缘故,而不复先天境山巅的修为。 若不是被李玄都逼得动了真怒,公孙量也不会不惜折损部分气血来打出这一拳。现在眼看着李玄都已经失去还手之力,那他自然没有继续损耗自身气血的必要了。 他缓步上前,“驾驭飞剑,真是好手段,不知你还有几把飞剑。” 李玄都此时只能勉强依靠树干站立,语气平静道:“不妨一试。” 公孙量冷哼一声,再次出拳,虽然多留了几分心思,应付那诡谲飞剑,但根本上还是狮子搏兔,全力出拳。 这一拳下去,不管有什么蹊跷之处,也该是死了! 拳头刚要触及李玄都的额头。 有两道剑光一左一右而至。 便是境界高如公孙量,也只是挡下其中一道剑光,被另外一道剑光在脖子上又留下一道猩红血槽。 公孙量终于彻底震怒。 拼着自己被两把飞剑重伤,也要将此人彻底斩杀。 公孙量正要出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把雁翎刀穿透了他的整个胸膛。 这是极为出人意料的偷袭一刀,让公孙量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这一刀,不但刺穿了公孙量的心脏,也捣烂了他的中单田,使得他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今夜的袭杀,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风波暂定 宋幕遮瞪大了双眼,鼻尖渗出汗水。 委实是这一刀太过惊世骇俗,哪怕是放眼整个荆州江湖,恐怕唯有龙哮云之死能与之媲美。 堂堂风雷派第一高手,就这么被人一刀穿心。 背靠着大树的李玄都松了一口气,然后看到在公孙量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纤细身影。 她收刀的同时伸手一推,已经死绝的公孙量顿时向前扑倒在地,激起些许尘埃。 女子将手中雁翎刀收入鞘中,望向李玄都,脸上笑容恬淡,玩笑道:“紫府这次可是好生狼狈,若是传扬出去,那些倾慕你的女子可是要不依的。” 李玄都有气无力道:“霜眉莫要取笑我,哪就有女子倾慕了?” 沈霜眉缓缓走走近,伸出一手,微笑道:“难道在紫府的眼中,我不是女子?” 李玄都一怔,哑然无言,略微犹豫之后握住沈霜眉伸过来的手,让她把自己从树干上拉起。 在李玄都后背离开树干的瞬间,这棵刚刚刚刚还生机盎然的大树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树叶枯黄凋落,树皮开裂,树干干枯,最终寸寸碎裂,化作飞灰。 方才公孙量不惜损耗血气用出的一拳,又哪是那么好接的,李玄都不得已之下动用“玄微真术”中的“转势法”,将这一拳的半数劲力转移到身后的大树之中,饶是如此,他仍是受创不浅,不但体内气机悉数耗尽,而且体魄上也有七八处窍穴受到损伤,需要休养许多时日方能痊愈,若不是沈霜眉按照原定计划及时赶到,李玄都要受的伤势还要更重。 至于沈霜眉如何能瞒过公孙量的感知从而完成致命的偷袭一刀,除了因为公孙量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李玄都的身上,以及沈霜眉将时机拿捏得精准无比,还要归功于李玄都传授于沈霜眉的“散势法”,可以尽数收敛隐藏自身气息,当初两人夜间初遇,沈霜眉对李玄都穷追不舍,李玄都便是依仗此法逃脱了沈霜眉的追拿。正所谓事可从轻,又可从权,在这种关头,李玄都也顾不得门户之见,只能将部分“玄微真术”传于沈霜眉,这便是当初他所说的因事而异。 江湖上正是因为有了如此多的因事而异,才会导致各门各派的绝学都有不同程度的流传于外,比如说李玄都所学的“素女履霜”,此法并非从玄女宗弟子的身上得来,反而是从一名忘情宗之人手中得来,虽然他未曾深究其中因果,但依稀记得那位忘情宗弟子的须弥物中还有一块定情玉佩,想来是有玄女宗弟子难耐寂寞,与这位忘情宗弟子定下终身,然后私下将师门绝学传给了情郎,最终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玄微真术”虽然是上成之法,但仅就单独的“散势法”而言,顶多算是中成之法,对于一宗而言,算是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李玄都将其传给沈霜眉,对于师门而言,小错有,不算铸成大错。 沈霜眉拉起李玄都之后,李玄都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幸好被沈霜眉扶住,李玄都闭目定了定神,示意沈霜眉可以松开自己,不过沈霜眉却是没有依言行事,而是问道:“刚才那一拳伤到哪儿了?要不要紧?” 李玄都也没故意隐瞒,说道:“只是伤到了胸腹,没有伤到内脏,不算什么大碍,若是放在以前,也许还有些麻烦,但自从我修炼‘坐忘禅功’之后,体魄已经大不相同,等我恢复气机,再调养个几日功夫,便能复原。” 沈霜眉微微歪头,问道:“没骗我?” 李玄都苦笑道:“我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吗?” 沈霜眉哦了一声,这才松开李玄都的胳膊。 李玄都果然如他自己所说,不是个硬充脸面之人,稳稳当当地站住,默默运转气机,脸上立时显现出枯荣之相,面容在年轻和苍老之间不断交替,好似一片树叶,从青变黄,又由黄转青。 站在一旁的沈霜眉大开眼界,她早就听闻过静禅宗的这门上成之法,得无我之境,成枯荣之相,一直无缘得见,今日终于是见到了。 随着枯荣之相的变化,李玄都的气息逐渐平和,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李玄都的面容固定在年轻人的面容上,不复苍老之态,他转头朝临湖小筑望去,火焰仍未熄灭,虽然不见胡良的身影,但可以清晰感受到凛冽刀势将偌大庭院完全笼罩,刀气肆意磅礴,应该无甚大碍。 李玄都说道:“公孙量一死,这场夺门祸事算是暂告段落。” “暂告段落?”沈霜眉不愧是公门中人,立时听出了李玄都话语中的不同,疑问道:“紫府的意思是,还会有后续?” 李玄都点头道:“别忘了,公孙量敢于明火执仗地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必然是背后有所依仗,现在他死了,那他的后台靠山说不得要来讨个说法,至于如何讨说法,无非是打着神霄宗的大旗,以势压人而已。” 沈霜眉闻言,立时一阵厌恶涌了上来。她身在公门,此间多是口是心非、表里不一之人,对于这种人她见得多了,生就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口口声声为了正道大义,最不济也是为了维护宗门,实则是为了一己之私,立于道德高峰之上,居高临下,肆意指责旁人,若果真如李玄都所言,那么少不了要来一出颠倒黑白是非的好戏。 方才一直未曾说话的宋幕遮,此时来到李玄都和沈霜眉的跟前,先是一揖到地,谢过两人先前的出手大恩,直起身来之后方才说道:“李先生明察秋毫,宋某佩服,诚如李先生所言,公孙量在神霄宗确有靠山,乃是七位长老之一,位高权重,先前有宗主照拂,他们还不敢如何,如今宗主闭关,他们便肆意行事,妄图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待到宗主出关之后,面对木已成舟的事实,却是不认可也不行了。” 沈霜眉冷笑一声,“名门正宗也如此藏污纳垢,实在令人不齿。” 李玄都轻轻一叹,也不意外,说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就算是道德圣人也有微小瑕疵,宗门之中不可能是一汪清水,必然是有清有浊,就拿如今的正邪之分而言,不能否认,正道之中不乏道貌岸然之人,邪道之中也有性情中人,但是不能以偏概全,总得来说,正道之中还是正人居多。” 沈霜眉言语不输须眉:“我之所以如此厌憎这等道貌岸然之人,说到底是因为他们做了婊子还想要立牌坊,若是像邪道中人那般直接做了婊子,我倒敬他是个敢作敢当的汉子。” 李玄都点头道:“正道之人既然打了‘替天行道’的旗号,占了大义名分,也不怪世人对他们的要求更高一些,正所谓有得有失,正道占据大义正统,备受世人尊崇,那就不能肆意行事,邪道中人丢了名分,为世人所唾弃,却能恣意妄为,有得有失,所以在这一点上,正道中人却是不能与邪道中人一概而论。” 就在此时,临湖小筑那边传来一声巨响。 三人转头望去,只见无数烈火轰然炸开,火花四溅,无数湖水被生生蒸腾,化作白雾。 然后又见一道身影破开重重火焰和水雾冲天而起,舌绽春雷道:“你还不死?” 话音未落,一道刀光当空掠过,将另外一道身影斩成两段。 看到这一幕的李玄都轻声道:“左秋云也死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对错黑白 这座用心别致的临湖小筑算是彻底毁了,但身为其主人的宋幕遮却遮掩不住眼底的喜色,毁去区区一座临湖小筑算什么,就算把这座府邸全都毁了,那也值得。房子没了可以再建,只要风雷派保住了,那还不是想建几座就建几座? 现在风堂堂主公孙量死了,电堂堂主左秋云死了,还有雷堂堂主孙少宗也死了,只剩下一个雨堂堂主朱玉,也已是被降服,正如公孙量他们所设想的那般,只要生米煮成熟饭,那么便是贵为上宗的神霄宗也无话可说,现在公孙量他们已死,那位苏长老还能让朱玉做门主不成? 就在这位少门主心思几转之间,胡良已然从烟雾中大步走出,“大宗师”已经收归腰间鞘中,他一手牵着小丫头,另外一手则是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仔细望去,鹰目勾鼻,正是风雷派的电堂堂主左秋云。 出人意料,小丫头竟是没有太多惊慌之色,不过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见识了青鸾卫的阴险手段,也见识了号称皂阁宗“三炼”的“炼尸阵”,甚至还亲眼目睹了宫官亲自出手斩杀已经修成金刚之身的龙哮云,再柔软的孩子也会迅速坚强起来,现在这些倒是成了小场面。 胡良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两人视线交触,然后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以两人多年的交情而言,早已做到心有灵犀,很多话不必放在明面上来说。 见到李玄都,小丫头立时抛弃了天良叔叔,小跑到哥哥身旁,拉住他的一只袖子,濡濡地望着他。 李玄都微微一笑,嘱咐道:“待会儿跟在你沈姐姐身旁。” 小丫头嗯了一声。 胡良玩笑道:“得,本来我在丫头心目中还能排个第二,霜眉来了之后,我连第二都排不上了,只能排个第三。” 李玄都笑道:“天良,你这话就不讲究了,大丈夫礼让女子孩子是理所当然之事,让你排第三怎么能是委屈?至于你不如我的缘故,哪就只能怪老天爷了。” 胡良佯怒道:“你懂什么,这叫男子气概。” 李玄都笑了笑,转头向宋幕遮说道:“宋门主,首恶已经伏诛,那些胁从之人不过是听令行事,按照江湖规矩,此乃公罪,公罪不究,所以还是少造些杀孽为好。” 宋幕遮立刻说道:“李先生仁善,我立刻去让他们停手。” 在宋幕遮离去之后,胡良忽然说道:“经此一战,风雷派元气大伤,派中高手近乎死伤殆尽,若是处置不当,怕是要落得一个岭秀山庄的下场。” 李玄都轻叹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不曾来到这里,公孙量轻而易举地拿下了宋幕遮,那么风雷派仍旧还是江陵府的第一大派,我们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闻听此言,沈霜眉和周淑宁这一大一小女子都若有所思。 “当然是做对了。”胡良却是不经思索,稍稍拔高了音调道:“我们是宋老哥的朋友,不是风雷派的朋友,我们这次出手,是为了告慰宋老哥的在天之灵,可不是为了风雷派的繁荣昌盛,如今让宋幕遮接了门主之位,便是全了宋老哥的遗愿,如何算错?” 李玄都未置可否,又是轻轻一叹。 位置决定对错,天下事情坏就坏在这里,人人立场不同,大立场中套着小立场,都做着自认为对的事情,可因为立场不同之故,难免会有争执,若是谁都不肯让步,那么到头来便是一场生死之争。 这样的生死之争,其实是立场之争,就像正邪之争,文武之争,君臣之争,乃至于国与国相争,只有胜败生死,几乎不可化解。 李玄都收敛思绪,对胡良和沈霜眉说道:“我先恢复气机,还望你们两人中的一位来为我护法。” 两人对视一眼,沈霜眉开口道:“我和淑宁留在这儿。” 胡良点头道:“也好,那我过去帮着宋幕遮控制局势,以免再出什么意外。” 李玄都点头说了个“好”字,然后也不拖延,直接就在此地盘膝而坐,开始运转“玄微真术”的“聚势法”恢复气机,继而再以气机催动“坐忘禅功”的“枯荣相”,恢复体内的窍穴伤势。如今他身负两大上成之法,一者为佛家的“坐忘禅功”,可以愈伤,一者为道家的“玄微真术”,可以凝气,两者相辅相成,使得李玄都虽然还只是玄元境,却能做到迅速恢复气机伤势,比之先天境的手段还要玄妙。 大概过了四个时辰左右,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李玄都被沈霜眉从入定中唤醒,他缓缓睁开双眼,望向沈霜眉。 沈霜眉指向大门方向,“有人来了。” 一行人在进门之后,绕过影壁,穿廊过堂,向他们所在的这座院落行来。 这一行人,俱是身着素洁道袍,比之正一宗的道袍也少了几分贵气,多了几分素淡。 为首一名中年道人头戴五岳冠,又名五岳灵图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必须受过“天仙戒”者方可戴,通常只有道门“全真”一脉中德高望重的大师,才能戴这种服饰。可见这名中年道人的身份不俗。 在中年道人的身后还依次跟着十余名道人,都是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道人,统一背负七星长剑,气势非凡。 除此之外,每个人身上还各自佩戴有许多其他物事,诸如挂在腰间的口袋、铜铃、玉佩、绳索等物。 联想到风雷派的特殊地位,那么这一行人的身份便不难猜,正是神霄宗来人。 中年道人在迈入这座庭院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整整齐齐摆放的数十具尸体,最中间的则是已经身死的公孙量和孙少宗,还要再加上只剩下一颗头颅的左秋云,风雷派的三大堂主便算是在此聚齐了。 道人的脸上顿时闪过一抹阴沉之色。 不用他说话,他身后就有一名年轻道人越众而出,朗声道:“宋幕遮何在?” 手持“风雷剑”的宋幕遮缓步上前,面向中年道人,剑尖朝下,抱拳行礼道:“宋某见过苏长老。” 道人扯了扯嘴角,“宋幕遮,你真是好手段啊。” 宋幕遮抬起头来,作惊惶状道:“苏长老!我、我不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道人轻哼一声,“知不知道,天知道,地知道,你也知道。” 宋幕遮无法,只能单膝跪地,道:“公孙量等人犯上作乱,现已伏诛,还请苏长老明示。” 胡良见此情景,轻轻一笑。 他行走江湖二十余年,眼力何等老辣,什么人没见过,眼前这位就差身上扛起一杆“正道人士”的大旗。 道人背负双手,双眼扫过院内四周,目光只是在胡良和沈霜眉的脸上略微停顿,然后负于身后的手掌做了个手势,跟在他身后的众多弟子立时心领神会,当即飞身掠出,占据各处位置,却是对院内众人形成合围之势。 直到这时,道人才缓缓开口道:“风雷派的堂主统共有四位,一下子便死了三位,只剩下宋门主一人,以及……” 道人稍稍停顿,目光再次扫过李玄都等人,声调骤然转冷,“以及这么多的外人,你说是公孙量等人犯上作乱,已经伏诛,可你却没有受半点伤势,你不过是一个玄元境,如何能够做到?贫道怎么觉得是你勾结外人,谋害本门弟子?” 说到这儿,道人已是疾言厉色,舌绽春雷道:“宋幕遮,老实回话,是也不是?!” 第一百四十章 上清正一 这一声大喝,当真如春雷炸响一般,响彻于宋幕遮的耳畔,不但使他耳中嗡鸣一片,而且震荡心神,只见他脸色骤然苍白,身形摇摇晃晃,眼看着便要站立不住。 胡良伸手托扶了一把,好让他不至于瘫软在地,同时对这个所谓的苏长老观感大坏,此人此举,伤人还在其次,根本目的是让宋幕遮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实在是其心可诛。 道人眯起双眼,望向胡良,“好一个‘西北一枭’,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出身于补天宗,如今这江湖却是让贫道有些看不懂了,什么时候邪道中人也胆敢来管我神霄宗的内事了?” 胡良行走江湖多年,早已见惯了所谓“正道中人”的嘴脸,比这更下作龌龊的亦不在少数,故而也不动怒,只是冷笑不语。 倒是沈霜眉颇有些见不得这种嘴脸,便要开口说话。 道人转头望向女子,眼神阴沉,冷冷道:“神霄宗清理门户,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金紫捕头’来指手画脚!” 沈霜眉勃然大怒,伸手按住腰间的雁翎刀,恨不得现在就拔刀一战。 只是被李玄都伸手拦住。 沈霜眉怔了一下,回头望向李玄都,李玄都轻轻摇头,沈霜眉在最初的冲动之后,缓缓松开已经握住刀柄的手掌,颓然叹息一声。 这种宗门大派的内事,当然可以掺合,只是必须有足够的身份才行,比如说正道十二宗的盟主正一宗,便完全可以插手其他宗门内务,这也是道门其他三宗将正一宗视作仇寇的原因之一。只是如果没有正一宗的体量,没有正一宗的地位,就贸然参与到这等大宗的家务事中,多半是死无葬身之地下场,而且死了也是白死,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事上很难分出对错。 如今李玄都参与到风雷派的内斗之中,有宋幕遮的邀请,还不算不占理,可如果主动对神霄宗来人出手,那就是有理也无理了。 此时风雷派与神霄宗来人隐隐形成对峙之势,好似两军对垒。 李玄都排开众人,来到“阵前”,先是抱拳一礼,然后说道:“这位神霄宗的高人,不知能否先听在下一言?” 道人第一次望向这个不过玄元境的年轻人,神色微异,因为观其刚才的行径,无论是“西北一枭”胡良也好,还是那个身为六扇门“金紫捕头”的沈霜眉也罢,竟是隐隐以这个年轻人为马首是瞻,这便有文章了,江湖上素来以武力为尊,一个玄元境能让两个先天境心甘情愿地低头,那就说明其身份很是不俗,再联想到胡良曾经在朝廷做过副总兵,那年轻女子又是出身于六扇门,难不成这个年轻人是某位朝廷大员的嫡亲晚辈? 只是早在帝京一战之后,神霄宗便与如今的朝廷闹翻,倒也不用太过忌讳,道人冷笑道:“你又是什么来路?胆敢管我神霄宗的事情。” 出乎这位苏长老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竟是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玉牌,道:“我姓李,双名玄都,来自正一宗,若是诸位不信,大可去天师峰大真人府查问便是。” 在场众人纷纷望向李玄都手中的玉牌,“上清正一”四个大字极为醒目, 原本还高人一等的神霄宗弟子顿时便没了那股子跋扈气焰。委实是人的名树的影,正一宗能够成为道门祖庭、正道领袖,其底蕴实力已经不用多言,而神霄宗同为道门四大宗之一,对于这位自家“师兄”的真正底蕴,了解得远比别人更多,就说正一宗老掌教,贵为道门大天师,道法无边,名列老玄榜上,足以与清微宗的大剑仙一争长短,仅仅是这一点,神霄宗便比不了。 再说李玄都这块玉牌,正面浮刻有“上清正一”四个大字,背面篆刻“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放眼整个正一宗,就是许多先天境、归真境的高手都未必能拥有一块。 因为此牌与修为境界有关系,但无绝对关系。 放眼整个正一宗,号称弟子三千,能够悬挂此等玉牌的,不超过三十人,还要包括老掌教和现任掌教颜飞卿等人在内,可见这块玉牌的珍贵。 此时李玄都手中握有这块玉牌,便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正一宗,再从帝京一战之后,谁还敢在明面上公开招惹正一宗? 李玄都又晃了晃手中的玉牌,半点不曾露怯,真正将那种高门子弟看似谦和实则骨子里傲慢到极点的作态展现得淋漓尽致,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我此番前下山游历,因为早些年的时候曾与宋门主有旧,故而特来风雷派拜访,未曾想竟是遇到了三位堂主以下犯上之事,上有正道大义,中有江湖道义,下有朋友情义,我于情于理都应当出手相助宋门主。我要是袖手旁观,坐视不理,也就连人都不要做了。但不知我这样答话,苏长老认不认可?” 神霄宗道人眯起眼,轻笑道:“且不论你是不是正一宗的弟子,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贫道不能够不认可了,可也不能这么认可。” 道人死死盯着李玄都,沉声说道:“当年我正道十二宗结盟,约定攻守相助,维护天下正道,推举正一宗为盟主,遇上有关正邪之事,各宗须得听从盟主的号令,原是不错。不过今日的风雷派之事,却是我神霄宗的私事,既没违背江湖的道义规矩,更与正邪之争并不相干,那便不受盟主约束。请你回去转告颜掌教,我神霄宗可以不追究你们插手风雷派之事,却也不要得寸进尺。” 李玄都道:“说得好,那我请问阁下,何谓正道?” 道人眉头微皱,倒不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是不知道李玄都问出此话的用意。 “答不出来么?那便有我告诉你吧。”李玄都也不等他细细揣摩思量,直接说道:“大虑克就曰正,内外用情曰正,清白守洁曰正,内外无怀曰正,直道不挠曰正,诚心格非曰正,息邪讵诐曰正,淑慎持躬曰正,心无偏曲曰正,守道不移曰正。你且看这公孙量等人,身着夜行之衣,手持白亮兵刃,夜间来门主所居府邸,所图为何?可是正道?你方才说宋门主有意加害公孙量等人,就算宋门主设下了鸿门宴,难不成公孙量等人便穿着夜行衣前来赴宴?你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味颠倒黑白,可是正道?我正一宗身为正道盟主,见不正之事,自当主持公道,何来得寸进尺之说?” 对付道貌岸然之人,便要以毒攻毒,站在比他们更高的道理大义之上予以批驳,要么让他们现出原形,要么让他们认输投降,此时李玄都搬出正一宗的旗号,不但以势压人,而且还要以大义压人,牢牢抓住正道大义的名分,从道理上分出个高下。 苏长老脸色难看,心中暗骂公孙量等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穿什么夜行衣,死就死了,还露出这么大的把柄让人家拿着!现在让这年轻小辈用言语将他堵住,却是不好再说什么规矩道理了。 就在此时,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心腹弟子忽然开口道:“据我所知,这些年来,也有几位正一宗高人不慎被邪魔所害,他们身上的玉牌便流落在外,你说你是正一宗的弟子,为何会与‘西北一枭’搅合在一起?莫不是你从某地捡来了这块玉佩,或者干脆就是邪道中人,冒充正一宗弟子!” 这年轻弟子是苏长老的心腹,颇有些智计,他的这番话,原本只是想扳回局面,却不曾想歪打正着,一语道破天机。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正邪之辨 虽说这块玉牌并非李玄都捡来,但的确不是李玄都之物,李玄都更不是什么正一宗弟子,只是他行走江湖多年,见惯了大风大浪,就算被人无意中道破了真相,也面不改色,只是轻笑不语,似是不屑反驳这等无稽之谈。 胡良和沈霜眉也不见脸色有异,唯独小丫头涉世未深,还不懂得掩饰自己情绪,脸上流露出几分慌张,虽然只是一瞬之间,但也落到了苏姓道人的眼中,他森然一笑道:“我看你的确不是正一宗的弟子,今日之事,与正一宗没有半分干系,你不须扯到正一宗头上,我倒要问你一句,你与这些邪道中人有什么勾结,设下了什么阴谋来对付我正道各宗?” 千年以来,正邪两道势不两立,双方互有胜败,缠斗不休,从而结仇无数,历数正道各宗,哪家没有血海深仇,有的师兄弟被杀,有的师长受戕,一提邪道十宗,自是人人切齿痛恨,正道十二宗之所以结盟,最大的原因便是为了对付邪道十宗。 此时苏道人指责李玄都与邪道十宗勾结,便是要在言语中将他置于死地。 李玄都神情不变,淡然道:“这位胡兄弟早已脱离补天宗多年,所谓的‘西北一枭’也已经是陈年旧事,在帝京一战之后,江湖同道赠其‘西北一刀’的称号,这都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情,苏长老咬住这点不放,由此认定我们是邪道中人,怕是有失公允。” 苏道人冷笑道:“一日为邪魔,便是终身为邪魔,邪道中人最是擅长伪装欺诈之术,包藏祸心,无所不用其极,如何能信!?” “此言差矣。”李玄都毫不相让,针锋相对道:“岂不闻佛法无边,回头是岸?岂不闻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所共知,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李玄都轻笑一声,似是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不屑之意,“我正一宗可以不计前嫌过失,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故能独尊为十二宗盟主,太平宗可以无欲无求,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故能贵为十二宗副盟主,反倒是神霄宗,呵!” 一声轻呵,尽在不言之中。 自始至终,李玄都一直都是以正一宗嫡传弟子的身份说话行事,处处秉持大义名分,若不是胡良和沈霜眉早就知道他的底细,恐怕也要被他骗了去。 苏姓道人勃然大怒,不过这份怒气也是半真半假,毕竟是混了这么多年江湖之人,这点养气功夫还是有的,不至于因为一番话就大动肝火,之所以要做出这么个姿态,说到底是他给自己找了个出手的借口。 万一此人当真是正一宗的弟子,日后正一宗追责起来,他也好有个“含怒出手”的说辞。 这便是老江湖和愣头青的区别,老江湖在出手之前,不仅仅把铺垫做好了,而且还要提前想好如何收官,能放不能收,那是莽夫行径,注定在这个江湖上活不长。 就在这思绪几转之间,苏姓道人已然出手。 他既然能成为神霄宗的七位长老之一,一身修为自然不容小觑,乃是不掺杂半点水分的归真境,别说区区一个玄元境,就是胡良和沈霜眉这两个先天境一起联手,他也丝毫不惧,先前不曾主动出手,说到底还是因为脸面而已。 道人一步跨出。 缩地成寸,于刹那之间,道人直接来到李玄都的面前,相距不过三步而已,几乎就是面对面了,一掌平平推出。 货真价实的“无极劲”。 李玄都无动于衷,一记“九宫拳”打出。 道人挨了李玄都的一拳,身形岿然不动。 反观李玄都,却是被这一掌打得向后倒滑出去。 道人嗤笑一声,“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正一宗的嫡传,难道就这点本事?看来你这个正一宗的身份,的确不怎么靠谱。” 然后不等李玄都说话,他又是一掌拍出。 只见李玄都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向后倒飞出去,只是在半空中强行扭转身形,似是踏水凌波,脚下踩踏出一圈圈气机涟漪,竟是在空中稳稳倒退滑行,仓促却不狼狈,然后飘然落地,不曾激起半分尘埃。 道人略微讶异,“有些本事,只是不像正一宗的‘踏罡步’,倒像是玄女宗的手段!” “那你看这个是不是正一宗的本事?”李玄都一指点出,指尖之上有赤色气息凝聚,在赤色之中又透出一抹重紫。 道人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几分凝重。 玉牌可以作假,可这“纯阳紫气”总做不得假,难道今天还真遇上了一个正一宗的嫡传子弟?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骑虎难下,他想要收手也是不能,总不能让他这位堂堂长老去给一个小辈认输服软,那神霄宗的面子可就真掉到地上了。 道人心一横,原本只是出力三分,此时却是要出力八分。 见此情景,胡良和沈霜眉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沈霜眉伸手搭住腰间雁翎刀的刀柄。胡良则是直接拔出“大宗师”,双手握刀,手臂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如小丘岩石。 李玄都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摒弃疑惑杂念,全力运转“纯阳紫气”,然后踏出一步,双袖大张,一青一紫两道长虹掠出。 三人在瞬间形成了联手合围之势。 只可惜他们面对的是一位归真境五重楼的宗师人物,可能较之牝女宗清慧姬尚且差之一线,可比起龙哮云却高出不止一筹。 道人运转起磅礴气机,大步向前,一掌拍烂了“青蛟”所绽放出的剑罡剑气,使其四散炸开,然后五指成钩,死死握住“青蛟”,就像是抓住了一条小青鱼儿。 然后他又反手一掷,“青蛟”一剑直接掠向沈霜眉,手持雁翎刀的女子不得不停下脚步,轻抖手腕,手中的雁翎刀横扫而出,砸在“青蛟”飞剑之上,砰然巨响,两者各自朝反方向弹去。 紧接着,道人又故技重施,再次伸手握住飞剑“紫凰”,缩手屈指一弹,将“紫凰”恰好弹向“大宗师”的刀锋,迫使胡良不得不横刀身前,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抵住刀背,然后与被道人强行灌注了磅礴气机的“紫凰”角力。 不过翻手之间,他便破去了三人的联手。 这便是一位归真境五重楼宗师的手段。 安然无恙的苏道人扯动嘴角,朗声笑道:“正一宗的高足?不过尔尔。” 暂时无法驾驭两柄飞剑的李玄都吐出一口浊气,咽回一口已经到了喉头的污血,然后手指掐灵诀,一道电光直冲云霄,瞬间风起云涌。 苏道人嘿然道“你莫非忘了我们神霄宗才是用雷法的老祖宗?这‘五雷招来咒’换成颜飞卿来用还差不多!” 下一刻,一道雷霆从天上降落人间。 这并非是李玄都的本事,而是那块玉牌自身携带的神通,因为在玉牌上刻有隐秘法阵,日日夜夜自行汲取天地灵气,储存其中,所以待到一月期满之后,便能将其中的灵气释放开来,通过玉牌上的符咒激发出“五雷招来咒”。 面对这道“五雷招来咒”,苏道人只是伸出手臂,轻轻弹指。 然后来势汹汹的天雷便彻底消散无踪,然后苏道人再次一步缩地成寸,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以蕴含“无极劲”的一掌重重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李玄都的头颅猛然后仰,整个人向后腾空飞起,划出弧线轨迹,撞入庭院围墙之中,背后出现一圈蛛网状裂痕。 第一百四十二章 乘舟而至 滚滚大江东流水,经过江陵城外,奔赴入海。 大江不比“暴躁易怒”的长河,多数时候还是“平易近人”,所以更为繁华热闹一些,既能行驶三层之高的楼船,也能行驶一叶扁舟,放眼望去,便是百舸争流的景象。 大江岸边有一座直立江上的山石,高达十余丈,三面临空,形似苍鹰振翅欲飞,故名苍鹰矶。登临矶头,看滚滚大江,浩浩荡荡,一泻千里,蔚为壮观。西面有铁锁横江,如长虹横跨江上,尤其是月夜,皓月当空,江面波光粼粼,江帆点点。 矶顶存有御碑亭一座,亭中石碑正面刻有“苍鹰矶”三个大字,为前朝高宗皇帝亲自题写。 每逢八月十八大潮,苍鹰矶是一线潮最佳观景点,来自天南地北的观潮游客齐聚于此,有负笈游学的书生士子,也有带剑闯荡的游侠,在太平年景的时候,还会有水师检阅,荆楚总督亲自坐镇此地。江南的名士巨贾与达官显贵都拖家带口前来观潮,可谓盛事。 此时不过刚刚进入八月,距离观潮时节还有些许日子,所以苍鹰矶上颇为冷清,只有一名紫衣道人立于崖畔,俯视脚下,惊涛拍岸,波涛如怒。再抬起头来举目远望,江天一色,风帆片片,风景如画。 道人忽然掐指默算,脸上流露出忧虑之色,他又是闭目凝神片刻之后,睁开双眼后,望向江陵方向,怔怔出神,默然无语。 片刻后,他从腰间悬挂的锦囊中取出一艘小舟,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箬篷覆之。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道人将小舟抛向江水之中,小舟迎风而涨,落水之时,已经与寻常舟船无异,溅起无数水花,好似卷起千层白雪。 然后道人从苍鹰矶上一跃而下,大袖飘摇,落于船头之上。 船上无有舟子,却自行而动,顺江而下。 江上行船有人看到此情此景,刚想要上前近观,小舟已经是披风破浪,消失无踪。江陵号称“七州通衢”之地,江上往来船只不计其数,这一日,无数人看到仙人乘舟而行,于大江之上一掠而过。 小舟激射如箭,道人立于船头之上,任凭被激起的水雾扑面,却不能沾湿他的道袍分毫,只见得紫衣大袖飘摇,在碧绿江水之中,平添一抹紫色。 青莲剑仙曾言:“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虽然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从大江顺流而下的迅捷。 转眼之间,江陵城已经遥遥在望。 不断以“紫微斗数”推算天机的道人心绪复杂,微微叹息一声。 他抬起脚,云履轻轻踏在船头之上。 方圆百丈之内的江面在这一瞬间光滑如镜,不起半分波澜,继而下压三尺,好似一个凹进去的水碗,与之同时,小舟船下升起一个浪头,如一朵静止不动的祥云,将小舟整个托举起来,使得小舟停在浪头之巅。 在凡夫俗子之眼中,这可不就是实实在在的仙人神通。 哪怕许多登堂入室三境的江湖人,也要瞠目结舌。 道人不再掐指推算,两只大袖轻轻一抖,从站立转为盘膝坐于船头之上。 小舟头部微微上翘,就像是一片树叶,轻飘飘地飞起,然后整条小舟就这样离开了浪头,也离开了大江,向高空飘荡而去。 小舟越来越高,从十丈之高到数十丈之高,再到百丈之高,脚下大江已经变成一条粗壮的青色长线,整座江陵城也不过是一个方盒一般。 小舟凌空御风,往江陵城中“驶”去。 江陵城的城头上有守城士兵无意中见此奇景,尤其是看到那艘小舟上的道人,消息顿时传遍,整个城头立时轰动,无数士都涌上城头制高点,拼命瞪大了眼睛,果真瞧见一名丰神如玉的道人乘舟御空而行,当小舟从城头的上方高空驶过之时,这些习惯了大嗓门呼喝的糙汉们,竟是无一人敢发声,只是痴痴抬头养望仙人风姿,不敢有半分不敬言语。正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江陵城乃是东南重镇,繁华鼎盛,城内不乏三层之高的酒楼,尤其是第三楼,多为名人雅士或权贵世家的专用,每每在此召开酒会诗会,酒酣胸胆开张,诗兴豪情大发,凭栏而望,颇有些一览众山小的意味。 每三年的秋日,在各州的州城举行一次乡试,因为在秋天举行,故名“秋试”、“秋闱”。凡考中之人,便可由秀才变为举人,得以参加来年春日的会试,又叫做“春闱?”,“春试”、“礼部试”。考中者称“贡士”,取得参加殿试的资格。殿试之后,一甲三元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大魏官场上素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不成文规矩,故而周听潮才会说自己只是一个同进士出身,从未奢求能够位列台阁。 今年刚好是秋闱之年,江陵城又是州城,秋闱刚刚结束,放榜之时,正值桂花飘香,故又称桂榜。 放榜后,按照惯例由巡抚在一座三层酒楼上主持鹿鸣宴,一群新晋举子在此唱《鹿鸣》诗,跳魁星舞。 人生四大喜事: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此时得中桂榜,就算日后考不中进士,那也有了举人的士绅身份,士子们自是难掩欢喜之情,酒兴与诗性俱是勃发,就像并蒂之莲双双开花。 有名年轻士子不胜酒力,昏昏沉沉地来到廊外吹风,猛然瞪大了双眼。 只见仙人乘飞舟自东向西而行。 原本还昏昏沉沉的士子顿时酒醒,大声呼唤朋友。 楼内士子猛地听说闻仙人之说,都来到外廊观看,全都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这位乘着飞舟而来的道人,难道是传说中的神仙?。 《拾遗记》中曾有记载,祖龙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名曰“沦波舟”。又有彩云之民,乘飞舟而至,舟形无甚异处,可飞行九天,如飞鸟白云,名曰“飞羽舟”。 难道这世上真有飞羽舟? 风雷派大宅中,苏姓道人猛然停下手中动作,转头望向东方,眼神中掠过一丝不安。 片刻之后,在天际尽头涌现出一抹浓郁紫意,自东方而来。 府内的其余人等也随着苏姓道人的视线望去。 一瞬之间,所有人都有了片刻的恍惚, 不知是短短一瞬,还是经年历月,只觉得寂寥,天地间为之一空,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 下一刻,天空云海之上有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人未至前声已到:“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天师峰上岁月长,真人府中履劫霜。” 话音落下之时,天空中云雾弥漫,紫气升腾,飞舟开始缓缓下落。 苏姓道人脸色铁青,竭力压制这番气势骇人的元气紊乱。 李玄都抬头望向立在船头的那抹紫色身影。 只看到来人周身光华流转,面容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一袭紫色道袍无风而动,此时独立船头,更显飘飘乎羽化登仙之意。 李玄都忍不住无奈苦笑。 何谓仙家气度?这便是仙家气度。 纵观江湖,天高水阔,前赴后继的年轻人更是不计其数,却无人比他更为仙风道骨。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正一神霄 神霄宗的苏姓道人试图稳住如大江大潮的天地元气,可在这名道人横空出世之后,便都成了无用之功。 这名道人不仅身披象征地位极尊的紫色道袍,而且还头戴芙蓉冠。所谓道门三冠,分别是:太清鱼尾冠、玉清莲花冠、上清芙蓉冠,此三冠为道门冠帽中最高等级,唯有各宗的掌教之主方能佩戴,这位不速之客既然佩戴上清一派的芙蓉冠,再加上所吟之诗,那么其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正是位于吴州上清府正一宗的掌教真人、如今的少玄榜榜首,颜飞卿。 苏姓道人自然认得这位正一宗掌教,无论道门各宗如何内斗,在名义上,他们还是同拜一个太上道祖,故而每三年都会以道门的名义举办一次论道大典,由道门各宗轮流举办,届时天下道门中人齐聚一地,共襄盛举,与佛门的盂兰盆节法会有异曲同工之处。上次论道大典便是在神霄宗举办,故而苏姓道人曾经见过这位颜飞卿颜掌教,只是那时候的颜飞卿与诸位宗主同席,他无缘上前交谈,所以也谈不上什么交情。 苏姓道人万万没有想到颜飞卿会出现在此地,难不成这人真是正一宗的嫡传弟子? 不过他也谈不上任何惧怕,毕竟这里是江陵城,是神霄宗根基所在的荆州,就算你是正一宗的掌教真人,就算正一宗是为道门祖庭魁首,可你也不是整个道门的掌教大真人,还轮不到你在神霄宗的地盘上兴风作浪。 颜飞卿从小舟的船头上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地之后,然后伸手一招,这艘悬于半空中的小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回原本大小,落到颜飞卿的掌中,然后又被他收入腰间所悬的锦囊之中。 这枚锦囊正是大名鼎鼎的“乾坤袋”,既是第一等的须弥宝物,也是可以用来拿人的宝物。 见此情景,苏姓道人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拉开一段距离,以免自己在不防之下被这口“乾坤袋”收入其中。 颜飞卿没有去看李玄都,也没有去看如临大敌的苏姓道人,而是环顾四周,朗声道:“既然阁下已经到了,便请现身吧。” 在他话音落下之后,在宋幕遮不远处,又出现一道缥缈身影,根本不能称之为人,就是一道残像,别说看清楚面容,就连衣着也不甚清晰。 在场众人,除了颜飞卿之外,唯有曾经触摸到天人境门槛的李玄都看出几分端倪,所谓归真境,是返璞归真之意,而天人境则是天人合一之意,在其中又分三个小境,且不去说后两者,只说天人逍遥境,寓意是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可朝游沧海暮苍梧,此谓之逍遥,可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重含义,那便是神魂可以初步脱离躯壳的束缚,神游万里之外,也可以称之逍遥,只是这两种逍遥之间的差距极大就是了。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眼前的这道残像应该就是一缕神念化身,行不得,言不得,几如鬼物之流。 这道残影朝着颜飞卿做了个稽首的动作,似是拜托请求。 颜飞卿看了眼宋幕遮,点了点头。 这道残影便缓缓消散。 直到此时,颜飞卿才望向李玄都,没有行道人的稽首礼,而是用江湖人的礼节抱拳拱手道:“紫府兄,久违了。” “的确是久违了。”李玄都同样抱拳还礼。 这一幕落在旁人的眼中,尤其是一众神霄宗弟子的眼中,不由心肝微微一颤,继而便是后背发冷,头皮发麻。 谁也不是傻的,先前这道人口口声声“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敢于如此大的口气,除了正一宗还有谁?至于接下来的“天师峰”、“真人府”,更是昭然若揭,再加上那顶芙蓉冠,除了正一宗掌教颜飞卿,还能是谁? 方才那个开口说李玄都是假冒之人的心腹弟子顿时成了众矢之的,刚才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假的,现在好了,直接引出了正一宗掌教,正一宗素来就强横霸道,无理都能争三分,现在让正一宗占了理去,还能有好果子吃? 颜飞卿轻声道:“数年未见,紫府兄还是这般侠义心肠。” “不敢当一个‘侠’字。”李玄都摇头道:“只是与风雷派的老门主有旧,恪守朋友之义罢了。” 颜飞卿笑道:“可惜你我不是朋友。” 李玄都不置可否,问道:“不知颜掌教今日到此为何?” 颜飞卿神情平静和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望向那位一直被他晾在一旁的神霄宗苏长老,后者神情肃穆,显然面对上堂堂正一宗掌教,压力极大,让他已经无所谓什么面子与否。 颜飞卿缓缓说道:“此中是非曲直,贫道已尽数知晓,也罢,今日就让贫道主持一回公道。” 说罢,颜飞卿又一扬手,手中出现了一柄拂尘,银丝根根分明,其间又隐隐有星尘环绕,灵光闪烁,持柄则是以上等雷劫木制成,乌黑的木质中隐隐透出蓝紫之色。 颜飞卿手持拂尘,缓缓前行。 一直未曾说话半句的苏姓道人不得不开口道:“颜掌教,你当真要出手?” 颜飞卿脚步不停,反问道:“有何不可?” 苏姓道人沉声道:“颜掌教如果出手,哪怕你是正一宗的掌教,也是坏了我神霄宗的规矩!” 颜飞卿仍是缓缓前行,毫不为意,他手中的拂尘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摇晃,就像风中的柳枝。 在拂尘轻轻摇晃了九次之后,站在苏姓道人身后的那名心腹弟子毫无征兆地倒地不起。 颜飞卿停下脚步,开口道:“心生鬼胎,灵台蒙垢,贫道就代你师长略行惩戒,削去你一层修为。” 然后他望向苏姓道人,问道:“方才你同贫道说规矩,现在贫道当着你的面,如此说了,也如此做了,你又能如何?” 苏姓道人怒极反笑:“好一个‘吴州第一家’,可这里不是你们正一宗的吴州,而是我神霄宗的荆州,你如此肆意行事,未免也太不把我神霄宗放在眼中了!” “神霄宗”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其中寓意不言而喻,如今的他便是代表了神霄宗,颜飞卿若对他出手,便等同是对神霄宗出手,如此便要引起正一宗和神霄宗的争斗,干系重大。 江湖中哪来的逍遥人,谁不是拘束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 只是颜飞卿充耳不闻,继续迈步前行。 苏姓道人心思急转,仍在犹豫该不该出手。 颜飞卿在前行途中,再次开口道:“你说贫道不把神霄宗放在眼中,可方才你对手持我正一宗玉牌之人大打出手时,可曾把我正一宗放在眼中?” “难道这就是你们神霄宗的规矩?” “如果这就是神霄宗的规矩,那么就算是神霄宗的宗主来了,贫道也敢与他论一论这个道理。” 李玄都忍不住深深望了颜飞卿一眼。 他没想到颜飞卿非但没有拆穿他,反而是认可了他这个假冒的正一宗身份,既然有堂堂正一宗掌教发话,那么假的也是真的。 苏姓道人哑口无言。 正所谓捉贼拿赃,他先前的确想过不少借口不假,可那些借口都是用在事后扯皮的,现在事情还没结束,就被人家抓了个正着,还是素来强横霸道的正一宗,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颜飞卿依旧缓缓前行。 苏姓道人下意识地再退一步,咽了咽口水,“颜掌教,我先前不知他们是……” “不知道就敢动手?”颜飞卿一句话便将他还未出口的话语给堵了回去,“若是动手打死了人,人命关天,是你抵罪,还是神霄宗抵罪?” 第一百四十四章 纯阳入道 有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藐视江湖规矩,说什么“能动手就少说话”,可他们不知道一个道理,江湖是什么?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若不在事前把人家的来路问清楚了,把自己的后路想好,一味动手打杀,先不说能不能打赢,就算能够打赢,如果输掉之人身后还有宗门,那又该怎么办?到时候人家宗门找上门来寻仇,也是直接动手不说话?还是跪地求饶? 都说未雨绸缪,动手之前多说话,总好过动手之后惹出了乱子再去多说话。 就拿这苏姓道人来说,他身为神霄宗长老,又有归真境的修为,还是在自家的地盘上,可也没依仗修为,二话不说就出手,同样是先摸底细,想好事后该如何收拾残局,然后才动手,只是他没有料到颜飞卿会出现在此地,倒是不能说他思虑不周,只能说世事难料。 同理,颜飞卿也是如此,先在言语上分出个胜负,接下来的动手才是水到渠成之事,就像朝廷用兵,所谓“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要讲究师出有名,是不得不用兵。江湖中人也是如此,尤其是正道中人,先要站住一个“理”字,让旁人看来,自己是不得不出手。 颜飞卿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苏姓道人身前不远处,两人分明身高相差无多,但颜飞卿却有居高临下之感,眼神平淡无波,望着眼前的这位神霄宗长老,视如草木一般,缓缓说道:“神霄宗精擅雷法一道,我正一宗同样有‘五雷天心正法’,不如今日便以雷法分出个高下。” “那就得罪了!”眼见此事无法善了,苏姓道人也是果决之人,暴喝一声,先发制人。 只见他的双手五指上有电光缠绕,带起浩大风雷之声,狠狠拍向颜飞卿的两侧太阳穴。 颜飞卿不闪不避,在他身周出现一团赤色光晕,好似仙人脑后的背光。 苏姓道人的两只手掌刚刚触及光晕,便瞬间收回,他低头再看自己的双手,竟是一片焦黑之色,咬牙道:“好一个‘九阳离火罩’,没想到老天师竟是也将此等宝物传给了颜掌教!” 正如邪道十宗中有“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正教之中也有类似说法,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清微宗的“大剑仙”和正一宗的“大天师”,所谓“大天师”,乃是道门最高尊号,是为天下道门首领,第一代天师于鹤鸣山上受太上道祖之命,封为天师之位,得授“正一盟威之道”,创立正一宗,故而第一代天师又被尊称为“祖师”,其子为“嗣师”,其孙为“系师”,被尊为“三师”。在其之后的天师一律以“大天师”称呼。 因为初代天师定下了“天师世袭罔替,非我宗亲不能传”的规矩,颜飞卿虽然可以做正一宗的掌教,但不能继承天师之位,所以本代大天师仍是正一宗老掌教,又因为其德高位尊,享誉江湖多年,又被尊为“老天师”,与清微宗的大剑仙被尊为“老剑神”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九阳离火罩”便是老天师的随身宝物,可攻可守,若守,便是将自己罩住,好似置身钟内,外有腾腾焰起退敌,若攻,则是将敌人整个罩住,内中烈烈火生,将其中敌人化为灰烬。 此时颜飞卿便是以“九阳离火罩”罩住自己,任凭苏姓道人双掌拍下,非但不能伤他分毫,反而是被烈火灼烧了手掌。 苏姓道人狠狠握拳,双掌上的焦黑之色一闪而逝。所谓归真境,便是返璞归真之境,修炼到极致,白发老人可返老还童,年轻之人可青春常驻,以气机修复皮外之伤自然不算什么。 他一振道袍大袖,缓缓说道:“你是归真境,我也是归真境,虽说我因为痴长些年岁,上不得少玄榜,但境界却是不会因为年龄有所差别。” 颜飞卿一挥袖,收起护在身周的“九阳离火罩”,说道:“既然你说境界修为,那我便不用法宝,免得你说我恃宝欺人。” 苏姓道人心中一喜,心中有了几分把握,颜飞卿终究还是太过年轻,免不了心高气傲的毛病,不用法宝对敌,与自缚手脚何异? 他生怕颜飞卿反悔,赶忙开口道:“颜掌教不愧是老天师的高足,这番气度,非是我等可以比拟,那我就不客气了!” 如果说刚才还有些许试探意味,那么这次他便再无留手。 只见他两只大袖的袖口猛然张开,从中飞出白茫茫一片,让人看不清到底何物,直奔颜飞卿的面门而来。 旁人看不清这是何物,首当其冲的颜飞卿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一道道白色符纸,只是因为数量太多,就像鸟群疾飞,才会让人看不分明。 颜飞卿微微一笑,手中拂尘一摆,一身归真境九重楼的高妙修为尽显无疑,磅礴气机蕴藏于拂尘的根根银丝之中,将这些符纸悉数扫落,然后这些符纸尽变焦黄,最终化为点点飞灰。 颜飞卿不紧不慢道:“方才有人说我正一宗的‘纯阳紫气’不过尔尔?” 话音未落,他手中拂尘上的银丝骤然由银白之色变为紫红之色。 与此同时,空气中隐隐出现火红之色,在这个秋日微凉的天气之中,众人竟是感受到阵阵炎热之意,就连眼前的景物也好似随着火焰的灼烧而开始扭曲。 这便是以纯阳入道的威势。 天宝二年之前,唯有紫府剑仙的三尺青锋能强压他一头,在天宝二年之后,紫府剑仙隐匿不出,同辈人中,别说压过这位正一宗掌教一头,就是能与其分庭抗礼之人都是少之又少。 换而言之,天人不出,谁能奈何? 就算是天人境界,在颜飞卿身怀几大玄奇法宝的情形下,是胜是败,也不好说。 颜飞卿轻甩拂尘,同样的“阴阳两仪拂尘功”,放在不同人的手中用出,大不相同,此法讲究倒错刚柔之形,颠倒阴阳之力,看似如女子青丝,着身却如三尺利剑,看似如铁尺,着身却又化作绕指柔,让人防不胜防。 只见颜飞卿手中拂尘迎风即长,淡如流烟,盘桓缥缈,苏姓道人不得已之下只能以袍袖阻挡,两者相触,只听“嗤”的一声,苏姓道人的袍袖竟是直接冒起青烟,隐隐传出烟火焦味。 颜飞卿再一摆手中拂尘,无数银丝凌空一绕,如光如气,苏姓道人脸色大变,顾不得身份,就地滚出。下一刻,拂尘银丝落在他先前站立的位置,“哧”的一下,方圆尺许,尽变焦黑。 正一宗和神霄宗都精通雷法一道,只是偏向有所不同,神霄宗是风雷之道,正一宗却是火雷之道,此时颜飞卿以归真境修为催动“纯阳功”,真元尽数化作火行火气,若是再进一步,便是道门法决中赫赫有名的“三昧真火”,南火克西金,就算是金刚之身,也要被生生炼化,寻常体魄又如何接得? 颜飞卿悠悠然道:“还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出便是。” 苏姓道人脸色阴晴不定。 颜飞卿缓缓收敛脸上本就不多的淡淡笑意,正色道:“方才还有人说正一宗的‘五雷招来咒’也是尔尔,非要贫道用出才行,那贫道便献丑了。” 他这一番话,字字如吐惊雷,来回震荡,经久不息,最末一个“了”字吐出,第一个“方”字还在庭院之中萦绕不去。 待到话音完全落下,方才弥漫于整个庭院中的火气消散一空,天色骤然一暗,不知何时竟是凝聚出一片乌云,不多不少,刚好笼罩了此处风雷派的庭院,其中雷霆隐隐,紫电游走。 此时颜飞卿手中拂尘的火红之色已经退去,变为纯粹的紫色。 “纯阳功”之后,便是“紫霞功”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五雷招来 见到此情此景,苏姓道人汗如雨下,知道不逃命是不成了,若是再硬撑下去,恐怕要性命不保。 天大地大,性命最大。 若是丢了性命,什么长生大道,什么荣华富贵,都成了过眼烟云。。 他一咬牙,便想要以遁法遁出这个院子,只是颜飞卿早有预料,轻轻一摆拂尘,生出一道禁制,使他无处可逃。 苏姓道人顿时心生绝望,颜飞卿竟是要赶尽杀绝! 就在此时,头顶的乌云中已经传出轰隆隆的雷声, 不但震人耳膜,若是有鬼魅邪祟之流,仅仅是听闻雷声,就有烟消云散之忧。 颜飞卿抬头望天,缓缓说道:“在一城之地呼风唤雨,那是天人无量境方能有的神通,以贫道如今的修为而言,仅仅只能覆盖这一府一宅之地而已,不过想来也已经足够。” 话音落下,积蓄已久的乌云之中电闪雷鸣,继而倾盆大雨终于从天泼洒而落。 风雨如晦。 苏姓道人也不愧是归真境的高手,在被生死一线之间,全力运转修为真元,将漫天雨水又生生托举回天幕之上。 天幕上雷霆交织,雷鸣阵阵。 紧接着 异象再起,一条龙卷夹杂着雷霆缭绕呈现出漏斗状从天而落,周围有紫电缭绕。 龙卷上粗下细,最粗处足有三丈,及至苏姓道人头顶三尺处时,则只有三寸粗细。 在苏姓道人举起右手之后,一整条龙卷悉数汇入他的掌中,不断缩小凝聚,最后变为一把缭绕有风雷的“剑”。 他握住这把“风雷之剑”,不退反进,大步迎向颜飞卿。 两人之间的气机气机先于两人一步相撞,一层层元气涟漪扩散开来,使得光线随之扭曲,两人的身影仿佛镜花水月一般。 紧接着,两人冲散重重气机,苏姓道人一剑直指颜飞卿的眉心。 颜飞卿不闪不避,仅仅是一扫拂尘。 两者如金石相交,瞬间压过了风声雨声雷鸣声。 苏姓道人虽然为人不堪,但能够位列神霄宗七大长老之一,一身修为自然强横无比,他三岁启蒙,五岁初悟,六岁御气,八岁入神,十岁固体,十二岁抱丹,及冠之年入玄元境界,而立之年入先天境,终是在不惑之年踏足归真境,其后一日千里,一年一层楼,以不到五十岁的年纪,修成归真境五重楼,如今他将自己平生修为尽数归于这道“风雷之剑”中,不可谓不厉害。 饶是颜飞卿也被向后震退了两步。 不过也就仅止于此了,因为苏姓道人更不好受,脸色骤然苍白,一口鲜血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下。 脸色平淡的颜飞卿转守为攻,手中拂尘一扫,紫电萦绕,仿佛一条百丈雷鞭,掠过在地面时,仅仅是外泄气机,就已经如切豆腐一般在地面伤留下一道深深沟痕,激射苏姓道人。 苏姓道人怒喝一声,以一种蛮横姿态大步踏前,一剑直指这条携带滚滚雷霆的“长鞭”七寸处,将其截断。 颜飞卿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轻吐出一个“落”字。 一瞬之间,天空中降下一道天雷,粗如合抱之木,落地之后,地动山摇,炸开无数蓝光,照亮了整座府邸,同时也在地面上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所有人不得不遮蔽双眼,无法直视耀眼电光。 待到电光散去,所有人一起望去,只见苏姓道人仍旧屹立不倒,不过身上道袍被毁去大半,衣衫褴褛,而且浑身上下一片漆黑,甚至还残余着点点电光缭绕,再无先前的仙风道骨。 天雷过后,又是大雨磅礴。 更为玄奇的是,就在一墙之外,还是晴空万里,没有半点湿意。 见此情景, 一直沉默无言的李玄都轻声道:“如今的颜飞卿,怕是距离天人境界只剩下半步之遥,破境只是时间问题了。” 胡良点头道:“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归真境九重楼,如今堪破此中关隘,也在情理之中。” “紫府兄过誉了。”这番话自然瞒不过颜飞卿的耳朵,他也不管生死不知的苏姓道人,转身望向李玄都,微笑道:“只是比起紫府,贫道还是多有不如,毕竟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紫府就已经堪破玄关,贫道却是比紫府晚了数年之久。” 颜飞卿的这番话只有李玄都能够听到,倒是不虞旁人也能窥破李玄都的身份。 李玄都问道:“我想知道,颜掌教是如何知晓我的行踪和身份?” 颜飞卿坦言道:“贫道亲自去妙音阁见了玉清宁,此中详情是由她告知贫道。” 李玄都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说了个“难怪”。 然后他又问道:“这位神霄宗的长老如何了?” 颜飞卿淡笑道:“他毕竟也是正道中人,又是神霄宗的长老,故而贫道并未将其置于死地,只是略施惩戒而已。” 李玄都望去已经不比焦炭好上多少的神霄宗长老,不知该对“略施惩戒”这四个字如何评价。 颜飞卿收起手中拂尘,然后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位置,说道:“玉清宁将她所知道的汇聚成一点灵光送入我的玄窍之中,我便以这点灵光为线索,运用‘紫微斗数’,这才大概推演出紫府兄的大致路径,幸而来得还不算晚。” 李玄都抱拳道:“这次还要多亏颜掌教,否则我等怕是很难安然走出江陵府。” 颜飞卿望向太和山的方向,轻声道:“紫府兄无须担心其后之事,神霄宗中自会有人出面。” 李玄都微微一怔,转而记起刚刚的神念分身,不由凛然道:“刚才那道神念分身是神霄宗中人?” 颜飞卿深深地忘了李玄都一眼,道:“紫府兄好心思,一猜即中。若是紫府兄不介意的话,可否移步,容贫道慢慢道来?” 李玄都望向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好。” 两人来到一处僻静无人处,颜飞卿一挥大袖,又设下一道禁制,不但隔绝声音,而且还能隔绝他人视线和神念窥伺,毕竟这世上懂唇语之人,或是擅长以神念窥探之人,都不在少数。 见颜飞卿如此郑重,李玄都也不由多了几分凝重,问道:“方才那人在神霄宗中的地位很高?” 颜飞卿微微苦笑道:“不是一般的高。” 李玄都疑惑道:“总不会也是神霄宗的某位长老。” 颜飞卿背负双手,紫色道袍的大袖无风飘摇,摇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那人虽然不是神霄宗的长老,但地位还要高于长老。” 李玄都略微思量,惊诧道:“总不会是神霄宗的宗主吧!?” 颜飞卿张了张嘴,无奈笑道:“紫府兄心思敏锐,贫道实在佩服。” 李玄都亦是无言。 沉默片刻之后,颜飞卿一招手,从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一个三寸高的玉瓶,晶莹剔透,依稀可见其中的圆润丹丸,他将玉瓶递到李玄都的面前,“这是我正一宗的‘紫阳丹’,疗伤补气皆可,请紫府兄服下疗伤,待贫道先去收拾残局。” 李玄都接过玉瓶,说道:“谢过颜掌教。” 颜飞卿一步跨出禁制,缩地成寸,瞬间来到已经变为焦炭的苏姓道人面前,淡然道:“还要装死到几时?若是如此喜欢装死,那贫道不介意直接将你打死,也算是了却你的一桩心愿。” 话音落下,只见苏姓道人的身上竟是簌簌抖落无数黑色飞灰,原本已经如焦炭一般的道人竟是重新睁开了双眼,嘶哑开口道:“不敢,请颜掌教手下留情。” 第一百四十六章 如此世故 颜飞卿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淡笑道:“不必如此紧张。” 苏姓道人身上的黑色灰烬簌簌落下,却是他身上道袍被毁之后的余烬,其本人所受伤势并不严重,由此可以看出,颜飞卿对于术法的掌控是何等精深。 颜飞卿轻声道:“虽然我不是大天师,不是正道十二宗的盟主,但我还是正一宗掌教,身上有朝廷册封的‘飞元真人’称号,杀你恐怕不行,可废去你这一身修为应是不难” 如今世人见到修道有成的有真之士都会尊称一声“真人”,可这些所谓的“真人”就像历朝历代割据一方的实权将领,虽然自号“某某王”,但实际上没有朝廷认可,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山野真人也是如此,真正有朝廷封号的真人屈指可数,而且无一不是地位尊崇之人,真人封号对于他们而言,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按照惯例,能被朝廷主动赠送真人封号的道门之士,只有一手之数,只有谁飞升或是“仙逝”了,才由后来顶替,这五人分别是:当代大天师、正一宗掌教、妙真宗掌教、东华宗宗主、神霄宗宗主,如果大天师和正一宗掌教是同一人,则再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或者干脆空悬。在被敕封的五位真人之中,根据各人的地位不同,又有四字和两字之分,就拿神霄宗来说,那位中兴宗主就被敕封为“通微显化真人”,飞升证道的各派祖师则被敕封为真君封号,还是以神霄宗为例,其开派祖师就被封为“清虚元妙真君”。 如今颜飞卿升座正一宗掌教,其封号便是“飞元真人”,而那位老天师的封号则是“元阳妙一真人”,又比颜飞卿的两字真人封号更高一筹,仅次于历代真君。 放眼整个道门,不过五位真人,且不说这五位真人本身的身份如何尊崇,仅仅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真人”称号,就可以在朝廷那边除去任何一位道人的度牒,再加上正一宗在正道十二宗中的盟主地位,颜飞卿真要废去了此人的修为,事后顶多向神霄宗赔情而已。 苏姓道人不敢再多言语,低头道:“望颜掌教高抬贵手。” 颜飞卿淡笑道:“我会亲自书信一封与神霄宗宗主,将今日情形尽数告知,请他来定夺。” 苏姓道人如丧考妣。 虽然这已经是当下最好的结果,强过他被颜飞卿直接废去修为,但他的结局也不会太好,最起码这个长老之位是保不住了。 颜飞卿一挥大袖,“去吧。” 苏姓道人朝着颜飞卿恭敬一礼之后,转身带着一众弟子向外走去。 浩浩荡荡而来,如丧家之犬而去。 江湖无常便是如此,你永远也不知道你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是青云直上,还是坠入深渊。 在苏姓道人退去之后,宋幕遮跪倒在颜飞卿的面前,一拜到地,“小人谢过颜掌教主持公道。” 颜飞卿瞧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却是没有面对李玄都时那般温和,语气淡然道:“宋门主不必行如此大礼。” 宋幕遮未曾起身,诚恳道:“若不是今日有颜掌教出手,小人今日不但守不住风雷派的家业,怕是连性命也难保,颜掌教大恩,如同再造父母,当得起小人这一跪。”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满眼诚恳地望着颜飞卿:“小人早就听闻过颜掌教的大名,惩奸除恶,斩妖除邪,乃是正道中一等一的英雄豪杰,若是颜掌教不弃……” 颜飞卿脸上残存的些许笑意终于完全敛去,甚至有了些冷肃意味。他在成为正一宗掌教之前,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张鸾山的锋芒完全遮挡,那时候的他可没有今日的风光,遍尝世态炎凉,故而他最是讨厌见见风使舵、捧高踩低之人,眼见宋幕遮现在一味讨好自己,却又对先前豁出性命帮他的李玄都等人只字不提,心中憎恶,语气转冷,直接打断他的话语道:“宋门主,贫道不需你溜须拍马。” 这话已经是十分露骨,甚至那份厌憎之意都已经溢于言表,不啻是一记耳光,宋幕遮一下子愣住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再也说不出来。 颜飞卿依旧眼神冷淡,瞥了他一眼,“宋门主,你的操切未免也太浅薄了些。” 宋幕遮望着颜飞卿,“颜、颜掌教,何出此言?” 颜飞卿不再看他,冷淡说道:“江湖上讲究人情世故,可贫道不喜欢这样的人情世故,救你帮你的人很多,为何独独感谢贫道?是不是存了其他心思,你自己清楚。” 的确想要借此机会攀附上颜飞卿的宋幕遮哑口无言。 颜飞卿继续说道:“江湖上讲究机缘,可如果不是紫府兄在这儿,贫道不会出现在此地,更不会出手救你,所以贫道也不是你的机缘。换句话说,如果没有紫府兄开始的舍命相救,你能活到贫道出现在此地吗?” 此时李玄都已经服用过“紫阳丹”,不愧是正一宗的秘药,让李玄都得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补充气机,然后从颜飞卿设下的禁制中走了出来,就在不远处安静而立。 宋幕遮浑身颤抖起来,后知后觉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倒是不以为意,神情依旧平静温和,可站在他身旁左右的沈霜眉和胡良却是脸色不太好看,甚至就连小丫头也瞪着他。 宋幕遮忽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太过忽略这位李先生,竟是拜错了神,也上错了香,现在再想弥补,恐怕为时已晚。 李玄都抬起手掌虚虚下压,道:“宋门主不必忧怀。” 宋幕遮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李玄都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的脸色骤然苍白。 “李某之所以来到风雷派,又相助于宋门主,与宋门主并没有什么关系,不管宋门主是什么人,或者做了什么事,我都不介意,因为我做这些都是因为宋老哥而已。” 李玄都此言,无疑是将两人之间的情分彻底切割开来,从此之后,既无恩仇,也无情义。 宋幕遮的脸上再无半分血色。 李玄都不再去看他,望向颜飞卿,说道:“颜掌教此来,应该有其他事情吧?还请移步。” 颜飞卿问道:“依紫府兄之见,哪里更好一些?” 李玄都道:“我在城中客栈包下了一个院子,还算幽静,不如去那里谈。” 颜飞卿说了个“好”字,也不问客栈的具体位置,只是默默掐指推算,然后伸手握住李玄都的手腕,轻声道:“走。” 两人瞬间消失不见。 距离风雷派数条长街之远的客栈小院中,两人相对而坐。 颜飞卿说道:“缩地九百丈,已经是贫道的极限。” 李玄都闭目不语,待到眩晕之感稍稍减退之后,方才睁开双眼,说道:“九百丈距离已经很了不起,天人逍遥境也不过缩地千丈而已,不过对于现在我来说,瞬间挪移九百丈距离,还是有些吃不消。” 颜飞卿歉意道:“是贫道思虑不周了。” 李玄都摇头道:“颜掌教不必在意这等无伤大雅的小事,我们谈正事吧。” 颜飞卿点了点头,说道:“贫道在说正事之前,还要说些题外言,希望紫府兄不会介意。” 李玄都问道:“是关于宋幕遮的事情?” 颜飞卿抚掌笑道:“先前我说紫府兄好心思,现在还是有些低估紫府兄了,紫府兄的心思之缜密,贫道佩服。” 李玄都摇头道:“颜掌教过誉了,请讲。”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对坐而谈 “紫府已经知道,宋幕遮其实不是风雷派上代门主的儿子,而是神霄宗宗主的儿子。”颜飞卿望着李玄都的双眼。 李玄都叹息道:“先前我听风雷派的人说起过,神霄宗的宗主对于风雷派和宋老哥多有照拂,先前我不知其意,现在却是懂了,原来是这样的内情。宋老哥认下这个儿子,得神霄宗的照拂,而神霄宗的宗主算是为宋幕遮找了一个好去处,日后继承风雷派,也不算委屈了他,可以说是各取所需。” 颜飞卿点头道:“正是此理,只是神霄宗的宗主没有想到,宗内同样有人打上了风雷派的主意,他碍于身份,不好出手,恰逢贫道赶到,却是将此事委托给了贫道。” 李玄都皱眉道:“按照道理而言,就算神霄宗的宗主闭关,也可以提前布置后手,大可不必使风雷派落到如此险境之中,可神霄宗宗主并没有这么做,那么只有两个原因:第一,神霄宗内部不稳,有人可能查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所以才委派苏姓道人策划此事,意图就是逼得神霄宗宗主不得不出手相救宋幕遮,从而露出马脚。第二,就算神霄宗的宗主可以忍住不出手,他们也大可顺水推舟地将风雷派拿下,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无论如何都是稳赔不赚。” 颜飞卿点头道:“正是因为如此,神霄宗的宗主才会引而不发,否则以他的修为和身份,平息一场小小的风雷派之乱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正如紫府兄所说的那般,神霄宗的宗主顾忌颇多,迟迟不曾出手,若是贫道不曾出现在此地,不知他是否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人家打死?” 李玄都沉默许久,问道:“宋幕遮是否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世?” 颜飞卿摇头道:“应该不知道。” 李玄都喟然一叹道:“我倒是不知道该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还是应该说父子无亲。” 颜飞卿道:“神霄宗宗主是被夹住了,左右为难。” 李玄都点头道:“的确如此。” 颜飞卿继续说道:“一宗之主,与一地君王也无甚两样了,强敌环伺,内有隐忧,据贫道所知,神霄宗的宗主有一名师弟,早年时与他争夺掌教大位,如今身为神霄宗的七位长老之首,仍旧窥伺宗主之位,这是内忧。至于外患,也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李玄都正襟危坐,道:“愿闻其详。” 颜飞卿说道:“说起此事,难免就要提到当初的‘四六之争’,紫府兄曾是亲身参与之人,贫道便不再赘言,总之是六宗对上四宗,六宗胜而四宗败,神霄宗恰恰就在四宗之中,这是起因。至于后果,则是如今神霄宗的处境,虽说仍旧是一方诸侯,但声势已经大不如从前,正所谓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四宗联盟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反对正一宗,如今正一宗仍旧屹立不倒,而他们自身却是损兵折将,眼看着势力最大的清微宗又要抽身而去,其余三宗孤木难支,四宗联盟土崩瓦解也在情理之中,而神霄宗的大敌,便是我们正一宗。” 李玄都点了点头。 颜飞卿笑了笑,“贫道说一句不太客气的话语,正道十二宗,静禅宗和太平宗不出,清微宗退让,自是无人能与正一宗相争,那三宗既然反对不了我正一宗,便要交好我正一宗,紫府兄可是明白了?” 李玄都沉默思索片刻,缓缓道:“颜掌教的意思是,神霄宗在递投名状?” “然也。”颜飞卿点头道:“道门诸多派系,经过这么多年的分化合流,分别是我们正一宗秉持的‘正一’,神霄、东华、妙真三宗秉持的‘全真’,清微宗秉持的‘众阁’、阴阳宗秉持的‘茅山’,太平宗秉持的‘天心’、玄女宗秉持的‘太一’、皂阁宗秉持的‘阁皂’等等。且不论对错,只讲规矩,我们‘正一’一脉因为天师一脉传承之故,不禁嫁娶生子,可是‘全真’一脉不行,他们号称金莲正宗,最为鼎盛时,有‘天下道士半全真’之说,重戒律,讲究除情去欲,明性见道,使心地清静,方能返朴归真,长生证道。规定道士须出家住观,严守戒律,苦己利人,对犯戒之人有严厉惩罚,从跪香、逐出直至处死。” 颜飞卿说道:“神霄宗秉持‘全真’之道,便不能娶妻生子,可神霄宗的宗主却有了儿子,这意味着什么?在最重规矩的‘全真’一脉中,意味着一旦此事泄露出去,他不但宗主之位难保,甚至一世英名也要付诸东流。” 李玄都说道:“我倒是有些佩服这位神霄宗的宗主,不但敢娶妻生子,而且还能把此事整整隐瞒了二十几年。” 颜飞卿笑道:“不仅如此,贫道来到江陵府本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可他却在极短时间内就做出了决断,将这份家丑送到贫道的手中,便等同是送上了一份神霄宗的投名状,可见是个果决之人。再往深处想,因为有把柄握在贫道手中的缘故,只要他还在神霄宗宗主的位置上一日,便会支持我们正一宗一日,我们正一宗为了维持神霄宗的依附,反倒是要帮他稳住神霄宗宗主的位置,如此一来,将强敌化作强援,以强援平息内忧,可见这位神霄宗宗主是个极有谋略手段之人。”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方才颜掌教说这些是题外话,现在看来,却不算是题外话。颜掌教似乎是要以神霄宗今日之依附,来向我展示正一宗之强大。” 颜飞卿忍不住赞道:“与紫府兄这等聪明人说话,着实是省心省力,贫道的确有这个意思,若有冒犯之处,还望紫府兄海涵见谅。” 李玄都摇头道:“且不说颜掌教方才出手相助,只说颜掌教肯如此屈尊迁就,就已经是诚意礼数,李某不是不识抬举之人。” 颜飞卿诚恳地望着李玄都,说道:“紫府不必如此客气,当年你我敌对,说到底还是各为其主,时势使然,如今时移世易,却是不能再一概而论了。今日你我相见,说是萍水相逢也好,故人相见也罢,总之,贫道希望紫府兄能摒弃过去的成见,与贫道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李玄都也望着颜飞卿,并不意外,缓缓说道:“过去的事情,可以摒弃私人的成见,但是对错还是要分的,尤其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不可含糊其辞。” 颜飞卿闻言,摇头苦笑道:“既然紫府兄如此说了,那贫道也只好答了,在帝京之变中,是我们错了,尤其是在谢太后和张相的事情上,可以说是大错特错,我们现在想要弥补,这也是我今日来见紫府兄的原因之一。” “我们?”李玄都问道:“这个‘我们’都是指谁?” 颜飞卿报出三个足以让整个江湖都为之震动的名字,“正一宗、慈航宗、玄女宗。” 李玄都皱眉问道:“另外三宗?” 颜飞卿摇头道:“人各有志,何可思量,不能强求。”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如今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玄元境而已,而且就算我还是当年的紫府剑仙,牵涉到这等宗门大事之中,也不过是个比较重要的棋子而已,谈不上左右局势,我不明白颜掌教为何要来找我。” 颜飞卿轻叹道:“所谓‘四六之争’已经是时过境迁,这次是涉及到整个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分为两派乃至三派,在这个时候,你的师门却在左右摇摆,我希望你能返回师门,帮我们说服令师。” 第一百四十八章 推心置腹 李玄都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说道:“真英雄后世从无争议,假英雄立了牌坊也不牢固。因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庙堂上自诩为栋梁的权贵们总是低估百姓的主见,殊不知,礼失求诸野,民间百姓对道德和是非的判断,远比庙堂诸公更为深厚和淳朴。” 颜飞卿也没有急着追问李玄都的答复,而是顺着他的话说道:“愿闻其详。” 李玄都抬手虚压,说道:“我这一路行来,从芦州到荆州,无论是武林江湖之人,还是市井百姓小民,竟是无不怀念四大臣在世之时,百姓们不懂庙堂谋算和千秋大计,可他们懂得自身生计之艰难。当今庙堂,主少国疑,太后与晋王临朝训政。晋王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泛滥,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太后乐西苑而不反宫,侈兴土木。两人之间又多有龃龉,因争权之事,致使纲纪日驰,,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赋役增常,室如县罄。百姓苦之久矣,这是人心可用。” 颜飞卿的脸色变得凝重,问道:“那紫府兄是什么意思?难道紫府兄属意西北的‘伪周’?” 李玄都摇头道:“了解大魏朝廷的,去了西京。了解大周的,留在帝京。两者都了解的,便隐于江湖山野之间,何也?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至于两者都不了解的,那就只能浑浑噩噩于乱世之中,生死由命了。有些时候,看一个人推崇谁,要看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有人推崇大周,他当真想要支持大周吗?当然,有这样的人,相信大周能让日月换新天,相信大周能推翻已经土崩鱼烂的大魏朝廷。可实际上,大多数人,连谁是‘圣君’都不知道,就更别提其他人了。你说他们为什么推崇大周?说白了,因为他们反对当今的大魏朝廷,又不敢真刀真枪地去反抗朝廷,于是乎,就推崇与朝廷相对立的大周。” 颜飞卿抚掌道:“紫府兄鞭辟入里,如此说来,紫府不是推崇大周之人了?” “当然不是。”李玄都加重语气说道:“大周不过草莽之众,其中多为居心叵测之辈、心思不良之徒,有几人是为了百姓?又有几人是为了天下苍生?不过为了一己之私欲,与今日之大魏又有何异?难不成死数以百万计之人,就是为了变成第二个大魏?没有这样的道理。” 颜飞卿双眼中有了异彩,语气中也多了几分亲近,“既然大周不足拯救黎民苍生,就只能落到大魏朝廷之中,那么依照紫府看来,如今大魏朝廷中谁能担当此等大任?” 李玄都摇头道:“我不在庙堂,并不知道谁能担当此等大任,但我可以明言,晋王和太后都不会是支撑起大魏朝廷之人,虽然如今是他们掌权,但是没了他们,仍旧有可以替代他们之人,大魏还是那个大魏,我这样说,颜掌教可以明白吗?” 颜飞卿点了点头,长长喟叹道:“说到底,我们这些人也是在骑驴找马,暂时扶持晋王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免得让太后彻底把握了朝廷大权,那才是不可收拾之事。” 李玄都又沉默了。 若说他与颜飞卿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是无稽之谈,可若说他们完全志同道合,也不尽然,在救亡天下的大方向之下仍旧有着许多小方向上的不同,这些小方向,现在看来很小,可在几百年之后,却会变得很大,这让李玄都难免顾虑重重,不肯轻易开口答应颜飞卿所求之事。 颜飞卿自然明白这一点,仍是没有急于催问李玄都,转而说道:“庙堂和江湖是两回事,自天宝二年以来,贫道最不愿意谈起的就是朝堂,今天便不说庙堂了,只说江湖。” 李玄都没有说话。 颜飞卿说道:“如果说朝廷的心腹大患是西北叛乱和金帐汗国,那么江湖的心腹大患是什么?” 不等李玄都开口答话,他已经自问自答道:“是邪道十宗。诚然,邪道十宗中的确有性情中人,正道十二宗也有卑劣之徒,可两者都是少数而已,不能以偏概全,从大局上来说,邪道十宗还是江湖武林祸乱之源,尤以西北五宗为甚。” 李玄都点了点头。 平心而论,虽然颜飞卿是正一宗的掌教,但这番关于正邪之分的言语却是十分中肯,所谓正道邪道,并非自己说自己是正是邪,而是要经过无数人的认可,正如李玄都所说那般,真英雄后世从无争议,假英雄立了牌坊也不牢固,因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从这一点上来说,颜飞卿所言不错。 见李玄都认可,颜飞卿便继续说道:“正邪之争绵延上千年,其中多少血海深仇,数不胜数,已经无可化解,唯有一方彻底消亡方能停歇。如今西北五宗在秦州、凉州、蜀州等地起事,辽东五宗则离开辽东三州,进入帝京和江北一带,原本的江湖格局便不复存在,继朝堂之后,江湖上也开始乱象频生。” 李玄都叹息一声,“风起于青萍之末,说是不谈庙堂,可江湖处处无不受庙堂之影响。庙堂上吹起一阵风,江湖上便起波纹,庙堂上积成一朵云,江湖上便阴了天,庙堂上落一阵雨,江湖上立时是万千涟漪,现在的江湖乱象,归根究底还是源于庙堂之乱。” 颜飞卿望着李玄都,一字一句道:“紫府兄此言是正论。圣人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又有云,不为良相,但为良医,可见大医者医国,小医者医人。可如果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便是治标不治本,想要根治,还要寻根究源。” 李玄都猛地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了惊诧,因为他联想到了两个字。 那是张肃卿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情。 “看来紫府兄与贫道是同道中人。”颜飞卿顿时察觉到了李玄都的心绪,脸上露出几分由衷笑意,“欲平天下,先平庙堂,欲平庙堂,先平江湖。”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难。” 颜飞卿没有否认。 江湖之水深不见底,其中鱼龙混杂,一眼望去,看似只有些鱼虾游荡,可在水底深处,却是有蛟龙盘踞。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枭雄,谁不想一统江湖?可真正能够做到的却是寥寥无几,简简单单“先平江湖”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颜飞卿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今日之言,我只对紫府兄一人说起,还望紫府兄不要传出半句。” 李玄都也多了几分郑重之色,缓缓点头。 颜飞卿徐徐说道:“如今想要集合江湖之力,先要改一改规矩。拿儒家一脉来打个比方,有人说圣人立下的规矩不可更改,此话不对,所谓圣人道理随世而移,其实圣人的道理一直都在变,在圣人之后有亚圣,亚圣之后有前朝年间的理学,再之后又有本朝年间的心学,他们便是对于圣人之道的一种补充完善。既然圣人规矩改得,那么我们这些江湖规矩又如何改不得?” 李玄都惊诧地望着颜飞卿。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堂堂正一宗掌教的口中说出。 颜飞卿无奈一笑,“紫府兄莫要如此看我,凭我一人,是万不敢说如此逾越的话语,这其实是家师所言,我不过是如实转告而已。” 李玄都闻言沉默许久,感叹道:“老天师无愧天师名号。”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太和山上 李玄都和颜飞卿又谈了许多,其中颜飞卿的一句话让李玄都感触颇多。 他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其根本在于‘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天下百姓安居乐业,饱食无忧,轻徭役、薄赋税,又有酒肉、暖衾、棉衣、炭火、牲畜,百姓们谁还会去在意朱门是否酒肉臭?谁还会在意皇帝修不修宫殿?就算在意,也只是人心不足而已,与安身立命无关。当然,想要做好这一点实在太难。总而言之,要么共富贵,要么共贫贱,如此便是太平。” 说到这里,李玄都倒是对这位正一宗年轻掌教的印象改观颇多,虽说还谈不上相见恨晚,但也认可他说的许多话语,开始真正认真思考颜飞卿先前的请求。 日渐中天,颜飞卿看了眼天色,主动道:“紫府兄在此事上得罪了神霄宗,难免不会被小人算计,既然紫府兄要去中州龙门府,便由贫道代为护送吧,也算贫道聊表心意。” 李玄都没有拒绝,点头同意,毕竟颜飞卿说的是正理,现在的确不是逞强的时候。 另外一边,胡良开始帮着宋幕遮处理善后事宜,其实认真说起来,他之所以对宋幕遮不满,仅仅是因为此事中牵涉到了李玄都,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他可能只会觉得宋幕遮行事欠妥而已。毕竟江湖就是人情世故,处在宋幕遮的位置,替他遮风挡雨的老爹死了,又招惹了神霄宗中的实权长老,想要继续生存下去,便要再找一个足够分量的靠山,刚好一个正一宗的掌教就在眼前,哪怕是病急乱投医,也总好过什么都不做,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做得其实不错。 只不过胡良从来都是对人不对事,他也从不否认这一点,对错再大,大不过亲疏。人情世故再重,也要看放在谁的身上。 也就只有颜飞卿才可以说出“不喜欢这样的人情,不喜欢这样的世故”的话语,换成旁人,谁敢如此率性?谁又敢如此任性? 处理完风雷派的事情后,胡良婉言谢绝了宋幕遮的留客,带着沈霜眉和周淑宁径直返回客栈。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位地位尊崇的正一宗掌教不再身着华美至极的紫色道袍,而是换了一身普通玄色道袍,头上的玉簪也换成了木簪,虽然仍是气态出尘不俗,但好歹稍减仙家气象,没有先前那般惹眼。 还是一身儒士装扮的李玄都就站在他的身旁,两人并肩而立,倒真有些一时瑜亮的意味。见胡良三人眼中的询问意味,李玄都开口道:“这位是正一宗掌教、如今少玄榜第一人颜飞卿,表字玄机,玄机兄这次要返回中州龙门府,与我们顺路同行。” 颜飞卿摇头笑道:“在紫府兄面前,哪来的少玄榜第一人。” 胡良和沈霜眉对视一眼,虽然不清楚李玄都和颜飞卿到底谈了什么,但就现在看来,应该是福非祸,是友非敌,先前他们还在思索能否安然走出江陵府,现在有了颜飞卿的保驾护航,应是无碍了。 想到这儿,胡良也不是矫情之人,抱拳道:“在下胡良,见过颜掌教!” 沈霜眉也行了一礼,“沈霜眉见过颜掌教。” 颜飞卿稽首还礼。 最后,李玄都指了指在外人面前有些腼腆羞涩的周淑宁,“这是淑宁。” 颜飞卿早已从玉清宁那里知道了周听潮之事的前因后果,堂堂一宗掌教,竟是语气温和地主动开口道:“贫道颜飞卿,与令兄紫府算是朋友,与你未来的师姐玉清宁亦是故交,日后你拜入了玄女宗门下,少不得要称呼我一声颜师兄。” 小丫头先前见颜飞卿对神霄宗的苏姓道人以及宋幕遮等,都是不假辞色,本以为他是个极为方正严肃之人,却不曾想他此时却是如此好说话,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小声道:“淑宁见过颜师兄。” 颜飞卿一怔,笑道:“现在喊一声也行,不算早。” 小丫头是心思敏感之人,听到“不算早”这三个字,又联想到颜飞卿先前驾驭的那艘飞舟,不由担心问道:“颜师兄是不是要用那艘会飞的船赶路?” 不等颜飞卿说话,李玄都已经是开口解释道:“那艘会飞的船叫做‘飞羽舟’,可轻如鸿毛,乘风而行,是难得的法宝,只是想要动用此物,耗费真元极大,短时间用之尚可,若是长途赶路,除非是天人无量境,否则都难以支撑。” 小丫头哦了一声,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如果不是用那种会飞的船赶路,那么她就还能在哥哥的身边多待一些时间。 李玄都看破小丫头的心思,却没有点破,转而对众人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行离开再说其他吧。” 一行人这次却是没有乘车,而是改为骑马而行,由沈霜眉抱着小丫头共乘一骑,其他三名男子各乘一骑。四骑安然无恙地出了江陵府城,兴许是有颜飞卿亲自坐镇的缘故,神霄宗没有任何动作。 …… 太和山。 在太祖皇帝年间,太和山备受尊崇,被敕封为地位尚要高于五岳的“大岳”,只是到了武宗皇帝和先帝穆宗皇帝年间,对神霄宗多有打压之举,虽然在敕封上相较于其他三宗并不逊色,但是与太祖皇帝和世宗皇帝年间的神霄宗相比,相差甚远,尤其是先帝在位时,大力推崇正一宗,使得本就是道门祖庭的正一宗以一宗之力强压包括神霄宗在内的其他三宗,神霄宗再无当初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鼎盛气象。 登山第一道门户是座三间四柱五楼式的牌坊,高四丈,宽五丈,始建于世宗明雍三十一年,坊楼中嵌横式牌匠刻世宗皇帝亲笔题写“治世玄岳”四字,故而这座牌坊又名“玄岳门”。 过玄岳门往上,便是神霄宗八宫之一的玄武殿。 此时的玄武殿中,苏姓道人狼狈至极。 在他面前站着一位年迈道人,脸上深刻皱纹好似是沟壑纵横,满头白发也所剩不多,露出整个前额,只剩下最后一点勉强能在头顶抓起一个小小的发髻。 苏姓道人面对这位同为神霄宗七大长老之一的老人,极为恭敬,因为老道人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人境修为,同时也是宗主的师弟,当年差一步就能继了宗主大位,如今便是宗主也要让他三分。 苏姓道人将风雷派中所发生之事向老道人和盘托出, 老道略微沉吟之后,问道:“你确定是颜飞卿?” 苏姓道人点头道:“千真万确,就算‘五雷天心正法’能够作假,可‘乾坤袋’、‘飞羽舟’和‘九阳离火罩’却是做不得半分假。” 老道人陷入沉思之中。 苏姓道人有些不甘地说道:“师叔,如今宗主闭关,宗内一切大事小情都由您老做主,在我们自家地盘上出了这样的事情,到底是和是打,您老总要给个准话才是。” 老道人沉声道:“一个颜飞卿不足为惧,关键是他身后的正一宗和老天师,再加上你所说的那个神念出游之人,颇多蹊跷之处,几乎可以断定,颜飞卿此行目的并不简单,若是贸然出手,坏了老天师的韬略,怕是会引来祸事。” 提到那位高居老玄榜的老天师,饶是苏姓道人如何不甘,也只能噤声,不敢多言半句。 如果说一位飞元真人仅仅只能废去他的修为,那么一位元阳妙一真人,就是杀他了。 第一百五十章 夜宿山庙 离开江陵府境内之后,一路上无甚风波。 虽然也遇到了几个绿林豪莽,个个挎刀佩剑,一身江湖气概,更不乏身上带着血腥杀气之人,但在遇到他们一行四人之后,都是秋毫无犯,甚至是主动绕路而行。 原因无他,行走江湖四大忌,老人、僧道、女人、小孩,遇上这几类看似好欺负的角色,实则最不好欺负,无数江湖豪莽在阴沟里翻船,由此总结出这个道理。 不巧的是,李玄都一行人中除了没有老人之外,算是把其余三种占全了,一个年轻道人颜飞卿,一个貌美女子沈霜眉,还带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周淑宁,至于另外两人,一个书生打扮的李玄都且不去说,就说最像江湖中人的胡良,满脸虬髯的,凶神恶煞,怎么看也不是善类,只要是稍微有些江湖经验之人,就绝不会轻易冒犯这等不清底细之人。 就算真有那种不长脑子的愣头青,心生歹意,不用一位归真境和两位先天境出手,仅仅由看起来最为无害、实际上也是除了小丫头以外修为最低的李玄都出手,那也不是寻常江湖人可以应付的。 离开江陵府之后,人烟明显稀少了许多,虽然仍旧可见江南富足,但是村落之间的距离却不断拉大,从最开始的十里一村,逐渐变为二十里一村,城与城之间的距离就更远了,足足有数百里。这一天暮色,一行四人距离下一个城镇大概还有几十里的路程,干脆便在路旁山腰上位置的一座庙宇中歇脚。 虽说江湖上素有“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三人不枹树,独坐莫凭栏”的说法,又有“宁住坟地,不住破庙”的规矩,但是有颜飞卿这位“小天师”坐镇,也不必害怕什么鬼魅邪祟,进到破庙中,颜飞卿只是一振袍袖,便将其中尘土尽数吹散,胡良出去砍了些枯枝,生起火来。然后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几块用油纸包好的糕点和一壶清水,在火上烤热之后,才让小丫头吃了。 至于其他几人,可以辟谷,几天不吃饭食不算什么。 夜色渐深,小丫头在沈霜眉的怀中沉沉睡去,三名男子则是起身出了破庙,来到庙外。 站在此处山腰位置极目望去,黑黢黢一片,不见半点灯火,可颜飞卿的双目之中却是显现异彩,眼瞳中好似有真火燃烧。 李玄都沿着他的视线望去,什么也看不到,问道:“玄机兄示意我们出来,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颜飞卿伸手指着东北方向,道:“在那个方向,隐隐有阴气升起,非是吉兆。” 胡良闭目细细感受片刻,睁开眼道:“颜掌教所言不错,东北方向的确有阴气盘绕,只是颇为隐蔽,颜掌教仅凭望气便能看破,实在厉害。” 颜飞卿淡笑道:“斩妖破邪,本就是我们正一宗的安身立命之本,也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不足为奇,我这次请两位出来,是想问一下紫府兄,是否要管一管此事?” 行走江湖,除了藏于人心之间的魑魅魍魉之外,也难免遭遇真正的魑魅魍魉,遇到这种事情,是否要行侠仗义,还要量力而行,否则行侠不成反倒害了自己,那就成了祸事。 见李玄都面露疑惑之色,颜飞卿解释道:“如果要管,可能会花费些时间,不知紫府兄有没有这个时间?” 胡良不由开口问道:“颜掌教身为正一宗中人,见到了鬼魅之流,直接打杀就是,左右不过是半天的功夫,怎么会怕花费时间?” 颜飞卿道:“世人对我正一宗素有偏见,认为我正一宗容不得半分魑魅魍魉,可实际上,不是不让它们存活于天地之间,只是它们要懂得适可而止。就像治理大江大河,我们不是截断河流,我们也做不到截断河流,我们只是在江河两岸筑造堤坝,使其不能泛滥,一旦泛滥,方才治理,行诛杀之举。” 颜飞卿指了指东北方向,说道:“若是要管,便要先查清楚来去缘由,鬼物作乱多半是因为人祸,比如说贫道数年前遇到的一起厉鬼索命之事,那户闹鬼的人家乃是名声极好的富户,平日里修桥铺路,周济穷人,可他们家的独子却被厉鬼害死,贫道恰巧经过此处,便出手降服了厉鬼,事后贫道以正一宗的‘太上清心咒’将那厉鬼洗去戾气,问其根由,原来是那家富户用买来的女子为自家的痨病儿子冲喜,那女子不甘而死,化作厉鬼,索命报仇,这便是人祸。所以不管超度也好,诛杀也罢,将作乱的鬼物除去之后,还要去解决人祸,最是麻烦。” 李玄都轻轻一叹,说道:“今日方知正一之难,既然玄机兄已经窥破阴气所在,那么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请玄机兄在前面走,我们在后面尽力跟吧。” 颜飞卿道:“既然紫府兄同意,也不必急于一时,你们大可明早过去,贫道先去一窥究竟。” 说罢,颜飞卿竟是一步踏出,身形腾空而去,踩着山林间树木的树冠,如履平地,身体大幅度前倾,道袍迎风翻摇。 乘风而行。 李玄都望着颜飞卿的身形远去,直到彻底看不见之后,才转头望向胡良:“天良。” 胡良疑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颜飞卿离去的方向,“什么叫正道中人,这就是正道中人。老天师愿意选颜飞卿来接替张鸾山的位置,说明老天师的确是目光如炬。” 胡良淡淡说道:“如果正道十二宗中都是颜飞卿这样的人,那么这个世上哪里还有邪道十宗的立足之地?”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这倒是实情,正如庙堂之上,如果人人都是张相肃卿,大魏朝廷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般田地。” 胡良忽然想起一事,笑道:“这几日相处想起来,颜飞卿此人的确观感极佳,若不是大伪似真之人,那就是真正的君子,可有句老话说得好:‘巧妇常伴拙汉眠’,这句话颠倒过来同样适用,颜飞卿那个未过门的媳妇,可不是个善茬。还有句老话也说得好,天下最锋利之物是笔锋,天下最凛冽之风是枕边风,老李你若想与颜飞卿深交,必然绕不开这名女子。” 李玄都道:“你是说慈航宗的苏云媗。” 胡良点头道:“这位苏大仙子,修的是入世之法,功于心计,素有纵横扶龙之志。论修为,不弱于玄女宗的玉清宁,论智谋,不输于牝女宗的宫官,身后又有偌大一个慈航宗为支撑,在当世几名出彩女子中,最难对付,不可不防呐。” 李玄都摇了摇头,无奈说道:“其实我也曾与苏云媗打过交道,不是在帝京的城头,而是在帝京之战以前,那次我陪张白月去城外的大承恩寺还愿,在寺中见到了当时一身在家居士装扮的苏云媗,只是那时候我不知她的身份,言谈一番,苏云媗颇多劝诫之言,只是当时的我正是如日中天,哪里听得进去,两人论辩,我说自己的剑道人和,苏云媗说她的天时大势,最终鸡同鸭讲,两人谁也没能说服谁,既然嘴上分不出胜负,就互相搭手一番,我小胜,不过在临别之前,我们做了个交易,我用‘坐忘禅功’换了慈航宗的‘千剑观音’。” 说到这里,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脸色发苦,“前几天淑宁跟我说,自从修炼‘坐忘禅功’之后,她的双眼有了种种神异之处,我觉得像是佛家的‘天眼通’,再加上我如今的体魄,也像极了佛家的‘漏尽通’,若这些神通皆是因‘坐忘禅功’而起,那我可真是亏大发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阴气聚煞 一夜时间转瞬即过,昨夜三个男子在庙外交谈时,刻意压低了声音,没有惊扰到小丫头,却也没瞒沈霜眉,所以除了小丫头之外,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天一亮,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直接往颜飞卿所说的东北方向行去,行出大概有三十余里后,可见一个不大的镇子。 此时已经快要出荆州范围,临近了中州北阳府的辖境,因为此等缘故,这个镇子的位置便有些尴尬,虽然它名义上是属于荆州统辖,但在实际上,却是以中州百姓居多,民风民俗也都更近于中州,所以在许多时候,会出现两州都不管或是两州都管的情形,眼下出了祸事,就算报到官府,也多半是推诿扯皮的境况。 四人来到位于小镇不远处的一处高坡处,驻马而立,遥遥望向小镇。 李玄都精通各家武学,术法也有涉猎,却唯独不擅长玄而又玄的望气之道,若要以自身修为感知天地元气升降变化,必须先天境方可,所以他看了几眼也没能瞧出什么玄妙,反倒是胡良和沈霜眉脸色都稍显凝重,看来颜飞卿所言不虚,这儿的确有些古怪。 李玄都沉思片刻,说道:“我和天良先去镇子里探探虚实,霜眉你带着淑宁在这儿接应我们,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颜飞卿已经先我们一步去了镇子里,以他的修为和身上的诸多法宝,想要伤他却难。” 沈霜眉知道李玄都是担心小丫头的安危,不敢让她贸然进到镇子,点头答应道:“你们小心。” 李玄都朝略带忧色的小丫头招了招手,与胡良策马下了高坡,往镇子疾驰而去。 此时天色大亮,沉睡了一夜的小镇又活了过来,妇人们生火做饭,男人们则准备下地干活,孩童嬉闹之声,将院中正在觅食的母鸡惊得四处乱飞,宁静的小镇顿时呈现出一片喧闹景象。 这座名为井子镇的小镇与寻常小镇一般,交通不便,若是到外边州城府城中采买货物,往返便要三五天,也正因如此,小镇中外来之人极少,几乎家家户户都知根知底,故而每当有外人到此,都会被小镇百姓立刻认出。 今天镇子里来了个年轻道人,身着玄色道袍,脚踏云履,以乌木簪子束发,仪表堂堂 ,仙风道骨,一看便是有道之士。刚来镇子没有多久,他便被孩童们发现,孩童们偷偷地跟在这道人的身后不远处,不时小声讨论着这位道人的来意为何,有孩子认为这道人应该只是路过,也有孩童觉得这道人就是因为镇子来的,因为前不久也来了一个驼背老人,在镇子转悠了很久。 孩童们的话语自然逃不过年轻道人的耳朵,他微微皱眉。其实早在孩童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乘着夜色来到镇子,只是没有急着入镇,而是先围绕着镇子走了一圈,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这儿阴气缭绕,聚而不散,实非福地,而且在他看来,之所以会形成这般藏风聚煞的格局,非是先天形成,而是后天有人可以改变地气之故,实在居心险恶。 就在这时,小镇中的一位宗老终于得知消息,匆匆赶来,先是对年轻道人恭敬一礼,然后方才问道:“不知仙长到来,有何贵干?” 井子镇不比那些州城、府城,甚至比之平安县城都相差甚远,相对闭塞,故而民风朴素,却也使得此处民众大事小事俱求神拜佛,寻卜问卦,对于僧道颇为礼遇,只是是遇到个披道袍的,便口呼“道长”,若是卖相再好一些,便如现在这般直呼“仙长”,僧人也差不多,视之年龄,称呼为:“法师”、“长老”、“大师”等等,不一而是。 年轻道人轻轻摆手,道:“当不得‘仙长’二字,贫道只是路过宝地,见上空有阴气盘绕不散,特来一探究竟。” 宗老闻言,面露迟疑之色,虽说眼前这位仙长看起来很是不俗,可历来道行高深的无一不是白发白须的老神仙,这年轻道人能有多少本事?莫不是招摇撞骗的? 年轻道人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说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 说罢他振袖伸手,骈起食中二指,凌空虚画,一道淡红细线自他指尖喷薄而出,如笔下墨迹,随着指尖上下转折,转眼便是一道符文书就,就这么悬浮空中,遍洒清辉,灵光四溢。 然后他再一挥手,这道符篆便被拍在地上,瞬间变成一道类似于长戟的图案,道人以二指并作剑指,朝着这长戟图案遥遥一指,说了个“去”字。 众人立时眼前一清,好似先前眼前一直笼罩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现在这层雾气被大风吹散,却是格外清晰,就连精神都好了许多,原本觉得疲乏困倦,此时也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如果在煞气或阴气集中的地方呆久了,人容易受其影响,轻则灵台蒙垢,产生种种幻觉,重则丢魂落魄,变为疯子,甚至身体也会被逐渐腐蚀,阳气渐衰,折损寿元。 有道是“荒山无灯火,行人自掌灯。灯燃无忌处,灯熄莫再行。”意思就是,荒山野岭并不像城镇一样灯火通明,而荒山中的行人本身就是一盏灯火,所谓人身三盏灯,左右肩头各一盏,头顶一盏,人猛然回头的话,不论从哪边回头,左右肩头的灯都会相应灭一盏,便会导致人体阳气减弱,尤其是在子时之后,此时天地间阴气正重,如果冒然回头,便会吹灭左肩或右肩的灯,灯灭后即便是童子,也更容易着道,当灯亮着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的赶路,而灯熄灭之后,就不要再走了,也有“就休想再走了”的含义。 此时阴气弥漫于小镇之中,阴气之重,更甚于荒野之间的子时时分,使得小镇上的百姓即使不曾回头,左右肩头的灯火也已经摇摇欲坠,只是寻常人等肉眼凡胎,瞧不出来,只觉得昏昏沉沉,身体乏力而已。 此时年轻道人所用的这道符篆,名为“分阴戟”,顾名思义,“分阴戟”的作用便是分流这些阴气或煞气,最大限度避免阴气或煞气对人体产生影响,寻常道人还要以礞石的粉末绘制,只是年轻道人道行深厚,正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错认朱和墨。”此时他已能不用礞石粉末等外在之物,单凭体内真元气机,随手于虚空起符,也能画出“分阴戟”。 “仙长法力通玄!”这一手顿时令众人对年轻道人信心大增,态度随之变得前倨后恭起来。 也正应了那句诗:“登山渡水寻仙去,不识真人在眼前。”这些百姓们如何也不会想到,眼前这名年轻道人乃是朝廷钦封的五位真人之一,别说一座小小镇子,便是一地总督也要以礼相待。 这年轻道人正是昨夜先行赶到此地的颜飞卿,他师承于老天师,走的是正一宗大道,而正一宗一脉,从来都不是久居深山苦修出世之道,而是极为讲究入世修行,小则行走江湖,替人驱邪除鬼,大则结交庙堂权贵,以方术闻达于显贵之间,甚至是参与国事,纵观历朝历代,不乏有正一宗真人被册封为“国师大真人”或“羽衣卿相”,由此可见一斑。 如今的颜飞卿自然开始涉足庙堂大事,可当年的他也曾行走江湖,行善仗义,所以这次他再重走当年之路,也是驾轻就熟。 第一百五十二章 鬼踪重重 取得井子镇百姓的信任之后,颜飞卿开始问询镇子里最近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 这一问之下,原来还真有不少怪事发生。 前天晚上,镇里一个平时走街串巷的货郎,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忽然遇到了鬼打墙,那条已经走了不知多少次的山路,怎么也走不出去,一直兜兜转转,直到第二天晌午,镇子里货郎的家人这才发觉不对,连忙出去找人,最后竟是在一处坟地里找到了他,此时的货郎已经快要昏迷,印堂发黑,脸色发青,货郎与周围之人说完自己的经历,被送回家后不久便彻底昏迷过去,直到现在还没醒来。 昨天早上,一个早起出门下地的人,天色还有些昏暗,他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忽然感觉周围有些森寒,正埋头疾走之际,突然听到一阵诡异的笑声响起。他全身寒毛一下子竖起,内心惊惧,抬头看时,在小路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绰绰人影,在昏暗的天色之下,看不分明,他停下脚步,大声呼喝了几声,那人影也没什么反应,让他愈发心里发毛,只是他也不好就这么回家,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走近之后,他猛然发现,这哪里是什么人影,分明就是一件随风飘荡的白色寿衣,这人被吓得大叫一声,转身一路不要命地狂奔回家,到家已是失魂落魄,向家人说明经过之后,一头栽倒炕上,同样是再也没能醒来了。 除此之外,有人说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听到敲门声,可在门内问是谁的时候,敲门声又骤然而停。每每想要入睡的时候,门外又会传来用指甲挠门的渗人声响,或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老鼠啃食墙角,让人烦不胜烦。 还有人说,他壮着胆子拔出门栓开门后,门外的街道上,明明空无一人,却有婴孩的哭声、妇人们刻意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男人的打骂声,地上还会出现许多深浅不一的脚印,就像是有许多人从门前走过一般。 颜飞卿听完之后,没有太过惊讶,因为这些手段不算太过离奇,无非就是“鬼打墙”、“鬼敲门”、“鬼遮眼”,至多是一些道行浅薄的阴物鬼魅,祸害那些先天阳气薄弱的市井百姓,吸取偷走一点阳气。 具体情况,还要看那两个至今没有醒来之人,到底是什么情形。 在宗老的带领下,颜飞卿率先来到昏迷时间更久的货郎家中,查看他的情形,发现昏迷的货郎之所以迟迟不能不醒,不是因为受了寒气,也不是阴气入体,而是三魂丢了两魂,七魄少了六魄,只剩下一魂一魄,不至于使人身死,却也难以醒来,颜飞卿使了个“招魂诀”,以他的修为,竟是全无动静,显然魂魄并非走失,而是被人摄去之后又遭禁锢。这样一来,这人即使能吊住一命,也只能终身躺着当一个活死人了。 随后颜飞卿又去了第二人的家中,还是同样的症状,身上没有外伤,只是丢了魂魄,颜飞卿同样用了一个“招魂诀”,结果不出意料之外,还是毫无反应。 “摄魂之法”。 这让颜飞卿心思沉重,此等法术不算高深,不过因为伤天害理之故,在正道十二宗中属于明令禁止的禁忌之法,若有人敢于私自动用,轻则废去修为,重则直接处死,惩罚极重。但在邪道十宗中,却是没有太多禁忌,尤其是西北五宗中的皂阁宗和阴阳宗,不但不禁,而且极为精通擅长此道。如果涉及到邪道十宗之人,那么此事就变得复杂了。 好在此时李玄都和胡良已经赶到,与颜飞卿会和一处之后,颜飞卿向两人说明了自己查知的经过,又道:“镇子里除了阴气之外,并无生人含冤而死的戾气、怨气,也没有鬼魅或是僵尸之流作祟的痕迹,如果不出我所料之外的话,此事应是人祸,有人于暗中施术降咒,只是对方术法隐秘,而且还刻意混淆天机,使我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端倪。” 李玄都叹道:“可惜我还未踏足先天境,否则便可用‘玄微真术’奇门篇中的‘望势法’,也许可以探知一二。” 胡良问道:“如今的镇子是否安全?” 颜飞卿道:“我先前沿着镇子走了一周,布下符咒一十二,阻断阴气,再过几个时辰,此地的阴气便能彻底散去,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在镇子的中轴道上画一道‘分阴戟’,让此地的阴气迅速散去。” 李玄都说道:“不如先将镇子里的阴气散去,让霜眉她们进镇。” 颜飞卿点了点头,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只白色小口袋,里面装着礞石粉末,然后他拿着口袋来到镇子的正中位置,这儿刚好是一个路叉口,颜飞卿用这袋礞石粉末画了一道足有十余丈之长、丈余宽的特大“分阴戟”。 “分阴戟”名为戟,实则更像一个简单的箭头,其所指方向为正北方位,在符成之后,小镇中竟是平地起风,此风不是桃李春风,不是炙热夏风,不是萧瑟秋风,不是凛冽朔风,而是阴风,风中传来阵阵怒号,似哭似笑,沿着“分阴戟”箭头所指的方向,一股脑地朝镇外涌去。 片刻之后,阴风散尽,整个井子镇为之一清。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子母符”中的“母符”,两指一撮,将母符燃起。 不多时后,带着周淑宁的沈霜眉骑马来到镇中。 在听完事情的大概经过之后,沈霜眉想了想,问道:“依照颜掌教之见,想要做到摄去魂魄之事,什么是必不可少的?” 颜飞卿说道:“虽然此人的修为明显要高于我,让我看不出端倪,但想要凭空摄去他人魂魄,除非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否则只能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通过毛发、血液、指甲等物为媒介,结一草人,在草人身上书人姓名,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脚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至二十一日之午时,二十一日后,被拜之人的三魂七魄就会被摄走,在此过程之中,几乎没有任何痕迹可言,缺点是见效太慢,也太过耗费心神气力,非归真境以上修为不能用出,一般用于江湖中人斗法所用。” “至于第二种方法,就要简单许多,不用别人的毛发等物为媒介,而是以某种物事为媒介,凡事接触到此种物事之人,都会被人以术法摄走魂魄,这种方式胜在简单,不耗费气力,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种田,把种子播下去,坐等收成,若是勤打理些,那就收成好些,若是惫懒些,收成就坏些,若是遇到某些意外情形,还有可能颗粒无收。” 沈霜眉若有所思道:“依照颜掌教所言,这些人之所以会被摄走魂魄,一定是接触了某种物事。” 颜飞卿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是方才我已经查探过两人的身上,并无施法媒介。” 沈霜眉望向宗老,问道:“不知镇子里还有什么人失踪了?亦或是与他们二人交好之人?” “失踪……”宗老努力想了想,忽然想起一人,转身向身后之人问道:“牛二那小子呢?怎么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有人接话道:“牛二已经好几天不见人影了,前几天有人看到他在东山上晃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官银疑云 沈霜眉立刻说道:“去牛二的家里。” 宗老面露迟疑之色,虽说那牛二只是个破落户,但仗着自己有几分力气,也算是横行井子镇的一霸,平日里好吃懒做,少不了小偷小摸,眼看着三十岁的年纪了,还没讨到媳妇,又染上了调戏女人的毛病。 平日里镇子里的人,对他无不避之不及,哪里敢上前招惹。而他的那个家,更不是什么好去处,就算宗老是井子镇宗族之尊长,也有些犹豫。 沈霜眉见状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道:“我乃刑部六品主事,有依照大魏律查案之权,诸位乡亲不必害怕,自有我为你们做主。”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有无官身,那可是天差地别,别说是一位堂堂六品主事,便是没有官品的小吏衙役,那也是不能轻易招惹的人物,此时有了沈霜眉发话,宗老便有了底气,带着一行人来到牛二的门前。 单从外面来看,这是个十分破败的院子,荒草丛生,落叶遍地,距离墙倒屋塌已经不远,似乎久未有人住过,可按照镇子里居民的说法,牛二平日就是住在这里,也难怪他讨不到媳妇,谁家闺女愿意住在这等地方? 沈霜眉皱了皱眉头,也不客气,直接推开那扇根本没必要上锁的柴门,迈步走入院中。 她是刑名世家出身,对于如何办案可谓是自小耳濡目染,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之后,又去屋中看了一眼,向跟在她身旁的宗老问道:“牛二此人的品行如何,是否贪财好赌?” 宗老赶忙说道:“捕头大人好眼力,牛二这小子平日里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还沾染上耍钱的毛病,都说久赌必输,牛二这些年来欠了好些外债,家里的东西都被卖得差不多,他爹娘就是被他给气死的,可他还是不知悔改,开始小偷小摸,手里但凡有几个银钱,便要立刻去县城的赌坊里败掉。” 沈霜眉点了点头,再次走进那间土坯房中,李玄都等人也跟了进去,见她不顾灰尘四下摸索,不多时候传来一声轻响,一块土砖被她从墙上取了下来,取下土砖之后,却不是看到了墙外,而是还有一层墙——原来这墙中还有夹层。 沈霜眉伸手探进夹层中摸索了一下,再缩回手时,手中已是多了一个蓝布包袱。 李玄都忍不住赞叹道:“真是术业有专攻。” “似乎是银子。”沈霜眉掂量了下包袱的重量,将这个包袱递到颜飞卿的面前。 颜飞卿伸手接过包袱,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个包袱有些古怪,竟然能隔绝贫道的神念。” 说话间他伸手把包袱皮打开,果不其然,包袱里面是一锭一锭的雪花白银,皆是被熔铸成元宝的形状,而且还是官银。 所谓官银,是用来入库的,也就是每个州的税收,必须刻下官银标志的字样或图案,方便入国库管理,民间不得私自使用官银,此乃杀头的大罪。 官银的主要用途在于军饷、官俸、宫用、堤坝工程、赈灾等支出,在朝廷将官银拨给各地州府以后,各地州府还要将官银再溶化一次,炼出新的银锭或者银块,这就是碎银的主要来源,此过程又名“火耗”,指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或是银锭溶化为碎银的折耗,火耗也是地方各级衙门贪墨的主要手段。当年四大臣新政中提出的“火耗归公”,便是断了绝大部分官员的财路,才会使得新政推行倍加艰难。 至于民间百姓,使用的银两大多还是碎银,大部分时候以铜钱为主。 宗老是个有见识的,见到银锭上熔铸的“大魏库银”字样之后,两腿便有些发软,忙不迭道:“捕、捕头大人,牛二竟敢私藏官银,我、我们可是毫不知情啊。” 沈霜眉抬起手,示意宗老噤声。 宗老立时不敢再聒噪半分。 女捕头微微骤起眉头,伸手拿过一枚官银,翻转过来,在这锭官银的底下刻有几行字:荆州市舶司,天宝五年五月日,宫用银二十两,匠刘丁。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脸色上都有了凝重之色,因为沈霜眉此行的目的,就是暗中查探荆州市舶司宦官的贪墨情事,此时出现了荆州市舶司的库银,便已经说明问题。 颜飞卿自然明白这些官银到底意味着什么,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这几锭银子看上去很普通,但其中的确有些许阴气残留,这几锭银子应该就是施术的媒介。” 沈霜眉喃喃道:“库银藏于银库之中,就算是守库士兵有偷银之举,也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拿来花销,多半还是要重新熔炼才行,牛二是从什么地方得来这库银的?” 站在她身旁的宗老小心翼翼说道:“这牛二平日稍有一点钱都要去耍,不输光赌尽不肯罢手,现在家里还藏着这么多的银子,倒是奇了。” 沈霜眉轻声道:“如此说来,这几锭银子可能是一笔横财,牛二还没来得及花出去,而且另外两人八成也参与了此事,现在两人已经成了活死人,关键是要找到牛二,只是不知牛二是否也落到了这般光景。” 颜飞卿忽然想起一事,向宗老问道:“宗老可知牛二等人的生辰八字?” 宗老怔了一下,赶忙点头道:“有的,我们井子镇都是牛姓和田姓,宗谱齐备,上面都有记载每个人的生辰。” 颜飞卿伸出手掌,“暂借一观。” 在这个时候,又是闹鬼,又是官银,宗老哪敢说个不字,立刻让人去取,不多时便将一本厚厚卷宗递到颜飞卿的手中。 颜飞卿立时找出三人的名字,另外两人也就罢了,关键在于牛二,此人竟是命犯命犯天煞、孤星二柱,刑夫克妻,刑子克女,刑亲克友,六亲无缘,兄弟少力,婚姻难就,晚年凄惨,孤苦伶仃。初年必主家豪富,中主卖田刑及身,丧子丧妻还克父,日时双凑不由人,孤独终老。 这种命格自然无甚可取之处,不过对于许多精于炼魂之法的邪道宗师而言,这种命格之人的魂魄却有很大用途,只是想要炼制邪术,不能硬取,而是要让他自愿献出,如此一来,便要设下种种陷阱,或是金银,或是美色,诱使他步入其中,牛二此人好赌,自然是以银钱诱之。 颜飞卿将自己的一番猜测告知三人之后,李玄都问道:“既然只取牛二一人,为何还要以阴气将整个镇子都笼罩其中?” 颜飞卿轻叹一声:“这便是贫道所担忧的,炼制邪法邪术,就像炼制丹药,除了主料之外,还要添加其他辅料,身具天煞命格的牛二便是主料,而那人显然要顺势用整个镇子的生人当作辅料,好助他完成邪法。贫道先前破去镇中的阴气,已经是惊动了他,想来他就在镇子的不远处。” 其他三人脸色均是一肃。 李玄都轻声道:“邪道中人,视活人为牲畜,予取予夺,伤天害理,违背人伦,我们没有遇到也就罢了,既然遇到了,便没有就此一走了之的道理。” 颜飞卿正色道:“紫府兄所言大善,只是不平事也有分内分外之别,并非普天之下所有不平之事都要一手包揽,贫道出身正一,得天师道法传承,斩妖除邪本就是应尽之责,紫府兄的本分却是护送周师妹前往龙门府,不如你们先行离去,此事交由贫道来处理。” 李玄都摇头道:“儒家说天地有正气,有对错黑白之分。道家又说,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此事无分内分外之别。” 第一百五十四章 皂阁隐现 李玄都有不走的道理,是因为张肃卿教给他的君子之道。沈霜眉和胡良也有不走的道理,沈霜眉是因为关系到荆州市舶司的官银,职责所在。胡良则是因为江湖道义,以他亦正亦邪的性子,不会主动害人,但也缺乏替天行道的兴趣,他只是李玄都的朋友而已,为了朋友道义和兄弟情义,他要留下来。 沈霜眉问询宗老道:“上一次见牛二是在什么时候?” 宗老转身望向身后的众多百姓,大声问道:“听到捕头大人的问话没有?上次见到牛二那小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有个准话!” 底下立刻七嘴八舌,最终统一了一个说法——东山。 所谓东山,就是镇外东北方向的一座大山。 方才颜飞卿以“分阴戟”泄去阵内阴气,阴气也是往东北方向而去,看来是东山无疑了。 根据宗老所说,在东山之上,其实还有个村子,大概几十口人,世代居于此地,只是因为山路崎岖难行,与外界交流甚少,就是与井子镇也无太多往来。 颜飞卿闻言之后,脸色略显沉重。 如果他所料不错,那位邪道高人果真就在井子镇附近,那么这座居于东山之上与世隔绝的村落无疑是最好的落足之地,村子里的百姓,怕是凶多吉少。 沈霜眉先让百姓各自散去,然后五人仍是留在牛二的院子中。在寻常百姓看来,这座院子自然是阴森晦气,只是除了小丫头之外的四人不但不怕鬼魅,反倒是鬼要怕他们,也就无甚忌讳了。 颜飞卿轻轻把玩着手中的一锭官银,说道:“刚才贫道又以师尊传下的‘上青灵宝法决’查探,已经可以大致差探出此物的来历,这块官银上所附着的咒术是西北五宗中皂阁宗的手笔,若是所料不错,应该是皂阁‘三炼’中的‘炼魂阵’。” 胡良一听,立时想起死在他刀下的吴师幡,说道:“前不久,我与老李在芦州的岭秀山庄斩杀了一名无道宗长老,他便曾经用出皂阁‘三炼’中的‘炼尸阵’,将活人化作活尸,阴毒无比。” 江湖经验尚浅的沈霜眉忍不住问道:“皂阁宗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宗门?” 除了初入江湖的小丫头之外,其余三人,胡良本就是出自邪道十宗中的补天宗,虽然有辽东和西北之别,但也算知根知底,颜飞卿更不用多说,身为正一宗的掌教魁首,如何能不了解自家大敌,而李玄都因为师门渊源的缘故,同样知晓许多旁人不得而知之事。 三人对视一眼,由胡良首先开口解释道:“佛家说天地间有六道轮回,分别是:天人道、人道、地狱道、饿鬼道、阿修罗道、牲畜道。人死之后,皆往六道而去,只是有横死、枉死、冤死之人,一口怨气不散,魂魄入不得轮回,去不得六道,只能飘荡于天地之间,游离于阴阳之外,此即为‘鬼’。寻常之鬼,浑浑噩噩,没有灵智,也无传承接引,不知何来,不知何去,被天风一吹,被烈日一照,被春雷一震,便要消散,不能长久。若得机缘开了灵智,也因为发泄一口怨气而干扰人道,被道佛两家超度诛杀。唯有极少数能在大机缘之下成就气候,不但一点真灵不昧,而且还能积攒功德气数,受朝廷册封,以凝聚香火多少,或成土地、或成城隍。” 李玄都接着说道:“因为鬼物日多,于是就有道门先贤开始研究鬼物修炼之道,并摸索出一条饲养鬼物之路,皂阁宗便是以此发展而来,后来皂阁宗又从鬼修一途衍生出养尸之法,这便是皂阁‘三炼’中‘炼尸阵’和‘炼魂阵’的由来。” 最后由颜飞卿说道:“道无正邪,法无对错,皆是因人而异,严格说起来,皂阁宗也是同属太上道祖一脉,只是他们误入歧途,一味以术法利己,终是坠入邪道。数百年来,皂阁宗大肆蓄养鬼物、僵尸,使得好好一座北邙山从一方风水宝地,生生变成了一片鬼域,大白天都是鬼气弥漫,阴气森森,鬼影幢幢,等闲之人不敢入内。若是赶上乱世时候,饿殍遍野、死尸遍地,那便是皂阁宗大为兴盛的时候,当年金帐汗国攻陷前朝大晋的半壁河山,骑军所到之处,屠城掠地。当时的江北, 赤地千里,十室九空,尸积原野,衣冠南迁,胡狄遍地,京观无数,却是如人间炼狱一般。” “那时候的皂阁宗便在北邙山构筑大阵,引万鬼入北邙,蓄养尸兵鬼卒无数,使得皂阁宗势力盛极一时,近乎以一宗之力抗衡正道十二宗,到最后,竟然是正道十二宗和邪道诸宗联起手来,方能与皂阁宗分庭抗礼,最后还是大魏太祖皇帝兴兵驱逐金帐骑兵,使得天下太平,皂阁宗再无鬼物、尸体可以补充驱使,方才被一众宗门联手打压下去,也正因如此,皂阁宗元气大伤,近乎灭门,这些年来就算略复元气,也不复当年之盛,只能屈居于无道宗、牝女宗、阴阳宗之下。” 沈霜眉喃喃道:“如此说来,天下乱象渐显,皂阁宗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颜飞卿轻叹道:“正是如此,事关皂阁宗,此事无论如何也要查探清楚不可。”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与玄机兄一起去东山一行,天良和霜眉留在此地,以作接应。” 沈霜眉面露忧色,以修为而言,自是以归真境九重楼的颜飞卿境界最高,其次便是胡良,再次是沈霜眉,按照道理来说,要么是四人一起登山,要么是颜飞卿孤身一人登山,怎么都不该是李玄都与颜飞卿两人登山。 胡良没有说话,只是望向李玄都,以他对老李的了解,知道他绝不是逞强之人,他要与颜飞卿一起登山自然有他的道理。 颜飞卿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紫府兄当真要去?” 李玄都点头道:“当然。” 然后他转头望向胡良,“天良,‘大宗师’借我一用。” 胡良没有任何犹豫,伸手便要摘下腰间所悬的“大宗师”。 只是颜飞卿忽然抬起手,示意胡良稍慢,然后望向李玄都,问道:“时隔数年,终于要再见紫府兄出剑了吗?现在回想起来,紫府兄当日在帝京城头出剑还恍如昨日一般,一剑即出,高出天外。” 李玄都坦然道:“对上这等高人,我唯有凭借刀剑之利,方有可能建功。” 颜飞卿微微一笑:“贫道有一剑,名作‘青云’,可以暂借于紫府兄。” 胡良和沈霜眉尽皆动容。 刀剑评上有十大刀剑登榜,胡良手中的“大宗师”仅仅排名第十,正一宗有两剑登榜,分别是位列第四的“紫霞”和位列第五的“青云”,据说“紫霞”由老天师执掌,而“青云”则是由正一宗掌教颜飞卿执掌。 两人没有想到,颜飞卿竟是愿意将此剑借于李玄都。 李玄都亦是没有想到。 颜飞卿微笑道:“紫青二剑,合璧方显峥嵘,若是以单剑而论,尚且不如当年的‘人间世’,倒是要委屈紫府兄了。” 李玄都摇头道:“玄机兄过誉了,也过谦了,有了此剑,玄都便不至于拖玄机兄后腿。” 颜飞卿说道:“既然如此,即刻动身。” 临行之前,李玄都转头看了小丫头一眼,还是忍不住又嘱托了一句:“淑宁,听天良叔叔和沈姐姐的话,不要乱跑。” 小丫头重重点头。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东山尸影 在距离井子镇大约二十余里的东北方向,即是东山,因为上山下山要经过一条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山路的缘故,所以东山村的居民很少下山。 根据井子镇的宗老所言,东山村的村民都是每逢初一和十五下山,几十年来都是如此,最多也不过延迟一天,今天已经是十七,仍不见有东山村的居民下山,可见反常。 在东山的山腰位置有一片还算宽阔的平地,在这片平地上搭建着二十几间砖木房屋,便是东山村了。 夜色渐深,整个村子死寂一片,不闻半分人声,不见半分人烟。骤然之间,刮起一阵森森阴风,风声仿佛阴狱鬼吼,使得整个村子阴森诡异,继而又有浓浓雾气生出,配合着将暗的天色,影影绰绰,让人毛骨悚然。 片刻后,薄雾中传出一阵似是脚步声的摩擦声响,在死寂一片的村子中格外清晰刺耳,紧接着一道身影出现在雾气中,不过这道身影行走之间却是颇为怪异,很慢,一步一拖,仿佛是瘸了一条腿。 离得近了,就会发现此人的步伐很是奇怪,先是右脚向前大大跨出一步,然后左腿拖在地上慢慢跟上,继而右脚再迈出一步,左腿再拖着慢慢跟上,如此循环往复,一步一步向前。 不知何时,遮住明月的乌云散去,显出一轮好似白玉盘的明月高悬,月光洒落下来,驱散了稍许雾气,落在此人的身上,也照亮了他的面庞。只见其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没有丝毫血色,甚至已经浮现出些许尸斑,两只眼珠从眼眶中滚落,空洞洞的眼窝中有一缕猩红。 看其身上衣着,应该是村子里的居民,此时却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半分神志,完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也可以称之为活尸。 忽然之间,这具活尸猛地停下脚步,黑洞洞的眼窝向前“望”去。 虽然活尸已经没了神志,但是本能还是让它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 下一刻,活尸的身上出现了一个燃烧的掌印,手掌的掌纹道道分明,然后这个掌印迅速扩大,使得这具活尸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熊熊燃烧,同时也灼烧着周围的浓郁雾气,发出嗤嗤声响。 片刻之后,活尸在熊熊烈火之下化作一缕青烟,什么也没剩下。 一个道人缓缓走进村子,未等他有什么动作,先前被烈火灼烧的雾气再次汇聚起来,其中响起阵阵低沉嘶吼之声,同时还有两点红芒亮起,其中仿佛有鬼怪野兽正在虎视眈眈。 道人不以为意,朗声道:“不知是哪位皂阁宗高人在此,还望现身一见!”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猛地从黑雾中跃出,同样是那种怪异的走路方式,只是速度快了极多,一跃数丈,伸手朝道人当头抓下。在淡淡月光的照耀下,可见这只手掌通体漆黑,比起常人之手似乎肿胀了数倍,黑色的指甲足有尺余之长,散发着幽幽光泽。 道人轻描淡写地一挥大袖,直接将这具活尸扫飞出去。 只是这具活尸在落地之后,一股黑色雾气从它的百骸九窍中逸散开来,然后这具活尸仿佛被瞬间抽干,慢慢塌陷下去,无论是筋肉骨骼,还是五脏六腑,全都化作浓水流淌而出,最后只剩下一副人皮,这团滚滚黑气,则凝聚成一张人脸模样。 如果先前还是属于皂阁宗“炼尸阵”的范畴,那么此时就已经是“炼魂阵”的手段。 道人微皱眉头,向前踏出一步,右手食中二指比作剑指,指尖处有蓝色电光闪烁。 天地之间的诸多阴邪之物,最怕四种人,一是道门方士,以真火雷法等至阳法术克制;二是佛门僧人,佛光佛法与道门术法异曲同工之妙;三是杀伐剑士,都说鬼怕恶人,重杀伐之人沾染血煞之气,同样克制鬼魅;四是纯粹武夫,一身横练体魄,血气旺盛至极,对于鬼物而言,如熊熊烈火,根本不能靠近,若是有宗师境界,就是厉鬼恶鬼,也能一喝而散。 此时道人所用的就是号称雷法第一的“五雷天心正法”,而道人正是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 只见一道惊雷当空落下,不但如利剑劈开滚滚黑雾,而且也使得这张人脸彻底消散。 不过这一雷之威,也彻底惊动了其他的活尸。 在黑雾被天雷击散之后,显露出原本被黑雾所遮掩的村子,不知何时,村子中家家户户的门扉俱已打开,一道道身影从中走出,都是面色灰败,双眼无神,与原本就在街道上的众多活尸汇聚成队,一起嘲颜飞卿涌来。 颜飞卿的脸上闪过一抹怒气。 这些活尸自然就是东山村中的百姓,此时悉数被人以邪法抽去体内血肉精气,炼制成这些活尸,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乃是江湖大忌,若是发生在太平时节,朝廷的青鸾卫和六扇门也好,正道十二宗也罢,都要追查到底,将敢于犯忌之人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未等颜飞卿有所动作,走在最前方的一名行尸忽然“肿胀”起来,整个身子仿佛是充气一般,顷刻间已经是膨胀如球。 下一刻,轰然爆裂开来,无数乌黑腥臭的浓水四散溅射,与此同时,仿佛是连锁反应,其他行尸也一个接一个地膨胀炸裂。 一时间声如连绵炸雷,浓水如雨。 虽然颜飞卿是货真价实的归真境修为,高居少玄榜第一,但此时面对这些诡异手段,仍是不敢轻举妄动,脚下轻轻一点,身形向后飘摇退去。 不过这些浓水却是有灵性一般,绵绵不绝,在半空中汇聚成一个头颅大小的水球,不断膨胀变大,且始终悬空,不曾下坠。 见此情景,颜飞卿猛地住下身形,双眼中不知何时染了一层瑰丽的火红之色,其中仿佛有烈阳真火燃烧,眼瞳灿若星斗,同时也生出一股浩大气机,笼罩水球。 原本正在不断膨胀的水球立时被气机压制,再不能变大分毫。 颜飞卿双手结“降鬼扇印”,水球随之遽然下沉。虽然在此过程中,水球不断旋转跳跃,似欲挣脱下坠之势,但随着颜飞卿又结“光明诀”,顿时光明大放,笼罩于水球表面,水球越转越小,顷刻之间,落于地面,因为阴秽之气属土,故而尽数消散无形。 不等颜飞卿有喘息时间,只听嗖嗖两声,有两道黑水凝成的飞剑凌空射来,颜飞卿纵身而起,悬停于半空之中,只见黑色水剑落在他先前所立的位置,地面尽被腐蚀。紧接着又有十余道水箭激射而来,颜飞卿一拂袖,真元凝聚,化作一道长风,将其悉数扫落。 颜飞卿落地之后,忽见黑影闪动,抬头望去,一道足有两丈的高大身影正快速奔来,身形矫健若飞,然后朝着颜飞卿一拳轰出,拳势如雷。 这一拳瞬间破开重重黑色雾气,轰鸣而至,一个黑色拳头立时占据了颜飞卿的所有视线,拳意笼罩八方四面。 这尊活尸在生前最少也是一位先天境的武夫,否则绝不可能有如此浩大的拳意。 颜飞卿丝毫不惧,再次拂袖,身前陡然出现一道无形“帷幕”,这一拳便是重重落在这道“幕布”之上,拳势虽重,但幕布飘飘荡荡,毫不着力,却是以柔克刚,将这一拳彻底化解开来。 就在此时,一轮皎皎明月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在洁白月光的照耀下格外清晰。 然后这道身影从明月中一坠而下,划破夜空,仿佛是一轮天外陨石,又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轰然撞入村子之中。 第一百五十六章 炼魂鬼域 整个东山村剧烈摇晃,伴随着巨大声响,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周围房屋的墙体上出现无数裂缝,,摇摇欲坠,甚至有几栋房屋更是扭曲出一个诡异弧度,似乎随时都会倒塌。 在这道身影的落脚之处,出现了一个半人之深的大坑,足有丈许之宽,而那具首当其冲的活尸,被一脚踏在了头顶上,虽然头颅无事,但头颅下的脖子和颈椎却是寸寸断裂,使得整个头颅呈现出一个诡异弧度,好似是挂在胸前。 来人正是李玄都,此时李玄都逆运“坐忘禅功”,等同自封“漏尽通”,使自身体魄不能肆意恢复伤势,借此将窍穴内的气机重新逼回丹田经脉之中,让他有足够气机来酣畅而战,当初只有抱丹境的李玄都,在面对玄元境武夫钱行时,便是通过此种手段,将其生生打成血雾,所以这一脚之重,饶是这具活尸是以先天境武夫的尸体炼成,也无法毫发无损。 趁此时机,颜飞卿双手的手心皆向上,左手手指弯曲,左手食指和小指勾住右手的食指,右手中指从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伸出,左手大指压住右手的小指,右手大指抵住无名指,结成“雷祖印”。 只见这具活尸的心口位置有一道道犹若实质的雷光喷涌着破体而出,好似一条条荆棘,飞速蔓延扩散到他全身的每一处,继而撕裂他的皮肤,“勒”入皮肉之中。虽然活尸还未彻底死去,但是它已经被这些雷电荆棘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李玄都上前打量这具活尸,忽然眼神一凝,伸手从活尸的身上取下一枚玄铁铸成的令牌,正面刻有“罗一啸”三字,背面则是一个大大的“龙”字。 这种令牌样式,李玄都曾经见过,在他们去往平安县城的时候,刚好遇到孙鹄截杀万成镖局的镖师,击退孙鹄之后,胡良从镖师的尸体上搜出过类似令牌。 李玄都握着令牌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罗一啸应该是荆州水阳府万成镖局的总镖头,在万成镖局被灭门之前,此人就已经不知所踪,没想到竟是已经早早遇难,尸首还落到了皂阁宗的手中。” 颜飞卿问道:“难道万成镖局的灭门一事与皂阁宗有关?” 李玄都唔了一声,却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说,本不想如实相告,不过转念一想,君子坦荡荡,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坦然相告:“是牝女宗宫官所为,我曾与她见过一面。” 颜飞卿并无惊讶之色,只是道:“原来是她,牝女宗与皂阁宗交好,相互之间有所交集也在情理之中。” 颜飞卿之所以如此说,则要涉及到一桩江湖秘闻。 对于整个江湖而言,哪怕是一宗之主,也很难得知到底有哪些神仙高人登上了老玄榜,只有登榜之人方能知晓,所以其他人只能凭借诸多猜测来推断登榜并如今仍旧在榜之人,这么多年以来,真正能够确认无疑的只有四人,其余人等皆是存疑,比如静禅宗老方丈,便被宫官推断是登榜之后又落榜。 正道登榜之人,自然就是清微宗的老剑神和正一宗的老天师,邪道十二宗那边也有两人,分别是“圣君”澹台云以及阴阳宗的宗主徐无鬼。 当年“圣君”澹台云还未踏足长生境,之所以能攻占西京并自封“西王”,正是因为徐无鬼亲自出手,以“鬼咒”暗算秦中总督祁英,使其身躯朽坏,当时祁英身为支撑大魏半壁江山的国之重臣,麾下高人无数,竟是无人可破解徐无鬼的咒术,当时也不乏高手能人试图除去徐无鬼来解“鬼咒”,可在徐无鬼面前不堪一击,犹如土鸡瓦狗,最终使得祁英身死,西京城被轻易攻破。 后来徐无鬼又与当时还是正一宗掌教的老天师有过一次交手,未分胜负,自此之后,先前只是被各大宗主知晓的徐无鬼彻底名传天下,被誉为邪道第一高人。“魔刀”宋政失踪之后,出身无道宗的澹台云被徐无鬼一手扶持上“圣君”之位,而澹台云也一直对徐无鬼持以师礼,徐无鬼在西北大周的地位,便是将帝师和国师两种身份集于一身,尊荣至极。 正因如此,阴阳宗也开始趁机大肆扩张,险些沦落到灭门地步的皂阁宗受阴阳宗扶持,渐渐恢复元气,不过皂阁宗的实际大权也落到了徐无鬼的手中,两宗联合之力,要强出牝女宗,甚至可以与无道宗分庭抗礼,所以牝女宗也不得不对徐无鬼让步,天宝三年,在“圣君”澹台云的见证之下,牝女宗的宗主与徐无鬼结成道侣,如同夫妻。 且不论让无数高人才俊为之陨落的牝女宗此举是否别有用意,只是在明面上来说,牝女宗却是与皂阁、阴阳二宗亲上加亲,互通有无也在情理之中。 这些秘闻,寻常江湖中人不会知晓,甚至根本不会流传到江湖之中,平日里江湖中人知道的江湖传闻,必然是有人想要让他们知道这些传闻,所以才会将其主动散播出去,至于这种不想被人知道的秘闻,唯有颜飞卿这等人物才能从自家宗门的隐秘渠道中知晓一二。 李玄都自然也是知道的,在他返回师门养伤的那些年中,师父并未对他加以禁制,反而是对他开放了宗门的种种权限,所有宗主可以得知的消息,同时也会备份送至他的面前,这也是李玄都隐居数年,仍旧对于许多江湖大事仍旧了如指掌的原因。 李玄都轻叹道:“比起一盘散沙的辽东五宗,显然是西北五宗更为齐心协力,其所图也更大,一路走来,未至西北境内,我就已经见过了无道宗和牝女宗之人,无道宗还只是个先天境的长老,牝女宗就已是玄圣姬宫官,只是不知这次的皂阁宗,会是哪路高人亲至?” 李玄都话音刚落,一阵铃声传来,他心头一动,循声望去,顿时看到一道身影从镇子深处笼罩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来人穿着一件藏青道袍,头上是一顶五岳冠,一副道人打扮。在他腰上挂着一个小囊,手中拿着一个小铃,铃声便是由此而来。 道人扫了两人一眼,冷冷道:“就是你们破去了井子镇的阵法?倒是有些道行,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还敢追到这里来!” 颜飞卿望着道人,皱眉道:“以你区区先天境的修为,断无如此手笔。” 道人笑了一声,伸手指着颜飞卿道:“算你有些见识,这等大阵的确不是我布下,而是我家老祖亲手所布,识相的速速退去,不然要教你知晓我家老祖的手段!” 李玄都对于道人的恫吓话语无动于衷,淡然道:“什么时候,皂阁宗的人也如此好说话了?我们打烂了你的活尸,难道不是把我们炼制成活尸来偿命吗?” 道人脸色一变,随即露出狰狞之色,“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也罢,便让贫道收了你们,也好让你们见识下这阵法的厉害,免得被你们搅扰了老祖的清静!”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然出手,只见他袖中青芒一闪,“青蛟”一掠而出,直刺道人的眉心。 以他现在逆运“坐忘禅功”的状态,休说是一个先天境的方士,就算是铜皮铁骨的先天境武夫,也不敢硬挨他这一剑。 第一百五十七章 子母天鬼 道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根本来不及闪避,直接被一剑刺穿眉心。 不过诡异的是,他的眉心位置却是没有半点鲜血流出。 颜飞卿双目一闪,道:“是替身符。” 话音落下,只见道人的身形迅速干瘪缩小,变成一张三寸符篆悬于半空,还未等落地,便自行燃烧殆尽。 与此同时,道人的身形出现在距离两人极远的位置,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一晃手中铜铃,有阴风自起,吹过整座东山,满山的杨树沙沙作响。白杨又称“鬼拍手”,是为葬树,正所谓“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这座东山上的白杨极多,千万树叶沙沙之声当着如有千万双手同时拍动,衬得月色凄冷,让人遍体生寒。 道人踏罡步斗,每走一步,手中铜铃便响一下,声音不大,却能覆盖村子的每个角落,如魔音灌耳,可见道人手中看似寻常的铜铃也是一件不俗的法器,只是颜飞卿和李玄都俱是心志坚定之人,这等手段对于他们却是无用了。 铃声越来越急,如狂风骤雨一般,最后铃声戛然而止的同时,道人大喝了一个“疾”字,只见一道道黑影不断出现,好似夜枭蝙蝠一般,围绕道人盘旋飞舞。 这已然不是“炼尸阵”的范畴,而是完完全全的“炼魂阵”了。 江湖宗门交手,如沙场交锋,也要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便是指大势,如皂阁宗借助生灵涂炭的乱世时节而兴盛一时,便是顺应大势而行,可谓天时,只是也应了一句话,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日后皂阁宗因乱世结束而败亡,也是情理之中。而人和,则是指各宗之间的合纵连横,还是以皂阁宗为例,当年皂阁宗一家独大,引得正邪两道联手,便是时却了人和,待到天时不再,焉能不败。 最后的地利,便是阵法,各大宗门都有护山阵法,如高筑城池,便是敌强我弱,有阵法相助,外敌也等闲奈何不得。 此时这名不过只有先天境的道人之所以有恃无恐,便是因为此地有“炼魂阵”和“炼尸阵”两座大阵,就算是对上归真境的高手,他也毫不畏惧。 此二座大阵,可谓是皂阁宗的精华所在,所有饲鬼和养尸之道都融于此二阵之中,若加上更为玄妙莫测的“炼神阵”,便是当之无愧的上成之法,此时道人全力催动阵法,黑影越来越多,个个都是脸色狰狞,以道人立足之处为中心,继而有无数黑色气息如同飞舞的冤魂一般瞬间弥漫大半个东山,无数白杨和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飞快褪去,满地枯黄。 幸存的些许活尸也也迅速干瘪,血肉消融,转瞬之间便变成一具具枯骨干尸,被阴风一吹,立时化作粉末随风而散。最后,脚下大地似乎也被汲取了水分,开始干涸开裂,几乎要彻底沙化。 道门有典籍记载,旱魃降世,赤地千里。如今这等威势,竟是已然有了几分旱魃的气象。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原本还算郁郁葱葱的东山半山腰仿佛变成了一方死地,只剩下颜飞卿和李玄都脚下的方寸之地还算安然无恙。 道人五指合拢,将所有游散的黑色气息悉数纳入自己面前,然后就见这团阴影迅速扩大,短短片刻后便轰然炸裂,五个似真似幻的赤身美女从阴影中滚落出来,怀中各自抱着一名婴儿。 颜飞卿脸色凝重,同时也夹杂着厌憎,道:“竟是‘九子母天鬼’!” 李玄都的脸色亦是变得冷厉。 所谓“九子母天鬼”,算是“炼魂阵”的衍生之物,只是炼化极为不易。想要炼成“九子母天鬼”,首先要凑齐九个生辰极阴的女子,无论年月日还是出生的时辰都要是太阴之时,然后再寻得九个未满九岁之龄的六阴之身的婴孩,使其相互熟悉,直至相互之间的神念记忆之中都烙下了对方的影子之后,将九名婴孩孕育为鬼胎,种入九名女子气海之中,然后以活人精血喂食,如此腹中怀胎十月,待到破腹而出之日,便是炼成之时。 炼成天鬼之后,母子一体,刚刚出世便有接近先天境的修为,聚散不定,很难彻底诛杀,若再精心喂养数年,就可以使其跻身先天境。天鬼本就极难捕杀,若是九只天鬼成阵,恐怕归真境宗师也不是其对手。 不过此法有伤天和,而且这些天鬼亦是戾气极大,极易反噬其主,所以就是邪道中人也很少炼制九子母天鬼。颜飞卿和李玄都以前一直是久闻其名而从未亲眼目睹,没想到今日在此地见识了此等邪法,不过从当下的情形来看,这位皂阁宗的高人只是炼成了五只天鬼,还差四只。 在五只天鬼现身之后,黑色气息消失不见,凭空席卷出漫天的粉色雾气,在一片旖旎中,五名赤身美人怀抱婴儿围绕着二人开始翩然起舞,眼波流转,含情脉脉,伸臂抬腿,隐私之处若隐若现,一举一动皆是勾人心魄。 此等邪法,伤人无形,面对种种诱惑,只要心生一念,立时便会沉溺其中,继而天鬼一扑而上,体内阳气一泻千里,轻则根基被毁,重则当场身死。 李玄都立刻开始正运“坐忘禅功”,以禅定之法守住灵台清明,忘却眼前种种,只要不动念便不会被勾动自身阳气,而且五只天鬼也不是冲着他来,仅仅是波及而已。 首当其冲的是颜飞卿,他是以纯阳入道,故而一口精气纯粹无比,对于五只天鬼而言,无疑是最大的美味,不过颜飞卿的修为深厚,只是略微失神后便不再去看几只天鬼,反而是挥手振袖,扫净所有雾气。 五只天鬼见诱惑无用,一起扔出怀中的婴儿,看似白胖可爱的婴鬼骤然张开嘴巴,满是獠牙,发出阴森刺骨的诡异笑声,直接朝颜飞卿扑来。 颜飞卿左手中指扳住右手无名指,右手中指扳住左手无名指,左手小指置于中间,合掌同时,左手大指、食指和右手大指、食指、小指向上伸出,结成“五品莲花印”,一股磅礴至阳的气机肆意宣泄而出,隐隐结成五色莲花之状,气机所及,五只婴鬼发出一声尖啸,非但不能近到颜飞卿身前,反而身形也开始飘摇不定,显出溃散迹象。 道人显然不能直接操纵“九子母天鬼”,而是要借助“炼魂阵”方能驾驭,此时他又狠狠一摇手中铜铃,五名赤身美女尖叫一声,就地一滚,化为青面獠牙的恶鬼之状,口中哭喊着孩子,飞身而起,接住婴儿之后,又直朝着颜飞卿扑来。 颜飞卿终于不再留手,一扬手,一只形似金钟的赤红罩子飞出,迎风即涨,转眼之间已经有丈许之高,朝着五只天鬼当头落下。 天鬼一哄而散,不过一只天鬼未能逃脱,被罩于其中,本就是粉嘟嘟婴孩形貌的子鬼,伏在母亲的怀中嚎啕大哭, 而青面獠牙的母鬼则又变成了美人模样,梨花带雨,抱着怀中的孩子苦苦哀求,只求放过怀中孩儿,这等楚楚可怜形状,哪里有刚才天鬼啖人的凶恶姿态。 只是颜飞卿道心坚定,无论是色诱还是晓之以情,都不能使其动摇分毫,他不顾天鬼的哀求和惨叫,直接催动“三丙三丁起火之法”,只见罩内烈火顿生,直接将天鬼烧成一缕青烟。 道人见此情景,惊骇欲绝道:“这是‘九阳离火罩’!你是正一宗的颜飞卿!” 第一百五十八章 尸姬尸火 颜飞卿的身份并不难猜。 正如江湖中人皆知刀剑评上位列第一的“叩天门”乃是老剑神的佩剑,“九阳离火罩”是老天师的法宝,也并非什么隐秘之事。此时此地,一名已经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年轻道人祭出“九阳离火罩”,除了老天师的弟子颜飞卿,还能有谁? 在得知颜飞卿的身份之后,道人是真真切切地从心底感到畏惧,如果换成其他的归真境,诸如龙哮云之流,他有自家老祖亲自布下的大阵,还有这五只天鬼,不但丝毫不惧,反而还要将那归真境直接打杀,只是遇到了颜飞卿这等人物,就底气不足了。 江湖厮杀,修为越高自然赢面越大,就像沙场对垒,人数多的一方自然占优势,但凡事也不是绝对,若有好的宝物、秘术、阵法,也可以以弱胜强,颜飞卿身为老天师的嫡传弟子,又是正一宗的掌教,法宝秘术只多不少,他在境界不如的前提下,如何能胜? 想到此处,道人已是萌生退意,只是又想到那只被“九阳离火罩”化作飞灰的天鬼,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天鬼炼制极难,关键还是“材料”难寻,哪怕是以老祖之能,这些年来也只是凑足了五只天鬼的“材料”而已,距离“九子母天鬼”还差着四只,现在毁去一只,他怕是难逃惩罚。想起老祖的手段,道人只觉得背后的冷汗要浸透道袍。 就在此时,一个佝偻老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道人身后不远处,面貌丑陋凶恶,后背弯曲,活像一个大号的虾米,在他身旁左右还跟着两名侍女,在初秋的微凉天气里,穿着清凉衣裤,露出小臂、脚踝和小腹,姿容出彩,而且还是一对让人难以分辨的并蒂莲姐妹,姐妹两人单独而言便已明艳动人,两人一起更是分外诱人。只是这两名侍女的面容极为僵硬,两颊上还涂抹了大大的腮红,就像是整理了遗容准备下葬之人。 颜飞卿瞥了一眼,厌憎更甚,因为这两名侍女并非活人,而是以尸体制成的蜡殍,与活尸相比,蜡殍面貌如生,百年不坏,与活人无异,故又美其名曰“尸姬”,许多达官贵人为了收藏和亵玩,往往不惜一掷千金,于是便衍生出这样一条财路,许多心术不正之人买来俊美的童男童女或是少男少女,制成蜡殍,转手一卖,便是百倍之利,比之调教广陵瘦马还要暴利。也不乏江湖高人炼制,能使其行动自如,与活尸无异,算得上一个好帮手。 这等手段,伤天害理,自然为正道中人所不齿。 老人瞥了眼“九阳离火罩”,不惊不怒,语气淡然道:“张静修倒是找了个好徒弟,年纪轻轻便已经天人在望,此生有望长生,真是大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颜飞卿抬手召回“九阳离火罩”,望向老人,缓缓问道:“阁下是何人?” 老天师出身于正一宗张氏,虽然他的弟子颜飞卿还很年轻,但老天本身已经不年轻,在江湖上,别说长他一辈之人,便是平辈中人都是少之又少,此人开口便直呼老天师的名姓,如果不是故意拿巧托大,那么此人的辈分应该极高,很有可能是老天师的同辈之人。 能活到如此年纪的如此辈分之人,多半不容小觑,毕竟江湖不是善地,能耐小的人也活不到一大把年纪,说不定哪天就被大风大浪给淹死了,所以辈分越大,人数越少,反之,辈分越小,还未经历江湖的大浪淘沙,人数也就越多。 此时,那名后知后觉的道人终于发现了身后老人的存在,顾不得大敌当前,转过身来“扑通”跪倒在地,向老人拜倒,“弟子不知师祖驾到,失了礼数,罪该万死,请师祖责罚。” 堂堂先天境,放到江湖上也是一号人物,此时竟是头都不敢稍抬半分,整个人更是抖个不停,怕是正道的老天师和老剑神联袂出现在此地,都不至于让他如此惶恐。 委实是面对老天师和老剑神最多不过一死而已,可他的这位老祖,却是能让人生不如死的,他如何不怕?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人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风楼子,老夫将五只天鬼和‘炼魂’、‘炼尸’两座大阵尽数交付尔手,你却使得一只天鬼被毁,的确是罪该万死,既然你干不了这正经差事,又求老夫责罚,也罢,老夫便罚你在老夫身边做一个侍候人的差事吧。” 道人闻言之后脸色大变,刚要开口求饶,只见老人屈指一弹,飘散出一大片幽蓝中透着丝丝惨绿的火焰,飘忽不定,一时间将遍地的银白月光也映照为幽蓝一片。 此乃皂阁宗的“纯阴尸火”,与正一宗的“纯阳紫气”有些许异曲同工之妙,“纯阳紫气”是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然后以纯阳功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而“纯阴尸火”则是在坟冢之中,将地下白骨生出的磷火逼至地上,采集之后同样是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精纯的一点,日积月累,方有如此气象。 此火与寻常火焰截然相反,非但没有半点温度,反而还透出丝丝阴冷之意,可周围的天地元气却仿佛热水烧开一般,沸腾不止。 道人见此情景,顾不得许多,转身便要逃离此地,只是尸火迅速化作道道火蛇追上道人,然后疯狂涌入他的七窍之中,只见道人踉跄几步之后,便翻倒在地。紧接着,道人的面容开始抽搐扭曲,皮肤下青筋暴起,他徒劳地长大了嘴巴,却根本发不出半分声音,因为他的七窍都在向外涌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幽蓝火焰,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蓝色火焰喷涌着破体而出,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虽然道人的躯体在火焰中不曾被烧成焦炭 ,但他再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甚至连活人气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此时侍立在老人身旁的两名侍女一般。 待到火焰散去,道人缓缓起身,木然走到老人的身后,垂手侍立。 此时颜飞卿和李玄都的脸色已然是极为凝重,盖因此人的修为实在有些深不可测的意味,仅仅是这一手举重若轻的“纯阴尸火”,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天人境无疑,至于到底是天人三境中的哪一境,却还不好说,至少不会是天人逍遥境那么简单。 颜飞卿望着老人,缓缓说道:“紫府兄,今日之事,断难善了,便是贫道也不敢说就一定能活着走下这座东山,怕是无暇顾及紫府兄了。” 李玄都轻笑道:“玄机兄未免也小觑李某,我十岁踏足江湖,浮沉漂泊十五载,还未怕过谁,玄都不才,当日在帝京城头上曾经有一愿,脚踏天下路不平,总不会被绊倒在一座小小的东山。” 颜飞卿闻言笑道:“既然紫府兄如此说了,那你我二人便联手讨教一下这位邪道高人的手段!” 以老人的修为,这番对话自然是瞒不过他的耳朵,他抬了抬眼皮,有点匪夷所思。 如今的后辈都是这般刚硬吗?是这两个小家伙被吓得失心疯了?还是说一位登上太玄榜的天人境大宗师就这般吓不住人吗?亦或者说,他老人家太久未曾踏足江湖,以至于江湖上的这些年轻后生们已经忘了他老人家的名号? 下一刻,逆运“坐忘禅功”的李玄都身形一闪而逝。 便是境界高如老人,也没能躲过这神出鬼没的一招,低头一瞧,胸口衣襟上渗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点。 第一百五十九章 阁皂高人 老人皱了皱眉头,终于第一次正视李玄都,视线落在李玄都的双袖之上。 这一点伤势甚至不能称之为伤势,连皮肉伤都算不上,对于一位天人境大宗师的体魄而言,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便能愈合,真正让老人感到惊奇的是,这一剑竟是能避开他的感知,如果出剑之人有颜飞卿的修为,那么这一剑就真正能够伤到他了,甚至还能重创于他,只可惜此人的修为境界太低,不过玄元境,就算是他没有任何防范,任由这年轻人刺上几百剑,也伤不到他的半分根本。 老人开口问道:“年轻人,这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是谁教给你的?”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我想起阁下是谁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阁下应该就是名列太玄榜第四的皂阁宗藏老人,只是在我的印象之中,藏老人生得身材高大,高鼻深目,平日里喜好身着斩衰丧服,却不是什么驼子。” 老人平淡微笑道:“这世上知道老夫真容之人,不多,因为绝大多数见过之人都已经死了,你既然知道老夫的真容,想必与颜飞卿一般,出身相当不俗。” 说到这儿,老人忽然想起先前他听到的两人对话,恍然笑道:“是了,方才颜飞卿称呼你为‘紫府’,这倒让老夫想起一个年轻晚辈,前些年的时候很是出了一番风头,被江湖中人称呼为‘紫府剑仙’,不但登上了那少玄榜的榜首位置,而且还名列太玄榜第十。” 说到这里,老人望向李玄都,勾起嘴角,就像看到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变成了农家村妇,威严深重的青鸾卫都督变成了街头乞丐,让人忍不住想要发笑。 村妇和乞丐当然无甚可笑之处,可如果他们曾经的身份是世间最尊贵之人,从云端跌落尘埃,然后又吃了一嘴烂泥,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笑了。 就像他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一样。 曾经被誉为谪仙人的紫府剑仙,曾经被视为最有可能踏足长生大道之人,同时也是四小宗师之首,论名声之大,甚至还要在颜飞卿之上。可今天竟然变成了一个连先天境都算不上的玄元境。 这可能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老人开口问道:“是该称呼你紫府剑仙?还是紫府客?” 被识破身份的李玄都淡然道:“李玄都就行。” 老人笑道:“真是想不到,当年威名赫赫的紫府剑仙,一人一剑便让大半个江北噤若寒蝉的剑仙人物,如今竟是沦落到了如此地步,要在这座小小的江湖里打滚。” “人生无常,福祸相依。” “老夫至今还记得当年的紫府剑仙是何等恣意,只凭手中三尺,便转战齐州、中州、芦州、燕州四大州。最后更是横渡大江,堂而皇之地进入江州,追杀那位出身于正一宗的仇家,一直杀到吴州,直到坐镇天师山大真人府的正一宗长老亲自出手,这才拦下了你的脚步。当时就有人称赞你是四小宗师之首,最有可能继承大剑仙衣钵之人。就连远在京城的太后娘娘也曾听闻你的名声,说了一句若是此等俊杰人物可为朝廷效力,等同是多出万余精兵。” “老夫很好奇,当年的帝京一战,你分明与颜飞卿等人势不两立,如今你坠境不止,从距离天人境只有一步之遥的归真境直接跌落到了现在这般田地,都说出神入化三境是一步一重天,你都不能算是从云端跌落尘埃,简直是要直接跌到阴曹地府去了,这些可都是拜颜飞卿等人所赐,可今日你们又是如何化干戈为玉帛的?” 说到这里,老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之色:“如今的你在当年的你眼中,可能连蝼蚁都不如吧?一只脚都可以踩死的东西,老夫也万万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竟然会落在我的手中,这算不算是阴沟里翻船?” 李玄都终于是开口道:“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应该是天人无量境?我从未将什么人视作蝼蚁,你若怀着这样的心态,一味崇强贬弱,不能做到一视同仁,那么你永远也不可能走到天人造化境。” 老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讥讽道:“没毛的凤凰不如鸡,你如今已是这般境地,还敢对老夫说三道四?” 说罢,老人伸出一手,往下一按,李玄都顿时感觉身上好像多了万钧重担,整个人动弹不得。 老人冷冷道:“年轻人,既然已经摔到了泥塘里,啃了一嘴烂泥,那就应该学会什么是收敛,有句老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这般以言语触怒老夫,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你还当自己是当年那个位列太玄榜第十的紫府剑仙?” 话音落下,李玄都顿时承受不住,不得不单膝跪地,可脸上仍旧有血丝渗出。 就在此时,颜飞卿终于出手,手中的“九阳离火罩”再度飞出,这一次足足变为寺庙晨钟大小,罩内燃起熊熊真火,好似火龙盘旋缠绕,朝着藏老人当头落下。 藏老人冷冷一笑,丝毫不惧,嘿然道:“好一个老天师高足,好一个正一宗掌教,老夫今日就领教一下正一宗俊杰的手段。” 几乎就在老人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凶厉之气带着滚滚凄厉哭嚎之声骤然爆开。一时间竟是阴风四起,愁云惨雾,围绕着藏老人的身周飞旋转,将他整个身体掩盖其中。 “九阳离火罩”轰然落在黑雾之上,无数炽烈真火化作数条火龙,翻滚咆哮不止,只见得黑雾翻腾,其中隐隐有苍白人脸浮现,扭曲哀嚎,骇人无比,可就是不让“九阳离火罩”落下分毫,任由火龙将黑雾烧灼出一个个缺口,不过黑雾滚滚,转瞬间就又缺口弥补。 藏老人的身影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忽然一声轻笑。 刹那之间,黑雾中响起千万笑声,乍听之下好似风吼之声,细听之后又似是冤魂哀嚎。 鬼笑入耳,动辄勾魂,摄魄杀人,无形无痕。 这一刻,颜飞卿只觉得眼前先是一黑,紧接着四面八方出现一双双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吞噬殆尽。 不过几乎就在同时,颜飞卿髻上的发簪直接化作齑粉,荡漾出一股淡青色气机,驱散邪音,使他的眼前重复清明。 颜飞卿双眼中有太阳真火熊熊燃烧,瑰丽绚烂,他以“五雷天心正法”催动真元,张口长啸,声音如同炸雷声响,却又被压缩在十丈方圆之内,来回震荡不休,瞬间压过一众鬼魅哀嚎之声,就连黑雾也是翻滚不休,瞬间变淡许多。 就在此时,颜飞卿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 人有精气神,天灵血属神,中指血属气,舌尖血属精。所谓“真阳涎”便是舌尖精血,为一个人身上阳气最重所在。颜飞卿以纯阳入道,他的一口“真阳涎”,可想而知。 颜飞卿以血于虚空画“纯阳破煞符”。 只见红光大盛,如初升红日普照天地,黑雾遭遇红光之后,好似积雪消融一般飞快散去,显露出藏匿其中的藏老人。 藏老人不是阴物鬼魅之流,而是活生生的天人境大宗师,却是不怕这等专克阴气鬼物的红光,嘿然一笑,大袖一挥,一阵黑风裹挟着无数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白色纸钱席卷而至,纸钱飞向血符,好似飞蛾扑火,立时化作飞灰,但燃烧殆尽后的黑色灰烬却是不断沾染在血符之上,使得血符蒙尘,红光晦暗,灵光大减。 藏老人犹有闲情逸致道:“颜飞卿,你被张静修传了诸多宝物以及正一宗的掌教大位,再加上整个正一宗的底蕴供你修炼,这才有了今日的以纯阳入道,可你终究是年纪太轻,道行太浅,如今靠着一件‘九阳离火罩’,就奢望能横行无忌不成?” 第一百六十章 身外化身 “贫道万不敢作如此之想”颜飞卿平静道:“阁下是天人无量境的高人,换成其他时候,贫道万万不是对手,可今日阁下又能发挥出几成修为,三成?还是五成?” 藏老人脸色微变,万没想到自家底细竟是被年轻后辈窥破。他之所以将未成品的“九子母天鬼”和两座大阵交予道人风楼子之手,就是因为他此时正在施术的关键时刻,分不出身,不得不委派道人替他护法守关,哪曾想道人如此不济事,竟是被毁去了一只天鬼,让藏老人在心痛之余,不得不驱使这具身外化身前来收拾残局,既然是化身,自然比不得本尊,虽说这尊化身乃是以三名归真境宗师的遗体拼凑而成,又以“纯阴尸火”淬炼七七四十九日,去芜存菁,几乎可以媲美天人境大宗师的躯壳,但因为灵肉无法完美契合,故而只能发挥本尊修为的三成左右,也就是与颜飞卿在伯仲之间,此时两人斗法,不看修为境界,而是看谁的法宝秘术更高一筹。 正是因为没有十成胜算,藏老人才与两人说了如此多的言语,意图搬出天人境大宗师的身份,使两个晚辈不战而退,只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两个晚辈,一个是现任少玄榜榜首颜飞卿,一个是前任少玄榜榜首李玄都,非但没能吓住两人,反而被两人看穿了他的外强中干。 藏老人眯起双眼,脸上的浅淡笑意有些渗人,开口问道:“颜飞卿,你是如何看破的?” 颜飞卿一挥袖,帮李玄都破去身上的“鬼压床”,淡笑道:“先前名为风楼子的道人已经说了他家老祖正在施术,不能被打扰。其次,紫府兄的一剑也是试探,如果是藏老人本尊在此,万没有躲不过去的道理。再有就是,阁下的大名,贫道素有耳闻,可以用‘残忍霸道’四字概括,动辄便是将人打杀,可今日一见,阁下倒是脾气好得很,愿意与我们言谈许多,故而贫道便多想了一些。” 终于得以喘息的李玄都接口道:“还有一点,阁下刚一现身便将风楼子立时打杀,未尝没有立威之意,好让我们心生惧意、退意,否则不必急着将一位先天境的高手直接打杀,而且从那风楼子的反应上来看,也是完全没有预料,显然在他看来,损毁一只天鬼还罪不至死,那又是什么原因导致阁下临时转变注意,要将一位先天境的高手置于死地?毕竟能够位列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不会是一个只知道暴虐杀人的‘疯子’,再联想到后来阁下的好脾气,前后反差如此之大,于是我便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老人平淡微笑道:“看来你们二人之所以先后成为少玄榜的榜首人物,的确有些道理,倒是老夫小觑你们了。” 李玄都坦然道:“当年在下年少轻狂,在江北惹下仇家无数,也经历过许多亡命天涯的日子,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迂腐之人,如果阁下本尊在此,面对一位天人无量境,我和玄机兄自然是想尽办法逃离此地,不逞一时之能,以图后来。” 藏老人笑了笑,“就算老夫此时只有归真境的修为又如何?可老夫还有四只天鬼和两座阵法,难道你们觉得老夫会像风楼子那个废物一样不济事?” 颜飞卿轻声道:“阁下要拖延时间,等待本尊尽快完成邪术,好尽快驰援此地?” 再次被看破心思的藏老人终于有了几分恼羞成怒,两只大袖一挥,双袖间呼啦啦一声响,飞出白茫茫一片,数不清的惨白纸钱,伴随着呼啸阴风汹涌而来,一时间纸钱如雨,弥漫视线,似是无数白色蝴蝶,又好似富贵人家出殡时以之纸钱开路的景象。 藏老人的声音从重重纸钱之后传出:“事已至此,便与你们说明白了,老夫走遍大半个西北和小半个江南,终于凑足九名命犯天煞之人,这是最后一个,你们想坏老夫的好事,那也休怪老夫要与你们计较一二,大不了拼却这具化身不要,也与你们两个小辈分出个高下就是!” 李玄都身形后掠,先用“金殇拳”,再变“玉鼎掌”,拳掌齐出,气机如风,纸钱被气机冲散,却不落地,顺着李玄都的掌风飞舞,若有灵性,抵隙而入。 李玄都也不急躁,只是不紧不慢地抵御纸钱。 反观颜飞卿那边,声势就要大上许多,他直接以两指夹住一道灵符,只是轻轻一晃,灵符便化作无数烈火,将他整个手掌和半截手臂包裹其中,却又不伤皮肤和衣袖分毫,颜飞卿只是不断挥手,便将涌向他的纸钱燃烧成灰烬。 藏老人的嗓音飘忽不定,道:“颜飞卿,若能用你这具躯壳制成化身,便能让老夫发挥出七成以上的修为。” 话音落下,所有的纸钱顿时自行燃烧起火,不过不是赤红色火焰,而是带着刺骨寒意的幽蓝色火焰,连接成片,便是一方火海。 虽然在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分别已经不太明显,但终究还是有所区别,比如老玄榜中的老剑神便是偏向于武夫,而老天师则偏向于方士,此时的颜飞卿和藏老人俱是偏向于方士术法一道,交手即是斗法。 李玄都轻叹一声,知道此时已经不是自己可以插手的,暂时也不适合他出手,于是以“青蛟”和“紫凰”将飘向自己的几朵“纯阴尸火”绞杀,足下一点,身形向后飘然退去, 颜飞卿立于火海之中,再次伸手招来“九阳离火罩”,将自己笼罩其中,这次不再是罩内生火,而是罩外生出数条腾腾火龙,环绕盘旋,使得“纯阴尸火”不能近其分毫。 颜飞卿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道灵符,屈指一弹,灵符畅通无阻地飞出“九阳离火罩”,继而开始自行燃烧,最终化作一条三丈之长的火龙,以蜿蜒灵动之态前行,宛如蛇捕鼠,将杀机重重“纯阴尸火”系数绞杀。 将幽蓝色的火焰灭去大半之后,火龙也已是强弩之末,在半空中化作缕缕青烟,随风而逝。 一番斗法,两人可谓是伯仲之间,不过藏老人还占据了地利,在他脚下还有一座“炼尸阵”和一座“炼魂阵”。 望着已经所剩无几的纸钱,藏老人一跺脚。 好似天摇地动。 下一刻,只见有无数只惨败而无血色的手掌从地下伸出,皮肤干枯如树皮,有些甚至已经可以看到森森白骨,不断摇晃,似是要抓住什么,乍一看像是一片芦苇,可仔细一看,便让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冷。 若是有活人被这些手掌抓住,立时便是被拖入地下并沦为它们其中一员的下场,这幅场景像极了佛经中的饿鬼道,而对于饿鬼而言,活人即是它们最美味的食物。 颜飞卿心知想要在须臾之间破去由藏老人亲自主持的“炼尸阵”并不现实,还是只能先着手于解决眼前危局,于是他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柄桃木剑,名为“万象”,比之李玄都的那柄已经毁去的“敕鬼”,不知要好过多少,据说是取自一块万年桃木制成。颜飞卿不知道那块桃木是否真有万年树龄,但他知道这把桃木剑已经在大真人府中传了三十六代,他是第三十七代传人。 颜飞卿握住“万象”,轻轻挥剑,仅凭剑上自带的磅礴灵气,便使得周围一只只伸出地面的手掌化为飞灰。 藏老人眼中掠过凝重之色,语气中不知是惊诧还是羡慕,“张静修真是舍得放手,竟是连此物也一并给了你!” 颜飞卿没有多言,只是一扬手,这柄“万象”自行飞出,然后落在所有手掌的最中间位置。 刹那之间,磅礴灵气如青龙出水,直冲天际。 一剑镇山河。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双方斗法 颜飞卿以这柄“万象”,强行镇压藏老人在此地布置的“炼尸阵”,在“万象”刺入地面尺余之后,荡漾起一拳近乎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那些探出地面的惨白手掌立时灰飞烟灭。 说起诸多身外之物,同样是等级森严,与下成、中成、上成、大成四法相对应,亦分四等。 所谓身外物,泛指法器、兵器、衣甲、佩饰等物。最低一等是凡物,无非是以精铁铸造而成,虽然对于寻常人而言,已经是极为精良,但是对于高手而言,却裨益不大。青鸾卫的文鸾刀和六扇门的雁翎刀便是凡物中的顶尖。 再上一筹是灵物,多是以稀有材质铸造,其中蕴含灵气,孕育灵性,不再是死物,玄妙非常。在各大宗门之中,若是有嫡传弟子修为有成,踏足登堂入室三境,往往会被师门酌情赐下一件灵物,而那些没有师门传承如无根浮萍的江湖散人,就对灵物格外苛求,若能侥幸得到一件,便是天大的幸事。 李玄都袖中所藏的“青蛟”和“紫凰”便属于灵物中的佼佼者,因为两剑是仿照正一宗的紫青双剑铸造,所以若是双剑合璧,则可以跻身宝物的范畴。 宝物在灵物之上,顾名思义,宝而贵之。许多方士所用的法器,如果品相在灵物的范畴之内,那就只能是法器,可如果品相在宝物的范畴之内,就可以称之为法宝,已经不仅仅是有灵性那么简单,更有诸多玄妙之用。诸多有纳须弥于芥子功效的玄奇宝物,从外表看来,可能只是一个扳指或是一块玉佩,可内里却另有乾坤,能有数丈见方,算是宝物中的上品。 宝物之上还有仙物。仙物之珍惜,哪怕是各大宗门,都未必拥有一件。如今声势浩大占据三州之地的西北五宗,“圣君”澹台云所用兵刃也仅仅只算是半件仙物,距离真正的仙物还差了一筹。 但凡曾经在世间留下过记载的仙物,无一不是诸多传说加身,能够拥有之人,更是地位超然的有德之人,无一不是名垂青史,比如清微宗的老剑神和手中的“叩天门”,还有正一宗的“青云”和“紫霞”二剑,若是两剑合璧,方能算是仙物,至于其他登顶刀剑评的刀剑,都只能算是半件仙物或是顶尖宝物,日后若有机缘造化,也许能够晋升为仙物,但是现在距离真正的仙物还是差了一筹。 颜飞卿作为老天师张静修的传人、正一宗的掌教,其豪富可想而知,不但被老天师赐予了相当于半件仙物的“青云”,还有如“九阳离火罩”、“飞羽舟”等诸多宝物,悉数存于他腰间所悬的“乾坤袋”中,仅以颜飞卿的一人身家,便可抵过许多门派的全部身家,堪称是“多宝道人”。 此时颜飞卿所用的“万象”便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上品宝物,而且已经接近半仙物的范畴,这座临时布置的“炼尸阵”自然无法媲美皂阁宗山门的那座正品大阵,被“万象”暂时镇压也在情理之中。 藏老人再一跺脚。 这次是驱动“炼魂阵”,同时他心中也颇为恼怒,若他本尊能脱得身来,便是同时催动“三炼”也不在话下,可现在这尊化身只能发挥三成修为,却是只能一次催动一个阵法,如果他能同时催动两大阵法,也不至于被这小辈强行封镇“炼尸阵”。 催动“炼魂阵”之后,平地起风,以藏老人立足之处为中心,有无数黑色的飞舞冤魂瞬间弥散开来,与此同时,一道足有二十丈之高的黑影从他身后升起,黑影脸上面容不断变化,或慈悲,或瞠目,或庄严,或平静,或嗔怒,不一而是。 颜飞卿的脸上流露出凝重之色,以左手食指在右手掌心上划出一道血槽,然后用鲜血在手掌上画出一个玄奥符篆。 随着他画符,原本就阴沉无比的天空骤然变得漆黑一片,继而响起天雷阵阵。 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雷法以“五雷天心正法”为首,而“五雷天心正法”中又以“太上紫宵雷术”为重。 此乃正一宗的不传之秘。 颜飞卿作为老天师张静修的传人,自是精通“太上紫宵雷术”。” 当他画完手中的符篆之后,再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真阳涎,遥遥指向藏老人。刹那间天空中有震人耳膜的炸雷声响,苍穹如同被炸开一个窟窿,一道紫雷轰然坠落,如一道紫色长线连接起天地。 这一线紫雷从好似是从天庭降落至人间的一把神剑,将“炼魂阵”凝聚出的巨大黑影从中劈成两半。 不过连吐两口真阳涎之后,就算是以颜飞卿的体魄,也有些支撑不住,脸色苍白。 就在此时,一直在藏老人身后安静侍立的两名侍女倏忽而动,速度极快,转眼就来到颜飞卿的面前,不顾热浪滚滚和火龙盘旋,四只洁白如玉的拳头狠狠落在“九阳离火罩”之上,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九阳离火罩”震荡不休,迅速变为原本大小,再也不能笼罩颜飞卿的周身。 颜飞卿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铜甲尸?!” 一般僵尸形成是因为尸体被葬于养尸地中,因人气而尸变起尸,而铜甲尸却是生前死于沙场,死后又被葬于沙场,执念不消,吸纳战场杀伐之气,经过百年以上的孕育,出世之后刀枪难伤水火不入,就是寻常修道之人的术法也难以奏效,几乎相当于归真境高手。 皂阁宗作为炼尸之一道的行家里手,自然也有秘法,通过人为的手段,逆天行事,造就养尸之地,强行炼制铜甲尸,这两名侍女虽然不是完整的铜甲尸,还谈不上刀枪不坏,但是在不防之下,对付只擅长以抵御术法鬼魅的“九阳离火罩”却是绰绰有余。 颜飞卿大袖飘摇,手指连连画符,身形同时向后急退。 点点灵符交织成一张罗网,罩在两名侍女的身上,使得她们仿佛陷入泥潭之中,步履维艰,只是这张罗网还不足以完全困住两名力大无穷的侍女,她们仍是坚定地向颜飞卿缓缓行去。 藏老人嘿然笑道:“老夫亲手制成的‘尸姬’,又岂是寻常?颜飞卿,不如你把一身精血送与老夫的两名‘尸姬’,那她们就是名副其实的‘铜甲尸’了。” 养尸之法,最是讲究如何喂养尸体,最好之物便是修道有成之人的精血和心肝,尤其是颜飞卿这等以纯阳入道之人,一点元阳未泄,若是拿来喂养僵尸或是饲育鬼物,便是大补之物,不亚于传说中吃下就能增进百年功力的天材地宝,就算没有藏老人的驱使,这两具未成形的铜甲尸也会凭借本能拼命扑杀颜飞卿。 与此同时,没了“九阳离火罩”的熊熊真火之后,四只纯阴天鬼也再无顾忌,四散飞舞,阴气森然又悄无声息,从不同的方向和不同的角度,一起扑向颜飞卿。 饶是颜飞卿,此时也颇有技穷之感,虽说乾坤袋中还有最后几件保命宝物,但以他此时的真元气机,也快要无力再去驾御了,若是现在将最后的保命手段都用了出来,而藏老人又还有其他手段,那就大大不利,甚至会使自己身陷死境之中。 眼看着四只天鬼临身,颜飞卿双眼中燃烧起熊熊真火,将天鬼暂且逼退的同时,指掐剑诀,只见从他腰间所悬挂的“乾坤袋”中激射出一道清光,直冲云霄。 一瞬之间,风起云涌,整个天幕被映染得青莹莹一片,甚至就连明月也被镀上了一层青色的镶边。 第一百六十二章 落花流云 一直站在颜飞卿身后而置身事外的李玄都抬头望去,如果说颜飞卿的双眼之中燃烧着熊熊烈火,那么他的双眼就好似一汪静湖,清澈却又深邃,不见其底,此时整个“湖面”同样是被映得青莹莹一片,同时在“湖水”中缓缓倒映出一把长剑的影子。 这道清光是一把剑。 先前颜飞卿答应将“青云”借于李玄都,但什么时候借剑,又该如何借剑,其中大有讲究,因为如今的李玄都不比当年,就算神兵利器在手,也至多只有一剑的机会,若是送早了,无甚大用,若是送晚了,于事无补,非要恰到好处才行。 否则还不如不借。 此时颜飞卿选择的借剑时机,恰到好处。因为两人一番斗法之后,颜飞卿固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以化身出现在此地的藏老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好比两名壮汉一番搏斗之后,俱是筋疲力尽,而此时却出现了一个手持锋利匕首的瘦弱少年。 不过藏老人作为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高居太玄榜第四,就算此时本尊未至,化身只有本尊的三成修为,那也应该有几手压箱底的绝技傍身,此时就像上了赌桌玩推牌九,就看谁的最后的一张骨牌点数更大。 藏老人也看到了这道清光,有些失神。 在那刀剑评上就有两件仙物,一者是由清微宗历代宗主执掌的“叩天门”,一者是正一宗的雌雄双剑,若是双剑合璧,则还要压过位列刀剑评榜首的“叩天门”一头。 这道清光,就是雌雄双剑中的“青云”了。 “紫府兄,请接剑!”颜飞卿从“乾坤袋”中祭出“青云”之后,再掐一道剑诀,使得“青云”直冲李玄都而去。 如果换成旁人,面对来势汹汹的“青云”,一个不慎之下,便要接剑不成反被剑伤,毕竟直接执掌“青云”,最低也要归真境才能做到,如今李玄都只有玄元境的修为,就算他有归真境的体魄,也显得颇为勉强。 只是李玄都作为当年的归真境第一剑士,御剑的手段和经验却是旁人不能比拟,他手中同样掐了个剑诀,不过与颜飞卿不同,颜飞卿所用剑诀乃是玄门正宗的“青莲剑诀”,而李玄都所用的则是透着杀伐意味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剑诀成时,一抹玄色色染上“青云”的剑首位置。 李玄都纵身而起,握住下落的“青云”,这也是近百年以来,紫青双剑绝无仅有的一次落入正一宗之外的旁人之手,面对这一幕,藏老人不是不想阻止,而是在他眼前还有一个颜飞卿,他还要驾驭驱使四只天鬼来牵制颜飞卿,若是没了他的强行驱使,面对颜飞卿的“纯阳真火”,最是欺软怕硬的天鬼就会立时四散而逃,哪里还敢去啃这块硬骨头。还有一点原因,就算让李玄都握住了“青云”,藏老人也不认为一个小小的玄元境,能够驾驭得了这半把仙剑,到底是妙手一镇,还是作茧自缚,现在还言之尚早。 就这样,李玄都握住了“青云”的剑柄。 在一瞬之间,李玄都全身剧震,如遭雷殛,他手中的“青云”也随之颤鸣不止。 修炼体魄,无外乎筋骨皮肉,继而炼髓换血,最终炼精化气。在此之后,炼气化神,便能更深层次挖掘人体秘藏,感应体内深处密如繁星的诸般窍穴,并且对自身控制达到极为细微的地步,精华内藏,没有半分外泄,谓之“不漏”。如今李玄都的体魄是以佛家“漏尽通”开启诸多窍穴,使其体魄坚不可摧,只要窍穴不损,便是血肉受创,都可再生,此谓之“不坏”。 不过就在李玄都握住“青云”之后,李玄都顿时气血沸腾,气机震荡。虽说“青云”的剑意并不如当年的“人间世”那般驳杂,也不似“叩天门”那般超然,甚至不如“大宗师”的杀伐,但剑意中却融汇了正一宗历代天师掌教对于天理人情的感悟,甚至是对于天道的感悟,并非一味杀伐锋锐,加倍的难测难防。 与此同时,李玄都手背上开始出现道道凸起,像是一条条经络,又像是什么活物在皮肤下蜿蜒游动,想要破体而出。 片刻后,李玄都的手背终于炸裂开来,几道形似微小蛟龙的青色雷光缭绕盘旋,虽然光华不盛,但却有一股雷善霆恶、天刑劫罚的阳刚纯正气息弥漫开来。 这便是雷法之正。 此时李玄都全身多处窍穴都开始出现气机紊乱的迹象,若不是他修得“漏尽通”,各处窍穴异常坚固,某些窍穴甚至有可能因此被毁。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运转“坐忘禅功”,若在此时内视,便会发现在他的各处窍穴之中,显现烟雨潇潇、夏雷阵阵、秋风簌簌、大雪飘飘的奇异景象,四季轮转、生死枯荣尽在其中,竟是使得不断震动的各处窍穴趋于平稳。 “青云”的颤鸣渐不可闻,自天宝二年之后,再次握剑的李玄都,不禁长叹一声。 这四年以来的经历,在脑海中如走马观花,一闪而逝。 四年来除了读书、练功、养伤三事之外,他便是种田种菜,却是再也没了当年的气概。当年他艺成下山,纵横江湖,一次与人斗剑受伤之后,用八十两银子买了个小小的无名山头,当时年少轻狂,取名为“忘剑峰”,名头极大,取“怀剑而忘剑,忘剑又有剑”之意,在此地练剑和养伤。 在练剑之余,他也会登高望远,恰好在山顶上有一棵不知何人何时栽种于此的梨树,他便常常坐在梨树之下,效仿古剑仙“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的意境,横剑膝上,眺望山景云海。 三月花开,四月花落,梨花如雪,云如梨花。 观庭前花开花谢,闲扫落花,望天空云卷云舒,剑斩浮云。在花落的时节,李玄都离开了此地,再入江湖,先是远赴西北,后是北上帝京。 李玄都手持“青云”,眼神恍惚。 当年他听闻张白月的死讯,师父不许他离开师门,他只能传信请好友张鸾山以正一宗的身份,代为收殓遗骸,火化之后,将骨灰暂且安置于大承恩寺中,待到李玄都伤势好转,他在自行坠境之前,亲自前往大承恩寺取走骨灰,葬于这座“忘剑峰”的梨树之下。 此时回忆起来,“忘剑峰”三字,竟是一语成谶,忘剑难忘人。 再后来,李玄都离开“忘剑峰”,重返师门,散去一身修为,从头开始。 李玄都默念张白月写给他的那首《沁园春太平》。 “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青云”,沉声道:“我有一剑,一剑而已。” 没有气冲斗牛的无匹剑气,也没有风起云涌的异象,更没有天雷从天而降,山摇地动。 就是朴实无华的一剑。 颜飞卿略感诧异,藏老人更是愕然。 难不成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一剑? 李玄都只是笑了一笑,无有沧桑,唯有感怀,虽是以“北斗三十六剑诀”起剑,但却没有太多杀气,身形向前飘然而出,笑道:“登临心系天下事,脚踏人间路不平。且看李某这一剑,平不平。” 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也没了那把仅次于“叩天门”的“人间世”,李玄都握住这把并不属于自己的“青云”,一剑刺去。 师父说,天下之事一剑了。 他没有这样的气魄,却也希望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一剑瞬间跨越百余丈距离的。 两名尸姬颓然倒地,两颗秀美头颅骨碌碌滚出老远,便是藏老人,竟也没能躲过这一剑,被“青云”穿心而过,正好是先前他被李玄都以飞剑刺出一个血点的位置。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剑退敌 一剑穿胸透心凉。 这一剑不但贯穿了藏老人的整个心脏,使其周身气机急剧溃散,还迫使其身形向后飘退出去。 类似一剑,李玄都在面对公孙量时当然也可以用出,只是无甚用处,就像先前李玄都一剑刺中藏老人,只是留下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点,根本不痛不痒,也就没了用的必要。 这也是世人为何用剑的原因,因为剑是利器,比起徒手更易杀人和伤人。 这次他用同样的手法刺中了藏老人,只是手中多了一把“青云”。 他不用想如何破开藏老人的护体罡气,这是“青云”要做的,他要做的就是专心驾驭青云而已。 颜飞卿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运转所剩不多的真元,生出熊熊燃烧的“纯阳真火”,将围绕他的四只天鬼逼退,然后身形飘然欺近,对着藏老人当头拍下。 一掌之间,蕴含浓郁紫气。 藏老人立时七窍流血,只是因为化身之故,仍旧伤而不死,森然道:“好,真是好得很,竟然能逼迫老夫现出本尊!” 说话之间,老人的身躯喀嚓作响,连绵不断,发出如一大串黄豆爆炸的诡谲声音,便要就此显出本尊。 颜飞卿沉声道:“藏老人,你真当我正道无人?别忘了,这里不是西北地界,你只要敢于本尊现身于此,自然会有人来将你彻底镇压!” 藏老人的脸色立时阴晴不定,暴戾残忍不代表莽撞无谋,否则也他也不能在结仇无数的情形下,不但安稳活到了现在,而且还能高居太玄榜第四,此时闻听颜飞卿此言,藏老人便有些犹疑不定,如果颜飞卿在来此地之前,就已经以灵符传讯于正一宗,那么在双方纠缠的这段时间中,也足以让正一宗赶到此地了,而且正一宗惯是喜欢以势压人,若是再联络其他宗门的高手,他毕竟势单力孤,若是陷入围攻境地,怕是难以讨到好去。 再者说了,颜飞卿也好,李玄都也罢,两人身后都牵扯着天大的干系,若是真把他们斩杀于此,以后的日子也是难熬,恐怕只能躲在皂阁宗中,再也不能出门半步。 想到这儿,藏老人一番利弊权衡,不再强行现出真身,而是直接元神出窍! 如一道惊虹激射远遁,四只天鬼也随之逃散。 没了元神支撑,这具化身便只是一副破皮囊而已,颜飞卿上前一步,手掌生出熊熊真火,将其化为灰烬。 一尊归真境的身外化身,就此被当场斩杀。 李玄都递出一剑之后,似乎有了重返当年归真境的气象,只是他本人却没有太多惊喜,收剑之后,将手中“青云”丢还于颜飞卿,立于原地处,默然无言。 颜飞卿将“青云”重新收入腰间所悬的“乾坤袋”中,望着李玄都,不由想起了天宝二年的帝京城头一战,作为在少玄榜上仅次于紫府剑仙之人,颜飞卿是第一个与李玄都交手的,换而言之,苏云媗面对的李玄都已是经历过一次大战,不复巅峰之态,玉清宁所面对的李玄都,更是强弩之末,唯有颜飞卿所面对的李玄都,正值巅峰之态,两人的这番交手,也是归真境的巅峰一战。 在那一战中,颜飞卿身上法宝尽出,挡下李玄都的倾力三剑,勉强算是平分秋色,不过在三剑之后,他自身也是后续乏力,且又是在一片乱象的帝京城中,再加上为求自保计,于是颜飞卿认负而去。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紫府剑仙在被江湖中评价为“武德有亏”的情形下,仍旧能登顶少玄榜的榜首,完全是靠着自己一剑一剑在江湖上斩出的巨大声望,尤其是最后的帝京城头一战,虽然不是逆天的以一敌三,但以一己之力连战三人且三战皆胜,少玄榜第一人的位置已然是再无疑问。 不过也正如《左传》所言,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紫府剑仙因为帝京一战而名震江湖,也因为帝京一战而从江湖上彻底消失,紫府剑仙变成了今日的李玄都,风华不再,不过十年饮冰,难凉热血,此心依旧。 过了许久,颜飞卿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径直走向李玄都,轻声道:“儒家圣人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又有先贤言:‘往事诚已矣,道存犹可追。’紫府兄也当想开一些。” 李玄都摇头道:“没有什么想不开的,只是感怀而已。” 颜飞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转而问道:“紫府兄,你方才的一剑,可是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意味?” 李玄都轻叹道:“如果将修行比作建造楼房,三大境界便是三层楼房,需要一边积累砖石木料,一边慢慢修建,有些人迟迟不能建起第三层楼,是因为建完第二层楼之后,他不知道该如何去修建第三层楼,这便是瓶颈和门槛,在此期间,他们积攒的砖石木料越来越多,所以他们一旦知道该如何修建第三层楼之后,便会进展迅速。而我不一样,我知道这第三层楼该如何修建,没什么瓶颈和门槛,可我缺少的是砖石木料,这些东西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慢慢积累。” 说到这儿,李玄都顿了顿,继续说道:“实话实说,方才那一剑,算是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有你主动借剑,我又有这身归真境的体魄,再加上修自‘坐忘禅功’而得来的‘漏尽通’,这才勉强驾驭‘青云’。在当今天下诸多兵刃之中,又唯有‘青云’和‘紫霞’有破邪破魔之功效,最是克制藏老人以尸体遗骸炼制而成的化身,如果换成其他刀剑,哪怕是在刀剑评中排名更为靠前的‘应帝王’,也无今日之功。” 李玄都笑了笑:“读书人有句话,叫做‘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剑道 也姑且算是如此,有些剑士灵光一闪,用出天成一剑,自此突破瓶颈,修为一日千里,可我不一样,我这一剑是早已学会的,应该属于老调重弹,于我自身境界修为裨益不大,而且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所以我也看得算是通透,修为没了,重新修回来便是,不急于一时。” 颜飞卿长叹一声:“时不我待啊。” 李玄都道:“欲速则不达,磨刀不误砍柴工。” 颜飞卿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大概恢复了三成左右的气机,玄机兄如何了?若是无碍,我们暂且放下务虚,去做些实事。” 颜飞卿点头道:“贫道尚且还有一战之力,待贫道先破去这两方‘恶阵’。” 说罢,颜飞卿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块块以桃木制成的木符,大概手掌大小,然后以暗器手法一一激射出去,分别落在大阵的不同位置,因为没了主持阵法之人,两座已是强弩之末的阵法立时便传来轰隆声响。 颜飞卿身形飘然而动,来到木剑“万象”跟前,脚下步罡踏斗,一身道袍无风自动,最后一手双指朝天,一手搭臂,伸手握住“万象”的剑柄,沉声道:“起!” 先前被颜飞卿散出去的桃木符全部悬空而起,熠熠生辉。道门既然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自有其玄妙神通。只见这些桃木符随着颜飞卿手掌一翻,悉数炸裂开来。 不多时后,所有的烟雾和都缓缓散去,风停云止,拨云见月,就连村外的白杨树林也不再发出声响。 颜飞卿伸手拔出“万象”,道:“此阵已破。”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事后残局 破阵之后,东山村又恢复了平日的样子,只是如今整个村子上下已经再无半个活人,所有百姓都被藏老人炼制成了活尸,其魂魄又被抽取出来,将其炼制成为冤魂,如今随着“炼尸阵”和“炼魂阵”两座大阵一起烟消云散。 李玄都和颜飞卿对视一眼,相顾默然。 不是他们不想除恶务尽,只是力有不逮,甚至两人能从藏老人的手中全身而退,都有些许运气成分。 藏老人其人,真实姓名不祥,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位列太玄榜的第四位,出身于北邙山皂阁宗,是为皂阁宗的宗主,不过因为皂阁宗依附于阴阳宗,阴阳宗的宗主徐无鬼被人称作是阴阳、皂阁两宗之主,藏老人又被人戏称为皂阁宗副宗主。 不过不要因此就认为藏老人不是高手了,要知道天下三玄,除了少玄榜因为有年龄限制而有所偏颇之外,另外的太玄榜和老玄榜可谓是名副其实,凡是能登上此两榜之人,皆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几乎囊括了江湖上九成之数的高手,就算有些许隐世不出的高人,也绝对不会超过老玄榜上的几位老神仙,如此算来,藏老人就算不是全天下前十的高人,也已经相去不远。 如果李玄都还是鼎盛时候,与颜飞卿联手之下,能够取得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但以李玄都如今的修为而言,可以说是十分侥幸了。 两人沉默片刻之后,往村子更深处走去,方才一番斗法,藏老人主动现身迎敌,有意无意地将两人挡在了村子的北半边,可见藏老人的本尊便是藏身于村子以南的某个地方,现在藏老人已经遁走,两人自然也要去一探究竟,毕竟此事不仅仅是关乎到藏老人炼制邪术之事,还牵涉到了荆州市舶司的库银,波谲云诡,既然两人遇到了此事,便没有就此置之不理的道理。 两人沿着村子中唯一可以称之为“街道”的道路缓缓而行,因为用碎石铺路,倒也不显泥泞,来到街道尽头,是一片不大的开阔空地,若是遇到了什么大事,村民便集合于此地,平日里的时候也会用来当做晒粮食或打谷子的所在。 在空地的后面是一座祠堂,这种小村子,多半是全村同姓,若遇到什么大事,便要在祠堂中议事,只是东山村的这座祠堂规模不大,不足以让许多人在其中议事,若是村中宗老召集村民,只能站在祠堂的台阶上说话,倒是与皇帝乾门听政有异曲同工之妙。 刚刚踏足这处空地,两人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如河水起伏翻滚不休,继而变得绵软如血肉,李玄都低头望去,只见有十数只苍白人手从地下探出抓住他脚踝,仿佛地狱中的恶鬼要带他一起沉入无边冥域苦海,永世不得超生。同时还有数不清的低语呜咽从四面八方传来,眼前有无数黑影在不断晃动。 颜飞卿催动“九阳离火罩”,以“纯阳真火”化作一道火龙,火龙当空盘旋一周,将这些手掌一扫而空,道:“看来藏老人还留了许多暗手,不过现在他已经离开,倒是不足为虑了。” 说话间,颜飞卿又是连续掷出数块桃木符,桃木符一一炸裂的同时,也不断有黑色雾气散去,雾气中隐隐有狰狞面孔,最终也只能不甘消散。 两人进到祠堂,其中摆放的诸多牌位已经不知去向,多半是藏老人嫌弃碍事而将其毁去,此时的祠堂中只剩下一个用无数符篆组成的诡异阵势,就像一张铺在地面上的巨大蛛网,在“蛛网”的正中位置,则躺着一个年轻村民,如果不出意料之外的话,就应该是井子镇失踪的牛二了。 颜飞卿蹲下身,伸出手指在其中一道纹路上轻轻一抹,在鼻子下嗅了嗅后,说道:“虽然血腥之气已经近乎于无,但贫道可以断定,绘阵所用之物是心头之血。” 李玄都问道:“是人血?” 颜飞卿点了点头。 李玄都也蹲下身望着已经隐隐发黑而无半分血色的纹路,丝毫没有因为颜飞卿道破的事实而惊讶,皱眉道:“想要用心头之血绘制如此大的阵法,仅仅靠一个东山村远远不够,按照我们先前的推测,藏老人的本意是想要用东山之下的井子镇百姓来祭炼邪术,可是因为我们插手的缘故,未能成功,现在他又是从何处找来如此多的心头之血?” 颜飞卿继续仔细观察着这个大阵,沉声道:“根据藏老人刚才所说,牛二只是他找的第九个命犯天煞之人,想来前八个命犯天煞之人都已经被他成功炼化,藏老人手中还剩下一些还未用完的心头之血也在情理之中。至于藏老人为何明明有备用之血还要‘就地取材’,我想应该是他顺手为之,这等邪道巨擘一向视人命如草芥,而且心头之血的用途极大,也不仅仅是用于绘阵一途,自然是多多益善。” 李玄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又问道:“玄机兄还看出什么端倪?” 颜飞卿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座阵法:“这座阵法,果然是出自皂阁宗‘三炼’之一的‘炼神阵’,皂阁一派的阵法与我们正一不同,他们出自于阁皂一脉,讲究符必有正形,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所以最容易辨认,只是皂阁宗的理念与阁皂一脉不合,故而将两字颠倒,自称皂阁。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皂阁宗如何大逆不道,其阵法符篆一道还是有独到之处,‘炼神阵’作为‘三炼’之首,可谓是皂阁宗符篆阵法的精华所在,玄妙之处当然不止于此,这座阵法只能算是小半个‘炼神阵’,舍去了对敌功用,只留下抽取魂魄的效用。” 李玄都问道:“要不要将此方大阵拓印下来带回正一宗?若是能将这方大阵堪破,日后交战,也能多些胜算。” 颜飞卿摇头道:“先不说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仅就阵法而言,虽说阁皂一脉讲究符有正形,但阵法符篆的关键仍旧在于灵气流转,现在此阵的灵气逸散,徒有其形而无其神,如人尸体而已,再者说了,我们正一一脉讲究符无定形,一气则灵,两者刚好相反,所以也没这个必要。” 李玄都起身道:“既然如此,便将此阵毁去吧,以免其留于此地再生事端。” 颜飞卿同样站起身,道:“不用我们动手,它马上就会自行消散,什么也不会剩下。” 李玄都对于阵法之道不甚精通,不由问道:“此话怎讲?” 颜飞卿解释道:“这便是‘炼神阵’的玄妙所在,以活人鲜血绘阵,阵法便如一活物,此时这座阵法灵气已尽,便是油尽灯枯之相,已是如人弥留,不用旁人出手,它自己也要死去。” 话音落下,这方阵法便如被火焰烤灼的白纸,先是逐渐焦黄,然后逐渐化为寸寸灰烬,最终随风散去,地上的所有痕迹也果真如颜飞卿所言,半点痕迹也没剩下,最后只剩下一个还躺在地上的牛二。 一番大战,虽说罪魁祸首必然是藏老人无疑,但起因却是从牛二而起,且不论其为人如何,现在人已经死了,李玄都和颜飞卿也没有看都不看一眼的道理,不过也不能就这么过去,万一藏老人在临走之前又在牛二的身上留下了什么隐秘布置,两人就这么贸然上去,也是不妥。毕竟无论庙堂还是江湖,都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两个老江湖若是就这么着了道,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最后,还是由颜飞卿祭起了“九阳离火罩”,独自一人走上前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祸之所伏 颜飞卿蹲在牛二身前,此时牛二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只是脸色依旧红润,唯独印堂发黑,怀里抱着大锭大锭的官银,与井子镇牛二家中发现的官银并无二致,嘴巴大大长着,里面也被塞满了银子。他至死都未能闭上双眼,眸子大大地睁着,不似望着屋顶,倒像是望着某个远处,黯淡的眼神中似乎还残留着狂喜的光芒。 颜飞卿从“乾坤袋”中取出“万象”,在牛二的身上轻轻戳了一下,毫无动静,又以“万象”撩起牛二的一条胳膊,细看手背和露出的手腕,同样没有任何痕迹,最终颜飞卿小心翼翼地将“万象”刺入牛二的心口,牛二的额头印堂处才猛地浮起一抹黑烟,其中隐隐有喊叫之声。 只是颜飞卿仍旧没有掉以轻心,反而是露出凝重之色,抬手示意李玄都不要轻举妄动,沉声道:“小心连环套。” 如今大魏军中便有太平宗专门研发的“钢轮发火”,根据《火龙经》记载:“炸炮制以生铁铸,空腹,放药杵实,入小竹筒,穿火线于内,外用长线穿火槽,择寇必由之路,连连数十埋入坑中,药槽通接钢轮,土掩,使贼不知,踏动发机,震起,铁块如飞,火焰冲天。”因为其声震如雷,掩埋地下,又称“地雷”。 当年秦襄为应对金帐汗国的骑军,便曾以“钢轮发火”设伏,在当敌人踏动机索时,钢轮转动与火石急剧摩擦发火,引爆火雷,使得金帐汗国的骑军损失惨重。金帐汗国为了应对,遂以下马士兵进行搜索挖雷,步步为营。于是秦襄军中的太平宗高人又顺势创出“连环雷”,由两颗或两颗以上的火雷组成,两颗火雷使用同一根引线,若是有人挖出上面的火雷,便会引发下面的火雷炸开。 其实这种手法最早源自于江湖,许多人为了暗算他人,便是提前设下两重机关,就算第一重被人破去,在其心神松懈下来之后,第二重机关往往能够建功。此时藏老人便是如此,那道藏于印堂位置的黑烟只是障眼法而已,真正的杀手锏在于牛二嘴里塞着的银子。 不过也许是藏老人走得太过匆忙,这个手段并不算如何高明,被颜飞卿识破之后,没花费什么力气便将其彻底破去,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缓缓走上前来,问道:“牛二明明已经死了,为何尸体上还有一丝生气?” 颜飞卿提着“万象”,说道:“很厉害的手段,藏老人之所以要以财帛诱之,而不是出手强掠,正是因为抽魂炼神一事,最是不能强求,魂魄脆弱,唯有他人自愿献上魂魄,方能不受半点损伤,如果出手强行掠夺魂魄,任凭藏老人的道行通天,也难以做到不伤分毫,如此得来的魂魄便有极大缺陷。如今牛二便是落入藏老人所设下的陷阱之中,自愿奉上魂魄,故而与寻常的‘失魂症’有些类似。” 所谓“失魂症”,便是百姓俗语中的“丢了魂”,因为惊吓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三魂七魄中一魂或是一魄离体而出,使人浑浑噩噩,通常需要到丢魂的地方“叫魂”。此时的牛二便是如此,所不同的是,他是一口气丢掉了三魂七魄,故而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只是躯壳还未彻底死去,还残留了一线极为微弱的生机。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还是把牛二带回去,让井子镇的百姓处置吧。” 颜飞卿点了点头,伸手取下腰间的“乾坤袋”,松开袋口的捆绳,轻轻一丢,只见原本只有锦囊大小的“乾坤袋”自行飞起,袋口大张,足有水缸之大,凭空产生一股吸摄之力,将牛二的躯壳收入其中。 在袋口合拢之后,又变为原本的锦囊大小,落于颜飞卿的手中。 李玄都玩笑道:“真正的贵人不会显贵,只有半满的钱袋子哗哗作响,玄机兄的‘乾坤袋’半点响声也没有,想来其中定是珍宝无数。” 颜飞卿一笑置之。 两人又将此处祠堂查看一番之后,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决定离开此地,不过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个事情需要解决,那便是这个村子应该如何处置,经过藏老人的一番肆虐之后,村子已经再无半个生灵,完全变成了一方死地。虽说颜飞卿已经将藏老人布下的“三炼”阵法破去,但也难保不会剩下什么残留之处,若是不处理好,待到哪天有人到此,从中得了什么机缘,再以此出去为恶,那可就不是苍生之福了。 江湖中许多所谓的机缘,说白了便是前辈高人斗法留下的痕迹,当年李玄都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在老剑神与“魔刀”宋政一战之后,李玄都就在两人决战的地方,仔细观看每一道刀痕和剑痕,细细品味每一道沟壑中所蕴含的磅礴剑意或是狠厉刀意,与自身剑道相互印证之下,受益无穷,这便是李玄都的机缘。 同理,不管怎么说,藏老人也是一代宗师,他亲手绘制布下的两座大阵,又岂能小觑,若是有什么江湖散人,或者干脆就是不知轻重黑白的乡野少年,在机缘巧合之下学去了一二精髓,从此祸害江湖人间,也不是不可能。所以除恶务尽,两人在一番商议之后,决定将整个东山村彻底毁去,不留半点痕迹。 正所谓能者多劳,所以此事还是交由颜飞卿来做,颜飞卿也不推辞,先是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捆捆桃木,分别浇上太平宗的秘制火油,将其分别安置在村子各处之后,以“三丙三丁起火之法”将桃木和火油瞬间引燃。 顷刻之间,整个东山村变成了一片火海,所有的东西都都被熊熊烈火笼罩其中。 为了防止火势蔓延,将整个东山都烧毁殆尽,颜飞卿还专门以“青云”在村子的四周生生“开垦”出四道宽有“丈余”的沟壑,刚好将整个村子框柱,使得火势不易向四周蔓延开来。 当火光冲天而起的时候,不仅仅是山下的井子镇中可以清晰看到,在百里之外的一座高山之上,同样可以看到。 一个身着斩衰丧服的高大老人,站在一块探出山崖的山岩上,任凭天风凛冽,将他身上的白衣丧服吹得猎猎作响,他面容阴鸷,眼神阴狠,望向火光升起之处,冷冷道:“李玄都,颜飞卿,今日之事,老夫记下了,这笔账咱们日后再算。” 他又把之视线转向西南方向,“天师山大真人府,真是好一个‘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老夫倒要看看你这个第一家,还能嚣张几年,待到家破人亡之日,悔之晚矣。” 最后,他一手掐诀,开始以今日之事为契机,趁机推延日后有关自身的一点蛛丝马迹。关于术算一道,老人因为身上因果极重的缘故,一直谈不上精通,比不了太平宗和阴阳宗,但因为他与阴阳宗宗主徐无鬼来往密切的缘故,也算是略知一二,在天时地利与人和的情形下,还是有望推算出一些结果。 片刻之后,老人的脸上绽出些许笑意,啧啧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尸王出世,却是与老夫有缘,也罢,老夫先回中州就是。” 他一步踏出山崖,悬而不坠,面前有一道阴阳门户缓缓开启,门内漆黑一片,阴气森然。 老人迈步走入门中之后,门户自行关闭,然后迅速缩小,最终化为一个黑点,彻底消失无踪。 第一百六十六章 百姓多苦 李玄都和颜飞卿下山时,井子镇的宗老早已带着镇子里的百姓守在进山的路口上,翘首以盼。 当众人看到两人的身影之后,立时迎了上来,宗老嗓音微微发颤道:“敢问二位仙师,那妖、妖孽,可是除去了?” 颜飞卿如实相告道:“不是妖孽,而是修炼邪术的妖人,也未曾除去,只是将其赶走。不过也不用忧心,此人只是为了牛二而来,现在牛二已死,镇子应该无事了。” 宗老仍是面有忧色,李玄都也开口安慰道:“那人自恃宗师身份,就算是记仇,也记仇于我们二人,不必担心会再来报复镇子。” 见两人都是如此说,宗老这才稍稍安心,赶紧请两人回到镇子。 来到镇子,颜飞卿将牛二的尸首从“乾坤袋”中取出,同时还有牛二怀中抱着的十几锭雪花官银,现在百姓们都已经知道这是官银,私藏官银是杀头的重罪,又有沈霜眉这位捕头大人在此,不但没人敢于生出贪念,反而一个个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颜飞卿将牛二的尸首交予宗老,并嘱咐宗老将牛二的尸首以桃木焚化,宗老不敢再多打扰,领着村民,按照仙师教的法子,将镇外的几棵桃树砍掉,就地架起柴堆,便要将牛二的尸首烧去。 这边只剩下一行五人之后,沈霜眉蹲下身,数了下银子,共是十二锭,一锭银子是二十两,十二锭便是二百四十两银子,对于寻常百姓家而言,可能是笔不小的银子,足以买宅置地,但是对于岁入千万两白银以上的江南织造局而言,那便不算什么了,就算抛开江南织造局不谈,仅仅是荆州市舶司而言,也不会将这区区二百四十两银子放在眼中。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可以用这二百四十两银子来做些文章,织造局和市舶司完全可以随便推出个替罪羊,便将这件事压下来,远远起不到内阁想要借着此事震动朝野的意图。 归根究底,还是赃银太少了,这也是六扇门中人办案经常不会立即捉拿,而是放长线钓大鱼的缘故,否则罪名太小,不能一击置于死地,平白树敌。只不过如此一来,在放长线的过程中,由着那些人贪墨,便要苦一苦百姓了。 只是近二十年以来,国库空虚,北御金帐,南抗大周,为了军国大事,要苦一苦百姓。各州府饥荒,水灾旱灾蝗灾,也要苦一苦百姓,百姓未免也太苦了些。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这么做,除恶不尽,到头来苦的还是百姓。正是应了那句诗家之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颜飞卿指了指这些银锭,说道:“原本上面还有藏老人设下的咒术,不过已经被贫道破去。” 沈霜眉想了想,从自己腰间的“金紫鱼符”中取出一块白布,将这些银子简单包裹之后,放入自己的须弥宝物中。 直到此时,胡良才开口问道:“老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关于正邪两道之事,沈霜眉作为朝廷中人,不曾亲自参与其中,可能感触不深,只能通过公文案卷了解一鳞半爪,胡良则不然,毕竟是出身于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关于正邪之争,胡良也曾亲身参与其中,也正是因为参与得深了,他才会离开补天宗,成为一个江湖散人。委实是其中的腌臜之事太多,不要奢求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只要置身其中,哪个不是局中棋子? 李玄都想了想,言简意赅地说道:“是皂阁宗的藏老人。” 胡良吃了一惊,追问道:“可是那个位列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此人,好在此人因为祭炼邪术的缘故,未能本尊现身,只是以化身迎战,多亏了有玄机兄在,此战有惊无险。” 颜飞卿道:“紫府兄过誉了,若没有紫府兄相助,贫道也不是此人的对手。” 李玄都一笑置之,感觉到有目光注视,转头望去,刚好瞧见小丫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眸,隐隐可以看出流转着淡淡的七彩琉璃之色。 颜飞卿也瞧见了这一幕,惊讶道:“竟是佛家的‘天眼通’,真是好机缘,好根骨,好资质。” 周淑宁望向颜飞卿,在她的眼中,与哥哥截然不同,如果说哥哥的气机流转是双龙戏珠的景象,那么这位颜掌教体内的气机就像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画,无数的烈火组成了一方巨大的湖泊,好似是古书中记载的云梦泽,在湖泊上空,又有无数的仙鹤振翅而飞,羽翼挥动之间洒落下无数流火,落于湖面之上,好似火雨阵阵,激起无数涟漪。 天地之间火红一片,火焰,还是火焰,纯粹到极致的炽热,无有半分阴寒。 这便是哥哥所说的以纯阳入道吗? 李玄都也不过多避讳,“是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之功,说到此事,当年在大承恩寺,我与慈航宗的苏仙子有过一面之缘,姑且算是论道一二,事后我用‘坐忘禅功’换了慈航宗的‘千剑观音’,若是苏仙子也修习了‘坐忘禅功’,那她也应该有六神通之一,只是不知哪门神通。” “这贫道却是不知道了。”颜飞卿摇头道:“自从帝京一别,贫道与她有书信往来,却还未见面。” 李玄都不由感叹道:“听闻你们二人婚期将近,没想到你们如此守礼,竟是在婚前都不曾见上一面,实在让人不知该如何评价。” 颜飞卿无奈道:“只是结成道侣,与俗世之中的男女成亲并不是一回事。” 李玄都略带促狭道:“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颜飞卿气笑道:“贫道虽然还用俗家名姓,但却是出家之人,哪里知道成亲是怎么一回事。” 李玄都双手一摊,“我们这些人里,有谁成过亲吗?” 沈霜眉揽住小丫头,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无辜地瞪大了双眼,胡良则是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按照年龄而言,最为年长的胡良还未成亲,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了。 颜飞卿轻叹一声:“实不相瞒,贫道本身并不曾作此想,只是世人常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师有命,贫道这个做弟子的,也是不得不从。在天宝元年的时候,家师远赴慈航宗,表面上是说为求长生事,借阅慈航宗的《慈航普度佛典》一观,实则却是与慈航宗的宗主议定了此事。” 李玄都笑道:“自古以来,双方结盟,无非就是那么几种手段,要么结成兄弟之盟,要么便是结成两姓之好,老天师一大把年纪,让他老人家与慈航宗的宗主结成兄妹,未免太不现实,正好玄机兄与苏仙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结成姻亲便是情理中之事,不知何时举行典礼?若玄机兄不嫌,届时我也去讨一杯水酒。” 颜飞卿苦笑道:“日子定在明年六月,刚好在论道大典之前,用几位师兄的话来说,算是双喜临门。” 就在这时,在村外那边有绿色烟气升起,不多时后,有一个村民踉踉跄跄跑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一行人面前,急声道:“祸事了,祸事了,宗老让小人来请、请仙、仙师过去一趟。” 颜飞卿脸色一变,身形瞬间消失无踪。 待到李玄都一行人来到村外时,颜飞卿已经提前一步来到此地,脸色凝重。 只见镇子百姓已经按照颜飞卿的吩咐架起柴堆,打算将牛二的尸首烧掉,不过燃起的火焰却不是正常的红色,而是一片碧绿之色。 第一百六十七章 畏威怀德 不等李玄都相问,颜飞卿已经主动开口道:“没想到藏老人还留下了第三重后手,十分阴毒,幸好是用桃木焚烧,若是放任不管,或是用土掩埋,牛二会在三天之后起尸,虽说比不了那两个尸姬,但也大概相当于一名玄元境的武夫,屠杀镇子里的百姓还是轻而易举之事。” 李玄都望向绿色火焰,道:“难怪当时我们感觉牛二还有一丝生机,原来是这么个死中求生。若是我们因为这一线生机而想要救下牛二,或是对其放任不管,便会因为一念之仁害死上百人。” 颜飞卿脸上露出厌憎之色,“算计他人之善而行自家之恶,此人此心,尤是当诛。”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鬼蜮伎俩。” 胡良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大宗师”,道:“藏老人此人,就算是放在邪道十宗之中,也可以称得上当之无愧的恶人,而且还是十分纯粹的恶人。当年‘天刀’秦政评价他说:‘虎毒尚不食子,藏老人其人,可以算是食子恶虎。’纵观其人,行事完全不照江湖规矩,不讲究同门情谊,藐视辈分尊卑,对上曾经做出过弑师之举,对下更是随意打杀,据说藏老人的弟子中,不乏断手断脚,或是目盲耳聋之人,皆是拜他所赐。在大周国师徐无鬼出手扶持皂阁宗之前,皂阁宗之所以会走到濒临灭门的地步,固然是因为以前结仇太多,但藏老人这位宗主也难辞其咎。” 李玄都道:“藏老人在一向行事无忌的邪道十宗中都能得此评价,可见其为人之不堪。” 颜飞卿不再说话,只是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叠以朱砂黄纸绘制的“破邪符”,好似添柴一般放入火焰之中。 碧绿渗人的火焰顿时“腾”得一下升起老高,火苗吞吐不定,同时也伴随着剧烈的噼啪声响。 李玄都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添柴”,绿色火焰刚才的猖狂好似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很快便进入强弩之末,其气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在颜飞卿连续添了十二道符篆之后,火焰颜色终于是从碧绿转为正常的火红。 原本在火焰中不被烧焦分毫的牛二立时被火焰吞没,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化作一捧骨灰。 镇子里的百姓见了先前的诡异景象之后,都不愿去收殓骨灰,生怕被沾染上了晦气,或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无奈之下,颜飞卿只能答应为村民画上一道符,不但可以驱邪避秽,而且还能益寿延年,这些百姓先前都见识过颜飞卿的手段,对于这位仙师的本事,自然都是深信不疑,此时听闻仙师如此说了,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上前收敛牛二的骨灰,最终被归置在一个半久不新的瓦罐中,在东山脚下寻了一块还算不错的地方,草草埋葬了事。 其实颜飞卿给出的符篆,不过是些最简单的符篆,基本的驱邪功效是有的,若说什么益寿延年,则完全是子虚乌有,最多起到个心安的作用罢了。 这种事情,颜飞卿见得多了,早已是见怪不怪,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百姓们多是畏威而不怀德,若是涉及到自家利益,与他们好生说道理,多半不会听,可如果以强硬手段威逼,则多半能够见效。颜飞卿身为正道之人,又是正道魁首正一宗的掌教,自然不会像邪道中人那般行事,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多半只能以利诱之,倒是与藏老人的手段相差无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术无正邪,皆是因所用之人而异。 至于颜飞卿为何不亲自收殓骨灰并将其安葬,倒不是他自恃身份,而是因为他在后面还有布置,毕竟他不能一直留在这座井子镇中,所以这些布置便要靠井子镇的百姓们来完成,若是此地百姓连牛二的骨灰都不肯收敛,那么这些布置多半也难以施行。反过来说,既然他们连牛二的骨灰都不再忌讳,那么对颜飞卿接下来要交代安排的事情多半也不会抗拒。 在安葬完牛二的骨灰之后,得了颜飞卿分发的符纸,一众百姓果然心安许多,对于颜飞卿吩咐他们要在原本东山村的位置种植一片桃树林的事情,也是一口应承下来。 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藏老人布下的两座大阵,在一定程度上污秽了此地的地脉,久而久之,难免不会形成什么煞地,所谓煞地,便是阴气煞气聚集之地,生人若是贸然进入其中,很容易变会被夺取心智,轻则离开煞地之后大病一场,重则直接在煞地中一命呜呼。 百姓们口中常常说某个地方邪性,经常死人,或是死于意外,或是自尽而亡,百姓们便将称其称之为“吃人”,而这种地方通常就是煞地。若是煞地死人够多,便称之为“吃馋了”,其中死去的亡魂,不得超脱,就像滚雪球一样,煞气怨气越滚越大,就是这个地方越来越‘馋’,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很有可能祸害一方,到时候便需要足够道行之人前来超度做法。 颜飞卿让井子镇的百姓在此地提前种植桃木林,桃木辟邪,正是为了未雨绸缪,以防此地生出煞地。 李玄都听完颜飞卿的解释之后,不由感叹道:“我少时行侠,只图一时之快,往往是个顾头难顾尾的结局,那些摄于武力而一时服软的恶霸在我离去后还是会继续作恶,那些穷苦之人也未必就因为我的行侠仗义而过得更好一些,在我离去之后,多半还是要继续受其欺凌。从这点上来说,我不如玄机兄良多,如果换成我来做此事,恐怕也就是在藏老人离去之后也随之离去,至于牛二会不会起尸,这里会不会生出煞地,却是我顾及不到的地方了。” 颜飞卿笑道:“紫府兄过誉了,这些都是我们正一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经过是几十代人的不断补充和完善之后,我们这些后来人才能如此面面俱到。贫道料想,在列位祖师行走世间降妖除魔的时候,多半也有不周之处,甚至在许多事情上还吃了大亏,如此才能得出如何应对的经验,传于后来人。” 站立一旁的胡良一直沉默着,手掌习惯性地摩挲着“大宗师”的刀首,望着因为一人得了一道符篆而窃喜不已的百姓,面沉似水。 经过此事之后,他对于颜飞卿的观感好了许多,不得不承认这位正一宗的年轻掌教当得起一个“正”字,但是这些百姓的嘴脸也让他勾起了许多不太愉快的回忆。 方才颜飞卿说了一句话,叫做:“世人畏威而不怀德”,他深以为然,当年他与李玄都也做过一些行侠之事,当然不是他们开玩笑时所说的女侠仙子,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让他尤为记忆深刻的是他们两人从一伙山贼强盗的手中救下了几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这些刚才还跪在山贼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求饶的读书人,在得救之后,立马换了一副嘴脸,非但不曾谢恩不说,还口口声声质问他们为何不将那些山贼全都杀个干净。 当时若不是有李玄都拦着他,他便要一刀将这些书读到了狗肚子里的书生全都杀掉。 为什么人善可欺? 为什么越是好人,所受的委屈就越大? 这些读书人在山贼面前,痛哭流涕,是因为他们知道山贼是恶人,会打杀他们。而他们在李玄都和胡良面前,又端起了读书人的架子,是因为他们知道两人是善人,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欺软怕硬,欺善怕恶,这是什么样的道理? 这也是胡良脱离了补天宗之后却从未想过要做一个好人的原因。 这样的好人,未免太憋屈了些。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公门无友 人生一世就是一次长途跋涉。虽然这类话有陈词滥调之嫌,但也不可否认,说得颇有道理。 尤其是跋涉二字,可见艰难。 行九万里长途,看天地之广阔,体味万丈红尘,却注定不会在某个地方过多停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行走江湖。 在安排好一应事宜之后,李玄都等人不顾井子镇宗老的苦苦挽留,告辞离去。 这场行侠仗义,没有半分收获,有的只是此地百姓们的感激,另外就是颜飞卿损失符篆无数,其中还包括几张价值千金的珍惜符篆,被损耗在了与藏老人的交手之中。 若是按照许多江湖散人的“在商言商”来看,颜飞卿此举可谓是亏大了,且不论损失了多少符篆,一方面与皂阁宗宗主藏老人结仇,一方面却只是收获了一镇百姓的感激,无论怎么看,两者都极不相称。可江湖散人不明白一个道理,在其位谋其政,颜飞卿这样的举动才是正一宗长盛不衰的根本。 正是有了无数个颜飞卿这样的人,正一宗才能成为正道魁首,为天下所认同。人人皆慕正一之道,视为玄门正宗,故而天下英才尽入正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话没有错,但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简单归结为一个“利”字,在“利”之外,还有应尽之责,就好像朝廷保境安民、赈灾救民,也要与百姓“在商言商”吗?若果真如此,那这个朝廷也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 就算是在商言商,殊不知,小富在于勤,中富在于术,大富在于德,想要真正做成天下第一等富贾,必要持德,一味重术,纵能兴盛一时,又岂能长盛不衰? 离开井子镇,再往前走,就是中州地界。 中州,中州,顾名思义,即是天下之中,也是大魏王朝版图中最大的一个州。正所谓北有帝京,南有金陵,中有龙门,此为天下间最繁华的三个地方。除此之外,还可以算上秦州的西京,以及齐州的琅琊。 北阳府名为北,实则位于中州最南部,东连芦州,西、南接荆州,是为江淮要地,素有江南北国、北国江南之称。到了这儿,距离中州首府龙门府,也就不远了。只是到了这儿,也要分别了,沈霜眉身上还担负着内阁的差事,要去荆州查案,便不能再与李玄都他们同行。 这一场萍水相逢,时间不长,但却共患难,同生死,殊为不易。 在官路旁边的送客亭中,沈霜眉牵着一匹白马,准备离去,李玄都、胡良和颜飞卿,还有周淑宁,为其送行。 周淑宁对于这位沈姐姐颇为不舍,一大一小两名女子依依惜别,不知说了什么私密话,小丫头虽然难掩伤感之色,但脸上也还有些笑意,眼神中明显带着许多念想。 临别之前,李玄都也不忘再嘱咐几句:“霜眉,你要办的案子牵涉到宫里,波谲云诡,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你打算怎么办?” 沈霜眉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此去当以小心为重,凡事都要谋后而动,就算现在得了一些赃银,也不足以撬动整个荆州市舶司,最好还是在暗中探查。” 沈霜眉慢慢有些明白李玄都的话中之意:“紫府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在明面上与市舶司起冲突?” 李玄都深深地望着她:“最好是让荆州市舶司和江南织造局连你这个人都不知道。” 沈霜眉沉默了,许久之后才抬起了头,问道:“对于他们做的这些事情,难道就不管不问吗?” 李玄都反问道:“怎么管?” 沈霜眉顿时被问住了,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缓缓说道:“荆州市舶司、江州市舶司、楚州市舶司统属于江南织造局,江南织造局又直属于宫里的司礼监。你若是把此事捅出来,闹到了司礼监那里,几位司礼监秉笔太监会怎么办?他们不会来找你,而是直接去找内阁,自从天宝二年之后,内廷已经大过外廷,若内阁顶不住司礼监的压力,他们便会把罪责推给刑部,刑部面对内阁问责,也不会担责,他们会把罪责再推给督捕司。试问,这样大的罪责,内阁担不起,刑部担不起,一个督捕司能够担得起吗?他们也担不起。为了撇清罪责,督捕司就会说你是擅自行事,最后所有的罪责都落到了你的头上,你除了亡命天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沈霜眉这才震撼了,问道:“既然内阁担不起这个责,为何还要让我来查?” 李玄都解释道:“很多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内阁让你来查案,查到了什么,只要不捅出来,便不算什么,顶多算内阁拿捏了司礼监的把柄,待到一个合适时机再放出来,比如说新君亲政掌权之后。可现在的情形是新君年幼,太后临朝,所以还不是合适的时机,如果现在就把这件事给捅了出来,那么就是公然撕破了面皮,也打破了庙堂上三方势力的平衡,到那时候,背后有太后撑腰的司礼监宦官们,是会杀人灭口的。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所以此事一定要密,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沈霜眉深深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查到证据之后,又该怎么办?” 李玄都叹了口气:“如今的大魏,便如同一名沉疴在身之人,积重难返,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凡事都要从头做起。我相信朝堂上的几位阁老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不管你查到了什么,都将其如实上报内阁,让内阁拿主意,不要自己拿主意。” 沈霜眉终是不得不佩服了,道:“紫府思虑周密,霜眉佩服。不过紫府是如何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 李玄都苦笑了一下:“事未经历不知难,有些事情,只有经历了方能知晓,你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会慢慢明白的。我再送你最后一句话,公门之中无朋友,在江湖上,你可以性命相托,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大可来找天良,也可以来找我李玄都,可是在公门中,不要轻信于人,哪怕是你的同僚和上司,凡事多想一下,没有坏处。” 沈霜眉重重点头,表示自己记下。 说到这儿,李玄都望了望天色,说道:“现在已经是辰时末,你要去江陵,还有三百余里,我便不再多留你了,快赶路吧。” 沈霜眉翻身上马,向众人抱拳道:“今日一别,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 李玄都等人也各自抱拳还礼。 沈霜眉一拨马头,顺着驿路疾驰而去。 直到沈霜眉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之后,李玄都方才收回视线,望向小丫头,笑问道:“淑宁,你沈姐姐刚才跟你说了什么,竟然让咱们的小哭包没有掉金豆子?” “人家才不是小哭包。”小丫头先是为自己辩驳了一句,然后才说道:“沈姐姐答应我,以后会去玄女宗看我。” 李玄都轻笑着说道:“到那时候你就不会孤单了,有一个玉清宁姐姐,还有一个沈霜眉姐姐,在玉女峰安心学艺,艺成之后,去向那些人讨回一个公道。” 小丫头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一行人也难得浮生半日闲,不急于赶路,沿着官路牵马步行,倒是被一名骑驴的女子赶超过去。 李玄都无意中扫了一眼,恰好女子也转头望来。 只见这骑驴的女子面容丑陋不堪,脸上五官浮肿,让人望而生畏,只是一双眸子颇有神采,眼如秋水,澄澈清亮。 女子朝李玄都浅浅一笑,透出几分狡黠意味。 李玄都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心中暗道,可真是个怪女子。 第一百六十九章 青鸾北府 在李玄都收回视线之后,女子也随之转过头去,专心赶路。 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最终骑驴女子消失在了官路的视线尽头处,就像这路上的无数过客一般,擦肩而过之后,便再无交集。 颜飞卿对于这名女子则是视而不见,既然李玄都没有开口相问,他也不多嘴解释什么。 天下之大,哪里还没有几个异人。 李玄都开始回忆这一路行来的经过,先是遇到了浑天宗出身的白愁秋,接着是真传宗的陈孤鸿,再是无道宗的吴师幡,继而是牝女宗的宫官,然后是皂阁宗的藏老人,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见过了五个邪道宗门之人,而且身份一个比一个煊赫,这还不算正道十二宗这边的几个宗门,从太平宗的太平客栈,到玄女宗的玉清宁,再到慈航宗、神霄宗、正一宗,行走江湖能有如此待遇的,恐怕还真不找不出几个。 只是这样的殊荣,李玄都半点也不想要,这还未抵达中州龙门府,就已经是如此刀光剑影,待他到了龙门府之后,又要面对怎样的大浪大潮? 每每想到此处,李玄都便觉得有些头疼犯愁。 之所以如此,不是李玄都如何特别,甚至不是紫府剑仙的缘故,而是因为他背后的师门,让他变得举足轻重。只是这些外人不明白,以他那位授业恩师的心性,可能会受他的影响,但很难因为一名弟子而轻易改变心意,所以这些人怕是要拜错了神,上错了香。 只是这些话,不是他故意不说,而是说出来没人信,还要被人误以为是推诿之辞。 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总要多想一些,结果就是真话没人相信,反倒是遮遮掩掩的诛心之言,人人都深信不疑。 李玄都轻叹一声。 小丫头抬头望着他,心神中满是不解。 李玄都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没有说话。 也就只有小丫头才会把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无论真假,都会相信。 要不怎么说赤子心性最难得。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翻身上马,然后伸手也把小丫头拉上马,让她坐在自己身前位置,双腿一夹马腹,向前奔去。 …… 相较于其他衙门,位于帝京的青鸾卫都督府就显得有些不上台面,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天子脚下,先不说各大衙门,还有内阁和司礼监在上面压着,青鸾卫都督府再如何权柄彪悍,也不敢在明面上授人以柄。 不过也因为青鸾卫都督府乃是直属天子的缘故,地位尊贵,不像其他亲军衙门那样散落在内城坊巷之中,而是靠近皇城正门承天门,在千步廊西侧,毗邻大都督府,与东侧的六部衙门隔街相望,可谓是地处核心位置,仅次于位于皇城内的内阁和司礼监。 在青鸾卫都督府衙门的门口有披甲青鸾卫把守,闲杂人等别说进入,便是靠近都要被拘禁问讯,就算是一部堂官,在没有谕旨的情形下,也不可擅入其中。 青鸾卫都督府又分南衙和北府,在北府的一处狭小昏暗的机要房内,除了一炕一桌一柜之外,再无他物,一名身着正二品绣狮子武官袍服的女子正盘膝坐在炕上,脸色被昏暗光影所笼罩,看不真切。 一名身着青衣的青鸾卫跪在炕前,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完好无缺的密信。 在谢太后掌权之后,效仿当年女帝事,除了重用宦官之外,还开始重用女官,不但宫内设置了八位女官,就连青鸾卫中也不乏女子的身影,此时这名女子便是其中之一,而她既然能身着正二品的武官官袍,身份自然不用多做猜测,正是青鸾卫都督府的三位右都督之一。 女子姓陆,名冰雁,在成为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之前,她曾担任宫中女官,以修为高绝和出手狠辣而闻名,自天宝二年以来,她作为太后的心腹,大肆缉拿四大臣党羽,抓捕和处决官员不计其数,在她踩着无数文臣武将的鲜血登上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的位子之后,作为青鸾卫都督府三位右都督之一,掌管楚州司、芦州司、江州司、荆州司,已经身死的钱行、白愁秋以及辜奉仙等人皆是她的部下。 陆雁冰接过密信,没有急着打开,屈起食指在炕桌上轻轻敲击,抬起头问道:“辜奉仙还说了什么?” 随着她的抬头,整张脸庞也从阴暗中浮现出来,竟是一副极美的面容,只是人如其名,神态中透出冷意,仿佛一块寒冬腊月的坚冰,再加上她身上毫不遮掩的冰冷杀气,让人望而却步,继而生畏。 半跪于地的青鸾卫不敢抬头半分,回答道:“回禀都督大人,辜大人只是说请都督大人亲启。” 陆雁冰这才打开了手中密信,两页信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 她面无表情地将信上内容仔细看完之后,仍是没有任何喜怒神色,甚至对信上所写的内容也不置可否。青鸾卫是刺探收集机密情报的老祖宗,她身为青鸾卫都督府的三位右都督之一,自然有别的渠道去印证辜奉仙的话是真是假。 陆雁冰将手中信纸放到炕桌上,缓缓开口道:“去请都督同知赵五奇赵大人过来。” 跪着的青鸾卫立刻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名高大男子来到机要房中,他同样身着二品武官袍服,豹头环眼,胡须似针,颇有沙场武将之风,不过这副相貌非但不给人一丝一毫的粗蛮感觉,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威严,脸上神情更是平静冷淡,没有半分暴戾。毕竟能在青鸾卫都督府中爬升至从二品都督同知的位置,绝不会是个满脑袋打杀的浑人。 陆雁冰拿起辜奉仙寄来的密信:“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关于周听潮的案子,你自己看吧。”说着递了过去。 赵五奇接过信笺,立刻低头看了起来。 陆雁冰淡然道:“其实也是意料中事,既然周听潮敢上书,那么他的背后之人也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若不是钱行果决,此时走脱的就不是一个小丫头,而是周听潮这个钦案要犯了。” 赵五奇看完了密信,抬起头来问道:“按照时间来说,这封信应该早就到了,为何辜奉仙到现在才送上来?” “不奇怪。”陆雁冰语气依旧平淡:“他办砸了差事,在主动请罪之前,总要布置补救一番,否则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赵五奇将信纸放回到陆雁冰面前的炕桌上,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问道:“都督大人让卑职过来的意思是?” 陆雁冰两眼紧紧地盯着他:“周听潮已经死了,他的案子便算是完结了,走脱了一个无关轻重的小丫头,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关键是杀了白愁秋和钱行的人到底是谁?另外,最近六扇门那边也有动静,据说是派遣了许多人手前往江南,那儿是司礼监的钱袋子,昨天首席秉笔已经过来打了招呼,让我们看得紧些,不要出了纰漏。” 赵五奇又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那我便亲自去江南走上一趟,将这两件事处置妥当。” 陆雁冰拈起薄薄的两页纸,伸到油灯前点燃了,待点燃的火将要烧到手指才将已成灰烬的那封书飘扔到砖地上。 陆雁冰望向赵五奇,缓缓说道:“再过些时日,我也要去中州紫仙山一趟,你就当是给我打个前站。你是江湖出身,应该知道江湖上的水有多深,切勿大意。” 赵五奇抱拳道:“卑职明白,请都督大人放心。” 待到赵五奇退出机要房之后,陆雁冰方才从炕上起身,一脚踏散了地上残余的灰烬。 第一百七十章 中州北阳 兴许是先前的风浪太大太急,到了北阳府境内之后,便显得有些波澜不惊,一路走来,没有高来高去的高人,也没再遇到什么意外之事,一行人顺顺妥妥地抵达了北阳府城。 进了北阳府,被等同是进了中州的南大门。 对于江湖人来说,中州是什么?那就是中原。往前推移个千余年,江南、江北也好,东海、南海、辽东、西北也罢,都是蛮夷之地,这儿才是天下正统。虽说几经变迁之后,作为中原的中州不复当年之盛,文人和商贾都去了江南,武人和官员都去了江北,但江湖中人还是留了下来,这儿还是江湖的中心。 正因为如此,在这儿开宗立派者不知凡几,佛门祖庭静禅宗便是立于此地,曾经称霸江湖的皂阁宗也在中州境内。除此之外,还有天乐宗、法相宗等也相继迁移至此。 对于正邪双方而言,中州一度曾经是双方争夺的主要战场,两派人马在此地厮杀不止,战死之人从一派之长到底层弟子,不计其数。直到最近百年以来,方才趋于平静。在中州境内,常常可以看到正邪两派人士泾渭分明的井水不犯河水的作态,互相敌对又互相共存,放在别的州府,甚是少见。 一行人走在北阳府城的大街上,李玄都道:“这北阳府,我有好些年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赶着从西北去帝京,路过这里,在这里遇到了妖女宫官,还开罪了一位静禅宗方字辈的大和尚。” 小丫头记起李玄都跟她说起过的那桩“英雄救美”事,偷偷捂着嘴巴,窃笑不止。 李玄都伸出手在她的小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小小年纪不学好,脑子里怎么尽是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我昨天教你的‘清心咒’背熟没有?” 小丫头立马收敛了笑容,眼观鼻,鼻观心。 李玄都在面对小丫头时,常常会不自觉地说教唠叨,此时开了个头,便停不住了:“还有,我教你的‘绣春拳’练得如何了?可曾练出拳风?可曾振衣有声?以你的资质,经过开筋正骨之后,若是肯用心苦练,江湖中人常说的‘千金难买一声响’,还难不住你。练拳,最怕无师无对手,有师父,便知分寸,有对手,方知高低,如今我姑且算是你的半个师父,到了玄女宗之后,玄女宗的宗主才是你的真师父,不要不好意思,没事多向师父请教,也可以跟同门切磋,但是要知道分寸,不要太过出风头,以免遭人嫉恨。” 小丫头抬起头来,孺慕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屈起手指在她的光洁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郑重道:“别不当回事,这都是哥哥的经验之谈,当年我可没少因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吃苦头。” “是,我牢牢记下了。”小丫头定定地望着他,又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一定不会忘的。” 李玄都“嗯”了一声,语气转为平和,微笑道:“不要嫌我唠叨,再过些日子,你就是想听我唠叨,怕是也听不到了。” 小丫头忽然伸出手,李玄都愣了一下,接着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覆住小丫头的手掌。 小丫头小声说道:“沈姐姐,天良叔叔,还有哥哥,还有……颜师兄,都要好好的。” 李玄都一笑,然后轻轻点头。 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照例来到城中一家客栈歇脚。 客栈也供应饭食,虽说不能与酒楼相比,置办不了大席面,但充饥果腹还是可以。老板是个中年汉子,看李玄都一行人的模样,不像缺钱的,就厚着脸皮说自家饭菜是如何地道,恰巧前几天刚刚收了一头牛,现在还剩下一半,店里的卤牛肉算是招牌菜,问几人要不要尝一尝,李玄都笑着答应下来。 不多时,一盘热腾腾的卤牛肉端上桌子,李玄都夹了一筷子,不出意外,是家养的黄牛肉,只是因为耕牛不能随意宰杀,这头耕牛应该是老死的,所以肉质略显干柴老硬,不过客栈老板有些机智,把部分牛肉做成了酱牛肉,连同卤牛肉一起送上来,分量十足,倒也让人觉得没有花冤枉钱。 李玄都干脆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壶上等的花雕,分别给颜飞卿和胡良斟满。颜飞卿身为正一道的道士,与持守戒律极为严格的全真道不同,也讲究居住庙观,但可娶妻置室,传宗接代,虽有斋戒,但在非斋之日,可以喝酒,尝荤,只是不食牛、狗、鸿雁、乌鱼之肉,故而他与眼前的牛肉无缘,只能喝酒,而小丫头人小吃不了太多,所以这一大盘牛肉多半便宜了李玄都和胡良,两人吃肉饮酒,这一顿吃得很是舒坦。 就在酒足饭饱之际,李玄都看到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也走进了客栈。 所谓帷帽,原属胡装,最开始的样式叫“幂蓠”,一般用皂纱或白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最长者甚至可以及至脚面,及至后世,又把四周的垂网改短,可以稍稍露出小半个下巴,亦称“浅露”,可以算是女子外出的必备之物。 这名女子所戴的帷帽,样式颇为复古,檐下所垂的白纱及至脖颈,与备受当下女子推崇的“浅露”,不尽相同。 客栈老板整日里迎送往来,早已练就一双看人的火眼金睛,见这女子的衣着和帷帽都是上等的料子,帷帽的边缘嵌着金丝,腰带、袖口、衣角都以金线滚边,便知道这位是难得的贵客,赶忙迎上去伺候。 女子隔着帷帽上垂下的轻薄白纱环视客栈一周,目光落在了李玄都这一桌上,似乎有些好奇,伸手指了指,问道:“这是什么?” 老板随着女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李玄都他们已经把卤牛肉吃完,只剩下最后一些酱牛肉,不由一怔,心里暗道这位难道是哪个大人府邸里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竟是连酱牛肉都不认得,看来今天说不定能发一笔小财。客栈老板心中窃喜,不过脸上却是半分不显,热情回答道:“这是小店的招牌酱牛肉,客官要不来点尝尝?” 女子说了个“好”字,便径直走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落座,然后伸手掷出一物。 客栈老板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定睛一看,顿时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女子丢过来的竟是一枚金钱,样式与普通铜钱大同小异,就是稍微大了些,外圆内方,在正面的方孔四周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的方孔四周位置篆刻有“万世承平”四字。 虽说他没见过这种钱,但是听住店的客人提起过,这种钱叫做赤金钱,以十足赤金铸造,又叫太平钱,可抵白银三十两! 客栈老板下意识地将这枚金钱揣入袖中,又小心环顾了下左右,见没人在意这边,这才笑逐颜开,赶紧扯开嗓子让伙计给客官准备茶水,然后他亲自去端酱牛肉。 这一幕,李玄都一行人自然都看在眼中,只是进了中州地界,多的是江湖人。江湖中人各有怪癖,一毛不拔的,一掷千金的,温润如谦谦君子的,粗鄙如贩夫走卒的,妖媚的,清高的,应有尽有,总之是要与寻常人不一样才行。 这名帷帽女子,既然胆敢孤身一人出门在外,肯定不是那只会琴棋书画女红的寻常大家闺秀,有这样的做派并不奇怪。 李玄都起身来到柜台前,从钱囊中取出一块散碎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又添上了十几枚铜钱,不多不少,刚好是饭钱和房钱。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又是青鸾 老板收起银钱,看着李玄都一行人往楼上走去之后,偷偷摸摸地从袖中拿出那枚太平钱,仔细端详半天,又放到嘴里轻轻咬了一下,终于可以肯定是真的金子,脸上不由笑开了花。 开客栈也是个辛苦活,没什么太大的油水,寻常时候,干上一年,除去各项开支,也就能赚个一百两银子左右,今天一下子便赚了三十两,怎么能不高兴?有了这三十两,去年看上却又一直舍不得买下的那身员外服,便可以买下来了。 虽说《大魏会典》载有明文,商人不许着纻罗绸缎,在太祖爷的时候,有对没有功名的年轻兄弟就是因为穿了双鹿皮靴子上街,便被衙役当街斩断双脚,凄惨无比,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朝廷就是一门心思征税,哪里还管这些?据说有些买卖做大了的,花钱买了个官身之后,都敢在自己家中玉带蟒袍!与这些人比起来,自己穿一身绸缎做的员外服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客栈老板不明白,祖宗成法,名爵国器,已经到了如此败坏泛滥地步,可见如今的大魏朝廷已是到了土崩鱼烂的地步,那么还有几年太平可享?待到天塌地陷的那一天,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正当客栈老板神游物外的时候,又来了一群人,让回过神来的客栈老板一个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太平钱给掉在地上。 不是他胆子小,而是眼前的这些煞星实在太过吓人。 这一行人,均是身着青色官服,神态肃穆,腰间佩刀,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正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青鸾卫! 客栈老板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福祸相依,这天底下果然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这几位一进客栈,除了那位正稍稍撩起帷帽白纱露出一张小嘴吃着酱牛肉的女子,其他客人立马都放下银钱结账走人,平日里最是自来熟的店伙计竟是怯懦不敢上前招呼,可也不能让这几位青鸾卫的大人晾在原地,若是得罪了他们,别说客栈,怕是自己的小命都要不保。 没办法,掌柜的只能硬着头皮亲自上前,将这几人迎入靠窗的一处雅座,又亲自忙前忙后地上茶点菜,忙完这一通后,背后已然湿透。 这可不是热的,而是吓的! 这一行青鸾卫中,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名叫张南木,说起来他可以算是出身于青鸾卫世家,从他祖爷爷那辈起便是供职于青鸾卫中,父子承继,一直传到了他这里,他在十八岁的时候进入青鸾卫,从最底层的校尉做起,整整二十年的光景,每每考评均是中上,如今凭借实实在在的深厚资历,熬成了一名青鸾卫指挥佥事。 官场不似江湖那般万事以武力为尊,还要讲究出身门第、资历威望、后台靠山、关系门路等等,就拿他来说,一身抱丹境修为可谓是从刀光剑影滚出来的,而他的上司只是个不入流的入神境,他一只手便能将他的那个上司拍死,可他不能这样做,也不敢这样做,每每被上司训斥,只能低头受着,就算被上司扇了一耳光,也不敢有丝毫怨言,谁让他的上司有个好姐姐呢?嫁给了一位都督同知大人做妾,而他除了一身武力之外,什么也没有,便只能认命受着。 好在他的那名上司在前不久因为办案不利,终于被罢官免职,若不是因为他姐夫的缘故,怕是还要去南衙走上一遭。而他则被另一位上司临时授权,暂摄原上司之职。 一朝大权在握,张南木非但没有半点意气风发,反而只有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一举一动都是慎之又慎,不敢出丝毫纰漏。 因为随着这份权柄一道而来的,还有一件极为机密之事。 当张南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可以说是如遭雷击。 在押解钦犯途中,芦州司都督佥事前行被杀,钦犯之幼女被劫走,楚州司都督佥事白愁秋在追补过程中,同样被杀,芦州青鸾卫指挥使辜奉仙重伤,而他的上司赵敛,便是因为这个案子,才被革去了官职,在家中停职待参。 此事已经上报给帝京城中的青鸾卫都督府,换而言之,最起码也已经惊动了三位右都督之一,张南木作为一个已经在青鸾卫中当差二十年之久的老人,十分清楚三位右都督的脾性和手腕,此事一旦惊动了他们,断难善了,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 对外,虽说青鸾卫今不如昔,但也不是任人欺凌的,杀了青鸾卫的人,总要给个说法。 对内,办砸了差事,也不是罢官撤职那么简单的。 在青鸾卫中,有南衙和北府之说。 对于江湖中人而言,提到青鸾卫,所想到的必然是青鸾卫北府,北府外派任务较多,出京即为钦差,直接向皇帝负责,因此地方官员见到北府之人都是恭恭敬敬,一点不大意,称呼为“上差”,这也是当初白愁秋能够调动总督署兵马的缘故。 对于青鸾卫中人而言,更为可怕的却是南衙,如果说北府是对外,那么南衙便是对内,专事负责青鸾卫内部的法纪、军纠,落到他们的手中,即便是青鸾卫自己人,也绝讨不到半点好去,南衙之于青鸾卫,便如青鸾卫之于文武百官,可谓是青鸾卫中的青鸾卫。 根据辜大人那边传来的消息,都督府已经派遣一位都督同知大人亲自处置此事,同时辜大人也下了严令,务必要追查到那一行人的动向。 青鸾卫的人数很多,号称有十万之众,可王朝版图辽阔,两京一十九州,就算是百万人撒下去,也不算什么,更何况是区区十万人,分布到每个州府,就只剩下不足百余人,想要在芦州、荆州、中州三州之间,找出三个人,哪怕青鸾卫坐拥众多耳目线人,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可上司的命令也不得不尊,张南木只能在第一时间就撒开大网搜索,将大半人手派遣往荆州水阳府或寻觅或堵截。同时他本人更是亲率了一队人马,不辞舟车劳顿,来到中州境内,按照辜大人所推测的贼人另外一条逃匿路线,来到这座中州的南大门守株待兔。 虽说张南木对此不抱太大希望,但也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根据辜大人的命令,不断派出人手,到最后,他身边只剩下这寥寥几人。这些时日以来,不光是他本人,几乎所有的弟兄都精疲力竭,可谁也没有怨言,更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求着能赶紧追踪到蛛丝马迹,好把这个案子给应付过去。 大家心里都明白,一日不找到凶犯,这个惊动了都督府的案子就一日结不了案,到最后,上头几位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大人少不了要吃瓜落,那些当官的受了气,还不是拿他们这些底下当差的出气?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如此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找到了那些凶犯,能引得如此阵仗之人,绝不会是什么小毛贼,多半是纵横江湖的大盗巨寇,修为强横,到时候围捕此人,又不知要折损多少兄弟。 可谓是两难境地。 只是张南木如何都料想不到,他所苦苦追寻的要犯,杀了钱行和白愁秋的江湖“巨寇”,此时就在他们的头顶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楼板,不过咫尺之遥。 第一百七十二章 城头观景 虽然张南木没有发现李玄都一行人,但在他们进入这家的客栈的时候,就已经被李玄都看在了眼中。 只是当差吃饷,李玄都与这些普通的青鸾卫无冤无仇,只要他们不主动招惹李玄都,也没必要去招惹他们,避开就是。 对于李玄都而言,一个青鸾卫算不得什么燃眉之急的大事,倒不是说小觑青鸾卫,而是青鸾卫的根基远在帝京江北,如今他们远在中州,又是江湖势力最为鼎盛的地方,作为官家的青鸾卫难免有些鞭长莫及。真正让李玄都忧心的是邪道各宗,尤其是在遭遇藏老人之后,更让他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预感,也许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他还要遇到邪道之人,而且来势更凶更盛,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意料中事,紫府剑仙隐匿不出长四年之久,江湖上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如今又重出江湖,且不说当初的仇家,便是各有所求之人,也是数不胜数,既有宫官这样的妖女,也有颜飞卿这等正人君子,可谓是仙魔纷至沓来。 这些仙仙魔魔使得李玄都在无意之中,立于了江湖大潮的潮头之上。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一句诗:“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立于大潮之上,未必是好事,反而很有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是李玄都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真正招惹风雨的不是小丫头,而是他本人,如果仅仅是一个小丫头,顶多就是应付一个青鸾卫的追杀,万不会引出宫官等人。 这也是李玄都同意颜飞卿与他们同行的原因之一,毕竟有这位正一宗掌教在身边,总会少些不太必要的麻烦。可是如此一来,他便等同是做出了选择,最起码在旁人看来,他便是登上了正一宗的大船,最不济也是与正一宗结成了同盟,这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可他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涉及到师门,李玄都有些心烦意乱,颇有“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是天下无敌的大剑仙,在面对至亲之人的时候,又该拔出剑杀谁是好?不如意之事常八九,这不算什么,只是苦于二三言语无处去说。 见颜飞卿正在打坐,李玄都便与胡良嘱咐几句,让他看顾好小丫头,然后独自一人从客栈的后门离开,漫无目的地走在城中,权当是散心。 客栈中,帷帽女子也终于吃完了那盘酱牛肉,重新放下帷帽白纱之后,从座位上缓缓起身。 张南木早就发现了这名帷帽女子,也偷偷打量过几眼。虽然他是青鸾卫中人,但平日里没少与江湖中人打交道,女侠仙子之流也见过不少,可这名女子给他的感觉很怪,只是具体是怎么个怪法,他又说不出来,只觉得这女子身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若有若无,似真似幻,让人看不分明,就好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如果没有身上的差事,他也许会去探究一二,可现在他身上还担着天大的干系,却是不敢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离开客栈。 女子来到街上,背负双手,不紧不慢地踱步而行,隔着帷帽的白纱左顾右盼,仅就这番姿态而言,半分不像官宦人家出来的千金贵女,也不像是常在江湖上行走的女侠,倒像是某位大权在握的朝廷重臣微服私访民间。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城墙根前,不见她如何动作,只是足尖轻点,身形便扶摇飘上城头,然后她于城垛之上,俯瞰全城。 这座被誉为中州南大门的城池沉默坚毅,就像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千百年如一日地伫立于此地,不管是由中州入荆州,还是由荆州入中州,都避不开这座城池。 女子的表情被白纱遮挡,不知她心中具体所想,她凝视许久之后,忽然开口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嗓音不似寻常女子的轻柔,也不似男子的粗犷,中正平和,雌雄莫辨。 “姑娘在看什么?”被问话之人反问道。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在她身后正是无意间看到她飞上城头的李玄都。 李玄都离开客栈之后,便来到这城头之上观看风景,无意中看到了这名出手便是一枚太平钱的帷帽女子,见她飘然飞上城头,这才被勾起了好奇之心。要知道这城头足有四丈之高,就算是李玄都,借以妙真宗的“登天梯”也不可能一跃而上,中途还要数次以脚尖轻点墙壁借力,可这女子竟是直接飞上城墙,不曾有半点借力,论轻身之术的高明程度,还要胜过博采众家之长的李玄都。 女子背负着双手跃下城垛,气概不输男子,冷然道:“我看什么,与你何干?” 李玄都略有些惊讶,在他的前二十年中,见惯了性情柔顺的女子,便是宫官这样的妖女,也从不冷言冷语,像这样的冰山女子却是接触不多,瞥了眼女子的帷帽,说道:“姑娘在看什么,的确与我无关,可此地却是我先来的,姑娘后来,又如何能说我跟着姑娘?” 女子终于正视李玄都几分,问道:“你是谁?”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抱拳道:“在下姓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都督的都。” 女子没有还礼,反而是冷笑一声:“玄都紫府,是为太上道祖的仙修之地,你敢取这样的名字,倒真是好大的口气,只是癞蛤蟆也想吞天吐日,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李玄都没有动怒,反而是生出几分忌惮之心,稍稍向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名字乃是家师所取,大与不大,非是我这个做弟子的可以妄言。” “尊师重道。”女子笑了笑,笑意之中冷寒彻骨,“可我最是讨厌尊师重道这套规矩。” 她略微提高嗓音,仅是如此,便已经气机磅礴,丝毫不逊色于一位先天境的高手,她望向李玄都,眼神晦暗,“今天你遇到了我,算你倒霉。” 话音未落,女子身形暴起,掠至李玄都的面前,右手的食中二指狠狠刺向他的心口,李玄都身形向后一荡,堪堪避过。女子化指为掌,随手一抓,有些惊讶,竟是还没有抓住李玄都的肩头,被他轻轻一晃躲过。 两人擦肩而过,女子身形骤然加速,横臂扫出。 这一次,李玄都躲无可躲,被手臂直接扫中后背,整个人当场被砸得撞在城垛上,不但以胸口将两尺厚的城垛生生撞碎,而且整个人也被打落城头。 显而易见,这名女子的修为相当不俗,不是寻常的先天境可以比拟,甚至比起风雷派的公孙量还要高出一筹,差不多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现在还是玄元境的李玄都不是她的对手。 女子脚尖一点,跃上另外一个完好城垛,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只有玄元境的家伙在下落过程中强行扭转身形,最终单膝跪地,满身尘土,抬头望向自己时,嘴唇微动,好像说了什么。 只是女子无意去听,也不想去听,只是一步踏出,身形从城头上急坠而下。 李玄都顾不得形象,一个懒驴打滚,躲过这从天而落的一脚。 一脚落地,踩踏出无数龟裂痕迹。 女子冷笑道:“既然要滚,那就给我滚远点!” 她顺势一踢。 白色的绣鞋狠狠落在李玄都的身上,李玄都整个人如流星一般飞起,直接撞入城墙之中。 城墙轰然震动,烟尘四起,像是攻城巨石砸在墙上的动静。 待到烟尘散去之后,在城墙上出现了一个人形的坑洞。 第一百七十三章 帷帽女子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守城士兵过来查看,毕竟如此大的动静,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出来的,当兵吃饷银,只是这点饷银,可不够卖命的。所以一干守城的士兵,无论是是守城门的,还是守城头的,就跟没看见也没听见一样,只求动手的高人赶紧离去。 女子望着那个人形坑洞,一只脚尖探出裙摆,在地面上轻轻拧转,可见绣鞋圆头鞋翘上绣着白色祥云。 一双绣鞋,两只鞋翘,那便是两朵祥云。 片刻之后,在这坑洞处,传来轻微颤动,有簌簌粉尘落下。 然后就见浑身灰尘的李玄都伸出双手扳住人性坑洞的边缘位置,将自己已经“嵌入”城墙之中的身体给“拔”了出来。 女子略微有些诧异,隔着白纱凝视着毫发无伤的李玄都,若有所思。 衣衫褴褛的李玄都轻轻呼出一口气,道:“姑娘好生霸道,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毁我一身衣衫。” “没死啊。”女子悠悠叹了一声,“既然没死,那就算你走运。” 说罢,女子便要转身离去。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姑娘刚才是在查看城内地势?难道姑娘是西北大周的探子?” “探子?”女子闻言转过头来,好像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反问道:“如果我是大周的探子,那你呢?你又是什幺?难不成是青鸾卫的番子?”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我不是青鸾卫的人,反倒是还与他们有些仇怨,我也不是朝廷的人,我只是一个江湖人。” “江湖。”女子一笑。 “对,江湖。”李玄都说道:“庙堂之远即是江湖,难道姑娘不是?” 女子淡然道:“一个小鱼塘儿,也配‘江湖’二字?” 如果说李玄都的名字中有‘玄都’二字已经是莫大的口气,那幺这名女子的口气还要更胜一筹, 将一座江湖视为鱼塘,恐怕就是当年的“魔刀”宋政也不敢如此夸口。 李玄都再问道:“不知姑娘出身何处?” 女子终于不再惜字如金,开口道:“我都没问你的师门,你倒反问起我了。你这人还算有点本事,可是一身所学颇为驳杂,倒是不好让人辨认你的根祗。轻身功法中有玄女宗和妙真宗的痕迹,内里气机却是用了正一宗、清微宗、神霄宗几家之长,不过关键还是这一身体魄,竟然是从静禅宗‘坐忘禅功’中得来的‘漏尽通’,有点意思,佛道双修之人,着实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了,不过也不算太过罕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死在“魔刀”宋政刀下的上代法相宗宗主便是佛道两家同修,不过你比起他可差远了。” 李玄都没有反驳。 他听说过那位法相宗宗主,身怀道门的“太玄金经”和佛门的“菩提法相”,号称是一手持佛, 一手持道,两者兼修,乃是实打实的天人无量境修为,曾经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三,可惜遇到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太玄榜榜首“魔刀”宋政,双方一场大战,第三死于第一的刀下,法相宗也从此一蹶不振。 莫说是现在的李玄都,就是当年最为鼎盛时的紫府剑仙,也无法相提并论。 不过李玄都心中也是颇为惊骇,因为这名女子一眼就能看破他的底细,仅以这份眼力而言,却是不输于藏老人了,只是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来路。刚才双方一番交手,她不过是先天境山巅的修为,可论起搏杀出手,不但狠辣,而且经验老道,让李玄都倍感束手束脚,李玄都自付就算两人是同样的境界,胜负也至多在五五之数,从这点上来说,这名女子分明是个厮杀经验极为丰富之人,只是看她先前在客栈中不似作伪的作态,又像是个没有多少江湖阅历的雏儿,实在让人有些想不通。 纵观各大宗门的嫡系亲传,事事按部就班,如同春夏之花朵,看似花开娇艳,可一旦遇上了秋冬寒气,便要立时凋零,而江湖上的散人则是不同,就像生命顽强的野草,一路摸爬滚打,可谓是野火都烧之不尽,所以若是同境相遇交手,多半是江湖散人取胜,从这一点上来说,这名女子的出手像是江湖散人,处世像是宗门弟子,而且她出手极快,未能让李玄都看清到底是什么路数,所以李玄都现在也猜不透女子的来路。 女子又是凝视李玄都片刻之后,突然开口道:“我观世间读书人,最重养气功夫,应了儒家亚圣的一句‘善养吾浩然之气’。儒门养气,从不是循序渐进,而是讲究一朝闻道,与佛家的顿悟有些许相通之处,外虚而内实,再由内而外,与道门的由外而内截然相反,最终一口正气如旭日东升。又如佛家许大宏愿,儒家也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说。你明明是道家根基,为何会蕴藏有一口儒家之气?再加上‘漏尽通’这个佛家之表,真是怪哉怪哉。” 这一刻的女子,眼眸中有光彩流转,比起颜飞卿眼中的真火还要让人望而生畏。 女子讥讽道:“儒不儒,道不道,佛不佛,年轻人,当初给你‘坐忘禅功’之人,以及在你心田中种下一颗‘浩然’种子之人,怕是存了让你改弦易辙的想法。” 李玄都平静道:“‘坐忘禅功’是我杀人得来。” 女子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那就是给你种下一颗‘浩然’种子之人了,儒家讲究言传身教,不知你的儒家师傅是谁?” 李玄都的双袖猛然鼓荡,振衣作响。 女子负手而立,双眼中的流华渐渐淡去,淡笑道:“看来此人在你的心目中地位很重,看得出来,你是个心智坚毅之人,能让你转变想法,想必此人的确不俗,说不定就是舍生取义之人,说起来儒家也就这点本事了,道家不闻不问,佛家自欺欺人,儒家死给你看。” 下一刻,李玄都身形暴起,双袖抹出一紫一青两道流华。 女子只是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轻轻一点。 李玄都体内气机立时寸寸炸开,发出一连串爆裂声响,如果说李玄都体内的雄浑气机是一路铁骑大军,那么女子此举便等同是四面楚歌,引得大军人心浮动,哗变炸营,最终溃不成军。 然后女子身形如闪电一般瞬间欺近,一掌在李玄都的胸口看似轻柔地一推。 前进态势中的李玄都顿时双脚离开地面,身形向后飘去,再度撞在城墙之上,不过这一次没有巨大声响,在气机所及之下,李玄都后背所触及的一小块城墙,竟是直接化作齑粉,整个城墙厚不过六丈,在这一掌劲力之下,足足化去九尺。 李玄都从城墙上滑落之后,单膝跪地,吐出一大口淤血,地面上一滩红色,触目惊心。 此时李玄都惊骇至极,女子的这份手段,堪称是他平生罕见,就算当年的苏云媗和玉清宁,在同等境界之下,也未必能比得过。 女子没有追击,只是面无表情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李玄都的嘴角位置。 李玄都伸手抹去嘴角的鲜血,勉强运转“坐忘禅功”,摒弃诸般杂念,浑然忘我,开始调理体内紊乱气息。 只是唇角溢出鲜血却是不见减少,而且更多更浓,甚至七窍之中都有鲜血渗出。 女子撇了撇嘴,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否则你哪来的胆量敢对我出手?不过算你走运,我给自己定了个规矩,这次出行不杀人。” 说罢,女子不再去理会李玄都,抬手压了下帷帽,转身离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寸步难行 女子远去之后,李玄都终于是勉强止住了体内伤势,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白帕,将脸上的血迹抹去,同时忍不住苦笑。这场飞来横祸,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他自讨苦吃,如果不是他好奇去探究那名帷帽女子的底细来路,也不至于惹来那名女子的出手。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名女子未免也太过蛮横霸道,一言不合即出手,比之当年还是紫府剑仙的李玄都,还要有过之无不及,而且此人的出手经验极为老辣,完全不逊于李玄都,如此一来,在此人修为境界高过李玄都的情形下,李玄都便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江湖便是如此,也许厮混几十年都遇不到半个高人,也许刚刚出门就遇到了一个正在滥杀无辜的魔刀巨擘,然后死在魔头的手下,任你修为再高,也不敢保证自己安然无事。 这一次,饶是李玄都这种老江湖,也是看走了眼,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若不是那女子手下留情,结局殊不可料。 李玄都听到有呼喝之声和脚步声响起,想来是有守城士兵过来查探情形。 说来这也是守城士兵的小聪明,他们见这边没了动静,便要过来查探,只是害怕弄出这么大动静的江湖高手们还未离去,若是遇到了,不抓便要违反军令,可真要去抓,那种两名高手交手之后两败俱伤的情形终究还是少数,尤其是老江湖,身在异地他乡,无论是多大的仇怨,多少都会留有几分自保余力,只有那种初出江湖的雏儿,才会竭尽全力,到最后使自己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若是遇到还留有余力的江湖高手,这些寻常士兵难免要把这条小命给搭上,于是便故意弄出呼喝之声,脚步也会多少放慢一些,让还滞留于此地的江湖高手赶紧离去,这样一来,他们不担干系,可以跟上面交代过去,也不必惹上麻烦。 李玄都握紧手中染满鲜血的白帕,向后移了一下,后背靠着墙壁,然后双脚用力,使自己贴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不等那些士兵过来,从脚步声传来的相反方向离去。 李玄都虽然有“漏尽通”傍身,体魄上的伤势不算太重,但有得就有失,气机却是近乎干涸,此时以些许残留气机提气而行,挑了一段无人处的墙头,脚尖轻点墙壁攀沿而上,跃过墙头,在墙根飘然落定,并不惊动此中住户,穿堂过院,再次翻墙而出,如此连续翻越数个墙头和几家院落之后,来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冷清小巷窄弄,避开人多眼杂之处,同时将身上已经彻底破损毁去的外衫扯下,连同擦血的白帕一起收回“十八楼”中,又换上一身新的外袍,然后才转出小巷,此时的李玄都再看不出方才的狼狈,甚至犹有闲情逸致地去路边的一家糕点店铺中买了半斤刚出炉的油酥糕点,这才往客栈的后门方向行去。 从李玄都离开客栈到返回客栈,前后不过一个时辰,颜飞卿仍旧在入定之中,胡良在独自喝酒,百无聊赖的小丫头趴在窗台上发呆,并未察觉李玄都回来,直到李玄都将手里提着的糕点放到她的面前,她才猛然回头,见到换了一身衣衫的哥哥,然后便红了眼圈。 李玄都将手中的糕点放到旁边的桌上,这才轻笑着问道:“怎么哭了?你还说你不是小哭包?” 小丫头抽了抽鼻子,说道:“哥哥你刚才跟人打架了,而且还受伤了。” 李玄都张开双手,作无辜状,“没有啊。” “就有!”小丫头轻哼了一声:“我能看见,哥哥体内的气机已经很少了,就像一个水缸,里面的水已经见底了,哥哥你别想骗我。” 李玄都这才恍然想起小丫头身怀“天眼通”,自己的确是瞒不过她的眼睛,只能无奈承认道:“算是跟别人切磋了一番,倒是没受什么伤势。” 小丫头又问道:“是赢了还是输了?” 李玄都坦然道:“当然是输了,天底下没有常胜不败之人,要是稳赢之局,那还切磋什么?不过我们这种切磋,讲究一个点到为止,不打紧的。” 小丫头狐疑地打量了李玄都半天,见他不似在说假话,这才转忧为喜,败给了肚里馋虫,伸手拿过糕点。 小丫头的“天眼通”可以看透他人体内气机流转,却不是六神通中的“他心通”,可以窥破他人心中所想之事,终究还是被李玄都给瞒混过去,只是李玄都瞒得过小丫头,却瞒不过胡良这个多年知交加老江湖,再者说了,他也没想要瞒。 用糕点堵住了小丫头的嘴巴,李玄都来到门外,不多时后,提着酒壶的胡良来到李玄都的身边,灌了一口酒。 不用胡良主动开口问询,李玄都已经如实说道:“记得刚才我们吃饭时遇到那名帷帽女子吗?” “很厉害?”胡良放下手中酒壶问道。 李玄都说道:“实力相当不俗,已经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而且手段狠厉老辣,说实话,若不是她手下容情,我怕是回不来了。” 胡良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怎么会招惹上她的?” 李玄都苦笑道:“也不能说是招惹,算是缘分吧,不过应是孽缘,当时我在城头上,她也在城头上,结果一言不合便打起来了。” 李玄都把方才的经过向胡良大概说了一遍,胡良听完之后,脸色有些凝重,“老李,你看出她的来路没有?” 李玄都摇头道:“完全看不出来,只能隐约感觉到她在出手之间有几分刀气剑意。” 胡良思索了片刻,说道:“说到用剑,以清微宗为首,其次是慈航宗,说到用刀,则是以无道宗为首,其次是补天宗。江湖上用剑的、用刀的高手不少,可是很少听说有刀剑兼修之人,老李,你说会不会是个江湖散人,得了这几宗这前辈留下的机缘?” “不像。”李玄都摇头道:“如果这女子是江湖散人,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口气,这种几乎渗到骨子里的傲气,是装不出来的。” 胡良点了点头,“看来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既然是萍水相逢,只要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不管是善缘也好,孽缘也罢,都随她去。” 李玄都轻叹道:“现在也只好这样了。” 胡良想了想,问道:“此事要不要与颜掌教说?” 李玄都道:“待会儿我去同他说,毕竟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与其遮遮掩掩被人家看出端倪,倒不如坦然相告。” 胡良没有异议。 李玄都喃喃道:“今天的事情也给我提了个醒,眼看着宫官等人相继现身,我这一身玄元境修为已经不够看了,我该早些恢复先天境界,否则在这波谲云诡的江湖之中,真是寸步难行。” 胡良问道:“有头绪?” 李玄都轻声说道:“有一条捷径,也可以说是我当初为自己留下的后手,当年我散去一身修为,将剑意悉数注入‘人间世’中,如今只要拿回‘人间世’,借助其中储存的剑意,便可以让我将丹田上的‘堤坝’再修高一层,只要‘堤坝’稳固,那么恢蓄养气机也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胡良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甚赞同道:“你现在早早把当初留下的后手用了,那你以后如何恢复归真境?” “过得了眼前才能见以后,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李玄都轻叹道:“无非是多花费一些时间,靠着水磨工夫去修补缺漏。” 第一百七十五章 鸾山云媗 颜飞卿从入定中回神之后,李玄都将此事提了一下,未曾详说,颜飞卿也未曾细问,算是心照不宣。 江湖上的奇人异事颇多,不说数不胜数,也少有人能够尽数知晓,唯有正一宗、太平宗等寥寥几个宗门可以做到。前者是因为实力最强,是为正道十二宗之首,后者则是因为其擅长术算、占验之事,再加上一个耳目遍布天下而最擅长搜集情报的青鸾卫,差不多便是如此几家。 颜飞卿作为正一宗的掌教,名为掌教,实则距离真正大权在握的一宗之主还有些许差距,类似于太子的地位,毕竟在他上头还有一位老天师张静修,正一宗的真正权柄还是操持于老天师的手中,所以许多机密之事也无法尽数知晓,对于这名女子的来历,仅凭李玄都的描述,颜飞卿也不能判断出其具体来路,唯有一点能够肯定,这名女子应该不是正道中人,或许是邪道之人,也或许是江湖散人。 两人在颜飞卿房间的临窗位置相对而坐,李玄都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两壶酒,是他当年在西北的时候买的烧酒,不适合小酌,不过以颜飞卿的纯阳气机而言,却是最不怕烈酒,而且喝酒气势颇为豪迈,拿过即喝,饮过不醉,倒是李玄都就要差上许多,喝酒入腹,只觉得满腹烧烫,忍不住呵出一口热气,这才慢慢说道:“玄机兄可知道中州境内的剑秀山?” 颜飞卿笑道:“有所耳闻,据说山中有一石洞,夏秋之际洞水溢出,汇流成溪,在日光照耀之下,谷中涌起山岚雾蔼,朦胧飘渺,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只是此山险峻,也无宗门,倒是罕有人至。” 李玄都将酒壶里的酒一气饮尽,脸庞染上一层红晕,倒是别有一番风采,说道:“大概是武德十年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我结识了剑秀山的主人,是位有道隐士,当时我刚好从吴州归来,身上受了些伤势,便在此山养伤。” 说到这儿,李玄都略作停顿,望向颜飞卿,“不知玄机兄是否还有印象,当时我刚刚从天师山返回,败在了你们正一宗一位长老的手下。” 颜飞卿淡笑道:“有印象,当时紫府兄与一位本门师兄结下私怨,一直从江北追至天师山下,迫使本门的一位长老不得不出手阻拦。如果贫道没有记错的话,紫府兄就是因为此事才与张师兄相识。” 颜飞卿口中的“张师兄”指的便是张鸾山了。 李玄都叹息道:“说起来,我与张兄也是许久未见了,不知他近来可好?” 颜飞卿笑道:“实不相瞒,张师兄这几年并不在天师山上的大真人府中,而是一直隐居在龙门府的小真人府中,如今距离龙门府已经不远,紫府兄和张师兄很快就可以相见了。” 李玄都没有太多故人重逢的欢喜,反倒是忧虑颇多,几番犹豫之后,说道:“不知玄机兄与张兄近些年来可有来往?” 颜飞卿一怔,坦然道:“有过些许来往,但是不多。自从当年坠境之事后,张师兄便很少露面,就算张氏本族子弟也难得见他一面,贫道也只是在天宝二年动身前往帝京之前曾经见过他一面,他力劝贫道不要相助太后和晋王一党,可紫府兄也知道,这等大事,非是贫道一人可以独断,故而便有了后来的帝京一战,在此之后,贫道与张师兄便只有书信往来。” 李玄都轻声道:“难怪如此。” 颜飞卿问道:“紫府兄此话何意?”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玄机兄可知道张青山、张琏山兄弟二人?” 颜飞卿想了想,回答道:“有些印象,不过不甚熟悉,毕竟张氏子弟极多,就算张师兄,恐怕也不能悉数尽知。” 李玄都犹豫了许久,缓缓道:“不瞒玄机兄,我这次前往芦州救人,正是受了张兄所托,不知此事,玄机兄知否?老天师知否?” 颜飞卿猛地怔住,过了片刻之后,方才回答道:“师尊他老人家是否知情,贫道尚不清楚,可贫道确不知情。”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先是在芦州怀南府的太平客栈遇到了贵宗的张青山和慈航宗的白茹霜,接着又在芦州风阴府遇到了贵宗的张琏山和慈航宗的马素珍,且不说慈航宗的两名女子,只说贵宗的张青山和张琏山两人,他们可都是姓张!” 颜飞卿已经知道不对,定定地望着李玄都,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可他们明明是张兄的族弟,却又偏偏与我为难,张青山出现时,我只当是误会,可张琏山出现时,我便察觉出有些不对,还特意对张琏山提起过张兄的名号,只是看张琏山的反应,竟是毫不知情。我便在想,是张兄信不过我李玄都,又动用了正一宗的人手,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待到后来玄机兄现身,竟是从玉清宁那里得知我的行踪,我便明白了,张兄与玄机兄,甚至是与正一宗,已然不是一路人了。” 颜飞卿闻言之后顿时沉默了,关于他与张鸾山的关系,江湖上各种流言比比皆是,多是说他们因为正一宗的掌教之位而不睦,甚至有传言说,是他与牝女宗之人合谋暗害张鸾山。 颜飞卿每每听到这个传言,都是苦笑不语。如果此事是真的,那么寻常江湖中人都知道的消息,执掌正一宗大权的堂堂老天师会不知道?如果老天师知道这样的消息,还会将掌教大位传于他颜飞卿?明明是一戳就破的流言,可偏偏就有那么多人深信不疑。其实说白了,或是盲从,或是见不得旁人好,乐得见这些身居高位之人一朝跌落尘埃之中。正应了佛门的那句话,以佛心观人,人人是佛。以魔心观人,人人为魔。心中存鬼蜮,自然也以为世间尽是魑魅魍魉。 颜飞卿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兄为何不等见了张师兄之后,亲自向他问个清楚?” 李玄都叹道:“人心似水多涟漪,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又不该相信谁了。” 涉及到张鸾山,以颜飞卿的身份而言,无论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只好缄默不言。 李玄都接着说道:“想必玄机兄还记得张白月吧,她自尽之后,骨灰是由张兄代我收殓的,我记他这份恩情,所以他传信给我的时候,我立刻动身赶往芦州,就是为了还这份恩情。可真要说起我对张师兄的了解,也不比玄机兄多。” 话说到这个份上,颜飞卿便也不能不开口了:“虽说张师兄已经坠境,但其在正一宗中仍是威望颇高,再加上他还是张氏族人,就算调用一二先天境高手,也不是难事,大可不必让紫府兄出手救人,毕竟紫府兄已经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所以贫道有了个想法,张师兄是否想借此事,让紫府兄重出江湖?” 李玄都问道:“张青山和张琏山是谁派去的?” 颜飞卿轻声道:“此事贫道并不知情,可他们既然与慈航宗的弟子一起出现,应该是受苏云媗的指使。” 李玄都笑了笑,不再在这个话题纠缠,转而调侃道:“玄机兄,不管怎么说,你与慈航宗的苏仙子都是要结为道侣之人,直呼名姓还是不妥,太显生疏,还是去掉姓氏只称表字好些。” 颜飞卿愣了一下:“霭筠?”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上坟敬酒 其实不止男子会取表字,女子也有表字。 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所谓待字闺中,意思便是女子取字之后便已经成年,可以嫁人,在取字之前,则还未成年,不可嫁人,所以要待于闺阁之中。 只是女子许嫁时取字,其构成方式和男子不太一样,一般是在姓氏上冠以排行字或姓氏作为表字,比如说周淑宁,她日后的表字便可能是“女周”、“女淑”,或是“惠周”,据李玄都所知,玉清宁的表字也是如此,只是同音不同字,取了一个巧,将“玉”字换成了“菀”字,表字“女菀”。不过苏云媗的表字与她们又都不一样,与男子表字无甚区别,以表其德。 听到苏云媗的表字“霭筠”,李玄都又想起了先前把自己打成半死的帷帽女子,还有那个骑驴而行的丑女,以及宫官、玉清宁等人,不得不感叹,如今这个江湖,出彩的女子实在有些太多了,阴盛阳衰,男子难免相形见绌。 他很快摇了摇头,驱散这些杂念,回归正题,“先前说到了剑秀山,今日便是想与玄机兄说上一声,我想去剑秀山一行,不知玄机兄是否同意?” 如果按照原来行程,他们一行人应该直接前往龙门府,若是再去剑秀山,就难免要绕道而行,不过好在剑秀山也在中州境内,路途也不算太远,并不会耽搁太多时间。 颜飞卿对此并无异议,左右不过十几天的路程,并不影响大局。 楼下,张南木等一行青鸾卫已经离开客栈,刚刚走出不远,便遇到了赶来报信的线人,说是东城墙那边似乎有江湖中人交手,张南木立即带人前往。 抵达之后,此地已经被守城甲士封锁,不过在张南木出示青鸾卫的令牌之后,便再无人敢于拦路。 张南木望着城墙上的人形坑洞,以及那块好似凭空消失的尺余城墙,身子有些僵硬。 虽然他的境界修为不算太高,但他的眼界并不低,能有如此手段之人,最起码也是先天境的高手,放在一府之内,罕有敌手,如果有青鸾卫的大队人马在此,凭借各种弓弩炮矢,想要围杀一名先天境高手,并不算难事,关键是如今最缺的就是人手,各个卫所的人马都撒了出去,可谓是缇骑四出,张南木身边就只有这几个人手,若真遇上了一位或者两位先天境高手,别说是行围杀之举,恐怕连自保也难。 张南木向那位诚惶诚恐的守城将官问道:“可曾看清交手之人的模样?” 所谓守城将官,不过是正五品的守备而已,且不说青鸾卫先天就要高人一等,仅从本身官职而论,也是张南木这个青鸾卫指挥佥事的官职更高一些,再加上青鸾卫的凶名昭著,所以这位守备大人难免要诚惶诚恐,战战兢兢道:“回禀上差,听下面的人说,好像是一名带着帷帽的女子。” 张南木眼瞳一缩,立刻想到了刚才在客栈里见到的那名帷帽女子。 这位青鸾卫指挥佥事喃喃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必须将此事立即上报给辜大人。” 在他身后的一名青鸾卫轻声确认道:“是如实上报吗?” 张南木沉声道:“一个字不漏,如实上报给辜大人!” 在他身后的青鸾卫立刻应诺而去。 张南木脸色阴沉,对本城守备道:“你立刻下令封锁四门,严加盘查过往行人,一个可疑人等也不可放过!” 守备顿时面露难色,“上差,虽然卑职是本城守备,有守备城池掌管门禁之责,但是文臣节制武将是我大魏祖制,所以封锁四门还是要知府大人的许可才行。” 张南木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北阳知府那里,我自会亲自去说,你只管照命行事就是。” “可……可是”守备张了张嘴,迟疑道:“上差,就凭我们这些人马,也拦不住那、那样的高手啊。” 张南木当然知道这守备说的是实情,只是有些东西是绝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于是他立刻反问道:“怎么,你怕死?” 守备的额头上顿时渗出冷汗,本来就不直的腰弯得更低了,摇头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怕误了上差的差事。” “当好你的差事,便误不了本官的差事!”张南木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直到彻底不见张南木的身影之后,守备方才缓缓直起腰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然后转身望向一众兵丁,勃然变色,厉声道:“立刻封锁四门,一个可疑人等都不要放过,谁要是给老子误事,那也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一众兵丁立刻齐声应诺,四散而去。 接下来,无论是当差的,还是寻常百姓,都免不了一番鸡飞狗跳。 夜色渐深,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又凭空出现在城头之上,凌空御虚,任由凛凛夜风吹动衣襟,加上身后一轮皎皎明月映衬,好似是月宫仙子。 她低头俯瞰着四座灯火通明的城门,帷帽的白纱被夜风吹起一角,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精致的下巴,以及一个紧紧抿起的嘴角。 她出手把李玄都教训一番之后,并没有离开北阳府,而是继续沿着城墙绕城走了一周,不但把四方的四个城门尽收眼底,而且事无巨细地把大小瓮城都看了一遍。 这不是她走过的第一座城,也不会是让她止步的最后一座城,她这一路行来,只要是兵家必争之地,无论大小,她都会走上一遭,毕竟百闻不如一见,地图上看得再多,听旁人讲得再详细,都不如自己亲自走上一趟,继而亲自看上一眼。 这也是她给自己此行定下的规矩之一。 不过这座城对于她而言,也的确有些许不同,因为当年她曾跟随另外一人来过这里,那是一个对她而言,颇为重要的人。 夜幕中,女子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捋了捋鬓角,喃喃自语道:“当年你我二人一起来到一穷二白的西北塞外,你说你要做所向无敌的天下第一人,也要做成虎视天下的一方之主,让正一清微束手,让大魏徐氏丧胆,你还笑话我格局太小,做不成大事,就乖乖地跟在你后面,看着你是如何同时登顶庙堂和江湖,要做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我当时年少无知,还真就信了你的说辞。可如今再看,又如何了?你没做成的事情,我做成了,便是谢雉那个婆娘见了我,也不敢当面说我半句不是,顶多是背后腹诽几句,可你呢,自家的佩刀都成了别人的东西,你还剩下什么?” “你想做天下第一人,我没意见,你想做天下共主,我也没意见,可你想把两者全部都收入囊中,那可就有些人心不足了,我倒是没意见,可别人却有意见,所以也就容不下你了。” “本以为我能劝得住你,能让你二者选其一,可你啊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别人的话呢?一意孤行,这便是自取灭亡。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又是何苦来哉?” 女子轻轻叹息一声,声音很快便随着夜风消散。 她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碧玉葫芦,拔开塞子之后,立时传出浓郁的酒香。 女子手腕一翻,葫芦口朝下,其中的酒液倾泻而出,泼洒如雨落。 女子望向当空明月,笑道:“故地重游思旧人,其实也没什么其他可说了,毕竟当年在西北,想说的话都说清楚了,也说明白了,现在不管你是死是活,这壶酒就当给你上坟敬酒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故地寻幽 决定前往剑秀山之后,李玄都一行人本是要从北城门出城,便改成了从东城门出城,结果发现城门封闭,盘查森严,李玄都立时想到了昨日他与那名帷帽女子冲突之事,虽说从闻香堂买来的路引无甚漏洞,但难免留下些许蛛丝马迹。不过这也难不住一行人,颜飞卿精通术法,寻了一处僻静无人之地,打开一扇阴阳门户,众人穿过门户,已然是来到城外。 这等手段虽然玄妙,但有一点必要因素,就是一个“稳”字,若无稳定环境,或是气机紊乱,便很难用出,所以无法用于与人交手和大军攻伐之时,尤其是两军交战,皆是血气旺盛的青壮男子,又不乏武道宗师,双方行杀伐之事,故而军伍的血气、煞气最重,最是克制术法一道,因为术法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以假作真”,在此等环境下,任你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难以建功。 出城之后,李玄都向颜飞卿请教了当今的江湖形势,毕竟以前隐居时只是看一些简要的文字消息,胡良又是游离于正邪之外,唯有颜飞卿这等人物方能真正参与并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江湖之事。 颜飞卿并不隐瞒,将自己知道的如数道出,尤其是李玄都重点相问的静禅宗和太平宗封山闭寺之事,颜飞卿也有自己的看法,确如宫官所料,其实太平宗和静禅宗也参与了这次“四六之争”,只是双方都是藏身幕后,结果也很显而易见,双方都是输家,而赢家则是正一宗,也许还要加上一个清微宗,虽说清微宗输了“四六之争”,但在根本上未伤元气,仍旧是各方争相拉拢的对象,反观太平宗,哪怕是赢了面子,可输了里子,一样要封山谢客。 虽说李玄都也是此战的亲身经历之人,但是在此事还未完结之时,他就已经“出局”,对于最终尘埃落定的结果如何,反倒是不如颜飞卿这个从头到尾一直参与其中的当事人之一。至于是否有邪道十宗之人参与其中,颜飞卿并未能给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原因无他,大打出手只是手段,而非目的,真正的目的是各方谋求,这等大事就不是年轻一辈可以决定的,多是老家伙们亲自出面,所以颜飞卿也不是什么都清楚。 剑秀山位于中州的中部位置,一路上还算波澜不惊,随着秋意渐浓,视野可及都是金黄一片的喜人画面,比之江南也不逊色太多。走了一日之后,金黄之色逐渐减少,松柏茂密,开始有青翠显现,地势也随之越发起伏,入眼可望丘峦连绵,不久渐入深山,及至剑秀山的境内,脚下羊肠小道蜿蜒,两旁峭壁耸立,如是被利剑劈砍凿出,两方崖壁与一线小径形成了一线天的景观,将天光挤成窄窄一线,使得山道之上晦暗莫名,甚至有些地方昏暗如黑夜。 羊肠小径昏暗阴凉,两旁根本没有护栏,只学了一些强身健体拳术的小丫头走得战战兢兢,好在李玄都就走在她右手边,这才心安几分。 历来文人名士探幽访仙,最是偏爱此种地方。此地之所以访客了了,缘于此地早有主人,为私人所有,闲杂人等不可擅入,就算是那些有钱也有闲的风流名士,也只能望而兴叹。 对于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秀山主人,有过诸多揣测,有说是朝廷权贵的手笔,有说是江湖名宿的隐居之地,更有说是天下有数富贾重金购置,众说纷纭,只是始终没人见过这位剑秀山主人的真面目。 当然,李玄都是个例外,他当年算是误入此地,在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此地主人,双方一见如故,忘剑峰虽说是买,但实际上与平白相送也差不多,否则这世上哪有如此好事。 再行一程,前方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边青翠一片,脚下道路逐渐平缓开阔,四周除了高大树木之外,寂寂无声,偶尔传来几声轻微鸟叫虫鸣,让人心旷神怡。 拾阶而上,青木夹道,冷风习习,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件鹤氅给小丫头披上,小人配大衣,把整个人都给包裹起来,小丫头本就是粉妆玉琢的小美人胚子,如此一来,更是增添了许多娇憨可爱。李玄都领着小丫头走在前头,胡良和颜飞卿紧随其后,四人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山腰位置,这里竟是有一方静湖,湖面平滑如明镜,只是在轻风拂过的时候,才会略起微澜,似是美人蹙眉。 近了之后,出乎几人意料之外,整个湖畔竟是不见半点人迹,不曾临湖筑庐,也不曾修筑码头停泊小舟。颜飞卿不由说道:“这位剑秀山主人倒也是与众不同,如此美景也竟是不用半分,与其他乐山乐水的隐士又是不同。” 李玄都笑而不语,领着一行人绕湖而行。 走过大半,几人才恍然发现这座湖竟然不是死水,而是有一条自山上而来的小河相连,河水静如不流,倒碧凝云,若将此山比作美人,这河水便是女子发髻上吹落下来的一条晶莹发带。 沿着河水逆流而上,别有洞天。 只见原本笔直的峭壁上,忽然凹陷出一个巨大弧度,形成了一个开口极大、纵深极浅、似洞非洞的存在,占地大约一亩左右。 此地三面环山,唯有一面面向悬崖峭壁,与上山的石径相邻。其中种植有茂盛翠竹,风起则起竹涛响,而在竹林的掩映之中,则是一座清幽古雅的二层竹楼。 胡良问道:“这就是剑秀山主人的居处?”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这是守山人的居所。” 话音落下,只见一个矮小老者从竹楼中缓缓走出,生得干瘪瘦弱,须发也是稀疏,腰间别着一物,却不是竹笛玉箫,而是一根与这竹楼竹林极不相称的烟杆,翡翠的嘴,乌木的杆,黄铜的锅,另一边还挂了个荷包,想来里面装得就是烟叶了。 小老儿眼皮一抬,望向一行人,双眼灼灼,几乎要有精光生出一般,不过看到李玄都之后,摄人气势骤然一散,笑道:“原来是李公子到了,这些都是李公子的朋友?”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小老儿又是扫了其他三人一眼,目光着重落在颜飞卿的身上,道:“既然是李公子的客人,那小老儿自是没有阻拦的道理,李公子请便吧。” 李玄都抱拳谢过。 直到此时,胡良才恍然明白,为何这座剑秀山容不得他人登山,原来是有守山之人,而且看其修为,也是相当不俗,不敢说与颜飞卿相比,但绝对要比他高上一筹。 能有如此守山人,那位剑秀山主人的来历就更让人好奇了。 小老头说完这些之后,便又回了竹楼之中。 李玄都等人继续前行,过了这里,山路又变得狭窄起来,小河在内,山路在外,几乎是悬在半山腰上,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黑洞洞的,深不可测。李玄都干脆将小丫头背起而行,又走出二百余丈,隐隐传来瀑布声响,转过山壁之后,眼前倏尔一亮,只见一道瀑布如白龙倒挂,飞流百尺,冲刷出一个水潭,小河的源头便是由此而来,而山路则是直直往瀑布而去。 胡良望着坠落之声犹如虎啸雷呜的瀑布,忍不住感叹道:“山路狭窄湿滑,又要穿越瀑布,一个不慎便要跌落山崖,就算没有守山人,怕是也少有人能过得此处。” 第一百七十八章 剑秀山中 李玄都背着周淑宁走在前面,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瀑布之中。 瀑布如门帘,在其后是一个高阔洞穴,其中有了明显的开凿痕迹,不知通往何处。 李玄都却是轻车熟路,继续前行,颜飞卿和胡良跟在后面,行了大概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忽见前面透出光亮,再走一阵,便是阳光耀眼,当他们终于走出洞穴时,却是一个花团锦簇的翠谷,此地四面环山,朔风不至,故而在这个接近深秋的时节,也是暖意融融,而且不比外面的单调苍翠,这儿可谓是繁花似锦,绚丽异常。 谁能想到,在这剑秀山的山腰上,还藏着如此一个洞天福地? 李玄都刚把小丫头从背上放下,她便指着前面欢呼一声,三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竟是有一对中原之地并不常见的麋鹿在草地上漫步,见人也不害怕惊避,时不时交颈厮磨,倒像是对眼前这三位因为种种原因而至今还是孤身一人的男子示威炫耀。 当然,就算是孤身一人也各有不同,李玄都曾经不是,颜飞卿很快就要不是,只有胡良一直都是。 继续往前走了大概二里左右,隐约见得一个小村子,大大小小十余口房子聚在一起,并无围栏,周围又有田地、桑林之属,真是好一派田园风光。 一行人在村落不远处的阡陌小径上驻足,隔着几块水田眺望村子。 胡良惊讶问道:“这儿难不成还住着许多人不成?” 李玄都摇头道:“只有此地主人一人而已,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将此地建成如此模样,或是为了后代子孙计?还是因为兴趣使然?他未曾说,我亦未曾问。” 李玄都曾经先后两次来过此地,第一次是从吴州上清府天师山归来,误入此地,惊讶此处洞天福地,又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此地主人相识,谈不上留恋,但也觉得不失为一个好去处。第二次再来,便是带着张白月的骨灰而来,在此地盘桓多日,当时他在万丈红尘之中厮杀多日,眼见着良师益友万劫不复,爱人身死,自身亦是根基被毁,不由心灰意冷,生出避世弃世之念,倒是羡慕这里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多留,摒弃了那股弃世之念,离开此地之后,毅然决然地毁去一身修为。 其实当时的李玄都不毁修为也可,打个比方,当时的李玄都便是一座高楼,被人伤了根基之后,高楼摇摇欲坠,但是李玄都也可以通过外在的支杆等物进行加固,然后再修修补补,也不会真就倒塌。不过如此一来,也绝了想要继续往上修建的可能性,因为地基已经不稳,不管怎么坚固,终究难复如初,如果一味抱残守缺,李玄都便要终身都停滞于归真境中。 想要让高楼能够继续加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已经破损的旧楼拆去,先修复地基,然后再平地起高楼,也就是不破不立。 因为此等缘故,李玄都终是凭借大毅力将一身修为散去,不过他也留了一个后手,将一身剑意灌注入自己的佩剑“人间世”之中,就好比是拆楼时,将完好的砖石木料留下,等到修建新楼时再用。 他原本想要等到重回先天境时再用这个后手,却是没想到变化之快,让他不得不提前重回此地。 此时颜飞卿也已经知晓了李玄都要来此地的目的,终于开口问道:“不知紫府兄有几成把握?” 李玄都笑了笑,说道:“把握,自然是十成十,只是结果不同而已。先天境份四重,分别是谷底、山麓、山腰和山巅,若是运气好,我自是希望能一鼓作气重回先天境山巅位置,只是这种可能最小,其次便是山腰位置,这种可能性不大。不过毕竟是我原本留下来冲击归真境的后手,也不会太过难看,所以先天境谷底的可能性同样不大,以我的估计,最大的可能还是位于先天境的山麓位置,刚好是登山之始。” 颜飞卿道:“若能直接回到先天境的山巅位置是最好,我相信以紫府兄之能,自然可以媲美一重楼的归真境。可如果是先天境山麓位置,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李玄都毕竟经历过真正的大起大落,对于这点些许落差倒是毫不在意,洒然笑道:“总比现在不上不下的玄元境要好就是了,若真有玄都不能应付之强敌,还要麻烦玄机兄和天良。” 颜飞卿摇了摇头,道:“不足挂齿。”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胡良道:“天良,你这一路上伤势养得如何?” 胡良摸了摸自己如针的虬髯,“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有‘大宗师’在手,不敢说力敌咱们在江陵府遇到的神霄宗长老,应付一个龙哮云,还是有些把握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得村子中悠悠荡荡传出一个醇厚嗓音,“远来是客,不妨入屋中一叙。” 李玄都回过神来,道:“是剑秀山主人的声音,我只知道他姓徐,与当今天子同姓,故而以往都称呼他为徐先生,不过根据他在只言片语中透露,与天家皇室也有些渊源,说不得也曾是一位尊荣至极皇室宗亲。” 颜飞卿和胡良闻言顿时露出几分了然之色,先前两人都在猜测这位神秘莫测的剑秀山主人到底是何来路,先是以整座剑秀山为隐居之所,接着又是开凿瀑布通道,在这处洞天福地之中造就了如此一个世外桃源,这可不是寻常名士富贾之流能做到的,若是皇室中人,有如此手笔就不奇怪了。 还是由李玄都带路,一行人进了村子,沿着以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路来到位于村子正中的一间雅舍之前,只见这座雅舍以乌木搭建,门前种了几丛水竹,然后就地取材,竹管连缀成渠,自山崖边引来泉水,以供煮茶之用。 此时窗户以一根支杆撑起,可见屋内有一方软榻,上头随意放着一本主人看完未曾合起的古籍,书页已经微微发黄;一张书案,放着一张焦尾古琴,风吹琴弦有韵声;一个书架,随意放了许多书籍,或竖或躺,一看便是常常被人翻看。 望着眼前情形,李玄都有些感慨,从他第一次来到此地,再到如今,一转眼的功夫,七年时间悠悠而过,物是人非事事休。 就在此时,从屋中转出一人, 看面相大概有不惑的年纪,气态儒雅,身着一袭青衫,并非是那彰显身份显贵的锦缎丝绸,就是简简单单的布衣而已,虽是双鬓星霜,但面容依旧俊逸,依稀还能看出其年轻时是何等玉树临风,不过男人如老酒,越老越香醇,岁月丝毫不但不能使其气度折损,反而是多了几分时光沉淀下来的“醇厚味道”,却是年轻男子远远不能所及的。 这位剑秀山主人望向众人的线和煦清澈,不用说话,仅是这么站着,就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不用李玄都张口,就连小丫头也都知道此人便是真正的剑秀山主人了,因为只有如此人物,方才配得上如此美景。 李玄都再临故地,又见得故人,不由忆起当年种种,不由感慨万千,最终轻声一叹,抱拳道:“玄都又来叨扰徐先生了。” 男子摇了摇头,然后轻声说道:“自从上次你走之后,山顶上的那棵梨树便枝叶婆娑,及至如今,生机将尽,一日不如一日了。” 李玄都闻言之后,望向山巅方向,喃喃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先生姓徐 胡良的心思重些,默默观察这位剑秀山主人,但这位徐先生似乎并未察觉,观其呼吸吐纳也就是玄元境的修为,实在不像避世清修的地仙之流。 徐先生将几人迎入屋内,却不是先前通过窗户所见到的书房,而是一方小小客厅,倒也五脏俱全,分而落座之后,颜飞卿环视一周,温声道:“不知先生是何时在这剑秀山中隐居?” 徐先生轻轻一笑,道:“山中无甲子,我在此隐居具体时日,已经忘了,这儿四季如春,又不见草木枯荣,只记得村外所种的稻子已经熟了十回。” 颜飞卿仍旧是温良恭俭,又问道:“敢问徐先生,又是为何在此隐居?” 徐先生也不藏着掖着,微笑道:“想必紫府小友已经相告,我与当今天家徐氏颇有渊源。本是皇室中人,与本朝世宗帝是一母所生,他求皇位,我求逍遥,在世宗皇帝驾崩之后,侄儿穆宗皇帝登基继位,对于我这位皇叔便有些忌惮,多有贬谪之举,另外一位侄儿晋王,又对我多有谗言,再加上张肃卿等人对于宗室大加防范排斥,我为自保计,特向侄儿求取了剑秀山这块灵秀之地,又以王府之财力,历时三年方才开辟出此地,继而隐居于此。” 不说颜飞卿与胡良,连年纪尚幼的周淑宁都被吓了一跳。 这位徐先生瞧着只有四旬年纪,竟然是世宗皇帝的兄弟?穆宗皇帝的叔叔?要知道世宗皇帝可是足足在位四十五年,穆宗皇帝又在位十一年,加起来就有五十六年,再加上当今新君的天宝六年,便是六十二年,足足一甲子,就算世宗皇帝登基时,这位徐先生年纪还小,如今也应是古稀之年。 可是从相貌上来看,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古稀老人。 颜飞卿试探性问道:“徐先生可是世宗明雍年间的齐王?” 徐先生没有故作姿态,坦然承认道:“正是。” 胡良同样心中惊讶,他毕竟也是曾在公门中修行过一段时间之人,知道这位齐王的名号,素来崇信道术,年轻时就喜欢访仙问道,好读书鼓琴,辩博善为文辞,不喜欢嬉游打猎,很注意抚慰百姓,流誉天下。曾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引得皇帝震怒,几番申斥。 不过胡良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再多的隐秘之事,非是他能所知,恐怕只有皇室中人方能清楚。 没想到这位齐王如今仍旧在世,而且还在此地隐居。 这位天潢贵胄轻声感叹道:“世宗帝登基,改元明雍,然后从明雍变成了武德,武德又变成了天宝,转眼间便是一个甲子,皇帝从世宗皇帝变成了穆宗皇帝,又变成如今的新君,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可是接下来还能不能继续姓徐,却是一个已经摆在明面上的问题了。” 颜飞卿脸色稍显凝重,问道:“徐先生以为,这是一个问题。” 徐先生反问道:“辽东的金帐汗国年年侵犯,西北的反贼年年肆虐,危及天下,可将士的饷银粮草却要东挪西凑,这样的朝廷,能使天下太平吗?这难道不是问题吗?” 颜飞卿轻叹一声,无言以对。 徐先生继而说道:“自我大魏太祖皇帝立国以来,以民为本,君臣共治,世宗皇帝御极四十五年,虽是一人独治,但也知道任用能臣,穆宗皇帝御极十一年,他性子仁厚,以贤臣为首辅,君臣共治,一扫朝野上下之诸般弊端,方有了那么一点中兴气象,就算是放到千百年后,也是一段难得的君臣佳话。”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话锋陡转,“无论是世宗皇帝,还是穆宗皇帝,都可以说是不失一位君王的气度雅量,从不曾对朝臣大动干戈,就算是内阁阁老失势出阁,也不过是革职还乡罢了,还从未听过有内阁首辅被杀之事。可唯有当今天子治下,竟然开了首例!” 无论是李玄都,还是颜飞卿、胡良,尽皆默然。 徐先生长叹一声,“话又说回来,当今的陛下还是个孩子。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无非是操持于妇人之手,如寺庙中的泥塑木偶,或是戏法人手中的提线木偶罢了。” 颜飞卿望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临朝谢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先帝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内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徐先生既然身为帝室之后,为何不因天下之所望,顺宇内之推心,登高一呼,安定社稷?” 徐先生闻言沉默许久,摇头道:“非是不愿,实非不能。” 颜飞卿追问道:“何也?” 徐先生轻声叹息道:“早在我隐居之时,穆宗皇帝便命宗人府将我的玉牒改为过世,并在翠微山营造陵墓,昭告天下,故而对于天下人而言,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齐王,又如何登高一呼?” 颜飞卿起身作揖一礼,喃喃道:“一饮一啄,早有因果,原来如此。” 又叙了些许闲话,徐先生作为本地主人,起身招待主人,这儿虽然没有什么珍馐美味,但是却有自家种的稻子,颗粒饱满圆润,自家养的羔羊,肉质鲜嫩可口,以及自酿的醇酒,回味无穷,兴许是此地果真是洞天福地的缘故,就连这些吃食也沾染了灵气,别有一番风味。 吃过了接风宴,从来到此地后就一直少言寡语的李玄都缓缓起身,出得门外,抬头便可望见剑秀山中最高的忘剑峰,山崖背面有一条千丈瀑垂流直下,与李玄都一行人来时经过的那条较小瀑布形成两瀑交叠相连的奇景,若是运气好赶上了好天气,在清晨日出时分,从山巅上便可以看到瀑布被日光照耀成金色,就好似是一条金带。 李玄都望着忘剑峰许久,转过头来对身后众人道:“我想去一趟忘剑峰,先失陪了。” 小丫头刚想要开口说话,被胡良伸手按住,小丫头疑惑地望向胡良,胡良摇了摇头,小丫头恍然明白了什么,紧紧闭起嘴巴,再不多说半句。 徐先生作为本地主人,缓缓开口道:“我送你一程。”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是告罪一声,与徐先生一起往忘剑峰方向行去。 暮色中,山路崎岖难行,不过也难不住两人,在仅可以两人并行的山路上并肩而行。 走出大半之后,来到一处向外凸出的平台,徐先生停下脚步,伫立于崖畔,眺望如利剑指天之势的壮丽山川,轻声说道:“为什么不早些回来看看?” 随之一起停下脚步的李玄都平静道:“于事无补,徒惹伤情。” 徐先生点了点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要知道佛家说世人八苦,前四苦:生、老、病、死,都是于己身,而后四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却是与外人息息相关了,有些时候,更甚于前四苦。 徐先生轻声道:“你能想开一些是最好,想不开也无甚打紧的,毕竟人之一生,或早或晚,总要经历这么一关,无人能够例外。” 李玄都怔怔出神。 这位曾经的帝室贵胄,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展开之后轻轻拍打腹部,道不尽的名士风流,轻声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千年暗室,皆因一灯而明,凭一口气,点一盏灯,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第一百八十章 念念不忘 李玄都欲言又止。 徐先生淡然道:“有些话本想上次就说,只是当时没有说,便拖到了现在,现在若还不说,怕是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 李玄都正了正神色,静待下文。 徐先生自嘲一笑,缓缓道:“紫府,你现在知道了我为何要隐居,可你知道我为何独独选中了这座剑秀山?”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 徐先生停顿了片刻,叹息一声之后,方才道:“这座剑秀山,名为剑秀,据说曾有一名剑仙在此结庐而居,距离飞升证道只有一步之遥,乃是天下间首屈一指的高手,同时也是一位风流男子,引得无数女子为之倾倒,当时王朝的一位公主便是被这位‘天下第一剑仙’所吸引,不惜背弃婚约,为他生下一子。之不过世事无常,后来这位剑仙不知因何缘故,又背弃了这位公主,竟是抛妻弃子,来到这座剑秀山隐居,使得那位公主受尽天下人耻笑。” 李玄都脸色古怪,“徐先生口中的这位公主殿下,总不会是玄女宗的开宗祖师吧?” 徐先生一怔,继而失笑道:“此话不可乱说,玄女宗的祖师以纯阴入道,毕生都是处子之身,怎么可产子?所以绝不会是同一人。” 李玄都也自知失言,轻咳一声,略微掩饰自己的尴尬。 好在徐先生也不在此事上纠缠,接着说道:“我料想这位剑仙,应该不明白一个道理,当他能让一个女子心甘情愿地逃婚的时候,女子心中必然已是把他当作此生的依靠,那位剑仙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用了一个自以为很高明的办法,诈死避世,然后来到这座剑秀山中,他以为女子会像他一样薄情,只要时日一久,便会忘了这些,可他还忘了一句话,为女则弱,为母则强,女子做了母亲之后,便不再是那个娇娇柔柔、需要别人来遮风挡雨的弱女子,而是一个能够独自撑起半边青天的女子。她识破了男子的诡计,在找到男子的隐居之所后,表面上佯装不知,其实已是决意复仇。” 李玄都轻声道:“其实女子也不明白一个道理,当男子已经忍心让她受思念折磨而无动于衷的时候,话音外的意思便是请女子忘了他。” 徐先生轻轻一笑,算是认可了这句话,“从古至今,这种事情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及至今日,也仍旧在发生着,足够聪明的女子会懂得如何躲开,甚至不惜去伤到男子,不够聪明的女子不会躲开,却只能伤着自己。” 然后他继续说道:“当时公主的兄长已经继位登基,皇帝从小便宠溺这位一奶同胞的妹妹,所以给了她很大的权势,公主动用自己的身份和手中权势,寻觅到一名先天剑胚,然后花了十九年的时间,耗费人力物力无算,将其培养成一名绝世剑仙,最终让这位年轻剑仙找到那位男子,向这位前辈剑仙问剑。其实那位年轻剑仙也是个剑痴,就算没有公主的命令,他也会见猎心喜,主动向那位前辈剑仙问剑,不死不休。” 李玄都问道:“那座战场便是我们如今所在的剑秀山?” 徐先生轻摇折扇,道:“正是,两位剑仙人物的倾力出手,可谓是一场旷世之战,所以传言中说,那座被你定名为忘剑峰的主峰,其实是被两位剑仙交手的剑气生生劈成现在这般如出鞘之剑的模样,至今还蕴藏有剑气,你将‘人间世’埋于此地,不但使其中蕴藏的剑意不散,而且还能温养剑意,一石二鸟。” 李玄都终是恍然,如果说他取回“人间世”后,原本预计只能是恢复先天山麓境的修为境界,那么现在就有八成把握重回先天山巅境的修为,不可谓不是一个意外之喜。 “啪”的一声,徐先生将手中的折扇合拢,轻轻拍打掌心,道:“我说了这么多,可能说得有些晚了,也还是劝你一句,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像这位剑仙这般薄情,但也莫要因为儿女私情就消极厌世,或是作寻死觅活的婆妈之态,做好你该做的事情,方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李玄都郑重抱拳,谢过教诲。 徐先生便要止步于此,转身下山去。 李玄都忍不住好奇问道:“那场剑仙大战,最终的结局如何了?” 徐先生转头问道:“你真想知道?” 李玄都略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徐先生道:“那位年轻剑仙死了,不是他技不如人,其实他已经胜过了那位负心薄幸的剑仙,只是他重恩情,在最后关头选择蓦然收剑,以自己一死,成全那位负心剑仙和那个仍旧放不下负心剑仙的痴心女子。” 李玄都轻轻一叹,“不是个好结局。” 徐先生一笑,大袖飘摇下山而去,险峻又空旷的山路上传来他的醇厚嗓音。 竟是一首七言。 江南烟水何处去?素塘红花寄秋峰。 道是情深伤别离,断肠桥上孟婆药。 萧萧雨声乌云密,脉脉情丝断红尘。 滂沱雨过情丝系,峰回路转续前缘。 待到徐先生的声音彻底消散于山风中之后,李玄都沿着最后一段山路,登上了峰顶。 在这儿有一座破败茅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所剩无几,露出了光秃秃的房梁。屋前有一棵梨树,只是如徐先生所说那般,枝叶婆娑,生意尽矣。 李玄都当年在此结庐而居,养伤只余,就会坐在梨树之下,看梨花如雪,望云如梨花。 他第一次离开忘剑峰,以为不会回来,有“忘却剑秀山”之意,只是没想到,他后来又第二次重回此地,那时却是带着张白月的骨灰,方见茅屋破败,梨树尽是黄叶,叶间悬挂着同样黄橙橙的梨子。 李玄都迈步来到梨树下,身前不远处便是崖外云海,以前他常常坐于树下,面向云海,横剑膝上,兴起之时,便拔剑而斩,剑气所及,浩大云海被割裂出一道道纵横沟壑,云气翻滚不休,蔚为壮观。 在梨树下还有一座荒芜坟墓,李玄都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拔去杂草,清理出墓前石碑,上面以飞剑简简单单地刻就了五个字:“张白月之墓”。 当年他回到此地,将张白月的骨灰葬于梨树之下后,又将自己的佩剑“人间世”留于此地,与她作伴,却是真正应了忘剑峰之名。 李玄都干脆坐在墓前,望着孤小坟茔,柔声道:“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一剑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这是我在遇到你之前的剑道,恣意江湖,不过如是。 “遇到你之后,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生而为人,来这人世间走上一遭,总要为人世做些什么,恰巧我的佩剑也名‘人间世’,所以这便是我现在的剑道了。” 李玄都的语气变得格外轻柔,似乎是怕吓到睡在坟墓里的女子,“我现在说什么脚踏人间路不平,却是说大话了,所以不得不把‘人间世’带走,不能让它继续陪你了,实在抱歉。”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出来,晃动了梨树,好像是女子轻轻摇头,示意李玄都不必介怀。 李玄都望着这棵梨树,笑了。 然后他伸手将坟前一块可供放置贡品的条石挪开,挖出了两截断剑。 天色渐渐暗淡,李玄都望着这两截断剑,怔然出神,视线有些模糊。 他的前二十年,所有的江湖恩怨和快意恩仇,都在这两截断剑之上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必有回响 李玄都的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拿着剑尖,往山巅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剑秀山的山巅其实占地很大,李玄都只是占据了其中很小的一块,否则也容不下两位剑仙的斗剑,在山巅的东南方向有一方深不见底的巨大水池,占地近百亩,先前所见的瀑布便是发源于此。 水池名为“洗剑池”,李玄都以前不知其意,今天听了徐先生所讲的剑仙故事之后,方才恍然,应是那位剑仙在此隐居时,常常来池畔洗剑,方有了如此名字。 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李玄都来到洗剑池的池畔,整座水池呈椭圆形,静如镜面,水波不兴,一眼望去,清澈见底,仿佛是一块瑰丽碧玉镶嵌在剑秀山上。 李玄都举目远眺,在他的目力极尽之处,可见有一天然形成的山石狭道供池水溢出,飞泄成雪白瀑布。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向前跃出,以玄女宗的“素女履霜”之法踏水而行,在池水的水面点出层层涟漪,越是靠近池水的正中位置,就越是可以感受到池水的隐隐流动,平心而论,这里倒是一处练剑的好去处,可以屏息沉入池水之中,既能以冷寒池水淬炼体魄根骨,也可以在水中运剑,锤炼体内气机。只是李玄都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时候,剑道已然近乎大成,却是用不着如此行事,所以那时候的他很少踏足此地。 不过今日又是不同,如今的李玄都只有玄元境,大可以借助此地之利,来助自己恢复修为。 李玄都立于池水之上,低头望去。 他的手中所持的曾经名列刀剑评榜眼位置的“人间世”。 此剑乃是一位精通儒、道、佛三教义理的先贤所铸,其所用材料非金非玉,而是取自西方昆仑的一截无名枯木,先是在昆仑山巅玉虚峰上借以如刀罡风将其塑成剑型,后又前往辽东天池,以万年水精滋养其神,最终远赴海外仙岛,寻觅火山,以地底真火淬炼其形。 在剑成之后,这位儒教先贤佩戴此剑行于世间,行教化之事,做过乡村私塾的教书先生,做过权贵之家的西席,做过封疆大吏的师爷书办,也做过富商巨贾的账房先生,后又出而为官,先是从清苦的翰林院编修做起,然后又做了一地县令,宦海沉浮,历任刑部主事、鹿场驿丞、庐陵县丞、巡盐御史、吴州巡抚、荆楚总督等官职,曾经亲自领兵,平定叛乱,晚年时官至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督查院左都御史等职。 因为这位先贤的一生都是在红尘俗世之中度过,从未有过出世之举,故而将自己的佩剑定名为“人间世”。他不曾求长生,更不曾证得长生,虽有一身绝顶修为神通,但也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在其老死之前,因子侄辈中无人可以继承此剑,便将其交予自己的好友保管。 世上所有人都会贪图此剑,唯独他这位好友不会,因为他这位好友手中有刀剑评上位列榜首的“叩天门”。而他当年之所以能铸剑成功,也少不了这位老友的相助,毕竟说起铸剑一道,清微宗才是当之无愧的举世第一。 这位先贤也不是旁人,正是曾经在岭秀山庄留有墨宝的徐世嵩,他的好友则是清微宗的老宗主李道虚。 李道虚从徐世嵩手中接手“人间世”之后,将其放置于海外一座荒僻无人的孤岛之上,四面尽是苍茫大海,且偏离商船往来的航道,罕有人至,算是留待后来有缘之人。 至于这个有缘人,便是后来的李玄都。 当初李玄都之所以能纵横江北河朔之地,固然是因为他自身修为高绝,且擅长与人交手对战,但他手中的“人间世”也是功不可没。 李玄都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握住手中的两截断剑,缓缓沉入冰冷池水之中。 下沉近千余尺之后,终于触底,李玄都抬头向往望去,已是黑沉沉一片,不见半分天光,他屏住一口气息,盘膝入定,以玄门正宗的胎息之法,轻轻“呼吸”。 潭水之中顿时生出无数气泡,凝而不散,向水面浮去。 “玄微真术”中有“聚势法”,吸星纳月,玄妙无比。 此时李玄都运转“聚势法”,只见他在呼吸只之间以自身为鼎炉,一气贯通三大丹田,闭目存思,潜神入定,整个人如典籍上所说道门真人成就金丹大道时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他的各处窍穴之中,再次显现烟雨潇潇、夏雷阵阵、秋风簌簌、大雪飘飘的奇异景象,四季轮转、生死枯荣尽在其中。 李玄都的意识逐渐归于沉寂,不过仍是攥紧了手中的两截断剑,似乎整个人要与这两截断剑融为一体。 只见李玄都左手中的那半截断剑开始逐渐缩小,同时逸散出一缕一缕清气,萦绕于李玄都的身周,然后从他的七窍进入体内。 此时的忘剑池好似是一方丹炉,两截断剑是炉中之炭火,将李玄都熔炼成丹。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坐在池底的李玄都仍旧保持着盘膝的姿势,开始向上浮起。 千尺之后,浮上水面,仍旧是盘膝而坐,不过他左手中的那半截断剑此时已经只剩下原本的一半长度,而且还在不断缩短。 清气越来越浓,犹若实质一般,将李玄都完全包裹其中。 不知何时,原本已经下山的徐先生又去而复返,站在忘剑池的池畔,缄默不语。 李玄都贮存在剑中的剑意剑气,的确只能帮他重返先天之境,可是将半截断剑也炼化之后,就不是一个区区先天境那么简单了。 当年徐世嵩在昆仑山中偶然得到的无名枯木,可不是什么凡物。要知道昆仑乃是万山之祖,更是天下龙脉起源,以仙家气象而言,昆仑号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所以这儿也是道门祖庭。当年太上道祖在山巅修筑殿宇,号称“玄都紫府”,于此传道讲道,在太上道祖仙去之后,道门分裂出无数支脉,包括正一天师在内,无人能真正慑服其他支脉,也就无法名正言顺地占据此地,所以这处地上仙都已经是闲置多年。 就算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妄人,想要强行入主仙都,也不是那么容易,因为太上道祖的弟子南华道君以无上神通遮掩了仙都的踪迹,若想要强行进入其中,那便是云深不知处,哪怕发动百万人力,寻遍整个昆仑,也找不到仙都的半分痕迹。不过南华道君也没有将前往仙都的通路完全堵死,若是有缘之人,也能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仙都,得到太上道祖和南华道君留下的各种机缘。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当年徐世嵩便是得到机缘之人,从仙都之中取出了那截无名枯木,这才有了后来的“人间世”。 现在李玄都将其炼化为己用,其得益之大,恐怕要远远他自己的预期之外,绝不是区区一个先天境就能概括。 徐先生伫立此地良久,直到李玄都渐有醒转之意,才转身离去。 就在徐先生离去之后不久,李玄都左手中的半截短剑彻底消散,化作灵气涌入李玄都的体内。 整座忘剑池的气象骤然一新。 将所有清气尽数吸纳的李玄都整个人也随之焕然一新,没有刻意运转气机,一身体魄不但没有半分气机外泄,而且好似鸿毛一般,轻飘飘地浮于水面之上,然后顺着池水缓缓飘向瀑布方向。 若说李玄都以前的体魄只能称之为“不坏”,现在也可以称之为“无漏”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重回先天 当李玄都醒来的时候,刚好是他随着水流飘到瀑布入口的时候,一瞬之间,他整个人随着激荡水流倾泻三千尺。 瀑布轰鸣如雷,一瀑叠一瀑。 李玄都轰然落在潭水之中,被激流生生打入潭底。 片刻之后,一抹青丝浮出水面,继而是李玄都缓缓上升,最终整个人立于水面之上,如莲花出水。 也许如此形容一个男子并不确切,可又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语。 披头散发的李玄都缓缓行于水面之上,似如洛神凌波,仅以此时此刻的姿容而言,足以让许多女子自惭形秽。 上岸之后,浑身湿透的李玄都运转气机将身上的水气蒸干,低头一看,手中还握着半截断剑,另外半截断剑已经不知所踪。 世人常用“三尺青锋”来形容长剑,因为剑长凡三尺,此时李玄都手中的断剑,加上剑首、剑柄、剑锷,不过二尺之长,与其说是断剑,倒更像是短剑了。 他本想将这半截断剑收到“十八楼”中,不过想了想,还是学着胡良悬挂“大宗师”那般,将半截断剑悬在自己的腰间。 就在此时,已经不复当年的“人间世”竟是轻轻颤动了一下。 李玄都一怔,再次握住“人间世”,不过尝试着注入了几分气机,李玄都的身周数尺便有了满堂生辉的气象,随着李玄都开始全力灌注气机,有剑气自生,与这座剑秀山近乎浑然一体,使得李玄都感到一股沁凉之意,刺透肌肤,渗入骨髓。 这下便让李玄都有些惊奇了,以前的“人间世”可是没有这般剑气,更不会是他本身的剑气,难道真如徐先生所说,将“人间世”埋在剑秀山数年光景,便汲取了两位剑仙遗留下来的剑气? 李玄都右手持剑,左手以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在尚且不足二尺的残缺剑身上轻轻一抹,剑身上立时荡漾起涟漪阵阵,继而涟漪化作肉眼可见的气机波纹,好似是云卷云舒,李玄都将“人间世”置于眼前细观,然后惊讶发现,这把剑似乎是活的。 虽然趋势极为缓慢且极为细微,几乎不能发觉,但这是的的确确存在的,就像一颗被人从中斩断的青苗,又开始重新生长。 这个发现让李玄都产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如果“人间世”能够一直生长下去,那么它岂不是会重新变回原本的模样? 念及于此,李玄都竟是忘了查看自己体内的情形,直到片刻之后,“人间世”剑身上的云卷云舒景象缓缓散去,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体内的气机流转似是大河奔涌,隐隐与周围的天地元气有了一丝极为弱小的共鸣之意,流转之间,百骸受润,五脏获益,养心神,润气血,在一时半刻之间不显丝毫颓势。 所谓先天境界,可以息停脉住、胎息辟谷、无灾无病、益寿延年,到了此等境界之后,便是江湖上当之无愧的高手,寻常江湖散人能够晋升先天境,已是天大行事,足以称雄于一府之地,换而言之,在江湖算已是真正有名号之人,如“西北一枭”胡良、“阎罗刀”罗一啸等等,人的名树的影,在江湖上行事,无论是好是坏,都会传播于江湖之中。 因为归真境被视为宗师,天人境又被称之为大宗师,故而先天境又有了个“小宗师”的说法,虽然略有调侃意味,但对于寻常江湖人而言,也是高不可攀,所以寻常江湖门派,如岭秀山庄,能有一位先天境的小宗师坐镇,便足以安身立命,若能有一位归真境的宗师,或是数位先天境小宗师,那便足以睥睨一府,进取一州,不过能有如此成就者,多半是大宗栽培扶植的附庸,如龙氏之于静禅宗,以及风雷派之于神霄宗。 重新踏足先天境的李玄都因为是“故地重游”的缘故,没有太多兴奋之情,但是“人间世”的异变却给他带来了不少惊喜,毕竟先贤所铸之剑在他手中被毁,让他心中颇感愧疚,如今能够将功补过是最好。 他将这股情绪暂且压抑下去,将“人间世”重新悬挂于腰间,乍一看去,倒像是悬了一把孩童玩耍所用的小木剑,有些滑稽。 就在此时,徐先生飘然出现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笑问道:“紫府,可曾踏足先天境?” 嗓音醇厚,不大,却清晰入耳。 恰好有风起,吹动潭水边不远处的竹林,竹叶哗啦啦作响。 李玄都转过头来,望向这位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笑道:“幸而不负先生之望。” “那便好。”徐先生微微一笑道:“不知是山巅还是山麓?” 李玄都微笑道:“徐先生乃是异人,身怀异术,理应精通望气之术才是,不妨猜一猜。” 徐先生温声道:“那我猜紫府已经踏足先天境的山巅位置,距离归真境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 李玄都点头道:“徐先生妙算。” 徐先生拱手道:“恭喜紫府重返先天,再现当年紫府剑仙之气象也是指日可待。” 李玄都赶忙摆手道:“不敢当。” 徐先生伸手示意李玄都旁边说话,李玄都会意,与徐先生并肩而行,两人走入竹林之中,沿着小径行出不远,便发现这儿有一座竹楼,想来就是徐先生的“别院”,在楼前有一张石桌和两方石凳。 两人分而落座之后,徐先生开口道:“世人有十大恶习,一、腰有十文钱必振衣作响; 二、每与人言必谈及贵戚; 三、遇美人必急索登榻; 四、见到问路之人必作傲睨之态; 五、与朋友相聚便喋喋高吟其酸腐诗文; 六、头已花白却喜唱艳曲; 七、施人一小惠便广布于众; 八、与人交谈便借刁言以逞才; 九、借人之债时其脸如丐,被人索偿时则其态如王; 十、见人常多蜜语而背地却常揭人短处。紫府之生平,我素有所知,从不对旁人提及师承,对女子持之以礼,不酸腐,不逞才,施恩不图报,如今已是重回先天,仍是不见半分志得意满之态,我言之十项,紫府一项无有,这便是我愿意与紫府相交的缘由和道理。” “徐先生谬赞。”李玄都摇头道:“只是见得世情多了,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而已。” 徐先生笑道:“世上多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妄人,少的是自知之人,太上道祖有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所以人尤其贵有自知之明。” 李玄都轻声道:“当年张相教我:‘待人以诚,若待人不诚,又无自知之明,自以为举世可欺,听其言而观其行,殊不知肺肝如见。’我这些年来一直将此言牢记心中,故而轻易不结交朋友,若交朋友,必定待之以诚。” 徐先生闻言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将话题转开:“紫府,你这次剑秀山之行功德圆满,不知何日动身启程?” 李玄都说道:“越快越好。” 徐先生没有过多挽留。 第二日,李玄都一行人告别了此处清水秀水,离开剑秀山,继续去往龙门府。 徐先生与守山老人一直将他们送到山脚,待到一行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后,稍稍落后了一个身位的守山老人望向徐先生,轻声问道:“他真能行?” 徐先生负手而立,缓缓开口道:“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虽说君子多半中途夭折,很难笑到最后,但必有一番作为。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所以我还是更相信这些儒家君子,最起码他们不会像谢雉一样,不知何时就给你一个‘惊喜’。”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丑奴儿 剑秀山往北去八百里,过两府三县之地,有一座大山名为紫仙山,位于龙门府石安县境内,距离龙门府不过二百余里,常人所不知的是,这里也是天乐宗的一处重要山门所在。 说起天乐宗,同样是起源于道门。道门旁支无数,有如清微宗精通铸剑御剑之道,有如正一宗精通火雷符篆之道,有如神霄宗精通风雷丹鼎之道,有如太平宗精通占验卜算之道,有如皂阁宗精通饲鬼养尸之道,也有如阴阳宗精通阴阳谶纬之道。 除此之外,道门之中还有房中术一道,与佛门的欢喜禅有异曲同工之妙,分别被牝女宗和天乐宗所继承。两者相比,牝女宗贵精而不贵多,天乐宗却是有些落了下乘,贵多而不贵精,且操持皮肉生意,又称娼门。 如果拿将两者比作是做生意,牝女宗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天乐宗则是薄利多销,各有优劣,不过还是牝女宗更为金贵一些。 天乐宗因为要操持皮肉生意的缘故,居无定所,山门多变,忽而在辽东,忽而在齐州,忽而在江南,如今又到了中州,就在这紫仙山中。 与其说紫仙山是天乐宗的山门,倒不如说这儿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行院,更甚于江南和帝京等繁华之地。 所谓行院,就是风月场所,只是与寻常的青楼勾栏等烟花之地不同,行院一般只接待达官贵人和富商巨贾。 行院大致可以分为三等。 一等行院占地极大,几乎与官员富商的府邸无异,其内别有一番洞天,庭院深深,幽静雅致,女子多是姿色姣好,不乏花魁人物,更有精通文墨音律的清倌人,除了一众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无数,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故而许多富家公子才会在其中流连忘返,甚至是败尽了万贯家产,换成寻常青楼,哪里能有如此大的胃口,非要被银钱生生撑死不可。 行院内部又被分成无数个独栋小院,许多权贵人物都会在此梳拢一个粉头,包下一座独栋小院,倒不全是为了女色享受,毕竟出入此地者非富即贵,从来都少不了娇妻美妾,此举也算是闹中取静,避世修养,乃是名士大儒们的最爱,可谓是名士风流必不可少的做派。 第二等比起第一等,在风雅档次上并不相差多少,甚至还犹有过之,只是规模上有所不如,多是私宅或画舫形式,许多名妓不愿受老鸨辖制,就是以此自立门户,或是以居士身份,或是以道士身份,作为遮掩,通常只是接待熟客。 比如那位常常与当世文人诗词唱和的鱼姓名妓,本是官宦家族出身,在家族败落之后,因为美艳动人,体态玲珑动人,故而被当朝大员看中,纳为妾室,后因正妻不能容,出家为女道士,又因其天性聪慧,才思敏捷,好读书,喜属文,与许多名士大儒多有来往,在诸多名士的热捧之下,很快便成为声名显赫的名妓。 至于最后一等,就是不入流了,虽然也有唱曲、陪酒、下棋、打茶围等陪客手段,但多了许多烟火世俗气,少了许多清幽雅气,是名士们不屑于去的地方,多是寻常富商和小门小户的穷酸士子光顾。 整个紫仙山就是一座巨大的行院,早在明雍年间,天乐宗便来到此地,花费人力财力无数,将整个紫仙山的山腹挖空,在其中建造了一座超一等的行院,几乎就是一座小城,其中除了天乐宗手下的娼户女子和各种乐工、裁缝、工匠、仆役之外,就只有各种身份显贵的客人。 这些客人,有的是来自于大魏,有的来自于大周,各自隐藏了身份,共处一室。 这儿的主人形同一位自立门户的君王,有“天乐教主”和“紫仙王”之称。 这座巨大无比的行院,被他命名为“天乐桃源”。 顾名思义,这个地方对于来自天南海北的客人而言,是个足以乐不思蜀的世外桃源之地,可是对于那些苦难女子而言,是可进不可出之地,进来容易,想要出去就难了。这儿的女子出身多种多样,有的是因为家中贫困而被父母狠心卖掉,有的是被拐卖而来,甚至有传闻说,不少江湖上的女侠仙子,也遭了天乐宗的毒手,被绑到此地。不管是何种出身,来到此地之后,就只有一种身份,此生再难见到天日。 至于如何进到“天乐桃源”之中,江湖上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答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除非是真正的大人物,其他人想要进入其中的,都要靠天乐宗的人引路,走过一条长长的地道,方能进入山腹之中,这儿不分白昼黑夜,悬挂灯笼燃灯秉烛无数,放眼望去,楼阁叠着楼阁,长廊连着长廊,尽是灯火辉煌,放眼望去,通红一片,又被誉为无日之城和不夜之城。 故而江湖上有个说法,中州四座城,一座是龙门神都城,一座是北邙鬼城,一座是中岳佛城,一座无日不夜城。 所谓神都城,便是指龙门府的府城,同时也是中州的州城,传承数千年,九朝古都;北邙鬼城是指北邙山深处的皂阁宗山门,雄立于无数帝王坟冢陵墓之间,饲鬼养尸无数,几如酆都阴曹一般;至于中岳佛城,则是位于中岳之上的佛门祖庭静禅寺所在,静禅寺之大,共一千间宫殿,其中有三座九层楼宇,红山内外围城三重,远远望去,无数庙宇层层相叠,如城池一般,故而又被称作“佛城”。 “天乐桃源”能够与其他三座城相提并论,哪怕是排在最末,也可见一斑。 也正因为“天乐桃源”的缘故,原本算不上繁华的石安县在这些年来,从一个谁也不爱来的下县,生生变成了一个油水丰厚的上县,虽说因为往来权贵极多,这儿的油水有些烫手,但架不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仍旧有不少人甘愿花钱费心思找关系,要来这儿做上一任知县。 这座县城鱼龙混杂,故而城门检查十分严苛,在稀疏人流中有一名骑驴的女子,身段还算苗条,一身江湖人的短打扮,戴着斗笠。 她递出一张路引给守门城卫,精壮披甲的年轻士卒确认无误后,瞥了一眼这名女子,只见其相貌丑陋,五官肿胀,好似是被水泡过的水鬼一般,让人倒尽胃口。 城卫的脸上流露出厌恶之色,就连原本那点还想要揩油的心思也彻底没了,心底暗骂一声晦气。他又伸手拍了拍挂在驴背上的褡裢,见没有什么金铁硬物,也就没有再过多为难,给她放行了。如今的城内来了一群青鸾卫大爷,县衙里的一干老爷们,无论是县尊大老爷还是县丞二老爷,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惹恼了这些身上带着钦命的凶神,他们这些底下当差的,也不敢随意生事。 入城之后,街道上明显变得热闹起来,女子牵着毛驴走得不紧不慢,几个游手好闲的青皮无赖正站在街边,双眼不住地打量着过往行人,见到这么一个孤身一人的弱女子,相视会心一笑,便想要上前行些不轨之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女子刚好朝着他们望来,当他们看到女子尊荣时,立时被吓了一跳,大骂一声晦气,再没了先前的心思。 女子对此早已是习以为常,抬手压了压斗笠的帽檐,继续牵驴前行。 第一百八十三章 百媚娘 走了没多久,女子来到一处岔路口,看到一家旗帜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简陋酒肆,有个身段饱满诱人的少妇在门前依柱而立,双臂抱胸,尽显成熟妇人独有的风情。 牵着黑驴的丑陋女子停下脚步,望着成熟女子,在外人看来,这也许是一个丑女对于一位成熟美女的羡慕或是嫉妒,可实际上,在她的双眼中有许多复杂情绪,却唯独没有这两样情绪。 两人好像相熟,如此对视片刻之后,成熟女子率先开口道:“进来坐坐?” 牵着黑驴的女子点了点头,来到酒肆前,把黑驴拴在门柱上,随着成熟女子一起进了酒肆。 此时的酒肆中还坐着十几位凶神恶煞的绿林草莽,都是走江湖的,在身上描龙画虎还是轻的,直接将兵刃明晃晃地放在桌上,这才是好汉本色。 见到两个女子,纷纷起哄,荤话不要钱似地往外抛,酒肆的老板娘显然已是见惯了如此场面,应付娴熟,跟在她身后的女子却是不太习惯,她也干脆,直接摘下斗笠,环视四周,原本还吵吵嚷嚷的酒肆立时没了声音。 直到两名女子去了酒肆的后堂,才有一名光头汉子回过神来,“这他老娘的也太丑了吧?吓死老子了!” 有了片刻安静的酒肆立刻有吵吵闹闹起来,多半是在讨论方才那名女子的相貌。 内堂与外间,不过隔着一层薄薄的门帘,自然可以将这些吵嚷声听得清楚,成熟女子坐在一张四方小桌前,示意来人请坐,“都是混江湖的糙汉子,嘴上没有把门的,不要介意。” 女子随手将斗笠挂在墙上,面无表情地坐在成熟女子对面的长凳上,惜字如金道:“早已习惯。” 成熟女子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计较,直奔主题:“我在信上已经与你说明,不要来趟这里的浑水,你为什么非要来?” 丑陋女子道:“他抓走了我妹妹,他打的是什么主意,真当我不知道?说什么双修证道,不过是当作鼎炉罢了。” 成熟女子皱了下眉头,稍稍加重语气道:“我说过,我会照看好她的。” 丑陋女子冷笑不语,显然是信不过成熟女子的这个承诺。 成熟女子见她还是如小时候那般倔强,不由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为了等你,专门在这儿开了个酒肆,等了你足足一个月,我希望你看在这份情面上,再等一等,不要急着去紫仙山送死。” 丑陋女子稍稍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两名女子其实是同出一宗,是名副其实的师姐师妹,成熟女子是师姐,丑陋女子是师妹。 按照她们这一宗的规矩,有些类似于佛家的法号,入宗之后不再以原本姓名称呼,而是以流行于烟花之地的词曲为名。人如词名,这名成熟女子的词名便是百媚娘,而丑陋女子的词名则是丑奴儿。至于丑奴儿口中的那个“他”,则是她们的同门师兄,词名醉春风。 虽说丑奴儿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离开了宗门,但姐妹两人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百媚娘不希望同门操戈,再者说了,以丑奴儿孤身一人,又如何是已经贵为一宗之主的师兄的对手?恐怕她还未见到师兄,就已经身死。 如今的宗门之中不乏天资卓著的好苗子,有宗门的人力物力扶持之下,三岁启蒙,五岁开悟,十岁入门筑基,二十年内培养出一位先天境的小宗师并非什么难事,只要有足够的先天境小宗师作为支撑,再加上几位坐镇宗门的归真境宗师,便是当之无愧的一方豪强。 如果在此基础之上,再倾尽整个宗门之力,全力扶植出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不求能够跻身太玄榜,只要是天人境即可,那样宗门便有了坐上棋盘赌桌的资格。如今的宗门虽然还差着一步,但也已经有资格进入大魏朝廷的视野,这几年来被朝廷投入了不少人力物力扶持,再加上师兄在这些年来舍得往外送银子,用实打实的真金白银铺出了一条直通帝京城司礼监的青云之路,有司礼监老祖宗的呵护,就算你是过江强龙,也讨不得好去。 当年帝京一变,朝廷看似狼狈,实则是因为朝廷内斗,这才让各大宗门有了入场的机会,而且也不是一个宗门就能撬动朝廷,近乎是正道十二宗全部入局,再加上几大邪道宗门藏于暗中推波助澜,这才主导了朝廷局势,若仅仅是一个宗门,哪怕是正道魁首正一宗,也无法抗衡坐拥大半个天下的大魏朝廷。 有大魏朝廷作为靠山,何惧之有? 如今的宗门早已不是当年丑奴儿离开时的样子,现在她这样贸然上门,不管是寻衅也好,还是讨回一个公道也罢,都是自取死路而已。百媚娘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丑奴儿并非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实在是因为关心则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沉默了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再等一等,等到何时?等到生米煮成熟饭?” 百媚娘摇头道:“我也说不准,兴许会有变数也说不定。” 丑奴儿气恼道:“如果没有变数呢?难不成就这么傻等着?眼睁睁地看着我那妹子掉进狼嘴虎口之中?” 百媚娘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便给你透漏个风声吧,你也知道,如今的宗门不是真太平,这些年来没有天人境的大宗师坐镇,被人家给盯上也是难免之事,先前还是拉拢,如今幕后之人终于是等不及跳了出来,此事若是处置不好,虽说不至于动摇根基,但也免不得被割下一块肉去。” 丑奴儿闻言之后,眼神一亮,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百媚娘苦笑道:“如今那人的使者就住在紫仙山中,若是师兄与其依旧谈不拢,那人便会亲自来谈,到那时候,师兄自顾不暇,你若是再趁乱行事,不是没有可能成功。可如果你现在就贸然登门,师兄在恼怒之下,是真会杀人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丑奴儿也不能再继续坚持了,领了自家师姐的这份情,然后问道:“师姐,你呢?你又打算怎么办?如果那人要狮子大开口,师兄自然不依,两方难免大打出手,要知道覆巢之下,难有完卵,你该早些想个退路才是。” “退路?哪里还有退路。”百媚娘又是苦笑一声,“事到如今,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丑奴儿想了想,又问道:“师姐,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百媚娘脸上苦笑更甚,说道:“不清楚,只听师兄提起过,那人姓陆,是太后娘娘身边心腹,太后对其极为信任宠信,就连司礼监的几个秉笔,也要礼让三分。” 这下便是丑奴儿都有些惊讶了,能让司礼监的几大秉笔低头,这份恩宠可着实有些吓人了,毕竟司礼监素有内廷之称,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更有“内相”的美誉,掌印之下的秉笔们,便相当于内阁的几位阁老,已然是朝廷中权势最重的一小波人。 由此看来,这条过江强龙的来头当真不小。 提到这些,百媚娘的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忧愁,嘱咐这位师妹道:“你先在此地停留稍等,可以替我照料这处生意,我现在就要赶回紫仙山,看看那边情形如何,若是有合适时机,我会给你传信。” 说罢,她便要转身离去。 丑奴儿忽然道:“师姐! 百媚娘停下脚步。 丑奴儿轻声道:“万事以保全自身为重。” 第一百八十四章 凤楼春 百媚娘来开石安县后,径直前往紫仙山中一处隐秘入口,经过一段在山岩中以人力开凿出来的漫长通道,终于了回到紫仙山的山腹,这是一条专供天乐宗上层通行的通道,鲜有人知,出口位置开在一处锦绣房间之中,地面上铺着一张从西域运来的名贵地毯,以一架三叠式玉石屏风将内外两间隔开,外间被布置成待客的客厅,內间则是布置成书房的样式,专门有一张紫檀木书案,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还有诸多清供雅物,尤其是一块用整块白玉雕成的蟠龙镇纸,无暇通透,背面微雕有太上道祖的三千言,仅是这些东西,就能价值百余太平钱。 在百媚娘走出通道之后,一面书架轰然移动合拢,将通道的出口遮挡。 这儿不是百媚娘的住宅居处,只能算是是供她小憩和处理宗门事务的地方,她作为天乐宗的副宗主,在“天乐桃源”有一座独属于自己的府邸,这儿则是天乐宗的宗门重地,类似于正一宗的大真人府,乃是宗主居所,同时也是宗门的议事场所,各长老、管事平日并不在此居住,但各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单独房间,以供处理宗内事务。 百媚娘才在书案后坐下,门口就传来一阵毫不掩饰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百媚娘平静道:“进。” 一名身着大袖宫装的妇人缓缓走进屋内,开口就笑:“副宗主,这几日隔三差五就出去一趟,可是等到要等的人了?” 虽说每位长老的房中各有一条通道,但这些通道最终都会汇聚到一条出山之路上,这条位于山腹之中的出山之路有专人把守,只要在紫仙山的入口位置多布眼线耳目,就可以知道宗内之人是否离开过“天乐桃源”。 百媚娘对于妇人的笑里藏刀无动于衷,淡然道:“我出去与否,与你何干?” “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妇人笑了笑:“毕竟你我都是同门,同门之间相互关心一下,难道不行吗?” 百媚娘盯着妇人看了一会儿,展颜笑道:“当然可以,毕竟你是宗门的大管事,我与你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知道你素来行事谨慎,生怕有半点差池,所以多问上一句也在情理之中。” 妇人同样直视着百媚娘,语气柔和了许多,“既然姐姐知道我谨慎,那事情就好办了,我听说姐姐私下与一个本宗弃徒常有来往,若是我所猜不错,姐姐这次去见的就是此人?若是姐姐被这等宵小之辈蒙骗,那就不好了,所以我打算将此事告知宗主,请他来定夺,这就稳妥了,想必姐姐宽宏,一定不会责怪妹妹,对不对?” 百媚娘望着她,没有急于开口。 这名妇人就是整个天乐宗的第三号人物凤楼春,这些年来,两人间隙不断,像今日这样的勾心斗角,早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次。 凤楼春,这个名字一听便带着稍许风尘意味,事实上也是如此,她乃是紫仙山“天乐桃源”的大管事,论境界修为,在天乐宗诸多长老供奉中算是不上不小,先天境而已,可要论地位,便是仅次于宗主醉春风和副宗主百媚娘。 在一个偌大宗门之中,不一定是修为越高也就地位越高,如果境界修为没有高到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地步,那么有些时候还是要看其他方面,就拿凤楼春来说,单纯以她先天境的修为自然无法服众,可谁让她善于经营呢?这偌大的一座“天乐桃源”都要靠她操持,每年每月,不知多少白花花的银子从她十指间流过,说是金山银山也不为过,就冲这赚钱的本事,旁人不服能行? 若没有这雪花花的银子,宗主拿什么铺路?拿什么去打通宫里司礼监老祖宗的关节门路?若没有那位老祖宗的呵护,这天乐宗又凭什么在此地立足? 要知道中州距离西北已经不算远了,牝女宗早就对同出一源的天乐宗有吞食觊觎之心,若非天乐宗与司礼监有黄金堆出来的香火情,使得司礼监动用权柄,令中州守军在紫仙山一线严密设防,阻拦牝女宗势力南侵渗透,天乐宗早就给吃得骨头不剩。 若是银子跟不上,司礼监的香火便要断掉,牝女宗的那帮贱人最是喜好见缝插针,立时就会动手,天乐宗便岌岌可危,已经覆灭的荆州平安县龙氏便是前车之鉴。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凤楼春倒是还好,有赚钱的本事,也有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牝女宗得了这处“天乐桃源”,也要人来经营,那她大不了改换门庭,做了牝女宗的弟子便是,反正都是女子,女子何苦为难女子,牝女宗多半也会乐见其成,可天乐宗上上下下的老少爷们,总不能认了干娘做那裙下之臣吧? 就冲这点原因,天乐宗上下谁敢不服她凤楼春? 至于什么正邪之争,什么天下大势,天乐宗比不了无道宗、牝女宗这等庞然大物,根本掺合不了,还是安心赚自己的银钱才是正道。 所以她是天乐宗的主和一派,毕竟和气生财。 至于主战一派,就是副宗主百媚娘了。在凤楼春看来,和那些过江强龙硬碰硬有什么好处?真要细细算起来,就算是打赢了,也不过是赚到一个面子,里子上却是元气大伤。若是打输了,丢了面子,伤了里子,就不是赔钱可以了事,极有可能会被人家乘虚而入。那“天刀”秦清为何能成为忘情宗和补天宗的两宗之主?还不是忘情宗式微,这才被补天宗的秦清钻了空子,就算是当年一手遮天的皂阁宗,如今也不得不寄人篱下,在阴阳宗的屋檐下低头,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说到底,还不是吃准了宗主好强的性子,整天鼓吹这个,投其所好罢了。 正因为如此,凤楼春与百媚娘之间一直关系不睦,暗中颇多龃龉。 过了片刻之后,百媚娘方才缓缓开口道:“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向师兄解释,就不劳凤妹妹的大驾了。” 凤楼春拉长声调“哦”了一声,笑眯眯道:“既然如此,那倒是妹妹我多事了。” 百媚娘不再理会她,径直出门。 凤楼春站在原地未动,只是转过身,望着百媚娘的身影,冷笑不语。 庙堂之上有帝王心术,这是朝堂上皇帝的说法,说白了无非就是平衡之道,使得下面的两方人形成相互制衡之势,无法一家独大,从而无法威胁到皇帝的地位,这一套放到宗门之中同样适用。就拿她们天乐教来说,宗主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总揽大权,百媚娘这个副宗主就好比是那内阁首辅,而她呢,则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一内一外,相互制衡,谁也不能越过自己的本分去,这宗主自然也就高枕无忧了。 她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挑衅百媚娘,宗主不但不会怪罪于她,反而会觉得她做得对,愈发偏向于她。 当然,她也没想着把百媚娘给彻底踩死,更不要提什么斩草除根,且不说宗主和百媚娘之间这么多年的师兄妹情分,就以宗主的心性而言,也绝对不会让她一家独大。可她觉得,两人换一换位置还是可以的,让百媚娘站在她后面,由她来做这个一人之下的副宗主,这才是刚刚好。 在百媚娘离去之后,凤楼春也不在此过多停留,想了想,也往宗主所在的方向行去。 她倒要看看,你这个百媚娘,要怎么跟宗主解释,若是解释不清楚,或是想要含混其辞,她倒是不介意帮个忙,让宗主好好明白明白。 第一百八十五章 醉春风 在这座地下之城中,不见天日,所以越是繁华人多的地方,所悬挂的大红灯笼也就越多,百媚娘往醉春风所在的居处行去,一路往上,路上的大红灯笼却是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一根根红烛,火光跳跃不定,使得行走中的人影仿佛是一个个正在张牙舞爪的恶鬼,分外吓人。 百媚娘来到一座位于最高处的大殿之前,让守门的弟子通报之后,缓缓走入这座大殿之中。 大殿极大,共用十二根漆红大柱撑起,柱上以金纹为饰,浮雕有双龙戏珠,精美无俦。柱上又挂着各色绸缎织成的帷幕,蔽人视线。 入殿之后,是一条笔直通道,铺着红色地毯,在直道两旁则被挖空成两方大池,以白玉贴壁,以青玉铺地,蓄有清水,蓝盈盈地可见其底,又开有水道,环绕大殿一周,将两方水池相连,其中可见鱼儿蜿蜒游动,水面上则飘着一盏盏荷花灯,随水绕殿而行,将整座大殿照亮。 在直道的尽头,也就是大殿最深处,有一架十二扇的屏风,上绘有一副声势浩大的《天师登仙图》,只见上方是万千白云托起九重天阙,下方是一片浩渺大湖,在天阙之下有紫气弥漫,湖上有九十九只仙鹤正欲振翅而飞,整幅图构图浩大,气势磅礴,唯独在天地之间,有一点白色身影,正仰头望着漫天紫气和紫气之后的天阙,便是天师。 此图并非临摹之作,而是一位丹青圣手有幸亲眼目睹正一道大天师登仙所作。 在这架屏风的后面,就是天乐宗的宗主,醉春风。 百媚娘站在屏风外面,向屏风内的醉春风说了她与丑奴儿相见的概况,不过却隐去了她对丑奴儿透漏宗内机密之事,只说她劝丑奴儿不要轻举妄动。 屏风后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就见屏风缓缓移开,露出屏风之后的景象。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高不过三寸,上面正中位置摆着一张四四方方如棋盘的小桌子,皆是以紫檀木打造。在小桌左右摆有一套炉瓶三事,香炉和箸瓶是前朝官窑所制,绘有青花,素有“家财万贯不如一片”的说法,其中所焚香料乃是绝品龙涎香,一寸一金。 桌子上放着一只酒壶和一只酒杯,桌后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袒露着上身,盘膝而坐,长发未曾束以发冠,任由其随意披散下来。在男子身旁左右还有两名身段极是诱人的妙龄女子跪坐,身着轻纱,美妙酮体若隐若现,领口开得颇大,映出一片雪白,两人俱是低眉顺眼,一人双手捧着酒壶为男子斟酒,一人以黄金长箸轻轻拨动炉内香块。 这位天乐宗的宗主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自己师妹的眼睛。 百媚娘垂手而立,平静地与师兄对视。 香炉中有袅袅的青烟在面前升起,隔绝了两人的视线,也让人有些看不清男子的面容,他的声音从青烟中传来,语气平静无波,让人听不出太多喜怒,“仅仅是稳住她就够了吗?” 百媚娘低头道:“回宗主,丑奴儿毕竟与我们同出一门,既是我的师妹,也是宗主的师妹,她此举固然有不妥之处,但也情有可原,所以恳请宗主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慢慢劝她,总会给宗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醉春风不置可否道:“若是她不听劝呢?” 百媚娘一时无言。 醉春风放下手中的酒杯,挥手驱散面前的青烟,露出一张略带阴沉狠厉之色的英俊面庞,缓缓说道:“你这个人万般好,就是太顾念旧情,也太心慈。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个当家的媳妇,上要照顾迈公婆,中要侍奉丈夫,下要照看年幼的孩子,若是还有兄弟姐妹,免不了也要挑到肩上,你说你这是为了什么?” 百媚娘低下头,轻声道:“无外乎求一个心安而已。” 醉春风轻笑了一声,“难怪师父当年说你是拜错了师门,你这种性子,若是去了慈航宗,那才相称。” 这样的话语,显然不是第一次说了,百媚娘也没有如何诚惶诚恐,只是平静以待。 就在此时,殿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一身锦绣宫装的凤楼春袅袅而来,在百媚春的身旁站定,先是朝醉春风一礼,然后开口道:“方才宗主和副宗主说的话,我在门外已经听到了,副宗主心底仁善,让人佩服,可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慈者,仁爱之士,若为仁爱,则无威严,然兵无令不行,将无威则乱,故掌兵者必威大于慈,若能恩威并济乃是最佳人等。义者,忠义之士,若为忠义,则多好友,然多好友则必然重友而轻财,所谓仗义疏财,所以义者不能守财,也守不住,因为他们不在乎财。” 百媚娘的眼皮微微一跳。 凤楼春笑颜如花藏尖刀,说道:“我们天乐宗的立身之本在于这‘天乐桃源’的生意,是为财。姐姐贵为我们天乐宗的副宗主,要立威。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姐姐这个心善的毛病,都要改一改了。” 杀机暗伏。 这句话明里在说百媚娘心善,话外之音却是暗指百媚娘德不配位。 百媚娘在沉默片刻之后,轻声道:“所谓‘势大者无仁,厚财者无义。’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天乐宗都是一帮不仁不义之人了?!” 凤楼春神情顿时一凛:“我没有这样说。” 百媚娘一改方才的忍让,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那你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凤楼春顿时感觉到今天之事怕是要来一个你死我活才能解决了,她望了醉春风一眼,然后又望向百媚娘,语气转冷道:“我只是说有些人不识好歹,不知进退!就像那个丑奴儿,三番五次前来搅扰,都是副宗主给压了下去,殊不知斩草必要除根!对付这些人,不往死里逼得走投无路,可真就要春风吹又生了,若是将她继续放任不管,待到哪一天,她与外人联手,要将我们天乐宗置于死地,那是副宗主抵罪还是谁抵罪!?” 百媚娘此时也动了几分真怒,拔高声调:“若真是如此,我来抵罪就是!” 凤楼春立时讥笑道:“单凭你一人,抵得了吗?” “你!”百媚娘气急,一身归真境的气机鼓荡不休。 就在这时,醉春风抬了抬手,示意身旁的两位侍女暂且停下动作,然后缓缓起身,不轻不重道:“好了。” 百媚娘终是没有出手,在醉春风的注视下,缓缓散去那一身骇人气机。 醉春风绕过小桌,走下大床,说道:“如今外敌压境,我们自己人不能乱,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那个青鸾卫的使者还在桃源,我们不能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凭白让他看了笑话。” 他又望向百媚娘,“师妹,你的心思,我这个做师兄的当然可以理解,但是凤楼春所说的,也不能算错。所以丑奴儿的事情,我可以交由师妹去办,只要师妹把她劝下,我便既往不咎。可如果她不听劝,仍旧要一意孤行,那就不能怪我不念当初的师兄妹情分了。当然,我也不会让师妹为难,我会亲自动手。” 这番话乍一听是不偏不倚,可实际上还是偏向凤楼春,只是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百媚娘也无话可说,只能点头应下。 然后醉春风又望向凤楼春,语气中颇为不悦道:“你的心思,我也知道,可你要知道分时候、懂分寸,以后若是再这样没规矩,我便不能容你!” 虽然这番话有说给百媚娘听的意思,但也颇为严厉。 凤楼春知道自己今日触碰到了宗主的底线,脸色一肃,喏喏应下。 第一百八十六章 落叶聚散 待到百媚娘离去之后,醉春风不再提起刚才的那一茬,问道:“那名青鸾卫的使者怎么说?” 凤楼春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还是老样子,不肯退让半分,并且威胁说,如果我们现在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以后再想答应可就难了。” 醉春风的脸色顿时阴沉了许多,吩咐道:“让他来见我。” 凤楼春点了点头,徐徐退出殿外。 醉春风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茶,用的是上等青花瓷盖碗。 盖碗有天地人之分,盖是“天”,碗是“人”,托是“地”,一般喝茶应是捧着“地”,用“天”拨开“人”中的茶叶,慢慢呷,细细品。可醉春风却是极为随意,一手便把盖碗全都握住,小指、无名指托住“地”,中指抵住“人”,大指和食指夹住“天”,这一拿娴熟自如,一看便是经常喝茶之人。 大殿里挂了帷幕,荷花灯的光线又不甚明亮。重重帷幕,昏昏烛影,美人在畔,富贵迷人,醉春风人如其名,像极了春风中摇曳的花王牡丹,浑身上下都是贵人的做派。 他把茶送到嘴边,也不品,就这么连茶水带茶叶一起喝入腹中。 不多时后,一名高大男子来到殿中,豹头环眼,一身青色官服,正是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 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道:“赵某见过天乐教主。” 醉春风仍旧端着盖碗,冷冷地望着他,声音听不出喜怒,“赵大人,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了,再说一遍你的条件。” 赵五奇双手下垂,不卑不亢道:“总共是三点条件。一,将‘天乐桃源’的三成收入悉数交予青鸾卫都督府,不得私匿。二,协助青鸾卫都督府在‘天乐桃源’开设分府,借此地侦讯西北事。三,将天乐宗设在各地的生意场所,悉数告知青鸾卫都督府报备,不得隐瞒。” 醉春风听完之后,陷入沉默之中,过了片刻,他方才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位置,冷冷讥讽道:“不动刀枪,仅凭着三言两语,就想使我天乐宗沦为你们青鸾卫的附庸,如今可不是明雍年间,青鸾卫也不是当年的青鸾卫,你们那位陆都督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 赵五奇毫不动怒,平声静气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若是天乐教主有不满意的地方,大可以说出来,我们可以商榷,不要置气,以免伤了双方的和气。还有就是,我希望天乐教主能尽快给出一个答复,否则等到陆大人亲自来了,恐怕就不止是这三个条件了。” 整个大殿中骤然一静。 醉春风的目光慢慢抬起了,越过面前的赵五奇,穿过道道幔帐,望向大殿的门外,无数的红色灯笼汇聚成一片火红的海洋,与昏暗的此地极不相称。 下一刻,他猛地将手中盖碗狠狠摔在地上。 碎片迸溅,茶水四溅! 赵五奇的眼皮微微一跳。 这一刻,醉春风将身上所有的雍容贵气一扫而空,显现出他身为一名江湖人的狠厉,寒声道:“牝女宗的宫官都不敢如此威胁老子,你他娘的算老几?” 说罢,醉春风看也不看赵五奇一眼,径直朝殿门外走去。 赵五奇仍是毫不动怒,转过身来望着醉春风的背影,平静道:“同根同源的牝女宗不会帮天乐教主,其他辽东四宗也帮不了天乐教主,能帮天乐教主的只有我们青鸾卫,难道天乐教主不想踏足天人境吗?” 醉春风的脚步戛然而停。 ……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一行人从芦州到荆州再到中州,当行至龙门府境内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李玄都停下脚步,望着视线尽头的连绵群山,怔然出神。 霜降之后,秋意渐浓,树叶枯黄而落,徒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候鸟南迁,螟虫蛰伏,入夜之后,除了偶尔几声寒鸦啼鸣之外,竟是不闻半分虫鸣鸟叫。每每寒风拂面,都携着一股要浸透到骨子里的凉意。 细细算来,这次从芦州到中州,从夏末秋初一直走到了秋末,真正抵达龙门府的时候,应该是快要入冬了。竟是走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着实不算短了,换成以前,他从西北跑到帝京,也没花了一个月。 只是曾经的赴京之行颇有耀武扬威之嫌,那时候的李玄都只觉江湖中除各宗之主外,再无对手,便想要来一次剑动京华,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太过年少轻狂。 李玄都收回视线,望向颜飞卿:“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玄机兄,你我二人就在此分别吧,” 其实还未到石安县的时候,颜飞卿就收到一封十万火急的传书,传书之人是那位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的苏仙子,信上说有又名“僵尸之王”的太阴尸将要出世,仅凭她一人之力,难以应付,请颜飞卿立刻前往,助她一臂之力。 颜飞卿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先去苏云媗那边,原因有二。第一,现在到了中州境内,距离神都城也不算太远,而且李玄都已经恢复先天境,就算再遇到神霄宗的苏姓长老,也可以自保无虞。第二,不管怎么说,苏云媗也是他的未来道侣,也关乎到正一宗和慈航宗的结盟之事,不好置之不理。 颜飞卿道:“旱魁出世,赤地千里。这次的太阴尸出世之事,虽说不至于是旱魁这等绝世凶物,但也不容小觑,若是放任不管,必定会酿成大祸,现如今各路高人都已经听闻风声而动,贫道身为正一宗掌教,自然无法置身于世外,还望紫府兄谅解。” 李玄都摇头道:“没什么谅解不谅解的,若非我现在身上还担着干系,我也一定要随玄机兄去看上一看的。” 颜飞卿微笑道:“此事不急,太平宗的高人只是算出了太阴尸将要出世,可具体的出世时间和出世地点还未确定,这期间免不了要行走于各大山川之间,也是一个熬人的苦差事。” 李玄都略微惊讶问道:“太平宗不是已经封山了吗?” 颜飞卿摇头道:“具体情形如何,我也不是十分清楚,还要等见到霭筠之后才能知晓。” 李玄都点点头,不再继续追问下去,转而说道:“不为良相,但为良医,这是儒门弟子的志愿。我道门弟子,不求长生,但求铲妖除邪,护得一方平安事。实不相瞒,这些时日相处下来,玄机兄让我对正一宗的印象大为改观,若是哪一天,真正天下太平了,我也愿意一人一剑,像玄机兄这般降妖除魔,为一方水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颜飞卿微微一笑,先是诵了一首七律:“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人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然后说道:“乱世方有妖孽出,若是真正天下太平了,哪里还有如此多的妖邪?就算是有,那也是生在人心角落之中,此等妖邪乃是心魔,是人行魔道,就算是道祖佛陀亦不可救,紫府兄怕是要失望了。” 两人相视一笑。 颜飞卿抬头看了眼天色,没有如道人那般稽首行礼,而是以江湖人的方式直接抱拳道:“紫府兄,今日一别,日后龙门城再会。” 李玄都同样抱拳还礼道:“龙门再会。” 颜飞卿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行去,李玄都站在原地目送,待到走出百余丈的时候,颜飞卿似乎知道李玄都在目送他远去,没有停驻转身,而是挥了挥手。 李玄都这才收回视线,对身旁的胡良和周淑宁,说道:“走吧,我们也该继续赶路了。” 斜阳余晖中,一行三人,往石安县的方向慢慢行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花魁盛事 若是按照原定路线,本不用经过石安县,只是李玄都临时起意去了一趟剑秀山,再从剑秀山去往龙门府城,石安县便成了必经之地。 过了石安县,便是龙门府城,满打满算,就只剩下一旬左右的路程。 秋日里黄叶漫天,让人难免生出几分惆怅。起先小丫头还会抓紧时间向李玄都讨教一些修行上的疑惑,后来临近石安县的县城,就开始沉默寡言。小丫头年纪还小,不懂得掩饰情绪,自从太平客栈被李玄都相救之后,她便将李玄都视为最大的依靠,半父半兄长,如今分别在即,再加上沈霜眉和颜飞卿先后离去,又添几分离别之意,小丫头自是难掩失落不舍之情。 李玄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也无话好说,只能顺其自然,让小丫头自己慢慢适应想开。 到了石安县,李玄都发现家家客栈都已经客满,别说住宿,就连一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眼看着天色已经黑下来,几人还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总不能就这么露宿街头。 胡良将腰间的“大宗师”摘了下来,横放于肩膀上,然后双手又分别搭在刀柄和刀鞘上,慢慢悠悠地说道:“老李,知道人为什么这么多吗?” 李玄都摇了摇头。 胡良露出一分男人都懂的笑意,“因为马上就是竞选花魁的日子。” 所谓花魁,便是青楼女子中的魁首,就像江湖中人评选坐次,可不是你说你是天下第一那就是天下第一了,得让天下都认可才行。青楼女子也是如此,不是哪个楼子行院自己评比一番就行,那最多只能叫“头牌”,还不能称之为花魁,要许多家一等行院联合起来,将各家的“头牌”们都聚集到一起,从中选出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方能以“花魁”二字称之。 当然,娼门这行当不能与江湖相比,不可能将全天下的娼门女子都汇聚到一处,多是分地点,或是帝京,或是江南,或是中州,如今胡良所说的竞选花魁,便是指中州的花魁。 李玄都也不是刚入江湖的雏儿,且不说应酬不应酬,楼子行院也是去过,自然知道胡良所说的意思,问道:“我记得竞选花魁应是五六月份才对,最晚也应是中秋节前后,怎么拖到了现在?” 胡良说道:“好像是‘天乐桃源’那边出了点状况,听说是四月份的时候起了一场大火,烧死不少人,也毁了好些房子,直到现在才算修整完毕,一来二去,每年一度的评选花魁之事,也就拖到了现在。” 李玄都不是圣人,就算不曾沾染风尘女子,该有的好奇也是有的。当年他初到帝京城的时候,就与张白圭一道去过,还有张白月也女扮男装一起随行,来到那座帝京城最大的行院之后,可谓是谈笑皆贵胄,往来无布衣,就算有布衣,也是李玄都这等身怀异术之人。女子无论是何等身份,皆是盛装打扮,如一朵朵盛开到极致的娇艳花朵,那几日,整个行院张灯结彩,不知喝去多少美酒,不知吟出多少诗篇,也不知花去多少银钱,通宵达旦,狂欢的气氛到达顶峰。 在那几日,最不高兴的恐怕就是已经嫁为人妇的女子了。不仅要丢了自家的男人,还要破财,因为这还涉及到评选花魁之事。 具体如何评选花魁,其实也简单,花魁嘛,不管名气如何之大,毕竟还是在于九流之中,也是要赚钱的。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江湖人分出高低,打上一架就行,评选花魁却是不行,所谓各花入各眼,有人喜欢牡丹,有人偏爱秋菊,无法统一,才情也是如此,难分高下,所以评选花魁,便看各路恩客们的手段。你说春波楼的幽碧姑娘最好,那好,你能为幽碧姑娘投上多少太平钱?换成其他珍贵珠宝也行,自有专门请来的师傅估价,这又叫做“缠头”。 有诗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到最后,哪位姑娘收到的“缠头”最多,那她便是本届“花魁”。输了的人也只能服输,毕竟是真金白银的较量,谁也别说谁在背后弄鬼。 当然,有些囊中羞涩的寒门士子,或是家中悍妻把持银钱之辈,又想参与如此盛事,又该怎么办呢?也简单,有才或是有名,两者有其一即可,有名之人,只要去与姑娘打个茶围即可,有文采的,若能写上一篇诗词赞誉姑娘,不但不用花钱,而且还能有润笔费用相赠。如此便是造势。当然,若是有钱、有才又有名,还有一副好皮囊的,别说花钱,恐怕是要被女子心甘情愿地自荐枕席。 归根究底,争夺花魁,看似女子与女子相争,其实也是男人相争,看各自背后的相好、金主、恩客,谁能更胜一筹,能让自己喜欢的女子露脸,自己的脸上也有光。 往年的时候,也不乏有金主们因为意气之争动了真火,行置气之举,开始以钱压人,几万两银子,甚至是十几万两银子,一夜之间便都送了出去,将自己支持的女子捧上花魁大位,也换得所有宾客的赞佩。 胡良是个爱热闹的,这种事情每每都少不了他,虽说他不能像一些权贵子弟那样一掷千金,但气氛到了,通常也会扔出些银钱,多的时候大概能有几百个太平钱,少的时候也有十几个,真金白银出去,换来姑娘们的一声“谢过胡爷”。 值得吗? 李玄都觉得不值,胡良却觉得心满意足。 这种事情,李玄都去了一次,开过眼界之后便不再参与,胡良常常关注,若有空闲便去参加。 关于“天乐桃源”,李玄都未曾去过,但却是久闻大名,由此地包揽中州的花魁评选,也在情理之中。 胡良将“大宗师”重回挂回腰间,压低了声音,“老李,既然遇上了这等好事,咱们不去凑个热闹?” 李玄都回头看了眼身旁满脸懵懂的小丫头,犹豫道:“还有淑宁,恐怕不好吧?” 胡良不以为然道:“有什么不好,当年张家妹子不是也去了?再者说了,这是评选花魁,不是逛窑子,都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什么的,尽是些风雅之事,有什么不好?” 李玄都还是有些犹豫。 胡良接着蛊惑道:“老李,这世人常说,养儿子要穷养,养女儿当富养。穷养的儿子知道来之不易,便不会败家。富养的女儿从小就见过世面,长大之后便不会被男人三言两语给骗了去。所以说啊,让淑宁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见识下这些所谓的文人才子究竟是些个什么东西,长大之后便不会被那些满肚子草包的书生给骗了去。” 如此一说,李玄都倒是有些动心。过去四年的时间中,他在闲暇时也曾读过一些野史笔记,其中有一个故事就是说闺阁小姐与书生私会之事,要说那书生出彩?也不尽然,若真正是人中龙凤,断不至于潦倒至此,可偏偏那女子自小就养在闺阁之中,除了父兄,便不曾接触过几个男子,平日里接触最多的就是身旁丫鬟,那书生先是勾搭上丫鬟,要了丫鬟的身子之后,又借丫鬟偷入闺阁,这才偷上了小姐。 也许在旁人看来,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戏码,可在李玄都看来,却是小姐懵懂无知和书生用心不良,若是此事闹大,那小姐便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嫁给书生,要么便是一死了之,无论怎么看,都是书生占了大便宜。 李玄都是真把小丫头当成了自家妹子,他可不希望以后小丫头行走江湖,也被人如此算计,打量着借此攀上玄女宗的高枝,或是来跟他攀上关系,所以让小丫头早见些人情世故,也没什么不好。 第一百八十八章 深夜酒肆 李玄都望向胡良:“要不看看去?” “当然要去!”胡良赶忙趁热打铁道:“细数各地的花魁评选,帝京那边以权贵子弟为主,江南则是以文人雅士和商贾为主,至于中州嘛,就是以江湖中人为主了,虽说‘天乐桃源’是天乐宗的地盘,但是许多正道中人也会前往,毕竟距离紫仙山不远就是龙门城,各大宗门在此都设有‘别院’,天乐宗也不敢做什么手脚。” “瞧你这点出息!”李玄都笑骂一句:“不就是女子吗?你如果真按耐不住,就赶紧找个良家女子成亲。” 胡良好似秀才背书一般摇头晃脑道:“这可不一样,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此间乐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玄都瞪了他一眼,“淑宁在呢。” 胡良赶忙熄声。 小丫头抬起头来看了两人一眼,又恹恹地低下头去。 显然对两人所说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头顶的一轮明月,说道:“好了,要去也是明天的事情,咱们当下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落脚才是正理。” 胡良左右张望了一下,眼神忽然一亮,伸手指着街道尽头处的一点光亮,“那儿还有人家,过去看看。” 当一行三人来到那点光亮处的时候,顿时有些失望,这儿不是客栈,而是一家小酒肆,只管卖酒,顶多再卖些下酒菜,是不管住宿的。 李玄都和胡良站在小酒肆的门前,两相无言。 若是换成以前,他们俩大可花上个几两银子,要上几坛子酒,在酒肆中坐上一宿,也就这么对付过去了。现在有个小丫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几日都是步行赶路,以小丫头的体力而言,已是非常疲累,再这么坐上一宿,第二天的精神头也就垮了。 就在此时,酒肆的门帘被人从里面挑起,然后走出一名女子。 她与李玄都四目相对,两人同时一愣。 因为他们曾经见过。 那是在送别了沈霜眉之后,李玄都一行人牵马而行,中途被一名骑驴的女子超越过去,这名骑驴女子五官浮肿,相貌丑陋,唯独一双眸子极有灵性,让李玄都印象深刻。 如今从酒肆中走出的女子正是当日那名骑驴女子,显然这名女子也认出了李玄都,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率先开口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倒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又遇到了公子。” 李玄都笑着点了点头,问道:“姑娘是这家酒肆的主人?” 女子笑道:“这家店是我姐姐的,我只是代为照看而已。” 不等李玄都开口,她已经主动问道:“公子可是因为客栈客满而没了落脚之地?” 李玄都苦笑道:“正是如此,本想着来这儿看一看,没想到姑娘经营的是酒肆。” “酒肆怎么了?”女子爽朗一笑:“我姐姐的这个酒肆后面还有个小院,若是公子不嫌弃,进来住上一宿便是。”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还未请教姑娘名姓?若是姑娘孤身一人,是否有些不妥?” “叫我丑奴儿就好。”女子笑道:“公子尽管住下便是,我长成这般模样,难道还怕公子图谋不轨不成?还是说公子怕被我占了便宜?” 李玄都转头与胡良交汇了一下眼神,拱手道:“既然如此,那便叨扰了。” 酒肆是个前店后院的模式,除了临街的酒肆门面之外,在巷子里还有一个单独的院门,李玄都一行人从酒肆正门进来,穿过酒肆,便来到院中,院子不算大,一间南房作为卧房,两间北房,一间放了些杂物,一间被开辟成厨房。 丑奴儿领着他们来到南房,是间典型的女子闺阁,布置雅致,还透着几分沁人的幽香。 李玄都本就没有睡意,只是将快要睁不开眼的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为她盖好锦被,然后便退了出来。 三人又回到前面酒肆,丑奴儿把店门关了,从后厨里搬出一坛酒,说道:“长夜漫漫,唯酒作伴。” 说话间,她拍开酒坛的泥封,给每人都倒上一碗。 酒香四溢。 李玄都轻嗅了一口酒香,问道:“姑娘也是江湖中人?” 丑奴儿放下酒坛,端起酒碗喝了口,笑道:“也?看来公子是江湖中人咯。” “姑且算是吧。”李玄都端起酒碗,小呷一口,道:“在下李玄都,想来姑娘肯定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号。” 丑奴儿说话也直:“的确没有听说过。” 李玄都也不以为意,指了指胡良,笑道:“他叫胡良。” 胡良已经将面前的一碗酒喝尽,放下酒碗,有样学样道:“想必姑娘也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号。” “不巧,我还真听说过。”丑奴儿望向胡良,“‘西北一刀’胡大侠嘛,出身于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师从‘天刀’秦清,曾与紫府剑仙相交莫逆,后在帝京一战中斩断了青鸾卫十三太保之一的手臂,使其最终战死。” 胡良愣了一下,“知道我名字的人不少,可知道如此详尽的,却是不多。” 丑奴儿一笑,“不巧,我有一位太平宗的好友,在太平宗中掌管档案之事,曾经对我点评天下间出彩的先天境小宗师,胡大侠也在其中。” 胡良又低头喝酒,“神神叨叨的太平宗,幸亏他们现在封山了,否则跟阴阳宗一样,两个宗门上赶着搅风搅雨,那江湖上才是一片乱象。” 李玄都淡然道:“谁知道所谓的封山是真是假?说不定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有理!”胡良点头赞同。 三人的酒量都不弱,一坛酒下来,根本分不出胜负,只能说是旗鼓相当。都说喝酒是促进感情的利器,一坛酒下去,几人的话匣子又敞开了,虽说如过往经历这类敏感话题,三人都没有太多提及,但说些江湖上的趣事,也是聊出了瘾头。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近在咫尺的花魁盛事。 丑奴儿轻轻叹息一声:“那些女子其实也都是些可怜女子。” 李玄都疑惑哦了一声,问道:“怎么说?” 丑奴儿又搬出一坛酒,给自己倒满:“‘天乐桃源’,名头好听,取世外桃源之意,可实际上却是个巨大的笼子,那里头的女子,个个衣着华丽,美艳动人,可与笼子里的金丝雀又有什么区别?没有自由,只能靠着取悦笼外之人,方才换来一点可怜的小米为食,她们不是可怜人,谁又是可怜人?” 丑奴儿将碗中之酒一口饮尽,继续说道:“因为有天乐宗的庇护,无数达官显贵和富商豪客来到此地,在这里极尽荒唐之事。这些人中,有大周的,有大魏的,甚至还有金帐汗国的,正因为如此,这里的女子都会在无意中知道许多阴私机密之事,为了防止其泄密,所有女子一旦来到这里,就再也不能出去,再也见不到外面的太阳,只能在那座山腹中,被一点点榨干青春年华,最终又像不值钱的破烂一样被抛弃,在阴暗的角落里腐朽,慢慢等死。” 李玄都放下了手中的酒碗,问道:“没有一个人逃出来吗?” 女子神色平静:“当然有人想过逃走,但她们绝大部分人都死了。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我。我叫丑奴儿,可天生并不丑,之所以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全是拜天乐宗所赐。” 第一百八十九章 玉虚斗剑 虽说正道十二宗也有强弱之分,但总体而言,差距不算太大,就算是实力最强的正一宗相较于如今最为势微的法相宗,也大概只有两个法相宗的体量,所以正道十二宗中只有盟主,而无独霸之宗。 可邪道十宗不一样,两极分化极为明显,在皂阁宗最为鼎盛的时候,以一己之力抗衡正道十二宗和剩余的邪道九宗,如今最强的无道宗固然比不上当年的皂阁宗,也足以媲美五个法相宗,不过最为弱小的真传宗、浑天宗,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别说与正道中最弱的法相宗相比,就算比之全盛时的风雷派,也仅仅是稍微强出少许而已。 天乐宗在邪道十宗中排名靠后,仅仅强过真传、浑天二宗,与忘情宗相仿,若是鼎盛时的李玄都,完全可以不将其放在眼中。 李玄都心中一动,问道:“姑娘以词牌‘丑奴儿’为名,难道姑娘也是天乐宗中人?” 丑奴儿点了点头,道:“虽说天乐宗中人可以自由出入‘天乐桃源’,但如果想要脱离天乐宗,便要付出些代价才行,在这一点上,胡大侠所在的补天宗却是要开明许多。” 胡良接口说道:“这倒是真的,当初我想要离开补天宗,宗主既没有过多挽留,也没有说过要废去我这一身所学,只是将我离开宗门的事情明传江湖,表明从此以后我胡良所作所为都与补天宗无关,仅此而已。” 丑奴儿喝了一口酒,“不知两位可知道玉虚斗剑?” 李玄都说道:“知道。当初道门分化支脉无数,这些支脉又分为两大派系,也就是如今正邪两道的前身, 双方都想入主昆仑仙都,于是就约定在昆仑山玉虚峰斗剑,举办时间不定,有时候是数百年一次,有时候可能十几年一次,至今共有十二次斗剑,第十二次斗剑刚刚过去十余年。” “这次斗剑,正邪双方皆有默契,老天师张静修和素有地师之称的徐无鬼都不出手,由两人负责维持秩序和仲裁胜负。前四场,正道皆胜。第五场,曾经的太玄榜第一人宋政出手,阵斩法相宗宗主。第六场,‘天刀’秦清出手,斩断妙真宗宗主的手臂,邪道再胜。第七场,皂阁宗宗主藏老人出手,败东华宗宗主,邪道又胜。第八场,牝女宗宗主险胜慈航宗宗主。第九场,道种宗宗主胜神霄宗宗主。” “至此,正邪双方战成四比五,只要邪道胜下第十场,便可赢得这次斗剑。” “邪道十宗出战的第十位是天乐宗宗主破阵子,当时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八,不可谓不强,可他偏偏遇到了正道十二宗中杀力第一的清微宗老宗主。因为斗剑双方的顺讯都是在事前提交到老天师和徐无鬼二人的手中,不到斗剑开始,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那时候的老宗主已经久不出剑,没人想到他会亲自参加这次斗剑。” 听到这儿,丑奴儿脸色微微发白,双拳紧握,重重放在膝盖上。 李玄都并无太多喜色,平静道:“更没有人想到,清微宗老宗主此时已经剑道圆满大成,故而清微宗老宗主只出一剑,便分胜负。如此一来,双方便战成平局,想要分出胜负,便要老天师和徐无鬼亲自出手。不过在这个时候,已经出场一次的‘魔刀’宋政提出由他再次出战,同时正道这边则由老剑神再次出剑,邀战宋政。” “那一战的结果,老宗主一剑断江,两剑开山,三剑败敌,一时间天下为之折服,被誉为‘剑道通神’,这才有了老剑神和大剑仙之称。” “是了。”丑奴儿喃喃道:“玉虚斗剑,生死自负,这是千百年来定下的规矩。天乐宗的老宗主破阵子是我的恩师,天人境的大宗师。在恩师战死之后,师兄醉春风便接过了天乐宗的宗主大位。没了天人境的大宗师坐镇,天乐宗江河日下,不但牝女宗一直虎视眈眈,就连青鸾卫也几次三番想要插手‘天乐桃源’的生意,毕竟谁都知道,这座凝聚了天乐宗大半财力的‘天乐桃源’是个当之无愧的聚宝盆,如今的天乐宗便如小儿持黄金过闹市,如何不能引来旁人觊觎?可笑那醉春风自作聪明,拿着大笔银钱上下打点,自以为找到了靠山,殊不知,司礼监也好,青鸾卫也罢,都是一丘之貉,他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而已。” 李玄都问道:“那你又是为何离开天乐宗?” 丑奴儿神色平静,“看不惯天乐宗的所作所为是有的,若说是因为这一点就退出天乐宗,那未免太给自己脸上贴金,说到底还是我与醉春风的想法不同,不忍看着他将恩师传下来的基业败尽,眼不见心不烦而已。” 李玄都又问道:“既然姑娘好不容易才脱离了天乐宗,为何不远走高飞,而是在这个与‘天乐桃源’近在咫尺的地方停留?就不怕天乐宗再来找姑娘的麻烦?” “怕,怎么不怕?”丑奴儿苦涩一笑:“其实我已经离开很久了,也不想再踏足此地半步。这次却是不得不回来,因为醉春风带走了我的妹妹,如今就在这‘天乐桃源’之中,我这次来,便是要救回我的妹妹。” 胡良放下酒碗,“都说祸不及家人,这位天乐教主此事办得很不地道。” 李玄都望向丑奴儿:“有把握?” 丑奴儿摇头道:“总要试上一试。” 李玄都低头喝了口酒,又问道:“你妹妹是怎么被他带走的?” 丑奴儿语气淡漠道:“不知公子有无家室?若是没有家室,行走江湖还要方便些,可有了家室,便颇多顾忌,尤其是没有宗门作为靠山,家人也就是无根浮萍,不知哪天就会被大风大浪给淹了。我虽然没有成亲,但上有父母,下有一个妹妹,我在离开天乐宗之后,便将他们送往直隶,本以为那里是天子脚下,能够安全些,却是没想到被青鸾卫的番子给发现了,他们为了招揽醉春风,便将我家人的行踪告知于他,于是醉春风趁我不在的时候,派人杀我父母,又带走我的小妹。” 李玄都平静问道:“他是想用你的妹子引你出来,然后斩草除根?” 女子摇头道:“这倒不是,而是因为我那妹子命格特异,乃是典籍中所载的‘明妃相’,若是直接练武修法未必如何,但用来做鼎炉却是极佳,乃是修炼道门房中术和佛门欢喜禅都梦寐以求的绝品。天乐宗之所以被划归到邪道之中,是因为天乐宗擅长房中术和欢喜禅,归根结底,只要和阴阳交泰有关联的,天乐宗都精通。天乐宗弟子除了经营各种皮肉生意之外,经常做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掳夺年幼鼎炉,一件便是调教鼎卖与达官显贵,这也是天乐宗能够富贵满堂的根源,其实双修之术虽然历来被斥为邪僻左道,但其根祗并不歪曲,只是术无正邪,因人而异,故而天乐宗不乏天人境大宗师辈出,就算是醉春风,只要假以时日,也未必不能踏足天人境。” 丑奴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说道:“再过几天,会有一位姓陆的青鸾卫大人物驾临此地,那便是我的机会。” 李玄都点了点头,轻声道:“懂了。” 胡良有些忧心忡忡,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去‘天乐桃源’了。” “为什么不去?”李玄都语气平静道:“该去还是要去,也算不上什么龙潭虎穴,而且那位姓陆的青鸾卫高官,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第一百九十章 酌酒而谈 胡良问道:“旧相识?” 李玄都不置可否道:“见过之后才知道是不是旧相识。” 丑奴儿听到这话之后,顿时生出几分悔意,暗责自己不该如此交浅言深,如果眼前这些人与青鸾卫有什么干系,那她的处境就很危险了,不过她又是转念一想,胡良当年斩断了青鸾卫都督的手臂,致使其战死,可以说是让青鸾卫丢了个大大的脸面,如今距离帝京之变才过去不到四年,胡良不太可能与青鸾卫搅到一起。 念及于此,她心思大定,便不再多想,转而说道:“李公子,胡大侠,你们二人知不知道当下江湖出了一件大事?”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笑问道:“不知是什么大事?” 丑奴儿说道:“说起来也是巧了,我在这儿的路上遇到一位故交,也就是我刚才提到过的太平宗中人,她告诉我,在大梁府境内将会有一尊凶物现世,如今已是引得八方云动。” 李玄都道:“是太阴尸?” 丑奴儿一怔,“公子知道?” 李玄都笑了笑:“不凑巧,刚好听朋友说起过。” 丑奴儿说道:“中州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个州,龙门不仅仅是中州最大的府,也是天底下最大的府,在这儿共有二十三个县,而且千里北邙倒有八百里都在龙门府的境内,从龙门府往东而行,则是仅次于龙门府的大梁府,据说那凶物的出世地点就是在大梁府境内,对此,扎根于北邙山中的皂阁宗自然是志在必得,可正道各宗也已经闻风而动,绝不会让皂阁宗轻易得手。” 李玄都伸手抓起酒坛,放在耳边晃了晃,听到酒液声响之后,又给自己倒上一碗,说道:“太阴尸,乃是生前修道有成之人,死后又被葬在阴气极重的养尸地之中,方能侥幸形成,一出世便相当于归真境的宗师修为,再经皂阁宗以秘术培养之后,便能有天人境大宗师的实力,虽然只是天人三境最低的逍遥境,但也不容小觑,当年皂阁宗雄霸江湖的时候,就曾经将其他各宗的宗师高手杀死,然后用他们的尸首养成太阴尸。” “李公子好见识。”丑奴儿赞了一声:“如今的皂阁宗不比当年,宗内青黄不接,全靠一个藏老人支撑,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行杀人炼尸之举,这次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一具先天形成的太阴尸,恐怕是一百年也只有这么一具,皂阁宗当然不会放过。” 李玄都将碗中的酒喝尽之后,又伸手倒了一碗酒,也没忘记给胡良和丑奴儿也倒上一碗,轻声道:“还有别的吗?” 丑奴儿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还有一个消息,也是我那位太平宗的朋友告诉的,不知是真是假,据说西京城中的圣君澹台云,已经离开西京城。” 李玄都才端起酒碗准备喝酒,闻听此言之后,手腕便悬在了那里,既没有喝酒,也没有放下酒碗。 胡良疑惑道:“照理来说,一具太阴尸不该惊动澹台云这等人物才是啊,最多一个藏老人就差不多了,难不成这位圣君另有所图?是了,我听说他手中还缺一件仙物,故而迟迟不能与老剑神一争短长,这些年来,他一直想集合大周之力,炼制一件仙物,说不准澹台云也是看中了太阴尸,想要夺回去用作炼制仙物。” “胡大小所言有理。”丑奴儿赞同道:“道门有结金丹之秒术,太阴尸生前都是修道有成之人,也可能曾修习此法,死后一口真气不散,尸气凝聚,使得金丹化作尸丹,若是能将这颗尸丹取出,兼具阴阳之属,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稀罕之物。” 虽说两人都没什么证据,只是凭借传言推测,但不得不说,能够自圆其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李玄都也没有深思,随口问道:“若是争到最后,变成了澹台云对上藏老人,你们说会怎么样?” 胡良笑道:“肯定是藏老人乖乖双手奉上,不然还能怎么样?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如果圣君澹台云真就因为此事下山,那么正一宗的老天师和清微宗的老剑神也不会无动于衷,两人必定会有有一人出山,与这位西北圣君见个高低,那时候就轮不到藏老人什么事了。” 丑奴儿点头道:“胡大侠说的是正理。” 李玄都笑道:“这些神仙人物怎么样,我们管不着,我们只管喝酒。” 丑奴儿兴许是因为这里不是自家店面的缘故,半点也不心疼,又去百媚娘的地窖里搬出一坛酒,比起前两坛要好上太多,启封之后,酒香弥漫,然后就只有一个字,“喝!” 女子第一个给自己满上,一气饮尽,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 李玄都和胡良自然相陪,也是举碗饮尽。 三坛子酒下肚,均分下来,便是一人喝了一坛,就算是酒量最大的胡良,此时也开始双眼迷离,三人中酒量最浅的丑奴儿早已是脸色通红,抱着大酒坛子,下巴就搁在坛口上,喃喃自语:“其实是我害了我的爹娘和小妹,如果不是我执意离开天乐宗,他们二老也不会被醉春风害死,小妹更不会被醉春风带走。” “我那爹娘,一辈子没做过半点坏事,好事倒是做了不少,每逢冬日,有些人家断了炊,他们便拿钱出来买粮,周济穷人,或是哪家有个急事,开口相求了,他们也从未推脱过半分,至于修桥补路,纳捐善银,哪样少了?都是本本分分的百姓,为什么就因为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就枉送了性命?这是为什么呀?” 李玄都平静道:“我也在想,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越是好人,受的委屈就越大?” 丑奴儿缓缓抬起头来,醉眼惺忪,又泪眼婆娑。 李玄都缓缓说道:“你的父母不是因为你而死,你也勿要自责,就算你不离开天乐宗,醉春风该杀人还是会杀人,不过是换成另外一个理由罢了。古往今来,杀人的理由千千万万,可真正能够在道理上站住脚的,却是不多。醉春风杀人,他说皆是因为你离开天乐宗,他才会杀人,这便是把罪责放在了你的身上,可这是什么样的道理?是圣人的道理?还是朝廷的律法?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而已,若是这样也可以作数,那天底下便没有杀人之罪了。” 丑奴儿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不再喝酒。 三人之间陷入到沉默之中。 胡良“砰”的一声将已经空了的酒坛重重放在桌上,带着几分醉意大声道:“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无能,不敢去怪别人,到最后便只能怪自己,若是大丈夫,就该一刀杀去,血债血偿!” 丑奴儿嘴唇颤抖着说道:“胡大侠说得对,是我太过无能。” 李玄都望着丑奴儿,轻声说道:“这话不对,人力有时而穷,这世上没有全能之人,谁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无能为力是一回事,敢不敢又是另外一回事。若是一个人连怨恨仇人的勇气都没了,那才是真正的无药可救。” 丑奴儿望着李玄都,怔然不语。 李玄都从腰间摘下“人间世”,横放于桌上,剑身在灯光中散发着幽幽光泽,“前不久,我在北阳府遇到了一个怪女子,她说她这次出行给自己定了个规矩,不杀人,我这次出来之前,其实也给自己定了个规矩,那便是为这个天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丑奴儿问道:“李公子的意思是……” 李玄都按住“人间世”,语气中透出几分当年紫府剑仙的锋芒,淡然道:“不是说评选花魁吗,我们明早便去凑个热闹,顺便见识下这位天乐教主是何许人也。” 第一百九十一章 正邪之辨 正邪之辨到底是什么? 很多人都不明白,甚至是身在其中的人也不明白。 所谓正邪,绝不仅仅是好人或是坏人那么简单,只有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才会以善恶或是好坏来加以区分。 江湖中有很多人:心怀天下苍生的书生,野心勃勃的枭雄,行侠仗义的侠客,图谋不轨的魔头,悲天悯人的僧人,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以及另外诸如,披着僧人外皮的魔头,伪装成大侠的伪君子,看似心怀天下苍生实则野心勃勃的枭雄等等,奇奇怪怪的人,以及千千万万个共同构成江湖的普通人。 尽管这些人动机不同,有的为财,有的为色,有的为情,有的为权,也有为了宣扬自己的道理,也有为了反对这种道理,继而是反对反对这种道理。也有人仅仅是与邪道中人有仇,或是与正道中人有怨,想要寻找敌人的敌人成为朋友。 每个人各有诉求,又相互交织,有人既要钱又要权,有人既要权,还要宣扬自己的道理,最终都汇聚到了“正”和“邪”两面大旗之下,所有的谋求到最后都变成了二选一。 所以在正道之中,既有颜飞卿,也有神霄宗的苏姓长老,在邪道之中,既有藏老人,也有胡良,两者并不冲突,真正了解正邪本质之人,绝不会因此就轻易改变自己的理念和想法,诸如李玄都便是如此。只有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才会因为某个人的好坏而怀疑整个阵营的对错。 在过去的数百年乃至上千年中,正道居于庙堂之高,未必仁义君子,邪道居于庙堂之远,亦非性情中人,儒门中人还有一句话,官做大了便没有书生。凡事沾染上了一个“利”字,便没了纯粹的好或是纯粹的坏。 醉春风盘膝坐在大殿中,眼前是一张不大的案几,刚好能放下一壶酒、一只酒杯、一盘佐酒的茴香豆。在他身旁照例坐着两名娇艳女子,一名为他斟酒,一名低眉焚香。 在他对面的位置上,盘膝坐着一名高大男子,面前同样是一张不大案几,上面放着同样的三件物事。 此人正是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 他这次来中州,有两件明面上的差事和一件暗地里的差事,明面上的差事就是查清周听潮一案青鸾卫被杀之事和六扇门暗中前往江南一事,这两件差事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他已经责成辜奉仙去办,而他真正要做的则是这件暗地里的大事。 只要拿下了天乐宗的“天乐桃源”,那便意味着花不完的银钱,金山银山一般,与这些相比,死了几个都督佥事算什么?跑了个钦犯又算什么?至于六扇门去江南查案,与他们青鸾卫何干?织造局和市舶司是司礼监的钱袋子,可不是青鸾卫的钱袋子,他们是太后的人,只管太后交代下来的事情,其他的事情,就看情分了,看在他们和司礼监都是太后娘娘的人的情份上,他们可以帮一帮司礼监,但也不会太过上心,内阁和司礼监的事情,捅破了天,让他们自己踹被窝去。 再有就是,现在的天乐宗可是用司礼监做靠山,他们青鸾卫想要横插一手,怎么还会真心实意去帮司礼监,正好让司礼监和内阁斗起来,他们才能趁火打劫,渔翁得利,所以关于六扇门的事情,最多就是做个面子功夫而已。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都督大人不会明说,可他不能不懂。 这便是他出现在此地而不是出现在江南的原因。 醉春风举起已经空了酒杯,娇艳女子立刻端起酒壶为他斟满,他轻抿一口,说道:“男人的身体就像一汪清泉,终究有干涸的时候,尤其是年纪渐长之后,身心俱涸,能够滋润身体的只有女人,能够滋润心神的只有美酒。” “昨天我给赵大人安排了两名女子,赵大人说自己不近女色,把那两个女子给退了回来,我只当是她们服侍不周,惹怒了赵大人,于是便罚她们去最下贱的半掩门中接客,日夜不停。” “既然赵大人不要我送的女子,那这杯酒,总该喝了吧?” 在他说话时,原本在他身边焚香的女子已经起身来到赵五奇的身旁,一手把持酒壶的壶口,一手托住壶底,动作轻柔地为赵五奇斟满酒杯。 赵五奇看了眼醉春风,端起酒杯,说道:“既然是天乐教主的酒,自然是要喝的。” 他双手捧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直直地望着醉春风。 醉春风伸出一根手指放在眼前,说道:“喝一杯说一句,第一句话,自古事二主者都没有好下场,青鸾卫想要让我们改换门庭,不能只是说说而已,总要拿出些诚意。” 赵五奇沉声道:“天乐教主可以放心,我青鸾卫又不是要毁了‘天乐桃源’,自然要早作准备,至于司礼监那边,他们现在自顾不暇,就连自家的织造局和市舶司未必能安然无恙,更遑论位于中州的‘天乐桃源’。” 醉春风喝了一口酒,说道:“赵大人这话说得不对,如果真如赵大人所说,司礼监保不住江南的江南制造局和各州市舶司,那么对于仅剩的‘天乐桃源’,只会更加重视,半点也不肯放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赵五奇摇头道:“就算司礼监会丢掉织造局和市舶司,那也不会是一日之功,这将会是极为漫长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中,他们一定会全力去保织造局,而无暇他顾。” “有道理。”醉春风表示认同,然后举起被斟满的酒杯,继续说道:“第二杯酒,我想请问赵大人,如何帮我登顶天人境?莫要说些水磨工夫的虚话,若是如此,我自己就行,不需旁人来教。” 坐在赵五奇身旁的女子又给他的酒盏中倒满了酒。 这回不用醉春风劝酒,赵五奇已经端起酒一饮而尽,坦言说道:“此事非是赵某可以为天乐教主解惑,待到陆都督到来之后,她会亲自为天乐教主答疑解惑。” 虽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让醉春风十分满意,但也不能说不满意,他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将杯中之酒饮尽,大声道:“倒酒。” 旁边的娇艳女子给他那盏里倒满了酒。 醉春风一手端着酒杯,伸出三个手指,“这第三杯酒,我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单纯地敬赵大人一杯,赵大人一定得喝。” 赵五奇没有推辞,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三杯酒之后,赵五奇起身告辞。 醉春风也未过多挽留。 待到赵五奇离去之后,醉春风独自端着酒杯来到殿门前,虽然整座大殿只有一层,但是因为所在位置地势极高的缘故,站在殿门处可以俯瞰整个“天乐桃源”。 在醉春风的脚下,是一层层的楼阁,傍山而建,猛地望去,好似是一座巨大无比的琼楼,耸立于山腹之中,只要身在“天乐桃源”中,无论身在桃源何处,抬头便可望到,而独属于醉春风的大殿更是醒目,乃是“琼楼”最顶层,这也是醉春风平日里不愿在此悬挂大红灯笼而用荷花灯的原因,如果悬挂灯笼,整座大殿灯火煌煌如白昼,整座城都能仰头看到这座天上仙宫一般的大殿。那这儿便不是醒目,而是扎眼了。要知道这“天乐桃源”中的来客非富即贵,若是太过冒头,也并非好事,如今可不就是引来了青鸾卫? 不过话又说回来,醉春风最喜欢的事情,还是站在这儿俯瞰整个“天乐桃源”,每每站在这儿,他都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他才是此间帝王。 醉春风向下俯瞰,眼神晦暗中透出炙热,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 第一百九十二章 此间帝王 醉春风站在“天乐桃源”的最高处,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男人,女人,不男不女之人,比女人还女人的男人,比男人还男人的女人,各色各样的人,沉浸在纸醉金迷之中。无数的欲望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滚烫的鲜血和满城的大红灯笼,映得人脸是红的,又像是凝固的鲜血和灯笼照耀不到的角落,如人心是黑的。 红与黑,这就是不夜城,这就是“天乐桃源”。 醉春风作为这座不夜之城的城主帝王,他也早已融入到这座城中,与这些城中的达官显贵们并没有什么两样,喜爱美酒,喜爱女子,胸膛里装着如何也填不满的欲望,他早已忘了青山碧水是什么样子,也忘了蓝天白云是什么光景,只剩下黑红二色。 在许久之前,醉春风曾经到过帝京,远远眺望过皇城,皇城给他的感觉,金色的瓦,象征着金钱和权力,红色的墙,相象征着鲜血,用无量之鲜血,铸就起了代表着无数金钱和无上威势的皇权,这便是皇城。 他很向往,于是他在师父留下的基础上,倾尽自己的半生心血和天乐宗的大半财力,筑造了这座“天乐桃源”。 丑奴儿不同意,他便让她面目全非地离开天乐宗,然后杀了她的全家,只留下一个妹妹做鼎炉,于是天乐宗上下,莫敢不从。 酒不醉人人自醉,想到这些,号称千杯不醉的醉春风竟是真有几分醉意了,果然权势才是世间最香醇的美酒,一沾即醉,此生不愿醒来。 就在醉春风沉浸于这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中时,在他身后传来了一个怯怯的嗓音:“宗主。” 醉春风猛地回过神来,却是有了几分被人搅扰的恼怒和不耐,阴沉道:“什么事?” 身后那声音立时有些哆嗦了:“回、回宗主,大管事……说、说明天评选花魁之事,宗主是否要出面……” “不去。”醉春风厉声道:“滚。” 身后立刻悄然无声了。 恢复安静之后,醉春风眯了眯眼,却是再也找不到方才的感觉,不由冷哼一声,随手丢掉手中的玉质酒盏,转身回到大殿之中。 此时的大殿中已经熄灯,仅是靠着殿外的光芒映照,两方清池波光粼粼,醉春风行走其中,人影与水光交织,使得整座大殿之中影影绰绰,好似鬼怪在张牙舞爪。 他忽然停下脚步,沉声道:“出来!” 嗓音回荡于空荡荡的大殿之中,一片沉寂。 醉春风眯起眼,望向十二根巨柱之一,冷冷道:“贵客请现身一叙,不必藏头露尾。” 话音落下,一名身材婀娜的女子从红柱后转出,朝着醉春风嫣然一笑。 醉春风打量了一眼,只见这名女子身着月白纱衣,黑发如瀑,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不过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一点绛唇小嘴,问道:“姑娘可是牝女宗六姬之一的摇月姬?” 有一对鲜红如血朱唇的女子笑了笑,“六姬之中排名末尾,在天乐教主面前,不值一提。” 醉春风语气轻淡道:“玄女宗六使,牝女宗六姬,总共十二名女子,虽说是以羽衣使玉清宁和玄圣姬宫官的名气最大,但其他十人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反倒是我这个所谓的天乐教主,有名不副实的嫌疑。” 女子娇柔一笑:“天乐教主可真是过誉了,也是过谦了,在我们十宗之中,谁不知道你一身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就算与正一宗的颜飞卿相比,也是不遑多让,若不是年龄稍大了些,便是登上少玄榜,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番话明里夸赞醉春风的修为高绝,实则暗中却是说他不过占了年纪上的优势才能与颜飞卿一较高下,若是与颜飞卿相同的年纪,则万万不是对对手。醉春风当然也听出了其中的话外之音,被女子绵里藏针讥讽一番,面上却是不显,只是说道:“不知姑娘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摇月姬面对这位距离天人境只有一步之遥的宗师人物,又是在他人的地盘上,竟是丝毫不惧,背负双手,一本正经道:“我家小姐听说天乐教主最近有些难处,所以特意让我来传个话。” 醉春风一怔,随即大笑道:“堂堂玄圣姬之所为,我素有耳闻,最近刚刚在荆州平安县灭了龙氏一门,现在又来关心我天乐宗的事情,是不是也想把我天乐宗也一并灭去啊?” 女子一挑眉头,说道:“天乐教主不忙着占嘴上便宜,难道你就不想听听我家小姐都说了些什么?” 醉春风止住笑声,想了想,说道:“愿闻其详。” 女子清了清嗓子,道:“我家小姐说了,如果天乐教主遇到了什么麻烦,或是被什么人威逼,可以向牝女宗求助,只要天乐教主愿意开口,我家小姐一定倾力相助,毕竟天乐宗和牝女宗同宗同源,存续相依,没有让外人占了便宜的道理。” 这番话一听便是宫官的口吻,绵里藏针,一不留神便要被她刺上一下。 不过醉春风却是没有动怒,而是陷入到沉思之中。 青鸾卫的人前脚刚到,牝女宗的人后脚就跟来了,这不得不让他想上一想,毕竟此事牵涉极大,甚至是关乎到整个“天乐桃源”的生死存亡。 过了许久,醉春风方才缓缓说道:“如果我不愿意开口呢?” 女子笑了笑:“那就没办法了,讳疾忌医,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回这一心求死之人。” 醉春风点了点头,眼神渐冷。 下一刻,他身形暴起,如同一只苍鹰展开双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女子。 受其气机牵动,两旁的清池中也随之生出两道水龙卷,就像两条蛟龙出水,一左一右激射向女子。 不过女子却是早有防备,双袖一振,从袖口中飞出两道白练,盘旋击空,将一左一右的两条水龙拦腰斩断,使其重新化作清水,如大雨当空落下。 也就在此时,醉春风穿过水幕,近身到女子的身前,五指如钩,朝着女子当头抓下。 他可不是方士,他是正正经经的武夫,若是这一爪落实,这颗秀美人头立时便会四分五裂,变成一滩红白之物。 摇月姬身形一晃,却是以一化三,分别变作三个一模一样的身影,分头朝三个不同的方向跑去。 摇月姬人如其名,其所修炼的“采月诀”与玄女宗的“采水诀”有异曲同工之妙,所谓镜中花水中月,最是擅长幻术,此时殿内无灯近水,乃是施展幻术的绝佳地点,就算是醉春风这等归真境宗师,也难以分辨。 而且在如此仓促的时间内,醉春风也来不及区分,双手一错,直接以凌厉爪风抓向稍近的两道身影,只见两道身影如水中之月,荡漾不止,继而如一团月光碎裂开来,化作流萤点点。 只剩下最后一道身影,醉春风冷笑一声,身形骤然加快几分,一掠而过,奔至其身后,一爪便要抓烂后心。 不过出乎醉春风的意料之外,这个身影虽然不是以气机幻术所化,但也并非摇月姬本尊,而是她身上所披的那件白纱,他这一抓只是将白纱捞到了手中。 至于真正的摇月姬,自然是趁着这个空当,远遁离去。 醉春风随手扔掉手中的白纱,想起方才摇月姬身上只披了这件白纱,不由冷笑一声,讥讽道:“牝女宗的婊子果然不要脸,既然你敢只穿肚兜跑掉,那我放跑你又如何?”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叶繁花艳 第二日一早,“天乐桃源”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丝毫不逊于过年时的喜庆气氛。 今日的“天乐桃源”中,不用去某座楼中或是某个院中,随处可见盛装打扮的女子,她们站在装饰有各色彩带、花朵和绸缎的华丽花车上,行于桃源的各大街道,在花车周围有赤着上半身的精壮男子撑着各种颜色的华盖、曲柄的罗伞、孔雀羽毛的掌扇,还有稚气未脱的小丫头提着莲花灯,花车接着花车,汇聚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长龙队伍,街道两旁则尽是看热闹的人群,每每有姿容出众的女子经过,便会引起阵阵欢呼之声。 评选花魁嘛,那就难免有花叶之分,若是那些备受追捧的女子,自然姿态就会高一些,高傲一些,八风不动,若是没那么有名气的女子,便安安静静地扮演绿叶,以矜持柔顺待人。其实无论是高傲也好,矜持也罢,对于这里的女子而言,仅仅只是换取名气的手段而已,可以换取真金白银的名气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今日能够被称为“花朵”的几名女子,同时也是整个“天乐桃源”中名气最大的几名女子,大抵是琉璃阁的玉蝴蝶姑娘,绘春园的雪花飞姑娘,如梦苑的水仙子姑娘,以及桃红楼的庆金枝姑娘。这四位可谓是四大头牌,各自都有拥趸无数,今年的花魁也多半是从她们四人中评选出来。 此时天色还早,这四位姑娘是不会现身的,要等到这些做绿叶的女子们将气氛彻底烘托起来之后,她们才会登场,各大金主、贵客也会随之出现,随之开始斗才、斗艳、斗财,那时候才是这次评选花魁的高潮所在。 也正因为如此,今日的“天乐桃源”不似平日那般门禁森严,相对来说会宽松许多,在丑奴儿的带领下,李玄都等人混在一众天南海北的客人们之中,通过一条蜿蜒山腹通道,轻而易举地来到“天乐桃源”。 李玄都是第一次来这儿,当他见到这幅无日无月不夜城的景象时,着实震撼了一把,这让他想起了蜀道之难,以及修建在悬崖峭壁上的悬空寺。当年天乐宗将紫仙山的山腹掏空,建起这座偌大的世外桃源,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而这些钱财又是从何而来,无外乎是这些可怜女子的身上而来。 只是李玄都无意去讨论这里应该不应该存在,毕竟这些女子可怜,外面那些三餐无以为继,尚且有冻饿之虞的百姓更可怜。这儿的女子失去的只是自由之身,却衣食无忧,就算让她们离开这里,她们出去之后又如何在乱世之中生存?反倒是有些女子兴许还不乐意,换而言之,在外面那些穷苦百姓看来,这儿与真正的世外桃源又有什么区别? 李玄都不反对舍生取义,但反对将舍生取义强加到旁人的头上,只有自愿舍生方是取义,若被强迫舍生,无论这种强迫是道德上的强迫还是武力上的强迫,义之何存? 对于普通人来说,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小丫头被李玄都留在了外头的石安县中,为了以防万一,李玄都没有让小丫头留在酒肆中,而是被“寄宿”在一处私塾中,让那儿的老先生代为照看,也算是让小丫头重新读一读圣人的微言大义,以小丫头如今的修为,自保应是无虞。 此时李玄都和胡良、丑奴儿一起走在大街上,看着一辆辆花车从身旁经过,带起香风无数,屋檐下,树梢上,长杆上,处处挂满了火红色的灯笼,入眼处皆是暗红一片,使人难免生出一股暧昧的气息。 胡良有些兴奋,稍稍扯开领口,“早就听闻‘天乐桃源’的大名,一直缘锵一面,现在看来,果真是名不虚传。” 李玄都赞同道:“的确与别处不同。” 丑奴儿今天特意易容了相貌,是个清秀的男子面容,又换上一身男装,跟在李玄都和胡良身旁也不算显眼,闻言之后,接口道:“这里初见惊艳,可时日一久,就难免腻歪乏味,放眼望去,尽是黑与红二色,哪里比得上外头的青山绿水。” 胡良笑道:“来这儿的男人,又有几个是来看景的?说到底还是为了女子来的。” 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胡良也止了声音,顺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可见在山壁上有无数的楼阁傍山而建,层层叠叠,堆砌在一起,好似是一座巨大的“琼楼”。 丑奴儿望向这座琼楼,语气中多了许多感怀意味,“那儿就是天乐宗中人所在,宗内地位越低,所居住的地方也就越低,天乐宗的宗主醉春风便居于最高处的大殿中。” 李玄都收回视线,轻声道:“真是好大的手笔。” 丑奴儿苦涩笑了笑,没有说话。 三人沿着中枢主街道一直前行,看到路边一个由琉璃阁临时搭建的酒摊,以供来此的客人歇脚,此时时候尚早,酒摊上没几个人,三人便顺势坐下,李玄都从前囊中拿出一枚太平钱,“劳驾,来一壶酒。” 一枚太平钱,最少也能抵得上三十两银子,就算是在“天乐桃源”这等地方,也绝不是只用来买一壶酒,更多是用来当做敲门砖,而且这银子也不是随意给的,给多了,就要被当做冤大头,给太少了,则要心生轻蔑怠慢。幸而当初李玄都跟随张白圭也算是见过世面,知道其中分寸。 原本在此侍候的年轻伙计自恃是地头蛇,还有些怠慢之心,在看到那枚太平钱之后,立即收起那些懒散,取出一壶真正上了年份的好酒,送到三人的面前。 胡良伸手取过酒壶,掀开盖子,轻嗅一口,道:“最起码十年的花雕。” 伙计一听,立刻说道:“客官是个懂酒之人,这是武德六年的花雕,到如今刚好是十二年。” 李玄都微笑道:“花雕酒好,我最是喜欢花雕。” 伙计笑问道:“听口音,客官是帝京人士?怎么会喜欢这江南之地所产的花雕酒?” 李玄都淡然道:“我不是帝京人士,祖籍齐州,只是在帝京待过几年而已。帝京是天子脚下,天南海北之人尽是汇聚于此,不仅仅有北方人,也有南方人,毕竟江南的文臣北方的武将,朝堂之上,出身于江南的阁老重臣也不在少数,这江南的花雕酒流传到帝京,自然在情理之中。” 伙计伸出大拇指道:“客官好见识。实不相瞒,我们琉璃阁的花雕酒绝对地道正宗,虽说价格是贵了点,可一分价钱一分货,物有所值,有些窖藏了二三十年的上等女儿红,与江南本地的上品女儿红别无二致,只要三枚太平钱,怎么样,客官要不要来上一坛尝尝?” 胡良闻言后,玩笑道:“这江南的花雕酒可是有讲究,生下个儿子便要为他酿些花雕酒,埋到地窖里十几二十年,说是等儿子中了状元再取出来大宴宾朋,故名‘状元红’。虽说叫这个名字,但全国三年才出一个状元,其实就是讨个口彩,等到儿子娶媳妇拿出来喝就是。同理,生了女儿埋下去,十几二十年取出来嫁人时再喝就叫‘女儿红’。你说你们这儿有二三十年的上等女儿红,又是给谁家女儿埋的酒?” 这伙计却是有几分急智,立刻答道:“在我们这等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女儿家,所以这酒自然就是给楼里、院里的姑娘们埋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女儿酒红 “有意思!”胡良笑了一声:“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是女儿家吗?” 这伙计顿时被噎住,说不出话来,同时脸色也不那么好看了。 胡良又道:“就算是女儿家,你这给我们喝得都是二三十年的女儿红,二十年的也就罢了,要说这三十年的女儿红,难道你们这儿的女儿家三十岁也嫁不出去?” 伙计的脸色愈发不好看,语气转冷道:“难不成客官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这里哪有女子能够嫁人的?我说客官是来找姑娘的还是来找别扭的?看清楚了,这可是‘天乐桃源’!” “天乐桃源”四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胡良也冷冷地望着这个伙计,加重语气道:“‘天乐桃源’就能一坛女儿红卖一百两银子吗?这是天乐宗的规矩?还是你们琉璃阁的规矩?你是真把我们当没见过世面的土鳖了?” 那伙计被说得又是一噎:“你……” 胡良伸出两指轻轻一划,脚下青石地面上立时出现一道深有寸许、长有尺余的沟壑,冷然道:“你什么你?” 伙计见此情景,身上的气焰顿时一扫而空,双脚仿佛被钉住,整个人僵在那里。 就在这时,李玄都伸手一挥,说道:“他不是找你的别扭,你下去吧。” 这伙计终于有了个台阶下,不敢再去还嘴,小声嘟哝了一句,逃也似的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一位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从不远处的楼阁中走出,来到三人的面前,满面笑容地抱拳道:“底下的人不晓事,冲撞了三位,还望三位见谅。” 李玄都伸手请这名锦衣男子入座,四人刚好凑足一桌,然后淡笑问道:“不妨事的,不知尊驾是?” 锦衣男子笑道:“在下就是这琉璃阁的主人。” 李玄都拱手道:“失敬。” 锦衣男子转身朝不远处侍立的随从做了个倒酒的动作,不多时,便有随从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有一把官窑青瓷带把酒壶和四个配套的酒杯。 锦衣男子亲自持酒壶将四个酒杯斟满,笑眯眯道:“来者都是客,相逢即是缘,这壶酒当我送给几位客官的,不要银钱,酒是从江南运来的花雕酒,没有三十年那么邪乎,只是十八年的,若是几位客官不嫌,一起喝两杯?” 胡良以两指捻起一只酒杯,淡笑道:“这还差不多,要不怎么说是当家的。” 锦衣男子当然不是方才那个没眼力见的活计,瞧得出胡良和李玄都这是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心中非但不怒,反而是多加了几分小心,在这“天乐桃源”,鱼龙混杂,多的是各路达官显贵,除此之外,一些不按常理出牌的江湖草莽也不好对付,若是达官显贵,出手还会讲究一个分寸,可如果是这些草莽龙蛇,可就难说了。 就在前几年的时候,一对双胞胎姐妹,可谓是红透了半个“天乐桃源”,双双当选为那一年的花魁,就因为在言语上稍稍冲撞了一位绝世凶擘,结果姐妹两人双双暴毙,就连尸体也被那位邪道巨擘带走,震动了整个天乐宗。后来宗主醉春风亲自出面,这才知道那位邪道巨擘乃是太玄榜上排名第四的藏老人,一身天人境大宗师的修为已是极为骇人,同时他还是西北五宗中的皂阁宗宗主,当年的皂阁宗如何煊赫,不用多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论如何都不是天乐宗可以比拟的,所以天乐宗就只能哑巴吃黄连,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不仅如此,还要亲自登门赔情谢罪。 至于那两名姐妹的下场,听说是被藏老人制成了蜡殍,生前不得好死,死后亦不安宁。 当然,这种事情毕竟是少数,在他主事琉璃阁以来,也只是听说了这一次而已。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真不幸遇上了,那便是天大的祸事。 男子喝了口酒,笑问道:“听口音,几位不是中州人士?” 李玄都点头道:“我们三个天南海北都有,以前曾经在帝京讨生活,这次来中州,正巧赶上了评选花魁的盛事,再加上早就听说了‘天乐桃源’的大名,就过来开开眼界。” 男子露出一个男人之间心领神会的笑容,说道:“公子是该来看看,虽说这里的确是个足以让人寻常人等倾家荡产的‘销金窟’,但一分价格一分货,我们‘天乐桃源’的女子值得上这个价格,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段有身段,另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各种乐器、胡舞古舞霓裳舞,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定让几位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李玄都说道:“不怕阁下笑话,当年我也算见过些世面,在帝京的时候,见识过帝京各大行院评选花魁,当时请来了全帝京最好的福庆班搭台唱戏,其班主袁飞雪,曾经名满帝京,犹以旦角为最,被盛赞为‘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当年帝京城中几位有龙阳之好的权贵为了他大打出手,后来我听说袁飞雪因为不愿屈身迎奉某位权贵而不得不逃离帝京,再后来便不知道了。” “当年的帝京有四大绝,分别是苏怜蓉的瑶琴,袁飞雪的唱腔,慕容画的舞姿,钱锦儿的琵琶。除去逃离帝京的袁飞雪,苏怜蓉被那位晋王殿下收为私宅,慕容画则是嫁给了丧妻多年的内阁次辅,虽说没有扶正,而且两人年纪足足差了三十岁,但在士林中也是一段佳话。至于有‘拨弦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之美誉的琵琶大家钱锦儿,则是去了江南,长袖善舞,在那边与许多高阀名士都有深厚交情,更有传闻说她与那位素有‘江南王’之称的荆楚总督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被许多江南士子捧为江南第一美人。” “如今这四绝各奔前程东西,芳踪袅袅,让人扼腕,这帝京的行院也就愈发不成气候。年前的时候我又去了江南一趟,那儿的评选花魁,诗词唱和还行,其他的就稍稍差了点那么点意思,到最后一个好好的评选花魁,给弄成了半个诗会,不见姑娘们如何展示才艺,一帮自命才子的男人在那儿上蹿下跳的,张三说李四的诗词是花钱买的,李四又说张三是眼红嫉妒,到最后两派人脸红脖子粗的,又去找个老头来评理,老头呢,就和稀泥,合着一个评选花魁成了他们这些书生的戏台子了,我当时就在想,这是看姑娘啊还是看小相公啊?委实是没有这样的道理,所以今个儿来了‘天乐桃源’,希望不要失望才是。” 男子露出微笑了然的神情,“请公子放心,我们‘天乐桃源’绝对不会让公子失望,我们今年的四位头牌绝对不会逊色于当年帝京城的四大绝。” “那就好,那就好。”李玄都在说话间从袖中抽出折扇,打开之后轻摇了几下,扇起一阵清风。 可男子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变。 他身为天乐宗中人,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商贾,也是有修为在身的,他刚刚从这位公子的扇风中嗅到了一丝极为轻微近乎不可闻的血腥气。 这让他在心底多了几分重视,要知道在江湖上用折扇做兵器的不在少数,其中最为出名的就是牝女宗那群婆娘的“冷月锯”。眼前这位公子的折扇上会有血腥气,那便说明手头上有人命,能用折扇而非刀剑杀人的,身手修为都不会弱到哪里去,再加上这份门儿清的见识,来头恐怕不小。 就在男子心思几转之间,李玄都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不知天乐教主今天是否露面?”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引蛇出洞 琉璃阁的主人想了想,说道:“我听大管事说,宗主今天似乎并不打算露面。” 李玄都叹息一声:“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本来还想一睹‘春风一醉’的风采,却是缘锵一面。” “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嘛。”琉璃阁主人安慰道。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向位于整个“天乐桃源”最高处的那座大殿。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丑奴儿轻声道:“再去别处看看吧。” 李玄都平静道:“我想去那里看一看。” 琉璃阁主人顿时觉得有些荒唐,那里便是宗主的居处,乃是整个“天乐桃源”的禁地,又岂是寻常人可以上去的?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那些不讲规矩又不知天高地厚之人,进来嚷嚷着要如何如何,可到头来还不是狼狈离去?真正能让天乐宗低头的也就只有一个藏老人而已,可这江湖中又有几个藏老人? 丑奴儿没有说话,同样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不管她如何敌视醉春风,都不得不承认,醉春风是实打实的归真境九重楼修为,再加上这儿是天乐宗的要害之地,高手众多,委实不是他们三人能够掀起风雨的,她这次前来,也仅仅是想要伺机救走自己小妹而已,实在没想过向醉春风寻仇之事。 好在李玄都也没有其他过激举动,收回视线,将眼前的酒喝完之后,起身告辞离去。 离开了这座酒肆,李玄都说道:“这位琉璃阁主人是位先天境的高手。” 从始至终,李玄都都不喜欢将先天境称呼为小宗师,也很少将归真境称为宗师,因为他觉得这样会让“宗师”二字变得廉价,就像朝堂上的公侯,只有人数极少的时候才金贵,如果你是国公,我也是国公,他还是国公,那么这个国公便不值钱,换而言之,这是名爵国器滥授,朝廷威严扫地,到那时候,遍地都是草头王,大势不可为矣。 胡良问道:“此人会派人来找我们的麻烦?” 李玄都伸开双手十指置于眼前,道:“刚才说的那番话,是我故意露出的破绽,至于那人会如何反应,我也不好说,也许只是试探,也许不会有什么动作。丑奴儿,你觉得呢?” 丑奴儿沉思了片刻,道:“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将此事直接上报。” 李玄都说道:“如此最好。” 丑奴儿忧心忡忡,“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 李玄都笑了笑:“若是不打草惊蛇,如何能引蛇出洞?你师姐的意思是你让趁乱行事,可根据你师姐所言,你的小妹就在醉春风居住的大殿中,如果醉春风不离开大殿,你又如何能救出你的小妹?” 丑奴儿一怔,她不是笨人,自然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竟是要以己身为诱饵,将醉春风从大殿中引出,然后让丑奴儿伺机救人。 这份恩情却是比天还要大了。 丑奴儿问道:“就算你能引出醉春风,在这犹如绝境的‘天乐桃源’中,你又该如何脱身?” 李玄都将手中折扇合拢,轻轻拍打手心,“不必担心,今日是评选花魁的盛事,来客众多且都是非富即贵,随从自然也多,想要混入其中并不算难,天乐宗总不能将所有客人都盘查一遍,顶多是在出口位置严加盘查而已。” 丑奴儿还要说话,李玄都已然说道:“有人跟在后面,你们两人先走,我去解决此人。” 丑奴儿一怔,见胡良并未有异议,只能与胡良一起沿着长街继续前行,李玄都却是停在原地,似乎在等什么人。 片刻后,李玄都身形一转,闪身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之中。 外面的街道上挂满了红色的大灯笼,小巷中就难免显得阴暗,似黑非黑,就像一张白纸渗了些许墨迹,呈现出一种晦暗的乌青颜色,而且与外面的热闹场面相比,此处小巷中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冷清,让人很难生出欢喜愉悦。 在李玄都进到这条小巷之后不久,一名年轻男人带着一队人马来到巷口,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跟随胡良和丑奴儿,而是带人也转身进了巷子。 脚步声在巷子中很清晰,为首的年轻男子在心底却是隐隐生出一抹不安。 走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巷子便到了尽头,是一条死路。 在这里立着一道身影,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 领头的年轻男子脸上闪过一抹阴鸷神色,做了个下切的动作。 在他身旁的一名壮汉冷冷一笑,便要拔出腰刀,只是未等他就腰间的佩刀完全拔出,脸色就骤然变得苍白无比,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这名壮汉顿时顾不得拔刀,一手扶墙,一手捂着小腹,指缝间有鲜血流出。他满脸惊恐,竟是没看到那人是如何出手,稍稍片刻之后,他整个人软软地瘫了下去。 年轻男子眯起眼,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小巷狭窄,最多也只能让两人并行,在他身后的汉子齐齐拔刀,然后一人衔尾一人,鱼贯冲向那名立在小巷尽头的身影。 昏暗之中,刀光雪亮,天乐宗的腰刀比青鸾卫的文鸾刀略短,更宽,有厚重之感。刀术是天乐宗弟子的必修课,结合自身修为,抱丹境即可摧金断玉,这些汉子虽然没有抱丹境,但也都有入神境的修为,一刀劈出,气势凛然。若没有这份底子,也不会被年轻男子选中带在身边。 那身影站在原地不动,手中是一柄合拢的折扇,轻描淡写地一点,便直接将冲在最前面的汉子点倒在地,然后向前踏出一步,又甩手一扫,将两名汉子击飞出去。 江湖儿郎江湖死,凡是涉及到江湖恩怨,李玄都虽然不像当年的紫府剑仙那般取人性命,但该出手时也绝无容情,他将手中折扇展开,以“冷月锯”的手法扫出,十几名入神境的天乐宗弟子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顷刻之间就倒伏了大半。 最后两名汉子见此情景,想要后退,却被李玄都随手丢出手中折扇,只见展开的折扇如一轮圆月飞速掠过,两颗脑袋猛地一个左右震荡,然后两人重重倒地。 折扇盘旋而回,被李玄都重新接在手中。 年轻男子脸色凝重,伸手按住腰间的刀柄,缓缓问道:“来者何人?” 李玄都一手负于身后,用折扇轻轻拍打小腹,答非所问道:“放心,我没取他们性命,要杀人,只杀你一个就足够了。” 话音落下,小巷中立时有剑气弥漫。 年轻男子不再多言,如同猎豹弓腰碎步前奔的同时,拔出腰间短刀,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他算是琉璃阁主人的嫡系心腹,跟随琉璃阁主人多年,这才被赐予了这把灵物品阶的短刀,他此行的目的本是跟踪查探,既然被人家窥破了行迹,索性便要直接动手,将其捉拿审问,就算是抓错了人,这个罪他还担得起! 只是到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这次着实有些低估了对手,想要擒拿审问已是不能,不过奋力一搏,兴许还有一线转机。 李玄都对于刺向自己的一刀视而不见,只是轻轻一挥折扇。 一道剑气立时呼啸而至。 年轻男子心底一惊,可整个人的动作却是没有半分迟疑,猛地一个翻滚,躲过这道剑气,身后墙壁被剑气直接从中一分为二,然后他身形猛然弹起,整个人如同一条跃起的毒蛇,手中短刃似是毒牙,直指李玄都的胸口。 剑气又如何?若是打不中人,那便是无用。 年轻男子瞬间欺近到李玄都的身前三尺,手腕一抖,就要将手中短刀刺入李玄都的心口之中。 不过就在下一刻,他便惊骇不已,只见李玄都将负于身后的手掌伸出,然后以两指夹住了他的刀锋,使其不能再前进分毫。 第一百九十六章 巷中杀人 年轻男子在短暂的惊骇之后,毫不犹豫地放手短刃,五指如钩刺出,狞笑道:“给我死!” 李玄都面容平静,以手中折扇挡住这一爪,同时被他捏在左手两指之间的那把灵物短刀瞬间碎裂。 剑气如同山崩石裂,随着短刀的碎片向四周激射开来,年轻男子更是首当其冲。 这位天乐宗高手在生死关头,终于不敢再有偷生之念,开始舍命相搏,任由裹挟着剑气的碎片刺入体内,脸色先是鲜红欲滴,继而苍白无比,同时一记手刀斩出,带出一抹猩红光芒,好似一轮血红弯月,却是与牝女宗的“冷月锯”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这便是以命换命的手断了。 李玄都嘴角扯起一个淡淡笑意,电光火石之间,伸出左手握住年轻男子的手刀,分毫无损,然后右手中的折扇合拢,在他的心口上轻轻一点。 虽说对于一名剑士而言,手中有无三尺青锋,差距真的很大,但并不意味着手中无剑就只能任人宰割,李玄都以扇代剑,轻描淡写之间杀机迸现,已经有了几分初显峥嵘的宗师气象。 剑气入体,直抵心腑。 年轻男子的瞳孔骤然散大,脸上再没有半分血色。 小巷中一片寂静。 李玄都收回折扇,缓缓向后退去。 噗通一声,年轻男子双膝跪倒在地,然后向前倾倒在小巷的冰冷地面上,脑袋侧歪着,死不瞑目。 不是这位天乐宗高手太不济事,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位踏足了先天境的高手,放在江湖上也要被旁人尊称一声“小宗师”,只可惜遇到了重回先天境修为的李玄都,那就有些不够看了。 李玄都想了想,伸进年轻男子的怀里摸索一阵,摸出一面表明其身份的玉牌,上头刻着“执事”二字,李玄都将其放入“十八楼”中,然后脚尖轻点,悄无声息地跃上墙头,很快便消失在阴影中。 片刻之后,李玄都从另外一条小巷中转出,重新回到灯火通明的街道上。 这次动手,他甚至没有动用“青蛟”和“紫凰”中的任何一剑,更没有动用佩剑“人间世”,仅仅是一柄算不上灵物的折扇,便将一位先天境的天乐宗执事击败,这已然是寻常归真境宗师才能做到的事情。如今的李玄都与刚刚重回江湖的李玄都相比,相差不可以道理计。当然,现在的李玄都与鼎盛时期的紫府剑仙相比,也是相差极大,如隔天堑。 转过两条街道,李玄都发现了胡良在路边不起眼处留下的隐秘记号,心中了然,转而向东北方向走去,再过一条街道后,便看到了并排站在路边的胡良和丑奴儿。 李玄都左右环视一周,发现这里竟是个类似于集市的所在,热闹非常,除了各类小摊小贩之外,还有众多让人眼花缭乱的杂耍,有舞龙舞狮,有驱虎赶豹,有吞剑吐火,有胸口碎石,还有障眼戏法,让人大开眼界,尤其是那障眼戏法,竟然能将一个大活人生生变没,让围观之人爆发出阵阵喝彩之声。 现在这个时候,各路权贵已经开始陆续入场,准备参加接下来的花魁评选,可他们的随从却不能一股脑地全都跟去,除了部分心腹、护卫之外,其他人等便四散在“天乐桃源”的各处,可以去找姑娘,也可以四处游玩,这处仿照集市修建的场所,便汇聚了许多类似客人,所以格外热闹。 胡良和丑奴儿选择在这个地方停留,可见是用了些心思。 李玄都没有直接穿过人群朝他们两人走去,而是跟着拥挤的人群随波逐流,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才看似漫不经心地来到两人的面前。 胡良抬头望向李玄都:“处理掉了?”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那块代表天乐宗执事身份的令牌,丢给丑奴儿:“有丑奴儿这个熟悉内情之人,再加上这块令牌,应该可以混进去。” 丑奴儿接住令牌,皱了皱眉头,道:“能在天乐宗中得到一个执事身份,最少也是先天境的修为,你把他给杀了,怕是动静会彻底闹大。” 李玄都用合拢的折扇轻轻拍打掌心,平静道:“不把动静闹大,便引不出醉春风,引不出醉春风,便救不出你的妹妹。既然你说你那位师姐可以相信,待会儿你就去见她,请她带你去救你的妹妹,至于我,你不必担心。” 丑奴儿还要说话,胡良已经开口道:“你就莫为老李担心了,当年他一人一剑纵横江北,比‘天乐桃源’还要危险的处境不知遇到过多少,就连正一宗的大真人府都曾走过一遭,前些时候还曾与皂阁宗的藏老人有过交手,毁去他的两尊尸姬,这点阵仗还难不倒他。” 丑奴儿一怔,随即望向李玄都时,便难掩脸上的震惊之色,“你……你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反问道:“我是不是紫府剑仙,与我们今天要做的事情有关吗?” “当然有关。”丑奴儿苦笑一声:“如果你真是紫府剑仙,那我也不必为你担忧了,堂堂紫府剑仙,位列太玄榜第十,一个小小的‘天乐桃源’,又怎么会被放在眼中?” 李玄都轻摇了摇头:“紫府剑仙已经时过境迁,现在只有李玄都,重新介绍一下,我姓李,双名玄都,表字紫府。” 丑奴儿的脸上露出一分恍然,“原来真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重新展开手中的折扇,扇起一阵清风,“好了,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剩下的事情便交给我,这种追逃围杀的把戏,还是我一个人更拿手些。” 胡良没有犹豫,笑道:“那我们便不拖累你了。” 李玄都挥了挥手中折扇,独自一人转身离去。 进到人群之中,所见之人,皆是锦缎绸衣,浑然不讲当年太祖皇帝亲自颁下的《大魏会典》放在眼中,什么百姓不得着绫罗绸缎,都是放屁,在这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想穿什么便穿什么,就是穿上一身蟒袍也没人去管,听说有些行院女子还学着朝廷的诰命夫人那般凤冠霞帔,或是学六扇门女捕头的装扮,因为有些客人就爱这一口,实在是生意好到不行。 在真金白银的生意面前,以前被视为铁律的规矩都变成了一纸空文,说到底还是朝廷之威信丧失,也难怪在西北战事不利的情形下,江湖上有了个讥讽朝廷官军的“三勇”说法,闻敌而散乃下勇,见敌而逃是中勇,接敌而溃真上勇。官军已是如此,官府又能好到哪里去?当下的朝廷,当真是国不将国。 这些事情,朝廷不是不知道,当年武德帝已经意识到了大魏朝再不整治,亡国有日,于是启用四大臣一派,改革吏治、军事、宗室,从武德六年到天宝元年,已经初见成效,可惜天宝二年之后,随着张肃卿、秦襄等人或死或贬,人亡政息,一切又变回了老样子,甚至比之先前更甚。 这也是李玄都对于那位谢太后深恶痛绝的缘故,以国势换取权势,因一己之私而置大局于不顾,以一人之心夺天下万民之心,可谓国之罪人。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想起张肃卿生前常常念叨的一句话:“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当年四大臣是因为武德帝的重用而兴,自然也随着武德帝的驾崩而亡,如今的谢太后又何尝不是?她借以宗室而击败四大臣,可大魏也必定因为宗室而万劫不复,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到那时候,她,焉能自保? 第一百九十七章 凤冠霞帔 就在李玄都思绪飘散的时候,还真就有个如朝廷诰命夫人那般凤冠霞帔的女子款款而至,看这女子年龄不大,也就二十出头,身段婀娜,略施淡妆,发髻上别有各种金玉首饰,粉面含春,因为脚上穿了三寸高的重台履的缘故,不但显得身材高挑,而且行走之间,腰肢晃动,俏臀摇摆,好似风摆荷叶。 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在这个地方,自然引得许多急色的男子蜂拥而上,不说一亲芳泽,也要占些便宜才行,在“天乐桃源”之中,所有人都摘下了伪装,什么圣人定下的礼法,什么道德规矩,都像朝廷的律例一般,变成了一张擦屁股都嫌硌得慌的废纸。 不过这女子却是有些本事,身形如一尾滑不留手的游鱼,在人群中灵动前行,许多登徒子觉得马上就要摸到女子的时候,或是觉得可以把小娘子拥入怀中的时候,都被女子轻描淡写地躲开。 李玄都瞥了一眼,没有半分想要英雄救美的意图,在“天乐桃源”中,就没有哪个女子是简单的,再单纯的女子,进了这个染缸之后,也不单纯了,既然敢穿得这般花哨出现在这里,又不带随从,那么定是有所依仗。 只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这名女子却是径直朝着李玄都走来。 如今的李玄都换去了一身江湖人的短打扮,脚踩云履,内着儒士长衫,手持折扇,因为渐入深秋,又在外头添了一件玄色鹤氅,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江湖上的草莽人物,倒像是哪家出来的公子。 所谓鹤氅,起始于道门,又名“神仙道士衣”,最早的时候的确是以鹤羽织成的披风,又称羽衣,不过到了前朝年间,为士大夫所钟爱后,便不再是披风,而是逐渐演变为大袖、两侧开衩的直领罩衫,不缘边,中间以带子相系。这等衣物在寻常百姓人家并不常见,可在富贵人家却是必备衣物。 李玄都在早年的时候并不喜欢穿着此类衣物,只是与张白圭、张白月兄妹二人熟识之后,免不了要出入一些非富即贵的场所,为避免太过特立独行,张白月便为李玄都置办了几身类似衣物,这件鹤氅就是其中之一,尤为彰显身份。 见那女子走向李玄都,周围的登徒子们顿时不再去占女子的便宜,因为在“天乐桃源”中有一个很直白的规矩:有主的干粮不能碰。因为能到“天乐桃源”来找乐子的人,多数都是非富即贵,若是因为女子而上演争风吃醋的戏码,便容易闹出乱子,所以天乐宗在很久之前就定下了这个规矩,除非是梳拢的相好粉头,其余的女子,不管身份如何,都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后来之人不得擅动。这条规矩传承多年,也是所有来客都认可的一条规矩,就算有人敢于违背,那也得是藏老人这等级别的人物才行,周围这些小鱼小虾还不敢如此。 李玄都见那女子走近之后,身形微微前倾,高高的重台履踏出一连串又细又密的小碎步,似是想要扑入他的怀中,便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出一步,让那女子刚好扑了个空。 女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站稳之后,眼神幽怨,似是在埋怨李玄都的不解风情,妩媚天然。 不过在这份妩媚之下,却是暗藏杀机。 李玄都看得分明,女子在靠近他的过程中,看似左右闪躲四面八方伸过来的禄山之爪,其实是用身体遮挡自己的动作,将一把匕首藏在大袖之中,如果不出他的意料之外,女子方才那个欲要扑入他怀中的动作,如果他没有躲闪,接下来便是一把匕首隐秘地刺向他的心口。如果李玄都被这一刀刺中毙命,立刻就会被女子搀住,然后迅速离开此地,在周围人看来,是他得了好大的一桩的艳福,殊不知色字头上一把刀,有些美人是带刺的,牝女宗的女子们早已经给出了最好的诠释。 李玄都躲闪开来之后,面容平静,作为一个老江湖,他见过太多类似的把戏,看似防不胜防,实则都是有迹可循。打个最简单的比方:经过树林时,为何有飞鸟盘旋不落?是因为林中有人。夏日夜晚行走于野外,为何不闻半声虫鸣?说明周围有人潜伏。再有就是周围人的表情动作,也能看出些许蛛丝马迹,至于其他再多,就是玄而又玄的杀气,不知要经过多少场生死搏杀,方才能换来一句金风未动蝉先觉的“有杀气”,正因为如此,许多顶尖杀手刺客的必要功课就是学会隐匿自身的杀机杀气。 这名女子之所以能李玄都识破,倒不是因为杀气什么的,而是因为她的意图太过明显,径直朝李玄都走来,你让李玄都如何不起疑?也许她觉得这里是“天乐桃源”,所有的男人都会沉浸在蠢蠢欲动的暧昧气氛之中,面对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便会松懈了防备,可不巧的是,李玄都就是个例外。 按照道理而言,刺客杀手都要讲究“一击不中,远遁千里”,出手之后,无论成败,都要立刻离开,可这名女子在被李玄都识破之后,却仍旧不甘心,踩着重台履向前迈出一步,腻声道:“不知公子从何处来?” 李玄都答道:“从来处来。” 女子又问:“往何处去?” 李玄都道:“往去处去。” 女子掩嘴娇笑道:“瞧着公子像个书生,没想到是个和尚,若要打机锋,何必来我们‘天乐桃源’?直接去那龙门府的石窟寺岂不是更好?”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女子。 女子心底一惊,不过还是没有退去。 天乐宗的反应之快,要远远超出李玄都的预料之外,在那名年轻男子执事毙命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后,天乐宗便已经派出了第二波杀手,意图处理掉李玄都这个麻烦,又因为今日是评选花魁的日子,所以不愿兴师动众,故而与第一次不同,这一次是由女子负责暗杀。 天乐宗中等级森严,最上头是宗主,其次是副宗主,再次是大管事,然后是三位大执事和六位执事,而她正是六位执事之一,如今一位大执事年老欲退,她便有望成为大执事。 前提是她能拿下眼前这个不速恶客。 所以她势在必得,甚至不惜行险一搏。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开口问道:“不知姑娘是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 女子一怔,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回答道:“奴家自小便长在这‘天乐桃源’之中,哪有什么来去……” “你有。”李玄都上前一步,脸庞贴近,轻声道:“让我告诉你罢,是从娘胎里来,到坟墓中去。” 女子脸色骤变,便要向后退去。 可惜为时已晚。 李玄都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便将她带入自己的怀中。女子在惊惶之下,一直藏在大袖之中的匕首终于刺出,试图刺入李玄都的心口,但在匕首触及李玄都之前,李玄都已经将手中折扇合拢,然后向前一点,直接以剑气刺穿了女子的心肺。 一瞬间,女子的身子就瘫软下去,然后被李玄都一把搀住,同时也接住了女子脱手掉落的匕首,她的脑袋刚好伏在李玄都的肩上,脸庞埋入怀中,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情人相拥。 周围的登徒子见到这一幕,立时叹息一声,只当是一对老相好再次重逢,有主的干粮不能碰,便纷纷离去。 片刻之后,李玄都也“拥”着女子不疾不徐地离开此地。 第一百九十八章 箭泼如雨 李玄都“搀扶”着女子来到一处偏僻冷清的小巷,将这具尸体靠在墙角,乍一看之下,就像一名醉酒之人。 李玄都轻轻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匕首,随手一掷,匕首“嗖”的一声飞出,尽数没入墙壁,只余刀柄还露在外面。换成寻常人,别说把匕首刺进墙中,就算想要拔出来也不易。 一名女子出现在匕首旁边,轻轻握住刀柄,将其缓缓拔出。 李玄都以折扇轻轻拍打小腹,转过身来问道:“来者何人?” 女子望向李玄都,轻声道:“百媚娘。” 李玄都恍然道:“原来是天乐宗的副宗主。” 百媚娘问道:“阁下是何人?” 李玄都平声静气道:“我叫李玄都,是丑奴儿的朋友,此番来到‘天乐桃源’,是想帮她救出她的妹妹。” 百媚娘闻言脸色一沉,不知眼前之人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不过无论是真是假,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如果是假的,那就意味着此人别有所图,如果是真的,也并非什么好事,意味着她在醉春风那里所做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百媚娘稍稍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不知阁下师出何门?” 李玄都摇头道:“无可奉告。” 百媚娘不再说话,沉默地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在四周的墙头屋顶之上,出现重重黑影,手中不是持刀持剑,也不是挽弓持矛,而是端着一架架弩机。 自古以来,军伍镇压江湖,有两样利器,一样是成建制的铁骑,尤其是人马俱披甲的重骑,不过受制于地形缘故,不易施展,而另外一样就是弩箭,当初押送周听潮的青鸾卫在面对张青山和白茹霜纠集的江湖草莽时,便是以弩箭克敌。 正因为如此,朝廷对于弩箭的管制极严,极少流入江湖之中,不曾想却是在这里见到了弩箭,再联想到丑奴儿说天乐宗攀附上了司礼监,那么这些弩箭的来历的便已经清晰。 由此可见,内廷之贪腐,更甚于外廷。 不过有一点,是李玄都不清楚的,相比起底层青鸾卫和寻常军伍所用的弩箭,这些通过司礼监门路流入“天乐桃源”的弩箭要更胜一筹。在朝廷工部的排名之中,弩有八等,除去头几等的床弩、弩车以及脚弩,尤以第四等弩最为金贵,乃是工部的能工巧匠所制,以此弩机射箭,无声无息又快若闪电,杀人无形,纵使玄元境境界高手在不防之下也难以躲避,因为第四等的“四”字谐音“死”字,故而这种弩机便被命名为四等弩。 四等弩所配弩箭亦是不俗,上绘符篆,又淬剧毒,剧毒针对武夫体魄,符篆针对方士术法,只要有十把以上的四等弩同时射出专门配备的毒箭,先天境之下几无幸理。 不过打造四等弩需用数种罕见材料,花费颇大,故而每年的产量极少,自然是百金难求,就算天乐宗走了司礼监的路子,也不能白要,还要再向工部支付一笔工本费用,也就是天乐宗财大气粗,才能一口气购置如此多的四等弩。 在过去的几年里,凡事敢在“天乐桃源”闹事的江湖草莽,要么是被天乐宗的高手出手袭杀,要么便是被天乐宗弟子集弩射杀, 有一名修为直达先天境的高手依仗自身护体罡气想要做那白嫖的勾当,结果百箭齐发,这人的护体罡气寸寸崩溃,然后整个人被射成刺猬,当场毙命。 如果是先前只有玄元境的李玄都,那么面对这些四等弩时,恐怕要倍感棘手,不过如今他已是先天境,却是大不一样了。 不用百媚娘吩咐,在她向后退去的同时,第一轮齐射已经如泼水一般洒下。 李玄都面对将要袭体弩箭,仍是一手持折扇,然后向前探出另外一只手掌。 在一瞬间,看似只是伸出了一手,却骤然出现了无数只手掌的重影,齐齐向前探出,让人感觉是同时探出了千百只手。 因为出手极快,故而滞留下残影,使得在视觉之中,极快变为了极慢。 极慢又极快,两种截然相反的属性被糅合在一起,让人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与这只手相比,弩箭在这一刻却仿佛变得极慢,然后被这只手掌从空中一一“摘”下。 李玄都也不必将所有的弩箭全部“摘下”,只需要将射向自己的十余弩箭“摘落”即可,因为绝大部分弩箭都是用来封锁他的闪躲空间,他只要站在原地不动,这些弩箭也就落在了空处。 见此情景,百媚娘的心头一寒,轻声道:“是补天宗的‘幻阴手’,阁下是补天宗之人?” 在辽东五宗之中,有“天刀”秦清坐镇的补天宗,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宗,如果说无道宗是邪道魁首,牝女宗、阴阳宗、皂阁宗是邪道砥柱,那么补天宗就是亦正亦邪,在邪道十宗中,算是与正道十二宗关系较为缓和的异类。如果真是补天宗的人来此“行侠仗义”,倒也说得过去。 李玄都没有答话,而是反手一掷,将手中的弩箭还给了它们的原来主人,不过没有取人性命,只是伤了手腕,暂时用不得弩就是了。 百媚娘知道此人修为深不可测,再用这些四等弩来试探,不过是徒费银钱,于是便抬起手,示意其退下。 屋顶和墙头上的天乐宗弟子无论伤或未伤,皆是没有任何犹豫,向后退入阴影之中,不过也没有真的远去,仍是在不远处伺机而动。 片刻之后,此地只剩下李玄都和百媚娘两人,百媚娘眼神晦暗,道:“你不是补天宗的人。” 李玄都点头承认。 百媚娘寒声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现在立刻离开‘天乐桃源’,我可以既往不咎。” 李玄都摇头道:“已经晚了。” 百媚娘望向李玄都,一字一顿道:“我只有在师妹的面前时,才会有那么好的脾气。” 李玄都轻叹一声:“愿意领教。” 百媚娘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挥袖,身前立时出现七点耀眼光芒,激射向李玄都。 李玄都以手中折扇左右挥洒,将这七点光芒击飞出去,同时身形向后飘然退去,淡笑道:“天乐宗的‘七凤羽’伤不到我,尽管出手就是。” 百媚娘轻哼一声,身形跃上楼头,两只翩然大袖好似是蝴蝶翅膀,飘摇之间,又从她的袖口中泼洒出七点寒星。 李玄都大袖一卷,用了个妙真宗的“袖里乾坤”,最是克制这等暗器功夫,将星星点点一气呵成地卷入袖口。 大袖鼓鼓囊囊,飘摇不定。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不忘“来而不往非礼也”,一抖另外一只袖口,有一抹青芒掠出。 “青蛟”和“紫凰”二剑乃是当世铸剑大家仿照正一宗的“青云”和“紫霞”而铸造,算是完美继承了“青云”和“紫霞”的特性,“青云”和“紫霞”二剑,分开来说,只能算是半仙物,可如果双剑合璧,那便是实实在在的仙物,更甚于老剑神的“叩天门”,“青蛟”和“紫凰”也是如此,分开只能算是顶尖的灵物,可双剑合在一起,便是宝物。 按照道理来说,李玄都应该双剑齐出,不过在东山村一战中,李玄都亲自执掌过“青云”之后,与仿照“青云”而铸的“青蛟”愈发心意相通,此时单独驾驭“青蛟”,剑胎圆满,圆润通透,早已不是如臂指使,而应是心意相通。 第一百九十九章 秦楼月 这一剑直直刺向百媚娘的眉心。 不是李玄都出手便要置人于死地,而是他知道这一剑还不能把这位天乐宗的副宗主如何。 果不其然,“青蛟”在距离百媚娘眉心还有半寸距离时,如投石湖水后荡漾起阵阵涟漪波澜,然后便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两人这番交手,既是点到为止,也是不分胜负, 百媚娘伸手拈住“青蛟,望向李玄都,沉声道:“我再问你一次,是否可以就此退去?” 李玄都反问道:“我听丑奴儿提起过你,她觉得她你这个师姐心里还是向着她的,那你为何不把好人做到底?” 百媚娘皱眉道:“瞧你这个样子,应该是个老江湖了,那我也不妨告诉你,此事牵扯颇多,远非一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所谓的救人,也不是你们一两个人就能救成的,毕竟这里是‘天乐桃源’,是我天乐宗的根本重地,所以我才要劝你们一句,趁着此事还没有闹大,速速退去,兴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丑奴儿已经找你去了,你现在应该马上去见她,而非在这里与我纠缠不休,至于我能否保安然脱身,我自有计较。”李玄都摇了摇头,然后伸出手,在身前空中屈指虚弹。 原本被百媚娘拈在指间的“青蛟”随之而动,在她的指尖上划出一道血线后,就此脱离她的掌控,继而掠向李玄都的袖口,如倦鸟归林。 与此同时,李玄都又是一挥另外一只大袖,“这些都还给你罢!” 话音未落,只见先前百媚娘射向李玄都的“七凤羽”又被李玄都从袖中悉数放出,一起射向百媚娘。 百媚娘当然不会被自己的暗器伤到,可也就在她重新收回“七凤羽”的时候,李玄都已然跃上墙头,几个纵身跳跃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百媚娘望着李玄都离去的方向,眉头皱起,疑惑更深,喃喃自语道:“难道是清微宗的人?” 不过未等她继续深思下去,她猛然记起此人提到的丑奴儿已经去寻自己,心知自己不能在此过多停留,要立刻去见丑奴儿,于是高声吩咐道:“你们去追击此人!我去向宗主禀报此事。” 原本藏匿在阴影中的天乐宗弟子随之而动,而百媚娘则是脚尖一点,身形腾空而起,顾不得“天乐桃源”内不能随意翻墙上房的规矩,直接从一座座楼阁的屋顶上方掠过,径直往那座由无数傍山楼阁组成的巨大“琼楼”行去。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李玄都离开的方向,刚好是与“琼楼”相反的方向。 此时的“琼楼”最高处的大殿内,醉春风仍旧如往常一般饮酒,唯一不同的是在他身旁为他斟酒的女子身上多了一件白纱,正是摇月姬留下的那一件。 在他身前不远处,跪着一名女子,以额触地。 醉春风喝了口酒,淡然道:“自从藏老人之后,已经多久没人敢在‘天乐桃源’闹事了?” 跪伏在地的女子没有抬头,低声道:“是一位修为相当不俗的高手潜伏了进来,我们已经有两位执事死在他的手中,可见是个相当棘手的角色。” 醉春风不以为意道:“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世上有两种物事容易招惹苍蝇觊觎,一种是真金白银,一种就是美貌女子,不巧的是,我们‘天乐桃源’中最不缺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会招惹一些苍蝇前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女子道:“此人似乎不是为了钱和女子,他曾经说过,想要来宗主的府邸看一看。” 正要将杯中之酒饮尽的醉春风怔了一下,放下手中的酒杯:“有意思,想要来我这里看一看,是想要一口吞下天乐宗吗?就算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也没有这般胃口,难道是某个宗门派出的探子?是觊觎已久的牝女宗?还是野心勃勃的无道宗?总不会是正道十二宗的人。” 这名一直跪伏于地的女子终于是抬起头来,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若是没有这道疤痕,这名女子应该是个美貌女子,可有了这道疤痕,便只剩下了狰狞,她缓缓说道:“会不会与丑奴儿有关?” 醉春风的脸上泛起一抹冷笑:“你是说此人可能是丑奴儿找来的帮手?” 女子道:“是。” 醉春风又端起了酒杯,说道:“青鸾卫不足信,踏足天人境这等性命攸关的事情还是要放在自己的手中才能安心,那小姑娘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炉鼎,是我能否踏足天人境的关键,不可能交给丑奴儿,既然如此,以防万一,便不能再留她。” 女子缓缓直起身来,变为跪坐的姿势,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轻声道:“请宗主吩咐。” 醉春风说道:“先去把这些扰人的苍蝇拍死,然后再去找出丑奴儿,把她的人头带回来。” 女子道:“听说副宗主已经过去亲自处理此事了。” 醉春风皱了皱眉头,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之后,再把酒杯往桌面上重重地一磕,“不用管她,让她来见我。” 女子从地上缓缓起身,然后弯腰一礼,“是。” 醉春风深深凝视了女子一眼,“秦楼月,作为我们天乐宗的大执事,你可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向后徐徐退去。 另一边,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行于“天乐桃源”之中,犹如闲庭信步,在他身后则缀着大批天乐宗弟子,既追不上,也不至于跟丢。 在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来到一条相对僻静的阴暗街道,李玄都终于停下脚步,展开手中折扇。 片刻之后,这些天乐宗弟子也终于跟了上来,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大汉二话不说,朝着李玄都便是当头一刀。 自从重出江湖以来,李玄都一直对于这个江湖报以善意,能不杀人便不会痛下杀手,可对于那些对自己怀有杀心歹意之人,他也不会太过留手。 李玄都不退反进,一掠滑行数丈,与这一刀擦肩而过时,一挥手中折扇,这名壮汉便被“冷月锯”从中一分为二,半个身子直接飞了出去,十分骇人。 跟在壮汉身后的四名天乐宗弟子心知不妙,刹那之间结成阵势,刀锋缭乱,可李玄都翻来覆去只用一招“冷月锯”便足够以力破巧,不但将四人手中长刀斩断,连同四人握刀的手臂也一起斩断。 这些刀客没了握刀的手臂,其日后的境地可想而知,可比起直接惨死,却又要好上太多。 江湖就是如此残酷,眨眼之间,日后的道路便已经翻天地覆,荣辱起伏就在这一瞬之间。 既入江湖,生死自负。 这便是江湖千百年来雷打不动的规矩。 就在这时,手持四等弩的弩手结成阵势,泼洒出第二拨箭矢。 李玄都一挥鹤氅的大袖,弩手们射出的弩箭被他收入袖中,然后反手掷出,虽然有见势不妙的逃过一劫,但仍有五名弓弩手死于自己射出的弩箭之下。 就在李玄都出手的时候,后续跟上的追兵也越来越多,除了弩手之外,以持刀之人居多,将李玄都团团围住,结成一座圆形刀阵,好似巨大的刀轮,一刀接着一刀,向李玄都绞杀而至。 李玄都也不急于杀敌破阵,闲庭信步,没有一刀能够碰到他的衣襟,然后他再摇动手中折扇,将一柄柄长刀毁去,一点点消磨这些天乐宗弟子。 杀人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引出天乐宗的真正高手,为丑奴儿开路而已。 第二百章 九重楼 当秦楼月从“琼楼”赶到时,一座刀阵已经被李玄都破去七七八八,不过她没有急于出手,而是立于一座二层楼阁檐角上,冷静观战。 李玄都在察觉到有高手到来之后,便不再与这些普通天乐宗弟子纠缠,连续挥动两次折扇,如是呼啸大风,直接以磅礴气机将周围的剩余天乐宗弟子震散,然后身形一转,直奔秦楼月而去。 秦楼月有些诧异,不过也不畏惧,能做到天乐宗的大执事,仅次于宗主醉春风、副宗主百媚娘和大管事凤楼春,她所凭借的就是一身归真境修为,她从袖口中滑出一把短剑,然后一剑直指李玄都,剑身上有剑气萦绕。 李玄都将折扇合拢往前一点,与短剑相触,有金石之声响起,短剑不得再前进分毫。李玄都再向上一挑,使得短剑也随之改变方向。 秦楼月微皱眉头,不再伸手握剑,而是在缩手的同时以长袖卷住剑柄,大袖一摆,原本只有二尺左右的袖子瞬间延伸至丈余长短,被长袖卷住的短剑便如飞剑一般,脱离了手掌手臂的束缚,开始自由缭绕飞舞。 李玄都身形向后一退,离开短剑笼罩范围。 一直在旁边虎视眈眈的剩余弩手则是趁此时机,泼洒出今天的第三波箭雨,见识过李玄都的身手之后,他们已经不再奢望能够杀伤这名神秘高手,只求牵制一二,能让他稍稍分神,为自家的大执事创造些许机会。 江湖争斗,捉对厮杀,以寡敌众,以众敌众,都大有讲究。捉对厮杀不必多说,就是看各自的修为高低和临场应对如何,而以众敌众无非阵势二字,如各种剑阵都属于此类。可这两者归根究底还是势均力敌,无非是看双方手段而已,唯有以寡敌众,从开始便是不平等的,也是最难。 不巧的是,李玄都自从踏足江湖以来,历经大战无数,,从江北河朔到帝京城头,经历最多的就是各种以寡敌众,如今这等场面对于李玄都而言,却是不算什么了。 当初江北群雄曾经不惜花费重金,以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雷龙子”布下阵势伏杀于他,可仍旧被他破去,更何况是区区的四等弩? 距离归真境只有一步之遥的李玄都于刹那之间运转气机三十六周天,一挥鹤氅的飘摇大袖,磅礴气机以大河倾泻之势喷薄迸发而出,将所有射向自己的弩箭悉数扫落的同时,“青蛟”和“紫凰”两剑也自袖口掠出,一左一右掠向这些弩手。 正所谓再一再二不再三,由着这些弩手泼洒了三波箭雨,李玄都已是足够宽宏。这次不再留手之后,这些弩手便如秋天麦田里的金黄麦穗,镰刀一过,便纷纷倒地。 无数血花绽放,与满城的黑红二色融为一体。 不过也就在此时,秦楼月身形向前飘出,手中长袖一扯,短剑再次激射而至。 李玄都将“太乙五烟罗”运转极致,硬抗一剑,然后双手同时掐“北斗三十六剑诀”,驾驭“青蛟”和“紫凰”一起袭杀秦楼月。 “北斗三十六剑诀”乃是清微宗的不传之秘,号称集天下剑诀之大成者,李玄都还是玄元境时用出,就算是藏老人也没能躲过,又遑论现在的李玄都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 秦楼月在堪堪躲过“青蛟”之后,被“紫凰”掠过喉间,一缕碎裂的青丝随之飘散,白皙的咽喉上也随之出现一道细细红线。 虽说以秦楼月的归真境体魄而言,这点伤势不足以致命,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停顿,体内气机周天更是随之一滞,这便让李玄都有了可乘之机,瞬间欺身而进,手中折扇再度展开,如一抹流华斩落。 此乃牝女宗三大招牌杀人手段之一的“冷月锯”。 秦楼月的胸前顿时爆开一团血雾。 同样是归真境,也有强弱之别,否则也不会分出九重楼。而且这九重楼并非是层层递进,有些人可能一入归真境即是九重楼,当年的李玄都便是如此,也有人千辛万苦踏足归真境后却只有一重楼,如龙哮云便是,完全是因人而异,或者说因为先前的积累和根基之故。 若是在先天境中根基牢固,积累雄厚,踏足归真境九重楼便是顺理成章之事,若是根基松垮,积累浅薄,踏足归真境后的楼层数便会很低,甚至会影响到日后晋升天人境的可能。若是只有一二重楼,基本上就断绝了晋升天人境的可能。所以很多先天境的小宗师都会选择在先天境驻留一段时间,稳固根基,厚积薄发,胡良便是如此,否则他在帝京一战时就可以踏足归真境,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他不想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归真境,他也想像李玄都那般,入得归真九重楼,一步天人得逍遥。 古语有云:“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 所谓“金丹”,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古仙借金丹之名,以喻本来圆明真灵之性也。此性在儒门则名太极,在佛门则名圆觉,在道门则名金丹。名虽分三,其实一物。儒门修之则为圣,佛门修之则为佛,道门修之则为仙。所谓金丹大道,绝非是在体内修成一颗金色的丹丸,那是走了旁门下乘。真正的金丹大道是为以体魄作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作饵药,以神为火,三者归一,是为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可得长生。 如果将其比作炼丹,那么所用药物、炉鼎、火候如何,也决定了最后丹成之时的品阶。 这也是李玄都当初为何执意散去一身修为而重塑根基的缘故,若是根基不稳,就算勉强踏足天人境,不但此生成就止步于此,而且也终是泯然众人矣,甚至比不得当初那个归真境九重楼的巅峰紫府剑仙。 秦楼月虽是归真境,但只有二重楼,仅以修为气机多寡而论,未必就比如今只有先天境巅峰的李玄都强上多少。 秦楼月伸手按住胸口,眼神冰冷,“天乐宗弟子何在?!” 原本被李玄都击溃的天乐宗弟子再次结成一个巨大的圆形阵势,将李玄都围在中间,然后圆圈骤然缩小,无数刀剑从四面八方朝着李玄都围杀而至,李玄都双手剑诀一变,由“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天权诀”变为“摇光诀”,只见两把飞剑各自以一化七,两剑便是整整十四把飞剑,如一抹抹彗星流窜,于天地之间起流华,剑气凛冽凌空,地面上都被撕裂出一道道剑痕,最后一起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剑网,使得无人能近身到他的三尺之内。 “北斗三十六剑诀”既可以用作驭剑术,也可以用作御剑术,此时的李玄都有了境界修为作为支撑之后,驾驭飞剑之娴熟如意,实在是超过玄元境太多,已经尽皆寻常归真境的驭剑高度,距离御剑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倒不是李玄都不会御剑,只是如今的李玄都还不足以支撑如此大规模的御剑而已。 不过话又说回来,仅仅是对付这些抱丹境、入神境的天乐宗弟子,驭剑术已是足矣。 下一刻,李玄都双手猛然向外张开。 随着他的动作,这张恢宏的剑网也猛然向外扩张,原本只有三丈方圆瞬间变为笼罩三十丈方圆的范围,剑气所及,反过头来将这些结成阵势的天乐宗弟子笼罩其中。 剑气往来,似是无穷无尽。 身处其中的天乐宗弟子,被剑气穿透胸腹、掠过咽喉、刺穿眉心,死得不能再死。 围杀? 李玄都最不怕的就是围杀。 第二百零一章 力压归真 秦楼月见此情景,面沉如水。此人修为之高,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以她归真境二重楼的修为,竟是压他不住,如果仅凭她一人,胜算实在不大,可就这么退走,宗主那边也无法交代,如此一来,她却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之中。 而且眼下还在不断死人,天乐宗是财大势大不假,可这些弟子却不是花钱就能买来的。一个宗门,宗主长老是门面,是面子;各个执事之流是砥柱,是里子;可根基却是这些最底层的弟子,如果没有了根基,不管多么华丽的面子,也不管多么厚实的里子,就都成了空中楼阁。 在如今的邪道十宗之中,弱肉强食,强者愈强,以鲸吞之势扫荡一切可以纳入自己怀中的资源,弱者愈弱,只能奢望着从强者的指缝中露出那么一点残羹剩饭,不说强壮自身了,只能说是勉强果腹,潦倒度日而已。 天乐宗在于邪道十宗中,刚好处在了不尴不尬的不上不下位置。说强,未必见得,与西北五宗的无道、阴阳、牝女、皂阁等四宗都有差距,也明显弱于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说弱,在他身后还有真传宗、浑天宗这几个穷苦兄弟。关键手中还握有大笔银钱的进项,在那些强宗眼里,便如稚童持金过闹市,牝女宗已经不止一次打着同根同源的幌子露出吞食觊觎之心,如果天乐宗还不提早做出有效应对,那么迟早都会是牝女宗的腹中之食,最好的结果也是做了跪地乞怜的裙下臣。 在这种情形下,天乐宗每多死一个人,就意味着危机更重上一分。虽然秦楼月不是天乐宗的宗主,但是如果一条大船翻了,那么无论是船主还是摇桨的,都要一起沉到水底去,看着一个个天乐宗弟子身死,她如何能不心生忧虑? 此时围杀李玄都的天乐宗弟子已经死伤过半,秦楼月终于按耐不住,再次一掠入场,与李玄都近身搏杀,其身形如穿花蝴蝶,翩然灵动,两只大袖上下翻滚,煞是好看。 不过要说起拳脚功夫,博采众家之长的李玄都还真不怕谁,双方在眨眼之间交手四十有余,秦楼月一掌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她也被李玄都一扇点在心口,白皙的脸色骤然涨红,尤其是那条蜿蜒于脸颊的伤疤,更是鲜红欲滴,险些被这一拳砸得背过气去。 反观李玄都,先有“坐忘禅功”的“漏尽通”为根本,又在剑秀山洗剑池中炼化“人间世”淬体,体魄无缺不漏,被这一掌拍中,固然也不好受,但却无伤根本。 两者相比,高下立判。 秦楼月终于知道是自己小觑了来敌,今日单凭她一人,怕是断难取胜,于是一挥大袖,令众多天乐宗弟子先退,她来殿后。 李玄都见此不由一笑,对于秦楼月的观感好上几分,倒是个有情有义的角色,于是也不赶尽杀绝,收回“青蛟”和“紫凰”,并且也将手中的折扇收起,任由这些天乐宗弟子退走。 入得江湖,有大是大非,可在小是小非上难免模糊。就拿这天乐宗弟子来说,他们该死吗?未必,这其中也许有好人,也有坏人,可人之好坏,从来不能一言而定,彼之好人,我之恶人,这都是寻常事,那又如何来区分善恶?毕竟行走江湖的,谁也不是圣人,谁也不敢说自己行走江湖多年没错杀过一个好人,也许你眼中的恶人,恰恰是旁人眼中的好人,于是就有了另外一条分辨好坏善恶的不成文规矩:在大是大非之下,善我者善,恶我者恶。 这些天乐宗弟子,该不该死?对于李玄都而言,该死,因为他们想要杀李玄都,如果李玄都没有这一身本事,便要死在这些人的乱刀之下,甚至下场更为凄惨,那么李玄都反杀回去,无论谁生谁死,都各凭本事,如此便合乎江湖的情理。 李玄都是江湖人,按照江湖规矩行事,虽然他不愿多造杀孽,但该杀人的时候,也绝不会吝啬杀人。 现在也是如此,这些天乐宗的弟子其实都是可杀可不杀之间,既然他们愿意主动退去,李玄都便手下容情,让他们走,可其中的关键角色,李玄都却不能轻易放过。所以在天乐宗弟子退走之后,李玄都身形一掠,直奔负责殿后的秦楼月。 秦楼月心中一惊,伸手握住短剑,全力催发气机,在短剑上凝聚成一层犹若实质的剑芒,然后轻轻一抹。 一剑之下,在她面前的一座二层楼阁直接被斜斜地一分为二,上半座楼阁伴随轰隆声音和不断弥漫的烟尘开始斜向滑落,渐渐 与下半座楼阁分离。 就连一个坠境的陈孤鸿在全力出手时都有极为浩大的气象,更遑论是秦楼月这个货真价实的归真境,这一剑便是归真境的实力,哪怕是再不济的归真境,也远非玄元境可以比拟,出手之间,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只是因为她身在“天乐桃源”之中,不愿肆意出手,以免毁坏房屋或是误伤旁人,故而有所保留,到了现在,却是不能再有半分留手了。 只可惜这一剑没有击中李玄都。 随着上半部分的楼阁轰然滑落在地,变成一堆废墟,无数烟尘冲天而起,弥漫四周,遮蔽视线。 下一刻,在烟尘之中骤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紧接着有一道凌厉剑气冲散烟尘,直奔秦楼月的面门,然后那道模糊身影也变得清晰,正是躲过了秦楼月一剑的李玄都。 秦楼月先是一剑将袭向自己的剑气击散,然后大袖一挥,寒芒点点,正是天乐宗的“七凤羽”。 李玄都左手“揽雀尾”,将七支“凤羽”悉数捉在手中,然后右手两指并拢点出,剑气凌空,划了一个圆弧,便要将秦楼月整个人困住。 秦楼月自是不肯就此束手就擒,用出天乐宗的“飞天身法”,身形飘荡而起,如风中柳叶,摇摆不定,险之又险地躲过这道剑气。 不过李玄都也趁此时机近身到秦楼月的身前三尺之内,不顾手中并无兵刃,右手直接握住秦楼月手中短剑,鲜血淋漓,五指间夹有“七凤羽”的左手当头拍下。 七支“七凤羽”悉数刺入秦楼月的体内,不过秦楼月也在同时一手握拳,狠狠砸中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身形猛地向后倒退出去,在三丈开外才堪堪停下,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沟壑。 秦楼月则更为凄惨,七处关键窍穴被自己的淬毒“七凤羽”所制,饶是她有归真境的修为,此时也身形摇晃,几乎要站立不稳。刚才的一拳,已经是她最后的余力。 李玄都稳住身形之后,又重新来到秦楼月的面前。 秦楼月却是一个踉跄,半跪于地,她竭力抬起头来,艰难问道:“你为何没有中毒?” 李玄都伸出自己的左手,只见他的掌心和五根手指此时已是漆黑一片,只是这片漆黑凝而不散,无法彻底蔓延开来,甚至无法影响到近在咫尺的手腕,也就无从影响李玄都的全身。 这便是漏尽通的玄妙所在了。 秦楼月眼睁睁地看着李玄都从她的手中夺过短剑,然后脸色淡然地一剑刺入她的小腹之中。 对于归真境的高手而言,这一剑还不足以致命,但是短剑刺入的部位却很要命,正是下丹田气海所在,如此便让她无法运转气机逼出体内之毒。 接着李玄都又是一指点在她的眉心上,轻声说了一句象棋弈语:“将军。” 秦楼月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第二百零二章 一袭飞鱼 李玄都扛着秦楼月行走在“天乐桃源”的阴暗小巷之中,像极了一个掳掠黄花闺女的江洋大盗,亦或是一个道貌岸然的斯文败类。 不过李玄都的心思并不在肩上的女子身上,在这个时候,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曾经于无意之中看到的一句先哲的话语:“位我上者,浩瀚天命;道德律令,于我心中。有二事焉,常在此心,敬而畏之,与日俱新,上则为日月,内则为德法。” 若是说得直白一些:“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让世人心怀敬畏,一件是心中之道德,另一件是头上之天命。这两种东西,愈时常愈持久地反复地思索,它们就愈是历久弥新,愈发让人敬畏。” 这两句话说得很是振聋发聩,可到了如今,绝大部分世人对于头顶上的天命还是敬畏的,但是对于心中的道德却总是不以为然。 包括李玄都在内,都难逃窠臼。 这也是李玄都从不以“君子”自居的缘故,虽然他尊崇儒家之人的信念,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儒家中人,他只是一个江湖人,信奉儒家的江湖人,仅此而已。 就在此时,被李玄都扛在肩上的秦楼月闷哼一声,缓缓醒转过来。 李玄都无动于衷,收敛思绪,继续前行。 秦楼月也不愧是一步一步踏足归真境的高手,身上的几处大穴和琵琶骨被李玄都刺入了七支“七凤羽”,又被一剑刺入小腹之中,体内还有数股被李玄都强行灌注入体内的异种气机,使得她的各处经脉好似河道堵塞,想要运行一个完整的大周天都极为困难,可她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便再无太多异样,也没有故意装作还未醒来,只是沉默不语地陷入沉思之中。 现在的她空有一身气机,却变成了一盘散沙,就像被人打散的散兵游勇,无法形成气候,不过就算她有归真境的体魄,暂时不会因为身上的伤势而丢掉性命,但是性命却已经操于此人的手中,生死都在人家的一念之间,秦楼月虽然没有太多绝望情绪,但也心中明白,这回真的是阴沟里翻了大船。 沉默了许久之后,秦楼月终于是沙哑开口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李玄都简短意赅地回答道:“也许你还有用。” 秦楼月顿时凉了半截,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语,说明此人所图甚大,而她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儿,秦楼月又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平静道:“接下来还要你配合一些事情,所以我也不妨与你把话说明,我最初来到‘天乐桃源’的目的,只是为了帮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 秦楼月有点不敢置信,为了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就只身闯入天乐宗的宗门重地“天乐桃源”?行侠仗义也没有这么不要命的。 李玄都是将秦楼月倒着扛在自己的肩上,双脚朝前,脑袋在后,此时李玄都目视前方,却好似背后生眼,看到了秦楼月的表情,淡笑道:“也许在你看来,天乐宗是个雷池禁地,可在我看来,不过尔尔,尤其是我真正踏足这里之后,发现许多事情大有可为,所以我临时有了个想法,不过能不能施行,还要看你们天乐宗之人的态度。” 秦楼月疑问道:“单凭你一人?” 李玄都摇头道:“我说了,看你们天乐宗的态度。” 秦楼月语气冷淡道:“天乐宗的态度是将你和丑奴儿全都杀掉。” 李玄都摇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你们宗主醉春风的态度,在有些时候,宗主可以代表宗门,而有些时候,宗主并不能代表宗门,这要取决于底下的人是否支持这位宗主。换而言之,宗主的权威不是来自于一个‘宗主’名号,而是来自底下众多长老、护法、堂主、执事、客卿、六使、六姬、真人、首座的支持,所以我问的不是天乐宗宗主的态度,问的是天乐宗的态度。” 李玄都没有说那些一人一剑便要踏平“天乐桃源”的狂言妄语,反而是说让要看天乐宗的态度,反而是让人摸不到深浅。 秦楼月愈发满头雾水,又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李玄都平静道:“带你去见一个人。” 秦楼月默不作声,眼神冰冷。 李玄都脚步不停,轻声道:“也许你觉得我太过狂妄自大,不知道这‘天乐桃源’中的水有多深,其实我是知道的,我不是江湖散人,也算是宗门出身,正邪相争多年,二十二个宗门分别有多深厚的底蕴,其实也不是什么隐蔽之事,只要有心,知道个大概并不算难事。说句不好听的话,天乐宗不是遮遮掩掩的阴阳宗,也不是封山闭寺的太平宗和静禅宗,没有藏拙的底气和实力,所有的东西都摆在明面上,就像一个水潭,既不深,也不浊,一眼可见其底。” 秦楼月的脸色终于是有些变了,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发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脸色平静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了这么多,你是怎么想的。” 秦楼月又不做声了,不过这次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笑意,想来还是不相信李玄都能在“天乐桃源”掀起什么风浪。 李玄都也不再过多解释什么,继续前行,其方向正是那座高大的“琼楼”。 另一边,百媚娘在匆匆赶回“琼楼”之后,并未去见醉春风,而是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殿阁,推门而入。 果不其然,此处已经荒废多时的殿阁中有一男一女两人,正是丑奴儿和胡良。 这座殿阁在多年之前,丑奴儿还未离开天乐宗的时候,便是属于她的,在丑奴儿离开天乐宗之后,无人接手,逐渐荒废,而丑奴儿和百媚娘先前也有过约定,若是丑奴儿重回“天乐桃源”,便在此地与百媚娘接头。 百媚娘见到丑奴儿之后,破天荒地动了几分真怒:“我早就与你说过,不要贸然来‘天乐桃源’,可你为什么就是不听?非要来送死才肯甘心不成?” 丑奴儿轻声道:“我无意送死,我只是想救出我的妹妹。” 百媚娘加重语气道:“可你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在送死。” 丑奴儿同样加重语气说道:“我没有!” 百媚娘怒道:“不管有没有,你都必须立刻离开此地!” 心比天大的胡良干脆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两个女人慢慢掰扯,想起当年的一小段帝京往事。 有一次他去见相府拜访李玄都,当时张肃卿和张白圭父子并不在相府之中,只瞧见李玄都独自一人百无聊赖,他便问李玄都在做什么。 李玄都说了一句让他至今记忆犹新的话语:“男人这一生中,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睡觉吃饭和各种杂事,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练剑,剩下三分之一的时间就都花费在女人的身上,无外乎等女人脱衣服,或是等女人穿衣服。” 然后李玄都就被刚刚换好衣服的张白月追打了好久。 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恍如隔世一般。 当年的老李,表面上看起来比谁都要冷漠,可只要亲近之后,就会发现他内里也是一代骚客,什么也敢说,什么也敢做,哪里像现在这般,稳重有余,可整个人就一截枯木,了然无趣,活像个老夫子。 就在胡良沉浸于过往思绪的时候,百媚娘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转身,望向门外。 在那儿,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青衣身影。 青衣不是普通的青衣,绣绘有飞鱼。 此衣是飞鱼服,此人是青鸾卫。 第二百零三章 陆雁冰 胡良站起身,轻声道:“看来想走也已经晚了。” 百媚娘余怒未消,顿时迁怒胡良这个本不相干的局外人,“不用你说!”然后她望向这名青鸾卫,稍稍放缓了语气道:“原来是赵大人,不知赵大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来人正是已经在“天乐桃源”中驻留了相当一段时间的赵五奇,他脸色漠然道:“把丑奴儿交出来。” 百媚娘脸色一变。 她深知赵五奇的可怖之处,虽说青鸾卫中的官职高低并不是完全武力高低而定,参差不齐,据说三位右都督中就有一位是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是在青鸾卫中也有例外,那就是青鸾卫中的十三太保。 自大魏太祖皇帝设青衣司以来,便由所有青鸾卫共同推举出最高的十三个人,号称‘十三太保’。从青衣司到青鸾卫,再到如今的青鸾卫都督府,十三个位子一直沿袭下来,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在推选出一个补上。这十三个人在十万青鸾卫里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响的,据说有一位最底层的青鸾卫校尉,就是名列十三太保,当年死在承天门的那位青鸾卫右都督,也是十三人之一,。 在那位青鸾卫右都督战死之后,赵五奇便递补进这十三人之列,可见其修为之高,战力之强,否则也不敢孤身一人来到“天乐桃源”。 赵五奇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刀,轻轻摩挲着刀柄。 这把刀当然不是寻常青鸾卫所用的文鸾刀,而是青鸾卫十三太保世代相传的“武鸾刀”,不过因为避讳朝廷文重武轻,所以“武鸾刀”又名“大文鸾”,乃是灵物中的顶尖上品,距离宝物只差一线。 他见百媚娘并不答话,又重复了一遍:“把丑奴儿交出来。” 百媚娘缓缓说道:“这是我们天乐宗的内事,不需要你这个外人来插手。” 赵五奇呵了一声,也不说话,身形倏忽而动,速度快到几乎要在身后生出残影,瞬间来到百媚娘的面前。与此同时,百媚娘两只大袖交叠一挥,寒芒一闪,“七凤羽”激射而出。 甚至看不清赵五奇是如何拔刀,只见一道雪亮银光如雪水消融从大雪山上倾泻奔腾,将百媚娘的“七凤羽”悉数扫落。 不过这“七凤羽”本就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百媚娘则是趁着这个时机,身形如缩地成寸,瞬间来到赵五奇的身后,抬手又是一蓬白茫茫的“烟雨”射出。 这次不再是“七凤羽”,而是天乐宗的根本暗器“极乐针”,同时也算是百媚娘的看家本领之一。 此针以元磁石制成,若是被其刺入体内,不但可以阻滞气机运转,消解真元,而且还有灼烧心神之功效,使人产生类似于飘飘欲仙的幻觉,心神涣散,神志不清,故名“极乐针”。这也是百媚娘从不屑于在“七凤羽”上淬毒的缘故,相比起秦楼月在“七凤羽”上所淬的“幽毒”,显然是“极乐针”更胜一筹。 可惜,百媚娘的“极乐针”已是很快,可赵五奇的“大文鸾”更快,转身一扫,竟是以磅礴气机将所有的“极乐针”都吸附在自己的刀身之上,然后以小碎步再次欺近百媚娘,一刀当头劈落。 百媚娘双手十指的指缝分别夹住一支“七凤羽”,交叉一挡,堪堪架住了这一刀。 赵五奇毫不留情地一脚踏出,踏中百媚娘的小腹,使其向后轰然退去。 百媚娘在后退过程中,两只飘摇大袖不断挥动,朝着赵五奇泼洒无数寒光星点,同时对丑奴儿高声道:“走!” 丑奴儿面露几分犹豫之色,正要打算离开的时候,一道细却璀璨耀眼的剑气凭空出现在丑奴儿的身前,仿佛是一条银线,单从目中所见而言,似乎根本无法与好似蛟龙的剑气相提并论,但以凌厉程度而言,却是不输分毫。 胡良眼疾手快,腰间“大宗师”出鞘,将这一线剑气从中拦腰斩断。 不过被一分为二的剑气并未就此烟消云散,而是变为两道各自独立的剑气,稍微一个停顿之后分别朝着丑奴儿和胡良激射而去。 “嗤”的一声,虽然丑奴儿已经做出应对,但还是被剑气轰在肩头,整个肩头瞬间血肉模糊。 胡良也不好受,胸前被切割出一道细细红线,继而有血丝渗出。 只是胡良却是顾不得这些,他手握“大宗师”,猛地转头望去。 在殿门外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身影,负手而立。 方才的一线剑气便是由此人激发,手腕极为不俗,竟是有了几分当年巅峰李玄都的风采。而且在此人现身之后,占据优势的赵五奇竟是主动罢手,收刀退到此人的身后。 胡良的脸色便有了几分凝重,沉声问道:“不知阁下是何人?” 来人背负着双手望向胡良,从阴影中缓缓走出,竟是个明眸皓齿的女子,身着银纱长裙,高挽宫髻,一双乌黑细眉微微挑起,显得英气逼人。 她轻声道:“我姓陆。” 胡良略微思索,顿时响起一人:“少玄榜上位列第五的陆雁冰?” 女子点头道:“本官陆雁冰,如今忝列青鸾卫右都督之位。” 胡良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苦涩,心知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 虽说有许多积年老归真因为年龄之故而无法登上少玄榜,但并不意味着少玄榜上有名之人都是浪得虚名之辈,过去的少玄榜魁首李玄都直接以归真境的修为登上太玄榜第十,生生压过许多天人境的大宗师,让那些一直对少玄榜颇有微词之人彻底闭上了嘴巴,现在的少玄榜魁首颜飞卿虽然不如当年的紫府剑仙,但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挑衅的,其后的苏云媗、宫官等人,无一不是各大宗门的天之骄子,可见少玄榜的分量。 有人曾经点评少玄榜,说少玄榜上最弱之人也有归真境六重楼,前三更是只有强弱之分,而无高下之别。 此语乃是出自围棋典故,围棋以九段最高,可是在九段之中也有强弱之分,那几位顶尖国手,都是毋庸置疑的强九,不如这些国手却又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高手,则是弱九。 当年的李玄都便是强九,而颜飞卿则是弱九。 陆雁冰能在一众年轻俊杰中脱颖而出,并且高居第五的位置,就算没有归真境九重楼,也已经很说明其实力,最少也有八重楼的修为,这便是还未踏足归真境的胡良万万不能力敌的。 陆雁冰的语气透出不容拒绝的味道,道:“交出丑奴儿,我要把她送给那位天乐教主,当作初次见面的礼物。” 胡良摇了摇头,举起手中“大宗师”指向陆雁冰。 陆雁冰略带不屑地轻笑一声,然后屈指一弹。 一道剑气直射胡良,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剑气浩大磅礴。 严阵以待的胡良以手中“大宗师”斩向这道剑气,刀锋与剑气相触的瞬间,胡良的袖口尽碎,胡子和发丝更是一起被紊乱气机吹得胡乱飘拂,他整个人就像与一条孽龙角力,双脚已然深陷地面,仍是不断地向后滑去。 陆雁冰仍是不满意,再一弹指。 又是一线剑气凭空生出,不同于上一道剑气的笔直姿态,反而像绊马索一般横着掠向胡良的双腿,没有任何人会怀疑被这一线剑气扫中的结果,绝对会人腿殊途。 偏偏此时胡良根本无法闪避。 第二百零四章 四师兄 就在这时,扛着一名女子的李玄都终于堪堪赶上,将秦楼月随手丢在一旁之后,李玄都身形来到剑气和胡良之间,一挥袖,这道横向剑气在半空中似被无形墙壁阻隔,不能前进分毫,与此同时,李玄都的双眼中浮现出一汪静湖,清澈却又深邃,不见其底,继而又如一方星空,流光漫天,星辰灿烂。 李玄都如此与剑气僵持了片刻功夫,李玄都双眼中的光芒骤然收敛,那道剑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同时也挡下了另外一道剑气的胡良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低声道:“好险,差点就要丢了这一双腿。” 李玄都却没有跟胡良过多言语,而是对弹指间激发两道剑气的陆雁冰说道:“出手即是杀招,戾气未免太重了些。” 女子双手负于身后,瞥了一眼丑奴儿、百媚娘等人,转而正视李玄都,眼神复杂,缓缓道:“这句话换成旁人来说,也就罢了,我只当是些腐儒言语,可换成你来说,就有些可笑了,不要忘了当年你在江北杀了多少人。” 百媚娘和被扔在旁边秦楼月都是一怔。 听这两人之间的话语,没有自报名号,却像是早已熟识,而且根据陆雁冰所言的“江北”二字,让她们想起了一个本该已经不在江湖之人。 李玄都脸上露出几分追忆之神色,摇头道:“记得当年路过晋州的时候,妙真宗一位长老的侄子在山下横行不法,我看不过眼便给了他一剑,由此便引来了这位妙真宗长老下山寻仇,毕竟出家之人也不可能完全斩断血缘之亲,老父老母、兄长嫂子涕泪相求,真能无动于衷吗?亲戚连亲戚,朋友连朋友,这样牵扯出来的无谓仇家,实在是太多了。” 然后他望向陆雁冰,道:“可你与这些人有什么冤仇可言?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顺从你的意思,你就要痛下杀手?” 女子皱起眉头,说道:“当年我还未离开宗门时,最钦佩的就是你,我几乎是听着你的种种事迹才踏足江湖,当年的你是何等恣意?江北群雄要你的性命,你便一人一剑让江北群雄束手;静禅宗的大和尚对你指手画脚,你便用剑让他闭嘴;就算是正道魁首正一宗的人得罪了你,你也敢一人一剑打到天师山下。大江之畔一剑连挑正一宗十四名高手,塞外西北胜‘血刀’宁忆,帝京城头之上连战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这才是我之所知道的紫府剑仙,可你在隐居四年之后,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那个我所熟知的四师兄吗?” “四师兄!?” 丑奴儿、百媚娘以及被迫来到此地的秦楼月闻言皆是一惊。女子所言的前半部分,已经让她们知道了李玄都的过往身份,可这都比不上最后那一句“师兄”来得骇人,这位让偌大一个天乐宗都如临大敌的青鸾卫大人物,竟然是紫府剑仙的师妹?那么这对师兄妹又是师承何人? 李玄都叹息一声,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后几人解释:“家师收徒总共六人,我排行第四,她是我的五师妹。” 陆雁冰轻哼一声,道:“我的四师兄早已死在了帝京城的城头上,死在了玉清宁的‘九天玄音’之下,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徒有其表的躯壳而已。” 李玄都无言以对。 如今的他与过去的他相比,的确改变了太多太多,不仅仅是没了横行于世的修为境界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态在帝京之变后发生了巨大转变,他不再去一味争勇斗狠,而是将部分心思放到了“天下苍生”这个极为宏大的格局之上。如果说过去的紫府剑仙是出世之剑,那么现在的李玄都便是入世之剑了。 既然入世,自身的修为高低反倒是成了次要的东西,这也是陆雁冰觉得他没了心气的原因所在。只是这些年来,师兄妹二人因为种种缘故隔阂渐深,关系渐而疏远,这些话自然也是无从说起。 师兄师妹两人对视片刻,陆雁冰将视线转向李玄都腰间所悬的半截断剑,脸上顿时泛起一抹冷笑,讥讽道:“人如剑,剑如人,剑在人存,剑断人亡。” 李玄都对于话语中的讥讽无动于衷,问道:“师妹,看在我这个做师兄的薄面上,今天的事情可不可以算了?” 陆雁冰问道:“还有这个必要吗?” 李玄都道:我觉得有。 陆雁冰说道:“既然师兄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了,我这个做师妹的也不能不答应了,可也不能就这么答应。否则我答应了师兄,青鸾卫上下不答应。” 李玄都问道:“你想要如何?” 陆雁冰的视线从李玄都脸上又扫向了胡良:“当初帝京一战,‘西北一刀’胡大侠因为一刀斩断了青鸾卫右都督的手臂而一战成名,恰好我身边这位赵五奇赵大人也是用刀的行家,不如就让他们两位各出一刀,一刀定胜负,若是胡大侠胜了,我便答应师兄,若是胡大侠败了,我也不过多为难师兄,只要师兄把丑奴儿交给我便是。” 李玄都却是不好答话了,只能转头望向胡良和丑奴儿,征求他们两人的意见。 丑奴儿望向赵五奇,沉声道:“如果你能赢胡大侠,我跟你走就是。” 胡良眼中闪起了光,定定地与丑奴儿对视一眼,他在丑奴儿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名为“信任”的东西。 然后他转头望向丑奴儿身旁的赵五奇,眼神中透出坚定,道:“请教。” 赵五奇咧嘴一笑,身形倏忽而动,腰间那柄“大文鸾”铿锵出鞘。 一刀笔直斩落,无声无息。 胡良几乎在同时拔刀,“大宗师”横于身前。 两抹流华一掠而过。 “大宗师”与“大文鸾”相触,炸起一声雷音。 论修为,无疑是归真境的赵五奇更胜一筹,可论手中之刀,“大文鸾”不过是极品灵物,而“大宗师”曾是“魔刀”宋政的佩刀,刀剑评排行第十,实打实的极品“宝物”,两者整整相差了一个大品阶。 所以这一刀的胜负,谁也不好说。 李玄都和陆雁冰的眼神都紧紧地跟在两人的身上,见证两人的胜负。 只见两道身影交错而过。 李玄都轻轻松了一口气,陆雁冰则是皱起眉头,冷哼了一声。 胡良仍旧站在原地,保持着横刀身前的姿态,而赵五奇却是出现在胡良的身后不远处。 他举起手中的“大文鸾”仔细观瞧,隐约可见刀身上出现了几丝细微裂纹,就像是瓷器上的冰裂纹。 胡良手中的“大宗师”依旧清亮如水。 赵五奇将手中的“大文鸾”收回鞘中,转过身来说道:“若分生死,我必能取你性命,可仅就这一刀而论,却是我输了。” 胡良没有说话,也没有将“大宗师”收回鞘中,双臂下垂,刀剑前指,就这么单手握在手中,像个闯入别人家中的强盗。 丑奴儿则是第一个来到胡良身旁,伸手扶住胡良,可以看到胡良握刀的手掌仍旧在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脸色中也透出一分青白。 陆雁冰扯了扯嘴角,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既然胡大侠赢了,那我遵守我的诺言,师兄,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也不等李玄都答复,便径直转身离去。 她一走,赵五奇自然也不再停留,随之而去。 于是这座大殿中就只剩下李玄都、胡良、丑奴儿、百媚娘、秦楼月五人。 第二百零五章 起身迎客 直到陆雁冰和赵五奇离去之后,胡良才脸色一白,吐出一口鲜血,几乎要站立不住,还是丑奴儿见势不妙,赶忙抱住了他,让他半依在她的怀中,这才没有倒地。 刚才他拼命接下赵五奇的一刀,十分不轻松,几乎耗干了体内的所有气机,否则赵五奇也不会说出分生死必取性命的话语。 李玄都来到胡良身边,为他把脉,脸上露出几分惋惜神情,吓得丑奴儿眼圈都红了,毕竟胡良是为了她才与赵五奇互换一刀,只是又不敢真就哭出声来,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几乎要咬出血丝来。 胡良满脸疑惑,自己的伤势自己心中有数,虽说看着挺吓人的,但也就是脱力的症状,没什么太大暗伤,难不成是那青鸾卫出刀还有玄妙,留了什么后手,让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遭受了重创? 正当胡良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李玄都缓缓说道:“死不了。” 胡良怔了一下,随即没好气道:“那你摆出这副模样给谁看?” 李玄都说道:“我是可惜你千辛万苦打下的根基,本来大约明年这个时候便能冲击归真境,不说归真境九重楼,七八重楼是没问题的,如今却是要再延后一些了。” 胡良叹了口气,“时也命也,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年的功夫。” 说到这儿,他才恍然惊觉身后一片温香软玉,虽说他也算是此中老手了,但凭良心说,这几年真是“素”得很,着实有些时候没经历过类似阵仗了,所以他竟是破天荒地有些脸色微红,不过好在有虬髯遮挡,却是看不分明。 他赶忙站直了身子,转头安慰丑奴儿道:“我没事。” 丑奴儿也颇有欲盖弥彰之嫌地向后倒退一步,半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脸色如何。 李玄都不去打扰二人,转而望向百媚娘,道:“百媚娘,我们又见面了。” 如今得知了李玄都过去身份的百媚娘,却是有些谨慎,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先不说紫府剑仙的名头如何响亮,仅就说他的师门传承,便足以让人心生忌惮,六名弟子,堂堂紫府剑仙只是排名第四,排名第五的陆雁冰已是贵为青鸾卫右都督,那前面的三位弟子又该是何等人物?排名最末的小徒弟多半是关门弟子,会不会是一位不世出的天纵奇才?能教出如此六位弟子的前辈高人又是何等人物?一座枝繁叶茂的宗门,要有支撑门户的大宗师,可作为中流砥柱的宗师和小宗师同样也不能少,仅凭方才两人对话之间的一鳞半爪,就已经可见一个巨大宗门的框架轮廓,若是拨开笼罩其上的重重迷雾,该是如何一个庞然大物? 听李玄都和陆雁冰的言语,师兄和师妹并非是一路人,对于如今的天乐宗而言,贸然沾惹上一个庞然大物,无论是善缘孽缘,一旦牵扯进其内部倾轧之中,立时便会万劫不复。这便是百媚娘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李玄都的根由所在。 李玄都却是不管这些弯弯绕绕,直接开口道:“百媚娘,事到如今,你没了退路,我们也没了退路,所以我有个提议,不知你同不同意。” 百媚娘蹙着眉头,问道:“不知是什么提议。” 李玄都说道:“在最初的时候,我只是想帮丑奴儿讨要回她的小妹,可现在我却发现‘天乐桃源’的水的确有些深,尤其是青鸾卫和我那位师妹的出现,更让我想要一探究竟。” 百媚娘皱着的眉头更深,“阁下究竟想要说什么?”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辞,伸手指了指被他制住的秦楼月,缓缓道:“我们何不联起手来,将这位天乐教主赶下宗主的位置?” …… 另一边,这场局限在一座废弃楼阁内的交手并未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在赵五奇的引路下,陆雁冰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琼楼”最高处的大殿门前。 守在殿门前的两名男子显然早已得了吩咐,恭恭敬敬地推开两扇高有丈余的巨大殿门,相当于权贵人家的大开中门,恭迎这位从帝京远道而来的贵客。 陆雁冰径直走入大殿,环顾四周,轻笑一声:“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跟在她身旁的赵五奇没有说话。 醉春风还是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不过没了遮挡的屏风,也没了两旁斟酒分享的侍女,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见到陆雁冰之后,他没有起身,仍旧安坐不动道:“贵客驾临,恕未远迎,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的陆都督竟然是这样一位年轻的……女子。” 陆雁冰不以为意,沿着那条左右皆是水池的直道信步前行,同时说道:“我为太后娘娘做事,然后她便让我做了青鸾卫的右都督。” 来到醉春风的身前不远处,陆雁冰停驻脚步,道:“对于这个官职而言,我的年纪着实有些不符,而且女子的身份也颇多掣肘,不过对于我来说,还好。” 然后她低头看着仍旧安坐不动的醉春风,“怎么,我这个年轻女子不值得堂堂天乐教主起身相迎吗?还是说天乐教主在‘天乐桃源’中待得时间久了,就当所有女子都是你的臣民?” 醉春风轻轻摇头道:“自是不敢有如此想法。” 下一刻,两人同时出手,然后一触即散。 原本要起身“迎客”的醉春风竟是被陆雁冰一掌拍在头顶之上,陆雁冰向后退了三步,每一步踏足地面都是一声闷响,醉春风则是跌坐下去,整个大殿都仿佛微微一晃。 一掌之威,大殿内的水池炸开,水花四溅,原本连接两座水池的流动水渠也顿时一滞,待到两人分开,才重新恢复正常。 受挫的醉春风毫不犹豫开始第二次起身,陆雁冰也不约而同地再次出手镇压,这次她以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毫不留情地朝着醉春风的眉心点去。 两人身在的大殿又是一晃。 这这一次却是势均力敌,不过陆雁冰没有半分一而再再而三的疲态,一挥衣袖,原本被炸散出水池的水滴悉数聚拢,化作一把水剑,然后凌厉前刺,人随剑走。 仍旧保持坐姿的醉春风轻轻抬头,抬起一臂,伸手握住这把水剑,然后手掌用力,直接将把水剑捏碎,绽放出漫天水花,然后与紧随而至的陆雁冰相对一掌,双方僵持不下,陆雁冰从袖中滑出一把折扇落入空闲的左手之中,然后毫不客气地就是向前一指,从偏爱折扇这一点上来说,却是与李玄都不分伯仲。 醉春风洒然一笑,任由折扇点中自己的胸口,身形岿然不动,同时身周有点点萤光生出,生灭不定,妙不可言。 陆雁冰的脸色微沉,似乎动了几分真火,手掐剑诀,虽然无有飞剑,但是在她面前不断有剑气生出,然后依次轰击在醉春风的身上。 醉春风端坐依旧,身上也无明显伤势,可身形却是不可避免地向后退去,每被剑气轰击一次,他便会后退一分,待到连续九道剑气之后,他便不得不脱离大床的范围,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悬于半空之中。 陆雁冰右手一探,从水池中又是生生拔出一柄水剑,然后再伸手一抹,寒意森然,水剑立时凝聚成冰剑,晶莹剔透。 她轻念了一个去字,冰剑激射而出,落在醉春风的身上,炸开万千冰屑,将他身周闪烁的萤光悉数绞杀,同时也在他的身上凝结出一层肉眼可见的寒霜。 醉春风终于不能继续安稳不动,缓缓起身,不过这次的起身再无“迎客”之举,只是简单抱拳道:“天乐宗醉春风,有礼了。” 第二百零六章 春风一醉 陆雁冰背负双手,淡然道:“看来天乐教主是见我年轻,觉得我不可能有帮你晋升天人之法,所以才会出手试探,可对?” 醉春风直起身来,伸手扫落身上的冰霜,淡笑道:“毕竟天人境的大宗师不是路边的白菜。” 陆雁冰道:“天乐教主所言不错,若是换成旁人,我自然不敢说什么帮他晋升天人境,毕竟我自己都还没有踏出这一步,可是天乐教主不一样,你本就是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或者说半步之遥也可以,仅仅是帮你迈过这最后的门槛,倒是不难。” “这就有些靠谱了。”醉春风脸上的笑意更甚,“两位贵客,请坐。” 话音落下,在两人的身后,两块地板翻转,竟是出现了两把椅子。 这等机关术并不罕见,通常用来暗算他人是再合适不过,不过对于先天境高手就已经无甚大用,陆雁冰身为归真境八重楼的高手,艺高人胆大,坦然坐在了椅子上。 不过赵五奇却是没有入座,而是站在了两人之间,缓缓开口道:“我们此次前来,不是为了与天乐教主一分高下,我们青鸾卫只分生死,不论高低。天乐教主愿意坐下来谈,难能可贵。也不瞒天乐教主,我们这次来,是想要双方能够建立一种更为和睦的关系。” 此时醉春风也重新坐到了自己的云床上,双手扶住自己的膝盖,“不妨直接坦白说,想要将‘天乐桃源’怎么样。” 赵五奇说道:“朝廷的困局,想必天乐教主应该知道,太后娘娘的难处,天乐教主也应该知道。虽说司礼监是太后娘娘的人,但他们毕竟是先帝留下来的老人,站在太后娘娘这一边也是因为先帝遗诏的缘故,总归是不能让太后娘娘真正放心,所以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把‘天乐桃源’转移到我们青鸾卫的名下,也就是我先前提出的那几项条件。” 醉春风扯了扯嘴角,道:“打着太后娘娘的名义,其实干的是勒索没了男人支撑门户的孤寡女子的勾当。若是我师父破阵子没有死于玉虚斗剑,司礼监也好,青鸾卫也罢,你们敢来此地如此放肆吗?” 赵五奇面无表情,却是猛地加重了语气,“天乐教主!” 醉春风语气淡然道:“你们无非是要银子,还有其他几个可有可无的条件,我都可以答应,毕竟天乐宗不缺银子,这是举世共知的事情,我要说没有银子,你们也不会信。” 说到这儿,他微微顿了一下,然后骤然加重了语气,眼神更是变得凶厉,道:“可是如果你们想要把‘天乐桃源’也收入囊中,那就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了。一个天乐宗,真要铁了心鱼死网破,怕是青鸾卫还消受不起。” 一只没有说话的陆雁冰终于是开口道:“一个‘天乐桃源’,无非是一座大一点的行院,我们青鸾卫对于经营行院青楼没什么想法,这一点请天乐教主大可放心就是。” 醉春风说道:“事情仅靠说是不行的,还要看如何去做,交接银钱也好,助我成就天人境也罢,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是两位不嫌,可以在这‘天乐桃源’暂且住下,慢慢商谈。” 陆雁冰双手按住扶手,缓缓站起,道:“既然天乐教主已经这么说了,那本官也不妨多留几日,与天乐教主慢慢商榷。” “来人。”醉春风拍了拍手:“送二位贵客去别院。” 从醉春风身后的侧门中走出两名侍女,对陆雁冰和赵五奇恭敬一礼,道:“两位贵客,请。” …… 百媚娘望着李玄都,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如果是曾经的紫府剑仙来说这话,那么她没有半点疑问,因为高居太玄榜第十的紫府剑仙有这个底气。 可是现在? 李玄都已经不再是紫府剑仙,甚至不是归真境,那么他凭什么说这话? 不过她也不会将此话直接出口而得罪李玄都,于是她稍稍斟酌言辞之后,委婉道:“可是那位陆都督已经上山,再加上醉春风,两人联手之下,恐怕寻常天人境大宗师都讨不得好去,单凭我们,恐怕……”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我了解陆雁冰的性情,她不会帮醉春风的,她只会坐山观虎斗。” 百媚娘立刻问道:“就算我们能够力敌醉春风,那么这位陆都督会不会黄雀在后?” “肯定会。”李玄都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肯定道:“她在心底里必然是打了蚌鹤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可就现在而言,她也不是稳胜之局,毕竟这里是‘天乐桃源’,势力最大的是天乐宗。” 说到这儿,他扶起仍旧受制于人的秦楼月,道:“所以我将此人带来了。” 百媚娘望向秦楼月,问道:“这位是秦楼月,天乐宗的三位大执事之一,李先生是如何将她擒住的?” 李玄都道:“百媚娘你离开之后,这位秦楼月又奉命来围杀我,可惜太过大意,不敌于我,被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秦楼月望向百媚娘,既是羞惭,又是震惊,问道:“副宗主,你真要与这些人联手?” 百媚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反问道:“你觉得,现在的宗主还是当年的他吗?” 秦楼月一怔,没有说话。 百媚娘苦笑一声,又问道:“今日之事,注定瞒不过他,此时他也许不会如何,可等到事后,你觉得我还能在天乐宗立足吗?” “这……”秦楼月更不知该如何回答。 早年时,老宗主破阵子还在世时,身为师兄的醉春风还不是今日这般模样,那时候的醉春风谦恭俭让,礼贤下士,常常把钱财分给诸多同门,若有难处相求,只要他能做到的,都会尽力相帮,而他做不到的,也会实言相告,颇有古时豪侠之风,故而在天乐宗中威望极高,江湖之上也有“春风一醉”的美誉。 就算是破阵子死于玉虚斗剑之后,醉春风初登宗主大位,也都是克己不倦,生活简朴,事事与诸多同门共商而定,让天乐宗上下又看到了中兴之望。 这种假象一直持续到醉春风决定拓建“天乐桃源”,早在破阵子主掌天乐宗时,就已经有了“天乐桃源”,不过那时候并不叫“天乐桃源”,而是称之为“极乐府”,规模亦是不大,只有如今的四分之一左右,平日里只是接待中州境内的达官显贵,而且极为隐秘,只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流传。 醉春风决意集合天乐宗的人力物力将“极乐府”扩建,变成一座真正的山中不夜城,当时的大管事丑奴儿反对,于是便被醉春风削去大管事的职位,处处打压,不得已只能主动离开天乐宗,这才有了后来丑奴儿父母被杀之事。 “天乐桃源”建成之后,醉春风将整个天乐宗迁入其中,再不复当年的贤良之态,事事独断,恣意妄行,容不得半分忤逆,因为有丑奴儿的前车之鉴,天乐宗上下讨好宗主的谄媚之风大盛。而且醉春风还沉溺于权色之事,看似放权,实则以帝王心术使百媚娘和接替丑奴儿的凤楼春内斗不休,百媚娘和凤楼春两派人党同伐异,势不两立,又酿成党争之风,最终使得天乐宗人心涣散,每况愈下。 从这一点上来说,醉春风颇有当年明雍帝二十余年不视朝却又把持朝政大权的风范,可谓是深谙世宗明雍帝的帝王心术。 正因为此,秦楼月对于百媚娘的问话无言以对。 第二百零七章 三分绝剑 百媚娘长长叹息一声:“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秦楼月苦笑道:“副宗主是决意如此了。” 百媚娘没有说话,反倒是丑奴儿开口道:“不这样做还能怎样,难道等着醉春风来杀掉全家吗?” 胡良啧啧道:“所以说,混江湖,万事留一线,没有斩草除根的本事就千万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否则便是把自己的路也给走窄了。” 李玄都望向秦楼月,“如果你愿意与我们一道,我便事后还你自由,如果你不愿意,我便现在杀了你。” 秦楼月脸上苦笑更甚:“蝼蚁尚且贪生,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好。”李玄都说道:“不过有个道理,让人害怕比让人尊敬更易获得忠诚,说起人心,我更相信畏威而非怀德,所以还望见谅。” 话音落时,他伸手在秦楼月胸口一点,有剑气生出。 被制住了所有修为的秦楼月根本无力抵抗,只能任由这道剑气浸入体表,如同毛虫之刺毛,针扎一般,而她自身的气机竟是无法将这些剑气驱逐出去,不由得大为惊骇。 李玄都道:“此乃清微宗的‘三分绝剑’,‘三分’是取自‘入骨三分’之意,一旦被剑气入体,便如附骨之疽。在剑气落地生根之后,每日子时都会发作,发作时痛入骨髓,且时日渐久之后,剑气还会侵袭经脉、心脏、丹田气海,如同根蔓遍布全身上下,至死方休,故名‘绝剑’。此剑本是清微宗处罚犯事弟子的手段,若无专门解咒手法,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要日日受苦,不得解脱,当年有一位清微宗天人境大宗师被当时只有归真境的清微宗宗主植入‘三分绝剑’,用了十年也没能逼出体外,所以你就不用多费心思了。” 秦楼月顿时脸色惨白,再无半分侥幸之念。 在种入“三分绝剑”之后,李玄都伸手在秦楼月的肩膀上一拍,原本刺入她体内各处要穴的“七凤羽”自行弹出,同时那股异种气机也被他收回,秦楼月再次重得自由。 然后李玄都掐了一个剑诀,秦楼月立时感觉体内好似有无数小虫爬行,又好似有无数针扎刺痛,让她痛不欲生,顿时站立不住,半跪于地。 李玄都平静道:“这便是‘三分绝剑’,时日越深,痛楚也就越大,我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受此刑罚之人因为受不了此中之苦而自我了断的场景,我希望你不会有这一天。” 脸色苍白的秦楼月全身上下都在微微颤抖,肌肉不受控制地不断收缩,使得她不时抽搐一下,显得颇为滑稽,同时也让她想要起身都很困难,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李玄都再掐一个剑诀,抑制住她体内的“三分绝剑”之后,转头望向百媚娘,道:“百媚娘,我自信看人还算得上一个‘准’字,再加上丑奴儿相信你,所以我也信你。” 百媚娘并无太多喜色,有的只是凝重,道:“承蒙李先生错爱,百媚娘愧不敢当。” 李先生面无异色,只是轻轻拍了下腰间所悬的“人间世”。 就在此时,胡良看似无意道:“可惜颜飞卿因为那太阴尸出世之事而被慈航宗的婆娘给叫走了,若是他还在此,也不必如此耗费心力,直接打上门去便是。” 言之看似无心,听者多半有意。 百媚娘、丑奴儿、秦楼月三名女子各自脸上都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 如果换成一个无名小卒说自己与堂堂正一宗掌教如何如何,定然不会有人相信,只会当他在胡吹大气,可这话换成堂堂紫府剑仙来说,那就十分可信了。毕竟论起身份师承,紫府剑仙都不会弱于这位正一宗掌教,而且在绝大多数情形下,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阶层的人与什么阶层的人相交,权贵子弟不会与平民百姓共处一室,同理,江湖上的宗师人物也不会与江湖上的小鱼小虾称兄道弟。 只是有一点让人想不通,当初紫府剑仙与正一掌教在帝京城头上打生打死,如今怎么相交甚笃了?不过再转念一想,却也没什么想不通的,这世上哪有永远的仇人?又哪有永远的朋友?还不是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只要其中利益足够,紫府剑仙与正一掌教重归于好,也在情理之中。 常年操持天乐宗事务的百媚娘又不免多想了一层,紫府剑仙的师承已是来历不凡,如今他又与颜飞卿交好,会不会正道各宗联手对于天乐宗发难?若是如此,天乐宗又如何能有幸理? 念及于此,百媚娘难免脸色平添一分晦暗。 其实有些时候,能否看清局势,与聪明与否,有关系,但没有必然关系,更多还是看谁能知道的内幕更多,这也就牵扯到谁能站得更高,方能看得更远。聪明人能从极少的内幕中,知道更多的局势情形,可如果两眼一抹黑,就算是聪慧绝顶之人,也只能无可奈何,可只要站得够高,就算是一个平庸之人,也能纵览全局。 醉春风将天乐宗迁入“天乐桃源”之中,有利有弊,弊端便是天乐宗有坐井观天之嫌,关起门来过日子固然没错,可如果两耳不闻窗外事,就难免消息闭塞。 胡良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将话语故意说得云遮雾绕,好让这几位天乐宗之人自己去联想,世人大多如此,别人亲口说出的话语,不会全信,可自己从别人话语中思索出的东西,却深信不疑。 李玄都和胡良兄弟二人行走江湖多年而安然无恙,绝不是那种处处被人算计的老好人,真要说起算计人心一事,两人固然比不上那些藏于幕后翻云覆雨的老头子们,但也算不得庸手。 用胡良的话来说就是,咱们可不能光长年纪不长脑子,行侠仗义也好,杀人放火也罢,都离不开脑子。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和胡良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否则胡良也不会得了个“西北一枭”的称号,李玄都当年更不会掀起那么多的腥风血雨。 此时李玄都和胡良只有两人,却牢牢吃定了三名女子,更何况丑奴儿本就是偏向李玄都这边,而秦楼月又受制于李玄都的“三分绝剑”,更不是不敢有所异动,只剩下百媚娘一人,本就无路可走,又有了颜飞卿的名号,只能与李玄都等人一条道走到黑。 李玄都说道:“所谓谋定而后动,如今我们有百媚娘、秦楼月、丑奴儿三位归真境,天良手中有‘大宗师’,也能勉强当作一个归真境,至于我,想来充作一个归真境也没什么问题,如此一来,我们几人联手对上醉春风一人,胜算应在五成之上,而在以有心算无心之下,甚至还会更高。”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剪除醉春风的心腹羽翼,将天乐宗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样我们除掉醉春风之后,便能以天乐宗上下之力来抗衡想要坐收渔人之利的陆雁冰。陆雁冰再怎么厉害,她也只是一个归真境,想要单凭一己之力踏平天乐宗,那是痴人说梦,到那时候,她便只能退出‘天乐桃源’。” 百媚娘忍不住问道:“事后呢?” 李玄都平静道:“陆雁冰不是要让天乐宗改换门庭吗?她不是宫里的人吗?那我们便说是她杀了醉春风,捅破了天,也让司礼监和青鸾卫自己跟自己较劲去。” 第二百零八章 杨柳之争 过程与结果的关系大抵会有四种:用正确的过程得出的正确的结果、用错误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用正确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以及用错误的过程得出正确的结果。 且不论求仁得仁的前两者,只说后两者,如果让李玄都来选,他必然是选用错误的过程得出一个正确的结果,而非是用一个正确的过程得出一个错误的结果。因为他不是道德圣人,也不是修身的君子,所考虑的是结果如何,而非合乎道德和规矩。 就拿眼下的天乐宗而言,想要用正确的过程得出正确的结果已是不可能,那就只能尝试用错误的过程来得出一个正确的结果,所以李玄都明知他的谋划并非合乎道义,更不符合江湖规矩,可他还是要如此去做。 他要的仅仅是结果,而非过程。 正人心,那是教化世人的圣人才去考虑的事情,李玄都所求,唯太平而已。 “太平”二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百媚娘仍是犹有疑惑,问道:“司礼监和青鸾卫都是太后娘娘的人,真会因为此事而撕破面皮?” 李玄都笑道:“我听丑奴儿说起过,百媚娘你与现任大管事凤楼春不和,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可在外人看来,你们都是醉春风的人。司礼监和青鸾卫也大体如此,只是情况更为复杂,毕竟以青鸾卫的体量,还不足以与素有内廷之称的司礼监相提并论,实际上司礼监与青鸾卫之争,其实可以看作是司礼监的内斗。” 百媚娘问道:“此话怎讲?” 李玄都道:“青鸾卫名义上归属于皇帝亲掌,可自明雍年间内阁和司礼监正式凌驾于朝堂之上以后,就逐渐变为由司礼监代掌青鸾卫而内阁统辖刑部、督查院、大理寺三法司的格局,所以我说青鸾卫不足以抗衡司礼监。” 李玄都接着说道:“内阁有四位大学士,分别是:首辅、次辅、以及两位群辅,司礼监对应有四位大太监,分别是:掌印、首席秉笔、以及两位秉笔,自本朝世宗肃皇帝开始,宫里便定了铁规矩,宫里以司礼监、御马监为首的二十四衙门归司礼监掌印掌管,青鸾卫则归司礼监首席秉笔掌管,以免形成司礼监掌印一家独大的局面,如今与青鸾卫关系甚密的是司礼监首席秉笔,也是提督青鸾卫大太监,而这位首席秉笔与司礼监掌印不和,这两位公公明里暗里的争斗,从先帝到如今,已是快要持续了二十年了,所以我说司礼监与青鸾卫之争,其实是司礼监的内斗。” “先帝在位时,内阁四大臣势大,故而司礼监一直没有声音,待到如今,又是太后和晋王弄权,司礼监虽然掌握实权,但仍是不曾出头露脸,所以对于世人而言,这司礼监有些云山雾罩。在司礼监中,有两位被无数宦官奉为老祖宗的大宦,也就是我方才所说的两位,其中司礼监掌印姓杨,被称为杨公公,出身佛门,据说是一尊阿弥陀佛似的人物;司礼监秉笔姓柳,被称为柳公公,根祗在于道门,素有玄青真人之称; 两人都是先帝的潜邸旧臣,在宫中根基深厚,各有一派儿孙,泾渭分明,故而他们二人之间的争斗又被称为杨柳之争。若是我所料不错,你们天乐宗走了司礼监的路子,应该就是杨公公那一派的路子,这便可以解释柳公公一派的青鸾卫为何要来胁迫你们改换门庭。当然,青鸾卫内部同样不是铁板一块,也不能将其完全视为柳公公一派的人,陆雁冰此来更多还是出于私心。” 听到这儿,丑奴儿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李玄都笑道:“公门修行和混江湖可不一样,我们江湖上可以分出一个正邪之辨,可朝廷不行,什么是忠臣?什么是奸臣?什么又是贤臣?没有真正的贤臣,因为贤与不贤有时候也由不得他们。皇帝用你的时候你是贤臣,是忠臣;皇帝不用你的时候,你便是佞臣,是奸臣;贤时便用,不贤便黜,此乃帝王心术。也正因为如此,朝堂之上哪就能铁板一块,若是铁板一块,置皇帝陛下于何处?所以任你是外廷也好,内廷也罢,清流也好,宗室也罢,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便是朝堂。” 百媚娘这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明白李玄都为何有信心让司礼监和青鸾卫相互较劲,盖因这种内斗,要的就是一个由头而已,哪怕心知肚明这个由头是假的,也不在乎了。 李玄都又道:“当下的关键不在于日后青鸾卫和司礼监会如何反应,也不在于能否袭杀醉春风,而在于你们能否切实掌握天乐宗,若是能,则大事可成,无论袭杀成与不成,都可进退自如,若是不能,则一切休谈。” 百媚娘骤起眉头。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安静等待。 他了解自己那位师妹,自小便是个贪心不足的家伙,如果此前她只是想要从天乐宗身上割下一块肉,那么在她察觉到李玄都等人的来意之后,八成就生出了将天乐宗一口吞下的想法,所以她必然不会好心提醒醉春风小心防备,只会站在岸上观船翻,然后再上演一出黄雀在后的戏码。 她这个性子,实在像极了她的三师兄。 也难怪,毕竟她是三师兄一手教导出来的,会如此行事,也不奇怪。 李玄都有些感慨,从师父到徒弟,都是如此,可见立身不正,只是可惜了他那位性情醇厚的大师兄,过世太早,否则以他的仁厚性情,上承师父,下接一众师弟师妹,大概便不会是今天这般样子。 想到这里,李玄都忍不住自嘲一笑。 当年的紫府剑仙又好到哪里去,江湖上评价他:“一语不合便拔剑,拔剑即杀人。”虽然此言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当年的紫府剑仙在被江北群雄围攻而心性大变之后,其戾气之重,尤甚其他师兄师妹。 说来也是讽刺,在他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也正是他与这位师妹关系最好的时候,无关乎武力高低,皆因性情。待到他想要做一个好人了,却是渐而疏远,只因道不相同。 许久之后,百媚娘终于开口道:“我的心腹嫡系,大多都是反对醉春风之人,以老宗主当年留下的老人居多,这也是醉春风迟迟不敢动我的原因之一,至于醉春风的心腹嫡系……” 她转头望向秦楼月:“这就要问秦师妹了。” 秦楼月轻咬了下嘴唇,略有犹豫。 若是仅从侧面看来,她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杏眼、桃腮、樱桃嘴、柳叶眉,几乎满足了书生们对于书中颜如玉的所有向往,此时犹豫思索,倍显娴静,只是可惜了另外半张脸上的伤疤。 片刻之后,秦楼月缓缓道:“除了副宗主和大管事的两派人马,再有就是直属于宗主的人手,又分为三部分,分别由三位大执事掌管,我只是其中一人,还有另外两人,不过好在其中一人常年在外,如今并不在‘天乐桃源’。” 她又是犹豫了一下,说道:“属于我的那部分人手,我可以保证大部分人在不知情的情形下都会听令行事,就算有不听令行事的刺头,在有心算无心之下,也可以解决掉,只是一定要快,如果等到宗……醉春风出面,我便很难控制局面。” 李玄都忽然发现自己的肩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片落叶,伸手拍掉之后,道:“这是自然。” 第二百零九章 尽管去杀 李玄都说道:“也就是说,如今属于醉春风的势力便只剩下一位大执事和凤楼春这位大管事。解决她们,需要多久?” 秦楼月道:“因为今天是花魁竞选的日子,属于大管事凤楼春的人手都集中在评选花魁的金风苑那边,可在暂且不管,我的人手又在城中维持秩序,反倒是‘琼楼’这边人手不多,只有大执事翠楼吟的人手负责防卫。” 百媚娘接口道:“翠楼吟是醉春风的死忠嫡系,所以醉春风才会让他来负责自己的防卫,他的人手主要集中在整座‘琼楼’的七层以上,如今我们所在的位置则是三层,由秦楼月和我的人手共同把守。” 李玄都问道:“丑奴儿去帮百媚娘,胡良去帮秦楼月,你们需要多久时间?” 百媚娘想了想,回答道:“一个时辰。” 胡良拍了拍手,笑道:“一个时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应该是足够了。当年我们在承天门伏击那位从宫中返回青鸾卫都督府青鸾卫右都督,也只准备了两个时辰而已,这种事情,就在于一个快字,快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迟则生变。” 李玄都想起往事,道:“当年二十个先天境的高手就能伏击归真境的青鸾卫右都督,如今我们三个归真境和两个可以勉强可以充当归真境的先天境,袭杀一位归真境,应该不是难事。” 胡良伸手扶住腰间所悬的“大宗师”,说道:“这些待会儿再说,我们先去办正事,老李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们。用老沈和宋老哥的话来说,这叫居中调度。” 李玄都没有拒绝,点头道:“好。” 从头至尾,两人的情绪都没有太多的波动,既没有亢奋,也没有紧张,只有平静。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参与过有长生境和天人境直接出手的帝京之变后,如今的这场天乐宗之变,却是不算什么了。 这些殿阁依山而建,其间相连的廊道如同秦蜀栈道,在山壁上凿洞架木,以木为横梁支撑,上铺设木板为栈道,又在栈道上设有栏杆。 待到四人离去之后,李玄都没有依言等候在这座早已废弃的殿阁之中,而是出来殿门,站在外面廊道的栏杆上,然后伸手攀住上一层廊道的底部横梁,仅靠单臂的力量,将自己的身形悠荡出廊道之外,然后借助惯性的力量一个上翻,悄无声息地跃至上一层。 在丑奴儿还未离开天乐宗的时候,这座巍峨“琼楼”其实只有三层而已,所以她身为当时的大管事也只能在第三层,不过在她离开之后,醉春风又将其陆续修建至九层,他本人所在的大殿便是第九层,而百媚娘等人则在第七层或者第八层。 此时李玄都来到的是第四层,这里多是天乐宗的中层弟子所在,比如死在他手上的那名执事。只是因为今日是评选花魁的缘故,天乐宗内无论是执事还是寻常弟子,此时都忙碌于“天乐桃源”之中,这儿倒是变得空空荡荡,没什么人。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走在廊道上,脚步声清脆又清晰,丝毫不像是在别人家的要害腹地,倒像是在自家之中闲庭信步。 李玄都轻声自语道:“山内青山楼内楼,天乐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中州作江州。‘春风一醉’醉春风,不知你是否也醉倒在这靡靡之风中?” …… 金风苑,本名春风苑,在醉春风成为天乐宗的宗主之后,为避其名讳,将其改名为金风苑。 金风苑是“天乐桃源”中最大的行院,占地近百亩,于天乐桃源而言,犹如皇城之于帝京城,所以每年一度的花魁评选都是在此地举行。 按照规矩,此等盛事,本该由天乐宗的宗主作为本地主人亲自出面,只是醉春风因为青鸾卫到来的事情而心情不佳,便让凤楼春代为主持,这让凤楼春好一通手忙脚乱,毕竟广迎八方来客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像那些真正的贵人还好说,怎么重视怎么来,一切都是最高规格就好,也挑不出什么错。可那些只有不上不下的半桶水就极为麻烦,这类人有资格参加花魁评选,可又算不上大金主,而是希翼着靠着此事结识一些真正的贵人,本就目的不纯,而且还小算计特别多,比如位置靠前还是靠后,比如随行服侍的丫鬟是丑是俊,最怕遇到那种认不清自己位置的人,总想要和身份比自己高的人攀比,又还瞧不上与自己相差无多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难伺候。 这就十分考验凤楼春待人接物的本事,不管怎么说,这些人也都是非富即贵,“天乐桃源”想要大把大把的搂银子,便少不了要与这些人打交道。 在金风苑的最中心位置,是一座仿照帝京城戏楼样式的二层楼阁,一楼是寻常座椅,二楼是包厢雅座,然后便是一座巨大的戏台,姑娘们在此献艺,供诸多来宾点评。 什么是雅? 站在这个世道顶层且人数稀少的权贵所推崇的即是雅,因为他们要以此来区分自己与普通人的区别,所以“雅”永远在少数人的手中,而大多数人喜欢的便是“俗”。 就拿某些文人名士来说,世间百姓多数喜欢牡丹,俗气,我偏要喜爱菊花,如此方能彰显自己的不俗,要不怎么是“雅士”? 这逛行院也是如此,大部分来到这等烟花之地,见到如此美丽的姑娘,会想要做什么?定然是那宽衣解带的云雨之事,那权贵们自然不能如此,要讲究情调,讲究身份,万事讲一个“雅”字,在办正事之前,先打个茶围,下几盘棋,最好是诗词唱和一番,最后是饮酒到三四分醉,带着几分醉意行元圣之礼,方是“雅”,若是刚进门便要急不可耐地脱衣行事,便是“俗”,便落了下乘。 此时的评选花魁也是如此,如果让女子们在台上搔首弄姿,那是寻常楼子里的女人才干的事情,俗气。这些红牌姑娘们,要做寻常女子做不了的事情,那便是谈琴、下棋、绘画、吟诗、作词、唱曲、跳舞、奏乐,仅仅说后两项,舞有古舞六代舞,有胡舞胡旋舞,甚至还有女子会煌煌剑舞,乐器就更不用说了,琴、瑟、琵琶、箫、笛、埙、笙、竽、鼓,甚至还有女子还会编钟。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道里,能做到这些的女子终究是极少数,此即是“雅”。 今日的花魁评选,定然是大雅之堂。 曾经有名士笑言,行院乃是污浊之地,却能生出大雅,正是白莲出淤泥而不染。 此时作为本次评选花魁的热门人选,四位红牌姑娘已经陆续现身,分别是琉璃阁的玉蝴蝶姑娘,绘春园的雪花飞姑娘,如梦苑的水仙子姑娘,以及桃红楼的庆金枝姑娘。当然也有其他作为绿叶的女子,千娇百艳齐聚一堂,当真是人间胜景。 “琼楼”上,有三人远远眺望此处。 最顶层的九楼大殿,醉春风右手悬空端着一杯美酒,俯瞰金风苑,然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其下一层的陆雁冰凭栏而立,作为女子,她天然不喜欢此地,听得隐隐丝竹声响,面无表情地一伸手,握住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树叶,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跃出廊道,头下脚上,身形直直下坠。 此时四楼的廊道上,李玄都负手而立,刚好与下坠的陆雁冰一个照面,两人的视线一错而过。 在这两人照面的极短的时间内,陆雁冰张嘴而无声,说了四个字。 李玄都通过嘴型认出了是哪四个字。 “尽管去杀。” 第二百一十章 玄阴屠 醉春风在殿门外驻足片刻之后,返身回到大殿之中。 自从他将天乐宗迁入“天乐桃源”之后,就很少离开此地,当年那个在江湖上颇有侠名的“春风一醉”变成了神秘莫测的“天乐教主”,在这段时间中,他除了闭关精修自身修为和操持“天乐桃源”的事务之外,最大的爱好便是钻研一本得自西域真言宗的《大欢喜禅》,虽然醉春风在年轻的时候未入少玄榜,但并不是说醉春风的资质不佳,恰恰是因为他太聪明,什么都想学,什么想要十全十美,如果他肯早些入归真境,必然在少玄榜上有名,可他为了能登顶归真境九重楼,在先天境中足足停留了近十年,使根基牢固无比,这才一入归真即是七重楼,又用了八年的时间,从归真境七重楼攀升至归真境九重楼。 如今的醉春风距离天人境一步之遥,虽然青鸾卫许诺能帮他踏足天人境,但他从心底里并不信任青鸾卫,还是打定主意要凭借自己来晋升天人境,这些年来,他融汇天乐宗的各种秘术,借助炉鼎大肆采补,已经隐隐看到了天人境的门槛,如今他又得了“明妃相”的炉鼎,再借以真言宗的上成之法“大欢喜禅”调伏心障,天人境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醉春风来到大殿深处的云床上,盘膝而坐,然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本琉璃色古籍,平摊于身前,慢慢翻阅。 大概两个时辰之后,已经快要深夜,一名仆从迈着小碎步来到近前,小声禀报道:“宗主,副宗主来了。” 醉春风皱了下眉头,从古籍上收回视线,吩咐道:“让她进来。” 仆从轻诺一声,徐徐退下。 不多时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其实只要有抱丹境的修为,便可行走无声,更遑论百媚娘这等归真境的高手,之所以如此,与推门之前先敲门的作用无异,关键是提醒房内之人。如果故意行走无声,则会被视为图谋不轨。 醉春风听到脚步声之后,大袖一卷,将平摊在自己面前的古籍收回自己的须弥物之中。 然后就见百媚娘款款来到面前,恭敬一礼:“宗主。” 醉春风沉声道:“可曾见到秦楼月?” 百媚娘回答道:“见到了。” 醉春风的语气加重:“那你为何现在才来见我?” “请宗主恕罪。”百媚娘轻声道:“只因桃源内有人恃力行凶,所以暂时脱不得身。” 醉春风挑了挑眉头,语气冰冷地问道:“是哪位英雄好汉有如此胆识?胆敢在我‘天乐桃源’闹事?可曾抓到?” “是一个名叫胡良的刀客,曾经是补天宗的门人,不过现在已经脱离补天宗。”百媚娘道:“人已经抓到了,正在殿外,由秦楼月看管。” 醉春风挥了挥手,“带他进来。” 百媚娘转身朝殿门外,道:“把人带进来。” 片刻后,秦楼月押着身上被刺入七支“七凤羽”的胡良来到醉春风的面前。 醉春风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为何要在我‘天乐桃源’闹事?” 胡良高昂着头,满脸桀骜不驯,答非所问道:“我听说藏老人上次来这儿,非但一颗铜钱没花,反而还带走了两名花魁,偌大一个‘天乐桃源’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有此事?” 当日被藏老人强压一头之事,可谓是醉春风的痛处,此时听得胡良此言,醉春风立时动了几分真怒,他强压心中怒气,森然道:“这与你今日来桃源闹事又有何干?” 胡良嘿然道:“藏老人做得,我就做不得?” 醉春风的眼神凌厉,寒声道:“看来你当真是一心寻死了。” 整个大殿之中一片死寂,仿佛此地是一片无人绝地。 胡良笑道:“到底是谁寻死,现在还言之尚早。” 在天乐宗中一言九鼎近十年的醉春风终于察觉出几分不对,双手撑在双膝之上,脸色变得凝重。 不过他仍是没有多想,只是将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这名刀客的身上。 下一刻,却是秦楼月身形暴起,两只大袖左右一摆,洒落出无数寒星。 与此同时,百媚娘也是一扬手,一团白茫茫的“烟雨”在醉春风的面前骤然炸开。 醉春风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百媚娘和秦楼月会同时出手偷袭自己,不过他毕竟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还是瞬间反应过来,体表有荧光流转,任由“七凤羽”和“极乐针”同时落在自己的身上,却是不伤分毫。 醉春风沉声道:“师妹,没想到你还是忍不住出手了,我本以为你不会背叛我的。” 话音未落,只见醉春风张开双手,一手成掌,一手握拳。 刹那间,百媚娘和秦楼月如遭重击,同时向后飘荡出去。 不过也就在这时,不需继续刻意装成犯人的胡良从须弥物中取出“大宗师”,身上的“七凤羽”全部自行弹出,然后双手握刀,一步踏前。 一瞬之间,刀气如大雨时节的满溢湖水,遍布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不过对于醉春风这位距离天人境只剩一步之遥的宗师而言,这些看似凌厉骇人的刀气,却是不算什么了,他只是伸出手掌,上下翻覆,便将这些刀气强行镇压,继而消散无形。 到了归真境之后,返璞归真,出手之间不是声势越大就威力越强,先前他一掌一拳震退百媚娘和秦楼月两位归真境,看似轻描淡写,却不知要比玄元境倾力一击推房倒屋强出多少,能放亦能收,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方才是真本事。 不过百媚娘作为天乐宗中仅次于醉春风的第二人,也不是如此不堪一击,稳住身形之后,双手一翻,只见她的十指之上亮起寒光,仔细看去,她的指甲竟是暴涨至尺余之长,五指并拢之后,仿佛一柄短剑。 醉春风皱起眉头,因为百媚娘所用的竟然不是天乐宗的手段,而是牝女宗的“玄阴屠”,不过他很快就松开眉头,毕竟他也学了真言宗的“大欢喜禅”,百媚娘会牝女宗的秘传之法也在情理之中。 世人皆知牝女宗有三大杀人手法,分别是“冷月锯”、“玄阴屠”、“缠心丝”,其中“冷月锯”伤人体魄,“玄阴屠”伤人气机,“缠心丝”伤人神魂,所以面对百媚娘的“玄阴屠”,醉春风也不犹豫,直接运转体内气机,在起身的同时,全身上下的筋骨如爆竹一般节节炸响。 气机自下丹田气海升起,过龙虎关,上脊柱十二楼,最终过风池玄窍,三大丹田连为一体,真元先是化作磅礴罡气流转全身上下,继而入开闸洪水,流溢于整个大殿之中。 幸而这座大殿是以特殊材质建成,固若金刚一般,换成其他房屋,仅仅是此番气机倾泻,便足以使整座房屋灰飞烟灭。 醉春风望着百媚娘,冷然道:“难怪牝女宗的摇月姬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此地,原来天乐宗之中还真有内鬼,师妹,牝女宗的宫官许诺给你什么好处了?是六姬之一?还是上成之法?” 百媚娘平静道:“我今日对你出手,既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天乐宗的将来。” “你也敢跟我侈谈宗门?”醉春风怒极反笑:“天乐宗是在我的肩上担着,没有我就没有天乐宗的今天,‘天乐宗的将来’这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 百媚娘点头道:“有句话你没有说错,没有你,天乐宗也的确不会走到今日的境地。” 第二百一十一章 缠心丝 醉春风放声大笑:“没有我醉春风,单凭你和丑奴儿也能支撑起天乐宗?你们今日说什么为了天乐宗,说到底还是为了这个宗主位子罢了,尽管出手就是,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两个乱臣贼子有多少本事,能从我的手中夺走宗主大位!” 话音未落,两旁的水池之中激荡不休,然后水面轰然炸裂,两道龙卷一左一右拔高而起,化作两条水龙,朝醉春风迅猛冲去。 却是秦楼月以自己身上的长绫为引,使得池水化作水龙。 醉春风只是随手拍出一掌,按住一条水龙的头颅,任由其不断前冲,自己岿然不动,然后水龙寸寸碎裂,化作无数水雾升腾。同时他的另外一只手直接捏住另一条水龙的七寸位置,掌间气机喷吐,使其炸裂成漫天水花,好似在殿内下了一场大雨。 就在此时,胡良终于出刀,破开尚且还悬在半空中的水滴,一刀朝着醉春风当头斩落,是那脱胎于补天宗“天阙九问”的“天火式”。醉春风手指轻弹,两条水龙的最后一点余韵也彻底烟消云散,然后伸出右手破开刀芒,轻描淡写地握住“大宗师”的刀锋。 “大宗师”一刀未能建功,但是这位天乐教主也不是真就纹丝不动,此时他的脚下已是龟裂无数,而且裂痕还有不断四散蔓延的趋势。 醉春风望着自己那已经鲜血淋漓的手掌,淡笑道:“好一柄‘大宗师’,不愧是当年‘魔刀’宋政的佩刀,我听说‘血刀’宁忆曾经有意此刀,因为败给了紫府剑仙,这才与此刀擦肩而过,可惜现在没有了紫府剑仙给你撑腰!” 话音落下,醉春风的左手猛然握拳,然后一拳击出,重重落在胡良的小腹上。 胡良的背后立时出现了一个清晰拳印,胡良强咽下一口鲜血,强行从醉春风的手中拔出“大宗师”,身形向后退去。 醉春风正要纵身追击,将胡良毙于拳下,可就在此时,百媚娘左手一挥,她的五根尺余之长的指甲竟是齐齐断裂,晶莹如玉,恍若五道飞剑,朝着醉春风的面门激射而至。 在醉春风的视线之中,只见得五道剑光洞穿而来,好似五根手指抓向自己的天灵,心底不由得有些惊讶自己这位师妹这些年来的隐忍,他也不敢大意,要知道牝女宗的“玄阴屠”修成之后,丝毫不逊于清微宗的飞剑,其中更蕴藏有牝女宗所独有的“玄阴剑气”,入体之后,不但能损耗气机,而且还能引人走火入魔,极为诡秘无常。 醉春风第一次双手同时出拳,瞬间在身前连击五次,气势雄浑,带起呼啸风吼,震人耳膜,竟是凭借自身的磅礴气机,强行将五道剑光打飞出去。 百媚娘再一挥手,她右手的五根指甲也同样断裂开来,化作剑光,与先前的五道剑光合作一处,随着百媚娘十指连舞,十道凛冽剑光伴随着幽幽玄气,再次激射向醉春风。 醉春风大笑一声:“来得好!” 他不退反进,整个人状若疯魔,出拳如虹,在一瞬之间炸出上百道拳罡,拳罡之凌厉雄浑,虽然稍逊于玄阴剑气,但胜在数量众多,两者轰然相撞,十根指甲悉数碎裂,炸开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 首当其冲的便是醉春风和百媚娘二人,只见百媚娘脸色骤然苍白,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退出去,然后轰然撞至支撑大殿的十二根巨柱之一,烟尘四起,待到烟尘散尽,她整个人已是嵌入柱中。 醉春风也不好受,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多了两道纵横交错的剑痕,绽放出深邃诡谪的幽碧光泽,更诡异的是这两道剑痕竟如活物爬虫一般蠢蠢欲动,乍一看去,好似蛇虫活物,沿着经络疯狂游走,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已是从胸膛转移到了后背,而且还有向上移动的趋势,让人见之则生出几分凉意。 这两道剑痕看似未曾破开皮肉,影响不大,但其中透发出一股灭绝生机的阴寒煞气,坏人根基,断人生机,且如附骨之疽,极难甩脱,比起清微宗的“三分绝剑”不遑多让,即使醉春风将体内五气悉数化作真元,也难以将其彻底化解,只能勉强将其控制在上半身的范围之内。 醉春风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剑痕,再抬头望向百媚娘,语气森然道:“师妹,没想到你除了练成牝女宗的‘玄阴屠’和‘玄阴剑气’之外,还练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倒是好手段,可惜‘太阴十三剑’少了三剑,否则今天便是我要栽在你的手中了。” 百媚娘将身体从柱中拔出,道:“牝女宗的‘冷月锯’和‘玄阴屠’其实都是出自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两者各有千秋,先前你疑我是与牝女宗暗中相通,为何就没有想到阴阳宗呢?” 醉春风眉头微皱,露出几分疑惑神色。 下一刻,百媚娘头上束发的簪子等物在一瞬间悉数炸裂开来,一头青丝顿时散开,笔直如瀑,有近乎丈许之长,披在百媚娘的身后,好似一件披风。 然后百媚娘身形一转,不见她有何动作,身后青丝狂乱舞动,不断延伸变长,向着四周延伸蔓延开来。 清微宗有一剑式如女子结情丝千千结,剪不断,理还乱,名为“绾青丝”,牝女宗的一位祖师,天纵奇才,先是从一位阴阳宗大宗师那里学得‘太阴十三剑’,后又从一位清微宗大宗师那里学得‘绾青丝’,她将两者合二为一,创出‘缠心丝’。 百媚娘此时所用便是“缠心丝”,只见她以三千青丝化作万千情丝,结成一张罗网朝醉春风当头罩下,转瞬之间,青丝合拢,如蚕吐丝结茧,将醉春风环绕成一个“线团”。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情丝千结,便彻底抛弃了剑气之刚,化而为柔,如棉絮云朵一般轻飘飘,不着力,不受力,使得醉春风如深陷泥潭,近乎动弹不得。 同时还有诸般念头情绪随着这些青丝一起涌入醉春风的心头。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恨花言巧语,恨负心薄幸,恨心肠如铁,恨人情冷暖,恨世态炎凉,恨天地不公,恨善恶无报。“七恨”之意如七道剑意直指神魂。 一个不慎,被其夺去心智,便如落入蛛网之中的飞虫一般,再无生路。 醉春风屏息凝神,运起双掌如刀,将绕在自己身周的青丝一一斩断。 无数青丝被断成两截,随即又有新的青丝生出,似如野火烧不尽的野草一般。不过终究还是“锄草”更快一些,青丝渐少。 只是醉春风脸上的凝重之色不见丝毫减少,因为这些被他斩断的青丝仍旧漂浮于四周,而且那种乱人心神的纷杂念头愈演愈烈,于恨之间又是生出情来,以青丝结情丝,再以情丝织罗网,最终化作情天恨海。 这才是牝女宗的真正厉害之处。 饶是醉春风,也不得不郑重以待,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 百媚娘伸手握住嘴巴咳嗽了几声,不看掌心处的鲜血,望向醉春风,轻声道:“师兄,我本无争权之心,可这些年来,你做的着实有些过分了,就拿刚才来说,你称呼我和秦楼月是乱臣贼子,显然是把自己当作了此间帝王,可你要知道,天乐宗不是你一个人的天乐宗,宗主之位也从来不是你一家一姓的宗主之位。你这些年来,一人独断专行,置宗内弟子如同家奴,凡有异议者视同仇寇,说打就打,要杀便杀,玩弄帝王心术,以党争治理宗门,将天乐宗和‘天乐桃源’视为自家之私产,以一人之心夺天乐宗上下之心!” 她深深望了醉春风一眼,一字一顿道:“此心当诛。” 第二百一十二章 翠楼吟 先前百媚娘和秦楼月能够安然登楼,是以有心算无心,可现在的顶楼之中闹出如此大的动静,镇守七楼、八楼的翠楼吟便不能再无动于衷。 翠楼吟是个不惑年纪的男子,身材高大,喜着华服,习惯性给人一种睥睨的傲慢感觉,与温柔绵软的“天乐桃源”有些格格不入。 正当他召集人手的时候,一位心腹匆匆赶来,语气急促道:“启禀大执事,有人攻楼,很快就要到达七楼,说是奉了副宗主的命令前来平叛,兄弟们不肯让路,便说我们的人是叛贼,要谋害宗主!负责镇守的两位执事,都被一个外来的年轻人以飞剑斩杀,手段凌厉得很,根据底下的兄弟回报,似乎当年那位被宗主逐出宗门的大管事丑奴儿也在其中,兄弟们已经快要挡不住了。” 翠楼吟脸色大变,“分明就是她们反了!” “琼楼”虽然名为楼,实则是由许多依山而建的楼阁组成,所谓的登楼,便是沿着悬于山壁上的栈道登山而已。栈道狭窄,只能让三人并肩而行,所以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真正能够交手的只有几人而已。 在这种情形之下,处在最前面的李玄都可谓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挡。这也是不得已之事,当下的局势,关键就在于一个“快”字。 要知道天乐宗可不是风雷派,风雷派在底蕴放在各派之中,还能算是顶尖,可放在各宗之中,就难免不够看了,哪怕是最为弱势的真传宗,也远胜于风雷派,更遑论更胜真传宗一筹的天乐宗。 天乐宗分为三大派系,分别对应宗主、副宗主和大管事,以宗主一脉为主干,另外两派为枝叶。宗主一脉又分为三支,分别对应三位大执事,负责城内守卫的秦楼月、负责外务的醉太平、负责守卫“琼楼”的翠楼吟,无论是哪一派大执事,放到江湖上,都足以媲美一个门派,所以哪怕是秦楼月和百媚娘联手起事,醉春风的手中仍旧握有不俗的力量,李玄都他们的唯一优势就在于以有心算无心,若是让醉春风反应过来,那么局势又变得殊不可料了。 当他们一行人终于来到七楼中断位置的时候,李玄都终于停下了脚步,身侧站着丑奴儿,身后则是属于百媚娘和秦楼月的人手。 在另一边同样是人头簇拥,层层叠叠,多以刀客为主,不过在各个制高点位置也布置了手持四等弩的弩手,对前往第八楼的必经之路形成交叉之势,若有人想要强行突破,势必要遭到弩箭的猛烈击杀。 脸色阴沉的翠楼吟负手而立,在他身旁皆是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好手,这也是天乐宗最为精锐的部分,是醉春风最后的压箱底牌。 多年之后再次来到此地的丑奴儿望着翠楼吟,一言不发。 李玄都转头问道:“这里距离醉春风所在的大殿还有多远?” 丑奴儿轻声回答道:“以前我还在天乐宗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建有楼阁,大多都集中在山脚,没想到这些年来却是已经建到了这里,因为环境变化太大,具体还有多远,我不好说,但是可以肯定已经不远了,顶多不过数里的路程。这会儿不出意外的话,师姐她们已经跟醉春风交手,我们要快点赶过去才行,只是眼前这么多的人手,应该怎么过去?” 李玄都略微思索,道:“如果仅仅是你一个人穿过,应该不难。” 丑奴儿轻声问道:“你让我先去支援师姐他们?” 李玄都点头道:“由我来拖住翠楼吟。” 如今丑奴儿已经知晓李玄都就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再加上他又以一己之力擒住了秦楼月,此时对上翠楼吟,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点头道:“若是李先生亲自出马,的确简单,那就要有劳李先生了。” 李玄都道:“醉春风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陆雁冰才是,那丫头虽然只是归真境八重楼,比起醉春风还要低上一楼,但身怀诸多秘术,而且这次离开宗门,难保不会身怀一件宝物,她想要一口通吃,很难,可是收拾一个两败俱伤的残局,却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这儿,李玄都略微有些感伤,苦笑道:“说起来,她之所以变成今日这般样子,还是我们这些做师兄的不是,都说言传身教,我们都教了些什么?” 最高处的大殿中。 百媚娘双脚缓缓离地,整个人悬于半空之中,在她身后,青丝蔓延,如孔雀开屏。 隐忍十余年,这一刻终于峥嵘毕露。 放眼天乐宗,所有反对、不满醉春风的天乐宗老人都聚集在百媚娘的麾下,那醉春风为何不除去百媚娘?醉春风那么多的师弟师妹,哪个不被醉春风视为家奴,为何独独称呼百媚娘一声“师妹”? 这些不是没有道理的。 早在醉春风还未接掌宗主大位的时候,百媚娘就仅次于他,只是那时候的醉春风与今日不同,故而百媚娘与他关系极好,对于他登上宗主大位可谓是乐见其成,而且百媚娘也正如老宗主破阵子所言,并不喜欢天乐宗的氛围,甚至是格格不入,所以常年在外游历,并不返回宗门。对于醉春风而言,这位师妹不是他掌握宗门的大敌,于是也未当作心腹大患,当年他将丑奴儿逐出宗门,既是削弱百媚娘的羽翼,也是一次试探,只是百媚娘在此事上并无过激反应,反而愈发沉默寡言,几乎是自削权柄,这才让醉春风渐渐放心。 百媚娘眼看着天乐宗这棵大树被醉春风一点点挖空,尽管她并不喜欢天乐宗,但也不愿意看着它万劫不复,不是没想过破釜沉舟,只是苦于没有强大的外援和合适的机会,单凭她一己之力,不足以对抗醉春风,毕竟以天乐宗的家底,除非是藏老人这样的大宗师才可以来去如履平地,百媚娘显然还不至于强悍如此。 现在李玄都因为丑奴儿之事来到“天乐桃源”,这便是外力,于是她决定与李玄都合作,行险一搏,彻底推翻醉春风。 百媚娘望向被重重青丝环绕的高大身形,喃喃道:“师兄,你可曾想过今天?” 赤裸着上半身的醉春风深吸一口气,气势愈发雄浑。 这位将天乐宗视为自己囊中之物的天乐教主眼神冰冷,声若洪钟道:“师妹,你学了牝女宗的‘玄阴屠’和‘缠心丝’,还学了阴阳宗的的‘太阴十三剑’,想来是瞧不上我们天乐宗的手段了,那为兄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我天乐宗的独门秘法。” 浑厚嗓音在大殿中层层激荡。 两旁水池中本就已经不多的池水再起涟漪。 丑奴儿平声静气道:“师兄尽管出手便是。” 醉春风不再多言,直接干脆地单膝跪地,一掌按在地面上,喝道:“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金锁!” 一瞬之间,整座大殿金光熠熠,同时在八个方位缓缓升起八座金门。 这座大殿就是一座大阵。 醉春风长发胡乱飞舞,下衫猎猎作响,脚下踏出无数裂痕,一气化八,同时催动八座金门。 下一刻,八座金门中各射出一道金光,如同八柄锋锐无匹的利剑,狠狠斩落在百媚娘以青丝构建的“情网”之上,只见得青丝碎屑漫天飞舞,“缠心丝”已是被破了。 百媚娘的长发骤然撤回,已是残了,勉强及腰,只有原来的半数长短。 第二百一十三章 八门金锁 “八门金锁”之阵,出自道门的“奇门遁甲”之术,常用于军阵。八门者: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如从生门、景门、开门而入则吉;从伤门、惊门、休门而入则伤;从杜门、死门而入则亡。 醉春风身为武夫,并不精通术法,若是遇到“缠心丝”这等手段,便难免要束手束脚,于是他便想了个法子,在自己居住的大殿之中,布下这座“八门金锁”之阵,进可攻,退可守。 在破去“缠心丝”之后,醉春风平声静气道:“师妹,倒是可惜了你这一身难得的修为,若是换在其他地方,我想要取你性命,还真是不易,说不定还要被你反客为主,不过好在我提前准备些保命手段,在这个地方,你万不能胜我!” 百媚娘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两只大袖一展,袖口剧烈震荡,在一瞬间激射出八道蕴含“玄阴剑气”的“七凤羽”,如同八道长虹分别撞击在八座金门上。 这近乎是百媚娘的全力一击,其剑气之充沛更是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寻常归真境九重楼也不过如此。 八道金门金光四溢,震动不休,整座大殿如遭地震,地面上出现无数裂痕如蛇游走。 只是八座似真似幻的金门仍旧是屹立不倒。 醉春风平静道:“这八座金门与我脚下的大殿连为一体,而大殿又与‘天乐桃源’的地气相连,你想毁去这八座金门,真是可笑至极!” 百媚娘不言不语,两袖一挥,在她双臂两侧瞬间出现无数把“七凤羽”,层层叠叠,就好像是两片华丽羽翼,然后她脚下一点,直奔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醉春风。 既然破不去大阵,破去开启阵法之人就好了。 “来得好!”醉春风大笑一声,他本就想要近身而战,而非玄而又玄的斗法,也不继续催动阵法,直接一手伸出如钩,意图抓住百媚娘的手腕,百媚娘灵巧躲过,向后倒退掠去的同时,反手射出十余支“七凤羽”,醉春风直接抓在手中,距离天人境只差一步之遥的瀚海气机勃发,如熊熊烈火燃烧。 武夫和方士之争,绵延数百年,各有千秋。方士擅长与天地共鸣,其极致便是以自身气机拨动天地的万钧之重,从而引动天地元气,成就天地异象;或是务虚极致,惑人心神,杀人无形。不过这些在武夫看来,都是身外之物,武夫甚至比剑士还要极端,就连三尺青锋也视为身外之物,真正能够依仗的唯有自身体魄和体内孕育的雄浑气机,最终一切都归于双拳之上,臻至极致之后,一拳打出,神佛辟易,破碎虚空。 醉春风走的就是武夫路子,除了这座用来反制术法的八门金锁之阵以外,其他的一切所学,真言宗的“大欢喜禅”也好,道种宗的“万妙姹女功”也罢,都是为了壮大自身气机,而非修得什么秘术神通,所以他最大的依仗便是一身浑厚气机。 醉春风竟是以掌中气机将手中的“七凤羽”生生融掉,就好似冰块遇热而融。 不过也就在此时,百媚娘脚尖一点,在地面上轰出一圈裂痕,身形如一抹长虹,再次来到醉春风的身前,同时射出星星点点的“七凤羽”。 并未吃惊的醉春风无视“七凤羽”中凝聚的“玄阴剑气”,竟是自负到不闪不避,也不阻挡,任由“七凤羽”落在自己的身上,响起一连串的金石之声。 何谓“万妙姹女功”?可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女子功法,其实与女子没有半点关系,在道门外丹之道中,水银又被称作“姹女”,所谓“万妙姹女功”,又可称之为“万妙水银功”,乃是一门炼体之法。 醉春风修成“万妙水银身”之后,比之静禅宗的“金刚之身”也不遑多让。 百媚娘分别以右手手指夹住四支“七凤羽”,朝醉春风的双眼此刺出。醉春风伸手以手背护眼,两者相撞,不曾想百媚娘只是虚晃一枪,右手只是虚招,根本杀招在于左手的猛然往回一扯。 刹那间,原本在醉春风上半身不断游走的两道剑痕,随着百媚娘的这个动作,猛然跃离他的体表,同时也带起两簇绚烂血花。 醉春风猛地一个踉跄,体内气机瞬间紊乱。 也就在此时,胡良和秦楼月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一左一右向他攻来。 醉春风不得已之下,只能右手一掌平推,迎上秦楼月的短剑,左手伸出两指,黏住胡良手中“大宗师”的刀锋。一时间,他空有一身冠盖归真境的磅礴修为,却是在三人联手之下,又落入下风之中。 这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间而已。 百媚娘弃掉手中已是无用的“七凤羽”,直接化掌为刀,以手刀用出牝女宗的“冷月锯”,直取醉春风的面门,要将这位师兄的头颅直接劈烂。 在此危急时刻,醉春风也是果决之人,直接松开手中的短剑和刀锋,任由其落在身上,身形朝着殿门方向退去,后背轰然撞在金门之上,使其飘散出点点金色流光。 醉春风的嘴角渗出血丝,伸手轻轻抹去。 此时,一名翠楼吟的属下终于来到殿门外,顾不得这一幕骇人景象,伏在金门之外,颤声禀报道:“宗主,逆贼攻至第七楼,大执事已经亲自前带人去阻截。” 醉春风对此并不意外,“嗯”了一声之后,望向百媚娘,问道:“师妹,我也在你的人手中安插了几个耳目,为何事先没有听闻半点风声?” 一直无甚表情的百媚娘突然笑了笑,淡笑道:“说来也是好笑,就在两个时辰之前,我也从没想过我会出现在这里与师兄你做殊死一搏,从下定决心到真正行动,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师兄的那些耳目又如何能够反应?” 醉春风点头道:“原来不是处心积虑,而是一时意气用事,仅是这样就险些将我置于死地,若是让你辛苦谋划几年,这天乐宗怕是再无我的立锥之地。” 脸色苍白的百媚娘淡然道:“只是以有心算无心罢了,若是处心积虑地谋划,必然瞒不过师兄的耳目,若是师兄有了防备,大局还在师兄的掌握之中,我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醉春风发出一阵擂鼓一般的震耳笑声,抬手指了指百媚娘,道:“师妹,放眼整个天乐宗,还是你最了解我,就算是凤楼春也比不过你,可惜你不能为我所用。” 百媚娘淡然道:“虽说我不曾刻意谋划,但该有了解也不会少了,我买通了师兄身边负责侍奉的婢女,得知了师兄在这座大殿布下阵法之事,也猜到了以师兄的性情必然会将阵法与整个桃源地气相连,为了以防万一,我也专门做了些布置。 ” 醉春风微微一怔。 百媚娘轻声道:“说是布置,其实不过是毁山而已。” 话音落下,整座大殿开始猛然摇晃,仿佛大船遭遇风浪,使人站立不稳,两旁的池水激荡溢出,紧接着轰隆隆隆的声音由脚下排山倒海而来。 不过醉春风很快就明白过来,他每日都在大殿之中,百媚娘万没有可能在大殿之下做手脚,所以说此时不是大殿震动,而是支撑起整座“琼楼”的山壁在震颤。 百媚娘平声静气道:“丑奴儿有一位出身太平宗的好友,我通过丑奴儿的关系从她的手中买了一批‘凤眼子’,就埋在山脚之下,若是将其引爆,不足以毁去整座“琼楼”,但是引起地动毁去师兄所设阵法的根基还是绰绰有余,没了地气的支撑,这座八门金锁之阵又能支撑几时?” 闻听此言,醉春风脸上的笑意终于是彻底消失不见,他发现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师妹。 第二百一十四章 昆仑山巅 天乐宗操持皮肉生意,其中弟子对于相貌都有要求,男俊女美,翠楼吟如今已是上了岁数,可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只是随着年纪增长,风流不再,气质沉淀,神华内敛,多了许多城府深沉。此时与这些“乱党”对峙,内忧外患,深沉便成了阴沉。此时山体的剧烈震颤同样惊动了正在对峙的两派人马,这也让翠楼吟的脸色更加阴沉,仿佛笼罩了一片黑云。 在天乐宗的三位大执事中,常年游离在“天乐桃源”之外的醉太平已经是垂垂老矣,说不定哪天便要卸任养老,剩下的便是秦楼月和翠楼吟,若说秦楼月是一把出鞘之剑,专事杀人之事,那么翠楼吟就是一面厚重大盾,专事守卫之事。对于醉春风而言,无疑是翠楼吟更值得信任,否则也不会让他来守卫琼楼。作为宗主心腹嫡系,许多不能让旁人知晓的隐秘之事就落到了翠楼吟的头上,比如说那座八门金锁之阵,必然不可能是醉春风亲力亲为地修建,许多事宜都是由翠楼吟一手操办,所以此时一番地动山摇,他在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座勾连地气的大阵。 对于宗主的底细,他也算是略知一二,能将宗主逼得动用这座八门金锁之阵,已经说明这次反叛的声势浩大,如今又直接斩断地脉,断去大阵的地气,那么也可见境况之凶险。 天乐宗的内部争斗,从宗主决意建造这座“天乐桃源”那天开始,就已经可见端倪,丑奴儿的反对只是一例而已,更多的反对之人虽然因为丑奴儿的先例在前,没有继续反对,但也没有就此屈从,只是蛰伏起来,待到有朝一日,醉春风无法维持自身的宗主地位,这些立刻就会反噬。 现在看来,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如果输了这一阵,其凄凉下场,只会比当初的丑奴儿更惨。 不过倒也谈不上畏惧,他相信宗主不至于输给副宗主,也相信自己能够拦住进犯来敌,待到宗主腾出手来,登高一呼,那么大局可定。虽说反对宗主之人不在少数,但支持宗主的却是更多,毕竟宗主执掌天乐宗多年,积威深重,又占据了宗主的大义正统,这便是天大的优势。 翠楼吟望向站在“乱党”最前方的年轻人,是个没有见过的陌生角色,不由得心思几转。百媚娘沉寂了这么多年,没有任何动作,为何偏偏会在这个时候反了?总不会是一时心血来潮就拿着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冒险,就算她不考虑自己的身家性命,总要为她身边的人考虑一下,所以便只有一个解释,百媚娘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有一定把握,那么这个把握从何而来,想来就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当然,翠楼吟是绝不相信一个年轻人就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波,关键还是这个年轻人代表了什么,是横行霸道的无道宗?还是虎视眈眈的牝女宗?亦或是鬼鬼祟祟的阴阳宗? 邪道十宗素来都是弱肉强食,弱宗沦为强宗的附庸,现在能有如此手笔的,也就这三家了。 想到这里,翠楼吟难免心中自嘲一番,几十年前,他选择拜入天乐宗,所想的无外乎是宁为鸡首不为凤尾,后来他才明白,鸡首又哪里是那么好当的?既不光鲜,也不牢靠。 一个强大的宗门,在江湖上所扮演的角色,从来都是压迫旁人的“恶霸”,而非被旁人压迫的可怜人。就拿无道宗和牝女宗来说,从来都是他们搞风搞雨,何时遇到过这等内有“乱党”反叛、外有强敌压境的糟心事。 李玄都袖藏飞剑,向前走出几步。翠楼吟已经得到消息,先前去拦路的两位执事都是死在了此人的飞剑之下,手段极为凌厉,所以翠楼吟丝毫不打算去逞那匹夫之勇,见此人单独上前,毫不犹豫地下令道:“弩箭!” 四等弩顿时崩出一连串的机栝之声,相当于抱丹境全力一击的箭矢如飞蝗一般泼洒向那不知死活的年轻人。 当年曾有高人提议将先天境划归入出神入化境界之中,可见先天境的与众不同,说得直白一些,先天境是个承上启下的关键境界,既要将固体、御气、入神、抱丹、玄元五大境界化而为一,同时也要为踏足归真境打牢根基,所以在先天境第一次出现了谷底、山麓、山腰、山巅的划分。同样是山巅,有的人是当世昆仑,高有万丈,近天之高,有的人却只是一个小山包,只有百丈之高,同样是山巅,同样是从山巅之上踏足登天之途,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绝大多数的先天境,所登之山不过是寻常之山,哪怕是立于山巅之上,在高度上也不如昆仑之谷底,从这样的山巅踏足登天之途,其高度可想而知,这也是归真境划分九重楼的缘故,反观立于昆仑山巅之人,苍天在上,触手可及,山巅已是高有八重楼,所以一步踏出即是最高的九重楼。 至于如何才能登上昆仑,原因众多。首先便是上成之法或大成之法,就好比是登山的地图,有地图指引,方能见得昆仑,若无地图指引,能否见得昆仑,就要看运气如何,也就是渺渺难测的机缘一事。 见得昆仑之后即是登山,根骨是登山的体力,体力不济之人纵使见得昆仑,也只能半途而废,难以登顶;悟性是登山时识路的能力,空有根骨而无悟性,不过是在登山歧路上越行越远,注定难见山巅。 当年的李玄都便是根骨、悟性、上成之法、机缘皆是齐备之人,能够登上昆仑之巅,见得玉虚,故而一入归真即是九重楼,如今的李玄都坠境之后复回先天山巅,等同是重走一遍当年的登山之路,自然是驾轻就熟,比之许多归真境要强出太多。 弩箭如雨,气势汹汹地当空坠下,不见李玄都有如何躲闪动作,只是再次伸手,将射向自己的弩箭一一“摘下”,许多封锁李玄都躲闪方向的弩箭落在地面上,箭头整个没入其中,只剩下尾羽还在轻轻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量之大,有些精于暗器的高手就算眼能看得见,手能跟得上,却未必能接得住,就算能勉强接下一箭,也万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轻描淡写地接下如此多的弩箭。 一众弩手不由得面面相觑。 翠楼吟的眼皮微微一跳,不过还是故作淡然道:“倒是有些手段。” 李玄都松开五指,任由掌间的羽箭一一掉落在地,然后望向翠楼吟,道:“都是天乐宗的弟子,若是此时内讧,损耗的都是天乐宗的元气,未免不美,不如就由我和阁下来做场对决,胜者为王,如何?” 翠楼吟打心底里不想与这个底细不明的年轻人动手,故作沉思之状拖延时间。 李玄都笑了笑,对于这位天乐宗大执事的评价高了几分。倒是个老江湖,不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激怒的愣头青。 不过翠楼吟想要拖延时间,还要问过李玄都答不答应。 只见丑奴儿身形一掠,身形冲天而起,直往山顶的大殿而去。 翠楼吟一惊,便要出手阻拦,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双袖一振,“青蛟”和“紫凰”两剑同时掠出,如同一青一紫两道长虹,分别刺向翠楼吟的心口和眉心。 翠楼吟顿时顾不得丑奴儿,只能运转气机,在体表浮现出一层五彩斑斓的雾气,先来应付李玄都。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天玑式 在这一瞬间的变故让人应接不暇,先是丑奴儿展露出归真境的修为,直接往山顶的大殿而去,然后便是这位不知根底的年轻人悍然出手。 待到众人反应过来时,翠楼吟已经分别接下两柄飞剑,然后一袖卷起漫天的粉色雾气,有几个离得近的倒霉鬼,只是被粉色雾气一熏,立时七窍流出黑血,倒地身亡。 此乃天乐宗的“桃花瘴”,与皂阁宗的“九子母天魔”有几分相通之处,都可以惑人心神,杀人无形,不过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那就是被纯阳之法所克制,若是颜飞卿在此,只消一张火符,便可将其尽数破去。 不过李玄都也不害怕什么,在翠楼吟的惊骇目光中,竟是径直闯入“桃花瘴”中,然后一掌拍在翠楼吟的胸口上,将其拍飞出去。 不过李玄都也不是毫发无损,眼角、耳孔、鼻孔、嘴角中有黑血流淌,他伸手擦去,神态自若。毕竟有漏尽通和“人间世”共同筑就的体魄,区区“桃花瘴”还不能如何,不过性命无忧,修为还是受了些许影响,故而这一掌未能尽全功,只是震伤了翠楼吟的肺腑,距离伤及其根本,还差了一段距离。 翠楼吟站稳身形之后,脸上满是匪夷所思,他用出“桃花瘴”的本意就是让其暂且知难而退,哪成想此人一上来就是以命换命的打法,让他在猝不及防之下吃了个大亏,而且这年轻人的经验极为老道,那一掌就是直奔着他的中单田而去,虽说这一掌的力道有所不足,但也是让他的胸口隐隐作痛,运转气机时略有几分凝滞之意。 也就在这个时候,被他接下的两柄飞剑趁机脱困,重新回到主人的身边。 紧接着李玄都出手之快,让人应接不暇,只见他伸手握住两把无柄飞剑,竟是将飞剑用作峨眉刺,双剑刺出,紫青长虹贯空,这次改为刺向翠楼吟的下丹田。 翠楼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大意,双脚猛然在地面上踩出一片裂纹,身形拔地而起,同时手中出现一柄似刀似钩的兵刃,形如月牙,晶莹剔透,如是玄冰凝就。 此乃天乐宗中一件代代相传的宝物,名为“碎玉双钩”,一大一小,哪怕是放眼整个天乐宗,也足可以排进前三之列。 “碎玉钩”乃是以深海水精和万年寒晶融合淬炼而成的连柄双钩,以真元催发时,可化作两道弯月状的钩形光华互相交尾飞出,大小分合,尤其不畏邪污,无不由心。品相稍差一点的寻常灵物只要被其钩住,一剪一挫,立时碎裂。只可惜在玉虚斗剑时,小钩损毁于老剑神的剑气之下,如今只剩下一柄大钩,功效大不如从前,这才被醉春风赏赐给了翠楼吟。 翠楼吟伸手一挥,这柄奇门兵刃立时化作一道钩形弯月光华,盘旋飞出,斩向李玄都的首级。 李玄都猛地一个后仰,上半身与下半身近乎成一个直角,堪堪躲过这一钩。 翠楼吟心念一动,只见“碎玉钩”又在李玄都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李玄都的后心位置。 此时的李玄都已是来不及转身,顺势向前疾步奔走,始终与“碎玉钩”保持着寸许距离,然后猛地一个翻身,双袖鼓荡,以手中的两柄飞剑架住“碎玉钩”,反而使得曾经最擅长绞杀他人兵器的“碎玉钩”被“青蛟”和“紫凰”形成绞杀之势。 不过如此一来,李玄都距离翠楼吟也已是近在咫尺。翠楼吟冷笑一声,便要趁此时机将李玄都彻底置于死地。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十步之距,翠楼吟转瞬即至,一掌拍向李玄都。 李玄都不得不放开“碎玉钩”,高高跃起。 翠楼吟伸手握住“碎玉钩”,又是顺势向上一钩撩起, 身在半空之中的李玄都强行拧转身形,以手中的“青蛟”和“紫凰”迎向“碎玉钩” 两者相撞,翠楼吟的身形猛然下沉,脚下的坚固栈道裂痕遍布。而李玄都则是以更快的速度下坠回地面,双脚触及地面之后,剧烈的气机直接炸开,栈道表层炸开的碎木四散激射。 下一刻,翠楼吟再次出钩,身随“碎玉钩”而行,使得这一刀的气势格外充沛,便是李玄都也没有直面这道锋芒,而是碎步疾走,在刹那之间与前冲的翠楼吟相撞。 就在这一瞬之间,“碎玉钩”在李玄都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李玄都则是一刀掠过翠楼吟的右手手腕,将其手筋挑断。 与此同时,李玄都一肘撞在翠楼吟的腹部,不过翠楼吟也毫不留情地还以颜色,一掌拍向李玄都的胸口,两人同时向后滑行出去。 待到两人重新站定,李玄都看了眼手臂上的伤口以及胸口处的掌印,脸色平静。 翠楼吟面无表情地将“碎玉钩”从右手交到了左手。 下一刻,翠楼吟再次前冲,李玄都脚下一点,急急后撤,在毫厘之间,躲过了翠楼吟的一钩。 翠楼吟手中的“碎玉钩”狠狠落下。 轰然一声,这段栈道被他直接毁去,有几个后撤躲避不及的倒霉鬼,随着断裂的栈道残骸一起向下落去。 “琼楼”不是真正的楼,而是无数傍山而建的楼阁组成,在远处乍看之下仿佛是一座雄楼立于“天乐桃源”之中,可实际上,它还是一座山,严格来说是一面存在于山腹之中的山壁。 所以在栈道的下面不是下一层的栈道,而是悬崖峭壁。 从这里跌落下去,若是轻功身法好的,也许还能有几分生机,可真是轻功身法绝佳,也不会跌落下去。 只听得下方传来几声惨叫,长长回荡,然后便没了声音。 早已是见惯了生死的李玄都无动于衷,身形再掠。摸清了翠楼吟的底细之后,李玄都不再留手,决定在一剑之间分出胜负。 这一次他用出了“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天玑式”。 “天玑式”之玄妙就在于一个快字。 快到让人难以反应,就连藏老人的化身也没能躲过这一剑,那么翠楼吟又如何能过躲过? 翠楼吟也明白这一点,怒喝一声,改为双手握住“碎玉钩”,横向扫出。 只要李玄都从正面来攻,那么无论这一剑有多快,都在他这一扫的范围的之内。 不过就在下一刻,翠楼吟心头一惊。 因为他这一钩竟是扫了个空。 紧接着,翠楼吟感觉手中微沉,立刻转头望去,只见那名年轻人手持两把飞剑,如一片轻飘飘的鸿毛,正站在自己手中的“碎玉钩”横面上。 这一刻,若是翠楼吟能够环顾四周,就会发现周围的一切好似在这一瞬间静止,周围观战之人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或是震惊,或是茫然。 这是极快之下的极慢。 就在翠楼吟转头的同时,站在“碎玉钩”上的李玄都双手交错,手中的“青蛟”和“紫凰”交错出一个“乂”字。 刹那之间,杀机隐现。 对于生死而言,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一刹那已是足矣。 翠楼吟的念头极快,可身体却跟不上念头,在他看到李玄都的刹那,也是双剑临体的时候。 翠楼吟眼瞳中的倒影还未消散,两柄剑锋已经交错抹过他的咽喉,切裂皮肉,割开经脉,斩断颈椎,血花喷洒四溅。 然后李玄都一脚踏在他的身上,借力腾空,往山上而潇洒掠去。 翠楼吟则是身形一沉,脚下的栈道四分五裂,整个人也如先前那些可怜人一样向下落去。 第二百一十六章 巽风鹤 李玄都身形掠向山顶的大殿,越是靠近,也是能感觉到气机震荡,好似劲风迎面,不但使人行走艰难,而且还刮得面皮生疼,不过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脸色如常。 事到如今,翠楼吟身死,那么上山的拦路之人便成了一盘散沙,不必他再去过多费心,现在的重中之重是醉春风,若是拿不下醉春风,那么他们先前做的一切都是无用之功。 此时的山顶大殿中,醉春风傲然立于三人之间,磅礴气机如潮水一般汹涌外泄,体表之上更是染上了一层水银之色。 百媚娘脸色苍白,身后的青丝碎裂,参差不齐。 醉春风望着百媚娘,冷笑道:“师妹的确是好算计,可惜还是差了些许火候,怕是一时半会儿拿我不下。另外,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天乐宗,可你也不要忘了,如今的天乐宗中还有青鸾卫的人,你我相争,斗到两败俱伤,不过是便宜了他们而已,难不成这就是你所谓的为了天乐宗?难道你忍心看着师父他老人家留下的基业都为了他人做了嫁衣?” 百媚娘轻轻抿起嘴唇,默然不语。 醉春风继续说道:“还有,那些说是要助你成事的外人,真就安了什么好心思?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人,人心叵测,师妹你可要好生思量才是。” 当初醉春风在“谦恭未篡时”,有古豪侠之风,在江湖上有“春风一醉”的名号,竟是无人看破,可见其对人心的把握,,此时言语,句句诛心,意图让百媚娘的心思动摇。不过他也不奢望能让已无退路的百媚娘就此幡然悔悟,只是让其心生犹豫,那他便能多上几分胜算。只要他能活过今日,那他必然要将天乐宗的上下狠狠清洗一遍,凡是与此事有半点牵连之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一直没有说话的胡良开口道:“醉春风,莫要说这些无用的废话,难道天乐宗交到你的手上就不辱没老宗主了?到了今日这般地步,早已是不死不休,说什么好好思量?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有人图谋不轨,那也得把你宰掉之后再去好好思量,否则只要你还活着一日,便一日没有安宁。” 醉春风微笑不语。 百媚娘缓缓开口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醉春风,你之所以走到今日这般田地,皆因你倒行逆施而起,你现在有何脸面说天乐宗?” 已经在天乐宗呼风唤雨十余年的醉春风冷笑道:“我没有脸面说天乐宗?当年若不是我在师父身故之后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天乐宗的门户,哪有天乐宗的今日!” 百媚娘轻声道:“师兄就任天乐宗的宗主已有十余年,于天乐宗而言,也不全都是错处,最起码这处‘天乐桃源’能够建成,师兄功不可没,可师兄错就错在,将天乐宗当作自己的私产,把天乐宗弟子视为家奴,又刚愎自用,恣意行事,使得整个宗门上下谄媚之风盛行,黑白不分,是非不辨,像凤楼春这等人物都敢公然叫嚣不仁不义,长此以往,天乐宗的香火便要断绝在你们这等人的手中!” 醉春风面容终于变得狰狞起来:“天乐宗的香火断在我的手中?只有我才能带领天乐宗君临天下,我也不与你多做口舌之争,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把戏!” 百媚娘平淡道:“你做了多少年的宗主,我便隐忍了多少年,这些年来我遍访名家,总之不会让师兄失望便是,如果师兄还想要藏着掖着,只靠这还未练成的‘大欢喜禅’和‘万妙姹女功’与我们对敌,小心就再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醉春风讥讽道:“牝女宗和天乐宗同宗同源,谁也不比谁高上一头,那些女人之所以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靠的可不是牝女宗的法门,靠的是牝女宗的众多裙下之臣,难不成师妹连牝女宗的看家本领也学来了?有哪些裙下之臣,我倒要好好见识见识……” 不等醉春风把话说完,脸色冰冷的百媚娘已然动了。 只见百媚娘双手连抖,从她的指间和袖口之中,源源不断的“极乐针”如暴雨一般激射而出,仿佛春日的牛毛细雨,飘飘洒洒,竟是没有个停歇。 醉春风自负有“万妙水银身”,无惧术法,更无惧这等暗器,任由这些“极乐针”落在自己的身上,身形一掠,却不是冲向实力最强的百媚娘,也不是境界最低的胡良,而是不上不下的秦楼月。 秦楼月悚然一惊,对于这位宗主的恐惧,她已是近乎渗透到了骨子里,自然不敢正面力敌,便想要抽身后撤,而她一撤之后,三人的合围阵势便有了一个缺口,醉春风立时不再去管秦楼月,而是直奔这个缺口而去。 他要逃,既然“八门金锁之阵”已经破去,那么还留在这里便于事无补,不如逃入“天乐桃源”之中,召集人手,再图后来。 百媚娘心底一惊,万没想到在过去多年中一直都是以自负且不可一世形象示人的醉春风,竟然会选择逃走,而且还逃得如此干脆利落,让她这个最了解醉春风的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就在醉春风已经掠至殿门的时候,从殿门外忽而一阵疾风吹过,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何物,直奔醉春风而来。 醉春风见状一惊,想要强行冲破,却见这片白茫茫的物事终于显露出阵容,竟是一片白色的纸鹤,以画符所用的符纸折成,精巧至极,乍一瞧,宛然如生。 这些纸鹤双翅震动,宛若活物一般翩然而飞,竟是隐隐结成一方阵势,仿佛一张以柔克刚的大网,使得醉春风的一冲非但没能尽全功,反而被一口风倒吹回来,不得不向后倒退了几步。 醉春风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天乐宗精通暗器,虽然他并不修炼此法,但也可以说是精通熟稔。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七凤羽”,杀力惊人,适合正面对敌;然后是“极乐针”,杀力比不上“七凤羽”,但在阴诡一道却是更胜一筹,用来暗算再合适不过;最后是“巽风鹤”,介于术法和暗器之间,进可攻退可守。 在如今的天乐宗中,修炼“七凤羽”之人不在少数,就算是“极乐针”,也有几人修习,唯独修习“巽风鹤”之人寥寥无几,就算有,也不成气候,只能算是略通皮毛而已。 唯有一个早已不在天乐宗之人修成了此法。 就是那个被他从天乐宗中逼走并毁去了容貌的丑奴儿。 想到这儿,醉春风的脸色愈发阴沉,他早该想到的,既然百媚娘先前对丑奴儿百般维护,可见两人关系之好,再加上自己与丑奴儿之间的仇怨,她出现在此时此地,正合情理之中。 果不其然,在“巽风鹤”堵住醉春风的去路之后,又有一阵夜风拂过,一只只纸鹤随着夜风翩然而飞。 醉春风循着那只白色纸鹤,举目望去,在殿外的山崖边,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身姿婀娜,已经除去了先前的所有伪装,露出本来的浮肿坑洼面庞,长发披散下来,被夜风吹得飞舞不定。 在脸庞被发丝遮住的一瞬,白衣黑发,恍然若仙,让人不得不感叹,好一个茕茕而立的美女子。 醉春风冷冷道:“丑奴儿,没有早些将你斩草除根,是我太过心慈手软。” 女子针锋相对,“醉春风,你若真是心慈手软之人,便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第二百一十七章 仙鹤神针 屡遭挫折的醉春风狰狞怒道:“你也配跟我说道理?” 丑奴儿轻咬嘴唇一下,继而高声道:“醉春风,今日不与你说道理,只要你留在这里!” 话音未落,她已是合身扑上,只见茫茫多的白色“巽风鹤”随行而至,与此同时,还有百媚娘的“极乐针”和秦楼月的“七凤羽”,天乐宗的三大暗器可谓已是齐至,醉春风还想要凭借自己的“万妙姹女功”硬抗,却不曾想三人灵犀所致,竟是在此时用出一门天乐宗的合击之法,只见得骤然风起,三大暗器先是混淆一处,继而归一,纸鹤双翅披羽,嘴中衔针,整体舒展开来,仿佛一只只凌空仙鹤,威力大增。 醉春风见此情景,第一次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再没有先前的大家风度,忍不住大喝一声:“仙鹤神针!?” 他身为天乐宗的宗主,虽然不修暗器,但如何也忘不了“仙鹤神针”的名头,盖因他的恩师破阵子便擅长此种绝技。 当年“魔刀”宋政还执掌无道宗时,无道宗已是鼎盛一时,其中除了左右二位尊者护法、十二位堂主、十位客卿长老之外,还有五位王侯镇守一方,分别是:百蛮、陷空、极天、七杀、贪狼,此五人仅次于宗主,俱是天人境的修为,以七杀的杀力最强,乃是当世间一等一的刺客人选;以极天的境界最高,已经踏足天人造化境,在太玄榜上名列第三;以贪狼最为诡诈,智识最高,为无道宗的谋主;以百蛮最是嗜杀残忍,屠戮无算,取人性命无数,血债累累;以陷空最为诡秘莫测,也最让人难以应付。 说起这位陷空王,其人生经历也是奇特,年轻时碌碌无为,就是无道宗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杂役弟子,可在他二十岁那年,于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颗前古荒兽的玄牝珠以及一本《他化自在无我大法》,他将玄牝珠吞下,又修炼“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念头分化千万,附着于旁人身上,修为一日千里,三日抱丹,十日玄元,月余先天,再有半年,便是归真境九重楼了。由此被两位尊者之一的月尊者传授“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一举突破天人境的桎梏,成为无道宗的第五王,练成分身无数,横行一时。 不过飘风骤雨注定难以持久,骤然富贵之人因为得来太过容易,所以多半不会惜福,这位陷空王也是如此,依仗修为和无道宗的地位横行不法,多有骄横之举,宗内宗外树敌无数,终于是惹到了天乐宗的头上,当时的天乐宗宗主破阵子找到已是邪道十宗盟主的宋政,请求了结私怨,生死自负,事后不得寻仇。因为陷空王在无道宗内同样是结仇无数,无道宗中竟是无人帮他说话,最后宋政同意了这一要求,让两人在北邙山一决胜负。 陷空王本也可以避而不战,顶多是丢些脸面,可他自恃有“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一口答应下来,这两部上成之法可谓是相辅相成,同时修习之下几乎可以媲美大成之法,待到圆满之时,可以将神魂以一化万,只要有一丝尚存,既能不死不灭。虽说他还未臻至圆满,但也可将神魂分化数百上千,自然不惧破阵子。 哪成想破阵子之所以敢来挑战,正是因为他练成了天乐宗的秘法“仙鹤神针”,专破护体罡气、不坏金身、神魂化虚等手段,两人交手大战,破阵子经验老到,占据上风,那陷空王便用出过去无往不利的“他化自在千万”的神通,瞬间化作漫天“星辰”,只是未等他以神通逞凶,破阵子便祭出“仙鹤神针”,有多少星辰便有多少神针,将其尽数绞杀。曾经也算是威名赫赫的无道宗陷空王就此身死道消,万般机缘尽成空,而无道宗也从五王变成了四王。 丑奴儿高声道:“醉春风!当年师父早已看透你的狼子野心,传授我‘巽风鹤’,就是为了制衡于你,今日‘仙鹤神针’现世,你该当命绝于此!” 饶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都死在了“仙鹤神针”之下,尚未踏足天人境的醉春风又岂敢力敌,脚下狠狠一塔,身形拔地而起,便要再次逃遁。 就在此时,一道流华瞬间掠至。 却是胡良一刀斩落,他手中的“大宗师”与醉春风的双掌相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锐颤鸣,足见胡良这一刀的刚烈。 两人一触即分,胡良这一刀虽然伤不了醉春风,但却让他有了一丝停顿,趁着这个时机,三女齐心协力驾驭的无数“仙鹤神针”刺入醉春风的全身各处窍穴,不但破其“万妙水银体”,而且使其身形再也不得向上,重重落回地面。 胡良劈出这一刀之后,双臂的筋肉爆裂,顿时绽出一串串血花,面无人色地向后踉跄几步之后,干脆是坐在地上,目光盯着陷入三名女子围攻境地的醉春风,喃喃道:“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如此三朵娇艳的花儿要你死,你还不死?”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不顾双臂的伤势,提起“大宗师”再次加入战团。 大殿内四人,三位归真境的高手,加上一名只是先天境却因为手持“大宗师”而胜似归真境的胡良,等同是四大归真境围攻醉春风一人,饶是醉春风已经踏足归真境的九重楼,也倍感吃力,更何况他此时身中“仙鹤神针”,一身修为大受压制,瞬间陷入到只守难攻的境地之中。 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中,五人交手三百四十余招,醉春风硬扛了胡良的两刀,秦楼月的一指,以及丑奴儿的三掌,但最令他愤恨的还是修为最高的百媚娘,一式“冷月锯”险些斩掉他的一只手臂,使他右肩血肉尽无,可见森森白骨。 待到五人再度分开,醉春风已是狼狈不堪,浑身上下尽是血污,不复先前渊渟岳峙的一宗之主风范,他呼吸一口,只觉得胸腹间如烈火灼烧,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尤其是被“仙鹤神针”刺入的窍穴,更是痛入骨髓,这种程度的骇人伤势,还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不由得又惊又怒,可又找不到破局之法,已然是有些乱了分寸。 醉春风正要抓紧时间调息,百媚娘却倏忽而至眼前,听到这名几乎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师妹轻声道:“师兄,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吗?” 已是怒极的醉春风心神渐乱,狰狞道:“我错就错在姑息纵容了你们,方有今日之祸事!” 百媚娘闻言不由轻叹一声,本来她还对这位师兄怀有几分幻想,只要他肯自愿废去修为,且诚心认错,那也不是不能留他一命,毕竟曾经的“春风一醉”也是让她极为钦慕之人,可到了此时,他仍是一意孤行,却是将百媚娘这最后一丝幻想也给打破了。 百媚娘不再留手,双掌拍出,醉春风还想要去挡,无奈此时的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被秦楼月和丑奴儿一左一右制住双手,又被胡良从身后一刀刺穿了下丹田气海,全身气机开始溃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媚娘的双掌拍在自己胸口上。 这一掌,直接震碎了醉春风的整颗心脏,就算他是归真境的宗师,也断无幸理。 心脏破碎的醉春风顿时七窍流血,却未立即身死,脸上狰狞渐渐消失不见,眼神中复见几分清明之色,先是环顾满是狼藉的大殿,然后视线穿过殿门望向一片黑红二色的“天乐桃源”——那是他一生的心血。 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喃喃低语。 这句话,唯有距离他最近的百媚娘听清了。 “我可闭于核桃壳内,而仍自认是个无疆限之君主。” 第二百一十八章 蚌鹤相争 就在百媚娘和秦楼月“押着”胡良前往醉春风的大殿时,大管事凤楼春正独坐在一间金风苑的偏房之中。 说是偏房,也分内外两间,外厅摆有一张手工精巧的小桌,桌上各种茶具一应具备,可供煮茶之用,尤其是饮茶用的青黑色釉盏相当惹眼,都是颇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仅是这些茶具,就能价值百金以上。而內间的装饰更是华丽,以一架描金三叠屏风隔开外间与內间,地上铺有一张极其耗费人力的五彩地衣,然后是一张锦缎大床,玉钩系丝绸床幔,锦缎铺紫檀床榻,供凤楼春小憩休息之用。 此时凤楼春坐在锦床上,一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膝盖,一手攥紧了女子随身携带的绣花丝帕,神情紧张,眼神更是晦暗不明。 在她不远处,一身飞鱼服的赵五奇抱刀而立,闭目养神。 就在刚才,这位青鸾卫都督同知告诉了她一个消息,对于她而言,堪称是石破天惊也不为过。 百媚娘她、她怎么敢?怎么敢反叛宗主? 凤楼春自家知道自家底细,会做生意可以当饭吃却不能用来杀人,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先天境而已,也就是醉春风扶持起来制衡百媚娘的傀儡,明面上她能与百媚娘分庭抗礼,可真要动起手来,她万不是百媚娘那婆娘的对手,她可是听人说起过,百媚娘精通天乐宗的暗器不说,早年时在外游历,也学了许多别家绝学,放眼整个天乐宗,敢说能够稳胜百媚娘的, 也就只有宗主一人而已。 念及于此,她也只能祈盼宗主能够镇压百媚娘,不过她心里也明白,百媚娘敢于主动发难而非走投无路的殊死一搏,那么多半是有十足把握,宗主恐怕也要自身难保,若是宗主一倒,天乐宗中也就没了她的立足之地,毕竟她与百媚娘交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等到百媚娘上位,怕是她连这“天乐桃源”都走不出去。 正当百媚娘心思起伏的时候,一名女子绕过那架描金三叠屏风,来到內间,女子此时已经换下了那身行动不便的银裙,然后换上了一身朴素男装,满头青丝被束成一个高高马尾,英姿飒爽。 凤楼春可以对那个抱刀而立的青鸾卫不上心,可面对这名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的女子就不得不小心应付了。 一身男装的女子走到凤楼春的面前,拉过一个绣墩,然后大马金刀地坐下,双手分别按在双膝之上,颇有大将之风。 凤楼春从锦床上缓缓起身,恭顺道:“见过陆都督。” 女子正是陆雁冰,她笑了笑,道:“早就听闻大管事凤楼春是天乐宗的财神爷,每天从你十指间流淌过去的银钱,金山银山一般,醉春风正是因为有了你,日进何止斗金。” “陆都督过奖了。”凤楼春小心翼翼道:“说到底还是‘天乐桃源’之功,换成别人来做这个大管事,也是一样的。” 陆雁冰伸手轻轻摩挲腰间悬挂的貔貅玉佩,笑道:“大管事过谦了,我今天来见大管事,其实是有事相商。” 凤楼春不是蠢笨之人,若是蠢笨之人,也坐不上天乐宗大管事的位置,此时听陆雁冰的话语,已然是听出三分话外之音,先前糟糕阴郁的心情略微明亮了几分,赶忙道:“陆都督请讲,妾身洗耳恭听。” 陆雁冰轻声笑道:“我说如果,如果醉春风死了,副宗主百媚娘成了新任天乐宗宗主,你怎么办?” 凤楼春的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宗主醉春风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有这个结果并不奇怪,毕竟醉春风还未踏足天人境,无法凭借绝对的武力优势镇压全宗上下,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用帝王心术治理宗门上下,可弊端也极大,就像行走于刀锋之上,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正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在以有心算无心的前提下,醉春风会败也在情理之中。 凤楼春想到这里就有些兔死狐悲了,覆巢之下,无有完卵,他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百媚娘连同拜一个师父的师兄都敢杀,难道还会放过她这个名义上的同门吗? 凤楼春心思急转,用一口正宗的帝京官话小心问道:“不知陆都督是否有用得着妾身的地方?若是有,请尽管直言就是。” 陆雁冰笑道:“这就是你的才情了,能听出弦外之音,这就够了。虽然青鸾卫都督府不如无道宗这等庞然大物,但比之一个天乐宗还是大上不少,现在天乐宗一片乱象,我青鸾卫想要顺势吃下天乐宗,可仅凭我和赵大人两个人,难免力有不逮,所以想请大管事助我一臂之力。” 凤楼春面有难色,虽然她在过去能够和百媚娘分庭抗礼,可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有醉春风在背后支持,百媚娘的对手也从来不是一个凤楼春,她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醉春风,现在醉春风败亡,只要明天传出醉春风死于百媚娘之手的消息,那些依附于她的势力立马就会树倒猢狲散,紧接着就是投奔至那位新宗主的麾下,更有甚者还会直接动手杀她,好拿她的人头去当作归附新主的投名状,这便是大势所趋。仅凭她一人之力,如何能够逆大势而行?君不见当年的紫府剑仙何等意气风发,于帝京城头之上逆势而为,最终也只能黯然离场。 凤楼春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也没有一口回绝,只是沉吟不语。 陆雁冰显然对天乐宗的境况知根知底,倒是没有让凤楼春立刻给出一个答复,轻声道:“混官场难,混江湖难,其实都不难。能够混出个人样子,能够站在大浪的浪尖上又不被淹死,这才难。天乐宗的局势波谲云诡,你萌生退意,以求自保,这是人之常情,我体谅你。可不要忘了,你当初是如何对待百媚娘的,又是如何对待的丑奴儿的,若是没有我们青鸾卫的庇护,不趁着现在还有一拼之力的时候舍命一搏,你觉得她们在日后会放过你吗?” 凤楼春苦笑一声,“自然不会放过,所以不瞒都督大人,妾身现在所想都是如何离开这‘天乐桃源’。” 陆雁冰淡然道:“你觉得百媚娘做了天乐宗的宗主之后,还会偏安于‘天乐桃源’一隅吗?江湖之大,你又能逃到哪里去?难道你忘了百媚娘的家人是如何死的了?” 连续三问,句句都问在了凤楼春的心坎上,而且当年百媚娘家人的行踪之所以会暴露,也是因为青鸾卫通风报信的缘故,此时陆雁冰这位青鸾卫右都督旧事重提,威胁之意溢于言表,方才陆雁冰说她擅于听话外之音,此时又如何听不出来? 凤楼春凉了半截,低声说道:“还请陆都督明示。” 陆雁冰微笑道:“醉春风其人,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今日百媚娘联手我那位师兄一起发难,里应外合,醉春风败局已定。不过醉春风输了却不代表我那师兄和百媚娘就是赢了,如今天乐宗的局势很微妙,谁胜谁负不过在一步之间,百媚娘能否坐稳宗主大位也未可知,难道大管事不想做天乐宗的宗主吗?” 凤楼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这句话从陆雁冰的口中说出时,还是悚然一惊。 她望着眼前这位一身男装的女子,晦暗的眼神中又有了光,迷离恍惚。 陆雁冰从绣墩上缓缓起身,淡笑道:“我这就去将蚌鹤一并拿下。” 第二百一十九章渔翁在后 心脏破碎的醉春风死而不倒,仍旧保持着死前的动作,双眼死死地盯着门外山下的“天乐桃源”,似是极为留恋。 百媚娘缓缓收回双手,向后倒退几步,望着这位师兄,神情复杂。 破阵子收徒十余人,大弟子昼夜乐,二弟子醉春风,三弟子百媚娘,四弟子丑奴儿,这四人都是由他亲自传授,再往后的众多弟子,比如秦楼月和翠楼吟等人,多数是由大师兄代师传授。至于凤楼春,则是破阵子的师侄,并非一脉所出。 本来按照道理而言,破阵子身故之后,应当由大师兄昼夜乐继承宗主大位,可惜昼夜乐在玉虚斗剑之前就已经身死,死于无道宗陷空王之手,正因为如此,才有破阵子与陷空王的生死一战,这也让原本与宗主大位无缘的醉春风有了继任宗主的资格,也就是从此时起,当初那个有豪侠之风的“春风一醉”渐行渐远,逐渐变成了今日的“天乐教主”。 现在回想起来,大师兄昼夜乐还在世的时候,倒是最好的一段的时光,师慈徒孝,兄友弟恭,那时候的醉春风和百媚娘都是正值青春,年岁相差无几,拜师学艺,朝夕相处,有几分年轻人之间似有若无的情意,只是两人碍于情面、矜持等原因,始终没有捅破过这层窗户纸。待到后来,百媚娘离开师门外出游历,那些青年人的情丝就如酒中添水,滋味淡了,再到后来,醉春风心性大变,这份只存于心间的感情也就彻底无疾而终。 现在尘埃落定,再去挖出埋于心底的往事,倒是勉强可用一句古人之诗来言此时所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就在百媚娘出神的时候,丑奴儿和秦楼月已经松开双手,来到百媚娘的身前,由秦楼月轻声开口道:“宗主。” 回过神来的百媚娘怔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秦楼月是在对自己说话,下意识地摇头道:“什么宗主……” 秦楼月道:“如今醉春风已经伏诛,无论是按照功劳威望来算,还是依照当年老宗主收徒的排序,宗主之位都非师姐莫属。” 丑奴儿也开口劝道:“秦师妹所言不错,难道师姐要弃天乐宗于不顾吗?师父的在天之灵怕是也不能瞑目。” 虽然天乐宗有入门之后以词名代人名的规矩,但很多时候也不好直呼全名,于是平日称呼时便将词名的首字作为一个领称,所以秦楼月并不姓秦,丑奴儿也会称她为秦师妹。 至于百媚娘,在众多女弟子中,位分最高,其余人等以“师姐”称呼即可,倒是不必再加其他区分。 百媚娘仍是有踌躇之态,倒不是说她故作谦让姿态,而是她本人对这个宗主之位是真不上心,以她性子,只要去做便力求做到最好,而不是像醉春风那般中饱私囊,可这也就意味着宗主事务会变得极为繁重,劳心劳力不说,还要耽误自身的修为,这才是她犹豫的根本原因。 只是也正如秦楼月和丑奴儿所言,此时的天乐宗中,除了她之外,便再也没人能担当其这个宗主大位。这是师父的毕生心血,也算是醉春风的半生心血,她不管怎么说,都不好坐视不管。 胡良忍不住开口道:“百媚娘,人都已经杀了,你总不好一走了之,这个烂摊子还是靠你来收拾,你若实在不愿担任这个宗主之位,大可等到以后有了合适人选再让出去便是。正一宗的老天师,还有清微宗的老剑神,都是这个路数,把具体事情交给弟子去做,他们掌握着大方向,这样就能清修掌权两不误。” 百媚娘想了想,的确如胡良所言,当下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她还是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望向丑奴儿,问道:“你呢,是继续在外面飘着?还是回天乐宗来?” 丑奴儿笑道:“我与醉春风有仇,可与天乐宗没仇,与师姐更是只有情谊没有仇怨的,若是师姐愿意我回来,我自然要回来。” 百媚娘笑骂一句:“你想要回来,我还会拦着不成?你这丫头,明明自己也想要回来,偏偏还要说看我的意思。” 丑奴儿笑道:“既然师姐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 又是笑言几句之后,秦楼月问道:“宗主,醉春风的尸体应当如何处置?” 百媚娘闻言后顿时沉默了,又转头去望了一眼醉春风的尸体,犹豫了一下,说道:“毕竟是我们的师兄,当年的他……也是个极好的人,人死万事空,既然他生前最放不下的是他一手打造的‘天乐桃源’,就在桃源中寻一处地方把他好生安葬了吧。” 秦楼月点头应下。 百媚娘正要说话,猛然转头望去,眼中露出一丝恼怒。 只见有两人一前一后掠进大殿之中,其速度之快,好似炸雷一般,使得大殿之内平地起风,两旁水池之中更是荡漾起层层涟漪。 当先一道“奔雷”深谙“玄微真术”中的“散势法”,故而隐蔽气机极深,直到殿门外时才被殿内之人察觉,不过此时已是为时已晚,眨眼便至。 不过因为李玄都有言在先的缘故,殿内几人也不算太过惊讶,以百媚娘为首,丑奴儿和秦楼月为辅,师出同门的三人瞬间结成阵势迎敌。 来人正是想要做得利渔翁的陆雁冰,虽然她的境界尚不如醉春风,但要论起实际战力,却是相差仿佛,此时百媚娘三人历经一番大战之后,已是元气大伤,又如何能敌得过她? 与此同时,还有第二人也随着陆雁冰一道掠入大殿之中,也不是旁人,正是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 不过赵五奇的出手对象不是百媚娘三人,而是一旁已经耗尽了气力的胡良。 胡良没有料到赵五奇一开始就将矛头指向自己,而不是百媚娘这位境界修为最高之人。 胡良咬牙,双手握住“大宗师”,竭力运起“天阙九问”中的“地火式”,试图以此去抵挡赵五奇的夺命一刀。 下一刻,赵五奇掠至胡良的面前,一刀将胡良劈飞出去。 胡良的双脚离地,后背狠狠撞在大殿的一根巨柱上,如先前的百媚娘一般,生生砸出一个人形凹陷。 赵五奇冷着脸横刀身前,“大文鸾”刀身上的几丝裂痕格外显眼,讥讽道:“我先前说过,若分胜负,你兴许还能胜过一招半式,可要是分出生死,我必取你性命。” 胡良整个人被“镶嵌”在巨柱之中,咳出一口鲜血。 赵五奇冷笑一声,身形一动,便要取了此人的性命,顺带将那柄在刀剑评上位列第十的“大宗师”也一并拿下。 胡良挣扎着要将自己从这处凹陷中拔出,赵五奇却是不给他这个机会,身形暴起,又是一刀,虽然胡良勉力横刀格挡,但整个人还是再度深陷几分。 赵五奇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大文鸾”,其刀身上的裂痕已是越来越大,抬起头来望向胡良,平静道:“不愧是‘大宗师’,真是一把好刀,只是放在一个小小的先天境手中,无异于明珠暗投,你以此刀伤了我手中的“大文鸾”,待我取你性命之后,正好拿来补偿。” 就当赵五奇准备出刀杀人时,有一人从旁边刺出,虽然赵五奇已经心生警兆,但还是被此人一拳砸在太阳穴上,头颅猛然一个震荡,身形踉跄。 然后他就听到这名腰间悬佩断剑的年轻人说道:“我这儿还有一把刀剑评上排名第二的‘人间世’,你要不要?” 第二百二十章 谁是黄雀 赵五奇站稳身形之后,扭了扭脖子,望向来人。 不出所料,正是李玄都。 赵五奇此时的心情恼怒多过惊惧,他知道李玄都的身份,是曾经同时名列太玄榜和少玄榜的紫府剑仙,可那又如何?没毛的凤凰不如鸡,既然已经坠境,那就不再是威名赫赫的紫府剑仙,一个小小的先天境,何惧之有? 赵五奇对于这类依仗着天资和师承恣意妄为的年轻俊杰一直有不小的成见,脸色阴沉地望向李玄都,“既然已经坠境,那就躲在宗门中好好疗伤便是,何苦来自取其辱?” 结果李玄都压根没搭理他,而是先伸手把胡良从巨柱的凹陷中拉出来,见他伤势不重,没有伤及根本,有了点如释重负的意思,这才转过头来对这位青鸾卫都督同知说道:“紫府剑仙的确已经时过境迁,我也不是当年的归真境九重楼,正如你所说,现在的我不过是个先天境而已,可你也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一口一个‘小小的先天境’,想要吓唬我?我不是被吓大的,当年我被江北群雄围杀的时候,也是先天境。说起来,就算是老玄榜上几位神仙人物,或是太玄榜上的大宗师,我也见了不少,都没有这般口气,所以我劝你一句,不管多高的身份和多大的底气,说话都要留上几分,免得自打脸面,惹人耻笑。” 赵五奇扯了扯嘴角,显然没把李玄都的话语放在心上,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只有比自己身份更高、实力更强的人说过的话才算话,至于不如自己的人,那还叫话吗? 李玄都示意胡良安心调养气机,然后向前踏出一步。 随着这一步踏出,赵五奇顿时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浓郁杀机。 就在此时,陆雁冰倾力一击,击退百媚娘、丑奴儿、秦楼月的三人联手,来到赵五奇和李玄都之间,背对着赵五奇,抬起手道:“赵大人,你先退下。” 赵五奇的杀机立时收敛,沉默着向后退出一步。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境界修为,陆雁冰都比他更高一筹,那么陆雁冰所说的话语,就是能听得进去的话语了。 在赵五奇退下之后,陆雁冰望向李玄都,伸出两指,在指间夹着一片边缘正在逐渐枯黄的落叶,淡笑道:“师兄好算计啊,想要先杀醉春风,然后再用天乐宗的力量将我赶出‘天乐桃源’,这让我想起了太后娘娘说过的一句话,叫做‘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师兄深得其中三昧,不过还有一句话,叫做‘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师兄在这一点上做得却是不够好了,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一不小心把这片‘留音叶’落在了师兄的肩头上,然后又是一不小心,听到了师兄的谋划。” 所谓“留音叶”,乃是江湖上一种极为实用的小玩意,以气机激发之后,便可在气机消散之前,将方圆三丈之内的话语记录其中,将其取回之后,再以气机催发,便可听到其中记录的话语。因为其制作极为艰难的缘故,“留音叶”号称一叶千金,而且只能动用三次,陆雁冰手中的这片“留音叶”已经用过一次,所以边缘微微发黄,待到树叶全黄之时,这片极为昂贵的“留音叶”也就彻底作废了。 不过李玄都却是不惊反笑,“师妹,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这些东西还是我教给你的。” 陆雁冰亦是笑了:“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自古皆然。” 李玄都道:“所以师父都会留一手,你觉得我会没有察觉吗?” “哦?”陆雁冰轻轻拉长了声音,“可我觉得师兄并没有准备什么后手啊?我知道师兄的谋划之后,便做出了应对,其实也简单,不让你们走出这间大殿就是,所谓‘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若是连密室都走不出去,那还如何传令于天下?如果你们连这间大殿都走不出去,那还谈何用天乐宗的势力将我赶走?” 李玄都平静道:“这么说来,师妹是有十足把握将我们全都留在此地了?” “为什么不能?”陆雁冰反问道:“他们四个与醉春风两败俱伤,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何能胜我?如今只有师兄还是完好之身,可单凭师兄的先天境修为,以及你腰间挂着的那把断剑,能胜我?” 李玄都道:“说到底还是瞧不起我这先天境的修为。” 陆雁冰不置可否道:“江湖人立足于江湖,凭的就是修为高低。” “那好。”李玄都笑道:“你的江湖路,是我和老三教的,今天我便再教给你一个道理,万事无绝对,凡事都该留出几分余地,免得把自己置于进退不得的境地之中。” 陆雁冰的脸色骤然一变,冷然道:“如今的你也配与我说这些大道理?” 李玄都脸色平静,丝毫没有因此而动怒。 人生经历大起大落之后,对于自身之荣辱,就会看淡许多,李玄都便是如此,他没有反驳什么,只是伸手按住腰间的“人间世”,轻声道:“四年以来,不知道你的剑道可有进步?若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怕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陆雁冰的身形已经倏忽而动,几乎是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双掌拍出。 此乃“万华神剑掌”,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然是从剑术中变法而得,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但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 李玄都与陆雁冰师出同门,自然知根知底,他同样以“万华神剑掌”迎敌,两人同时双臂挥动,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桃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 原本还犹有不屑神情的赵五奇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因为李玄都以先天境的修为对上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竟是丝毫不落下风,就算是陆雁冰没有全力出手,也不该如此才是。 在几个呼吸之间,两人过招三百六十五,陆雁冰竟是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最后李玄都双手交叠向前一推,迫使陆雁冰整个人向后滑去,后背重重地撞在一根巨柱上,才堪堪止住退势。 从这一点上来说,却是李玄都更胜一筹。 李玄都道:“刚才你把自己的境界压制在先天境与我交手,想要证明你的确胜过我一筹,可现在又证明了什么?你还是老样子,一味贪快,根基稀松,在同等境界之下,你万不是我的对手。” 深知这位上司性情的赵志奇只觉得李玄都在找死。 陆雁冰果然被这句话刺痛,顿时恼羞成怒。她本不是轻易动怒的性子,可那是分人的,寻常人等在她眼中,草芥一般,自然不能让她或喜或悲,可眼前之人是却是她曾经崇敬却又一直想要超越的四师兄,他说的话分量自然不一样。 陆雁冰深吸一口气,一身归真境的雄厚气机喷涌而出,冷笑道:“既然同境之争胜不了你,那么我便以境界压制你,我曾听三师兄提起过,四师兄的先天境界被师父赞誉为:‘脚踏昆仑上玉虚’,几乎与归真境的八重楼等高,我今日便要领教一下四师兄的先天境,看一看当年四师兄到底是如何凭借先天境的修为逃过江北群雄的一次次围杀。” 李玄都简简单单伸出一手,道:“师妹,请。” 第二百二十一章 剑名紫螭 赵五奇听到两人的言语后,总算吃了颗定心丸,事态发展,终归没有偏差,然后嘴角勾起一抹讥笑。 想要以先天境撼动归真境八重楼? 怕是在痴人说梦。 这并非赵五奇不知其中深浅,恰恰因为他知晓其中的玄妙,才会觉得荒唐可笑。他的确听说过有些人的先天境可见昆仑,昆仑之巅堪比归真境八重楼,所以一入归真即是九重楼。 这样的先天境,若是遇到了寻常的归真境,几乎是必胜无疑,因为归真境一重楼也好,归真境七重楼也罢,都比不得昆仑之高,与之交手,自然败多胜少。可是归真境八重楼不一样,八重楼已经与昆仑等高,可先天境不管站得多高,终究还是脚踩地面,而归真境则不然,是飞悬空中,就算两者等高,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陆雁冰的归真境八重楼,能够与归真境九重楼的醉春风不分胜负,可见其根基之牢固,若是能够再进一步,踏足归真境九重楼,便是当之无愧的“强九”,如此算来,又有几个人敢于小觑这位青鸾卫的右都督?世人总觉得年纪越大修为越高,可世上也总有那么一些不按常理的年轻俊杰,陆雁冰就是毫无疑问的其中之一。当然,曾经的紫府剑仙也是,而且还是其中佼佼者,可惜与这些年来稳步攀升的陆雁冰相比,紫府剑仙在帝京一战之后却是江河日下,最终一蹶不振,虽说现在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然又有了先天境的修为,但也终究不能与当年相比,即便你秘术众多,剑道超绝,可陆雁冰却是与你同根同源,那你又怎么是一位归真境宗师的对手? 其实不止赵五奇作如此之想,就连百媚娘等人也隐隐有所担忧,不太看好境界大跌的李玄都,只是她们被李玄都裹挟着走上了这条路,却是无法回头了,只能寄希望于李玄都能够胜出,算是一场极为凶险的赌博。 唯有胡良是真正认为李玄都能够胜出之人,虽然他也不知道李玄都的底气究竟在哪,但他太了解李玄都了,既然李玄都已经提前知道了陆雁冰的“留音叶”把戏,那他还敢出现在这里,就绝不会是来白白送死。 陆雁冰不再刻意将自身境界压制在先天境之后,一身气势极为骇人,肌肤上更是隐隐浮现青玉色光泽。道佛两家筑就体魄所走之路不同,佛门为金,以“金刚不坏之身”最为有名,证得圆满之后,刀剑难伤,死后不朽;而道门为玉,以“玉清无垢之身”最为有名,修成之后,水火不入,诸邪辟易;两者各有优劣,倒是难分上下。 此时的陆雁冰的肌肤上浮现出青玉光泽,就是证得“玉清无垢之身”的征兆,只是较之李玄都融汇了“漏尽通”和“人间世”的体魄,仍旧差了一筹。 李玄都并不急于出手,已经四年未曾真正出过一剑的他,耐心也越来越好,他望着已经不再有所留手的师妹,眼神中平静无波。对于他而言,这份师兄妹的情谊,也不比醉春风和百媚娘强上多少,眼前这位师妹的修行道路,更像是他与那位师兄的较力之举,他和这位师兄自小便是志不同道不合,对于师妹这块未曾雕琢的璞玉,都想将其拉到自己这一边,最开始时还是李玄都凭借紫府剑仙的名头占据了上风,可惜在帝京一战之后,李玄都隐居四年,这位师妹终究还是倒向了三师兄那边。 陆雁冰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软剑,软剑通体呈现紫色,唯有剑锋隐隐透出几分青白,剑锷处被熔铸成两只龙爪纠缠的形状,剑首为龙首,剑柄为龙颈,整把剑就像一条紫色蛟龙,不必以气机催发,就已经是剑气凛然。此剑明显比起赵五奇手中的“大文鸾”要高上一筹,已经可以属于宝物的范畴,只是宝物也有三六九等,与之顶尖宝物“人间世”还是差了许多,就是比之“大宗师”也多有不如。 陆雁冰一抖手中软剑,剑身蜿蜒扭动,好似一尾毒蛇,轻声道:“师兄,此剑名为‘紫螭’,乃是我离开师门时师父赠予我的,既然是斗剑,不知师兄所用何剑?总不会是腰间那柄残剑吧。” 李玄都伸手按住腰间的“人间世”,平静道:“有何不可?断剑也是剑。” “好!”陆雁冰笑了一声,身形轻飘飘地前掠而出,一道剑气好似龙卷,携带着浩然威势迅速掠向李玄都。 李玄都不言不语,伸手握住腰间的“人间世”,拔剑而出。 已经沉寂了四年之久的“人间世”,连同它那同样也是沉寂了四年的主人,在这一刻终于是再露锋芒。 只有寻常短剑长短的“人间世”径直刺入剑气之中,得自洗剑池的磅礴剑气骤然发力,摧枯拉朽。 他之所以有底气与陆雁冰争斗,所凭借的当然不是自己的先天境修为,而是这把在当世刀剑评上位列第二的“人间世”,虽然“人间世”在帝京一战中断为两截,但剑的根本并没有受到太大损伤,又在剑秀山中汲取古时剑仙所留剑气,以及洗剑池的重新淬炼,仍旧是距离仙物只有一步之遥的顶尖宝物。 哪怕现在的李玄都还不能发挥出其所有威力,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抵御的。 这一战与先前胡良和赵五奇的一战有些类似,一人占据了境界的优势,一人占据了手中兵器之利。孰胜孰败,殊难预料。 李玄都凭借洗剑池和剑秀山的剑气生生撕裂了陆雁冰的这道剑气龙卷之后,逸散的剑气如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经过一阵不过是垂死挣扎的翻滚之后,最终还是不甘消散。 不过是小试牛刀的陆雁冰没有丝毫惊讶,脚尖一点,在坚固的地面上轰出一个坑洼,身形一掠长虹,穿过无数的逸散剑气,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一剑刺出。 李玄都抬手以“人间世”架住,无视“紫螭”剑锋上的汹涌剑气,顺势往前一滑,两剑的剑锋摩擦出一阵刺耳声音,最终变为剑锷相抵的局面。陆雁冰脸上露出一抹轻微的惊讶之色,试图以气机强行压倒李玄都,不料李玄都却是后撤一步,以粘剑一带,然后重心左移,上半身左倾,右脚收于左脚内侧,脚前掌点地,成右丁步,右臂内旋,右手沉腕崩剑,剑尖向上,先一步将陆雁冰击退。 这一记江湖剑士都能用出的崩剑看似轻描淡写,却将已经催发气机的陆雁冰推回原地,使她空有一身磅礴气机,却无处发力,是进亦误,退亦误,异常难受。 这一连串的攻守转换,不过在于转瞬之间。 紧接着变为李玄都一剑前掠,陆雁冰以手中的“紫螭”一卷,剑气刺入两旁的水池中,轻喝一声:“起!” 两旁水池和水渠中被掀起一大片清水,如磅礴大雨一般朝着李玄都倾泻而落,其中每一个水滴都蕴含有一道凌厉剑气,触之非死即伤。 身形前掠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照旧一剑斩去,劈碎了这场“大雨”,同时将里头蕴含的剑气给砸得粉碎! 水汽弥漫,水花四散激射在四周,夹杂着充沛剑气的水花落地后刺出无数坑洼,两人周围剑气缭乱纷飞,地面上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 李玄都于水汽弥漫中掠至陆雁冰身前,陆雁冰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李玄都一剑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剑气落下,将陆雁冰先前的落脚点给刺出深达足足一丈的大坑。 第二百二十二章 百剑观音 陆雁冰犹有几分闲情逸致笑道:“难怪师兄有信心与我一战,原来是依仗手中有神兵利器,不消用自身气机,也能伤人。” 李玄都道:“刚才你不是还笑话它只是一把残剑吗?” 陆雁冰轻哼一声,手中“紫螭”划出一道如弦月一般的弧线,径直扫出李玄都的头颅,剑气如风,嗤嗤作响。李玄都身形后仰,差之毫厘之间躲过这一剑,同时手中“人间世”剑气暴涨,原本的剑身只有两尺左右,可剑气的气焰却生生延伸出尺余左右。 所谓剑芒,便是似虚似幻的剑气凝为实质,化作刀剑本身的一部分,剑器与气机相通相融。在初窥门径的三个境界中,刚刚悟得些许皮毛,所以剑气似有似无,十分微弱;到了登堂入室三境,尤其是寻常先天境界,剑气臻至大成,出手之势仿佛雷霆炸裂、烈火燎原,声势极为浩大,如胡良在河上一刀分水就是;只是到了出神入化三境之后,剑气趋于圆满,与天地相合,与自身相合,故而返璞归真,能够悄无声息,若是由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用来,可能连一丝一毫的气机涟漪都没有,虽然此时李玄都还是滞留于先天境中,但毕竟是见识过归真境乃是天人境的风光,此时用剑,已经开始由大转小,初显归真境的返璞归真之相。 李玄都仍是轻描淡写的一剑,不讲什么精妙招式,简单直接而已。 陆雁冰这次不再避其锋芒,手中“紫螭”针锋相对。 两人的剑式刚好交错成一个“乂”字,而在两剑的相交的一瞬间,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几乎是要刺破耳膜,紧接着“紫螭”变得柔弱无骨,都说“木棍打蛇,蛇随棍上”,下棍打不着要害,蛇反身一卷,随棍而上,张口吐獠牙,直扑打蛇者。此时的“紫螭”就仿佛一尾毒蛇,而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便是木棍,此时蛇随棍上,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丢掉手中木棍,可如果李玄都丢了手中的“人间世”,没有“人间世”的剑气为依仗,又如何与陆雁冰争锋? 就在此时,李玄都松开手中剑柄,手掌环绕剑柄画圆,“人间世”也随之旋转,使得缠绕剑身的“紫螭”与“人间世”的剑身之间强行出现一线缝隙。 “驭剑术?”陆雁冰冷笑一声,伸手一摄,同样用出“驭剑术”,便要依仗自身更为雄厚的气机从李玄都的手中夺取“人间世”,不过李玄都却又用出秦楼月的“袖剑”手法,手掌一缩,以鹤氅的大袖缠绕住剑柄,反手一抽,携着“人间世”一起向后退去。 陆雁冰出剑追击,不曾想李玄都只是佯退,掐准陆雁冰出剑的时机,还以一记猛烈的“回马枪”,剑气如潮汛时节的开闸泄洪,猛然倾泻在陆雁冰手中的“紫螭”之上。 只见“紫螭”在剑气的压迫之下,弯曲出一个动人心魄的弧度,陆雁冰冷哼一声,迅速以自身的雄厚气机反压回去,“紫螭”瞬间绷直,继而在双剑之间荡漾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不过陆雁冰毕竟是失了先手,虽然应对及时,但还是被“人间世”的浩荡剑气震得向后倒退出去,双脚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擦痕。 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竟然被先天境的李玄都击退了? 赵五奇脸上的笑意猛然一僵。 陆雁冰将手中的“紫螭”轻轻一抖,剑身上放出一串好似骨骼爆响的声音,然后抬头望向李玄都,道:“师兄英雄不减当年,倒是小妹我小觑了师兄。” 李玄都道:“没有什么小觑不小觑的,先前我说你根基稀松,其实只是激将之辞而已,你的根基已经不输于帝京一战时的苏筠媗和玉清宁等人,与我相比,所欠缺的也仅仅是与人交手的经验而已。” 陆雁冰不置可否。 李玄都继续说道:“自你离开宗门以来,就为太后做事,杀人确实不在少数,可青鸾卫那套不分胜负只分生死的东西,不过是以多击少,以强凌弱,于斗剑较技并无裨益,现在你与我斗剑,不过是凭借一身‘蛮力’与我在这儿胡搅蛮缠而已,哪有什么剑术剑道可言,如果有朝一日,你能有幸参加玉虚斗剑,难道也是这样?” “够了!”陆雁冰脸色骤然冰冷,以手中“紫螭”指向李玄都,“说教,说教,还是说教!多少年了,你总是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对我喋喋不休,以前你还是紫府剑仙也就罢了,如今的你,还是这般,你以为你是谁?” 李玄都轻笑道:“我是谁?自然是你的四师兄。我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说明我从不是前倨后恭之人,仅此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的你也确实不比以前了,倒是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名叫‘淑宁’,比你可爱太多。” 陆雁冰的脸色更冷几分,“就是那个钦犯之女?” 李玄都点头默认。 陆雁冰冷哼一声,“待我取胜之后,不会杀你,但是会把你交予三师兄发落,另外,那个钦犯的女儿我会带回帝京,至于是死是活,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李玄都淡淡一笑,轻声道:“先胜过我再说其他。” 此时的赵五奇已经是惊惧难言。 为何一个小小的先天境,竟然能与归真境八重楼不分胜负,甚至还稍稍占据了上风?要知道陆雁冰的归真境八重楼可不是寻常的八重楼,几乎可以媲美九重楼中的“弱九”,这其中固然有“人间世”的缘故,但李玄都的先天境未免也太过骇人。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人间世”,一道如浪涌的剑气奔腾而出。 陆雁冰自傲到不躲不闪,以手中的“紫螭”一剑斩下,将涌向自己的剑气悉数破开。 就在此时,李玄都的身形凌空跃起,一瞬间身后突显千百清光,乍一看去,好像是一面巨大的青玉屏风,又像是孔雀开屏。但是再一细看,其实是一条条虚幻手臂舒展,与当初在太平客栈时相比,此时这些手臂的掌中不再是空空如也,而是握着一柄柄以剑气化作的长剑。 当年李玄都愿意用上成之法“坐忘禅功”与苏云媗换取中成之法“千剑观音”,便可见“千剑观音”自有其独到之处,严格来说,“千剑观音”只是“慈航普渡剑典”中的一门神通,而非修炼法门,所以只能属于中成之法,可要说起与人对战,却是丝毫不逊于上成之法,号称归真境杀力第一之剑术。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还未恢复巅峰修为,更不曾踏足天人境,所以不可能真就凝聚出千剑,此时顶多只有百剑而已。但百剑的威势也是极为骇人了,恍若一尊佛门的护法金刚。 赵五奇踏足归真境多年,也算见过许多大场面,但见到这一幕后仍是心绪起伏。 下一刻,李玄都和陆雁冰一同前冲,只见得百余手臂各自有不同程度的延伸,使得百剑齐齐向前刺出,陆雁冰一剑斩去八十条手臂和八十道剑气,可还是被剩余的二十余道剑气结结实实地轰击在身上,使她整个人向后倒退出十余丈。 陆雁冰在后退过程中将手中“紫螭”刺入地面,强行止住这股溃败趋势。 李玄都脚尖一点,身形瞬间来到陆雁冰的面前,一剑下压,轻声道:“此剑寓意‘人间’,压得你否?” 一口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陆雁冰勉力横剑格挡,只觉得手上传来万钧之重,整个人竟是站立不住,不得不半跪于地。 一剑压归真? 下一刻,李玄都改为反手持剑,剑尖朝上,剑身紧贴右臂之后,左掌直直地拍在陆雁冰的额头上。 陆雁冰直接向后飞起,在快要飞出大殿门外时,才猛然一坠,堪堪落足于门槛之内,发丝凌乱,不复方才的从容之态。 第二百二十三章 送你一程 仅从两人的修为而言,把陆雁冰看作是一名弱冠男子,手持“人间世”的李玄都也不是一个三岁稚童,差不多可以算是个半大少年,正面角力,少年肯定不是成年男子的对手,可这个少年身形灵巧,动辄便绕到男子的身后给上一脚,男子也要身形踉跄。 陆雁冰此时的感受便是有力使不出,明明只要一拳就能将这个少年打倒在地,可这一拳却是如何也打不中少年,反而在每每出拳之际,露出破绽,被少年抓住空隙打上一下,少年力弱,一下两下尚且不能如何,但次数多了之后,便极为难受。 陆雁冰呼吸一口气,胸腹间竟是隐隐作痛,这种憋屈的感觉已经多年不曾遇到,时间长久到都让她快忘了这种感觉,上一次还是被师父喂剑时的情景,明明师父已经把修为压制在和自己同等的境界上,甚至还稍有弱之,可她仍是不能占到半点便宜。 陆雁冰正要抚平体内的紊乱气机,李玄都又倏忽掠至眼前,然后她听到这位四师兄轻声道:“仅以剑术而论,二师兄和老三都远不如我,就算是师父他老人家,如果不以修为境界压我,同境而战,胜负也在五五之数,所以师父才会说我的剑道要比老三高出三尺。你是老三教出来的,他都赢不了我,你又如何赢我?” 陆雁冰怒道:“如今的你也配与我说剑道?!” 李玄都的脸色微微苍白,这是气机损耗过度的迹象,对手毕竟是一位归真境八重楼,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还是有些吃力,只是他也不如何惊惶,任由陆雁冰一剑横扫,他便一剑磕在“紫螭”的“七寸”,让其气机流转瞬间中断,继而溃不成军。 李玄都淡笑道:“我配不配跟你说剑道,师妹你可以回去问一问师父他老人家,或是问一问老三,看看他们认为我配不配?” 陆雁冰又是一剑荡出,可惜早在李玄都的预料之中,看似是堪堪躲过,实则是恰到好处地避开,根本无损分毫。 赵五奇看得嘴唇微微颤抖,欲言不能。 他可以看得出来,陆雁冰因为李玄都言语而动怒的缘故,剑势已经有些乱了,可就算如此,也不是寻常归真境可以匹敌的,最起码他自认不能,只是对上紫府剑仙这位剑术大家,便成了一只笼中鸟雀,一切都在人家的算计之中,胜算已经极为渺茫。 想到这儿,赵五奇不禁心中晦暗一片,对于这次的天乐宗之行已是不抱太大希望。 李玄都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留手,又是一剑,剑气直接撕裂了陆雁冰的衣袖,在她泛着玉质光泽的小臂上留下一道血红长线,不过李玄都的鼻孔中也流出些许鲜血。 对于李玄都而言,以先天境驾驭“人间世”,好似少年用铁枪,还是有些太过吃力。 陆雁冰眼神一亮,身形掠向李玄都。 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李玄都接下陆雁冰的一剑,望向这位满脸戾气的师妹,淡然道:“师妹,你能看出我后力不济,这是你的才情,可最起码也要等到我七窍流血才是,现在才一窍,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下一刻,李玄都不顾耳孔中流下鲜血,背后生出数十条手臂,不过这数十条手臂中不再持剑,而是赤手空拳,一起施展“万华神剑掌”。 陆雁冰挥剑斩断数条手臂,可还是被剩余手掌拍在身上,身形再次被击退出去。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以“人间世”连出七剑,七道细细剑气急掠追上后退的陆雁冰。 陆雁冰被这七道剑气分别轰中七处关键窍穴,全身气机流转骤然凝滞。 换成旁人,断无可能知晓陆雁冰气机流转的关键节点,可无奈对手是李玄都,对这位师妹知根知底。如果李玄都的对手是醉春风,万难如此轻描淡写地占尽上风。 李玄都瞬间掠至陆雁冰的身前,一手紧贴她的腰带位置,猛然发力。 陆雁冰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脸色也如李玄都一般变得苍白。 此时观战之人,包括赵五奇在内,都已经是瞠目结舌,谁也没想到,一场境界修为极为悬殊的斗剑,竟然会发展到现在这般局面。 百媚娘现在有点明白为何紫府剑仙当年能纵横无敌了,甚至有点佩服李玄都,身为师兄也好,过去的紫府剑仙也罢,好歹曾经也是整座江湖里最为顶尖的一小撮人之一,可他却不拘泥于身份,更不死板。在百媚娘看来,李玄都刚才说的许多言语,不是为了要炫耀什么,简单来说,就是攻心为上,第一次见到陆雁冰时,李玄都不动声色,甚至有那么点低声下气的恳求意味,可谓是示敌以弱。现在第二次见面时,悍然出手,给了陆雁冰当头一棒,接着就是憋着一口气陆雁冰急于扳回局面,却又在李玄都的一番言语之下,大动肝火,继而怒急攻心,最终进退失据。 现在看来,这一连串的手段,环环相扣,早在李玄都见到陆雁冰时就已经定下,包括后来的“留音叶”等手段,都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陆雁冰又如何能胜? 想到这儿,百媚娘不由微微叹息,摊上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师兄,做师妹的怕是一辈子都难以翻身,当年的醉春风何尝不是如此,只可惜最后得意忘形,这才让她有了可趁之机。 唯有胡良一脸淡然笑意。 一个小丫头片子,初出茅庐没有几年,就算修为高一点,又如何斗得过李玄都这等混了十几年的老江湖?换成那位大名鼎鼎的太玄榜第九人还差不多。 另一边,李玄都已是五窍流血,而且所流淌出来的鲜血已经微微泛起乌色,触目惊心,只是李玄都浑不在意,一剑斩下,迫使陆雁冰不得不横剑格挡,然后他便一脚踢在女子的膝盖上,让她站立不稳,单膝跪地。 李玄都微笑道:“师妹,你我用的都是同一种本事,不过师父这些年来除了偶尔喂剑、论剑之外,已经不太亲自授徒,所以你的一身本事大多都是我和老三教给你的,你拿我教给你的东西,如何赢得了我?至于老三,他自己尚且不如我,你拿他的东西来打我,岂不是贻笑大方?” 陆雁冰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丝。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你肯现在立即退去,我可以放你一马,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同一个师父门下,就算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将你怎样。” “不需要你可怜!”陆雁冰怒喝一声,便要强行起身。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声音渐渐转冷道:“与你说道理不听劝,可奈何也?” 说话之间,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猛然下压三分,七窍流血。 可陆雁冰更是不堪重负,手中的“紫螭”被不断下压,最终只能上身拧转,用肩膀扛住剑身。 李玄都另外一手大袖一挥,一指点出。 陆雁冰的额头如遭雷击,整个人轰然向后倒飞出去,飞出了大殿,飞出了山外,向下落去。 赵五奇见此情景,哪里还敢在此停留,猛然向殿外冲去,既是为了自保,也是去救落下山崖的陆雁冰。 李玄都随手一剑斩在他的后背上。 赵五奇的面皮骤然血红一片,继而变得苍白无比,他强咽下那口已经到了咽喉位置的鲜血,借着这一剑之力,身形更快几分,一闪而逝,瞬间出了大殿。 李玄都没有追击,望着大殿门外,平静道:“你不肯走,我便送你一程。” 第二百二十四章 收拾残局 先前在所有人看来,这个性情温和的年轻人是昔年紫府剑仙不假,可这次重出江湖之后,偶有出手,也不过是堪堪摸到了归真境门槛的地步,既然境界大跌,别说像当年那样连战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哪怕与陆雁冰过招都没人看好,可谁也没有想到,李玄都不但胜了,而且还是以如此方式取胜,几乎让陆雁冰心境崩溃,手段何至于如此? 殿内的几名女子面面相觑,有些惊讶的余韵,也有些感慨。 这便是紫府剑仙吗? 都说盛名之下无虚士,今日总算大开眼界。不过是先天境的李玄都就能胜过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难怪当年不过归真境九重楼的紫府剑仙便能压过一众天人境大宗师,高居太玄榜的第十。 这时候百媚娘不由想起师父在世时对她说过的话语,所谓长生久视之道,从来不在于一个“快”字,而是在于一个“慢”字,若是一味贪快,根基不稳,如建造高楼,地基不牢,楼层便很难建得太高。先天境的稳固程度,决定了归真境的高度,而归真境的高低,又决定了能否晋升天人,唯有天人造化境,方能侈谈“长生”二字。不得造化,终是百年。百年之后,任你无量、逍遥,还是归真、先天,皆是黄土一抔。 所以先天境便是重中之重,当年的宫官等人皆是在此境之中驻留多年,打牢根基,如今的胡良也是这个路数。 李玄都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方白帕,擦去脸上的鲜血,然后望向丑奴儿,问道:“你的妹妹可曾找到?” 丑奴儿摇头道:“那位陆都督来得太快,还未来得及去寻找。” 李玄都道:“先去救人,这是大事。” 他又转头望向秦楼月,道:“秦楼月,等我恢复元气之后,再为你解开体内的‘三分绝剑’,现在你先去帮丑奴儿找人。” 秦楼月和丑奴儿两人点头应下。 最后,李玄都再望向胡良:“天良,你也去吧,我有话对百媚娘说。” 胡良点了点头,也随着两名女子的脚步一道离去。 大殿中只剩下李玄都和百媚娘两人。 百媚娘略微有些紧张,李玄都摆了摆手道:“百媚娘不必紧张,也不要担心李某人会像舍妹陆雁冰那般做什么渔翁得利之事。” 见李玄都如此开诚布公,百媚娘稍稍心安几分,问道:“不知李先生所求为何?” 李玄都笑道:“百媚娘会担心我有其他的心思,这是人之常情,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此行的目的是龙门府的府城,只是路过石安县而已,然后在百媚娘你留下的酒肆中遇到了丑奴儿,所谓春风桃李一杯酒,萍水相逢的几人就这么喝了一夜的酒,都说酒壮人胆,听说了丑奴儿的事情之后,我和天良决定行侠仗义一回,于是便来到这‘天乐桃源’之中。” 百媚娘稍稍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李玄都,忍不住问道:“仅此而已?” “不然呢?”李玄都反问道:“我们是来救人的, 又不是要踏平天乐宗,一场酒的交情,足矣。” 百媚娘忍不住摇头苦笑。 “当然了,后来我发现事情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又道:“天乐宗的水比我想象得要深,先是救人的难度,再有就是此事还牵涉到了朝廷。想必百媚娘你也知道,当年帝京之变,我是亲历之人,与朝廷的关系也是一言难尽,所以在这个时候,我改变了主意。” 百媚娘道:“所以李先生决意与我联手,其实李先生并不在意醉春风是否掌握天乐宗,在意的其实是你的师妹。” 李玄都摇头道:“这话对也不对,我在意也不是陆雁冰。说得浅一点,我在意的是陆雁冰所代表的青鸾卫;说得更深一些,是青鸾卫背后的太后。不妨与你明说,司礼监杨柳之争的根由是皇帝与太后之争,其中又要牵扯到外廷和宗室,波谲云诡,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所以我也要忠告百媚娘一句,不要牵扯到司礼监的内斗之中,宁可与牝女宗联手,都不要与朝廷沾上什么干系牵连。” 百媚娘望着他,叹了口气,诚心诚意道:“多谢李先生教诲。” “教诲谈不上。”李玄都道:“不过李某之所以帮百媚娘登上天乐宗的宗主之位,也是有自己的几分私心。” 百媚娘毫不犹豫道:“李先生请讲,妾身定当尽力而为。” 李玄都道:“其实还是我刚才所说的事情,在你执掌天乐宗之后,不要再与青鸾卫或是司礼监有什么牵连,若是天乐宗一门心思闭门不出,学太平宗和静禅宗的的休养生息之举,以天乐宗这数百年的底蕴而言,他们也奈何不得你们。” 百媚娘认真说道:“先前醉春风倒行逆施,已经是让天乐宗元气大伤,如今我与醉春风内讧,不管目的为何,结果都是使得天乐宗再伤元气。所以就算李先生不说,我也打算暂且封闭‘天乐桃源’,行避祸之举,着重培养后辈弟子,再有就是,我也会尝试冲击天人境,若是哪天我能踏足天人境,再重开山门也是不迟。” 李玄都微笑道:“如此一来,‘天乐桃源’也就名副其实,变为一方真正的世外桃源。” 百媚娘转头望向殿门外的方向,“希望如此。” 李玄都道:“接手宗门,千头万绪,若是大力清洗异己,恐怕会使得人心离散,偌大一个天乐宗将会有分离崩析之危,百媚娘你先去接掌翠楼吟的人手,还有凤楼春的那部分的人马,在得知你成为新任宗主之后,必然人心惶惶,还要安抚和拉拢。” 百媚娘点头道:“李先生不必担心,我百媚娘也不是那等记仇之人,我与凤楼春的恩怨与底下的人无关,我会尽力去安抚凤楼春的人,毕竟其中有好些人也曾是丑奴儿的麾下,然后再把他们交到丑奴儿手中。再有就是,当初醉春风定下的规章,我会悉数废去,仍旧遵循师父在世时的旧制,醉春风的诸多嫡系,按照门规论罪,若是有人不愿认罪,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就是。” 听着百媚娘娓娓道来,李玄都心安许多。一个人掌权与否,完全是两个样子,有太多的人在手握大权之后,忘乎所以,丢掉了“自我”,而回归于“本我”,醉春风就是一个最佳的例子。他也怕百媚娘走上醉春风的老路,最终天乐宗又与司礼监、青鸾卫搅合在一起,白费李玄都的一番苦心。 到那时候,局面就不是李玄都可以轻易扭转的,这次能够拿下醉春风,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百媚娘本身,若是没有百媚娘里应外合,别说现在的李玄都只是一个小小的先天境,就是当年鼎盛时期的紫府剑仙来了,也是拿醉春风无可奈何。同时这也是一个绝佳机会,借着醉春风之死,以及陆雁冰坏了规矩的由头,切断天乐宗与司礼监和青鸾卫的联系,那么司礼监和青鸾卫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是他们理亏在先,而且与他们立约的是醉春风,现在醉春风已死,百媚娘大可不认旧账,若是再要步步紧逼,便不占一个“理”字,难保不会引出邪道十宗的高人为天乐宗出头,比如说那位“天刀”宋清,身为如今太玄榜的第一人,名义上的天下第一,还是极有震慑力。 第二百二十五章 私塾内外 在百媚娘离去之后没过多久,丑奴儿、秦楼月、胡良三人便回来了,在丑奴儿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丫头,看上去与周淑宁差不多大,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出一股灵秀之意,仿佛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不愧是道门“房中术”和佛门“欢喜禅”都极为偏爱的极品炉鼎,若是流落到江湖上,不知要引起多少人的争抢。 不过现在小丫头有了天乐宗的庇护,却是不必担心什么,只要悉心教导,在几十年后的江湖中,未必不会多出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不用李玄都去为她操心什么,于是他很快收回视线,道:“百媚娘已经去接掌翠楼吟的人手,接下来再去金风苑那边。” 丑奴儿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助师姐一臂之力。” 李玄都望向胡良,却是对丑奴儿说道:“让天良陪你一起去吧,他也是做过朝廷副总兵的公门中人,处理杂务也算半个行家里手。” 胡良怔了一下,没有拒绝。 丑奴儿望了胡良一眼,竟是有些羞涩的意味,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望向秦楼月,道:“先前我有言在先,若是你帮我们除去醉春风,我便帮你解开体内的‘三分绝剑’,现在醉春风已死,我自当依约而行。” 秦楼月满脸不曾遮掩的喜色。 若是换成其他江湖中人,侥幸制住了一位归真境的宗师,非要将其榨干用尽方肯罢休,哪有如此就轻易解除禁制的?李玄都此举,不敢称之为君子,但在江湖上已经是十分厚道的行径了。 只见李玄都伸手在秦楼月的肩膀上一拍,她顿时感觉自己整个人瞬间轻松了许多,接着李玄都又是伸手在她的后心和腰眼位置各自点了一下,她只觉得自身的四肢百骸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抽离出来开,然后汇聚一处,由下而上,直奔她的喉头而来。 李玄都伸手在轻拍她的后背,道:“张嘴。” 秦楼月依言张开嘴巴,只听得“啪”的一声响,竟是从她的嘴中吐出一口剑气,将眼前地面击碎。 李玄都挥了挥手,道:“好了,此间事了,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胡良问道:“那你呢?” 李玄都道:“我回石安县接小丫头去,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胡良点头道:“也好,不过你的伤势要不要紧?” 李玄都将沾满血污的白帕塞回“十八楼”中,又从中取出一方玉盒,打开之后,清香扑鼻,是半颗紫色丹丸,道:“上次在风雷派的时候,颜玄机给了我一颗正一宗的‘紫阳丹’,让我作补气之用,可这等上品丹药药性猛烈,以我当时的境界而言,用不了一颗,半颗已是足够,所以现在还剩下半颗,我有‘漏尽通’护体,只要气机充沛,体魄的伤势便无甚紧要,我只要服下之这半颗‘紫阳丹’,便无大碍。” 说话间,李玄都以两指捻起这半颗弹丸送入嘴中,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暖流瞬间游遍李玄都的全身上下。“紫阳丹”不愧是正一宗的妙药,服下之后,立竿见影,尤其是小腹处的下丹田气海,隐隐传来充实之感,先前一战损耗的气机已是恢复了十之四五。 不过这等妙药好是好,就是价格太过昂贵,就像牝女宗的“血龙丹”,一颗便要耗去寻常先天境小宗师的小半身家,而正一宗“紫阳丹”比之“血龙丹”还要稍胜半筹,那就更是千金难买,李玄都这一口下去等同是吃掉了百余太平钱,绝对没有半分夸张。 李玄都服下“紫阳丹”后,略微运转气机帮助消化药力,同时也开始像小丫头练功时的一心多用那般,思绪渐渐飘散。 在处置完“天乐桃源”的各种遗留事务之后,他就不会在此多做停留,要继续北上。 也就是此行的终点,龙门府。 如今的龙门府中,可是有许多人都在等着他的大驾光临,有正一宗的颜飞卿,有玄女宗的玉清宁,有牝女宗的宫官,甚至是慈航宗的苏云媗以及正一宗的张鸾山等等。 这些人中,有好人,有恶人,又不能用正邪或是善恶去一概而论,其目的也不尽相同,也许又是一场风云际会。当然,也有可能是李玄都多虑了,颜飞卿与苏云媗前去除魔,未必能够赶回,宫官在平安县布局之后还要前往松江府,这会儿应该刚刚收拾完残局,所以也有可能只是玉清宁和张鸾山两人而已。 …… 李玄都回到石安县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快步往那座寄养小丫头的私塾走去。 当他来到私塾的门外的时候,私塾的老先生正在授课,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窗外静静等候。 从李玄都所站的位置,刚好看到小丫头,她坐在最靠后的位置,相较于周围那些蒙童,周淑宁的年纪是大了些,再加上女孩子发育得早,坐在一群孩童之中,便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她又长得漂亮,引得周围几个小子,在先生讲书的时候,没少借着书本的掩护偷瞧这位漂亮姐姐。 不过小丫头倒是有点八风不动的味道,对于几个小弟弟的偷瞧无动于衷,只是专心听先生授课。 已经可以想象,再过几年之后,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那时候定然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若是行走江湖,又不知引得多少江湖少侠的痴恋和爱慕,说不定还要被好事之人冠以“仙子”的名号。 想到这儿,李玄都却是有些忧愁,就像一个父亲看到自己的女儿长大成人,生怕将她被那些无良的男子骗了一般。 就在此时,小丫头似有所觉,猛地转头望来,刚好看到了站在窗外的李玄都。 一瞬间,她的眼神亮了起来,原本没什么的表情的脸上也绽起了笑容。 李玄都伸手往下稍稍虚压,示意她先听先生讲课。 小丫头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去,继续听先生讲课。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那位老夫子终于讲完了今日的授业,孩童们一涌而出,看到李玄都这个陌生人后,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一边从他的身旁飞快跑过。然后便是这位私塾先生以及跟在老先生身后的周淑宁,李玄都先是拱手一礼,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本他顺手从书店里买来的《书经批注集》,递到老先生的面前,“着实有劳老先生了。” 老人却是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李玄都笑道:“我是个走江湖的武夫,这本书放在我的手中是白玉蒙尘,若是放在先生的手中,能给学堂里的孩子们讲一讲其中的微言大义,也是好的。” 老人怔了一下,这才伸手取过这本一直想买却又舍不得的《书经批注集》,笑道:“那老朽就却之不恭了。” 两人相视一笑。 就在这时,周淑宁走到李玄都的身旁,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唤了一声“哥哥”。 李玄都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向这位私塾老先生告别道:“在下还有其他事情,不便久留,告辞了。” 老人持书还礼。 李玄都牵着周淑宁的手,往城外走去。 小丫头问道:“哥哥,我们要去哪?” 李玄都道:“先去一座叫紫仙山的地方,带你见过几位姐姐,然后我们便动身启程前往龙门府。” 第二百二十六章 封山避祸 当李玄都重返紫仙山的时候,这儿已经尘埃落定,换而言之,以百媚娘为首的三位女子已经完全掌握了天乐宗的局势,除了醉春风身死之外,还有大执事翠楼吟死于李玄都之手,已经向在外的大执事醉太平传去讯息,他不日便会返回天乐宗觐见新宗主,至于大管事凤楼春,在逃离“天乐桃源”的途中,为丑奴儿所截下,现在已经被羁押于牢狱之中,听候发落。 在经过如此一番天翻地覆的局势变化之后,百媚娘当之无愧地成为新任宗主,重回天乐宗的丑奴儿接任副宗主,而这次有“从龙之功”的秦楼月则更进一步,从三位大执事之一晋升为天乐宗中位列第三的大管事,至于空出来的两个大执事位子,以及死去的几个执事,则要从其他弟子中挑选递补,这也是百媚娘决意行封山之举的原因之一,委实是执事、大执事损失太过惨重,对于一些小门小派而言,几乎已经是灭门的大祸。 在一位早就得了百媚娘吩咐的天乐宗女弟子的引领下,李玄都和周淑宁没有去“琼楼”的最高处,而是去了百媚娘平日里所在的第八层。不说以后如何,仅就当下而言,百媚娘没有第一时间搬入那座位于最高的华美大殿之中,却是没有得志便猖狂的意思。 此时百媚娘等人并不在此处,想来还在处理宗内各种事宜。毕竟此时的“天乐桃源”中还有众多来参加花魁评选的八方来客,就算百媚娘打算行封山之举,也不好得罪这些身份不俗的权贵,该安抚还是要安抚,该赔情还是要赔情,这也是件极为耗费心神的麻烦事。 李玄都让小丫头坐在外间的绣墩上,给她倒了一杯茶。 小丫头双手捧茶杯,还是有些没从一路所见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毕竟开凿山腹在其中建城的壮举,别说是小丫头,就是老江湖第一次来到这里,也要震撼。 小丫头小声问道:“哥哥,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来的路上,有好多漂亮姐姐。” 李玄都没有过多解释这些女子在这座不夜城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是说道:“这座山就是我先前所说的紫仙山,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邪道十宗吗?我们当下所在的地方,就是邪道十宗中天乐宗的山门。” 小丫头点头道:“记得,哥哥说过,在邪道十宗,以无道宗居首,阴阳宗、牝女宗次之,皂阁宗、补天宗、道种宗再次之,忘情宗、天乐宗再再次之,仅强于真传宗和浑天宗。” 李玄都屈指轻轻敲了下她的光洁额头,“我们现在是在别人家里做客,这种谁强谁弱的话语不要乱说。” 小丫头俏皮地吐了下舌头:“知道了。”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百媚娘推门而入,冲李玄都歉意一笑,“千头万绪,实在是分身乏术,让李先生久等了。” 李玄都笑道:“不妨事的。” 百媚娘灿然一笑:“丑奴儿和胡大侠要到申时左右才能回来,所有就由我一人为李先生和这位小友设宴,不知道李先生是否赏光?” 都说“回眸一笑百媚生”,百媚娘平日里都是一身极为老气的妇人装扮,可是在这一笑之间,却是终于显现出何谓“百媚”二字。 这一幕若是落在其他男子的眼中,怕是要狠狠咽些口水。 小丫头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李玄都,李玄都只是笑意温和,并未有太多觊觎神情。 李玄都微笑道:“李某人也不说什么谦让话语,就凭李某帮你驱逐了想要渔翁得利的陆雁冰,也当得起你这一顿饭食,所以有什么珍馐美味和美酒,尽管拿来便是。” 百媚娘笑着起身去吩咐弟子准备设宴开席,然后请两人去了旁边一间专门用来宴饮的偏殿。 小丫头直到很久之后,才直到今日的这场宴饮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一宗之主亲自作陪,恐怕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才能有的待遇,虽说天乐宗比不得无道宗、牝女宗,但声势也不是一般江湖门派可以媲美的。周淑宁还未正式踏足江湖,就跟着李玄都享受到了江湖上最顶尖的待遇,也许现在不觉如何,可等到日后她独自行走江湖的时候,才会明白这是何等不易。 有些看似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是有人已经提前为你付出了更多,就像小丫头今日所享受的待遇,她想要不依靠李玄都而独自走到这一步,其中的艰辛,要远远超出想象之外。 落座之后,百媚娘作为主人坐了主位,李玄都坐在主客的位置,小丫头坐在他下手位置。因为只有三人的缘故,偌大一张圆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可百媚娘还是按照十二人的规制上满了一桌菜式。 周淑宁也算是官宦人家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可今天已然是大开眼界,要不怎么说“三代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饭。”天乐宗绵延传承上千年,无论是杯碟碗筷等餐具,还是那些精巧菜式,无一不是大有讲究,百媚娘仅仅是挑了两样毕竟有名的来说,也足足讲了大半柱香的时间。 除此之外,李玄都与百媚娘又在席上谈了许多,谈话内容比之先前更为详细具体,在一旁的小丫头听得云里雾里,好像是日后如何,帝京城如何,以及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如何,其中还夹杂着几个人名:“天刀”秦清、皂阁宗藏老人、清微宗宗主李元婴、正一宗掌教颜飞卿、牝女宗玄圣姬宫官、玄女宗羽衣使玉清宁等等,这些人名,有的她仅仅是听说过,有的她已是见过,还有的却是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过。 大部分时候,都是李玄都在说,百媚娘凝神静听,偶尔发问。到最后时,李玄都说道:“百媚娘,当初的帝京之变绝不是尘埃落定,不过是一个新的开始罢了,接下来还会有更大的变数。说得更直白一些,所谓的帝京之变,其实是各方为了各自的谋求以及重新划分得失利害的一场争斗,结果是四大臣一派出局,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让所有人都能满意,比如说正一宗,他们击败了清微宗,却仍旧被太后排斥在朝廷中枢之外,于是他们不得不转而支持晋王,可晋王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无法给予正一宗想要的东西,那么正一宗便要另谋他路。” 百媚娘吃了一惊,毕竟天乐宗就是属于辽东五宗之一,不由问道:“那依李先生之见,这个变数会在何处?” 李玄都道:“在于当今的小皇帝,武德十一时,小皇帝只有十岁;次年改元天宝,小皇帝十一岁;及至如今天宝六年,小皇帝已有十六岁。眼看着及冠之日已经不远,那么关于小皇帝亲政的事宜便要提上日程,这便是变数。” 百媚娘脸色微微发白,诚心请教道:“依照李先生之见,我天乐宗应当如何应对?” 李玄都深深看了她一眼,道:“站在正统这一边,站在大势这一边。” 百媚娘又问道:“何谓正统?又何谓大势?” 李玄都答道:“正一宗不能代表大势,可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确实是站在了大势这一边。前不久的时候,我与颜玄机做了一次深谈,他说正一宗扶持晋王不过是在骑驴找马,那么言外之意应是把赌注放在了小皇帝的身上,自古以来以拥立之功最大,正一宗甚至会联手在帝京一战中失败的四宗,以正道十宗的联手来驱逐入主帝京城的辽东五宗,从而得以入主帝京,迫使太后归政于皇帝,左右朝堂。天乐宗未必要与正一宗联手,我也不敢断言太后的大船究竟会不会翻,但我的建议是,可以提早弃船登岸,与正一宗站在同一边的岸上,以图自保。当然了,这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具体要如何去做,还要百媚娘你自己斟酌。” 百媚娘若有所思,缓缓点头。 第二百二十七章 冷美人 宴饮过后,李玄都又等了大概两个时辰,方才等到了胡良。他与胡良做了一番深谈,劝胡良留在此地,毕竟胡良先前杀了无道宗的长老吴师幡,以无道宗的行事风格,必然要派人寻仇,再加上胡良在与醉春风交手时伤了根基,需要觅地修养,倒不如在“天乐桃源”中暂避风头。李玄都倒是不必太过担心,且不说他如今的修为足以自保,就是抵达龙门府之后,也有玄女宗和正一宗的庇护,以及他背后的师承,应是无碍。 胡良也不是忸怩婆妈之人,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听老李的,等我踏足了归真境之后,再重出江湖,只是还望百宗主不要嫌弃才是。” 百媚娘似笑非笑地瞥了丑奴儿一眼,道:“胡大侠言重了,出仕为官,要讲一个‘忠’字,行走江湖,要讲一个‘义’字,胡大侠和李先生都是于天乐宗有恩之人,我们自然是乐意之至。” 胡良走到小丫头的面前,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破天荒地柔声道:“淑宁,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先是你沈姐姐,然后是你颜师兄,现在轮到我这个天良叔叔了,下一个就是你的哥哥,终有一天,你要独自一人行走江湖。不过我记得以前听过一句很酸的话,说是每次分别都是为了下次重逢,我希望下次我们再见的时候,你已经是名满江湖的女侠,好不好?” 小丫头神情黯然,不过还是重重点头。 就在此时,百媚娘对丑奴儿用了个眼色,丑奴儿心领神会,转身离去,不多时后再回来时,怀中已经抱了一个被锦绣包裹的长条匣子。 百媚娘伸手接过长匣,微笑道:“先前看李先生与陆雁冰交手,手中‘人间世’不愧是刀剑评上名列第二的宝剑,剑气纵横,威力无穷,可李先生毕竟还未完全恢复往昔巅峰时的境界修为,不能随意动用‘人间世’,多有不便,于是便想将此物赠予李先生,也算是聊表谢意。” 李玄都好奇问道:“在我的印象中,天乐宗可是不兴用剑。” 百媚娘笑道:“不错,所以这是一把刀,刀剑本是一家,以李先生的剑道修为,用刀自然不在话下。” 李玄都没有推辞,接过长匣,入手冰冷,寒意刺骨,本想放入“十八楼”中,不过听丑奴儿开口道:“李先生不妨现在打开一观。”他也就不再推辞,揭开锦绣,推开匣盖,入眼望去,是一把通体雪白之色的带鞘长刀,刀锷的左右两端和刀首位置分别镶嵌有一块猫眼大小的淡青色玉石,纯净无暇,刀柄以天蚕丝缠绕,与文鸾刀和雁翎刀相较,此刀略宽略短,可是以刀气而论,却是更甚于“大文鸾”。 李玄都伸手一抹,以气机使长匣横于身侧悬而不坠,然后取出这柄长刀,不过拔刀出鞘三寸,房间内就骤然冷了三分,寒意意沁入肌肤,仿佛到了初冬时节,修为最弱的小丫头更是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双手环胸抵御寒气。 百媚娘伸手一挥,以真元化出几分火气,为小丫头祛除寒意。 李玄都终于有了几分惊喜之意,尝试着注入几分气机,不出意料,刀身上散发出的寒意更重,仿佛是寒冬腊月一般,刀锋上缭绕的寒气更是几乎凝结成冰,可想而知,若是这样一刀落在旁人的身上,寒气立时会沿着伤口侵入体内,阻塞血气运转,与玄女宗的“寒冰真气”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不由得感慨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把刀是以寒晶铸成,虽然因为先天材质不足的缘故,只能勉强跨过‘宝物’的门槛,但是构思巧妙,仍旧不失为一把好刀,不知此刀是的名字是什么?” 百媚娘道:“此刀名为‘冷美人’,是我们天乐宗一位祖师的佩刀。” 李玄都将刀收回鞘中,道:“好一把‘冷美人’,那李某就却之不恭了。”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在长匣中还有一个小布包,李玄都将“冷美人”悬在“人间世”的另一侧腰间,然后伸出取出这个小布包,翻开之后,竟是本琉璃色古籍。 百媚娘笑道:“这本《大欢喜禅》是醉春风留下的,乃是真言宗的上成之法,并不逊色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一并赠予李先生了,算是一个小小的添头。” 李玄都拿着这本《大欢喜禅》,苦笑无言。 虽说他涉猎诸家,所学庞杂, 但是道门房中术和佛门的欢喜禅,他是真的没有涉猎。不过既然是天乐宗的一番好意,他也不好推辞,只好将其收入“十八楼”中。 一行人向桃源外走去,中途恰好有几名管事来向百媚娘和丑奴儿禀报事宜,李玄都和胡良站在远处等待,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对胡良说道:“天良,你留在这‘天乐桃源’修养,可不要真把此地当成了温柔乡,该有的心思还是不能少,首先便是保证好自己的周全,毕竟江湖上人心难测。再有就是,帮我看好天乐宗,不要有什么异动,如果有朝一日能够重回帝京城,天乐宗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助力。所谓稼穑十倍利,经商百倍利,破人之国者千倍万倍利,自古拥立之功最大,我们帮百媚娘坐上宗主之位,所求当然不是一把‘冷美人’那么简单。” 胡良脸色凝重,沉声道:“老李你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数。” 李玄都忍不住叹息一声,道:“这也是不得已之事,我们想要为四大臣和秦将军他们讨回一个公道,仅凭我们一己之力肯定是不够的,现在只能尽可能地去合纵连横,以期后来。” 胡良亦是叹息一声。 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他们二人之力,想要撼动那座帝京城,无异是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只能借助外力,这也是李玄都愿意同颜飞卿、玉清宁等人和解的缘故,往事不可追,终究还是要往前看的。 待到百媚娘和丑奴儿一行人过来之后,一行人继续往“天乐桃源”外行去,穿过一条长长的山腹通道之后,来到紫仙山上的一座送客亭。 此时山风凛凛,李玄都带着周淑宁站在亭外,冲送行的三人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在这儿止步吧。” 百媚娘笑道:“日后李先生若有什么难事,尽可来天乐宗。当然,若是李先生想要喝酒或是观舞听曲,也尽可来‘天乐桃源’,妾身定当安排四位红牌姑娘服侍李先生。” 李先生摇头一笑,道:“这些女子也都是可怜人,李某福薄,怕是消受不起,此言休要再提,不过李某日后说不定真要麻烦天乐宗,还望百媚娘到时候莫要推辞才是。” 百媚娘脸色郑重地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胡良笑了笑,故意正色抱拳道:“周女侠,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小丫头被胡良逗笑,有样学样地抱拳道:“江湖再会。” 李玄都打趣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可惜只有清风吹叶,却没有明月在天,更没有树巅乌鸦啊啊而鸣,胡大侠和周女侠的这番告别却是少了几分韵味,要不咱们等到夜半时分,再来一次?” 小丫头大为窘迫,白了李玄都一眼。 胡良却是哈哈一笑:“等什么明月在天,走你的吧。” 李玄都牵起周淑宁的小手,转身往山下行去。 第二百二十八章 弘农县 从紫仙山去往龙门府的最后一段路程,平安无事。 这段从夏末走到了深秋的旅途,自芦州怀南府始,到中州龙门府终,最初的时候只有李玄都和周淑宁两人,在途中有许多人来了又去,现在还是李玄都和周淑宁两人。 两人尽量挑选行人不多的小路行走,在停留休息的时候,李玄都还是照例指点小丫头的炼气练拳。初窥门径三境,虽然大多数人都是循序渐渐,但严格来说,并无十分明显的高下之分,小丫头就是直接跳过固体境入御气境,在御气境未曾大成的时候,又跳至入神境,最终再回过头来以练拳稳固体魄。按照李玄都的设想,三境贯通之后,体内自成大周天,不仅根基牢固,而且进境极快,最多只要半年,就能开始冲击抱丹境,一年玄元境,两年先天境,然后就是在先天境中打牢根基,以小丫头的根骨悟性和玄女宗的底蕴,不敢说一定能踏足玉虚,但是见得昆仑还不是什么难事。 行至弘农县城,这是距离龙门府府城最近的一个县城,再一路北上,三天路程就可抵达龙门府城。说起这座龙门府城,过往煊赫就不用多说了,曾经与西京并列齐名,除了“神都”之名,又有“东都”之称,城内建有万象神宫,论起规模之大,比之帝京城内的皇城更胜一筹,如今是三教中儒门的根本所在,被改名为万象学宫,无数大儒名士出自此处,无数才子俊杰求学于此,堪称是群英荟萃。 说起儒门中人,就不得不提到三教中的另外两家,尤其是道门,江湖上的正道也好,邪道也罢,多数出自道门,两大派系就是为了争夺道门正统名义以及昆仑玄都,才定下了玉虚斗剑,可见道门是何等势大。反观儒门,少有道门这般你死我活的内斗,而且儒门中人向来看不起江湖,志在庙堂,严格说起来,徐世嵩、张肃卿、孙松禅等名臣均是出自儒门,甚至武将出身的秦襄也是儒门中人。 正邪双方之所以在东都能和平相处,除了历时数以百年的厮杀的原因之外,儒门的存在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话又说回来,道门之所以会分裂成正邪两派,与儒门也有极深的关系。 太上道祖传道立教的同时,至圣先师也著书立说,儒道两家同时出现在天下之间,当时释门佛教还未由西东来,当时唯有儒道两家可以一较高下的。待到祖龙一统天下之后,儒道两家终于摊牌,到底是以道家的清静无为治天下,还是以儒家的克己复礼治天下,两家争执不休,文帝崇信黄老,武帝尊崇儒家,最终的结果就是武帝“独尊儒术”,儒家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正统。 儒门成为天地间唯一正统之后,惨败的道门因为理念与儒门不尽相同甚至背道而弛,逐渐变得黯淡失语,道门内部矛盾重重,其中一部分认可儒家理念,向正统靠拢,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坚持保存自己的理念,拒不改变。 这便是正邪两道的前身由来。 正道一派融合儒门理念,逐渐为天下人所认可,以正一宗为代表。邪道一派则是以道门为主干,杂和墨、医、巫术、方术等各家之长,结成联盟自保,在这个联盟中包括了以女性为主的牝女宗,由刺客组成的补天宗,代表商贾阶层的无道宗,保存了原始道门残余的真传宗,以及代表阴阳家的阴阳宗等等。 两派都认为自己是道门正统,由此就有了玉虚斗剑。 由玉虚斗剑引出的种种恩怨,又成了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血海深仇”四字,没有半分夸大。 临近城门,李玄都将腰间所悬的“冷美人”收回“十八楼”中,只剩下毫不起眼的“人间世”,然后才牵着小丫头走向城门,刚好看到有披甲骑士轰然出城,李玄都便拉着小丫头站到道路旁边,目视着这些骑士从面前经过,俱是披轻甲佩腰刀负强弓,马背上悬挂有箭囊,箭矢攒蹙,为首的一名将领,身着青鸾卫的青衣官服,由此看来,这些应便是青鸾卫麾下的缇骑了。 骑队所过之处,无论是防守城门的官兵,还是准备进城或是出城的百姓,俱是露出畏惧之色。 待到骑队行远之后,李玄都与小丫头重新开始排队入城,守门士兵看过李玄都出示的秀才牒谱之后,不敢有半分刁难,立刻放行。大魏律制,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相互知。凡人员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要有衙门发放路引,而秀才可以不用路引负剑游学,而且还可以见官不跪,不纳赋税,不服劳役,自然不是一个小小兵丁可以刁难的。 穿过光线昏暗的城门洞后,李玄都下意识抬头看去,在不远处的路边竟是立着一名撑伞女子。 今日并未下雨,反而是艳阳高照,女子撑伞而立,遮挡阳光,便显得极为突兀,而且这名女子还是个瞎子,在双眼上蒙了一层黑纱,与一身白衣相称分明。 再走进几步,小丫头便看得更加分明了。 女子持伞的手是一只白玉般的纤手,除了一头黑发和眼上的黑纱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脱俗,青丝只是简单地在发梢稍稍靠上位置以一根丝带束起,像极了一尊从画中走出的古典仕女,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再加上神色之间带着天生的淡漠疏离之意,当真是洁若冰雪,却也是冷若冰雪,让人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 小丫头不认识眼前的女子,但看哥哥的神情,应该又是哥哥的老熟人。 为什么要说一个“又”字?委实是这一路上类似的情景太多,认识的就像天良叔叔和颜师兄那样,称兄道弟,不认识的,听到紫府剑仙的大名之后,也多半是久仰大名,不知道眼前这个是早就认识的还是久仰大名的? 不知怎的,小丫头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叫宫官的牝女宗女子,与眼前这名女子就像是两个极端,虽说女子似水,但一个是幽幽深潭,一个是石上清泉。 江湖,从字面意思来说,大江大湖,水有深浅,鱼龙混杂。有浑水泥鳅,有大鱼小虾,有翻江蛟龙,也少不了一只只蚌精,孕育出一颗颗璀璨明珠。 这些优秀的女子就是江湖中的明珠,装点了大湖,也照亮了大江。 这位撑伞的女子,无疑是当今江湖中最为璀璨的明珠之一,仅有寥寥数人能够与她相提并论,而这几人,无一不是在江湖中大名鼎鼎之人。 就在小丫头猜测女子身份的时候,这名女子已经撑伞走上前来,淡笑道:“紫府,你这一路走得着实辛苦。” 此时她开口说话,虽然语音轻柔婉转,但语气中并没有太多暖意,似是与陌生人言语一般,不过当小丫头听到“紫府”二字时,便心中有数,应该又是哥哥以前相熟的老熟人了。 李玄都道:“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难道已是等不及了吗?” 女子笑了笑,笑意清冷:“在哪里等都是等,不如到眼前去等。” 李玄都道:“玉姑娘此言大有禅意。” 女子道:“如今你我不再是对手,称呼我的表字即可,不必如此客套。” 李玄都从善如流:“既然女菀如此说了,那我就以表字相称。” 撑伞女子正是玄女宗的羽衣使,曾在帝京城头与巅峰时的李玄都两败俱伤,姓玉,名清宁,表字女菀。 若是不出意外,她还会是周淑宁未来的师姐。 第二百二十九章 五炁真丹 李玄都对身旁的小丫头说道:“这位就是玄女宗的羽衣使玉清宁,你可以称呼为玉师姐。” 小丫头望向女子的眼神立时有些变了,毕恭毕敬道:“玉师姐。” 女子虽然目盲不能视物,但是自有听音辨位的手段,转头“望”向小丫头,微笑道:“也许再过不久,就要把这个‘玉’字去掉了。” 小丫头讷讷不言,偷偷以“天眼通”望向玉清宁的体内,只见其中有一方大湖,烟波浩渺,水气蒸腾,风起之时,竟是不能吹散浓雾,像极了传说中的云梦大泽,只是这方大湖此时有干涸迹象,有些地方水波退去,露出了湖底的沼泽。 李玄都同样看出了玉清宁此时的境界,恍然道:“原来在太平客栈的时候,是你故意让我。” 玉清宁又是“望”了避开小丫头,轻声道:“早知后来之事,我便不让你了,若不是你我相争,也不至于让那青鸾卫钻了空子。” 说到这儿,两人尽皆沉默无言。 在这件事上,青鸾卫固然罪大恶极,可他们也有对不住周淑宁的地方。 小丫头脸色黯然,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 沉默片刻之后,李玄都望向玉清宁手中所持的“太九伞”,问道:“何故晴日撑伞?” 玉清宁道:“想必紫府知晓我们玄女宗的根祗,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我练功行至关键时刻,体内五气已是至阴却还未返阳,阴阳失衡,故而见不得日光,这也是我长年带伞的缘故。” 李玄都点头道:“原来如此。” 三人并肩而行,李玄都走在中间,左边是撑伞的玉清宁,右边是小丫头,倒有些一家三口的意思了。 李玄都问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太阴尸之事,女菀可曾耳闻?” 玉清宁点头道:“确有所耳闻。” 李玄都又问道:“那女菀为何没有与颜玄机和苏霭筠他们同去伏魔?” 玉清宁淡然道:“玄女宗修的是自身,不是天下苍生,这种事情便交由正一宗和慈航宗去做,再者说了,我如今不过是区区先天境修为,‘九天玄音’还未修复,去了也是无用,倒不如不去。”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问道:“对了,紫府的‘人间世’如何了?” 李玄都轻拍一下腰间所悬的“人间世”,略有迟疑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不过与先前却是有些不一样了,其中又融汇了另外两股剑气,利弊参半。好处是威力更甚从前,坏处是驾驭起来也愈发艰难,以我如今先天境可见昆仑的修为,驾驭起来仍旧极为吃力,而且负担极重,就像是一个少年挥舞几十斤的铁枪,就算当时无恙,事后也要觉得双臂酸麻肿痛,而且一个不慎,还要砸伤自己。” 法宝秘术,从来都是江湖中人秘而不宣的东西,生怕被别人知道了去,日后争斗时反罹其祸,李玄都说得如此详细,已是坦诚布公,极有诚意。 玉清宁脸上有了一抹浅淡笑意,问道:“既然‘人间世’不能随意动用,那紫府除了袖中飞剑之外,还有什么兵器防身?” 李玄都答道:“幸而得了朋友所赠的一把‘冷美人’,以我现在的修为而言,可谓是恰到好处。” “倒是要恭喜紫府了,都说双福齐至,今日我也锦上添花一回。”玉清宁从持伞之手的袖中取出一方玉盒,道:“这里面有一张‘五炁真丹’的丹方,还有我从帝女峰上取来的玉髓,是修补境界的良药,当年我们双双坠境,我之所以能快你一步,皆是仰赖此物之故。” 李玄都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问道:“无功不受禄,为何要赠我此物?” 玉清宁的嘴角微微勾起,“两点原因,第一点原因,这是为了当年之事赔情,当年的事情,毕竟是我们错了。至于第二点原因,则是因为紫府的坦率。所以请紫府务必收下。” 这些年来,李玄都心心念念之事就是终有一日能够重回帝京城,为此他不惜在天乐宗中冒险一搏,以图获取天乐宗的支持,那么此时有助他回复境界的良药,自然也不会拒绝,他伸手接过玉盒,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玉清宁接着说道:“紫府的先天境是可见昆仑,甚至还要踏足玉虚,想要重回归真境,单凭区区玉髓自是不够,还要凑齐另外四种五行之物,然后请一位丹道大家依照丹方将其成药。” 李玄都问道:“另外四物分别是什么?” 玉清宁道:“五行者,金、木、水、火、土。玉髓属土,分红、蓝、绿、血、黄、黑六色,我给你的是血玉髓,凿碎成粉末之后,敷在伤口上可以止血愈伤,立竿见影;若是化水直接吞服,可以补充亏损血气,是许多年老体衰武夫的梦寐以求之物;也可以入药,是‘血龙丹’的炼制原料之一。” “其余四物,有的获取极难,有的获取极易,不尽相同。金者,玄黄也。《参同契》云:‘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埃尘。’彭祖曰:‘河上姹女者,真汞也。见火则飞腾,如鬼隐龙潜,莫知所往。’正所谓‘药炉烧姹女,酒瓮贮贤人。奼女精神似月孤,敢将容易入洪炉。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所以姹女即是水银,《九鼎神丹经诀》中有言:‘取水银十斤,铅二十斤,纳丹釜中,猛火其下,铅与水银吐其精华,华紫色,以铁匙接取,名曰玄黄。’玄黄对于紫府而言,应该不算难事。” 李玄都点头道:“的确不难。” 玉清宁又道:“第二种物事属木,木者,花草树木也。《九鼎神丹经诀》中有言:‘取百花之精,百草之精,百木之精,纳于百眼炉中,分别以平底之火、转角之火、齐药之火炼之,三者精华融汇一处,华青色,名曰菁华。’菁华对于紫府而言,不算难,但很是繁琐,不过只要有足够的太平钱,大可让旁人去做此事,所以也不算难。” 李玄都点头认同。 玉清宁道:“真正难的是水火二物,不能以人力后天炼成,而是天生地造之物。水者,名为长生泉,在南海慈航宗慧山莲花庵的东侧石壁下,泉名刻于石壁,由一位佛门大德菩华大师题书,刻石上方有千年前时镌刻的佛像一尊。泉水经年不涸,日日渗滴,铿锵作响,水质甘美,饮之可延年益寿,祛病除灾。只是及至近百年来,泉水产量日渐减少,如今一年的产量不过两三碗而已,寻常人求一滴而不可得。” 李玄都苦笑一声,心中已是知道应该求谁。 “至于最后火属一物,紫府也应该能猜到。”玉清宁不紧不慢地说道:“朱果,百年开花,百年结果,至阳之物,若是寻常人服下,立时被其中所蕴藏的浓郁火气焚灼五脏六腑而死,可如果能够抵御其中的火气,便可借朱果之药力而增益境界修为,当年颜飞卿便是食用了一颗朱果,方才修为大进,而朱果存世极少,据我所知,唯有在正一宗的天师山上有几颗树龄千余年的朱果树,是正一宗‘紫阳丹’的主要材料之一。当然,这朱果也如长生泉一般,寻常人求一片树叶也不可不得。” 说到这儿,玉清宁望向李玄都,笑道:“不过紫府绝非寻常人等,这两样东西也应该有办法求到手中才是。” 李玄都苦笑一声,长叹道:“世上谁能不求人?” 第二百三十章 二龙不见 三人继续前行,李玄都将人间世收回“十八楼”中,从“十八楼”中取出那把因为入城时怕引人注目而收起的“冷美人”,改为佩戴“冷美人”。 说起这把“冷美人”,自然是不如“人间世”,但有一点好处,那便是相称,以李玄都如今的修为而言,使用此刀可谓是恰到好处,可见百媚娘在挑选谢礼时是用了心思的,至于那本随刀赠送的《大欢喜禅》,也被李玄都丢入了“十八楼”中,他有些不怀好意地思量着,干脆哪天见到苏云媗之后,用此书来换取慈航宗的长生泉,毕竟两人做这种买卖交换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她本就是佛门中人,与真言宗也算得上是同宗同源,又与颜飞卿结成道侣,正是修炼此法的好时候。 当然,李玄都也不是没有顾虑,不管苏云媗如何女中豪杰,终究还是女儿家,脸皮难免要薄一些,若是因此恼羞成怒,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玉清宁感受到“冷美人”的凛冽寒意,不由“望”向李玄都的腰间:“这便是紫府所说的‘冷美人’吗?” 李玄都伸手按住“冷美人”的刀首,道:“若是抛开那些半仙物不谈,宝物大概能够分为上、中、下三等,这把‘冷美人’比不得颜玄机的诸多上品法宝,堪堪迈过宝物的门槛而已。” 玉清宁又将“视线”投注在李玄都腰间所悬的“冷美人”上,轻声感叹道:“如果清宁没有记错的话,此刀应是出自天乐宗,虽是落于旁门,但此刀所携带的灵气却极为纯正,如昆仑之巅积累了千百年的冰雪,应是出自名家之手。” 李玄都略微惊讶文道:“女菀不仅精于丹道,还通晓器物?” “略懂而已,不过在于剑器的品鉴上,却是不如紫府。”玉清宁谦逊道:“不知紫府有何高见?” 李玄都倒是没有谦让,直言道:“刀剑之争,看似水火不容,其实臻至极致之后,两者殊途同归,女菀所言不错,铸造此刀之人,的确是位大家,不过不是铸刀的大家,而是一位铸剑大家,他用铸剑的手法铸造了这柄‘冷美人’,却是取用內王外霸之意。” 玉清宁微微一笑,也就是李玄都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评价一口宝物品相的宝刀,换成其他一般的先天境小宗师,能够得到如此宝刀,已经觉得是邀天之幸,还不得当作心头之肉千般好,哪里还会品评好坏。 不过话又说回来,天乐宗不会平白无故送出这把“冷美人”,李玄都能让天乐宗心甘情愿地送出这把“冷美人”,为此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或是有什么交易权衡,自然也不是一般先天境小宗师可以做到的。 玉清宁向李玄都的方向偏了偏头,道:“听闻天乐宗于今日封闭了紫仙山中的‘天乐桃源’,而紫府又是从紫仙山方向而来,不知紫府是否此中详情?” 李玄都没有隐瞒,坦然道:“我途径紫仙山的时候,因为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被牵涉到天乐宗的一桩内斗之中,我便帮助天乐宗的副宗主百媚娘等人,先是击败了宗主醉春风,然后又驱逐了青鸾卫的右都督陆雁冰,百媚娘为表感谢之意,这才将这把‘冷美人’赠予我。” 玉清宁“目视”前方,脸上看不出太多神情,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紫府所求为何?” 李玄都轻声道:“往大了说,为了天下苍生。往小了说,我想讨一个说法。我更喜欢后者,有些人死了,可是不能白死,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玉清宁沉默不语。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缓缓说道:“我也曾年少意气,想要一剑平不平,可天下之大,岂是一人一剑能平?当年与你一战之后,修为跌境还在其次,师长亲友身死才是让我难以承受之痛。我自小不知父母双亲是谁,是家师将我收养,可家师给我的感觉,却是像君臣更多过像师徒父子。直到我在帝京城遇到了张公肃卿,亦师亦友亦如父,张白圭、张白月兄妹,亦是与我相交深厚,他们之死,锥心难忘。那日我被师兄带走之后,心灰意冷,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浑浑噩噩,只觉得了无生趣。” 玉清宁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无言以对。 …… 龙门府都知道小真人府中住着一位张先生,乃是张氏嫡系出身,差一点成为正一宗的掌教,虽说如今只是正一宗的一个寻常弟子,但没有谁敢小觑于他,他姓张名鸾山字青雀,天师张氏嫡系出身,如果不是多年前的那场变故,他本会将天师之位和正一掌教之位一并收入囊中,就算如今他已经丢了正一掌教之位,可因为他出身于世间唯二传承千年以上的尊崇世家之故,仍是在正一宗中掌握了极大的话语权。 只不过听说张先生最近并不在小真人府中,因为那位正一宗掌教颜飞卿也来到了龙门府,同行的还有慈航宗的下任宗主苏云媗,作为堂堂正一宗的掌教真人,自然要落脚于自家的小真人府中,否则便是失了体统,也坏了规矩,于是张先生便避让出去,来了一出避而不见,一时间流言四起,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二龙不相见,也有人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只是没人知道,这位张先生既然不在小真人府中,又究竟去了何处。 龙门府外,有一处青山碧水之地,这儿有一条从洛水分出的支流经过,在低洼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野湖,周围芦苇和杂草蔓生,荒无人烟,唯有不知何人建造了一条长长的码头,一直探入湖泊中心,有一人披蓑戴笠盘坐于码头上,正在享受青竹银线金弯钩之趣。 鱼竿微动,湖面上荡漾起层层涟漪,眼看是有鱼儿上钩了。 不过就在此时,有一艘扁舟从上游顺流而下,驶入小湖之中,同时也惊走了上钩的鱼儿。 撑船的却是一名女子,红裙绿裳,说起红绿搭配,极为考验穿着之人本身的容貌气态,一个不好便是土气艳俗,可这名女子却将这两种颜色穿出了一种妖媚之感,可见女子本身是何等祸水。 正在垂钓之人抬头看了眼舟上女子,开口问道:“是什么风又把你给吹来了?” 舟上女子放下撑篙,笑道:“自然是这秋日金风。” 垂钓之人摇头了摇头,一抖鱼竿,鱼线出水,鱼钩上竟是钓着一尾大红鲤鱼。 在一条鱼儿被惊走之后,又钓起了一条鱼儿? 这算不算愿者上钩? 他将鱼钩上的鱼儿摘下,放入旁边的水桶中,然后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癯面庞。在他站起之后,可见其身材高瘦,风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在蓑衣下是一身青衣直缀,却是一身文士打扮 。 此人正是那位在龙门府中大名鼎鼎的张先生张鸾山,自从他丢掉几乎已经到手的正一宗掌教大位之后,反倒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些年或是闲居于小真人府中,或是行走于四方八荒,心境开阔,又有了许多感悟,也结交了许多盟友,眼前的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女子也不是旁人,正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她刚刚从江南那边回来,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摆平松阴府孙氏,然后第一时间便赶到了张鸾山这里。 张鸾山道:“我知道你此行的来意,算算日子,李紫府也快要抵达龙门府,不过你却是晚到了一步,玉清宁已经提前去见李紫府,你那张“五毒元丹”的丹方怕是送不出去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三张银票 各大宗门之所以能屹立世间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而不倒,与其豪富是密不可分的,除了各自名下的诸多田地产业之外,再有就是各自的“手艺”。以清微宗举例,其铸剑技艺乃是天下一绝,号称天下之名剑十之六七皆是出自宗门剑炉。或是以天乐宗举例,仅仅是一座“天乐桃源”,就堪称聚宝盆一般,就算百媚娘将“天乐桃源”关闭,行闭门避祸之举,其积攒下的银钱也足以让天乐宗百年无忧。 其他宗门,也是各有门路,其中便有以炼丹为生的。 李玄都想要炼制“五炁真丹”,必然要由一位炼丹大家亲自出手,有两处选择,分别是神霄宗和东华宗,不过考虑到他与神霄宗在不久前结下的梁子,所以他还是更偏向于东华宗。说起来,原本他的“十八楼”中还有几颗东华宗出产的“青木玉花丸”,是从陈孤鸿那里得来,不过这几天为了调养伤势,已是被他悉数服用。先前与陆雁冰一战,看似李玄都占尽上风,实则却是得了面子丢了里子,内里伤势颇重,不过这些伤势并非来自于陆雁冰,更多还是来自于“人间世”本身,所谓服用半颗“紫阳丹”就能无碍的说法, 不过是安慰胡良等人放心的言辞罢了。 道门素有四山二岛之说,四山有“二天二太”之说,乃是道门四大仙山,分别是:正一宗的天师山,神霄宗的太和山,太平宗的太平山,以及妙真宗的天苍山。二岛分别是清微宗的东海蓬莱岛,传说曾有上清灵宝天尊在此讲道,,以及慈航宗的南海普陀岛,又要牵涉到佛道两家的糊涂账,虽然是慈航宗在此开宗立派,但道门仍旧是将其视为自家之地,而慈航宗也因此与道门各宗相交甚笃。 东华宗所在的太清山虽然未能名列道门四大仙山之一,但也是当世名山,与蓬莱岛隔海相望。如果将一个个宗门也看作是人的话,与杀气凛然且行事霸道的清微宗不同,东华宗的性情较为温和,算不上一线宗门,但可以算是颇有家底的二线宗门,精于培育奇珍异草和炼制丹药,故而人缘极佳,没有什么生死大敌。之所以会参与帝京之变,也只是因为清微宗的缘故,毕竟远亲不如近邻,东华宗托庇于清微宗的赫赫威势多年,自然也不好拒绝清微宗的要求。 也正是出于此种原因,李玄都决定在此间事了之后,先行前往东华宗,就算不能立即炼制“五炁真丹”,也可以委托东华宗先帮他炼制所需菁华和玄黄,待到他收集到长生泉和朱果之后,便立刻开炉炼丹,以期早日恢复境界修为。 至于其中所需的太平钱,李玄都也有心理准备,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薄有积蓄。实在不行,还能舍下面皮找几位豪富朋友暂借一二,远的不说,张鸾山张青雀是一个,颜飞卿颜玄机也是一个。 话又说回来,无论做什么,行走江湖也好,公门修行也罢,都离不开一个“钱”字,至于大军征伐或是大兴土木,就更是如此。就算躲在某个山头上避世求长生,同样还是如此,修行一事,讲究财侣法地,一个“财”字排在当头,便可想而知。 要不怎么说许多江湖散人比不过宗门弟子,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一个“穷”字。 李玄都在很早之前就不再领取师门的那份例银,不过在他师父的授意下,这份例银也没就此停了,而是不断积攒下来,等到李玄都在天宝二年回到师门的时候,已经攒了足足五千枚太平钱,换算成银子,便是十五万两银子,堪称巨款。 在过去的四年中,师门正式停了他的例银,转而给他供应江湖上的各种消息情报,再加上李玄都陆续花了一千太平钱,用于他的修身之地和各种杂事,如今还剩下四千枚太平钱,被他分成四份,一份存在太平宗开办的太平票号中,所谓太平票号,与寻常票号不同,除了可以用银钱兑换太平钱之外,只能存取太平钱,而不能存取寻常的黄金白银。一份被他留在师门中,交由二师兄保管。一份随身携带,就在“十八楼”的一个格子中。还有一份,被他兑换成了三张一万两面额的银票,以备不时之需。 在这一路上,李玄都和玉清宁谈论最多的还是小丫头,就像父母把孩子交到先生的手中,免不了要嘱托先生几句。 虽然玉清宁不是正儿八经的授业师父,但是李玄都作为同样出身宗门之人,对此还是深知其中玄妙。修行一途,如人远行登山,自身的资质根骨是体力,师父传授的法门是路径,光有脚力,不知道路,就如圣人所言的“学而不思则罔”,便要误入歧途。知道方向,却不行走,便如圣人所言的“思而不学则殆”,永远都是原地踏步。其中授徒大有讲究,尤其是师父到了一宗之主的地位,除了倾注心血的首徒之外,只会给弟子指出一条明路,而不会从走路教起,可这些又不能不教,于是便落到了那些成年弟子的身上,所以李玄都才会说陆雁冰的本事是他和老三一起教的。 到了周淑宁这里,也多半如此,玄女宗的宗主不会像搀扶稚童走路般教她,许多东西都要玉清宁这位师姐去教,说她是周淑宁的半个师父也不为过。 既然玉清宁现在不适合见日光,三人便在弘农县驻留了半日的功夫,待到天色近黄昏的时候,趁着城门还未关,三人便打算离开弘农县,恰好遇到位正准备收摊的老人,肩上的草木棒上还残留着几支没有卖出去的冰糖葫芦,李玄都给了小丫头三个铜钱,让她去买串糖葫芦,然后只剩下他和玉清宁并肩等候在路边。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个用火漆密封的信封,递到玉清宁的面前,道:“这里面有三张一万两银子面额的银票,分别是帝京的天元票号,江州的东升票号,以及晋州的晋西票号,都能立取现银一万两。” 玉清宁没有立刻去接,皱眉道:“紫府这是小觑我们玄女宗?” 李玄都摇头道:“玄女宗不缺这三万两银子,所以这些银子也不是给玄女宗的,而是给淑宁的。这丫头命苦,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家里也被查抄,无依无靠的,所以我就想着送她点什么,我想了很久,与其送些念想之类的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倒不如送她些银钱,以后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也不至于手头窘迫。” 玉清宁的神色稍稍缓和,不过还是没有伸手去接:“以后淑宁成了我们玄女宗的弟子,每月都会有例银,不需紫府如此破费。” “不一样。”李玄都摇头道:“玄女宗的例银是一回事,我给的又是另外一回事,银子这东西,多多益善,又不是说我给了你们玄女宗就不必给了,玄女宗的例银该给还是要给,这是淑宁应得的,可我这份银子,却是额外的。” 玉清宁终于伸手接过这个信封,问道:“那紫府呢?炼制‘五炁真丹’可是要花费不少的银钱。” 李玄都笑道:“薄有积蓄,不必担心。” 玉清宁这才将信封收入自己手腕上的玉镯中,轻声道:“倒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紫府不是人父,却也胜似人父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明升客栈 三人一路往北而行。 起先小丫头除了向李玄都讨教关于修行上的疑难,还会向玉清宁问一些类似于“玉女山在哪或帝女峰是什么样子”的问题,后来临近那座曾经有“东都”和“神都”之称的龙门府后,便开始沉默寡言。小姑娘还小,不擅长伪装表情掩饰情绪,她与李玄都相逢以来,与这位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的哥哥亲厚异常,如今到了龙门府,意味着分别在即,又如何不会感伤。 只是李玄都对此没有任何宽慰之举,颇有些顺其自然的意思。 又走了两日之后,终于到了。 站在宽阔的官路上,抬头就能看到龙门府城那巍峨的城墙,毕竟这里曾经是几朝古都,无论是规模还是规制,其实都不逊色如今的帝京。 李玄都驻足眺望。 真是好大一座城,不过这座城有些老了,暮气略重,经过岁月时光积淀之后,还剩三分富贵和三分尊荣,似那城中已经花开花谢千余年的花王牡丹。不过一叶知秋,可以想象当年鼎盛时,又该是如何的煌煌景象,不愧为十三朝故都之地。 等了片刻,玉清宁轻声问道:“紫府,是否入城?” 李玄都回过神来,轻声道:“入城。” 龙门府作为古中原,也是江湖人士口中所说的“中原”,唯有这里可以加个“中”字,其他地方,要么是西域、西北,要么是江南、岭南,亦或是江北、辽北,即便是一国之都已经迁往北方,对于江湖人士来说,这儿还是天下之中,毕竟对于普通江湖人而言,与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帝京更像是一个颇为遥远且尽量不去踏足的地方,所以这儿便成了无数普通江湖人心目中的圣地。 尤其是龙门府城,除了有儒门的万象学宫之外,几乎其他所有宗门,无论正邪,都在此地设有分府别院,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太平宗的清平园、清微宗的烟雨楼、东华宗的青木轩、玄女宗的妙音阁、牝女宗的姹女馆等等,无一例外。 不过李玄都此番入城,却是没有去哪家别院落脚的意思,玉清宁也没有强求,陪着他来到城内最大的一座客栈——明升客栈。 说到明升客栈,在偌大一座龙门府也是赫赫有名,占地利之便,坐落在万象学宫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万象学宫求学或是拜谒,不得而入或是等候的时候,就在这里侯见歇息,也有学宫中的许多人就近在这儿摆酒谈事。大多都是出手豪绰,据说不点酒菜,仅一壶好茶也得二十两银子。就靠这一路生意,赚了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银钱,然后将周围的铺面也陆续买了下来,将其打通,使客栈的规模一扩再扩,又精心装饰,在二楼临窗隔出许多豪奢的包间,一楼大堂也用屏风相互隔开,以便来此的客官饮酒谈事。 同时明升客栈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它生意的好坏与江湖中是否有大事发生有关,例如两位天下间有数的大宗师约定在龙门府赌斗一场,或是有名士大儒在万象学宫举办集会,定然会有好些人提前好些日子来到这里来订包间,到时候就能一边在这里喝酒一边等着看热闹。每逢这个时候,这座酒楼无论酒菜还是包间都比平时翻了一倍的价钱,柜台内的金银就像流水一样,白日黑夜都不停歇,日月为明,明升客栈可不就得往上升嘛,所以龙门府中的人都说客栈老板取得好名字。 这座客栈也是李玄都与张鸾山定下见面的地方。 好在最近没什么大事发生,所以明升客栈也还未曾涨价,李玄都花了二十两银子要了一壶君山银针——在这儿,不管什么样的茶,哪怕是素有“满天星”之称的茶叶末,也是二两银子,因为只有要了茶水,才能要上一个包间。 李玄都定下了包间之后,从“十八楼”中取出一道“子符”燃尽,“母符”则在张鸾山的手中,当初两人在书信中约定,李玄都抵达明升客栈之后,便燃烧随同书信一同寄来的“子符”,然后张鸾山便会来明升客栈相见。 大概两个时辰之后,一名青衣文士打扮的男子与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来到明升客栈的大堂,询问是否有一位李姓客人,一个伙计立时引着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堂,往二楼行去,来到二楼,因为包间众多的缘故,所以在各个包间外还有一条走廊,走廊入口位置设门,此时伙计就停在走廊外的门前。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由伙计开门,把两人让进去,可伙计却是没有开门的意思,伸手抓住了门环却不推开,半边身子躬挡在门口,满脸堆着笑:“两位客官稍候,先容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话虽如此,但伙计没有丝毫想要挪步的意思。 青衣文士久在龙门府中居住,这明升客栈也不是第一次来,自然清楚这伙计是在讨要赏钱,眼神中不由掠过一抹厌憎。 在她身旁的女子却是第一次来这儿,盯着那伙计,笑问道:“直说吧,要多少银子?” “客官明见。”伙计居然毫不怯场,满脸滑笑道:“咱们明升客栈开了也有些年头了,一两银子,一直都是这个价。” 女子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子,丢给伙计,道:“开门吧。” 伙计收了银子,不过身子还挡在门口,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门的门环作欲推不推状,显然两扇门要两次赏钱。 女子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铜钱往伙计的脚下一丢,“就这么多钱,开门。” 这座明升酒楼之所以敢如此行事,是因为它有万象学宫中几位祭酒的背景,因此连伙计们都十分蛮横,不仅平日里吃惯了学宫中的普通学子,就连外来的江湖人士等闲也不妨在眼里,几曾被人如此羞辱过,此时也来了怒气,举手就想去抓女子的衣襟,结果眼前一花,却是被那名女子抓住了肩头,动弹不得。紧接着那女子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后颈,把他的头掰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要银子?一颗人头换一两银子够不够?怎么看都是你赚到了。” 伙计这才怕了,只是被人捏着脖子,从嗓子里挤出来的话语却是有些不利索了:“小的不、不敢……” 女子仍旧捏着他的脖子,就像捏着一只鸡崽,“本小姐还愁你不敢呢,我倒要看看,是哪位学宫祭酒拼了脸面不要来为你出头。” 伙计听到女子一口叫破客栈的后台,顿时骇得面无人色,颤抖道:“这位小、小姐是学宫里的……” 女子松开手,面无表情道:“放心,我不是万象学宫的人,你可以现在去找你们的老板,就说牝女宗的人来这儿砸场子了,好不好啊?” 伙计听到“牝女宗”三字,这才猛然感到女子的来头大了,哆嗦道:“不、不……好,小人知错了……绝不敢……不敢嚼舌。” 说话间,伙计“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手指发颤地捡起那枚铜钱,连同先前的一两银子一起奉送到女子眼前:“既然是牝女宗的贵人,小店自然不敢收钱,自当悉、悉数奉还。” 女子却是没有伸手去接,面带厌憎道:“滚吧。” 伙计如蒙大赦,却也不敢贪图手里的银子,先将其放在地上,然后起身急忙向外走去。 “站住。”女子又叫住了他,“你是看不上我给的赏钱吗?” 那伙计的脸色顿时一僵,二话不说捡起地上的银子和铜钱,见女子一挥袖,这才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正邪家国 文士男子伸手推开那扇要价二两银子的门,进到走廊,走廊的一面是墙,另外一面是一个个包间的房门,他和女子来到第三个包间前,看到门方上赫然贴着一张红色招贴,上面写着一个“李”字,便推门走了进去。 包间里正是李玄都、玉清宁、周淑宁三人。李玄都却是没想到张鸾山却还带着一名女子过来,未等他相问,玉清宁已经开口道:“没想到宫姑娘也来了。” 在这龙门府中定然有不止一个宫姑娘,可能与张鸾山走在一处的就只有一个。 果不其然,张鸾山身边的女子伸手在脸上一抹,恢复了本来的相貌,丹凤眼眸,眉黛如画,眉眼间既有成熟女子的妩媚,又有几分青稚之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态在她的身上完美融合,正是牝女宗的宫官。 这个妖精似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把小九档折扇,掩嘴轻笑,“玉姑娘好眼力,竟是一眼就看破了我的易容术。” 玉清宁双目已盲,可宫官偏偏说她“好眼力”,这便是言语藏刀了,不过玉清宁却是不以为意,淡然道:“我的眼睛虽然瞎了,可我的心没有瞎,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易容术易的只是表皮,骨子里的东西却是变不了,心眼观之,一目了然。” 宫官轻笑道:“好一个‘心眼观之’。” 眼见着两名女子似有要来一番唇枪舌剑的趋势,李玄都不得不借着与张鸾山见礼打断二人:“青雀兄,当真是久违了,不知近来可好?” 张鸾山望着李玄都:“一切安好,有劳紫府挂念。” 有了李玄都的打岔,两名女子也不好再去发作,几人分而落座。一张方桌,李玄都与张鸾山相对而坐,宫官与玉清宁相对而坐,小丫头则是坐在玉清宁的身边。 李玄都伸手将暖壶里的酒给张鸾山斟满,一边轻声说道:“青雀兄嘱托我的事情,我有负青雀兄所托,也有愧于听潮公。” 张鸾山摆了摆手,语气低沉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紫府不必自责,是我考虑不周。” 然后他望向周淑宁,问道:“这便是听潮公的遗孤?” “她叫淑宁。”李玄都点头道,又对周淑宁说道:“淑宁,这位是张先生,就是他委托我去救你的。” 小丫头立刻站起身来,向张鸾山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怯生生道:“谢张先生大恩。” “我哪有什么恩?”张鸾山摇头一笑:“不过是动了动笔,给紫府写了一封信,真正去冲锋陷阵的是紫府,所以要谢恩也是谢紫府的恩情才对。” 说到这儿,他稍稍顿了一下,望向宫官和玉清宁:“我有些话想要对紫府说,所以想请宫姑娘和玉师妹先行暂避一二,还望两位见谅。” “有什么见谅不见谅的。”宫官第一个起身道:“我是无所谓的,就怕玉姑娘架子大,觉得折了面子,不肯挪步才是。” 玉清宁同样起身,却是没理宫官这一茬,而是“望”向张鸾山:“清宁可否向张师兄请教一事?” 张鸾山似是早已预料到玉清宁会有一问,不把话说死:“玉师妹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够‘教’。” 玉清宁点了点头,道:“自正道十二宗结盟以来,正一宗就贵为盟主,而正一宗又以天师一脉为尊,老天师更是公认的正道领袖,张师兄曾是正一宗未来掌教人选,又出身天师张氏一脉,可张师兄今日为何要与牝女宗的玄圣姬混在一处?” 李玄都眼皮轻轻一跳。 终于来了。 正邪之辨,正邪之争。 有些事情,不放到桌面上来说,兴许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一旦放到桌面上来说,那便是家破人亡的大事。 当年法相宗有一位长老,喜爱音律,与无道宗的一位长老一见如故,意味相投,倾盖相交,终是结为莫逆。那位法相宗长老意欲从此退出江湖,却不想正一宗以盟主之尊问罪于他,正道群雄齐聚法相宗,清微宗冷眼旁观,太平宗无动于衷,静禅宗苦劝回头,慈航宗则是从旁帮腔,竟是无一人站在他那边,就连法相宗的同门,也是如此。 正邪相互残杀何止百年,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多少血海深仇?你看得开,不意味着别人能看得开,而这世上没有圣人,将心比心之人终是少数。 此事若不曾暴露,顶多是些风言风语,正一宗也不会大加问罪,可一旦公之于众,正道十二宗无不震惊,也无不震动,难道为了音律竟可忘了正邪恩怨?竟可不顾江湖道义?若是此例一开,恐怕日后无人不通邪道十宗。 就算那位无道宗长老是位性行高洁且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的君子,难道就可以因私交而忘却宗门,岂非因小失大? 在这一点上,就算是正道十二宗中最为叛逆的清微宗也不会为之说话。 李玄都自是深知这一点,当年他之所以能与胡良相交,第一点原因,胡良出身于辽东五宗的补天宗,对于正道而言,辽东五宗属于亦正亦邪,不同于西北五宗。第二点原因,胡良当时已经脱离补天宗,属于江湖散人,自然可以相交。 正道十二宗对于邪道十宗的态度,并非是一味赶尽杀绝,对于诸如补天宗这类宗门,以拉拢为主,但是对于那等冥顽不灵的宗门,则要除恶务尽,其中血债最深的无道宗和牝女宗,尤是如此。 故而玉清宁此言一出,无异于剑仙一剑,整个包间内的气氛都骤然凝重起来。 当年正一宗逼死了那位法相宗长老,如今你张鸾山身为正一宗之人,却与牝女宗的妖女相交,岂不是要让正一宗大义灭亲?否则正一宗还有什么脸面领袖正道? 张鸾山平静道:“这一点,我无法答你。”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玉清宁竟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便牵着小丫头的手向外走去。 她这一走,宫官也随之离去。 待到包间内只剩下李玄都和张鸾山两人之后,李玄都忍不住说道:“青雀兄莫要说我世故,可青雀兄怎好如此孟浪,公然与宫官同行?就算她变化了形貌,可还是瞒不过有心之人的眼睛,此等把柄若是落到别人的手中,必然招来诽议。” 张鸾山道:“紫府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所行之事,本就与寻常人不同,他们格局太低,仍旧拘泥于所谓的正邪之辨,殊不知正邪之上还有家国天下,为了天下大义,区区正邪之辨,反倒是不足道哉了。” 张鸾山往椅背上一靠,用手指敲击桌面:“有人说私交是小事,正邪不两立是大事,因私交而忘却宗门,是因小失大。可在我看来,正邪不两立也是小事,因正邪之争而忘却家国天下,这才是因小失大。” 李玄都深深望了张鸾山一眼:“青雀兄能果真这样想是最好。” 张鸾山端起酒杯,李玄都也端起了酒杯,两人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张鸾山放下酒杯,沉声道:“如今天下,辽东金帐年年进犯,西北周国年年肆虐,危及天下,这就是最大的实情,可我们还在什么外廷内廷之争,什么正邪之辨,这能行吗?” 李玄都没有说话。 张鸾山拿过酒壶给李玄都的杯中又斟满了酒,接着也给自己斟满了酒,双手捧起酒杯:“紫府,你我相交多年,我视你为知己,其中道理,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所以这杯酒,我敬你。” 李玄都这次端起酒杯却只是抿了一小口,轻声叹息道:“既然认定了一条路,那便尽力走下去,这样就算失败了,也只能说天意如此,而不必为此悔恨。青雀兄,我尊重你的选择,愿我们在各自抵达路的末端时,都不会后悔。” 第二百三十四章 固有一别 李玄都和张鸾山之间,有许多话并未彻底点明,可已经够了。 正如张鸾山所说的那般,有些事情,不说也会明白。 李玄都曾经对颜飞卿说过:“人心似水多涟漪,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又不该相信谁了。” 这句话里的“谁”指的就是张鸾山。 因为张鸾山的许多行为让李玄都不明所以,所以才会有此疑问。 现在他见到了张鸾山,许多疑问迎刃而解,这便让李玄都在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这仅仅只是猜测,如今的张鸾山的确与宫官乃至于牝女宗有着某种联系,甚至是合作,因为西北五宗是在金帐汗国的扶持下方能立国,于是张鸾山利用自己在正一宗中的身份和地位,将正道十二宗的有关消息泄露给牝女宗,同时从牝女宗换取关于金帐汗国的情报,从长远的角度来说,是有益的。 因为金帐汗国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为了击倒这个重要对手,当然有理由与其他势力合作。而周国只是占据了一隅之地,处境艰难,军力薄弱,自古以来,还未有人能以蜀州而进取天下的,如果没有金帐汗国的支持,注定不是大魏的对手,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周国将大魏取而代之,这天下还是中原人的天下,不会被金帐汗国的异族取代。 为了这个天下,为了苍生,张鸾山要不择手段地谋取利益。 对于牝女宗而言,同样如此,与金帐汗国合谋行事,无异于与虎谋皮,总有一天是要翻脸的,现在拿着金帐汗国的情报来换取死对头的情报,怎么看也是稳赚不赔的事情。 所以张鸾山和宫官的合作是互惠共赢的。 这次张鸾山带着宫官一道前来,想来就是为了向李玄都挑明此事,也是为许多事情做出一个解释,因为他还不想失去李玄都这个朋友。而他既然要救天下,那么必然与朝中的许多人有着联系,可能是内阁,也可能是司礼监,甚至是晋王,那么他便有了要救下周听潮的动机。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那四条路。 用正确的过程得出的正确的结果、用错误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用正确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以及用错误的过程得出正确的结果。 他会选哪一个? 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无意去追寻过程中的对错,只求一个结果上的对错,所以他们还是一类人,也正因为如此,李玄都才会说尊重张鸾山的选择。 只是这条路有没有尽头,尽头又会是怎样的光景,李玄都并不看好。 两个人沉默着将一壶酒喝尽,李玄都问道:“我没能救出听潮公,现在我打算她的遗孤送到玄女宗去,不知青雀兄意下如何。” 张鸾山道:“说句紫府可能不太爱听的话语,我这次救人,要的仅仅是周听潮一人而已,至于他的妻女,却是无关紧要,既然周听潮已经死了,那么他的遗孤如何安排,便有劳紫府费心了。” 李玄都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做大事的人总是不把小人物的生死放在心上,其实小人物也是如此,哪个不是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谁也不要笑话谁便是了,就算是李玄都,如果不是与小丫头投缘,也不会将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生死太过放在心上。 这就是人之劣根性,利己,贪生,欺软怕硬。而能够不被这些所左右的人,不是圣人,便是英雄。 喝完了酒,张鸾山起身告辞离去。 过了不久,玉清宁带着小丫头回来了,不过没有宫官的身影,想来是跟随张鸾山一起走了。 玉清宁没有问李玄都和张鸾山究竟谈了什么,只是问道:“淑宁的事情怎么样了?” 李玄都望着一大一小两名女子:“自然是答应了,否则还能怎样,他张青雀可不是会带个孩子在身边的人。” 玉清宁点点头,心情舒缓许多。 她这次来见李玄都,主要有两个目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把那张“五炁真丹”的丹方和血玉髓交到李玄都的手中,第二个目的则是从李玄都身边接走周淑宁,如今这两件事都有了着落,她也算是放下了心头上的两块石头。 这时候,李玄都重复了一句无甚新意却又说尽了道理的大话:“什么是江湖?江湖不止是刀光剑影,还有人情世故,任你多高的境界修为,真能跳得出去?跳不出去的的。只要是人,还未曾灭情绝性,就跳不出去。” 说到这儿,他自嘲一笑,转头望向玉清宁,问道:“对了,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玉清宁犹豫了一下,伸手解下眼上蒙着的黑纱,露出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眸。 这双眼眸之所以会瞎,是拜李玄都的剑气所致,而且是极为高明的剑气,没有伤及血肉,乍一看来,这双眼眸还是完好无损,只是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可实际上,剑气已经渗入其中,彻底灭绝了其中的所有生机。 玉清宁说道:“想要恢复如初,恐怕很难,不过我也已经习惯,最开始几年是靠着听音辨位,后来又从苏霭筠那里学了一门‘心眼’的手段,据她所说,这门手段很难练成,因为五色令人目盲,双眼反倒是‘心眼’的阻碍,不过也许是因为我双眼已盲的缘故,倒是很轻松就练成,练成之后,以神念观人,更甚双眼。” 李玄都闻言之后,有些歉疚。 不管玉清宁的语气如何轻描淡写,也不管所谓的“心眼”如何玄妙,双眼瞎了就是瞎了,虽然李玄都不知道以“心眼”观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肯定不会与真正的双眼一样,所以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难以挽回。 所谓“心眼”,其实是从“他心通”中衍生出的一门神通,所以玉清宁虽是目不能视,但能察觉到人心所动,不由摇头笑道:“紫府不必为此而自责,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这目盲之祸,正是我日后的造化之机。” 既然玉清宁已经是如此说了,李玄都也不是那矫情扭捏之人,便不再提此事,转而问道:“淑宁交给你之后,我便要去见颜玄机,说不定也要见一见那苏云媗,不知你是否同去?” 玉清宁摇头道:“现在于我而言,淑宁师妹才是头等大事,我会立刻带淑宁师妹返回玉女山去见师父。” 周淑宁一脸遮掩不住的黯然神伤。 李玄都站起身,望着小丫头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沈霜眉、颜飞卿、胡良他们先后因为各种原因离去,现在轮到我了,就像你跟胡良说的那样,江湖之大,我们日后再会。” 小丫头轻咬着嘴唇,泫然欲泣,委屈极了。 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丫头,你要记着,江湖相信刀剑,不相信眼泪,收起你的眼泪。” 小丫头听到这话,猛地吸了吸鼻子,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愣是没有流下来。 李玄都这才对着小丫头笑道:“这就对了。” 玉清宁轻声问道:“紫府以后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可以来玉女山找我,清宁都会尽力相帮。” 若是以前的紫府剑仙,会直接拒绝,因为没有那个必要,玄女宗能帮的事情不用帮,需要相帮的事情玄女宗不会帮,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李玄都不再是紫府剑仙,所做的事情也不再是离经叛道之事,所以他没有拒绝,而是点了点头,应下了玉清宁的这个承诺。 然后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推门离去。 第一章 避暑行宫 龙门府贵为天下第一州之首府,疆域广阔,更甚于八百里洞庭,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大府。 从龙门府府城往北八百里,有一个北芒县,距离三十二峰的北邙山已经不算太远,故而此处山势起伏,已然不是平原景象,再加上地处偏僻的缘故,平日里少有外人前来,不过最近却是忽然变得热闹起来,盖因“太阴尸”之事,引得各路江湖人士纷纷而至,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此时一名老道人由南向北,从石安县经弘农县来到北芒县,又经由北芒县进入北邙山的地界。 老道人看上去已经有花甲的年纪,头发斑白,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脚上是一双磨损厉害的平头布鞋,与鹤氅云履且度牒在身的道人相较,实在是天差地别,不过道人背后还负着一柄铜钱剑,倒是品相极佳,以七七四十九颗铜钱穿成,穿绳是金丝银线编织而成,钱则是武帝年间的五铢钱。钱经万人之手流转于天下之间,故而阳气最重,越是古钱就越是如此,所以这把铜钱剑是专门用来驱邪除鬼之用,寻常鬼物阴祟之流,只消轻轻打上一下,便立时烟消云散。 除此之外,老道人还斜挎着个破旧布包,腰间别了一个古旧铜铃,不过随着老道人迈步前行,这个铜铃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好像是个“哑铃”。 老人忽然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的起伏群山,喃喃道:“《撼龙经》有云:‘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如此重的阴气,不愧是号称天下帝陵占半数的北邙山,只是阴气中又藏有煞气,看来太阴尸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说话间老人又从布兜中取出一个罗盘,盯着罗盘边走便看,同时口中还念念有词:“山形在地星在天,星气下感祸福依。真星顿起真形了,枝叶皆是破禄随。真星虽云有三吉,三吉之余有辅弼。不知三吉不常生,百处观来无一实。走旗拖尾是真形,若出尊星形变生……” 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老人猛地停下脚步,此时他已然来到一座不知名荒山的半山腰处,他环顾四周之后,脸上流露出凝重神色,道:“不是尸气,而是鬼气,难不成这里不是太阴尸出世之地,而是另有厉鬼凶物盘踞?” 想到这儿,老道人脸上不由露出无奈之色,“虽说老道是以捉鬼为生,平日里也做了些善事,可上次给布政使大人宅邸驱鬼的钱还没结算,说起来也是气人,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都是一州藩台了,还是如此小气,让老道白白赔上十几张符篆,虽说这些符纸都是老道自己写的,但是黄纸和朱砂也是要花钱的,活该你被织造局的几个宦官欺凌,怨得了谁?” 老道人就像个市井妇人一般唠唠叨叨说着注定无人去听的话语,继续往深处行去,兜兜转转,又是走出几十里的山路。此时老道人已经可以隐隐察觉到风中、脚下土地、甚至是树木花草中弥漫而出的淡淡阴气,但始终无法找到阴气的来源,而他手中的那块罗盘则开始时灵时不灵,指针经常会疯狂旋转,老道人心知这是来到了阴气极重之地,又添几分凝重。 再往前走出大概三里左右之后,突兀出现一片茂密树林,在这个深秋时节,这片树林却是郁郁葱葱,比起夏日时的普通树林还要茂盛许多,枝叶深绿近黑,有些渗人,巨大的树冠遮蔽了阳光,再加上林中弥散的幽幽雾气,竟是使得树林之中漆黑一片,好似深夜一般,一种又似有影影绰绰晃动,让人心生惧意。 老道人驻足于林外,饶是见惯了各种诡异景象,此时额头上也微微渗出汗珠, 玄女宗有一句极为有名的话语,叫做:“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说的是阴阳相生之道,还有那妙真宗的“阳神大法”,归根究底也是阴极阳生,人体为阳,魂魄为阴,魂魄出窍为阴神,以阴神受至阳至刚的雷劫洗练,如此九重之后,阴极阳生,即是阳神,堪比天上仙人。 同理,阴气本是至阴之物,草木向阳而生,除去槐、柳等几种鬼木之外,两者并不相容,若是阴气能够影响草木,使其由阳转阴,那么便说明阴气极为浓郁,已经开始由阴化阳,其中多半会孕育出了不得的凶厉之物。 就在老道人犹豫的时候,天色骤然一暗,继而有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片刻之后,雨点越来越多,雨势绵绵,虽然不大,但让山间的阴气、寒气重了许多。 老道人如何不知,金木水火土,土为中庸,木、火属阳,水、金属阴,如今下起雨来,可不就是助涨了阴气么?再者说了,这场雨也来得蹊跷,难说没有什么古怪。 老道人又是思量片刻之后,自付道:“就算当年的鬼王陵贫道都去过,还怕你这一片小小的‘鬼林’不成?”他一咬牙,径直往林内走去。 入得林中,因为树冠茂密,倒是感受不到雨丝落下,不过迎面而来的就是落叶腐败之后生出的瘴气,不过老道人早有准备,闭气凝神的同时从袖中取出一道“破瘴符”,双指捻住,念念有词。然后就见这道符篆竟自行燃烧开来,却又不伤道人的双指分毫,接着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仿佛是拔出酒葫芦木塞的声音,周围的瘴气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 老道人挥了挥手,散尽两指间的灰烬,然后沿着林间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小径,往树林深处走去。 这条小径不知何人修建,以青石板铺就,只是因为已经太多年没有人踏足的缘故,路面已经长满了青苔,走在上面,难免有些打滑。 走了大概百余步,这条青石小径戛然而止,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断头路,也就是死路。 老道人停下脚步,扫视四周,然后在一片杂草中看到了一块半掩的破败石碑。石碑已经有些年头了,半边身子被埋在地下,老道人上前拨开杂草,露出一个半字,字迹血红。 之所以要说是一个半字,因为有半个字被埋在了泥里,不过也可以辨认出露在外面的这两个字是:“避”和“暑”。 连起来便是“避暑”二字。 老道人望着这两个字,陷入沉思。 当年那位明空女帝,倒是曾经在北邙山一代建造过一座避暑行宫,周围还有三座道家名观,分别是:上清宫、中清宫、下清宫,那时候的北邙山还不像今日这般阴气森森,每逢重阳佳节,上北邙游览者络绎不绝,素有“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的典故,邙山晚眺更被誉为八景之一,每当夕阳西下,万家灯火,如同天上繁星,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 可是在金帐汗国攻陷前朝大晋的半壁河山时,这座行宫连同几座宫观就已经毁于战火,再加上皂阁宗趁势在北邙山构筑大阵,引万鬼入北邙,蓄养尸兵鬼卒无数,使得好好一座风水宝地的北邙山变为阴气重重的阴森鬼域,就更不会有什么游人来此,几座侥幸残存的宫观也都陆续荒废,难不成这里就是当年的避暑行宫遗址? 想到这儿,老道踏罡步斗,伸手按住石碑的顶部,运转气机往上一提,大喝一声“起。” 原本寂静无声的密林中骤然发出巨大轰隆声响。 随着石碑向上缓缓升起,整座密林的雾气也随之消散,无数树木向两旁退去,显露出一片连绵殿阁,论规模尤胜亲王府邸,只是此时破败不堪,黑暗死寂,没有半分人气。 那座石碑此时已经完全升上地面,上面果然写着“避暑行宫”四字。 第二章 一剑三寸 随着这座本该早已被毁去的避暑行宫现世,骤起阴风,仿佛是万鬼哭豪,将老道人的道袍吹得猎猎作响,也将周围的树木吹得左摇右晃。 老道人倒是不怕这种伎俩,只是有些犹豫,是否要进入这座“避暑行宫”?毕竟他是受人所托来寻太阴尸的出世之地,可不是来探幽寻宝,之所以会寻到此地来,自然是因为《撼龙经》的缘故,历代盗墓贼之所以会以《撼龙经》或《青囊经》寻找帝王陵墓,原因再简单不过,正是因为历代帝王将相必然要将自己葬在一处风水宝地,所谓的“寻龙点穴”便是寻找这等风水宝地,前人依据此法觅地下葬,后人依照其法寻找,所找到的风水宝地中多半就会有前人留下的墓穴。 此次太阴尸出世,只知道在北邙山一代,可具体在何处,却是不清楚了,所以老人才会受人之托前来寻找,没成想太阴尸的出世之地没有找到,倒是找到了当年明空女帝留下的“避暑行宫”,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当年明空女帝修建行宫,也定然是修建在一处藏风聚水的宝地,以求“紫气东来”的大吉风水。不过世事变化,王朝尚要更迭,龙脉也会更易,风水自然也不是一成不变,如今这处紫气东来的风水宝地已经变成了风凶火异的凶地。 老道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去多管闲事,打算转身离去。 可就在此时,有一道悠悠荡荡的女声传来,“敲开了别人的家门,却又过门不入,这可不是为客之道。” 这嗓音十分轻容,回荡在密林之间,仿佛轻烟薄雾似的,直往人的耳朵里钻去。 老道的身子骤然僵硬,脊背发冷,头皮发麻,额头上渗出汗珠。 过了片刻,老道人方才转过身来,赔笑道:“贫道还以为此地是处无主之地,没想到早已有人居住,倒是贫道唐突,在此赔罪则个,还望见谅。” 女声嘿然一笑,“这里哪来的人?” 没有人,自然就是鬼了。 老道人脸色一变,脸上的笑意悉数敛去,倒是有了几分前辈高人的气态,缓缓道:“阁下这是要强留客人了?” 女声悠悠道:“蜘蛛张网,飞虫自来。” 下一刻,从宛若酆都地府的“避暑行宫”中款款走出一名妖媚女子,站在行宫的的台阶上,一袭白衣,肤白如雪,青丝如瀑,不像是阴森鬼物,倒像是从天上下凡的仙子。 只是老道人的脸色愈发凝重,甚至还透出几分震惊,就像是普通人见到鬼一般。 他缓缓伸出手掌,握住背后所负的铜钱剑,沉声道:“贫道东华宗南柯子,倒要领教阁下的手段!” 女子轻轻一笑,一挥袖,周围的树木顿时变得扭曲起来,树身上仿佛生出一张张人脸,人脸上则是浮现出种种诡异笑容,阴森可怖。 老道人大喝一声,似如雷震,震散了林中的雾气,也震得林中树叶簌簌而落。树身上的面庞流露出扭曲痛苦之色,渐而虚幻,似有消散之意。 妖法也好,道术也罢,本质上都是以假作真的手段,越是高明,也就越为逼真。这些树木化形的手段,算不得高明,故而被老道人的一喝震散。 老道人将气机灌注入自己手中的铜钱剑中,每一颗铜钱皆有金光亮起,熠熠生辉,在这幽深阴森的密林中,格外刺目。 接着,老道人一剑斩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不但整棵树被拦腰斩断,而且其中有一道黑雾升腾而起,在金光的灼烧之下,嗤嗤作响,隐隐传来哀嚎之声,很快便烟消云散。 女子见到这一幕,脸上笑意仍是不变,柔声道:“你现在毁我一棵树木,我待会儿便抽去你的一根肋骨,我倒要看看是你毁的树多,还是你的肋骨更多!” 话音落下,竟是有几棵大树将自己的根须从地下拔出,如人从泥潭中拔脚,开始缓缓移动,同时又有根根藤蔓从四面八方向老道人席卷而来。 老道人大惊,只能竭力运转气机,尽力挥舞手中的符剑,将卷来的藤蔓一一斩断。 他精研《撼龙经》和《青囊经》,善于寻龙点穴,可他本身却不是正一宗或是神霄宗出身,不精通号称万法之尊的雷法,对付这些鬼魅邪祟,难免要力不从心。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若是换个其他同境界的正一宗或神霄宗高手,只消几道雷法,便可将这些鬼木破去,无奈老道不精通雷法,只是借了一把铜钱符剑防身而已,此时面对这些藤蔓,砍断了一条还有两条,反倒是越砍越多,再加上几尊大树已经缓缓合围过来,难不成他今天要阴沟里翻船,栽在这个名副其实的鬼地方? 此时女子终于走下台阶,乍一看去,与那些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并无二致,甚至因为脸色苍白的缘故,还平添了几分病中美人的娇弱之态。可仔细看去,她其实是飘下来的,白色的绣鞋根本未曾沾到地面分毫,而且随着她的身形飘移,她的脸色也变得愈发红润,从没有半分血色如一张未曾染墨的白宣纸,渐渐变成了一片红润之色,而且身上的气息也逐渐变得与活人无异。 女子的双脚最终落在了地上,并且在腐败的残枝败叶上踩踏出了两个清晰的脚印,开口道:“放心,我虽然不是人,但也不是鬼。” 老道人此时终于明白过来。 眼前的女子的确不是人,但也不是鬼,先前他以为这里盘踞着一只可以让草木化阴的厉鬼,现在看来,分明是一只驾御群鬼的树妖! 虽然对于雷法而言,妖孽还是鬼魅,都无甚区别,但是对于他手中的这柄符剑而言,却是大不一样,此剑对付得了鬼魅之流,却对付不了妖孽!毕竟妖孽只是蔑称,本质上不过是动物或是草木通灵成精,也可以积攒修为,未必不能求得长生,他们同样是活物,故而才会有鬼吸精气妖食血肉的说法。若是被鬼所害,还能留下一具全尸,可若是被妖物所害,那便只能剩下一堆白骨了。 下一刻,只见无数藤蔓纠结成一股,变为一条两人合抱之粗的巨鞭,朝着老道人拦腰扫来。 老道人顾不得心疼,从布兜中取出三道“金刚结界符”,一股脑地扔了出去,只见三道符篆闪烁出金光,呈品字形挡住“巨鞭”。 轰然一声巨响,整个树林都仿佛摇晃了一下,无数树叶纷纷而落。 “巨鞭”溃散成条条藤蔓,而三道符篆也碎裂成点点金光消散。 紧接着,老道人又从袖中连续抖落出几道保命符篆,落在那几棵正在迈步前行的大树之上,使其变作原本模样。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女子向前踏出一步,瞬间欺近到老道人的身前。与此同时,她的面容也开始急剧变化,从一位姣好女子飞快变为一名干枯老妪,脸皮如枯槁树皮,白发飞舞,双眼碧绿,双手也从嫩葱一般的纤纤手指变为如鹰爪一般的枯手,径直抓向老道人的心口。 若是被这一爪抓实,立时便是剖心的下场,岂有幸理?老道人顾不得体面,一个近乎狗啃泥的姿势飞扑出去,堪堪躲过这一爪。 现出真容的女妖又瞬间变回先前的美女模样,脸上挂着冷笑,动作轻柔地轻提裙角,便要一脚踩死这个老家伙。 在这一瞬间,老道人心生绝望。 也就在此时,女子猛地转头望向天空,脸上露出恼怒神色。 下一刻,一道剑气从天外轰然而至,以摧枯拉朽之势斩断无数树冠,破开重重阴气雾气,剑气所及之处,就连林外落下的雨丝也被强行托举回天幕之上。 剑气轰然坠地。 刚好落在距离女子鞋尖的三寸处。 第三章 南柯子 这一剑在地面上划出一条宽尺余、深二尺、长一丈的沟壑,就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老道人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一道剑气精纯而无半点血腥之气,应是正道中人。 女子树妖在惊怒的同时也有些难以言说的畏惧,刚才她直面这一剑,自然比谁都能清晰感受到这一剑的威势,若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挨上这么一剑,就算不死,也要重伤,没有数年时间都难以复原。 只是未等女子如何,又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一身文士装扮,刚好落在女子和老道人之间,想来就是方才激发剑气之人。 女子死死盯住这个不死之客,周围的树木随着她的情绪簌簌而动,无数藤蔓如毒蛇一般在地面上蜿蜒蛇形,随时准备择人欲嗜。 只是这名不速之客并非老道人这般不擅打斗之人,既然能够激发剑气,多半就是武夫之流,而且还是武夫中的用剑异类,最擅攻伐,杀力最重。只见他手中握有一柄雪白长刀,刀身上环绕有霜白剑气,如同一条雪蟒,随着他手臂挥动,雪蟒翻滚,周围的藤蔓顿时被一扫而空,甚至还在树叶枝干上结成了一层白霜,寒气凛然。 女子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胸中的怒气,也不废话,身形直接往身后的“避暑行宫”退去。 只见得行宫大门敞开,其中幽深漆黑一片,女子退入其中之后,立时不见了踪影,而大门却是没有就此关闭,仍是敞开着,大有要请君入瓮的意思。 老道人赶忙提醒道:“那妖孽在这鬼林之中不过相当于归真境的修为,可一旦进入自己的老巢,便能有天人境的修为,万不可贸然追击。” 来人倒是从善如流,果然没有再去追击,散去手中长刀上的剑气,然后将这柄雪白长刀收入腰间鞘中。 老道人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将那把借来的铜钱符剑放回原来的背后位置,拱手道:“在下东华宗南柯子,谢过……先生出手搭救,不知先生姓甚名谁?可是万象学宫中人?” 这位腰悬白刀的年轻人哑然失笑,摇头道:“在下姓李名玄都,只是仰慕圣人学说,所以作文士打扮,并非学宫中人。” 来人正是告别了玉清宁和周淑宁的李玄都,他在离开龙门府之后,便一路北上来到北芒县,意图寻找颜飞卿和苏云媗。可此时的北芒县县城中只有几名留守的正一宗弟子,在李玄都出示那块代表正一宗的玉牌之后,几名弟子告诉他颜飞卿和苏云媗已经入山,于是李玄都又离开县城,往北邙山而来。 李玄都自是没有想要在此地斩妖除魔的心思,只是途径此地时,刚好看到阴气冲天,既然看到了,便不好见死不救,毕竟他现在也是可见昆仑的先天境的修为,寻常妖孽鬼物还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就有了那救下南柯子的一剑。 “原来是李先生,久仰久仰。”南柯子先是说了句客套话,然后道:“此地凶险,不宜久留,李先生可否与贫道先行离开此地?” 李玄都望了眼“避暑行宫”那黑洞洞的大门,点头道:“道长所言极是。” 南柯子这才真正缓了一口气,若是这位路见不平仗义出剑的剑客执意要去那“避暑行宫”一探究竟,他又不好不跟着,毕竟人家刚刚救过自己的性命,若是一走了之,也太不要脸皮,可要是跟着吧,他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怕不是要被那妖物生吞活剥了,那才是左右为难,好在这位行侠仗义的侠客看着岁数不大,却是个老江湖了,知道轻重缓急,没让他太过为难。 老道人率先转身走在前头,李玄都走在后面,两人沿着那条长满青苔的青石小径向林外走去,而在他们走后,那座上书“避暑行宫”四个血红大字的石碑缓缓沉入地下,又是只余一个“避”字和半个“暑”字,接着那座“避暑行宫”的大门缓缓合拢,整座行宫开始变淡,终是消失不见,然后无数树林遮掩过来,最后就连李玄都一剑破开的雾气和树冠也都恢复如初,只剩下一条戛然而止的青石小径,一切都变成了最开始的样子。 当两人走出这片鬼气森森的密林时,发现外头的小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地间的阴气也随之淡了几分。 李玄都开口问道:“不知道长为何会来此地?可是为了那太阴尸而来?” 老道人有些尴尬,本不想实言相告,不过转念一想,毕竟是救命恩人,于是小心斟酌一番之后,缓缓道:“这就说来话长了,贫道出身于东华宗,是为道门四宗之一,想必李先生也应该知道,所谓道门四宗,分别是:正一、妙真、东华、神霄,因为只有这四宗的弟子才会出家为道士,至于其他清微宗也好,玄女宗也罢,皆是俗家。而在我们四家之中,除了正一宗属于正一道可以嫁娶之外,其余三宗皆是全真道,不能嫁娶。也正因为如此,贫道无儿无女,没什么念想,就想找一个合适的弟子,将衣钵香火传承下去。可贫道这些年游历四方,驱邪捉鬼的事情,做了不少,银子也赚了许多,却是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弟子,无奈之下,贫道将此事托付给了一个朋友,请她协助,她也确实将此事办成了,于是贫道便欠了她一个人情。” 老人叹息道:“这次太阴尸出世,闹得沸沸扬扬,可与贫道无甚关系,别人除魔卫道,贫道只管炼丹,无奈贫道的那位朋友却是对这太阴尸颇感兴趣,便请贫道也帮忙寻找,恰好贫道平日里学过一些寻龙望气的本事,推脱不得,只能来到这北邙山中,帮着寻找太阴尸的出世之地。” 说到这儿,老道人仍是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密林,不过想到身旁有一位武力高绝的带刀剑客之后,刚刚崩紧的心弦便又松开,道:“贫道沿着山脉地气一路寻来,结果就是阴差阳错地寻到了此地,没想到这里竟是当年明空女帝修建的避暑行宫,而且还被一只树妖盘踞,贫道一时不慎,进入其中,若非今日有李先生出手相助,贫道怕是已经成了那树妖手下的冤死亡魂。” 李玄都缓缓道:“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妖?人妖殊途,势不两立,李某今日出手,自是责无旁贷。” 老道人亦是感慨万分。早些年的时候,他未经世事,还觉得妖有好妖,人和妖应当和谐而处。现在看来,都是放屁,天底下的灵气也好,天材地宝也罢,就这么多,人多用一点,妖就少用一点,所以人和妖从来都是势不两立,今天那树妖可不就是刚一见面便喊打喊杀?就算他做得不对,打扰了它的清静,可也罪不至死,说到底,还不是那树妖贪图他的一身血肉,想要吃掉之后增益修为罢了。 就像争了几百年的正邪之争,就拿那牝女宗来说,可能其中真有几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可一两个人干净不代表整个牝女宗都干净了,那么多冤死的天才高手,都是怎么死的?总不会全都是殉情而死的。再拿无道宗来说,四王中的七杀王是个性情中人,可不代表其他三个也都是性情中人,百蛮王动辄灭人满门,孩童也不放过,那也是性情中人? 所以人和妖也是如此,还是这位李先生说得对啊,人犹如此,妖何以堪? 第四章 盗墓贼 夜色渐深,夜色之下的北邙山变得格外幽深寂静,其中似是潜伏着万千厉鬼,正要择人而噬。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的北邙山在入夜之后,还有几个人会在夜间活动?就算真有吃人的厉鬼,怕是也只能空等一场。 其实早年时的北邙山并非这样,只是在大晋末年的时候,金帐汗国攻入中原大肆杀戮,十室九空,冤魂遍地,皂阁宗又趁此时机在北邙山开坛做法,引得万鬼来朝,使得好好一座风水宝地变成了人间鬼国。虽说后来正道各宗与邪道各宗联手大破皂阁宗,将此间鬼国毁去,但还是残留了许多“余孽”,故而如今的北邙山对于常人而言,还是一处能不踏足就不要踏足的禁地。 当然,也不是说此时的北邙山中一个生人也没有,除了艺高人胆大的高人之外,最起码还有皂阁宗的弟子,就算是当年鬼物最多的时候,皂阁宗弟子凭借饲养鬼物的手段,仍是能在万鬼来朝的北邙山中行动自如。 漆黑如墨的夜空中不见繁星,只有一轮残缺的半圆寒月悬挂,透出点点苍白的光,一阵夜风吹过,树叶唰喇喇作响,密林间的崎岖山路顿时一片影影绰绰,好似鬼影。 有句老话说得好,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此时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在道路两旁的树丛中,站着十几个人影,皆是黑衣皂靴,以黑铁面具覆面,只露出双眼,黑色的眼瞳在夜色中透出幽幽的光。 不多时后,从山路的尽头传来阵阵清脆马蹄声,接着便是一队人马从夜色中走出,大概有十余匹骡马,每匹的骡马背上左右两各挂着一口箱子,如此便是二十余口箱子,皆是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面带风霜,两鬓斑白,显然就是领头人了,他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抬手做了个手势,在他身后的马队立即停下,护送骡马的汉子立即出手兵器,如临大敌。 原本立在道路两旁密林中的黑衣人们缓缓走了出来,虽然不见兵器,但仅仅是往路当中一站,便让人感到一阵窒息。为首之人同样身着黑衣,但脸上的面具、手腕上的扣腕、腰上的腰带、脚上的皂靴都绣着银线,甚至黑袍也滚了淡淡的银边,只是在黑暗中看不分明,此时从密林中走到山路上,被苍白冰冷的月光一照,便显现出来了,这些花纹仿佛是绘了一头头饿鬼修罗,极尽狰狞之态,让人不寒而栗。 骡马一方的领头男子见了此人,立时凉了一截,知道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 果不其然,这人往前往前走出几步,缓缓开口道:“北邙山自古以来就是帝王陵寝所在,所以千百年来,什么摸金倒斗之事,屡禁不绝,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座北邙山都要被盗墓贼们的盗洞给打通了。” 说到这儿,这名黑衣人笑了笑,笑声从面具下传出,在这森冷的夜色中,显得有些冷酷渗人。 他接着说道:“我们皂阁宗立足北邙山多年,也不敢将整个北邙山三十二峰全部视作自己的私产,一些小偷小摸之事,我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像你们今天这般,先是不打招呼,如此大张旗鼓地‘发财’,然后又是一声不吭地连夜跑路,未免太不把我们皂阁宗放在眼中。” 此言一出,山路上的气氛骤然一凝。 在那名两鬓斑白的男子身后,站着一名精壮的年轻男子,闻言之后立刻愤愤说道:“那座大墓中机关重重,还有一个大粽子,我们赔上了一条‘缚龙索’和十几个弟兄的性命才将这些明器给弄出来,你们什么也不干就要抽走六成,就给我们四成,未免也太贪心了。” 黑衣人看都不看一眼这个无名小卒,仍是盯着那名领头的男子,语气淡然道:“能给你们留下四成,已经是宗主他老人家开恩,若是放在以前,我们要抽走七成,若是看不顺眼的,八成也是有的。” 那精壮青年还要说话,却领头男子抬手制止。 虽然青年脸色犹有不甘,却也还是悻悻地退了下去。 领头男子缓缓说道:“我们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江湖,这些虚话就没有必要再说了,你们尽管划下道来,我们接着就是。” 盗墓贼,名为贼,实则为江湖上的巨盗,他们做的也不仅仅是开墓盗宝的勾当,毕竟财帛动人心,历代帝王公侯的陪葬,哪个不是价值千金,所以盗墓贼同行之间、卖家和买家之间,大动干戈是常有之事,更有甚者,介于绿林和盗墓两种营生之间,向来人多势众,找不到墓的时候,便啸聚山林劫取财物,只要能找到地方,纵有帝王巨冢也敢发掘。故而这些盗墓贼大多身手不俗,且都是人为财死的亡命之徒,手上大多都有人命。 此时对上了皂阁宗,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谁也不比谁多些什么,没有因为你是皂阁宗就怕了你的道理,若是胆小怕事,就不做盗墓这一行当了。 “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也是,这才是你们这行的德行。”黑衣铁面人冷冷一笑,声如夜枭:“不过没关系,我们皂阁宗别的不多,就是埋死人的棺材不缺!”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便是手底下见真章了,一方是辗转江湖各地的巨盗,一方是行事诡秘且百无禁忌的皂阁宗,谁也不是善茬,在这种情形下,只能你死我活。 “杀!”皂阁宗的领头弟子再没有半句废话,断然下令。他长年负责巡视北邙山的各大帝陵,这些想要捞偏门的不知道遇到了多少,都是宁可被金子银子撑死,也不愿意活活饿死,这种人就是佛祖也度化不得! 另一边的盗墓贼们也浑然不惧,冲在最前头的三名盗墓贼直接朝那皂阁宗领头弟子冲来,领头弟子冷冷一笑,一袖挥退三柄劈向自己的长刀,一掌拍出,直接在一个盗墓贼的胸口上印下一个漆黑的掌印,清晰可见。 此乃皂阁宗的“黑煞掌”,掌中带毒,若是被一掌打在身上,重则当场毙命,轻则也要被尸毒入体,在毒气攻心之后,便会化作活尸,可这名盗墓贼却像没事人一样,浑然不觉。 反倒是这名皂阁宗弟子感觉自己这一掌好像拍在了石头上面,竟是被反震得隐隐作痛,不由大为惊讶。再一细看,这些盗墓贼的衣服之下竟是穿着“纸甲”,不是军伍中的纸甲,而是以符纸折叠成衣甲样式后,往身上一掷,便可化作衣甲,又名“神符甲”,不但硬度更甚铁甲,而且还能抵御气机,若是不能摧破纸甲,便万不能伤其内里。唯一的不足就是这种纸甲制作不易,而且只能使用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灵性散去,便是普通的符纸而已。 这名皂阁宗领头弟子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能有“神符甲”这种东西,说明这些盗墓贼的来历不凡,要知道除了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之外,且不说万象学宫这等儒门重地,江湖上也不乏旁门左道之流。如那前朝时的罗教,曾经兴盛一时,在起兵作乱之后,被朝廷镇压,后来又改名白莲教、红莲教等名称,现如今便是名叫青阳教,糅合儒释道三家教义,号称三教合一,为三教所共同排斥。 难道这些盗墓贼是青阳教的人? 第五章 请神之术 正当这名皂阁宗弟子有些怔然出神的时候,四名盗墓贼嘴中念念有词,然后整个人的气态浑然一变,从寻常的亡命之徒变成了悍不畏死的死士,四柄钢刀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刀网,朝他笼罩而下。 这名皂阁宗弟子顿时回神,然后向前踏出一步,化掌为拳,不再以气机伤人,而是直接以自身体魄的力量,轰然打在一名盗墓贼的心口位置上,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响,这名盗墓贼的背后猛然暴出一个拳印状的凸起。皂阁宗弟子一甩手,被粘在拳头上的尸体被大力远远甩开。接着他身形一转,手肘猛然向后一撤,重重落在一名想要从后偷袭的盗墓贼的下巴上,盗墓贼的身上有“神符甲”,可下巴却没有甲胄保护,直接被一肘撞碎,而且下颌猛然的闭合,还将舌头咬断,满口鲜血。 仅仅是两个动作,便立毙两个身手不俗且身披“神符甲”的盗墓贼,可见这名皂阁宗弟子的境界修为相当不俗。 不过那名盗墓贼首领也没想着靠四名盗墓贼就威胁到这名玄元境的皂阁宗弟子,只要能稍微拖延一二就已经足够。 趁着这个空隙,盗墓贼首领下腰扎马,口中喃喃诵道:“弟子头顶三十三天。弟子默请儒释道三教。” “只要吃得亏,心中起意灵。” “青阳寄打真神功,八大元帅显神通。九候先生虽酒醉,亦知东西南北风。” “弟子起眼看青天,众位师父在身边。十八尊罗汉,二十四诸天,扶助弟子,教尺拖刀,拖刀化为鹅毛,铁尺化为灯草,卷心石头化为水,一身化为铜皮铁骨,化为太山。头带铁帽十二顶, 身穿铁甲十二重, 铜皮包三转, 铁皮包三重。众位师父,众位大将,扶助弟子快寄打。” 话音落下,盗墓贼双手八指纠缠,唯有两根食指紧贴相对,然后猛跺三下左脚。 刹时间,只见一道充满浩然正气的金光从天而落,包裹住这名盗墓贼首领的身体,然后在他的体外凝聚成一尊高有八尺的半透明法相,虽然略有虚幻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出披甲持双锏,好似是天上神将。 凝聚成神相之后,盗墓贼首领大步向前,整条山路轰然作响,周围的树木更是被震得树叶簌簌而落。 双锏呼啸而落,朝着皂阁宗为首弟子当头打去。 皂阁宗弟子立时感到了莫大的危险,伸手一抓,以气机强行摄过剩余两名盗墓贼,然后将其一起抛向盗墓贼首领。 虽然有自己人撞向自己,但盗墓贼首领根本没有半点留手的意思,任由两名盗墓贼撞在双锏上,砰砰两声,化作两滩血迹,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就当场死绝。 他们这些盗墓贼,干的就是扒人祖坟断子绝孙的活计,哪里还会讲什么义气道理?即使是同门师徒和师兄弟,关键时刻也是互相计算,没有仁义可言。哪怕是父子,也要儿子下墓取货,父亲在上面拉绳,若是换成父亲下墓,儿子都可能会将父亲扔在墓中弃之不顾,由此可见人性。能够遵循“盗亦有道”原则的义盗,终究还是凤毛麟角的极少数人,不能以偏概全,所以此时盗墓贼首领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双锏去势不停,不过皂阁宗弟子已经趁此时机向后退去,同时呼喝一声:“退!” 还在与其他盗墓贼交手的皂阁宗弟子听闻之后,立刻抛弃了对手,向后退去,如同一道道阴影,纷纷隐没入密林之中,不过片刻的功夫,便都消失不见。 在皂阁宗弟子悉数远遁之后,那名盗墓贼首领收起法相,脸色略有苍白,显然是请下法相的损耗极大,他抬手制止了几名还想要追击的盗墓贼,说道:“此地毕竟是皂阁宗的地盘,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应当尽快离去。” 几名盗墓贼也不去收殓同伴的尸体,只是重新牵回受惊的骡马,继续趁着夜色赶路。 就在距离这条山路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站着两人,正遥遥眺望此地,刚才的一场乱战刚好被他们尽收眼底。 这两人正是路过此地的李玄都和南柯子,委托南柯子来北邙山中寻找太阴尸的不是旁人,正是慈航宗的苏云媗,恰巧李玄都也想要找苏云媗和颜飞卿,因为北邙山中阴气太过浓郁,“寻踪纸鹤”或“飞剑传书”等手段无法准确锁定位置,于是两人便结伴而行,一边寻找太阴尸的蛛丝马迹,一边寻找不知身在山中何处的颜飞卿和苏云媗。 李玄都见那些盗墓贼渐行渐远,转头问道:“道长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虽说南柯子那日在那树妖的手下极为狼狈,险些丢了性命,但不意味着他就不是高手了,只是他本身不精于武斗,对于丹道、堪舆、算术、奇门遁甲、寻龙望气却是十分精通。此时听到李玄都发问,南柯子略微沉吟了一下,道:“看这路数,应该是‘神打’或者‘神拳’之术,归根结底,都是‘请神’二字,说是请神明降世入体,实则是凝聚香火愿力,成就法相,与佛道两家的法相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佛道两家不管凝聚哪位天尊或是哪位菩萨的法相,所用的还是自身气机,就算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是先将天地之力化为己用才能凝结法相,可这等‘请神’手段却是完全借助于外力,如此一来,便要大加发展信徒,搜集信徒的香火愿力,已是入了邪道……”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若是请神之道的话,那就是青阳教了,这几年来青阳教发展极为迅速,趁着金帐汗国肆虐之际,也在齐州境内起事,纵横四府之地,而且与西北周国互有联络,为首者唐周自号天公将军,他的两个弟弟唐秦、唐汉分别号称地公将军和人公将军,三人麾下又有黑山、白波、白爵、白绕、青牛角、五鹿、雷公、浮云、飞燕、黄龙等人,虽然为祸比不上辽东的金帐汗国和西北的周国,但齐州毕竟是临近直隶各府,所以也让当今朝廷十分头疼。” 听到此言,出身东华宗的南柯子颇有感触,毕竟东华宗所在的太清山就在齐州境内,也没少受到青阳教之乱的波及,他在太清山上活了大半辈子,对于齐州自然感情极深,早已把自己当作是齐州人士,故而对于青阳教的行径十分气愤,若非他实在不擅长武斗,非要与那个所谓的天公将军分个高下不成。 南柯子叹息道:“齐州有三大宫观,除了我们太清山的太清宫,东岳贵为三十六洞天的第二洞天,故而东岳的碧霞宫也算一处,再有就是位于栖霞山的太虚宫,由全真道长春真人的故居改建而成,至今已有八百年的历史,却被那青阳教鸠占鹊巢,把其中的道人驱逐之后,将这里改建为青阳教的总坛之一,所以现在青翠绵延的栖霞山变成了一座贼山,其中尽是青阳教的弟子教徒,实在是与洞天福地的响亮名头不符。” 李玄都问道:“青阳教的人来这儿做什么?” 南柯子一怔,同样是疑惑道:“青阳教虽然不在邪道十宗之列,但这些年来却是与邪道十宗之首的无道宗走得很近,怎么会与皂阁宗的人起了冲突?” 李玄都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正一、妙真、东华、神霄四宗既是同属于正道十二宗,又是同属于道门四宗,还不是有了‘四六之争’?” 南柯子顿时有些尴尬,转而说道:“会不会也与那将要出世太阴尸有关?” “很有可能,不管他们是不是青阳教的人,别忘了,他们还是一伙盗墓贼。”李玄都点头道:“跟上去看看便知分晓。” 第六章 横刀拦路 这伙盗墓贼里,除了那名首领大概有玄元境的修为之外,其他人的修为并不很高,大概只有御气境左右,可一旦催动那种古怪秘法,视死如归,仅以战力而言,却是能在短暂的时间里媲美入神境,甚至是面对抱丹境也有一战之力,这也是先前他们能与一队皂阁宗精锐弟子不分伯仲的根由所在。 不过李玄都和南柯子的修为实在高出他们太多,此时遥遥跟在后面,却是不会被轻易发现。 走了小半夜的时间,天色已经微微发亮,天际线处泛起鱼肚白,天空一片深蓝。 “以道长的了解,太阴尸这种东西,有多难对付?”李玄都向南柯子问道。 南柯子道:“十分棘手,太阴尸与顶级铜甲尸并称为僵尸王,不再像寻常行尸走肉那样浑浑噩噩,已经有了一定的灵智,可以飞天遁地,可以隔空摄去人畜生灵的精血以增益自身,一身尸毒腐肌蚀骨,当者立毙,所到之处,草木尽枯,且不惧日光。不过好在其灵智不算太高,刚刚出世的太阴尸只是相当于十岁的稚童。” “不过若是放任不管,让这等凶物在天地间逍遥个几十年的光景,其灵智便会与常人无异,如果再吸取足够的生灵精血以及同类尸气,并凝练升华,还能更进一步成为‘尸仙’,几乎与道门典籍中的尸解仙无异,寻常驱鬼法器根本无法对其有任何伤害,近乎不坏之躯,更为重要的一点,它不必再以血肉为食,可以吸收月华而自行修炼,已经与传说中的旱魃相去不远,那才是真正的无可匹敌。”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若是被皂阁宗得到了这具太阴尸,以他们的手段,应该可以把几十年的时间缩短到几年,同时在太阴尸上设下诸多禁制,成为宗门的一大利器,可是青阳教要来能做什么?从未听说过青阳教也精通驭尸之术啊。” 南柯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李玄都望向远处已经快要出山的盗墓贼:“要不要把他们拿下?还是继续跟着他们出山?” 南柯子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虽然是修道之人,但久在江湖,哪个没有几分戾气,道:“要让贫道来说,这些盗墓贼,哪个不是手上血债累累,哪个不是缺了大德,无论用哪朝哪代的律法,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杀了,保准没有半个冤假错案。” “此言虽然略有偏颇,但也不是没有道理。”李玄都微微一笑,身形倏忽消失不见。 下一刻,在一众盗墓贼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腰悬雪白长刀的年轻男子。 已经是风声鹤唳的一众盗墓贼顿时如临大敌。 李玄都按住腰间的“冷美人”,直接开口问道:“你们是青阳教之人?” 为首的那名盗墓贼首领伸开双手,示意身后的众人稍安勿躁,然后抱拳道:“在下金算,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送了个‘金刚鼠’的绰号,不知阁下是?” 李玄都道:“无名之辈,不足道哉。” 金算还要开口说话,却被李玄都抬手止住,道:“我刚才问的,不是你的名字绰号,与我是谁也无关系,我问你们是不是青阳教的人。” 金算猛然一窒,竟是被李玄都的气势摄住,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过了片刻之后,方才缓缓道:“我与阁下萍水相逢,素不相识,我似乎没有回答阁下这个问题的义务。” 李玄都道:“青阳教不是正一宗,在江湖上风评素来不好,没人愿意用它来往自己脸上贴金,不是就直说不是,你如此闪烁其词,看来确是青阳教中人无疑了。” 金算却是有几分急智,立刻说道:“在下不知阁下来意,又如何敢贸然答话?阁下既然也是江湖中人,自然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有道理。”李玄都点头道:“那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是青阳教之人,又是从何处学来‘请神大法’?” 此言一出,金算的脸色骤变,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他身后的一众盗墓贼也纷纷抽出兵器,如临大敌。 李玄都从腰间摘下“冷美人”,道:“既然是青阳教之人,你们为何出现在此地?可否告知于我?若是答案让我满意,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自然会放你们离去。可如果你们继续冥顽不灵,那么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金算想都没想,大喝一声:“点子扎手,兄弟们并肩子上!” 一众盗墓贼立时蜂拥而上,不过这位首领却是站在原地,仿佛是一块立在潮水中的礁石,任由大江东去,我自岿然不动。 当盗墓贼们将李玄都团团围住的时候,他则是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入阴影之中。 行走江湖,招子要放亮,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到了身处险境的时候,是殊死一搏,是果断跑路,还是跪地求饶,都有讲究,这样才能活得长久。 金算深谙此道,先前那名皂阁宗弟子,不过玄元境的修为,金算自恃有“请神大法”,自然不惧,可眼前这个带刀之人不一样,单说此人这等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鬼魅身法,就已经让他极为惊骇,而刚才对话之间,他根本看不透此人的境界修为,作为一个老江湖,金算已是有了决断,竟是不惜抛弃掉这些属下,立时就要远遁。 李玄都看在眼里,根本没有追击的意思,只是以刀鞘像拍打苍蝇一般,将扑向自己的盗墓贼一一拍打出去。 不要忘了,他可不是一个人。 果不其然,金算刚刚以土遁之术遁出大概百余丈的距离,就被人不偏不倚地一脚踏在必经之路上,被生生震出地下,还没看清出手之人是什么模样,又被一掌拍在额头上,整个人倒飞出去,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金算的后辈重重撞在一棵大树,这棵近百年树龄的大树发出痛苦的呻吟之声,树叶如雨而落。 直到此时,金算才看清楚到底是谁破了自己的土遁之术。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道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一柄铜钱串成的符剑,没有多少仙家气态,反倒是一身遮掩不住的寒酸气,与先前那位带刀的拦路之人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只是金算望向这个老道人时,却是有着毫不掩饰的忌惮和畏惧。 五行遁术作为逃命的第一等利器,其关键之处就在于不易被人抓住,且速度极快,他以玄元境的修为用出遁地术,几乎可以媲美骏马飞驰的速度,就算高出他一个境界之人,也很难捕捉到他的遁行路线,更遑论抓住那个关键节点来破去他的遁术,由此说来,此人怕是要高出他两个境界以上。 老道人正是与李玄都同行的南柯子,别看他在那树妖面前极为狼狈,还要李玄都出手相救,可真要论起境界修为,他也是实实在在的归真境,对付一个小小的玄元境还是手到擒来。尤其是在对付五行遁术上,术业有专攻,老道人更甚于李玄都。 南柯子伸手点住金算的几处大穴,淡然道:“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不愧是‘金刚鼠’,在这地下打洞的功夫就是厉害,就知道你们这些人跑路的本事一流,所以提前防你们一手。” 片刻后,金算被南柯子带到李玄都拦路的地方,此时那些盗墓贼已经倒了一地,也不知是死了还是仅仅晕了过去。 李玄都来到他的面前,雪白长刀重新挂回腰间,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第七章 青阳教 “没错,我的确是青阳教中人。”金算倒也干脆,直接承认了。 久居齐州的南柯子冷声骂道:“果然是乱了齐州的青阳教贼子。” 金算对此不以为意,望向李玄都问道:“贵驾将我抓来,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李玄都直言道:“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说出这次来北邙山的目的,我便放了你。” 金算脸色一变,断然道:“此事决计不可能。” 南柯子冷冷道:“青阳教的贼子一向都是冥顽不灵,好言相劝,谅他不招。” 李玄都不置可否。 金算沉声道:“我青阳教弟子从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贵驾不妨试一试,看看从我的身上剐下几斤血肉,我才会吐出半个字?” 李玄都盯着他沉默了片刻,点头说了个“好”字。 下一刻,李玄都骤然一掌拍在他的胸口上,“三分绝剑”的剑气立时进入他的体内。 只见金算的胸口上出现了一条小小的凸起,好似是一条藏在皮肤下面的细微小蛇,然后沿着他的经脉开始上下游走,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这条“小蛇”便游遍了他的全身上下。 这条“小蛇”,可不是水蛭蛇虫,而是名副其实的剑气,任由一道剑气在体内游走,其痛楚可想而知。 金算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虽然全身上下已被制住,但浑身上下还是不可控制地开始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暴起,可见其承受的痛楚之大。 李玄都道:“如今剑气只是游走于体内,仅仅是些许痛楚而已,若是让其久留体内,可就要伤及经脉,有损修为。如果剑气驻留体内超过三日以上,危及性命,待到发作时,剑气渗入骨髓之中,到那时候就是司命所属,药石无救。” 金算勉强抬起头来,高声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诵完这段青阳教的教义之后,金算整个人浑然一变,所有的畏惧和痛楚悉数消散不见,仿佛有了无穷的勇气,敢于直面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又仿佛是历尽千劫的金身罗汉,所有身体上的痛苦皆是虚妄。 李玄都骤起眉头:“以前听说凡是入青阳教之人,都会对青阳教死心塌地,我还有些不信,今日算是开了眼见。” 南柯子叹息道:“这等邪教精通操纵人心之术,又不乏洞悉人心之辈,邪术和骗术并用,寻常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自然对他们死心塌地。贫道有个师侄,也算是修道的好资质,曾经位列少玄榜的第十位,可在八年前遭了这青阳教的算计,被掳掠了去,为奴为婢,待到贫道师兄将其救出来的时候,已是心神尽丧,竟是不认有教养之恩的宗门,反而一门心思认为自己是青阳教的人,更是对一位青阳教的头目死心塌地,当时贫道那师兄要将青阳教的头目毙于掌下,她竟然还为那头目求情,将贫道的师兄气了个半死。” “难怪道长会对这青阳教如此痛恨。”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不知道长的那位师侄后来如何了?” 南柯子又是叹息一声:“贫道师兄为了她不惜亲自走了一趟慈航宗,请动慈航宗的一位长老出手,替她祛除心魔,可就算如此,也成了半个废人,用咱们修道人的话来说,就是心境破碎,虽说不再将自己视为青阳教之人,但每每听到‘青阳教’这三个字,不但没有丝毫的切齿痛恨之意,反而尽显畏惧之态,竟是怕到了骨子里。” 南柯子怅然道:“其实不止她一人,还有许多弟子也遭了青阳教的毒手,东华宗这几年来的大半精力倒是都放在了对付青阳教上面,幸而有清微宗的援手,青阳教这才不敢太过张狂,只局限于四府之地,若是没有清微宗的震慑,怕是他们已经打到了太清山下。要贫道来说,这邪道十宗虽然挂着一个‘邪’字,毕竟还是道门一脉,就算底线低些,好歹还有底线。可这青阳教却是彻彻底底没有底线,行事从来都是肆无忌惮,还一力鼓吹三教合一,实乃邪教、魔教!” 李玄都望向如老僧诵经的金算,皱眉道:“若是如此的话,仅凭体魄上的痛楚,势必难以撬开此人的嘴巴。” 南柯子伸手设下一道禁制,隔绝声音,然后说道:“既然体魄上的痛楚不行,那就从神魂入手。若是贫道没有看错的话,方才李先生所用的乃是清微宗的‘三分绝剑’,除了‘三分绝剑’之外,清微宗还有一式可以直接作用于神魂之上的剑式。” 李玄都道:“道长说的是‘六灭一念剑’。” 南柯子点头道:“对极,对极,当年贫道曾经有幸见过老剑神用出此剑,分明没有剑锋气机,可中剑之人的手臂还是断裂下来。事后贫道曾经专门请教老剑神,老剑神言道此剑的关键在一个信以为真,此剑无形无质,对于死物,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可是对于活人,却是大有妙用,只要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手臂已断,那他的手臂就会真的掉落下来,若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被此剑斩杀,那么他便会立时死去,浑身上下却不留半点伤痕,端的是玄妙无比,与顶尖术法的弄假为真有异曲同工之秒。” 李玄都皱眉道:“道长所言不错,这‘六灭一念剑’,我也的确略通一二,只是如果此人坚信自己不死,此剑便没了作用。” 南柯子望向金算,道:“贫道这些年与青阳教也打过不少交道,若此人真有此等心志,就不会只是一个玄元境。” 李玄都点了点头,挥手散去隔音禁制,也不见如何大张旗鼓的动作,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指点在金算的眉心位置。 这一指的力道很轻,其实就是与金算眉心处的肌肤略微接触了一下而已。 然后就见原本如老僧诵经的金算猛然怔住,原本木然的脸庞中透出惊惧,似是看到极为可怖的事情,汗毛乍起,瞳孔放大,双手和双脚更是不住地抖动。 南柯子道:“这世上的教派,哪个不是抓住了人的欲望?就是我们道门无为清静,也是有欲的,长生便是最大的欲,佛门求来世,道门求今生,青阳教宣扬什么青阳、红阳、白阳家乡,本质上还是佛家早登极乐的那一套,说到底,信这些的人还是想要活得更好,哪会有让人无惧生死的法门?先前他的那一套,可能是阻断了体魄感知,无痛自然无惧,此时李先生的‘六灭一念剑’直接作用于他的神魂之上,此人无法可挡,焉能无惧?” 李玄都点头道:“道长明见。” 话音落下,他便将点在金算眉心上的手指收了回来。 在一瞬间,金算的口耳眼鼻等七窍中竟是流淌出鲜血来,若是李玄都再晚收手半刻,他便要身死当场,可现在却只是看着吓人,并未伤及根本。 南柯子看在眼中,不禁对这位李先生的用剑分寸大感惊讶,这等手腕,应该在江湖中大大有名才是,为何他未曾听旁人提起过? 李玄都收回手指之后,也不出言恫吓,只是望着金算平声静气道:“我再问一遍,青阳教派你们来北邙山到底做什么?你只要回答了我这个问题,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金算喘息片刻之后,这才发现自己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艰难道:“我说……我说。” 第八章 凤凰胆 既然决定了要说,金算也没有故意拖延,说道:“我乃青阳教人公将军麾下,这次来北邙山,是因为人公将军命我们来北邙山寻找一样东西。” 李玄都问道:“什么东西?” 金算道:“是凤凰胆。” 李玄都和南柯子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各自眼中的惊讶。 所谓凤凰胆,当然不是凤凰的肝胆,而是一种天然玉珠,大小如眼珠,通体红如火,补阳去阴,万毒不侵,尤克尸毒。传说中凤凰胆中有火炎精华,乃是天地间一等一的极阳之物,更甚于朱果,故而此物不能服用,也不能入药,只能用作法器。 李玄都又问道:“你们要凤凰胆做什么?” 金算道:“据说是为了对付即将出世太阴尸,毕竟太阴尸是至阴之物,唯有至阳之物的凤凰胆方能克制。” 李玄都望向南柯子:“这等至阳之物怎么会在北邙山中? 南柯子轻抚自己的山羊须,沉吟道:“所谓‘毒蛇出没之地,七步之内必有解药。’太阴尸要在北邙山中出世,克制它的凤凰胆也随之在北邙山中现世,倒也说得过去。关于凤凰胆的传说不在少数,有说是地下千丈处,地母变化而成的万年古玉,亦有说是凤凰灵气所结,种种传说,莫衷一是,其形状酷似人的眼球,算是第一等奇珍,太平宗的‘凤眼子’便是仿照凤凰胆制成。当年那位明空女帝曾将一颗凤凰胆镶嵌在自己的凤冠之上,引为风潮,后世几位得宠掌权皇后都曾效仿此举,据说当今的太后娘娘也收藏了一颗。” 李玄都又望向金算,问道:“你们可曾寻到凤凰胆的踪迹?” 金算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人公将军得了一位高人指点,方才知道这颗凤凰胆的踪迹,就在北邙山的一座无名大墓中,因为我在入教之前就是世代从事倒斗的行当,故而人公将军派我来取珠。” 李玄都道:“东西呢?” 金算却是恢复了些许胆气,沉声道:“我金刚鼠好歹也是混江湖的,若是我把东西交了出来,焉有命在?” “当然有命在。”李玄都道:“自从天宝二年之后,我对杀人便没什么兴趣,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杀人。” 金算显然信不过李玄都的话语,开始沉默不言。 李玄都也不着急催促,道:“你带了几十匹骡马的货物,甚至不惜为此与皂阁宗的弟子起冲突,让人以为你在意的是这些刚刚从墓里带出来明器物,也可以让人误以为你们只是一群求财的盗墓贼。可你刚才逃走的时候,根本没有管那些骡马如何,那就说明凤凰胆并不在骡马的箱子中,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就在你的身上。” 金算没有任何惊慌之色,面无表情:“奉劝贵驾不要多费心思了,我身上没有须弥宝物,你们大可来搜。” 南柯子脸色一沉,拂袖挥出一阵清风,清风从金算的领口而入,在他身上游走一圈之后,又从他的裤管中而出,重新回到南柯子的袖中。 南柯子朝李玄都摇了摇头。 李玄都并不意外,仍旧盯着金算的胸口位置。 在李玄都的注视下,金算的脸色顿时不自然起来。 骤然间,李玄都身形暴起,掠至金算的身边,一手按在他的心口上,以气机将其衣物震碎,然后收起手掌,说道:“果然如我所料,你们这种人还真是狠啊,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南柯子本有些茫然,但随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顿时醒悟过来。 只见在金算的胸口位置有一颗眼珠大小的小肉瘤,鲜红欲滴,似乎一戳就破。 若是细细望去,就会发现这颗肉瘤之下有丝丝缕缕的火气渗出,将周围的皮肤灼烧成通红一片。 南柯子摇头叹息道:“青阳教的这些人果然是不可理喻,那凤凰胆乃是至阳之物,将其封在自己体内,五脏六腑都要受到火气侵入,更甚于朱果的火气,此时他已经是火毒入骨,就算不死,后半辈子都要日夜受火毒煎熬之苦,难以挽回了。” 李玄都伸手一点,激射出一道细微剑气,将这颗肉瘤击破,就见从中滚落出一颗眼珠大小的玉石小珠子,被李玄都伸手一摄,飞入掌中。 入手灼热,隐隐作痛。 金算竟是将这颗凤凰胆封在自己胸口的皮肉之下,实在出人意料之外,换成旁人,未必就能发现。 “我们这号人,发的是死人财,吃的是死人饭,要是不心狠,根本吃不了这口饭,也活不到现在。今天栽在阁下的手中,我金算心服口服,动手吧。”金算见自己的手段被李玄都识破,语气中已经满是绝望。 李玄都没有搭理他,以两指捻住这颗凤凰胆,放在眼前细细观察,道:“这便是凤凰胆?怎么感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东西虽然有些神异之处,但其中所蕴含的灵气,似乎没有传说中的那般浓郁。” 南柯子也站在旁边,道:“也有可能被人以术法封印,所以灵气不曾外泄。” 李玄都想了想,尝试着往珠子中灌注了三分气机。 只见凤凰胆骤然红光大盛,在这个深秋的的天气中,顿时升起一股炙热之意,更甚夏季烈日,再有片刻,周围的草木在这股炽热气息的影响下,竟然隐隐出现焦黄之色,甚至生出几分火气燃意。 手持凤凰胆的李玄都更是首当其冲,蓦然感觉一股炽烈火气犹如实质一般,要侵入他的体内,要灼烧经脉血肉。 与此同时,在他的心头也升起一股焦躁烦闷之感,就像幼时面对炎炎夏日的烦躁感觉。 李玄都轻轻“咦”了一声,有些讶异这颗凤凰胆的异变,运转“玄微真术”保持自身心境的澄澈的同时,也运转气机化作清凉寒气,暂时隔绝了这股火气。 这等天生地养之物,再怎么厉害,终究只是死物而已,没有灵智,只要应对得法,便很好克制。不过以他如今先天境可见昆仑的修为,竟是稍稍有些吃力,可见这东西的炽热火气,委实是非同凡响。 李玄都以自身气机根绝这颗凤凰胆,一时半会儿还不绝如何,可时间一长,就算是他也消受不住,好在南柯子从他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方玉盒,将玉盒中盛放的几颗丹药取出之后,递给李玄都:“这方玉盒是以寒玉制成,贫道平时都用来保存药材和丹药,李先生不如先把凤凰胆放入其中,短暂保存几日功夫还是可以的。” 李玄都接过玉盒,将凤凰胆放入其中,随着玉盒关闭,空气中的炽热之意开始逐渐变淡消失,不过原本入手冰寒的玉盒却是变得火热起来,仿佛一块烙铁。 李玄都将玉盒放入“十八楼”中,这才说道:“好厉害的火气,竟是有几分太阳真火的意味,属阳的活人都能以承受,更何况是属阴的僵尸鬼物之流,可以说是天然克星,只是不知青阳教的人马为何要降服那具太阴尸?” 说到这儿,李玄都和南柯子一起望向金算。 金算刚要开口说话,一根箭矢自天外而来,无声无息地连续穿透三棵三人合抱之粗的大树之后,瞬间刺入金算的后脑,又从他的眉心处钻出,激射向位于金算正面的李玄都。 不过在这道箭矢射杀金算的那一刻,李玄都就已经反应过来,待到箭矢射向自己的时候,直接以“幻阴手”将其捉住。 第九章 浮云飞燕 这根箭矢在被制住之后,竟然像小蛇一般剧烈扭动翻滚,犹如活物。 李玄都二指发力,直接将这支诡异的箭矢捏死,然后对南柯子道:“宝物果然没有那么好拿的,青阳教的人已经到了。” 话音落下,李玄都原本按在刀首上的手掌下滑至刀锷下三寸处,大拇指抵住刀锷,轻轻往上一推,“冷美人”出鞘一分。 虽然是刀,但孕育的却是剑气,含而不放,引而不发。 “退能闭鞘养意,进能收放自如,以阁下的年纪而言,能有这份剑道修为,的确是难能可贵。”一道身影从阴影中缓缓走出,背后负有一张半人之高的大弓。 李玄都平静问道:“你是青阳教之人?” 来人是名张相俊逸的年轻男子,稍稍欠身,言简意赅道:“人公将军麾下,浮云。” 李玄都没有废话,腰间的“冷美人”直接出鞘三分。 剑气凛冽。 倒不是李玄都自大,眼前此人也不过寻常归真境而已,若是暗中偷袭,也许还有几分胜算,如今竟是光明正大地走到自己面前,怕是抵不过他的三刀。 不过李玄都还是没有立刻动手,而是问道:“久闻青阳教有三大总坛,天公将军掌青阳总坛,地公将军掌白阳总坛,人公将军掌红阳总坛,三位将军各自统率一路人马,人公将军麾下的浮云与飞燕又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如今浮云已到,不知飞燕何在?” 话音未落,李玄都心生警兆,猛地转头望去。以他的目力刚好看到在百丈之外,有一名面容模糊的女子从阴影中一跃而出,她手中握着一张半人高的大弓,此刻正弯弓搭箭,箭头上有肉眼可见的赤色气机飞快凝聚。 一箭直指李玄都。 眼前这个浮云负弓是假,不过掩人耳目罢了,真正的杀招是藏于暗处的飞燕,想来先前那一箭也是由飞燕射出。 下一刻,女子松开扣弦的手指,一箭激射而出。 瞬息之间,破空而至。 箭矢中蕴含着霸道无匹的杀伐气息。 与此同时,负弓的浮云从袖中滑出两把短刃,直扑李玄都。 只是出乎浮云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竟是无视他的双刃,只是拔刀而已。 只见欲明未明的黯淡天色中骤然亮起一抹流华。 霜白如雪。 “冷美人”的刀锋刚好与激射箭矢的箭簇正面相撞,然后将这道箭矢被“冷美人”从箭簇到尾羽从中劈成两半。 一箭无功,只是浮云的双刀也狠狠刺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的身形岿然不动,道:“力道可以,就是两柄短刃的品相差了点,还伤不得我。” 浮云脸色大变,便要向后退去。 他万万没想到此人的体魄竟是如此坚韧,分明是一位练剑的剑士,为何体魄比练拳的武夫还要坚固?佛门的金刚之身也不过如此。 不过他想要退,却还要看李玄都答不答应,李玄都松开“冷美人”,以气驭刀,使其自行悬空,然后伸出双手分别扣住浮云的两只手腕,继而袖口张开,“青蛟”和“紫凰”一掠而出,刺向浮云的眉心和心口。 浮云心知自己若被这两把飞剑刺中要害,不死也伤,可双手又被李玄都抓住,一时间挣脱不得,干脆一狠心,起脚如刀,以鞭腿扫向李玄都的小腹,要来一次以伤换伤。 一击之后,两人再度分开,李玄都挨了一脚,云淡风轻,可浮云就有些凄惨了,咽喉和胸口位置皆是鲜血淋漓。 浮云出手果决,在出手无功又无法脱身的情形下,也有不惜玉石俱焚的狠辣,可李玄都既然出手,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不等浮云喘息恢复,李玄都的身形再次倏忽而动,瞬间来到他的面前,左手抓住浮云的右手一扯,右手五指并拢,四指弯曲,唯有食指伸直,以神霄宗的“无极劲”狠狠拍在浮云的额头上。 浮云的脑袋猛然向后震荡,额头上青紫一片,有淤血堆积。 就在浮云被这一掌打得有些发懵的时候,李玄都又是一手按住他的额头,猛然发力,瞬间使他双脚离地,整个人向后倒去。 浮云的长处是与人贴身厮杀,与擅长远处偷袭的飞燕相得益彰。 可要说起近身而战,无论兵刃还是拳脚,李玄都都不会有丝毫畏惧。 当年以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河朔之地的紫府剑仙,何曾怕过近身厮杀?今日胜过一个与秦楼月在伯仲之间的归真境宗师,总不会有多难。 李玄都将浮云按倒在地的同时,按住浮云额头的手掌也顺势下压,浮云的整个头颅便被深深压入到泥土之中。 就在李玄都和浮云交手的时候,藏在远处的飞燕又射出了第二箭,想要帮助浮云脱身,可惜这一箭被南柯子以一道“金刚结界符”挡下,而且老道人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在自己的腿上打了两个甲马,身形扶摇而起,比起先天境山巅的武夫也不遑多让,踩着参天古木的树冠,如履平地,身形前倾,道袍大袖随风飘摇,直往那女子的藏身之地而去。 所谓“甲马”,乃是一种神行法符篆,《地理秘旨部》载有“足底生云法”,取两个甲马,每个上面各写“白云上升”四字,分别绑在双腿上,口念乘云咒:“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可以日行八百,这也是最常见的甲马,多用于赶路。 可南柯子的甲马不一样,乃是出自《六甲天书》中载有的“缩地法”,施法人在两腿上各拴一个甲马,口念缩地咒:“一步百步,其地自缩。逢山山平,逢水水涸。吾奉三山九侯先生令摄!”可以日行千里,多用于与人争斗。 一日一夜共是十二个时辰,一日便是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可行千里,百丈距离不过转瞬而至。 南柯子来到女子身前,也不废话半句,直接一抖道袍的大袖,从中飞出一道已经开始燃烧的符纸。 “万物出乎震,震而为雷,敕!”南柯子大喝一声。 燃烧符纸的火光中,骤然亮起一道雷光当头落下。 老道人的确不擅长雷法,但是不擅长不等于完全不会,毕竟雷法乃是天下道术之尊,身为东华宗的长老,若是一点不会也实在说不过去,所以南柯子其实是会雷法的,只是他的造诣也就停留在与同境之人交手的程度,换成生死攸关的时候,便无法拿得出手。 不管怎么说,这道雷光的威力也许不足以诛杀妖物鬼魅,但是品相却是极佳,声势颇大,极为唬人。 见雷光落下,女子果然摄其威势,不敢再射第三箭,只能收起手中的长弓,向后倒退掠去,瞬间消失在蒙蒙亮的黯淡天色中。 另一边,浮云被李玄都一掌按倒在地之后,竭力想要挣扎站起,可按住他头颅的那只手掌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让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只能徒劳地挥舞四肢。 半跪于地的李玄都淡然道:“既然飞燕杀了金算,那就由你来回答我的问题,你们青阳教来此地究竟想要做什么?” 浮云虽然被按住额头,但是说话发声还是无碍,他也算是青阳教的大人物了,在这种事上却是没有底层弟子那般宁死不屈,眼看着自己的性命被操于他人之手,立时说道:“只要阁下留我性命,我定悉数相告,绝无半句虚言欺瞒。” 第十章 尸丹之用 世上之事就是如此,无论青阳教也好,还是曾经的罗教、白莲教也罢,其上层是决然不信那套教义的,可底下的人却是深信不疑,以“虔诚”二字而论,却是底层信徒远胜于教主了。 “很好。”李玄都收回手掌,微笑道:“希望你不要试图逃走,否则我的刀可是不留情的。” 话音落下,“冷美人”自行掠至李玄都的身侧,刀尖指向浮云。 浮云长长舒了一口气,缓缓起身,道:“我们这次来北邙山,是为了凤凰胆,也是为了太阴尸。” “这个我知道。”李玄都看了眼金算的尸体,转头望向浮云,道:“说点我不知道的。” 浮云犹豫了一下,说道:“据我所知,人公将军之所以会对太阴尸感兴趣,其实是因为一位高人的缘故。” 李玄都皱眉道:“就是那位告诉你们凤凰胆位置的高人?” “是。”浮云点头道:“我不知道这位高人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出自哪宗哪门,只知道人公将军对他极为尊重,事事必以先生称之。” 李玄都没有继续追问这位神秘莫测的高人是谁,而是问道:“你们要拿太阴尸来做什么?” 浮云道:“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只听将军提起过一次,似乎与尸丹有关。” 刚刚返回此地的南柯子听到此言,开口道:“太阴尸生前都是修道有成之人,死后一口真气不散,尸气凝聚,使得金丹化作尸丹,若是能将这颗尸丹取出,兼具阴阳之属,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稀罕之物,仅以价值而言,凤凰胆是至阳之物,尸丹是至阴之物,不相上下,可是以罕见程度而论,却是这尸丹更胜一筹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明白了,青阳教不是为了太阴尸而来,而是为了尸丹而来,尸丹之于太阴尸而言,犹如龙珠之于蛟龙,想要取丹,就必须斩杀太阴尸,而皂阁宗要的可不是一具死尸,他们要的是活着的太阴尸,从这一点上来说,青阳教和皂阁宗自然不是一路人,瞒着皂阁宗也在情理之中了。” 两人对视一眼,南柯子道:“北邙山本就个水深难见其底的地方,现在又是这般鱼龙混杂,水是更加浑浊了,现在我们两个还在北邙山的边缘地带,也就是水面上,要是深入到水底,那可就不好说了,我们还要不要继续往深处走?” 李玄都道:“当然要去,若是不想趟这摊浑水,干脆连北邙山都不要来,那岂不是更好?” 南柯子没有异议,然后望向浮云,问道:“此人如何处置?” 浮云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惊惧之色。 李玄都望向浮云道:“放心,我答应过你,只要你回答问题,我便不杀你,也不会让道长来杀你,我还没那么下作。” 浮云闻言后顿时松了一口气,有些惊疑不定道:“阁下的意思是……” 李玄都继续说道:“虽然我不齿于青阳教的行事风格,但是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我也不愿与青阳教敌对。凤凰胆,我是决计不会给你了,一颗凤凰胆换一条性命,应该很划算才是,毕竟东西是死的,没了可以再找,可人是活的,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浮云苦笑道:“阁下能放我一条性命,已是邀天之幸,哪里还敢有其他奢望。” 李玄都道:“明白就好,至于我们的事情,你该如何向人公将军解释,我也劝你一句,还是要仔细斟酌,既要凸显自己的苦劳,又不能被扣上办事不利的帽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浮云应道:“在下记住了。” 李玄都将“冷美人”收回腰间的鞘中,挥了挥手。 浮云小心翼翼地盯着李玄都,徐徐向后退去,一直退出数十丈的距离之后,才猛地转过身去,几个跳跃消失在密林之中。 待到浮云彻底远去之后,李玄都方才开口道:“道长是炼丹的行家,对于尸丹应该了解极多,依道长看来,青阳教寻觅的尸丹的目的是什么?” 南柯子轻捻动颌下的山羊胡,道:“旁人兴许不知,可贫道却是略知一二的,这尸丹是至阴之物不假,可是不同于凤凰胆,它是可以入药的,虽说服药的要求很是苛刻,对于寻常人而言无异是毒药,但是对于鬼修之人,更是大补良药,除此之外……” 说到这儿,老道人却是有些犹豫。 李玄都不由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道长不妨直言,李某定不会将今日之言传于旁人。” “既然李先生如此说了,那贫道就直言了。”南柯子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以尸丹炼成的丹药,之所以于活人与毒药无异,是因为其中阴气过盛,与活人体内阳气相克,若是贸然服用,会消磨体内阳气,故而如同毒药。不过除了鬼修之人,还有一种人可以服用,那就是将死之人。人之将死,气血俱衰,阳气渐弱,阴气渐盛,继而阴阳失衡,此时体内的阴气更胜于阳气,便可以服用了,有续命之用。” “续命?”李玄都吃了一惊,道:“尸丹之中蕴含死气,如何能为活人续命?” 南柯子道:“寻常续命之物,所依循的道理都是缺什么补什么,精血不足便补精血,阳气不足便补阳气,说白了都是以大阳大补强行弥补亏损的血气、阳气、生气。可在贫道看来,一人性命如一国之国运,人之将死之时便如王朝末年,弊病丛生,已是大厦倾倒,难以挽回,所谓的续命实则是吊命,唯有真正的仙药,方能扭转乾坤,可仙药又哪里是那么好得的,当年祖龙举全国之力,又是派遣方士高人,又是三千童男童女,到最后也不过是……” 李玄都轻声打断道:“道长,咱们说的是尸丹,不是仙药。” “贫道一说到丹道命理,便有些收不住了,李先生见谅。”老道人一怔,随即有些讪讪道:“说到尸丹,便是以毒攻毒,所谓阴极阳生,将死之人阴气极重,与尸丹相性相合,故而毒药变良药,二阴化阳,便可真正成为续命之药。不过此法隐患颇多,首先便是要辅以许多其他珍贵药物,毕竟尸丹还是至阴死物,如果不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一颗丹药入腹,恐怕等不到二阴化阳,就已经一命呜呼,所以需要先服用吊命之药,护住性命,这是其一。就算成功二气化阳,尸丹内所蕴含的煞气也是一大难题,一个不慎,便会使人尸化,半人半鬼,生不如死,这是其二。还有其三,便是以尸丹炼药极为困难,费钱财,损阴德,干天数,就拿贫道来说,不管能不能炼得出来,这种赔本买卖是决计不做的。” 说到这儿,南柯子疑惑自语道:“青阳教想要给谁续命?据我所知,无论是天公将军唐周,还是地公将军唐秦和人公将军唐汉,都不足花甲年纪,也没有他们重伤损寿的传言,还不到延寿续命的时候。” 李玄都突然说道:“会不会是那个指点他们去取凤凰胆的人?” “李先生明见,应该就是如此了。”南柯子立刻认可道。 李玄都轻声道:“这次的太阴尸出世之事,真是越来越波谲云诡了,正道的正一宗、慈航宗,邪道的皂阁宗,再加上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青阳教和他们身后高人,以及我们这些从旁帮手的,要牵涉出多少人?” 南柯子闻言也是面露忧虑之色,喃喃道:“总不会因为此事又来一次正邪大战吧?” 第十一章 鬼客栈 李玄都本以为这次的太阴尸之事,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浪花,在江湖上稍微闹腾一阵子之后,便消散无形。可现在看来,这个浪花却是有越来越大的倾向,正是无风不起浪,如果有人在背后吹风,小浪花在大风的吹拂下,不但不会消失,反而还会变成大浪花,若是再进一步,那便是一个漩涡,凡是被牵涉到其中的人,都难以逃脱。 到了现在,李玄都与南柯子已经有些骑虎难下的意思。平心而论,他们两人对于所谓的太阴尸并无太大兴趣,完全是因为他人之故才被牵扯到这件事中,现在他们发现事情变得复杂了,就有两个选择,或是继续向前,或是就此后退,后者的好处是可以避免被拖入漩涡之中,坏处是有损江湖道义,至于前者,那就是吃力不讨好了。 至于该如何抉择,如果是一个人的时候,天知地知自己知,无论是热血向前,还是息事宁人,都没什么。现在有两个人,便要考虑对方的心思,就有些复杂了。 两人对视,一个年轻男子,一个糟老头子,却是有点“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诡异感触。 过了片刻,还是糟老头子的脸皮更厚一些,缓缓开口道:“此事波谲云诡,我们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李玄都作为一个老江湖,当然不是那种不管不顾就要行侠仗义的愣头青,且不说是否进是退,就算是要继续深入北邙山,三思而行总是没错的,便也点了点头。 此时正处于北邙山的边缘地带,两人要返回北芒县的县城,又不想招惹那避暑行宫里的女妖,便决定换一条路走。 赶路最是无趣,南柯子便与李玄都说起他早年时遇到的一桩奇事。 那是在芦州的时候,有一座客栈,颇为诡异,在这客栈中没有饭局茶局,只有棺材阴室,凡是周围村镇中无名无主的尸体,都被放置到客栈之中。每到傍晚的时候,通往这间客栈的道路路口都会以荆棘木条封堵,不许生人靠近。 当时的南柯子还很年轻,也还未拜师东华宗的门下,不明真相,夜晚赶路时误入那条被封的道路,刚好经过这间客栈的门前,看到客栈里灯火通明,他赶路也赶得累了,便去敲门住宿,只是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正想离去,门却自己开了。 南柯子往里面一瞧,只见得热闹非凡,有人喝酒,有人闲聊,神采飞扬,其乐融融。店家和伙计忙得不亦乐乎,好不热闹。 南柯子正要迈步进去,突然又觉得不对,刚才在外面并没有听到声音,现在怎么会如此热闹,再一细细观之,闲聊喝茶的人虽多,但都没有影子,并且似乎都在用余光瞄他。店家伙计虽然忙碌,但也不见身上有半个汗珠,实在是有些诡异。 就在这个时候,掌柜迎上前来,招呼南柯子,让他快快进来,南柯子不说话,转身就走。结果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骤然没了声响,南柯子不由回头一望,可这一望不要紧,差点让他丢掉了半条性命。 原来人的身上有三盏阳灯,一盏在头上顶着,另两盏在肩膀上,乃是人身上的阳火,晚上走夜路的时候,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向两边张望,若给吹灭了,便给鬼招了魂。南柯子这一回头,便将一盏阳火熄灭,自身的阳气弱了下来,便能看到许多看不到的事情,差点没把他的吓死。只见那客栈中哪里是人,皆是棺材花圈,尽是死尸厉鬼,正在朝着他招手狞笑。 心生惧意,则阳气衰减,又加上熄灭了一盏阳灯,南柯子顿时被鬼魅趁虚而入,身体不受控制地走进客栈。此时南柯子害怕到了极点,在一只脚迈过客栈门槛的时候,只觉得两腿一软,尿了裤子,然后便吓晕过去,不省人事。 待到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头午,看到自己一只脚已经迈入了鬼店,不到一尺的地方就是一具死尸,正想伸手抓住他的脚腕,看其面目,与昨晚所见的掌柜颇为相似,南柯子吓得拔腿就跑,算是捡了一命,这也间接促成了他后来上山修道之事。 待到后来,南柯子修道有成,再回想起来,自己之所以能够逃过一劫,原因有二,第一是那座客栈的门上有高人所写的符篆,店里的群鬼不得而出,所以只能拉南柯子入店。第二个原因,当时的南柯子都是童子之身,一泼童子尿阳气最重,破了鬼术,这才没有被拉入其中,算是捡了一条命,实在幸运。 李玄都听得好奇。他自踏足江湖以来,一身修为极高,早年时又是杀气极重之人,这等鬼魅邪祟根本近不得他的身。就算当年是他经过那座客栈,怕是也不会有鬼祟吃饱了撑地来招惹他,那么李玄都所见到的就不是什么灯火通明的热闹景象,而是一处停放尸体的漆黑死寂之地。他自然不会去其中一探究竟,更不会在这儿落脚住宿,过门而不入,也无鬼留人,真是路过而已,所以李玄都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 李玄都不由问道:“那座客栈后来如何了?” 南柯子轻抚山羊胡,道:“贫道前几年的时候专门去过一次,想要了结这桩孽缘,也就是超度了这群厉鬼,以报当年之仇。李先生莫要这样看我,贫道又不是圣人,有些私心也在情理之中。再者说了,贫道也是有公心的,那鬼店中的群鬼,固然有符篆的镇压,离不开鬼店的半步,可总归是个祸患,若是再有像贫道当年那般误入其中之人,也并非不能,要知道人鬼殊途,之所以说它们是厉鬼,因为它们已然有了害人之心,或是食人血肉,或是吸人阳气,更有甚者,有那道行高的厉鬼,还要以躯壳借尸还魂,当年若不是贫道那一泡童子尿,说不定就被哪个厉鬼占了皮囊,所以贫道去除了那些鬼魅,也算是一件善事,是有功德的。” 李玄都压下脸上的笑意,问道:“那道长是如何捉鬼的?” 南柯子叹息一声,道:“待到贫道去的时候,却是晚到一步,那座鬼店已经没了。根据当地人所说,当年有一地痞无赖经常偷鸡摸狗,调戏女子,还偷看女子洗澡,一次被村中人抓住之后,先是乱棒打断了腿,又给赶出了村子,那地痞断了腿,又没有银钱,活不下去,心中恨极,便想要报复,凭借他一人之力,自然是无法可想的,于是他便恶向胆边生,打起了这座鬼店的主意。一天夜里,他来到鬼店门前,将那大门上的符篆揭下,放出群鬼,他固然逃不了群鬼之口,但村子的百姓也要给他陪葬。好在有一对夫妻经过,先是以道术灭了正要肆虐为祸的群鬼,又将客栈内的死尸择地安葬,化去阴气煞气,最后只有那地痞死于群鬼之口。” 李玄都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问道:“不知那座客栈在芦州何地?” “就在芦州怀南府的境内。”南柯子道:“说来也是巧了,那客栈所在的位置距离太平山也不算远了,想来先前在鬼店悬挂符咒之人,以及后来那对出手诛杀群鬼的夫妻,都是太平宗之人。对了,我还听说,那对夫妻灭掉群鬼之后,没有离去,而是搬入了那座客栈,先是在客栈周围打了围墙,又加盖成二层小楼,竟是做起了生意,而且还在院里树了一杆大旗,借了太平山的名头,就叫做‘太平客栈’。” 第十二章 周阿牛 李玄都可以很肯定,南柯子口中的鬼店,正是他救出周淑宁的太平客栈。 虽然已经过去数月之久,李玄都还是清晰记得,那间四四方方的客栈中,有一座二层小楼,楼前一根高杆,上头悬挂着一面边缘已经破烂不堪的大旗,迎风招展,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难怪名叫沈长生的少年便从后院中拖出一口棺材,原来是早有先例在前。 如此看来,这座客栈果真不简单,尤其那对掌柜夫妇,更是不简单。 只是不知道他们夫妇二人,与太平宗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是太平宗中人,又在太平宗中是什么身份地位。 两人走了大概两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大亮,李玄都和南柯子驻足在一处无名山头上,极目远眺,视线尽头的正西方向竟是有炊烟升起。 南柯子有些惊讶:“早些年的北邙山,风水宝地,多是皇庄和各路权贵的别院所在,如今的北邙山风水大变,阴气横生,鬼魅丛生,怎么还会有人在此居住?” 李玄都道:“其实也不奇怪,正所谓苛政猛于虎,如今朝廷国库亏空,又要用兵,自然要大加征税,再加上连年征战,流寇盗匪遍地,这座群鬼遍地的北邙山,反倒是成为一处无人侵扰的世外清静地,有些活不下去的百姓,宁可跑到此山之中与鬼为伴,也不愿与外头的人为伍,可见是乱世猛于厉鬼。” 南柯子摇头叹息一声,“先帝和世宗皇帝在位的时候,虽说百姓过得也很苦,但还不至于活不下去,勉强算得上‘太平’二字,尤其是在先帝的时候,吏治清明,国库充盈,秦襄将军收复秦、凉二州已是指日可待,可短短几年的时间,竟是变成了这般光景,实在是……实在是……” 最终南柯子只是一声长叹,无话可说。 两人继续前行,下山之后行了不远,发现在山路旁倒伏了一人,南柯子望了一眼之后,立时停下脚步。 李玄都也随之停下脚步,南柯子沉声道:“此人身上竟是有煞气隐隐缠绕,恐怕有些蹊跷。” 说话间,南柯子已经上前,将那人的翻转过来,看衣着打扮和手指上的老茧,应该是寻常百姓,再看其面相,只见他的脸上、脖子上生满了黑疮,已经分辨不出本来相貌。 南柯子的脸色凝重几分,指着此人脸上的浓疮,道:“《太乙神照经》有云:‘额右黄光紫气生,三十三行繁霞上。三十四有彩霞明,三十五岁太阳位。三十六上会太阴,中阳正当三十七。中阴三十八主亨,少阳年当三十九。’此人应是三十九岁的年纪,此时黑疮已经生在了他的少阳和少阴位置,说明煞气已经入骨,虽然此人现在还有一口气在,但也是病入膏肓,注定活不过明日。” 李玄都皱眉道:“这是何种煞气?” 南柯子道:“如果贫道没有看错的话,这应该是尸煞。古来堪舆大家,咸称寻龙穴容易点穴难,《葬经》亦云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其理安在。盖寻龙为未成之局,可以任意选择,点穴为已成之局。说到点穴,有如此几种不吉之地,分别是:去水地、剑脊龙、凹风穴、无案山、明堂跌、龙虎飞。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为邪性之地,被称作是养尸地,藏风聚煞,若是将人葬在此地,不但魂魄不得往生,而且尸体还会不朽不腐,待到一定时日之后,便会化作僵尸,反噬家人,将与自己生前有血缘之人,全部杀尽方可罢休,在僵尸还未出世之前,若是有人在无意中来到此地,被其中的煞气所侵染,便会在表象上显现出来,就如此人脸上的黑疮一般。” 说到这儿,南柯子猛然反应过来,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沉声道:“太阴尸。” 南柯子苦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两人已经决意暂且离开这北邙山,却没想到在归途中发现了太阴尸的的踪迹,看来是天意不让我们离开北邙山。” 李玄都问道:“此人还有救吗?” 南柯子轻抚胡须,颇为自负道:“若是换成旁人,肯定是束手无策,不过有贫道在此,不敢说帮他拔除体内的煞气余毒,暂且为他续命一二日的功夫,还是可以做到的。” 李玄都道:“那便请道长出手相救,我们也好问个究竟。” 南柯子点了点头,从身上的褡裢中取出一个玉瓶和一个朱红葫芦。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褡裢其实也是一件须弥宝物,不过比起李玄都的流珠,却是更容易掩人耳目。 然后就见南柯子从玉瓶中倒出一颗朱红丹丸,伸手捏开此人的嘴巴,撬开牙关,将丹丸硬塞进去,然后又用朱红葫芦喂了些水,在他的胸口上推拿几下,好让那颗丹丸顺利咽下。 片刻后,此人轻轻呻吟一声,缓缓醒转过来。 南柯子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老神仙做派,道:“贫道乃是太清山方士,此番入北邙山采药,遇你晕倒在路边,便出手相救,见你煞气入体,印堂发黑,已是命不长久,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柯子所学庞杂,除了不擅长与人争斗,无论是炼丹、寻龙点穴,还是堪舆望气、看相算命,都颇有心得,早些年的时候,也干过路边摆摊替人算命的活计,此时一开口,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颇有铁口直断的半仙风范,极为唬人。 果然此人一听,立时信了九分九,强撑着身子跪起,一个头磕在地上,涕泪横流道:“您老真是活神仙啊,求老神仙救我……求老神仙救命啊……我给老神仙磕头了……给老神仙磕头了……” 这人涕泪俱下,一边嘴中呼喊,一边把头往地上猛磕,不过片刻时间,那头已经在地上也磕了十几下,砰砰地响着,额头上血肉模糊。 南柯子皱了下眉头,轻轻一挥袖,以一阵清风将此人扶起,语气淡然道:“既然想要活命,就听贫道的,兴许还有一线生机,最起码往生无忧,如果有所隐瞒,便是贫道也救不得你,死后要沦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让此人愈发深信不疑。为何佛门比道门更易为百姓所接受?因为佛门求来世,道门求今生,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今生已经是如此疾苦,长生何欢?只有那些尽得人生之乐的权贵才会去求长生,而普通百姓就只能寄希望于来世,今生多积福德,好让来世能更好一些。故而权贵公卿多信道门,而小富之家和寻常百姓更信佛门。 现在南柯子说他有可能没有来世,如何不惧?今生已经没有希望,若是来世也没有希望,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人活一世,不就是图一个念想? 南柯子问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此人立刻答道:“不敢欺瞒老神仙,小人姓周,名叫周阿牛,是距此十里的周家村人士,我们村子在武德十年的时候,因为要躲避战祸,所以举家搬入此地,至今已有七年的时间。” 南柯子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问道:“你怎么晕倒在这路边的?” 周阿牛顿时面露犹豫之色。 南柯子眼神一厉,“如实回话!若是敢有半句虚言,后果自负!” “不敢欺瞒老神仙,不敢欺瞒老神仙。”周阿牛连忙说道:“小人曾、曾经在山中发现了一座大墓。” 第十三章 墓冢疑云 根据周阿牛所说,他居住的周家村为避战祸而躲入这北邙山的三不管地方,村民都是同一宗族,虽然开荒艰难,生活贫苦,但是因为没了盗匪和苛税之故,倒也与世无争,与外界接触也就是每月派人去北芒县中换取一些盐、茶、布帛等物。 周阿牛在周家村就是个普通村民,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有一天他在耕地时遇到了一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兔子,想要吃点荤腥的周阿牛便追着这兔子,一路来到一处荒无人烟的深山之中,当时的周阿牛也并未在意,毕竟北邙山三十二峰,这样的荒山荒地处处皆是,可就在这个时候,那只兔子忽然不见了踪影,不甘心的周阿牛不愿白跑了这么多路,便在周围寻觅起来,结果他一不小心踩在一片松软土地上,整个人便跌进了一条甬道之中。 说来也是奇怪,在他跌入甬道后不久,原本漆黑的甬道瞬间亮起了一盏盏长明灯,好似一条火龙。 接下来,他循着甬道前进,走到尽头处,是两扇大门,不是寻常的石门,倒像是青铜材质,他又不是盗墓贼,对于这等东西自然束手无策。接着他又去了甬道的另外一端,发现是一条死路,被泥土封死,甚至可见树根等物。 最后他只能循着原路返回,幸好他跌下来的地方不高,也就寻常屋顶的高度,他把那些塌陷下来的泥土堆积于一处,然后踩在这泥土上,勉强爬了出来。然而就在他回到村子不久,身上就开始生出这种黑色恶疮,不仅仅是脸上和脖子上,还有衣服下面看不到的地方,都生满了恶疮,他这才发觉事情并不寻常,村里没有郎中,于是他就想要去外面找个郎中寻医问药,没想到刚刚走出村子不远,便头晕恶心,浑身无力,一头栽倒在路边。 听完周阿牛的话,李玄都和南柯子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数。 周阿牛所说的周家村,想来就是他们先前看到的炊烟升起之地了,因为他们两人是由北向南而行,而那村子位于正西方向,并不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那么周阿牛由西向东北方向而行,刚好与他们的必经之路形成一个交叉,那也在情理之中。 周阿牛身上有煞气环绕的原因也很好解释,八九不离十就是那座大墓的缘故,而且根据周阿牛的叙述,此时大墓虽然还未完全开启,但是已然初见端倪,按照道理而言,大墓是不可能埋得这么浅的,可周阿牛跌落的地方与甬道地面距离才不过一人多高,那么南柯子便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座大墓其实是在自行上升,从地底深处升上地面,待到大墓完全破土而出之时,便是那太阴尸出世之日。 这种上升,不同于有高人指点的点穴建墓,自然会牵动、破坏周围的地脉地气,甚至会使一个风水府邸变为一处凶地,灵气化为煞气,天现异象,故而正邪两道的高人才会生出感应,通过推算得出太阴尸将要出世的讯息。 现在南柯子和李玄都要寻出太阴尸的出世之地,便要从这个周阿牛的身上入手,好在南柯子喂他服下一颗丹丸之后,暂时压抑下了煞气余毒,让周阿牛对于南柯子敬若神明,当南柯子提出要去看看那座大墓以免其害人更多的时候,周阿牛虽然流露出几分畏惧之色,但还是答应下来。 不过南柯子心里也清楚,他给出的那颗“九阳丸”不过是强行提起了周阿牛体内的一口阳气,使其暂时压制下体内的煞气,待到丹药的药效一过,煞气还是会立刻反噬,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如果没有这颗“九阳丸”,此时周阿牛现在就要身死,有了“九阳丸”,便可以再多活个两三日,至于根治的办法,不是没有,而是代价太过昂贵,远非寻常人可以负担,就算是南柯子,也没这个身家,非要动用宗门的财力不可。 决定好动身之后,南柯子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道术本质是以假作真的缘故,所以道门中有句话语叫做:“遣山岳轻如芥子,携凡夫难脱红尘。”虽说此言略有夸大之嫌,但也说得在理。同时佛家又有云:“骨肉凡胎,重似山岳。”所以许多术法,对于凡人难有作用,就好比那玄而又玄的“阴阳门”之术,身无修为的普通人根本无法通过,若是强行通过,不死也要丢掉大半条命,此时南柯子也是如此,若让他一人飞腾而行,倒也不难,可再带上一个凡夫俗子,那就是难如登天了。 同理,许多厉鬼道行通天,可以呼风唤雨,改变天时,可偏偏就是搬动不了自己的生前遗骸,一旦被人拿住,便是一个天大的把柄。 反倒是武夫没有这方面的限制,有多大的力气做多大的事情,虽然没有“阴阳门”这等取巧手段,但也没有诸多限制,正所谓有得就有失,这也是武夫和方士的各有优劣所在。 李玄都看出南柯子的窘迫,主动开口道:“由我带着他便是,就是不能腾空御气而行,只能在地面奔行。” “足矣,足矣。”南柯子摸着山羊胡子道:“正所谓‘遣山岳轻如芥子,携凡夫难脱红尘。’像那等妖孽鬼物之流捉拿凡人,不过是以狂风拉扯着就地而行,不能带到空中去,像这样的手段,贫道也会,可难免不太好看,就有劳李先生了。” 这番话却是说给周阿牛听的了,毕竟李玄都身为同道中人,哪有不懂这些的道理,而周阿牛一介凡夫俗子,自是不懂这些,南柯子刚刚在他面前竖立了老神仙的身份,却是不好随意破功。 周阿牛听得一惊一乍,原本心中略有疑虑,不过见这位老神仙轻轻一跺脚,身形一跃,竟是真得飞到了空中,悬而不坠,不由得对这位老神仙的敬畏更深。 至于南柯子先前对敌,为何不用这“御风术”,而是要用那“甲马”,那就好比是骑马,会骑马是一回事,能在马背上弯弓搭箭又是另外一回事。同理,南柯子能够御风而行是一回事,在御风而行的同时能与人斗法又是另外一回事,一般只有到了天人境之后,方能真正随心所欲地御虚凌空,所以与人交手时,南柯子老老实实地在下地而战。 还没等周阿牛感叹完老神仙的神仙手段,他就感觉到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就是一花,待到他重新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那位说话不多的李先生带着行于一棵棵参天大树的树冠之上,只是在看似一踩就断的树枝上轻轻借力,便可跃出极远的距离,使得他两耳中尽是风声,而所去的方向正是周家村的方向。 他再勉强回头望去,只见那位老神仙就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天上飞着,心中愈发敬畏。 就在此时,李玄都问道:“你说的大墓,在你们村子的什么方位?” 周阿牛赶忙回过头来,回答道:“大概是在西北方向。” 李玄都没有说话,就在他们头顶的南柯子从褡裢中取出罗盘,调整了一下方位,道:“西北方向果然有阴气滋生,应该不会错了。” 李玄都猛地一个停顿,踩在一根比较粗壮的枝干上,正当周阿牛有些疑惑的时候,就见李玄都脚下狠狠发力,直接踩断了这根枝干,借这股反震之力,带着周阿牛猛然一跃,一掠近百丈。 第十四章 火龙焚山 如此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行出百余里的路程,周阿牛眼前一亮,指着下方道:“就是这里了。” 李玄都立刻停下身形,环顾左右,道:“此地距离周家村近百里之邀,你是如何来到此地的?要么是有意为之,要么……” 不等李玄都把话说完,周阿牛已经赌咒发誓道:“小人对天发誓,真的没有半句假话,否则小人下辈子不得超生!” “都不得超生了,哪还有下辈子。”南柯子也从空中落下,接口道:“要么是你说了假话,要么就是那只兔子有问题了。可自古以来,容易成精的妖物,无非就是胡、黄、白、柳、灰,至多再加上一个九命之猫,可没听说过兔子成精的。” 所谓“胡黄白柳灰”,指的是辽东萨满教极为推崇的五种“大仙”,所谓萨满教,传自于金帐汗国,乃是金帐汗国的国教,信奉长生天。因为金帐汗国频频侵扰辽东的缘故,也传至辽东三州,只是辽东境内的萨满教与金帐汗国的萨满教又有不同,不但信奉长生天,也信奉道门神仙和佛门菩萨,甚至连妖物也信奉,也就是所谓的“五大仙”,其分别是:‘胡’是狐狸,‘黄’是黄鼠狼,‘白’是刺猬,‘柳’是蛇,‘灰’是老鼠。 其中自是以狐仙最为有名,从禹帝治水,便有九尾白狐的典故:“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涂山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禹娶涂山氏族一女子,谓之女娇。取辛壬癸甲,禹行。十月,女娇生子启。启生不见父,昼夕呱呱啼泣。”再后来,又有帝辛、幽王等君王之畔有九尾之狐出没的传说。 及至本朝,也不乏传闻,说那位祸乱朝堂的太后娘娘,乃是一只九尾天狐所化,不知是真是假。 李玄都道:“该来的总是要来,我们先去看看再说其他。” 在周阿牛的引领下,三人来到了他先前所跌落的地方,果然那个坑洞还在,只是其中燃烧的长明灯已经熄灭。 李玄都观察片刻后,道:“我先下去看看,道长就守在这里,以防不测。” 南柯子从褡裢中取出一叠符纸交给李玄都,沉声道:“那你小心些,此地不容小觑。这些辟邪、破瘴、镇煞的符篆,兴许有用。” 李玄都没有推辞,接过符篆之后,纵身跃入甬道之中。 进入甬道之后,因为没了长明灯的缘故,漆黑一片,不过也难不住李玄都这等境界的武夫,无论是听音辨位,还是夜间视物,都是足以行动自如,要么佛家怎么会说习得六神通之后,天下之大都大可去得。若是有修成“天耳通”的高人,便可听得气息流动之声,墓中蛊虫爬动之音,甚至是岩石风化破碎的极细小动静,都尽收耳底,就是没有双眼也无紧要。先前在明升客栈的时候,李玄都曾经想过是否要将“坐忘禅功”传于玉清宁,以弥补其双眼失明,故而才会出言相问,只是玉清宁言道无事,却是让李玄都不好再提,反正不急于一时,日后他去看望小丫头,也免不了要与玉清宁打交道,那时再说也是一样,于是便将此事暂且搁置不提。 沿着墓道走了大概里余距离,甬道到了尽头,此处的气息也变得森冷潮湿,李玄都不得不以自身气机化作火气,方能将手中的符篆点燃,将周围的阴气煞气稍稍驱散之后,借着符篆的火光可以看到,挡住去路的的确是两道青铜大门。 青铜大门雕刻着各种珍奇异兽,在异兽之间又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被极尽威严华美。 李玄都不懂这些铭文的含义,但是曾经见过,应是上古时的文字,他那位早亡的大师兄喜爱古物,曾经收藏了一只大鼎,上头刻着的就是这类文字,他也曾询问过大师兄,大师兄语焉不详,只是说这些文字乃是古时的祭天祈福之语。 李玄都尝试着运起气机,一掌拍在青铜大门之上,不出所料,两扇青铜大门纹丝不动。他又拔出腰间的“冷美人”试了试,还是没能留下一丝痕迹。 李玄都知道此门不是自己可以打破的,便沿着原路往回走去,又去了甬道的另一头,果真如周阿牛所说的那般,被泥土封堵,泥土中还有从上方蔓延下来的树根等物,看来已非一日。 李玄都从入口重新返回地面之后,南柯子问道:“底下情况如何?” 李玄都摇头道:“煞气是有,不过对我们来说并不算什么难题,可那两道青铜门却是有些古怪。” 李玄都故意加了个“我们”二字,意思很明显,煞气的确很厉害,别说是普通人,就算是抱丹境、玄元境修为的人进去了,在不防之下都有性命之忧,之所以这么说,也还是顾及到周阿牛的情绪。 老道人想了想,问道:“要不贫道也下去看看?” 李玄都摇头道:“你我本就不是为了这太阴尸而来,能否打开那扇青铜大门都不重要,当下关键还是如何找到颜飞卿和苏云媗?他们可曾留下过子母符之一类的东西?” 老道人苦笑道:“当初苏霭筠这女子就是用飞剑传书通知了贫道,李先生也是知道的,飞剑传书与飞鸽传书相差不多,就是速度更快一些,不过短短十余字的纸条而已,哪里来的什么子母符。” 李玄都疑问道:“那她就没说该如何通知她?” “说了。”南柯子道:“让贫道去北芒县寻找留守在那里的慈航宗弟子,然后慈航宗的弟子会以子母符通知于她。” 李玄都道:“那就只好先回北芒县去见慈航宗的人,不过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道长暂且留在此地,一来确保此地不会再生变故,二来顺便去看看陈阿牛的村子,是否受到了煞气的侵染。” “李先生说得有理,这等大墓凶物出世,煞气侵染方圆百里是常有之事,的确是该做些防备,能救一命是一命,功德无量。”南柯子点头应下:“那贫道就先去周家村一行,联络慈航宗的事情就交给李先生了。” 议定之后,两人分头行事,南柯子带着周阿牛去往周家村,而李玄都则是往北芒县而去。 与此同时,一名年轻道人来到了那座避暑行宫的门前。 不同于除了武斗什么都精通的南柯子,这位年轻道人除了与人斗法的手段之外,其他都比不过南柯子,可仅此一项,便让盘踞在行宫中的树妖如临大敌。 年轻道人看了眼地上残留的剑痕,以及先前斗法的痕迹,抿起薄薄嘴唇,抬头望向行宫时,双眼之中好似有熊熊烈焰燃烧,焚天煮海。 不见年轻道人动用什么道法,仅仅是其自身所散发的浓郁阳气,便让周围的鬼魅如遭日光普照,化作袅袅青烟,消散于世间。 本是行宫内一棵千年老桂的树妖女子作为此地的半个主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晰感受到这名年轻道人的修为之深,竟是比那个用白刀的剑士还要高出许多,而且她还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这名道人的身上肯定怀有异宝,最少也是上品法宝,若是她敢离开这座府邸老巢,没了地利之忧,只怕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要被这名道人给降妖除魔。 不过好在她还有这座行宫,占据地利之忧,只要她在这座避暑行宫之中,便等同强行拔升一个境界,这名道人也奈何不得她。 果不其然,道人注视片刻之后,并没有进入行宫的意思,而是挥手祭出一只似小钟又似灯罩的物事,瞬间九条火龙翻腾,将行宫外的整座鬼林悉数毁去。 躲在避暑行宫中的树妖女子顿时欲哭无泪。 第十五章 又见太平 因为进入北邙山和离开北邙山并不是同一条路,所以李玄都离开北邙山的地界进入北芒县地界的时候,发现在路边有一座孤零零的客栈,有些似曾相识。 当他走进客栈的时候,却是脸色一僵。 因为在客栈的门前竖着一根矮矮的旗杆,上面挂着一面边缘已经破烂不堪的大旗,虽说因为此时因为没有风起的缘故,旗子只是无精打彩地耷拉着,但还是可以清晰辨认出上头的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四个大字银钩铁画,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如果李玄都没有看错的话,旗杆就是当日被钱行打断的那根旗杆,所以才会变短了许多。旗子当然也是当初的旗子,因为上头还有些许没洗干净的泥渍。 就在旗杆的不远处,有个干枯的老树墩,一名黑瘦少年正坐在上面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嘴角流出的口水,沿着他的下巴,挂出一条白亮的细线。在少年的脚下还趴着一条皮毛泛黄的土狗,懒洋洋地陪着主人一起晒太阳,虽然还没像主人那般直接昏睡过去,但也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夏末时节的下午,也不是芦州的怀南府,而是天气肃杀的的深秋时节和阴气深重的北邙山边境,但整座客栈都透出一股慵懒的意味。 也许这种慵懒意味便是太平。 李玄都又是向前走了几步,果不其然,趴在少年脚边的土狗立刻惊醒过来,省却了以前的审视步骤,直接开始冲着李玄都龇牙咧嘴,呜呜低吼,不过低吼了两声之后,便又熄了声音,歪了歪脑袋,似乎有些疑惑。 眼前这个人,虽然换了身人模狗样的衣裳,但身上的气味没有变。 老熟人啊! 李玄都蹲下身摸了摸它的狗头,高声道:“沈长生,还睡呢?我可要让老板娘扣你的工钱了!” “我再也不敢了!”正在梦中与元圣相会的黑瘦少年猛地一个激灵,竟是被吓得从树墩上跌落下来。 狗通人性,察觉到李玄都的亲近和熟悉之后,黄狗开始摇着尾巴绕着李玄都打转,还不时人立起身,李玄都干脆用双手抓住它的两只前爪。 当沈长生抬头望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幕人狗和谐的景象。 李玄都揉了揉土狗的脑袋,站起身朝沈长生微微一笑,道:“沈小哥,我们又见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沈长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既惊且喜道:“李先生?!” 李玄都笑问道:“客栈怎么搬来芦州了?难不成是青鸾卫找你们的麻烦了?可是以老板的本事以及太平山的名头,一个青鸾卫还不能把客栈如何才是。” 沈长生摇头道:“不是把客栈搬到了这里,用老板的话来说,这是开了一家分店。” “分店?”李玄都不由一笑,并不当真。 少年却是十分认真地说道:“老板说了,以后赚够了钱,也让我自己单独开一家客栈去。” 说这话时,少年的眼中闪着光,满是憧憬。 李玄都转开话题,望向土狗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沈长生笑道:“老板娘说做买卖就要发财,所以给它取名叫‘招财’,不过老板娘从来不喂它,是我把它从小养大的,我出去买东西或者干活的时候,都会把它带在身边。” 说话的时候,少年不住地往李玄都的身后瞅去,忍不住问道:“李先生,周姑娘呢?她怎么没有跟你一起?” 李玄都没有点破少年人的那点心思,道:“我把她送去玄女宗学艺,现在应该快到玉女山了。” 少年和小丫头一样,也是个没城府的,闻言之后,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失落,小声嘟囔道:“要学道哪里不行,太平宗也是一样的。” 李玄都假装没有听到,说道:“在外头站了这么久,还不请我进去?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沈长生赶忙去客栈大堂给老板娘报喜:“老板娘,李先生来了,就是那个你说很像袁飞雪袁大家的那位李先生!” 袁飞雪,曾经名满帝京,犹以旦角为最,被盛赞为‘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其唱腔是为帝京四大绝之首。 李玄都闻言不由苦笑,与沈长生一道走入客栈。 一楼大堂还是老样子的格局,除了柜台之外,摆着十几张八仙桌和配套的长凳,老板娘也还是老样子,穿着一件团花比甲,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的长凳上,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只是不见了柜台后算账的老板。 见到李玄都之后,老板娘的眼前一亮,将手里的瓜子壳随手一撒,从长凳上袅袅起身,“老娘还以为是这兔崽子骗我,没想到真是李公子。如果早知道李公子来了,妾身一定是要出门相迎的。” 李玄都摆手道:“不敢让老板娘如此。” 说话间,老板娘莲步轻移,已是来到李玄都的身边,伸手捏住李玄都的衣袖,道:“李公子这件衣裳是什么料子的?可真是好,还有这做工,寻常小地方可做不出来。” 李玄都无奈,只能稍稍退后,与老板娘拉开几步距离,问道:“老板娘,怎么来中州开店了?而且还选了这么个偏僻地方。” 老板娘这才收回手掌,见李玄都问起这一茬,有点心不在焉道:“还不是当家的算了一卦,说是在北边有财运,让妾身这个妇道人家带着沈长生这个兔崽子,千里迢迢地来到这块鬼地方开店,每天半夜都是鬼哭狼嚎的,引得招财也叫个不停,真是要烦死个人。听说那座县城里也是闹鬼招妖的,虽说还没听说有死人的消息,但是已经疯了好几个,也不是妾身吓唬公子,如今这地儿不太平,不管有什么事,尽早办完尽早走,若是走得稍晚一些,恐怕就走不掉了。” 李玄都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抱拳道:“谢过老板娘提醒。” 老板娘一笑道:“什么谢不谢的,就是提个醒,再者说了,这些鬼啊怪的,我也没亲眼见过,都是听人家说的,说不定都是骗人的,李公子一听一乐就是。” 李玄都不置可否,转而说道:“既然到了老板娘的客栈,没有调头就走的道理,怎么也要在老板娘这里吃过一顿饭之后再走。” 老板娘立刻对沈长生一招手,“先给李公子上一壶花雕酒,他爱喝这个,再给李公子来一盘我们客栈招牌的酱牛肉,肉用那头摔死的牛,别用那头病死的,不干净,快去。” 沈长生应声而去,李玄都和老板娘一起入座,李玄都问道:“老板呢?” 老板娘不以为意道:“留在怀南府看家呗。” 李玄都“哦”了一声,调侃道:“那夫妻二人岂不是要长此分居?” “这不是李公子来了吗。”老板娘似笑非笑道。 李玄都只能败退告饶。 老板娘坐在李玄都的对面,正色问道:“公子这段时间都做什么了,怎么到这儿了?” 李玄都道:“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那个苦命的丫头送到龙门府,至于为何来这儿,则是因为寻找两位朋友。” 正说着,沈长生拿了一坛酒和两个白碗,老板娘接过酒坛和白碗,揭了泥封,倒酒入碗,花雕酒浓而不浊,酒香四溢,光是看一眼,嗅一鼻,就有些醉人。 老板娘端起一碗酒,道:“李公子上次留下的银票还有些富裕,这坛酒就当是妾身请公子的。” 第十六章 又不太平 李玄都正要伸手端碗,就听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似是有人正朝客栈走来。 “好狗不挡道!” 一个阴鸷嗓音响起,然后就是招财的呜咽声。 紧接着三个汉子大步走进大堂,为首一人,身着一袭锦衣,三角眼,鹰钩鼻,满脸戾气,在他身后的两个汉子,也不似良善之辈。 锦衣汉子扫视客栈一周,目光落在老板娘的身上,舔了舔嘴唇,笑道:“没想到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还有这么标志的娘们。” 老板娘放下手中的白碗起身,脸上已经经挂了笑容:“几位客官吃饭还是住店?” “你就是老板娘?”阴鸷男子上下打量了一遍老板娘,又把视线转向坐在老板娘对面的李玄都,“一桌子喝酒吃饭,那你就是老板了?” “嘿!”在他身后的一名汉子笑道:“还真是老牛吃嫩草。” 老板娘再怎么风韵犹存,毕竟是上了年纪,眼角等细微处和身上的气态都遮掩不住。李玄都再怎么老江湖,面相是还是个年轻人。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端起白碗轻呷了一口。 阴鸷汉子见李玄都不搭理他,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正想要发作,端着一盘酱牛肉的沈长生从后厨进了大堂,高声道:“酱牛肉来咯!” 沈长生这冷不丁地一嗓子,把几个汉子吓了一跳,循声望去,见是个肤色微黑的半大少年,立时有个汉子骂道:“小贼叫什么?找死呐?” 沈长生被“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没端稳手中的牛肉。 为首的阴鸷汉子望向这盘酱牛肉,又嗅到了那边的酒香,不由得馋虫大动,讶然道:“没想到这荒郊小店,除了漂亮娘们,倒还有几样好东西。” 他又看向沈长生,吩咐道:“小子,把你们这儿最好的的酒和最好的菜都给老子来上几样!” 沈长生似乎被“吓”得不轻,把手中的酱牛肉放到李玄都的桌上之后,又一阵风似的往后厨跑去。 老板娘便要起身去后厨帮忙,只是在经过那锦衣汉子的时候,那锦衣汉子却是突然出手,想要抓住老板娘的腰肢,然后再轻轻一带,便要让这位徐娘半老的老板娘倒在他的怀中。只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老板娘竟是轻轻转身挪步,便躲过了他的手掌,然后带起一阵淡淡香风,往后厨去了。 那锦衣汉子吃了一惊,脸上虽然不显,但是语气中多了几分慎重,“看来敢在这荒郊野岭里开客栈的,都不是简单人物,这儿怕不是一间黑店。”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玄都终于开口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吆喝,还忘了有个老板。”一名汉子撸起袖子,露出粗壮手臂上的蟒蛇刺青。 在江湖上,在身上刺青是有规矩的,什么帮什么门派纹什么样的图案,这条蟒蛇刺青也许在江湖上大有讲究说法,可惜李玄都还真没关心过什么小门小派,始终关注的还是正邪二十二大宗门,至多再加上个青阳教和萨满教,所以他还真不知清楚这条蟒蛇代表了什么。 于是李玄都伸出手掌,朝桌面上那坛已经揭开泥封的上等花雕轻轻一拍,酒坛顿时划出桌面,轻轻撞在那名汉子的胳膊上,这一拍用上了隔山打牛的巧劲,酒坛完好无损,甚至没有洒出半滴,若是此时有人从坛口望去,可以看到坛中的花雕酒正如漩涡一般飞速旋转,被酒坛撞到的那汉子更是一个站立不稳,向后连退三步,然后又见那酒坛按照滑出的轨迹又重新滑回桌面,与原先位置丝毫不差。 两名汉子面面相觑,他们也算是识货之人,自然看得出此举的震慑意味更多,否则刚才酒坛的那一撞,就不是倒退三步那么简单了。 为首那汉子轻咳一声,脸色如常,带着两名汉子坐到另外一张桌上去。 李玄都便也不再搭理他们,又端起倒满了花雕酒的白碗,凝视着碗中的清澈酒液,若有所思。 这时沈长生又从后厨走出,一只手提着酒坛,一只手端着切好的酱牛肉,放在了那三名汉子坐着的桌子上,只是不见了老板娘的身影。 客栈大堂内,气氛变得凝重,只有喝酒和吃饭的声音。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不知是李玄都的运道不行,还是这座太平客栈的分店就是天生不太平,没过多久,又陆续有客人登门,倒真是宾客盈门。 这些客人也都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有身着青衣的青鸾卫,有黑衣皂靴的皂阁宗弟子,有疑似青阳教的人马,还有一伙暂时看不出根祗的江湖散人,分坐了大堂里剩余的桌椅。 人一多,倒是忙坏了沈长生,招呼客人、上酒、上菜,几乎一刻也不得闲,李玄都则临时充当了一把老板的角色,也不喝酒了,干脆站到柜台后面,伸手敲了敲柜台的桌面,道:“诸位,来的都是客,先把账结一下。” 立时就有人道:“哪有先结账后吃饭的道理?” 李玄都望向说话的那人,是个身着青衣的青鸾卫,将一柄文鸾刀拍在桌上,寻常人见到这把刀就要怵上三分。 李玄都对此视而不见, 面无表情道:“几位面带戾色,身怀兵刃,恐怕不是来吃饭那么简单的,我怕待会儿找不到人结账,现在酒菜已经上了,我让几位把账给结了,有问题吗?” 这话说完,最先来到客栈的三人中有一人起身,来到柜台前,丢下一锭分量十足的银子。 有了这三人的领头,其他人也不好去当那个出头的椽子,再者说了,行走江湖的,多数不是缺钱之人,最起码不是缺这点银钱的人,于是也纷纷来到柜台前,有丢下一锭银子的,有丢下一块金锞子的,也有直接丢下一枚太平钱的,更有甚者,还有人丢了一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 如果从做买卖的角度来说,已经是赚大发了。 李玄都用银票将银锭、金锞子、太平钱一卷,径直去了后厨。 后厨中,老板娘正靠在盛放食材的架子上,手里竟是端着一根烟杆,翡翠烟嘴,乌木烟杆,黄铜烟锅,在靠近烟锅的位置还挂了个盛放烟草的荷包,一看便是老烟枪的做派。 老板娘吐出一团烟雾,面容在烟雾后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眯起一双丹凤眸子,道:“李公子怎么来后厨了?” 李玄都将钱财往旁边的桌上一放,道:“这是前面结账的银钱,虽说都是些江湖草莽,但对于老板娘来说还不算什么棘手人物。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久留了。” 老板娘在桌角上磕了磕烟锅里的烟灰,笑道:“李公子这是要把妾身这个妇道人家和一个半大孩子留在一群豺狼之间?就不怕我们娘俩被这些人生吞活剥了?李公子于心何忍呐。” 李玄都无奈道:“老板娘,这样说可就没意思了。如果这些角色都能算作豺狼,那么太玄榜上的人又算什么?上古荒兽?” 老板娘摇了摇头,正色道:“有些事情,我一个人不好处置,还是希望李公子能援手一二。” 就在说话之间,客栈大堂中又来了一名少女,黑色的长发,黑衣黑裙,黑色的腰带,黑色的长靴,戴着黑色浅露帷帽,手中还握着一把黑色剑柄和黑色剑鞘的长剑。 少女来到客栈大堂之后,环视一周,竟是将满屋的江湖好汉视作无物,径直走向李玄都的桌子,然后将手中黑剑往桌上一拍。 第十七章 江湖传言 剑分文武,“武剑”说得简单些,就是杀人的剑。至于“文剑”,则是指装饰性的佩剑,如书生负剑游学所用的剑,便是“文剑”。至于如何区分“文剑”和“武剑”,其实也简单,“文剑”带剑穗,“武剑”不带剑穗。 女子的这把剑,便是带着剑穗。可是看女子的这身打扮,又像是江湖中人,可着实让人有些看不懂了。不过再细看,剑穗却是结成一个古篆“慈”字,立时有人认出了此剑的根祗,唯有慈航宗嫡传方能悬挂此等剑穗,那么来人的身份也不言而喻,乃是一位慈航宗的嫡传弟子。 宗门之中,是否嫡传,就如世家之中的嫡庶之分,其实师徒和父子是何其相似,一个父亲会有许多个儿子,一个师父也会有许多个徒弟,最终继承师父衣钵的便是正宗嫡传,这一脉便是大宗,其他师兄弟则是小宗。就拿天乐宗来说,醉春风、丑奴儿、百媚娘便是同出一脉的大宗,也就是嫡传,而凤楼春等人则是出自小宗,故而破阵子身死之后,醉春风、丑奴儿、百媚娘等人占据了宗内的所有高位,也唯有同出大宗的百媚娘等人才有资格与醉春风争夺宗主大位,所以醉春风才要启用小宗的凤楼春等人来制衡百媚娘。 这名女子既然是慈航宗的嫡传弟子,那么身份就相当不俗了。 客栈中骤然安静下来,气氛变得压抑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那名黑衣女子的身上,说起慈航宗的女弟子,绝大多数江湖人对她们的印象都是白衣如雪,青丝如瀑,个个不食人间烟火,好似天上下凡的仙子,可这样一袭黑衣的慈航宗弟子,却是少见。 就在这时,一个皂阁宗出身的老者起身开口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慈航宗的苏小仙子,怎么不跟在苏大仙子的身边,反而是来这座荒郊偏僻客栈?” 被称作苏小仙子的少女却是没有理会这个老者,径直坐到桌前,屈指一弹,将李玄都已经用过白碗摊弹开,然后拿过老板娘那个还未用过的白碗,喝了口酒。 她一袭黑衣,愈发衬得肤白如雪,面无表情道:“我去哪里,与你何干?” 老者的脸色顿时一黑,不过却是没有发作,而是眼神阴沉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不是他不想发作,实不能也。 苏大仙子,说的自然是名满天下的苏云媗,而这位苏小仙子,既是苏云媗的师妹,也是她的堂妹,名叫苏云姣,根骨不凡,资质过人,虽然未能登上少玄榜,但有人推测,在颜飞卿、苏云媗这批人下榜之后,便能由她接替苏云媗的位置,毕竟今年的她才刚刚十八岁,再过五年,也只是二十三岁而已,还有着大把的时光。 如今的苏云姣还在先天境打根基,未能踏足归真境,虽说比不了李玄都可见昆仑的先天境修为,但也不是寻常先天境可以比拟,大约与牝女宗的孙鹄在伯仲之间。事实上两人也曾经有过一番交手,未分胜负。 这位苏小仙子的到来,正在后厨中的李玄都自然也知道了,对吞云吐雾的老板娘道:“又有客人到了,这就是老板娘说的……麻烦?” 老板娘轻轻吐出一口袅袅青烟,不置可否。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我懂了,麻烦的不是一个苏小仙子,而是她身后的苏大仙子,乃至于整个慈航宗。” 老板娘道:“李公子真乃聪慧之人。” 李玄都道:“正好我这次就是来找慈航宗的,两事并作一事,倒也不算麻烦,只是我帮老板娘出头,老板娘打算如何谢我?” 老板娘妙目一转,反问道:“李公子想要妾身如何谢你?难不成是以身相许?且不说妾身已经嫁人,就算没有嫁人,如今也已是人老珠黄,蒲柳之姿,如何配得上李公子这般年轻才俊。” 李玄都不理会老板娘的调笑,正色道:“我只希望老板娘能对我坦诚布公,说一下开设太平客栈的用意,为何要将一座鬼店改作太平客栈,为何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北邙山边境来开什么太平客栈的分店,又为何与慈航宗有了干系牵扯。当然,如果老板娘不愿意说,我也不会强求,可我也不会帮老板娘就是了。” 老板娘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干脆是收起了烟杆,道:“看来李公子知道的还不少,竟然连客栈的前身都知晓了。” 李玄都道:“机缘巧合而已。” “不管是不是机缘巧合,既然李公子能够知晓此事,也算是个有缘之人。”老板娘道:“也罢,只要你帮妾身赶走外头那个小丫头,妾身就与李公子好好说道说道。” 李玄都点头道:“我这就去会一会这位苏小仙子。” “不急。”老板娘道:“先让那个丫头把外头的一群人给赶走,李公子再去动手,岂不是更省力气?”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那些人是为何而来?” 老板娘道:“为财而来,有人放出了消息,说客栈中有一颗价值连城的妖丹,若是拿来吞服,可涨数十年修为。” 李玄都望着老板娘,缓缓说道:“客栈中只有老板娘和沈长生,至多再加上招财,沈长生和招财且不去说,就说老板娘的深浅,连我都看不出来,就凭外头那些三流角色,也敢来杀人劫财?” 老板娘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道:“第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第二,外头那些人只是一些探路的小卒子而已,真正的高手还没有到。第三,那个放出消息之人,说妾身有伤势在身,只有全盛时的五成修为,仅仅相当于一个普通归真境而已。” 李玄都微微皱眉:“老板娘几次三番提到这个所谓的放出消息之人,此人又是如何取信于旁人?” “其实就算我不说,李公子也能猜出这个人的身份。”老板娘道:“不是旁人,正是那位慈航宗的苏大仙子,她放出去的消息,在旁人看来,岂能有假?” 不等李玄都发问,老板娘已经继续说道:“至于她的用意如何,还要牵涉到太平宗,就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了。” 李玄都心头一动,想起平安县城的龙家之事,心中有了一个大概猜测,道:“那位苏大仙子的用意,我也许知道一二。老板娘与太平宗的关系匪浅,如今太平宗又行封山之举,若是在老板娘的身上做些文章,以此查看太平宗的反应,应是再好不过了。” 老板娘猛地怔住,一双丹凤眸子盯着李玄都,过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是妾身小看李公子了,没想到李公子就连这些隐秘之事都知晓,那妾身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正如李公子所言,苏云媗的确有此算计,在芦州的时候,毕竟就在太平宗的眼皮子底下,她还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如今妾身独自出行,她终于是出手了。” 李玄都闭上双眼,陷入沉思。 颜飞卿曾经说过,这四年来,他与张鸾山并无太多来往,反倒是苏云媗与张鸾山联系紧密,张青山、白茹霜、张琏山、马素珍等人,皆是受苏云媗与张鸾山的指派行事,颜飞卿对此并不知情。换而言之,以前他想不通张鸾山在拜托自己救人之后为何仍是派出了张青山等人,那么换一个角度来看,张青山和白茹霜第一次出现在太平客栈的时候,是否就已经有了试探之意? 另外,张鸾山也承认了他与宫官的合作关系。 如今,宫官试探闭寺的静禅宗在前,苏云媗试探封山的太平宗在后,若说着两件事与张鸾山没有关系,可能吗? 如果真是张鸾山在暗中指使,那么他究竟要干什么? 第十八章 苏小仙子 张鸾山说自己要救天下,可他到底要如何救天下,李玄都没有半分头绪,在这个时候,他也不好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思下去,只能暂且搁置一旁,待到日后去慢慢细究。 也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大堂中传来了呼喝打斗之声,想来是几派人在一言不合之下,终于大打出手。 不多时,沈长生跑进后厨,道:“老板娘,李、李先生,不好了,前头打起来了,那个姓苏的女人,一个人打十几个人,有两个人被当场打死了,还有几个见势不妙扭头就跑,也被那姓苏的给打趴下了,怎么办?” 老板娘又拿起了烟杆,点燃烟叶之后也不说话,就是望着李玄都。 沈长生自然也顺着老板娘的视线望向这位李先生。 李玄都拍了拍腰间的“冷美人”,对沈长生道:“也罢,你留在这儿陪着老板娘,我出去收拾残局。” 沈长生重重点了点头。 当李玄都回到大堂的时候,发现这儿已经是一片狼藉,桌子、凳子、桌子上的酒菜、以及刚刚还在吃饭的人,碎了一地,也倒了一地,唯有自己先前坐的那张桌子还算完好,此时一名黑衣少女正坐在桌子前,一柄黑色的带鞘长剑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 李玄都不得不迈大步子,踩在各种污秽和各种残骸的间隙中,来到这少女面前,低头看了眼桌上属于自己的那个酒碗,道:“这位姑娘,在别人家的客栈里大打出手,未免有些不太像话。” 黑衣少女抬起头,望向李玄都,冷冷道:“你算什么东西?” 李玄都没有答话,也没有动怒, 他是个自持身份的人,或者说他还是个残存着几分傲气的人,傲气不是一味对旁人盛气凌人,而是不与某些不如自己的人一般见识。 不管怎么说,他与苏云媗都是平辈论交,这个苏小仙子是苏云媗的晚辈,也就是他的晚辈,她可以出言不逊,李玄都却不想与她一般见识,如果此时他反唇相讥,那么与骂街的泼妇何异? 不过李玄都不说话,有人帮他说话。 “你又算什么东西?”却是沈长生从后厨探出个脑袋。 少女转过头,冷冷地望了沈长生一眼,目光犹若实质一般,只有抱丹境修为的沈长生立时吓得又缩回头去。 少女收回视线,又望向李玄都,冷冷道:“我知道你的境界不低,不是那些杂鱼可以比的。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行侠仗义也要分时候,更要讲究分寸,有些事情,不是你可以随便掺合的,小心引火烧身。就算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被卷到帝京之变中,还不是是落得个道消的下场。” 李玄都不由无奈苦笑。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种类似于“就算紫府剑仙如何如何,还不是如何如何”的话语,难不成自己现在已经成了前辈告诫后辈的反面例子? 当然,这些他曾经说给小丫头听的话语,现在又被一个晚辈原样还给了自己,这种感觉也颇为新奇。 已经多少年没有人跟他说这些江湖道理了? 少女见李玄都仍不答话,又看了眼后厨方向,笑道:“你不走也没关系,你大可尝试出刀便是,看看你的刀能不能救下那个贼人。此人从前朝帝陵中盗走妖丹,意图以此练就魔功,人人得而诛之!” 李玄都终于是开口道:“你真相信这座客栈里有什么贼人?” 少女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讽,“为什么不信?” 李玄都叹息一声,“就因为这件事是从苏霭筠口中说出来的,你就深信不疑?” 少女苏云姣脸上的讥讽神情渐渐敛去,知道这件事是由她姐姐苏云媗的口中传出不算什么,可“霭筠”二字却是不一样了,这是姐姐的表字,除非是熟识之人方能知晓,眼前之人是如何知晓的? 难道眼前之人也是姐姐的故交,或是敌手? 最了解你的人正是你的敌人,这句话可不是白说的。 只是她仍旧谈不上惧怕。 虽说眼前之人的境界不低,甚至比她还要高出一筹,可那又如何? 慈航宗有一门极为重要的功课,就是辨识各宗高手的相貌,无论正邪,除了寥寥几人之外,各宗高手的画像应有尽有。在她的印象中,无一人的相貌与此人的相貌相合。 若无宗门支撑,不过是无根浮萍一般的江湖散人而已。 江湖散人,要么给权贵人家看家护院,要么投靠各大宗门吃些残羹剩饭,一群断了脊梁的走狗,摇尾乞怜而已。 在她身后,还有她的姐姐苏云媗,还有她的师门慈航宗。 何惧之有? 李玄都道:“看来苏云媗的城府,你是半点也没学到,不过这样也好,喜怒都挂在脸上,总比藏在心里要好。” 苏云姣淡然道:“报上姓名,不要在这藏头露尾地故作指点江山之语。” 李玄都笑道:“有些话,我以我的身份来说,没有半点问题,可总有人觉得我是在装腔作势,无非是觉得我的身份配不上我说的话,说得直白一些,装什么大尾巴狼,是这个意思吧?” 少女冷着脸点头道:“还算有些有点自知之明。” 李玄都笑了笑,径直坐到少女对面的位置上,开门见山道:“姑娘,我知道你是谁,你姓苏,名云姣,慈航宗的苏小仙子,苏云媗的妹妹,颜飞卿算是你的姐夫,这些我都知道,可我没有跑,还是坐在这儿跟你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客栈里的气氛骤然一凝。 少女停下了正要端起酒碗的动作,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接着说道:“这意味着我并不怕你背后的那些人,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我也不会跟你好好谈,我不是圣人,我也有火气,就冲你刚才说的那些没大没小的话,我一巴掌把你拍出客栈,也没人能挑出个不是。” 苏云姣加重了语气,问道:“你到底是谁?” 李玄都道:“我姓李,双名玄都,与你姐姐苏霭筠,还有你的准姐夫颜玄机,都可以算是故交,还有你姐姐的好友玉女菀,我也算得上熟识。其实我这次本不想管这些闲事,可无奈我与这儿的老板娘算是旧相识,又受东华宗的南柯子所托要找慈航宗的人,这才找上了苏小仙子。” 苏云姣冷笑一声:“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难道不恭恭敬敬便是无礼?这是哪家的道理?”李玄都终于是有了几分不耐,“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都说我是你姐姐的旧相识,你还这般作态,非要逼我出手才肯甘心?” 苏云姣冷笑不语。 意思也很明显,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苏云媗所结交之人,无一不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之人,一个无名小卒口口声声颜玄机、苏霭筠,谁知道你是不是招摇撞骗? 李玄都点了点头,算是认可这个道理:“果然江湖上还是要手底下见真章。” 苏云姣按住桌上的黑剑,示意李玄都尽管出手便是。 李玄都没有拔刀的意思,只是说道:“记住,这是你自找的,不要打输了便回家找姐姐哭诉。” 话音未落,李玄都悍然出手。 出手之快,甚至让苏云姣没有来得及反应。 李玄都一身气机瞬间倾泻如雪崩山洪,两人之间的桌子顿时四散纷飞。李玄都身形瞬间欺近,打飞帷帽之后,露出一张清丽面庞,然后他单手按住这名女子的额头,“无极劲”迸发,直接将其打飞出去。 女子重重落地之后,还要挣扎着起身,就见李玄都身形一掠长虹,来到她的面前,又是一指,女子身形巨震,然后便没了动静。 第十九章 朋党之争 当苏云姣悠悠醒转的时候,就像一个宿醉酒醒之人,茫然了好一会儿之后,眼神中才有了些许神采。然后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浑身上下绵软无力。她挣扎了一下,也只能稍稍抬起头来,看到床边坐着一人,盯着他看了半天,这才完全清醒过来,认出此人就是那个对自己出手之人。 “这是哪里?你究竟是什么人?”苏云姣这才有些知道怕了。 李玄都道:“这里是客栈,我刚才已经说过,我叫李玄都,是你姐姐的旧相识,可是你不信,非要逼我出手,现在信了?我常说我那个师妹笨,没想到你比她还笨,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比苏云媗有福气。” 苏云姣强压下怒气,又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李玄都玩笑道:“你打坏了老板娘的客栈,我便把你交给苦主,等着你姐姐上门拿钱赎人。” 苏云姣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就站在窗边,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但可以看到手中拿了根烟杆,正在吞云吐雾,再看其身形,婀娜窈窕,想来就是李玄都所说的老板娘了。 苏云姣本想骂上一句贼子,可转念一想,自己此时就在人家的手中,还不是逞一时口舌之利为好,免得多吃苦头,毕竟刚才的事情已经是个教训,她只是自小被骄纵惯了,可不是真傻。 她这副想要骂人又不敢的样子,被李玄都看在眼中,不由笑道:“还不算无可救药,看来是苏云媗平日里太过操心天下大事,疏忽了对你的管教。” 苏云姣最是听不得这等口吻,心中再度火起,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低头不语,假装没有听到。 李玄都起身道:“我封住了你的两大丹田,你就不用多费心思了,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便不会把你如何。” 虽然苏云姣很想像许多豪杰之士那般,先是轻蔑一笑,然后说出一番类似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想从我口中问出半个字”的话语,但是她真得很怕疼啊,只能老实道:“请问。” 李玄都问道:“你身上有没有苏云媗留给你的子符?” 苏云姣一怔。 江湖争斗,一旦落入旁人之手,身上的须弥宝物自然也是成了他人之物,这些须弥宝物可没有什么滴血认主的说法,放在谁的身上谁就能打开,这也是当年李玄都能从众多手下败将手中得到各宗秘籍的缘故。 苏云姣也明白这一点,以己推人,自然以为自己的须弥宝物已经被人收走。 李玄都道:“我已经说过,我不愿与你为敌,所以你的东西我也没动。” 直到此时此刻,苏云姣才算是信了李玄都的说辞,不过她也可以说是记吃不记打的典范了,既然是姐姐的熟人,那便不能把她如何,于是又有了底气,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玄都也不与她计较这些,毕竟她这个性子以后惹出了祸事,也是苏云媗头疼去,说道:“除了我,还有东华宗的南柯子也要找你的姐姐,因为北邙山的阴气太盛,无法用‘寻踪纸鹤’和‘飞剑传书’的手段,所以我才北邙山中脱身出来找你们慈航宗的人,以子母符通知苏云媗。” 苏云姣还想再问,就听李玄都说道:“若是耽误了苏云媗的大事,以她的性子,你知道后果的。” 苏云姣立时打了个寒颤,对于那位姐姐,她是由衷地敬畏到骨子里,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苏云姣道:“你给我解开禁制,我拿给你。” 李玄都也不讨价还价,直接一挥袖,收回种入她体内的两道剑气。 苏云姣立刻坐起身,先是检查了身上的衣物,发现除了帷帽没了之外,都还算整齐,这才稍稍转过身去,避开李玄都的视线,伸出两指捻住脖子上的一根红线,轻轻一提,从胸前衣襟中拎出了一块观音吊坠,这便是她的须弥宝物了,然后从中取出一张灰白色的子符。 这等子符,为了防止落入外人之手,都有专门的催动手法,若是催动手法不对,便会直接自毁,母符也会生出感应,以作示警之意,所以李玄都也不催促,更没有想要拿过子符的意思。 苏云姣犹豫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眼李玄都,然后才以慈航宗的独门手法引燃这道子符,在子符燃烧的同时,苏云媗手中的母符也会随之燃烧。虽然子母符不能传递具体的文字,但好处在于可以无视距离、禁制,近乎于冥冥之中的感应,哪怕是北邙山的阴气也无法阻挡。 李玄都又问道:“燃烧子符之后,你们约定在哪里见面?” 苏云姣道:“我身上一共有三道子符,分别对应北芒县、师门和龙门府,刚才我用的是对应北芒县的子符,若是姐姐看到这道符,便会到北芒县最大的客栈寻我。” 李玄都轻声自语道:“又是客栈,难不成我这次重出江湖与客栈有缘?” 从头到尾,老板娘只是默默地靠着窗户吞云吐雾,没了平日里的风情,反而显得有些沉重。 李玄都设下一道隔音禁制,转头望向老板娘,问道:“老板娘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老板娘瞥了眼李玄都腰间的“冷美人”,忽然问道:“李公子认识天乐宗的人?” 李玄都顺着老板娘的视线望向自己腰间的“冷美人”,心思一动:“丑奴儿说她有一位太平宗的朋友,该不会就是老板娘你吧。” 老板娘点了点头,道:“正是妾身。说起来,妾身与丑奴儿也是十几年的知交了,这次妾身之所以会离开芦州来到中州,有一小半的原因在她身上。” “难怪。”李玄都恍然道:“老板娘的‘凤眼子’尅是立了大功,被百媚娘埋在‘琼楼’下面,生生炸断了醉春风的大阵根基,这才能顺利地改天换日。” 老板娘揉了揉眉心,道:“太平宗已经封山,为了把这些‘凤眼子’运下太平山,可是花费了好大的功夫,也赔上了不少人情,下次我去天乐宗,定要让这姐妹两人好好赔偿我才是。” 老板娘道:“李公子既然能得了这把‘冷美人’,想来在此事之中也是出力不少。” 李玄都一笑置之。 老板娘道:“先前说过要与李公子说道说道,那妾身现在直说了。” 李玄都做出洗耳恭听之态。 老板娘道:“妾身这次离开芦州有两件事,除了丑奴儿那件事之外,还有就是因为太阴尸之事,妾身夫妻二人对于太阴尸没什么兴趣,可是太阴尸出世却是关乎到龙脉地气的大事,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许多看似不关联的事情,其实是有一条草蛇灰线将其连起,所以妾身不得不亲自来这北邙山走上一趟,至于更深一些的东西,却是不好向李公子说明,还望李公子谅解。” 李玄都点了点头。 老板娘继续说道:“至于妾身与慈航宗的纠葛,李公子应该已经猜了个大概,这其中涉及到太平宗与正一宗之争。放眼整个正道十二宗,只有两杆旗,除了‘替天行道’的正一宗之外,就是‘太平无忧’的太平宗了,慈航宗的出手,未必没有正一宗的授意,这一点,妾身没有证据,只是猜测,李公子心里明白就是,切不可对外人说起。” 李玄都又是点了点头。 老板娘最后说道:“至于这位苏小仙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却是苏云媗聪明反被聪明误,她传出妾身盗取妖丹的传言,引得一帮江湖鱼虾蠢蠢欲动,可没想到她这个不明真相的妹妹也信以为真,愣头青似的打上门来,帮妾身解决了好些麻烦,依妾身看来,小丫头不算坏,就是性子不太好。待会儿李公子带着她去见苏云媗,妾身带着沈长生搬家,否则那些鱼虾后面的蛟龙来了,又是更大的麻烦。” 第二十章 一个好人 听老板娘说完这些之后,李玄都没有丝毫惊诧。 因为正道十二宗历来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利而聚,又因利而散,虽说从未彻底撕破过脸皮,但是内部争斗一直没有停止过,甚至可以一边与邪道大战,一边又龃龉不断。再往深里说,每个宗门也不是铁板一块,神霄宗的宗主与首席长老之争,天乐宗的醉春风和百媚娘之争,还有正一宗的颜飞卿和张鸾山之争,乃至于李玄都的师门,同样有他和那位三师兄之争。 小到一个风雷派,大到整个道门,处处是争斗,虽说争而不分,但与朝堂上的党同伐异已经无甚区别。结成朋党之后,不管近在咫尺,还是远在万里,朋比古交,牢不可破,故而弊端丛生。是其党者,不管贤与不贤,就百般庇护,不是同党,不管好与不好,就百般攻击;视朋党枯荣为性命,致大局道义于不顾。 正邪之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何尝不是整个道门内部的一次党同伐异? 不过对于这等事,别说一个李玄都,就是老玄榜上的神仙们也是束手无策,只能是随波逐流而已。 议定之后,李玄都带着苏云姣先行下楼,然后老板娘也随之下楼,对正在收拾大堂的沈长生道:“不用收拾了。” 沈长生一愣。 “我说不用收拾了。”老板娘的语气有些沉重。 “不收拾了?”沈长生诧异道:“那还怎么开店?” 老板娘淡然道:“先不开店了,带上招财,我们搬家。” 沈长生顿时苦了脸,嘟囔道:“又搬家,每次搬家都是我干活,你就在旁边看着。” 老板娘凤眼一瞪:“你说什么呢?再磨磨蹭蹭的扣你工钱啊!” 黑瘦少年缩了缩脖子,不敢反驳。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一声大喝:“想走!?” 这一声好似炸雷一般,震得客栈房梁上的尘土和墙上的墙皮簌簌落下,沈长生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然后眼前一晃,大堂中凭空多出一个人来。 少年眨了眨眼睛,再定神望去,发现真不是自己眼花,而是果真多出一个人来,长相平平,衣衫也是普通,一眼望去,没有什么能让人立刻记住的地方,只有嗓门真得很大。 沈长生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知道来人不是妖邪鬼魅,因为妖邪鬼魅之流断无这般大的嗓门,所以眼前之人八成是个江湖高手。 果不其然,来人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沈长生被他望了一眼,顿时感觉气血翻滚,胸口发闷,脸色发青。 李玄都无奈叹息一声,此时偌大一个客栈,一个妇道人家,一个只会惹事不会平事的小仙子,再加上一个半大孩子,无论怎么看,都该是李玄都这个男子出头才是。原本打算离开客栈的李玄都也不好走了,对苏云姣道:“苏小仙子暂且等我一二。” 苏云姣在李玄都的手上吃过苦头,也不敢忤逆于他,便站到一旁,压了压刚刚捡回来的浅露帷帽,遮挡了眉眼,打定主意自己绝不出手,就看好戏。 李玄都上前两步,挡在了沈长生的面前,然后毫不客气地与此人对视,两人目光一触,那人立刻全身一颤,双眼紧紧闭住,眼泪流淌。 李玄都淡然道:“阁下就只会欺负一个孩子吗?若是就这点本事,还是不要混江湖了,回家生儿子养孙子更好一些。” 来人大怒,不顾自己泪流满面,正要开口说话,门外又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嗓音:“这位公子倒是好俊的功夫,不知是哪宗哪派的?” 这句话带着淡淡的金陵腔,绵绵软软,如果说先前的那声大吼是一道雷,那么这女子的声音就像是一片云,悠悠荡荡地往人的耳朵里飘,也往心里钻。 可怜沈长生境界最低,修为最低,顿时感觉浑身上下变得燥热起来,皮肤下好象有许多小虫子在爬,小腹处更是升起一道热流,沿着脊椎一路向上,直冲脑门,一个踉跄,就像醉酒之人一般,晃晃荡荡地往前走去。 就在此时,老板娘拿起手中的烟杆,用烟锅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记,好似醍醐灌顶一般,又好似是洪钟大吕,将那些柔媚乱神的“云朵”都从他的脑海中给驱逐了出去。 沈长生这才清醒过来,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汉水浸透,手脚软绵绵的,几乎要站立不住,不得不扶住旁边的楼梯扶手,心中暗暗叫苦,这算不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 然后他朝门外一望,就见一个妖娆女子款款走来,那身段扭得,活像一条美人蛇,那腰肢,比老板娘的还细。那一双眼睛,更是勾心夺魄,还有就是那一抹胸衣下的风景,好生晃眼,真是罪大恶极,让少年郎有点脸红。 不过很可惜,女子的注意力并不在少年的身上,先是在老板娘的身上,然后又转移到了李玄都身上,望着这位带刀郎,粉面含春,眉眼带笑。 李玄都问道:“牝女宗的人?” 女子笑容骤然一敛,有些惊讶道:“这位公子好见识。” 李玄都道:“牝女宗六姬分为两派,一派是以为玄圣姬为首,清慧姬和摇月姬为辅,另一派是以广妙姬为首,风成姬和梵瑶姬为辅。你不是宫官的人,也不是广妙姬,你是风成姬和梵瑶姬中的哪一位?” 这一下子,女子却是真有些惊讶了,完全收敛了笑意,盯着李玄都缓缓说道:“奴家正是牝女宗的风成姬,却是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两位该不会是听信了苏大仙子的话语,来这儿夺取什么妖丹吧?” 嗓门很大的人立时说道:“少废话,把妖丹交出来!” 李玄都道:“且不说有没有,就算是有,为什么要交给你们?” 嗓门很大的人冷冷道:“好好说话你不听?” 李玄都有些无奈:“像你这般自大的人是如何活到今天的?难不成你也有个好姐姐?” 被这话刺了一下的苏云姣立时不满地哼了一声。 不过嗓门很大的人眉头听出其中的嘲讽意味,又是一声大喝,滚滚音浪犹若实质一般朝李玄都汹涌而来。 无数灰尘纷纷而落,沈长生不得不伸手捂住双耳。 竟是佛门“狮子吼”。 可李玄都却是浑然不觉,干脆利落地握住腰间“冷美人”的刀柄,然后拔刀。 剑意横空,将这声浪从中分开。 一刀掠过,刀势如迅雷奔泻。 那嗓门很大的人立时面如土色,体表有无数鎏金荧光散开,却是佛门的金身被李玄都这一刀破去。 此人脸色铁青,缓缓说道:“此事我记下了,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李玄都手腕轻抖,“冷美人”的刀锋立时在此人的咽喉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红线,然后道:“你们这些人有身后宗门作为依仗,还真是无所畏惧啊,自己性命都已经操于旁人之手,想着不是如何保命,而是问我名姓以求日后报复,在你的眼中,我就是这般心慈手软?真当我不敢杀你?” 来人凛然不惧,“你真敢杀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李玄都轻叹一声,说了句让这位真言宗高人有些听不懂的话语:“以前因为杀你这种人而牵扯出的仇家,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然后他用“冷美人”的刀腹将此人直接拍飞出去,“现在我想做一个好人。” 第二十一章 可杀可不杀 牝女宗风成姬的脸上再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笑意,除了凝重还是凝重。 这个自称想要做个好人的年轻到底是谁? 那个出身真言宗的莽夫,虽然只有先天境的修为,但好歹是先天境的山巅,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就这么被一刀拍飞出去,恐怕是寻常归真境也很难做到,最起码她自认没这个本事。 站在一旁的苏云姣则是多了几分幸灾乐祸,她没能从这个姓李的手中讨到好去,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姓李的哪里是什么先天境,一般归真境都不是他的对手,恐怕只有姐姐、姐夫这等高手来了,才能将其降服。 不过她又转念一想,此人口口声声说是姐姐、姐夫的旧相识,现在还要带着自己去见姐姐,可见不是信口开河,若真是旧相识,不但姐姐要责怪自己,而且自己还不能讨回今日之辱。想到这儿,苏云姣不由心情郁郁,也没了幸灾乐祸的心思。 李玄都没有收刀,以两指轻轻抹过冰白刀身,然后望向风成姬,问道:“可否退去?” 风成姬的脸上勉强挤出些许笑意,道:“不知公子姓甚名谁?不是奴家要与公子为难,只是知道了公子名姓,也好回去有个交代。” 李玄都干脆利落地答道:“我叫李玄都。” 风成姬沉默半晌,忽然低眉敛目,朱唇轻启,冲着李玄都嫣然一笑,好似春风喜雨,百花生媚。 在这一瞬间,沈长生又是心神激荡,脑子里变成了一团浆糊。 只是李玄都仍旧面无表情,平静道:“区区媚术,奈何不得我,莫要白费力气了。” 与此同时,老板娘又是一烟锅砸在沈长生的头顶上,让黑瘦少年瞬间回神,忍不住捂着脑袋喊疼。 “李公子的手段,奴家领教了。”风成姬向后徐徐退去,“奴家告退。” 待到风成姬退去之后,李玄都望了老板娘一眼,问道:“老板娘果真有伤势在身?” 老板娘答非所问道:“李公子该走了,苏大仙子可是素来不喜欢等人的。” 李玄都也不再追问,将“冷美人”收回鞘中,往门外行去。不用他多说吩咐,苏云姣自是乖乖跟在他的身后。 出了客栈不远便是驿路,苏云姣本想走在李玄都的后头,结果发现无论她如何变换步伐,李玄都始终都是与她并肩而行,于是便熄了这个心思,乖乖认命,与李玄都并肩而行,像是一对离开师门到江湖上历练的师兄妹。 才走了没多久,就又遇到了一队人马,不是真言宗,也不是牝女宗,而是皂阁宗,领头的是个先天境的老者,一身惨白麻衣,脸色雪白,满头白发,两个深陷的眼窝里是两颗绿油油的眼珠子,活像一个刚从棺材里爬出的活死人,让人见而生畏。 见他们也是往客栈方向行去,李玄都二话不说便拦下道路,由他来解决这个先天境老者,让苏云姣去对付那些小喽啰,苏云姣本就因为被李玄都擒住的缘故而憋了一肚子火,现在又碰上了这些正邪不两立的皂阁宗弟子,顺理成章地把一肚子都撒在了这些皂阁宗弟子的头上,打得一帮人哭爹喊娘,四散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至于那老者,就更是凄惨,本想依仗着先天境的修为,先试探试探来人的深浅,不曾想仅仅是一个照面,就被来人一刀斩断手臂,他转身想逃,又被一刀捅穿了后心,死得不能再死。 两人继续上路,苏云姣忍不住问道:“你在客栈里放过了那个真言宗的人,又放过了牝女宗的妖女,怎么到了皂阁宗这里就痛下杀手了?难道你跟皂阁宗有仇?”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我还放过了一个慈航宗的弟子。” 被戳中痛脚的苏云姣顿时大为恼怒,决心不再搭理这个姓李的,不过又走出十余里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只是在话语中多加了一个慈航宗。 这次李玄都没有再以言语挤兑她,坦然道:“我说过,我想做一个好人,所以在可杀可不杀之间的人,我多半不会杀。” 少女在心底对于李玄都想要做一个好人的话语不以为然,甚至是嗤之以鼻,不过表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半分,还是好奇问道:“什么叫可杀可不杀?” 李玄都又是看了她一眼,“像你这种的,虽然行事骄横跋扈了一点,但是没什么恶名,也没什么太大的恶劣行迹,本质还是好的,便属是可不杀。可杀则是因为你屡次冒犯我,在江湖上讲究一个打人不打脸,打人是恩怨,打脸却是死仇,你落了我的脸面,单凭这一点,我把你杀了,也不违反江湖道义。” 虽然李玄都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苏云姣还是感觉后背有点发凉,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李玄都稍稍沉默了一下,笑道:“你可以猜一猜,猜对了没奖,猜错了有罚。” 苏云姣立刻说道:“我能不能不猜?” “晚了。”李玄都摇了摇头。 苏云姣隐藏在帷帽下的小脸皱了起来,有点破罐子破摔道:“你肯定杀过很多人,你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贼!” 本来苏云姣已经做好被李玄都再教训一次的打算了,可等了半天,却没见李玄都有任何动作,不由撩起帷帽的黑纱,疑惑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没有看她,淡然道:“你猜对了,以前的我的确杀过很多人,说是恶人,也不算冤枉了我,不过我现在真的想要做一个好人。” 苏云姣再听这句话,只觉得脊背发凉,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转而问道:“既然你说了可杀可不杀的都可以不杀,那么这个皂阁宗的人为什么非死不可?” 李玄都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他的双手,骨节明显,指甲极长,而且皮肤雪白,此乃皂阁宗绝技的‘白骨鬼手’,练成之后,十指上有怨气、戾气、煞气缠绕,指甲中藏有尸毒,十分厉害,就算是你与他交手,一个不慎之下也有可能吃个大亏。” 说到这儿,李玄都稍稍停顿,看到苏云姣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忍不住摇头道:“兵书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行走江湖也是如此,不能只知道自家的本事,也得知道别人家的本事,只有这样,遇到之后才能知道如何应对。” 苏云姣虽说在平时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小仙子做派,但本质上还是个被姐姐庇护在羽翼之下的小姑娘,身上还残留着些许二八少女的天真烂漫,此时嘟起嘴道:“你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我才十八岁,哪里知道这些,你在十八岁的时候也知道这些吗?” 李玄都轻叹一声,道:“当然知道,我告诉你罢,‘白骨鬼手’的口诀:面北背南朝天坐,气行任督贯大椎,意聚丹田一柱香,分支左右聚掌心。打开气海命门穴,气满冲贯十指爪,旋入阴气一坤炉。打开丹田前后门,三昧磷火化无形。吸进鬼狱阴鬼精,阴功在此更为进。所谓吸进鬼狱阴鬼精,便是需要以活人的头颅祭炼,汲取其魂魄,故而此法极恶。此人既然练成了‘九阴鬼手’,你说他的手上有多少人命?该不该死?” 苏云姣怔了一下,道:“当然该死。” 李玄都道:“你也好,我那位师妹也罢,你们都还差得远呢,你处处效仿你的姐姐苏云媗,可只得其形而不得其神,你要明白你姐姐为人立世的根本所在,为何能在江湖上翻手为云覆手雨,绝不是一味蛮横霸道。” 苏云姣若有所思。 第二十二章 关雀客栈 北芒县最大的客栈叫做关雀客栈,为何取这个名字已经无从考据,只是根据地方志记载,早在女帝年间,这座客栈便已经在北芒县城中扎根,至今已有九百余年,神奇的竟是未被战火焚毁,实乃异事。 当两人来到关雀客栈的时候,苏云媗可能因为身在北邙山深处的缘故,还未赶来,李玄都和苏云姣便只能在二楼的包厢中略作等待。 苏云姣摘下头上的帷帽,好奇问道:“你真叫李玄都?你到底是什么境界?” 李玄都没有应声,她又问道:“你出身哪个宗门?虽然你用的是刀,但是我能看得出来,你其实是用剑的。用剑的宗门不多也不少,名气最大的是清微宗,你难道是清微宗的弟子?”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苏云姣愣了一下,然后说道:“我这辈子最恨别人胜过我,如果有人赢了我,我一定要赢回来才行,否则我心里不舒服。刚才你也说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当然要问清楚之后才能知道怎么赢过你。” “是不服输吗?”李玄都颇为玩味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换成你姐姐还差不多。” 苏云姣不服气道:“那你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李玄都淡笑道:“十足的惫懒性子,你姐姐督促你一下,你便动上一动,你姐姐顾不上管你,你便可劲偷懒,胜负输赢对于你来说,真得重要吗?别急着否认,练武炼气,骗别人最终还是骗自己,你扪心自问一下,我说得对不对?” 苏云姣瞪大了眼睛,是真得有些佩服这个姓李的了,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玄都一笑置之。 这丫头有点意思,虽说性子不太好,像个跋扈的大小姐,但没什么深沉城府,与苏云媗截然不同,与历代慈航宗杰出弟子也大不相同。 苏云姣又问道:“依照你的说法,我的资质是不是很高?就算是偷懒也有先天境,如果勤奋一些,岂不是妥妥的归真境?” 李玄都直言道:“不说老辈人物,在当今十五岁至三十岁这个年龄段中,仅就我所见,以天赋而论,你排不进前二十,以修为高低而论,你排不进前三十,实在是不值一提。” 苏云姣是个顺毛驴,捋毛只能顺着捋,听到这种大实话,立刻不大愿意搭理李玄都了,只是她又实在无聊,便换了一个话题,“你这次来找我姐姐,还有那位东华宗的南柯子,要做什么?” 李玄都瞥了她一眼,反问道:“你这次来北芒县又是因为什么?” 苏云姣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因为太阴尸。” 李玄都道:“我也是因为此事,而且我和南柯子已经找到了太阴尸的出世之地。” “真的假的?”苏云姣猛然瞪大了眼睛,不过当她看到李玄都的似笑非笑的神情之后,又撇嘴道:“骗人的吧。” 李玄都没有多说什么,他早已经过了那个非要别人认可自己的年纪,话已经说了,至于信还是不信,都由你。 苏云姣以手托腮,盯着李玄都:“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境界呢?为什么比我厉害这么多。” 李玄都说道:“如果把练武炼气比作是读书人的读书,你这种就是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好的,难道你师父没告诉过你,先天境山巅也有不同,有些人的山巅是低矮土包,有些人的是巍巍昆仑,故而又有一种先天境叫‘可见昆仑’,在其之上,还有‘踏足玉虚’。” 苏云姣面露犹疑之色:“好像听说过。” “好像?”李玄都嗤笑道:“幸亏你不是我的师妹,否则就凭你这个‘好像’,我便要让你抄书一百遍。” 苏云姣顿时恼羞成怒:“谁稀罕做你师妹?我记不住要你管?做你的师妹肯定倒了八辈子的霉。” 李玄都也不生气,笑道:“所以啊,我那师妹快要恨死我了,平生最讨厌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讨厌我的说教。” 苏云姣哼哼了一声,虽说没见过姓李的那位师妹,但已经有神交已久的感觉,若是有机会见面,肯定会一见如故,说不定还会结为异性姐妹。 然后她又问道:“我和你师妹相比,谁更厉害一些?”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论资质,她和你相差无多,但是论勤奋,她却是胜过你良多。如果你们二人交手,你恐怕不是她的一合之敌。” 苏云姣兴许是被打击多了,只是轻哼一声,没有过多辩驳。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境界呢。” 李玄都叹息一声,说道:“我说苏小仙子,有点仙子气度行不行?人家仙子行走江湖,都要讲究一个拒人千里之外,任你是东南西北风,我自八风不动,哪有你这种上赶着说话的。” 苏云姣瞪了他一眼:“我乐意,要你管?” 李玄都屈指弹在她的额头上,“那我也把你的话还给你,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苏云姣伸手捂住额头,勃然大怒,想要还手却又不敢,悻悻道:“不说拉倒,谁稀罕。” 李玄都微笑道:“境界这东西,不是刻在脑门上的字。行走江湖,靠的是自己的眼力,你能看出别人的深浅,那是你的本事,看不出来,那就老老实实地绕道而行,要不怎么会有‘看走了眼’这一说?你上来问别人境界多高,修为多深,别人谁会告诉你?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岂能随意告知旁人?” 苏云姣与陆雁冰相比,她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识趣,或者说从善如流,她能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好意,便不会去反驳,而是认真记下。 这倒是让李玄都有些意外,难免要高看她一眼,然后从腕上“十八楼”中取出一本秘籍,放在她的面前,问道:“‘慈航普度剑典’学到了第几层?” 苏云姣立刻现学现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等事情怎么能对你这个外人说。” 李玄都笑了笑,“那让我猜一下,传闻修成第九层之后可以破空飞升,那么第八层便是长生境,以此类推,第七层是造化境,第六层是无量境,第五层是逍遥境,第四层是归真境,你现在是先天境,也就是刚刚修炼到第三层而已。” “第三层怎么了。”苏云姣嘴硬道:“一样可以闯荡江湖。” “第三层的‘慈航普度剑典’抵不过一个大名鼎鼎的姐姐,更抵不过一个慈航宗。有后两者在,的确可以行走江湖无碍。”李玄都轻轻感慨了一句:“第三层,……我便考你一考,‘慈航普度剑典’的‘千剑观音’,你会用吗?如果会用,能否让我开开眼界?” 苏云姣摆手道:“不行,我若用出这一剑,这座客栈直接毁了咋办。” 李玄都笑道:“修为不高,口气不小。看来你是能放不能收,若是换成你姐姐来用,可以千余剑斩千余青丝而不伤客栈分毫,这叫做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 苏云姣盯着这个说不清是好人还是好人的家伙,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说教的样子……” 李玄都接口道:“很欠打?” 苏云姣一本正经地点头道:“看来你也不是无可救药,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李玄都哈哈一笑:“好为人师之人,多半如此。” 苏云姣抿起嘴唇:“其实……你这人挺有意思的,最起码比我那个闷葫芦姐夫有意思。” 第二十三章 苏云媗 李玄都猛地咳了一声,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然后毫不客气地弹了她一指,轻声斥道:“这种话莫要乱说,颜玄机是有道真人,我是一个江湖客,自是不同。” 苏云姣捂着额头,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反驳。 李玄都拿起那本秘籍,问道:“你的‘千剑观音’是谁教的?” 苏云姣老实答道:“是师父教的,不过师父忙着闭关,只教了我一遍,姐姐又经常不在宗门,所以我练得不到家。” 李玄都将秘籍递给苏云姣:“这东西送你了。” 苏云姣有些疑惑地接过这本秘籍,翻看了两页之后,瞪大眼睛望向李玄都,问道:“这是我姐姐的笔迹,上面还有她的心得,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李玄都道:“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和你姐姐是故交。” 苏云姣左右张望了一下,凑近李玄都,压低声音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也仰慕我姐姐,还曾经跟我那位姐夫争风吃醋,现在看着他们婚事将近,你心里肯定特不甘心,所以才跑到这里,假借太阴尸的名义,想要见我姐姐一面?” 李玄都哭笑不得,有点想不明白小姑娘的脑子里都装着什么,于是又毫不客气地赏了她一指。 “不说就不说,干嘛动手?修为高了不起啊!”苏云姣捂着额头愤愤道。 李玄都淡然道:“先前进来的时候,我放了一片‘留音叶’,已经把刚才的话都记录下来,然后打算送给苏大仙子,不知道苏小仙子意下如何?” 苏云姣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小声道:“李先生,李大侠,我错了,咱们有话好商量。” 李玄都忽然一笑:“骗你的,没有‘留音叶’,就算是有,也不会去苏云媗那里自讨没趣。” 苏云姣立时大怒,伸手拔剑,就要给这个家伙来一招“千剑观音”。 结果她的黑剑刚刚出鞘三寸,便被李玄都一掌拍在剑首上,又给生生压回剑鞘之中。 少女刚刚因为发怒而生出的那点心气又没了,干脆也不拔剑了,拿着秘籍问道:“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李玄都伸出两根手指,道:“两个原因。第一,这本就是你姐姐的东西,我把它给你,算是物归原主。第二,我看你还算顺眼,算是做前辈的送你一份机缘。” “谁认你当前辈。”苏云姣毫不客气地还口道,同时也是毫不客气地把这本秘籍放入自己怀中。 若是换成陆雁冰的性子,八成是把这本秘籍原样扔回来,死要面子活受罪,跟早年的李玄都差不多。这一点上,苏云姣就做得不错,有点她姐姐的风范了。 两人在这包厢中一坐,便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到夜半时分,客栈老板已经上来赶人,不过李玄都给了二十两银子之后,客栈老板又笑呵呵地原路回去了,同时还让伙计又给上了一壶新茶。 苏云姣不好饮茶,只是看着李玄都一口一口慢呷热茶。 李玄都以前也不喜欢,只是在过去的四年中,修身养性,这才逐渐好上这一口,尤其是淡淡苦味在口中徘徊不去的感觉,尤为让他喜欢。 就在李玄都饮到第三杯的时候,包厢外的走廊上忽然有脚步响起。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开门。 只见一人站在门外,头戴斗笠,身着青衫,身形修长优雅,透出几分潇洒之意。 在李玄都开门之后,她摘下头上的斗笠,满头青丝被梳成一个简单的文士发髻,然后以一支玉簪束住。 此时苏云姣已经束手而立,见到此人的视线扫过之后,立时低眉敛目,“姐姐。” 来人却是没有搭腔,而是望向李玄都,对李玄都出现在此地并无太多惊讶,抱拳道:“紫府兄,久违了。” 李玄都亦是抱拳还礼。 紫府兄? 苏云姣耳朵灵敏,听到这个称呼之后心中疑惑,他不是说自己叫李玄都吗?怎么又是紫府了?不过紫府二字却是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 苏云姣猛然一惊。 紫府剑仙! 这个家伙就是那个曾经霸占少玄榜榜首的紫府剑仙? 不太像啊,拘说那紫府剑仙暴戾嗜杀,一言不合便拔剑,拔剑即杀人,剑下死伤无算,尤其是江北一战,堪称杀人如麻。这个姓李的倒是挺温和的,不像是动辄杀人的人,而且还跟自己说了一通什么可杀可不杀的。 不过想到“杀人如麻”四字,她又想起自己好像说过姓李的杀人如麻,而姓李的也承认了,再往前,他还在那座太平客栈里说过什么诸如“因为杀你这种人而牵扯出的仇家实在太多太多”的话语。 原本她只是当做胡吹大气,现在看来,好像是……真的? 想到这儿,她便有些后怕,自己先前岂不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正当苏云姣怔然出神的时候,李玄都已经与来人分而落座。 来人正是慈航宗的苏云媗,也是如今少玄榜上仅次于颜飞卿的第二人。 李玄都第一次见苏云媗的时候,是在帝京城外的大承恩寺,那时候的苏云媗是一身在家居士的装扮。 李玄都第二次见苏云媗的时候,则是在帝京城头了,那次的印象更是让他记忆深刻。时值深夜,一轮皎皎如玉盘的巨大明月高悬夜空之上,明月之下,有人凌空飞渡,白衣飘飘,仿若神仙中人。继而那人立于当空,背对一轮明月,飘飘然如月宫仙子,圣洁飘渺,不可方物。 饶是当时怀有死志而心神如铁的李玄都也有惊艳之感,不由想起一首词赋的后半阙:“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如今是第三次相见,苏云媗换下了白衣,换上了一身文士青衫,整个人女扮男装,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英气。 苏云媗缓缓开口道:“先前与玄机同行,听他说起了紫府重出江湖之事,我还道不能再见紫府,是一桩憾事,未曾想竟是如此快就相见了。” 李玄都道:“我也是没有想到,本以为要等到玄机兄和霭筠的大婚时才会相见。” 若是寻常女子谈及婚事,难免要有几分羞涩之态,可苏云媗却是全然没有此等作态,坦然道:“届时紫府兄定要赏光才是。” 李玄都问道:“不知玄机兄何在?” 苏云媗道:“他如今还在北邙山中,只有我一人赶回城中,不知紫府兄这次通过舍妹寻我,有何要事?” 李玄都将他与南柯子在北邙山中寻到疑似太阴尸出世之地以及青阳教的事情,大致讲述了一遍,不过对于太平客栈的事情,却是暂且按下未提。 苏云媗思索了片刻,道:“既然紫府兄和南柯子前辈都认为这座大幕很有可能是太阴尸的出世之地,那我们自是要早作准备,不过眼下却是还有一桩麻烦事情。” 李玄都意有所指道:“该不会是太平客栈的‘贼人’吧?” 苏云媗摇头道:“是关于皂阁宗的,云媗刚刚接到消息,有大批皂阁宗弟子已经来到北芒县城之中,而且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也已经返回北邙山深处的皂阁宗山门,如今的北芒县城中怕是会有一场变故。”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继续说道:“只是偌大一座北芒县,想要找出变故所在,以现在的人手而言,很难做到。太平宗素来精通占验一道,于是云媗便想请那位陆夫人助我一臂之力,只是陆夫人对云媗素有偏见,拒不相帮,故而云媗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紫府体谅。” 第二十四章 不情之请 世人常说姓名二字,实则应是拆分开来,分为姓、氏、名、字。 姓者,统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别其子孙之所自分;姓氏者,标示家族血缘之符号也。 三代以前,姓氏分而为二,男子称氏,女子称姓。氏所以别贵贱,贵者有氏,贱者有名无氏。姓所以别婚姻,故有同姓异姓庶姓之别。氏同姓不同者,婚姻可通;姓同氏不同者,婚姻不可通。 三代之后,姓氏合而为一,皆所以别婚姻而以地望明贵贱。 其次是名和字,称呼旁人和自称又有区别。 称呼旁人时,称其表字是有礼,当面直呼其名是无礼。 如果是自称,自称自己的表字,便等同是自己称赞自己的德行,是狂妄的表现,与人敌对之时,可自称表字,以显霸道。寻常时候,自称要自称其名,以示谦逊。 此时苏云媗称呼李玄都的字“紫府”,是有礼。自称自己的名“云媗”,是谦恭。且不说她说得是真是假,堂堂慈航宗的苏大仙子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李玄都也不是半点规矩不懂的愣头青,如此一来,无论是看在颜飞卿的面子上,还是看在苏云媗本人的面子上,李玄都倒是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认可了。 不过也不能就这么认可。 李玄都道:“外有邪道十宗等诸多妖邪,内有十二宗门的大小龃龉,霭筠的为难之处,我理会得。虽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但是此等手段,终究是上不得台面,若是传扬出去,难免会折损了霭筠的名声,还有颜玄机,你们大婚将近,正所谓夫妻一体,就算霭筠不在意自自身,也要顾及一下颜玄机,所以还是应当慎重为好,此事也最好再斟酌一下,以求合则两利,以免败则两伤,不知霭筠以为如何?” 苏云媗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紫府所言极是,云媗受教了。” “不敢,不敢。”李玄都一摆手道:“不过是朋友之间的几句规劝之言,哪里敢当一个‘教’字。” 李玄都可以跟苏云姣嬉笑怒骂,是因为苏云姣无甚城府,可以抛开种种利害和身份,仅仅是以个人的身份坦诚交谈,无论是怒也好,喜也罢,也都仅限于二人之间。 可苏云媗不一样,她代表了慈航宗,甚至还代表了正一宗以及大半个正道,她的一怒一喜,绝不是出自她个人之感情,而是代表了某种态度。就如当年正一宗问罪于那位喜好音律的法相宗长老,是正一宗的诸多长老当真怒不可遏吗?都是见惯了腥风血雨的老江湖,哪里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大动肝火,实则是因为正一宗身为正道领袖,要表现出一个“怒”的态度,既是给法相宗看的,也是给其他正道宗门看的。 所以此时李玄都每句话都要字斟句酌,不敢留下半点疏漏。 苏云姣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半低着头,看不上脸上表情,不过她的耳朵却是竖了起来,仔细听着两人的谈话,越听越发心惊。 姐姐的秉性如何,她这个做妹妹的最是清楚,是极为傲气的,可在这人面前,却是能把姿态放得这么低,看来这人姓李的就是紫府剑仙应该确凿无疑了,不过当年姐姐他们不是与这人打得天昏地暗吗,怎么现在又成故交了?还说着这些云遮雾绕的话语,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而且这个姓李的也和刚才也不大一样,一本正经,道貌岸然,渊渟岳峙,大伪似真,装模作样,还真有点江湖名宿的意思了。 正当苏云姣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苏云媗说道:“紫府,云媗有一不情之请相求。” 李玄都道:“霭筠请讲。” 苏云媗缓缓道:“明雍十一年,金帐汗国侵袭辽东黄龙府,杀我大魏百姓数千,掳掠俘虏数百人,皂阁宗随之派人前往龙府收殓亡魂。明雍二十九年,金帐汗国又侵西北之凉州、秦州,三十年又侵凉州,杀军民百姓数万,皂阁宗又遣弟子收殓亡魂。除此之外,还有武德元年,武德八年,武德十年,金帐汗国数次南侵,死伤百姓以十万计,皂阁宗由此而兴,可怜百姓生前遭受战祸,妻离子散身死,已是极苦,死后仍是不得安宁。紫府,你方才提过北邙山中的盗墓贼,说他们是发死人之财,可皂阁宗此举,更甚于盗墓贼。我更要说的是,如今皂阁宗已经不满足于现状,他们甚至还想直接造就人祸。” 李玄都一怔,“他们敢这样?” 苏云媗轻声道:“紫府是个心系天下之人,所以我才会有这个不情之请。” “到底是什么事?”李玄都的脸色变得凝重。 苏云媗道:“如今太阴尸即将出世,皂阁宗自是对太阴尸势在必得,不过除了太阴尸之外,他们还要顺势在北芒县的县城内以人性命祭炼邪法,至于如何得知此事,还要归功于紫府和颜玄机,你们曾在井子镇和东山撞破了皂阁宗藏老人收集命犯天煞魂魄之事,再联系到皂阁宗最近的许多异常举动,其目的已经不言而喻,这也是我先前所说的变故。” 李玄都又问道:“那霭筠的意思是?” 苏云媗道:“就算紫府没有以子母符传讯,我也要在三天后返回北芒县着手准备应对此事,现在提前回来,却是没有必要再走第二趟了。就请紫府助我一臂之力,先将城内的皂阁宗布置除去。” 李玄都皱起眉头道:“不是我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北芒县距离北邙山不过咫尺之遥,皂阁宗的山门便在北邙山中,再加上一位太玄榜排名第四的藏老人,就算有霭筠和玄机兄两人,恐怕也不是对手。” 苏云媗轻叹一声:“紫府说的是正理,所以我已经以飞剑传书联络如今正在龙门府地界的诸位同道,除了东华宗的南柯子前辈,还有一位金刚宗的大德和他的弟子们,也会前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李玄都露出几分惊讶之色,问道:“可是那位在太玄榜上排名第七,有‘金身罗汉’之称的悟真大师?” 苏云媗点头道:“正是悟真大师,他恰巧带着弟子在龙门府一带化缘行善,收到我的传书之后,已经决定赶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李玄都缓缓说道:“我听说过这位悟真大师,将的佛家的‘金刚之身’臻至极致后,已经证得‘金刚法身’,同时精研佛家典籍,佛法精深,德行高洁,被江湖中人盛赞为‘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我早年时一直想要问剑于这位佛家大德,可惜一直缘锵一面。若是悟真大师也来相助,那么此事便大有可为,就算对上藏老人,我们也有一战之力。” 苏云媗道:“正是如此,因为北芒县距离北邙山极近,皂阁宗势大,而地处中州的静禅宗已经封山闭寺,无法驰援,其他宗门又远在千里之外,所以我们正道中人才要联起手来,如此才能有几分胜算。所以也要麻烦紫府,去帮我说服陆夫人,请她不要置身事外,毕竟都是正道中人,联手共抗邪道才是第一等的大事,至于其他的事情,都是次要的,对于先前的事情,云媗可以亲自向陆夫人赔情道歉。”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不瞒霭筠,我还是从你的口中得知那位夫人姓陆,先前不过是略有交情而已,至于她如何想或是如何做,我不好推测,更不好干涉,所以此事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苏云媗缓缓起身,朝着李玄都施了一礼:“不管如何,云媗都先行谢过紫府。” 第二十五章 山村鬼症 行了百里山路,南柯子与周阿牛来到了周家村的不远处,此时天色渐亮,村中有了朦胧的几处灯火让人可以看到个隐约轮廓,可南柯子仅仅是望了一眼,脸色就变得凝重起来,因为这座村子的煞气太重,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凶厉之意,那么身处其中之人的境况,便可想而知。 南柯子没有立刻入村,而是让周阿牛站在原地等候,他独自去了一处山头,刚好可以俯瞰整个村子,此时再看,他便看出一点端倪了,这个村子的布局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卧于一处山坳之中,四周山势不能藏风聚水,却也不能聚煞,但是不知何人在村子的东北位置修建了一条长长水渠,又在西北位置修建了一道土坝,使得原本的长条形变成了一个梯形。 在风水学说中,长大于宽两倍以上,不成长方形,一头大一头小,成梯形,这类地方被称为棺材地,极为不吉。眼下这个村子便是在这么一块棺材地中。 南柯子心知以此地风水,就算没有太阴尸出世之事,也多半要生出祸事,如今加上太阴尸之事,时日一久,恐怕整个村子都要鸡犬不留。 想到这儿,南柯子不敢再有犹豫,赶忙返回,与周阿牛迅速入村。 刚刚入村,就见许多村民正往村子西边跑去,见到周阿牛和南柯子,也没有太多惊讶,毕竟周阿牛离开村子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而南柯子一身游方道人的装扮,也不算稀奇。 周阿牛去打听了一下,原来是村中教书先生家里出事了。 说来也是稀奇,如此一个荒僻的村子中,竟然还有一个读书人,甚至还有一座私塾,根据周阿牛所说,当年村子之所以会搬入这里避祸,也完全是因为这位读书人的主意。 说起这位读书人,已经在村子里教书二十多年,村子里的许多老人都有板有眼地说这位上了年纪读书人是个外来户,祖籍是江南那边的,祖上也曾做过一任知县,在寻常百姓的眼中,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官,到了老读书人的祖父辈,也是做过县丞和教谕的,只是到了父辈这一代,便已经不大行了,屡试不第,只能靠着做师爷为生,再到老读书人这一辈,便彻底家道中落。 不过对于周家村的百姓而言,就算是家道中落,老读书人刚到村子的时候,也很是气派,大手大脚,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家底都挥霍得差不多了,好在百姓们对于能够识文断字的读书人有一种先天的敬畏,每逢大事也都会向这位老读书人请教,尊称其为赵先生,再加上这位老先生因为“不为良相但为良医”的缘故还懂些医术,所以这些年来,老读书人在村子中的地位还是很高,不是宗老胜似宗老。 听到这里,南柯子便决定前去一探究竟,也许能有些收获。 村落间并无官道,只有一条丈余宽的泥土小路,在周阿牛的引领下,南柯子到了一栋茅舍前,茅舍颇大,想来是前头教书,后头住人,围了一圈篱笆栅栏,权当做院子,此时正有一只老母鸡带着群小鸡崽在觅食,也不畏人。 南柯子望了一眼之后,没有说话。 周阿牛向其他围观之人一打听,知道了个事情的大概,这位读书人有一老妻,就是这村中的女子,两人育有一子,算是老来得子,取名赵奇,今年不过及冠年纪,虽然已经到此地避祸,但是老读书人还是存着一个执念,那便是让儿子努力读书,以期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好光耀门楣,这赵奇也果真不复所望,自有聪慧异常,三岁启蒙,十岁便能熟读四书五经,这些年来在父亲的教诲下,又读了好些书,今年的秋闱乡试,刚刚得中了举人,待到明年春闱,便要上京赶考。 可就在昨天,赵奇在屋中读书时,忽然听到有敲门声,问是谁却无人应答,只是敲门声变得愈发急促起来,赵奇又问是谁,仍是无人应答。无奈之下,赵奇只好去开门,开门却看到一名女鬼站在门前,面色惨白,长舌点地,两眼狰狞,猛地朝赵奇猛地扑来。 赵奇大为惊恐之下,惨叫一声,惊醒过来,竟然发现自己仍旧坐在桌案之前,原来刚才只是一场噩梦。此时敲门声又起,赵奇一惊,颤颤问:“谁啊?”门外之人喊道:“奇儿,是为娘,开门。”原来是他的娘亲,赵奇遂去开门,然后说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一个女鬼,相貌十分可怖。其娘笑道:“是不是这个样子啊?”赵奇抬头一看,哪里是他的娘亲,分明就是刚才那个女鬼正在冲他狞笑。 赵奇两腿一软又昏死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仍旧趴在桌子上,手中还捧着书本,这时候敲门声又响起来,赵奇大为惊恐,冷汗直流,大气不敢多喘一声。然后敲门声骤然停止,赵奇惊得浑身发颤,呆坐在原来位置。忽然从窗户处探出一颗女鬼头颅,冲赵奇狞笑道:“怎么不给娘开门?” 赵奇惊骇欲绝,呕了两下之后,竟然把胆吐了出来,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窗床上,老父老母就围在身边,这才把刚才的事情说了出来。可刚刚说完没有多久,赵奇又盯着门口方向,惊叫一声,然后便彻底昏了过去,至今还未醒来。 “女鬼?”南柯子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对周阿牛道:“劳烦你去通禀一声,就说贫道愿意为这少年人诊治。” 周阿牛道:“老神仙愿意给他诊治那是他的福气,直接去就是……” 南柯子脸色一沉:“通禀!” 周阿牛这才慌忙上前,大声道:“乡亲们,乡亲们,让一让,让一让,老神仙到了,是给咱们全村驱邪的。” 原本还有些喧闹的人群骤然一静,纷纷望向周阿牛。 周阿牛颇有些与有荣焉,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见闻说给众多村民,其中也多有夸大不实之词,不过村民又不是江湖中人,自然分辨不出真假,立刻将南柯子当成是天上下凡的仙人,将南柯子团团围住,满脸敬畏之色,就差下跪参拜了。也就在此时,又有一名老者挤出人群,来到南柯子的面前,此人带有几分儒雅气,应该就是周阿牛口中的那位赵先生了。 相较于愚昧百姓,这位赵先生毕竟是读过书见过世面之人,自然不会把南柯子当作天上的仙人,只当是某位修道有成的有道全真,拱手道:“小老儿赵桓见过真人,犬子他……” 南柯子摆了摆手道:“此事贫道已经尽数知晓,请带贫道去见一见令郎。” 赵桓赶忙在前头带路,来到屋内,只见床上躺着一个青年,赵奇的母亲正侍候在旁边,此时见着了南柯子,立刻哭诉道:“老神仙,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儿子啊……” 说着便要下跪叩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南柯子虽然无儿无女,但这份心情还是能理会得,又是一挥袖,以一阵清风将其托起,道:“不必如此。” 赵桓脸色一板,训斥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赵奇的母亲顿时收敛了哭声,只是轻声啜泣。 南柯子来到床前,凝神望去。 只见这年轻人面色苍白,气息微弱游丝,却还未彻底断绝生机,似是“失魂症”的症状。 所谓“失魂症”,便是百姓俗语中的“丢了魂”,因为惊吓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三魂七魄中一魂或是一魄离体而出,使人浑浑噩噩,如活死人一般。 第二十六章 招魂见鬼 南柯子伸手扒开赵奇紧闭的双眼,又摸了摸他的脉搏,轻抚颌下的山羊胡子,缓缓道:“《云笈七签》有云,人有三魂:一曰胎光,二曰爽灵,三曰幽精;又有七魄,各有名目。第一魄名尸狗,第二魄名伏矢,第三魄名雀阴,第四魄名吞贼,第五魄名非毒,第六魄名除秽,第七魄名臭肺。如今令郎的三魂少了一魂幽精,七魄少了尸狗、伏矢、雀阴三魄,故而浑浑噩噩,不能醒来。” 赵桓赶忙问道:“不知有何办法能使小儿的魂魄回归本体?” 南柯子抚须道:“当年贫道跟随师父游方,路过江南金陵,当地风俗,新娘子过嫁时须手执宝瓶,内盛五谷,入男家门后交换,然后放在米柜中。那日,一梁氏新娘执宝瓶过城门时,因守门人索钱吵闹受惊,随即精神恍惚。那家人将我师徒二人请去,家师发现那新娘丢了两魂,先喂那新娘喝了一碗符水,使其神魂稍定,然后以术法寻之,发现一魂失落于城门外,一魂失落于宝瓶中,先去城门处招魂,而第二婚魂则为米柜所压,沿不能出,又将米柜之米倒出,新娘病才好。此为惊吓而丢魂,令郎也是如此,倒是不必过于忧心,待贫道招魂即可。” 夫妇二人又是一番拜谢。 南柯子一摆手,从身上的褡裢中取出四杆小旗,随手一掷,四杆小旗分别飞至房中四方,悬而不坠。继而南柯子左手中指及无名指内弯,大拇指压住中指及无名指的指尖,结了个“道指”,口中道:“天地无极,乾坤借法,混去归来兮,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下,屋内竟是平地起风,四杆小旗猎猎作响。 可如此只是持续了片刻功夫,风便散去,小旗也不复招展之态。 “奇也怪哉!”南柯子疑惑道:“这间房中并无赵奇丢失的魂魄,如此便有两种可能,要么赵奇并非在此地丢失魂魄,要么他的魂魄已经被人摄走。 赵桓的妻子赶忙说道:“老神仙啊,小儿千真万确是在这里昏了过去,一定是那女鬼……对!一定是那女鬼带走了我儿的魂魄。” 南柯子不置可否,一挥大袖,屋内有云气自生,接着有一方明镜如海上明月现于屋内,高悬于空,其上似有皎皎月光流动。 此乃东华宗的一件顶尖灵物,与人对敌并无奇异功效,却可照得幽冥鬼途,以此打开冥路,再以招魂决引之。 南柯子左手伸开向上,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弯曲,大指和小指伸开,置于左手掌根部,结成“降鬼扇印”,沉声道:“开!” 明镜镜面如同水波一般荡漾起层层涟漪,然后光芒大放,一道请冷幽远之光射入虚空之中。 南柯子脸色变得愈发凝重。 因为赵奇的魂魄果然是被人摄走,那么这件事便不简单了。 南柯子轻叹一声,眼观鼻,鼻观心,念沉紫府,体内五气化作真元,周游而动,神魂潜默行持,虚极静笃。 就见明镜中浮起一抹幽芒,然后在镜中渐渐浮现出赵奇的面容,只是略显模糊,看不真切。 赵桓夫妻二人看到镜中景象之后,嘴唇微微颤抖。 就在此时,异变抖生。 镜中的赵奇脸庞骤然一变,从一个少年郎的面庞变成了一张狰狞女鬼的面庞,脸色清白,长舌点地。 赵桓夫妇被吓得大叫一声,一起昏死过去。 南柯子则是大喝一声:“妖孽尔敢!” 这一声大喝好似雷鸣声起,使得镜中女鬼骤然变得虚幻。 就在此时,南柯子猛地感受到一阵心悸,未等他有何动作,胸口上骤然爆开一个血洞,鲜血四溅,血肉模糊,一股血腥气瞬间蔓延开来。 就在方才,似是有一根长长的指甲刺在南柯子的胸口上。 南柯子立刻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这一手看似简单,实则有大玄机。 东华宗擅长炼制救命丹药,最上等的“九转金丹”甚至有起死回生之能。正所谓“灵丹产太虚,九转入重炉”。根据典籍记载,“九转金丹”非仙人不可炼制,故而“九转金丹”已成绝响,只存在于各种传说之中。再次是“再造金丹”,号称是一息尚存,便可从鬼门关拉回阳世,只是存世极为稀少,就算是东华宗,也只有少许库存,等闲不会动用。然后便是东华宗的镇宗丹药“青木玉灵丹”,乃是一等一的吊命丹药,每位东华宗长老都会携带几颗以作保命之用。再往下,便是“青木玉花丸”,也是一等一的疗伤秘药,产量可观,东华宗便是以此牟利。 南柯子身为东华宗长老,身上自然携带有“青木玉花丸”,只是“青木玉花丸”有一弊端,就是服药之后,即使是归真境宗师,也要用一息时间去化开药力,而南柯子的这一按便是以归真境的磅礴气机,强行止住自身的伤势,以此来争取到那宝贵的一息之机。 然后他迅速取出一颗“青木玉花丸”服下,气息渐渐稳定。 就在此时,镜中女鬼的脸庞又变得清晰,猛然张口嚎叫,竟是使得镜面上有了丝丝裂痕。 这尖叫声也在南柯子的耳边响起,使其再也无法保持虚极静笃的状态,五气散乱,豪光不复。同时,南柯子的两个耳眼中也有鲜血流淌,双耳中嗡嗡一片,暂时失去了听力。 不过南柯子却是顾不上这些,因为他发现自己周围的一切色彩都如潮水一般在向后迅速退去,赵桓夫妇、赵奇等人通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如夜空的黑暗,然后在一瞬之间,黑暗中张开无数双如鬼火一般的眼眸,全部死死盯着南柯子。 南柯子心中明白,自己还是身在那间茅屋之中,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虚妄幻术,只是他看不破这幻术,可见女鬼的道行丝毫不逊于避暑行宫中的树妖。归根究底,还是自己大意了,本以为是寻常鬼魅,没想到竟是一只厉鬼,若是一个不慎,怕是要栽在此地。 就在南柯子心思几转的时候,在无数双鬼眼之中,有一双巨大鬼眼缓缓浮现睁开,是周围其他鬼眼的十倍之大,如一对碧火熊熊的巨大灯笼,悬在半空之中。 然后这双鬼眼之后缓缓浮现出一个与之相匹配的巨大黑影,开始朝南柯子移动过来。 随着黑影的靠近,其体型也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就像一堵贴在眼前的城墙,彻底充斥了南柯子的整个视野。 然后南柯子终于看清了,这个巨大的黑影其实是一张人脸,一张女子的面庞,长发披散,面色青白,长舌点地。然后在她周围的一双双鬼眼也现出真容,也是一张张女鬼面庞,围绕着南柯子,发出阵阵诡笑,挠人心神,噬人魂魄。 有句话叫做“知易行难”,知道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此时的南柯子便是如此,虽然他心中知道这不过是摄魂迷幻之法而已,但是看不出破绽的幻术便与真实无异。 “世上厉鬼只要不达鬼仙,便无法化虚为实,所以眼前种种,皆是虚妄,绝无可能为真。”南柯子心中不断默念,只是眼前的女鬼面庞却没有半分想要散去的意思,四周不断环绕的鬼面也愈发真实。 就在这个关头,那女鬼猛然甩出长舌,缠绕住南柯子的脖子。 那种湿湿黏黏的感觉没有半点虚假,然后长舌开始收紧,南柯子顿时感受到一股窒息的感觉,不得不双手扳住长舌,可越是如此,长舌收束也就越紧。 四周的鬼面见此情景,嘴角咧开,眼角上扬,刺耳的鬼笑之中透出几分欢愉,似是等着南柯子被活活勒死之后,立刻一拥而上,将其分而食之。 南柯子见此情状,知道不拼命已是不行了,便要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 第二十七章 开口吞人 人有精气神,天灵血属神,中指血属气,舌尖血属精。所谓“真阳涎”便是舌尖精血,为一个人身上阳气最重所在。颜飞卿曾经以一口“真阳涎”,画“纯阳破煞符”,破去藏老人的邪法,可见“真阳涎”的威力巨大,只是此法会折损修为,所以不到危急时刻,不会轻易动用。 在南柯子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真阳涎”之后,周围的鬼面立时消散一空,那张女鬼人面也变得虚幻起来,南柯子这才发觉哪里有什么长舌勒住自己的脖子,而是自己用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赶忙松开双手,以免酿成自己被自己掐死的惨剧。 不过喷出一口“真阳涎”之后,南柯子的脸色也变得苍白无比,归真六重楼的境界如洪水决堤,一泻千里。南柯子清晰感知到自己的修为境界,原本就像一座蓄满水的大湖,现在水面凭空下降三尺,这便是折损的修为。 此时南柯子身上有伤,气机损耗惨重,不敢在此多做停留,一咬牙,从褡裢中取出两张“甲马”在两腿上各拴一个,默运《六甲天书》中的“缩地法”,口中念咒:“一步百步,其地自缩。逢山山平,逢水水涸。吾奉三山九侯先生令摄!” 他如同天人境大宗师朝游沧海暮苍梧一般,瞬间消失在原地。 待到南柯子再现出身形时,已经是在一处山洼之中。 南柯子没有想到自己的这次北邙山之行,竟是如此坎坷,刚才随着一口“真阳涎”喷出,数年苦修化作虚无。炼气修道,越是后面便越是艰难,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归真境到天人境是一个大门槛,所以才会有宗师和大宗师的区分,而踏足天人境之后,虽然又划分了三个小境界,但只要没有意外,这三个小境界都能水到渠成地达成,无非是所需时间的长短而已,直到下一个长生境的大门槛,才会有瓶颈一说,故而这三个小境界虽有高下之分,但却被划分在同一个境界之中。如今南柯子跌落一重楼,距离天人境的门槛又远了一步,念及自己的年龄,不由悲从中来。 过了片刻,南柯子的心神渐渐趋于平稳,从身上褡裢中取出一方小巧玉盒,小心翼翼打开之后,露出一枚玉色丹药,香气弥漫。南柯子犹豫了一下,郑重其事地伸出两指拈住这颗丹药,举到眼前凝视,似是棋手举棋不定。 这颗丹药名为“青木玉灵丹”,比起“青木玉花丸”更为贵重,乃是东华宗长老的保命之药,若是现在服下,不但可以帮他恢复伤势,而且还能帮他稳固折损严重的境界修为。 不过南柯子没有立刻服下此枚丹药,而是先把玉盒重新盖好,然后从褡裢中取出十八杆小旗,与他先前所用的四杆小旗为同种样式,名为“十地八方旗”,可成阵法。他一挥大袖,十八杆小旗依次飞出,迎风即长,变为十八杆玄幡,以他为中心,虚立于十面八方。 南柯子双手结成“道指”,指尖激射出一团幽芒,分作十八道,分别飞入十八道玄幡之中。十八道玄幡立时结成一体,将南柯子的身形隐去。 南柯子这才盘膝而坐,重新取出玉盒中的“青木玉灵丹”,将其吞下之后,闭目凝神,开始炼化其中的药力。 当南柯子从入定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西斜。 他环顾四周,十八杆玄幡仍旧完好无损,看来那等妖孽没有追寻到此地来,于是便收起十八杆玄幡,略微犹豫一下之后,还是决定返回周家村去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次南柯子换了两个“甲马”,上面各写“白云上升”四字,分别绑在双腿上,默运《地理秘旨部》的“足底生云法”,口念“乘云咒”:“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 微风拂过,南柯子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下一刻,他出现在周家村的村口位置,没有敢贸然进村。 这次他多加了小心,先是从褡裢中取出几道符篆,分别是:“破邪”、“破煞”、“宁神”、“定心”,确保自己不会被那些妖邪轻易所乘,又含了一颗专门用来抵御幻术的“清心丹”,压在舌底,最后拔出背后所负的那把的铜钱符剑,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入村中。 可此时的村子却是出奇的安静,南柯子先是进了一户大门敞开的院子,轻呼几声,无人响应,南柯子迈步进了屋子,寻遍整个屋子,不见半个人影,屋中水壶还在煮水,一把锄头斜倚在门口,似乎刚刚打算出门下地。 南柯子心中疑惑,离开这家院子,又到街上,仍是不见半个人影,而且别说是人影,就是连个活物都没有,街上家家户户都是大门洞开,却人畜皆是不见踪影,他围着村子走了一遍,包括先前的赵桓家中,都不见半个人影,仿佛此时的村中,除了他之外,尽皆蒸发殆尽。 南柯子行走江湖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诡异景象,心底蓦地升起一股寒意,想要立刻离开此地,不过就在此时,他发现周阿牛在不远的地方正在原地行走,南柯子走近一看,发现他原来是卡在了一道用来封门的路栅栏之间。 南柯子上前,喝道:“周阿牛!” 周阿牛却浑然未觉,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如人梦游,极为诡异。 南柯子皱眉沉思片刻之后,一挥袖,将拦住周阿牛的路栅栏推开,周阿牛便木然地继续向前走去,行走之间,手臂和腿都伸得笔直,不见丝毫弯曲,每一步的距离都丝毫不差,仿佛是墨家的机关人一般。 南柯子尾随于周阿牛的身后,跟着他一路往东北方向而行,出了村子,发现村外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大沟,长约百丈,宽约三丈,就像在地面上扯出了一个微笑表情。 南柯子忽然记起,他在来到村子之前,曾经观看村子的地势,在村子东北方向有一条水渠,与村子西北方向的一条土坝,一起将村子的格局变成了棺材地,那么这条大沟就是当初的那条水渠所化? 还未等南柯子想明白其中因果,就见周阿牛突然开始加速飞奔,便要纵身跃入这条沟壑之中。 南柯子猛地回神,施展“足底生云法”,瞬间来到周阿牛的身边,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就要带他离开此地,可不曾想他脚下的地面在这一瞬间剧烈抖动起来,如河水起伏翻滚不休,继而变得绵软如血肉,南柯子低头望去,只见有十数只苍白人手从地下探出抓住他脚踝,仿佛地狱中的恶鬼要带他一起沉入无边冥域苦海,永世不得超生。 南柯子大惊,一剑扫出,将这些苍白人手斩断,可周阿牛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挣脱南柯子的手掌,纵身跃入沟中。 南柯子不敢再立于地面,以“御风之术”飞起,朝那沟中望去,只见村内所有人畜皆在其中,血水沸腾,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在无数血肉和血水中,一张女鬼人脸缓缓浮现,冲着南柯子狰狞而笑。 南柯子心神大震,顿时顾不得其他,全力催动气机,身形猛地向后掠去,如天人境大宗师一气掠出数百丈,远远离开那个差点要了他这条老命的女鬼。 待到他一口气机用尽,回首望去时,只见村子方向开始地动山摇,大地开裂,仿佛有一张血盆大口猛地张开,将整个村子一口吞入腹中。 第二十八章 大伪似真 北芒县城。 李玄都见过苏云媗之后,因为夜色已深,直接在关雀客栈中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苏云媗已经离去,不过苏云姣却留了下来,见李玄都坐在大堂中,便毫不客气地坐到他的对面。 武夫与方士不同,方士相较于武夫,体魄较为羸弱,易有杂质,故而方士要修辟谷之道,再加上方士的炼气之道便是直接从天地之间汲取灵气化为自身气机,所以方士以餐风饮露之举来保证体魄的无垢。武夫则不然,大成之后的武夫,体魄不漏无缺,不直接吐纳天地气机化为己用,而是炼精化气,也就是将体内的精血炼化为气机,这便是练武,所以武夫即使达到辟谷的境界,也会偶尔进食,弥补体内的血气,而且武夫境界越高,消化食物也就越发彻底,到了李玄都这等先天境武夫,已经可以不用排泄,就如一只只貔貅,只进不出。 现在李玄都大概是三天进食一次,可如果受伤严重,血气亏损极大,有无疗伤良药,那便只能通过大量进食和沉睡来恢复伤势,更有甚者,曾经有绝顶武圣一日九餐,餐啖三象,一天进食可抵一年之用。当然,顶尖方士也不遑多让,亦曾有长生境方士为迅速恢复体内气机,直接将一座青山吸干为荒山。 正在喝粥的李玄都抬头望了苏云姣一眼,问道:“你怎么没走?” 戴着一顶黑纱帷帽的苏云姣道:“我姐让我跟着你。” 李玄都点了点头,甚至没问原因,直接对旁边的伙计道:“再来一碗粥,一笼屉包子。” 苏云姣皱起眉头,望着李玄都面前的那笼屉包子,道:“我可不是你,吃不了那么多,我只吃一点点就够了。” 李玄都笑道:“你是练武之人,装什么小口吃饭的大家闺秀,别说是一笼屉包子,就是三笼屉包子,你也吃得下。” 被戳破的苏云姣顿时破罐子破摔,在伙计端上粥和包子之后,干脆摘下头上的帷帽,也不讲究什么淑女仙子风范了,一口一个包子,比好汉还好汉,巾帼不让须眉。 就在两人吃包子的时候,来了两个和尚,向店家化缘。 这座关雀客栈能开数百年,这店家自然是个有德的,立刻让伙计用油纸给和尚包了几个白面馒头。和尚合十谢过之后,方才接过馒头。 然后和尚转身离开了客栈。 李玄都望着和尚的背影,道:“看来你姐姐说的不错,金刚宗的僧人已经到了。” “我姐姐还会骗你不成?”苏云媗与有荣焉道:“她说悟真大师会来,那悟真大师就一定会来。” “是。”李玄都笑道:“苏大仙子不会骗人,苏小仙子才会骗人。” 苏云姣一拍桌子,色厉内荏道:“别以为你是什么紫府剑仙,我就怕了你啊,都说没毛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也不怕你,你老实说,你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调侃道:“我是没毛的凤凰,是一头病猫,那你是什么,是鸡?还是犬?” 意识到自己口误的苏云姣顿时恼羞成怒,撇下一句“不理你”的话语之后,便要起身离去。 李玄都也随之起身,“你姐让你跟着我,你现在要去哪儿?” “要你管?!”苏云姣气咻咻地走出客栈大门,不过没有走出多远,便停下了脚步。 李玄都跟在她的身后,也随之停下脚步,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在角落里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此时已经奄奄一息,先前化缘的那个僧人来到僧人的面前,将刚刚化缘得来的馒头放到乞丐面前的破碗中。 干净雪白的馒头与脏兮兮的黑碗,相称分明。 李玄都轻声道:“那个乞丐要死了,寿数已尽,无可救药。” 果不其然,乞丐勉强睁开眼睛,看到雪白的馒头之后,想要伸手去拿,结果只是刚刚抬起手,便又颓然落了下去。 僧人面露悲戚之意,放下手中的馒头,双手合十诵经,为死者超度。 此时来往的百姓们也发现了这里的变故,渐渐聚拢过来,看着和尚为死者诵经超度,大多沉默不言,偶有说话的,也是说这和尚心善,说这乞丐可怜。 和尚蹲下身去,单手立于胸前,另外一手握住死去乞丐的手掌,继续诵经。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书生跳了出来,指着和尚道:“住手!” 包括苏云姣和李玄都在内,所有人都望向这个书生。 和尚也停下了诵经超度的行为,冲这书生合十一礼,问道:“不知这位施主有何赐教?” 书生见众人望来,面有得色,道:“和尚,你可知道这位老人生前是信道、信佛、信儒?亦或是信青阳教?你不知道他所信何教,就贸然以佛家礼仪为他超度,是极不尊重这位老人的。” 和尚怔住。 书生见和尚无言以对,底气又涨了不少,继续说道:“再者说了,这位死去的老人到底是因病还是因为谋杀,现在衙门的捕快们还没来,你就这么过来超度,是破坏了案发现场。如果这个老乞丐是死于他人所杀,你这就是妨碍衙门破案!” 和尚合十低头,默然不语。 书生顿时感觉自己抓住了天大的把柄,指着和尚道:“还有第三点,根据本人观察,僧人大多都是方头大耳,面带福相,可你这个和尚很瘦,到底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尚不好说,十分可疑!” 和尚还是没有说话,没有为自己分辨半句,只是长长叹息一声。 书生在这时已被自己一番宏论处于亢奋状态,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圣人再世,手持大义,口含天宪,重重向前踏出三步,只觉得胸中一腔热血正气要直冲云霄,抬起手臂直指一直不作声的和尚,厉声道:“说!你是不是想要借着此事沽名钓誉?你这等蘸着人血吃馒头之人,借此博取美名,难道不是大伪似真吗?” 僧人无有怒意,唯有悲悯。 “无耻!无耻!”旁观的苏云姣却是要被这个书生气炸了肺,“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李玄都言简意赅道:“世上总有些人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非要做些哗众取宠的勾当才行。” 苏云姣冷冷道:“这种人,自己不去做,还对愿意去做的人指手画脚,干脆是连人也不要做了。” 李玄都叹息道:“唯送死者以当大事。这时候,无论是道士上前念上一段《升天得道经》,还是和尚上前念上一段《往生经》,亦或是普通人说一句‘一路走好’,哪怕是青阳教的教徒,都没有区别,不过是一念为善,一念为仁,不会因人而异。” “人生一世,不可能事事理性,总归有感情用事的时候,现在便是感情用事之时,却有人跳出来非要说个一二三四,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换而言之,在这老人离世的时候,和尚只想他一路走好,于是握住了他的手为他诵经,而这书生又在想什么?若有所思地围观着,然后以己度人,以恶意去揣测和尚的动机?” 李玄都的话音落下,苏小仙子已经来到书生的身后,一脚狠狠踢在他屁股上,让他来了个狗吃屎,然后又用剑鞘直接将其打飞出去:“滚!” 苏云姣虽然跋扈,但那只是对于敌人,比如说这个书生,对于这等有德之人,比如说这个和尚,却是极为敬重。 她脸色郑重地朝僧人双手握剑抱拳。 僧人双手合十还礼。 苏云姣转身离去,李玄都跟上,诚心赞道:“苏小仙子果真有女侠风范。” 第二十九章 井水如血 若是刚才,苏云姣能得到堂堂紫府剑仙的赞誉,就算脸上不说,心中也必有得色,可此时她却有些唏嘘感慨。 以前姐姐总说:“人过一百,形形色色。”“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她一直感触不深,以为天底下的人非黑即白,可今日她却才发现,在黑白之间,还有另外一种人,说他们是恶人,谈不上,平日里也就是普通人,但如果说他们是善人,那便是玷污了一个“善”字,这种人想要善名,却也不惮于恶行,相较于那些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只是少了为恶的本钱而已。 李玄都把她的神态看在眼中,大概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不过没有想要劝解的意思。初入江湖的新人,总是觉得江湖就是潇洒恣意之地,白衣如雪,来去如风,大碗喝酒吃肉,拔剑行侠仗义,抱着这种想法进入江湖之人,多半会被江湖迎面给予痛击,所有的幻想一瞬破灭,只剩下冷冰冰的现实。 混江湖的时间久了,从愣头青变成了老江湖,就会渐渐明白,这种恣意潇洒的江湖,的确是有,但是只属于极少数的一小撮人,绝大多数人都在泥塘里打滚,就像一座大湖之中,可能只有两三条翻江的怒蛟,覆海的神龙更是只在传说之中,为数众多的还是混水泥鳅和小鱼小虾。 江湖是一处英雄地,却不是一处善地。有人说,江湖上“侠义”为先,可也就仅限于嘴上说说而已,相信了这句话而又没有足够能力去践行的人,多半会很惨。江湖上的春风桃李终是少数,大多数还是寒灯夜雨。 苏云姣漫无目的地走出一段之后,停下脚步,望向李玄都,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 李玄都没有答话,而是指了指前面不远处。 苏云姣随之望去,是一口青砖垒砌的水井,井上一个轱辘,许多人正围着井台等候打水。 不过再一细看,她便发现有些不对劲了,这些人似乎不是在等着打水,而是围着井台在指指点点。 “似乎有些不对,我们过去看看”李玄都说着便往井台方向走去。 苏云姣赶忙跟在后头。 两人挤进人群,搭眼往里头一瞧,只见井水仿佛是烧开的沸水一般,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有人用井台上的轱辘打上一桶水,原本应该清澈的井水竟是变成了浑浊的土黄色,就像有人往井里倾倒了许多黄土一般。 苏云姣虽然江湖经验不多,但是作为慈航宗的弟子,也知道此事并不寻常,不由得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面无表情,不过在无形之中,眉宇之间还是透出几分沉重来,他缓缓向前几步,用手指轻触了下井台轱辘上缠绕的长绳,长绳被井水浸泡过以后,透出几分冰寒,李玄都又将指尖放到鼻下一嗅,隐隐有一股好似尸体腐烂的臭味。 自古以来,就有井水通幽冥的说法,故而井水阴气极重,比不得雨水、泉水、江湖湖水,在茶道中一向被认为下乘,可寻常井水再怎么阴气浓重,也不至于浓重到如此地步,阴气本是虚幻之物,捉摸不定,可此时的阴气浓郁到近乎实质,这才会让井水变为土黄颜色。 这等阴气,到底是从何而来? 人群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名中年文士,笑道:“井里井水要开锅,就是不能蒸馍馍。” 李玄都猛地转头望向文士。 文士冲李玄都微微一笑,道:“大祸将至,阁下还不速速离去?” “你是何人?”李玄都心神一震。 文士“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扇起阵阵清风,笑而不语。 正在围观的百姓对于这一幕却恍若未闻,亦如未见。 苏云姣按住剑柄,猛地朝此人冲去。 可结果却是苏云姣一冲而过,根本没有触及到这名男子分毫。 李玄都走出人群,对苏云媗道:“不用白费力气了,是‘阴神大法’中的‘分身法’,他的真身并不在此地。” 中年文士轻摇折扇道:“忽见天上一火链,似是玉皇要食烟。如果玉皇不食烟,为何又是一火链?又见地上一怪嘴,缘是阎罗要吃人。如果阎罗不吃人,为何又是一张嘴?” 话音落下之时,天色骤然一暗。 李玄都和苏云姣抬头望去,只见此时的天空中风起云涌,无数黑云从四面八方向这座县城蜂拥汇聚而来,遮天蔽日。 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一转眼的时间,已经是要大雨倾盆的架势。同时从黑云之中隐隐传来轰隆隆的沉闷雷声,可见电光闪烁。 想来这就是所谓的“火链”,只是不知道后半句的“阎罗张嘴”又要应验在何处。 待到两人收回视线时,中年文士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 “李师兄……”苏云姣忧心仲仲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摇了摇头:“你姐说的没错,事情变得复杂了,在江湖上,复杂也就意味着棘手和麻烦。北芒县距离北邙山极近,而北邙山又一向是皂阁宗的势力所在,那么此事必定与皂阁宗脱不开干系。” 就在此时,井台那边还有人不信邪,又将水桶放入井中。 如果这处水井的水不能用了,那就要去别处的水井,那可是要花钱的,要不就是去城外的河中背水,要累死个人。 片刻之后,那人转动着轱辘将井水提了上来。 众人围上去一看,然后就听一声惊呼,水桶掉落在地上,泼洒了一地。 这次的井水不是土黄色了,而是变成了暗红色,就像浓稠的鲜血,水桶打翻在地之后,暗红色的井水在地面上缓缓蜿蜒,然后像血液一般渐渐凝固。 所有等着打水的百姓顿时一哄而散,不过片刻的时间,就只剩下一只空空的水桶倒在井台旁边,桶沿上滴滴答答地滴落着血珠。 李玄都伸手按住腰间的“冷美人”,重新朝着井台走去。 还未走近,便可以嗅到其中泛出的腥臭味道,以及隐藏在腥臭中的那抹刻骨阴冷。 李玄都俯身朝井里望去,只见井水化为血水,翻滚不休,不时冒出几个血泡,像极了十八层地狱中的血池地狱。 李玄都语气微冷道:“好大的手笔,竟是要用满城之人的性命,来祭炼自己的邪术,真不愧是当年使得万鬼来朝的皂阁宗,真是好气魄!” 说到这儿,李玄都已经是露出几分怒意,“真是好一个皂阁宗!好一个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 苏云姣紧跟在李玄都的身边,一手按剑,一手掩住口鼻,瓮声瓮气道:“行此恶举之人,就不怕遭天谴吗?” 李玄都收回视线,道:“若是怕遭天谴,他们就不会这么做了,古往今来,休说是一座小小的县城,就是一州之地被屠为十室九空之事都曾发生过,何曾有过天谴?太上道祖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句话不是说天地不仁,而是说天地无所谓仁,也无所谓不仁,天地对于世间万物一视同仁,既然牲畜草木皆可死,那么人又为何不能死?天地不曾因为人杀草木而降下天罚,那么天地也不会因为今日之事降下天罚。” 苏云姣自小在慈航宗学佛修道,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问道:“我们该怎么办,还要去找那位陆夫人吗?” 李玄都道:“事有轻重缓急,以现在的情形而言,找不找陆夫人已经不是关键,关键是……” “是什么?”苏云姣忍不住问道。 李玄都长叹一声:“先保住性命。” 第三十章 大变将起 在这个深秋的正午,本应该是阳光明媚,可是因为铅云汇聚的缘故,不见半分日光,整个北芒县城的头顶仿佛扣上一个巨大的盖子,暗无天日,透不出半分光线,几乎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在昏暗的天色中,有阴风渐起,寒意彻骨。其声凄厉渗人,若是仔细听去,似可隐隐听到鬼哭悲号之声。 城中条条大街均是空空荡荡,只是偶尔会有一队队带刀的衙役经过。 整个北芒县只有十名经制正役的捕快,不过每个正役又可配备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可配备两个帮闲,如此一来,十名捕快便等同是七十人,再加上城内驻扎的兵丁和青鸾卫,便有数百之人多,维持一城治安已是足够了。 此时县衙的命令已传遍全城,百姓有擅出家门者,不问情由,立时抓捕下狱,所以此时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是闭门不出,生怕未逢天灾,先遇人祸。 就在这个时候,张南木走出县衙,一身石青色的绸袍,头戴一块方巾,若是不看腰间的玉佩,拇指上的扳指,还真像是个普通的读书秀才,完全不像是一位青鸾卫指挥同知,身着正七品官服的北芒县知县跟在他的身后,不断用手中白巾擦拭着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吓得,他低声苦笑着说道:“同知大人,您方才说的事可是真的?若是真的,下官……下官可是担当不起啊!” 张南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了这位本地父母官一眼,冷笑着说道:“王大人,你怕什么?在你上面还有知府衙门、布政使衙门、巡抚衙门、总督衙门,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这位本地父母官苦笑连连,还想说点什么,但是眼睛余光看到从旁边走来一名身着青衣锦袍的中年男子,知道是青鸾卫中人,很是识趣地向后退了几步,不再说话。 张南木看了这位知县一眼,略作沉吟后,稍稍压低了声音道:“王知县,本官已经得到确切消息,如今正邪两派的高手陆续朝北芒县赶来,接下来的北芒县会是一个风云际会的局面,所以我在此奉劝王知县一句,有些事情看看就好,万不要上前招惹,免得引火烧身。” 王知县脸上又渗出一圈汗水,连连点头。 张南木轻轻拍了下王知县的肩膀,让王知县原本就微微弯着的腰杆又矮了几分。他露出了一丝笑容,转身迎上那位让王知县也有些看不清深浅的青鸾卫中人。 待到两人远去,站在府衙门前的知县大人慢慢直起腰,脸上的小心和谄媚已经消失不见,一个师爷书办模样的人从后面走上前来,低声道:“老爷。” 王知县转身朝府内走去,平静问道:“老祖宗那边怎么说?” 管家跟在身后,轻声道:“老祖宗的意思,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行事。” 王知县猛地停下脚步,脸上带着冷厉之色,语气却无甚变化,说了声“知道了”,然后挥手示意师爷下去。 …… 另外一边,这位与张南木见面的青鸾卫也不是旁人,正是跟随陆雁冰的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在天乐宗大败之后,陆雁冰返回帝京,而赵五奇则是留下来收拾残局,先前让辜奉仙和张南木等人设下的那张大网,自然是撤掉了,转而将主要精力放到了江南织造局和荆州市舶司的事情上。 江南织造局和荆州市舶司都是柳公公的儿孙执掌,而他们这一派青鸾卫又与柳公公关系亲近,虽说陆雁冰曾经说过“让他们自己踹被窝”的话语,但那是在天乐宗能被青鸾卫掌握在手中的前提下,有天乐宗的巨大利益,自然可以无视这并不算是深厚的盟友关系,如今天乐宗大败,境况又是不同,自然要以盟友为重了。 赵五奇见过江南织造局的监正金公公之后,两人有一番深谈,赵五奇从金公公的口中得知了那桩官银大案,之所以会牵扯出这桩案子,还要追溯到宫中宦官。因为柳公公乃是出自道门一脉,故而他这一派的徒子徒孙也信奉道门,又因为柳公公乃是出自阁皂一脉,与如今皂阁宗的藏老人交好,故而他的徒子徒孙们不乏信奉藏老人之人,供有藏老人的塑像神位,并每月向皂阁宗供奉大量银钱,于是便有了私用官银之事,而且根据织造局的消息,六扇门中有人已经循着蛛丝马迹,一路追寻到北芒县这边。 正因为此事,赵五奇等人又来到了北芒县,准备彻底了结了这桩祸患。 只是没有想到,当他们来到此地之后,风云突变,竟是被牵扯进一滩浑水之中。 张南木沉声道:“大人,此时北芒县中异象频出,恐非吉兆,如今我们迟迟没有找到六扇门之人的踪迹,皂阁宗那边也是诡异难测,是否先行离去,暂避风头?” 赵五奇抬头看了眼头顶漆黑如墨的天幕,面无表情道:“的确不是吉兆,只是贸然离去的话,如果日后捅出了官银被挪用的事情,我们在宫里那边怕是无法交代。” 张南木问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赵五奇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再留三日,若是事情还无进展,我们再撤不迟,这样对于宫里也是个交代。至于皂阁宗那边,我们已经打过招呼,想来看在柳公公的面子上,还不至于把我们如何。” 张南木点头应是。 …… 在北芒县城的一座豪华宅邸中,不见半点灯火,阴风阵阵,一名中年男子正在卧房中闭目沉睡。或者说,他是在以“阴神大法”中的“出游之法”神游物外。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细碎脚步声,中年男子瞬间回神,缓缓睁开双眼,紧接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中年男子从床榻上坐起,双眼有些迷离恍惚,此乃神魂离体之后心神不稳的迹象,过了片刻,他才以低沉嗓音开口道:“进来。” 房外轻轻叩门之人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是一个面目普通的女子,恭敬禀报道:“老祖宗那边传来了消息,奴婢不敢自作主张,所以不得不打扰主人。” 中年男子早年修炼“阴神大法”时曾经出过岔子,内有隐疾,在没有臻至圆满大成之前,每次出窍回魂,都会造成神魂不稳的症状,故而在他出窍神游时,百丈内无人,等闲事情不敢搅扰。 过了好一会儿,中年男子才将自己因为神魂不稳而造成的恼火情绪压下去,冷冷道:“拿过来吧。” 女子双手递上一张宽约寸许的纸条。 中年男子接过纸条看完之后,随手将其毁去,吩咐道:“更衣。” 女子轻轻应了一声,开始服侍自家主人更衣。 不多时后,一袭锦衣华服的中年文士,手持折扇,带着自家侍女施施然走出了这栋宅邸。 …… 在北芒县城外的一座迎客亭中,坐着一位花容月貌的中年妇人,左手持着烟杆,右手不断掐指推算,喃喃自语道:“难道皂阁宗也知道那件事?可是皂阁宗素来不精通占验之道,他们是如何知道的?难不成有高人在幕后指点?” 女子面露凝重之色,脚尖一点,来到亭子的顶部,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她望向北芒县城方向,继续掐指推算演化,“若是有高人隐藏其中,又会是谁?阴阳宗的徐无鬼?正一宗的张静修?” 因为推演天机极为耗费心神气机的缘故,不过短短片刻时间,妇人已经是两颊通红,青丝絮乱。只是她仍旧不曾停手,继续推算的同时,也对自己丈夫生出些许怨气:“本该是你亲自走一趟龙门府的。” 第三十一章 北山寺 李玄都和苏云姣行走在平安县的街道上,周围的环境透出一股股让人倍感压抑的寂静。 两人皆是眉头微蹙,脸色凝重,走到中途,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周围骤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鬼魅之声,好似是万鬼夜行,然后就见四周的黑色雾气好像活过来一般,其中有无数黑影不断闪动,同时地面剧烈颤抖,出现一道裂痕缝隙,不断向外张开,经行处树陷墙塌,四下里烟尘四起,轰然而鸣。 然后就见从这道沟壑中爬出十余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肤色苍白如死人,没有半分血色,而两个眼窝中更是黑洞洞一片,什么也没有。 李玄都面容平静,一挥袍袖。 一道凛冽剑气扫出,如一巨大弧月,将眼前的活尸拦腰斩断,只是活尸虽然被分为两段,但仍旧不死,上半身匍匐于地,以十指抓地,如四脚蛇一般朝着李玄都爬来。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双袖一振,“青蛟”和“紫凰”分别从两只袖口中飞出,如两道长虹在空中交织,飞快贯穿一众活尸的头颅,这些活尸才如朽木一般静止不动了。 苏云姣望着这些话死绝的活尸,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李玄都道:“听说过‘皂阁三炼’没有?这些活尸就是‘炼尸阵’的产物,生前都是活人,死后不得安宁,如此看来,整座城池恐怕都已经在阵法的笼罩之下。” 苏云姣只觉得后背上生出一股寒意,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剑柄。 李玄都沉默半晌,终于道:“如果仅仅是‘炼尸阵’和‘炼魂阵’,倒也不算什么,如果第三重‘炼神阵’也被布成,使得这座北芒县城成就围城之势,自成一方小天地,内外气息隔绝,那才是真正到了绝境死地。” 苏云姣皱眉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座北芒县城,怎么平白无故地就要变成一处绝地,皂阁宗究竟要祭炼什么邪术?”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道:“当初在荆州边境一个叫做井子镇的地方,我与颜玄机遇到了正在收集天煞命格之人魂魄的藏老人,所幸那时候的藏老人只是一具身外化身,我们勉强将其击退,现在想来,皂阁宗今日所行之事,也许与当初藏老人所行之事有关。可惜现在我所知道的太少了,只能做猜测而已,也不知猜测得准不准。” 苏云姣默然不语,仔细回想过往在师门中看过的各种典籍,可惜书到用时方恨少,她平日里就是个惫懒性子,就连“可见昆仑”都记不住,哪里能想起这是什么邪法,不由小小埋怨自己了一把,暗想如果是姐姐在这儿,就一定能看出些许端倪。 苏云姣问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李玄都望着苏云姣,正色道:“接下来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趁着大阵未成,此地还不算真正的死地绝境,杀出一条出路,往城外而去。第二个选择,向死而生,去找出城中的中枢阵眼,从根本上破去这方大阵。” 李玄都盯着她,沉声道:“前者独善其身,是一条生路,后者兼济他人,也许会是一条死路。行走江湖,没有为了别人性命搭上自己性命的道理,是去是留,你自己选择。” 苏云姣闻言之后,立时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要选择第二条路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苏云姣好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想好了,我跟你一起去。” 李玄都问道:“你真想好了?这可能是一条不归之路,你是慈航宗的苏小仙子,前途无量,没必要在这个地方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去冒险。” 苏云姣语气反问道:“那你呢?你是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也没有必要在这个地方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去冒险。” “你若这样说,那么我们两人倒是有互相吹捧之嫌。”李玄都又盯着苏云姣片刻,忽然笑道:“好吧,是我小看了苏小仙子,不过待会儿你务必以保全自身为重。” 苏云姣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点了点头。 两人很快来到城内的一座寺庙之外,李玄都凝神望去。虽然他不是方士,但是这些年来行走江湖,博采众家之长,简单的望气本事还是有的,此时望向这座寺庙,隐隐可见黑云滚滚,风中透出血腥腐臭,其中的阴气之重,更甚于城内的其他地方。 苏云姣抬头望去,只见寺门上高悬着一块匾,上书:“北山寺”三字。 此时寺庙大门紧锁,已经不准许任何进入。 李玄都也没有想要从正面破门而入的想法,环顾四周之后,带着苏云姣来到侧面墙外,先取出一张南柯子交给他的“破邪符”,两指一撮,符纸开始自行燃烧,然后就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两人眼前骤然一清,好似拨开了迷雾。 李玄都和苏云姣脚下一点,轻而易举地越过了墙头。双脚才落地,指尖符箓就燃烧殆尽,彻底化为飞灰散去。 李玄都又取出一道符篆,可这次却怎么也无法点燃,甚至符篆本身开始透出一股潮湿之意,可见此地的阴气之重,已经浓郁到化为实质,也就是由虚无缥缈的气机显化为可以感受到和看到的湿气水滴,李玄都只好将符篆收起,开始打量四周。 墙内是一个极为狭窄逼兀的四方小天井,不过四尺见方,长满了许多已经开始枯黄的杂草,可见是许久未有人来过了。后面是他们翻过来的墙壁,右手边是一面山墙,左手是一扇被封死的窗户,正对着的方向则是一扇小小的门户,却是锁着的。 李玄都伸手捏住这把已经把锁眼都锈死了的锁头,以食指在锁身上轻轻敲击两下,便听得“啪嗒”一声,锁开了。 苏云姣看得惊奇,这看似是蟊贼的开锁手段,实则是极为高明的气机运用手法,以细微气机直接震开锁内的机簧,又不伤铁锁本身,这可不是一般先天境能做到的,不愧是曾经的紫府剑仙,虽说境界没了,但老道的经验还在。 开门之后,李玄都以极为轻缓的动作将这扇门户轻轻推开,确定门的另一边没有埋伏之后,才一猫腰进了门户。 苏云姣紧随其后,发现门的另一边是个偏殿,供奉着一尊不知名的神祗,看其形貌,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想来应是此地民间的某个“奶奶”、“娘娘”或是“老母”之类的神祗,不被朝廷认可,故而香火也是惨淡,身上披着的那件斗篷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神案上的香炉中也分不清是香灰还是尘土。 李玄都仰头望着这座神像,其脸笼罩在阴影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有些阴森可怖。 佛家道家素有“开光”一说,意思是在塑成佛像神像之后,需要被高僧开光,如此才能请动佛陀菩萨前来受寓,通俗来说,世人只知道送神不易,却不清楚请神也是大有讲究,如果佛像神像不曾开光,就会真神不来而邪魔住,因此许多所供奉的场地,非但没有仙佛庇佑,反而诸邪横生,被鬼魅妖物之流鸠占鹊巢。 也正因为如此,朝廷才会严厉打击不合规制礼法的淫祠,只是如今乱世将起,朝廷也是有心无力,故而有圣人诗云:“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人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就在此时,苏云姣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是阵眼所在?” 李玄都答道:“因为只有这里才最合适。” 第三十二章 晨钟暮鼓 就在李玄都仰头凝视这座神像的时候,这座神像也在低头凝视李玄都。 然后这座神像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扯出一个讥讽笑意,诡异非常。 一人一神两相对视。 下一刻,李玄都身形暴起,腰间的“冷美人”也铿锵出鞘,霜白剑气如彗星扫尾,直接将这座神像从中分为两半。 冥冥之中,似有一声尖锐惨叫响起,然后就见一缕黑烟升腾而散。 李玄都提着“冷美人”,迈步出了这座偏殿,外面是个荒芜的院子,种着几棵松树,只是此时已经彻底凋零,只剩下干枯的枝干。 苏云姣紧跟在李玄都的身后,同样拔剑在手,严阵以待。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这座极为偏僻的荒院,不远处就是山门殿,类似于权贵人家的门房所在,按照常理,殿内会塑有两尊金刚力士像,形貌雄伟,怒目相向,手持金刚杵以震慑妖魔鬼怪。因为左侧的金刚怒目张口,右侧的金刚怒颜闭唇,故而又被世人称作哼哈二将,闭嘴为哼,张嘴为哈。 此时山门殿内的两尊金刚已经破败不堪,一尊金刚像被砍去了头颅,另外一尊则被削去双臂,极为凄惨。 李玄都手提“冷美人”驻足而立,对身后的苏云姣道:“此寺建造于城中而非是城外荒郊野岭,就算是香火稀少,也不该荒废至此才是,可看这里的景象,最少也已经荒废了半年以上,为何会如此?” 苏云姣一怔,道:“你的意思是……” 李玄都轻声道:“此事应该是早有预谋,而非临时起意,所以皂阁宗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把这座寺庙占据,驱逐其中的僧人,并且不许百姓来此礼佛烧香。”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这里似乎还发生过一场激战,只是不知具体情形如何。 就在两人说话的是时候,李玄都心头一动,猛地转头望去,那座山门殿中,似乎有黑影一闪而逝。 紧接着在山门殿中,隐约传出似是僧人做早课的诵经声,似有似无,时隐时现,只是在经文声音之中,没有佛家的禅唱意味,反而是透出一种夜间有人小声讥笑的鬼祟之感,其中还夹杂着木鱼声音,“咚咚咚”地敲在心头上,使得诵经声仿佛是一阵轻烟似的,悠悠荡荡地飘进耳朵里,继而飘进人心了,使人头昏脑涨。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朝山门殿方向走去。 山门殿的左右两侧还有两个偏殿,一个偏殿挂钟,是为晨钟,一个偏殿置鼓,是为暮鼓。 就在李玄都靠近的时候,骤然传来一声钟响。 左为钟楼,右为鼓楼,早晨先敲钟,以鼓相应,傍晚则先击鼓,以钟相应,这便是所谓的晨钟暮鼓。当下正值正午,虽然已经过了早晨,但是敲钟也勉强说得过去。只是此时的钟鼓楼中理应空无一人才对,那么钟声又是何人所敲? 李玄都足下一点,身形飘上一处石碑顶部,朝钟楼内望去。 只见在钟楼内有一道高大身影正在奋力撞钟,一下接着一下。在感受到李玄都的目光之后,那道身影微微一顿后停下自己的动作,然后猛地转过身来,死死盯着李玄都。 这是一个袒露着上半身的高大僧人,肌肉虬髯,目若铜铃,像极了山门殿中的那尊护法金刚,只是周身皮肤呈现出赤紫之色,光亮的头顶上青筋暴起,让人望而生畏。 更为渗人的是,这名僧人的双眼中根本没有眼珠,只是两个黑幽幽的空洞。 李玄都与这名僧人对视,无论是心境还是神情,皆是古井无波。 看得出来,此人生前应该是一位登堂入室的武夫,死后被人以邪术炼制成这般模样,比起生前,虽然少了灵智,但是在体魄和气力上却是更胜一筹。 僧人与李玄都对视良久之后,竟是缓缓收回视线,然后开始继续敲钟,一下接着一下。 与此同时,在鼓楼那边也响起了沉闷的鼓声,与这边的钟声相应和。 晨钟对应早课,暮鼓对应晚课。 在钟声和鼓声一起响起之后,两侧厢房的紧闭房门,“啪”的一声打开,然后就见一个个僧人从中摇摇晃晃地走出,皆是青紫皮肤,被挖去眼珠,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 若是细细望去,这些僧人其实并不完整,有人被齐根砍断手臂,有人被砍断了双腿,更有甚者,有脑袋都被人以利器整个斩断,只是靠着最后的一点皮肉相连,摇摇欲坠。 不过随着钟声和鼓声越来越急促,这些僧人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灵活,口中喃喃诵着不知名的经文,朝着李玄都和苏云姣大步行来。 李玄都从石碑上跃下,问道:“杀过人没有?” “少瞧不起人了。”苏云姣道:“自然是杀过的。” 李玄都笑了笑:“那好,这些小喽啰就交给你了,那两个敲钟和擂鼓的,交由我来解决。” 苏云姣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一剑当空而去。 虽说她在太平客栈不敌李玄都,被李玄都轻而易举地一掌败退,但并不意味着她的先天境界就是纸糊的先天境,以一人一剑之力,便将那日太平客栈中的大小鱼虾一扫而空,便可见一斑。 苏云姣手持佩剑“玄水”,简简单单一剑横扫,剑锋上浮现出一道琉璃剑气,将几名僧人拦腰斩断。 然后剑势陡然一转,出剑如风,剑尖如寒星,一剑一寒星,瞬间刺出一片连绵寒光星雨。 之后便是一连串的细密金石声音,仿佛是夏日时节的暴雨敲击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然后这些僧人便如秋天熟透的稻子,瞬间倒伏一片。 另外一边,李玄都持刀而行,对着钟楼一刀劈下。 不讲究什么剑式刀法,仅仅是气机化作剑芒而已。 整座钟楼,连同钟楼内悬挂的大钟,都被这一刀从中一分为二。刀上先天携带的冰寒气息更是在断裂边缘位置结上了一层白霜, 然后李玄都一步踏前,整个人如缩地成寸一般,眨眼之间掠到撞钟僧人的身前,一刀狠狠扫在他的腹部。 伴随着一连串的火花和刺耳声响,这个僧人竟是没有被拦腰斩断,不过整个人也被“冷美人”上携带的巨力打飞出去,后背直接撞碎了身后墙壁,去势不停,最后轰然撞在鼓楼上,砸出一片蛛网状的裂痕。 就在此时,鼓楼中的鼓声也停了,又是一名如此形貌的僧人缓缓走出,两只手中还分别握着一只鼓槌。 两名僧人并肩而立。 李玄都径直上前,一刀将钟楼僧人扫飞出去的同时,一掌拍在鼓楼僧人的胸膛上,“无极劲”立时透过鼓楼僧人体表及至内腑,来回震荡,鼓楼僧人体内响起阵阵沉闷雷声,踉跄向后退去,皮肤上出现无数细小裂口,有紫色血液渗出。 李玄都又改为双手端刀,顺势向前一撞。 刀尖直直撞在刚刚起身的钟楼僧人的胸口上,钟楼僧人双脚依旧扎根大地,但是身体倒滑出去数十丈,双脚在地面上留下两道深深沟壑。 李玄都没有任何停滞,身形御风凌空一般,再次掠至钟楼僧人的面前,然后一掌拍在他的天灵上。 扑通一声,钟楼僧人双膝跪地。 李玄都手中的“冷美人”一抹,将这颗头颅割下。 没了头颅之后,钟楼僧人的无头躯体徒劳挣扎了片刻,终于是渐渐不动。 然后李玄都反手一掷,“冷美人”一闪而逝,刚刚起身要从背后偷袭李玄都的鼓楼僧人被这一刀穿透头颅,一直没至刀锷位置,同时刀上巨力带着鼓楼僧人的身体凌空飞起,最终将其钉死在鼓楼的墙上。 第三十三章 天王殿 李玄都上前拔出“冷美人”,任由鼓楼僧人的尸体缓缓滑落。 与此同时,苏云姣也将那些普通僧人活尸斩杀殆尽,提着“玄水”来到李玄都的身畔,忧心忡忡道:“我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已经惊动了这里的邪魔外道。” 李玄都指了指先前他踩过的那座石碑,道:“正主已经到了。” 苏云姣随之望去,就看到一名侍女丫鬟打扮的女子就站在石碑的顶部,冷冷望着二人。 李玄都望向这名女子,开口问道:“你是皂阁宗的人?” 女子置若罔闻,只是一挥手,手中多了一把血色长剑。 与此同时,一声叹息从天王殿方向响起,是个低沉男声:“先前我就已经劝过二位,大祸将至,赶紧速速退去,可惜你二人不愿听从劝告,一意孤行,那便也怪不得我,待会儿我将二位的头颅取下之后,就挂在这座山门殿中。” 话音落下,李玄都两人转头望去,就见一名锦衣男子出现在天王殿的屋顶上,手持折扇,正是先前在井台处出现的那名男子。 李玄都没有多余废话,直接一刀斩出,霜白剑气呼啸而至,不过在距离男子还有丈许距离的时候,荡漾起一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就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墙壁阻住了剑气的去路,只见这道剑气砰然碎裂开来,寒气弥漫,在男子身前位置凭空生出许多冰碴碎粒。 中年男子见此情景并不如何动怒,只是有些疑惑:“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手中之刀是天乐宗的‘冷美人’,你是天乐宗中人?” 李玄都没有回答,而是举起手中的“冷美人”,准备再出第二刀。 虽然李玄都手中用的是刀,但在根本上,还是剑道。与陆雁冰在“天乐桃源”一战后,李玄都得益于“人间世”的剑气之故,将自身的先天境界臻至近乎圆满的境地,距离“踏足玉虚”就只剩下半步之遥,故而他的先天境可以随意拿捏寻常归真境。 就算李玄都不动用“人间世”,想要胜过他,最起码要是陆雁冰这等归真境八重楼才行。 此等“可见昆仑”的先天境,不是修为艰深的归真境宗师,绝对看不出深浅。 中年文士“啪”的一声合拢起手中折扇,死死盯住李玄都的第二刀。 一刀落下,任由中年男子的身前出现无数气机涟漪,凛冽剑气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其悉数破去,整座寺庙的气机在这一刀的牵扯之下,轰然震动,地面、石碑、山门殿、金刚像、天王殿,纷纷发出龟裂声响。 中年男子在这一刀临身之前,已经向后退去,摆明了不敢力敌这一刀,不过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惊惧之色,反而是嘴角微微上翘,透出几分讥讽意味。 他一挥手中合拢的折扇。 天王殿位于山门殿和大雄宝殿殿之间,殿内供奉有弥勒菩萨、东方持国天王、西方增长天王、南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在东来佛祖弥勒像后还应有一座韦驮菩萨像,面向大雄宝殿,持有韦陀杵,降魔伏鬼,保护佛法。 随着中年文士的这一挥扇,天王殿的殿门轰然大开,殿内分列于两侧的四大天王神像,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身上灰尘簌簌而落,竟是活了过来,大步踏下神座,依次走出天王殿。 身高两丈的西方增长天王举起手中宝剑,直斩李玄都头颅,但是长剑被李玄都以“冷美人”挡住,再难前进分毫,反而使得西方增长天王神像因为气机反震的缘故而轰然颤动。然后李玄都反手一掌拍出,“无极劲”透体而入,使得整座神像瞬间出现无数裂痕。 紧接着,李玄都瞬间消失,躲过了北方多闻天王神像横扫的宝伞,其身形出现在北方多闻天王神像的右侧,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一刀横扫在神像的腰部,虽然未能将其拦腰斩断,但也将其直接扫飞出去,将鼓楼撞塌小半。 另外两座神像则是直奔苏云姣而去,以苏云姣的修为,若是仅仅对上这两座神像,危险不大,就算一时半会儿拿不下,自保最起码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就在此时,那名手持血剑侍女也从石碑上轻飘飘地落下,直奔苏云姣而来。 李玄都自然不能坐视苏云姣被人一剑偷袭刺穿后心,身形一掠而出,瞬间来到东方持国天王神像的身前,以刀腹将其拍退。 苏云姣一怔,然后就听李玄都道:“身后!” 苏云姣立刻生出警觉之意,猛地转身,只见那名持剑侍女已经距她不足三丈,若是没有李玄都的提醒,她怕是要被此人一剑穿心。 苏云姣心中即惊且怒,不再去管两尊天王神像,转身迎上这名面容普通的女子。 侍女举剑前刺,血红的剑身扭曲如一条毒蛇,剑尖如毒蛇吐信,在这一瞬间,这抹血色一分为多,分别刺向苏云姣的眉心、咽喉、心口、小腹等要害位置。 若论剑术修为,修习“慈航普度剑典”的苏云姣明显在对手之上,当即以剑画圆,以脱胎于拳术“揽雀尾”的“覆水式”,轻描淡写地将女子的剑势全部锁住,同时连消带打,扫向女子的咽喉。 苏云姣在其姐姐苏云媗的影响下,自小便是嫉恶如仇,虽然不会滥杀无辜,但是对于邪道中人,从来没有半分手下容情。而且以今日所发生之事而言,这些邪道之人也的确是死有余辜。 慈航剑气轻轻扫过女子的咽喉,剑锋未能触及皮肉,留下一条细细红线,只是女子浑然未觉一般,仍旧出剑,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剑如毒蛇,而是整个人如一尾毒蛇,绕着苏云姣游走不休,同时手中之剑不停,如雨点一般朝着苏云姣急促而落。 苏云姣被激起了几分怒气,直接以剑对攻,分毫不让,一时间只闻连绵不绝的破空声和金石相击声,几乎连成一线。继而又有剑气破空之声,好似夏日时节的疾风骤雨,嗤嗤之声刺人耳膜。 在苏云姣看来,这名女子的剑术虽然诡异,但是其剑道修为不过尔尔,单纯斗剑,绝不是自己的对手,要不出她的身法太过诡异,每每都能在危急关头强行躲过自己的剑式,而且其体魄也颇为奇特,咽喉和胸口两次中剑却都是无关紧要,否则早就可以分出胜负乃至生死了。 另外一边,李玄都足下一点,震碎了脚下的石板,整个人高高跃起,一刀朝着东方持国天王和南方广目天王神像劈下。 因为这一刀既要帮苏云姣解围,又要防备那名持扇的中年文士突施杀手,务必不能有半分闪失,故而李玄都没有丝毫留手的意思,气机浩荡,以至于他持刀的右手和右臂都被霜白之色的剑气完全笼罩,携带着凛冽破空之声,如一条龙卷横扫而过。 两尊天王神像顿时四分五裂,只剩下两个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然后李玄都抬头望向站在天王殿屋顶之上的中年男子,两两对视。 中年男子仍是无甚惧色,“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摇晃动,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好似在讥讽李玄都的不自量力。 李玄都收回视线,双膝微微弯曲,然后猛地一跃而起,御风凌空一般,向那中年文士掠去。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冷美人”随着他的前行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刀锋掠过之处,留下了一线肉眼可见的冰霜痕迹。 刀落。 在中年文士的视线中,尽是霜白色的剑气,如雪山雪崩一般,汹涌而至。 第三十四章 范文成 中年文士扯了扯嘴角,虽然心存轻视之意,但是既然此人能轻松破去四尊神像,他也不好太过托大,免得阴沟里翻船,就当是活动一下筋骨,反正此处寺庙只是一座大阵的中枢,就算是被毁去,也不影响另外两座大阵。 只见他合拢起手中折扇,以此代剑,从正面硬撼李玄都的一刀。 一点金石声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寺庙。 大音希声,这点金石声之尖锐,极致之后已经超出人耳可听的范畴。 “冷美人”的刀锋与折扇相抵,也不知道折扇是以何种材质而造,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男子伸手一推,便迫使李玄都向后退去。 李玄都在后退的过程中,双手张开,两道长虹从袖中一掠而出。 中年文士脸色微变,将手中折扇展开,遮住自己的面庞。 竟然是飞剑! 没想到此人手中除了天乐宗的“冷美人”之外,竟然还怀有清微宗独有的飞剑。 正道十二宗,唯有清微宗和慈航宗必须用剑,不过清微宗的剑又分两种,一种是寻常的手中三尺,另外一种就是有刃无柄的飞剑。 难不成此人与清微宗还有不浅的关系? 就在他心思几转之间,“青蛟”已经从正面刺中扇面,而“紫凰”则是绕出一个圆弧,从侧面掠向中年文士。 男子一挥袖,以袍袖将“紫凰”打飞,然后轻轻“咦”了一声。 他本是想以两指将这把飞剑捉住,却没想到这道飞剑的灵活程度要远远超出他的意料之外,一击不中,反而被飞剑在指尖上留下一道血痕,不得已之下,只能改为击退飞剑。 “青蛟”和“紫凰”重新返回李玄都的身边,环绕盘旋,如两只飞鸟,正在绕梁嬉戏。 见此情景,中年文士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是谁了。听闻最近江湖上出了一件大事,原本是天乐宗副宗主的百媚娘对自己的师兄醉春风发难,杀掉醉春风之后,成为新一任的天乐宗宗主,有传言说在此次天乐宗之变中,有一个神秘剑士先是杀了天乐宗大执事翠楼吟,然后又击退了青鸾卫的右都督陆雁冰,就是阁下吧。” 李玄都没有否认。 中年文士好奇问道:“有一点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以阁下刚才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来看,很不错,但是远达不到击退陆雁冰的程度,甚至就连与她一较高下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很好奇,阁下是故意藏拙了呢?还是有其他什么宝物没有用出?亦或者是,阁下与陆雁冰一战之后,有伤在身?” 李玄都回答道:“那你不妨猜一猜。” 中年文士死死盯着李玄都,妄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看他到底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在这里虚张声势。 这也不怪他多疑,有道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行走江湖的时间长了,经历的事多了,就谨慎,就老成,遇事或是做事之前,就会多想一想。因为那些不谨慎的,都已经在江湖中的大风大浪中被淹死了,能活下来的,自然也都是那些“胆小”的人。 李玄都坦然与他对视。 刚才一番交手,大概试探出了深浅。眼前之人,是一个归真境的高手,大概在归真境六重楼左右,在不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李玄都可以做到自保,但若说想要拿下此人,则胜负大概在五五之数,除非动用“人间世”,可“人间世”是一把名副其实的双刃剑,伤敌亦是伤己,当初他以“人间世”胜过陆雁冰,受创极重,可不管怎么说,那时候好歹还是在天乐宗,身边有胡良等人,可现在身处这等险境之中,李玄都又如何敢轻易受伤?就算他胜过了眼前之人,恐怕也很难走出这座北芒县城。 当然,这名中年文士也有忌惮就是了。 他姓范,名文成,出身于皂阁宗,按照师承辈分来论,他应该称呼本代宗主藏老人一声师叔。这次他之所以会出现在北芒县城之中,是出自宗主的授意,早在前年的时候,他就已经搬入了北芒县城之中,开始着手谋划今日之事。 在北芒县城之中有一大户,放在州城、府城之中兴许不算什么,可放在地处偏僻的北芒县城中,那就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了。范文成便看中了这户人家,他先让自己的女弟子,也就是那名正在与苏云姣缠斗的侍女,扮成一个卖身葬父的孤女,那富户有几分善心,便将女子买入府中,然后他的女弟子在摸清了富户的各种习惯之后,只是略施手段,便让那富户染了一种怪病,请遍了名医郎中,可病情就是不见半分好转,如此缠绵病榻数月之后,富户终于在一天夜里,一命呜呼,因为已经病重多日,倒也没有引起什么疑心,只当是暴病而亡,将其下殓厚葬。 在富户死后,范文成立刻来到富户的坟地,掘开坟墓,取出尸体,将整张人皮剥下,以皂阁宗的独门“画皮”手法,将这件人皮制成了一件“衣服”,他将这件“衣服”穿在身上,扮成富户的模样,又大摇大摆地返回富户家中,家人以为死者诈尸,无不大惊,范文成则辩解说自己只是昏迷假死,被误以为抱病身亡,然后活埋进了坟墓,幸好遇到一位游方道人经过坟地时听到了棺材声响,这才将他救了出来,并帮他祛除了身上的妖邪,如今他已经痊愈。 家人对于这个说法将信将疑,不过看他在阳光下行动自如,脚下又有漆黑如墨的影子,再加上范文成早已从自己弟子那里得知了富户生前的诸多习惯,就算偶有不对的地方,他也以“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而心性大变”的借口搪塞过去,慢慢的,家人也就认可了此事。 在其后的一年多时间中,范文成借助富户的身份,完成诸多隐秘布置,其中有许多暗改风水而不得不大动土木之事,都是打着修桥补路的旗号,可怜本地百姓还将一个要将他们置于万劫不复境地之人称呼为大善人,心存敬意,顶礼膜拜,无异于羔羊拜谢豺狼。 在各种布置妥当之后,范文成便以自己的真身出现在富户的府中,对外宣称是富户聘请的管家和账房,而“富户”本人,则是对外宣称旧病复发,终日卧床,不见外客。 如此一来,范文成便轻而易举谋夺了一位富户的家产,同时还完成了宗门所交代的事宜,算是一举两得。 至于宗门所谋划的大事,必然要牵扯出一场正邪大战,如果成了,作为参与此事之人,范文成自会有一份不菲的分润,也不枉他在这座小小的北芒县城中蛰伏数年之久。可如果在此事之中丢了性命,或者是伤及了自身的境界根本,那么就是得不偿失了,哪怕是最后大功告成,宗主论功行赏,他所得到的那笔分润,也肯定不能弥补他的损失。 这便是他的顾忌所在。 如今无论怎么看,大势都在皂阁宗这边,单凭此二人,还翻不起什么浪花,那他又何必去以死相拼?世上之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看走了眼,在眼前之人的手里栽了跟头,那岂不是要冤枉死? 话又说回来,已经死了的醉春风可是实打实的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就只剩下一步之遥,还不是说死便死了? 所以说,行走江湖,莫要大意,千万不要眼高于顶,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有些时候,把自己放低一些未必不是好事。高估了旁人总比高估了自己要好,前者至多是丢些面子等身外之物,后者可是一个不慎就要丢掉性命的。 范文成念及于此,心中竟是萌生出几分退意。 第三十五章 寺内激斗 佛寺之中,变成如此一副诡异局面:两名女子斗剑激烈,招招都要取人性命,可两名男子却是相互对视,没有半分动作。 有些滑稽可笑。 过了许久,范文成缓缓开口道:“阁下,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如何?你退出此地,我也不再追究,大家好聚好散,就当是不打不相识。” 李玄都徐徐向后退出几步,目光仍是盯着范文成。 范文成笑道:“阁下这是信不过我。” 李玄都道:“你我都是久在江湖之人,若是这点防人之心都没有,怕是早已淹死在这江湖之中。” 范文成用折扇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小腹,道:“我呢,是真不想与你打了,方才说的取头颅什么的,就当是个笑话,不要介意。” 李玄都道:“苏师妹。” 苏云姣本就占据了上风,此时听到李玄都的话语,哪怕再有百余招,她就自信能将这个侍女斩于剑下,仍是没有意气用事,老老实实地抽身而退,回到李玄都的身边。其实刚才被李玄都出手相救之后,她便心悦诚服,又是身陷险境之中,自然知道轻重。 相较于苏云姣的云淡风轻,那名女子就要凄惨许多,身上已经是衣衫褴褛,皆是拜苏云姣所赐,虽然她的体魄极为诡异,可以无视苏云姣的剑伤,但是积少成多之下,许多地方也开始显现出黑紫之色,现在苏云姣抽身而退,却是让她缓了一大口气。 李玄都瞥了眼这名女子,道:“真是好狠的手段。” 苏云姣小声问道:“怎么说?” 李玄都没有避讳,直接答道:“此人之所以能在你的剑下不死,不是因为她修成了金身、法身,而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个死人了,肉身已死,神魂犹存,以术法将神魂拘谨于体魄之中,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活死人。” 苏云姣的脸上顿时露出厌憎之色。 “好见识。”范文成听闻此言之后,淡笑道:“她的确是个活死人,是被宗主以术法强行炼制成的活死人,似生非生,似死非死,行于阴阳之间,玄妙无比。” 李玄都面无表情,苏云姣却是忍不住出声斥责道:“此举忤逆天道人伦,你们皂阁宗竟是大胆至此,你们就不怕天谴吗?” 范文成淡笑道:“我们皂阁宗的胆子到底有多大,其实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比你想的要大上许多。说句不好听的话,真正大胆的事情,你们还没见过呢。” “你!”苏云姣气急,便要仗剑上前,不过被李玄都伸手拦住,然后就听李玄都对范文成道:“若是我们就此离去,这偌大一座城的百姓岂不是要尽遭毒手?不知有多少人要变成这种不生不死的活死人?” 范文成略微遗憾地哦了一声,身形暴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猛然以手中折扇当头劈下,折扇并非是劈砍利器,只是在他手中斩出就要声势惊人。 李玄都向前踏出一步,手中“冷美人”斜撩而起,刀锋与折扇铿锵撞在一起,中年文士狰狞一笑,手中折扇气机刹那暴涨,他自恃境界修为要高于此人,就要来一次一力破万巧,单纯凭借雄浑气机压死此人。 当他即将有信心将其压死时,李玄都欺身而进,又是一掌推向他的胸口。 中年文士也不是那初经阵仗的雏儿,手中折扇下压之势不改,更是不减丝毫力道,同时非但没有躲避,反而任由李玄都拍向自己的胸口。 不过李玄都这一招却是虚招,在即将触及胸口的那一刹那,手腕一翘,反而是向上托住他的下颚,一掌气机猛然倾泻而出,顿时使得范文成倒摔出去,与此同时,李玄都竟是以御剑手法离手驾驭“冷美人”,然后与范文成错身而过,另外一手猛然五指并拢,四指弯曲,唯有食指伸直,蕴含着“无极劲”的一掌狠狠拍在范文成的胸膛上。 范文成的胸口猛然向下一缩,卸去大半力道,不过落地后依然向后滑行出一段极远距离,双脚在地面上割出一条裂痕。 范文成嘴角渗血,抬起袖口轻轻抹去,脸上的笑意愈发阴冷,方才本想硬抗李玄都的一掌,也要将其压个半死,但没想到此人的林及应对能力实在恐怖,如果不是他境界修为要高出一筹,自己就要付出胸口尽碎、心室震伤的巨大代价,不得已他只好全力防守,可即便是如此,也是气血翻涌。 这滋味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李玄都重新伸手握住“冷美人”,对于方才的一番应对,并无太多得意或是后怕。 委实是在过去的诸多厮杀中,经历得实在太多了,单纯以交手经验而论,同辈中的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加起来都不如李玄都一人,这也是李玄都往往能够越境而战的重要原因之一。 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练武炼气就是练兵,与人交手才是用兵,只会用兵而不会练兵,自然要被别人的精兵强将击溃,但是只会练兵而不会用兵,便容易被人以弱胜强。 范文成轻声道:“看来今天是注定难以善了。” 李玄都道:“若要善了,我何必来此?” 中年文士没有如何动怒,只是收起了手中的折扇,然后身形直接越过天王殿的屋脊,向后倒掠而去,李玄都则顺势前冲,一刀劈开天王殿。 一上一下,两人齐头并进。 在天王殿之后,便是大雄宝殿前的广场。 大雄宝殿乃是一座寺庙的核心所在,僧众在此朝暮集中修持,一般殿堂为三开间,大雄宝殿则为九五开间,象征如同帝王的“九五之尊”。 按照规矩,大雄宝殿前正中摆放一尊宝鼎,刻有该寺寺名,其北则摆放有燃香供佛的大香炉,殿前各有旗杆一对,旗杆顶部各有一个幡斗,设一对雕龙柱或一对玲珑塔,殿内佛像前张挂经幡、欢门及各种法器,使大雄宝殿显得庄严肃穆。 此时在广场上便有一个几乎有等人之高的青铜大鼎,范文成落到大鼎一侧,反手一掌拍在大鼎之上。 一声巨响轰然炸开,当真是洪钟大吕。 鼎身上出现一个掌纹都清晰可见的手印,然后就见这座足有万斤之重的巨鼎被生生拍飞离地,撞向紧随而至的李玄都。 如此重量,就算是先天境的高手被撞上一下,也要被震伤五脏六腑,伤及根本。 面对迎面撞来的青铜巨鼎,李玄都不闪不避,体内气机行大周天,一气流转八百里。 一刀直接将这尊大鼎从中一分为二。 不远处的苏云姣见到这一幕,不由好生佩服,若是她面对这方大鼎,除了躲闪,别无他法,姓李的却是直接一刀劈开,那可是青铜铸造的实心大鼎啊! 霸道,实在是霸道。 不过就在李玄都一刀劈开大鼎的时候,体内运转至极致的气机也是不可避免地有了片刻凝滞,范文成抓住这个时机,身形暴起,以手刀斩向李玄都的头颅,若被斩中,十成十就要被一刀枭首。 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身形身体后仰,欲倒不倒,堪堪躲过了这记凌厉手刀,不过仍是被手刀上带起的凌厉气机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范文成自是乘势追击,手刀一翻化掌下拍向李玄都的胸口,这一手“摧心式”,乃是皂阁宗的不传之秘,专破护体气机,阴毒无比。这一招“摧心式”结结实实砸下,定要心房寸寸尽碎。 只是才“摧心”两三分,范文成就被李玄都的一拳砸在额头,狠狠摔出去。 第三十六章 铁尸现世 范文成落地站稳之后,终于是有些气急败坏。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此人的体魄竟是如此坚韧,他的一招“摧心式”落在此人的身上,别说是摧心,就连表皮都没摧破半分,原本按照他的设想,心是五脏六腑之首,若是心室受损,必然气机凝滞,自然也无法反击,可此人体魄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么接下来的一拳,自然也让他无从防备。 这一拳之后,形势立刻颠倒,伤人之人变成了被伤之人,而被伤之人则变成了伤人之人。一进一出,便是极大的差距。 范文成强压下心头的一口怒气,冷然道:“没想到阁下除了刀剑拳脚之外,还精通佛门的修身之法,倒是范某人小觑阁下了。我想阁下肯定还有其他压箱底的绝技,不妨一并用出,也好让在下开开眼界。” 李玄都平静道:“不必多费心思再用言语试探,没用的。” 范文成眯起双眼,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难道他的运气会有这么差,真遇到了一个不世出的正道天才? 想到这儿,范文成凝神提意,不敢再有半分轻视。 李玄都沉声道:“你说共有三处大阵,也就是三处阵眼,不知道另外两处在何处?” 范文成闻言嘿然道:“阁下也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李玄都一语双关道:“我觉得会。” “真是好大的口气。”范文成脸色一沉:“那我就再领教一下阁下的绝技!” 几乎就在范文成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凶厉之气骤然爆开来,带着凄厉哭嚎之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一时间在这曾经的佛门净地中,竟是阴风四起,愁云惨雾,一道道黑影凭空生出,与黑雾一同围绕着范文成的身周飞旋转,将他整个身体掩盖其中。 李玄都向前一步踏出,一身剑意勃发,神鬼辟易。 滚滚黑雾立时在李玄都身周三尺处止步,翻滚沸腾,其中隐隐有苍白人脸浮现,扭曲哀嚎,骇人无比,可无论如何,却是不能近身半分,反倒是李玄都一刀劈出,直接将黑雾劈开一道巨大缺口,不过黑雾滚滚,转瞬间就又缺口弥补。 范文成的身影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忽然传出一声轻笑。 刹那之间,黑雾中响起千万笑声,乍听之下好似风吼之声,细听之后又似是冤魂哀嚎。 鬼笑入耳,动辄勾魂,摄魄杀人,无形无痕。 这种鬼蜮伎俩对于李玄都自然无甚用处,但是对付归真境以下之人却是异常好用,几乎是防无可防。 这一刻,苏云姣只觉得眼前先是一黑,紧接着四面八方出现一双双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自己,仿佛要将自己吞噬殆尽。 不过几乎就在同时,李玄都张口长啸,声音如同炸雷声响,却又被压缩在身周的十丈方圆之内,来回震荡不休,瞬间压过一众鬼魅哀嚎之声,就连黑雾也是翻滚不休,瞬间变淡许多,使苏云姣的眼前重新恢复清明。 李玄都提刀而行,范文成身形向后飘退的同时,不断挥舞手中折扇,生出道道黑色阴风,袭向李玄都。 李玄都又是一刀扫出,虽说没有纯粹武夫的磅礴血气,但是有剑气作为弥补,仍旧是可以以实击虚,这些阴风悉数斩碎。 周身黑雾缭绕的范文成面对浩荡刀势,不想真正触及,虽然他可以正面接下李玄都的一刀,但那是凭借自身的雄浑气机勉力而为,真正到了一决生死的时候,他还是以术法之道为长项,这才是他在江湖中的立身根本所在。眼见“冷美人”的刀锋距离自己不过丈余距离,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沉声道:“现世。” 一时之间,黑雾愈发暗沉,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与此同时,范文成以折扇抵住“冷美人”的刀锋。 就在李玄都又要补上一拳时,范文成身侧突然出现一道高大身影,笼罩在滚滚黑雾之中,阴气森然,同样是一拳轰出,这一拳悄然无声,竟是半点微风也未带起,相比起李玄都出拳的威势简直是天壤之别。 可就是这么一拳,却让李玄都如临大敌,不得不收拳回防,两个拳头撞在一起,气机震荡不休,余波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开来,地面立时出现无数龟裂痕迹。 黑雾散去稍许,露出这道身影的真容,竟是一个身披一具漆黑甲胄的古怪人物,厚重面甲似乎覆盖住整张脸孔,刚才就是他挥出一拳,阻住了李玄都。 站在李玄都身后不远处的苏云姣惊骇出声道:“这是皂阁宗的铁尸!乃是仿照传说中的铜甲尸炼制而成,力大无比,刀枪不入,极为难缠。” 虽然苏云姣是个惫懒性子,看功法典籍不认真,练武炼气不上心,但是她对于一些游记、志异却是颇为上心,对于其中的内容更是能过目不忘,她曾在宗门内的一本无名志异中看到过关于铜甲尸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小卒在沙场战死之后,又在百年之后重新醒来,发现物是人非,当年的家国俱已不在,而他则变成了不死之躯,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还有种种神异,由此踏上仙路,大杀四方,快意恩仇,又与数不清的仙子女侠结下了数不清的爱恨纠葛。 苏云姣作为一名女子,对于这个故事并不太喜欢,但其中提到的铜甲尸却是让她极为感兴趣。因为这本志异,苏云姣开始从慈航宗的浩瀚典籍中搜寻更多关于铜甲尸的秘闻。 寻常僵尸形成是因为尸体被葬于养尸地中,因人气而尸变起尸,而铜甲尸却是生前死于沙场,死后又被葬于沙场,执念不消,吸纳战场杀伐之气,经过百年以上的孕育,出世之后刀枪难伤水火不入,就是专门用来驱尸捉鬼的术法也难以奏效。 根据慈航宗的史册记载,偶有几次铜甲尸出世,都会引得正邪两派大打出手,正道中人想要消灭铜甲尸,而邪道中人则是想要将其化为己用,尤以皂阁宗为甚。 在养尸这方面,皂阁宗是当之无愧的大行家,在很久之前,甚至可以追溯到皂阁宗鼎盛一时的时候,皂阁宗就已经耗费人力无数捕获了一具铜甲尸,并且以此开始研究铜甲尸,试图以人力造就更多的后天铜甲尸以供驱使,只可惜先天铜甲尸的形成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皂阁宗就算能勉强培育出来,其成本也太过巨大。如今的皂阁宗不比当年,几乎不可能完成此等壮举,于是皂阁宗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弱化铜甲尸的部分特质,使其不再完美无缺,以此来换取大批量炼制的可能。 根据慈航宗的记载,皂阁宗还真将此事做成了,弱化了铜甲尸的金刚不坏之躯,取用江湖武夫的尸体,通过各种符篆、秘药、术法淬炼,披上特制铁甲,再埋入养尸地中,最终炼制成一种不完整的后天铜甲尸,尸体和甲胄合二为一,被皂阁宗取名为:“铁尸”。正所谓金、银、铜、铁,铁在铜后,倒也是名副其实。至于更在铜甲尸之上的金银二尸,以及又有“玉尸”之称的太阴尸,则是只有皂阁宗才清楚了。 其实李玄都在东山村中遇到的那具用罗一啸尸体炼成的活尸,就是一具初步祭炼成型的铁尸,虽然并不完整,但也不是寻常高手可以力敌。可惜遇到了颜飞卿,被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死死克制,未能发挥威力就被颜飞卿毁去。 如今,李玄都所面对的则是一具完整无损的铁尸,而他也不是精通雷法的颜飞卿。 第三十七章 鬼咒剑气 皂阁宗有三大派系,分别对应了“皂阁三炼”的三座大阵:炼神、炼魂、炼尸。抛开与阴阳宗纠缠不清的炼神一脉,另外两大派系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之后,分别善于养鬼驱鬼之术,以及精通人为养育僵尸鬼怪,再驱使其与人对战。 范文成虽然是炼魂堂之人,但根本还是精通炼尸之术,这尊铁尸乃是他这一脉的代代相传之物,至今已经有近百年的光景,在百年之中,有三位归真境宗师和十位先天境小宗师对铁尸加以完善,使得原本晦暗无光的黑色铁甲都显露出暗金之色,竟是与先天铜甲尸有了几分相似,这也是范文成的最大依仗。 听到苏云姣的话语之后,范文成笑道:“小姑娘有些见识,竟然认得我宗的铁尸。” 苏云姣顾不得搭理此人,急声对李玄都说道:“铁尸虽然比不得货真价实的铜甲尸,但也万不可小觑,而且这具铁尸似乎与传闻中的铁尸略有不同。” 李玄都低低应了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开始前冲。 剑道一途,从来都是向直而行。 李玄都的浑身剑意已经十分凌厉,此时又是更上一层楼,一时间剑气如风,猎猎作响,不断将周围的黑雾切割破碎。 李玄都一刀斩出,重重黑雾顿时被撕裂开来。 凡是与“冷美人”接触的黑雾就像是冰雪遇到了岩浆,嗤嗤作响,然后化作虚无。 身披漆黑铁甲的铁尸将双臂交错与胸前,试图以自己的身躯挡下这极为骇人的一刀。 刀锋与铁尸双臂上的铁甲相撞,爆开一大串耀眼火星。 李玄都这一刀没能切断铁尸的双臂,只是将他的臂甲切开一线缝隙,因为铁尸的本身躯体比之铁甲毫不逊色,甚至是犹有胜之,没有什么花哨,就是凭借体魄,成功挡下了李玄都的一刀。 铁尸双脚狠狠踏地,在地面上踩踏出一拳龟裂痕迹,然后借着这股反震之力,以自己的身体为兵器,轰然撞向李玄都。 李玄都横刀身前,挡下这一撞的同时,身形也随之向后退去,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两道好似水渠的沟壑。 铁尸得势不饶人,紧随而至,又是一拳直轰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向前踏出一步,先是以较之刀锋更厚的刀背横于身前,“冷美人”在一瞬之间与铁尸的拳头相触六次,将这一拳的力道分流为六次抵挡,故而没有被这一拳击退 对付重甲,刀剑等利器反而不如重锤等钝器,所以李玄都紧接着反手又以刀腹拍在铁尸的胸口上,响起一声沉闷声音,好似是寺庙撞钟,迫使躯体更胜铜皮铁骨的铁尸不断向后退去,一直退出十余丈的距离之后,才堪堪止住脚步,胸口位置的甲胄完全炸开,可见甲胄之下的漆黑血肉,正在缓缓蠕动再生,不过紧接着就被剑气绞杀,旋生旋灭,诡异非常。 这一刀,李玄都却是抛却了“冷美人”的刀锋之利,转而以纯粹剑气伤人,借助这一拍之势,使剑气透体而入,而李玄都的剑气之盛,足以破开铁尸的体魄。 不过铁尸乃是皂阁宗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培育而成,自然不是这般不堪一击。 下一刻,它轰然起身,开始第二次前冲。整个人如同巨象奔腾,将它与李玄都之间的地面生生踩踏出不同程度的坍塌,呼啸的声音汇聚成一声轰鸣,凶猛得一塌糊涂。 李玄都将“冷美人”横于身前。 铁尸以肩靠之势狠狠撞在“冷美人”的刀身上,好像大浪大潮撞在大堤之上,使“冷美人”弯曲出一个惊心动魄的骇人弧度。 李玄都保持横刀身前的姿势,双脚不动,然后“冷美人”猛然绷直,铁尸被反震之力向后震退丈余距离。 就在李玄都与铁尸交手的时候,范文成也没有干看着,他的武道修为不算出众,可术法修为却是着实不弱,眼前这名用刀的剑客再凌厉刚猛,有了铁尸作为牵制,他便可以腾出手来,准备一些耗时较长的术法,然后一锤定音。 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依次割开左手五指的指尖,然后再将匕首交替到左手中,将右手五指的指尖也悉数割开,十指流血不止,然后他以十指的鲜血为墨,以十指为笔,在虚空中画出一道极为繁复的符篆。 李玄都用余光扫了一眼,他虽然略通术法,但也顶多就是登堂入室的水平,真正的各宗秘传,就不是他之所长了,反倒是苏云姣这个惫懒女子竟是给认了出来,急促喊道:“这人用的是阴阳宗‘鬼咒’,同时也是皂阁宗炼神一派的擅长手段,一旦被‘鬼咒’入体,整个人立时便会行将朽木,体内气血凝滞不畅,一定要小心!” 说来也是巧了,换成其他的皂阁宗绝技,苏云姣多半是认不出来的,可唯有这“鬼咒”之术,却能让她一眼认出,只因为她曾经听自己的姐姐说起过,当年在帝京之战时,有邪道高人在暗中出手,用的就是“鬼咒”,使得多位太平宗高手身躯朽坏,所以她曾详细询问过姐姐有关“鬼咒”之事。 从这一点上来说,范文成的运气无疑是坏到了极点,自己压箱底的两门绝技:铁尸和“鬼咒”,竟然都被苏云姣认出。正如李玄都所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无疑让李玄都平添了几分胜算。 李玄都听闻“鬼咒”二字,立时想起了风雷派的宋老哥,他便是死于“鬼咒”,在身中“鬼咒”之后,就算是神霄宗的宗主也是束手无策,死后尸体还要尸变,可见“鬼咒”的厉害,李玄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在一瞬之间,连出三刀,强行将纠缠自己的铁尸逼退,然后身形一掠,冲向正在画符施法的范文成。 范文成却是不惧,仍旧画符不停,而那名女弟子则是瞬间来到他的身前,为他挡下了李玄都的一刀。 女子从额头到小腹,几乎被这一刀劈烂,皮肉翻开,血肉模糊,但不管如何凄惨,她终究是挡下了这一刀,为范文成争取到了最关键的一点时间。 只见在范文成的十指之下,一道黑红色的符篆缓缓成形,然后瞬间消散无形,化作无数肉眼难见的黑色气息,朝李玄都飘荡而来。 李玄都没有“天眼通”,瞧不见这些气息,但是他多年与人厮杀的经历却让他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莫大的危险,不得不脚下一点,向后飘然退去。 可这些黑色气息却是如有灵智一般,紧随着李玄都不放。再加上那具铁尸也开始拦截李玄都,一下子便使李玄都陷入到极为危急的境地之中。 退无可退,李玄都便只能舍身一搏。 他平生所学,抛开那些其他宗门的“杂学”不谈,只说本门绝技,以“玄微真术”为本,以“北斗三十六剑诀”为用,辅以各种玄妙剑式,有斩断气数纠缠的“逆剑转阴阳”,有牵引敌人体内气机的“剑震苍雷”,有用作禁制之法的“三分绝剑”,也有针对神魂的“六灭一念剑”。此时这些都不适用,唯有“元一初始剑气”。 元始者,阴阳合一,形之始也。“元一初始剑气”以气化形,有形而无质,无质所以循之不得,无有生灭,故而不受物缚,无可制御也。方士们常说,只有术法才能胜过术法,那么对待无形之敌,方用无形之剑。 只见李玄都举起手中的“冷美人”横于眼前,以双指轻轻抹过雪白刀身。 以他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尽皆剑气。 第三十八章 烟雾袅袅 “元一初始剑气”,足足用了四字形容此剑气,可见此剑气的厉害之处,李玄都之所以不提前用出,是因为以他此时的修为,想要用出此等剑气还是稍微力有不逮。事实上,就算他在自己的巅峰之时,也甚少用出此剑气,一则是因为消耗太大,二则是因为有杀鸡用牛刀之嫌,只是到了此时此刻,却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元一初始剑气”一出,那些想要侵袭入李玄都体内的黑色气息顿时受阻,虽然未被剑气彻底绞杀,但也是连连后退,近不得李玄都之身。 至于那铁尸,虽然一身体魄更胜于铜皮铁骨,几乎不逊于龙哮云之流的“金刚之身”,但是此时遇到有形无质的“元一初始剑气”,根本无从抵御,被剑气浸入体内之后,虽然不至于立毙当场,但是与活人中了“鬼咒”差不多,行将朽木,却是动弹不得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好受,他在巅峰之时尚要感觉此剑气耗费极大,又遑论此时,而且此时他用出的“元一初始剑气”也比不得巅峰之时的锋芒,斩不断黑色气息,心知此剑气只能拖延片刻功夫,若是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也难以扭转败局,除非是再动用“人间世”,可一旦动用“人间世”,结果也殊为难料。 正当李玄都心思几转之间,场上局势却是陡然一变,不知从何处飘荡出一片烟雾,非白非黑,反而是灰蒙蒙的,就像是以烟斗食烟之人吐出的烟雾。 这烟雾刚一出现,便开始吞噬“鬼咒”所化的黑色气息,如同两军相争,互相蚕食。 如此一来,却是让李玄都的压力大减,将外放的“元一初始剑气”一收,然后他也不去管两者相争,而是直奔暂时受制于“元一初始剑气”的铁尸而去,若非有铁尸的阻挠纠缠,他也不至于让范文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用出耗时极长的“鬼咒”,此时自然是先除去铁尸,以免后患。 范文成则是脸色大变,如何也没想到,如今的北芒县城中竟然还有人从旁窥视,难道会是苏云媗?可按照原本的计划,苏云媗此时也应是自顾不暇,绝不会出现在此地。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范文成来不及深思,就见那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烟雾已经开始大片蚕食“鬼咒”的黑色气息,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将其全部灭去,而铁尸那边也不乐观,转眼之间已经被李玄都连砍三刀,一只手臂竟是被生生斩断,这让范文成感觉自己心里简直是在滴血。要知道这铁尸乃是他在皂阁宗中安身立命的本钱,若是折损在这里,那他这次在北芒县城潜伏数年之久,注定是得不偿失了,哪怕最终大功告成,宗内论功行赏,他能拿到手的分润,都未必能修复铁尸。 为今之计,不应再与这些人继续死扛下去,当走为上策。 就在范文成萌生退意的时候,有一人影飘进了佛寺之中,一挥手,灰色的烟雾顿时气势大盛,瞬间便将那道“鬼咒”蚕食殆尽。 范文成顿时大惊失色,没想到来人竟是一个毫不逊于他的高手,眼下一个用刀的剑客就已经十分棘手,若是再多上一个正道高手,那他岂有幸理? 想到这儿,他也顾不得什么铁尸,两只大袖一摆,卷起滚滚黑雾遮蔽自身行迹。 不过来人却是早已算准了他的手段,就在他要以双袖卷起烟雾的时候,来人手中多出了一根烟杆,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挥,就见黑雾仿佛受到莫大的吸力一般,呈现出一个倒螺旋之状,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入那小小烟锅之中。 与此同时,那层灰蒙蒙的烟雾也随之散去,先前烟雾弥漫,范文成看不清来人的长相,只能隐约看到一道人影,现在他终于看清了来人的相貌,却是个风韵不减当年的美貌妇人。 这美貌妇人也不说话,只是一手持着烟杆,似笑非笑地望着范文成。 现出身形的范文成愈发震惊,知道自己今日遇到了对手,而且还是要命的那种,不敢再有半分马虎大意,赶忙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两道符篆,一道被他夹在食中二指之间,只是轻轻一晃,符纸自燃,然后朝来人丢出;另外一道则是直接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位置,有些怪异滑稽。 这两道符篆也是大有来历,丢出的那道的符篆名为“镇鬼符”,乍一听之下,似是捉鬼所用的符篆,可惜术无正邪,因人而异,这道“镇鬼符”本是阁皂一脉的手笔,顾名思义,专事用来镇压鬼物,讲究一个镇而不杀,哪怕是阴魅鬼物,也留其一命,可见其仁德。可皂阁宗在背弃阁皂一脉之后,便将这道“镇鬼符”用于拘禁鬼物之用,平日捕捉冤魂炼成厉鬼,设下禁制,然后便锁入“镇鬼符”中,临敌之时,再将厉鬼从“镇鬼符”中放出,用于对敌。 至于那道被范文成贴在额头上的符篆,则名为“阴转逆阳符”,乃是阴阳宗的手笔,将此符贴在自己的身上,便可逆转阴阳,极大压制活人身上的阳气,使得阴气大盛,犹如鬼物一般,不过此举倒不是真的阴阳逆转,只是一种欺天之举。 而且此符篆还要搭配阴阳宗的“阴阳门”,“阴阳门”乃是许多厉鬼的拿手好戏,在方士中流传甚广,其根本要义在于暂时打通阴阳两界,穿行于两界缝隙,使人得以瞬行百里,只是与人交手时,此法难以动用,因为活人本是属阳,要强行穿行阴界缝隙,是一件极为艰难之事,若是与旁人交手时,气机震荡之下,“阴阳门”本就极难维持,在活人进入“阴阳门”的那一刹那,便会因为阳气之故而崩溃。 不过如果以“阴转逆阳符”,强行压制自身阳气,转而如鬼魅之流盛于阴气,那么便可使人在对战时强行通过“阴阳门”。 此时范文成所打的主意就很明白了,先是以“镇鬼符”中的厉鬼拖延住那名不速之客,不求多久,只要有片刻功夫即可,然后以“阴转逆阳符” 的功效,强行通过“阴阳门”逃离此地。 可惜他的此举仍旧是在妇人的算计之中。 只见那妇人取下烟斗上悬挂的荷包,然后轻轻一抖,这个荷包竟是与颜飞卿的“乾坤袋”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袋口张开足有碗口大小,从荷包中生出一股吸摄之力,那名刚刚从“镇鬼符”中放出的厉鬼,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化作滚滚黑烟,直接被吸入荷包之中。 这一手让正在施术打开“阴阳门”的范文成生出几分绝望之意了,先是炼神一脉的“鬼咒”被此人所破,接下来炼魂一脉的“镇鬼符”又被此人所破,如果炼尸一脉的铁尸还在身边还好,可偏偏此时被那用刀的剑客给拦下蹂躏,如今炼魂、炼尸、炼神三脉绝技尽出,他已是技穷,如何能敌得过眼前之人? 已经无法可想的范文成一咬牙,继续施术打开“阴阳门”。 只见先是从他的指尖飞出星火点点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其中似有一道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似是水纹的气机涟漪。 就在此时,妇人突然一扬手,从她的袖口中飞出一颗石子状的物事,径直飞入门户之中,仿佛一颗巨石砸入湖水之中,立时在只有轻微涟漪的湖面上掀起一阵惊涛骇浪,然后这道“阴阳门”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范文成既惊且俱:“这是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混元石’,你是太平宗的人。” 第三十九章 陆夫人 范文成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负责的这处阵眼,竟然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汇聚了三位正道高手,是正道中人早有谋划,三处阵眼都是如此?还是说自己格外倒霉,走了背字? 只是现在再去深究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当务之急是如何脱身。 此时“阴阳门”已经不能再用,那便只有五行遁术了。可正应了“自作孽不可活”的老化,此时城内阴阳颠倒,阳衰而阴盛,有违天地之理,那么依循天地之道而用的五行遁术也失去了效用。这便是武夫的好处所在了,如果换成一名同境界的武道高手,无论是阴盛是阳盛,都无甚紧要,只要体魄无损,天下大可去得,可惜范文成不是武夫,他刚纵身跃起,就被妇人一烟杆打在腿上,于是刚刚飘起,便又重重落回地面。 妇人正是太平客栈的老板娘,也就是苏云媗口中的陆夫人,她之所以会来到此地,是因为她也算准了北芒县城之中会有大事发生,不管怎么说,太平宗都是正道一脉,在必要时候,还是要联手共抗邪道,更何况满城之人的性命,也不能坐视不管。 其实她与南柯子一般,都不是擅长武斗之人,好在有李玄都开路在先,让她有了出手的机会,这才能一举破去范文成的各种手段。 她走到断了一条腿的范文成面前,开口道:“素闻皂阁宗有内三堂和外四坛之说,分别是:炼神堂、炼魂堂、炼尸堂,以及赢勾坛、后卿坛、旱魃坛、将臣坛、如果妾身所猜不错的话,你应该是皂阁宗的将臣坛坛主范文成。” 范文成因为断了一条腿的缘故,不得不半跪于地,道:“不错,正是在下。不知尊驾是太平宗的哪位?” “区区贱名,不值一提,无名小卒耳。”陆夫人道:“倒是范坛主,如今你手段用尽,已是阶下之囚,不应问我是谁,应该好好想一想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了。”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李玄都脚尖一点,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坑,然后以刀腹拍在铁尸戴有头盔的脑袋上,铁尸倒飞出去,伴随着一阵轰隆的破碎声音,直接撞碎了整座山门殿。 李玄都的身形稍稍凝滞,将身上所受之反震力悉数转嫁入脚下地面,使得地面龟裂出一片网状碎纹,然后一跃随行,来到刚刚从废墟中起身的铁尸面前,以刀背狠狠砸在铁尸的脖子上,再次将其砸飞出去。 不等其站起,李玄都随手将“冷美人”斜斜插在身边地面,然后单手拎起半只大鼎,狠狠砸在铁尸的脑袋上。 虽然李玄都是用剑之人,严格来说是一名剑客,在武夫中属于借助外力的异类,但一身体魄是归真境的体魄,也是武夫之属,就连范文成这个方士都能一掌拍飞大鼎,他在运转气机之后,气力自然不逊于范文成这个方士。 这半只大鼎直接扭曲变形,可铁尸更不好受,头上的铁盔直接碎裂不说,连同整个天灵也没能幸免。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继续一下一下砸在铁尸身上,直到把铁尸砸得不能动弹了,李玄都才丢掉手中已经看不出原型的半只大鼎。 见此一幕,范文成终于是彻底绝望,开始思索那妇人口中所说的保命之道。 什么保命之道,无非是要他供出皂阁宗在北芒县城中的种种布置罢了,可这等事情,又岂是能够乱说的?一旦说出了口,纵使这些正道中人遵守信用,放他一马,能保住一时性命,可是事后他又如何在皂阁宗内立足?皂阁宗绵延千年,甚至曾经一度问鼎江湖,自然有其道理,就算现在衰弱,不得不依附于阴阳宗,可仍旧是邪道十宗中排名前五的宗门,作为皂阁宗的四大坛主之一,范文成深知背叛皂阁宗的下场,不会比死好上多少。 范文成眼神闪烁,脸色更是阴晴不定。 此时苏云姣有些心神不宁,她认出了这位出手解围之人就是那日客栈中的老板娘,也听到了范文成的话语,知道她是太平宗的高手,再联想到李玄都与姐姐在客栈中的交谈,便有些心虚。 好在这个时候,李玄都已经处理完了铁尸,悠悠吐出一口浊气之后,拔出斜插在地面上的“冷美人”重新归入鞘中,朝这边走来。 陆夫人望向李玄都,笑道:“李公子,人该怎么处置,要不你给拿个主意?” 李玄都道:“如果是老板娘的话,那我还可以做一回主,可如果是陆夫人,那我就不好做主了,毕竟是前辈。” 陆夫人一笑道:“哪里就是什么前辈了。别人不知道李公子的底细,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以李公子的师承,能做你前辈之人,怕是屈指可数。就算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大家都以师兄弟论之,李公子至多也就是称呼我一声陆师姐了。” 陆夫人一顿,接着说道:“再者说了,难道开客栈的老板娘和太平宗的陆夫人,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范文成越听越心惊,太平宗陆夫人的名头,他自然是听说过的,在江湖上,不以真名示人却又能闯出偌大名头的,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比如说自家宗主,世人只知道他姓藏,成名极久,常年以老人容貌示人,故而被称为藏老人。再就是这位太平宗的陆夫人,极是精通占验之道,不过真正让她名扬江湖的,还是她的那位夫君。 陆夫人已经是不俗,可听她的语气,这个用刀剑客的来头更大,什么叫“能做你前辈之人屈指可数”?这岂不是说此人的师承极高? 就在此时,李玄都望向范文成,道:“好,那我便做一回主,也不让这位范坛主为难了,干脆是一刀杀了,皂阁宗妖人伏诛,我们三位正道中人惩奸除恶,誉满江湖,岂不美哉?” 范文成心头猛地一惊,然后就见刀光一闪,一颗好大人头已经滚落在地。 李玄都轻抖“冷美人”,一颗颗血珠在刀锋上滚动。 滚落在地的头颅仍旧大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不过李玄都根本没有去看这颗头颅,而是抬头望去。 只见从范文成尸体中逸散而出的气机,又凝聚成另外一个范文成,立于空中。 陆夫人恍然道:“原来是阴神出窍。” 以阴神显化成形的范文成满是愤恨,“你们毁我躯体,今日绝走不出这座北芒县城!” 说罢,他便要化作滚滚黑烟,向外逃去。 “也未见得。”陆夫人面色平静,又是一扬手。 点点寒芒闪出。 范文成的阴神顿时惨叫一声,却是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锁神钉”,最是克制阴神鬼物之流。 陆夫人向前踏出一步,一伸手道:“哪里走?” 七颗钉子的轮廓呈现七星之势出现在范文成阴神的身上,将其钉在虚空上,动弹不得。 李玄都不急不缓道:“‘青蛟’一剑,仿照正一宗的‘青云’而铸,钉杀胎光、爽灵、幽精三魂!” “‘紫凰’一剑,仿照正一宗的‘紫霞’而铸,斩杀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七魄!” “剑起!” 话音落下,有一青一紫两道惊虹掠向范文成的阴神。 范文成的阴神来不及说话,就被两柄飞剑贯穿。 阴神分明是有形无质,却被飞剑刺入其中,嗤嗤作响,范文成也好似活人中剑一般,露出痛苦之态。 如此来回十剑之后,范文成终于是烟消云散。 第四十章 见者有份 范文成伏诛之后,老板娘又开始悠然抽烟,苏云姣则是神游物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看其表情,倒是很纠结的样子。 李玄都不去管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蹲在范文成的尸体前,上下摸索一阵后,除了那柄折扇以外,就是一个玉球状的须弥宝物。 对于这种事情,李玄都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了,当年在江北被人追杀,一开始的时候,也是自恃清高,不会去动这些死人遗物,直到有一次,李玄都将一名成名多年的高手挑翻在地之后,发现这位高手的遗物很快就被同行之人瓜分殆尽,若说这些同行之人是死者的同门、亲人也就罢了,偏偏尽是些萍水之交,顶破天是个酒肉朋友,更有甚者,他们与李玄都也没什么仇怨,更不想追杀李玄都,就是抱着发财心思来的。人是李玄都杀的,恶名也是由李玄都来背,可好处却让这些宵小之辈得去了,这算什么事?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他早年时读过的一本游记,那游记上说在海外婆娑州有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有狮子、豺狗、秃鹫,每逢狮子捕获猎物之后,都会有豺狗和秃鹫尾随,待到狮子吃完之后,豺狗和秃鹫就会一拥而上,将剩余的尸体分而食之。 那时候的紫府剑仙是狮子,江北群雄是猎物,这些江湖宵小便是秃鹫和豺狗。 于是李玄都转变了做法,每次杀完人之后,都会仔细搜索一遍,什么也不剩下,如此便造成了两个后果,一个后果是紫府剑仙的江湖风评愈发不堪,另外一个后果便是造就了今日学贯诸家的李玄都。当然,还有许多兵器和财物,不过那些东西很快就被李玄都挥霍一空,毕竟行走江湖是万万离不开银钱的。 李玄都先是翻看了下那把折扇,以黑牙玉为扇骨,这种玉极为坚硬,因为形似黑色的猛兽牙齿而得名,以玄色飞燕笺为扇面,在补天宗中有一位女子大宗师,专门制作此物,一寸十金。又以金字书太上道祖的三千言,单以品相而言,是件不错的灵物。 然后就是须弥物,打开须弥物中,不出所料,其中有为数众多的秘籍,至于江湖中人为何要将秘籍随身携带,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既然有了须弥宝物,那么何必费尽心思藏在其他地方?放在哪里都不如随身携带安全。 而且练功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乃是一个日积月累的漫长过程,秘籍也不是一本薄薄十几页的小册子,大多是一部分成上中下数册的巨著,其中涉及各种经络图、气机流转图,就拿穴位图来说,可能就有足足有数千个,不是每个人都有李玄都这种几乎过目不忘的本事,多数人就是背上几年也背不下的,只能放在身上,随时翻阅参考。 就是强如醉春风这位归真境九重楼的大高手,在修炼“大欢喜禅”时,也是要不断翻阅对照秘籍。 此时范文成身上的一部秘籍就是皂阁宗的《炼尸真典》,足足有三寸厚,李玄都粗略翻看了一下,上面除了讲炼尸之法外,还有上千种炼尸秘药的药方,甚至还有各种图样,这等东西,范文成怎么可能背得下来,而且练功也好,炼药也罢,都容不得丝毫差错,一个不慎便是走火入魔或是炼尸失败的下场,万一记忆差错又该怎么办?所以只能将秘籍随身携带。 当然范文成也肯定想过秘籍落到旁人手中的问题,所以这本秘籍是动了手脚的,书页上淬有皂阁宗独有的尸毒,若是寻常人碰了,轻则要壮士断腕,重则一命呜呼,只是李玄都有“漏尽通”的体魄,不怕就是了。 另外一本秘籍则是阴阳宗的《阴神大法》,与妙真宗的《阳神大法》堪称是双星并耀,考虑到皂阁宗与阴阳宗的关系,所以范文成身上有这部秘籍也合情合理, 这两部秘籍,一本是炼尸之法,向来为正道中人所唾弃不耻,注定要被李玄都束之高阁,至于《阴神大法》,虽是出自阴阳宗,但却是公认的玄门大道,只可惜李玄都走的是武夫一途,灵肉合一,也不会修习。 这次唯一能称之为收获的,也就是这柄折扇了,还算有些用处。 就在此时,陆夫人终于吸完了烟管中的雾气,从她的唇齿间飘散出几率黑色烟雾,这才开口道:“阴阳宗与太平宗同根同源,妾身想要向李公子讨要这本《阴神大法》,不知李公子可否割爱?” 李玄都笑道:“今日若不是有陆师姐出手相助,我怕是早已凶多吉少,哪有什么割爱不割爱的。” 说着,他将那本《阴神大法》递给陆夫人。 陆夫人也不客气,接过秘籍之后,手腕一翻,便收入了自己的须弥宝物中。 然后李玄都又对苏云姣招了招手,道:“苏师妹。” 因为苏云姣还未取表字,正道十二宗又是同气连枝,故而李玄都如此称呼也无错处。 苏云姣这才回过神来,也不计较这些,赶忙来到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将那部《炼尸真典》放入须弥宝物中,将须弥宝物教给她,道:“江湖上有个说法,叫做见者有份,这是你的那一份。” 苏云姣怔怔地接过须弥宝物,明明是入手微凉,却觉得有些烫手,便想要婉拒。 只是不等她开口,就听李玄都嘱托道:“这本《炼尸真典》上有毒,不要去翻看,你只要拿着它交给宗门的长辈,就是大功一件,日后你行走江湖,在宗门立足,总不能一直靠着你姐姐。” 苏云姣听了这些嘱托的话语,忽然觉得心底有些暖意,然后拒绝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她忽然觉得,为兄也好,为姐也罢,就应该是这种样子。 师父说话总是云遮雾绕,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姐姐说话总是很严厉,每次见面,她都只能乖乖站着,大气也敢喘,就像在关雀客栈中,姐姐进门与李玄都见礼,却看都不看她一眼。江湖中人称呼她为苏小仙子,觉得她距离苏大仙子很近,其实她也如那些江湖人一般,距离苏大仙子很远。 她不是怨自己的姐姐,她也知道自己能有自己今日的一切,多半是因为姐姐的缘故,她只是人心不足的一点奢望而已。 李玄都看在眼中,没有说话。 苏云姣的想法不能算错,但是有一点没有想明白,如果这份好意不是李玄都给出的,或者说李玄都没有高绝的修为和煊赫的身份,只是江湖中的一个无名小卒,她还会如此感触吗? 陆夫人同样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束音成线,幽幽道:“有能耐的男人,只要随手施舍一点好处,便会把女子感动得撕心裂肺。无能的男人,就算把自己的心给掏出来,女子也不会多看一眼,至多是念你是个好人。可这些有能耐的男人,终究是少数,身旁总是围绕着许多女人,于是许多女子在败给别的女子之后,又要恨恨地骂上一句:‘天下男子尽是负心薄幸之人。’可怜见的,有那专注于你的痴心男子,你可曾给过他机会?” 李玄都哑然失笑道:“陆夫人这是话中有话。” 陆夫人一笑道:“只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李玄都一笑置之。 他倒是没有太多别的心思,只是经历的事情多了之后,对于这些无用的身外之物,看得很淡。与其死死握在自己的手中,倒不如让出去做个顺水人情,还能让别人念个好。 第四十一章 南斗破阵 “分赃”完毕之后,三人走进这座寺庙的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乃是一座寺庙的核心所在,僧众在此朝暮集中修持,一般殿堂为三开间,大雄宝殿则为九五开间,象征如同帝王的“九五之尊”。不过当李玄都和陆夫人来到殿前时,空空荡荡,只有满地狼藉。 在踏进大雄宝殿的那一刹那,李玄都忽然觉得眼前有无数浮光掠影,周围空间开始虚幻扭曲,使人如坠云山雾海,而且弥漫在这里的阴气更是铺天盖地,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陆夫人对此无动于衷,开口道:“此地乃是‘炼魂阵’的阵眼所在,有阵法守护,小心。” 然后就见陆夫人手中多出一面小镜,此乃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天波镜”,她屈指一弹,镜子破碎化作一圈青光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将所有阴气涤荡一空。 种种幻象消失不见,殿内复归清明。 大雄宝殿只能供奉佛祖,而供奉佛祖又有一、三、五、七不同。一是指殿内只有一尊佛,分为坐佛、立佛和卧佛。三是指殿内供奉三尊佛,分为三身佛、横三世佛、竖三世佛。五是东、南、西、北、中五方佛,七则是过去七佛,又称原始七佛。 此时大雄宝殿中供奉的是一尊佛,也就是世人所说的佛祖,只是此时佛像的头颅已经不见,身上亦是刻绘了诸多不知名的符箓,密密麻麻,甚至还有鲜血泼洒其上,因为时日已久的缘故,已经发黑。 李玄指着望向那尊无头佛说道:“皂阁宗也是好大的担子,竟敢如此亵渎佛像。” 陆夫人道:“这有什么不敢的,不管怎么说,皂阁宗还是我们道门一脉,拜的是太上道祖,可不是西方佛祖。” 陆夫人指着这尊坐佛道:“这里便是阵眼的根本所在,若是将其毁去,此阵也就破了。不过有一个问题,如果破去了此阵,也就惊动了城中的其他皂阁宗之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陆师姐说的是,不能轻举妄动,须得谋定后动。” 陆夫人一挥袖,在地面上出现一副北芒县城的地势图,就像一座栩栩如生的沙盘,大到县衙、佛寺、酒楼,小到民居、水井、摊位,应有尽有,数十道地脉泉路纷纷亮起,自行流转,浑然天成。然后她洒出三支竹签,竹签如有灵性一般,围绕小城盘旋一周之后,分别落在城内的佛寺、县衙和关雀酒楼位置。 陆夫人道:“皂阁宗在北芒县城中布下了三座大阵,于是就有了三个阵眼,这三个阵眼分别在这三个地方。” 李玄都望了一眼,道:“如今我们就在佛寺之中,还有另外两处。从佛寺出去之后,往城内方向走是县衙,往城外方向走是关雀客栈,依照陆师姐的意思,我们是去县衙,还是去关雀客栈?” 陆夫人道:“皂阁宗的‘三炼大阵’,佛寺是‘炼魂阵’的阵眼,关雀客栈是‘炼尸阵’的阵眼,县衙是‘炼神阵’的阵眼,以威力而论,以‘炼神阵’居首,故而县衙最为重要,皂阁宗必定在此地留下众多高人把守,仅凭我们几人之力过去,怕是羊入虎口。” 李玄都了然道:“那陆师姐的意思是去关雀客栈了。” 陆夫人点了点头。 李玄都转头望向那座佛像,说道:“那就有劳陆师姐先破去这处阵眼。” 陆夫人收起手中的烟杆,然后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小巧算盘,一手掐诀,脚下踏罡,在身前凭空生出一副南斗星图。 所谓北斗主死,故而有“北斗三十六剑诀”,既是世间第一等的剑诀,也是最上等的御剑手法,主杀伐事;南斗则是主生,由此衍生出一门神通,名为“南斗二十八阵图”,可用作布阵之法,也可用作破阵之法,还能用作占验卜算之事。 如果李玄都没有看错的话,这个算盘似乎就是当初掌柜的所用的算盘。 老板娘一晃算盘,共有二十八颗算珠依照天干地支而动。 星图骤然变化。 东、南、西、北各七宿化为九野九天。 陆夫人拨动算珠,星图随之转变,沉声道:“中央钧天:角宿、亢宿、氐宿。” 弥漫于佛殿之中的阴气开始迅速衰减,佛像上也随之出现无数裂纹。 陆夫人再一拨算盘,星图再变:“东方苍天:房宿、心宿、尾宿; 东北变天:箕宿、斗宿、牛宿。” 佛殿之间骤放光明如白昼。光明之下,佛像周身黑气翻滚不休,仿佛烈火灼烧污秽。原本藏匿于黑气中的无数冤魂,面容骤然变得模糊,飘摇不定。 陆夫人的额头上渗出汗水,最后一次拨动算盘:“北方玄天:女宿、虚宿、危宿、室宿;西北幽天:壁宿、奎宿、娄宿;西方颢天:胃宿、昴宿、毕宿; 西南朱天:觜宿、参宿、井宿;南方炎天:鬼宿、柳宿、星宿。 东南阳天:张宿、翼宿、轸宿。” 星图碎裂,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 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同时一亮。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 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浩浩汤汤如大江东去,沛然莫御,波及整个佛寺。 最后残存的些许阴气如冰雪消融,转眼间便化为乌有。 整个佛寺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地面上有无数沟壑裂开,向四方蔓延,殿阁塌陷,墙壁倾倒,路径撕裂,落石飞沙不绝。 这座佛寺被皂阁宗经营多年,以大雄宝殿为核心,所有佛殿楼阁都被刻下了符咒禁制,使这座佛寺化作一个巨大的聚煞大阵,再与地气相连,由此成为“炼魂阵”的根本所在,所以想要破去此阵,就难免将此间寺庙一起毁去。 李玄都终于明白,为何陆夫人说破阵会惊动其他人,这种阵势,只要不是聋子瞎子,哪个不知道的。 陆夫人将算盘收起,道:“当家的不放心我一个人来这边,便把他的法宝借给了我,若没有此物,我还真破不去此阵。” 李玄都轻声道:“以力破阵也是可以的。” 陆夫人瞥了他一眼,淡笑道:“这是你们宗门最擅长做的事情。” 李玄都一笑置之。 陆夫人又取出烟杆,道:“我们该走了,不然就是皂阁宗的人打上门来了。” “也未见得。”李玄都抬头望去。 苏云姣和陆夫人也随之抬头。 只见有一道浩荡剑光当空掠过,在阴沉天幕中生生撕裂开一道缺口。 苏云姣仍不住开口道:“那是姐姐?!” 李玄都点头道:“是她。” 当年在帝京城头之上,苏云姣就已经是弱九,如今四年过去了,已经晋升强九,距离天人境也不过半步之遥,丝毫不逊于当年的紫府剑仙。 就在此时,在苏云媗的前行路上,骤然出现两道漆黑如墨的身影,竟是两具肋生双翼的铁尸,未曾披甲,却手持铁戈,挡住她的去路。 剑光一顿,显出苏云媗的身形,此时的苏云媗与当日在帝京之战时一般模样,身披月白法衣,身绕七色飘带,手中持有一柄流溢着七色华彩的长剑。 颜飞卿身怀诸多宝物,苏云媗也不遑多让,她身上的白衣一眼望去隐隐有白色云气生出,乃是慈航宗中有名的“太乙云衣”,根据术法“太乙五烟罗”的原理所制,披之则诸邪辟易,术法难侵。 那条彩带是上代慈航宗的宗主亲手织就,可以使未曾踏足天人境之人自如凌空御虚。 至于那柄七彩之剑,则是刀剑评排名第七的“妙法莲华”。 第四十二章 北斗杀敌 李玄都收回视线,“苏云媗所去的方向是县衙所在,有她在,皂阁宗一时半刻难以顾及我们,那我们就先去关雀客栈。” 老板娘在一块碎石上磕了磕烟斗,一脸无谓淡然。 苏云姣紧紧握住手中“玄水”,一脸如临大敌。 李玄都轻叹一声,当先出了已经成为废墟的佛寺。 此时整座城池已经完全被黑暗笼罩,好似深夜,一条条街道更是变得凹凸坑洼不平,就像一条条极长的舌头,踩在上头,脚下绵绵软软,仿佛是走在泥沼之中。 在黑暗之中,弥漫了无数散不开的浓郁雾气,就算是李玄都这等身怀修为之人,也望之不穿,看之不透,倒真像是寻常之人行走夜路。 方才苏云媗一闪而逝的剑光,就像是暗室中的一抹火花,微弱、刺眼、时间极短。 在这些黑雾之中,虽然因为“炼魂阵”已经被破的缘故,黑雾中已经没了亡魂,但是“炼尸阵”还在,其中不乏隐藏着许多活尸之流。 陆夫人道:“所谓‘皂阁三炼’,环环相扣,以‘炼魂阵’抽魂之后,生人仍有生气却无魂魄,‘炼尸阵’自行运转,将躯壳化作活尸,现在‘炼魂阵’被破,城内的百姓暂时还不会化为活尸,至于‘炼神阵’,因为皂阁宗极少动用的缘故,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融汇了前两者之长,乃是极为逆天之举。” 李玄都点了点头,缓步向前踏出一步。 任由重重黑影从四面八方袭杀而来,皆不是他的刀下一合之敌,“冷美人”刀锋上弥散开来的霜白气息,使得周围街道上出现一层肉眼可见的白色寒霜。 几名活尸躲闪不及,也被这白色气息沾染,立时凝固不动。 不过陆夫人却是皱起眉头,道:“李公子,切不可如此行事,这样会把周围的活尸全部引来!” 李玄都一笑道:“就是要把它们引来,免得他们再去祸害城中百姓!” 话音还未落下,就听周围响起无数低低嘶吼之声,然后在黑雾中亮起无数红色光点,就好似是无数双眼眸正死死盯着三人。 李玄都丝毫不惧,道:“这些活尸不过是以量取胜,陆师姐,苏师妹,你们两人紧随我身后,杀出一条血路。” 说罢,李玄都也不待两人答应,当先持刀杀出。 陆夫人和苏云姣见状,只能紧随李玄都身后。 此时李玄都不再以剑术对敌,而是用出了胡良的“烈火燎原刀法”,刀法如劫掠之火,大开大合,这等脱胎于沙场的刀法,与同境高手作战,很难占到太大的便宜,可是身陷这种以寡敌众的局面之中,却是再合适不过。 与此同时,在关雀客栈的二楼的外廊上站着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道人,瞥了眼李玄都等人所在的方向,轻声笑道:“能把‘炼魂阵’破去,着实不简单,当得起‘正道高手’四字,只是你们破去了‘炼魂阵’,还剩下几分余力来闯我这‘炼尸阵’?” 这名看上去很年轻但双手雪白且有尸斑的年轻道人收回视线,望向当空。 在层层黑云之上,有一道极为耀眼的剑光。 他下意识地以食指轻轻敲击栏杆,要是按照他的想法,一开始就该把皂阁宗的所有高手一股脑放在一处,以皂阁宗的一宗之力,任你是颜飞卿、苏云媗,谁能挡得住?只可惜宗主的胃口实在太大,两边都想要,想要两边并蒂花开,于是只能两边分兵,结果就是当下这么个境地,宗门大计还未成功,已经被人家破了一座“炼魂阵”,既然“炼魂阵”已破,那么作为“炼魂阵”守阵之人的将臣坛坛主范文成,怕是也凶多吉少了,大战未启,先折损一员大将,这算什么?有意思吗? 年轻道人轻叹一声,低下头,视线再次望向那三名正道高手,然后轻咦了一声。 只见众多活尸别说阻拦这三人的前行,就是稍稍拖延的作用都没能起到,尤其是为首的那名刀客,好似秋收时的农人,手里的雪白长刀一挥,便有一片活尸倒地,就像割稻田里的稻子似的。 从年轻道人身后的阴影中走出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就像世间其他的中年男子一样,有几分富态模样,因为整年做生意的缘故,即使不笑,也会给人几分脸上带笑之感,可真要笑起来的时候,再仔细观察他的双眼,就会发现两个眼角低低垂着,满是丧气,没有半分笑意。 他就是这座关雀客栈的掌柜,虽然他在平时也会做些无关轻重的小善之事,比如说给化缘的僧人几个馒头,或者是给乞丐一些残羹剩饭,但是关雀客栈之所以能在北芒县城中屹立数百年而不倒,不是因为有德无德,而是因为关雀客栈本就是皂阁宗名下的产业,作为皂阁宗在龙门府的桥头堡,关雀客栈的主要作用是侦探敌情,若是有正道中人想要进入北邙山,多半要经过北芒县城,那么关雀客栈就可以提前为皂阁宗通风报信,使其有所准备。 这位客栈掌柜也随着年轻道人的视线望去,对于这位打赏了自己二十两银子的年轻人,他当然记忆很深,虽然不知道他与苏云媗在客栈中到底谈了什么,但是能让苏云媗屈尊亲自相见之人,来历必定不凡。 如果不是老祖宗这次打定主意非要两边同时开花,其实他是不愿意与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撕破面皮,毕竟江湖凶险,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惹到了过江蛟龙,地头蛇强压过江龙这种事情,能不做还是不做为好,就算压住了,也没什么好处,可如果压不住,就要被人家顺势直捣黄龙,连半点缓和余地都没有。 在客栈掌柜的视野中,那名持刀年轻人当真是摧枯拉朽一般,无一合之敌,如果不出意料之外,很快就会来到关雀客栈的可视范围之内,到那时候,他们两人就不必以术法观之,仅以一双肉眼,便能看到那三名正道高手。 当然,人家也能看得到他们。 到时候便是一场血战。 年轻道人撇嘴道:“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损失了三百余活尸,虽说这些活尸本就是用来消耗气机的,但折合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银钱,大概能有三千太平钱了,再让他这样杀下去,花费破万也不是不可能,对于我们后卿坛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不能让他们再这样杀下去了。” 客栈掌柜轻声道:“那名太平宗的女子高手不可小觑,将臣坛坛主有一多半是死在了她的手里。” 年轻道人不置可否,不过还是敛去了几分轻佻神色,淡然道:“来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道人影破开黑雾,从另外一条街道转出,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客栈前是一条长街,此时的长街上踵趾相接,皆是活尸。 年轻道人举起右手,以剑指一挥。 所有的活尸听从号令,如同军阵一般,排列组成一道道人墙,阻挡在这道长虹的前行路上。 李玄都一人一刀,以一线之势生生凿开了无数活尸组成的人墙,霜白剑气暴涨,留下一条长长的雪白轨迹,在这道轨迹之上的活尸身躯同时分为两半,向两侧飞去。 人墙之后还是数不清的活尸,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李玄都没有丝毫停顿,只身冲入重重活尸之中,以“北斗三十六剑诀”的手法“青蛟”和“紫凰”同时掠出,以一种寻常武夫难以看清的速度疯狂飞掠绞杀。 李玄都所过之处,在身后带起一片残肢断臂。 第四十三章 炼尸阵 当李玄都冲至关雀客栈的门前,随手挥刀,看似很是闲情逸致,但是刀锋上抖落出来的剑气所致,周围的活尸就是成片倒下,然后抬眼望去,意料之中,已经有三名皂阁宗高手从客栈的二楼跃下。 其中一名修炼“九阴鬼手”的高手朝着李玄都当头一爪抓下,五指上漆黑色的煞气缭绕,隐隐带有冤魂怒号之声,显然是先天境小宗师才能具备的不俗修为。 在这名“九阴鬼手”高手的左右两侧,分别是两名干瘦老人,比起那名先天境的高手稍逊一筹,只有玄元境。两人俱是修炼皂阁宗的“黑煞掌”,双掌排空,掌力犹如排山倒海,同时还有一股极阴寒的气机冲将过来。若是被这一掌打中,霎时间就会全身寒冷透骨,受者身现黑色五指掌印,煞气入体,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背心上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彻骨,寒毒入体,发作时痛苦难当,九死一生。 只是还未等两名老者的双掌拍在李玄都的身上,那名使“九阴鬼手”的皂阁宗高手就被猛然瞪大了眼睛,那名年轻人竟是直接一掌对了上来,两掌相触,不但破去了他的“九阴鬼手”,而且还让他的整条手臂寸寸碎裂,再没有半块完好的筋骨血肉。 与此同时,两名老者的双掌落在李玄都的身上时候,发现自己的双掌并未真正触及到李玄都的身体,在李玄都的身周有一层护体气机,不过寸许厚度,就好像是咫尺天涯,使得两人的双掌无法落实,当两人想要收回双掌的时候,却又发现自己的双掌被这层气机牢牢吸附,根本无法收回。 下一刻,一青一紫两道长虹闪过,分别贯穿了两人的眉心,两名皂阁宗高手眼中充斥着不甘神色,倒地身亡,到头来竟是没能碰到李玄都的一丝一毫。 那名修炼“九阴鬼手”的先天境高手见此情景,怪叫一声,就要向二楼跃去。 可惜他跃起的速度比不过李玄都的出刀速度,刚刚跃起不过半丈高度,就感觉自己的双膝一凉,他低头望去,自己的两截小腿已经坠落在地,然后那名年轻人以比他更快的速度跃起,变为两人平行上升。 这位皂阁宗的先天境高手心知已无活路,干脆是心一横,催动气机,整个人仿佛充水一般,瞬间变得浮肿起来,尤以脸庞为甚,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眉眼,就如那溺水而死的水鬼。 此乃皂阁宗的一门拼命秘法,将自身直接炸裂开来,体内的一身气机悉数化作“冥水”射出,修为高者,就算能够接下这道由“冥水”化成的水剑,也要耗费大量气机,而修为不济之人,沾到了这等“冥水”,整个人都要化作水鬼活尸,生不如死。 此时这名先天境高手腰带断裂,宽大的袍子被撑得紧绷绷的,不留一丝缝隙,好似一个圆球。就在他将要炸裂的一刻,也就是他临死之前,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那年轻人伸出一根手指,朝他的眉心轻轻一点。 “六灭一念剑”是玄而又玄的一剑,信则有,不信则无。 何谓“六灭”?对应“六灭一念剑”的六重境界,分别是:灭身、灭法、灭神、灭心、灭情、灭真。近百年来唯有老剑神到了灭情之境界。 若是此人从心底里认为李玄都这一指不能将他如何,那便真的不能将他如何,可如果他相信这一剑能够杀死自己,而且认为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挡,那么不但他会死,而且临死前的拼命法门也自行破去,此为灭身和灭法,也是李玄都目前所能掌握的极致。 以李玄都刚才展现出的绝顶修为,此人毫不意外自己会死在这一指之下,倾尽全力也无法抵挡,于是他就真的死了,而且原本膨胀到了极致的身躯也如漏气一般开始急速缩小,最终化作一张人皮从当空飘落。 人皮落地,李玄都也随之落地。 然后从二楼位置传来一声轻笑,李玄都再度抬头望去,只见从二楼的外廊上探出半个身子,是个道人打扮,相貌颇为俊逸,他盯着李玄都,语气轻佻道:“这位兄台本领不俗嘛,不知是哪家高人的足下?不妨说出来听听,说不定还能攀上关系,那我们也算是不打相识嘛。” 李玄都直接了当道:“与你无话可说,也无交情可论。” 年轻道人笑道:“这话可就有些伤人了。” 李玄都不再答话,脚下一顿,身形扶摇而起。 年轻道人也不甘示弱,伸手撑住栏杆,一跃而出。 双方在半空有了一次交手,年轻道人用的是皂阁宗“黑煞掌”,李玄都用的是妙真宗“玉鼎掌”,未能分出高下胜负,李玄都重新落回地面,年轻道人则是飘摇返回客栈的二楼。 李玄都随手捏碎缠绕在自己手掌上的黑色煞气,这些对于寻常江湖人来说异常凶险恶毒的黑煞之气,却是伤不得李玄都的体魄分毫。 年轻道人眯起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子,语气微冷道:“好一个‘可见昆仑’的先天境,再给你一些时间,怕是‘踏足玉虚’也不是难事,留你不得!” 李玄都一笑置之。 类似的话语,在过去的许多年中,他实在是听得太多太多了,从“此子断不可留”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再到“还望阁下高抬贵手”,最后到“不好!是紫府剑仙,大家快逃”。这一路走来,既是李玄都步步登高的过程,也是见人心变化的过程。 如今再听到这种话语,谈不上可笑,却让李玄都颇有感触。 步步登高不难,难的是从高处跌落之后还能东山再起。 在言语之间辱人也不难,难的是辱人之后能够不被人辱。 想要做一个恶人不难,难的是做一个能够善终的恶人。 想要做一个好人不难,难的是做一个历经诸多委屈和不公之后仍旧能够秉持初心的好人。 就拿现在来说,放上几句狠话、大话不难,难的是你该如何去实现它。 犹记得,胡良曾经说过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有时候就是为了当年吹过的牛逼而奋斗终生。” 李玄都后退几步,不用再仰着头朝上看,只要微微抬头便能看到楼上之人。 年轻道人笑眯眯低头,盯着这个要被他必杀之人。 这位身着道袍的年轻道人,看着不过及冠之年,实则已经是花甲高龄,是皂阁宗的四大坛主中的后卿坛坛主,论起排名,还要在将臣坛坛主范文成之上。 这位皂阁宗高手说要杀人,可不是动动嘴皮子而已,早在二十年前,他就曾经笼络了一大批江湖散人,将龙门府境内的数个江湖门派一个接一个铲除干净,接下来又扩大至大半个中州,掀起好大一场腥风血雨,最后逼得静禅不得不派遣一位归真境首座和四位先天境武僧出面,这才将此次风波彻底平息下来。 而他本身更是皂阁宗中有数的武道高手,要知道皂阁宗整体偏向于方士一脉,无论是驭尸一道,还是符箓一道,都与方士一脉脱不开干系,纵有些许武道秘籍,也大多不甚高深,可他就是凭借一本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鬼武经真考》,一路走到了归真境。 都说物以稀为贵,在皂阁宗中,归真境的方士不算稀奇,可归真境的武夫就很少见了,所以藏老人对他颇为重视,又陆续赐下几样从无道宗中得来的武道秘籍,使得他修为大进,这些年来专注于调伏心障,已经距离归真境九重楼不远。 第四十四章 洪成仇 仅以修为而论,李玄都不是这年轻道人的对手,除非动用“人间世”,方能有一战之力。 不过好在他身后还有一位陆夫人,也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若是两人联手,并非没有胜算。 李玄都在犹豫,年轻道人同样在犹豫。 两人都是杀心已起,同样是犹豫不决,不是犹豫杀不杀,而是犹豫如何去杀,因为两人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相顾沉默片刻之后,李玄都举起手中的“冷美人”,又是扫出两刀,将朝自己逼迫过来的一群活尸砍倒在地。 斩杀这些活尸之后,年轻道人似是不愿再做无谓之消耗,使周围的活尸立于原地不动,只听得阵阵低吼之声此起彼伏,只见得红芒点点闪烁,岂止是渗人,简直如人间地狱一般。 李玄都无甚惧意。 只有初入江湖的愣头青才会害怕死人,老江湖更怕活人。盖因死人无心,再厉害也不过是死物,活人有心,再弱也有一颗可以生出鬼蜮的人心。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年轻道人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从客栈的二楼一跃而下,落在客栈外的街道上。 与此同时,陆夫人和苏云姣也终于赶到。 陆夫人只是望了这年轻道人一眼,便已经认出他的身份,立时出声道:“此人是皂阁宗后卿坛坛主洪成仇,归真境八重楼武夫,不可小觑。” 在陆夫人出现的瞬间,洪成仇的杀机骤然一敛,又停下了出手的意思。 李玄声道:“早就曾经耳闻,皂阁宗三堂四坛,炼神堂堂主吴圭,炼尸堂堂主尚熙,炼魂堂堂主耿月,旱魃坛坛主孔无忌,赢勾坛坛主孙不见,将臣坛坛主范文成,后卿坛坛主洪成仇,原来阁下就是洪成仇。” 相貌与年纪极为不符的洪成仇脸上挂着浅淡笑意,只是有些渗人,开口道:“倒是没有请教阁下名号。” 李玄都道:“洪坛主,你不是已经有了猜测吗?” 洪成仇微笑道:“会‘六灭一念剑’之人,就算放眼整个天下,那也是屈指可数,其余几人,要么是年纪对不上,要么是女子之身,那么你的身份也就很好猜了,只是我没有想到,竟是能手刃一位曾经名列太玄榜的真正高人,实在是三生之幸。” 李玄都也不遮遮掩掩,坦然道:“到底是谁杀谁,现在还言之尚早。” 洪成仇笑了笑,横臂伸手,将地上那张人皮吸纳到自己雪白的掌中,原本已经彻底干瘪的人皮顿时如了气一般膨胀起来,顷刻之间,已被撑满如球。 下一刻,洪成仇将这个人皮球丢出。 这个人皮球爆裂开来,白亮的水剑四射,铺天盖地。 水剑已是极快,但是李玄都出刀更快,他当年自号“紫府客”却被尊称为“紫府剑仙”,出剑之快,冠绝江北。只见李玄都身形一转,刀随身走,整个人就像是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数不清的剑气激荡而出,与四射的水剑相撞,两者一起消弭于无形。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李玄都在挡下水剑之后,猛地停下旋转身形,离地纵起,顷刻间劈出六刀,气机感应,六道剑气直逼年轻道人而去,一气呵成,不留丝毫余地。 洪成仇浑然不惧,伸出双手,直接将这六道剑气抓碎,而双手却是毫发无损,与此同时,整条街道的临街窗户全部破碎,从中跃出数道黑影,一起向李玄都攻来。 陆夫人脸色骤变,高声道:“小心,这些不是活尸,而是‘罗刹’!” 李玄都的脸色一凝。 所谓“罗刹”,乃是佛家所言的恶鬼。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之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 当年皂阁宗盛极一时,横扫人间无敌手,于是便将目光转向更高层次,也就是传说中苍天在上的神灵,当时皂阁宗定立的目标有三,均是取自佛家传说,分别是:天神“阿修罗”、护法神“夜叉”、恶鬼“罗刹”,其中“罗刹”对应先天境,“夜叉”对应归真境,“阿修罗”对于天人逍遥境,以及对应天人无量境的“大阿修罗”和对应天人造化境的“阿修罗王”,更有传闻说,皂阁宗甚至还想造就直指长生境的“帝释天”,只可惜皂阁宗只是初步完成了恶鬼“罗刹”,便被正邪两道联手所败,剩余两者便是遥不可期。 不过仅仅是“罗刹”一物,就已经堪称逆天,由皂阁宗炼制成的“罗刹”,兼具厉鬼和活尸两者之长,既有一定灵智,又有坚韧躯体,可谓是以人力夺取天地造化之能事,用皂阁宗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行窃天、偷天之举,九天神灵也不过如此,故而皂阁宗的最后一方大阵被命名为“炼神”! 如今皂阁宗自是大不如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阴阳宗的扶持,再加上许多当年的老家底,又重新开始秘密炼制“罗刹”。虽说此事在江湖上也有传闻,但是皂阁宗藏于北邙山深处,而北邙山又与邪道五宗盘踞的秦州相邻,所以也没有人真正去一探究竟。 李玄都如何也没有料到,自己竟是遇到在这里遇到了传说中的皂阁宗“罗刹”。 不过转眼之间,这十余黑影已经近到李玄都的眼前,李玄都猛地一挥手中“冷美人”,刀光掠过,竟是碰撞出一连串的金石交错之声。 李玄都抬眼望去,只见五个似人非人的东西就站在自己面前,这五“人”都是赤着上半身,皮肤雪白无血色,两眼碧绿,口生獠牙,双手十指更是生出三寸长的指甲,锋利如刀。刚才他的一刀斩出,便是与其指甲相触,竟是只能留下淡淡白痕,可见坚固锋锐。 观其眼神动作,与那些只靠本能行事的活尸截然不同,是有神智的,可要说这些东西是人,李玄都又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半点为人的气息,也不同于阴物鬼魅,可以说是阴阳倒错,非人非鬼,本就是天地之间不该存在的物事,与此方天地格格不入。皂阁宗能凭空造出此物,可以说是技近乎道了。 此时五名“罗刹”对着李玄都虎视眈眈,正因为它们有了灵智,才会感知到李玄都的强大和危险,而不会像那些活尸一般傻傻上去送死,可一旦它们出手,那么必定要将李玄都置于死地不可。 李玄都第一次面对如此诡异之物,再加上一个洪成仇从旁虎视眈眈,一时间也是不好轻举妄动,只能凝神以待。 好在此时还有一位见多识广的陆夫人,她又取出那个小巧的金色算盘,算盘分为上下两格,上短下长,共有十二根竖杆,是为十二档,上十二档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和“阴阳”二档;下十二档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十二地支。 上十二档每一档为两颗算珠,下十二档每一档为五颗算珠,每颗算珠上又篆刻有繁复星辰图案,此时算珠豪光大盛,变得晶莹剔透近乎透明,如一颗颗星辰周天运转,自行拨动。 此物名为“十二宿”,乃是太平宗至宝,丝毫不逊于玄女宗的“九天玄音”,此时被陆夫人全力催动之下,上应周天星辰之力,竟是穿透笼罩在北芒县城头顶的重重黑雾,从九天之上降下一道渺渺星光。 只见这道星光落地之后化作星星点点,以谶纬之道分散排列,犹如星罗棋布,刚好将这五只“罗刹”笼罩其中,使其身陷牢笼,难以用蛮力冲破。 第四十五章 炼尸堂主 陆夫人虽然困住了五只“罗刹”,但是脸色仍旧十分凝重,她对李玄都束音成线道:“苏云媗说得没错,我的确有伤在身,方才破去‘炼魂阵’又伤了些许元气,此时至多困住这些‘罗刹’一炷香的时间。” 李玄都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将手中的“冷美人”收入鞘中,然后便打算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 事到如今,想要不动用“人间世”已是不能,那便取出“人间世”一搏便是。 就在此时,天幕上骤然响起一声炸雷,紧接着便是漆黑一片的天地忽间忽然亮了一亮。 一道刺目剑光骤然掠过当空,将这片天幕生生撕裂开来。 就见两名肋生双翅的铁尸一头向下栽落,手中的长戈也断为两截,一同落向地面。 洪成仇目力极为惊人,看得分明,那两具铁尸被剑光一穿而过,体内气息立绝,眼看是不活了,可是这两具铁尸竟是没有什么明显伤痕,可见用剑之人的手段高明。 变故骤生,本就互相忌惮的双方,不约而同地各自收手,俱是凝神望去。 剑光散去,一名身绕七色飘带的白衣女子立于当空,风姿卓约,手中长剑七彩光泽流转,正是“妙法莲华”。 在女子的对面,则是一名老道人。与衣袂飘飘、恍然若仙的苏云媗相比,背负着一柄古朴长剑,身着一身灰白道袍,容貌枯槁,白发白须的老道人,就似是一个某个小道观中出来的穷酸道士。 只是苏云媗在面对这位老道人时,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大意,沉声道:“原来是皂阁宗炼尸堂堂主尚熙亲自坐镇于此。” 尚熙淡然道:“我久居北邙,已是多年不在江湖中行走,可就算是如此,也免不得听到许多传闻,苏仙子的名声,早已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真是仙人之姿,若是能将苏仙子的这身皮肉留下,大约可抵得上一具太阴尸。” 苏云媗丝毫不曾动怒,只是道:“尚熙,我敬你是前辈,莫要在这口舌上占便宜,你若是就此退出北芒县城,散去这歹毒恶阵,也就罢了,若是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那也由得你,只是莫怪我手中的‘妙法莲华’无情。” 尚熙背后的古剑微微颤动,轻声感慨道:“当年我访仙求道,本是想学那千里取人头的飞剑之术,只是在阴差阳错之下,没能拜入清微宗的门下,反倒是拜在了皂阁宗的门下。多年以来,我都是直言不讳,仅以剑道而论,皂阁宗比起清微宗差得不可以道里计,在皂阁宗中修道,与其练剑,倒不如专心于‘三炼’之道。可没想到最后,我还是走上了剑道一途,实乃造化弄人。” 说话间,尚熙慢吞吞地伸手拔出背后所负古剑,斜斜下指,继续絮絮叨叨:“我练剑没有连出什么大意味,一人枯坐,从壮年坐到了垂垂老矣,也不过是坐出个归真境九重楼,止步于天人境的门槛前。正所谓静极思动,动极思静,老道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枯坐下去,该是站起来走一走了。”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深深地望着苏云媗,一字一句道:“论兵刃,十宗之中,刀为王,以无道宗和补天宗居首;十二宗之中,剑为尊,清微宗和慈航宗为佼佼者。久闻苏仙子修习‘慈航普度剑典’多年,尽得其中仙剑精髓,论剑道,在同辈人中只逊于当年的紫府剑仙一人而已,老道我不才,同样修习剑道,只是略得一二精义,为求能更进一步,今日斗胆请教问剑,还望苏仙子不吝赐教。” 说完之后,尚熙抖了抖身上的老旧道袍,昏黄的双眼中神华内敛,其中尽是一片冰冷死寂。 苏云媗脸上表情平静,但是深邃的双眼却变为一方漩涡,似有无数星河涌动。 下一刻,老道人的身形一掠,人随剑走,朝苏云媗当空而去。 苏云媗飘然而动,白色绣鞋踩踏虚空,荡漾起层层莲花状的气机涟漪,好似是水面波纹,一步一生莲。 两人近身之后,以剑对剑。 一瞬之间,如同战场杀伐,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不断有剑气逸散激射。 两人皆是归真境中的强九人物,距离天人境也只剩下半步之遥而已。两人每一次出剑,就会在空中留下一道肉眼可见的剑痕,遥遥望去,苏云媗的剑痕为白色,尚熙的剑痕为赤色。两人斗不多时,已在空中留下多道剑痕,这些剑痕纵横交织,颜色分明,久久不散,将一个漆黑天幕切割得支离破碎。 尚熙随手丢掉手中古剑,使其自行浮空,一手掐剑诀,另一手挥舞大袖,将周围的黑色雾气化作数百剑,当头泼下,密密麻麻如暴雨倾盆。 苏云媗挥舞手中的“妙法莲华”,沛然剑气骤然爆发,三尺剑上剑气如长河倒泻,将那些远比寻常兵刃还要锋利三分的雾剑打散,。 尚熙身上那件灰扑扑的道袍无风自动,不知是自身气机鼓荡所致,还是被苏云媗的磅礴剑气所吹动,他神情平静,早已掐好的剑诀朝天一指,平静道:“起。” 千里之外飞神剑,摧却终南第一峰。 那柄一直悬于尚熙身侧的古剑被气机牵引,绕出一个圆月弧线后,速度愈来愈快,然后化成一道白光,最后甚至已经完全快到肉眼不可见的程度。 道门共同尊奉太上道祖,除道祖之外,还有其他列位祖师,如那全真一脉中大名鼎鼎的北五祖,其中在北五祖中位列第三的纯阳祖师便有一门千里飞剑取人头的神通。 尚熙这一剑虽然还不能达到纯阳祖师“剑起星奔万里诛”的境界,但正如他自己所言,已经有了一二真意。 只见古剑所过之处,滚滚黑云黑雾如碧波层层分开,向两侧倒涌而去。 面对这一剑,苏云媗心如止水,手中长剑平举前指,运转“慈航普度剑典”,刹那之间剑心通明。 就在一瞬之间,尚熙的古剑与苏云媗所发出的剑气碰撞不下百次,虽然飞剑凌厉无俦,但剑气却前赴后继,近乎无穷,使得这一剑终究未能建功。 尚熙不惊不惧,只是手中剑诀再变。 纯阳祖师有言:“剑术已成把君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今日他便要蛟龙斩却蛟龙! 只见古剑之上剑气暴涨,如一条百丈蛟龙,再次当空而去。 天幕之上,风云色变,滚滚黑云好似潮汛时节的江河之水,激荡不休。 遮天蔽日的层叠黑云被生生撕开一道巨大裂口。 苏云媗不闪不避,反而是松开手中的“妙法莲华”,转而双掌合十,周身却开始泛出七彩光芒,继而有梵音禅唱之声,就见得“妙法莲华”一化二、二化三,三化无穷,无数剑影她背后如孔雀开屏般展开,观之犹如孔雀大明王。 苏云媗的背后,一个身高超过三丈的百手观音法相现出身形,与寺院中见到的任何观音像不同,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净瓶、柳枝等法器,只持了一柄柄“妙法莲华”。 此乃“百剑观音”。 比起李玄都的“百剑观音”,苏云媗的“百剑观音”多了佛家功法加持,故而少了几分锋芒锐气和凛然杀气,多了几分慈悲之意,也更加圆满无缺。 苏云媗素手轻挥。 百剑齐动,如百花齐放的无数剑影汇聚成一线剑龙。 黑云破裂,蛟龙不存,有七彩霞光缓缓洒下。 第四十六章 无极枪法 苏云媗以数百剑破去尚熙的一剑。 城中一行人局势看得心神恍惚,这样的归真境九重楼,与天人境也已经相差无多了。 当绝大多数人都不由自主地仰望这场斗剑时,众人耳畔突然出来铿锵之声,回身一看,却是李玄都在这个时候出刀,直接斩向五名“罗刹”,有两名罗刹在不防之下,被李玄都一刀削去头颅。 它们的双爪固然坚硬无比,可身体的其他部分还是与寻常先天境高手相差无几,在李玄都的倾力一刀之下,自然难以幸免。 另外三名“罗刹”见此情景,立时开始大声嚎叫,张牙舞爪,不断拍击在星光牢笼上,使得构筑牢笼的星光忽明忽暗。 李玄都暂时没了取出“人间世”的必要,也没有收刀的意思,继续出刀。 霜白剑气一扫而过,虽然没能将剩余的三名“罗刹”一分为二,但却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一层厚厚的白霜,使其行动变得迟缓。 洪成仇重重冷哼一声,没想到这个晚辈竟是如此不讲究,难怪当年能以一己之力搅扰得偌大江北都天翻地覆,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他一跃而出,双掌排空,狠狠拍向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冷喝一声,以刀锋相对,横扫而出。 双掌与刀锋剧烈摩擦,竟是溅射出一连串的火花。 下一刻,洪成仇的掌中出现了一柄长戟,与精美无俦的方天画戟相比,这支长戟只是单面带刃,用法以扫和刺为主。 洪成仇双手握长戟,一戟扫出,其势之大,竟是让人生出一种长戟弯曲成弧线的错觉。李玄都反手一刀挡去,两者相撞,骤起一声炸雷,无数紊乱气机四散激射,将数十具来不及躲避的活尸直接射成了筛子。 洪成仇大笑一声,身随手中长戟而动,一扫一弧,三弧如半月,九扫成满月,当年他练戟法,曾立于洛水之中打潮,以此淬炼体魄气机。 李玄都看得分明,这位皂阁宗的宗师,虽然用的是长戟,但根本还是脱胎于枪法,出身军伍的武道高手多精于此道,死于徐无鬼之手的秦中总督祁英,就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用枪大宗师,枪法之盛,公认举世无双,大开大合,唯有在沙场之上,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那时候的清微宗宗主李道虚刚刚在玉虚斗剑中胜过“魔刀”宋政,由此成为正道中与大天师张静修并驾齐驱之人,曾经与祁英有过一番“搭手”比试,祁英已经能让李道虚认真出手,战后两人对饮闲谈,李道虚亦是有颇多赞誉之词。 祁英用枪,重扫不重扎,曾经以连续八十一次横扫生生阻住洛水的江河倾泻。此时洪成仇用枪便有几分祁英的意思。 李玄都乃是百战之人,见过各种各样的敌手,分辨得出高下轻重,自然知道这等枪法的可怕所在。 只见九扫成圆月,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然后便是大满月套小圆月,半月挂弦月,长戟所幻的圆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洪成仇的全身隐在无数圆月之中,圆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长戟虽使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劲风呼啸之声,足见其并非是一味刚强,在刚劲之下的柔劲韧性已达于化境。 这时李玄都便已经寻觅不到他枪法中的空隙,圆弧成月,满月如盾,只觉似有千百个圆盾护住了他全身,就如一座组织森严军阵,不但能守,而且还能向前移动,千百个圆盾组成盾墙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数十招枪法混成的守势,同时化为攻势,好像一面大盾直接压下。如果李玄都无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只要他退了一步,洪成仇便逼进一步,步步紧逼之下,久守必失,也就败了。 可李玄都不退,与其对攻,也是占不到丝毫的上风。 自古武道较技,都是一寸短而一寸险,越是贴身近战,越是容易血溅三步,反而是那种呼风唤雨的方士手段,看着唬人,分出胜负容易,分出生死很难。这便是方士万不敢让武夫近身的原因,就算是一位归真境的方士,也绝不敢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让一位先天境而武夫近身出手,极有可能会被一击毙命,而武夫之间真正的死斗,往往也都是近身之后就要生死立判,诸如头顶上苏云媗和尚熙两人的斗剑,便是留了颇多的余力。 此时李玄都与洪成仇便是近身交手,处处惊险。 苏云姣见到李玄都落入下风,不由得屏住呼吸,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过了片刻,见李玄都虽然守得艰难,但好歹没有性命之忧,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向身旁同样是脸色凝重的陆夫人问道:“陆……师姐,那是什么枪法?” 陆夫人虽然与这位苏小仙子算是同一辈分,但是按照年龄算起来,却与李玄都那位已经亡故的大师兄是同一代人,都差不多可以做苏云姣的娘亲了,也不计较她先前的那一点点冒犯,解释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当年祁英的‘无极枪’,祁英早年时曾在神霄宗门下学艺,被传授‘无极劲’和‘无极功’,后来他离开师门进入军伍,官至秦中总督,结合军伍经历和自身所学,遂创出了这门‘无极枪’,只是祁英当年被徐无鬼暗算身死,这门绝技也就算是失传了,怎么会落到皂阁宗的手中?真是奇也怪哉。” 苏云姣惊讶道:“难道是那徐无鬼先夺了秘籍再杀人?” 陆夫人摇头道:“‘无极枪’是祁英自创,哪里会有秘籍?” 说到这儿,她忽然一顿,喃喃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祁英打算以此开门立派,流传后世,说不定还真会留有一部秘籍,若是果真如此,落到徐无鬼的手中也就在情理之中,如今的皂阁宗依附于徐无鬼,再由徐无鬼转送他们,就便说得通了。” 苏云姣赶忙道:“那有没有破解之法?” 陆夫人无奈道:“据说老剑神曾经跟祁英有过一次交手,想来是有破解之法,至于李紫府知不知道,我就不清楚了。” 苏云姣一时间还没明白老剑神和李紫府有什么关系,场上形势就已经急转直下。却是洪成仇的枪势猛然一缓,然后变招划出一道长达三丈的长弧,直逼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只觉得一股凛冽寒气扑面而至,避让不得,只能被动出刀抵御,可这一扫竟是个虚招,突然之间,洪成仇左右手前后互换,手中长戟一闪,向李玄都颈中划出。这一下快速无伦,李玄都再想收刀防御已是来不及,不得不以“冷美人”径指他胁下,意图攻敌之必所救,洪成仇则是早有预料,以“回马枪”之势,将戟尾一扫,“当”的一声响,磕开了“冷美人”。 两人都向后退出数步,李玄都但觉这一戟上有股暗藏绵劲,震得自己持刀右手隐隐作痛。洪成仇则是轻轻“咦”的一声,脸上微现惊异之色。此番激斗,虽说他没有刻意收束修为气机,但也没有故意去以力压人,因为他自从知道了那人的真实身份之后,便生出一个想要堂堂正正压过此人的念头。若是以力破巧,那便是趁人之危,没什么好夸耀的,可如果是从招式上胜出,那便是大大露脸的事情,他本想依仗这套传自祁英的“无极枪”,出其不意,却没想到李玄都应对固然有些狼狈,但却也没让他占到什么便宜。 这就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第四十七章 金刚宗悟真 洪成仇还要出手,忽听得一声禅唱。 苏云姣面色一喜:“是金刚宗的悟真大师到了。” 先前她与李玄都曾见那金刚宗僧人为死去的乞丐诵经超度,所以对于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悟真大师极有好感,如今又是身在险地,自然闻声色喜。 陆夫人却是没有她这般乐观,反而说道:“来人并非悟真,应该只是他的弟子。” 话音落下,就见一名僧人冲破重重黑雾,来到此地。 只是这名僧人此时的模样却是极为凄惨,他原本是游方僧人的打扮,里头穿白色粗布大领衣,外罩黑色祖衣,脖子上挂一串木质念珠,可此时他身上的祖衣已经破烂不堪,白色大领衣上也站满了许多血污,唯有脖颈上的一串念珠还算完整,可也是光泽黯淡,再无半分灵性。 苏云姣望了一眼,认出正是那个在客栈化缘又为乞丐诵经的僧人。 虽然她对这个僧人极有好感,但也知道以这名僧人的修为怕是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会凭白丢了性命,若是在其他地方,也许还能逃出城去。 就在此时,僧人已经来到场中,双手合十。 洪成仇只是斜斜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和尚,瞧你这样子,已经吃了些苦头,那就应该知道这儿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想要掺合,换成你师父来还差不多,就凭你,还是躲远点,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僧人没有说话,只是合十而立。 李玄都轻叹一声:“好意心领,不必如此。” 僧人终于缓缓开口道:“家师马上就到。” 听闻此言,洪成仇脸色顿时一变。 如果仅仅是眼前这几人,他自付还不放在眼中,可如果是那个在太玄榜上名列第七的悟真到了,那他可就是死路一条了,如今的北芒县城,看似是被他们经营得铁桶一块,黑云压城,皂阁宗好似是烈火熊熊,实际上尽是些虚火,刚刚开启大阵,“炼魂阵”就给人家破了,接着又是苏云媗横空杀出,现在再加上一个金刚宗的悟真!事情越发复杂,有范文成的前车之鉴,他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洪成仇死死盯住僧人,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二端倪。可僧人却是一脸平静如水,根本让洪成仇看不出半分端倪,反而是看破了洪成仇的心中所想,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洪成仇不由得脸色一沉。 且不论是真是假,凡事总往坏处想准没错,现在摆在洪成仇面前的就是两个选择,要么是速战速决,赶在悟真到来之前解决掉这些人,要么就是立刻退去,保全自身为上。 洪成仇心中略微犹豫了一下,心想若是自己连悟真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惊退吓走,那么“炼尸阵”也会被破,一个“畏敌怯战”的罪名是跑不掉了,若是此番事败,范文成已经身死,论罪也论不到一个死人的头上,自己八成就会变成最大的替罪羊,以宗主的性子,轻则废去他的坛主之位,重则直接将他斩杀。与其如此,倒不如行险一搏,就算悟真正在赶来的路上,恐怕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赶到,否则不会让一个弟子先行前来,往好处去想,也许根本就是和尚虚张声势的言语。 想到这儿,洪成仇心中有了定见,一摆手中的长戟,冷笑不止。 不过正当他打算出手的时候,便笑不出来了。 一道金光横跨天际,然后轰然落下。 金光散去,一名年迈僧人出现在洪成仇的眼前,只见他与那年纪稍轻的僧人一样,都是作游方打扮,脸上已经满是皱纹,嘴唇干瘪,可皮肤上却有透出一股黄金色泽,宝光隐隐,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尽是久经世事的沧桑与浑浊,可其中却还有一点真灵不昧,如两颗尘封明珠,纵使有些许尘埃遮蔽,终究难掩朱华。 年纪稍轻的僧人见了老僧,立时上前,合十行礼道:“师尊。” 听到“师尊”二字,洪成仇的脸上已经凝固的冷笑变成苦笑,然后就是再也没有半分笑意,只剩下一个“苦”字。 在洪成仇身后客栈中的一干皂阁宗弟子也是面面相觑,这还打吗?还怎么打?这里到底还是不是他们辛苦经营多年的北芒县城了?怎么正道高手一个接着一个? 就在此时,洪成仇已经下定了决心,手中长戟再度扫出,划出一个充满杀意的弧度,掠向老僧的头颅。 已经年纪极大的老僧神态自若,只是伸出一只手,便轻描淡写地抓住了气机震荡极为剧烈的长戟,任由长戟的单刃如何锋芒难当,都伤不到他的手指分毫。 然后老僧手掌一翻,便使得这条长戟开始扭曲变形,好似这不是一杆顶尖灵物品相的长戟,而是八两银子一杆的白蜡杆长枪。 洪成仇只觉得自己气血翻涌,知道这老僧必然就是金刚宗的悟真了,心中愈发苦涩。不过也不能就这么认输投降,深呼吸一口气,再次强提气机真元,想要将长戟收回,就见那老僧在长戟上屈指一弹,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如山呼海啸一般,沿着长戟向他涌来,一瞬之间,他便握不住这杆相伴多年的老伙计,只觉得双手的骨节寸寸碎裂,仿佛是被几万斤巨碾过一般,同时体内的气机也是愈发紊乱,不由得向后踉跄几步,吐出一口鲜血。 洪成仇站稳身形之后,双手软软地垂着,望向这名老僧的眼神已是有了几分畏惧,身体却是纹丝不动,不是不想走,而是被老僧的气机牢牢锁定,走不了。 老僧望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贫僧悟真,此番到访北邙地界,本是想拜会贵宗宗主,不知他如今可在城中?” 客栈掌柜一伙人心肝立时一颤,还真是悟真!这可是能与宗主掰一掰手腕的高人! 洪成仇温了稳心神,再无先前冷酷倨傲气焰,低眉顺眼地回答道:“宗主他老人家并不在城中。” 悟真轻轻“哦”了一声,道:“既然藏宗主并不在这北芒县城之中,那就是在北邙山中了?也是,那里还有一具将要出世的太阴尸,确实是大意不得。” 洪成仇既惊且惧,听这老和尚的语气,分明早就已经知晓宗主此时并不在城中,而且还一口道破了太阴尸之事,怕是有备而来,就是不知道除了苏云媗和这老和尚之外,还有多少正道中人参与此事。想到这儿,洪成仇也是对已经死去的范文成大为恼怒,北芒县城一事由范文成主持,平日里好似智珠在握,觉得自己算无遗策,素来瞧不起旁人,可现在怎么着?苦心积虑谋划了数年的事情,刚开始做就已经被正道中人知悉,自己也把性命给赔了进去,都不知道谋划了些什么! 只是人已经死了,再去想这些也是无用,当下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关键,洪成仇见老僧没有动手的意思,便主动低声下气地开口问道:“不瞒神僧,在下也是听命行事,在下愿意就此撤去‘炼尸阵’,不知神僧能否高抬贵手,放在下一条生路?” 悟真望了他一眼:“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洪坛主愿意撤去‘炼尸阵’,省却贫僧的一番手脚,那贫僧自是不会为难洪坛主。” 洪成仇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向后退入关雀客栈之中。 片刻之后,周围的黑雾开始散去,而那些活尸也纷纷倒伏在地,变为死得不能再死的死尸,唯有三只“罗刹”还在原地,因为被牢笼困住,不能逃去。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一掌拍出。 然后就见这三只“罗刹”灰飞烟灭。 第四十八章 逆天劫 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破阵之战就这么虎头蛇尾地落下了帷幕。 李玄都、陆夫人、苏云姣与两位僧人互相见礼,见礼之后,苏云姣年纪最小,心中也藏不住事,忍不住开口问道:“悟真大师,您刚才为何不杀了那个皂阁宗的坛主?” 老僧没有说话,法号为“空定”的僧人代自己的师父回答道:“并非家师不愿除恶务尽,而是我金刚宗有规矩在先,虽然讲究降妖除魔,却不能介入世俗纷争,鬼魅妖邪违背天道人伦所在,杀灭它们有功而无过。但贸然介入世俗红尘中的恩怨仇杀却会因果缠身,反而会导致功德有损。所以家师虽然明知他是杀人如麻的皂阁宗之人,却只会规劝于他,不会因为正邪不两立而一见面就将其打杀。” 苏云姣闻言之后似有所悟,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却又说不上来。 李玄都在心底却是一晒。 这个规矩听起来可谓是冠冕堂皇,但也就仅限于听起来罢了,如果金刚宗的僧人真是如此守规矩的话,那么当初金刚宗就不会参与到“四六之争”中去,所谓的“不能介入世俗纷争”的话语,还是因为利害不够的缘故罢了。 再有一点,正邪双方纷争千余年,谁也没能将谁彻底灭掉,那么在有些事情上,双方便会各有默契,就像官场中人,不会轻易下死手,也不会轻易结下死仇,毕竟来日方长。就拿今日之事来说,金刚宗多杀一个皂阁宗的坛主,并不能让皂阁宗如何伤筋动骨,反而是结下了一笔仇怨,日后被皂阁宗追究起来,自己门下的弟子难免有所损伤,说句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说的话语,金刚宗又不是正道领袖正一宗,也未必能比得过皂阁宗,与其死战,倒不如放其一马,皂阁宗那边自然也会记下这个人情。 这便是正邪两道的生存之道,双方之间血海深仇固然不假,可一见面就要打生打死,把脑浆子都打出来,那两派人马也延续不到现在。 仇再大,比不过好好活着。 什么是江湖?江湖不止是刀光剑影和快意恩仇,还有利害得失和人情世故。 李玄都在“四六之争”和“帝京之变”后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无所谓看得惯或者看不惯,正所谓鼠有鼠路,蛇有蛇道,不论这个规矩是对是错,李玄都不会因为自己可以不守这个规矩,而对不得不守这个规矩的人报以轻视或蔑视,勿要以己推人,然后问何不食肉糜。 更何况如今还是金刚寺的僧人帮他们解围,所以李玄都必然不会点破此事,只是在自己在心中明白就好。 待到李玄都等人进入客栈的一楼大堂时,整座客栈已经人去楼空。 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僧忽然转过头来,凝视李玄都半晌,说道:“李公子,贫僧有几句要跟你说。” 李玄都道:“恭聆前辈教诲。” 老僧往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径直走去,李玄都跟随其后。 与空定、陆夫人、苏云姣三人拉开一段距离后,老僧挥手设下一道隔音的禁制,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指着对面的那条长凳,道:“请坐下说话。” 待到李玄都入座,老僧缓缓开口道:“李公子,放眼年轻一辈人物之中,如你这般才俊,是少有得很了。” 李玄都道:“不敢当大师如此称赞,且不说有颜飞卿、苏云媗等人,如今晚辈不过是先天境修为,如何承‘才俊’二字?” 老僧摇头道:“江湖中人,不应以一时成败论英雄,李公子如今固然不复当年之鼎盛,但能够东山再起而不是一蹶不振,本身就已经是难能可贵。而且当年之事,也不得不说是李公子更有先见之明,以眼光长远而论,无论是颜飞卿和苏云媗也好,还是玉清宁、宫官等人也罢,都是不如李公子远甚。” 李玄都摇头道:“大师过奖。” 老僧又道:“李公子出身显赫,为何孤身一人?难不成贵宗之中又有变故?” 李玄都摇头道:“涉及家师和师门,晚辈无可奉告,还望大师见谅。” 悟真微微一笑,说道:“不怪李公子,是贫僧唐突失言。” 忽然悟真脸色郑重,问道:“李公子身上似有一股剑气,非是贵宗所传,也非我正道中所学,倒像是古时一种名为‘逆天劫’的奇门剑气。” 李玄都皱眉道:“‘逆天劫’?这种奇门剑气,我竟是闻所未闻。” “此乃古时一位剑仙自创之学,威力极大,杀力极强,就算是同境剑仙也万不能抵御,故而有了‘逆天’二字,但一饮一啄皆有天定,有舍就有得,修炼此剑气之后,会有一巨大隐患,危及自身,故而又在最后加了个‘劫’字。据贫僧所知,当年那位剑仙因为此种剑气杀力极大,动辄取人性命,已近乎魔道,故而未使其流传后世。” 李玄都忽然想起自己在取回“人间世”的时候,徐先生曾经对他说起了剑秀山上曾有两位剑仙大战的传说,而且后来“人间世”中的确多了一股异种剑气,立时明白悟真所言非虚,说道:“晚辈曾将佩剑埋于剑秀山中,据闻此山曾有两位剑仙在此作生死之斗,取回之后,剑中便多了一股异样剑气,一直不知其因由,如今听前辈一言,却是能够想通了。” 老僧反问道:“就算有剑仙曾经在此相斗,可时隔年岁长久,剑气又是如何保留下来的?李公子也是练剑之人,应当知晓剑气就如蜉蝣一夜老,很难在世上久存。” 李限度蹙起眉头,道:“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过。” 老僧道:“贫僧有一言,不知李公子愿听否?” 李玄都谈不上诚惶诚恐,但也不抵触,不卑不亢道:“前辈既有金玉良言相赠,晚辈自当洗耳恭听。” 老僧道:“据贫僧所知,‘逆天劫’与人交战,虽然威力奇大,杀力极强,但是对于修习之人本身亦是大大有害,正如宝剑有双刃,伤人亦可伤己,用的功夫越深,为害也就越大。按照李公子方才所说,那佩剑已经被此种剑气侵蚀,近乎魔剑,而李公子每次动用此剑,都会在无意之中使用此种剑气,从而使自身体内也有此种剑气孕育,可谓不学而学。李公子如能临崖勒马,尽弃所学,自然最好不过,否则也应该不再动用蕴含此剑气的佩剑。” 李玄都当日在“天乐桃源”中动用“人间世”击败陆雁冰之后,体内便有了一缕自“人间世”中得来的异种剑气,此时听老僧如此说,心中已经有了定见,叹息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时候用与不用,不是李某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就好比今日交手,若是大师不曾出手解围,李某没奈何为了我们三人性命之故,也要用上一次。” 悟真点头道:“李公子此言有理,确是如此。但大丈夫立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英雄豪杰,须当为人之所不能为,李公子非常人也,自然有重登山巅的那一日,甚至还能更上一层楼,到那时候,宝物也好,半件仙物也罢,终究都是身外之物,以李公子那时候的修为,不滞于外物,草木竹石亦可为剑,李公子以为如何?” 李玄都拱手道:“闻暖语如挟纩,闻冷语如饮冰,闻重语如负山,闻危语如压卵,闻温语如佩玉,闻益语如赠金。大师所言,字字句句,皆是金玉良言,在下记下了,在此谢过大师赠言。” 第四十九章 孝而不顺 悟真身为金刚宗高人,对于李玄都的谢与不谢,并不太在意,方才他说的这些话语,固然是出自好意,但并不是他真正想要说的,就如一桌筵席,主菜还未上桌。 老僧轻声道:“贫僧这趟北行,本意并非是那即将出世的太阴尸,只是中途收到了苏云媗的飞剑传书,这才赶来此地,却是没想到能在此地见到李公子,既是巧合,也是缘分,于是便有几句话语想对李公子说起,还望李公子不要嫌弃贫僧聒噪。” 李玄都微笑道:“大师请讲。” 老僧稍稍沉吟斟酌,缓缓说道:“令师的才学之高,放眼整个江湖,也是罕有能比之人,令师的身份地位,在江湖中亦是位居尊要,无人不敬,但令师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不按常理……” 不等悟真把话说完,李玄都已经是正色道:“家师待我恩情若父母再造,在下不应也不敢闻师之过。” 悟真似是早已料到李玄都会有如此一说,道:“贫僧虽是佛家弟子,但也通晓儒家圣人的微言大义,儒家圣人讲:天、地、君、亲、师,其中有言:‘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李公子曾与儒家张肃卿相交甚密,想来也是知道圣人道理,敢问李公子,此言何解?”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道:“儒家圣人的意思是说,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应一味顺从父亲,而是应该向父亲直言抗争,同理,君王有不义之举时,做臣子也不应当顺从君王,同样要直言抗争。圣人讲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顺。该顺则顺,不该顺时就要孝而不顺。若是不顾实际而一味盲从,陷父母于不义,是为不孝。” 说完这段话,李玄都已经知道接下来悟真的话,他是不得不听了。 果不其然,悟真闻言后微微一笑:“师父师父,为师为父,一宗之内,师父和弟子,既是君臣,又是父子,有时候最亲的并不是父子,而是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理所当然,弟子将师父之恩视为报答。可报答师恩,就万不可置师父于不义境地,这也就是李公子方才所说的孝而不顺。既然孝而不顺,又何来‘不敢闻师之过’一说?不闻师父之过,如何直言抗争?不直言抗争,岂不是要将师父置于不义境地之中?” 李玄都轻叹了一声:“久闻佛门中人辩才无双,今日得见,的确是领教了。就请大师继续讲下去吧。” 悟真道:“若是贫僧没有记错的话,李公子在令师的一众弟子中排名第四,不知李公子是否知道,你的师妹,在少玄榜上有名的陆雁冰,已经在青鸾卫中任职?” 李玄都闻言不由苦笑道:“不瞒大师,在下不仅知道此事,而且还与我那师妹较量了一场。” 悟真轻叹一声道:“既然李公子已经知道了此事,那么以李公子之见,这仅仅是令妹的一人之举动,还是贵宗的一宗之举动?” 李玄都默然无言。 以他对陆雁冰的了解,她虽然有些野心,但万万不敢忤逆师父,那么她摇身一变成为青鸾卫的三大右都督之一,此事就颇为玩味了。 有些事情,是李玄都不愿深思,而不是他猜不出来。 之所以如此,其实也不是什么难题。 胜负从不在表面,有些人赢了面子输了里子,就只能封山,有些人输了面子又输了里子,就只能闭寺,而有些人输了面子却赢了里子,那么便是不胜而胜。 这一点,早在颜飞卿与李玄都深谈的时候,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悟真看李玄都的神情,便已经知道了答案,接着说道:“令师这番举动,且不说动机如何,已是让正一宗极为不满,都是正道两大柱石,只怕此事不易善罢,若起争端,不论哪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正道同盟之福。” 李玄都望着老僧,明知故问道:“那大师的意思是?” 悟真道:“若是李公子愿意居间说项,请令师以天下苍生为重,以正道各宗为重,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那么天下苍生无不念李公子和令师的仁义恩情,颜掌教和苏仙子,也愿意为李公子奉上‘五炁真丹’所需的‘朱果’和‘长生泉’,权作谢礼。” 听到这个半点也不出所料的答案之后,李玄都平心静气,只是有些感触。 从最初的张鸾山相托救人,到玉清宁在太平客栈中故意相让,再有宫官在平安县城中见他,后来的颜飞卿在风雷派出手相助,以及玉清宁在龙门府送上“五炁真丹”的丹方,然后是在关雀客栈中与苏云媗会晤,直到现在还是在关雀客栈中与这位“金身罗汉”交谈。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铺垫这句话。 在他未出江湖之前,正道各宗已然有剑拔弩张的倾向,而在他被张鸾山以恩情为引,重回江湖之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那个关键之人,认为他可以扭转局势,所以他的这趟江湖,走得有惊无险,各路高人纷至沓来,使他在无意之中立于潮头之上,而其中因由,绝不仅仅是因为一个紫府剑仙那么简单。 至于他是不是那个关键人物,李玄都自认为不是。 天宝二年之后,他被二师兄带回师门,先是养伤,然后是修心养性,外加反思,中间只离开了师门一次,从张鸾山手中接回张白月的骨灰,然后前往剑秀山将其安葬,在其余的时间中,他就像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虽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可李玄都手里的“书”可都是师门给的,想要他知道什么,不想让他知道什么,“书”上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都是师门决定的,那么李玄都对于许多事情并不知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想到这儿,李玄都的心境微起涟漪,不由得长长叹息一声。 有些事情,不论对错, 只论成败。 无论你的出发点如何高大宏伟,如何心系苍生,如何关乎天下,败了就是败了,就要给别人一个交代。天底下没有只做决定而不承担后果的好事,总要有个人站出来为此负责。 若是放在朝廷中,打了败仗,那么领军的将领便难辞其咎,要被斩首,主战的大臣要被罢黜,就算是皇帝,也会因此而威望大减,甚至不得不交出部分权力给予臣子,历朝历代,地方强盛而朝廷衰弱,莫不是如此。 就算是在江湖之中,你灭人全家满门,就要做好多少年后被漏网之鱼找上门来报仇的准备,万没有人都杀了,在人家前来报仇时又扯出种种理由而不想偿命的道理。 朝廷和江湖都是如此,李玄都又岂能超然于外。 因为当初的帝京之变,他已在师门中失势,修为境界还能东山再起,这等失势却是一蹶不振,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是那个扭转乾坤的关键之人。 只是在这件事上,李玄都自己的想法并不重要,关键是别人如何看他。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轻声道:“受人之恩,必当以报。天下大义,匹夫有责。既然大师已经如此说了,那我自当尽绵薄之力。只是当下这个时候,却还是要以对付皂阁宗为重,不知大师以为然否?” 悟真微微一笑:“自当如此。” 第五十章 金刚不坏 此时苏云媗与尚熙的斗剑已是渐入白热。 在夜幕之上,无数剑气纵横交错,将重重黑云撕扯得支离破碎。 剑芒一闪而逝,苏云媗现出身形,向后飘退了十余丈的距离,方才止住身形,依靠着身上的飘带凌虚御空。她身上所披的“太乙云衣”生出层层叠叠的白色云气,在云气上又有丝丝缕缕的赤色剑气如血红小蛇蜿蜒游走。 苏云媗举起手中的“妙法莲华”,遥遥指向对面立着的尚熙。此时的尚熙也不好受,眼角和鼻孔中有细细血流缓缓下淌,在他的脸上画出四道血线。他并不擦拭,重新伸手握住自己的古剑,冷声道:“与我十宗为敌者,以正一宗为甚,然后便是为虎作伥的慈航宗!听闻苏仙子要与正一宗颜飞卿结成道侣,难道这是急着要用我这颗人头当作嫁妆不成?” 苏云媗并不答话,只是轻轻一挥手中的“妙法莲华”,劈出一道剑气,逼得尚熙只能横剑格挡,浑身气机震荡,嘴角又是渗出血丝。 虽说两人的境界修为都在伯仲之间,但是苏云媗手中的“妙法莲华”要比尚熙的古剑强出太多,而且慈航宗精于剑道一途,皂阁宗却不擅长剑术,尚熙的一身所学都是从旁处得来,在一身所学上也不如苏云媗。所以两人交手,初时不觉如何,时间一长,尚熙就渐渐后力不济,难免落入下风之中。 硬挨一剑之后,尚熙的语气便不再强硬,稍稍放软道:“慈航宗虽然素来与我宗不睦,但也不是不死不休,苏云媗,若你再得寸进尺,从此便再无相见余地,还望好生思量!” 苏云媗轻轻一抖身上的“太乙云衣”,将周身环绕云气中的赤红色剑气抖落,只见她面若明月,皓腕如玉,鬓髻高高挽起,以一支玉簪束住,身上白衣生云,臂弯环绕七彩飘带,手持七色长剑,神态从容,身形飘渺,真真是天上下凡的仙子一般。 她的面色平静如水,不见喜怒,平声静气道:“正邪之分,水火不容,我身为正道中人,从未想过与邪道中人有什么相见余地。” 见苏云媗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尚熙的语气再度转冷:“难道你以为凭你一人一剑,就能攻破这‘炼神阵’?” 苏云媗淡然道:“谁说我是孤身一人?” 尚熙双瞳猛然一缩,手中古剑一转,护住自己的周身上下,便要退回县衙之中。 北芒县的县衙既是“炼神阵”的阵眼所在,也是一座自成一体的阵法,契合四象,又藏五行,连接地脉,生生不息,远非“炼尸阵”和“炼魂阵”的阵眼可比。 这便是尚熙的底气所在,皂阁宗在北芒县城中先手落子,辛苦经营多年,在正派高手来人不多的情形下,堪称是万无一失。 只要尚熙退回县衙之中,那么苏云媗再强也奈何不得他。 尚熙身形向下急坠而去,长笑道:“苏云媗,既然有胆,那就来阵中与我一战!” 他话音未落,苏云媗的剑芒已经衔尾而至,尚熙不得不持剑回击。 刹那之间,他手中的古剑与“妙法莲华”又是联系相击九次,好似九声炸雷响起,刺人耳膜。 久守必失,方才连续九剑,尚熙挡住了八剑,却还是有一剑没有挡住,被落在胸口上,撕裂出一条长长的伤口,血雾弥漫。不过尚熙也借着这一剑骤然加快速度,身形如流星一般,朝脚下的县衙落去。 就在此时,一名老僧距离县衙的大门已经不足百丈。 破阵最快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毁去阵眼,皂阁宗深知县衙的重要,在县衙的街道上,足足站了不下二十名皂阁宗的好手,屏息凝神,如临大敌。 为首之人是赢勾坛坛主孙不见,身形高瘦,一张长脸满是煞气,就像是被人欠了多少太平钱不还一般,身上一身锦绣道袍,滚金边绣龙纹,以银线勾勒飞龙花纹,且在龙睛位置缀有明珠,极尽华美之事,手中则是一根玉质长杖,杖端镶嵌有一颗黑色宝珠,华光隐隐。 在他身后的皂阁宗弟子个个精气内敛,虽然不是先天境,却个个都在玄元境界以上,而且有了炼神阵的加成之后,这些人的境界隐隐上升,已然摸到了先天境的门槛,站在一起自成阵势,阵阵黑色雾气自生,让人望而生畏。 相较于以活尸为主的后卿坛和以各种冤魂为主的将臣坛,赢勾坛主要是以活人弟子为主,为了挡住老僧的去路,已然是将赢勾坛的小半个家底都搬了出来。 面对缓步行来的老僧,孙不见上前一步,也不多言废话,直接举起手中的宝杖一挥,就见黑光一闪,激射老僧的面目。 老僧停下脚步,左手扬起,以拈花指法将那道黑光轻轻拈住,竟是一条黑色怪蛇,张口便朝老僧的手指咬去,却仿佛是咬在金刚石上,不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反而还被崩断了毒牙。 老僧将黑蛇丢开,淡淡一笑:“区区‘阴蛇’,还奈何我不得。” 孙不见神色阴沉,稍稍沉默片刻之后,忽而笑道:“大师举手之间便破去我的‘阴蛇’,当真让人钦佩,但若九条‘阴蛇’,大师还能安然无恙吗?” 话音未落,孙不见又是一挥宝杖,九道黑光自八个方位一起激射而来,每条“阴蛇”的毒牙中都蕴含有剧烈毒素,就算是先天境的高手,只要沾上一点,也要壮士断腕,否则便是立毙当场的下场。 悟真皱了下眉头,双手合十,结成外缚印,环臂一绕。那八条黑色“阴蛇”就如倦鸟归林一般,被他悉数收入掌中,然后他两掌轻轻一碾,十条“阴蛇”便化作一滩污血。 孙不见手中宝杖挥舞不停,“阴蛇”飞舞又至,悟真诵了一声佛号,周身上下金光璀璨,任由这些“阴蛇”激射向自己,谁知第二拨“阴蛇”却是纯粹气机凝化而成,没有实体,刚一接触老僧之后,便齐齐爆裂成毒雾,将老僧笼罩其中。 原来孙不见知道仅凭“阴蛇”奈何不得悟真,故而第二拨“阴蛇”就变成了他取用宗内“尸洞”尸毒炼成的“阴蛇”。第一拨“阴蛇”不过是惑敌的手段,第二拨“阴蛇”才是真正的杀招。 孙不见长笑道:“大师,寻常‘阴蛇’奈何不得你,换成这尸毒‘阴蛇’,又当如何?” 话音落下,就见毒雾倏然四散,悟真的声音悠悠传出:“不过尔尔,孙坛主还有什么鬼蜮伎俩,不妨一并使出,也好让贫僧好好领教下皂阁宗的绝技。” 孙不见既惊且怒,定睛望去,只见悟真身上的祖衣虽然被毒雾腐蚀,但他整个人金光璀璨,丝毫无损。 悟真缓缓上前,道:“若是孙坛主技止于此,还是让出道路,免得徒增损伤。” 孙不见压下心头惊怒,赞道:“金刚不坏,伏魔神通,大师不愧是高居太玄榜第七的‘金身罗汉’,在下自愧不如。” 说话间,他猛然向后退去,手中宝杖连点,黑蛇四出,连同周围严阵以待的皂阁宗弟子,一起组成一方蛇阵。 老僧伸手画了一个半圆,一缠一绕,然后回手一扯。 蕴含“金刚神力”的手掌所致,所有黑蛇无论是虚是实,悉数化作虚无,而那皂阁宗弟子更是凄惨,触之即伤,有时候看似只是轻轻一碰,便立时筋骨断裂。 悟真摇头叹道:“贫僧不想妄造杀孽,可如果孙坛主继续执迷不悟,那就休怪贫僧要金刚怒目怖畏了。” 第五十一章 金刚怒目狮子吼 “大师以为自己赢定了吗?”孙不见已经退至县衙的门前,在他身旁左右就是两方石狮,以及百姓鸣冤所用的大鼓。 孙不见举起手中宝杖,将杖首轻轻搁置在鼓面上,微微笑道:“要知道‘炼神阵’乃是我皂阁宗历代祖师先辈之心血,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玄妙非常。之所以选择此处县衙作为‘炼神阵’的阵眼,也是大有深意,入得此阵,便是踏足九幽炼狱。” 悟真默然不语,只是迈步上前。 孙不见也不再多言,举起手中宝杖在鼓面上一敲。如投巨石入小湖,一阵恢弘涟漪瞬间扩散出去。 军阵沙场,擂鼓进军,鸣金收兵。就在孙不见擂鼓一声之后,周围弥漫的黑色雾气中骤然出现许多绰绰黑影,然后由远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冲破黑雾,现出真容。却不是寻常的活尸冤魂,而是一骑骑披有黑甲的骑士,人马全身上下皆是黑雾缭绕,唯有双眼处有两点猩红光芒。 滚滚黑骑朝悟真涌来。 当先一骑极为突兀地出阵展开冲锋,更是快如疾雷! 转瞬间就奔袭到了老僧的面前。 悟真双腿微微分开,开始出拳。 他身负金刚宗的“金刚大力”,一指一掌都有千钧之力,与人交战,不必用出如何精妙招式,就算是最简单的“罗汉长拳”,也足以让人难以招架。在他踏足天人境界之后,将“金刚大力”修成“金刚神力”,自有伏魔神通,以实击虚也是寻常,所以不管这些黑骑是僵尸之流,还是鬼魂之属,他只管出拳便是。 只见他一拳击出,这名冲在最前方的黑骑就轰然碎裂,化作黑色雾气在悟真身侧几步外烟消云散,悟真双脚纹丝不动,只是破碎不堪的祖衣微微拂动。 一骑之后还有一骑,绵绵不绝,蜂拥而至。 悟真不等其冲至自己身前丈许之内,直接两拳齐出,两名黑骑的头颅直接爆裂开来。 与此同时,孙不见的宝杖又一次重重落在鼓面上,那股磅礴气机再度迅猛蔓延开来。 一骑战死是两骑,两骑战死是四骑,四骑战死,便是八骑汹涌而来。 大街两端,不下百骑,密密麻麻的黑甲骑士开始集体提枪冲锋。滚滚黑骑,不将这老僧彻底淹没誓不停歇。映入眼帘就是一大片黑潮,让人恍如置身于九幽冥府之中。 虽然老僧出拳越来越快,但仍是不断有黑骑撞在老僧的身上。只不过老僧巍然不动,且无半分损伤。 僧人不闪不避,不摇不动,脸上的所有表情全部敛去,只剩下金刚怒目。 他自幼拜入金刚宗门下,在宗内有一座千佛殿,虽然名为千佛殿,但其中除了诸多佛陀塑像之外,还有菩萨、罗汉、金刚、飞天、伽蓝、护法、天王,在他还是个小沙弥的时候,就喜欢来到此地,仰头观佛,其中有四尊金刚像,嗔目欲裂,狰狞骇人,尤其是夜晚时分,更是让心中有鬼之人背后发寒,故而许多人都对这四尊金刚像敬而远之。 只是不知什么缘故,他却是丝毫不怕,反而是天生亲近,经常一动不动地凝视那四尊金刚像,成为全宗上下人人皆知的怪癖。宗内祖师知道之后,言金刚怒目是为震慑邪魔外道,只有心中有愧之人才会惧怕,他既不惧,可见无畏,乃是与佛有缘,有佛性之人。 随着年纪增长,他开始修习宗内的“金刚之身”和“金刚大力”,他仍是时常会来看这些金刚像,也许正应了面壁而悟的说法,他竟时以此四座塑像为契机,又结合自身所学,两相融汇之下,证得“金刚法身”。之后一法通百法皆通,又自悟出一门“不动如如禅功”,这才成就了他今日“金身罗汉”的超凡境界。 只见悟真满身金光流溢,仿佛是寺庙中享受香火供奉的鎏金大佛。 金刚立世,怖畏护法。 百多骑身披黑甲的骑兵悍不畏死地依次撞在老僧身上,不惜粉身碎骨。每次撞击都会使地面轰然震动,汇聚在一起,真正有一种地动山摇的错觉。 许多皂阁宗弟子都不得不向后撤退,不敢被卷入其中。 孙不见见此情状,再次举起手中的宝杖,便要第三次擂鼓。 就在此时,一人身形如凌空蛟龙而至。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如雷霆万钧,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主于后,无敌于前。 只见剑光纵横,剑气四射,交织出一张罗网,如蜘蛛结网捕蝉,触之即落入罗网之中。 孙不见脸色一变,不得不变换动作,将手中宝杖一扫而出。 虽然堪堪打破了剑气交织的罗网,却也被来人近身到身前三尺位置。 孙不见只觉得背后生起一股寒意。 是哪位武夫说过,身前一拳之距,便是举世无敌来着?方士与武夫交手,最忌讳被如此近身,极为不利,一个不慎便要被武夫一拳打死,不死也要重伤。 所以孙不见的第一反应便是重新拉开距离,可此时他已经在县衙的门口,再退就只能退到县衙之中。 就在他略有犹豫之际,一道霜白剑气已经炸裂开来,孙不见的视线所及,尽是如雪崩一般白茫茫一片。 好在这时有一杆黑色长戟斜斜杀出,帮孙不见挡下了这一刀。 出刀之人正是李玄都,而那杆黑色长戟的主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后卿坛坛主洪成仇。 洪成仇此时有了“炼神阵”作为依仗,再不见前不久的畏缩之态,大喝一声:“好小子,可有破我‘无极枪’的手段了?” 话音未落,洪成仇故技重施,身随手中长戟而动,一扫一弧,三弧如半月,九扫成满月,不过眨眼之间,便有层层叠叠的圆圈朝着李玄都笼罩而来。 归真境素有返璞归真之意,所以归真境的宗师出手,多内敛而少外露,未必要如何天崩地裂,就如洪成仇,看似只是寻常横扫,可真要被他扫中,其中蕴含的“无极劲”便足以将寻常先天境高手拦腰斩断,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要被重伤内腑。 虽说李玄都有“漏尽通”的体魄,但也不敢以体魄强行硬接,只能以手中“冷美人”应对。 孙不见稍稍缓了一口气,正要再次擂鼓,就见一块飞石激射而至,孙不见认出这是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混元石”,知道厉害,不敢硬接,当即斜身闪开。然后就见一名妇人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自己身边,手中拿着一根烟杆,朝自己手腕打来。 虽说陆夫人不擅武斗,更不是武夫,但是这些年来也学了一些防身的招数,此时猛地用出一招半式,也骇人耳目。而且孙不见同样不是武夫,在皂阁宗的四大坛主中,以近身武力而论,却是这位赢勾坛坛主垫底,再加上他身上的“阴蛇”已经用了个七七八八,如此一来,两人倒是半斤八两, 孙不见不敢托大,以手中宝杖对上陆夫人的烟杆,两者长度相差无多,且都不是刀剑等兵刃,倒也谈不上谁更占便宜,两人激斗一处,一时难分胜负。 就在此时,悟真双脚重重踩踏地面,面露怒容。 此怒非是嗔怒,只为震慑外道邪魔怖畏。 老僧缓缓张口,发出一声沉闷低吼。 此乃“狮子吼”。 一圈肉眼可见的音浪以老僧立足所在,猛地向四周扫过。 地面上的石板寸寸碎裂,街道两旁的墙壁,轰然倒塌。 一众黑甲骑士人仰马翻,身上的黑甲化作黑气散去,显出真容,看其衣着,竟是前不久还在城内巡视的衙役和帮闲。 第五十二章 一剑杀敌望北邙 两名皂阁宗的坛主见此情状,也不恋战,果断各自摆脱对手,向县衙退去。 只要能与炼尸堂堂主尚熙合兵一处,据阵而守,别看只是一座小小的县衙,此时便如铜墙铁壁一般,就算是悟真和苏云媗也不能如何。而此地距离北邙山极近,待到援军赶至,犹有取胜之机。 就在此时,一道剑光从天而落。 后退时稍稍迟了一步的孙不见直接被这道剑光击穿天灵,然后整个人被这一剑从上至下击穿,死得不能再死。 这位皂阁宗的赢勾坛坛主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是会死在这里,会在黄泉路上与将臣坛坛主范文成结伴而行。 亲眼见识了这一剑的洪成仇更是惊骇欲绝,忙不迭地往退回县衙,不敢有半分迟疑。 紧接着身披“太乙云衣”的苏云媗手持“妙法莲华”从天而落,刚才就是她击出此剑,将孙不见一剑斩杀。 正如皂阁宗中人所说,金刚宗不想与皂阁宗结成死仇,可是与正一宗同进同退的慈航宗却是没有这个顾忌,在尚熙退入县衙之后,苏云媗追之不及,只好将稍迟一步的孙不见一剑斩杀。 也是孙不见倒霉,他的修为境界不能说不高,虽说武斗不是其所长,但是能与悟真交手一二,可见其不擅武斗只是相对而言,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捏的软柿子,可惜他遇到了苏云姣,本身已是距离天人境界只差半步之遥的强九,又执掌高居“刀剑评”第七位的神兵“妙法莲华”,再加上孙不见的“阴蛇”已经用完,注意力都放在悟真和陆夫人的身上,苏云媗还有出手偷袭之嫌,这一剑之下,焉能不死。 有些时候,惊艳到极致的出手取人性命,其实都是天时地利与人和三者齐具的结果。 就在孙不见身死之后,县衙内的尚熙和洪成仇似乎受到了惊吓,只见原本笼罩满城的黑雾开始渐渐散去,可笼罩县衙的黑雾却是愈发浓重,近乎实质一般,此时众人与县衙不过丈余距离,便已经看不清县衙的大门和墙壁,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 苏云姣从当空落下之后,双手握剑柄而剑尖朝下:“悟真大师、陆夫人、空定师弟,云媗有礼了。” 三人不管心中作何想,纷纷还礼。毕竟苏云媗成为慈航宗的下任宗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如今她在宗内的实权,丝毫不逊于颜飞卿,甚至犹有过之,饶是悟真这位太玄榜第七人,也不敢有丝毫的小觑,更不能将其视为寻常晚辈。 悟真双手合十道:“皂阁宗之人已经退入县衙之中,此处乃是‘炼神阵’的阵眼所在,诡秘非常,不好擅闯,不知苏仙子有何良策?” 苏云媗摇头苦笑道:“事出仓促,并无良策。”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之后,默然不言。 李玄都将“冷美人”收回鞘中,问道:“颜玄机呢?难道他还在北邙山中?” 苏云媗点了点头。 李玄都轻叹一声:“如今‘炼魂阵’和‘炼尸阵’已经被破,只剩下最后的‘炼神阵’,破与不破,在一时半刻之间也无碍大局,我倒是更担心颜玄机那边。” 苏云姣一惊:“李师兄的意思颜师兄那边会出事?” “皂阁宗有内三堂和外四坛,如今身在北芒县城中的,只有将臣坛坛主范文成、赢勾坛坛主孙不见、后卿坛坛主洪成仇,以及一位炼尸堂堂主尚熙,且不说皂阁宗宗主藏老人和皂阁宗背后的阴阳宗,另外两位堂主和旱魃坛坛主如今身在何处?”苏云媗已经接口说道,同时她的目光也投向北邙山方向。 …… 北邙山中。 一老一少两名道人沿着一条土坝缓缓而行。 年老的道人衣着寒酸,背负一柄铜钱符剑,肩上斜挂着一个褡裢,没有多少仙家气派,倒是有不少寒酸气,正是从周家村中侥幸逃得一命的南柯子。 与年老道人相比,年轻道人却是完全不一样了,从头上的莲花冠,到身上的道袍法衣、腰上的腰带和锦囊,再到脚上的云履,无一不彰显仙家气派,而背上所负的长剑,更是氤氲出一股肉眼可见的青气,正是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 周家村整个村子在一瞬之间毁去,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也惊动了如今正在北邙山中的颜飞卿,当他赶来的时候,什么痕迹也没有剩下,只剩下南柯子一个活人。 两人会合一处之后,南柯子先是向颜飞卿交代了事情的经过,然后两人便开始探究周家村被毁的因由,可惜在地裂之后,地面又再次合拢,就连那条“吞食”了所有村民的沟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还剩下一条土坝,这里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也从未存在过一个名为周家村的村子。 走到土坝的尽头,颜飞卿望着脚下,若有所思。 南柯子习惯性地抚着自己的山羊胡须,说道:“先是棺材地,又是闹鬼,真不知道皂阁宗到底要干什么。” 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南柯子已经在心底里认定了此事与皂阁宗有着莫大的干系。 颜飞卿抬起头,忽然问道:“前辈曾经给那赵奇招魂,可曾注意那赵奇是什么命格?” 南柯子一怔,“颜掌教的意思是……” 颜飞卿轻叹一声道:“前辈既然已经见过了李紫府,那就应该知道贫道和他曾经与藏老人有过交手,而交手的原因就是藏老人在收集天煞命格之人,贫道现在怀疑那赵奇也是特殊命格之人,皂阁宗中人这才要将其的魂魄收走,结果被前辈搅扰,于是他们便提前动手,也打伤了前辈。至于皂阁宗为何要等到现在才来收取赵奇的魂魄,也许是因为岁齿的原因。” 南柯子一惊:“就算如此,也不必将整个村子都悉数灭口啊。” “不是灭口。这里是北邙山境内,就在皂阁宗的眼皮子底下,他们这个口灭给谁看?又怕消息走漏到哪里去?”颜飞卿摇头道:“所以不会是灭口,依贫道看来,倒像是某种血祭手段。” 所谓“献祭”,献而祭之,多是献祭牛羊牲畜。只是在儒、道两家立教之前,追溯到上古时候,巫祝盛行,民风野蛮,殉葬之事时常有之,故而也常常以活人代替牲畜祭祀鬼神,又称“血祭”,在至圣先师和太上道祖相继立教之后,此种习俗便已经渐不可闻,只是在邪道之中还有流传,如那真传宗,号称原始真传之宗,其中就有许多延承自上古的野蛮手段,故而也被划入邪道之列。 皂阁宗出自阁皂一脉,精通符箓,与神霄宗、东华宗等也算是存续相依,只是在背弃阁皂一道之后,皂阁宗的道路便越走越远,虽然还留存了符箓之道,但是重心已经放在驭鬼、驭尸上面,乃至于后来皂阁宗鼎盛一时,还弄出了一个妄图以人力逆天而为的炼神之举,与玄门正宗愈行愈远,如今从真传宗那里学了血祭之法, 也在情理之中。 这等手段素来为正道中人不耻,故而颜飞卿此言一出,南柯子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皂阁宗他们竟、竟敢如此!” “他们这些人有什么不敢的。”颜飞卿的神色中也透出几分憎恶:“打尸体的主意,打亡魂的主意,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损阴德、逆人伦之事?现在他们又把主意打到了活人的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南柯子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事已至此,我们要尽快弄清楚皂阁宗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颜飞卿又低下头去,跺了跺脚,踩在脚下的土坝上:“答案也许就在这道土坝上。” 第五十三章 龙脉地气 “这道土坝?”南柯子也随之低头望去。 颜飞卿伸手从背后拔出“青云”,单手握剑柄而剑尖向下,不像是持剑,倒像是持杖的姿势,然后将“青云”轻轻刺入脚下的土坝尺余。 南柯子凝神望去,然后猛地睁大了双眼。 只见剑尖刺入的地方,竟是缓缓渗出血来。 颜飞卿轻声道:“这条土坝是活的。” “不可思议,实在是不可思议。”南柯子喃喃道:“如果这条土坝是活的,那么先前吞掉村民的沟壑,岂不是就真成了一张嘴?” 颜飞卿拔出“青云”,只见剑尖上果然沾染了些许鲜血,而剑尖刺入的地方则如一汪极小的泉眼,咕嘟咕嘟地冒出乌黑的血,相较于整条土坝,就像是用细针在手臂上刺了一个极小的红点。 “问题就出在这下面。”颜飞卿指着脚下的土坝说道。 “的确是太不寻常,难道在这底下藏了一只巨兽?”南柯子也算是精通望气之道的老手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诡异局面。 颜飞卿摇头道:“不像,贫道与前辈不同,经常行走四方,也曾遇到过类似的事情,许多死物在种种因缘巧合之下,也会显现出类似活物的状态,这底下到底是死物还是活物,如今尚且不好定论。” 南柯子蹲下身,从褡裢中取出一块布帕,蘸了点鲜血,放到鼻下轻嗅,又用两指捻了些许黄土,用舌尖尝了尝。 尝土是寻龙点穴的入门功夫,南柯子年轻时经常与师父一起去堪舆地理,学到不少望脉的窍门。 昆仑不但是道门圣地,而且还是万山之祖,天下三大龙脉都起源于昆仑。依据山川河流的走势和潜藏的龙脉大势,从西到东,将龙脉蜿蜒的地势视为风水地脉,分为三势,称为三龙,分别是:大江以南为南龙,大江、长河之间为中龙,长河以北为北龙。 南柯子吐掉口中的泥土,道:“龙脉的祖山,必定是名山,山势雄伟,地域广大,山环水绕,河渠纵横,山脉绵延千余里。祖山的主脉,通常是一地名山,在天下变迁过程中,一般为重要疆域之分界。主脉蜿蜒东进、南行,形成一块块福地;当它们跨过河谷峡地时,形成一个个土地肥沃的盆地,就是适宜于百姓生存的通衢都会:千里之地为大郡,三百里之地为河川,百里之地为县市,百里以下为城镇。龙脉之山从优到劣分成四种:进龙、退龙、福龙、病龙。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 颜飞卿微微点头,表示认可。此乃风水望气、寻龙点穴的基本,他虽然不精通此道,但对于龙脉一说,也略知一二。 南柯子继续说道:“每条龙脉,从西往东,从昆仑到东海,按照远近大小,分远祖山、老祖山、少祖山等,依次由老到嫩。《青囊经》中曾经说过,山老无生气,山嫩则生气勃勃。随着时势演变,越是靠近西方昆仑,靠西而诞的王朝越是无法应时而生。虽说秦中自古帝王州,但自前朝始,帝都便已不在此二州中,由可见一斑。因此,寻山要寻少祖山,不要寻老祖山。按照道理而言,北邙山位于南山余脉,还算不上老祖山,应该是少祖山,可此地之土却比老祖山还要了无生气,实在奇也怪哉。” 说到这儿,南柯子也是骤起眉头,面露疑惑之色。 颜飞卿亦是骤起眉头:“地气变了。” 南柯子点头道:“无论如何推算,北邙山都不应在此时变为老祖山,可见是有人以人力做了手脚,强行改换天数,此等大手笔,实则非一个皂阁宗可以为之。” 颜飞卿轻声道:“阴阳宗。” 南柯子耸然一惊。 一个阴阳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位阴阳宗的宗主,那位素有“地师”之称的徐无鬼。 正一宗的“天师”称号,乃是太上道祖所授,意为:合乎天道之师。原是道门始祖之一轩辕氏对老师的尊称,可见其大。与“天”相对应的便是“地”,那么“地师”也不可小觑半分。 “地师”是自古对风水术士的尊称,与天师一般,也是一种称号与传承,号称地气宗师。据说历代地师秘传之学,不仅可以感应地气运转,勘察山川地理脉络,还可汇聚天地灵气相助修炼形神,甚至还有运转地气灵枢之妙。 徐无鬼既然有“地师”之称号,可见他本身便是天下间第一等的风水大宗师,若是由他出手谋划,那么少祖山变为老祖山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颜飞卿沉吟了些许时候,道:“到底有什么玄机,掀开这条土坝便都清楚了。” 南柯子想了想,如今已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便也只能点头赞同,然后便以“御风术”凌空飞起。 颜飞卿独自一人站在土坝上,举起手中的“青云”,一身气机油然而生,一缩一张,身周就好似小湖平镜水面被投入石子,骤起涟漪阵阵。 颜飞卿脚下一顿,双脚离开地面大约三尺距离,然后一剑劈下。 不必他刻意催发气机,仅仅是“青云”本身所携带的剑气,就已经粗壮如河。 这条土坝被剑气生生撕裂成两半,如果将其看作是一条手臂,那么颜飞卿这一剑就是从肩膀到手腕,划了一条笔直的线。在这一线之上,尘埃四起,所有的浮土都被劈开散去,露出其下的真容。 南柯子瞪大眼睛望去。 在浮土之下,竟是一条四面都以黑色砖石砌成的长长墓道,墓道的两端又延伸入地下,唯独这一段向上凸起,就像一座拱桥,高出周围地面,将原本覆盖其上的泥土也向上拱起,形成了一条土坝。 所谓墓道,以砖石砌成,左右是墙壁,其上有顶,方才两人就站在这条墓道的顶上。 他立刻想起了疑似太阴尸出世所在的那座大墓,大墓正在缓缓向上升起,这里似乎也是如出一辙的情形。 颜飞卿缓缓落在墓道顶端,举起手中“青云”一剑刺下,这些黑色砖石也不知是以何种材质制成,竟是没有碎裂,反而如人受伤一般,开始汩汩冒出血水,诡异无比。 南柯子也随之落下,说道:“此处与那太阴尸的大墓情形相同,很有可能与那座百里外的大墓相通。既然是太阴尸出世,那么其中必然有强烈的尸气,尸气的一大特性就是遇阳而缩,见阴则胀,故而每每尸变之时,棺材在白天都撬不开,因为尸气收缩会将棺盖紧紧吸附,到夜晚尸气膨胀就会将棺材盖掀开,此时僵尸才出来作祟。现在还是白天,恐怕这条墓道也难以打开。” “百里距离。”颜飞卿不由一怔。 南柯子道:“很多寻常王侯之墓,都可以在地下修建几里之长的暗道,更遑论素有‘玉尸’之称的太阴尸,就算是百里之长,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儿,颜飞卿忽然想起一事,道:“前辈,你先前说过,你和李紫府发现的那条墓道的尽头是一扇青铜大门。 南柯子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颜飞卿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那你们有没有想过第二个可能,其实你和李紫府进入的位置,其实不是在大门的外面,而是大门的里头。” 南柯子猛地怔住:“如果当初我们进入的墓道其实是在门的里头,那么岂不是说那扇大门才是大墓出口?那么大墓的真实位置……” 说到这儿,两人一起望向脚下。 第五十四章 尸墓初现 至此,颜飞卿和南柯子已经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 远在百里之外出现青铜门的地方,并非是大墓的真正所在,而是通向大墓墓道入口的所在。可以想象,如果大墓没有上升,而是继续深埋于地下,那么这条长达百里的墓道必定是极为曲折,其中也许还有许多岔路形成迷宫,足以阻挡窥测绝大部分墓室之人。可现在大墓上升,这些墓道随之浮上地面,一目了然,再也没有阻人的作用。 “不过还有一点,老道我没有想明白。”南柯子道:“为何百里之外的青铜门处阴气极重,而我们如今在的地方却是十分平常,若不是如此,老道和李紫府也不会将那里错认为真正的大墓所在。” 颜飞卿摇头道:“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当初造墓之人故布疑阵的手段,也可能那两扇青铜门的缘故,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现在的关口是弄明白,皂阁宗在此地到底做了什么,现在又要做什么。” 南柯子道:“现在就等到入夜的时候,其中尸气由缩变胀,我们破开这条墓道进入其中一探究竟。不过如此一来,也有一个坏处,存于其中的尸气、煞气、阴气会从我们破开的一点向外逸散开来,轻者荼毒一地之地气,重则可使得百里之内生灵尽绝。” 颜飞卿道:“方圆百里之内只有这一个周家村,现在周家村已经不复存在,这还是个问题吗?” 南柯子摇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百里之内还有其他生灵,因你我之故而无辜身死,于心何忍?” 颜飞卿稍稍沉默了一下,道:“前辈所言有理,待到入夜之时,由我一力破开此地,而前辈则尽量收束其中逸散开来的各种污秽之气。” 南柯子点了点头。 两人各自在墓道的两端盘膝打坐,待到夕阳西斜时,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线光,颜飞卿站起,拔出“青云”。南柯子则是从褡裢中取出“十地八方旗”,一挥大袖,十八杆小旗依次飞出,迎风即长,变为十八杆玄幡,以他为中心,虚立于十面八方。然后南柯子双手结成“道指”,指尖激射出一团幽芒,分作十八道,分别飞入十八道玄幡之中,十八道玄幡立时结成一体,自成阵法。 南柯子开口道:“颜掌教,请出手吧!” 颜飞卿点点头,也不多言,直接身形凌空跃起,高高举起手中青云。 一道清光绽放,如瀑布激流,落在这条黑色的墓道上。 整条外露在地面之上的墓道顿时如波浪一般开始上下起伏,好似一条黑色的长蛇,而且起伏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随之一股腥臭阴寒的气息也随之逸散开来。 只见墓道上方作顶的黑砖在清光的“冲刷”之下,开始寸寸碎裂,在这些砖石中竟是夹杂了许多似是人体内脏的物事,也难怪刚才颜飞卿一剑刺下,会有鲜血向上渗出。 颜飞卿不惊不惧,一手持“青云”,一手掐“青莲剑诀”,从天而落的“清光”比起方才又加重几分,使得这些内脏连同砖石一起化作黑色的气息缓缓消散。 大概小半柱香的功夫之后,颜飞卿以手中“青云”在墓道上摧破出一个大约有井口大小的缺口,然后从这个缺口中涌出一股肉眼可见的黑红色气息,如喷泉一般猛烈上冲,然后化作一阵似烟似雾的物事开始向四周蔓延扩散。 南柯子见此情景,立时结成“降鬼扇印”,开始收拢这些正要为祸一方的污浊之气。 就在此时,这些由阴气、煞气、尸气混合而成的污浊之气竟是形成了一张扭曲的模糊人脸,然后朝着南柯子张嘴怒吼,顿时阴风大作,尖叫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南柯子脸色凝重。 从刚才的情形来看,这座大墓在建造之时,竟是掺杂了大量人体尸骸在其中,这也就导致了这座大墓不但尸气异常浓重, 而且大墓本身也如活物一般,有了几分灵性,所以不但会自行从地底升起,而且还会吞食生灵,其中的尸气在与其吞噬生灵的怨魂融合之后,就形成了眼前的诡异景象。 十八杆玄幡被吹得猎猎作响,首当其冲的南柯子更是感觉在一瞬之间仿佛置身于雪山北海之中,冷风如刀,冰寒彻骨。而且这种阴寒还不是普通寒意,无视衣着甚至无视气机,透过肌肤血肉钻入五脏六腑,直透骨髓,使人从神魂深处生出寒意,此种寒意唯有武夫的旺盛血气能够抵御,偏偏南柯子不是武夫,又年老体衰,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所谓怨气、阴气、煞气,原本只是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息,只是在足够数量之下,才会化作肉眼可见的黑气,而且与皂阁宗通过术法凝聚出的黑雾不同,这些黑雾具有极强的腐蚀性,足以让一个活人在一瞬之间化作脓血,就算是南柯子这等修道之人,在一个不慎之下,被其侵入体内,也要像当初的周阿牛一样生出黑疮。 南柯子一咬牙,催动阵法,如巨鲸吸水将这些阴气吸入其中,然后又分别分流入十八杆玄幡之中,可见在玄幡的旗面上出现了丝丝缕缕的黑气游动,而且越来越多。 如此持续了大半柱香的工夫之后,墓道内涌出的黑气开始渐渐变弱,如果说刚才如海水涨潮,那么现在便如海水退潮,剩余的秽浊之气迅速退入墓道之中,然后传来了颜飞卿的声音:“差不多了。” 南柯子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收起“十地八方旗”,然后又从自己的褡裢中取出一块素有“死玉”之称的玉佩,这种玉在各种玉石中算是下下等,又有“废玉”之称,但有一个功用却是其他玉石难以比拟,那便是可以汲取阴煞之气,故而是许多方士的随身必备之物。 南柯子将玄幡中的阴气渡入死玉之中,将死玉封好,待到日后再行处置。 同时,颜飞卿也从自己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九阳离火罩”,化出重重烈火,将剩余的秽浊之气燃烧殆尽。 两人一起来到墓道的洞口位置向下望去,果然是一条墓中墓道,四面包砖,其中同样燃有长明灯,与南柯子和李玄都先前所见的那条墓道一模一样。 颜飞卿望着眼前的洞口,道:“剩余的尸气已经往墓中深处退去了,贫道先下去探查一二,请前辈留守此地。” “不行,这实在是太冒险了。”南柯子不赞同地摇头道:“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颜师侄你既是张道兄的爱徒,又是如今正一宗的掌教,以后更有可能是我正道十二宗的盟主,身上担着天大的干系,其中凶险难测,怎好孤身犯险?若是你有什么意外,老道又有何脸面去见大天师和各位正道同仁?” 颜飞卿摇头笑道:“前辈且放心,我此去只是探查虚实而已,并不与人争斗,而且我手中除了‘青云’和‘九阳离火罩’之外,还有师尊所授的‘太阴匿形符’,就算是藏老人亲至,我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南柯子见颜飞卿心意已决,也勉强不得,而自己又不擅长与人争斗,若是跟随颜飞卿一起下去,说不定还是累赘,只好从自己的褡裢中取出罗盘,交给颜飞卿,道:“既然如此,那你将此物带上,其中墓道错综复杂,也许能派上用场。” 颜飞卿没有拒绝南柯子的好意,将罗盘收入袖中,然后朝南柯子一拱手,纵身跃入墓道之中。 第五十五章 墓中洞天 墓道之中有长明灯,所以并不昏暗,甚至比外头的星光月光还要亮上许多,而墓道也十分平整干净,没有什么坑洼和积水,至多就是些灰尘。 可颜飞卿一想到在两侧的墙壁、头上的顶、脚下的地面中都封入了不知多少尸骸,便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厌恶。 这条墓道并不是笔直一线,在不断有岔路分支的同时,整条墓道的走向也是一路往下,颜飞卿走了大概百丈距离,脚步稍稍一停,此时他周围墙壁上方开始不断有水滴落下,不但在墙角积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洼,也使得周围的墙壁上生出许多青苔。 阴阳相对,水火难容。阳气极致可生出火,而阴气极致便是化作水,此地有水滴落下,可见阴气之浓重。 颜飞卿见此情景,虽然谈不上惧怕,但在心中也多了几分警惕。 他继续前行,也不刻意求快,就是以正常人的徒步速度前行,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发现地面上多了几具开始白骨化的尸体。 按照路程来算,此地距离地面已有数十丈的距离,就算是以颜飞卿的修为,也不可能直接破开厚厚的土层回到地面,只能用土遁之法,可这些掺杂了大量尸体的墙壁却能阻隔绝大部分五行术法,所以颜飞卿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道事先画好的“纯阳破煞符”,并不引燃,只是扣在掌心,然后缓缓走近这几具尸体,看其腐烂程度,应该不是近期内死去的,再看这些尸体身上的衣着,似乎是走江湖之人的打扮,只是因为时日已久的缘故,他们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破损严重,看不出到底是哪门哪派。不过当颜飞卿看到其中一人腰上悬挂的一件似是短刃又似是巨齿的物事之后,便明白这些人的身份,应该是百年以前的盗墓贼,不知如何进入到这座大墓之中,自然是有命进没命出,便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就在颜飞卿俯身查看情形的时候,其中一具尸体忽然睁开双眼,伸出双手朝颜飞卿的脖子抓来。 虽然颜飞卿不是武夫出身,但是到了归真境以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便不再特别分明,诸如洪成仇这等武夫,也可以驾驭活尸,而范文成这等方士,亦能一掌将大鼎拍飞。颜飞卿自然也是如此,一式“纯阳指”点在其眉心上,这具僵尸就直接僵直不动,片刻后化作一阵青烟彻底消散。 其实普通僵尸对他的威胁不大,这种僵尸不但行动迟缓,而且也算不上钢筋铁骨,只要是略懂驱邪驱尸手段之人,便可将其彻底毁去,只是颜飞卿更担心打草惊蛇,惊动了可能藏在其中的皂阁宗中人。所以灭去这具僵尸之后,颜飞卿不敢在此过多停留,脚下一点,身形迅速向前掠去。 过了几条岔路,行出百余丈的距离之后,在颜飞卿的视线尽头忽然出现一个小小光点,再行数百丈,那个光点越来越大,竟是个有光亮透出的出口。 颜飞卿心中一动,收起手中的“纯阳破煞符”,改为一张“太阴匿形符”,以食中二指夹住,轻轻一晃,符箓无风自燃,颜飞卿的身形也随之隐去,不见踪迹。 隐去了身形的颜飞卿犹如一道没有实体的轻烟,无声无息地飘向洞口。 当进入洞口之后,饶是颜飞卿这位见惯了大世面的正一宗掌教,也被洞内的景象深深震惊了。 这是一方经过人工开凿后的圆柱形巨大洞穴,上下高有百丈,左右直径约有五十丈,颜飞卿所在的这个洞口,刚好处于“圆柱”的中段位置,上不着顶,下不着地,在对面以及两侧的同等高度位置,也各开有一个相同的洞口,从四个洞口各自延伸出一条悬于半空中的石桥,四座悬空石桥在“圆柱”的中心位置汇聚,若是从上方俯瞰下去,便是一个“十”字。 从“圆柱”的最上方,有淡淡莹芒洒落,照耀着四座石桥,可见每座石桥都有丈许宽,足以让数人并肩而行,而在四座石桥汇聚的位置,也就是“十”字的中心位置,大概有一间寻常客房占地之大,被铺设了地砖,使其形成一个类似棋盘的悬空平台,被四座石桥架起,高高悬于这个圆柱洞穴的中间位置,然后又有一道石柱从上向下将这方“棋盘”贯穿,在石柱上被凿出盘旋下降的阶梯,以铁链充作栏杆,直通洞穴的最底部。 就算是颜飞卿,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处极为宏伟的人力杰作。 不过这还不是最让他震惊的,当他走过面前的石桥,来到那处被四座石桥共同支撑的平台时,环顾四周,发现在周围的岩壁上竟是如蜂巢一般开凿出了无数崖穴,密密麻麻,而每一个并不算大的崖穴中,都躺着一口棺材。 如此一方洞穴,少说也摆放了数千口棺材。 颜飞卿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每口棺材中都有一个人,那么此地便是数千人,如此大的手笔,如果是炼尸之举,那么便是数千僵尸,足以媲美军伍。 皂阁宗到底想要干什么? 就在此时,有人从另外的洞口中走出,看其穿着,头戴混元巾,身着青布道袍,腰间一根黑色腰带,应是皂阁宗中人,不过因为颜飞卿此时以“太阴匿形符”隐藏了身形的缘故,他并没有发现颜飞卿。 只见他径直来到平台上,环顾四周之后,开始踏罡步斗,围绕这方平台踏九宫八卦,同时伸出手指虚点,似是在数数,最后取出一方铜铃,轻轻一晃。 随着铜铃声响,所有的棺材都开始轻微晃动,好像其中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棺材。 道人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目光一一扫过每一口棺材,然后猛地停留在了西北角位置,这里有一口棺材却是寂然无声,没有跟随铜铃声响而晃动。 这皂阁宗的道人皱了下眉头,脚下一点,身形飞腾而起,攀上岩壁,在每个崖穴前都凿数孔钉以木桩,使得有落脚之地,道人就踩在一根根木桩上,身形矫捷如猿猴,一路来到没有发出异响的棺材旁边。 颜飞卿的视线紧随着道人的身形,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道人站在此处崖穴前的立脚木桩上,伸手将那口棺材从崖穴中拉出,推开棺盖,棺材中竟然是装满了绿水,阴气浓重,应是由阴气凝聚而成,不过其中又透出一股血煞之气。 道人伸手将棺材立起,使得棺材中的绿水向下方倾泻而去,露出其中一具皮包骨头的尸体,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这具尸体紧贴着棺底,皮肤呈现出一种灰白之色,眼窝、两颊深陷,双眼大大睁着,嘴巴微张,似是极为惊恐,已经没了生气。 道人骤起眉头,伸手在这具尸体上轻拍了两下,就见尸体的胸腔已是整个塌陷下去,道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几分恼怒之色,直接伸手一抓,这具尸体便脱离了棺材,径直向崖壁下方一头栽去。 过了片刻,方才传来落地的声音。 此处崖穴距离洞穴的底部足有八十余丈之高,就算是玄元境的高手落下去也要粉身碎骨,更遑论是一具已经彻底腐朽的尸体,必然是变成了一滩肉泥。 做完这些之后,道人将棺材推回原位,沿着来时的路径回到平台上,又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本厚如账册的卷宗和一支狼毫。 然后他就开始“记账”,就像是一家客栈中的账房先生,在打烊之前,结算好今天的流水。 第五十六章 皂阁图谋 在这名皂阁宗道人“记账”的时候,颜飞卿始终都是屏息凝神,哪怕他此时心头已经怒极,仍是没有丝毫动作,静观后续。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道人“记账”完毕,收起卷宗和毛笔,便要按照原路返回。 此地有四个出口,分别对应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颜飞卿来时的那个出口位于北方,道人来时的出口位于西方,就在道人想要离去的时候,从南边的出口中传来一个浑厚嗓音:“今日可有进展?” 发声时来者还不见身形,但当短短一句话问完时,已然出现在道人的眼前。颜飞卿心中大起警惕之心,愈发收敛气机,已是将自身的气息压制到了最低。 来人是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穿了一身斩衰丧服,左半边脸十分苍白,右半边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肉,露出粼粼的白骨和牙齿,不断有诡异的黑色气息从他的嘴中逸散开来。他神态冷漠威严,就像是冥府之中的帝王,正驾临他麾下的疆域,在他手腕上挂了一串流珠,竟是由一颗颗指头大小的骷髅串成,共十二颗,每颗骷髅的双眼位置跳跃着幽幽蓝火,让人一见怵目。 但是让颜飞卿震惊的不是这串品相不俗的法宝流珠,而是此人的身份,正是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 先前他与李玄都在东山村击败的驼子,不过是藏老人的一具身外化身,这才是藏老人的本尊。若是当日出现的是藏老人本尊而非身外化身,那么颜飞卿和李玄都别说是击败藏老人,恐怕就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住。 此时藏老人突然现身,颜飞卿焉能不惧。 好在他的“太阴匿形符”是其师张静修所画,张静修乃是正道盟主大天师,老玄榜上有名,长生境的神仙人物,他所画的符箓,哪怕是藏老人这位太玄榜第四人,在无心之下也难以窥破,这便是颜飞卿敢于只身来到此地的原因之一。 藏老人生性残暴,动辄打杀弟子,甚至还做出过弑师举动,所以不仅仅是正道中人和寻常江湖中人,就是皂阁宗的弟子见到这位宗主,也是极为畏惧,这名皂阁宗道人见到藏老人之后,显然是惊惧更多一些,赶忙对藏老人跪地行礼道:“拜见宗主。” 藏老人摆了摆手道:“免了。” 道人这才从地上起身,迟疑了一下,不敢有所隐瞒,如实回答道:“回禀宗主,今日又毁了一具‘人料’,这已经是第一百二十八具‘人料’了。” 所谓‘人料’,就是那些棺材中的尸体,木有木料,石有石料,那么人便是“人料”了。 在道人说完这话之后,整个洞穴中骤然一静。 颜飞卿作为只差半步就能踏足天人境的少玄榜第一人,顿时感受到一丝异样,然后那名皂阁宗的道人也感受到了,一股浩大气机在洞穴中孕育。 藏老人动怒了。 他冷酷地俯视着这个皂阁宗道人,双眼中的视线犹若实质,刺在道人的身上,让道人生出仿佛是利剑穿身的错觉。 道人被这股无形的威压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用尽全部的力气和勇气,艰难开口道:“请宗主责罚。” 他作为皂阁宗的老人,深知在这个时候,绝不能有半分辩解,无论对错,也无论功劳苦劳,唯有请罪。 果不其然,藏老人的气势骤然一敛,让道人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藏老人重重冷哼了一声,仿佛是一柄大锤狠狠敲在他的心房上,又让他眼前一黑,同时还有一股巨大气机迎面扑来,使得他生生向后退出三尺距离。 道人趴在地上,浑身上下被冷汗浸透,不住喘息。 藏老人缓缓开口道:“数年苦功,本宗上下倾尽全力,共捉拿普通人两千余人,下三境武人三百余人,抱丹境武人六十余人,玄元境武人十余人,先天境两人,甚至本座都亲自出手,捉拿了一名归真境,这仅仅是人力。还有物力,不提此处养尸地,仅仅是用掉的各种药材、符箓、矿物等,就花费了本宗三十万太平钱,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若是逾期误事,你说该当何罪?你要请罪,区区一颗人头,顶得起吗?” “宗主息怒!”道人赶忙说道:“虽然损失‘人料’极多,但是已经成功孕育了九只‘罗刹’。” “九只‘罗刹’。”藏老人的语气仍旧颇为不善,“九只‘罗刹’能做些什么?仅仅是‘罗刹’,也就是应付寻常高手还有些用处,若是遇到了真正的高人,就算有几十只,也当不得人家的一剑之敌,唯有‘夜叉’才堪当大用。” 道人连声应和称是:“宗主圣明,仅仅是‘罗刹’自然是不够的,若是我们能成功炼制‘夜叉’,那么牝女宗的那帮女子便再也不是我们的敌手,毕竟那些骚狐狸再会玩弄人心,对于这些无心无性的‘夜叉’和‘罗刹’也是束手无策的。还有那些正道中人,也不是对手。” 藏老人的脸色稍缓。 道人仿佛大受鼓励,继续说动:“仰赖宗主如天之德,以及宗主的运筹帷幄,我们皂阁宗最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前些年的时候,我们皂阁宗不但要被正道中人打压,还要被其他几个宗门压在头上,属下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皂阁宗能有今日,是宗主一个人撑起来的。若是还能将列位祖师未都能炼制成功的天神‘阿修罗’炼成,我们皂阁宗必能像当年那般,如日中天!” “如日中天”四字,被他咬得极重,然后他停了下来,等待藏老人的咀嚼认同。 藏老人明知这道人说的阿谀奉承之辞,但脸上还是透出了几分笑意,显然是对这句话颇为受用。 这世上没有人不喜欢听好话,无论是皇帝公卿,还是仙人真人,只是有些人当了真,而有些人没有当真。 道人察言观色,把握好节奏,这才接着说道:“做成了这件大事,我皂阁宗横扫天下也是指日可待,到那时候,宗主便是我皂阁宗的中兴之主,光耀后世,受万世香火供奉。” “罢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炼制护法神‘夜叉’。”藏老人的语气已经是极为缓和:“本座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至多也就是这一个月的时间,本来太阴尸就要在最近几日出世,将上头那个村子整个吞掉之后,这才稍稍将其出世时间向后拖延一二,待到太阴尸出世,此处养尸地也就毁了,本座就是再想给你机会,也是没有机会了。” 道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道:“请宗主放心,一个月的时间足矣,足矣,到时候属下必定炼制出一具‘夜叉’。” 一直旁观静听的颜飞卿只觉得脊背隐隐发凉。 他没有想到,皂阁宗竟然有如此大的图谋,以数千人炼制邪法,妄图炼制所谓的护法神“夜叉”。他当然也听说过皂阁宗中的“炼神”说法,也知道皂阁宗野心勃勃,可他没想过皂阁宗会妄想做成此事,而且已经在做了。 如果皂阁宗果真做成了此事,那就等同是凭白多出了许多归真境的宗师,就算这些归真境的宗师比不得归真境八重楼、九重楼,但胜在悍不畏死,真正的归真境宗师,又有几个敢狠下心来拼命?那时候皂阁宗虽不至于横扫天下,但也绝非今日的光景。 想到这儿,颜飞卿的第一想法便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彻底毁去此处炼尸之地,与这件事相比,太阴尸出世也是小事了。 第五十七章 炼魂化身 北芒县城,县衙。 从外面看,县衙被笼罩中重重黑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可县衙中却并非如此,仍旧是灯火通明,在县衙的大堂中,摆了三把椅子。 这三把椅子,原本分别属于:尚熙、孙不见和王知县,如今孙不见惨遭身死,他的椅子刚好被从关雀客栈退至此处的洪成仇占据。 此时三人都坐在椅上,各自沉默不语,大堂内的烛火将三人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同时也将他们的影子拖曳得老长,影子随着烛火而不断跳跃,好像是正在张牙舞爪的鬼怪。 外头,有金刚宗的悟真,有慈航宗的苏云媗,有太平宗的陆夫人,还有一个虽然已经坠境但是仍旧不可小觑的紫府剑仙。话又说回来,幸亏是已经坠境的紫府剑仙,如果没有坠境,单凭他和悟真联手,就算是这处阵眼也拦不住他们。 此时三人真就有了些坐困愁城的感觉。 过了许久,王知县终于是打破了寂静,不过说的却是与如今形势并不太相干的话语:“那些青鸾卫该怎么处置?为首的赵五奇,也是一位归真境的高手,分量不轻。” 尚熙横剑膝上,闭目养神,没有搭腔。 将长戟斜斜靠在身侧的洪成仇问道:“那些人在哪?” 王知县道:“有些还在城中,有些已经出城,因为他们是柳公公的人,所以我们没有把他如何,就算有些活尸冤魂之流,应该也奈何不得他们。” 洪成仇冷哼了一声:“我们事前就已经提醒过他们,既然他们不听劝,那便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若是一头撞到那些正道中人的手里,也算他们倒霉,我们现在自身难保,哪里管得了他们。” 这位北芒县城的知县大人,早些年的时候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先中秀才,再中举人,没能考中进士,只能以举人的身份补了个八品县丞的缺,不要小瞧县丞,一个县衙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对应朝廷的六部设有六房,县令又被称为县尊,乃是大老爷,而县丞便是二老爷,若是县令不在,便可由县丞代理县令之职。他原本的上司便是任上病故,然后由他署理县令,又熬了三年,考评中上,拿掉了头上的“署理”二字,然后被调任北芒县,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堂堂七品县令。 初到此地,他也是有一番雄心壮志,想要为治下的百姓做些实事。他不是那种读书读傻了的愣头青,做过几年县丞,深知为官一方,最首要的事情便是交结当地士绅大户,如此才能政令通行,否则便是一个傀儡花架子。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北芒县此地没什么大户,头顶上只有一片云,那就是皂阁宗,于是他在本地县丞的提点下,去关雀客栈拜会了掌柜,然后与皂阁宗牵上了线。 出乎王大人的意料之外,皂阁宗没有摆架子,对于这位新到任的知县大人以礼相待,先是大摆筵席,然后席上赠送了一对妖娆美人,又在散席之后,赠了黄金百两、太平钱五百枚,这让本已经做好吃闭门羹的县令大人受宠若惊。 财色在前。美人千娇百媚,妖娆勾魂,金银满目琳琅,动人心神。王知县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便将其笑纳了。 事后,皂阁宗派人登门,恭恭敬敬地请县令大人做了几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拿人家手短,又不是什么大事,王知县自然不会拒绝,事后皂阁宗又奉上谢礼。就这么一来二去,王知县上了皂阁宗的大船,越陷越深,终是难以自拔,把自己初时那点壮志报复,给丢了个一干二净。 到如今,王知县早已不是什么如儒门弟子读书人,而是皂阁宗中的弟子了,其实历来北芒县的知县都是皂阁宗的人,若是不肯依附皂阁宗的,不是被排挤走,便是不知哪天无缘无故地暴毙任上。 这次皂阁宗能在城内设下三座大阵,同时又以县衙作为“炼神阵”的阵眼,这位王知县可谓是居功甚伟。 王知县听得到这话,毕竟不是江湖中人,脸色已经煞白。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尚熙缓缓睁开双眼,开口道:“早知如此,就该把这些青鸾卫留在县衙中,再以‘炼神阵’将他们炼化成‘十八冥丁’,比那些衙役有用。” 洪成仇丧气道:“尚堂主,您老此时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主持阵法的孙坛主死了,一手经办此事的范坛主也死了,你我都是武夫,只能勉强催动阵法护住县衙,想要炼化‘十八冥丁’,可就力有不逮了。再者说了,他们毕竟是柳公公的人,我们对他们不管不问是一回事,可主动对他们出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尚熙正要说话,堂外传来一个苍老嗓音:“柳逸的人,杀了也就杀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皂阁宗何曾怕过事?” 这个嗓音,乍一听之下,似乎有些有气无力,就像是将死之人那半死不活的声音,可再一细听,却透出一股子高渺出世之意,与那玄女宗的“飘渺之音”有异曲同工之处。 堂内三人同时从椅子上站起,一起望向堂外。 就见一座“阴阳门”凭空出现在堂外的庭院中,四个白色的纸人扛着一口棺材从门中缓缓走出,这四个纸人都是最常见的纸人,用作烧给家中亡故长辈的那种,两男两女,男左女右,惨白的脸庞,雪白的腮红,两点眼珠漆黑如墨,咧嘴而笑,笑容僵硬,格外渗人。 四名纸人如活人一般,在距离大唐还有数尺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把棺材把地上一放。 三人见此情景,已然抢步出了县衙大堂,齐齐跪地行礼道:“不知宗主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宗主恕罪。” 棺材的棺盖自行打开,然后就见一名身着寿衣的高大老人从棺材中缓缓坐起,与北邙山中的藏老人不同,这个藏老人的脸庞完好无损,气态也有所不同。 如果说北邙山中的那个藏老人仿佛是冥域阴间的帝王,威势极重,让人喘不过气来了,那么这个藏老人就是气态飘渺难测,高深莫测,难见其底。 皂阁宗有“三炼”之法, 那么藏老人便有三具身躯,分别对应:炼神、炼尸和炼魂。早先在荆州境内井子镇被毁去的那具驼背老人形象的化身,是藏老人的炼尸化身,此时出现在此地的化身则是炼魂化身。而远在北邙山中的藏老人本尊,对应炼神。 修炼身外化身一事,最是耗费银钱,尤其是化身的修为高低,更是与炼成化身之物有着直接的关系,若是能将一件仙物炼成身外化身,那么化身便有长生境的盖世修为,只是能做到这一点的,恐怕只有天上仙人。 藏老人的两大身外化身,所用材质不同,其中的炼尸化身,用的虽然是各种上等尸体,有归真境的武夫,也有先天境的方士,还有许多妖兽的躯体,最终一块一块拼接而成,但在根本上还是落了下乘,注定上不得台面,所以只有归真境的修为。 可这具炼魂化身却是不一样,乃是一名天人境的高僧大德坐化之后,肉身不朽,留下了一副金身遗蜕,藏老人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其抢夺过来,鸠占鹊巢,将其炼化为自己的身外化身,故而这具堪比天人逍遥境的炼魂化身乃是藏老人的心头宝,等闲不会动用。 如今他的本尊要坐镇北邙山中,不得已才动用了炼魂化身,而尚熙和洪成仇见到这具化身之后,原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只要有宗主坐镇此地,那么大局可定。 第五十八章 女子炉鼎 藏老人从棺材中站起,一阵阴风吹来,他的身形竟是也如纸人一般,悠悠荡荡地飘起,飘出了棺材,落在大堂前的台阶上。 藏老人先是抬头望向头顶的天幕,头顶的黑云和浓雾已经变淡许多,他精研“三炼”之法,一眼便看出这是“炼尸阵”和“炼魂阵”已经被破去的征兆。 他收回视线,又扫视了三人一眼,道:“起来罢。” 三人同时站起,洪成仇和王知县稍稍靠后,站在尚熙的后面。 尚熙身为炼尸堂堂主,已是古稀之龄,实力超群,境界艰深,在皂阁宗,他是有资格能与薄凉寡恩的藏老人说上几句话的极少数人之一,但也只是说话而已,远远谈不上平起平坐,在皂阁宗,只有一个天,天上只有一片云,那就是藏老人。 有句俗语,叫做:“谁知道哪片云彩有雨?”而在皂阁宗只有一片云,自然就是这片云彩有雨。想要得到功法秘籍,想要得到灵丹妙药,想要得到宝物法器,必须这块云彩下雨。至于这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一是看云彩本身往哪飘,二是看风把云吹到哪里。 谁是风?谁能吹动藏老人这片云?其实也不难猜,扶持皂阁宗的阴阳宗是风,素有“地师”之称的徐无鬼就能吹动藏老人这片云。 这便是皂阁宗的实情。 不过徐无鬼并不如何干涉皂阁宗的内事,故而皂阁宗上下还是以藏老人为首。 藏老人迈步走进大堂,三位皂阁宗高手紧随其后。 来到正堂,藏老人独自坐在椅上,开口道:“北芒县城之事,是由范文成负责主持,从布置到施行,改风水,变地势,换天时,历时数年之久,终于耗费人力物力布下三座大阵,范文成曾经在本座面前夸口,整个北芒县城固若金汤,万无一失。可如今看来,这世上哪有金汤一样的城池,又哪有万无一失的谋划。不过大半天的功夫,就被人家打上门来,连破两座大阵,就是这最后一座大阵,也是摇摇欲坠,范文成幸亏是死了,否则本座定要让他将本宗的所有刑罚都尝上一遍。” 虽然藏老人的语气很是平静,但其中的狠厉之意却是溢于言表。 三人闻言之后,均是肃然噤声,不敢多言半句。 藏老人虽然知道两位坛主身死之事,但这是因为皂阁宗内有各个坛主的“命灯”之故,人死则灯灭,藏老人本身不精通占验之道,对于城内的情形并不十分清楚,故而问道:“此次正道来袭的都是什么人?” 尚熙上前一步,回答道:“回禀宗主,此次正道中来的分别是:慈航宗的苏云媗和苏云姣姐妹二人,金刚宗的悟真和空定师徒二人,以及太平宗的陆氏和当初的少玄榜榜首紫府客。虽然还有些慈航宗和正一宗的普通弟子,但是他们大多已经逃往城外,或是直接死在了阵中。” 藏老人听了这话,稍稍沉默一下,紧接着便是长笑一声,然后道:“一个紫府客,已经是时过境迁了,不足为虑。一个太平宗陆氏,占验之道还行,与人争斗的话,就连差强人意都算不上。唯有一个悟真与一个苏云媗比较棘手,但以本座对悟真这老秃驴的了解,他事事以自保为先,是不会真正下死手的,你们真正要下死力对付的就只有一个苏云媗而已,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三个坛主死了两个,我们皂阁宗已经多少年没有遭受如此损失了?” 这一声长笑苍劲十足,蕴含沛然气机,掀起的音浪如狂风扑面,推得王知县不断向后退去,然后一个没有站稳,直接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至于尚熙和洪成仇两人,虽然能够站立原地不动,但是尚熙的额头上也是有冷汗渗出,洪成仇更是两股战战,可见藏老人在平日里的积威之重。 然后又听藏老人问道:“正一宗的颜飞卿何在?” 尚熙硬着头皮回答道:“回禀宗主,颜飞卿并不在城内,至少、至少属下没有见其出手。” 藏老人微微皱起眉头:“对于太阴尸之事,颜飞卿与苏云媗一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如今苏云媗已至北芒县城,那么颜飞卿又去哪里了?难不成还在北邙山中?” 藏老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此时的颜飞卿就站在他的本尊身侧,他在沉思片刻之后,便不再去想,道:“不管颜飞卿如今身在何处,都是无关紧要了,那个女子如今身在何处?” 一直没有机会开口说话的王知县赶忙从地上爬起来,道:“回老祖宗,那女子如今正在县衙的密室之中。” 藏老人起身道:“本座要见她。” 王知县赶忙引着藏老人来到后堂,这里是平时县令处理公务所在,桌椅书架齐全,王知县来到书架前轻轻转动一只花瓶,就见地面上裂开一道门户,其中有台阶向下延伸。 藏老人独自走入其中。 沿着台阶一路往下,来到一处地下密室,密室占地极大,足有半亩见方,整个密室都是冷冰冰的,阴寒且潮湿,不断有水滴落下,更有甚者,在角落里还生出了淡淡的白霜。 在密室的正中位置有一张石床,石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美貌女子,双目紧闭,似在昏睡。越是靠近这名女子,就会愈发感觉到寒冷,若是站在她的旁边,就像是立在了寒风之中,近乎是刺骨的寒意。 可就在这种环境中,这名女子只是在身下铺了一件黑色的斗篷,身上穿着夏日的薄薄衣裤,将曼妙身材尽显无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名女子的肚子高高隆起,竟是有了身孕。 在普通人看来,这名女子肤白如羊脂美玉,每一寸肌肤都是吹弹可破,相貌更是无可挑剔,无疑是个让人心动的尤物,可在藏老人的视线中,这名女子却是一副七窍流血、周身上下满是血迹的凄惨模样,比之女鬼,也相差无多了。藏老人仔细打量着这名女子,眼神和目光中没有半点邪念,有的只是一种热切,就好像是书生望着乌纱帽,剑客望着绝世好剑。 过了良久,藏老人才收回视线,沉沉叹息一声。 这名女子名叫韩芊芊,本是一位极有名气的江湖女侠,在某种意义上还是许多江湖人梦寐以求的仙子,原为玄女宗六使之一,出身显赫,境界修为也相当不俗,倾慕者众多,其中也不乏身份相当的正道名门弟子,可惜她性情傲慢,对于任何男子都冷若冰霜,不假辞色。 后来她奉师命前往妙真宗送信,在途中与一名补天宗弟子相识,继而两人互许终身,可当时她在玄女宗中的身份非同一般,玄女宗宗主对她期望颇高,自是不能容她因为儿女私情而毁去前程,可她竟是连六使的身份都不要了,为了爱人不惜叛出玄女宗,结为夫妻之后,与丈夫一起浪迹天涯。 可惜这对夫妻的运气实在不好,遇到了藏老人。 能被玄女宗宗主看中,韩芊芊的资质可想而至,藏老人也看中了韩芊芊,不过不是当作弟子传人,而是当作炉鼎,此时的韩芊芊已经叛出玄女宗,而他的丈夫也离开了补天宗了,没了宗门庇护,藏老人也没什么顾忌,直接把男子打杀,然后将女子掳掠回皂阁宗。 他倒是没有废去韩芊芊的修为,只是以诸般秘法、秘药将其制住,然后又在费尽千辛万苦,不惜亲自收集十名天煞命格之人的魂魄炼化,这才在女子的腹中种下了一枚珠胎。 第五十九章 珠胎暗结 苏云媗只知道皂阁宗要在北芒县城中祭炼邪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邪术。 藏老人之所以要在城中设下大阵,其根本因由就是这名女子,准确来说,是女子腹中的珠胎。 有道是:郁郁春风度玉门,偷趁云雨种孽根。争教人前瞒得住,珠胎暗结已孕身。 所谓珠胎暗结、心怀鬼胎,用其中的“鬼胎”二字来形容此时韩芊芊腹中的珠胎,是再合适不过了。藏老人为了炼制这枚“鬼胎”,走遍大江南北,寻遍命犯天煞、孤星二柱之人。找到之后,还不能硬取,而是要让其自愿献出,如此一来,便要设下种种陷阱,或是金银,或是美色,诱使人步入其中,其中繁琐,不胜枚举,为此他还迎面撞上了李玄都和颜飞卿,被毁去一具化身,损失颇大。 在收集完足够魂魄之后,藏老人将其炼化为一枚“鬼胎”,再将“鬼胎”种入韩芊芊这个早已被培育多时的“炉鼎”之中,不必像寻常妇人那般腹中怀胎十月,只要七天便可,但在这七天时间中,鬼胎却是要以母体炉鼎的气血和气机为食,就算韩芊芊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归真境高手,也抵不住鬼胎的吞噬,于是藏老人便打起了北芒县城的主意,打算以满城之人的性命去喂养这枚“鬼胎”。 至于作为“炉鼎”的韩芊芊,在“鬼胎”育成之日,便是她身死之时,而且还是整个人包括魂魄都被吞食的凄惨境地。 以藏老人的野心,所求当然不仅仅是一颗“鬼胎”那么简单,他之所以要让炼神堂堂主吴圭务必在一月时间内炼成一具“夜叉”,为的就是将育成的“鬼胎”种入“夜叉”之中,使其能直接跨过护法神“夜叉”而造就号称天神的“阿修罗”。 根据皂阁宗历代祖师的推测,“阿修罗”炼成之后,就拥有天人逍遥境的修为,凶残嗜杀,极为难缠,而且体魄再生速度极快,除非是将其从世间彻底抹除,否则很难彻底消灭。然后再以活人喂食,以心肝固体,以魂魄养神,以血肉益气,以皮骨充饥,只消数万条性命,便可顺利晋升为“大阿修罗”,相当于天人无量境。“阿修罗”本就十分难缠,“大阿修罗”更是不用多说,几乎可以匹敌两名同境高手,寻常天人境大宗师,根本不是其对手。 这等手笔才是藏老人倾尽一宗之力的根本谋划。 至于更高一层的“阿修罗王”,以及更为高妙难测的“帝释天”,就是在皂阁宗最为鼎盛时,也仅仅是提出了一个设想而已,至于该如何着手,却是一字无有,所以对于藏老人来说,一名可凭驱使的“大阿修罗”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藏老人又亲自动手,将女子的浑身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就连细微的隐私之处都没有放过。 另一边,北邙山大墓深处的圆柱洞穴中。 藏老人本尊仰着头环视四周崖壁上的棺材,说道:“世上之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虽然你刚才信誓旦旦地说一月足矣,可到时候如果炼不成‘夜叉’,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之后再打入无间地狱也是于事无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炼不成,我们还要有个弥补的法子才是。” 这皂阁宗道人虽然在藏老人本尊面前低声下气,但是本身在皂阁宗中地位极高,乃是内三堂之首的炼神堂堂主吴圭,甚至比炼尸堂堂主尚熙的地位还要高上许多,也是在皂阁宗中能与藏老人说话的为数不多几人之一。他听闻此言,脸上表情变了数变,见藏老人没有责怪问罪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道:“宗主的意思是那具即将出世的‘太阴尸’?” “不错,以材质而论,有‘玉尸’之称的‘太阴尸’虽然比不上‘阿修罗’,但是比之‘夜叉’还是要强上稍许,如果‘夜叉’炼制不成,我们便用太阴尸替代,如此也不至于误了大事。”藏老人的嗓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吴圭赶忙点头应和道:“宗主所言,属下深以为然。属下曾经专门查阅宗中典籍,根据我们皂阁宗十三代祖师记载:这具太阴尸本是六代八国时的一名皇室贵胄,自幼喜好道法,曾经通读万卷道藏,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拜世外高人为师,得授‘太上丹经’,历经甲子寒暑,修得一身内丹之道,功参造化,自号木勾真人。” “后来天下战起,大军征伐,他的母国为敌国所灭,国都被破之日,皇帝被俘,连同宗室贵戚、宫中嫔妃、公主王妃级其他贵族女子,合计四百余人,一起被押往敌国国都。在抵达敌国的国都之后,这些女子全部沦为玩物,大部分被当做奴隶分配给有功将士,随意打骂凌辱,衣不蔽体。还有的被冻馁而死,极个别长得出众的,成为将领的妻子,这已经称得上是最好的下场。曾有记载:‘妇女分入大家,不顾名节,犹有生理;分给谋克以下,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邻居铁工,以八金买倡妇,实为亲王女孙、相国侄妇、进士夫人。’这位木勾真人为此而大为恼怒,不顾他之母国灭亡乃是大势所趋,强行逆天行事,刺杀敌国皇帝,结果被当代地师出手打成重伤。” “木勾真人拖着重伤之躯勉强逃回洞府,他自知自己难有幸理,此生大道已绝。可他又不愿就此坐化,于是令座下弟子在北邙山为他营造了这座大墓,然后自封六识心窍,让弟子将他的身体至于墓室之中,然后封闭大墓,沉入地下。木勾真人的本意是想要求一个尸解仙,哪成想当代地师道法通天,却是连他这最后一丝念想也一并绝去,使得他在墓中身死,死后躯体不腐不朽,又有地气孕育,一颗金丹转为尸丹,终是化作‘太阴尸’。” “此后,我们皂阁宗的祖师得知了此等秘闻,花费极大力气寻到此处地宫大墓所在,经过祖师探测,此处地宫共有三层,第三层是支撑整座陵墓的符阵,第二层是那‘太阴尸’的墓室,祖师们因为种种考量,只是打开了地宫的第一层,借助‘太阴尸’的尸气,造就了如今这方养尸地。” 藏老人眯起那只完好的眼睛,缓缓道:“你说的没错,‘太阴尸’就在我们下面,几次三番想要出世,都被我们皂阁宗强压了下去,为的就是不毁去这方养尸地,可事到如今。却是已经压不下去了,更是遮掩不住,这才引来了那些正道中人。如今就算吞了上头那个小村子,也不过拖延些许时日罢了,所以你也要早些着手准备,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都要将埋于此地的‘人料’运走,以免其因为太阴尸出世而被损毁。” 吴圭赶忙应下。 颜飞卿亲耳聆听了两人的交谈,心中复杂难言,不知是何种滋味。 当正道各宗还执迷于“四六之争”时,身为邪道十宗的皂阁宗已经在这段时间中做了如此大的谋划,而正道各宗对此还一无所觉,若不是他在机缘巧合之下探听到了此事,恐怕要等到皂阁宗的大计功成之后,正道各宗才能反应过来。 就在颜飞卿因为震惊而心神有所松懈的时候,藏老人突然停下正要转身离去的动作,两只漆黑眼瞳中射出犹若实质的目光,冷冷扫视周围。 第六十章 进退两难 颜飞卿立刻知道自己犯了使用“太阴匿形符”的大忌,不小心泄漏出一丝气机,虽然极为细微,难以察觉,但是对于藏老人这等天人境大宗师而言,却还是有迹可循。 颜飞卿努力沉下心神,使自己进入物我两忘的境地之中。 “太阴匿形符”顾名思义,便是隐藏自身身形的符箓,同时还能遮蔽气息,不过这张由老天师亲自“太阴匿形符”更胜一筹,可以使人处于似虚似实的玄妙境地之中,似在眼前,又不在眼前,如果说道术的本质是以假作真,那么这道“太阴匿形符”便是名副其实的以真作假,其中的玄机奥妙,就算颜飞卿这位老天师的亲传弟子也不甚明白,只能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然后就见藏老人一挥大袖,从袖中飞出无数如同白色纸钱的符箓,密密麻麻,一下子便布满了洞穴的各个方位,这架势却是一只老鼠也不放出去。 见了这等阵仗,吴圭心中惴惴,不敢有丝毫异动,生怕这位脾性古怪难测的宗主一言不合便将他给打杀了,小心翼翼地问道:“宗主,发生了什么事?” 藏老人缓缓收回视线,骤起眉头道:“晋升天人境之后,有‘金风未动蝉先觉’之神异,方才本座突然心生感应,似是有人在旁窥伺本座。可本座以神识查探四周,却又没发现任何痕迹,倒是奇了。” 吴圭虽然在藏老人面前就像是个不顶事的阿谀奉承之徒,但放在江湖上,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否则也不能被藏老人委以炼神堂的重任,他想了想,说道:“会不会是有人以占验卜卦之术测算宗主的行踪?” 藏老人的语气中透出几分狐疑:“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既然正道中人已经知道了太阴尸即将出世之事,那么以占验之道测算本座也在情理之中。看来是本座多心了。” 说罢,藏老人一挥大袖,这些如同纸钱的符箓又如倦鸟归林一般悉数返回他的袖中。 自始至终,颜飞卿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屏息凝神,方才有一张符箓,几乎已经贴到了他的鼻尖处。 藏老人又是环视四周之后,与吴圭转身往正西方位的出口走去,离开了这处养尸地,不过颜飞卿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仍旧屏息凝神,不见有丝毫动作。 片刻之后,藏老人竟是去而复返,又回到此地,环视一周之后,没有发现别的异常景象,这才真得离去。 直到这时,颜飞卿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趁着“太阴匿形符”的时效还未完全结束,顺着原路退去。 此时大墓外已经是皓月高悬,洒落一片银白清辉,南柯子盘膝坐在墓道入口处,心中忐忑不安,只得默默背诵《上清大洞真经》,稳定心神。 对于颜飞卿的做法,他不甚认可,人在人世间,很多时候都是无可奈何,无论是皇帝还是生都小民,各有各的无奈,不是一己之力能够改变的,有些事情,不是快刀斩乱麻,而是抽刀断水水更流。 既然如此,颜飞卿便不该孤身犯险,而是应该从长计议。 就在南柯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就见一道身影如轻烟般从墓道中跃出,看到年轻道人身上完好无损,南柯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退回到地上,颜飞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与南柯子大致讲述了一遍,南柯子大感震惊,忍不住摇头苦笑道:“原本以为只是太阴尸出世,没想到这趟浑水竟是如此之深。现在看来,青阳教势力被牵扯进来还在其次,关键是皂阁宗的图谋,根本不是一具太阴尸那么简单,换句话来说,我们都太小看皂阁宗了,谁也没想到他们的胃口竟是如此之大。” 颜飞卿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听藏老人话中的意思,似乎炼制‘夜叉’只是第一步,之后还有其他动作,应该与藏老人先前搜集天煞命格之人的魂魄有关,不过不管他们有什么图谋,我们都不能坐视不管。” 南柯子道:“依据常理推测,皂阁宗不管想要炼制什么物事,都需要收集大量生人的血肉和魂魄,在养尸地里的那些尸体,血气都已经异化,更偏向于阴性,是不能用来饲育邪魔的,不知皂阁宗要从哪里找来如此多的活人?仅凭一个周家村可是远远不够。” 颜飞卿转头望向北芒县城的方向,这里距离北芒县城自是极远,但也依稀可见在天际尽头已经染上了一抹浓重到让人心里发慌的深沉黑色,他不由想起苏云媗与他分别时曾经说过的北芒县城将有大事发生,喃喃道:“北芒县城是距离北邙山最近的城池,应该就是在那里了。” 此时的北芒县城中,仍旧是一片沉寂,李玄都去了几户人家查看,虽然未曾死人,但其中的住户都已经昏睡过去,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无法叫醒,如此看来,却是非要破去“炼神阵”不可了。 如今李玄都他们还不知道藏老人的炼尸分身已经驾临北芒县城,不过他们心里也是清楚,闹出了如此大的阵仗,皂阁宗那边必然会有所动作,援军的到来,只是早晚问题而已。 对于众人来说,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即刻强攻县衙,打破“炼神阵”,要么立刻退出北芒县城,从长计议。 可惜各人有各人的考量和算计,没有一个能够一锤定音之人,若是以前的紫府剑仙,凭借他与各人的关系,以及他在江湖上凭借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巨大威望,可以来做这个主,但是现在的他,不行。 在江湖上立足,凭借的还是自身的境界修为,修为不够,便处处受制,就连说话的底气也要弱上许多。 本来苏云媗也是可以的,毕竟悟真是他请来的,可偏偏她在事前曾经算计过陆夫人,陆夫人又是代表了太平宗,她可以不与苏云姣这个不知轻重的后辈一般见识,但是对于“明知不可为而故意为之”的苏云媗,她就不是那么好说话了。 其实颜飞卿才是最好人选,可惜并不在此地。 李玄都望着县衙的大门,轻叹道:“可惜颜玄机不在此地,若是他的‘青云’在此,再加上霭筠的‘妙法莲华’和我的‘人间世’,我们三人联手之下,未必不能一举攻破此处阵眼。” 并非是李玄都刻意忽略悟真,虽说悟真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七位置,但是他的强项并不在于攻,而是在于守,从他的称号是“金身罗汉”就可见一斑,悟真与人交手对敌,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只守不攻,很多对手都被他生生磨死,除非像老剑神这等一剑开山的无匹杀力,否则都很难破开他的金身,这也是那位排名第九的清微宗宗主不敌悟真的根由所在,不管如何出剑斩杀,成就“金刚法身”的悟真都不痛不痒,自然只能认输。 当然,还有另外一点原因,悟真身上担着金刚宗的干系,以金刚宗的处世之道,是万万不会与疯狗一般的皂阁宗结下死仇,所以悟真敲敲边鼓还行,但绝不会去做那个出头之鸟。 在场之人中,除了苏云姣和空定这两个江湖新人,苏云媗和陆夫人哪个不是心多一窍之人?自然对此心知肚明,可看破不说破,这也是江湖上约定俗成的规矩,若是点破,那便是结仇了。 此时李玄都说这句话,也只是一个略带试探性的提议,借此观察另外几人的动向。 苏云姣和空定都时初入江湖不久之人,身上还残留着许多可以称之为“侠义”的东西,自然同意李玄都的提议,可惜他们的话分量最轻,作不得数,可另外三人,抽烟的抽烟,老僧入定的入定,城府深沉的喜怒不形于色,都看不出什么端倪。 第六十一章 暗度陈仓 李玄都轻叹一声,就在他想要硬着头皮继续开口的说话,一直沉吟不语的苏云媗忽然开口道:“可以从地下进去。” 李玄都一怔:“‘炼神阵’开启之后,阴阳颠倒,五行禁绝,‘土遁之术’怕是不行。” 苏云媗摇了摇头道:“不是‘土遁’,是地道。” 在场的都不是笨人,陆夫人立刻眯起眼一双丹凤眼眸,望着苏云媗道:“不知苏大仙子如何知道此处有地道的?” 苏云媗坦然道:“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皂阁宗在北芒县城中的动作,虽然隐蔽,但也不是无迹可寻,此县的县丞和县令都是皂阁宗的人,有他们作为内应,这才将一座朝廷衙门在暗中改建成了‘炼神阵’的阵眼。皂阁宗与青鸾卫交好,以为此事可以瞒天过海,但六扇门在无意中知道了此事,我便是从六扇门的一位朋友口中得知。” 李玄都问道:“那地道又是怎么回事?” 苏云媗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六扇门知道皂阁宗图谋不轨之后,就在暗中布置人手调查此事,可惜这里距离皂阁宗太近,从官府到百姓,都在皂阁宗的控制之下,而六扇门又是鞭长莫及,再加上六扇门与青鸾卫之间的各种龃龉,所以六扇门的这次隐秘调查之事走漏了风声,参与此事之人一夜之间全部失踪,再无音讯,毫无疑问,是皂阁宗出手了。而这条密道,便是当初的六扇门督捕司捕头留下的。” 陆夫人轻笑了一声:“苏大仙子为何现在才说?” 苏云媗淡笑道:“现在说也不晚。” 李玄都不去理会两名女子言语中的刀光剑影,虽然他对六扇门的这个说法略有存疑,但是并不想去深究,开始认真考虑苏云媗的提议。 如果真如苏云媗所说,在县衙下面有一条地道,那么的确可以通过地道进入县衙之中,毕竟此处的“炼神阵”也只是一个临时阵法,远非皂阁宗的山门大阵可以比拟,自然不会深入地下,最多就是禁绝五行遁术而已。只要有人能够进入其中,里应外合,便不难破去此处的“炼神阵”。 关键让谁进去? 空定和苏云姣的境界太低,可以直接排除,陆夫人有伤在身,又不擅长与人争斗,也可以排除,剩下的便是他、苏云媗和悟真,李玄都想了想之后,说道:“不知那条地道的入口在什么地方?我想一试。” 苏云媗领着他们转过几条小巷,来到一间无人居住的破旧民居之中,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所以到处都是灰尘,苏云媗皱了皱眉头,挥袖扫去灰尘,然后伸手在土炕床头位置的一块完好青砖上轻轻一压。 就见青砖下陷,随之土炕也裂开一道门户,没有有台阶,就是一个黑幽幽的洞口。 苏云媗望向李玄都:“紫府,你当真要去?一个人面对两位皂阁宗高手,怕是……” 此时李玄都已经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了只剩下半截的“人间世”,与“冷美人”一左一右佩戴腰间。 李玄都双手分别按住刀首、剑首,微笑道:“总要有人去的。” 一直与苏云媗意见不合的陆夫人也开口道:“我们未必就要与皂阁宗不死不休,哪怕他们已经死了两个坛主,也仍有缓和的余地。” 李玄都道:“可是对于城中的百姓而言,已是别无退路。” 陆夫人和苏云媗不再多言,倒是苏云姣说道:“李师兄,小心。” 李玄都点了点头,跃入地道之中。 这条地道因为已经废弃的缘故,没有任何照明,十分昏暗,好在李玄都可以夜间视物,并不影响。可以看得出,这条地道在挖掘时颇为仓促,别说是铺砖筑墙,甚至高度都不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直起腰来,李玄都只能半弓着腰缓缓行走,在他手中有一张子母符的子符,母符在苏云媗的手中,只要他燃烧子符,那么苏云媗他们就会立刻开始强攻县衙。 而李玄都要做的,便是寻找机会破去“炼神阵”阵眼的关键位置。 孤身犯险境。 李玄都不知道,在北邙山中,颜飞卿做出了和他一样的选择,这也许就是李玄都愿意与颜飞卿结交的原因之一,不管起因是出于何种动机,也不管又掺杂了何种无可奈何的利害斟酌,他总是不吝于发现朋友的优点。 交朋友,就是要见得别人好。 这条地道并非是笔直一线,而是曲曲折折,甚至是来来回回,进进退退,所以李玄都一直走了大概数百丈,才大概来到县衙的下方。因为李玄都是用走的,甚至脚步都放慢了许多,所以又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他才来到地道的尽头。 此时县衙下方的密室中,藏老人用一种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痴迷目光看着那个躺在石床上的美貌女子,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子的面皮,苍白的手指轻轻颤着。 对于他来说,眼前的女子已经不再是一个韩芊芊那么简单,而是意味着他的宏图大业,他的长生大道。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他又怎么会在北芒县城中设下如此大阵?他难道不知道这是逆天行事,必定为世间所不容?可是成大事之人,必要为常人所不能为,他都已经快要百岁高龄,如果再不另辟奇径,他又该如何去与那些老玄榜上之人相争? 世人都只知道藏老人刻薄寡恩,却少有人会去深思藏老人为何能够执掌皂阁宗多年,自有其独到之处,否则也不能被当代地师看重。 在他身后是一面墙壁,在墙壁后已经被人挖空,密室与地道竟是只有一墙之隔。 忽然之间,藏老人的脸上露出冷凝的神色,转头望向身后的墙壁。 与此同时,墙壁后地道中的李玄都,也停下了脚步,伸手按住“人间世”,如临大敌。 他如何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有进入县衙,就来了一个狭路相逢。 藏老人冷冷道:“是谁?” 顶尖武夫可以听声辨位,甚至可以通过风声和空气流动的细微声音辨别地形,即使目盲不能视物,也无关紧要。 若是藏老人的本尊在此,纵使他不是武夫,也有这个本事。可此时的藏老人只是一具化身,而且还是注重神魂的炼魂分身,辨别有魂魄的活物极为厉害,但是对于死物便要迟钝许多,这让他迟迟没有发现墙后还有地道的存在,直到李玄都的到来,才让他惊觉墙壁之后另有乾坤。 既然被发现了行踪,李玄都也没必要再去遮遮掩掩,伸手“推”开面前的石墙,缓缓行出。 “是你!”藏老人立时认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还真是阴魂不散,可惜这次没了颜飞卿和正一宗的‘青云’,你孤身一人前来,遇到了本座,真是登天有路你不走,入地无门自来投。” 说话间,藏老人举起自己的右手,手掌上有黑色气息环绕,隐隐可闻冤魂哭嚎。 李玄都有两个没想到,第一个没想到,这儿竟然会有人,第二个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藏老人。 如此一来,他便陷入到极为危险的境地之中,虽然他已经取出了“人间世”,依仗着“人间世”和其中的“逆天劫”剑气,大致可以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但是对上了天人境的藏老人,哪怕不是本尊,也是败多胜少,几乎不可能取胜。 李玄都二话不说,直接拔出腰间的“冷美人”。 藏老人森森冷笑道:“叙旧完毕,就该杀人了,且看看你能在本座的手下支撑几招?” 下一刻,藏老人一扬手,五指间环绕的黑色气息如狂风一般掠出。 第六十二章 狭路相逢 李玄都一刀扫出,刀势如潮水铁骑冲锋。 刹那之间,撕裂了这道黑色气息,藏老人以掌心抵挡住了“冷美人”的刀锋,正要顺势将其毁去之际,李玄都干脆利落地松开“冷美人”,反手握住腰间的“人间世”。 藏老人心中了然,如果自己猜测不错,那把断剑就是在刀剑评上高居第二的“人间世”,犹在正一宗的“青云”之上,难怪此人敢于只身来到此地,可惜此人的境界太低,如果还是当年的太玄榜第十,也许还能让忌惮几分,可如今仅仅是一个“可见昆仑”的先天境,空有一件神兵利器,哪怕他的本尊并不在此,也丝毫不惧。 藏老人随手丢掉被握在掌中的“冷美人”,然后一手抓出。 这看似寻常的“九阴鬼手”,却蕴含了藏老人几十年的武学修为,已经臻至巅峰极致,藏老人闲来无事,又将所学术法化入其中,只见整只手掌化作一只黑色大手,朝着李玄都当头抓下。 藏老人名中有“老人”二字,可见其年岁之长,放眼整个江湖,少有能与其媲美之人,所学庞杂,对付寻常先天境,仅仅是一招就够了。 可是李玄都不一样。 虽然他自认为胜算不大,但不代表藏老人就可以随随便便将他拿下。 如果说藏老人是一头猛虎,那么寻常先天境就是一只山羊,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可李玄都却是一匹野狼,固然不是猛虎的对手,但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双方之间的真实差距,远没有悬殊到了天壤之别的地步。 “鬼手”已至面门,李玄都终于出剑。 “人间世”瞬间出鞘,剑气如长虹白雪。 美人如玉剑如虹,这一剑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带出一条长长的尾痕,久久不散。 断剑与“鬼手”相触,在藏老人的手掌上切割出一线血痕。 藏老人轻轻“咦”了一声,有些讶异,以他丰富至极的城府和阅历,以及一些只有各宗宗主才能知晓的秘闻,很容易就能推演出当初帝京之变的真相内幕。按照常理而言,在帝京之变中折断的“人间世”,就算能修复如初,剑气和锋芒也不该如此凶猛才是。 不过对于藏老人来说,这只是略有瑕疵,无伤大雅。 藏老人先是瞥了眼久久不散的剑气尾痕,又望向李玄都手中的断剑,淡笑道:“倒是我掉以轻心了,此剑之中的剑气有些古怪,似乎并非此剑先天所生,而是后天孕育,不过你身为此剑的主人,也不能自如驾驭其中的剑气,真是应了剑有双刃的说法,伤人亦是伤己。” 李玄都没有想到藏老人的眼力竟是如此之好,一眼便看出了根结所在。 这把“人间世”,当时在“天乐桃源”,李玄都曾经用出过一次,结果就是有“漏尽通”为支撑的体魄也难以承受,先是一窍流血,发展到后来变为七窍流血,最后还是将从陈孤鸿那里得来的灵丹妙药全部吃光,这个才勉强止住伤势,先前李玄都以为是因为“人间世”的缘故,后来经悟真一语点破,才恍然明白这便是“逆天劫”所带来的巨大隐患。 藏老人伸出手,道:“来来来,本座站在此地不动,由着你出剑,看看你现在能否有李道虚的一成本事?” 李玄都也不说话,五指紧紧握住手中“人间世”,剑身上顿时浮现一副云卷云舒的奇异景象,木质剑身却愈发含而不露,不见丝毫锋芒。 藏老人直到这一刻,才将李玄都视为一个对手,而不是随手就可以打发的阿猫阿狗。 不过对手和对手之间,也有区别,有的对手诸如张静修,那自是高山仰止,有的对手诸如慈航宗的宗主,那便是旗鼓相当,还有的对手,也就比阿猫阿狗强上一点而已,不能随手打发掉,但是稍微用心,还是能轻松解决。 藏老人道:“无道宗的澹台云一直苦于没有趁手的仙物,你出完一剑之后,本座就将你拿下,然后将此剑送于澹台云,固然比不得真正的仙物,但也算是聊胜于无。” 李玄都不理会藏老人的言语乱心,脚下踏罡步斗,乍一看好似一瘸一拐,实则每一步的幅度都有大小差异,顺自然而行,此乃禹步,传说上古禹皇治水时历尽千辛万苦,摩顶放踵,成了个瘸子,故名禹步,其中蕴含了道家的大意味。 以藏老人的眼界,瞧李玄都的禹步,竟是没有半分可以指摘之处,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谁要是能有这样的徒儿,必然是一件幸事。不过对于藏老人来说,却未必如此,藏老人不介意在自己证道之后让一位徒弟接掌皂阁宗,可如果在藏老人还在世时,有徒弟胆敢威胁到他,他必然亲自出手将其扼杀。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藏老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由着李玄都用出一剑,有些失策了。 只见七步之后,暗合七星之势,李玄都的一身剑意已经攀升至巅峰,剑意浓郁到近乎实质的地步,如一缕一缕清风在身周环绕,杀意凛然,李玄都十岁入江湖,二十一岁退出江湖,杀人无算,然后他用了四年的时间将自己的一身杀意悉数收敛,现在面对生死大敌,这些杀意又被自行激起,作生死之搏。 李玄都单手持剑,人随剑走,一闪而逝。 藏老人的失策在于,不是担心自己会被这一剑伤到,而是担心那名被他辛苦孕育的女子被这一剑伤到,那么便是前功尽弃,他不得不伸手抓起女子,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挡住剑气。 只见剑气如大河倾泻,使得整座密室的墙壁和地面都出现了不动程度的龟裂,但是在与藏老人的掌心接触之后,如大潮拍大堤,大堤岿然不动,可大潮却碎裂成“千层白雪”。 单掌接下这一剑的在藏老人也不是全然不损,身形虽然不曾移动半分,但是手心处已经血肉模糊,而且又顾忌到自己怀中的女子,难免束手束脚。 他皱了下眉头,屈指一弹“人间世”,在弹开这一剑的同时,身形借势向后飘退而去。 只是好不容易得了先手的李玄都哪肯就此罢手,就如沙场之上,有进无退,不能给对方喘息时间,方有胜机,若是让对方得以喘息,败的便是自己了。 所以此时李玄都不能转身就逃,而是一鼓作气,只见他借势于手中的“人间世”,凭借“人间世”中蕴含的磅礴气机,化作一道浩荡长虹,冲向藏老人。 就像少年人挥舞重锤,本身气力不足,完全就是凭借重锤的惯性,砸向对手。 不得已之下,藏老人只能单手打出一拳。 拳劲与剑气相撞, 在这间地下密室中轰隆隆作响,如遭地动,地面上的县衙亦有震感,尚熙和洪成仇面面相觑。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人通过一条密道进入了密室,然后迎头撞上了藏老人,两人开始在密室中大打出手。 李玄都不断出剑,依照“人间世”这件重器的惯性,剑气越来越盛,剑意越来越重,剑芒越来越锐。 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的境界修为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要知道当年的紫府剑仙是归真境强九修为时,就力压一众天人逍遥境大宗师,前无古人地以归真境界登上太玄榜第十的位置,而这尊只有天人逍遥境的藏老人炼尸化身,因为一时自大,给了李玄都全力出剑的机会,虽然如今的李玄都比不上当年巅峰时,但凭借杀力无匹的“逆天劫”剑气,使得藏老人在一时间完全落入下风之中,只能专心防御。 第六十三章 三十六剑 藏老人有些恼火,不过这也怨不得旁人,只能怨他自己,而且短时间内也无可奈何,他干脆就由攻转守,他倒要看看,这个曾经的紫府剑仙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只要稍显颓势,他立刻就会反守为攻,让此人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藏老人一意防守,那么李玄都便也奈何不得他,而且“逆天劫”的反噬也开始初现端倪,很快便有一窍流血。 藏老人嘿然一声,再次屈指轻弹,稍稍逼退“人间世”之后,他一手掐诀,脚下踏罡,口中飞快地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然后就见一条条黑色的“阴蛇”生出,从四面八方朝李玄都激射而至。 李玄都全力运起“北斗三十六剑诀”,完全抛却驭剑之道,而进入御剑之境,剑随心动,身随剑走,“逆天劫”剑气随意泼洒,如一道道长虹,不但将“阴蛇”悉数绞杀,而且还将这方密室撕扯得千疮百孔。 藏老人因为怀中的韩芊芊之故,愈发投鼠忌器,堂堂一位天人境大宗师,竟是在各种缘由之下,被暂且只有先天境的李玄都压制在了下风。 “人间世”的剑气之盛,“逆天劫”的杀力之强,使得藏老人接招的手掌血肉尽去,露出了森森白骨,不过与此同时,藏老人的手掌也在急速复原,血肉皮膜筋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不断填充复原,使得他这只手掌不断在生灭之间来回交替,旋生旋灭。 李玄都已经足足四年没有如此肆意挥洒剑气了,哪怕上次与陆雁冰一战, 也远没有今日这般尽兴,不过代价巨大,在这片刻的时间中,已经是三窍流血。 依照这个速度,恐怕用不了半个时辰,李玄都就要受“逆天劫”的反噬而死,或是主动停手,被藏老人生生打死。 进退两难。 藏老人看在眼中,不由笑道:“我道是什么仙家手段,原来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微末伎俩,不知你还能坚持多久?” 李玄都咬牙不答话,脑中回想起自己当日从剑秀山洗剑池中随瀑布而落的景象,剑势有增无减,剑气相连,竟是有了几分瀑布垂落九天的浩大气象。 整个密室顿时坍塌大半,无数泥土碎石一起落下。 尘土散去,藏老人仍是以自己的身体死死护着怀中女子,另外一只袖口尽碎且已经完全化为白骨的手掌撑着一块砸落下来的巨大石块。 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来,还要以为出剑的李玄都才是动辄杀人的大恶人,而这个极力护住怀中女子的老人,则是一位救人于危难之间的老前辈。 要不怎么说知人知面难知心。 李玄都握剑的手掌掌心已经露出白骨,甚至整只手掌都呈现出一种萎缩之态,青筋暴起,皮包骨头。 不用藏老人如何出手,他已经四窍流血。 这一剑之后,藏老人终于是动了真怒,一身气机沛然而发,将周围的泥土碎石悉数震成齑粉,冷笑道:“找死!” 没有什么花哨取巧,仅仅是自身的气机爆发,便已经如大江大潮朝着李玄都席卷而至。 残存的半个密室剧烈摇晃,李玄都身后的地道随之塌陷,大地轰隆作响,好似阵阵雷鸣,落下的碎石已亦是砰然碎裂。 一瞬间李玄都只觉得体内气海沸腾,神魂震荡,若不是他以“玄微真术”竭力压抑安抚,恐怕会直接伤上加伤,从四窍流血变为七窍流血。 此乃天地共鸣,以自身气机共鸣天地元气。 这便是天人境大宗师傲视人间的大神通,世人所谓天人合一,便是如此。 更上一层,由共鸣变为驾驭天地元气化为己用,即是天人三境中的无量境,藏老人的本尊便在此等境界之中,如果李玄都对上的是藏老人本尊,只有瞬间落败的下场,幸而这具分身只是初入天人逍遥境,可就算如此,也让李玄都着实难以消受。 支撑这座密室的墙壁上出现一道道裂缝沟壑,眼看着便要彻底坍塌,可是因为藏老人气机的强行支撑,又迟迟没有坍塌。 藏老人望向李玄都,没有急于出手,缓缓开口:“年轻人,行走江湖的第一要义便是惜命,然后保命,不管不顾地拼命是傻子才做的事情。本座不得不承认,你的确很了不起,无论是心性还是根骨,也许在你活到本座这个岁数的时候,你的境界要比现在的本座高出许多,但是有一点,你得先活到本座这个年龄。” 藏老人的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世人都说本座残忍无情,好像本座就是个只会杀人的疯子,可如果本座只是一个乱杀人的疯子,那么还能活到今日吗?” 话音落下,藏老人身形倏忽而动,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横臂扫出。 李玄都虽然已经做出格挡动作,但整个人还是被砸得撞入墙壁之中。 显而易见,面对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哪怕李玄都已经动用了“人间世”,仍旧是没有一战之力。 藏老人居高临下,看着这个不自量力的可怜虫单膝跪地,身上满是尘土。 下一刻,李玄都骤然起身前冲,在前冲的同时以气机御过掉落在地的“冷美人”,左手提“冷美人”,右手握“人间世”,以左手刀对着藏老人就是当头一劈。 是脱胎于“魔刀”宋政“天地任我行”的一式剑。 天人共鸣的藏老人仍旧一手抱着韩芊芊,伸出另外一掌,生生破开凛冽剑气,轻描淡写地握住“冷美人”的刀锋,手掌上的血肉悉数消失,可见白骨,但紧接着便恢复常态,眨眼之间,如此变化数次,藏老人的手掌仍旧是完好如初。 然后藏老人向前重重一推。 一推之下,李玄都整个人如流星一般,身躯再次撞入已经坍塌的废墟之中。 又是轰然震动。 此时县衙中的几人愈发不明所以,到底是哪路高手,竟是逼得宗主如此出手?难道是金刚宗的悟真? 尘埃中,虽说藏老人怀中抱着一个怀了身孕的女子,但仍旧不损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 待到烟尘散去,李玄都缓缓站起,神色自若。 他将冷美人收回腰间,然后一手握住“人间世”的剑柄,一手并拢成剑指,在断剑的剑身上,一抹而过。 “人间世”微微颤鸣,竟是与李玄都共鸣。 藏老人既然能与天地共鸣,那么李玄都也能与手中的三尺青锋共鸣。 正所谓“匣中宝剑时时吼,不遇同人誓不传。”一剑来此人间,对于“人间世”而言,李玄都便是志同道合之人。 只见剑身之上荡漾起层层“碧波”,就如那洗剑池湖面的波光粼粼,继而又有云雾生出,云卷云舒,烟波浩渺。 李玄都握剑而身形不动如山,但从他的背后生出数十条虚幻手臂,这些手臂不同于以往,不再是徒手,而是同样握着一柄柄“人间世”。 藏老人眯眼望去,看出些许门道,这些手臂刚好是三十六之数,每一只手臂演化一剑,如此便是三十六剑,正应了“北斗三十六剑诀”。 虽然在数量上不如足有百剑之多的苏云媗,但这一刻,李玄都的一身剑道所学,展现得淋漓尽致。 剑道至简也至繁。由简入繁,以一元演万象;自繁而简,以千机化虚无。 李玄都以“千剑观音”演化“北斗三十六剑诀”,一剑化作三十六剑,三十六剑本是一剑,返璞归真,此为归真。 此时李玄都唯有手中一剑。 一剑递出,三十六剑同时出剑。 此剑强行破开藏老人的天地共鸣,没了藏老人的气机支撑,这处密室也终于完全坍塌,大地轰然震动。 第六十四章 只是出剑 随着密室彻底坍塌,整个县衙的大堂也随之下陷,烟尘四起,变为废墟。 尚熙、洪成仇、王知县三人退出县衙大堂。望着眼前景象,洪成仇不由开口问道:“尚老,这是……” 尚熙脸色凝重:“应该是有高人与宗主交手,生生震塌了密室。” 听到这话,王知县的脸色不由一白,喃喃道:“那密室可是精心修筑,又有符箓加持,就算是归真境宗师在其中全力出手,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奈何,而且我们已经开启‘炼神阵’,阴阳倒逆,五行禁绝,那人又是如何进入密室的?难不成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 说到这儿,三人之间的气氛骤然变得低沉起来,若果真如此,就算有宗主的炼魂分身坐镇,恐怕也难以守住此地。谁也想不到,事情竟是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死了两位坛主还不够,是要让他们一起死在这儿才算罢休吗? 因为密室占地极大的缘故,县衙内的轰然震动同样波及到了外面的街道,苏云媗等人亦是震惊。 苏云姣既有些担忧,又满是敬佩道:“不愧是紫府剑仙,这么大的阵仗,怕是归真境也不过如此。” 苏云媗却是皱起眉头,道:“李紫府有后手不足为奇,不然也不会击败陆雁冰,可他既然已经与人动手,为何迟迟不曾燃起他手中的‘子符’?难道是遇到了强敌,不愿意牵累我们?还是说此时的他无暇他顾?” 说话间,苏云媗伸手一翻,掌心中静静躺着一道“母符”,丝毫没有燃烧的迹象。 陆夫人沉声道:“不管是哪种情形,我们都不能将李紫府弃之不顾。” 苏云媗没有反驳。 就在此时,苏云媗手掌中的“母符”忽然出现了一丝焦黄之意,然后开始迅速扩大。 与此同时,虽然北芒县城的上方仍旧是黑云滚滚,但笼罩着县衙的浓重黑雾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 陆夫人道:“虽然‘炼神阵’还未破去,但是护卫‘炼神阵’阵眼的阵法已经被破了。” 苏云媗身上的“太乙云衣”和臂弯中的飘带再次出现,手中多了“妙法莲华”,身形一掠而起。 …… 原本塌陷的地面轰然炸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从废墟残骸中冲天而起。 老人的胸前破碎,在胸口位置,被刺出一个血洞,鲜血淋漓,隐约可见其中跳动的心脏。但不管如何狼狈,老人始终抱着怀中的女子。 藏老人低头看了眼胸膛的伤口,其中有肉芽生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如果说上次炼尸分身被毁,还是情有可原,毕竟是对上了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两个男子,有人说如今的年轻一辈是阴盛阳衰,因为杰出女子实在太多太多,诸如苏云媗、玉清宁、宫官、秦素、陆雁冰等等,杰出的男子却是屈指可数,只有两人,可就是这两名男子,在少玄榜上力压一众女子占据前两位,而且藏老人的炼尸分身也不那么尽善尽美,输了也就输了。 可这具炼魂分身不一样,乃是藏老人精心造就,而且今日遇到的也只是其中一人,还是那个坠境之后还未重返巅峰的紫府剑仙,藏老人在一个小辈手中弄了个灰头土脸,如何能不恼怒? 动怒的藏老人直接将女子丢给尚熙,大喝道:“尚熙,你就算是死,也务必护她周全,不得损伤分毫!” 尚熙接住女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身为炼尸堂堂主,对于其中内幕,他自然知之甚深。这名女子本身并不重要,关键是她体内孕育的那枚珠胎,如今太阴尸出世已经不可逆转,那么北邙山中借助太阴尸尸气而造就的养尸地,注定要随着太阴尸出世而被毁去,如此一来,无论是借助养尸地炼制“夜叉”,还是直接用太阴尸作为材料,都是在这几日的功夫。如果这个孕育“鬼胎”的炉鼎在这个时候被毁,皂阁宗断不可能在几天时间内重新凑齐那么多天煞命格之人,若是错过,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有这样的天时地利,所以女子万不能出半分差错。 没了累赘的藏老人干脆将已经破碎不堪的袖子撕去,露出一只手臂,然后这条手臂上开始生出密密麻麻的黑色鳞甲,从肩膀蔓延至手肘,然后从手肘蔓延至手腕,最终将手掌也包裹于鳞甲之中,整只手臂变大许多,又生出五根寸许长的指甲。 这也是“九阴鬼手”,只是绝大部分人都不能修炼到藏老人如此境界。 藏老人活得实在太久了,甚至比许多长生境高人还要长,毕竟能在甲子之年跻身长生境之人,多半也能在百年之内证道离世,反倒是许多不能证得长生境的天人境高人才会久留世间。 在这些年中,藏老人因为各种原因,迟迟不能跻身造化境,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藏老人不但去博览百家,而且还将皂阁宗的各种绝学都臻至极致。 就在藏老人做完这些之后,又有一道剑光破开地面。 虽然手握“人间世”的李玄都已经是五窍流血,但只觉得已经许久未曾如此畅快出剑。 李玄都重重吐了一口浊气,畅快而笑。 在过去的四年中,李玄都一直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读书养气,以儒家规矩约束自身,已经与早年时大不一样。早年时的他,一言不合即拔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什么北芒县城的百姓,什么皂阁宗的谋划,我只管快意出剑。 这才是一位执剑之人该有的心境,正是这样的李玄都,才会在江北惹下无数仇家。 现在李玄都暂时扔掉那些规矩,便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李玄都握住手中的老伙计,已经露出白骨的手心处不断被“逆天劫”剑气烧灼,体内五脏俱痛,但他却无动于衷,他只觉得自己下一剑,可以做到更好。 无关苍生,只是出剑。 长虹掠空,瞬间来到藏老人的面前。 藏老人伸出“鬼手”,以血肉之躯强行握住“人间世”的剑锋。 虽然这只手掌已经被黑色鳞甲完全包裹,但仍旧不能阻隔“逆天劫”的渗透,不断有血丝从鳞甲的缝隙中渗出。 藏老人怒喝一声,便要凭借自己的手掌将这把已经断过一次的“人间世”再次折断。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人间世”。当初“人间世”之所以会断,是因为与“青云”和“妙法莲华”连续相击之后,已经出现裂痕,最终与“九天玄音”同归于尽,如今藏老人想要凭借修为强行折断“人间世”,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见藏老人手腕一拧,“人间世”仍旧是安然无恙,反倒是他的五根手指被剑锋齐齐斩断。 李玄都趁此时机再出一剑,迫使藏老人向后退去。 李玄都笑了笑,并不掩饰自己的讥讽:“阁下修为虽高,年纪也大,但是与人交手的本事却是尔尔,实在上不得台面。” 藏老人本就已经恼怒,此时又被这小辈奚落,怒上加怒,不顾自己的手掌破损,再次欺身而进,另外一掌直直拍向李玄都的一人一剑。 先于这一掌,已经有雄浑气机在李玄都的面前砰然炸开。 李玄都先是一剑劈开气机,又是一剑递出。 “人间世”穿透了藏老人的手掌,但藏老人也一记鞭腿狠狠扫在李玄都的腰上,使他瞬间向后滑退数丈距离。 接着藏老人开始不断出掌,包括已经没了五指的断掌在内,双掌招式不停,这便是为什么说归真境以后武夫和方士的区别已经不十分明显,哪怕是方士,在雄浑气机的支撑下,也可以近身而战,甚至还可以压制境界不如自己的武夫。 面对藏老人的攻势,李玄都仍是不曾退让分毫,只是出剑而已。 第六十五章 所谓剑道 藏老人的这具炼魂分身,毕竟是天人逍遥境,气势如虹,化作十余条凝为实质的黑色巨蟒激荡而至,与剑气激烈厮杀。 李玄都一次次出剑,谈不上如何精妙的剑式,只是最简单的出剑而已,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一道道剑气与黑色巨蟒同归于尽,荡漾开一圈圈涟漪,好似两支大军在沙场激烈厮杀。 不过沙场之上,打的其实是国力。 如果将藏老人和李玄都分别看作一国,那么藏老人无疑是大国气象,国富而民强,一隅之地的战败根本无法伤筋动骨,哪怕因为接连决策失误而被伤到根本心脏,仍是可以卷土重来,而李玄都便是小国寡民,只能穷兵黩武,根本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失败,可谓是一招不慎则满盘皆输,就算是一直取胜,若是无法大胜,被拖垮也是迟早之事。 李玄都的气势巅峰,在于刚才的三十六剑归于一剑,既是打破了藏老人的天人共鸣,也是打破了李玄都的自身樊笼,接下来的出剑,不过是此剑的余韵而已,就像是一辆迅猛前进的马车,哪怕失去了马匹的牵引,仅仅是凭借惯性,还是能继续前行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但惯性再大也有尽时,随着惯性的不断减弱,速度也会越来越慢,故而李玄都的出剑是一段向下的下坡路。 面对李玄都的巅峰一剑,便是藏老人,也受了不轻的伤势,在这一剑之后,藏老人将韩芊芊交予尚熙,等于是甩脱了一个拖累,站稳脚跟之后,自身气势开始节节回升。 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果再没有其他的变数,那么李玄都的胜算只会越来越少。 藏老人以完好手掌弹开断剑,断掌骤然发力,推在李玄都的胸口上。 李玄都身形向后飘摇飞去,撞入一座县衙偏房。 这座偏房直接被李玄都撞成了废墟,烟尘四起。 藏老人这一击的威力之大,使得李玄都体内的所有气机因为“漏尽通”之故悉数涌入各大窍穴之中,气海近乎干涸,虽然李玄都算是堪堪挡下了这一掌,但也榨干了自己这个小国的国力,国破家亡就在眼前。 藏老人自然清楚这些,心中的怒意稍减,开始盘算自己拿下这个年轻人之后,该如何炮制这个小辈,想来想去,还是用作“人料”最好,仅凭这幅体魄,就算不能炼制“夜叉”,也足以培育铁尸,不过转念一想,就算能拿下,看他这个竭泽而渔的架势,留下的尸体也必然是千疮百孔,“人料”是做不成了,恐怕就只能当作养尸地的肥料。 只是紧接着便是一道剑光从废墟中升起,再次冲向藏老人,让藏老人不得不暂且将这个念头搁置一旁,专心应对这一剑。 只见藏老人伸手虚抓,有无数只手掌破土而出,抓向李玄都的双脚,意图将其重新拉回地面,只是李玄都的速度实在太快,使得这些手掌始终都是差之毫厘,然后就见李玄都来到藏老人的面前,一剑横掠。 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是六窍流血,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仍旧要强行递出这一剑。 这一刻的李玄都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想起过世之人,没有想起师父,也没有想起什么大业苍生。 对于剑士而言,事到临头,哪有那么多的寄托,哪有什么追忆可讲,这是剑在鞘中时想的事情,三尺出鞘之后,唯有出剑而已。 当年李玄都学剑的时候,师父曾经告诫过他,剑道就是剑道,不掺杂任何爱恨情仇,什么王道剑,什么霸道剑,什么出世剑,什么入世剑,都是虚妄。 剑道如剑,可以为用,用所学剑道救人也好,杀人也罢,救济天下苍生也好,为祸天下也罢,这都只是“用”,而非剑道本身。就像是手中三尺长剑,本身无善恶,皆因所用之人而异。 无论用何种华丽辞藻修饰,剑是凶器,剑术的根本都是杀人术。 若是不为了杀人,学剑又是为了什么?强身健体吗? 所以在四年之前的李玄都,是极为纯粹的剑士,出剑从不知容情为何物,也不从想这些。当初江北武林喜欢抱团,不问对错善恶,见不得李玄都这条过江龙纵横江北武林,十余位归真境自发聚集起来,联手堵住李玄都的去路,要强压下李玄都一头,让其低头认错。 更是扬言,不服?打到服气为止。 结果呢,李玄都唯有出剑而已。 在李玄都看来,这些人用八个字便可形容,外强中干,色厉内茬。 若真是有胆气,何须抱团? 抱团之人累加在一起的只有愚蠢,而非天生的智慧,此谓之乌合之众。 所以结局也就显而易见,同样是归真境,李玄都一人一剑将这些归真境高手们杀得溃不成军,简直就是砍瓜切菜一般。 李玄都胜在“纯粹”二字,而这些江北高手们败在“抱团”二字,若真敢殊死一搏,何须抱团行事,反过来说,既然已经选择了抱团,哪里还有殊死一搏的勇气。 李玄都手握“人间世”,一挥之间,一线剑气横贯整个县衙,墙壁、亭台、假山、树木、梁柱皆是被这一线剑气横向一分为二。 藏老人双手掐诀,在身前升起一座白骨法相,白骨如乱柴堆砌,其上是一方白骨法座,上面坐着一尊头戴金冠的雪白骷髅。 一声铿锵巨响爆发开来,所向披靡的“人间世”竟是无法斩断这尊白骨妙华尊,只是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深刻剑痕,然后便停滞下来。 与此同时,李玄都的胸前血花四溅,坐在法座上的白骨骷髅探出一只锋锐无比的骨爪,瞬间撕裂了李玄都的体魄。 藏老人之所以能以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压过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而登上太玄榜第四位置,除了炼尸化身和炼魂化身之外,还有他耗费人力物力无数而炼制的两大异宝,其中一件便是这件“白骨妙华尊”,看似是法相,实则是以诸多归真境高人遗蜕和佛家高僧舍利炼制而成,分为两部分,法座是以纯粹舍利筑成,法座上的骷髅是以三十六具归真境高手的遗蜕拼接而成,与铜甲尸相比,只是少了灵智,当作法宝驾驭,进可攻,退可守。 藏老人一手负后,淡笑道:“以区区先天境修为,能逼得我动用‘白骨妙华尊’,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向后飘然而退。 原本这一剑递出之后,李玄都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剩下最后一剑,可这一剑竟是无功而返,李玄都便不能顺势递出最后一剑。 毕竟纯粹不等同于无脑。 他不得不暂缓“逆天劫”的运转,为自己留下一剑之气,一线之息。 就在此时,一道金光迅速掠至。 大威伏魔拳! 老僧一拳打向“白骨妙华尊”,炸裂出无数金光,携带着浩荡巨力,将这座“白骨妙华尊”击退十余丈的距离。 然后就见悟真手掌合十,长诵一声佛号之后,道:“藏宗主,自当年玉虚斗剑之后,你我已经十余年未曾见面了,今日贫僧不才,便要领教贵宗的‘白骨妙华尊’。” 另外一边,苏云媗已经与洪成仇交手,纵使洪成仇练成了祁英的“无极枪法”,但苏云媗却不是未曾动用“人间世”的李玄都,境界修为要高出洪成仇,此时全力出手之下,已经将洪成仇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藏老人脸色铁青,他也是果决之人,立刻以神念传声,对身旁的尚熙说道:“今日之事已不可为,你带着炉鼎速速退回北邙山!” 第六十六章 何苦来哉 尚熙立刻带着女子炉鼎一掠而起,虽然陆夫人和苏云姣、空定早有防备,无奈尚熙已是拼了老命,全力用出一剑,化作一道长虹,破开三人的阻挡,直往北邙山而去。 一次阻挡无功,陆夫人也不追击,转头望向县衙内的战场。 这处战场已经不是他们可以插手的,如果陆夫人没有伤势在身,也许还能援手一二,但是以她现在的境况而言,却是有心无力了。 苏云姣站在陆夫人的身侧,望着手持断剑的李玄都,双眸中异彩连连。 苏云姣踏足江湖的时间略晚,在她正式进入江湖的时候,李玄都已经黯然离开江湖,所以她对于当年那位紫府剑仙的所有认知都是来自于旁人之口,有人说他嗜杀成性,有人说他性情乖戾,有人说他喜怒无常,也有人说他侠义心肠,胸怀天下,各种传说纷呈,早已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又有哪些是假。可她从自己姐姐口中得到的评价,却是褒大于贬。 苏云姣最畏惧的人是姐姐苏云媗,最敬佩的人也是姐姐苏云媗,对于姐姐的话,自然是深信不疑,故而对那位传说中的紫府剑仙充满憧憬。 待到苏云姣亲眼见到李玄都的时候,难免有些失望,不管为人如何,在江湖上还是要看实力高低,一个先天境的李玄都,自然难以与以归真境登上太玄榜的紫府剑仙相比。 直到今日,苏云姣才真正见识到了当年紫府剑仙的些许风采,哪怕“人间世”已断,人亦是坠境,可对上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之后,仍旧有一战之力。难怪当年的紫府剑仙能以归真境胜过一众天人境大宗师。 相较于孙云娇的粗浅看法,陆夫人看得就要更深一些。 不得不说,李玄都的确很厉害,有些人是修炼的天才,有些人是打架的天才,而李玄都是两者兼而有之,既是修炼的天才,以及冠之龄踏足归真九重楼,也是打架的天才,以归真境九重楼就能胜过世间绝大部分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可就算如此,这也不是李玄都能以先天境就能强行挑战天人境的根由所在。 在陆夫人看来,李玄都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与天人逍遥境的藏老人炼魂化身不相上下,有两点原因,一是因为李玄都动用了和“人间世”和杀力极强的“逆天劫”,二是因为藏老人太过托大轻敌。可如此一来,便有极大的隐患,一是“逆天劫”难以持久,若是一直动用,无疑是在自寻死路。二是藏老人在稳住阵脚之后,不再轻敌,纵使李玄都肯舍出性命去动用“逆天劫”,也难有太大作为。其实刚才若不是悟真及时赶到,打退了藏老人的“白骨妙华尊”,李玄都已经要重伤于“白骨妙华尊”之手,从而分出胜负。 归根究底,还是李玄都的境界太低,修为太低,如果此时的李玄都有归真境九重楼修为,哪怕不是强九,仅仅是弱九,也足以击杀藏老人的这具炼魂化身。 当然,这世上没有如果,如果李玄都是归真境九重楼修为,恐怕不等藏老人赶到此地,这“炼神阵”的阵眼已经提前破开。 就在此时,陆夫人耳边传来一声轻响。 下一刻,一股因为浩大气机相撞而产生的磅礴罡风扑面吹来,将陆夫人的衣襟和头发吹得纷乱无比。 原来是悟真先是一拳击退了“白骨妙华尊”,然后又与藏老人对了一掌,气机震荡四散,两人脚下地面破碎,碎石呼啸溅射。 陆夫人的身周生出一圈护体气机,将射向自己的碎石悉数拦下,转头望向那处战场。 白色的“白骨妙华尊”,和一身斩衰丧服的藏老人,就像两道白影,围绕着满身金黄之色的悟真不断出手,两道白影所过之处,无论是泥土碎石,还是断壁残垣,悉数被磅礴气机震为齑粉。 悟真则是应了太玄榜对他的评语:“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任由“白骨妙华尊”的利爪和藏老人的“黑煞掌”不断拍在自己身上,溅起阵阵金光,却伤不得他分毫。 而李玄都却是立于原地未动,既没有出剑,也没有立刻散去一身汹涌剑气,倒像是在喘息一口气,然后等待时机再次出剑。 陆夫人不由轻叹一声,真是何苦来哉。 放着逍遥自在的剑仙不做,舍了唾手可得的宗主大位,偏偏学儒教的规矩,当真是好事?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可到了你这儿,你都穷到只剩下一个先天境了,还想着做那兼济天下的善事?真要舍了大好的性命和前程不要? 只是在这个时候,她没来由地想起太平宗一位祖师曾经说过的话语:“如果身处黑夜,那就摸黑而行,如果怕祸从口出,那就缄默不言。如果自觉无力兼济天下,那便独善其身。但是,不要习惯了天黑便为黑白混淆的世道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洋洋,更不要去嘲笑那些敢为天下先之人。人生在世,可以卑微如草芥尘埃,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然后她又将视线转向苏云媗那边。 洪成仇不是傻子,从尚熙逃遁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今日怕是已经难以取胜了,胆气俱丧之下,自然不是苏云媗的对手,眼看着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不过苏云媗却是没有急着痛下杀手,出剑的同时说道:“洪成仇,你虽是皂阁宗中人,但平素并无太多劣迹,只要你愿意痛改前非,皈依正道,我今日便放你一马。” 洪成仇瞥了眼正在与悟真交手的宗主藏老人,咬牙道:“自古事二主者都没有好下场!我洪成仇又岂是那贪生怕死之人?” 苏云媗轻声道:“好,倒是我小觑了洪坛主,也罢,既然洪坛主要以死明志,我便成人之美!” 洪成仇心底大为惊恐,万没想到这女子如此果决狠辣,竟然不再多劝两句,直接就要动手,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不等他开口,苏云媗已经仗剑而至。 洪成仇手中的长戟本就是一件顶尖灵物,曾是一位沙场万人敌的兵刃,染血夺命无数,后来那位万人敌战死,其兵器也被埋葬于沙场之中,受煞气杀气浸染多年,生出几分灵性,后落到洪成仇的手中,又饮数位高手鲜血,放在江湖中也算是大大有名。 只是与“妙法莲华”相比,那却是大大不如,洪成仇用这把长戟几十年,都不曾损坏分毫,可刚刚与苏云媗手中的“妙法莲华”对上,还未摸到苏云媗的衣角,就已经被砍出一道深深剑痕。 此时面对苏云媗的凌厉一剑,洪成仇又是一戟迎上,竟是直接被崩出一个缺口。 洪成仇已经顾不得心疼。 因为一剑之后还有一剑,剑气凌厉,虽然比不上李玄都那般杀气冲天,但是自有佛家圆融玄妙,使得洪成仇束手束脚,难以发挥“无极枪”的全部威力。 苏云媗身为慈航宗下任宗主,少玄榜第二人,洪成仇如何能敌? 洪成仇赶忙说道:“苏仙子,我愿意归降!” “晚了。”苏云媗面无表情道:“生死之际方才归降,既是贪生,也是不诚。” 话音未落,苏云媗手中的“妙法莲华”已经如一道长虹,直向洪成仇的面门袭去。 洪成仇顿时大惊失色,要知道他适才接连当下苏云媗的两剑,已经是吃力非常,但他没想到苏云媗在前两剑竟是有所保留,这第三剑更甚于前两剑之和! 此女之修为,当真是深不可测,那位少玄榜的第一人,也未必强过她去。 就在这一瞬间,洪成仇手中的长戟断为两截,他惨叫一声,胸口上被剑气撕开一道伤口,而他则是借着这一剑之力,身形向后飘荡而出,便要效仿尚熙,就此遁去。 第六十七章 长生久视 李玄都始终闭着双目,任由六窍血流。 就在洪成仇从自己身旁掠过时,他猛地睁开双眼,从眼角滚出两行血泪,甚至他的两个黑白分明的眸子也染上了一层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色。 然后他阻住了洪成仇的去路。 洪成仇先是一惊,不过紧接着便是惧极生怒。 苏云媗也就罢了,就凭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模样,也敢来拦老子的路? 没有半句废话,洪成仇双掌排空,直接掠向李玄都。 只见洪成仇的双掌在李玄都胸前如雷炸开,李玄都也不曾抵挡,任由其拍在上面,一瞬之间,洪成仇的双掌血肉尽去,只剩下森森白骨。 如今李玄都周身环绕有数不清的“逆天劫”剑气,杀力之强,就算是藏老人,也要被皮肉尽去,若是再配合“人间世”,甚至直接被削去了五指。藏老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没了长戟的洪成仇。 洪成仇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看似强弩之末的李玄都竟是还有如此手段,身形猛然一个后仰,弯曲一个如挽弓的弧度,同时双腿踢出两记脚刀,借势往后闪电弹射出去。 李玄都轻描淡写地挡下两脚,然后一抹腰间。 洪成仇正要伺机逃走,忽然感觉心口一阵绞痛,然后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柄雪白长刀穿透了他的胸膛,正中心脏。 然后他在临死之前只看到了一双血眸。 杀了洪成仇之后,李玄都悠悠吐出一口浊气,望着正在激斗的藏老人和悟真,若有所思。 …… 城外,一个黑瘦的少年正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在驿路上飞快奔跑。 在他身后则是几名身着青衣的青鸾卫紧追不放。 他跑得汗流浃背,抬头看了眼已经不远的北芒县城,心中忐忑。 老板娘曾经告诫过他,在黑云未散时,万不可入城,但城外空荡荡一片,无处藏身,被这些青鸾卫追上是迟早的事情,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往城里去,说不定还能保住性命。 少年背着女子经过一座送客亭,忽然瞪大眼睛。 因为他发现在亭子里坐着一个稚童。记得掌柜的曾经说过,江湖四大忌,和尚、道士、女人、小孩,遇到之后万不可小觑。 这名稚童穿着一件小小的道袍,那便可以称之为道童了,正在打神游八极坐,似是感觉到少年的视线,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然后又合上眼睛,继续打坐。 少年犹豫了一下,想到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青鸾卫,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这儿不太平,还是暂且避一避吧。” 说罢,他又要发足狂奔,然后就见小道童一伸手,黑瘦少年就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腾空飞起,天旋地转之间,已经来到了送客亭中。而被他背着的那个女子则靠着廊柱,软软坐着。 小道童重新睁开双眼,嗓音稚嫩道:“说吧,是怎么回事?” 少年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叫沈长生,如今下山历练,虽然学的是太平宗神通,但是尚未正式录入太平山的门墙,也不知道该不该算是太平宗的弟子。” 然后他又一指那名还昏迷不醒的女子:“这个……姐姐是六扇门的捕头,身上有六扇门的‘金紫鱼符’。” 话刚说出口,沈长生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冲动了,不该交浅言深,刚刚见面,就把自己的底细合盘托出,谁知道这个道童到底是正是邪。 小道童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继续八极神游。 沈长生欲言又止,想要离开亭子,却发现整座亭子好像被看不见的墙壁给堵住了,根本出不去。就算他强行迈出几步,也要被弹回来。 沈长生虽然是刚刚踏足江湖,但是并不傻,知道这位道童是个高人,修为绝对在他之上。他曾经听老板娘说过,这世上是真有天才的,当年太平宗就出过一位,三岁启蒙,四岁初悟,五岁越过固体境炼气、六岁入神、七岁固体,八岁便是抱丹境,九岁玄元境,十岁便是先天境了,几乎是一年一境,天纵奇才,比之后来的紫府剑仙还要更胜一筹,看来眼前这个道童便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了。 沈长生不知道的是,如果不是他那句好心提醒,小道童是决然不会管他的,可正因为他的那句提醒,让小道童动了恻隐之心,可谓是善有善报。 这便是道家和儒家的区别,道家修的是自身,没有儒家的兼济天下,也没有佛家的普渡众生。可换个角度来看,道家能与另外两教并立于天下之间,也不是没有道理,在道家看来,人人自求超脱得清静自然,那么天下便是大同,何须教化和普度? 这世上没有什么救世之主。与其等人相救,不如自救。 这是道家的理念,所以小道童便是无为而无不为,顺其自然而已。 过不多久,一直追杀沈长生的青鸾卫便赶到此地,为首的正是张南木。见到这么一幕场景,张南木也不是那不管不顾的愣头青,知道小道童不简单,抬手示意身后的属下不要轻举妄动,稍稍斟酌了下言辞,拱手道:“不知这位道……长在何处仙修?” 小道童乜了他一眼,道:“与你何干?” 张南木一窒,紧接着说道:“在下乃是青鸾卫指挥同知张南木,那名女子是我青鸾卫的要犯,被都督同知赵大人打伤之后,一路逃遁,我们这才追到这里,还请这位道长看在青鸾卫和赵大人的面子上,将她交给我们发落。” 小道童终于不再打神游八极坐,站起身来到女子身旁,从她腰间摘下那枚“金紫鱼符”,老气横秋道:“你这是欺我没有见识了,这是六扇门的鱼符,那么此人便是督捕司中的捕头,如何成了青鸾卫的要犯了?就算是六扇门中人犯了官司,那也要上报刑部内阁处置,什么时候轮到青鸾卫插手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是听到小道童竟是这般门清,张南木还是吃了一惊,愈发谨慎小心:“还未请教阁下名姓台甫?” 小道童一挥道袍的袍袖,似是不耐烦道:“速速退去。” 张南木顿时两难,眼前这个小道童实在有些让人看不清底细,可如果就这么退去,赵大人那一关便过不去。 正在犹豫之间,小道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挥大袖,卷起一阵狂风,将一众青鸾卫卷起,张南木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只能被狂风席卷着越飞越远,也就在这时,他竟是隐约看到一道熟悉身影正在往迎客亭走去。 似乎是个头戴帷帽的女子? 如果李玄都在这儿,就会认出,这名帷帽女子正是在将他随手打入城墙中的那个女子。 送客亭中的小道童望着那个正朝这边走来的帷帽女子,脸上露出一分凝重之色。 女子停下脚步,也望向小道童。 两人的视线交汇,仅仅是对视一眼,于是在两人之间便出现了一条长长沟壑,几可比拟李玄都逼退树妖的一刀。 小道童的道袍猎猎作响,发丝飘拂。 那名女子的帷帽也被吹起,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俊美脸庞。 小道童很快收回视线,飘拂的道袍又恢复正常。 女子伸手整理好帷帽,没有继续前行,而是转身离去。 送客亭中沈长生望着这一幕,忍不住长大了嘴巴,迟迟没有回神。 小道童转过身来,打量了沈长生几眼,脸上多了几分笑意:“沈长生,长生久视之道,真是好大的名字。我有点小把戏,你想不想学?” 第六十八章 踏足玉虚 沈长生终于回神,听到这话,第一次敢于直视这个小道童。 沈长生是半大少年,身形已经长开,否则也没法背着一个女子,这个小道童只到沈长生的胸口位置,可两人对视,却是给沈长生一种被俯瞰的感觉。 沈长生立时低下头去,道:“不知仙长为何要传授小子仙法?” 此时少年已经在心底认定,眼前这个小道童便是传说中的仙人,看着年纪不大,实际上已经活了不知几个甲子,所以称呼也变成了“仙长”。 小道童对于沈长生的称呼不曾在意,开口道:“我有个规矩,有心行善善而不赏,无心为恶恶而不罚,你方才提醒我避让青鸾卫,并非故意为之,而是出自本心,这便是当赏。” 沈长生瞪大了眼睛,虽然对于老道人的规矩并不认同,但送上门的机缘,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就像老板娘说的那样,不要白不要,于是赶忙点头。 小道童笑了笑:“我所学驳杂,五行道术、奇门遁甲、望气点穴、占验卜算、内外丹道、炼器布阵,都有所涉猎,不知你想学什么?” 沈长生愈发惊喜,在心中思量道:“奇门遁甲、占验卜算、望气点穴,这三样都是掌柜的拿手好戏,老板娘则是精通炼器布阵,这两样不用学,至于五行道术,与太平宗的‘八部神通’也相差不多。”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仙长,我想学内外丹道。” 小道童点了点头,然后轻轻一弹指,击中沈长生的眉心处。 沈长生只觉得一阵困意袭来,接着便是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小道童再一挥衣袖,荡漾起阵阵气机涟漪,整座迎客亭被遮蔽消失,从外面看,就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小道童又看了眼北芒县城的方向,稍微推演之后,大概知道了经过,觉得并无意外,就在他打算收回视线的时候,忍不住咦了一声,竟是有些讶异。 此时县衙内的一战,已经演变为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的交手。 整座县衙已经天翻地覆,如同地龙翻身,先是被生生掀翻地面,又被犁过,已是彻底夷为平地。 除了李玄都还在县衙中,其他人都已经退出县衙的范围,此刻苏云媗在默默感受其中的气机流转,以及李玄都身上逸散出来的“逆天劫”剑意。 陆夫人则拿起烟斗慢慢吸烟,不时吐出一团云雾,将她的面容笼罩,看不出心中所想。 苏云姣跟在苏云媗身旁,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姐姐半分。 而悟真的弟子空定,竟是不去看此间情形,只是闭目垂首诵经。 一声轰然巨响,悟真又是一拳将“白骨妙华尊”击退,步步前行,一拳拳击出,不断将“白骨妙华尊”击退,无奈他虽有“金刚神力”,但是对上这副同样坚固的“白骨妙华尊”,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建功,只能将其不断击退,而无法彻底斩杀。 当然,也有悟真没有尽全力的缘故。 小道童瞬间出现在县衙的大门前的一座石狮上,无论是精通占验的陆夫人,还是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的苏云媗,哪怕是正在交手的两位天人境大宗师,都没有察觉到小道童的存在。 唯独李玄都,似有所觉,转头往小道童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很快便收回视线。 陆夫人从“白骨妙华尊”上收回视线,无奈道:“这尊‘白骨妙华尊’乃是皂阁宗代代相传之物,依据佛家的‘白骨观’之法练成,据说当年总共有十二尊,但是在那场正邪两道联手围攻皂阁宗的大战中,毁坏殆尽,只剩下最后一尊,被皂阁宗历代祖师加持符箓。这尊‘白骨妙华尊’传了多少代,便有多少代皂阁宗祖师为其加持,后来藏老人又连续盗掘三十二座舍利塔,以高僧舍利铸就了白骨法座,使得这尊‘白骨妙华尊’已经远超其他十一尊。” 苏云媗问道:“那依照陆夫人看来,这件‘白骨妙华尊’大概是什么品相?” 陆夫人道:“仅仅是一具骷髅,不过是中品宝物而已,可加上那尊法座,便是上品宝物。在藏老人的手中,可以发挥出足以媲美顶尖宝物的威势。” 就在此时,悟真似乎不想再被这尊“白骨妙华尊”纠缠,伸出双手扼住其咽喉和手腕,金光璀璨,然后运起千钧巨力,将其牢牢锁在原地。 与此同时,小道童一指李玄都,“也罢,就助你一臂之力。” 只见李玄都身周无数剑气流转,波光粼粼,竟似是一条长河环绕流动。身上衣衫无风而动,猎猎作响。 这一刻的李玄都竟是借助“逆天劫”破开了自身瓶颈,由“可见昆仑”变为“踏足玉虚”,可谓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何谓“踏足玉虚”?玉虚峰乃是昆仑之巅,玄都紫府所在,正邪两道斗剑所在,太上道祖旧时传道所在,天下万山之祖最高处。 以玉虚比喻此等境界,可见此境之高之深,乃是登堂入室三境最高,仅次于归真境九重楼。可完全与归真境八重楼相媲美,甚至犹有胜之。 李玄都能够冲破此关,其实也是行险之举。李玄都坠境的原因在于他的湖泊堤岸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缺口,高于缺口的湖水,要从这个缺口悉数漏尽,他要做的就是修补这个口子,然后重新蓄满湖水。原本按照他的想法,养伤就是将气海心湖堤坝上的缺口以砖石重新垒筑,这便是他需要“五炁真丹”的原因所在。 今日他以“逆天劫”冲关,不是修补堤坝,而是将整个湖泊加深拓宽,高于堤坝缺口的湖水仍旧会悉数散去,但是容水之量却比先前更多,这也就使得他从“可见昆仑”晋升至“踏足玉虚”。 不过这个过程也是九死一生,近乎把他逼到近乎身死的地步,而且这也并非他的本意,只能说顺势而为,就像登山遇险,在慌不择路之下,来到一处从未有人来过的地方,发现这里还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崎岖小径,直通山巅。于是便行险一搏,尝试穿越这条小径,成功了,踏足山顶,平步青云;失败了,跌落悬崖,万劫不复。 所幸,李玄都成功了。 也是时势使然,在过去的许多年中,李玄都不是第一次迈过这种类似门槛,对于旁人而言凶险万分甚至是九死一生的修炼关卡,对于李玄都而言,大多都是有惊无险,也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上天眷顾。 距离当年巅峰又更近了一步的李玄都,心境渐而平和,倒吸一口气,脸上的血迹倒流回四窍之中,就好像宝剑归鞘,只剩下双眼的眼角还有两行血泪不可抑止地流淌下来。 藏老人的炼魂分身对于死物颇为迟钝,但是对于活人却是极为敏锐,他是第一个感受到李玄都异常之人,皱着眉头望去,脸上透出一分凝重。 临战破境之人,不是没有,当年的“魔刀”宋政便是如此,每每与人生死相斗,总能在生死一线之间一举破境,故而他越战越强,以至于后来发展为以战养战,成为太玄榜第一人。 正因为如此,“魔刀”宋政才会在玉虚斗剑时大胆邀战大剑仙李道虚,他就是在赌,赌他可以在与李道虚的一战中,顺利跻身长生境,从太玄榜登顶老玄榜。 可惜,久赌必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李道虚看透了宋政的心思,却是不给他这个机会,直三剑将其击败,宋政输了,失去满身意气,从此不知所踪。 没想到他今日竟是又见到一个类似宋政的人物。 第六十九章 无天于上 藏老人望着李玄都,道:“若是本座本尊在此,就算是拼却‘白骨妙华尊’不要,也要先将你彻底斩杀,如此才算是了却心头一患。”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人间世”,示意这位天人境大宗师尽管出手便是。 藏老人直接伸手抓向李玄都。 李玄都一剑迎上,一瞬之间,四周皆是充沛剑气。 然后就见李玄都被藏老人一掌推开,而藏老人也被李玄都一剑劈退。 藏老人身形如鬼魅,止住退势之后,再次以极快的速度从四面八方不断向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立在原地不动,只是出剑而已。 打到后来,藏老人大喝一声,再次进入天地共鸣的状态之中,以天地巨力强压李玄都。 李玄都本该再次出剑强行破去藏老人的天地共鸣,只是这次升境之后,却是没有这个想法,而是直接以手中三尺硬撼天地之力,哪怕他整个人连同脚下的地面都开始一起缓缓下沉,仍是不曾退去,“逆天劫”和“人间世”就像一线支柱,生生撑住了天地下压。 大地下沉,乱石化作齑粉,天地昏暗无光。 藏老人趁机掠至李玄都的面前,一掌拍出。掌间黑气滚滚,隐隐有冤魂的惨嚎之声在耳边环绕。 李玄都的身形轰然后退,手中的“人间世”划出一抹刺目的红色轨迹。 藏老人得势不饶人,打定主意要趁势将李玄都置于死地,于是再次前掠,在身后拖曳出一道白色长虹。 一红一白两线轨迹呈现出追击之势,在半途中再次相撞,红线去势不停,白线则是停在原地。 李玄都这次被打退出近百丈距离,一路撞到原本县衙大门前的石狮位置,此时县衙的大门已经彻底毁去,只剩下两个狮子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李玄都的后背轰然撞在石狮子上,本该将其直接撞碎,不过这个石狮子不但没有粉碎,而且还巍然不动。 石狮上的小道童盘膝而坐,微笑道:“虽说是我助你升境,但根本上还是你的底子扎实,我不过是顺水推舟,不算违背规矩,可如果我直接出手帮你胜了藏老人,那就是坏了规矩。” 这番话,李玄都听不到,藏老人也听不到,李玄都甚至没有深思石狮子为何能承受自己一撞而不毁的原因,直接身形掠起。 藏老人也有些恼怒李玄都的体魄坚韧,连中自己两掌,竟然还不死,不由怒喝一声,身形凌空而起,抬脚朝李玄都当头踩下。 李玄都直截了当地向上一剑刺出,直接刺穿了脚掌,然后李玄都顺势双手握剑,向前一顶,使得藏老人整个人向后倒仰过去。 然后李玄都屈膝踏在藏老人的小腹上,将其蹬飞出去,同时顺势拔出“人间世”。 藏老人身形浮空,手中结印。顿时有大片蓝色幽焰凭空生出,蓝色火焰,连接成片,便是一方火海。 虽然在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分别已经不太明显,但终究还是有所区别,比如苏云媗便是偏向于武夫,而颜飞卿则偏向于方士,藏老人虽然精通武学,但是根本还是偏向于方士术法一道,此时终于用出了自己的根本手段。 此火为“纯阴尸火”。 落地后,藏老人又是一跺脚。 好似天摇地动。 下一刻,只见有两只惨败而无血色的巨大手掌破土而出,皮肤干枯如树皮,有些甚至已经可以看到森森白骨,死死抓住李玄都的脚腕。 此刻,藏老人的双眼中仿佛也燃烧起幽蓝色的火焰,双手往下一压。 蓝色火焰迅猛流泻而下,李玄都瞬间被其吞没。 藏老人抬头望向石狮的方向,“如果不是你,方才他绝不会轻而易举地破境成功,就算侥幸破境,体内的伤势也不会如此快地复原,就算是佛家的‘漏尽通’也不行。” 小道童坦然与其对视,不曾出言反驳。 藏老人扯了扯嘴角:“你为何不亲自出手?是瞧不上我这具炼魂化身?没关系,你嚣张不了多久了,我很快便能与你并驾齐驱。” 小道童只是呵呵一笑。 不等藏老人继续开口,就见蓝色的火海被一剑分开,李玄都重新出现在藏老人的面前,双眸愈发血红,两行血泪已经沿着两颊流淌到脖子的位置。 观战之人中,苏云媗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轻声感慨:“‘踏足玉虚’之境,当年我和颜玄机都未能曾踏足此等境界就已经破境归真,没想到李紫府竟是有这等好机缘,日后一入归真即是强九,不得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苏云姣小声问道:“那他现在相当于什么实力?” 苏云媗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归真境八重楼,就算是与归真境中的弱九相比,也差之不远,现在的李紫府足以再次排入少玄榜中,而且名次必然极为靠前。” 苏云姣叹了口气,伸手捂住自己的额头,难掩失落道:“那我这辈子怕是追不上他了。” 苏云媗非但没有安慰自己妹妹,而且还直言赞同道:“的确是难了。” 苏云姣从小到大也是习惯了,并没有什么颓丧难过,倒是觉得这才是姐姐说话的方式,若是姐姐温言软语劝上几句,那她才会不习惯。 陆夫人此时颇感震惊,凡是精通占验卜算一道的人,凡事都会力求在自己掌握之中,最怕的就是“变数”二字,她万万没有想到,今日最大的变数竟是李玄都,竟然在绝境之中觅出一线生机,而且又从这线生机中看到了胜机,实在出乎意料之外。 那么接下来,他又该如何?就算有了‘踏足玉虚’的境界,只要他一日未曾重返归真境巅峰,那么他就断无可能胜过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 只见李玄都双脚微微分开,用手中的断剑摆出一个最简单的出剑姿势。 “青蛟”和“紫凰”两把飞剑从他的袖中掠出,裹挟了“逆天劫”的剑气,如两条蛟龙环绕游走。 李玄都闭上眼睛,体内一口“逆天劫”剑气在不断游走的同时,也不断侵蚀着李玄都的五脏六腑和奇经八脉,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无一不痛,就像江河之水奔流如何,固然壮观,但河岸两侧的堤坝也是难受其苦。 只是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 他在练剑的第一天起,师门中的传功长老就告诉他一句话:“要想人前显贵,必要人后受罪。”李玄都要做那紫府剑仙,做那少玄榜上第一人,把曾经丢掉的给拿回来,要兼济天下,吃这点苦头算什么? 李玄都猛地睁开双眼,不必如何动作,只是浩荡剑气席卷,就使得大地轰然震颤。 剑意剑气俱佳。 藏老人一抖身上的斩衰丧服,原本空无一物的丧服上渐渐浮现出诸般恶鬼、罗刹等图案,面貌狰狞,栩栩如生,在丧服上肆意游走,甚至隐约传出嘶吼的声响。 藏老人出身道家一脉,只是在道家一途断绝长生希望之后,便相求于释教,这才有了他盗取三十二颗高僧舍利为“白骨妙华尊”筑就白骨法座之事。 用出了法衣,藏老人抬手一抖大袖,原本正在袖上游走的一只罗刹竟是一跃而出,化作活物。 紧接着藏老人挥袖不停,游走在法衣上的诸多罗刹、恶鬼不断跃出,从图像化作实物,纷纷如雨而落。 这一刻,李玄都没有想太多,唯有手中之剑,唯有出剑而已。 两把飞剑如两条蛟龙,当先掠出。 然后他再出剑。 天空中轰隆作响,如同炸雷。 就如当年李玄都在帝京城头之上与玉清宁交战。 他们这一脉的剑意,素来只讲究十六个字,契合兵法要义。 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主于后,无敌于前。 第七十章 元妙童子 剑气生发,如大江浩浩汤汤。 剑意直冲九霄,如射斗牛。 “北斗三十六剑诀”的根本要义,就在于三十六剑近乎是包容天下万象,正应以一元演万象之说,故一法通则万法皆通,此时李玄都驾御“青蛟”和“紫凰”两剑,如二龙当空戏珠,将落下的罗刹和恶鬼纷纷绞杀。 而他本人的一剑更是直逼藏老人。 藏老人的脸色凝重几分,继续默念法决,不断抖落法衣上的各种图形。 除了面貌狰狞的罗刹和恶鬼之外,还有四只“九子母天鬼”。 所谓“九子母天鬼”,炼化极为不易,首先要凑齐九个生辰极阴的女子,无论年月日还是出生的时辰都要是太阴之时,然后再寻得九个未满九岁之龄的六阴之身的婴孩,将其孕育为鬼胎,种入九名女子气海之中,然后以活人精血喂食,如此腹中怀胎十月,待到破腹而出之日,便是炼成之时。炼成天鬼之后,母子一体,刚刚出世便有先天境的修为,若是九只天鬼成阵,足以媲美归真境九重楼。 先前藏老人在韩芊芊的体内孕育鬼胎,便是用了“九子母天鬼”的手法,只是珠胎从婴孩变成了十名天煞命格之人,而母体也变成了一位归真境的宗师,威力比之“九子母天鬼”更大。 藏老人这些年来既要忙于宗门大计,又要炼化“白骨妙华尊”等法宝,故而“九子母天鬼”只炼成了五只,而在东山村一战时,又被颜飞卿毁去一只,如今只剩下四只。 哪怕会毁去这四只耗费了不少心血的“九子母天鬼”,他也执意要一鼓作气杀掉这位紫府剑仙。 四只“九子母天鬼”喋喋怪笑,快若奔雷地冲向李玄都。 李玄都伸出左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轻轻一挥。 “青蛟”和“紫凰”迅速掠出,迎上两只天鬼。 不过还是有两只天鬼携带着大批罗刹、恶鬼一起冲向李玄都。 藏老人身上的斩衰丧服,已经重新变为雪白一片,再无各种图形游动。 如今的藏老人可谓深陷重围,不提那个神秘莫测的小道童,仅仅是苏云媗、李玄都、悟真三人联手,就足以将他彻底困住,没有半分幸理,所以他才会果断让尚熙带着炉鼎离开此地。 面对必死境地,这具炼魂化身并未有什么绝望之色,只是想着物尽其用,用这具化身换取一条性命也是好的。 藏老人神情平静,转头望向石狮子的上方,虽然他看不到小道童,但是此时在生死一线间凭借天人境的直觉,还是可以隐约感知到,缓缓道:“若不是你在这儿,方才他刺出一剑的时候,本座就顺势不要这具化身,直接解体炸裂,在场之中又有几人能活?不管怎么说,本座的这具化身还是天人逍遥境。” 坐在石狮子头顶上的小道童并不否认。 藏老人正要继续说话。 小道童淡笑道:“你有拼命的手段,那年轻人也有,你今日之所以会败,关键不在于我,而在于你自己,若不是你一再轻敌,哪里会有后来这些事情?我就算想要插手,也无从着手。” 话音落下,李玄都一剑斩尽漫天恶鬼和罗刹。 四只九子母天魔发出一声尖啸,想要逃走,却被小道童挥手拍散。 李玄都在一瞬之间七窍血流。 这是他的最后一剑。 只见他一冲向前,身形高高跃起,一剑递出。 藏老人发现自己竟是根本无法抵御,也无从抵御,因为这一剑已经隐隐超出了归真境九重楼的界限,若是他的真身在此,自然无惧,可惜这只是一具化身。 化身固然是天人逍遥境,不过也是纸糊的天人逍遥境,根基不牢,形神不合。炼尸化身最为致命的一点缺陷,是没有体魄,人体是最合乎天道的所在,无论是经脉分布,还是血肉筋骨,故而种种妖物走到最后都是化作人形。藏老人的炼尸化身是拼接而成,少了天然,自然在体魄上吃了大亏。而炼魂分身则是以一位高僧大德的金身遗蜕为根本,这样一来,固然弥补了体魄上的不足,但是又衍生出另外一个问题,神魂与体魄难以相容,且不说佛道两家的差异,就是藏老人修炼了如此多的邪法之后,一身阴气之重,与佛家金身共处,便如油水同锅,必然互相抵触,就算藏老人能以自己的无上修为强行压制,也只能是“貌合神离”,一身天人逍遥境的修为至多发挥七成左右。 这是藏老人难以逾越的关隘,故而两具藏老人的身外化身都与本尊天差地别。真正适合藏老人用来炼制身外化身的是那具太阴尸,可惜因为要造就养尸地的缘故,不得不一再压制其出世时间,而且就算出世之后,又要用来完成藏老人的宗门大计,所以藏老人的身外化身都不甚如意。 一瞬之间,“人间世”刺穿了藏老人的心口。 “逆天劫”剑气在藏老人的中单田轰然炸开,然后又沿着二十四截脊椎一路向下,最终蔓延至下丹田,使得藏老人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消散。 以藏老人为中心向四周荡漾出无数气机涟漪,气机骤然崩碎,然后又生出无数余韵波纹。 这一刻,两人近在咫尺,李玄都抬起头来冲藏老人微微一笑,然后右手握住剑柄,左手推在剑首上,顺势前冲。 藏老人就这么被顶撞着向后倒退回原本县衙的一片残骸废墟之中。 无论藏老人的本尊如何蛮横霸道,这具化身终究挡不住李玄都的舍命一剑。 周身气机开始急剧飘散的藏老人满头白发疯狂飘拂乱舞,脸上的血色悉数褪去。 然后藏老人一分为二。 仍旧被李玄都挂在剑上的是体魄,也就是那具佛家高人的金身遗蜕,而另外一个向上飞起,则是藏老人的残魂,与藏老人的本尊一般模样,半边脸庞已经腐烂,露出森森白骨和牙齿,尤其是眼眶位置,一颗眼珠没有任何遮挡,似乎随时都会掉落下来。 许多烟尘随风而起,从藏老人虚无缥缈的身形中一穿而过。 藏老人深深望着李玄都,平静说道:“你赢了,本座在北邙山等你上门。” 七窍流血的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一剑斩出。 这道藏老人的残魂便如一叶浮萍,根本没有半分还手之力,被“元一初始剑气”一扫而过,再无半点痕迹。 一剑功成之后,李玄都也到了近乎油尽灯枯的境地,握住“人间世”的手掌在“逆天劫”剑气的不断“洗刷”之下,整个掌心和五指已经变成森森白骨,不留半点血肉。专心出剑时不觉如何,一旦松懈下来,难以忍受的剧痛立刻席卷而来。 李玄都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掌在右腕上轻轻点了一下,“三分绝剑”的用处很多,不仅仅是让人痛不欲生,也可以暂时止住疼痛。 一个略带稚嫩的嗓音在李玄都的身后响起:“这一剑不错,有些当年宋政的神韵了。” 李玄都将“人间世”从藏老人留下的金身遗蜕中拔出,缓缓转身,望着凭空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小道童,问道:“刚才就是阁下帮我破境?不知阁下是?” 小道童笑道:“是我,至于我的名号,你可以称呼我为……元妙。” 李玄都将“人间世”收回手腕中的“十八楼”,两柄飞剑归于袖中,问道:“元妙真人?还是元妙童子?” 小道童微笑道:“都可以。” 李玄都道:“能有如此境界修为,自然是修为有成又返老还童的前辈高人,当然要称呼为真人。” 小道童伸手敲了李玄都一个板栗,让他踉跄后退:“知道还问。” 第七十一章 白骨流光 小道童似乎不想见苏云媗等人,事实上按照他的本意,他连李玄都也不想见,只是藏老人看破了他的所在,李玄都也察觉到了些许端倪,这才现身一见,现在藏老人已死,那他便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然后这个自称元妙真人的小道童就这么在李玄都的面前消失不见,没了踪影。 李玄都叹了口气,无力去继续深究,脚步蹒跚地转身往县衙废墟走去。 没了藏老人之后,“白骨妙华尊”已经被悟真擒下,而苏云媗和陆夫人则是同时迎了上来,两人各自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样物事,陆夫人的是一个锦囊,苏云媗则是一个玉质葫芦。 两名女子的视线在半空中不易察觉地一撞,然后苏云媗稍稍慢了半步,陆夫人先将手中的锦囊递给了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锦囊之后打开,是一些类似于黑泥的物事,同时还伴随着一股略微刺鼻的味道,他抬起头问道:“这是……太平宗的‘黑玉膏’?” 拿着烟斗的陆夫人吐了个烟圈,点头道:“根据伤势而定,外敷或是内服都行。活死人做不到,生白骨还是可以的。” “谢过陆夫人。”李玄都看了自己已经露出白骨的手掌,将其中的黑泥倒在上面,然后并不见外地望向苏云媗。 苏云媗淡淡一笑,递出手中的玉葫芦:“八两长生泉,如果是炼丹的话,只用其中一半就足够了,另外一半你可以直接喝下去,对你的内伤有好处。” 李玄都接下玉葫芦,道:“也谢过苏仙子。” 最后是悟真缓缓走了过来,微笑道:“李公子,贫僧没什么疗伤秘药,只是想要与李公子做一桩买卖。” “买卖?我倒是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能让大师看得上眼。”李玄都略微惊讶道:“若是大师看上了我的佩剑,这可是万万不能卖的。” 悟真摇头笑道:“李公子说笑了,对于一位剑士而言,佩剑意味着什么,这一点贫僧还是知道的,贫僧说的是那具金身。” 说话间,悟真朝着李玄都身后一指。 李玄都顺着悟真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是那具被藏老人炼化为身外化身的遗蜕金身,光泽黯淡,死气沉沉,已经损失了绝大部分灵性,有些类似于人老珠黄的意味。 李玄都没有问悟真要这些做什么,只是道:“大师如果想要,直接拿去就好。” 悟真摇了摇头,指了指不远处那座静立原地不动的“白骨妙华尊”,“贫僧方才与苏仙子、陆夫人商量了一下,就将此物交予李公子,而贫僧只是取回这具前辈遗蜕,择地安葬。” 李玄都望向“白骨妙华尊”,张了张嘴,竟是没有说出话来。 平心而论,今日之事,的确是李玄都出力最大,可如果没有其他几人,也不是李玄都一人可以成事的,如果李玄都想要独占这件宝物,前提是其他几人肯让出自己的份额。若是换成其他时候,李玄都有两种选择,一是出钱,二是欠下一个人情。钱就不用多说了,谁都知道太平钱金贵,行走江湖,没有钱是万万不能。而人情,也是可大可小,就如李玄都来说,因为张鸾山帮他收殓了张白月的遗骨,所以他欠了张鸾山一个人情,这才有了后来他不辞劳苦护送周淑宁前往龙门府之事,这一个人情可以说是很大了。 如今悟真只是讨要了一具金身遗蜕,其实那具金身遗蜕已经没有太大作用,所以与其说是买卖,其实与白送也相差不多了。 李玄都之所以震惊,不是因为这件宝物太过贵重,而是因为正道各宗中人的决心。他们已经认定了李玄都是那个破局之人,先前是玉清宁的“五炁真丹”的丹方,刚刚是苏云媗的长生泉,再加上眼前的“白骨妙华尊”,以及接下来颜飞卿的朱果,如此大的人情,李玄都只要认可下来,那便是不做也得做了。 如今李玄都已经收了丹方和长生泉,又在关雀客栈中口头答应了此事,那么现在再去拒绝“白骨妙华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李玄都只是稍稍犹豫之后,就拱手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悟真笑道:“今日之事,李公子出力最大,这本就是李公子应得的。” 一直旁观而没有插话资格的苏云姣望着这一幕,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虽然她不太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更不知道重重内幕,但是隐约察觉出了许多别样的意味。姐姐也好,陆夫人也罢,还有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悟真大师,好像都是话里有话。他们为什么要对李玄都如此客气?一个紫府剑仙的分量再重,也不至于如此才是。 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李玄都在关雀客栈说过的一番话:“江湖,不止是刀光剑影,更是人情世故。老江湖是什么?就是世故之人。” 这时李玄都已经来到“白骨妙华尊”跟前,这件上品法宝与藏老人的炼魂分身共为一体,所以在李玄都一剑斩灭藏老人化身的残魂之后,这件上品法宝便成了无主之物,此时白骨法座落地,通体晶莹如玉的骷髅安静地盘膝坐在法座上,单手撑住下颌,手肘抵在膝盖上,仿佛正在沉思。 李玄都凝视着这具“白骨妙华尊”。 因为“坐忘禅功”的缘故,他也算是熟知部分佛家修炼之法, 其中有一门就是大名鼎鼎的“白骨观”,是为佛家五大禅法之一,有四重境界,分别是:不净观、白骨观、白骨生肌、白骨流光,眼前这具“白骨妙华尊”每根骨骼都是熠熠生辉,宛若玉石,应该是对应白骨流光。 这一场变故,李玄都自然是赚大了。 第一,他在那名小道童的帮助下,成功踏足先天玉虚境,这让他无疑打下了天底下最为坚固的先天境根基,待到晋升归真境时,必然是归真境强九,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所以哪怕因为强行斩杀藏老人而被“逆天劫”反噬严重,也是赚的。 第二,便是这具“白骨妙华尊”,方才他曾与其有过一次交手,仅仅是一个照面,便被其伤及体魄,可见其杀力,接下来又与“金身罗汉”悟真纠缠许久,可见其坚固,可谓是攻守兼备。 不过法宝终究是身外之物,能发挥出多少威力,还要看使用之人的修为境界,就拿这“白骨妙华尊”来说,放在藏老人手中,几乎可以发挥出不逊于归真境九重楼的威力,但是放在李玄都的手中,至多也就三四重楼左右,唯一胜在体魄坚固,几可媲美天人境的体魄,但与藏老人相比,终究还是天差地别。 甚至放在刚才,就算送给了李玄都,李玄都也无法驾驭,毕竟方士和武夫的区别在归真境之前还是十分明显,方士在使用各种奇门宝物方面,先天比武夫更占优势,李玄都身为先天境武夫想要驾驭这样一件上品宝物,难免力有不逮,不过现在李玄都踏足先天玉虚境,体内五气初步归一,已经可以勉强驾驭。 李玄都没有急着将其炼化,而是先收入“十八楼”中。十八楼共有十八个格子,如今“人间世”独占一格,“白骨妙华尊”又占一格,以前李玄都得来的各种秘籍再占去一格,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已经用去了五格,还剩下十三个格子。 李玄都又从洪成仇的尸体上取回“冷美人”,不由叹息一声,比起颜飞卿和苏云媗等人,自己确实穷了一些。 第七十二章 过去今朝 一番大战下来,县衙彻底被毁,“炼神阵”自然也就破了。笼罩在北芒县城上空的黑云开始散去。 李玄都望向陆夫人,问道:“城中的百姓何时可以恢复正常?” 陆夫人回答道:“大概还要十二个时辰左右。” 李玄都长长吐了一口浊气,道:“那我们便守在此地吧,正好大家也各自调息一下。” 其实其他人身上都没什么伤势,顶多是耗费了些气机,就算是陆夫人,那也是过去的旧伤,与今日一战并无干系,真正受伤严重的就是李玄都。 众人自是没有异议,各自觅地而坐。 原本一座热闹的县城,经过皂阁宗如此一番搅扰,却像一座空城一般。 如此一来,倒是不必担心有人打搅,李玄都径直来到方才小道童所在的石狮子位置,背靠着石狮子盘膝坐下,取出苏云媗赠予他的长生泉,如饮酒一般,闭着双眼小口慢酌。 过了不一会儿功夫,苏云姣探头探脑地来到他跟前。 李玄都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重新合上眼睛。 苏云姣小声道:“李师兄……听说你刚才得了件宝贝。” “是啊。”李玄都闭着眼睛道。 “拿出来也让我开开眼界呗?”苏云姣打着商量,可怜兮兮道:“我除了这把‘玄水’,还没见过法宝呢。” 李玄都睁开眼睛,笑道:“堂堂苏小仙子身上会没有一件宝物?说谁去谁信?” 苏云姣愤愤道:“没有就是没有,这种事情还有骗人的吗?除了一件须弥宝物,就是这把‘玄水’了,不信你搜就是。” 说着她张开双手,一副任你搜身的模样。 李玄都没有动手,甚至连目光都没转动一下,只是望着她的脸,打趣道:“那我岂不是成了登徒子,你姐姐要一剑劈死我的。” 苏云姣轻哼一声:“我姐姐才不会为了我跟你翻脸呢,她满脑子都是什么正道大义和天下大势,才懒得管我呢。” 李玄都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苏师妹,你还没有表字,我年长,便托大称呼你一声云姣。在太平客栈见到你的时候,我不能跟你说这些。现在也算是共患难,可见我们还是道同可谋,也就无所谓交浅言深了。云姣你可以用这个心思去度别人,但不可以用这个心思度你姐姐。你可以不念天下苍生,也可以不念江湖大义,但绝不能不念把你从小带大的如母长姐。” 苏云姣见李玄都神色郑重,也收敛了表情,重重点头。 李玄都笑了笑:“从善如流,从恶如崩。你肯听别人说话,肯听劝,这便是你的长处了,最怕那等不听劝之人,有道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有些人是自己把自己逼上绝境,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苏云姣问道:“这个‘有些人’是谁?是不是你那位师妹?” 李玄都抬手欲打。 苏云姣赶忙后退一步,道:“看你受了伤,本女侠不占你的便宜,待到你伤好之后,我们再来大战三百回合。” 李玄都的脸色古怪,轻咳一声,斥道:“女儿家不要把这等‘粗鄙言语’挂在嘴上。” 苏云姣满脸疑惑道:“什么粗鄙言语?” 李玄都面对一双满是好奇的眼睛,愈发感觉尴尬,只能含糊其辞道:“这种事情,你成亲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苏云姣再不懂,听到“成亲”二字之后也咂摸出些许味道了,顿时红了两颊,啐道:“登徒子。” 李玄都无奈道:“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慈航宗是佛家净地,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苏云姣不说话了,李玄都现在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仅仅是说话都会牵动气管和肺部,更不会去多言,饮完半葫芦长生泉之后,看了眼自己白骨粼粼的手掌,便要打算开始入定。 苏云姣也看得那只被剑气摧毁殆尽的白骨手掌,忽然红了眼圈。 这可真是看着都疼。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行走江湖,这点伤还叫伤吗?英雄好汉们有句话,叫做:‘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你是没有看到方才的藏老人,一只手掌的血肉被我连着削去十几次,人家连眉毛都不动一下,那才是真正的大宗师风范。你这个样子,这辈子怕是都成不了大宗师。” 苏云姣怔住。 李玄都却是笑了起来,虽然很疼,但是又觉得不疼了。 当初练剑的时候,大师兄便经常如此说他,大宗师如何如何,你这样便成不了大宗师。 如今他已经距离大宗师只剩下两步之遥,可大师兄却是已经不在了。 苏云姣看到脸上微笑的李玄都,心境也随之平静下来,也盘膝而坐,问道:“真不疼吗?”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屈指弹出一道剑气,刺入苏云姣的体内。 苏云姣仿佛被针扎一般,直接跳了起来,眉头纠结在一起,对着李玄都怒目相视道:“你有病啊?” 李玄都轻声笑道:“第一次受伤的时候,很疼,疼到感觉快要死了,待到不疼的时候,感觉极乐之境也不过如此。但是第二次的受伤的时候,便没有那么疼了,以至于到了后来,受的伤多了,也就麻木了,无所谓疼与不疼。你这会儿感受还不明显,大概再给你二十几剑,你就感受不到疼了。” 苏云姣见李玄都又要作势弹指,赶忙退后几步,摇手道:“不必了,不必了。” 李玄都收回手指,轻声叹道:“现在吃多了苦头,以后再吃苦头,便没有那么苦。年轻时过得太顺遂,待到年老时,一旦遭遇挫折,便很容易一蹶不振。你现在还太年轻,不知道所谓的机缘,其实都已经在冥冥之中标注了价钱。今日取,明日要还的。” 这是李玄都的亲身感受。 他在苏云姣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可谓不意气风发,也不可谓不前途无量,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天之骄子,可后来的事情也印证了一句话,爬得越高,摔得越重,差一点儿,李玄都便没有再爬起来,也差一点,就要把他直接摔死。 所以,这些话都是他的有感而发,年轻时,受尽了江湖的优待,那么便要承受年老时的所有不公,同理,早年时受了太多的坎坷,那么年老时得怡然之乐,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可能会有例外,但绝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苏云姣没有李玄都的经历,自然也难以理解李玄都现在的心境和所说的话语,有些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没有搭话。 李玄都也没有强求,轻轻一笑,闭上双眼,开始运功。 长久的沉默。 天空中的黑云散去,露出一片湛蓝的天空。 深秋的阳光洒落下来,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就像是一个站得极远的淡泊之人,近乎冷漠,远没有春日的温和、夏日的热烈、冬日的恬淡,让人感受不到太多的暖意。 过了不知道多久,苏云姣忽然开口道:“李师兄,你的师妹为什么讨厌你?” 李玄都睁开眼睛:“因为说教。” 苏云姣疑惑道:“我怎么不觉得?” 李玄都问道:“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给你讲道理,你说了什么?你问我配不配。” 苏云姣一愣,迟疑道:“没、没有吧?就算是有,那也不怪我,平白无故的,哪有上来就讲道理的,不是打完才说吗?” 李玄都叹了口气:“那就说现在,如果我不是紫府剑仙呢?也没有现在的境界修为,就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散人,你还会听我说这些吗?” 苏云姣怔住:“应该……会吧?” 李玄都笑了笑:“我那师妹,在我是紫府客的时候,也是愿意听我讲些华而不实的大道理,可在帝京之变后,就不乐意听我唠叨了。” 第七十三章 太上丹经 城外的送客亭中,沈长生仍旧躺在地上,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在脑海中多了许多文字图案,晦涩难懂。 依稀间,只听得一个稚嫩声音在耳畔响起:“指天地以证鄙坏,引神明而监猥事。施与後悔,假借不还。分外营求,力上施设……对北涕唾及溺,对灶吟咏及哭。夜起露,八节行刑。唾流星,指虹霓。指三光,久视日月…… ” “这嗓音似乎有些熟悉?”沈长生迷迷糊糊地想着。 就在这昏昏沉沉之间不知过了多久,沈长生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线细细的光。 周围的稚嫩嗓音也越来越清晰,让他的神志渐渐清醒过来,他此时正在那北芒县城外的送客亭中,被一个道童点了一指,然后就昏过去了。 难道刚才的嗓音就是那个小道童? 就在此时,沈长生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眉心处一凉,似乎被人用手指点了一下,紧接着原本还有些混沌的脑海彻底清明了。 沈长生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来。 这时他才看清周围的情况,还是在那座送客亭中,亭内两柱之间横穿木枋以代长凳,有个矮小身影正在上头打神游八极坐,身旁摊开一册书。 沈长生本以为定是什么高深莫测的秘籍,可是定睛一看,竟然只是本《太上感应篇》。 小道童伸手合上书册,望着沈长生道:“你醒了,我传于你的《太上丹经》可曾记住了?” 闻听此言,沈长生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二十四篇金色经文,仿佛是烙在脑海中一般。 这些经文有明有暗,明者辉耀如金日,暗者淡沉如银月。沈长生按照掌柜教他的内视之法,想要去看这些文字,顿时发现这些金色的文字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是墨迹被水浸湿,渐渐散成一团污点,沈长生拼命想要看清,却猛然发觉这些文字开始迅速变大,然后仿佛变身成一轮轮金日银月向他撞来,让他仿佛置身大海碧波之上,胸腹之间产生一种恶心,头晕目眩,几欲干呕。 此时就听小道童说道:“贫道在这经文上设置了禁制,你修为不够的时候,若是强行观看,便会触动禁制,使你神魂震荡。你境界到时,自然可以观看。” 就在小道童的说话的时候,沈长生感觉自己的恶心感觉迅速淡去,然后又听他继续说道:“这部《太上丹经》虽是丹道,但包罗万象,总共有二十四篇后人注解,即有二十四门修炼功法,其中第五篇、第十篇、第十七篇,每一篇都是一门剑术;第六篇、第七篇、第八篇,每一篇都是一门术法;第九篇、第十四篇、第十六篇,则各是一套拳法;还有第十三篇、第十八篇、第二十篇,则是孕育气机真元的功法,最后一篇是总诀大纲。” 沈长生震撼难言。 小道童伸手一抹下巴,似是想要一抚胡须,可惜摸了个空,只能略微尴尬地一甩手,接着说道:“第二篇便是御剑手法,可御剑三十,放眼世间仅次于‘北斗三十六剑诀’,你按照顺序练成之后,以总诀为基础根本,可以将全身数百处窍穴串成一线,气机汹涌澎湃,如一条大川急速流动,右手虚执空剑,手中虽然无剑,无形剑气却源源而出。剑法、拳法、指法、飞剑,尽皆合而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剑。随心所欲,既不必存想气机,亦不须记忆招数,世间武学的千百种招式,自然而然地从心中传向手足。遇强愈强,敌人攻击越强,则反击越强。当年有一位前辈修炼此法圆满之后,威震世间,难有敌手,北上金帐汗国遇大军冲锋,踩踏其上如履平地,南去帝京城中,败尽城中高手三十二,虽说最终败于当时的地师之手,但也称得上是‘意气紫霞生,煊赫帝京城’。” 说到这里,小道童已经有些眉飞色舞。 沈长生虽然听得也是心痒难耐,但无奈此时的他一篇也看不了,心中又惦念起那位被他救出的姐姐,忙问道:“这位仙长,刚刚那个六扇门的姐姐呢?” 被沈长生打断了兴致,小道童有些不悦,怫然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若是难以自拔,终究难成大器!那女子就在亭外,你去找她罢。” 说罢,他一挥袍袖,沈长生只觉得一阵大风迎面扑来,顿时天旋地转,待他眼前恢复正常时,人已经在亭外。 在亭外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前,正坐着一名女子,正是那位被他救下的姐姐。 沈长生赶忙上前,发现那名女子已经醒来,只是气息微弱。 他大吃一惊,赶忙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女子见到是沈长生,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我中了赵五奇的一掌,受了些内伤,不碍事的。” 说到这儿,女子咳嗽了几声,嘴角顿时渗出血丝。 沈长生立时有些慌了,可他身上又没有治伤的丹药,正想起身去求小道童之际,却见那小道童已经从亭中走出,就站在亭前的台阶上,负手而立,竟是有几分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 不等沈长生开口,小道童已经说道:“若是我没有出手相救,她这会儿已经是一具死尸,可我毕竟不是治病救人的药师医士,也只能暂缓伤势而已,你想要救人,我给你指一条明路。” 沈长生恭敬道:“还望前辈赐教。” “一个瓷罐打碎容易,想要再粘起来,可就难了。”小道童轻叹道:“我们这些江湖中人,从来都是杀人容易救人难。这女子中的是‘鬼咒’,是阴阳宗的手段,阴阳宗宗主徐无鬼和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都精通此法,此法诡异难测,当年神霄宗宗主用尽手段也没能破去,只能暂且拖延而已。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赵五奇到底是从何处学来,好在这个赵五奇的火候不够,还不算绝症。这里距离秦州已经不远,过秦州之后就是入蜀的门户秦中府,从那里进入蜀州,往西南而行,有道家四大名山之一的天苍山,那是妙真宗的门户,在妙真宗有个老祖,叫做万寿真人,他可以医治此症,你去求他吧。” 沈长生还未开口,受伤的女子已是说道:“谢过前辈大恩,小女子感激不尽。” 此时她脸色苍白,颤颤巍巍地扶着树干起身,对沈长生道:“小兄弟,你先前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不尽,只是此地距离天苍山何止万里,秦州又是屡遭战火,赤地千里,以我的身子是万难过去,我现在唯有相求你一事,请你把这件东西带去帝京,交给刑部督捕司一位名叫栾水的捕头。” 说话间,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火漆封好的信封,苦笑道:“这里面是关于江南织造局、荆州市舶司宦官贪墨国帑的证据,就是因为它,那些青鸾卫才会对我紧追不放,你把它交给栾捕头,也算是你我为百姓苍生尽了一份绵薄之力。” 沈长生正要说话,结果又被小道童截胡,就听他说道:“还是去,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就让这小子陪你去。” 小道童话语中的“这小子”指的自然就是沈长生了,沈长生赶忙点头道:“是啊,我陪着姐姐过去就好了。” 女子摇头道:“万里迢迢,路途之中又多有邪道妖人横行,怎好让他为了我这个将死之人赔上性命?” 小道童一笑:“无妨,我再送他些防身的小玩意。” 只见小道童伸手一翻,掌中便多了三道符篆,然后就听他说道:“这三道符篆,分别是‘太阴匿形符’、‘乾坤挪移符’、‘正法天雷符’,前两符保命,后一符杀敌,足以让你们走到天苍山。待会儿我再为你们修书一封,天苍山的道士便不会为难你们。” 第七十四章 江湖世故 北芒县城中,李玄都化解了长生泉的药力之后,只觉得五脏六腑之间的疼痛减轻了许多,而各路经脉所受的重伤也已经痊愈,不由感叹大宗门的好处,这等伤势若是放在寻常江湖散人的身上,可能就是一辈子都难以痊愈的沉疴旧疾,可有了这长生泉,不过用了几个时辰便已经痊愈大半,可谓是天差地别。 也难怪许多江湖散人对于宗门弟子又羡又恨,只是其中对错曲直,也不好一言而定,只能说,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一饮一啄,早有定数。 李玄都又看了眼敷着“黑玉膏”的手掌,果真如陆夫人所说,生白骨并非难事,已然生出新的血肉,新生的皮肤白皙中透出红润,倒像是婴儿的手掌的一般,不知要羡煞多少女子,只是这等“生肌”之法,需要先将自己手掌的血肉全部削尽,再敷上千金难买的“黑玉膏”,却是没有哪个女子能够轻易做到了。 李玄都活动了一下五指,虽说五指为新,也是一体所生,但是却与旧有的血肉不甚相合,打个比方,其他地方的血肉都是百战老卒,自有杀伐之气,而这刚刚新生的血肉却是刚刚从军的新兵,自然是差异明显,还要再“磨炼”些日子,才堪大用。 此时距离陆夫人所说的十二时辰之限还差数个时辰,李玄都便将那具“白骨妙华尊”从“十八楼”中取出,以“玄微真术”中的“炼势法”开始研究此物。 “玄微真术”包容万象,共有九法,分别是:“聚势法”、“散势法”、“转势法”、“望势法”、“炼势法”、“圆势法”、“御势法”、“正势法”、“定势法”,各有妙用,丝毫不逊于“太上丹经”,其中的“炼势法”便是用来炼化、御使法宝,若是修炼到高深处,就算是强夺他人宝物为己用也只是寻常。 李玄都少年时学剑,在同龄人中罕有敌手,后来行走江湖,也是一人一剑便足以横行一方,故而对于这些身外之物并不上心,也就没怎么修炼“炼势法”,此时临阵磨枪,却是对这具“白骨妙华尊”无可奈何,就像一个手法拙劣的青涩男子,想要去勾搭一个见惯了各色男人的成熟女子,实在是力有不逮。 就在李玄都打算将“白骨妙华尊”收回“十八楼”之际,忽听身畔有人说道:“还是提早炼化为好,等到了北邙山中,也算是多个助力。” 李玄都便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望去,正是手持烟杆吞云吐雾的陆夫人,不由笑道:“当初第一次见陆夫人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烟鬼。” 陆夫人白了他一眼:“什么叫烟鬼?” 李玄都道:“嗜酒如命之人叫酒鬼,嗜赌如命之人叫赌鬼,嗜烟如命之人自然就是烟鬼。” 陆夫人斜斜地依靠在李玄都身后的石狮子上,淡笑道:“我平生除了喜欢食烟之外,再有就是嗑瓜子了,难道嗑瓜子就是瓜子鬼?” 盘膝而坐的李玄都微微侧仰头,从这个方向望去,没能看不到老板娘的脸庞,因为被一对巍巍给遮挡住了,李玄都赶忙收回视线,道:“可惜嗜瓜子如命之人太少,不然也许真有瓜子鬼的说法。” 陆夫人瞥了正襟危坐的李玄都一眼,似是对刚才的那一眼浑然未觉,道:“说正事,这具‘白骨妙华尊’你还是尽早炼化为好,若是有不得其解的地方,可以问我。” 李玄都点了点头,开始向陆夫人问询眼前“白骨妙华尊”的几处关键节点,一件上品宝物,就如人之炼气,也有种种经络窍穴,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不能一味蛮干,不知其中玄机,便要大费周章,若是让李玄都一个人慢慢摸索,怕是要花费许多时间。陆夫人则是不然,她出身于太平宗,精通炼器一道,是这方面的大行家,若是有她指点,李玄都必然可以少走许多弯路。 对于李玄都的问询,陆夫人都一一作答,她也不愧是这方面的宗师人物,往往能够举一反三,从李玄都提出一个问题中,推出另外几个李玄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并且也一并解答。 在这件事上,李玄都的言语不多,就只有点头称是的份,要不怎么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一个足够成熟稳定的宗门,不能只有一群打打杀杀之人,就像是朝廷,不能只有上马打天下的武将,也得有下马治天下的文官,就算是江湖的武风更盛,也不能完全没有“文官”,陆夫人在于太平宗中的身份,大抵就是如此,所以她本人并不擅长武斗,这次出现在此地,本意也不是要与皂阁宗斗法,而是为了北邙山龙脉地气有变一事。还有东华宗的南柯子也是如此,故而江湖中人也不完全是因为武力高低而区分地位高下。 当然,江湖事最后难免要在手底下见真章,所以一宗之主必然是能够支撑门户之人,也就是武力较高之人,这也是李玄都等人在江湖上更为声名显赫的缘故。 不过这些声名只是对于江湖中的小鱼小虾来说才有意义,真正得以步入江湖“湖底”这个圈子的大鱼们,反而不会把这些虚名太当做一回事,就像李玄都这次重出江湖,乍一看之下,似乎是因为当年紫府剑仙名号的缘故,可细一琢磨,其实是因为李玄都背后的师承和如今江湖的形势,与紫府剑仙的名头并无太大关系,换而言之,就算李玄都没有闯出出过紫府剑仙的名号,只要他有可能改变当下的局势,也可以受到如此礼遇。 儒家大儒早已说得明白,什么是江湖,居于庙堂之远即是江湖。 都说庙堂污浊,江湖就干净了?庙堂还讲究一个杀人不见血,凡事都要有个罪名,江湖直接就是白刀进红刀出,说灭你满门都不用定罪,哪里就比庙堂干净了? 庙堂不得自在,江湖就能自在了?若是自在,又何必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话语。 庙堂与江湖,大哥不要笑二哥。无非是一个伪君子,一个真小人。伪君子固然可恨,也不意味着真小人便好到哪里去。 李玄都走了十几年江湖,不敢说把它完全看透,但也大概做到心中有数,于是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老江湖。 老江湖,就难逃名利窠臼,更难逃人情大网的束缚。 过去那个恣意自在的紫府剑仙,怕是要一去难返,也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归来。 在陆夫人的指点下,李玄都大概用了两个时辰时间,便将这具“白骨妙华尊”炼化成功,如此就欠了陆夫人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欠人情的滋味不好受,正如李玄都对苏云姣所说的那般,所有的机缘都已经在冥冥之中标注了价钱,今日取,明日要还的。 今日给你一本“太上丹经”,兴许明日就要让你去与邪道妖人厮杀,谁说得清呢?李玄都今日收下了“五炁真丹”的丹方,又独占了这具“白骨妙华尊”,固然自己出力不少,但终究还是有别人的馈赠,日后也要还的。 这便是江湖中的人情世故和礼尚往来。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心中叹息。 随着李玄都的心念一动,这具盘腿坐在白骨法座上的骷髅竟是也随之摊开双手,做了个摇头叹息的动作。 刚好瞧见这一幕的李玄都不由一笑:“有点意思。” 第七十五章 唯有利害 将“白骨妙华尊”炼化之后,陆夫人便起身离去,李玄都则一个人带着自己的“跟班”,漫步在好似是空无一人的北芒县城之中。 此时的城中,不闻人声,也不闻虫声鸟叫,只有偶尔会有风声吹过响起,阴森渗人。对于城中的百姓而言,可能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在梦中遇到了百鬼夜行,可有些事情,却不是一个梦就能解释的,比如说那个死在了乱战中的王知县,没有人对他出手,仅仅是藏老人的一次天地共鸣,他便被殃及池鱼,被天地巨力碾压成了一团血雾,尸骨无存。还有那些被炼制成“十八冥丁”的衙役,他们在城中也有亲戚朋友,以及被夷为平地的县衙、先前的种种异象,都无法解释,可要说是妖人作祟,又难免让百姓恐慌,继而出逃,对于朝廷来说,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但是李玄都的精神还算不错,得益于踏足玉虚境之福,他的六识五感比起先前更进一步,甚至已经超出他在巅峰时的状态,也就是在此时,李玄都清晰地听到从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正往这边走来,脚步轻盈,应该是一名女子。 李玄都在原地站定,原本跟在他身后的“白骨妙华尊”倏忽而动,如一抹鬼影消失不见,片刻之后却是携着一名少女去而复返。 “白骨妙华尊”将少女丢在地上,然后又恢复成在法座上盘膝沉思的姿势。 少女满脸惊恐,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恨不得缩成一团。 李玄都望着这个少女,皱了皱眉头。 如今十二个时辰期限未到,这名少女本不该醒来才是,以李玄都的眼力,也看不出她有半分修为,除非她也是一名天人境的大宗师。 可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天人境大宗师? 以太玄榜的登榜人数来算,天人逍遥境以上的无量、造化二境,至多也就是十余人,逍遥境大概能有三十余人,两者加起来顶多半百之数,分布于天下十九州之中。换而言之,一州之内至多也就是一至三人左右,就算中州乃是江湖中原,按照三人甚至是四人来算,可一个龙门府最少就要占去两人,在如此偏僻的北芒县中怎么还会隐藏着一个天人大宗师? 所以李玄都相信自己的眼力,这名少女绝不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 难道她并非城中之人? 李玄都盯着少女的脸庞片刻之后,忽然说道:“神魂寄生之术?” 少女的脸色骤然一变,再无先前的惶恐不安,平静似水,然后缓缓低下头去。 所谓的“神魂寄生之术”,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玄机,用民间的说法就是鬼上身,简单来说,即是有外灵进入体内,使得一个人身体之中有了两个魂魄,此即为鬼上身。归根究底,与藏老人的身外化身是一样的道理,都是从自己的神魂中分出一缕残魂,所不同的是,藏老人选择自己塑造一具化身,将残魂置于其中,而“神魂寄生术”则是暂时寄托于旁人现成的身体之中。 此时李玄都面对的情况就是后者。 少女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轻笑一声:“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少女再抬起头时,相貌还是原来的相貌,但是气态和说话的语气都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稍稍拔高了嗓音:“你既然都能将藏老人的‘白骨妙华尊’夺来,可见现在的你已经有了几分当年的峥嵘气象,那你不妨猜一猜,我究竟是谁。” 李玄都盯着女子的双眼,过了许久,略有几分迟疑道:“宫官?” 少女,或者应该说宫官,一下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语气中带出几分佩服:“李紫府不愧是李紫府。” 李玄都骤起眉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宫官轻笑道:“皂阁宗弄出如此大的阵仗,我们又岂会没有察觉?皂阁宗与牝女宗积怨已久,只是碍于地师的面子,不好出手干预罢了,可不好干预,不意味着不能干预……” 李玄都立时恍然道:“是你把消息透露给了苏云媗,所以她才会知道北芒县城有大事发生,你借苏云媗的手去杀皂阁宗的人,只是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宫官淡然道:“无所谓代价与否,不过是互相帮忙罢了,我们不好做的事情,交由你们正道中人来做,你们不好做的事情,交由我们十宗中人来做,今天你帮我,明天就换成我帮你,这么简单的道理,紫府你不会想不明白吧?” 李玄都当然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利害之分。在必要的时候,为了宗门大计,正邪联手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之事,当年如日中天的皂阁宗被正邪两道各大宗门联手击败,就是最好的例子。 宫官继续说道:“正道有十二个宗门,你们口中的所谓邪道,也有十个宗门,大家虽然嘴上都说‘同气连枝’,但私底下还是要分出个高下之别,就拿正道十二宗来说,正一宗是正道盟主,可这些年来愈发势大的清微宗便不太甘心,于是就有了‘四六之争’,静禅宗是佛门魁首,攀上了正一宗这棵大树的慈航宗又有了别的心思,于是如今的静禅宗封山闭寺。紫府是亲历之人,自然不用我再去详说。” “在我们十宗这边,也是如此,且不说那以补天宗为首的辽东五宗,只说我们西北五宗,以无道宗最为势大居首,无可争议,牝女宗和阴阳宗大抵在伯仲之间,不过阴阳宗有一位当代地师,硬要压过我们牝女宗一头,我们也就认了。可一个皂阁宗,说得好听些,一个家道中落的破落户,凭什么压在我们的头上?” 李玄都点了点头,认可了宫官的这番言语。 宫官道:“可藏老人就真做起了这等春秋大梦,妄想炼制‘大阿修罗’,再加上阴阳宗的扶持,打量着以此来与我们牝女宗分庭抗礼,强压过我们一头去,让我们看他的脸色行事。” 李玄都道:“于是你们牝女宗就联手了慈航宗和正一宗,借着正道中人的刀,去杀藏老人。” 宫官点头道:“是。” 李玄都又道:“然后你们牝女宗就可以站在岸上看船翻,既伤了皂阁宗,又不会开罪无道宗和阴阳宗。” 宫官仍是点头道:“是。” 李玄都又想起苏云媗曾经说过的六扇门朋友,再问道:“你和苏云媗并不直接联系,而是通过六扇门?” 宫官还是点头道:“是。” “好算计啊。”李玄都轻叹一声,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见我?你就不怕我因为此事与苏云媗生出间隙,继而坏了你接下来的谋划?” 宫官笑着摇头道:“第一,紫府的为人,我还是知晓的。紫府认为应该去做的事情,不会因为被别人利用就不去做。第二,藏老人所做之事,伤天害理,这是天要收他,我只是顺势而为。第三,我之所以专程来见紫府,也是要让紫府知道,我所做的有关于紫府的事情都没有瞒着紫府,这便是待之以诚。” 李玄都沉默着,开始快速思索,少顷,又望向了宫官:“当年张相告诉过我,党争一事,一言概之:‘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而策划于密室,首先便要互相待之以诚,既然宫姑娘摆出了如此架势,那么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宫官道:“北邙山中那具即将出世的太阴尸体内有一颗尸丹,我想将此物取来。” 第七十六章 合则两利 南柯子曾经对李玄都详细解释过尸丹的功用,大概就是可以炼制一味延寿续命的丹药,只是因为尸丹本身阴气极重,故而只有寿元已尽的将死之人能够服用,而且还要搭配其他珍奇药物,并且有极大隐患。 李玄都问道:“你要尸丹做什么?难道是牝女宗中有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虽然此时站在李玄都面前的少女相貌平平,但是随着宫官的神态变化,妙目一转,竟是也有几分勾人风情:“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不瞒紫府,宗中的确有位长老寿元将尽,我这次也是奉命行事。” 李玄都道:“你就不怕皂阁宗找你的麻烦?” 宫官摇头道:“明火执仗地去坏皂阁宗的好事,休说是皂阁宗,就是无道宗和阴阳宗也不会答应,但如果是皂阁宗自己没有本事,被正道中人所乘,那我们牝女宗再出手,便不算违反道义,就算是那位地气宗师,也说不出什么来。” 李玄都叹道:“这倒是让我想起了地方官府养寇自重的把戏,官兵和寇匪串通一气,一起欺瞒朝廷,然后从中得利。” 宫官笑道:“苍天之下没有新鲜事,庙堂和江湖在根本上是一码事,这就是人性。紫府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说正事,你想要尸丹,那么你是想求我,还是做一笔买卖?” 宫官没有犹豫,直接道:“做买卖,童叟无欺。” “我也最是喜欢宫姑娘这样的爽快人,那就请宫姑娘开价吧。”李玄都也不避讳,毕竟是合则两利的事情,没有拒绝的理由。 宫官道:“世人皆知我牝女宗有三大杀人手法,分别是‘冷月锯’、‘玄阴屠’、‘缠心丝’,其中‘冷月锯’伤人体魄,‘玄阴屠’伤人气机,‘缠心丝’伤人神魂。据我所知,紫府似乎已经学会了‘冷月锯’,不知紫府是否有意补完另外两式。” 李玄都摇头道:“我学旁门武学,博而不精,不求甚解,略知一二即可,没有必要完全吃透,毕竟与我自身道路不符。” 宫官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继续说道:“紫府是用剑之人,虽然‘玄阴屠’和‘缠心丝’不是剑式,但都是脱胎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不知紫府对‘太阴十三剑’有没有兴趣?” 对于“太阴十三剑”的大名,李玄都自然是早有耳闻,重剑意而轻剑招,以诡异而论,更胜于“北斗三十六剑诀”,李玄都早在多年之前就想见识一下这大名鼎鼎的“太阴十三剑”到底有何玄妙,只是这世上会用“太阴十三剑”之人实在不多,偶有几个如百媚娘这般会用之人,也大多只是学了残篇,只能说是刚刚摸到了一鳞半爪。 要知道“太阴十三剑”不重剑招却还要命名为十三剑,其中玄妙必须要将十三式剑招全部学全,方能一睹真容,可除了当代地师徐无鬼之外,少有听闻何人能将其学全。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如此,仅凭着“太阴十三剑”的一招半式,许多阴阳宗的弟子也能横行一方,用出之时,往往出人意料之外,防不胜防,牝女宗的“玄阴屠”便是脱胎于“太阴十三剑”的第三式“玄阴剑气”,可见其厉害。 李玄都略有怀疑地问道:“‘太阴十三剑’乃是阴阳宗的不传之秘,你能得来?” “‘太阴十三剑’从来就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之所以会的人很少,主要是两点原因。”宫官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第一,‘太阴十三剑’太过晦涩,寻常人根本参悟不透,就算全套剑经摆在面前,也至多只能学一招半式。第二,‘太阴十三剑’的诡异之处在于,若是将十三剑全部学完,那么它便成了活物,就如‘九子母天鬼’等术法, 动辄反噬其主,若是剑主不足以压制十三剑的剑意,那便不是人御剑,而是剑驭人,最终沦为行尸走肉,又称‘剑奴’,正因为此法极为凶险,所以练它的人少之又少。” 李玄都的脸色顿时凝重几分,他自小练剑,如此诡异的剑术还是第一次听说。 宫官问道:“当然,若是剑主能够压制十三剑的剑意,那么‘太阴十三剑’便是第一等的无双利器,其中利害,我已经向紫府说明,不知紫府是否还想要‘太阴十三剑’一观?”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点头道:“不管怎么说,‘太阴十三剑’作为天下间一等一的奇剑,看还是要看的。” 宫官点头道:“好,那我们就一言为定,紫府去取尸丹,我去取《太阴尸十三剑》,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话音落下,一道淡不可见青烟从这名少女的头顶袅袅升起,缓缓消散于无形。 李玄都知道,这是宫官寄生于这名少女体内的残魂离去了,然后就见这名少女的气息迅速衰弱下去,就像许多被鬼上身之人一般,事后都会大病一场,损耗元气,不过并不会危及性命。 李玄都心念一动,伫立一旁的“白骨妙华尊”自行而动,伸出两只白骨手掌横抱起少女,身形一掠,进入一处无人的民宅之中,将少女暂且安顿其中。 李玄都脚下一点,身形扶摇而起,飞上墙头。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有一轮皎皎明月高悬,月光凄冷。 李玄都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心肺都为之一冷,抬头望着明月,喃喃道:“今宵明月。” 就在此时,一只纸鹤扇着翅膀来到苏云媗的面前。 在纸鹤的翅膀上以朱笔书写着小小的“正一”二字。 在江湖中,传讯灵符也罢,飞剑传书也罢,往往都会以独门秘术书写自家的标记,尤其是正一宗、清微宗、无道宗这等庞然大物,仅仅是一个名字就是极大的威慑,当然其他的宗门也是如此,同样可以服众,只是没有那么大的威慑力罢了,不过同样不可小觑,若是谁敢私自截留,必然会引来杀身之祸,在这一点上,正邪两道并无两样。 不出意外,是颜飞卿的传信。 虽说北邙山中阴气极重,不能飞剑传书,但凡事都有例外,眼前这只纸鹤便是以一张“纯阳破煞符”折叠而成,自然可以破开重重阴气来到此地。 苏云媗伸出手掌,纸鹤自行落到她的掌中。 果不其然,是颜飞卿的传讯,除了在纸鹤双翼上的“正一”二字,在展开之后,右下角位置显露出一个“颜”字,若是张鸾山的传信,就会是一个“张”字,以此来区分传讯之人。 苏云媗将信中的内容浏览一遍之后,心中叹息。 看来北邙山的事情,远不止牝女宗所说的那么简单。 皂阁宗,曾经的天下第一大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很能吓唬人的。 若是正一宗和慈航宗决意与皂阁宗全面开战,自然不必太过在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到正邪两道的大局,必然不可能全面开战,只能维持在小打小闹的地步,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一个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还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张“纯阳破煞符”,十分贵重,不仅要花费好些太平钱,而且每画一张都要耗费极多的心血,就算是颜飞卿这位正一宗掌教也不能肆意挥霍,他既然被迫用此符来传讯,那就说明事态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半点拖延不得。 苏云媗用纤细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符箓,陷入沉思之中。 第七十七章 白古镇 十二个时辰的时限转瞬即逝,北芒县城中的百姓开始陆续苏醒,李玄都一行人聚集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关雀客栈大堂中,将客栈的大门关了,只留了一盏灯。 这里本是皂阁宗经营多年的一处隐秘堂口,只是随着皂阁宗的大败,原本的弟子都已经逃散一空,直接负责此地的洪成仇更是直接身死,这儿也就成了无主之地。 苏云媗将颜飞卿的信拿出来,平平地摆在桌上摊开,用一块玉佩权当做镇纸压住,对几人道:“悟真大师、陆夫人、紫府,一起看吧。” 三人并排站在桌前,开始看颜飞卿的信。 字是好字,就是有些潦草,可见颜飞卿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情势并不轻松。因为这张符箓并不太大的缘故,颜飞卿也不能将事情详尽说明,只能大概一说。可就是这冰山一角,也让三人感到一阵心惊。 “皂阁宗安敢如此!”悟真看完信后,毫不掩饰震惊地在桌上一拍:“不仅要在北芒县城中祭炼邪术,而且还在北邙山中筑造有数千人的养尸之地,简直是丧尽天良!” “这都是意料中事。”陆夫人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北邙山那边有藏老人的本尊亲自坐镇,毕竟是堂堂太玄榜第四人,不是一具炼魂化身可以比拟的。”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去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皂阁宗为了炼制邪法而伤及无辜,应当除恶务尽。” 苏云媗赞同道:“紫府说的是正论,要是坐视无辜百姓受邪道中人屠戮而无动于衷,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是正道中人。” 此言一出,无论是悟真还是陆夫人,都不好出言反对,也不能出言反对。 正道中人,就在于一个“名”字,正是因为有了名分大义,才有了正邪之辨,这是根本,不能违背。 苏云媗环视一周,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即刻前往北邙山,尽快了结此事。” 李玄都指着桌上的信,问道:“这上面只写了一个照旧,我们去哪里找颜飞卿?” 苏云媗解释道:“为了防止传讯被旁人在中途截取,所以见面会合的地点通常不会写在信中,而是在事先定好,既然玄机他说照旧,那就是距离北邙山最近的白古镇。” …… 行走江湖最是少不了银钱开路,各宗立世多年,都有各自的门路和产业,否则也无法支撑起如此大的开销。诸如天乐宗的“天乐桃源”,东华宗的炼丹制药等等。皂阁宗的产业有两条,一条是当年鼎盛时候留下来的老本,吃一点少一点,另外一条就是靠山吃山。北邙山是历代帝王陵墓的首选所在,北邙山三十二峰,其中所隐藏的各种陵寝,上到帝王,下到公侯,又何止三百二十座,皂阁宗这些年来便是靠着发死人财来维持宗门。 发死人财,又有两条门径,一条就是亲自动手去挖墓,因为皂阁宗将北邙山视作自家后花园的缘故,所以也不讲究什么技巧,直接聚众炸开墓门,一拥而入,什么机关僵尸,全部暴力破去,能拆就拆,不能拆就动用归真境的高手强拆,如蝗虫过境,一丝一毫都不会剩下,不过这个法子费力费时,而且传扬出去,名声也不好听,所以又有第二条路径。 第二条路径便是设卡收厘,这些墓让外头来的盗墓贼去盗,皂阁宗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盗墓贼出来之后,却要把这次所得收成的一半上缴给皂阁宗,如此一来,皂阁宗便省了力气。不过这些盗墓贼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也有那要财不要命的,不肯上缴买路钱,与皂阁宗殊死一搏,为了此事,皂阁宗也没少杀人,凡是死了的盗墓贼,通通带回去当作养尸地的肥料,如此反复纠缠拉扯了数年之久,赔上了不知多少条性命,皂阁宗定下的这道规矩才算成了一条铁律。 正因为如此,盗墓一事,在皂阁宗治下的北邙山成了一件半公开的事情,许多盗墓贼呼朋唤友,浩浩荡荡而来,可盗墓不是一天半天就能做成的,有些大墓机关重重,仅仅是开挖盗洞就要许多天的时间,许多盗墓贼干脆在这儿建房居住,都是挖土打洞的能手,建个房子自然也是小意思,一拨盗墓贼走了,又有另外一拨补上,于是在北邙山入口位置就渐渐形成了一个小镇,皂阁宗为了不生事端,专门派人在此维持秩序,不得杀人,不得打斗,甚至有许多金盆洗手的盗墓贼也会在此安家落户,托庇于皂阁宗的羽翼之下。 这座小镇,可谓是鱼龙混杂,寻常人来不得,也不敢来,就算是走江湖的,无事也不会来此,一是距离皂阁宗太近,二是盗墓贼常常因为分赃不见而火并,大多手上带着人命,都算是棘手角色,没人愿意轻易招惹他们。 不过从昨日开始,小镇中就来了许多过江强龙,不止是一条,而是许多条,就算是这些身上背着人命官司的地头蛇们也不敢造次。 因为这些都是正道十二宗的人,且不说来人身手高低,正道十二宗在江湖上意味着什么,那是泰山北斗!邪道十宗厉害吧?让人闻风丧胆,可邪道十宗仍旧要被正道十二宗强压一头,对于普通江湖人来说,正道十二宗便是江湖里的朝廷,说一不二,不可冒犯。 江湖上敢招惹正道十二宗又能全身而退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旗鼓相当的邪道中人,另一种就是正道十二宗中的自己人。 当李玄都和苏云媗等人来到白古镇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光景,略一打听方才知道,原来颜飞卿除了给苏云媗发出传讯纸鹤,还以正一宗掌教的身份,以“正一”令旗发出号令,召集龙门府境内的所有正道十二宗弟子,虽然只有短短一天的时间,但此时的白古镇内,就已经有上百名正道弟子聚集过来,甚至还有许多如风雷派这种从属于十二宗的门派也跟着过来凑凑热闹。 这让李玄都不由感叹,正道盟主不愧是正道盟主。 李玄都他们没有表露身份,也不曾与这些普通正道人士有所交集,径直来到颜飞卿事先和苏云媗约定好的地方,是个普通的临街小店,屋里做饭,屋外安置几张桌子和长凳,供客人用餐,与关雀客栈相比,实在不算什么体面地方。 这会儿没什么客人,店老板正有点百无聊赖,忽然看到来了一帮气态不俗之人,有美貌女子,有英武男子,还有两个和尚,他当年也是久在江湖上厮混之人,虽说没能混出什么大名堂,但最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一看便知道这些是走江湖的人,怠慢不得,赶忙热络招呼着入座,然后按照人数上了六碗茶。 桌子和凳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油腻,近乎化不开的地步,装茶的海碗也有了缺口。 李玄都和苏云媗都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对于这些早已习惯,悟真和空定师徒平日都是化缘苦修,也不会在乎,至于陆夫人,她本就是开客栈的,这些更是司空见惯,唯有苏云姣自小娇生惯养,从没吃过苦头,离开宗门之后,又被尊称为苏小仙子,无论到哪门哪派,都被当作贵客,见此情景,立时露出厌憎之色,就连凳子也不想坐,生怕弄脏了自己的衣裙。 可姐姐在前,她又不敢造次,幸而李玄都瞧出她的扭捏,从“十八楼”取出一本《黑煞掌》的秘籍,交给苏云姣,道:“垫着。” 苏云姣有点迟疑地结果书本:“不妥吧?这可是秘籍,书是用来读的,不能轻侮。” 李玄都摇头道:“重要的是书中内容,不是书本本身,所以嘛,书可以用来读,也可以用来垫桌角。” 苏云姣一听,是这个道理,于是便从善如流,将这本《黑煞掌》垫在了长凳上。 就在苏云姣落座没有多久,一个背着包袱的汉子也来到这间小店,径直坐在李玄都等人旁边的桌子上。 第七十八章 黄金佛头 这名汉子身材高大,高约七尺,在深秋时节也是一身单衣,依稀可以看出单衣下的鼓胀肌肉,所以显得后背上的包袱不太大,其实这个包袱足有一口小水缸大小,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汉子将包袱随意放在桌上,使得桌子轻轻一晃,似是极重。 汉子揉了揉肩膀,对店老板道:“劳驾,来半斤熟牛肉,两个馒头,再来六两竹叶青。” 这儿属于皂阁宗的地盘,天高皇帝远,就连北芒县城的县令也是皂阁宗的人,自然不怕乱吃牛肉而被官府问责,只是店老板是个惯会看菜下碟的角色,先前那六个江湖人士,一看就是非富即贵,那个年纪最小的姑娘身上的一件衣服,就足以买他这间小店,所以不用吩咐,他立刻上前招呼,先把茶水给奉上,反正不会少了他的银钱。 可再瞧这位,身上穿的是粗布衣裳,脚上也是普通的平头布鞋,连一双翘头的靴子都穿不起,这便不怎么样了。于是店老板一脸的不乐意,虽说没有直接开口询问,免得伤了这汉子的面子,但也迟迟没有挪动脚步,面带几分难色,倒是好一个欲语还休。 汉子瞧出了老板的用意,嗤笑一声,伸手解开桌上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串铜钱,大概有半吊左右,直接丢在桌上,发出一声响。 店老板顿时喜笑颜开,伸手拿过铜钱,然后转身进了屋子去拾掇牛肉,不多时,店老板便端着一个木质托盘出来,上头放着一盘牛肉、一壶酒、一个海碗,两个还微微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您慢用。”店老板将托盘上的吃食放在汉子面前,语气中明显多了几分热络。 汉子也不与店老板计较,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一口酒后,一手抓起筷子,另一手拿起馒头,就这么连吃带喝,看着都香。 兴许是这汉子带了个好头,也是快到饭点了,许多过路的江湖人眼馋这汉子的大快朵颐,又把另外几张桌子也给占了,原本还十分冷清的小店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不一会儿,汉子把自己面前碗里的最后一口酒喝完,抹了一把嘴,解开自己的包袱,其中竟是个金色的佛头,金光闪闪,几乎要闪瞎了店老板的两眼。 店老板这才知道是自己看走了眼,眼前这个不起眼的汉子,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家伙,不由心中惴惴。 紧靠着汉子的一桌人是法相宗弟子,他们是接到了正一宗的“正一”令旗号令,从隔壁县匆匆赶来的,原本打算在这儿歇歇脚,然后等待大队人马,没想到竟然会遇到这么一出。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是不动声色。 “诸位,在下路过宝地,身上盘缠用尽,没有别的本事,就是有些力气,于是便想赌上一赌,赌注就是就是这个黄金佛头,谁要是能在气力上赢了我,尽管将这个佛头拿去,若是赢不了,那便不好意思了,请留下十个太平钱,不知道诸位有没有愿意来试一试的?”汉子的嗓音极为洪亮,那些距离他最近的法相宗弟子竟是被震得耳朵嗡嗡发响。 都说财帛动人心,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无论你是封疆大吏,还是江湖巨擘,有几个不爱财的?此时小店中的客人闻言之后,都有些动心。十个太平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就是三百两银子,咬咬牙都能凑出来。而这个黄金佛头,就算不是纯金的,只是镀金,那也远不止三百两银子了,有的赚。 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江湖上形形色色的骗术多了,惯会拿捏人心,一惊二诈三贪心,先把人吓一大跳,心神一乱,让你主动进套,接下来便好趁虚而入,再来诈你,让人失了方寸,最后靠着人的贪心不足,让你头脑一热,乖乖把钱奉上。不说远了,就说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惯会用这套把戏,所谓“一惊一诈”便是由此而来。更高明一点,按照八卦衍生出八门绝学,从望风踩点到事后扫尾,都有详细部署,通常是一伙人一起设局,一旦被他们盯上,万贯家财也要被骗个一干二净。 这些捞偏门之人,既不是白道,也不是黑道,被统称为蓝道。其实正邪之争,归根究底还是道门自家争斗,顶多再加上个佛门,而朝廷则是儒门的天下,这是上三教。在三教之下,就是下九流,江湖术士和江湖骗子虽然也身在江湖,但与正邪两派的江湖还是不大一样。 方才这汉子直接拿出一个黄金佛头,就有点把人吓一大跳的意思, 这些江湖人也怕自己遇上了一个蓝道里的高人,被平白骗了银子,于是有人开口问道:“你这佛头该不会是假的吧?用一个石头做的佛头刷层金粉,就想骗三百两银子?” 汉子倒也不恼,五指伸开,按在佛头的肉髻上,单手将其拎起,直接朝那人扔了过去。 那人也是有修为傍身的,看那汉子似乎没费多少力气,伸手便要接过,不曾想小觑了这佛头的重量,接住之后被坠了个踉跄,险些没有拿住。 然后就听汉子道:“好好掂量掂量,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人伸手摸了摸,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压,上头顿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指印。 黄金偏软,所以做不得兵刃甲胄,周围人看到这一幕,心中有数,果然是金子,就算里头实心是用石头鱼目混珠,那外头这一层黄金也最少有三千两银子以上。唯一担心的就是这汉子力气当真不小,单就一只手就能抓起如此重的佛头,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不过再转念一想,没有这一手,这汉子又哪敢在这儿设赌。 此时李玄都一行人自然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只是一行人身份俱是不俗,对此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唯有坐在李玄都旁边的小丫头好奇,小声问道:“李师兄,那个佛头是真的吗?” 李玄都瞥了眼被放回到汉子桌上的佛头,道:“是真的。” “那这汉子的心可真大!”苏云姣忍不住咋舌道:“我一年的例银都没有这一个佛头金贵,他竟然敢拿出来赌。” 李玄都道:“这汉子与其说开赌,倒不若说是与人较技搭手,比拼气力其实也大有讲究,并非一味看力气大小,修为高低也至关重要,当年的法相宗宗主就是以气机浩大而被誉为气力第一人。如今白古镇中的江湖人士不在少数,这汉子既然有底气在这儿夸下海口,想来是有些手段。” 苏云姣问道:“那他是什么境界?” 李玄都望了那汉子一眼,不太确定道:“应该是先天境。” 就在两人说话的这功夫,又有几人上前围着金佛头打量了一圈,都没能挑出什么毛病,验了赌注的成色之后,还是那句话,财帛动人心,立刻就有人从怀中逃出十个赤金钱币拍在桌上,问道:“怎么个比拼法?” 汉子笑了笑:“咱们无冤无仇,都是萍水相逢,自然不能甩膀子动手,这是伤了和气,所以就用个最简单的法子,扳手腕吧,就一个要求,不能坏了桌子。” 周围人叫了一声好,纷纷让开,腾出一张桌子,让两人摆开架势一较高下。 然后就见两只手臂区起,手肘抵在桌子上,两只手掌相握。 两人发了一声喊,开始较力,如此相持片刻之后,汉子脸上表情始终保持平静,甚至眼神中还带着点戏谑,而另外那人则是脸色苍白,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渗出,眼看是支撑不了多久。 汉子忽然暴喝一声,“给我开!” 声音如耳边炸雷一般,直震得人耳鼓发痛。 与他掰腕子的那人再也支撑不住,哎哟一声,手掌被重重按在了桌面上。 第七十九章 较力赌斗 凑热闹是人之天性,此时小店的人越聚越多,已经有几十人。 这一下子顿时引来围观人群的一阵喧哗,已经有人开始称赞汉子神力的,不过也有不以为然而跃跃欲试的,在李玄都看来,输了的那人差不多有抱丹境的修为,不算弱手,可还是输得干脆利落,而那位高大汉子顶多出力一两分,想来是怕出力过猛吓走其他的赌客,断了自己的财路。 在江湖上混,混来混去,混的还是一个脸面,众目睽睽之下,输了的那人自是愿赌服输,也不纠缠,直接转身离去。 汉子伸手一抹,将桌面上的十颗太平钱抄在手中,稍微掂量了一下后,取出一颗,丢给旁边的店老板,笑道:“就当是暂借宝地一用的费用。” 原本还有点腹诽的店老板接过了这枚太平钱,瞧着上头的“天下太平”四字,脸上笑开了花,忙道:“随便用,随便用。” 接着又有五个人上前,不过都败下阵来,不得不留下十颗太平钱,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汉子已经赚了六十枚太平钱,除去给了店老板的一枚,也还有五十九枚。如此一来,看热闹的人不少,却是没有几个再愿意贸然上前较量了。 汉子见一时冷场,又将手里的五十九枚的太平钱放在桌上,堆成个小山模样,道:“今日不过瘾,想来是彩头不够,引不出高人,那我便将五十九枚太平钱一并押上,若能赢我,佛头和太平钱都可拿去。” 五十九枚太平钱,细细算来,那也是将近两千两银子,普通百姓一家三口一年的花销也就二两银子左右,两千两银子着实不是个小数目了,就是李玄都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也算顶尖的江湖人物了,如今的身家也不过才三千枚太平钱而已。再者说了,佛头可能只是包金而非实心,这太平钱却做不得假,于是几个原本已经打定主意不趟浑水之人,也开始心动起来。 不一会儿,有个老头站起身来,个子不高,瘦瘦巴巴,穿了件粗布大褂,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半黑不白的细须,头发乱糟糟如野草。不过汉子脸上却是正色几分,眼神中不见先前的戏谑之色。 李玄都对身旁的苏云姣说道:“这个老头不简单。你看他印堂发亮,眼眶虽深,眼珠却如深井,其中神光内敛,显然是修为不俗的高人。” 苏云姣瞪大了眼睛,还是没瞧出什么端倪,只觉得这个矮小老头就像一只老猿。 她小声道:“那个金佛头瞧着得有百余斤左右,一斤十六两,便是一千六百两,就算成色不纯,也能值个三万两银子,再加上五十九枚太平钱,你不想要?让人抢了先,可就没得后悔了。”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道:“那老头虽然不俗,但未必就是此人的对手。” 这时候那老头已经慢腾腾地走到汉子对面的位置,竟是只比桌面高出两个头,显得有些滑稽,顿时引起周围一阵哄笑声,有人取笑道:“这位老英雄,还是以身子骨为重,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老头也不以为意,只是抬脚在地面上狠狠一踏,整个小店仿佛晃了三晃,地上的碎石子更是弹跳而起。 原本讥笑之声顿时一空。 老头将长凳踢得侧倒,然后站在上面,如此一来就和正常人差不多的高度。 汉子将手肘立在桌面上,五指微微伸张,问道:“未请教?” 老头伸出一只如孩童般的手掌,与汉子的手掌相握,笑道:“好说,法相宗李羊。” 苏云姣听到这个名字之后,赶忙用手肘碰了碰李玄都,小声道:“你的本家。” 李玄都哑然失笑道:“赵钱孙李,李排第四,天底下姓李的多了,都是我的本家?” 苏云姣瞪大了眼睛:“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呀,我们苏家可比不了你们李家,有句话说得好,桃李遍天下嘛。” 苏云媗忽然转过头来看她一眼,轻斥道:“不许没大没小。” 苏云姣吐了下舌头,不敢再放肆。 李玄都倒是不讨厌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这位苏小仙子,在不熟的时候,的确是挺面目可憎的,但是熟稔之后,尤其是镇得住她,那么就能发现许多可爱之处。 就在此时,两人开始较力,只见李羊原本是个蜡黄面孔,此时竟是变得通红一片,而且手臂更是鼓胀了一倍左右,手背上青筋暴起,头顶上还有丝丝缕缕的白雾升腾,显然是已经用上了真本事。 反观那名汉子,却是脸不变色,气定神闲。 苏云姣望着那名老头,见他额头上有汗珠渗出,不由道:“他要输了。” 李玄都点头道:“我看走了眼,这个汉子恐怕不止是先天境那么简单。” 苏云姣一惊:“难道是归真境?” 李玄都没有给出肯定答案,只是道:“再看看。” 这边说话间,那边形势又有变化,汉子开始渐渐发力,老头不管如何运转气机,甚至后背都湿漉漉一片,手上劲道还是难以为继,最终被那汉子一掰手腕,压倒在桌面上。 李羊默然不语,从袖中取出一块类似圆饼的物事,丢在桌上。 有人凑上去瞧了一眼,却是个大号的太平钱,上头的花纹规制与太平钱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天下天平”四字变成了“太平无忧”四字。 当年正道十二宗结盟,正一宗为盟主,持有“替天行道”令旗,这次颜飞卿召集龙门府境内的正道弟子,便是以“替天行道”的名号。当时的太平宗仅次于正一宗,持有“太平无忧”令旗,不过太平宗极少动用此旗,只是以此旗的名号开办了太平无忧山庄,后被江湖人称为太平钱庄,开始铸造太平钱,先是流通于正道十二宗,然后在正道十二宗的影响下,逐渐扩展到整个江湖,如今就是一向反对铸造私钱的朝廷,也有不少人使用太平钱。 此时便有人认了出来,这是市面上很少见的无忧钱,同样是出自太平宗麾下的太平钱庄,面额较之太平钱更大,一个便可抵得上十个太平钱,只是不如太平钱那般便于携带,所以用的人不多。 李羊丢下这枚无忧钱之后,运转气机,将被汗水浸透的衣衫蒸干,然后径直转身离去。 李羊败了之后,再无人敢于上前,汉子扫视一周,目光落向了李玄都这桌人,开口问道:“不知几位有没有兴趣?” 除了空定之外,就数苏云姣最小,她又是个好事的,立刻接口道:“你这汉子,明明是归真境的高手,却偏要藏着掖着,难道扮猪吃虎很好玩吗?就不怕扮猪时间久了,真成了猪?” 李玄都无奈一笑。 苏小仙子在陌生人面前还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 听到苏云姣此言,周围的众多看客哄然一声,没想到这个汉子竟是归真境的高手,不过瞧这位女侠不但一口喊破,而且丝毫不惧,想来也是有所依仗,说不定就是一场龙争虎斗的好戏。 汉子被苏云姣言语冲撞却不动怒,笑吟吟道:“行走江湖凭的就是眼力,看走了眼只能自认倒霉,没什么扮猪吃虎的说法。不过姑娘既然如此说了,不知是否愿意屈尊与在下搭手一次?” 苏云姣很不见外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有些无奈,他算看出来了,苏云姣这家伙不仅惫懒,而且还是个“铁骨铮铮”的好汉,前不久还跟他势不两立,现在就已经知道拿他当靠山了,果然与他那个性子别扭的师妹不是一路人。 第八十章 十殿明官 于是李玄都也看了苏云姣一眼,同样很不见外道:“看我做什么,人家说的是姑娘,我可不是姑娘。” 苏云姣立时“哼”了一声,便要起身离开座位,真要去与那汉子一决高下。 苏云姣刚一起身。 李玄都已经先她一步起身,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把她重新按回座位,然后冲那汉子抱拳道:“代为请教。” 苏云姣连上流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苏云媗望着这一幕,默然不语。 汉子哈哈一笑,“无妨无妨,为佳人出头,本就是我辈当为之事。” 李玄都迈步来到那张用作比试的桌前,没有急着伸手,而是问道:“倒是还未请教阁下名号。” 汉子嘿然道:“在下姓张,单名一个狰字。” 包括苏云媗、陆夫人、悟真等人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到底是何来头,是正是邪,亦或是江湖散人,更无从说起,唯有李玄都神情一凛。 李玄都缓缓抱拳拱手,道:“没想到是阴阳宗的高人驾到了,又何必弄出如此阵仗,又是金佛头,又是赌斗太平钱,直接出手岂不是更好?”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原本对此事不甚在意的苏云媗等人也纷纷转头望来。 这个名叫张铮的汉子笑道:“公子这话可是奇了,在下和公子今日不过初次见面,萍水相逢,公子如何就说在下是阴阳宗之人?” 李玄都道:“李某与阁下的确是第一次见面,可阁下的大名,李某却是久闻了,‘张铮’二字或许不为人所知,但是阴阳宗十殿明官的称号,想来是无人不知。” “十殿明官”四字一出口,人群中登时轰的一声,就连苏云媗等人也都皱起了眉头。 无道宗有有左右二尊者、四法王、十长老、十二堂主,牝女宗有六姬、十二女官,皂阁宗有内三堂和外四坛,阴阳宗麾下的则是十殿明官,只是不同于另外三宗,阴阳宗行踪诡秘,平日里极少出现在江湖之中,就算是偶有出手,也很少留下痕迹,很多时候要让人好几年之后才能回过味来,所以对于绝大部分江湖人士来说,阴阳宗的十殿明官极为神秘莫测,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虽说最了解你的就是你的敌人,但是有些时候,这句话也不尽然全对,对于正邪两道来说,许多行踪隐秘之人,就连自家人都知之甚少,外人更是无从得知,十殿明官就是如此,而李玄都之所以能够知道“张铮”这个名字,还是缘于他早年时的西北经历。 当年他从江北归来,眼看着在正道的地盘上已经是人人喊打,于是便转战邪道的地盘,与胡良一道闯荡西北,也参与了不少江湖争斗,其中就有争夺“大宗师”之事,在那一战中,李玄都遇到了与自己战力最为接近的敌手,也就是后来声名显赫的“血刀”宁忆,毕竟宁忆是天人逍遥境,比之当初的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还是要强出一线,与李玄都也只在伯仲之间,从宁忆在李玄都坠境之后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太玄榜第十人就可见一斑,只是当时的宁忆只输一把“人间世”,若是“大宗师”落到了他的手中,谁胜谁败还在两可之间。 事后,李玄都与宁忆也谈不上不打不相识,更论不到惺惺相惜,只是有过一番交谈,宁忆在无意中提到了阴阳宗十殿明官中几人的名姓,其中就有张铮的名字。 若是在别的时间或是其他地方,李玄都听到“张铮”二字,也不会往阴阳宗的身上去想,可现在却是在北邙山边境的白古镇中,又正值正道中人大举集结要向皂阁宗问罪伐恶的时候,作为皂阁宗的幕后靠山,阴阳宗怎么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李玄都本来只是出于习惯和谨慎才相问此人的名号,却没想到此人自恃在江湖上少有人知晓他名姓的缘故,竟是直言相告,这便让李玄都一下子发现了端倪。 张铮知道此时众人已经起了疑心,再装下去也是徒劳,他毕竟也是一方宗师人物,又何必平白辱没了身份,一手抓过那个金佛头,大笑道:“厉害厉害,还未请教这位公子尊姓大名?张某倒是不知道这江湖上何时又出了阁下这等年轻后俊。” 李玄都脸色凝重,道:“区区不才,李玄都。” “好一个李玄都!”张铮又是大笑一声,直接将这个佛头朝李玄都丢掷而来。 他一身修为,乃是归真境强九,之所以不在少玄榜上有名,是因为年纪已大,早已超出少玄榜规定的三十岁年龄,可不意味着他就比苏云媗等人差了,江湖上这种不在少玄榜也不在太玄榜的,从归真境强九到天人逍遥境,大有人在,正因如此,当初李玄都能以少玄榜榜首的身份登顶太玄榜,才会被视为千古无人也很难有后来者之事。 不过旧事不再提,此时的李玄都只是先天玉虚境,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对上张铮,想要胜出不难,直接动用“人间世”就是了,关键是李玄都在伤势刚刚痊愈的时候,不想再轻易动用“人间世”,以免“逆天劫”剑气过度反噬自身。至于刚刚得手的“白骨玄妙尊”,李玄都打算用作奇兵,不到危急关头,并不想要动用。 若是两者都不用,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胜算,只是有些难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必担心,毕竟此时除了他之外,还有苏云媗等人。 果不其然,悟真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前,伸出一掌接下了这颗黄金佛头,发出一声好似金石相撞的声响,却又不伤佛头分毫。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道:“若是贫僧没有看错,这颗佛头应该是凉州大月寺之物。” 张铮呵了一声:“不愧是金刚宗的悟真大师,真是好见识。这颗佛头是我从大月寺大雄宝殿中的佛像上割下取来,本想当作自家私藏之物,若是大师想要,那便送与大师了。” 悟真无喜无悲,只是道:“辱佛之人,当以金刚怒目怖畏。” 张铮呵呵一笑,朗声道:“悟真大师,我家宗主曾经点评太玄榜十人,你是太玄榜第七人,若是作生死之战,可谓是实至名归,毕竟前辈的体魄之坚固,便是太玄榜第一的秦清,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破开,可要说到杀力,大师在太玄榜十人中就要排名末位,所以张铮不才,今日便斗胆向大师讨教一二。” 说话间张铮张开双臂,胸前中门大开。 浩大气机自他中单田内院气府处奔涌而出,若说初入归真境界之人的气机是一条奔腾江河,那么张铮的气机便是一汪大泽。 这便是归真强九境的实力。 然后张铮摆出一个普普通通的起手式,以他为中心,百丈之内的天地元气随之翻滚不休。 这阵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让周围的众多看客措手不及,离得最近的十几人直接被这道磅礴气机掠过,首当其冲的几个倒霉之人浑身血肉炸裂,倒在血泊中,立毙当场。 几个稍微幸运的人在气机罡风的裹挟之下,双脚离地向后飘荡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生死不知。 其余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家伙,不敢有半点怨言,顾不得满身狼狈,拼命逃离此地,让远处几个还想过来看热闹的好事之徒也赶紧打消那凑热闹的念头。 有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顶尖高手的交手可以没有烟火气,也可以天摇地动,皆在一念之间而已,寻常江湖人士想要观战,无论是指点江山,还是拍手叫好,都要看交战之人的心情如何。 第八十一章 千掌罗汉 为何江湖上少有人知晓十殿明官的底细?就是因为他们从来不喜欢有人观战,没有人观战,便没有消息传到江湖上,所以江湖中人对于十殿明官的传说都是云遮雾绕,语焉不详,让人看不分明。 在十殿明官之中,张铮又是最为厌憎围观举动之人。 在张铮看来,江湖上二流高手之间的生死厮杀,都不愿意有人旁观,生怕自己的保命本事给外人瞧了去,让人摸清了底细,那么一流高手就更是如此。再者说了,都是江湖上的高人,可不是街边卖艺耍猴的,用得着你们这些小卒子叫好?用得着你们在旁边指点江山?说的难听些,你们也配? 所以张铮在出手之前,故意露了这么一手,不是为了向悟真耀武扬威,这点手段也吓唬不到一位金身罗汉,就是为了打杀这些不知道进退的看客。 没了看客,张铮脚下一踏,身形向前掠出,如一条长虹,瞬间来到悟真的面前。 悟真只是轻轻一挥袈裟祖衣而已,便将这气势汹汹的一击化为无形。 此时苏云姣正在后怕,若是她刚才真与这个叫张铮的扳手腕,岂不是已经死了?正想着这些,她又瞪大眼睛望向挥出袈裟的悟真,因为这一招她认得,就是普普通通的“伏魔袈裟功”,算不得什么高明招式,但是在悟真手中用来,便是可挡神佛。由此看来,悟真这个老和尚先前就是出工不出力,故意留手极多,着实可恶。 然后又见悟真佛唱一声,道:“张施主,请接掌。” 说罢,老僧轻飘飘地拍出一掌,这一掌招式与先前的“伏魔袈裟功”一般,招式都是寻常,但是掌至中途,陡然一变,一掌变两掌,两掌化四掌,四掌变八掌,八掌再演化至十六掌,生生不尽,虽是佛家功夫,但是有道家的三化万物之意。 张铮脱口叫道:“好一个‘千佛掌’,倒要领教神僧绝技。” 方才张铮还是口称“大师”,现在已经改口“神僧”,可见他已经不敢再存半分小觑之心。 只见在这顷刻之间,悟真已经将十六掌变为三十二掌,进而幻化为六十四掌,再变一百二十八掌,视线所及,尽是漫天掌影笼罩。 张铮只得运起双拳,直攻悟真的面门。 悟真这等境界,早已将平生所学熔于一炉之中,看似用的是“千佛掌”,又蕴含“大威伏魔拳”和“伏魔袈裟功”的招式在其中,只是轻轻一拂,便将张铮的双拳逼退,紧接着从左掌的掌影之中,突兀出现一拳,正中张铮的面门,让他不得不向后跃起,舒缓拳势。 李玄都此时就站在悟真身后不远处,就算没有悟真挡在前面,方才张铮的一番举动也奈何不得他,他此时凝神细看两人交手,但见悟真的掌法虽然不是什么上成之法,顶多就是中成之法,但是臻至化境之后,在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之间来回颠倒,变幻莫测,一掌甫到中途,已变了数十个方位,掌法如此精纯玄妙,真是生平所未睹。 反观张铮,他的拳法却甚是质朴,虽然在悟真掌法的牵扯之下,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悟真的掌法如何离奇莫测,他也总能随之变招,所以只是落入下风,还不至于落败。 李玄都自付与张铮相斗,在不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可以不输于他,但是想要胜出,就只能一味抢攻快攻,就像他面对藏老人时的出剑,只要张铮有半分留手或者轻视,就会被李玄都的层层剑势彻底压死,不过此举也有极大的隐患,若是张铮从一开始就全力以赴,或是李玄都不能一气压死张铮,输的便是李玄都了。 可真正知道其中诀窍的,寥寥无几,当初在江北,有太多修为并不逊于李玄都的高手,一招慢则招招皆慢,最终都死在了李玄都这般不讲道理的剑势之下。 就在这时,场上的形势陡然一变,只见得张铮不知用出何种身段,在刹那间身化十八人,同出轰出双拳,便是三十六拳,虽然在数量上比不得“千佛掌”的万千掌影,但胜在拳势刚猛,就像一支人马俱是披甲的铁骑冲锋,生生撕裂开众多步军的方阵,使得漫天掌影骤然一散。 这位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之一,竟是一位精通沙场厮杀的武夫。 然后他的双拳狠狠擂在悟真的胸膛上。 寻常先天境的小宗师被这双拳砸在身上,怕不是要直接炸裂成一团血雾,就算是归真境的宗师,也要直接重伤。 可对于悟真而言,不痛不痒,就连身形都没摇晃一下。 他之所以能位列太玄榜第七,不是因为他的掌法拳法如何精妙,也不是因为佛法如何高深,而是因为他的体魄,号称金刚不坏,挨打的本事在太玄榜十人中自称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当然,说起杀人伤人的本事,悟真也是在十人中排名末位。 所以这也是悟真能够堂而皇之地出工不出力的原因,换成太玄榜第一的秦清在此,堂堂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号称太玄榜上杀力第一,若是全力一刀劈不死一个炼魂化身,无论在谁看来,那都是故意放水了,可悟真就不一样,因为他伤人的本事本就不高,倒也不能说他不是。 他之所以能胜过排在他身后的三位太玄榜高人,就在于一个“磨”字,一掌伤不到人,那就是一千掌,一千掌还不行,一万掌便该差不多了,正所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只要在自己体魄不支之前无法破开悟真的“金刚法身”,那么落败是迟早之事,所以悟真排名太玄榜第七。 包括“血刀”宁忆和清微宗现任宗主在内的三位太玄榜高人都破不开悟真的“金刚法身”,张铮又如何能撼动分毫? 悟真又诵了一声佛号,探臂一手结印。 李玄都认出是“宝瓶印”,与神霄宗的“无极劲”有异曲同工之妙。 悟真一印拍出。 张铮身后的十八道身影骤然破碎,缓缓消散。 张铮本人更是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去。 悟真的伤人本事较弱,那也仅仅是相对于同列太玄榜的其他九人而言,换成其他人,只要在天人境之下,谁又敢说自己肯定承受悟真的“金刚神力”? 张铮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还未等落地,身形已然强行扭转,变为御风而行,不顾七窍中渗出鲜血,大笑道:“神僧绝技,在下已经领教,心服口服,就此告辞!” 因为不知对方是否还有伏兵后手的缘故,众人都没有贸然追击,苏云媗更是脸色凝重,缓缓开口道:“皂阁宗有难,阴阳宗终于是不能坐视不管了,只是不知十殿明官到底来了几位。” 悟真叹了一声:“此事只能等到见了颜掌教之后,再行分说了。” 陆夫人始终都是不言不语,冷漠旁观。 这时候苏云姣忍不住向自己身旁的李玄都小声问道:“李师兄,为什么他们要叫‘十殿明官’?‘十殿’我知道,十座大殿嘛,也就是说他们有十个人,‘官’字也好说,就是当官的官,说明这些人都是头领人物,可这个‘明’字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说他们圣明。” 李玄都解释道:“阴阳为日月,日月即为明。” 苏云顿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十殿明官’的意思就是说他们十个都是阴阳宗的官。” 李玄都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忍俊不禁道:“你这个说法倒是别出心裁。” 第八十三章 江湖盛事 这当然不是正一宗的“替天行道”令旗,“替天行道”令旗在老天师张静修的手中,颜飞卿手中的只是一杆副旗,不过同样具有效力,只是不能请动各大宗门的宗主而已。 若是“替天行道”令旗在此,见令旗如见盟主,任何人都要谨遵号令,其中意味几乎等同于全面开始正邪大战,故等闲不能轻用。 颜飞卿拿出令旗之后,环视众人,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诸位与我同去召集各宗弟子,同去北邙山。” 包括陆夫人在内,尽皆应是。唯有李玄都摇头道:“我就不去了,我的身份出现在这种场合,不太合适。” 颜飞卿稍稍沉默,知道李玄都说的是正理,当年他在江北结下了那么多的仇家,后来身陷“四六之争”和帝京之变,说是仇家遍天下也不为过,若是公然在众人面前露面,被人认出,就是一桩不小的麻烦事。所以颜飞卿也没有勉强,道:“那就请紫府兄暂且等待一二。” 李玄都笑着点头。 就在这时,苏云媗忽然对苏云姣说道:“云姣,你留在这儿陪着紫府。” 本想跟着去凑凑热闹的苏小仙子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不过又不敢忤逆姐姐,只能恹恹地应了一声。 李玄都也不好扫了苏大仙子的面子,便没有替苏小仙子说话。 待到李玄都和苏云媗等人离去,苏云姣立时黑了脸,不过也不敢招惹这个李师兄,毕竟这位李师兄是真会打人的,两人第一次见面,就直接把她打晕过去,可见其心狠手辣,那可是实实在在的肉疼。 无处撒泻火气的少女用鞋尖提着脚下的石子,闷声闷气道:“我们干什么去?” 李玄都笑道:“看热闹去。” 李玄都和苏云姣都没有想到,这次问罪伐恶之举,竟然会演变为一桩江湖盛事。 在上次玉虚斗剑之后,江湖在近十年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战事”,顶多就是平安县城龙氏这种小打小闹,过去正邪两道惨烈厮杀的血腥记忆渐渐淡去,只剩下对于正道中大侠客、大豪杰的赞颂,年轻一辈的江湖人满腔热血,不知道生死之恐怖,也不知痛失亲人师长之撕心裂肺,耳朵听惯了先辈们的种种事迹,也渴望着能用自己手中握着的刀剑来扬名天下,故而当颜飞卿动用“正一”令旗召集正道同盟时,一传十,十传百,最终竟是有数百人响应号召,蜂拥而至。 紧接着又有许多地方门派也跟着参与其中,不管是想要凑热闹,还是想要趁机与正道十二宗结下一些香火情,总之这股人流越来越壮大,足有近千人之多,动静之大,就连龙门府境内的驻军都给惊动了,据说也有许多青鸾卫也悄悄加入其中,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鱼龙混杂,共襄盛举。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一个名为“黑白谱”的榜单,这不是棋谱,而是一份类似于老玄、太玄、少玄的榜单,不过不同于前三者,这份黑白谱并不为所有人公认,也并非是出自太平宗之手,故而其中许多排名存有争议。 之所以会有黑白谱,是因为“三玄”榜单太过高高在上。 先说老玄榜上的长生境高人,不提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如今公认的有四位,分别是大天师张静修、大剑仙李道虚、地气宗师徐无鬼、圣君澹台云,这四人都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江湖人,都是神仙中人。而接下来的太玄榜,无一不是一方豪强宗门之主,平日里深居简出,同样云遮雾绕。少玄榜上的年轻俊杰们倒是经常在江湖上走动,可少玄榜与太玄榜之间,还有一道巨大的鸿沟。这些年来,除了上任少玄榜榜首李玄都曾经登顶太玄榜,得以将两份榜单连接在一起,其他时候都呈现出一种割裂态势,中间有大批高手两边不靠,故而这份黑白谱便应运而生,取自无论黑白正邪,皆榜上有名之意。 黑白谱把老玄榜、太玄榜、少玄榜上地位超然的各大宗师人物都摒弃在外,只取未曾登上“三玄”榜单之人,共百人,循序递补,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这份榜单在普通江湖人之中,有着极为广泛的传播,口口相传之下,倒是比高高在上的“三玄”榜单更为广为人知。 在黑白谱之中,皂阁宗的洪成仇、范文成、孙不见就分别排在黑白谱的第七十二位、第八十七位、第八十九位,只是如今三人俱已身死,过不了多久,便会有旁人顶替他们的位置。 此次颜飞卿召集正道弟子齐聚白古镇,前来参与的黑白谱上有名之人,就足足有八位之多。 当颜飞卿催动手中“正一”令旗,一道红光冲天而起。过了大概两个时辰之后,正在小镇入口处的李玄都和苏云姣顿时便目瞪口呆,只见通往小镇的道路上扬起一大片烟尘,然后便是形形色色的江湖人正在朝这边赶来,有骑马的,有步行的,偶尔也有直接飞掠过来的;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身形曼妙的女子,也有剃度的出家人;当然,最多的还是腰间挂剑佩刀的年轻江湖郎,高头骏马,锦衣长靴,丝绦束发,又佩戴护腕、护额等等物事,好一个英气勃勃,正应了诗仙的那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这些人因为脚力有快有慢的缘故,逐渐拉成了一条长龙。 李玄都是老江湖不假,但他走过的江湖,大多都是“江湖夜雨十年灯”,凄风苦雨、刀光剑影、尸体鲜血,打交道的人,无论是结怨还是结缘,都是江湖中的顶尖人物,哪怕是那些死在他剑下的冤魂,也大多都是一地豪强。到后来,李玄都更是弃江湖于不顾,投身于庙堂之中,距离这等底层的江湖,已是越来越远。 像今天这般“桃李春风一杯酒”的盛况,如此多的普通江湖人一起涌来,还真是让他大开眼界了。 李玄都望着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感慨良多。 虽然他也并不比他们大上许多的,但他却感觉自己已经老了,此时的心态就像是一个归隐的江湖前辈在看一众后辈。其实细细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李玄都在前不久的一天之中,就几经生死反转,一天就经历了许多人一辈子都经历不到的事情,而这种生死一线的日子,又绝不仅仅只有这一次,经历的次数多了,如何能不心态苍老? 不过每当看到这些朝气蓬勃的脸庞时,李玄都又恍然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说到底,他也才二十五岁而已,还是当得起一个“年轻人”的称呼。 至于苏云姣,作为一个刚入江湖不久的新人,眼前的一幕无疑满足了她对江湖的绝大部分想象,原本晦暗的心情一扫而空,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恨不得立刻加入其中。 李玄都带着苏云姣避让到路边,让苏云姣从她的须弥宝物中又翻出了那顶帷帽戴在头上,然后在大部队浩浩荡荡经过的时候,两人便悄然不觉地混入其中。 恰好有位买不起骏马也置办不起行头的年轻少侠正孤身赶路,李玄都便主动上前搭了个话,变为三人同行。 第八十四章 江湖儿郎 李玄都与这位背了一把带鞘长剑的年轻少侠并肩而行,年轻人忍不住偷瞧戴着帷帽的苏云姣,只是苏小仙子对于这个年轻人并没有什么刮目相看的意思,目不斜视,让年轻人有点失望。 李玄都没有戳破年轻人的羞涩心思,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也没什么不好。年轻人是个爱说话的,也不是那种老油子,都不用李玄都如何故意套话,他就开始自我介绍起来,他姓王单名一个应字,土生土长的龙门府人士,不是正道十二宗的弟子,出身于龙门府中一个名为“清水山庄”的二流门派,师父有先天境的修为,放在一府之内已经很是不俗,只可惜他不是核心弟子,在门派中属于人微言轻的那种,所以这次他并非代表自家师门而来,只是一个人独行,算是凑个热闹。 既然人家已经报了家门,李玄都也只好投桃报李,也报上自己的姓名。好在“李玄都”这个名字还没有太多人知晓,只是在少数几人中流传,倒也不怕被瞧出什么端倪,不过李玄都故意略过了苏云姣,毕竟苏云媗和苏云姣只是一字之差,苏云媗的名声又太大,是个人都能听出两人之间有什么关系,而且苏小仙子在江湖上还是有些名气的,所以李玄都干脆不提了,免得招惹是非。 这让王应有些失望,不过他也是个守礼的,知道姑娘的姓名不好随意乱问,便专心与李玄都聊天,聊着聊着便提到了这次江湖盛事。 在颜飞卿和李玄都看来是一场不知结果如何的生死搏杀,可在这些江湖人看来却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王应说起此事的时候,语气中明显带着几分憧憬和兴奋:“这次咱们正道高手应正一宗颜掌教的号召,尽数在这白古镇汇合集结,诛杀皂阁宗的魔头妖人。其中来人可谓是高手如云,除了颜掌教和黑白谱中的几位高人,还有金刚宗的悟真大师、太平宗的陆夫人、东华宗的南柯子老前辈,慈航宗的苏大仙子和苏小仙子,不知能否有幸得见一面。” 说这话时,王应的脸上满是敬仰之色。 苏云姣头上帷帽的黑纱轻轻晃荡了一下。 李玄都瞥了眼一直安静不言的苏云姣,不用想都能知道,这丫头必然是一副极为得意的模样。 李玄都明知故问道:“苏小仙子?我只知道少玄榜排名第二的苏仙子苏云媗,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苏小仙子。” “李兄就是孤陋寡闻了。”说起这些,王应立刻滔滔不绝道:“这位苏小仙子就是苏仙子的妹妹,名叫苏云姣,刚出江湖便在荆州横江救孤,一把‘玄水’长剑杀得巨鲸帮二十三名好手血溅江上,后又一路杀上巨鲸帮,单掌劈五霸,一剑伏三鬼,这等威风,颇有苏仙子的风范,故而江湖上便赠了一个‘苏小仙子’的称呼,苏仙子自然也就成了苏大仙子。” 李玄都还是第一次知道,苏云姣竟有这等事迹,不由稍稍拉长了声音说道:“如此说来,这位苏小仙子倒是无愧于仙子之名。” 苏云姣的面庞隐藏在帷帽下,但此时的脸上已经满是遮掩不住的笑意,王应所说之事,正是她踏足江湖以来的最得意杰作,一来那巨鲸帮的实力颇强,而她在没有表露身份的前提下,以寡敌众,胜得干脆利落;二来那巨鲸帮的确是作恶多端,灭人满门不说,就连一个孤儿都不放过,她此举放在哪里也挑不出错来。 善欲人知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虽说苏云姣没有将此事故意宣扬,为人所知,但是若能让人无意中得知,还是会心中窃喜。原本她对这王应只是观感平平,现在却是瞧得有些顺眼了。 李玄都又问道:“方才王兄弟说还有几位黑白谱上的高人,不知都有谁?” 王应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其中的两个,都是我们中州境内的门派,一个梧桐派,这个宗门很奇怪,上至掌门,下至普通弟子,都是以女子居多,她们掌门的真名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江湖人称‘凤婆婆’,在我们中州的名声极大。” “至于另外一个门派,名叫望月派,名字虽然雅气,但是其中鱼龙混杂,就是比起我们清风山庄也要差上许多,不过他们的掌门很厉害,名叫练乘风,原本是北地的黑道高手,听说是好像得罪了当年威名赫赫的紫府剑仙,这才不得不逃到中州,然后又收拢了一批江湖散人,组建了这个望月派。” 一直没有说话的苏云姣学着李玄都也拉长了嗓音:“哦,紫府剑仙。” 王应有些惊喜,听这姑娘的嗓音,竟是这般好听,让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像是家乡的黄鹂鸟一样,一时间竟是有些痴了。 李玄都装作没有看到,只是继续问道:“然后呢。” 王应猛然回神,一个大男人竟是有些脸色微红,轻咳了一声,接着说道:“虽说这位乘风先生曾经是黑道高手,但是与邪道十宗俗无干系,来到我们中州之后,风评还算不错,又与其他几个门派交好,于是便慢慢划归到我们正道之中,这次颜掌教召集众人讨伐皂阁宗,这位乘风先生尤为上心,这会儿估计正在颜掌教身边。” 李玄都没有半分不耐,苏云姣同样耐心听着,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若是跟在姐姐和姐夫的身边,所见的无非就是什么凤婆婆和乘风先生,都是那些陈词滥调,哪有现在有意思。 佳人在前,虽说还没有看到相貌,但是仅凭一个嗓音,王应便已经有些心猿意马,有心在佳人面前卖弄,便将自己肚子里知道的东西竹筒倒豆子全都说出了出来:“这次正邪大战,咱们小半个中州的同道中人都已经赶了过来,依我看来,此战必胜!” 李玄都问道:“何以见得?” 王应伸出手掌,掰着手指道:“这次正邪大战,自然是以颜掌教为首,这是正一宗;以苏仙子为辅,这是慈航宗;还有太平宗、东华宗、金刚宗,正道十二宗足足来了五个宗门的高人,可见阵势之大,皂阁宗不过是一宗之力,如何能敌得过我们正道五宗?” 李玄都笑着嗯了一声,点头道:“有点道理。” 苏云姣却是嗤笑一声,忍不住打岔道:“那你想过没有,五大宗门总共就来了五个高手,可皂阁宗却远不止五个高手,而且这北邙山又是皂阁宗的地盘,占了地利,如何敌不过?” 王应顿时一窒,又红了面庞。 然后王应有些纳闷道:“这位……姑娘,你还忘了一个人,还有慈航宗的苏小仙子,应该是六个人才对。” 这次轮到苏云姣被噎住,她倒是把她自己给忘了,却是不好反驳,总不能自己说自己不算高手,这可不是她的作风。而且如果算上李玄都的话,也的确是六位归真境高手,倒也不能说他错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轻叹道:“五个高手也好,六个高手也罢,不要忘了,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可是高居太玄榜第四。” 王应点了点头,有些忧心仲仲道:“这个大魔头的名声我是听说过的,杀人如麻,是那传说中的天人境大宗师,不容小觑啊,不过我觉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不压正,颜掌教他们既然敢讨伐皂阁宗,必然有应对之法,不过肯定要死好些人就是了。” 说到这儿,王应竟是涌起一股豪气:“可话又说回来,江湖儿郎江湖死,怕死还混什么江湖?” 第八十五章 江湖有酒 说话间,三人随着人流进了白古镇。 这会儿的白古镇与方才可是大不相同,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已经是人满为患。虽说镇子里的居民都是些手上带着人命的盗墓贼,但是遇到这么个阵仗,也不敢再摆什么地头蛇的架子,什么家当都不要了,纷纷收拾了些细软,第一时间逃出镇子。 这倒是让后来进入镇子的江湖人得了不少便利,进入镇子也没闹出什么乱子。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越是身份高的人,所在位置距离镇子中心也就越近,镇子的中心处是一间类似祠堂的建筑,不过供奉的不是哪家的祖宗,而是盗墓一脉的几位祖师,在祠堂前是一个颇大的空地,长宽各有百余丈,用青石条板铺了,农忙时可以当作打谷场,农闲时便成了许多小孩子玩耍嬉戏的场所。现在这里便成了正道中人的聚集所在,不过能走到这处空地的,无一不是在高人一等的,除了正一宗和慈航宗的普通弟子之外,多是中州境内都有极大名望的大派。 接下来的便是在龙门府境内的一方豪强,如王应所说的梧桐派和望月派,两派的掌门人自然可以去颜飞卿的面前混个脸熟,但是他们带来的弟子就只能在空地的周围驻扎。 毕竟是千余人之众,一股脑地涌进来之后,便将镇子填了个满满当当。像王应这样的无名小卒,就只能在镇子的边缘位置止步,李玄都倒是无所谓,当年“四六之争”的时候,他也曾像今日的颜飞卿这般众星拱月,若是不曾拿起,自然无从放下,可既然曾经拿起过了,便可以放下。 颜飞卿催动“正一”令旗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此时距离颜飞卿催动令旗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将近黄昏,也就是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出门在外,身上肯定都是自备干粮,否则荒郊野外的,便要饿死,王应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个酥饼,望向李玄都和苏云姣时,便有些尴尬,因为两人也不像带着干粮的样子,浑身上下连个行囊都没有,而传说中的须弥宝物可不是谁都能用的,在他们清风山庄,也就是庄主和二庄主才有一件而已,也不算大,只能盛放些贵重物件。可他也就只有一个酥饼了,就算想要谦让,又该让给谁?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我们中午刚刚吃过牛肉,这会儿还不饿。” 王应赶了一天的路,这会儿也饿得狠了,听李玄都如此说了,便不再故意谦让,开始大口吃起已经开始掉渣的冷硬酥饼,自然不算好吃,不过饿了之后再吃,便是天下第一等美味。 李玄都望着周围的江湖人,凭他行走江湖这些年的见闻,便可认出十几个大小门派,只是人数虽多,但未必是皂阁宗的对手。关键还是要看颜飞卿和苏云媗带来的正一、慈航二宗弟子,他们本就在北芒县城中,只是在皂阁宗开启“三炼”大阵之后,他们便逃出城外,四散各地,在收到颜飞卿的令旗召集之后,又汇聚此地。 其实颜飞卿的本意也是召集十二宗弟子,而非这些普通门派的弟子,只是这些人是自愿前来,其中原因也很简单,四个字足以概之:人情世故。若是能在此事中与堂堂正道十二宗攀上交情,那便是天大的幸事,就算攀不上交情,能混个脸熟也是好的,再不济,日后在江上说起来,自己也曾与正道十二宗并肩而战,跟随堂堂正道盟主颜掌教吊民伐罪,这是何等露脸的事情?不管是独行客,还是门派帮会,在江湖上的声望自然会再上一层楼,原本只是在中州境内有名,想必很快就会传遍北地各州。 当然,此事肯定会死人,而且还会死很多人,但是正如王应所说的,怕死,就不要走江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就要有江湖儿郎江湖死的觉悟。 江湖,哪有不死人的时候。 三人又随着人流望向走了一段距离,找了个空闲地方坐下来,不多时后,又有一帮汉子也随着过来,坐在不远处,一群人看来都是累得狠了,也不说话,就恹恹地坐着吃饭喝水。 看这个状态,一行人想要攻入北邙山中,也要个现在白古镇中修养个半日再说,否则在人人疲累的情形下,别说杀敌,自保都难。 李玄都手腕一翻,掌中已经多了一个青铜小鼎,乃是以火铜制成,没有其他用处,只是可以自生火气,然后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三个锡酒壶,将其放到小鼎之中。 王应看得目瞪口呆。 虽说这位李兄弟穿了一件广袖的衣衫,袖中缝制有口袋可以盛放东西,但是无论如何也装不下这只小鼎,更何况还有三只酒壶,就是强塞也塞不下去,那么便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传说中的须弥宝物。 李玄都也没有故作玄虚,稍稍抬手,衣袖下滑,露出手腕上的“十八楼”,十八颗黑沉沉的流珠让人目眩神摇。 须弥宝物无疑了。 王应愣了良久,方才缓缓喟叹道:“李兄真是……有钱,真是有钱!李兄是正道十二宗的弟子吧?必然是这些传承千年的宗门豪阀嫡系子弟才能有这等手笔。” 李玄都没有多谈自己的身份,只是说道:“江湖上萍水相逢,相识即是有缘。我曾在一座客栈的门前看过如此一副对联,说是:‘天不管地不管酒管,苦也罢乐也罢喝罢。’我们今日不谈什么宗门江湖,只是喝酒。” 说话间,李玄都拎起一只酒壶递给王应。 王应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不过紧接着便涌起一股豪气,伸手拿过酒壶就喝。 “烫!”李玄都喊道:“慢慢喝。” 这时候王应已经被烫了,张着嘴巴伸出舌头,“嘶嘶”吸气。 李玄都摇了摇头,拿起另外一只酒壶递到苏云姣的面前。 江湖离不开美酒,自认是江湖中人的苏云姣自然是不会拒绝,接过酒壶之后,兴许是觉得头上戴的帷帽太过碍事,干脆是摘了下来,露出一张让王应惊为天人的容颜,虽然他才刚刚喝了一口酒,但是这个时候,依旧以为自己是喝醉了,看花了眼。 李玄都这时候也不好不介绍了,道:“这是我师妹,姓苏。” 王应好像是做贼被人家当场抓住一般,赶忙收回视线,喏喏道:“苏……苏姑娘好。” 单手拎着酒壶的苏云姣默不作声,只是自顾自喝酒。 王应端着滚烫的酒壶,下意识地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 李玄都看到这一幕,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王兄弟,就你这胆量,这辈子想要找一位江湖女侠共度余生,怕是难了。 第八十六章 号令群雄 喝酒是一件极容易拉近感情的事情,若是男子与女子喝酒,在半醉半醒的朦胧之际,多半会说些平日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提起的心底话语,乃至于互诉衷肠,于是便感情大进。 可惜刚刚还是个话痨的王应此时竟是半句话都说出来,甚至连看都不敢看苏云姣一眼,放任一个绝好的机会从面前溜走,直到苏云姣喝光了酒壶里的酒,脸上泛起两团红晕,明艳不可方物,他仍是没有敢抬起头去看她一眼。 李玄都起身拿起最后一壶酒,轻声道:“王兄弟,今天便到这儿了,江湖有缘,我们日后再会,这壶酒就当是我送你的。” 脸色微红的王应赶忙起身接过这壶酒。 李玄都将那只用来温酒的小鼎收回“十八楼”中,又对苏云姣说道:“走了。” 苏云姣重新戴上了那顶遮掩相貌的帷帽,然后摇摇晃晃地起身,是个人都能看出她的醉态。 李玄都无奈道:“不能喝酒就不要勉强,赶紧运功逼出酒气,否则待会儿见了你姐姐,有你好受的。” 听到“姐姐”二字,原本还醉醺醺的苏云姣立刻打了个激灵,在慈航宗有句话,是专门说苏云姣的,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姐姐叫回话。天不惊地不惊,见了姐姐战兢兢。”可见苏云姣这位小仙子是如何惧怕她姐姐,她倒是不怎么怕李玄都,可是着实害怕李玄都去向苏云媗告她一状,所以她赶忙开始运转气机逼出体内的酒意。 李玄都好奇问道:“就这么害怕你姐姐?” 苏云姣倒是不藏着掖着,满嘴不知从哪学来的江湖气,道:“不瞒你说,我在慈航宗也是有一号的,云字辈的哪个敢不服我?可是这些人也忒没劲,经常就去姐姐那里告我的刁状,姐姐回来就训斥我,罚我抄书一百遍到三百遍不等,她们还编排了歌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姐姐叫回话。天不惊地不惊,见了姐姐战兢兢。’李师兄,你摸着良心说,我是这样的人吗?” 李玄都点头认同道:“你是这样的人。” 苏云姣大怒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此时王应望着两人,张大了嘴巴。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两人刚才提到了慈航宗? 只是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李玄都与苏云姣已经走远。 此时在镇子的中心位置,一身正黑道袍的颜飞卿站在祠堂的屋顶上,手中执有那杆召集众多正道中人来此的“正一”令旗,身后负有青气缭绕的“青云”。 在祠堂的台阶上站着苏云媗、悟真、陆夫人、南柯子四人。 数百名自认是江湖正道的江湖人士聚集在祠堂前的空地上,静静等待那位正一宗年轻掌教开口说话。 此时此刻,颜飞卿负手而立,如同一位江湖王侯。 如今天下,有正统朝廷大魏,也有居于西北一隅之地的伪周。江湖上同样一分为二,江北和江南是正道十二宗所在,辽东和西北是西北十宗所在。在正邪两道中,有两位公认的领袖,正道是天师张静修,邪道是地师徐无鬼,就算是大剑仙李道虚和圣君澹台云,也是在玉虚斗剑之后才名列老玄榜,所以在威望上比之前二者略有不如。 颜飞卿是老天师的弟子,那么便是正道的“太子”了,身份自然贵重,他手中的令旗就好比是太子印信,更是可以一言号令三山五岳。 颜飞卿抬头看了眼头顶,秋风吹过,天色渐阴,似是要落一场雨。 他伸出一手,五指纤长,接住了一个雨点,然后缓缓握成拳头。 “此次之所以讨伐皂阁宗,是因为皂阁宗种种不义之举。先是在北邙山中建造养尸地,为一家之私欲,以数千无辜之人的性命炼制活尸,此其一;然后又北芒县城中祭炼邪术,意图用满城百姓的性命养育鬼胎,此其二。仅此两点,天理难容。” 数百名江湖人顿时轰然一声,开始大声应和,唾骂皂阁宗。 此时李玄都和苏云姣来到空地的边缘位置,遥遥眺望颜飞卿。 李玄都道:“不愧是小天师,已经有了正道领袖的风采。可惜他不姓张,若是张姓族人,那么日后的天师之位非他莫属。” 苏云姣恼怒他刚才给自己拆台,故意说道:“也不看看是谁的姐夫。” 李玄都笑道:“这话你敢跟你姐姐说吗?” 苏云姣无言以对,只能重重冷哼一声。 这千余正道人士响应颜飞卿的号令而来,为了彰显自家名号,许多门派都购置了旌旗,在旗面上写有自家的名号,此时都高高立起,随着秋风,猎猎作响。 就在这时,秋风骤急,将旌旗吹得急剧摇晃,风中还夹杂着砂石,打在旗面上上啪啦作响。紧接着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酝酿许久的天色骤然一暗,凄冷的秋雨从天而落,溅起无数的白色水雾,似是给单调的小镇镶上了一层朦胧的白边。 放眼望去,雨雾之下尽是重重人影。 颜飞卿不去阻挡秋雨,任凭雨滴打落在自己身上,俯瞰其下的众多江湖人士,高声道:“匡扶正道,铲奸除恶,是我辈职责。飞卿不才,上赖各位正道前辈之殷殷期望,下顺诸位正道同辈之切切推心。故动用“正一”令旗召集诸位同道,决意向皂阁宗问罪伐恶。”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只要我等齐心,则此战必胜!” 这一刻,颜飞卿的声音压过了风声,压过了雷声,响彻在整个白古镇的上空。 小镇内外,死一般沉寂。 苏云媗缓缓开口道:“慈航宗苏云媗愿随颜掌教。” 然后是金刚宗的悟真,他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我佛慈悲,贫僧也愿助颜掌教一臂之力。” 南柯子也道:“老道愿往。” 最后是陆夫人,嗓音不轻不重道:“太平宗也责无旁贷。” 有了四大宗门的带头,其他门派也是随着大声应和。 最终千余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竟是要将这雨幕也震散一般。 第一次见到如此场景的苏云姣震撼难言。 苏云姣在震撼之后,回过神来,也迅速被这股热切所感染,恨不得立刻冲杀到北邙山中,与皂阁宗决一死战。 混在人群中的李玄都轻声叹道:“当年正一宗能够赢下‘四六之争’,强压清微宗一头,还是有他们的过人之处啊。” 第八十七章 前往北邙 一场秋雨落下,也已经入夜,眼看着今晚是不能动身了,颜飞卿便传下令去,让众人现在白古镇中休整一夜,待到第二日清早,立刻出发。 因为北邙山乃是皂阁宗的地盘,这座白古镇又曾是那些盗墓贼的地盘,所以颜飞卿也不敢大意,镇内应该会藏有隐秘地道,在一时半会儿之间恐怕难以找出,为防待夜半时分有皂阁宗弟子趁着夜色雨势从地道中杀出,颜飞卿将这千余人分为三部,每部三百余人,分为三次值夜。 三百人手持火把,将不大的镇子照得光亮一片,除非是藏老人亲至,便是归真境的高手来了,在如此人数之下,也要铩羽而归。 原本几个颇多忧虑的老成持重之辈,见颜飞卿行事极有章法,俨然是盟主领袖风范,不由抚须微笑,大感欣慰。 入夜,秋雨愈发细密。果不其然,在大概丑时三刻的时候,有一伙皂阁宗弟子突然从镇中的房屋中杀出,与负责守夜的正道中人展开了一场激战,无奈正道这边人多势众又早有防备,这伙皂阁宗弟子没能掀起什么风浪,只是死了七八人,伤了几十人,而这伙皂阁宗弟子则是悉数授首,更谈不上折了正道群雄的锐气。 为了泄愤,有人将这些皂阁宗弟子的头颅割下,悉数挂在镇子的牌坊上,一个个都是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让几个第一次见到此等场景的江湖女侠面色苍白,隐隐作呕。 颜飞卿让人收殓了死去之人的尸首,又派人安顿好哪些受伤之人,轻伤的就跟随大部队继续前进,重伤的则是派人送回北阳县城。 此时秋雨已经停歇,入山之路一片泥泞,让人不得不怀疑昨日的那场秋叶来得蹊跷,颜飞卿又与苏云媗等人商议,派出正一宗的弟子作为前哨,实力雄厚的梧桐派和望月派作为左护右卫,另有慈航宗的弟子作为殿后接应,其余之人皆是中军大队,又挑选出轻功较好的二十余人单独编成一队,负责来回传递消息。同时又派出四名先天境高手身怀“子符”,游弋于周围,若有风吹草动,立刻燃烧手中的“子符”,持有“母符”的苏云媗自能尽早得悉。 各派掌门见颜飞卿安排得井井有条,无不敬服。可想而知,今日之战若是成功,小天师颜飞卿在江湖上的威名必然要更上一层楼。 什么是江湖威望?这便是江湖威望。不是凭白得来,更不是仅仅依靠相互吹捧就能誉满天下,是要用自己的行动赢出来的。 这时候,那句话就能反过来说了,江湖不止是人情世故,还有刀光剑影,若是自己的根基不牢,仅仅是靠着机巧钻营,也是站不稳的。打个最浅显的比方,先前与李玄都相识的王应,在有朝一日得知了李玄都的真实身份,便有资格说自己是紫府剑仙的好友,谁敢不敬他三分?当然有人敬他,可如果有人不信,上前搭手,那么便立时露怯。在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顾前不顾后的莽夫。 所以说,这些钻营的手段,不是不能用,可都是些锦上添花的手段,说到底,还是手底下见真章。 千余人沿着泥泞的道路一路进了北邙山,刚走出大半个时辰,便有前哨回来通传,说是前面有人拦路,他们不敢擅自处置,特来请示掌教真人。 颜飞卿让苏云姣和悟真坐镇中军,他则与李玄都等人前去查看,苏云姣立刻跟在李玄都身后,想要蒙混过去。苏云媗兴许是想让她也多见一见世面的缘故,并未阻拦,竟是默许了。 当颜飞卿和李玄都来到拦路处时,发现拦路之人竟是一个老头。 这老头看上去年纪已经极大,躺在一只黑驴的背上,那黑驴的毛皮油光水滑,可老头却是一身打满布丁的破布衣裳,还止不住地咳嗽。 千余名江湖人手持兵刃前行,其声势之壮,就算是寻常官军见了也要退避三舍,但这老头竟然视而不见,就这么挡在路中间,而且这里是北邙山,哪来什么普通农户,事出反常比有妖,所以负责前哨的正一宗弟子不敢擅动,要专门请示颜飞卿。 颜飞卿排众而出,拱手道:“未请教?” 躺在驴背上的老汉睁开一只眼,瞥了颜飞卿一眼,道:“小道士,有何指教啊?” 颜飞卿道:“请这位老丈让开道路。” 老头“咦”了一声,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凭什么是我让开道路,而不是你们绕路而行?” “大胆!”立时有一名性烈如火的正一宗弟子大声喝道。 颜飞卿抬手止住这名正一弟子还未出口的斥责,毫不动怒,平静道:“就当老丈行个方便。” 老汉从驴背上坐起身来,故意不看颜飞卿,反而是望着那名正一宗弟子,道:“这里是北邙山的地界,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在这里耍威风?当真是不知死活,自讨苦吃。” 一直沉默着打量此人的李玄都望向老头的虎口和五指,忽然开口问道:“阁下会用剑?” 老头乜了李玄都一眼:“会使剑有什么稀奇?如今这个世道,三岁孩子会打拳,五岁的小孩会使剑,老汉我痴活七十多年,别说是使剑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我小时候学过几个月的剑法,虽说几十年没练,都已经搁下了,但只要学过几个月,你这年轻后生就不是对手。”” 这口气,简直是吞天吐日,大到没边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生气,道:“若是老丈不嫌,能否露上几手,也好让在下开开眼。” 周围的正一宗弟子本想说话,不过见李玄都与颜飞卿是同行而来,显然不是一般角色,便都闭口不言。 “唉,既然你这后生已经这么说了,那我便练上几手,让你们开开眼,不过老汉我身上没带剑,谁借把剑?” 颜飞卿轻声道:“给他一把剑。” 当下便有一名正一宗弟子丢了把带鞘长剑过去。 老头伸手接过,拔剑出鞘,先是抖了个剑花,然后东刺一剑、西劈一剑的练了起来,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记了后续的招式,搔头凝思片刻,又使了几招,却是乱劈乱刺,虽然出手极快,但全然不成章法,犹如发疯一般。 几名身后负剑的正一宗弟子见此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 颜飞卿初时也是微笑不语,但看到李玄都的神情凝重,不禁渐觉讶异,再细细望去,只觉得这老汉的剑招时快时慢,可是剑法中破绽极少,实所罕见。再看到十几招时,此人的姿式固是难看之极,但剑招古朴浑厚,看似轻飘飘不着力,其实是蓄势以待,深藏不露。 就在这时,李玄都上前一步,拱手说道:“今日得以目睹阁下高招,实是不甚荣幸,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老头收起长剑,瞪眼道:“你这后生,你看得懂我的剑法么?” 李玄都微笑道:“略懂。若是在下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久闻‘太阴十三剑’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令人叹为观止。” 老头眯起双眼,望着李玄都:“你这后生,叫什么名字?” 李玄都道:“木子李,双名玄都,玄都紫府的玄都。在下已经报上名姓,阁下尊姓大名,能否示知?” 老汉却是毫不领情,更不曾报上自己的名号,反而是向地下吐了口浓痰,说道:“你们这许多人,是急着奔丧吗?” 第八十八章 拦路比剑 以苏云姣的脾气,自然受不了这等侮辱,冷哼道:“邪道妖人,惯会逞口舌之利!还与他浪费口舌做什么,直接打杀了,保准不是冤案。” 老汉冷笑道:“原来不是去奔丧,而是杀人放火的匪类!” 虽说李玄都没有被这番轻佻言语激怒,心境依旧古井不波,但是脸上的浅淡笑意渐渐敛去,示意苏云姣先不要说话,然后轻声道:“我们愿意好言相劝,不是你得寸进尺的理由,有道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若再装神弄鬼,休怪我们不客气。” 老汉嘿然道:“终于不耐烦了么?撕下道貌岸然的面皮,也是杀人如麻的角色,什么正道中人,不过是伪君子罢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伪君子到底要怎么不客气。” 李玄都平声静气道:“不必故作惊人之语,直说吧,你又是阴阳宗十殿明官中的哪一位?” 老头的脸上闪过一抹异色,答非所问道:“你既然知道我用的是‘太阴十三剑’,想不想比上一比?” 李玄都伸手按住腰间的“冷美人”,道:“正有此意。” 站在李玄都身旁的苏云姣生怕李玄都小觑了江湖上的高人,小声说道:“‘太阴十三剑’可是阴阳宗的看家绝技,我听姐姐说起过,‘太阴十三剑’和我们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一样,虽说名字里还带着一个剑字,但是已经超出了剑的范畴,乃是上成之法,你别不当一回事。而且这老头既然敢来拦路,说明境界修为肯定不低,你也千万不要大意。” 李玄都淡笑着点头道:“我心中有数,且放心就是。” 就在这时,老汉已经仗剑而来,歪歪斜斜的一剑,朝李玄都轻轻划出一道半弧剑气。 李玄都纹丝不动,任由这道剑气横掠而至,然后他以大指抵住腰间“冷美人”的刀锷,轻轻往上一推,长刀出鞘三寸。 这道剑气立时被从中斩断。 老头倒是没有如何意外,手中长剑骤然颤鸣,然后递剑而出。 接下来的一幕,谈不上如何气势惊人,落在寻常江湖人的眼中,甚至有些滑稽可笑,就像一个不懂剑法之人胡乱出剑,又像是醉酒之人提剑踉跄乱走,步伐混乱,剑势毫无章法可言。 不过落在李玄都的眼中,此人的身形与剑招乱虽然没有章法,但是速度却极快,如缩地成寸一般,没有气冲斗牛的浩大剑气,就这样歪歪斜斜来到了李玄都的身前。 李玄都见他这一剑近身之后笼罩了自己上身的九处要害,确实精妙,反手拔出腰间的“冷美人”,反手横扫过去。 老头人随剑走,在手中长剑的牵扯之下,竟是躲过了李玄都的这一刀,剑锋挑向他的肩头。李玄都不得不横向踏出一步,以手中的“冷美人”向上一磕。老头身形随之一旋,剑锋划出一个半圆,他整个人又是摇摇晃晃地围着李玄都绕了半个圈,又朝李玄都的后心位置刺出一剑,可李玄都却是早有察觉,双脚仍旧是落地生根,但是上半身却是猛然一个后仰,堪堪躲过这羚羊挂角的一剑。然后老人又顺势一剑刺出,如胡搅蛮缠一般,一时间让李玄都的四周剑气丛生,如烟雾缭绕,让人目不暇接。 李玄都任由剑气肆虐,笑道:“不愧是‘太阴十三剑’,果然有些门道。” 话音落下,李玄都猛然一步踏出,“冷美人”的刀锋随之向前推进三尺,老头神情平静往后退一小步,剑尖离他的脖子不过半尺距离,剑气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老头向着空处乱刺一剑,李玄都手中“冷美人”回转,也落在空处。 李玄都虽是用刀,但根本还是剑招,故而也算出剑。 两人连出七八剑,每一剑都落在空处,双剑未曾碰撞一下。但那老头却一步又一步地倒退,在地面上留下一连串脚印。 老头嘿然一声,与李玄都的话语如出一辙:“不愧是‘北斗三十六剑诀’果然有点门道。” 话音落下,他手中的剑势骤然一变,只见他提剑一阵乱刺乱削,刹那间接连劈了几十剑。不过每一剑都不是落向李玄都,剑锋所及,和他身子差着数尺距离。 李玄都再次出剑,同样落在空处,但是两人一起出剑,同时也不断变化剑式,好像在各自施展一套剑法,而非正面交锋。 同样用剑的苏云姣看得呆了,一脸匪夷所思。两人出剑时没有半点劲风,绝非以无形剑气对敌,为何两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难道两人每一剑都在预判敌人的下一剑会在何处?她虽然惫懒,但本身就是一等一的良才美玉,转瞬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之处。若是两人同时料敌之先,从破解对方的剑招,变为破解“破解剑招”的剑招,继而是破解“破解‘破解剑招’”的剑招。这就像是两位大国手对弈,走一步而看十步,于是两人的出剑也不断变化,最终变得“离题万里”,这样便说得通了。 就在此时,忽听老头一声长啸,剑法再变,疾趋疾退,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而李玄都也随之一变,大开大阖,势道雄浑。 李玄都的剑法看似古拙迟缓,但每每都能将老人的长剑拦下,竟是以慢打快,以阳克阴。 连续交锋近百剑之后,老人终于落入下风之中,不得不向后一跃,退出两人交手的范围。李玄都也不追击,只是收刀而立。 此时老头已经收敛了轻佻之色,喟然长叹道:“老夫在这套‘太阴十三剑’上花了数十年心血,已经学足了十二剑,自觉剑法中有阴有阳,亦刚亦柔,哪知遇到剑术高手,还是不堪一击,看来十三剑就是十三剑,少一剑都不行。再有就是,老夫眼拙,常年闭关不出,不曾想成了井底之蛙,直到此时才记起有人曾经一剑斩天人,总算猜出了你的身份,也不知是不是有些晚了。” 说罢,老者微微一笑,身形缓缓右转,左手持剑向上提起,剑身横于胸前,左右双掌的掌心相对,如抱一轮圆月。 李玄都见他手中之剑未出半分,已经是蓄势无穷,脸色凝重几分,然后以刀连出十二剑式,六剑点地,六尖破空,剑气随意地落在四面八方,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已经提前预判了老者所有的可能出剑路径。 然后就见老者左手剑缓缓向前划出,成一弧形,瞬间破去李玄都布下的三道剑气,在气机牵引之下,剩余剑气也开始颤颤巍巍,摇摆不定。 就在此时,李玄都改为双手握刀,同时也从剑法变为纯正的刀法。 却是那“烈火燎原刀法”。 此刀法出自胡良之手,但根子还是在补天宗,出自那位太玄榜第一人“天刀”秦清之手,秦清横行于世多年,在宋政不知所踪之后,便一直霸占太玄榜的榜首位置,其刀法名为“天遁”,有“天道四十九,遁去其一”之意,故而被世人称为“天刀”。 李玄都不得此刀法精髓,只是偶得半式,再加上当年他去观摩大剑仙李道虚与“魔刀”宋政交手的遗址,从中悟出宋政的“天地任我行”半式,李玄都凭借自己的剑道感悟将两个半式合一,似刀似剑,不堪大用,但是可以用来出奇制胜,就连藏老人都没能防住这一刀。 大为出乎意料之外的老者无奈只能硬抗这一刀。 只听一声震人耳膜的尖锐声音,老者只感胸口剧烈一震,气血翻涌,不得不向后连退数步,然后收剑而立,脸上神色古怪,惊诧非常,隔了良久,才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佩服!” 第八十九章 深入其中 方才两人的一番激斗,谈不上生死相搏,大体还在比试的范畴之内,如今的李玄都固然踏足玉虚境,但是距离当年的巅峰还是差了不止一筹,故而两人其实在伯仲之间,只是李玄都的出奇一刀,让老者在短时间内无法想出破解之法,吃了个暗亏,不至于分出生死,却足以分出胜负。 李玄都双手握刀柄使刀尖朝下,道:“承让了。” 老人将手中之剑随手一掷,使其斜斜刺入地面,道:“老夫此番前来,是奉了地师之令,请诸位就此退去,可老夫既然比剑输了,那么此话便不好再说,诸位请自便就是。” 说罢,老人翻身上了毛驴,让开道路。 颜飞卿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吩咐道:“继续前进。” 接下来的一路,再无人前来拦路,很快便来到那座大墓的入口处,也就是曾经周家村的所在。 除了颜飞卿和南柯子之外,其他人还是第一次来到此地,这几日的时间里,墓道似乎又上升了许多,陆夫人仔细观察了这条已经完全露出地面的墓道之后,说道:“单看这条墓道的规模,就已经可以预见地宫的规模,不逊于寻常的帝王陵墓。” 南柯子道:“可就算如此,也不适合大队人马全部进入其中,依老道的意思,入墓之人贵精不贵多,其余人等还是在墓外守卫为好。” 颜飞卿点头赞同道:“南柯子前辈说的是正论,另外,此地曾经大地开裂,将整个村子全部‘吞’入其中,所以留在地面上之人也务必要小心谨慎。” 众人商议一番之后,最终决定三百人入墓,以正一宗的弟子为主,另外七百余人守在地面,以慈航宗的弟子为主,其中陆夫人和苏云姣负责留守地面,有两点考量,陆夫人精通风水望气之道,有她坐镇,不必担心再出现大墓吃人之事,苏云姣则是负责统领留守的慈航宗弟子。 其余人包括李玄都、颜飞卿和苏云媗在内,皆入墓中,力求毁去养尸地和太阴尸。 入墓的三百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精干人物,其中多是老成持重之辈。 议定之后,在颜飞卿的安排下,三百余人依次入墓,同时携带了大量糯米和礞石等物,因为根据颜飞卿上次入墓的经历来看,墓中有着数量极多的岔路,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一不小心便会迷失其中,同时其中阴气浓重,让人难辨东南西北,所以干脆步步为营,以糯米和礞石粉末绘制“分阴戟”,驱散阴气的同时,也可以当作路标。 入墓之后,因为都是挑选的精干之人,在颜飞卿的指挥下,各司其职,推进迅速,虽说墓道的空气中弥漫有一股阴冷腐朽的味道,但是因为一大队人马中多是血气旺盛的武夫,人气鼎盛,再加上方士们不断以礞石粉末和糯米为材料绘制“分阴戟”,使得墓道中的阴气荡然无存。 走了大概数里距离,前方的队伍稍稍停顿,发现乐十几具尸体,似乎是刚刚身死不久,再从他们的服饰来看,倒像是皂阁宗的弟子。在场的都是久经江湖之人,许多人的验尸经验比起公门里的仵作也有过之无不及,只是略一查探,便断定这些人是被人以利器从背后偷袭致死,而且从他们死前的反应来看,根本没有什么反抗意图,那么很有可能就是熟人下手。 通常这种自相残杀的举动,其中原因也不算难猜,多半是与灭口有关,换句话来说,这些人可能知晓了皂阁宗的机密,又不放心他们活着走出这座大墓,所以皂阁宗直接杀人灭口。 再往前走出几个时辰,一路上随处可见皂阁宗的尸体,都是如出一辙的死法,使得不少正道中人唾骂皂阁宗的丧心病狂,竟是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不过皂阁宗似乎只是想要收拾残局,并未想过要给后来进入此地之人添什么麻烦,既没有机关陷阱,也没有在尸体上动什么手脚,使得一行人畅通无阻,很快来到颜飞卿所见的那处养尸地。 除了颜飞卿之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不免心神为之所夺。 皂阁宗竟是地下深处打造出如此一方“洞天”,崖壁上密密麻麻的洞穴,好似蜂巢一般,让人头皮发麻,后背发凉,只是原本放置在崖穴中的棺材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个空洞洞的崖穴,就像是一只只黑色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他们。 这便可以解释为何皂阁宗没有阻挠正道中人,从北芒县城事败到现在正道中人大举攻入此地,前后也不过两天的时间,皂阁宗要在两天的时间内将此处养尸地中的棺材全部搬走,必然要投入极大的人力,再加上在北芒县城中损失的人手,皂阁宗已是有心无力。 颜飞卿站在洞穴中央的平台上,俯瞰脚下。 养尸地,就像一块庄稼地,崖穴棺材中的活死人是庄稼,太阴尸的尸气是水源,尸体便是肥料,皂阁宗也不知往下面扔了多少尸体,下方的尸气浓郁到近乎肉眼可见,即使隔了如此远的距离,仍是可以感觉到尸气对双眼的烧灼之意。 苏云媗站在颜飞卿的身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开口道:“要想个办法将此地毁去才是,否则留着便是遗祸人间。” 颜飞卿摇头道:“不用我们动手,按照藏老人的说法,此处养尸地乃是依托于太阴尸而建,如今太阴尸即将出世,那么此处养尸地便也无法再维持下去,过不了多久,随着太阴尸的出世,此地便会自行消亡。” 一行人只是在此地略微停留,因为皂阁宗已经提前撤离的缘故,所以并未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接下来继续前行,可此地却有四个出口,分别对应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众人来时的那个出口位于北方,颜飞卿先前所见的炼神堂堂主吴圭来时的出口位于西方,藏老人现身的出口位于南方,最后藏老人又是与吴圭一起从正西方向的出口离去。 颜飞卿踌躇再三之后,还是决定从正西方向的出口离开此处养尸地。 这是一条极为漫长且一直向下的路径,还是没有任何机关,苏云媗为众人做出了解释:“我们虽然将这里称之为大墓,实则这并不是一座墓,顶多算是一座活死人墓。先前玄机提及了藏老人曾经提到过的木勾真人,我便从随身携带的典籍中查阅了关于木勾真人的记载。” “从祖龙一统天下到本朝,受到正式册封的真人总共有三百六十三位,又分四等,分别是道君、真君、四字封号真人、二字封号真人,木勾真人便是二字封号真人。在木勾真人所处的时代,北邙山还不是今日这般模样,甚至皂阁宗还未背弃阁皂一脉,故而这里道家一脉极为昌盛,在此铸造宫观以修道炼丹之人,不知凡几,仅仅是有真人封号的,就足有八人之多,这位木勾真人也是其中之一。” “根据史书记载,木勾真人得了‘太上丹经’的传承,功参造化,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天人造化境,距离长生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而且他还建立了一座名为‘长生宫’的宫观,开炉炼丹,广收门徒,俨然已经有了开宗立派的架势。若不是他执意刺杀燕国皇帝,本是有希望建立宗门的,在他行刺失败之后,身受重伤,逃回此地,令弟子将整个长生宫封闭,然后以阵法沉入地下,从此不知所踪,所以我们现在所在之地,应是在当年的长生宫中。” 第九十章 把水搅浑 长生宫。 听到这个名字,李玄都忽然想起了那个名为沈长生的黑瘦少年,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李玄都的思绪并未在这里停留太久,很快便转向其他事情。 其实如今各方的谋划就像一个棋局,都已经摆在了明面上,关键是能不能看出来,还有日后的走向如何,李玄都身为局中人,想要不成为一颗弃子,不得不好生思量。 故而在这一路上,李玄都很少开口,只是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长刀,仿佛随时会暴起杀人。 南柯子走在李玄都的身边,有些忧心仲仲。 此老虽然年岁已然不小,但是没有真正经历过惨烈的正邪大战,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留守宗门,这次在机缘巧合之下卷入了这场与皂阁宗的大战,难免心中惴惴。 相反,李玄都等人,年纪虽然不大,但是经历的各种厮杀却不少,都是当年帝京之变的亲历之人,曾经沧海难为水,反倒是一个个都老神在在,对于接下来的大战,重视有之,却谈不上紧张,更谈不上畏惧。 南柯子再三沉吟之后,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李先生,你说这次我们攻打皂阁宗会不会引起正邪大战?” 李玄都摇头道:“不会。” 两人都是束音成线,倒也不虞被旁人听见。 南柯子有些惊讶道:“何以见得?” 李玄都微微一笑,道:“道长想来是很少参与江湖中的名利纷争之事,所以不太熟悉。” 南柯子老脸一红,承认道:“让李先生见笑了。” “术业有专攻。”李玄都摇头道:“没什么见笑不见笑的。既然道长如此问了,那我便与道长说上一说。我姑妄言之,道长姑妄听之。” 南柯子点头道:“洗耳恭听。”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在当今的江湖中,虽有正邪之分,但是因为各自利害之故,也不是铁板一块,所以才有了‘四六之争’。如今的江湖形势,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一种平衡,尽管这种平衡包含了许多不讲道理的地方,但是总比双方杀红了眼的彻底撕破脸皮要好上许多,所以才能让如今正邪双方相安无事。” “道长所担心的无非是我们此举会打破这种平衡,其实不然,我们说到底只是把水搅浑,而不是打破这种平衡。今日我们正道一方看似是在攻,其实是在守,换而言之,我们是以攻代守。为何要以攻代守?其实也简单,是因为我们不主动出手,邪道中人便会对我们动手,就拿藏老人的炼制邪术而言,若是真让他侥幸成功了,遭殃的还是我们正道中人了。” 南柯子只是不去钻营这些事情,而非不谙世事,听得深以为然,然后又问道:“什么叫把水搅浑?” 李玄都回答道:“西北五宗建立了西北大周,其野心昭然若揭,真正想要打破平衡的是他们,而这个平衡并非是哪个人或者哪些人确立的,是整个江湖所公认的。现在西北五宗不管是针对我们正道十二宗,还是针对其他什么人,都会打破平衡,如果只是我们独自出手抵御,且不论能否做到,这都不是最好的选择,最好的选择是拉上别人和我们一起出手,而我们拉上别人一起的办法,不是去说服他们,而是把他们利害也牵扯其中,这样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出手,这就是把水搅浑。” 南柯子继续问道:“我们攻打皂阁宗又与李先生所说的把水搅浑有什么干系?” 李玄都逐一分析道:“所谓斗争之道,其实就是让其中的利害都浮出水面。首先把西北五宗分开来看,真正想要打破平衡的,不会是皂阁宗,而是另有幕后黑手,我们和表面上的皂阁宗斗得昏天地暗,幕后黑手在暗中斡旋,敌明我暗,于我不利。” “其次,其中利害,并非只牵涉到我们,凡是在江湖中人,诸如青阳教之流,其实都被西北五宗的举动所牵涉,可他们却在一旁静观其变,想要等我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再跳出来坐收渔翁之利,所以我们就算是与邪道十宗开战,也没有理由纵容他们玩黄雀在后的把戏。” “现在我们攻打皂阁宗,北邙山虽然是皂阁宗的势力范围,但毕竟不是皂阁宗的,既然我们没有直接攻打皂阁宗的山门,而是来此地消灭即将出世的太阴尸,那么邪道十宗也挑不出什么不是,便不会发展为正邪大战,就像牝女宗的宫官打着报仇的旗号灭了平安县城龙氏,都是一样的道理。”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那就是我们逼出了幕后黑手,想必道长也看到了,我们在这一路上,已经先后遇到了两位阴阳宗的明官,既然阴阳宗已经不得不入场,那么他们便不能像先前那般继续在幕后斡旋,这就像一张棋盘,在外面纵观全局落子容易,可一旦自己也身陷棋盘之中,那便处处掣肘。如果他们不亲自下场,那么作为遮挡的皂阁宗便会大损元气,对于阴阳宗同样不利,所以阴阳宗便处在了两难的境地之中,这也是他们为何派人拦截,可又不是那么坚决的缘故,仅仅派出两位明官,说明他们自身也对此事存在分歧。再说句猜测之言,恐怕那位地师也没有下定决心。” “还有,先前我和道长遇到了青阳教的人马,说明他们也对此事存有想法,那我们借机攻打此地,便正好再将他们拖入水中,且不管他们偏向何方,如此一来,水愈发浑浊,我们作为防守一方,便有了辗转腾挪的余地。” “除此之外,辽东五宗那边也是如此,虽说他们也是邪道之列,但是素来与西北五宗不是一路人,行事较为温和,若是让我来划分,西北五宗行事近乎魔道,而辽东五宗就仅仅是邪道而已,前者已经无可救药,后者却仍有拉拢的余地,我们也可以借着此事,将皂阁宗的图谋昭示天下,邪道中人讲究一个弱肉强食,以补天宗为首的辽东五宗绝不会坐视不理,为自保计,他们也要有一番动作。” “这只是大局上的考虑,再有就是一些其他细微处的考量,比如颜飞卿要考虑自己的江湖威望,借助此事可以帮他巩固正一宗掌教的地位。正道十二宗也不是铁板一块,苏云媗要谋求慈航宗在此事中扬名,毕竟在慈航宗的上头还有一个静禅宗,那才是真正的佛门祖庭。而悟真大师一味留手,倒不是贪生怕死,只是在其位谋其政,他要为了金刚宗考虑,毕竟金刚宗比不得等同是半个棋手的正一宗,实力较弱,还是要学会明哲保身。” 南柯子听得目瞪口呆。 他本以为这次的讨伐皂阁宗就是一件临时起意之事,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各方算计,各方谋划,真是听听都头大。 同时也对这个年轻后辈生出几分佩服。 难怪他当初能够亲身参与到帝京之变这样的大事中,看来不是一个武力超群就能解释的,身为一派领袖,武力过人是必然,但也不能仅此而已。 同理,还有颜飞卿和苏云媗等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不愧是被两大宗门倾力培养的宗主人选。 想到这儿,老道人不由在心底喟然一叹。 这江湖,混了一辈子还是没混明白,着实是不好混啊。 他这次贸然参与到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之中,日后若能平安返回宗门,怕是也少不了要受宗主的训斥。 他这个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以后还是安心炼自己的丹,再有这种事情,能不答应就不答应,少沾惹为妙。 第九十一章 长生宫前 就在李玄都和南柯子说话的功夫,队伍继续上前,很快来到这条通道的尽头。 出来这条通道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山中洞穴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差不多有半座县城的大小,穹顶高有五十丈,无数类似钟乳的物事从穹顶上垂下,在其下方悬着一盏盏金灯,将整个洞穴上方照得灯火通明。 在这个洞穴中的最中央位置,也是整个洞穴的地势最高处,不是阴森的墓室,而是一座巨大的宫观,重檐歇山,楼阁殿宇层层叠,其间以廊道相连,雕梁画栋,悬有金灯,殿中殿外灯火通明,映得金碧辉煌,仿若是天上仙宫。在宫观周围还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流,绕殿而过,然后围绕整个洞穴形成一条护城河,其中流淌的却不是河水,而是水银,在灯火的映照之下,闪烁出使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此地本是当年北邙山的第一大观,被木勾真人经营多年,大有仙家气象,那些金灯比之寻常的长明灯还要珍贵,乃是真正的千年不熄,故而在时隔数百年后,仍旧照耀此地。 所有人见到这一幕,都不禁为之震撼。 那木勾真人本就是皇室出身,营造这座道观也不知花了多少国财,就算是正一宗的大真人府,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颜飞卿、李玄都等人的脸色却是有了几分凝重。 因为从他们的入口位置到那座灯火辉煌的道观,中间还有无数废墟,看得出来,这些废墟早年时也都是大大小小的道观,可以想象当年的长生宫是如何鼎盛一时,可是现在都变为废墟,那一个个黑漆漆空洞洞的窗户就是这座死城的眼睛,无时无刻不注视着这些闯入者们,择人欲噬。 当其他正道人士的视线从那座辉煌的“仙宫”中挪开,转而注意到这片黑暗的废墟时,每个人都不由咽了一口唾沫,因为在辉耀之下的暗沉中有无数烟雾升腾而起,让人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形,乍一看与洞天福地中的云雾缭绕有几分相似,但再仔细一看,却生出许多鬼域意味,尤其是静谧如死寂的环境,更是让人头皮发麻,甚至是毛骨悚然。 “这便是长生宫了,当年也是堪比一方宗门的豪强,太阴尸应该就在那座宫殿之中。”苏云媗望着眼前的这片废墟说道。 颜飞卿收回视线,缓缓抬起右手。 众多正一宗弟子立刻从身上的褡裢中取出一沓已经提前写好的符纸。 然后颜飞卿从自己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取出一艘小舟,舟首尾长约八分,高约两寸。 他来到那条护城河的岸边,将手中小舟抛向江水之中,小舟迎风而涨,落于水银河面时,已经与寻常舟船无异,一队正一宗弟子踏上小舟,缓缓向对面驶去。 这条护城河并不算宽,再加上水银比水要重,更易借力,能来到此地的江湖人都能以轻功点水过河,只是颜飞卿怕有埋伏,被半渡而击,故而先派正一宗的精锐弟子乘舟过河,就算有埋伏,这艘“沦波舟”也有防御之功效,不必担心无法还手。 整个渡河过程平安无事,不过在过河之后,突然从烟雾和阴影中涌出无数阴魂和活尸,好在这些正一宗弟子早有准备,立刻将手中已经准备好的符纸掷出,只见这些符纸迎风即燃,化作熊熊火焰,连接成一道火墙,这些鬼魅之流触碰道火墙之后,顷刻间化作飞灰。 有这些正一宗弟子站稳了脚跟,大队人马开始渡河,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鬼魅之流开始不断涌现,先是零零散散的一两个,然后是三五成群,待到后来,几乎是十几个一起袭来,其中偶尔还会夹杂着一具僵尸,不惧刀枪,力大无穷,但是没有灵智,而且极为惧怕正一宗的雷法。 众多江湖人士开始与这些阴物交手,虽然有众多正一宗弟子坐镇,以符箓建功显著,但也还是有所伤亡,两个入神境江湖散人被一头僵尸抓破了胸膛,立毙当场,还有几个被僵尸抓伤,伤口乌黑,中了尸毒。有正一宗弟子马上从怀上掏出一把糯米为其敷在伤口上,白色的糯米刚刚接触到伤口,立刻如冒出缕缕黑烟,然后生出一股恶臭。 糯米可以克制尸毒,被僵尸伤到,如果不及时用糯米拔毒,一旦毒发就会丧命并变成僵尸,正一宗弟子长年降妖除魔,早已准备好这些必备之物。 待到所有人都过河之后,颜飞卿收回“沦波舟”,从自己背后缓缓抽出“青云”,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带领着众人走入这片废墟之中。 …… 另一边,在那片废墟的深处,有一座巨大的广场,以白色云石铺就,长宽各有三百丈,若是从上方俯瞰,可以清晰看到这一大块极为突兀的空白。这里原本是长生宫弟子早课时的练武所在,但现在已经是荒芜一片,处处透出颓废和破败。 皂阁宗的旱魃坛坛主孔无忌、炼尸堂堂主尚熙、炼神堂堂主吴圭此时都站在这里。 孔无忌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不过却不是武夫,而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方士。 他轻声吩咐道:“取一碗水银。” 在他身后的一名旱魃坛弟子立刻转身,从随身携带的葫芦中倒出一碗水银。 孔无忌接过瓷碗,将碗中的水银随意一泼,变成一面银色的水镜。 孔无忌伸手一指水镜,随之在镜面上浮现出正道中人过河的画面,纤毫毕露。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水镜中的画面,无喜无悲,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全无半点大敌临头之际该有的紧张焦躁。 当他看到颜飞卿以“沦波舟”载人过河,然后正一宗弟子早已准备好的符箓轻易打退了那些阴物。这位旱魃坛坛主轻声道:“不愧是正一宗掌教,不愧是小天师,心思缜密,从白古镇到这里,我们先前准备的那点见面礼,都没能派上用场。” 尚熙轻咳了一声,道:“若是他不堪大用,老天师张静修怎么会放心把掌教之位传给他,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这些人,无论心计还是修为,都是不容小觑。” 吴圭眉头微皱:“这些都是意料中事,关键是那个紫府剑仙,若不是他,宗主也不会折损一具身外化身。少年得意不算什么,一个大风大浪便夭折在江湖之中,能够东山再起才可怕,当初帝京之变以后,他分明只剩下一堆灰了,怎么还能生出火星来?就算生出火星,为何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几人都是无言以对。 水镜中的景象越来越靠近。 满身金黄的老僧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望来,白眉微微皱起。 在这一瞬间,这面用水银造就的水镜,毫无征兆地砰然碎裂。 无数水银向四面八方溅射开来,有几名躲闪不及的皂阁宗弟子,直接被洞穿出一个个血洞,更有倒霉的,直接被一滴水银洞穿了眉心,留下一个血洞之后,当场倒毙。 不过激射向三位皂阁宗高手的水银却在还未触及到三人的时候,便砰然炸裂开来,消散无形。 孔无忌对于这个结局并不意外,毕竟是太玄榜上排名第七的高人,若是没有这老和尚坐镇,颜飞卿等人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硬闯入此地。 吴圭说道:“按照时间来算,宗主他老人家应该快要……” 孔无忌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巍峨宫殿,收回视线后,轻声道:“行百里者半九十,越到这个时候,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是这次的指挥之人,负责调度皂阁宗弟子,防守此地。 而他也当然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哪些人,所以为了应对这些正道中人,如今的长生宫中驻守了五百余人,可见皂阁宗对于这些登门恶客是如何重视。 第九十二章 血祭大阵 一名黑袍女子行走在长生宫的廊道中,忽然停下脚步,倚着廊柱而立,望着一盏金灯,怔然出神。 这名女子披头散发,遮挡了面庞,让人看不清她的相貌、神情,也看不清她的眼神,唯有能看清的,只是一双红到近乎发黑的嘴唇。 女子姓耿,单名一个“月”字。 耿月。 皂阁宗有内三堂和外四坛,共有三位堂主和四位坛主,其中唯有炼魂堂堂主耿月一人是女子。在皂阁宗的“三炼”阵法中,以“炼神阵”居首,那么便会给人一种错觉,在皂阁宗内三堂中,也自然是以炼神堂堂主吴圭为首,实际上并非如此,如今的皂阁宗内三堂中,真正的为首之人其实是这位炼魂堂堂主耿月。 因为她是皂阁宗中处藏老人之外,唯一一位天人境大宗师。 这次皂阁宗谋划,由藏老人总揽全局,可以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炼制“鬼胎”,此事由范文成主持,尚熙、孙不见、洪成仇协助。第二部分是以养尸地炼制“夜叉”,此事由吴圭主持。第三部分便是压制太阴尸,此事由耿月负责,也只有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方能压制那头屡次想要强行出世的太阴尸。 先前周家村的那场剧变,从吓得赵奇肝胆欲裂的女鬼到打破南柯子的宝镜,再到南柯子在沟壑中见到的女子人脸,最后到大地开裂,将整个村子一口吞下,皆是她的手笔。 原本按照计划,她还要压制这具太阴尸大概一个月的时间,不过随着正道中人大举来袭,皂阁宗不得不提前放弃养尸地,她之所以要压制太阴尸不使其出世,就是为了维系这方养尸地,既然养尸地已经无用,那么她也就不用再压制太阴尸了。 接下来的事情,会由藏老人亲自接手。 一具太阴尸而已,哪怕它生前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真人,死后也就成了死物,藏老人以一己之力,足以将其制服。 耿月望了一会儿金灯,重新开始迈步前行,从廊道转入长生宫的正殿,然后在这座大殿中打开一个隐蔽入口,沿着一段漫长的阶梯一路往下,来到一处位于整座宫观地下的大殿。 刚刚进到此地,便有一股浩大的气机如浪潮一般冲荡过来,耿月身上的黑袍飞舞不休,同时也吹开了她的黑发,露出一张惨白而无半分血色的面庞,她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整个眼珠被掏走,然后又用细线将眼皮缝合——这是藏老人在早年时亲手所为,只因为她办砸了一件差事。 耿月睁开仅剩下的一只眼睛,望向前方。 在她的面前,有十八个石人环绕成一个奇异阵势,每一个石人的身上都贴有耿月也不能完全知悉的符箓,她只能依稀辨别出这些符箓应该与“炼神阵”有关,而这十八个石人则应该与“十八冥丁”有关。 在十八个石人的边缘位置,藏老人的本尊正负手而立,他的半张脸庞仍旧露出森森白骨,而另外半张脸庞,则破天荒地浮现出些许笑意。 当耿月来到藏老人的身后时,这位皂阁宗的暴君没有转身,只是用一种极为平和的语气缓缓说道:“耿月,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耿月摇了摇头,嗓音嘶哑道:“不知。” 藏老人的嘴角微微上扬,似是为耿月答疑解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是我皂阁宗的历代祖师们用了几十年才完善的一套阵法,除了作为根本的‘炼神阵’之外,还有你所见的‘十八冥丁’,所谓‘十八冥丁’,是从阁皂一脉的‘十八脉’之法演变而来,乃是一种以猿猴等灵兽为祀物的灵阵,共有十八个阵眼。发展后来,阵眼中的祀物便无定数,小到鼠犬,大到虎豹,都可为之脉眼,后来又有高人开始尝试用活人来代替灵兽,以此加强此阵法的威力,并延长有效期限,用活人布的‘十八脉’,便是所谓的‘十八冥丁’,由于此种做法有违天道,所以自‘十八冥丁’诞生之日起,便被阁皂历代掌教明令禁止使用,甚至连‘十八脉’也一起被禁止了。当然,后来我们皂阁宗叛出阁皂一脉,便无所谓禁止与否,自然是百无禁忌。” 耿月望向十八个石人,独眼中显现出惊讶之色,喃喃道:“这十八个石人是用活人做成的?” 藏老人大笑道:“对,就是活人,而且不是一般的活人,一半是正道之人,一半是十宗之人。知道正对着你的那个石人是谁吗?是静禅宗的一名首座。当年我皂阁宗正如日中天时,曾经专门派遣高手捉拿了许多归真境以上的高手,包括正一宗的一名长老,还有牝女宗的某一任玄圣姬,也被封入了石人之中,这便是牝女宗一直敌视我们皂阁宗的缘故。” 藏老人的眼神中楼露出一股狂热:“除了‘十八冥丁’之外,这方‘炼神阵’其实也是融汇了‘炼尸阵’和‘炼魂阵’两者之长,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血祭之阵,这座大阵就像是一头饕餮,只进不出,很难喂饱,当初也就是我们皂阁宗家大业大,方能将这座血祭之阵填满,可就算如此,也损失了很多人手。” 当耿月听到“损失人手”几个字时,独眼的眼皮微微一跳。 她明白所谓的“折损人手”,其实就是把自己人也投入了这座血祭之阵当中。 说到这儿,藏老人的语气骤然变得冷淡下来:“也就是最为鼎盛时的皂阁宗,方能完成如此壮举,换成现在的皂阁宗,本座就是掌握这座大阵,都足足花了十余年的功夫,将此阵从皂阁宗的山门搬移到此地,又花了三年的时间,根本不可能重新建造此阵。” 耿月睁大自己的独眼望去,只见在阵法的中央位置有一块半埋入地下的血色石碑,或者说整块石碑本就是由鲜血凝聚而成,这也是藏老人可以将大阵转移的根本原因所在。 藏老人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具活死人,直接丢入阵中。 只见阵内骤然浮现出十八道飘渺人影,与生前一模一样,男女老少皆有,他们一部分是正道中人,还有一部分是邪道中人,除此之外,也不乏皂阁宗之人。 当年的皂阁宗鼎盛一时,内部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于是就有了种种争斗,而失败之人便被丢尽了这座阁皂一脉的巅峰阵法之中。 耿月对此也倍感惊心,因为她认出了其中的一位皂阁宗祖师,那是一位精通驾驭群尸的祖师,惊才绝艳,创出了许多术法,皂阁宗之所以能够培育“铁尸”,此人也是功不可没,其画像至今仍是悬挂在皂阁宗的祖师殿中,只是后来莫名失踪,宗内典籍都是语焉不详,她本以为是死于正道之人的手中,或是练功走火入魔被反噬而亡,却万万没有没想到竟是被自己人投入到这座血祭大阵之中,成了阵法的肥料。 藏老人没有在意耿月的震惊,缓缓说道:“本座现在要催动这座大阵,将太阴尸强行炼化,你为本座护法。” 耿月回过神来,愈发震惊道:“宗主……这样会不会太过冒险?” 藏老人面无表情道:“为了这个谋划,本宗足足花费近十年的光阴,现在正道中人大举来袭,幕后必有高人推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现在还不放手一搏,那就只能坐视着十年的辛劳全部付诸东流。” 耿月无言以对,低敛了眉眼,道:“谨遵宗主之命。” 第九十三章 洞内激战 李玄都没有跟随大部队前行,而是独自一人游弋在大部队的周围,负责清理埋伏于废墟之中的暗哨。毕竟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而言,只要不遇到藏老人本尊,没有人能威胁到他。 一路行来,果真让他揪出了不少皂阁宗弟子,然后也都无一例外地被他斩于刀下。 正邪之争不是搭手,不是比试,不是口舌之争,在动手之前,可以存有回旋余地,可一旦决定拔剑出鞘,那便是你死我活的生死之争。 生死之争,哪有不死人的。 李玄都在废墟间的小径上缓缓前行,整个人走在阴影和雾气之中,石青色的文士儒衫仿佛染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唯有手中的“冷美人”散发着雪白的光。 这抹亮眼的光无疑成了黑暗中的绝佳靶子,不断有皂阁宗弟子从黑暗中对他出手,可又都死于他的刀下。 未过多时,便没有人再敢对他出手。 取而代之的是一具诡异尸体,仿佛被烈火灼烧过,浑身上下焦黑一片,已是看不到完好的皮肤。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给了它一刀,刀锋穿过胸膛。 就见这具尸体双手握住自己的胸口,指缝间、双眼口鼻七窍中竟是有熊熊幽绿色火焰冒出。 这具尸体乃是阴阳宗的“逆转生死轮法”重回阳世,本身已经非是生人,近乎于尸妖,此时被一刀穿心而过,本不算什么,只是李玄都在这一刀上附着的剑气,对于阴秽之物杀伤极强,只是一刀,便将这具尸妖近乎于置于死地。 这头尸妖猛然仰天长啸。 漆黑乳贴的皮肤上出现一道道裂纹,从这些裂纹中同样有幽绿色火焰喷涌而出。 火焰冲天而起,映染了小半个天空。不消片刻,这头尸妖已经化作一个火人。 尸妖然踩踏地面前行,每走一步便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脚印,甚至脚印上也有丝丝缕缕的火气残留。 此火乃是尸火。 道门典籍曾记载,在僵尸之属中,以铜甲尸最是大名鼎鼎,号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寻常法器也难伤其分毫,几乎可以媲美佛门金身,而在铜甲尸之上,还有传说中的旱魃,不在五行之中,超脱三界之外,一出世便是尸火漫天,所到之处赤地千里,必定要引来天罚雷刑。 若是这头尸妖能够维持目前的状态而不死,再有一处千年养尸地温养数百年,未必不能成就旱魃之身,不过这两点要求实在坎坷无比,先不说尸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就是那千年养尸地也是可遇不可求,所以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方才李玄都一刀破开了尸妖的体魄,使其体内气机躁动失控,悉数化作尸火,如同是火上浇油一般,虽然只是暂时的虚火,但在燃尽之前却是凶猛无比。当下尸妖命不久矣,正所谓回光返照不外如是。它本就不多的灵智早已随着着尸火的燃烧而消散殆尽,只是凭借本能,卷起漫天尸火,冲向李玄都。 以李玄都现在的修为而言,想要一剑或是一刀便将其直接斩杀,未免力有不逮,但是活人与死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智”字,李玄都只是侧身让开,用出一招“有凤来仪”,手中的“冷美人”一勾一挑,若是换成任何一个对手,都知道此时要回手反挡,可没有了神志的尸妖仍旧一往无前,然后它就被李玄都借着其前冲之势,向上挑起,然后又是一刀轻飘飘地劈出,尸妖被这道剑气正中胸口,被剑气向上顶着直接上天,继而在空中炸裂成璀璨烟花。 李玄都驻足而立,双手拄刀,仰头望着这朵肮脏的烟花,脸色在焰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心底忽而有了些当年身为紫府剑仙时信手破敌的感觉。 这可真是久违了。 另外一边,颜飞卿等人也是迅速突进,藏在暗中的皂阁宗弟子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弩机,对付先天境或是归真境的高手时,弩机可能没有那么好用,但是对付普通江湖人士,却是一等一的杀器。 同时皂阁宗等人忌惮于悟真等人的存在,也不效仿军伍成建制地箭雨泼洒,以防被某位高手以一己之力全部挡下,而是藏在暗中施以冷箭,于是正道中人的队伍很快就开始出现伤亡,不过正道中人都是老江湖了,立时吸取了教训,排列得十分分散,同时以各种废墟开始遮蔽身形。 走在最前面的颜飞卿祭起“九阳离火罩”,九条火龙咆哮而出,将一处废墟完全笼罩,片刻之后,七个皂阁宗弟子嚎叫着化为了燃烧的火人,从废墟跑出,只是没有跑多远便一头栽倒在地,抽搐几下之后便不动弹了。 与此同时,苏云媗也驾驭起手中的“妙法莲华”,一剑化作十余剑影,分散而出,这些剑影如有灵性一般,钻入废墟的缝隙之中,将藏于其中的皂阁宗弟子斩杀。 当然,更少不了悟真这位“金身罗汉”。 只见一片耀眼金光骤然绽放开来,驱散了黑暗,给周围的废墟镀上了一层金边,金光越来越盛,继而大开始震颤。然后一道金色身影破开无数废墟,步步前行,随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皂阁宗的弟子们也逐渐看清了来人的长相,竟是一名身披袈裟僧衣的和尚,满身金色,似是罗汉降世。 老僧的身躯仿佛有千钧之重,每走一步,大地便要随之震颤一下,他一路行来,在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了一片支离破碎。 无数弩箭落下,僧人的金身不伤分毫。老僧甚至无视前行路上的众多废墟,直接以双手将其摧毁,从中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 这场激战,正道中人损失不轻,邪道中人的损伤更为惨重就是了。 很快颜飞卿等人便穿过重重废墟,便可以看到那条环绕长生宫的水银河。 离得远时,这条水银河仿佛只是一条蜿蜒银带,可离得近了再看,却发现宽广无比,气势恢宏,堪比一州大城的护城河,河上架有一座以镂空的汉白玉作为雕栏的石桥,石桥足有五六丈之宽,足以六马并行,其下方的护城河中升腾起来的烟雾整座桥遮掩得若隐若现,好似是三途川上的奈何桥,飘渺神秘中透着阴森诡异。 过了这座桥,便是那座白色云石广场。 提前一步来到此地的李玄都对颜飞卿道:“这不是普通的水银河,而是弱水。” 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 凤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颜飞卿的脸色凝重几分,道:“既然是弱水,那我们便不能直接渡河,非要从桥上走过不可了。”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而且我刚才已经探查过了,桥上和对岸都有大批皂阁宗弟子,想要过去,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就在此时,就见一众皂阁宗弟子抬了十余口石棺从桥上下来,将其放在石桥入口处,细细一数,刚好十八口。 而且这些石棺并非是躺倒在地上,而是竖立起来,足有八尺之高,整体没有太多接合痕迹,似是以一整块石头雕刻而成,棺盖上浮雕有许多晦涩符箓,除了阁皂一脉,还有众阁、全真、正一的符箓,除此之外,在石棺的四角又雕刻有四只不同荒兽,用以镇压之用。 颜飞卿抬眼望去,立时认出了这些石棺的根祗,脸上露出几分厌憎之色,道:“又是皂阁宗的‘十八冥丁’之法。” 第九十四章 过桥渡河 话音方落,十八口石棺的轰然炸裂开来,出现了十八具干尸。 这些干尸只剩下一层灰白色的干枯皮肤包着干枯如柴的骨架,不过在它们的胸腔中,有一颗血红的心脏,透过近乎已经透明的干皮,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打开石棺的那一刻,这些心脏就开始不断跳动,充满了生机。 随着心脏的跳动,一股股红色的鲜血就像泉眼里的泉水,汩汩流淌开来,充斥骨骼,填充血肉,使得原本干瘪的干尸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丰满起来,皮肤也有了血色,最终变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孔无忌缓缓走到石桥的最高处,伸开五指。 然后在十八个“人”缓缓睁开了双眼,双眼中不见眼黑和眼白之分,只有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色。 每一个冥丁都有先天境山巅的修为,十八个共为一体,结成阵法,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强九。 苏云媗见到这一幕,忍不住感慨道:“窥一斑而知全豹,从这些‘十八冥丁’的身上便可以看出当年的皂阁宗是何等不可一世。也正是这样的皂阁宗,才需要二十一个宗门联手镇压。” 颜飞卿接口道:“盛极而衰,此乃天地循环至理。当年的皂阁宗有多么昌盛,那么今日的皂阁宗就有多么落魄。” “有道理。”苏云媗笑了笑:“那我们如何解决这‘十八冥丁’?” 颜飞卿道:“‘十八冥丁’的本意是十八个阵眼,可经过皂阁宗的改良之后,这些阵眼已经可以随意移动,那么‘十八脉’便是一座可以移动的阵法,类似于‘南斗紫薇阵’和‘北斗真武阵’,想要快速破阵,只能是以力破之。” 就在此时,悟真主动开口道:“就让贫僧试上一试。” 说罢,悟真上前一步,身形化作一道金光,激射向十八个似人非人的存在。 只见悟真入阵之后,运转“金刚神力”,只是伸手一扯,在气机牵扯之下,十八个人影便摇晃不休,仿佛拔河角力,其中一方的气力不如别人,被扯着倒向另外一边。 然后悟真双手合十,再双掌分开,掌心中金光璀璨,被拉成一条金色长绳。 悟真伸手画了了一个半圆,金色长绳随之拖曳出一个半圆弧度,将十八道身影全部环绕其中,好似一个巨大的绳套。 老僧双脚狠狠踏地,落地生根,大地轰然震颤。他伸手一拉,收紧绳套,然后双双手开始拉动金色长绳,“十八冥丁”便不受控制地被拉向悟真所在的方向。 如此一来,便使得石桥处的入口空门大开。 李玄都脚下一点,身形当先掠出。 原本站在桥上的孔无忌连同一众皂阁宗弟子都向后退去,倒是摆出了一副开门迎客的架势。 就在李玄都双脚刚刚踏足桥面的时候,桥下的河面上骤然掀起滔天巨浪,然后一只巨大的黑鱼从水中跃出,张开满是尖牙的大嘴扑向李玄都。 这下便着实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了,没想到皂阁宗竟是在此地安置了如此多的诡异后手,就连他都认不出这黑鱼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观其浓重的阴气,想必也不是什么活物。 转眼间,这条黑鱼已经距离李玄都只有不足丈余的距离,看其大嘴,完全可以把李玄都一口吞下,李玄都甚至可以嗅到其中逸散出来的腐臭味道,就好像是烂鱼堆积腐臭的咸腥味。 李玄都直接一刀劈出,浩荡剑气排空而出,锋芒毕露,触物而发,轰震如雷。 这奇怪的黑鱼被李玄都迎面一刀,又以跃出时的轨迹倒落回河中,激起好大一片水花。 李玄都也不好受,被震得手掌发麻,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冷美人”。不过他也一下子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竟是个妖物。 只是这等妖物长年生活在这等地方,吞食被皂阁宗扔入河中的尸体,故而体内阴气极为浓重,倒要让人错认为鬼魅阴物。 就在这时,石桥轰然震动一下,原来是那只黑鱼见奈何不得李玄都,便从桥底撞击石桥,若是石桥破碎,已经可以勉强御风的李玄都倒是不怕,可除了颜飞卿等寥寥几人之外的其他人便过不得弱水。 李玄都不由怒喝一声:“孽畜尔敢?” 他一振双袖,从袖中飞出一紫一青两道长虹,分别从左右两个方向掠向桥下的黑鱼。 虽然两把飞剑只是顶尖灵物,但是仅以锋芒而论,却是丝毫不逊于下品宝物的“冷美人”,再加上“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加成,瞬间便在黑鱼的背上切割出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黑鱼并非是梭形,而是如海龟一般体形扁平,仅仅是略有弧度,没有鱼鳞鱼鳍,吃痛之下,在其后背上竟是浮现出一个足有磨盘大小的人脸,神色狰狞扭曲,张开嘴巴,从中激射出一条猩红长舌,刺向两柄飞剑。 见此情景,苏云媗也不好坐视旁观了,身上现出“太乙云衣”,足尖一点,身形凌空飞掠至河面上方,手中的“妙法莲华”一闪,将这条长舌从中斩断。 与此同时,李玄都单手攀住石桥的栏杆,身形向外翻出,借着这股悠荡之势,身形穿过桥洞,又是朝黑鱼背上的人脸一刀斩下,然后分别踩在“青蛟”和“紫凰”的剑身之上借力,从桥洞的另一边掠出,重新回到桥上。 一众正道人士在震惊之余,也不由好生佩服,纷纷猜测这位横空出世的刀客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有这般身手。 有心思敏锐之人,早早就注意到这名刀客似是与颜掌教、苏仙子、悟真大师等人极为熟识,不由在心底暗自猜测,难不成是哪位隐世高人的弟子?所以才会在江湖上不为人知,而这次出山,便是来扬名立万的。 自然没有人想到此人就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虽然李玄都不愿公开露面,但只是以防万一而已,实际上真正认得李玄都之人,可谓是屈指可数。而且也不会有人会往紫府剑仙的身上去想,就算当年的紫府剑仙风头无量,如今四年过去了,紫府剑仙早已时过境迁,在普通江湖人看来,就算紫府剑仙还活着,恐怕也成了一个废人,不知躲在那个角落苟延残喘。 谁又能想到,当初只剩下了星星之火的紫府剑仙,如今又有了燎原之势? 就在李玄都重新回到桥上的时候,一道剑光朝他直奔而来。 却是炼尸堂堂主尚熙终于出手,虽然他在北芒县城一战中受创严重,但毕竟是归真境九重楼的宗师,在黑白谱上高居第三十六位,他精心准备的一剑,不容小觑。 李玄都面对这一剑,在不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不敢有丝毫轻忽大意,不过也谈不上生出畏惧之心,一挥手中的“冷美人”,雪白的剑气如激流飞瀑汹涌而出,与这一剑针锋相对。 一瞬之间,无数剑气炸裂开来,纵横交错。 待到剑气散尽,李玄都已是向后飘退数丈,直接退出了石桥的桥面。 手持古剑的尚熙则出现在石桥上,手中古剑一指,身形再度掠向李玄都。 不过就在此时,苏云媗自河面一冲而起,以手中的“妙法莲华”将这一剑拦住,而李玄都作为百战之人,甚至不用苏云媗开口,他便不再去管尚熙,身形如烟,再次向河面飘去,要将那头黑鱼彻底斩杀。 第九十五章 孤身陷阵 这怪鱼毕竟不是全无灵智的僵尸之属,趋利避害乃是生灵天性,见李玄都气势汹汹而来,不敢造次,立时潜伏入至水底,再不敢露面。 此时的皂阁宗三位高手中,旱魃坛坛主孔无忌正在操纵“十八冥丁”与悟真纠缠,炼尸堂堂主尚熙再一次对上了苏云媗,只剩下炼神堂堂主吴圭一人。 吴圭便责无旁贷,双手掐诀,便要对李玄都出手。 只是正道这边还有一位正一宗掌教颜飞卿,在吴圭将要动手的同时,颜飞卿也向前踏出一步。 吴圭心中叹息一声,知道自己要先去应付这位年轻掌教了。 只见吴圭的双手一分,从中泼洒出一大片幽蓝色的火焰,乃是皂阁宗的招牌术法“纯阴尸火”,而颜飞卿则是直接催动上品法宝“九阳离火罩”,从中飞出九条火龙,当头迎上汹涌而来的蓝色尸火。 两者刚一接触,便如沸水烹油,炸裂出无数红蓝二色交织的火花。 没了牵制的李玄都从驾驭“青蛟”和“紫凰”前掠,而他本人则是不断踏足飞剑之上,以此借力,朝着河对岸掠去。其实这已经是御剑飞行的雏形,只是“青蛟”和“紫凰”并非专门用来御剑飞行的飞剑,而李玄都现在的境界修为也不支持他直飞九天之上。 此时正在河对岸严阵以待的皂阁宗弟子立刻举起手中弩机,朝着身在半空中的李玄都射出弩箭。 只是这种弩箭对于李玄都来说实在没什么太大作用,就算他不用“冷美人”将其格挡开来,这些弩箭也伤不到他的体魄。 当李玄都的双脚踏足对岸时,一大群手持兵刃的皂阁宗弟子立刻围了上来,以寡敌众的李玄都丝毫不惧,双手握刀,运起“烈火燎原刀法”,一人如入无人之境。 见此情景,众多正道人士也不再犹豫,直接冲上石桥,往对岸杀去。 原本正在围攻李玄都的皂阁宗弟子又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手去阻挡正道之人的攻势。 正邪厮杀,分外眼红,瞬间短兵相接,双方都是入肉入骨。 一名正一宗弟子和一名皂阁宗弟子互换一招,正一宗弟子被一掌拍在胸口,七窍流血,而皂阁宗弟子则是被一剑穿喉。 有两人同时跃起,在半空中交手数招,然后两人同时下落,还未来得及落地,就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刀剑刺穿了身体,双双殒命。 有蛮力惊人的大汉一斧子砍去敌手的头颅,然后整个人身形一转,手中板斧随之劈砍,一名来不及躲闪的皂阁宗弟子直接就被一斧头拦腰斩断。 然后不等他有所反应,一名皂阁宗弟子在他身后出刀,一刀削掉了他的半个脑袋,脑浆流了一地。 有皂阁宗弟子被打落河中,直接被怪鱼一口吞掉。 也有正道弟子中了暗算,脸色漆黑,立毙倒地。 双方互相绞杀,尽是瞬间生死立判的搏命厮杀,只有几名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可以做到自保,但也远远谈不上轻松。 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愈发深入的李玄都。对于曾经历过江北围杀的李玄都而言,眼下这点场面倒是不算什么,他的周围就像是屠户刀下的砧板,一具具尸体纵横交错,鲜血彻底染红了白色云石铺就的地面。 在他已经逐渐靠近那座长生宫的时候,突然出现一名手无兵器的黑袍女子,一掌拍在当胸,使得他轰然后退,又陷入到众多皂阁宗弟子的围攻之中。也正是直到此时此刻,李玄都才算是渡河之后真正意义上被拦下脚步。 黑袍女子正是皂阁宗一人之下的炼魂堂堂主耿月,天人境大宗师的修为,仅次于宗主藏老人,在她身后还有十余具铁尸,个个身高八尺,力大如牛,先是被浸泡在药缸中,淬炼体魄,然后披甲埋入养尸地中,大致相当于伪归真的境界,这次皂阁宗从养尸地中撤离,干脆也把这些铁尸一并放出。 若是还未破境之前的李玄都,遇到这些铁尸自然会颇感棘手,可在他踏足先天玉虚境之后,这些铁尸便不足为道了,就在李玄都几次出剑之后,已经躺下几具缺胳膊少腿的铁尸。 此时李玄都无视一名皂阁宗先天境高手的背后偷袭,一刀将一具铁尸从头到脚劈成两半,皂阁宗高手的双掌狠狠拍在李玄都的后心上,非但没能让李玄都身形动摇分毫,反而自己受到气机反震,双手颤抖。 这位皂阁宗高手心中震惊到了极致,此人分明没有五气合一,为何会有如此浩大的气象?他在这“黑煞掌”上浸淫十数年,颇为自负,竟是连此人的护体气机都不曾破去。 不等他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李玄都已经是运转气机,借着此人的双掌,浩大气机如大江大潮向他体内倒灌而去。这名先天境高手顿时脸色血红一片,瞬间受了不轻的内伤,他想要收回手掌,却发现自己的双掌被牢牢吸附,根本动弹不得,然后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对方的气机冲荡,五脏六腑破碎,经脉俱断,继而七窍流血,死得不能再死。 与此同时,李玄都还从“十八楼”中放出了“白骨玄妙尊”,如一道白影瞬间出现在一具铁尸的面前,两只白骨手掌并拢刺入铁尸的胸腹,然后双手分别往左右一分,就将这具铁尸撕扯成两半。 “白骨玄妙尊”仿佛是食人的厉鬼,又掠向另外一具铁尸。 本不急于出手的耿月见状终于按耐不住,身形一掠而出。 “白骨玄妙尊”被耿月一掌拍中额头,直接倒飞出去,落地之后,脚下法座仍是在地面上滑出十余丈远,但是毫发无损,起身之后顺势将不远处的一名皂阁宗弟子的头颅摘下,身形再一闪,又将另外一名皂阁宗弟子的心脏挖出,触目惊心。 周围的皂阁宗弟子不敢上前,纷纷后退,可“白骨玄妙尊”却是得势不饶人,瞬间向前扑杀至一名皂阁宗的面前,两根白骨手指同时伸出,狠狠刺入此人的双眼之中,然后就见白骨手指猛然伸长,刺破头颅,从脑后探出。 耿月终于有了几分怒气,再次掠至“白骨玄妙尊”的身旁,一掌将其再度拍飞。 李玄都全然不管“白骨玄妙尊”,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刀,便将一名铁尸的手臂斩下,然后以刀背顺势一磕,直接将这具铁尸打飞出去,将一名躲闪不及的皂阁宗弟子直接砸死。 一名老人运转“九阴鬼手”,两只手掌生出鳞甲,指甲如钩又如刀,足有尺余之长,已经有了藏老人的几分火候,身形鬼魅地冲向李玄都,然后用出一套掌法,类似于悟真的“千佛掌”,一出手便是六十多掌,眼花缭乱,将李玄都周身上下的几处要害全部笼罩,只是李玄都的眼光更高,一眼便看破其破绽所在,直接一刀斩下他的右手。 只剩下一只手的老人顿时肝胆俱裂,再无半点恋战的心思,不管事后是否被宗门重罚,向后撤去。 只可惜他跑得不够快,被李玄都几步追上,然后一刀刺穿后心,这位在江湖上也算久负盛名的高手,就这么气机溃散,命丧当场。 李玄都正要找寻下一个目标,可这时耿月已经不打算再让其继续逞凶,瞬间赶至,手掌上燃烧起肉眼可见的黑色火焰,使得空气扭曲,携带出呼啸的风声,给予这名用刀的剑客悍然一击。 李玄都虽有防备,已经用手中“冷美人”的刀腹格挡,但还是踉跄几步,方才卸去这一掌的巨力,他低头望去,“冷美人”的刀身上竟是多出一个黑色的掌印。 第九十六章 皂阁往事 李玄都见这女子盯上了自己,直接将手中的“冷美人”收入腰间鞘中,然后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 手握“人间世”的李玄都整个人气势骤然一变,虽然不能与其巅峰时相比,但已经不逊于手持“妙法莲华”的苏云媗。 百中无一的先天玉虚境,刀剑评上排行第三的“人间世”,再加上号称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如此三者相加,让李玄都有了与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勉强扳手腕的底气。 虽说不敢言胜,但总不至于在几个回合之内就命丧当场。 耿月的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独眼透过黑发的缝隙死死盯着李玄都手中的半截断剑,缓缓道:“好一个紫府剑仙。” 说罢,她身形向前飘荡而出,又是一掌拍出,同样的“黑煞掌”,寻常皂阁宗弟子只能算是些许黑雾缭绕,而女子的“黑煞掌”却是尸气漫天。 李玄都从正面硬撼这一掌,以两人为圆心,一圈气机涟漪向外猛然扩散开来,凡是被波及到之人,无论正邪,皆是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被震飞出去。然后两人双双后退,滑出数丈的距离后,又同时止住身形。 李玄都的眼角渗出鲜血,蜿蜒流淌,好似血红小蛇。 耿月的脸庞上骤然涌上一抹鲜红,转瞬即逝,复归苍白。 到了这个层级的交手,分出胜负容易,分出生死却难。刚才的一番交手,无疑是李玄都落入下风,不过耿月想要杀死李玄都,却还差得远了。 这一战,堪称惨烈。 不仅仅是李玄都和耿月,所有在场的正邪两道弟子,上至颜飞卿,下至江湖散人,一直与皂阁宗弟子厮杀了一个时辰。 鲜血彻底染红了白色云石铺就的地面。 三百正道人士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百余人,而五百皂阁宗弟子更是伤亡三百余人。几乎人人带伤,几乎人人沾血。 只是操纵“十八冥丁”而未真正陷阵的孔无忌面沉如水。 皂阁宗的弟子当然不止这五百人,可一座长生宫没有饮水,没有食物,皂阁宗的弟子也不是都有辟谷境界,还是要吃饭喝水,所以一座长生宫容纳五百皂阁宗弟子已是极致。而且正道中人也不止是三百人,在外面还守着七百余人。外面的皂阁宗弟子想要驰援进来,也不是易事。 皂阁宗这些年看着很不错,可终归是比不得当年了,只是弄出了个花架子,里头都是虚的,像吴圭之流投宗主所好,大肆鼓吹中兴气象,尽是些虚火,华而不实。孔无忌一直看在眼中,心知肚明,却从不在宗主面前提及半分。一是因为宗主此人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二是因为说了也无用,皂阁宗身后站着的是阴阳宗,阴阳宗要的是一条听话的狗,用来平衡局势,牵制旁人,而不是当年独霸江湖的猛虎,所以就算皂阁宗真有了中兴气象,第一个跳出来阻挠不会是旁人,必定是阴阳宗。 无论正邪两道,谁都不希望出现一个能够以一宗之力抗衡二十一个宗门的皂阁宗,现在的皂阁宗,刚刚好。 这次皂阁宗遭难,阴阳宗竟然只是派出了两位明官,而且还是排名靠后之人,敷衍意味极为明显,未尝不是阴阳宗对皂阁宗的一次敲打。而正一宗和慈航宗竟然会出现在此地,也颇为蹊跷,他们是如何知道皂阁宗的密谋?是谁给正道中人通风报信了?所以世上之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坏就坏在这里。 孔无忌身为藏老人的智囊谋士,对此忧虑极深。正道十二宗虽然闹出了一场“四六之争”,让包括皂阁宗在内的西北五宗得以趁此时机成事,但是两大柱石正一宗和清微宗却并未伤及根本,寻常正一宗弟子在江湖上的地位仍是极高,等闲就可以聚集数十江湖散人,甚至是光明正大地袭杀青鸾卫,那么颜飞卿动用“正一”令旗,能啸聚千人之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这还仅仅是颜飞卿,如果换成大天师张静修呢?“正一”令旗换成“替天行道”令旗,那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孔无忌不得不承认,在阴阳宗袖手旁观的前提下,又对上了正一宗,再加上一个慈航宗,甚至不用正一宗的老家伙们出面,皂阁宗这次也是败多胜少了。 这让孔无忌有些悲愤难言。 当年皂阁宗距离一统江湖只剩下一步之遥,可就是这一步之遥,被整个江湖联手扼杀了。九位天人境的长老有七人死于正道七宗联手布下的“七杀诛仙阵”,死后尸骨无存。内三堂的堂主和外四坛的坛主悉数战死,少数归真境高手得以苟活,但也被废去一身修为,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孔无忌仍旧记得当年他拜入师门时,师父对他说过的那段往事。 金帐汗国攻陷大晋的半壁江山,当时本就已经名列十宗之首的皂阁宗顺势而为,在北邙山筑造大阵,使得万鬼朝宗,造就人间鬼国,宗内高手受此裨益,境界暴增,横压当世。 当时坐拥九位天人境和两位长生境的皂阁宗,放眼江湖,无论是正一宗还是无道宗,皆不是其对手,甚至就是正道十二宗联手,也未必能敌得过皂阁宗,于是皂阁宗顺理成章地开始谋求一统江湖。而一统江湖,就要先一统十宗,于是皂阁宗提出了十宗合一的说法,意图将邪道十宗合为一个宗门,皂阁宗的宗主即是圣君,然后再灭去正道十二宗,道门归一,那时的皂阁宗宗主就是整个道门的大掌教。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先做出反应的不是道门正统大天师,而出身十宗的地师,那一代的地师先是派出门下一位与正道中人交好的弟子代为传话,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接洽,他本人亲自与那一代的天师秘密见面,这也开启了后世天师与地师直接对话的先河,在两人之前,大天师与地气宗师一向都是老死不相来往。 天师和地师先后三次会晤,最后一次会面,就是在昆仑之巅的玉虚峰上,在那座大门紧闭的玄都紫府面前,正道十二宗的宗主和邪道九宗的宗主悉数到场,双方歃血立誓,订立盟约,然后正道十二宗和邪道九宗,开始联手绞杀不可一世的皂阁宗。 这场正邪大战,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二十一个宗门对战一个宗门,曾经太玄榜上占据了半数席位的皂阁宗,虽然不敌整个江湖的联手,但是凭借北邙山的人间鬼国,还是可以勉强做到平分秋色,直到金帐汗国被大魏太祖皇帝驱逐,人道昌盛,鬼道凋零,鼎盛一时的皂阁宗最终轰然倒塌,两位长生境高手悉数陨落,九位天人境长老中,除了两人分别逃亡金帐汗国和海外婆娑州,其余也全部身死。 当然,其他二十一个宗门也损失极为惨重,折损的高手并不在皂阁宗之下,只是分摊到每个宗门头上,便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不过这场大战也让整个江湖都大伤元气,导致如今的江湖呈现出一种衰弱的态势,青黄不接。要知道当年的太玄榜,清一色全是天人造化境,少玄榜也全是归真境九重楼,若是李玄都生在那个时代,便很难像如今这般耀眼了。 经此一战,皂阁宗算是彻底灭亡,唯有一名归真境嫡传弟子在机缘巧合之下流落至海外凤鳞州,得了机缘,跻身天人境,后又返回中原,当时正邪双方再次开战,其他九宗为了抗衡正道十二宗,这才帮助此人重建皂阁宗,也就是今日的皂阁宗传承。 今日的皂阁宗,与当初那个让二十一个宗门为之胆寒的皂阁宗,其实是两个宗门。 第九十七章 江湖侠气 经此一战,皂阁宗弟子虽然在人数上还占据着优势,但是在高手层次上已经比不得正道一派,毕竟正道这边除了李玄都、颜飞卿等人,还有八位黑白谱上的高手,更有悟真这等太玄榜高人,实在不是人数可以填补回来,所以皂阁宗弟子只能放弃守桥和广场,向后收缩入长生宫中。 只是正道中人也伤亡惨重,无力追击,只能暂且休整。 颜飞卿与吴圭未分胜负,休战之后,他燃烧了两道“子符”,事先他就已经与陆夫人约定,燃烧一道“子符”便是派遣一百人下来,他手中总共持有七道“子符”,此时燃烧两道“子符”便是派遣两百人,然后又让伤势较轻之人帮着照顾伤员,待到那两百援军赶到,便将战死之人的遗骸和伤员一并送到地面上去。 在这些战死和受伤之人之中,以正一宗的弟子居多,这也是正一宗能够稳坐正道盟主的根由所在,万事先要服人,正一宗的弟子走在最前面,“正一”令旗也并非是强制召人前来,大家都是自愿参与此事,再加上颜飞卿这位小天师更是身先士卒,所以就算是死了,那也是罪责算在邪道中人的头上。 故而此时伤亡虽多,但是士气不弱,而且许多原本并不熟识的各派弟子,经过此战之后,那就是有了一份同生共死的情谊,说不定还能成为生死之交,若是有门派因为在今日之战中受创严重而被其他门派欺凌,那么今日这些同进同退的“袍泽”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这就是江湖上的交情了。 江湖上固然有种种算计利害,也有太多的人心难测,可江湖上也有义薄云天,一诺千金重,也有感人肺腑、动人心魄的生死之交。 一名年轻人满脸泪水,对身边一位中年男子哽咽道:“师兄, 小师弟死了。” 一名浑身上下都是血迹灰尘的中年汉子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平素就不善言辞的汉子,在这个时候更不知道该如何宽慰。 他们师兄弟三人这次结伴行走江湖,两位师弟都是第一次行走江湖,离开师门之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这个做师兄的好生照看两位师弟,尤其是那位小师弟,是个天资根骨极佳的好苗子,今年才刚刚十八岁,就已经有了抱丹境的修为,师父说他有望在三十岁的时候踏足先天境,所以心心念念想要让小师弟接过他的衣钵,这次走江湖也是以历练为主,顺带见一见人情,拜访一下师门的世交,也好为日后打下基础,之所以会参与到此事之中,是因为当时他们正在一位故交的府上做客,见到正一宗的号令之后,故交门内弟子尽皆前往,他们若是不去,便成了畏缩不前、胆小怕事,要让人耻笑的,于是便结伴前往,哪成想竟是才入江湖便出江湖。 想到这儿,汉子又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回到师门之后,真不知该怎么向师父交代,怨正一宗?没有这个道理。怨皂阁宗?可皂阁宗又何曾怕过这些,想要向皂阁宗讨一个说法的人,又有几个能成的? 到头来,还是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怨自己本事不济。 中年汉子沉默了许久,终于想出了几句言辞,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轻声道:“待会儿咱们就多杀几个皂阁宗的妖人,为小师弟报仇。” 年轻人伸手擦去脸上的泪水,重重点头。 中年汉子又是叹息一声,他感觉自己过去一年里的叹息都没有今天一天多,然后他抬头瞥了眼远处的身影,心底里生出一股佩服。 方才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位皂阁宗的女子高人,看那架势比起悟真大师也不遑多让,杀起人来就如杀鸡宰牛一般,无人可挡,同时还带着好些铜皮铁骨的铁尸。多亏有这这位佩刀又用短剑的年轻公子,直接将那些铁尸砍杀大半。之后那名女子看不下去了,直接亲自下出手。竟是没能在这位年轻公子的手中讨到太多便宜,最终两人互换了一手,年轻公子挨了那女子一掌,半边身子都被黑火笼罩,不过那年轻公子也给了那女子一剑,刺穿了她的胸口,那女子便不见了踪影。 难怪颜掌教和苏仙子都要对这位年轻公子以礼相待,还是有本事啊,说到底,别的都是虚的,自家实打实的能耐是在江湖上立足的本钱,否则谁会高看你一眼? 这汉子也算是老江湖了,要说完全不怕死,那肯定是自欺欺人,他这般阅历早就过了头脑发热的年纪,尤其是娶妻生子之后,所想的事情也就更多,若是说为了什么正邪大义让他平白无故去死,那他肯定是不愿意,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皂阁宗先是拿整个北芒县祭炼邪术,又用养尸地炼尸,这其中难保就没有谁的亲戚朋友,就算没有,现在不管不闻,等真到了自己的头上,又能指望谁去? 再者说了,颜飞卿这些领头之人,也没有躲在后头让他们去送死,而是个个身先士卒,就拿这位年轻公子来说,必然是出身不凡,日后前程远大,可人家都敢殊死一搏,甚至小半个身子都要被打烂了,那他们这些普通江湖人还有什么不敢的? 若是这样还怕死畏战,那就不要来参与此事了。 汉子也是从愣头青一步步走过来的,谁不曾向往那些大侠客荡气回肠的事迹?孤身一人从朝廷大宦的手中救回忠良遗孤,寥寥七人为了一言之诺远赴塞外二十年,雪夜提刀手刃仇人头颅,这种事迹实在太多太多了。汉子希望日后有人谈起今日之事的时候,认识他的人也会提起他的名字,也会有人竖起大拇指,称赞他一声,若是他不幸死了,而儿子长大成人之后,也不会觉得他这个做父亲的辱没了名声。 李玄都独自一人站在远处。 刚刚一番大战,他被耿月拍了一掌,那黑焰也着实古怪,不伤衣物分毫,却直达肌里,若不是他体内有“逆天劫”剑气流转,将这黑焰化去,怕是他要在这上面吃一个大亏。 其实在汉子抬头之前,他一直在望着那中年汉子。 庙堂文武庙堂亡,江湖儿女江湖死。 李玄都忽然记起一首词,词的作者并不如何出名,但是这首词的上半阙却让曾经的李玄都尤为喜爱。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只是后来再读这时词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心态已是大不同,于是下半阙可言李玄都心志。 他喃喃道:“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苏云媗来到他的身旁,轻声道:“好一首《少年侠气》,倒是难得听到紫府托词以明心志。” 李玄都摇头一笑道:“只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苏云媗叹了一口气,看着李玄都问道:“往事多苦,有些时候,我宁可挨上一剑,都不愿回忆起某些伤心往事。” 李玄都面色古怪地望着她,直到苏云媗都有点不自在了,这才听李玄都认真说道:“这两样我都不愿意。” 第九十八章 身在殿内 苏云媗与性情跳脱的苏云姣不同,是个极为方正严肃之人,如果不是女儿身,多半会是个道学式的古板学究人物,兴许是第一次被人噎到,她本已经想好的许多说辞话语,竟是没有说出口,张了张嘴,转身离去了。 不多时后,颜飞卿过来,噙着几丝笑意,伸出大拇指道:“李紫府,紫府兄,贫道,我颜飞卿,服气。” 李玄都笑了笑:“苏仙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之人,我也是发怵,玄机该不会是被太座大人派来做说客的吧?” 颜飞卿摇头道:“与我无干,虽说夫妻本一体,但是我们一则还未结成道侣,二则又是牵涉到正一宗和慈航宗两大宗门,身上各有各的担当,不好一概而论。” 李玄都“唔”了一声,笑道:“不必解释,毕竟如今的江湖之中,男子更多一些,女子要少一些,以稀为贵,自然女子就要金贵一些,玄机兄要迁就一二,也在情理之中,理会的。” 颜飞卿身份尊贵,又是跟随老天师学道,平日里少有人与他如此玩笑,而李玄都却是不同,十岁开始行走江湖,十五年江湖沉浮,三教九流,都有交集,性情便没有那么古板。 颜飞卿摇头失笑,瞥了眼正在休整的众多江湖人士,正色道:“说正事,待会儿便要攻入长生宫中,不知紫府兄有什么建议?” 李玄都道:“谈不上建议与否,我的意思是,让这些普通的江湖人士退出去吧,接下来直面藏老人,先天境以下都是徒增伤亡而已,就算是先天境的小宗师,也没什么太大作用。” 颜飞卿点头道:“贫道也是如此想的,关口是单凭你我寥寥几人,能否阻止藏老人。” 李玄都道:“很难。” 颜飞卿轻叹一声:“虽说我们现在做到这一步,已经让皂阁宗极为狼狈,也算是在江湖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但是死了这么多人,又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若是不能尽全功,实在是心有不甘。” 李玄都点头赞同道:“总不能让这些人白白死了,但求无愧于心。” 颜飞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在东山村,贫道与紫府兄联手,破去了藏老人的一句炼尸化身,紫府兄又在北芒县城舍命破了炼魂化身,现在仅剩下他的本尊,我们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只是不知紫府兄恢复得怎么样了?” 李玄都吐出一口浊气,其中夹杂着丝丝黑气,然后说道:“差不多了。” 颜飞卿道:“宜早不宜迟,我们尽快动身。” 李玄都道:“好。” 颜飞卿请南柯子在此地等待援军,主持大局,而他与李玄都、苏云媗、悟真穿过白色云石广场,来到金碧辉煌的长生宫的门前。 远看是仙宫,近看了还是仙宫。 整座仙宫高有百尺,长宽各有百丈,殿宇楼阁连绵,实是壮观。 这儿毕竟是当年木勾真人打算开宗立派的地方,自然是雕梁画栋,雕栏玉砌,气派非凡,又因为是炼丹的缘故,所以不曾用木材搭建,除了各种砖石之外,其余结构悉数是以黄铜铸造,在金灯的照耀下,散发出不逊于黄金的光芒,故而愈发显得金碧辉煌,整座宫观就是一个整体,这才能沉入地下。 此时整座大殿门窗皆闭,因为门窗皆是以黄铜铸就,同时刻画符箓,故而坚不可摧,而窗户虽然是镂空花纹,但除了篆刻符箓之外,在窗户内部也贴满了符箓,就像一层窗户纸。苏云媗以手中的“妙法莲华”一剑刺出,竟然只能在墙壁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剑痕,李玄都也用“青蛟”尝试着刺入镂空的窗户,同样刺入不得分毫,一叶知秋,当年木勾真人的家底是如何雄厚,再看这宫观的墙壁最少也有两尺之厚,若是想要打穿整面墙壁,不知要耗到何年何月去,由此看来,强攻必然不行。 大门则是两扇古朴青铜大门,足有三人之高,十丈之宽,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悟真运转“金刚神力”,同样不能推动分毫,似乎这两扇大门已经与两侧的墙壁合为一体。 颜飞卿想了想,从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一幅长轴画卷,悬挂在青铜大门上,画卷自行向下展开,画上没有他物,只是画了一扇门。 李玄都见到这幅画,惊讶道:“这是‘阴阳门’?” 颜飞卿点头道:“是,将‘阴阳门’之术永固到这幅画中,可以起到穿墙术的作用。” 说罢,颜飞卿伸手在画中的门上一推。 吱呀一声,这扇门竟是开了。 以假作真,弄假成真,也不过如此。 颜飞卿淡笑道:“如果这座长生宫还是当年的长生宫,此法怕是行不通的,不过现在长生宫沉入地下,又因为太阴尸之故,阴气极重,侥幸成功。” 四人鱼贯穿过此门,不过因为画是悬挂在门外的缘故,所以无法将其收起,只能继续悬挂在原处。 就在四人进入长生宫之后,殿外悬挂着的金灯开始一盏盏陆续熄灭,原本辉煌一片的长生宫逐渐变得黑暗,不复方才金碧辉煌的仙家气派,逐渐显现出死寂凄冷的鬼域意味。 从外面看,长生宫已经让人极为震撼,但是殿内的布局,更让人生出极大的震撼。 只见迎面而来的是一面巨大“屏风”,又或可以称之为“影壁”,宽有十丈,高足有百尺,与整个大殿等高,上面以大泼墨绘成一幅巨大无比的山河图,画中一山便有正常一人之大,连绵群山,川流大河,也不知是何等的丹青国手才能绘出如此巨作。 在“屏风”的两侧则是两条对称金龙,身长三十丈,每一片鳞片都栩栩如生,呈现出双龙戏珠之态势,五爪之中各自抓有一颗宝珠,宝珠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分黑白两色,如一个个阴阳双鱼。 大殿之中有三十六根巨大红柱支撑,每一根巨柱都要六人方能勉强合抱。巨柱顶端悬挂有巨大的灯笼,每一个灯笼都足以容纳一人立于其中,三十六根巨柱,便是三十六盏灯笼,可惜此时灯笼已经熄灭,不过也可以想象当年全部点燃时,是何等盛景。 除了这三十六盏巨大灯笼,大殿穹顶被塑造成棋盘状,每一个方格内都有一颗硕大夜明珠,一眼望去,少说也有数百颗之多,如夜幕之上的繁星,因为其数量众多,竟是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光雾。只是夜明珠的光偏冷,犹如月光,纵有许多,也是让人平添几分冷意。 再细望去,这些夜明珠竟是上应星辰,组成了一副浩瀚星图。颜飞卿也算略通“紫微斗数”,随着夜明珠的明暗变化,对应星象明灭,顿时觉得这星图妙不可言,竟是可以由此演化出二十八种不同阵法,令人叹为观止。 在星图之下,“屏风”之前,有一个类似日晷的物事,十分巨大,在日晷的石盘上刻有八卦,随着星图的变化,日晷上的影子也随之移动,分别对应八卦的八门。 除了这些已经与长生宫连为一体而难以移动的物事,此时的大殿空荡荡一片,不见半分杂乱,可见当年长生宫中的道人是有序撤走,或是日后入主此地的皂阁宗将其此地搬空,不管怎么说,如今的长生宫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不复当年的盛况。 李玄都忍不住叹道:“那木勾真人出身皇室,如此大兴土木,不知要耗费多少国帑民财,其国焉能不灭,他又逆大势而行,行刺敌国皇帝,又岂能不死?” 第九十九章 铜甲尸 耿月带着孔无忌、尚熙、吴圭走向通往地下大殿的入口。其他的皂阁宗弟子则分散在长生宫的各个角落之中。 长生宫极大,地上部分为正常宫观,地下部分是用作炼丹之用的丹殿,丹殿之下则是当年使得长生宫沉入地下的符阵。 此时藏老人在丹殿之中强行炼化太阴尸,而他们这些人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多的拖延时间,不要让正道中人冲入丹殿之中。 不过因为丹殿中的大阵只有耿月知晓,所以当孔无忌在一路上留意到一些阵法的痕迹之后,不由问道:“耿堂主,宗主要如何炼制那具太阴尸?” 耿月斟酌了一下,谨慎道:“宗主并未交代。” 孔无忌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眉头微微皱起,心底暗自猜测宗主的真实意图,根据他对宗主的了解,宗主绝对不是一个不碰南墙不回头之人,这次迟迟不肯放弃长生宫,难道说他真有把握完成那个计划? 孔无忌下意识地深吸一了口气,心底升起一股浓重的忧虑。 可是北芒县城失败了,养尸地也提前一个月撤离,并未培育成“夜叉”,宗主又该如何弥补挽救? 就在他们将要靠近底下丹殿的入口,耿月突然停下脚步,下一刻,几乎整座长生宫都在轰然震动。 只见他们头顶上方的穹顶轰然破碎,无数碎石纷落如雨,在这其中还夹杂着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这道足有丈余之高的身影轰然落地之后,在黄铜铸就的地面上生生踩踏一个尺余之深的凹陷,然后它直奔一行人前方不远处的丹殿入口。 孔无忌曾经听说过宗主有一头祭炼多年的铜甲尸,乃是历代皂阁宗宗主的传承之物,但是一直没有亲眼所见,今日见到这个巨大的身影之后,他第一反应便是那头十分神秘莫测的铜甲尸。与寻常铁尸不同,铜甲尸乃是天地所生,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这头铜甲尸经过皂阁宗的多年培育祭炼之后,已经隐隐有了天人境的气象,若是能为其点燃尸火,将能完全媲美天人境的大宗师。 谁也没有想到藏老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召唤原本要守护皂阁宗山门的铜甲尸,李玄都和颜飞卿等正道中人没有料到,皂阁宗的耿月等人同样没有料到。 耿月踏前一步,一身天人逍遥境的修为完全展露开来,直面这头铜甲尸,铜甲尸身上逸散开来的磅礴气机将她的黑发和衣衫吹拂得猎猎作响,不过没有对他们一行人出手的意思,只是盯着丹殿的入口位置,低低嘶吼。 耿月会意,以特殊手法打开地仙丹殿的入口,只见一面墙壁轰隆隆地向上升起,露出一条径直向下的长长阶梯,这头铜甲尸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冲进其中,沿着阶梯往地下丹殿而去。 耿月立刻跟进了进去,想要知道这头铜甲尸到底要做什么,其余三人对视一眼之后,也第一时间跟上耿月的步伐,尤其是孔无忌,有一种接下来会有大事发生的感觉。 远在长生宫另一端的李玄都等人也感受到了这一刻的巨大震动,四人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往震动传来的方向掠去。 虽说长生宫内的路径曲折,大殿套小殿,又有各种廊道交错,但是大概方向并不会错,一路上偶有皂阁宗弟子出手阻挠,也都不是他们的一合之敌,被随手打发。 很快,四人就来到了铜甲尸落地的地方,这里是一个颇为罕见的圆殿,地面上极为显眼的凹陷和穹顶上的窟窿,都说明此地就是震动的来源所在。 可此地空空荡荡,除了这处凹陷之外,再找不到其他物事。 李玄都环顾四周,道:“可惜陆夫人并不在此地,否则以她的阵法造诣,应该可以看出破绽。” 这时颜飞卿从“乾坤袋”中取出先前南柯子交给他的罗盘,毛遂自荐道:“虽然没有陆夫人,但是贫道也可以勉力一试。” 李玄都笑道:“那倒是我小觑玄机兄了。” 颜飞卿一笑置之,以左手平托罗盘,校准指针之后,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对准罗盘,开始默默推演。 虽说术业有专攻,但是也不乏有那博学之人,就拿李玄都来说,本身修炼的是剑道,可是拳法、指法、掌法、刀法都有所涉猎,颜飞卿也是如此,除了作为根本的“五雷天心正法”之外,他还从老天师的手中学到了“紫微斗数”,以此作为推演之术,固然比不得陆夫人,但也不逊色于南柯子了。 颜飞卿脚下踏罡,不断变化身形方位,手中指诀变化繁复,如抽丝剥茧,虽然手法还在归真境的范畴,但是眼界无疑已经是天人境的范畴,这便是有明师指点的好处了,换成自己摸索的江湖散人,就算有颜飞卿的境界,许多事情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眼界受制于自身境界格局,便很难有这种便利。 片刻之后,颜飞卿将手中罗盘对准面前的墙壁,剑指一指,沉声道:“开。” 那道饰以金色花纹和各种篆文的墙壁轰然向上升起。 就在门开的那一瞬间,李玄都心底忽然生出警兆,与天人境的“金风未动蝉先觉”无关,而是在无数次厮杀中培养出来的警觉。 这种感觉让他下意识地大喝道:“不对,闪开!” 颜飞卿和苏云媗一怔,不过两人还是依照李玄都的话语向后闪开,只有悟真站立原地不动。 下一刻,地面轰然震动,入口两侧的墙壁猛地向外崩裂开来,随着一声震人耳膜的巨响,空无一物的圆殿中顿时烟雾弥漫,无数碎石向四周溅射出去。 然后一只巨大的黑影直接从通往地下丹殿的通道中冲出,它的身体落到地面时发出低沉的闷响,六只粗壮有力的节肢齐齐踩上黄铜铸就的地面,地面上立刻绽开六条巨大的裂缝。 这是一只足有马车大小的巨大蜘蛛,漆黑的甲壳上覆盖着如同利刃倒刺,六只仿佛镰刀的黑色枝节状虫足稳稳的扎根在地面,高高的举着两只生有白色细微绒毛的大螯,刚才就是这两只大螯将两侧的墙壁彻底撕裂,巨大口器轻轻错动,滴落一串深绿色的粘稠汁液,竟是使得地面嗤嗤作响,白雾升腾。 若是其他人面对这只蜘蛛,在不防之下,恐怕会被直接拦腰斩断,不过此时它面对的是太玄榜中体魄第一人的悟真,休说是一双肉螯,就是刀剑评上的神兵利器,也未必能伤到悟真。 悟真单凭一双肉掌,生生撑开了蜘蛛的大螯,周身上下金光璀璨。 颜飞卿见此一幕,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憎之色:“皂阁宗这些年来,到底炼制了多少妖物?” 苏云媗苦笑道:“当年皂阁宗之所以能鼎盛一时,不正是因为这些邪术吗?” 蜘蛛密密麻麻的复眼中透出淡淡的红光,死死锁住眼前的悟真。 悟真丝毫不惧,口中诵道:“世尊以右足大指蹶举山石,挑至梵天,手右掌持抟之,三转置于虚空,去地四丈九尺,还着掌中。” 只见老僧以右足狠狠踩踏地面。 轰隆声响中,六足蜘蛛的脚下地面顿时支离破碎,继而如江河奔腾起伏,甚至整座长生宫都随之轰然震动。 这只巨大的蜘蛛再也站立不稳,翻倒在地,露出柔软的腹部。 不用悟真开口,李玄都、颜飞卿、苏云媗三人一起出手。 “人间世”、“青云”、“妙法莲华”同时刺入刺入蜘蛛的腹部,汁液四溅。 第一百章 我佛如来 这头蜘蛛妖物再如何厉害,也敌不过三人联手,能死在刀剑评三大神兵之下,放眼整个江湖,也没有几人能有如此殊荣。 悟真望着蜘蛛的尸体,双掌合十诵了一声佛号:“皂阁宗如此行事,必当重蹈当年覆辙。” 苏云媗点头道:“大师所言极是。” 李玄都没有说话,迈步越过蜘蛛的尸体,望向幽深的通道。 颜飞卿也随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话当然不是问李玄都,而是问苏云媗。 每个人须弥宝物所放的物事都有不同,颜飞卿的“乾坤袋”中多是各种宝物和符箓,李玄都的“十八楼”中最多的是各种武学和术法秘籍,而苏云媗的须弥宝物中则是携带了数量相当庞大的典籍,这些典籍与武学术法无关,而是各种史册、地理志、游记、秘闻传记等等,便于她随时查阅,所以她才能在颜飞卿说起木勾真人之后,便立刻查阅了关于木勾真人的过往记载。 以苏云媗的性情,她既然查阅了关于木勾真人的记载,自然也会对木勾真人的长生宫多做了解,果不其然,在颜飞卿问话之后,她便立刻答道:“应该是长生宫的丹殿。” 颜飞卿的脸上露出凝重之色,缓缓道:“藏老人等一众皂阁宗首领,应该都在里面,若是贸然进去,恐有不测。” 悟真摇了摇头道:“无妨,就由贫僧走在前面,请三位跟随贫僧身后。” 三人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逞强,若是没有悟真这位太玄榜第四,他们也走不到这儿。 至于悟真,若是先前还有留手的意思,到了这一步,便是想留手也无法留手了,谁又能想到藏老人竟是如此执着,简直是不到长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那他毕竟是正道中人,也只好行正道中人的职责,铲妖除邪。 一行四人沿着台阶一路向下,尽头处是两扇合拢的青铜大门,虽然两扇大门高足有一丈,沉重无比,犹如铜墙铁壁一般,但是并未篆刻符箓,故而悟真只是伸手前推,便将两扇重达万斤的大门缓缓推开。 大门洞开,只见里头是一间大殿,与他们刚刚进入长生宫时的大殿极为相似,几如水中月、镜中花一般,只是左右颠倒,上下逆反。同样是以夜明珠照明,在地上的长生宫中,夜明珠是悬于穹顶,而在这地下的丹殿中,却是镶嵌于地面的方格之中,三十六根巨柱也是如此,不但悬挂的灯笼变成了脚灯,通体颜色也由红色变为黑色,使得这儿就像幽冥阴间,让人不寒而栗。 绕过那方与地上大殿一模一样的巨大“屏风”之后,是一间方殿,其中摆放着许多如书架多宝格似的物事,每一个格子下方都有铭牌,上写所放何物,多是珍贵药材,只是此时这些格子都是空空如也,显然其中原本摆放的各种名贵药材已经被人取走。 李玄都在一个格子前稍稍驻足,上面赫然写了“朱果”二字,甚至还有细小铭文详细介绍了朱果的药效和产地。他再往旁边望去,果不其然,是长生泉、玄黄、菁华、玉髓等四种“五炁真丹”所需的原料,可惜也都是空空如也。在另外一边,则是对应的“五毒元丹”所需的五种材料,都是五种至毒之物,不过依循药理,可互相克制,最终成丹之后丝毫不逊于“五炁真丹”,只不过同样是空空如也。 一叶知秋,可想当初此地兴盛时,是何等的琳琅满目。 李玄都有些遗憾,如果没有“五炁真丹”,那么他的此生的境界修为走到这里便算结束了,别说什么求得长生,就连重回当年的归真境都是奢望。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惜欠下如此大的人情,从玉清宁的手中得了玉髓和“五炁真丹”的丹方,又从苏云媗的手中得了长生泉,以后还要再从颜飞卿的手中求取朱果。 四人并未在这里停留,匆匆穿过之后,即是丹殿的正殿,这里当年曾是木勾真人在世时的闭关炼丹所在,此时则是藏老人炼化木勾真人所化太阴尸的所在。 这间正殿又有内外之分,内殿闭关,外殿炼丹,此时藏老人在内殿之中,而外殿中有四人拦路,正是皂阁宗内三堂和外四坛中仅剩下的耿月、孔无忌、尚熙、吴圭四人。 其中三人都是归真境的高手,耿月更是天人境的大宗师。 李玄都一行同样是四人,不过他们四人更厉害,尚熙与苏云媗交手两次,均是落入下风,吴圭与颜飞卿交手一次,虽然暂时未分胜负,但颜飞卿仅仅是动用了“九阳离火罩”而已,若是他将身上宝物悉数用出,怕是吴圭也难以抵挡。李玄都与耿月交手一次,虽然稍落下风,但最后还是互换一手。 至于悟真与孔无忌的那次交手,孔无忌在驾驭“十八冥丁”的情形下,却被悟真将“十八冥丁”全部毁去,哪怕这等“十八冥丁”并非藏老人的“十八冥丁”,也可以看出两人之间的差距之大。 事实上,就算只有悟真一人,也完全可以力敌四人,在皂阁宗真正能稳压悟真一头的,只有藏老人。 四人对四人,也不必如何废话,悟真上前一步,沉声道:“便由贫僧留住这四人便是。” 颜飞卿深深望了悟真一眼,道:“那便有劳大师了。” 话音刚刚落下,手持古剑的尚熙已是率先出手,手中古剑震出一声龙吟,人随剑走,化虹而去。 紧接着又是耿月飘然而至,掌中隐现风雷之势,掌心处又有黑焰熊熊燃烧,朝僧人当头拍下。 继而是孔无忌,在他手中出现五道符箓,无风自燃,化作五只火鸟,振翅之间,散落点点流炎,又化作无数细小火鸟。 最后则是吴圭,手中掐诀结印,脚下凭空生出幽蓝色的尸火,奔涌如江河,载着他如乘风破浪而至。 四人各展神通,联手之威,丝毫不逊于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出手。 这便是皂阁宗自重建以来屹立江湖的底气和底蕴! 老僧不闪不避,不摇不动,脸上的温和笑意全部敛去,只剩下金刚怒目。然后他单手竖起一掌立于胸前,右手则是高高举起,仿佛要托举天幕,又似是手执兵刃将要落下。满身金光流溢,仿佛是寺庙中享受香火供奉的鎏金大佛。 金刚立世,怖畏护法。 任凭四人的手段尽数落在他的身上,不能伤其分毫,其身形已然不动如山,这便是他的“金刚法身”。 只见老僧双手合十,以佛门“狮子吼”大声喝道:“我佛如来!” 大殿的砖石缝隙之间有灰尘簌簌落下,穹顶上有细小石子落下,落地之后又因为震动跳跃而起。 在悟真身后出现了一方转动光轮,其转动之间,似有万千僧侣齐声诵经之声传出,而与此同时,虚空中又有佛光化生,一尊光明大佛在金色佛光中睁开双眼,脑后有一圈如太阳般的功德光环,象征无量之光。 此乃佛陀法相。此相一成,身形无限扩大,顶天立地一般,似乎要充斥整个大殿,而脑后的日轮也是变得如巨大无比,仿佛一轮冉冉升起的金日。 悟真大步前行,气势沛然莫御,朝着四位皂阁宗高手朗声道:“我佛慈悲!” 他简简单单地伸出一手,手掌翻覆。 与之同时,他身后如山般的佛陀法相以手印下压。 四位皂阁宗高手不敢有半分轻忽大意,均是竭尽全力出手,根本无暇他顾。 趁此时机,李玄都等三人越过四人,往内殿行去。 第一百零一章 阴阳宗主 内殿与外殿相较,倒是没有太多华贵气象,除了一尊年代久远的太上道祖像之外,只有一张雕刻在地面上的太极双鱼图。在这张黑白双鱼的正中间位置有一个蒲团,有一看上去大概花甲年纪的道人盘坐其上,背对三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这名道人已经在此有数百年之久,从大晋之前的战国五霸十雄,到结束战国的大晋,再到大晋覆亡之后短暂入主中原的金帐汗国,一直到了驱逐金帐汗国的大魏,就算是大魏,也已历经十三帝。 近千年的兴衰起伏,道人一直静静地坐在这里,直到现在。 如今在道人的周围多了十八尊石人和一块血色石碑,以及一个半张脸都已经露出白骨的老人。 老人望着这名背对着自己的道人,眼神淡漠。 就在此时,从他身后凭空走出一个略显虚幻的身影,看不清面容,每一步迈出,都会荡漾出层层涟漪,好似行走在水中一般。 老人缓缓道:“料到你会来,只是没想到你会来的如此之晚。” 这道虚幻身影停住脚步,没有答话。 藏老人望着被十八个石人环绕的道人,感慨道:“木勾真人的太阴尸,比起老夫先前预想的‘夜叉’要好上太多太多了,甚至‘阿修罗’都比之不上,几乎堪比‘大阿修罗’,幸甚,幸甚。” 虚幻身影平静开口道:“当年的木勾真人距离长生境只剩下半步之遥,只是心有执念,不能堪破,他苦思冥想之下,认为自己因为家国之故,方能修建长生宫,如今家灭国破,这才使得他心有挂念,拖泥带水,为解家仇国恨,这才行刺杀之举。虽说木勾真人最终死于当时的地师之手,而未能证得长生境,但他的这具遗蜕说是半仙之体也不为过。” 老人道:“差一点就让他鼓捣出一个尸解仙,虽说不能飞升离世,但是也能在世间逍遥个几百年,哪怕几百年受天劫化作灰灰,也好过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宫之中。” 虚幻身影摇头道:“木勾真人的内外丹道固然功参造化,可毕竟没有证得长生境,凡是能得‘地师’名号者,必为长生久视之人,既然那一代的地师执意要将其置于死地,那么他就必死无疑,若是他肯坐化也就罢了,不过是化作一具冢中枯骨,可他又想借尸解之道苟且偷生,那么死后躯壳便化作尸魔,又落到旁人手中,死后亦不得安宁,却是他自找的了。” 老人从那道人的身上收回视线,微微侧头,露出没有血肉的半边脸庞,望着这道虚幻身影说道:“不愧是一脉相承的地师,说话行事都是如出一辙。” 这道虚幻身影淡然不置可否。 老人又道:“待到功成之后,老夫打杀了外头的那几个小辈,不知你意下如何?” 虚幻身影道:“藏老人,我劝你一句,莫要得志便猖狂,你应该知道那几个晚辈身后都站着些什么人,你若是敢将他们一气打杀,就算是我,也未必能保得住你。” 藏老人自嘲一笑:“要不怎么说求人不如靠自己,若是老夫能有你这等境界修为,哪里还用得着如此瞻前顾后,想打杀就打杀,不想打杀就留他们一命。” 虚幻身影不置可否道:“就算是我,也不敢如此行事,距离你所认为的‘自在’,还尚有一段距离。” 藏老人哑然失笑:“你真要杀人,谁又能拦得住你?当年的祁英,可不就是这么死的。” 身影没有说话,又看不清神情,不过藏老人也不必去看,以他对这此人的了解,应该是对自己的这番说辞一笑置之,不以为然。 藏老人也不以为意,转开了话题,问道:“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这些年轻小辈可以如此厉害,除了他们身上宝物众多之外,境界修为上到底有什么不同?好像与我们这些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不太一样。” 这位当世地师却是没有给堂堂皂阁宗宗主留太多面子,直言道:“不是我们,是你。你与他们的境界不太一样,而我们都一样。” 第一个“我们”和第二个“我们”,显然并非一个“我们”。 “我们?”藏老人把“我们”这两个字咬得颇重,接着又望向徐无鬼:“你说的这个‘我们’都有谁?” 徐无鬼答道:“老玄榜上有名之人,都有。换而言之,这些年轻人长生有望,不是说他们此生必然可以踏足长生境,而是说他们有了奢望长生久视的资格。在官场上有句话,叫做‘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若是把长生境比作内阁的阁臣,那么这些年轻人就是刚刚考中了进士,有了资格,可距离入阁拜相,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不提一甲的进士及第,只说二甲的进士出身之人,外放一地为知县,知县为正七品,若是一任知县连续三年考评中上,便能擢升为从六品,以此类推,即便是一路畅通无阻,你想爬到正一品也要三十六年的时间,若是算你二十岁得中进士,那便是五十六岁,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宦海起伏,有起就有落,不知多少人一辈子就老死在知县任上,蹉跎一生。六品到五品,四品到三品,二品到一品,都是门槛,不知道多少公门中人卡在门槛上,除非遇上庙堂贵人,否则就会寸步难行,终生不得寸进。若是得罪了人,或是站错了位置,不但官位难保,说不定还要连累全家遭殃。” 说到这儿,他稍稍一顿,望向藏老人,道:“还是用公门中人来打比方,你这种人,官已经做得足够大了,可以说是一州一地的封疆大吏,可不是进士出身,只是一个举人出身,或是恩荫捐官出身,那么想要更进一步登阁拜相,那便千难万难,唯一的弥补之策,也不过是求取一个‘赐同进士出身’,还是第三甲,实乃下下之选。” 藏老人听到这些,顿时沉默了许久,然后平静地自问自答道:“既然你用公门中人来打比方,那我也打个比方,如果我们这些人都是朝廷中人,长生境就是一阁阁臣,那么皇帝自然就是冥冥之中的天道,或者是举头三尺处的神明,不管是谁,想要造反必然是千难万难,那么就只能循规蹈矩。不过朝廷之中,也不只是有文臣一条路,还有武将凭军功封妻荫子。” 徐无鬼点头道:“你说的不算错,可是还没有彻底说到点子上,你说武将以军功晋升,对应成修道之人,其实就是武夫以力证道,可你是武夫吗?不是的。所以,此路不通。” 藏老人的脸上骤然露出一抹狰狞,恨恨道:“越是如此,老夫就越恨这些年轻小辈,凭什么他们就长生有望,而老夫蹉跎了大半辈子,长生之境还是镜中花、水中月。老夫恨不得现在就出去将他们全部打杀,方能解心头之恨。” 徐无鬼淡然道:“你若真决心如此去做,那也由你,大不了你放弃皂阁宗的基业,躲到我这边来,阴阳宗还是有你的一席之地。” 藏老人不置可否,也不觉得徐无鬼此言是小觑怠慢了自己,缓缓说道:“若是皂阁宗果真毁于一旦,你不心疼?怕是到时候第一个要杀老夫的人就是你,细数历代地师,可没有一位是愿意吃亏的,也没有一位是不图回报的大善人。” 徐无鬼没有说话,似是默认。 藏老人脸色平静道:“且放心,老夫活了这么久,不是那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徐无鬼本就模糊不清的身形渐渐淡去。 藏老人沉默许久,终于长呼出一口气,几乎瞬间全身被冷汗浸透。 第一百零二章 血阵炼尸 就在徐无鬼消失不多时后,李玄都三人进到内殿之中。 藏老人转过身来,望着三位年轻俊彦,目光最终落在李玄都的身上,道:“先后毁我两具身外化身,你都功不可没,可真要说起来,今天才是你我二人第一次见面,真是久违了。” 出来混江湖,地位越高,越要讲究一个身份,越要注意言行,哪怕接下来就要生死相搏,在此之前也要言语守礼,让人乍一看还以为是久别重逢的故人。若是大呼小叫,日爹骂娘,与地痞无赖又有什么区别?哪怕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一句“老贼”也就差不多了,都是一方豪强,家大业大,做得太过是会被江湖同道耻笑的。 “在下也是久闻前辈大名了。”李玄都抱拳道:“只是前辈行事,实在让在下难以认同,在下出手,也是对事不对人。” “好一个对事不对人。”藏老人呵了一声:“说到底还是老调重弹,还是那些正邪之辨的老腔老调,本座这些年来听的实在是够多了,着实腻歪,今日便不想听了。” “既然前辈不想听,那便不说了,直接进入正题。”李玄都缓缓举起手中的“人间世”。 “爽快。”藏老人大笑一声,身形扶摇而起,向后退到十八个石人之间的血色石碑旁边。 他伸手按在石碑上,一瞬之间,血色大盛。 李玄都三人都不得不向后退去,避其锋芒。 血光将藏老人的身形彻底吞没,就像一颗血色的莲子,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然后这个莲子逐渐变为花苞,然后花苞又如莲花一般层层绽放,花心位置爆绽出无比浓稠的血色光芒,然后是大大小小相互重叠融合的血色法阵上浮,融合交织,最终化作一道粗如合抱之木的血色光柱冲天而起,穿透却不破坏丹殿的穹顶,冲至上层的长生宫,又透过长生宫的穹顶,冲过厚厚土层,直指天幕苍穹。 北邙山上空黑云漫天,唯有这道血柱接天连地。 这一幕蔚为壮观,所谓仙人神通也不过如此。 李玄都、颜飞卿、苏云媗三人都被这道充满血腥和阴沉气息的巨大光柱给冲飞到内殿的墙上,撞出无数裂纹。 所幸,这道巨大光柱并未持续太长时间,一闪而逝。 李玄都单膝跪地,单手拄着“人间世”,脸色苍白。 苏云媗虽然还能站立,但上身微微前倾,仿佛被人在小腹上打了一拳,同时也不得不横剑于身前,抵挡巨大的力道。 唯有修为最高的颜飞卿还能在“九阳离火罩”的笼罩下勉强直身而立,可面对这一幕骇人景象,也是难掩满脸的震惊神情。 最为见多识广的苏云媗艰难道:“这是……血祭大阵。” 血祭大阵,并不算第一等的高深阵法,关键在于其所用的材料,若是有人能将数位长生境的高人投入阵法之中作为血食,而阵法又足以承受其中蕴含的浩大气机,那么就算是天上仙人也可杀得。 此时仅就威势看来,这座血祭大阵已经是皂阁宗可以做到的极致。 曾经名列少玄榜前三甲的三人在此时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 因为在光柱散去之后,在十八座石人之间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色雾气,在血雾之中只剩下一道高瘦身影,盘膝而坐,与藏老人的形象并不相符。 待到血色雾气散去,血碑和藏老人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身披八卦法衣的道人,背对李玄都等人,一动不动,在他身周有飘渺烟雾缓缓流动,犹如仙家烟云,又似是阴域迷雾。 三人竟是感受不到此人的半点气息,颜飞卿取出南柯子的罗盘,指针也没有异常,既没有疯狂旋转,也没有任何震动。 李玄都疑惑道:“他……就是木勾真人?不是说已经化为太阴尸了吗?” 颜飞卿同样没有想明白:“不管是铜甲尸还是太阴尸,亦或是更高层次的旱魃,都会有尸气才对,可这名道人身上却没有半分尸气,实在有些古怪。” 苏云媗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条雪白的蚕丝,屈指一弹,蚕丝飞出,一端黏在道人的背后位置,另一端被苏云媗环绕在中指上。 道人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苏云媗一拉手中的蚕丝,这名背对而坐的道人顿时随之转了个方向,变为正对三人。 此时便可以看清这名道人的相貌,大概是花甲的年纪,头发半黑半白,相貌清奇,三缕长髯,仙风道骨,若是仅仅看面容,宛如活人一般,倒要让人以为是一位有道全真正在打坐清修。 苏云媗微微蹙起眉头:“似乎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难道太阴尸出世是假的?” “且试他一试。”颜飞卿伸手一指,“九阳离火罩”随之飞出,从中化出九条咆哮火龙,使得周围空气开始剧烈扭曲,直奔道人而去。 这九条火龙的厉害,吴圭已经领教过了,可以说若非天人境大宗师,没有人敢以体魄硬抗。而九条火龙又是分别从不同方向袭来,彻底封锁了所有可以躲避的方位,对方不接则已,一旦选择硬接,势必会被这九条火龙形成的牢笼困住。 然而就见九条火龙轰然落下,将这名道人瞬间变为一个火人,气身上所披的道袍法衣和须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殆尽,而这名道人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弹。 李玄都疑惑道:“难道真是一个死人?” “这当然不是一个死人。”忽然传来了藏老人的嗓音。 与此同时,一股让人心悸的凶戾之气骤然爆发开来, 一时间大殿之内阴风四起,黑雾弥漫,仿佛阴阳逆转,化作鬼世阴间。 藏老人的身影出现在这名道人的身旁,左手中托着缩小了许多倍的血色石碑,右手则无视九条火龙所化的熊熊烈火,直接按在道人的肩膀上,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太阴尸,生前是大名鼎鼎的木勾真人,也是这座长生宫的主人,重伤之后于此地坐化,死后化作僵尸。” 随着藏老人的话语,道人身上的火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下去,不过片刻功夫,便只剩下袅袅青烟。 此时的道人须发尽无,身上也只剩下些许衣服的残骸,露出大片的焦黑皮肤,再无先前的仙风道骨。 藏老人继续说道:“不过现在他已经不再是太阴尸,而应是我皂阁宗所炼制的‘阿修罗’,所以你们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尸气,也在情理之中。” 就在此时,道人缓缓起身。 在他身下有一张薄薄的人皮,失去了所有的血肉、骨骼、内脏,呈现出一种灰白之色,由于脱水而显得略为干枯,头上的长发仿佛是粘在上面而非长在上面,就像是蝉蜕之后留下的蝉衣。 藏老人指着这张人皮对苏云媗说道:“慈航宗的苏仙子,这个人想必你应该认识,她叫韩芊芊,本是玄女宗的六使之一,可惜为了一名补天宗弟子而背叛师门,为正道所不容,自从落到本座的手中之后,本座便将她炼制成了一尊培育‘鬼胎’的炉鼎,她的命运早已注定,死是肯定要死的,但是本不必死的这么惨。若是让她吸取了北芒县城的数千条性命,‘鬼胎’成熟,便可破腹而出,而你们在北芒县城坏了我的好事,珠胎无法成型,自然也无法出世,本座无奈,只能将孕育珠胎的炉鼎喂给这具太阴尸,可这样仍有极大不足,距离本座的预期相差极远,本是有望‘阿修罗王’,如今最多也就是‘大阿修罗’了,你们说,你们应该怎么赔偿本座?” 藏老人的脸上露出一抹森然笑意,“不如就让它吃掉你们三人,如何?” 第一百零三章 大阿修罗 就在藏老人的话音落下之后,已经被烧焦的道人轻轻摇晃了一下,身体表层附着的黑色灰烬簌簌而落。 颜飞卿的烈火没能烧伤他,只是烧毁了他身上的衣服而已,这些灰烬都是身上衣着所化,其下的皮肤上竟是生出层层叠叠的鳞片,不同于鱼鳞,而是类似于鳞甲的物事,隐隐透出几分铁青色。 这一刻,这具木勾真人的遗蜕像极了佛经中的八部众之阿修罗。 在佛经之中,“修罗”的意思是端正,继而延伸为天神,“阿”则是否定,故而“阿修罗”便是不端正,非天。 阿修罗在佛教中是六道之一,是欲界天的大力神,易怒好斗,骁勇善战,曾多次与提婆神恶战,但阿修罗也奉佛法,是佛教护法神天龙八部之一。 佛经说:阿修罗男身形丑恶,阿修罗女端正美貌。故阿修罗王常常和帝释天为首领的提婆神群战斗,因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食,而帝释天有美食而乏美女,两神相互妒忌,时传争战。故俗谓战场为“修罗场”。 法华经序品列有四个阿修罗王,即婆稚阿修罗王、佉罗骞驮阿修罗王、毗摩质多罗阿修罗王、罗侯阿修罗王。婆稚,意为勇健,是阿修罗与帝释天作战的前军统帅;佉罗骞驮,意为吼声如雷,亦名宽肩,因其两肩宽阔,能使海水汹涌,啸吼如雷鸣;毗摩质多罗,意为花环,其形有九头,每头有千眼,九百九十手,八足,口中吐火;罗侯,意为覆障,因其能以巨手覆障日月之光。每位阿修罗王都统领千万名阿修罗,称为阿修罗众,或称阿修罗眷属。 皂阁宗正是依据罗侯阿修罗王提出了“阿修罗”、“大阿修罗”、“阿修罗王”的设想,此时的木勾真人遗蜕便是对应了“阿修罗”,想要晋升“大阿修罗”,还是要以人命继续喂养。藏老人本想一步到位,直接培育出“大阿修罗”,结果被李玄都等人坏了好事,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藏老人缓缓说道:“你们几位身份俱是不俗,我若是将你们打杀了,难免要惹上一身麻烦。尤其是这位颜掌教,在张鸾山之后,算是正一宗的独苗,若是本座将你打杀了,这便是断种绝根的大仇,张静修还不得将本座生吞活剥了,所以本座今日也不以大欺小,就用这具‘阿修罗’与你们交手便是,若是你们不幸殒命于‘阿修罗’之手,那便是你们学艺不精,本事不济,除魔不成而失手,这可就怨不得本座了。” 说罢,藏老人挥袖打开一扇“阴阳门”,步入其中。 内殿之中,剩下李玄都等三人和一尊相当于天人逍遥境的“阿修罗”,而且这尊“阿修罗”远非勉强踏足天人境的耿月可比,它距离天人无量境只剩下一步之遥,而僵尸之属又皮糙肉厚,力大无穷,天生战力强横,太阴尸还有诸多神异之处,几可比拟天人无量境大宗师。 在藏老人看来,这三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尊“阿修罗”的对手。 当然,藏老人之所以离去,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刚才徐无鬼以化身降临此地,可不是为了与他说什么修为境界,有些话不必说透,堂堂地师出现在此地,本就是一种态度,必然是天师与地师已经见面,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而且对于藏老人来说,还有一层意思,不要忘了,第一次天师和地师会晤,就是因为不可一世的皂阁宗,虽然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但是江湖各宗还是对于皂阁宗抱有极大警惕,绝不会允许皂阁宗又有崛起之势,再加上阴阳宗只是派出了两名明官的态度,藏老人身为皂阁宗的宗主,不得不好好思量。 在藏老人离去之后,一股凛冽刺骨的阴冷怨煞从木勾真人体内迅速扩散开来。刹那之间,三人视线所及,尽是滚滚黑云,犹如大雪崩一般,轰然下压,几乎让人伸手不见五指。内殿之中的温度也在这一瞬间倏地变得极其阴冷,并非纯粹的阴寒,而是直透神魂的冰寒之意,其中又夹杂着僵尸独有的腐朽意味。 隐约中,还有细细密密的嚎哭之声,由小及大,由远及近。 木勾真人的脸色依旧木然僵硬,但一直紧闭的双眼已经缓缓睁开,漆黑一片而无半分眼白的双眼环视四周,似乎还未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片刻之后,他身上的鳞甲已经蔓延至整个脸庞,漆黑的双眼之中生出一团荡漾血色,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不用多言,三人同时出手。 一瞬之间,殿内出现上百把“妙法莲华”,一道如长虹的“逆天劫”剑气,以及九条咆哮火龙,一起向木勾真人攻去。 三人俱是全力出手,没有丝毫保留,力求一击建功,就算是耿月在此,面对三人的联手一击,也要当场身死。 毕竟三人除了各自的境界修为之外,一身所学俱是上成之法,乃至于大成之法,手中兵刃俱是刀剑评上的神兵,所用法器也是宝物范畴,放眼世间,怕是很难再找出如此三人联手。 此时三人合力一击,何等威猛,九条火龙使得黑色雾气瞬间烟消云散,露出已经很难再称之为“人”的身影。 这道身影伸出已经完全被鳞甲包裹的双手,分别握住了苏云媗的“妙法莲华”和李玄都的“人间世”,虽然被撕裂手掌上的鳞甲,但伤口中生出一股浑浊黑气,不断翻滚,填补修复鳞甲和血肉,同时这黑气似乎也有腐蚀的效用,使得两剑的剑锋嗤嗤作响。 然后从它的体内猛然爆发开一股浩大气机。 因为“人间世”是断剑的缘故,所以李玄都的站位比之苏云媗要稍稍靠前,首当其冲之下,他不得不向后退去,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沟壑,可即便如此,他的整个胸膛还是凹陷下去,若不是“漏尽通”的体魄为支撑,仅仅是一个照面,便要就此重伤。 相较于李玄都,站位稍稍靠后的苏云媗要稍好一些,再加上她身上还有“太乙云衣”,身形飘然后退,只是不断以脚尖在地面轻点,炸裂开莲花状的痕迹,一步一莲花,步步生莲。 唯有颜飞卿作为方士,站在最靠后的位置,在两人帮他挡去大部分气机之后,剩余的逸散气机根本无法撼动“九阳离火罩”,他不再以“九阳离火罩”对敌,而是伸手握住“青云”,身形飘然上前,继而一剑递出。 虽说颜飞卿注重术法,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作为少玄榜第一人,单就剑道造诣而言,兴许不如专精此道的李玄都和苏云媗,但是丝毫不逊于陆雁冰等人。 面对这一剑,木勾真人竟是没有抵挡,任由一剑刺穿自己的心房,“青云”本身的剑气直接将其胸口炸裂开一个碗口大的伤口,但伤口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肉,其中只有翻滚不休的黑气,疯狂修补身躯。 然后木勾真人平平地推出一掌,拍在颜飞卿的“九阳离火罩”上,好似木槌撞大钟,轰然作响。 颜飞卿脸色微变,身形也不得不抽剑后退,同时一挥左袖,洒落出密密麻麻的符纸,以此阻挡的木勾真人的追击之势。 只是这些符纸还未近身,就纷纷化作飞灰。 三人联手,就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也可杀得,更甚当年巅峰时的紫府剑仙,可对上这具经由太阴尸炼制而来的“阿修罗”,非但没有占到半分便宜,反而在一个照面之后,就全部退避下来。 第一百零四章 大威伏魔 外殿,从四人围攻悟真变为悟真压制四人,眼看着已经渐渐不支,就在此时,一道黑影骤然破土而出,指甲锋锐如短剑的双手,朝着悟真猛然抓去。 这道黑影正是藏老人的铜甲尸,来势之快,已经非电光火石可以形容,丝毫不逊于天人境的武夫,一爪之下,便是悟真都向后倒退三步。 不过也就如此了,毕竟悟真是堂堂太玄榜第七人,而且是全盛的第七人。反观排名第四的藏老人,在接连折损炼尸、炼魂两尊化身之后,又损失了“白骨妙华尊”,再加上催动血祭大阵炼制太阴尸,早已经是元气大伤,未必就是悟真的对手,这也是他为何不来围攻的悟真的原因,只要拖住悟真就好,待到木勾真人吃掉那三人,就可以晋升“大阿修罗”,到时候悟真会自行退去。 铜甲尸怒吼一声,又是一拳朝悟真轰去。与太阴尸不同,铜甲尸生前就是绝世武夫,故而体魄凝练,堪比金刚,而僵尸本身就是铜皮铁骨,就算是普通孱弱老人在死后化作僵尸,身体都会变得十分坚硬,且力大无穷,更遑论是一位绝世武夫的尸体,故而这一拳仅仅是凭借纯粹的体魄发力,便拳势破空,拳风与空气剧烈摩擦,生出一阵巨大的嗡鸣声音。 这一拳砸在悟真的胸膛上,气机浩荡,整个外殿震荡不休,铜甲尸虽然因为反震之力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幅度晃动,但看上去还是纹丝不动,在它与悟真之间,出现无数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以至于双方脚下的地面都被掀翻开来,而飞起的乱石又在刹那之间被浩大气机碾碎为齑粉。 悟真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双掌合十,金身璀璨。 孔无忌见此情景,忍不住道:“不愧是太玄榜第七的‘金身罗汉’,此人体魄在十人中排名第一,可杀力难免有所不足,幸而我们今天遇到的是他,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太玄榜十人,哪怕是排名第十的‘血刀’宁忆,我们也难以善了。” 耿月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同样是天人境,自然也有高下之分和强弱之别,否则也不会在三玄榜之外又衍生出一个黑白谱,耿月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八位,宁忆在太玄榜上居于第十,江湖上一直戏称黑白谱的榜首即是太玄榜的第十一位,也就是说在两人之间,还有二十七位江湖高手。 就在此时,悟真脚尖一点,在踩出一坑的同时身形飞起,轻描淡写地一掌推在铜甲尸的额头上,铜甲尸轰然倒撞出去去,身体整个嵌入墙壁之中,随之传来一阵连绵不绝的碎裂声音,悟真的身形则如飞羽一般飘摇落地,在地面上踩踏出两个深有三寸的脚印。 悟真刚刚落地,铜甲尸已经从墙壁中拔出身体,去而复返,以一记“肩头靠”撞在悟真的身上,使他向后倒飞数丈。 下一刻,双方同时出拳,两个拳头正面相撞,一圈巨大的气机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使得一旁的四人不得不伸出手臂遮挡。 然后双方干脆是双手两两相握,谈不上什么高手风范,就是单纯角力。悟真整个人金光熠熠,把铜甲尸蛮横推出去数尺距离,紧接着铜甲尸便还以颜色,一脚踢在悟真的小腹位置,使得两人强行分开。 分开之后,悟真开始出拳,是那金刚宗的“大威伏魔拳”,拳法本身并不如何,顶多算是中成之法,可就像正一宗的“纯阳紫气”那般,若是使用得当,便足以媲美上成之法。悟真以“金刚法身”为根本,辅以由“金刚大力”修炼而来的“金刚神力”,使得平平无奇的“大威伏魔拳”得以发挥出十二成的威力。 一拳打出,其中又融汇了“千佛掌”的妙义,虚中藏实,实中有虚,休说是没有灵智只有本能的铜甲尸,便是一位真正的拳法高手在此,也未必能接下这一拳。 铜甲尸横臂扫出,被悟真一拳打中关节,不但无法发力,而且还被顺势一肘撞在下巴上,整个头颅不得不高高仰起,轰然倒地。 似是被激起了凶性,铜甲尸起身之后开始疯狂出拳,拳头落在悟真的身上,仿佛是一口大钟在不断轰鸣,悟真丝毫不为之所动,同样是出拳,便要比铜甲尸更有章法,每一拳都会打碎铜甲尸身上的一块天生甲片,露出甲胄覆盖下的血肉之躯。 趁此时机调息气机的皂阁宗四人见此一幕,难免有些后怕心惊,虽然都说悟真这位太玄榜第七人的杀力不足,不如其他九人那般摧城撼海,可那也只是跟同样位列太玄榜的另外九人相比,并不意味着悟真只会挨打而已,现在悟真落在铜甲尸身上的拳头乍看无甚出奇之处,可换成他们四人中的任何一人,硬抗如此多拳之下,早已是死无全尸。 悟真修炼的是“金刚神力”,用的是“大威伏魔拳”,关键就在于一个“正”字,平白无奇,并非是贬义,也非是褒义,平铺直叙,想要胜过悟真,除非是以力压人,别无他法。 可惜铜甲尸并不足以压制悟真,它与悟真几乎是一样的脉络,同样是坚固无比的体魄,同样是力大无穷,可它偏偏每一样都比悟真这位“金身罗汉”稍弱一分,那么不断叠加起来,便没有半点胜算。 又是一次互换一拳之后,铜甲尸终于支撑不住,开始踉跄后退。 悟真长诵一声佛号,双掌合十。 铜甲尸站稳身形之后,开始奔跑,一步一步踩踏在地面上,使得地面支离破碎,也使得整座丹殿都在不断摇晃。 它朝着悟真一头撞去,仿佛是撞在一座山上。 这便是悟真让人心生绝望的地方,藏老人虽然强大,但也会受伤,也会在水磨工夫之下,折损元气,可悟真就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在只有一双肉掌的情形下,敲不动,也捶不动。 就在此时,皂阁宗四人终于出手,首先是吴圭,他一抖双袖,飞出数十符纸,口中喝道:“元辰易道,幽冥鬼缚。” 只见这些符纸首尾相接,仿佛是一条长绳,缠绕在悟真的身上,欲要束缚其手足。 紧接着便是耿月这位天人境大宗师,五指成勾,以“九阴鬼手”当头抓下,虽然“九阴鬼手”只是中成之法,但是在一位天人境大宗师用来,便是化腐朽为神奇,杀人只在等闲之间。 悟真微微一笑,只是随意伸手便扯断了身上的束缚,然后一拳打出,与耿月一爪相对,使得耿月的五指寸寸碎裂,紧接着任由尚熙的一剑刺在自己的眉心位置,撞出一声金石响。 最后是已经没了“十八冥丁”而战力大损的孔无忌,他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草人,将其对准悟真,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皂阁宗的一门邪法,名为“钉头杀”,通常用来背后暗算,既是巫蛊之术,也可以算是道家一脉的厌胜之法,只是到了现在,孔无忌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直接当面取出此物,强行施法,如同道门秘法“含沙射影”。 传说“含沙射影”能令人致命,其实就是将他人精气摄取到死物之上,毁物如毁人。 孔无忌取出一根银针,刺在小人的胸膛上。 结果悟真安然无恙,整个草人直接炸裂开来,施术的孔无忌受气机反噬,顿时七窍流血。 悟真面容平静,并不觉得这四人加上一具铜甲尸就能将自己如何,他真正担心的还是进入内殿的三人。 第一百零五章 尸解阴丹 内殿,三人被木勾真人击退之后,立刻开始第二次出手,其声势丝毫不逊于第一次。 若说是单纯一具太阴尸,断不可能如此厉害,关键在于藏老人通过血祭大阵将其炼制为“阿修罗”,又汲取鬼胎,鬼胎有神无形,太阴尸有形无神,两者相合,相得益彰,弥补太阴尸神智不足的缺陷。 面对三人的联手一击,木勾真人竟是没有硬抗,而是选择向后飘退躲去,可内殿就这么点地方,又能躲到哪里去,躲过了李玄都和苏云媗的剑气,却躲不过颜飞卿的“纯阳破煞符”,此符顾名思义,至阳至刚,专门克制阴秽之物,虽说木勾真人身上已经没尸气,但体魄根祗还是僵尸之属,依旧被“纯阳破煞符”克制。 只见这道符箓落在木勾真人的身上,顿时燃烧起熊熊赤火,如一轮红日在内殿之中绽放开来,道人被这熊熊烈火一烧,发出一声极为高亢的凄厉惨叫,可声音却不像一位老人的声音,倒像是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孩。 先前木勾真人硬抗李玄都和苏云媗的剑气,之所以不痛不痒,是因为剑气仅仅是作用在太阴尸的身体上,鬼胎和太阴尸还未完全融合,自然无惧痛楚,而颜飞卿的这道符上,却是直达神魂,“鬼胎”受不得此痛,自然要大声哀嚎,正所谓有得就有失,没有神智,自然便无惧疼痛乃至于生死,可有了神智,也就有了诸多杂念。 此时鬼胎被“纯阳真火”烧灼,哀嚎不止,立时被激起凶性,身形一闪,瞬间掠至“罪魁祸首”颜飞卿的面前,伸出五根指甲极长的手掌,当头抓下。 颜飞卿护身用的“九阳离火罩”竟是被这一爪拍飞,好在颜飞卿身上的道袍也并非凡物,立时氤氲出一股紫色烟气,把这一爪略微一挡,让颜飞卿趁此时机捏碎一块由青玉制成的“缩地成寸符”,瞬间拉开距离。 李玄都见此情景,大声道:“霭筠,你护住玄机兄,我从旁策应!” 苏云媗已经来到颜飞卿的面前,手中“妙法莲华”一挥,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就各自出现了一柄“妙法莲华”,四剑之后复八剑,八剑之后复十六之剑,很快就叠放了百余柄一模一样的“妙法莲华”,层层叠叠,好似一座巍峨剑山,而这座剑山还在不断递增扩大。 这便是“千剑观音”的妙义,比起能攻不能守的李玄都,无疑苏云媗的运用更为娴熟,攻守兼备。 木勾真人不退反进,轰然撞在剑山之上,一撞之下撞断拦在路上的高低数十柄“妙法莲华”,然后双手一扯,又扯碎十几柄定风波。可是不管木勾真人如何怎么冲,如何用蛮力打破那些“妙法莲华”,但下一刻总有一柄柄崭新的“妙法莲华”递补上原有位置。 木勾真人似乎也被激出了火气,停住身形之后,张口一吐,从他口中先是喷涌出一片阴沉黑气,在这片黑气之中托着一颗暗金色的丹丸,大概有鸡蛋大小,有无数阴森气息从这颗珠丹中弥漫开来,充斥了丹殿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这颗丹丸轰然撞向剑山,一撞之下,一鼓作气撞碎了不下五十柄“妙法莲华”,整颗丹丸直接凹陷入山腹之中,整座剑山发出一阵微颤,嗡嗡作响。虽然剑山还在不断自行生长,但是已经跟不上丹丸毁去的速度, 手持“妙法莲华”的苏云媗脸色微微苍白。 颜飞卿沉声道:“是尸丹!不愧是生前距离尸解仙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天人造化境真人。” 道门号称大道三千,其中首推天仙大道,其次是地仙大道,两者区别在于,前者内功和外功悉数圆满,正道飞升,后者仅仅是内功圆满,而外功有缺,不得不驻留世间。所谓内功者,就是境界修为,类似于佛法中所说的渡己小乘,而外功者,则是所立功德,也就是佛法中的渡人大乘。 除此之外,还有纯粹武夫极致的人仙大道,以力证道,打破虚空;纯粹方士的鬼仙大道,阴神出窍,历经九重雷劫,阴极阳生,化作阳神。以及收集香火愿力的神仙大道,以亿万愿力铸就不朽金身,成就神道神灵。 此五类皆可归入长生之境,有长生久视之大造化。 在诸多仙道之中,自然以天仙大道居首,最次的则是尸解仙,或是资质根骨不够,或是畏惧天刑雷劫,此生注定无望大道,又畏惧轮回之苦,所以退而求其次,尸解而成散仙,脱了生死,不入轮回,但为天地所不容,每甲子遭一次劫难,若是以境界划分,乃是长生境中的最下乘,可就算如此,也远非天人境界大宗师可以比拟。 木勾真人当年便是走到了这一步,可惜在最后关头,那一代地师留在他体内的伤势反噬,使他功亏一篑,魂飞魄散。可他的身躯已经完成尸解,故而成太阴尸。 当时的木勾真人已初步证金丹大道,金丹本是无形无质之物,并非丹丸,也不是一颗金色的珠子,但是在他身死之后,阴气化作尸气倒灌体内的三大丹田,反倒是使得无形无质的金丹有了实质存在,凝聚不散如丹丸,其中蕴藏生前的一线执念,逆转功德为杀劫,死在其手中的人越多,其的修为道行就越高,最终夺天地造化之玄机,故而太阴尸必定要入世害人,掀起杀孽,荼毒生灵。 宫官要的便是这颗尸丹。 在尸丹出现的瞬间,不用颜飞卿开口提醒,李玄都已经手持“人间世”径直掠向那颗尸丹,此时哪里还会顾及是否能留下尸丹,必然是全力出手,李玄都的这一剑蕴含有“逆天劫”的剑气,摧金断玉只是等闲,可落在尸丹上的时候,仅仅是发出一声金石之音,便被生生震退。 不过这也是在情理之中,谁都知道尸丹乃是太阴尸的核心所在,可太阴尸还敢用尸丹对敌,那就说明,尸丹即是其致命要害,也是其体内最坚固的存在。 机会转瞬即逝,木勾真人虽然没有被伤及尸丹,但是似乎感受到了威胁,又是张口一吸,将这颗尸丹重新吞回腹中。 就在此时,颜飞卿以指尖鲜血画出了一道血符,屈指一弹,血符直接出现在太阴尸的胸口上,仿佛直接落音在血肉上一般,使得木勾真人的身形为之一僵。 李玄都趁此时机,在一瞬间倾力递出七剑。 这七剑所攻并非要害,因为只要不毁去尸丹,那么寻常意义上的要害并不能致命,所以李玄都出剑所攻之处,均是各处关节,意图让木勾真人无法自如行动,尤其是脊椎部位,寻常阴阳术士降伏僵尸,用枣核制成的木钉打入僵尸的脊髓之中,可以使其暂时无法行动,所以李玄都七剑中的最后一剑便是他身形急掠至木勾真人的身后,直指其脊椎。 不过再次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其脊椎竟是刺之不动,以“人间世”之锋芒和“逆天劫”之杀力,只能勉强刺入半寸不到,反而是再次激起木勾真人的凶性,它竟是强行冲破颜飞卿的符箓禁制,横臂伸手,将李玄都扫飞出去。 李玄都的后背轰然撞在墙壁上,砸出一圈裂纹,从墙上滑落之后,又吐出好大一口鲜血,实在是伤得不轻。 好在是李玄都的前几剑已经建功,使得它双腿失去行动能力,未能及时追击。 第一百零六章 殿内死战 颜飞卿也是果决之人,立刻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以精血再画一道“真阳镇煞符”。 符成之时,在木勾真人的头顶之上生出一道血色符箓,强行镇压。 苏云媗身形向前越出,手中的“妙法莲华”递出,一剑刺穿了木勾真人的胸口。 不过木勾真人毕竟不是普通僵尸可以相提并论,甚至已经超脱了太阴尸的范畴,被一剑穿胸之后,从伤口中涌出无数黑气,同时还伴随着腥臭无比的黑水,“真阳镇煞符”在这些黑雾和黑水的侵蚀之下,立时消融,使得木勾真人重新恢复行动能力,苏云媗不得不拔剑身形后掠,然后就见这些黑气蔓延至木勾真人的脚下,凝结成一团黑云,托着他凌空飞起。 这时李玄都也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地站起,苦笑道:“关键还在于尸丹。” 颜飞卿脸色凝重,又从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五道符箓捏在手中,就像握了一把展开的五档折扇,然后甩手掷出,五道符箓在木勾真人的五方方位悬停,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 颜飞卿伸手虚画,就见在五道符箓之间,生出五线连接,勾勒出一个五角形,每一条线都穿过木勾真人的身躯,于是木勾真人便刚好处在这个五角形的中心位置。 颜飞卿轻念了一个“缚”字。 五道符箓骤然收紧。 苏云媗轻轻吐纳一气,手中的“妙法莲华”上绽放出七彩光泽,再次递出一剑,直指木勾真人的胸口和小腹之间位置,此处即是尸丹所在。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从“十八楼”中取出“白骨妙华尊”,化作一道白影,出现在木勾真人的身后,五指并拢如剑,朝着其后颈位置刺下。 前后夹击。 在这个时候,动弹不得的木勾真人再次张口,吐出自己尸丹,化作一颗流星,直打苏云媗的面门。 如果被这一下击中,且不说生死,在尸丹和尸气的强烈腐蚀之下,苏云媗的一张俏脸算是彻底毁了,女子爱美乃是天性,所以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直接收剑回防。 至于“白骨玄妙尊”,固然是上等法宝,如果是在藏老人的手中,想来是可以重伤木勾真人,可现在由李玄都驾驭,至多发挥出二三成的威力,这便是境界高的好处,虽说境界高不完全等同于战力高,但有些事情,必须要境界足够之后才能去做。 木勾真人只是伸出手臂向后一抓,像抓虱子一般将“白骨妙华尊”捏在手中,然后直接将其丢飞出去。 “白骨妙华尊”轰然陷入殿墙之中,虽然以其坚固而言,不算什么,但在一时半刻之间也难以动弹,需要缓慢恢复气机。 眼看着颜飞卿以五道珍贵符箓造就的一方牢笼已经是摇摇欲坠,而苏云媗又被尸丹纠缠,李玄都一咬牙,右手提剑,以左手的食、中二指并拢作剑指,在自己的眉心、檀中、丹田各点一下。此法名为“借势法”,并不在“玄微真术”的九法之中,而是李玄都以“玄微真术”和“北斗三十六剑诀”为基础自创得来,道理也很简单,便是以剑气强行刺激自己的上、中、下三大丹田,使得体内气机暴涨,属于拼命的法门,极为凶险,一个不慎之下,便是死在此法之下也不是不能,故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轻易动用。 在李玄都点完三指之后,脸庞上骤然涌起一股病态的血红,不过体内气机却是一涨再涨,已经隐隐逼近颜飞卿和苏云媗二人。 然后李玄都身形一闪而逝,出现在木勾真人的背后位置,全力催动“人间世”中的“逆天劫”剑气,一剑狠狠刺入其后颈位置。 木勾真人的身形凝滞稍许。 下一刻,它狂性大发,以婴孩的声音怒吼一声,震得殿内有灰尘簌簌落下,然后强行挣脱开五道符箓的束缚,不顾刺入体内的断剑,强行逆转身形,扑杀李玄都! 而李玄都却是不退反进,一剑劈出。 转瞬之间,木勾真人轰然坠地,额头位置出现一丝血线,有黑水慢慢渗出。 藏老人肯定无法想到,由太阴尸炼化而来的“阿修罗”,竟是会被一个玉虚境的后辈一剑斩落。 李玄都如影随形,以“人间世”指指点点。 木勾真人身上出现无数细微伤口,其中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逸散。 此刻堪称是李玄都的剑术极致,既不让木勾真人近身,又次次出剑留伤,两者之间始终维持在二尺断剑的距离。 招招点到为止。 现在神智只是相当于十岁孩童的木勾真人很快便被如此不厌其烦的“点到为止”给耗尽了耐心,开始强行近身李玄都,与他开始一场快到极点的近身搏杀,“人间世”在它身上留下的伤口越来越深,但是他也距离李玄都越来越近。 当它终于突破这短短的二尺距离时,一把扼住了李玄都的咽喉,便要扭断他的脖子,不过李玄都要比它更快一步,“人间世”直接将其拦腰斩断。 木勾真人的上半身悬空,仍旧是死死扼住李玄都的脖子,可分离出去的下半身却已经跪倒在地。 两人脚下的地面,支离破碎。 李玄都伸手握住木勾真人的手腕,把它的手掌一点一点地从自己的脖子上拿下。 刚才的胜负就在毫厘之间,只要再稍稍快上半分,它就能扭断李玄都的脖子。 不甘到极点的木勾真人以婴孩声音放声尖叫,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朝李玄都的太阳穴拍来。 李玄都侧头躲过,然后一剑削去,竟是将木勾真人的五官全部剥落,只剩下五个血洞往外冒出丝丝黑气。 若是换成普通人,遇到如此伤势,自然是死得不能再死,可对于已经非人之属的木勾真人来说,这些都不算致命伤势,只要尸丹不灭,那它便可以不断再生,所以此时它只是瞧着凄惨,实际上仍旧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在这一爪之后,他还是要再出一剑。 这一剑要将其头颅斩下,就算不能将其灭杀,也要使其失去反抗能力。 只要他能顺利出剑,就可以颠倒战局。 就在此时,只剩下五个血洞的木勾真人再次张口一吸,原本正在与苏云媗纠缠的尸丹倒飞而回,被它吞入腹中。 然后已经跪倒在地的下半身再次站起,与悬空的上半身重新连为一体,接着它竟是主动断开手腕,挣脱李玄都的控制,向后飞去。 一瞬之间,被李玄都握住的那只手掌迅速腐烂,然后化作一团黑水,缓缓流淌。而木勾真人的面皮和断手则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生,焕然如新。只是此举对于它来说,消耗也是颇大,原本环绕身周的黑气变淡许多, 李玄都的手掌被黑水腐蚀得嗤嗤作响,白起升腾,不过他恍若未觉,而是微微沉思。 另外一边,颜飞卿已经趁此时机布下一座符阵,由八道“纯阳破煞符”组成,几乎是他所有的家当,而且驾驭如此一座符阵,对于他而言也是极大的消耗。 符阵名为“八阳阵”,与“十八冥丁”有异曲同工之妙,本是要以八个活人为八处阵眼,聚集阳气,最好是八位血气旺盛的武道高手,只是不伤人性命,此时没有活人,颜飞卿便用了八道“纯阳破煞符”作为阵眼,阵成之后,立时生出一股实质的红光,热气扑面,仿佛是一轮红日升起。 原本阴气弥漫的大殿之中,瞬间阴阳逆转,阳气压过了阴气,而阳气之盛,更是让人生出一股燥热之意,与先前的阴寒截然相反。 木勾真人被这红光照耀之后,身上竟是有黑烟升腾,隐隐有焦味传出,惨嚎不止。 第一百零七章 合力伏魔 颜飞卿体内的气机如大江东去,迅速被符阵吞没,而殿内的阳气也越来越重,几乎要到了活人都难以承受的地步。 阴气极重之时,可以生出水滴寒霜。而阳气极重之时,便会生出烈火。 此时木勾真人的身上便像是被泼了一层油,火焰越烧越烈,使它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火人。 颜飞卿的额头上渗出汗水,沉声道:“贫道只能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另一边,李玄都的额头、手臂、手背、脖颈上都有青筋暴起,这便是“借势法”的反噬作用了。 两名男子可谓是尽了全力,现在就要看苏云媗这名女子了。 只见她举起手中的“妙法莲华”,左手的食、中二指并拢,在剑身上一抹而过。 一瞬之间,有无数剑影出现在她的身后,一柄紧挨着一柄,七彩光华流转,就好像是孔雀开屏。一眼望去,足有六七百柄。 苏云媗是头一次御剑如此巨大规模,且不提手法生疏凝滞,已经是用出了全力,事到如今,别无退路,苏云媗不顾两耳的耳孔中有鲜血流淌,右手中的“妙法莲华”并不实在出剑,而是作指挥之用,左手掐剑诀。 这位慈航宗的仙子将手中长剑指向木勾真人,轻声道:“一剑大势至。” 道家有三清之说,佛家有横三世佛,分别是: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王佛,左右肋侍分别是日光菩萨和月光菩萨;中央婆娑世界释迦如来佛祖,左右肋侍分别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左右肋侍分别是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 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出自西方极乐一脉,在“千剑观音”之后,即是“大势至”。 此剑如其名,刹那大势至。 苏云媗的双袖飘荡,猎猎作响。 将近七百剑影,齐齐掠向木勾真人,密密麻麻汇聚如同飞羽密集攒射。 殿内顿时犹如凝滞静止,唯有剑动。 木勾真人的身形瞬间被无数剑影所淹没。 能在江湖上谈及“剑道”二字的,只有两家,一家是东海清微宗,一家是南海慈航宗,而两家对于剑道的理解一直存有争议,清微宗认为剑道讲究纯粹二字,剑是凶器,剑术就是杀人术,不能在剑道之中掺杂太多其他杂念,或是天道,或是轮回,或是出世入世,或是王道霸道,都不必,剑道只是存乎一心,为人所用,也因人而异。可慈航宗认为剑道乃是救人之用,又有出世之剑和入世之剑的区别,与清微宗截然不同。 简而言之,慈航宗重剑意而轻杀力,练剑先修心,清微宗重杀力而轻剑意,练剑先修力。 这一剑,已经是苏云媗的全力出手,将入世剑的“千剑观音”和出世剑的“一剑大势至”融汇于一炉之中,将苏云媗的剑道造诣展现得淋漓尽致。 剑影过后,木勾真人仿佛被千刀万剐,皮肉尽无,只剩下一副骨架,不过在骨架上还残留血丝,显得格外渗人。 此时没了皮肉的阻挡,可以清晰看到在它的胸腹之间悬有一颗漆黑丹丸,周围有浓稠黑气包裹环绕,便是尸丹。 不过再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在木勾真人的周围还悬浮着许许多多的黑色血珠,颗颗分明,饱满晶莹。 砰!血珠炸裂,化作雾气。 血雾弥漫,散而不乱,最终凝聚成九条碗口粗细的黑红巨蟒,尾部悉数凝聚于木勾真人的背后,仿佛九条尾巴在空中游曳不止,被九根红蛇绕体的木勾真人摊开已经化作白骨的双臂,以婴孩的声音仰天怒吼,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愤怒和仇恨。 九条血蟒尽数伸展,袭向将它困住的符箓。” 下一刻,八道“纯阳破煞符”砰然炸裂。 “八阳阵”也随之被破去,在阵破的那一瞬间,颜飞卿的脸色骤然一红,“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的气息迅速萎靡下去,不过与此同时,也有铺天盖地的阳气汹涌而至,木勾真人受其反噬,白骨上开始出现丝丝裂纹。 只是木勾真人张口一吸,直接将环绕在自己身周的九条血蟒吸入口中,然后它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血肉。不过此时的它已经等不到重新复原如初,因为每一次重生血肉,都会耗费大量气机,若是再来几次,它便要陷入沉睡之中。 没了“八阳阵”的束缚,木勾真人卷起滚滚黑烟,直奔苏云媗而来,所过之处,黑气翻涌。 此时苏云媗刚刚递出一剑,正是最虚弱的时候,颜飞卿又受“八阳阵”的反噬,同样受创严重,李玄都只能深深吸一口气,强行运转“聚势法”,将自身气机提至极致,然后挡在苏云媗的身前,与木勾真人轰然撞在一起。 双方一触即分。 木勾真人向后倒滑出去,只有血肉而无皮膜的身躯鲜血淋漓,李玄都虽然站立原地不动,但是气机紊乱,脸色薄如金纸。 木勾真人一双血眸死死盯着李玄都,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婴孩啼叫声音。 李玄都吐出一口浓重死气,好在此时殿内的阴气已经被颜飞卿的“八阳阵”一扫而空,此时可容他再吸一口活气。 一气上昆仑,登顶见玉虚。神游觅紫府,何处不玄都? 在此等险境之中,李玄都再次封闭自己的各大窍穴,使得窍穴中的气机涌入经脉丹田,可如此一来,便也没了“漏尽通”的体魄。 李玄都的二师兄曾经对他说过,若是他一味以“借势法”、“漏尽通”等手段糟蹋体魄,那么终有一天是要还的,说不定就会壮年早逝。 李玄都认可这个道理,但是真正到了江湖上,却是身不由己,因为不这样做,就会死。 现在也是如此。 借助两大手段终于将自己的修为拔升至近乎归真境九重楼的地步,已经有了当年八成实力的李玄都,手执断剑,断剑上再生剑芒,补全另外半截断剑,一如当年的紫府剑仙。 木勾真人有了片刻的犹豫,双眼依旧死死盯着李玄都,喉咙中发出压抑的婴孩嗓音,如指甲磨石,又像是活尸啃食血肉,难听异常,让人心中难受异常。 不过最后还是兽性本能战胜了人性理智,再次朝李玄都冲来。 此时的木勾真人经过连番大战之后,又被“八阳阵”反噬,已经显现颓势,只有全盛时的五成实力。 李玄都将手中的“人间世”高高抛向空中,然后翻手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一方玉盒。 木勾真人猛地止住身形,竟是对这个玉盒生出几分畏惧。 李玄都捏碎玉盒,露出其中的物事,竟是一颗火红色的珠子,被李玄都握在掌中,将他手掌的皮肤灼烧得嗤嗤作响,很快便有焦味传出。 不过李玄都却浑然不觉一般,开始猛然前冲。 木勾真人面对李玄都,一反常态,竟是不断后退,最终退至内殿的角落退无可退时,这才狂性大发,欲要反击。 就在此时,李玄都抛出的“人间世”开始下坠,就这般直直刺向已经避无可避的木勾真人,透过天灵,刺穿头颅。 这一剑不足以杀死木勾真人,李玄都的杀招也不在于此,这一剑只是牵制而已,将木勾真人死死钉在原地。 真正的杀招在于李玄都手中那颗火红色的珠子。 这颗珠子名为“凤凰胆”,大小如眼珠,通体红如火,补阳去阴,万毒不侵,尤克阴物。 李玄都将这颗“凤凰胆”生生压入木勾真人的眉心之中。 环绕其身周的黑气在这一瞬间静止,然后开始缓缓消散。 片刻后,木勾真人双眼中的黑火淡去,头颅低垂,如一堆烂肉一般瘫软在地。 第一百零八章 天师地师 道门证道长生的大成之法,有阳神大道,有金丹大道,有三清真传之法,有斩三尸妙术,林林总总,分散于各大宗门之中。 木勾真人的“太上丹经”便是大成之法,有望证道长生,而正一宗除了“五雷天心正法”之外,还有太上道祖传下的“三清真法”,其中奥妙无穷,传闻修炼极致之后,可得太上道祖的“一气化三清”之法,世人不知其所以然,道祖传道又语焉不详,故而使世人纷纷云云,如坠云里雾里。 又说大道三千,旁门八百。故而在旁门证道之法中又有了“斩三尸拔九虫”之术,修炼极致之后,虽不能一气化三清,但却能修炼出三尸元神。 当今江湖,大天师得“三清真法”,地气宗师得“三尸妙术”,一者是为玄门正宗,一者是为旁门巨擘,难分高下胜负。 仅仅是一尊三尸元神便让素来眼高于顶的皂阁宗宗主藏老人汗流浃背,可见一斑。这尊三尸元神在离开北邙山的范围之后,一路向东,来到北芒县城,然后身形不再模糊不定,而是化作一个普通书生模样,看上去大概三十余岁,满身上下都是遮掩不住的穷酸气,满脸都是郁郁不得志的神情,好似天底下所有人都欠了他一个金榜题名,踉踉跄跄地走在稍微有了些人气的街道上。 此时的北芒县城刚刚经历了一次大劫,虽然百姓们震惊于县衙被毁而有些人心惶惶,但还不到弃城而逃的地步,至于什么“三炼”大阵,在他们的认知中是从未存在过的东西,可能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不会知道是谁想要谋害他们的性命,又是谁舍了性命救下他们。这些大概只会存在于一些真假难辨的江湖传闻之中,被后人当作奇谈怪闻。 三尸元神所化的书生走在街上,有几个趁着人心惶惶出来“发财”的青皮无赖,想要翻墙去一家富户里顺手牵羊,刚好被书生看了个正着,几个青皮对视一眼,来到书生面前,故意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狰狞纹身,对着书生恐吓一番。书生没有出手教训这几个青皮,犹如一尊没有火气的泥菩萨,唯唯诺诺。 须知如今天下之间,真正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也就只有一个大天师而已,而在邪道十宗之中,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幕后主宰,以至于当初他扶持澹台云登上圣君大位时,有很多十宗中人都在暗自揣测这位地师大人是要玩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好在后来澹台云成功登上老玄榜,这个圣君名号才算名副其实,可就算如此,澹台云仍是以师礼待之,足以见得其地位是何等崇高。 有句话叫做:“不识神仙在眼前。”这满城之人,看到这么一个落魄书生,谁会想到他就是堂堂地师的三尸元神之一? 世人皆知皂阁宗之所以能东山再起,乃至于现在还能压过道种宗一头,皆是因为阴阳宗的扶持,所以这次藏老人之所以不敢出手,徐无鬼的这次出面十分重要,若是没有徐无鬼的一番言语警告,藏老人哪怕已经元气大伤,仍是会拼着伤上加伤而强行出手,因为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哪怕事后引得大天师震怒,也仍旧如此。因为只要那尊“阿修罗”只要吃掉那三位俊彦之后,不但能立即晋升为“大阿修罗”,甚至又重新有了晋升“阿修罗王”的可能,只要假以时日,藏老人未必不能培育成一尊可以媲美天人造化境的“阿修罗王”,简直是木勾真人再世,这是何等助力?这是他想要杀掉李玄都等三人的根本原因。 不过换成悟真,就不一样了,击败悟真容易,想要杀他可就难了,藏老人对于这个自己全盛时也未必能怎样的乌龟壳,没有半点兴趣。 至于徐无鬼不愿藏老人如此行事的原因,其实也不难猜,阴阳宗在皂阁宗身上投入的大量心血,如果藏老人杀掉了李玄都、颜飞卿、苏云媗三人,势必会引来正道的大举报复,首当其冲的便是皂阁宗,藏老人可以躲起来,皂阁宗可没法一走了之,多半要毁于一旦,等同于阴阳宗的多年付出全部付之东流,所以徐无鬼才会出面警告藏老人。 藏老人虽然极为不甘,但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想出个折中取巧的办法, 自己不出手,只留下木勾真人,既然你们正道中人要除魔,那便由着你们除魔便是,谁也没逼着你们,若是输了,那便是你们本事不济,可怨不得旁人。 对于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徐无鬼默许了,他只是保全皂阁宗,并非是保全那三个年轻人。 当徐无鬼来到已经变成废墟的县衙前时,停下了脚步,此时的县衙只剩下两个石狮子还算完好,而在石狮子头顶上,盘坐着一个小道童。 小道童手里捧着一本《太上感应篇》,正在细细翻看,就像一个刚刚开始学道之人,半点也看不出他在前不久还传授给别人一部完整的《太上丹经》。 落魄书生望着小道童,语气平淡道:“大天师,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事情呢?” 小道童放下手中的书卷,微笑道:“自然也做了,你且放心,他们会平安抵达蜀州天苍山,然后见到万寿真人。” 书生点了点头,道:“不愧是正道魁首大天师,手腕了得,竟是没有让那小子生出半点疑心,若是换成我来做,恐怕就不能如此自然而然,总要留下些痕迹,姓沈的小孩子兴许瞧不出什么端倪,却难保不被老的看出破绽。” 小道童笑了笑:“地师过誉了,只是你我地位身份不同而已,与手段并无太大干系,若是换成你在我这个位置,也好做,换成我在你那个位置,也难做。” 落魄书生问道:“大天师,我想知道你所求为何?” 小道童反问道:“我也想知道你这位堂堂地师所求为何。” 落魄书生摇了摇头道:“总不会是为了一个所谓的天下苍生。” 小道童笑而不语。 两人很有默契地不再去提及此事,书生转而说道:“你我不是一路人,这次合作也不过是顺应前人们的惯例而已,合作之后,便是你我之间的对弈了,不知大天师准备如何了?” 小道童道:“已经落子,只等地师的手段。” 书生一笑道:“好极,那不知大天师是否还要留在此地继续观棋?” 小道童摇头道:“我还有其他事情,就不在此地久留了,而且弈棋一道,都讲究一个落子无悔,看与不看,并无分别。” 书生点头道:“既然大天师如此说了,那我也不好在此久留了,这便返回西京。” 小道童故作讶异道:“西京?去西京做什么,难道不是去蜀州?” 书生道:“蜀州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 小道童从石狮子上一跃而下,认真问道:“徐先生,可要贫道送你一程?” 书生摇头道:“不敢劳烦大天师。” “还是要送的。”小道童一挥袖,天空骤然一暗,有积雨阴云汇聚而来,而在雨云之中,又隐隐传出闷雷阵阵。 书生轻叹一声:“大天师这是要执意好人做到底啊。” 小道童没有说话。 下一刻,一道水桶粗的雷光骤然而落,接天连地。 雷光之后,再不见书生的身影,只余一个面无表情的小道童,他背负着双手,仰头看天:“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话音落下,有风呼啸,沉闷的雷声连成一片,然后上空的雨云骤然一暗,无数雨丝自暮色的天空上倾盆而下。 第一百零九章 山摇地动 在北邙山北麓有一方碧湖,湖如其名,碧绿一片,绿得让人发慌,根本看不清湖下到底有什么,而且在湖边还有许多动物的残骸,所以长年无人靠近这座湖,更不会从这座湖中取水。 不过此时却有人在湖畔便扎营,开始生火做饭,只是没有从湖中取水,而是自带了水囊。 这些人中隐隐以一名中年汉子为首,他盘膝而坐,膝上横了一把刀鞘上满是伤痕的腰刀,看得出是个老物件,应该有些年头了。他伸手抚过刀鞘,然后缓缓拔刀出鞘三寸,绽出一抹寒芒。 汉子用指肚轻轻抹过刀锋,喃喃自语道:“三尺刀在手,不知何时方能屠戮天下?” 一刀在手,汉子的气态浑然一变,从他身上生出一股尸山血海中摸爬出来的无形杀气,瞬间漫过了整个碧湖。 在他身边的众多随从全部噤若寒蝉。 汉子摇头一笑,杀气骤然散去,这才让那些随从松了一口气,继续各行其是。 忽然之间,一道巨大的血色光柱冲天而起,一直冲入天空上的黑云之中,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细细的红线连接起了天地。 这一行人都注意到了天上的异象,一起向上望去。 汉子也眯着眼睛抬头望去,神情渐渐凝重。 片刻之后,他将手中已经出鞘三寸的长刀重新归鞘,然后缓缓起身,将长刀悬于腰间。 有属下轻声问道:“将军?” 这名中年汉子缓缓开口道:“正道中人和皂阁宗决战了。” 属下又问道:“那我们?” 汉子说道:“按照计划行事。” 属下点头道:“请将军放心,属下都已经安排妥当。” “这就好。”汉子伸手按住腰间的刀柄,缓缓前行。行走之间,依稀可见在其衣袍之下是一副青铜甲胄,没有多余的兽头装饰,只有细密甲片,并不臃肿,十分贴身。 …… 长生宫丹殿的内殿之中,李玄都伸手刺入木勾真人的体内,将那颗尸丹取出。 虽说只要尸丹不灭,木勾真人便能不断再生,但是只有一颗尸丹而无躯体,也算不上太阴尸。此时太阴尸的躯壳被李玄都以凤凰胆镇压,那尸丹便再无反抗之力。 李玄都将尸丹握在手中,出乎意料之外,竟是没有太多污秽之气,只有纯粹的阴气而已,而且还如心脏一般微微跳动,似如活物。 李玄都将这颗尸丹紧紧握住,然后又伸手拔出刺在木勾真人头顶位置的“人间世”,终于支撑不住,坐倒在地。 先前一番大战,他连续用出“逆天劫”和“借势法”, 后又封闭窍穴,已经是不堪重负,能够坚持到现在,殊为不易。 李玄都盘膝坐下,开始平复体内的躁乱气机。 颜飞卿来到李玄都的身后,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紫阳丹”,递到面前。 李玄都没有客气,伸手接过之后,直接吞入腹中。这次的“紫阳丹”比之上次又有不同,显然是品质更高一筹,入口即化,几乎不用如何刻意炼化药力,便能感受到一股暖流沿着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游遍全身上下,四肢百骸无不畅快,每一个毛孔都仿佛张开了一般,使得李玄都的身周隐隐有紫色气息氤氲蒸腾。 这一战,三人赢得实在是侥幸,如果没有那颗天然克制阴物的凤凰胆,到底谁胜谁败还不好说。就算能赢,恐怕三人中也要有一两人被留在此地。 片刻功夫后,李玄都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体内气机渐渐趋于平稳。 他转头望向另外两人,颜飞卿和苏云媗相较于李玄都,只是气机损耗严重,还谈不上什么伤势,早已比李玄都更先一步调息完毕。 虽说三人此时还算不上恢复如初,但也有了各自巅峰时的六七成实力,不敢说再去杀敌,勉强算有自保之力。 苏云媗指向那摊被凤凰胆强行镇住的血肉,问道:“太阴尸的躯壳如何处置?若是放任不管,日后怕是要生出事端。” 颜飞卿望了眼李玄都手中的尸丹,道:“无妨,只要取走了尸丹,就算日后有人取走了凤凰胆,这些血肉也难以复原,就算勉强复原,也不过是一具普通行尸走肉而已。不过如果现在就取走凤凰胆,在尸丹的牵引之下,太阴尸便会立刻复原。” 苏云媗是何等心思玲珑之人,立刻就明白了颜飞卿的话外之音,笑道:“如此便要让紫府损失一颗千金难买的凤凰胆了,好在还有一颗尸丹补偿紫府,算是聊胜于无吧。” 若论凤凰胆和尸丹两者的价值,明显是尸丹更为难得,有延寿续命的妙用,李玄都损失一颗凤凰胆,得到一枚尸丹,无论怎么看都是他更赚一些,可经由苏云媗一说,却好像李玄都吃了大亏一般,倒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玄都正要说话,他们脚下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然后便开始剧烈摇晃,整个大殿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抖着,哪怕支撑的巨柱是以黄铜铸造,此时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三人立时大惊,要知道这座长生宫本就是在地下深处,而他们所在的丹殿又是在长生宫的地下,而五行遁术禁绝,若是此地塌陷,他们就算有天大的神通也逃不出去。 颜飞卿脸色凝重道:“是长生宫的地下符阵,当初就是这座符阵使得长生宫从地上沉入地下,现在看来,此阵竟是与木勾真人息息相关,在取走尸丹之后,也就等同是木勾真人彻底死了,继而触发符阵,要将整座长生宫毁去。” 李玄都震惊道:“这木勾真人竟是如此狠毒。” 另外一边,苏云媗一剑刺在内殿的青铜大门之上,以苏云媗的剑道修为和“妙法莲华”之利,竟是只留下了一道剑痕,苏云媗摇头道:“门被封住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砰砰巨响之声,李玄都三人可以清晰看到青铜大门上凸显出一个个掌印,显然是有人在外面以手掌拍击大门。 苏云媗的脸上有了几分喜色:“这儿要塌了,应该是皂阁宗之人已经逃走,这是悟真大师在猛击大门。” 只是不等三人高兴多久,山体开始彻底垮塌,巨大的轰隆声从殿外传来,使得整座丹殿再次开始摇晃,同时闷雷般的轰鸣声响彻不停,继而这股堪比佛门“狮子吼”的巨大音浪在大殿中反复震荡,使得身在殿内的三人耳膜欲裂,甚至五脏六腑都受了不轻的伤势。 待到各种杂乱声音渐渐停歇,整座大殿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在这股人力和自然之力合力之下,两扇青铜大门直接被强行糅合在了一起,就像是两张宣纸被揉成一个纸团,就算是悟真这位太玄榜第七人,也不能打开,而且在刚才天崩地裂的威势之下,悟真也必然要先保全自己性命,此时是否还在殿外,也不好说了。 殿内的三人面面相觑。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这次除魔之行,没有死在太阴尸的手中,没有死在藏老人的手中,难不成要被活活困死在这里? 过了许久,李玄都缓缓开口道:“不幸中的万幸,南柯子道长他们应该已经撤出去了。” 苏云媗轻轻一叹,没有说话。 颜飞卿闭目感受片刻,说道:“符阵虽然自毁,但是其威力还未完全散去,仍旧是阴阳紊乱,五行禁绝。” 然后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道“乾坤挪移符”:“这是家师给我的一道保命符箓,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无视阴阳五行,强行破开两界间隙‘借路’而行,可在如今的情形下,到底会把我们挪移到哪里去,却是不好说了。” 第一百一十章 深埋地下 到底用不用这道符箓,是个问题。 未知,意味着不可测,意味着冒险,虽说江湖本就是一场冒险,但是在许多时候,自己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于是就有了“艺高人胆大”这句话。 让普通人越过一条丈余宽的沟壑,必然要心生惧意,因为有可能掉下去,而换成一个身手不错之人,则不会有丝毫害怕,不是后者已经做到了无畏无惧,更不是他的胆子比普通人更大,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必然可以跃过去。 三位正道俊彦敢于深入此地行除魔之举,不是他们堪破了生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是综合了各自的境界修为、法宝功法、师门人脉之后,他们认为自己大概率可以胜,在胜的同时还可以生。就像行军打仗,不打无把握之阵,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谁也不想去背水一战。 于是三人尽皆沉默。 过了许久,李玄都缓缓开口道:“虽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是根据刚才的声势判断,这座长生宫所在的大墓应该是塌了,就算只是坍塌了大半,也足以将我们彻底埋在地底,其上压着的沙石又何止亿万。当年我路过开化府,曾经遇到过一次铜矿坍塌之事,这种因为外力而导致的崩塌,不比经过数百年的自然沉降,必然会造成极多空隙,就算想要开挖救人,也有再次坍塌的危险,所以不管是外面的人想要下来救我们,还是我们自己向上挖去,最大的可能都是被直接活埋。” 说到这儿,李玄都指了指那两扇已经不成样子铜门,道:“先不说我们能不能将其打开,就算可以勉强打开,最大的可能便是再次坍塌,上方落下的泥土和乱石将这儿彻底堵死。也有可能是我们费劲千辛万苦打开了门,却发现外面早已被彻底堵死。” 苏云媗从须弥宝物中取出几道“子符”,道:“先前玄机已经说了,因为符阵的缘故,此地阴阳颠倒,五行禁绝,而且长生宫本身就篆刻有许多符箓铭文,有‘禁法’之效,所以其他传讯手段都已经无用,只有‘子母符’还能勉强一用,不过最多就是报个平安,让上面的人知道我们还活着而已。” 颜飞卿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按照紫府的说法,就算没有这符阵的干扰,五行遁术恐怕也离不开此地,五行遁术共有九重,就拿‘土遁’来说,入门一重不过是感应气息变化,二重是修炼自身气息与土行相合,直到三重,才能穿过尺余厚的墙壁,也就是‘穿墙术’,四重可以勉强遁地,却不能移动,第五重才能遁地而行,速度也是极慢,如今我们在地下不知几百丈之下,想要用土遁来去自如,非修炼到第九重不可。” 说到这儿,三人又都沉默。 李玄都是纯粹武夫,只会一些不入流的小戏法,苏云媗稍好一些,可也强的有限,就算是颜飞卿这个方士出身的,也未能将“土遁”修炼至极致。如此一来,这条路算是彻底绝了。 接下来三人又将大殿搜寻了一番,没有其他收获,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动用“乾坤挪移符”了。 李玄都将“白骨玄妙尊”等物品全部收回“十八楼”中,然后与苏云媗一左一右站在颜飞卿的左右两侧,颜飞卿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块白玉制成的符箓,比起他先前所用的“太阴匿形符”还要好上许多。 颜飞卿嘴唇微动,默念了几句口诀之后,就见白玉上许多的纹路开始自行亮起,然后不断延伸,最终连接成一个完整的古篆字符。 颜飞卿松开手掌,这道符箓竟是自行悬空,接着颜飞卿伸手一点,符箓骤然破碎。 三人眼前的空间在这一瞬间也如镜子一般碎裂成无数碎片,在碎片之后则是无尽的漆黑。 …… 南柯子刚刚率领那些正道中人退出墓道不久,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山石滚落,大地开裂,不远处的一座山峰甚至直接被拦腰折段,仅仅是山石落地的声音,就好似是地动一般,好在陆夫人为了防范大墓吞人,特意选了一块平整开阔地,地面夯实,倒是没有什么损伤,顶多是摔了几个跟头。 南柯子不由好一阵后怕,若是山塌之时,他们这一行人还在墓道之中,那么多半要被生生活埋,不过在后怕之后,他便猛然惊醒,还有四人进入了长生宫。 南柯子忍不住一拍大腿:“祸事了!颜掌教、苏仙子、李先生、悟真大师还没出来呢。” 数百名正道人士尽皆沉默。 然后望向已经整个向下塌陷下去的所在,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若是四位都死在了里面,那江湖上可要掀起好大一阵波澜,也不知道老天师会不会迁怒于他们这些人,本来是想着结下点香火情,这下倒好,香火情没有,怕是还要吃挂落。 陆夫人用烟杆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她也有些慌乱了,喃喃道:“应该不至于如此,应该不至于如此才是。” 苏云姣更是眼圈红了,双手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角,却又拼命地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眼眶里的泪珠不滚落下来。 南柯子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背负着双手,开始在原地来回转圈。这件事本来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落到他的头上,就算是有人折损在皂阁宗的手中,其他几人都会顺势去善后,比如说颜掌教遭遇了不测,那还有苏仙子和悟真大师,自有他们去跟正一宗分辨,若是苏仙子遭遇了不测,便由颜掌教去慈航宗说理,如今四位都遭遇不测,日后各大宗门问起来,还不是要落到他的头上。 “陆夫人!”南柯子猛地停下脚步,省了过来,望向陆夫人:“陆夫人,你可得拿个主意。” 陆夫人望向那处已经彻底塌陷如一个“大碗”的地方:“妾身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 “我的陆夫人!”南柯子急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扯这些。” “且不说这几位未必就是死了。”陆夫人收回视线,慢慢望向了南柯子:“就算真的死了,这笔账也是要记在皂阁宗的头上,老天师有什么火气,朝皂阁宗发去。” 听到这话,南柯子一下子冷静下来,思量道:“是了,此事因为皂阁宗祭炼邪法而起,若是有错,那也是错在皂阁宗。” 不过话虽如此,可世上还有“迁怒”一说,于是他又望向那处塌陷之地,又问道:“那眼下呢?这四位眼下还都生死不知,我们总不能干看着,总要做些事情。” 陆夫人摇头道:“如今这个局面,仅凭我们怕是无能为力。” 南柯子又道:“这座墓有些古怪,墙壁十分坚硬,能抗得住颜掌教的一剑,要不派些人手挖一挖?兴许底下还没有完全塌陷。” 陆夫人精通望气地理,还是摇头道:“人力如何与天地之力相比?再硬的墙也支撑不住,所以这个时候万不能挖,真要动手去挖,那才是害了他们,兴许悟真还能够安然无恙,可另外三人却要十死无生。” 南柯子哑然,片刻之后,语气比之方才诚恳了许多,说道:“陆夫人您给拿个主意?” 陆夫人这次没有推诿,直言道:“妾身真不是故意推脱,只是遇到了这种从未遇到过之事,妾身也是无法可想,更是无计可施,只能静观其变,兴许还能有变数也说不准。” 南柯子长叹一声:“既然陆夫人都如此说了,那也只能如此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寒霜覆草 北邙山何其大,一行人离开了碧湖,继续北行,地势渐高,气候也变得严寒起来,寒霜覆枯草。 衣袍下穿着宝甲的中年汉子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面无表情。 他们从碧湖一路行来,先是血光冲天,然后又是山摇地动,让这一行人中的不少人都暗暗咋舌,如此声势,恐怕就是天人境大宗师都不行,难道是那些堪称地仙的长生境高人出手了? 走了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在这北邙山的深处竟还有一方静谧小湖,与那碧湖不同,湖水清澈见底,湖底铺着圆润光滑的鹅卵石,湖畔是一片平整地,绿草如茵。正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此处水源之所以清澈,是因为有一条小溪与小湖相连,同时小湖上方还有一条自高山上倾泻而下如白练的瀑布,使得湖水变为活水。 中年汉子便在这里停下脚步,望着那条瀑布,默然不语。 一名长相俊逸的负弓男子来到中年汉子身后,低声道:“将军,他们当真会从此地离开?” 被称为“将军”的中年汉子缓缓说道:“这是那位前辈说的,前辈精通‘紫微斗数’和‘先天八卦’,他算出来的事情,便不会有错。” 在负弓男子身后还有一名同样负弓的美貌女子,她轻声开口道:“将军为何笃定他们能胜过藏老人?” 中年汉子笑了笑:“难道你们以为凤凰胆会出现在此地,仅仅只是巧合而已?” 男女二人对视一眼,面露惴惴之色,对于将军和将军口中的前辈,不由得生出好大的敬畏。 这大概便是算无遗策。 中年汉子平静地望着瀑布落在寒潭之中,又激起白色的水雾,若有所思。 自从在二十年之前,他有幸结识了哪位前辈,然后他的人生轨迹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一个一文不名的泥腿子,摇身一变成了江湖中数得上的大人物。 如同置身梦中。 可这一切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发生了,这让他对于那位先生奉若神明,对于其话语更是深信不疑。 他向后倒退几步,避开了那些弥漫的水雾,同时也使自己能够更好地观察这方小湖,感慨道:“天威难测。” 就在此时,在小湖不远处的一棵苍翠老树上,飞来了一群通体漆黑的乌鸦, 立在枝头上,“哇哇”乱叫。 乌鸦象征着死亡,是皂阁宗和阴阳宗的标志。 中年男子转头望向那些乌鸦,喃喃道:“乌鸦乱鸣不安,看来果真如先生所料,是风向变了。” …… 一名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的老人在山路上艰难前行,手中拄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折来的竹子,权当做是登山杖,颇有些“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意味,不过因为时间太长的缘故,这根竹仗已经褪去了青色,变为枯败的黄色。 老人走得不快也不慢,任由山间清风轻轻吹拂过他的鬓角华发,偶尔还会驻足观景,十分闲情逸致。 他自认不是一个上进之人,能少一事,绝不去多一事,整日里悠闲自在,倒也惬意。可是有句话说得着实精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时候,你不想多事,可是事情偏偏自己找上门来,还不容拒绝,这能上哪说理去。 若是师兄还在就好了。 他是师兄,这些事情本该是他的。 可惜啊,那个处处比他强的师兄竟是比他更早一步先去了,也不知道算不算天妒英才。 人老了,总是喜欢追忆从前。 当年他和师兄两人一起拜在师父的门下学艺,那可真是一段让人难忘的时日。 在那个时候,还有许多如今都已经不在了的老伙计,那时大家还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是年长一些的也就而立之年,年幼的就是个少年而已。 在这些人中,无疑是一个名叫司徒玄策的年轻人最为耀眼,年纪轻轻就已经踏足归真境九重楼,几乎是一人就夺去了整个宗门的所有光彩。所以每当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师父讲道时,已经在宗门中声名鹊起的司徒玄策却是躲在人群的最后面,抱着长剑闭目假寐。 那时候他也是少不谙事,看司徒玄策整天睡觉不学剑,也跟着效仿,然后每当宗门大考的时候,整天睡觉的司徒玄策次次都是榜首,而他就只能排名垫底了,少不了被师父责骂打罚,又被同门师兄弟笑话。 在此之后,他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比人气死人,有些人就是生来天赋异禀,别人要背一整夜的东西,他只要看一遍就能过目不忘,别人要练上一两年的东西,他可能只需要一个月,所以在此之后,他便绝了攀比的心思,安心做好自己就是。 后来,他步入江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师兄弟们就开始陆续离去,有死在敌对宗门手中的,有因为私仇而死的,有学艺不精死于江湖厮杀的,也有背叛师门被自己人杀死的,有死于练功走火入魔的,有死于争夺秘籍宝物的,也有死于数次江湖大火拼的。 各种各样的死法,各自有各自的江湖,能活下来的,都是侥幸。如今的江湖前辈们,都是活下来才变成了前辈。 总之,用大浪淘沙来形容是再合适不过,年轻时候可能有上百个师兄弟,到了年老的时候,还能剩下十个都算是人丁兴旺了,这也是各大宗门里老家伙们屈指可数的缘故,委实是因为这座江湖非善地,孑然一身入得江湖,不知几人能安然离开。 再后来,师兄也死了。 江湖之中,靠山是一回事,自身的本事是一回事,但并不是说有了此二者,便能高枕无忧。有些时候,人力敌不过天数,说死也就死了。 至于师兄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至今也不知晓,可能是被人暗害了,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师父没有说,他也没有问。因为他知道,师父不想说,他问了也是白问,就算他跪在师父面前把脑袋磕碎,师父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自从师兄死后,他所有的争胜之心似乎在一夜之间彻底荡然无存,他不再踏足江湖,也不再过问师门中事,他开始酗酒,常常一个人喝得烂醉,在许多人眼中,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于是就有许多人想要趁此时机对他落井下石。无外乎是将他羞辱一番,毕竟过去的他在师门之中也是有些地位,现在觉得他从高处摔到了烂泥里,便想要踩上一脚。 可惜,他的确放下了许多,但是唯有一样东西没有放下,那就是他在江湖上安身立命的本钱,也就是一身境界修为,他又不傻,知道什么是能放下的,什么是万万不能放下的,于是在一个风雨之夜,他一个人把那些愈发没有规矩之人给清理了一下,尸首都整整齐齐地摆在院子里。 事后,师父还是一如既往地冷眼旁观,半个字也没有多说,他让人收殓了尸首妥善安葬,然后便再也没有人来搅扰他的清静了。 后来的后来,师父兴许是觉得他不堪大用了,又陆续收了几个亲传弟子,虽然是名义上的师弟,可实际上与他的徒弟也差不多了,许多东西,师父不乐意教,便由他这个做师兄的代劳。 不知不觉间,十几年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 那些师弟们也长大了,不过不像他和师兄的处处不争,这几个师弟之间明争暗斗,可师父又对此乐见其成,于是这些年来他没少为这几个师弟干些收尾擦屁股的烂事。 想到这儿,老人不由叹息一声:“临老了,又要来江湖上走一遭,真是劳碌命。” 第一百一十二章 逃出生天 当眼前的黑暗散去,李玄都三人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圆柱形的洞穴之中,正是先前他们路过的养尸地。 说来还是托了皂阁宗的福,当初修建这处养尸地,皂阁宗十分重视,在此地以各种符箓加固,在刚才的巨大震动之中,虽然绝大部分崖穴都已经被毁,但是作为主体的圆柱洞穴还在勉强维持,不过等到符箓的效力失去之后,这里也会完全崩塌。 此地有四个出口,分别对应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一行人来时的那个出口位于北边,去往长生宫的出口位于西边,藏老人第一次现身的出口位于南边,此时西、北两个方向的出口都已经彻底坍塌,被巨石封死了去路,只剩下东、南两个方向的出口还算是安然无恙。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盏手提夜灯,与先前用来煮酒的火铜鼎一般,无甚大用,但是行走在外时,却是极为便利。这盏夜灯是与寻常油灯并无两样,只是照明之物并非烛火,而是一颗价值不菲的夜光珠,散发出幽幽莹芒,谈不上明亮,不过以三人的夜视能力,已经足以。 李玄都提着夜灯问道:“我们该走那条路?” 颜飞卿思索片刻,道:“藏老人是从南边那条通道来到此地的,所以南边的通道极有可能是直通皂阁宗的山门,贫道以为,走东边这条通道为好。” 苏云媗点头认同道:“我也觉得走东边更好。” 李玄都道:“那便向东而行,我走在前面,玄机兄走在中间,霭筠殿后。” 颜飞卿苦笑道:“不至于如此吧,贫道虽是方士出身,但也没有如此娇弱。” 苏云媗道:“的确不必如此,就算这通道中还有什么埋伏,此时也已经逃散一空,至于机关等物,在刚才的剧烈震动之下,多半也会失效,不必过于担心。” 李玄都没有反驳,从善如流。 三人一起走入这条通道之中,通道四面全部是由巨大石块砌成,本应坚固无比,可此时的墙壁上已经出现了许多裂纹,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彻底毁去。 不过兴许是苦尽甘来,三人在这一路上终于没再遭遇什么波折,平安无事。只是这条通道有些出乎意料的长,大概走了十余里,通道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不再见那些触目惊醒的裂纹,可见他们已经走出了被长生宫符阵波及的范围,但这条通道仍是不见尽头,好在可以感受到极为细微的气息流动,可以证明这条通道并非一条死路。 三人并肩走在通道之中,颜飞卿位于中间,左边是李玄都,右边是苏云媗。 经历过一场生死大战之后,三人之间的关系明显要近了不少,言语之间也不再是一板一眼,甚至有闲情逸致说些与江湖大势无关的闲话。 比如说颜飞卿和苏云媗的婚事。大致便是定在了论道大典之后,到时候借着论道大典的东风,以及正一宗和慈航宗两家的面子,江湖上凡是有头有脸的必然要凑个热闹,想来又是一桩江湖盛事。 “玄机兄,你出身世家颜氏,虽然上山学道,但是父母双亲犹在,在成婚之后,是否想过生儿育女,既是为颜门点燃一支香火,也是让二老得享以含饴弄孙之乐。” “紫府兄……这……” 在这件事上,颜飞卿有些看不开,讳于开口,反倒是苏云媗这个女子,脸色如常,并未有半分羞恼之态。不过也确实有些不像话了,一位曾经的少玄榜第一人与一位现在的少玄榜第一人,且不说他们的身份如何,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似乎也不应该聊些子孙后代的话题,好歹聊些修炼感悟,或是指点江山一番,最好是再打两句机锋,这才是让无数江湖中人一听就崇拜敬服的做派。 “玄机兄不必避讳,此乃天理人伦。要我说,静禅宗的那一套的确有些不靠谱,出家为僧,不得嫁娶,自然也不能生儿育女,若真是像他们宣扬的那般,人人信佛出家,都不娶妻嫁人,几十年后,上百年后,我们岂不是灭族绝种了?可如果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信佛出家,那他们宣扬的大乘佛法便是胡扯,什么普渡众生都是骗人的,也难怪历朝历代竟是三次灭佛,不是没有根由的。” “紫府此言有理。”苏云媗开口道:“佛法有小乘和大乘之分,小乘求自身圆满,大乘求普渡众生,类似于儒家的独善其身和兼济天下,我慈航宗便是小乘佛法,而静禅宗则是大乘佛法,故而静禅宗常常借此对我慈航宗有贬谪之举,可静禅宗立寺已经有千余年之久,也未见他们度化了几个世人,反倒是儒家一脉,真正做到了兼济天下。” 李玄都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位佛家出身的苏仙子竟是同意自己的观点。 这时颜飞卿也说道:“修道修的是自身,出家是离家,而非无家,从这一点上来说,佛家确实有偏颇之处。” 这便是牵扯到佛道之争了,不过现在也不是论道大典,不必非要分出个高下,三人只是说着各自的见解。 李玄都出身道家,后来又转去学儒,对于不事生产的佛家却又豪富的寺庙僧人自然没有好感,对于一国君王而言,信道无非是求取长生药,只是破财,可如果信佛,那便是散运,出家即是无家,无家何来家国天下,又反对杀生,若不杀生,军伍如何有锐气,又如何保家卫国。寺庙不纳赋税,于是大肆兼并田地,以无数佃户之血汗来供养僧人修佛,比之那些“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水太凉”之人还要不如。 颜飞卿是纯粹道家之人,自不必多说,佛道之争,时日已久,注定是算不清的糊涂账。 至于苏云媗,她出身小乘一脉的慈航宗,修自身却不出家,又行大乘之事,入红尘,有济世救民之壮志,大有儒家知行合一的架势,反观大乘一脉的静禅宗,修大乘佛法,如今却封山闭寺,足不出户,真不知这世间众生要如何普度,故而她也并未反驳二人。 于是三人在话语间,对于号称佛家祖庭的静禅宗多有贬损之意。 当然,佛家能与儒道两家并立于三教之列,静禅宗又能号称佛家祖庭,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若是有一位静禅宗高僧在此,想必可以妙语连珠,将三人辩得哑口无言,可惜此时就连小沙弥都没有一个,自然无人为静禅佛法开口。 说话间,三人脚下的通道开始变为倾斜向上,又向上走出数百丈之后,这条漫长无比的通道终于到了尽头。 离开通道,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穴,没有太多人工开凿的痕迹,到处都是崎岖乱石。在洞穴中走出一段之后,李玄都忽然停住了脚步,道:“有水声。” 苏云媗和颜飞卿对视一眼,都是松了一口气,既然是有水声,那多半便不会是在皂阁宗的山门内,也就是说,他们经历了如此多的艰险之后,终于是要脱离险境。 当初他们从白古镇出发的时候,恐怕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险些被活埋在地下。 再往前行一段,果不其然,可以隐隐听到水流倾泻之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在空气中都可以感受到温润潮湿的水气。 苏云媗望着洞穴尽头的那片隐隐光亮,隐约猜到应该便是出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出来了。” 李玄都亦是放下心来,感怀道:“藏老人这老鬼倒是精明,在符阵开启之前就用‘阴阳门’离去,差点便让我们全部葬身于此。我若有朝一日晋升天人境,非要找这个老鬼问他一剑不可。” 颜飞卿笑道:“这句话就有点当年紫府剑仙的意思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海枯石烂 老人拄着竹杖站在山巅上,抬头仰望着头顶的天空。 原本聚集的黑云已经逐渐散去,可天色仍旧谈不上晴朗,阴沉未雨,略带几分凉意,好似是一位喜怒不定的大人物阴沉了脸色。 已经无意江湖的老人在崖畔盘膝坐下,仍是拄着手中的竹杖,手指轻轻摩挲着竹杖上的竹节。 在悬崖之外有一人与这位荣辱起伏的老人悬空对坐。 正是离开了长生宫却没有急于返回皂阁宗的藏老人,一身斩衰丧服,白发披肩,若非那半张露出森森白骨的面庞,倒也真是位修道有成的神仙人物。 藏老人望着手持竹杖的老人,缓缓道:“‘海枯石烂’张海石,你来我这北邙山,意欲何为?” “这话我可就有些听不懂了。”名为张海石的老人缓缓说道:“北邙山什么时候成了皂阁宗的私产了?世人都说东海清微宗,南海慈航宗,也未见清微宗将东海纳为己有,更未见慈航宗将南海视为禁脔。” 藏老人一字一句道:“老夫从未说过北邙山三十二峰是我皂阁宗的私产。” 张海石道:“既然没有说过,那这北邙山便不是皂阁宗的私产,如此说来,我来与不来,与阁下何干?阁下是否管得太宽了?” 藏老人望了张海石好一阵子,突然转了笑脸:“虽说北邙山不是我皂阁宗的私产,可我皂阁宗毕竟是在北邙山安家落户多年,如今在家门口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老夫出门看看,顺带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张海石淡然道:“可这里发生了什么,阁下应该最是心知肚明才是,又何必明知故问,故作糊涂。” 原本悬空盘坐于半空中的藏老人猛然起身,白发飞舞,将半张白骨脸庞完全露出。 坐在山巅的张海石猛然握紧了手中的竹杖,语气仍旧是古井无波:“你现在元气大伤,恐怕不是我的对手。” 藏老人的气势骤然一敛,笑道:“这是自然,老夫也不过是习性使然,并非真正动了杀心。” 张海石拄着手中的竹杖缓缓起身:“我今日前来,与皂阁宗无关,更与阁下无关,请阁下放心便是。” 藏老人呵了一声:“空口白牙,岂可为凭据?” 张海石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与你计较这些。” 藏老人号称“老人”,在江湖上辈分极高,年岁之长也是数一数二的,见过多少风浪,既见过义薄云天的生死之交,也见过自相残杀的骨肉血亲,自然是不肯轻信这些口头上的话语,仍旧盯着他:“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皂阁宗是在老夫的肩上担着,若是此例一开,那皂阁宗日后恐永无宁日。” 张海石沉默不语。 他不是个多事之人,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又是这个地方,再生事端。平日里,他一向以沉默寡言见长,今天已经是多说了很多话,这时便不再多言。 可藏老人却是不依不饶,一挥大袖,凭空生出一只巨大的黑色鬼手,并非是血肉之躯,而是纯粹以气机显化而来。 同样是“九阴鬼手”,在耿月的手中用出还是以手掌伤人,而在藏老人的手中,却是千变万化,信手拈来。如此手法,也可见藏老人已经处于天人无量境的最顶端,虽然尚未破境,但距离天人造化境只剩下一线之隔。 藏老人缓缓开口道:“抛开大剑仙李道虚不谈,当初司徒玄策还在世时,你是仅次于他的第二人。” “现在司徒玄策死了,你便是李道虚之下的第一人。” “听闻你这些年来醉生梦死,可剑道不但没有落下,反而是步步登高。” “今日老夫便要领教一下,看看‘海枯石烂’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到底是何等威势。” 说罢,黑色的鬼手便要落下。 张海石还是无动于衷。 不是他自负到不把太玄榜第四人放在眼中,而是他已经看破了藏老人的虚实。 如今的藏老人元气大伤,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山下寒潭之畔的中年汉子猛地抬头望去,虽然因为山高且有云雾遮挡的关系,并未看清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还是感知到了一道浩大气机,他不知出手之人为何而出手,不过已经隐约猜到出手之人的身份。 皂阁宗经营此地多年,通往长生宫的进出道路都是由他们一手修建,知道这处出口并不稀奇。按照道理来说,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之后,藏老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是正道一方也不会坐视不理,任由几个年轻后辈与藏老人这头老鬼斗法,人多势众从来都是正道中人的拿手好戏,他们又怎么会舍长取短? 不过汉子为了今日之事,已经谋划多时,更是不惜赔上一颗价值连城的凤凰胆,为的就是这一刻,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 不管是藏老人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人也罢,都不能让他退缩一分一毫。 他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瀑布,然后缓缓举起按住腰间的佩刀,拇指抵在刀锷上向上一推。 一瞬之间,一股犹若实质的刀气漫过了方圆十里的一草一木。 首当其冲的便是小潭。 说是小潭,只是浅了些,其实并不算小。 一片略显枯黄的树叶从枝头飘落,随着微风一路飘落至水面之上,就像一叶扁舟。 这一刻,对于这艘只有一指长短的“小舟”而言,水面上好像风雨大作,汹涌的波涛使得这片“小舟”剧烈地颠簸着,时而飞至浪尖,时而跌落低谷,又在忽然之间,狂风和暴雨掠过水面,席卷向黑沉沉的天际尽头,刚才还喧嚣不止的水面恢复了平静,“小舟”静静地随波逐流,船身轻轻摇晃着,荡漾出层层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向外涌去,最终了无痕迹。 这是中年汉子推刀出鞘三寸时的气象。 刀和剑,相同又不同,最显著的不同之处在于,剑是直的,刀有弧度,剑更适合刺,而刀更适合劈砍。说得再深一些,剑有王者气象,是君子文人,而刀是霸者,是将军武夫。用刀来施展剑术,不是不行,只是谈不上完美契合,最适合刀的还是刀法。 在中年汉子的视线当中,瀑布后正有一道身影走来。 于是他伸手按住刀柄,开始缓缓拔刀,从三寸到一尺,然后长刀完全出鞘。 刀身雪亮,刀锋却是透出淡淡的冰蓝之色。 刀名“斩魄”,虽然不在刀剑评之列,但也不失为一把名刀,本是前朝一位刽子手的佩刀。 世人皆知刽子手是做什么的,是专门杀人的。 不过杀人和杀人大不相同,一刀毙命叫杀人,成百上千刀一刀一刀割掉受刑之人的皮肉直到最后一刀才毙命,这也叫杀人。要达到后者的水平那就不是一般的或曰简简单单的杀人了。所以不要小觑刽子手,严格地说,刽子手也是个技术活儿,有技术高下之别。干这一行不仅仅是需要胆肥无情冷血,还要具有相当的经验和技术,当个能从事高难度杀人的刽子手那也绝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 这位刽子手便是此道的佼佼者,供职于刑部,专事处刑各种身份不俗的犯人,有生来尊贵的皇室贵胄,也有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大晋末年时的辽东总督,被判处三千五百四十三刀,经过“千刀万剐”后只剩下一副骨架却仍未气绝,最后才枭其首。 死在此刀之下的亡魂,都是大有来头之人,更不乏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大人物。 汉子伸出两指轻轻抹过刀锋,想着也许今天又要再多几位。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公将军 李玄都三人来到洞口位置,这里被一道水帘给挡住了,这应该是一条水幕。 不过三人都没有急着穿过这道水幕,因为刚才的刀气同样惊动了他们,就算是江湖的雏儿,也知道不能贸然出去。 李玄都从腰间缓缓拔出“冷美人”,对另外两人说道:“我先出去,然后请两位为我掠阵。” 颜飞卿和苏云媗各自拔出自己的佩剑。 虽然他们此时只有全盛时的五六成修为,但是三人联手之下,也不容小觑。 李玄都脚下一顿,身形一掠而出,穿过这条白练似的瀑布。 在瀑布之外,是一汪平静的小潭,小潭的正中间位置飘着一片树叶,悠悠荡荡。 有人从对岸一跃而出,中途略微停顿,脚尖点在树叶上借力,在水面上荡漾起层层涟漪,然后一刀直逼李玄都。 “冷美人”与“斩魄”正面相撞,迸射开一团火花。 然后两人分别后退,各自在水面上点出一连串涟漪。 来人是一位不逊于耿月的武夫,甚至还要强出耿月许多。 若是李玄都此时正值巅峰,又在用出全力的前提下,接下这一刀不难,可现在的李玄都实在是没有这个底气。 虽然他看似轻描淡写地向后退去,但是握刀的右手却是在不住地颤抖着,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冷美人”。 来人站在水面上如履平地,微微一笑,再次出刀。 李玄都不敢丝毫托大,一身气机攀升至顶楼,勉强举起“冷美人”横在头顶,同时“青蛟”和“紫凰”两剑掠出,从左右两侧分别攻向来人,意图在于围魏救赵,只是不等两柄飞剑建功,汉子手中的“斩魄”就已经落在“冷美人”上面。 一瞬间,李玄都被压得气机摇晃,原本虚踩在水面上的双脚直接踏入水中,溅起无数水花。 在气机牵扯之下,两把飞剑顿时出现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凝滞,然后就被来人以左手直接打飞,刺入瀑布两旁的石壁之中。 不过是交手的第二招,李玄都便被逼到了绝境之中,虽说有他元气大伤的缘故,但也可见来人的实力之高。 好在此时的李玄都不是孤身一人,在他身后还有颜飞卿和苏云媗。 就在来人打算出第三刀的时候,一道青色剑气穿过瀑布,翻滚如春雷阵阵,瞬间而至。 颜飞卿不是武夫,他与真正高手对敌时,依仗的还是各种符箓和“九阳离火罩”,可他仍是背着一把“青云”,就是因为“青云”比起“妙法莲华”等剑,剑气最盛,当初李玄都在还未拿回“人间世”的时候就可以伤到藏老人,完全就是依靠了“青云”之利。 当然,与蕴含“逆天劫”剑气的“人间世”相比,“青云”可能要稍逊一筹,但是“青云”也无“逆天劫”那般伤人先伤己的弊端,更为中正平和。换而言之,“人间世”就如一匹烈马,虽然脚力出众,但是等闲之人根本不能驯服,反而还会被其所伤,可“青云”的脾性就较为温和,哪怕是身为方士的颜飞卿,也可以轻松驾驭。 面对这道曾经伤及藏老人炼尸分身的青云剑气,来人没有继续执着于李玄都,而是直接出刀将这道剑气劈碎。 没有任何犹豫,来人接着用出第四刀。 不过这一刀的对象则变成了紧随剑气而至的苏云媗。 苏云媗的剑道修为相当不俗,堪称是仅次于当年李玄都的第二人,已经将“慈航普度剑典”第四层臻至圆满,深得慈航宗的真传,只是面对这一刀,苏云媗毕竟是大战之后气力不足,剑势竟是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绽,紧接着这个破绽便被无限放大,最终变为溃败之势。 苏云媗不得不收剑后撤,与李玄都、颜飞卿结成一个三才阵势。 若是鼎盛期的三人,断不会如此狼狈,三人联手之下,就算是面对藏老人也有一战之力,可此时三人历经激战,已经元气大伤,而对手却是以逸待劳,在一进一出之间,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来人没有急着用出第五刀。 三个年轻人也没有抢先出手。 双方陷入到沉默之中,片刻后,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是青阳教的人。” 来人没有否认,平声静气道:“在下红阳唐汉。” 青阳教有三大总坛,天公将军掌青阳总坛,地公将军掌白阳总坛,人公将军掌红阳总坛,三位将军各自统率一路人马,并无高下之别,算是平起平坐。 其中人公将军便是唐汉,执掌红阳总坛。 秦汉不曾出现在太玄榜中,也不曾出现在少玄榜中,但是他却是黑白谱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名列第三位,比起位列第二十八位的耿月足足高出了四分之一的名次。 抛开老玄榜上那些已经快超然于江湖天下之外的老神仙们,太玄榜之下的第三人,也就是天下第十三。 这样的份量,兴许比不上藏老人,但是在藏老人元气大伤之后,已经相当重了。 这位人公将军手提“斩魄”,淡然道:“三位都是江湖上的年轻俊彦,我也不想与三位结怨,只要三位交出尸丹,我可以放三位离去。” 李玄都没有急着拒绝,而是问道:“空口无凭,何以为据?” 尸丹是续命之物,但是绝对没有性命重要,在这一点上,李玄都分得很清楚,如果交出尸丹就可以保全自身,那么李玄都必然会交出去,关键就在于,如何能确保这句话是真的,在江湖上,翻脸不认人,过河就拆桥,都是常有之事。 江湖嘛,身处其中都是江湖人,喊打喊杀就常态,境界修为高的就多杀些人,境界修为不济的就命丧他人之手,又有几个是手里干净的,所以害人之心未必要有,防人之心却万不可无。 听到李玄都的话语之后,唐汉扯了扯嘴角,道:“无以为凭。” 然后他递出了自己的第五刀。 这一刀与前四刀不同,化简为繁,刀法比之那位阴阳宗明官的“太阴十三剑”还要繁复,层层叠叠的刀影瞬间席卷而至,仿佛一道由无数刀刃锋芒形成的龙汲水。 面对这一刀,三人同时出手。 颜飞卿勉力催动“九阳离火罩”,化出九条火龙,只可惜这九条火龙比起他鼎盛之时,要衰弱许多,倒像是九条火蛇。 苏云媗用出“千剑观音”,不过比起“一剑大势至”时的数百剑,此时只有寥寥不足百剑。 至于李玄都,他现在连“人间世”和“白骨妙华尊”都无法动用,两柄飞剑也被打飞,只有手中的“冷美人”,不过他也不是离了这些身外之物便没了一战之力,直接用出“六灭一念剑”。 无形无相无质的“六灭一念剑”后发而先至。 对于唐汉这等大宗师而言,只是让他有了那么一丝停顿,不过这一丝停顿便让颜飞卿和苏云媗抓住时机,两人合力之下,瞬间破去唐汉的这一刀。 只见漫天刀影骤然消散,无数白色细密水雾升腾而起。 待到水雾散去,现出唐汉的身影,此时他的身上多出了几道剑痕和些许焦黑痕迹。 不过他也不动怒,只是随手撕扯下身上的外衫,露出其下的青色甲胄。 刚才三人合力虽然破去了他的一刀,但也就仅止于此了,远远谈不上伤他,顶多是让他再多费几刀的功夫而已。 他举起手中“斩魄”,扯了扯嘴角,准备出第六刀。 这一刀下去,这三位当世俊彦之中,恐怕就要有一人自此离开人世。 虽然这些年轻人都有极大的来头和靠山,但这些靠山也并不能在江湖上只手遮天,否则还谈什么正邪大战,既然无法只手遮天,那其他人就有生存下去的余地。 所以这些年轻人的身份不能阻止他出刀。 正一宗掌教不能,慈航宗的仙子不能,紫府剑仙也不能。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太玄第六 这一刀终究还是没能用出,因为有一名老者从天飘然而落。 这名老者相貌普通,衣着也并无出奇之处,更没有佩戴兵刃,只是在手中握了一根竹杖。 可就是这一根竹杖,在此时此地的分量之重,远远超过了“青云”、“妙法莲华”两剑。 因为来人是“海枯石烂”张海石,在太玄榜上高居第六,尚要高于悟真一筹。 太玄榜的名头很大,但是因为榜上之人经常变动的缘故,也不是所有江湖人都能对榜上之人如数家珍。有些名气很大,人人皆知,比如“天刀”秦清和“血刀”宁忆,还有清微宗宗主和藏老人。也有名气并不大的,甚至常年不在江湖上行走,许多人仅仅是知道一个名字而已,张海石便是此类人物的代表之一。 在司徒玄策身死之后,张海石就极少在江湖上露面,以至于江湖中的新人都很少知道此人,更不知道“海枯石烂”四字意味着什么。 其实不要说寻常的江湖人士,就是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中的年轻弟子们,对于这位避世多年的太玄榜第六人也知之不详,只知道这位太玄榜第六人经常会喝酒喝得烂醉,对于寻常人来说,练武炼气一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可张海石却是反其道而行之,醉生梦死之中仍旧高歌猛进,让人想不明白。 先前藏老人的确是出手了,但是并未建功。 毕竟第四和第六的差距真的不大,最多是胜负的差距,远不到生死的差距,而藏老人经历连番变故之后,损失两大化身和“白骨玄妙尊”,又因催动血迹大阵而元气大伤,如何能胜全盛时的张海石? 两人只是略一交手,藏老人便十分干脆地收手退让,张海石也正如他自己所说那般,他并非是冲着藏老人而来,所以也未过多纠缠,而是直接从山巅上飘落,拦在唐汉的面前。 唐汉作为已经站在江湖顶尖位置的一小撮人,自然知晓诸多江湖密事,对于眼前这位老人,只是看到他手中那根竹杖,便已经有所猜测。 于是他沉默了,手中端着“斩魄”,却迟迟未能递出那一刀。 天下第十三对上天下第六,胜负几何? 他没有把握,黑白谱和太玄榜之间有道槛,门槛内外是两重天地。 如果换成他的兄长,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八的天公将军唐周,可能已经出刀,因为第六和第八之间的差距,就像第四到第六之间的差距,只是胜负之分,而非生死之分。 只是他距离兄长尚有极大的差距,又如何与这位天下第六相比。 张海石虽然年迈,但还是腰杆笔直,除了花白的头发和已经生出皱纹的面庞,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个老人,他望着身披甲胄的唐汉,缓缓开口道:“你就是唐汉?四年前,我在帝京见过你大哥唐周,是个爽利人。” 唐汉笑了笑:“我们兄弟三人,二哥功于谋略,是军师之才,我大哥为人豪迈,是个帅才,唯有我这个做三弟的,没有两位兄长的本事,只能做个冲锋陷阵的小卒子。” “小卒子。”张海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对,小卒子。”唐汉深深地望着张海石,缓缓道:“过了河便不能回头的过河卒。” 张海石将手中的竹杖横于身前:“好一个过河卒,好一个不能回头。” 唐汉平声静气道:“过河卒不能回头,不过河也不能后退。” 张海石叹了口气,道:“过河卒不能回头不假,可过了河之后却能左右移动,今天的事情,你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绕一下道?毕竟行走江湖,也要讲究一个人情世故,今天你让我三尺,明天我便让你一丈,唐将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道理。”唐汉微微点头:“既然前辈都如此说了,那我……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话间,唐汉将手中的“斩魄”收回腰间鞘中,然后开始一步步向后退去。 张海石将手中的竹杖往脚下水面一杵,就这么望着唐汉。 就在唐汉马上就要退出水潭范围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猛地握住自己腰间的“斩魄”,再次拔刀。 这一次,拔刀即是出刀,出刀即是杀招。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一刀直奔李玄都而去。 他赌尸丹就在李玄都的身上。 他猜对了,尸丹的确在李玄都的身上,可他赌错了一点,那就是张海石与李玄都的关系。 张海石此番前来,别人都可以不管,无论是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也好,还是慈航宗的苏云媗也罢,在他看来,都比不过李玄都。 再者说了,唐汉这点出其不意的小把戏也没能骗过他去。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出手了。 在老人身前水面上骤然荡漾起层层涟漪,就像一脚踩入水中。 下一刻,老人已经出现在唐汉出刀的必经之路上,以手中的竹杖率先递出一招,也不知应该算是枪法棍法,还是应该算作剑法。 竹杖瞬间破开唐汉的刀势,然后刺碎唐汉的铁甲,穿透他的身体,然后张海石握住竹杖猛然提起,将唐汉整个人给举起悬空。 不过唐汉对此早有预料,不退反进,被竹杖刺穿的身形沿着竹杖下滑,手中“斩魄”直直劈向张海石的面门。 张海石直接伸手按住这一刀,任凭其刀芒璀璨凌厉,却不能伤到他的手掌分毫。 没什么玄妙机巧,一力降十会而已。 张海石望着近在咫尺的唐汉,道:“唐将军,又何苦如此?” 唐汉轻轻一抿嘴,没有说话,身形向上飞起,脱离刺穿自己的竹杖,不顾胸口位置的伤势,又出一刀。 张海石伸手一分竹杖,竹中藏剑。 然后老人手持这柄竹中剑,似乎没有蕴藏太多讲究,就是简简单单一剑,直接迎向这一刀。 两股磅礴的天人境气机轰然相撞,天地之间骤然响起黄钟大吕之音。 转瞬之间,在刀剑相撞之后,身随刀走的唐汉被张海石一掌拍中额头,身形猛然后仰,然后双脚立地尺余,倒飞出去二十丈远。 唐汉的双脚落地之后,甚至没有等到完全卸去这一剑的余势,脚下一顿,身形一掠而起,又出一刀。 张海石的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两人在半空中相遇,张海石以右手中的竹中剑抵住唐汉的“斩魄”,使其锋芒还未完全绽放就被彻底压制,然后左手破开重重气机,扼住了唐汉的脖子,重重一扯。 唐汉的身形从半空坠落,狠狠砸入地面。 好似天外飞石坠落大地。 一声闷雷,让人心神随之一起震动。 地面上出现了一个丈余之深的碗形大坑。 不过唐汉身为天人境大宗师,其顽强要远远超出一众归真境宗师,在片刻之后,竟是从坑底一跃而出,再次横刀身前。 只是不等他开口,同样不乐意浪费口舌的张海石御剑如御风,瞬息而至。 张海石的出剑实在太快了,以至于唐汉都未能来得及反应做出防备。 这一剑撞在唐汉的身上,仿佛是钟槌狠狠落在大钟之上,浩荡钟声骤然响彻山间,如有实质的音浪扫过,草木尽皆俯首低头。 唐汉直接倒飞出去,在数十丈之外轰然坠地,一路上不知撞毁了多少树木,最终是撞在一棵四人合抱之粗的大树上,直接将树干拦腰折断,这才得以停下。 张海石不去看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唐汉,将竹中剑收回鞘中,转身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拱手行礼道:“二师兄。” 第一百一十六章 欠下酒钱 李玄都曾经说过,他的师父收了六名入室嫡传弟子,他排行第四,大师兄早亡,与排名第三的师兄不合,与排行第二的师兄亲厚,曾经与他大打出手的陆雁冰是他的五师妹,还有一位天资极为出众的小师弟,有望成为第二位紫府剑仙。 在正道十二宗中,有一场“四六之争”,而在李玄都的师门内部,也有一场极为隐晦的“三四之争”,说的就是他与三师兄争夺宗主之位,本来李玄都是占据了极大的优势,甚至可以说只剩下一步之遥,可惜在那场帝京之变中,满盘皆输。 至于他这位二师兄,本来在大师兄死后,二师兄才是最合适的宗主人选,其中内幕,李玄都知之不多,只是听师门中的一些老人隐晦提起过,早在他们这批人入门之前,二师兄就已经不怎么管事,唯一的爱好便是喝酒,可一身修为境界却没有落下,反而步步登高,“海枯石烂”这个称号就是在那个时候得来的,待到他们几人入门,说是师兄,其实可以算是半个师父,这才开始戒酒,不过说是戒酒,只是单数日不喝,双数日仍旧是酩酊大醉。 细细算来,今日刚好是单数日。 颜飞卿和苏云媗虽然不曾亲眼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太玄榜第六人,但也是久闻大名,此时也上前见礼道:“见过张先生。” 张海石讨厌麻烦,所以很少与人应酬往来,但是只要不得不应酬,那他也绝不会摆出一张臭脸,不想做是一回事,可只要做了,那便力求做到更好。 故而张海石面对两位可以算是晚辈的同辈人,先是还礼,然后语气温和道:“颜师弟和苏师妹有礼了。” 江湖上常常有此类事情,分明是年纪相差极大,可偏偏是同一辈人,双方再收弟子,各自弟子之间的年龄差距也会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会出现几岁稚童反而是古稀老翁师叔的奇观。 就在几人见礼的时候,唐汉又缓缓走了出来,手中提刀,盔甲上满是灰尘,在胸口位置更是被撕裂出一道口子,可见其下的血肉模糊。 不得不说天人境大宗师的体魄之坚韧,如此伤势仍旧不算致命。 此时在唐汉身后还跟着他的众多属下,个个都是如临大敌,其中就有曾经败在李玄都手下的浮云和飞燕。 唐汉抬手示意众多属下止步,并将手中的“斩魄”随手刺入身旁地面,然后独自一人上前,平静道:“在下不曾小觑张先生,却高估了自己,今日输得心服口服。” 张海石手拄竹杖,道:“就算你小觑了老朽,也无甚紧要。老朽早已过了争勇斗狠的年纪,得过且过罢了。” 唐汉点了点头,道:“方才张先生让在下绕道而行,可在下还是想再问一句,张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张海石道:“谈不上指教,是受一位前辈所托,来接应一下这些师弟师妹,毕竟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老朽此举也不算越界,更是合乎规矩。” 老人着重咬重了“规矩”二字。 唐汉闻言之后顿时沉默了。 张海石接着不疾不徐道:“老朽不是来抖搂威风的,但也不是没火气的泥菩萨,这样吧,只要唐将军肯就此退去,我看在令兄的面子上,可以既往不咎。” 就在此时,又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身着白色斩衰丧服,满头白发,却是先前与张海石对峙的藏老人。 谁也没有料到,原本只是看似寻常的太阴尸出世之事,到最后不仅仅引出了黑白谱上的各路高手,就连太玄榜上的高人们也被惊动了。到如今为止,已经陆续出现了三位登顶太玄榜之人,分别是排名第四的“大悲真人”藏老人、排名第六的“海枯石烂”张海石,以及排名第七的“金身罗汉”悟真。 尤其是高居第四的藏老人,可谓是举足轻重,因为他不仅仅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还代表了整个皂阁宗。当然,藏老人被称作“大悲真人”,并不在朝廷册封的五位真人之列,只是因为他长年身着一身发丧出殡时才会穿的斩衰丧服,所以才得了这个江湖绰号。 毕竟这里是北邙山的地界,距离皂阁宗的山门极近,所以就算藏老人现在大伤元气,皂阁宗也伤亡惨重,张海石仍旧愿意让藏老人三分。 藏老人没有急着开口说话,而是望向了张海石身后的三个年轻人,沉默了片刻,森冷道:“实是想不到,‘阿修罗’竟然陨于你们三人之手,按照道理而言,本座不能放任你们离开北邙山,不过只要你们交出尸丹,本座可以不插手此事,任凭你们安然离去。” 只要尸丹还在,那么总有一日,他可以重新挖开长生宫,取回太阴尸的躯壳,重塑‘阿修罗’。 说话间,藏老人的视线望向了李玄都。 唐汉的目光也落在李玄都的身上。 即使是张海石也望向李玄都,不过只是询问而已。 唐汉开口道:“只要李公子愿意交出尸丹,就算我青阳教上下欠了李公子一个人情,日后李公子若是有差遣的地方,定当不辞辛劳。” 青阳教,不仅仅是一个红阳总坛,而是囊括了红阳、白阳、青阳三大总坛在内,其势力之大,更甚于寻常宗门,而且弟子数量之多,几乎可以与无道宗这等庞然大物相比。 如果是青阳教的一个人情,可以说是很重了,必然要比宫官的许诺更重。 只是李玄都并不想要接受这个提议,这就像做买卖,一方是信誉极佳的老字号,一方是这两年刚刚发迹的新字号,在不知深浅的情形下,就算新字号给的价格更高一点,为了稳妥起见,李玄都还是更倾向于更为可靠的老字号。如果新字号打算赖账,那么不管他给出的价格有多高,说到底都是一场空而已。 至于藏老人的威逼,李玄都并不太放在心上,因为经过北芒县城和长生宫的两战之后,皂阁宗和藏老人一样元气大伤,而且在距离此地不远处,还有数百名正道人士,就在刚才张海石出手的时候,苏云媗和颜飞卿已经分别捏碎了个各自手中的“子符”,并发出了传讯灵符。 用不了多久,大队人马便会赶到,而且李玄都也不认为堂堂太玄榜第七人的悟真会死在地下,他们能找到出路,当时正在殿外的悟真未必就不能,若是拖到悟真脱困而出,张海石和悟真两人联手之下,反而是藏老人要开始思考自保之道了。 想通了这一点,李玄都便不会被藏老人的虚张声势吓住, 李玄都望向张海石,笑问道:“二师兄,最近可还喝酒?” “自然是要喝的,人生若无酒,那可太无趣了。”张海石漫不经心道:“对了,你留在我这儿的一千太平钱被我暂时借用了,我在岛上建了个占地三十亩的酒窖,又买了一批上等的竹叶青贮存其中,足够我喝上三十年。” 李玄都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更不会生气,只是轻轻说道:“师兄花了我的钱,总要给我一个说法。” 张海石看了眼藏老人和唐汉,淡笑道:“师弟尽管开口便是。” 李玄都抬起手,衣袖稍稍下滑,露出腕上的“十八楼”,笑道:“那颗尸丹就在我的‘十八楼’中,可我不想交出去。” 张海石将手中的竹杖往地上重重一杵,震得潭水激起滚滚波浪,飞溅开来的水珠又在半空中直接被浩荡气机震碎成齑粉,笑道:“不管你今日行何事,我都保你安然无恙,如何?”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双方对峙 李玄都回应了一个“好”字。 张海石将手中竹杖一横,笑道:“我师弟说了,他不想交出尸丹,我这个做师兄的,自然是要向着自家师弟,不知两位意下如何?赞成,还是反对?” 唐汉轻叹一声,知道自己无力再争,不管如何不甘,也只能作罢。 藏老人脸色阴晴不定,心知现在的自己决然不是张海石的对手,但又不甘心如此退去。事情走到这一步,就像商人做买卖,赔是必然之事,不过赔多赔少还不一定,若是能拿回尸丹,便能稍稍挽回一些本钱,若是拿不回尸丹,那才是血本无归。 藏老人在犹豫,是否要行险一搏,毕竟这里还是北邙山的地界,还在皂阁宗的势力范围之内,皂阁宗也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真要拼上血本搏上一搏,也不是不能。 关键是值不值? 江湖上从不缺乏冒险之事,关键不在于冒险本身,而在于为之冒险的富贵够不够大,只要够大,别说九死一生,就是九十九死,也有人愿意尝试。 藏老人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选择殊死一搏,不过也不打算就此退去,说道:“张海石,方才与你交手一次,是老夫输了一筹,不甚尽兴,老夫还想要再领教一下。” 张海石点了点头,一手握住竹杖的中段位置,一手握住竹杖的上端,缓缓一拔,再次抽出那把竹中剑,剑身比起寻常长剑要细上许多,就像一截竹枝,此剑名为“竹节”。 下一刻,两人拔地而起,直往九天之上。 同于先前那次点到即止的交手,这次雷声大雨点更大。 身材高大的藏老人一身斩衰丧服猎猎作响,眼神冷冽,一挥大袖便是黑气遮天,天地昏暗,云遮雾绕,其中又有鬼影隐隐,阴风怒号。 张海石面无表情,只是一剑向前刺出。 这一剑一分为二,剑气横生蜿蜒,一阴一阳两股剑气在剑身上环绕成龙卷之状,继而周围有游散剑气如波纹,最后不见“竹节”本身,只见剑气蜿蜒如双龙戏珠。 两道剑气瞬间撕裂开重重黑雾,在藏老人面前不足三丈时合作一道,剑气磅礴冲天。 藏老人虽然元气大伤,但毕竟还是天下第四人,自负到不闪不避,只是伸出一只手掌,按住这条仿佛长龙的剑气的“头颅”,一瞬之间袖口尽碎,满头白发猛地向后胡乱飘拂,仿佛是于一条真正的蛟龙角力。 这一剑气尽之后,张海石一剑横扫,如执笔挥毫泼墨,足足有三百六十五道剑气激射。 藏老人猛提一口气机,负手立于空中,任凭这三百六十道剑气层层蜂拥激射,在身前三尺处仿佛生出一道竖立的湖面,荡漾起无数涟漪,剑气悉数炸裂,烟消云散。 张海石也不着急,只是出剑而已,又是三百六十五道剑气,破开藏老人身前的湖面,逼近其身前半尺之内,直接与斩衰丧服上浮现出的黑雾交锋,嗤嗤作响,其中又夹杂有无数冤魂哀嚎之声,刺人耳膜,乱人心神。 藏老人连续挡下七百三十道剑气之后,望向张海石,阴沉笑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有些意思,不过演化三百六十五周天之数已经是极致,如今都已经被我悉数挡下,你还有什么本事,尽管用出便是。” 张海石悠悠道:“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荧而耀采于夏月。这便是我接下来一剑的真意。” 藏老人淡然道:“不必故作玄虚,本座全都接着就是。” 张海石洒然一笑,递剑而出,接下来的一幕谈不上如何摧城拔岳声势浩大,只是轻飘飘的一剑,老人持剑随风飘荡,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身形飘忽不定,剑势散而无神,半点也不像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应有的表现。 不过这一剑虽然杂乱,但是速度极快,眨眼之间便已经老到藏老人的眼前。世人练剑,就像写字,一开始都要讲究“端正”二字,一笔一划,一撇一捺,不得有半分马虎,可这位屈指可数的剑道大宗师张海石却是完全反其道行之,犹如书圣泼墨书狂草,兴之所至,便是剑之所及,没有固定剑式,就这么一路凌乱地逼近藏老人身前。 藏老人皱起眉头,一掌拍出,席卷起万千鬼魅嚎哭惨叫之声,好似阴域冥府,魔音灌耳,惑人心神。 可张海石却是丝毫不为所乱,反而是在歪歪斜斜之间,看似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掌,脚步凌空踏虚,点出一连串涟漪之后,一剑穿过藏老人的咽喉。 藏老人伤而不死,甚至连重伤也谈不上,张口吐出一股黑气,黑气化作一张足有磨盘大小的恶鬼面庞,恶鬼再度张开血盆大口,朝着近在咫尺的张海石一口吞去。 张海石向后一倒,躲开鬼面的同时顺势从藏老人的咽喉中抽出长剑,然后身形一旋,如同一片随风飘荡的枯叶,围绕着藏老人不断盘旋,一时间两人周围剑气纵横,如云雾蒸腾,又似大潮涌动,让人目不暇接。 地上观战的一行人俱是看得心神恍惚,不由得在心底感叹,这才是真正的天人境大宗师。 就在此时,在唐汉身后传来细密的脚步声。 无数青阳教的教徒正往这边赶来,这些教众行走之间,隐隐暗合战阵之道,训练有素,不似江湖中人,倒像是军伍中人。这次唐汉密谋此事,本来为了力求隐秘,这才没有调动大部队,现在既然已经败露,那便无所谓了。 不过紧接着,从另外一个方向也传来破空声响,却是一众正道高手正朝这边迅速赶来,修为高的脚程便快些,修为低的就跟在后头,整个队伍拉成了一条长龙,不过这幅数百人一同在山林之间兔起鹘落的壮观场景,确实罕见,而且壮观。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两派人马便来到这座小潭之畔,分别聚拢在自家头领的身后,虽然因为有两位天人境大宗师正在交手的缘故,不敢造次,但也隐隐成对峙之势。 一股好似风雨来临之前的压抑气氛弥漫开来,尤其是正道中人,本来与皂阁宗一番大战之后,损伤颇多,几位领头之人又差点被活埋在地底下,现在好不容易转危为安,又冒出一伙青阳教的妖人来浑水摸鱼,大家都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这些青阳教中人打的什么心思,无外乎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种心思更让正道中人恼怒,眼看着现在又来了一位正道高人,于是众人胆气愈壮,已经有好些人摩拳擦掌,就等颜掌教和苏仙子一声令下,便要再来一场斩妖除邪。 一方胆气极壮,另一方就难免相形见绌,青阳教众人相较于正道中人的蠢蠢欲动,则是以戒备为主,如临大敌。 唐汉见此情景,脸上神情依旧平静,可心情却是愈发灰暗,藏老人在元气大伤的情形下显然不会是张海石的对手,而颜飞卿等人也不是孤身一人,眼看着正道中人越来越多,其中又有陆夫人和南柯子这些积年归真境高手,再加上他被张海石打成不轻的伤势,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去争夺尸丹了。 就在此时,天空中骤然响起一声炸雷,无数竹叶状的剑气四散而落,刺入周围山峰之中,轰然响声之中,烟尘四起,乱石激射,然后就见一阵黑风卷着滚滚黑云从天幕上迅速退去。 唐汉的脸色一白,知道这是藏老人败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胜负已分 胜败乃兵家常事,对于江湖中人来说,也是如此。今天败了,争取明日再赢回来便是,所以活着才是第一要事。藏老人在败了之后,直接退往皂阁宗的山门,在那里有皂阁宗完善了近百年的“三炼”大阵,远非北芒县城中的三座临时阵法可比。 唐汉也是作如此想,在藏老人败退之后,萌生退意。 就在此时,张海石从天而落,落地无声,手中的“竹节”也重新变为了一把竹杖。 老人握着这根竹杖,就如三尺青锋重归鞘中,收敛起所有的锋芒,从威势赫赫的天下第六人重新变回那个懒散老人。 其实李玄都在许多时候很羡慕这位二师兄,万事不挂怀,爱也悠悠,恨也悠悠,哪管什么天下分合,哪管什么正邪之争,与我何干? 当然,许多时候,还是有些关系的,尤其是需要这位二师兄出来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其实早在四年之前,李玄都在帝京城头,是真正有了死战之心,也有决然之意,只是在最后关头,被这位二师兄强行带走,那是二师兄上一次踏足江湖,在其后的四年之间,他便在江湖上杳然无痕。 他就像一个隐士,无力改变这个世道,也不想改变这个世道,独自一人采菊东篱,自得其乐。 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一个很少发脾气的人,更像是许多人口中的老实人,没本事的老实人会任人欺凌,可有本事的老实人一旦发怒,便会血溅三步。 很多年前的那场惨剧已经说明。 张海石望向唐汉,明知故问道:“唐将军,摆出如此大阵仗,是要做什么?” 唐汉稍稍沉默了一下,道:“在下现在就走。” 张海石笑了笑:“这就对了,老朽今日能化解一场干戈,也是为江湖做了一桩善事。” 唐汉带着自己的人如退潮一般离去,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就此消弭于无形。 张海石转过身来望向李玄都,语气温和地打着商量:“四师弟,咱们借一步说话?” 李玄都点了点头,然后对颜飞卿和苏云媗道:“失陪。” 颜飞卿微笑道:“紫府兄自便就是。” 师兄弟二人并肩往不远处的静谧树林行去。 所有正道中人都怀着敬畏望着两人的背影,尤其是那位老人,虽然他们还不知道此人是谁,但看刚才出手的威势,是天人境大宗师无疑了。 场间一片安静,只听得瀑布轰隆声响。 过了片刻,苏云媗缓缓道:“这位张先生只是排行第二而已,李元婴排行第三,李紫府排行第四,陆雁冰排行第五,据说还有一个天资根骨不逊于李紫府的六师弟,若是李紫府没有坠境,若是他们的大师兄还在人世,如今的江湖会是怎样?” 颜飞卿叹道:“一家独大。” 苏云媗眼神有些晦暗:“不得不说,以教徒弟的本事而言,老前辈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颜飞卿平静道:“如果张师兄没有经历那些变故,那么今日也该在太玄榜上有名。” 这里的张师兄,指的自然就是张鸾山,本该将天师之位和正一宗掌教之位一并收入囊中。 不管以后未来的世道如何,当下这个世道,还是男尊女卑,讲究一个在家从父,而出嫁从夫,虽然苏云媗不是寻常女子,但有些时候也不得不顾及世俗看法,所以她哪怕不赞同颜飞卿的看法,也很少当面反驳,不过这一次她却破天荒地反驳道:“那如果司徒玄策没有早亡呢?以他的资质,是否已经触碰到了老玄榜的门槛?” 颜飞卿沉默了。 还有一些话,苏云媗没有说出口。不去提张鸾山的坠境,就说司徒玄策的死因,至今也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众说纷纭,可真就那么干净吗?会不会是各方势力害怕又出现第二个皂阁宗,然后在暗中联手将其提前扼杀? 想到这儿,苏云媗喃喃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时候,张海石和李玄都二人已经来到林中,与众人相距数十丈,张海石将手中的竹杖往地上一立,设下一道禁制之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树墩,道:“坐下说话。” 李玄都乖乖坐下。 张海石却没有坐下,负手而立,就像是个准备开始唠叨的私塾先生。 师兄弟二人对视片刻之后,张海石叹息一声:“人中龙凤,放在哪里都是龙凤,不会变成泥鳅和麻雀,我是真的没想到,你都跌成个抱丹境了,还能重新爬起来,还能在江湖上搅风搅雨。” 李玄都摇头道:“师兄过奖了。” “我这是夸奖吗?”张海石瞪眼道:“从小到大,你就知道惹祸,每次闯完祸,都要我给你收拾烂摊子,自从四年前你坠境之后,我还以为终于能清静一些,也确实让我清静了四年,现在又固态萌发。” 李玄都叹道:“师兄,圣人言家国天下……” 不等李玄都把话说完,张海石已经摆手打断道:“师兄我是道家之人,讲究一个清静无为,与儒家不沾边,你就莫要给师兄讲这些大道理了,师兄不乐意听,也听不进去。” 李玄都叹息一声,转而问道:“师兄,这么大的北邙山,你是如何知道我们会从这里出来?” 张海石直接了当道:“这是大天师的安排,也是大天师让我来的,他毕竟是正道盟主,我总不能连大天师的面子都不给。至于大天师是如何知晓此地的,早年的时候,甚至还在皂阁宗之前,大天师曾经深入长生宫中,从中取出了《太上丹经》,所以他对于其中的布局极为熟悉,按照大天师的预料,你们本应该是沿着这条位于瀑布后的路径进入长生宫,却没想到你们在误打误撞之下寻到了另外一条已经废弃多年的通道,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无事就好。” 李玄都苦笑无言。 张海石望着李玄都的眼睛,笑问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奉了师命才来到这里?” 李玄都的表情微微一滞,笑了笑,有些勉强。 张海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头子是什么性情,你应该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李玄都闭上双眼,吐了一口浊气,喃喃道:“我知道。” 张海石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那你也该知道老三的态度。” 李玄都脸上的苦笑渐渐淡去,睁开双眼,平静道:“我也知道。” 张海石轻叹一声:“知道就好。我提醒你一句,现在他才是宗主,真要论起规矩,你也好,我也罢,都要被他压得死死的。” 李玄都反问道:“二师兄你是守规矩的人吗?再者说了,他想要摆一摆宗主的架子,还要看师父他老人家愿不愿意。” 张海石似是对这位师弟出口的话语早有预料,连被噎一下的步骤都省了,直接一个板栗敲在李玄都的头上——这便是他让李玄都坐着说话的用意了,否则以两人的身高而言,还真不好敲。 然后他方才说道:“打你这一下不是因为你说错话,而是因为你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又用了你那个劳什子的‘借势法’,我早就跟你说过,这是歪门邪道,早晚你要自食其果。” 李玄都苦笑一声:“可如果不用,师兄未必还能见到我。” 张海石闻言之后,也不由叹息一声:“不说这些了,我就是给你提个醒,你如果要回家见老头子,最好选在明年开春的时候,那时候老三会去帝京,不在家里。” 李玄都从树墩上起身,抱拳道:“谢过师兄提点。” 第一百一十九章 老头子 老头子,说的是张海石和李玄都的授业恩师。 其实他们这些做弟子的,对于师父有四个不同的称呼,用于不同的场合。 第一个是“师父”,面对师父时,都以此称呼称之。第二个便是“老头子”或“老爷子”,私底下与亲近之人交谈时,以此称呼,不过很多时候只有张海石一人敢于如此胆大妄为,也许还要加上那位早亡的大师兄司徒玄策。第三个是“师尊”,用于严肃场合,尤其是在外人面前。第四个则是“老宗主”,用于与其他不甚亲近之人交谈,或是用于对普通弟子的训话。 而他们这些自小就在师门之人,习惯把师门称呼为家里。 张海石将刺入地面的竹杖拔出,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不习惯这种一板一眼的说教,我们还是边走边说。” 师兄弟两人改为并肩而行。 李玄都说道:“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师兄。” 手握竹杖的张海石说道:“没什么稀奇,老头子信奉帝王心术,总要搞一个平衡之道,有一就要有二,有左就要有右,有阴就要有阳,你现在的这个位置,我以前也待过,以己推人,很容易就能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也能猜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似乎知道李玄都要问什么,张海石露出一个温和笑意,缓缓说道:“你不用管我怎么想的,因为我没对于你的那套说辞没什么兴趣,对于老三的那套说辞同样没有兴趣,关键是老头子他怎么想,毕竟咱们这个家,他才是大家长,只要他肯点头,就算别人都不同意,这事也算成了,若是他不肯点头,就算其他人都同意,这事也万万成不了。” 李玄都长叹道:“帝王心术,好一个帝王心术,都说天威难测,放在这儿可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张海石伸手拍了拍李玄都的后背:“年纪轻轻的,不要总是叹气。年轻人嘛,就是要有些朝气才好。” 李玄都摇头苦笑。人在经历了生死一线之间和大起大落之后,心态便不可避免地老去了,身体可以返老还童,心境想要年轻,那可就难了。 李玄都缓缓道:“四年之前,我在相府与张白月告别时,我对她说:‘死并非不足惧,亦并非不足惜,奈何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只能拼死一搏,毫无其他办法。’她问我:‘可你这么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反问她:‘你听过一句诗吗,叫做‘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她笑着说听过,然后对我说:‘君若死,我亦不独活。’二师兄,早在四年之前,我就应该死在帝京城中,是你把我从帝京城中带走,救了我一命,我说此话,没有半分怨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现在活着,不仅仅是为我自己活着,肩上还担别人的那一份,否则我何须与旁人虚以为蛇,又何须违心做事。” 这次变成张海石长叹一声。 张海石仅就容貌气态而言,不是如何卓尔不群,在他身上也没有男子如酒越老越有味道的说法,人过半百,就像无数个这般年纪的老人一般,脾气温和,又难免唠唠叨叨,甚至是啰啰嗦嗦,没有半分威严。尤其是在他不出剑的时候,更是不显山不漏水,返璞归真。李玄都曾想过这位二师兄在年轻意气风发时是何等姿态,想必也是锋芒必露之人,可惜时光易逝人易老,终究是看不见了。 张海石转开话题,问道:“你们在长生宫中都经历了什么?” 李玄都便把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从初入北邙山救下南柯子说到两人从青阳教的手中夺得凤凰胆,从太平客栈遇到陆夫人和苏云姣说到在关雀客栈中与苏云媗相会,又从北芒县城中皂阁宗布置“三炼大阵”说到召集正道群雄兵发北邙,直至入了长生宫与皂阁宗全面开战以及藏老人以血迹大阵祭炼“阿修罗”之事。 前面的种种,张海石都无动于衷,即便是听到了皂阁宗的养尸地,也不曾皱一下眉毛,唯独听到李玄都说起“阿修罗”之事后,脸色才微微变化。 张海石看着李玄都说道:“没想到藏老人的野心如此之大,若是真让他把此事做成了,皂阁宗凭空多出一个相当于天人造化境的‘阿修罗王’,那可就不太善了。不过说得难听一些,现在的皂阁宗就是一条被拴上了狗链的疯狗,链子的另一端握在阴阳宗的手中,不用我们正道中人出手,那位地气宗师也决不会放任皂阁宗如此行事。” 直到此时此刻,李玄都终于确认了自己先前的诸多猜想,这次的皂阁宗变故,果然引出了正邪两道的幕后人物,老天师和地师必定是达成某种默契,使得皂阁宗非但没有绝命反扑,反而是畏畏缩缩,看来皂阁宗此番行事,也有背着阴阳宗自谋发展的意思,这才犯了阴阳宗的忌讳。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师兄先前击败藏老人的那一剑,似乎不是师父所传,师父也绝不会有这种剑意,看来是师兄妙手偶得之了,说来听听。” 提及此剑,张海石不由好生得意,道:“这些年清闲时,我偶尔会翻看几本书。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荧而耀采于夏月。这句话是我从书上读来的,其中意味不错,恰逢我那天一夜无眠,站在坐忘崖上,吹了一早上的晨风,又观旭日东升,明月暗隐,触类旁通,于是有了这一剑。” 李玄都点头道:“能够自创剑招,说明师兄的剑道境界已经大成,欠缺的就是一点灵光,若是没有根基,便是机缘送到眼前也抓不住,可见悟出这一剑乃是水到渠成的理所当然之事。” 张海石被李玄都奉承一番之后,心情大好,道:“师弟想不想学这一剑?我可以教给你。” 李玄都问道:“这一剑取何名字?” 张海石道:“还没想好。” 李玄都笑道:“那就等想好名字再教给我。” 张海石笑了笑:“也好,等我将这一剑全部完善之后,再传给你。我这辈子是不打算收徒弟了,等你日后收个弟子,再将此剑传给他,也不算失传,人过留痕,算是我这一辈子没白在这世上走一遭。对了,你的伤势如何?” 李玄都没有隐瞒,坦然道:“就算有凤凰胆,想要胜过那具太阴尸所化的‘阿修罗’也是太过勉强,所以不得不用出各种拼命的法门,这会儿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都不好受,不过服用了颜玄机的一颗‘紫阳丹’,还能扛得住。” 张海石知道“紫阳丹”的功效,点头道:“既然你没有大碍,那我也就放心了。” 然后他看了眼天色,道:“知道你与那对年轻男女还有许多事情要谈,我也不去干涉打扰了,我只是最后再嘱咐你一句,事前要三思,可一旦决定了,那就不要拖泥带水。” 李玄都点头道:“记下了。” 张海石继续说道:“还有几个月就要过年了,如今家里一派乌烟瘴气,我也不乐意过去掺合,都说少不入蜀,老不出蜀,所以今年我打算去蜀州一趟,拜访几个故友,顺带再处理一些积攒了许多时日的杂事,明年开春的时候未必能赶回来,你回家的时候,自己多留心吧。” 说罢,张海石拄着竹杖,飘然远去,同时有吟诗之声传来。 “莫道幽人一事无,闲中尽有静工夫。闭门清昼读书罢,拔剑当空气云错。” 第一百二十章 庆功宴 在张海石离开之后不久,地下又传来轰隆隆响声,应该是山体开始第二次塌陷,大概率是那处以符箓为支撑的养尸地,在符箓气机耗尽之后,支撑不住山体垮塌的重量,开始崩塌。 不过也就在此时,有一道金光从瀑布后激射出来。 颜飞卿和苏云媗立刻迎了上去:“悟真大师!” 来人正是迟迟不见踪影的悟真,原来他在山体开始垮塌的时候,便立刻向外退去。就连铜甲尸都能强行破开长生宫的穹顶,悟真又如何不能,先前只是不愿而已,他直接以“金刚神力”破墙而出之后,沿着来时之路向外冲去,虽然沿途有些地方已经垮塌堵塞,对于寻常人来说便是绝境,可对于这位太玄榜第七的“金身罗汉”而言,却算不得什么,那些坚硬的岩石,只是轻轻一掌变彻底化作齑粉,不过比起动用了“乾坤挪移符”的李玄都一行人还是稍慢一点,待到他冲至养尸地的时候,李玄都等人早已经离去,所以直到现在他才从脱困而出。 悟真双手合十,与几人见礼,这时候一直与陆夫人等人同行的空定也来到悟真身后,对于众人合十行礼。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道:“几位施主,相聚即是有缘,不过缘来缘聚,缘去缘散,如今此番事了,贫僧也该离去了。” 苏云媗上前一步,同样双手合十行礼道:“这次有劳大师,若是大师日后有差遣之事,晚辈定当尽力而为。” 悟真微微一笑,带着弟子空定飘然离去。 在悟真离开之后,便只剩下李玄都几人,各自对视一眼之后,都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这次虽有伤亡,但没有酿成大的惨剧,后续还是好的。 这时候几位黑白谱上有名的高手也聚拢过来,有人大声提议要大办庆功宴,一众正道人士立刻轰然响应,虽说颜飞卿和李玄都考虑到有些人刚刚战死不久,对此不太赞成,但无奈这些正道群雄们盛情难却,也不好太过扫兴,只能答应下来。 这便是江湖,有些时候,生死很重,有些时候,生死又很轻。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此地,先是在白古镇略微停留,然后去了北芒县城,不过因为此地距离皂阁宗太近的缘故,不宜久留,最终还是决定一路南返。 回到龙门府的时候,刚好是立冬。 龙门府乃是天下各大宗门汇聚之地,又有万象学宫坐镇,就算是藏老人,也不敢造次。 当大部队返回龙门府的时候,先一步赶回来的正道人士已经包下了大半个明升客栈,幸而明升客栈占地够大,在后院有足够的空地,有引水入府成湖的手笔,直接在湖畔露天摆下流水席面,这种场合又岂能无酒,于是一坛一坛的美酒从地窖中搬出,放在湖岸边上,层层累叠,如同小山一般。 都说贵人语迟,最重要的人物自然要最后登场,包括李玄都在内,颜飞卿、苏云媗、陆夫人、南柯子、苏云姣以及一众黑白谱上有名的高人在最后才姗姗来迟,刚拐进客栈门前的长街,就已经有正道人士在路口恭候大驾,然后有客栈的管事在前面引路,也不走正门,而是从一扇平日里并不开启的侧门直接进入客栈后院。 一路上两旁站满了江湖人士,见礼打招呼的声音连绵不绝,一行人只是略一拱手就算是还礼,这些在地方上也是有头有脸的江湖豪侠对此没有半点不满,只觉得天经地义。 平日里都是店大欺客的明升客栈今日态度好得出奇,且不说这几百人的数量,就是为首的几位,也占据了正道的半数宗门,着实是招惹不得。 正主入场之后,各人按照各自的圈子入座,也不用旁人劝酒,立时开始互相拼酒,喧闹之声不绝于耳,一时间也不知启封了多少坛美酒,浓郁的酒香弥漫了整个小半个客栈,几乎要让人几位这座人工开凿的小湖是一座酒湖。 李玄都没有去李玄都那一席,独自坐在一棵临湖的树下,手里提了一坛酒,平静地看着这些豪饮酒水的江湖人士,又将目光转向湖面,慢慢饮酒,默然不语。 酒过三巡之后,各人的酒量差距就已经可见端倪,酒量差的渐渐不支,开始退席去旁处醒酒,算是喘息一气;酒量大的则开始找寻对手,继续拼酒;还有那酒量不大也不浅的,则是趁着酒后余韵,与熟识之人轻声说些自己也难辨真假的心里话。 在白古镇誓师时,是由颜飞卿开口发言,这次则换成了苏云媗,这位慈航宗精心培养出来的苏仙子起身以茶水代酒水敬了在场众人一杯,先是感谢他们为正道出力,为百姓斩妖除邪,又对那些战死之人大加赞誉,一番话说下来,滴水不漏。 就在这个时候,趁着姐姐不注意,苏云姣悄悄摸了过来,手里提着个小巧酒壶,脸上红扑扑的,看来是没少偷喝。 她看着李玄都面前的两个空酒坛,惊讶道:“瞧不出来,李师兄还是海量。” “海量谈不上。”李玄都微笑道:“我本不会喝酒,喝得多了,便学会了喝酒。” 苏云姣不顾仪态地灌了一口酒,轻吐一口酒气:“李师兄,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第一件事,是找你的颜师兄,向他求取一样物事。” 苏云姣好奇问道:“什么东西?” 李玄都没有藏着掖着,直言道:“朱果。” 苏云姣讶异问道:“你要它做什么?难道你也要想学颜师兄吃一颗朱果,然后以纯阳入道?” 李玄都轻叹一声:“你可听说过‘五炁真丹’?我要炼制此丹,重返当年的巅峰境界。” 苏云姣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当年风头无两的紫府剑仙又要重出江湖了吗? 她忍不住又问道:“炼制完‘五炁真丹’呢?你是不是要找我姐姐和颜师兄报仇?对了,还有玄女宗的玉师姐,当初就是他们害得你跌落境界。” 李玄都笑道:“若是我要报仇,是不是要先拿你这个软柿子开刀?把剑架在你的脖子上,让你姐姐束手就擒,若是敢有异动,就先割你一只耳朵,以后人送外号,江湖一只耳。” 苏云姣倒是没有动怒,只是轻哼一声:“那你肯定是白费心思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 苏云姣老气横秋道:“少侠,何故叹息?” 李玄都淡笑道:“都说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你就没有想过,你姐姐赠我长生泉,颜玄机送我朱果,还有你的玉师姐送了我这张‘五炁真丹’的丹方,他们为什么要送我这些?就因为我是紫府剑仙?没有这样的道理,别忘了,当年我们可是打生打死的关系。” 苏云姣只是惫懒,并不笨,立刻明白过来:“这些好东西,花钱是买不到的,我姐姐和颜师兄他们既然送上门来,那肯定是有求于李师兄。” “看来你还不算太笨。”李玄都道:“不过就不要问我他们到底求我什么了,若是你姐姐愿意让你知道,那她自然会与你说,若是她不愿意让你知道,你现在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好处。” “不说就不说,谁稀罕!”苏云姣撇嘴道:“肯定又是什么正邪之争和天下大势。” “知道就好。”李玄都缓缓起身:“今日一聚之后,我便要离开龙门府,离开中州,去往齐州,此去山高路远,你我二人,有缘再会。” 第一百二十一章 炼丹事宜 宴会散后,李玄都先是单独去见了颜飞卿,两人开诚布公地交谈一番之后,不必李玄都开口相求,颜飞卿主动赠给李玄都一方早已准备好的玉盒,里头装着一枚有价无市的珍贵朱果。 李玄都收好朱果之后,又去见了南柯子。 此时的南柯子已经准备返回东华宗,见到李玄都单独前来,不免有些诧异。 两人在客房中分别落座,南柯子略微沉吟了一下,问道:“不知李先生此来……” 李玄都神色郑重,道:“我想炼制一味丹药,不知道长能否代为引荐?或者直接就是道长亲自开炉炼丹。不过在炼丹之前,我还想请道长为我炼制‘玄黄’和‘菁华’二物,不知道长是否应允。” 南柯子一惊,问道:“‘玄黄’和‘菁华’倒是好炼,只是不知李先生要炼制什么丹药?” 李玄都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玉清宁交给他的“五炁真丹”丹方,放在桌上,然后往南柯子的面前一推。 南柯子仔细一看这张丹方,立时又是吃了一惊:“这是‘五炁真丹’的丹方,李先生要炼制‘五炁真丹’?要知道这‘五炁真丹’所需的五种主料,除了‘玄黄’和“菁华”之外,可都是十分难得之物,就是我们东华宗,恐也难以凑齐。” “这个不劳道长担心。”李玄都不紧不慢地从“十八楼”中分别取出两个玉盒和一只玉葫芦。 南柯子精通外丹之道,炼丹多年,只是搭眼一瞧,便立刻认出了这几样物事的来历,愈发震惊,喃喃道:“玄女宗的血玉髓,慈航宗的长生泉,还有正一宗的朱果,李先生竟是能将这三样物事寻来,看来李先生果真与颜掌教等人交情匪浅。” 李玄都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多言。 南柯子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视线从这几样物事上给拔了出来,说道:“既然李先生已经凑齐了几样主料,那‘五炁真丹’也就已经炼成了一半。” 李玄都问道:“道长这是答应了?” 南柯子微笑道:“当初在避暑行宫之外,若不是李先生仗义出手,老道这把老骨头就真要交代在那树妖的手中,现在李先生有求于老道,老道又岂能推脱?” 李玄都拱手称谢。 南柯子摆了摆手道:“不过有一点,炼丹乃是细致活计,不同的丹药需用不同的丹炉,而丹炉之火又有不同,足有十余之多,再加上各种控火的手法,就算老道现在想要就帮李先生炼丹,也是不成。还有就是,一味‘五炁真丹’所需材料足有几十种之多,‘玄黄’、菁华’、血玉髓、长生泉、朱果这五样物事只是主料,还要诸多辅料,老道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要等老道回到东华宗之后,才能为李先生开炉炼丹。” 李玄都笑道:“这是自然。” 当初跟李玄都讲解尸丹时,南柯子就爱掉书袋,此时被勾起了瘾头,接着说道:“炼制‘五炁真丹’也有说法,同样材料炼成的丹药,可能分成上、中、下三品,至于为何如此,是因为炼丹一道也要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若是三者俱在,那么丹成上品,不过难度太大,只能看运气,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机缘’二字。” 南柯子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眼中闪烁着光:“可一颗上品的‘五炁真丹’,功效也是非同凡响,若是李先生服用之后,不但能修补境界,而且还能更上一层楼,说不定就是借着药力一鼓作气冲上天人境,当然,这样凭借外物得来的天人境,隐忧颇大,老道也不赞同李先生如此行事。” 李玄都微微点头,认同南柯子的话语,然后又问道:“那中品和下品又如何?” 南柯子道:“天时、地利、人和,除人和之外,能再多得天时和地利二者其一,便是成丹中品,药效不上不下,中规中矩,若是紫府服下之后,可以修补境界,然后助你重返当年境界,也就是一步到位。而丹成下品,则是说丹成之时只有人和而无天时和地利,药效浪费大半,服下之后,只能修补境界,却不能弥补修为,还要自己从头练起。” “若是连人和也没有,那么便是炼废了,轻则只剩下一堆药渣,重则便是连丹炉都要炸上天去。当年老道还是个少年时,就曾有一位门中前辈同样是用这朱果炼丹,一个不慎之下,使得朱果内的火性外泄,使其与丹火相融,不过顷刻之间,不但是丹炉炸裂,就连丹殿也被熊熊烈火吞噬,最后火势蔓延了小半个宗门,根本来不及扑灭,险些就要酿成大祸。” 李玄都听得很用心,听完之后,道:“道长尽管放心去炼就是,只要不直接炼废,无论是上品,还是中品、下品,我都可以接受。” 南柯子正色道:“老道痴迷炼丹半生,这些又都是难得的材料,既然要炼,自然就要炼到最好,如果仅仅是炼成一颗下品丹药,也是糟蹋了这些东西。” 李玄都笑了笑,没有反驳,转而问道:“不知费用几何?” 南柯子道:“李公子对我有恩,丹方、药材都已经齐备,老道只要出力就行,而且此事对于老道的外丹之道也大有裨益,哪里还要什么费用。” 李玄都摇头道:“账不是这么算的,就算道长肯免费出力,那么除了几样主料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辅料,这些辅料也是要钱的,除此之外,还有‘玄黄’和‘菁华’的炼制也要银钱,这些总不能让道长垫付。” 南柯子听李玄都如此说了,便也不再坚持,道:“我们东华宗以炼制丹药、各种药散为生,因为要盈利之故,价格上必然有许多水分,而且‘五炁真丹’所用的诸多辅料也不是太过珍贵,价格本身也不会太高。再加上老道在宗内还是有几分薄面,去掉其中的水分,可以用最低价买来,甚至比起原价还要低上几分,若是李先生执意要付钱,那便凑个整数,算是一千枚太平钱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从知道这些辅料绝不仅仅是一千太平钱那么简单,南柯子应该还是故意压低了价格,不过他也不好再去拒绝别人的一番好意,以免显得太过刻意而拒人千里之外,于是便也认同道:“那便有劳道长费心。” 说着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张太平票。 太平票可以算是银票的一种,与普通银票不同的是,这种太平票由太平宗名下的太平钱庄发行,可供兑换太平钱。为了防止假冒,太平票制作非常精细,以制作上等符箓的符纸制成,表面绘以各种太平宗秘传的符箓纹路,唯有在中间写有“天下天平”四字,而在背面同样如此,只是“天下太平”四字变成了“太平无忧”。 一张太平票固定兑换一千枚太平钱,也就是一百枚无忧钱。若是兑换成白银,那便是三万两银子,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李玄都原本有四千太平钱,送给周淑宁一千,被二师兄用去一千,还剩下最后的两千,一千被兑换成了赤金钱,就放在“十八楼”中,另外一半则换成了这张崭新的太平票。 所以这张太平票已经是李玄都的半数身家。 李玄都将其推至南柯子的面前。 南柯子也不矫情,将丹方和太平票都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中,然后问道:“不知李先生打算何时动身去往东华宗?” 李玄都道:“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可能要稍晚一些,大概要到来年开春的时候,就不能与道长同行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洛水之畔 这场正邪大战,影响深远。散去的江湖人士带着这一战的消息离去,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会在江湖上衍生出各种真假难辨的传说故事。毫无疑问,颜飞卿和苏云媗作为此事的领头人,其江湖威望必然水涨船高。 当然,在这些传说中,还要多出一位不知来历根底的剑客,就像是当年横空出世的紫府剑仙。 只是经历过大起大落之后的李玄都对于这些已经并不太在意,真是虚名罢了。当年的紫府剑仙如何?堂堂静禅宗方字辈的大和尚要对他以礼相待,江北群雄被他杀得束手告饶,什么江湖宿老,什么江湖名士,都被他视作土鸡瓦狗,一人单剑入帝京,傲王侯,慢公卿。这种例子实在太多太多,可现在的他又如何? 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 而且曾经沧海难为水,李玄都是真的不感兴趣了。 李玄都在与南柯子分别之后,又去见了陆夫人。 此时陆夫人同样打算离去,她此来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正邪大战,而是关于北邙山龙脉地气变化一事,现在北邙山由少祖山变为老祖山一事已经确凿无疑,那她必须要尽快返回宗门呈报此事。 两人一道出了明升客栈,离开龙门府府城,来到城外曾经短暂开设的太平客栈。 陆夫人站在客栈的门口,道:“不知李公子还有什么事情想问?不敢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能回答的,妾身一定不会藏着掖着。” 李玄都的确是有事相问陆夫人,听到陆夫人这么说,他便开口问道:“陆夫人是如何看这次的北邙山和皂阁宗之事?” 陆夫人道:“还能怎么看,其实就是阴阳宗有更大的图谋,要皂阁宗出力,而皂阁宗在出力的过程中,又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借着阴阳宗的图谋,养尸炼尸,此事之后,阴阳宗和皂阁宗之间必然会出现间隙,但还不至于一拍两散,对于正道来说,勉强算是一件好事。” 李玄都点了点头,然后抛出自己的真正问题:“陆夫人,当年帝京之变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太平宗和静禅宗会在此事之后封山闭寺,其中到底有没有邪道各宗的插手?” 陆夫人闻言之后顿时沉默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有一位忘年之交,是风雷派的掌门,他也曾跟随神霄宗参与到帝京之变中,最后的结果却是中了阴阳宗的‘鬼咒’,神霄宗的宗主用尽了各种办法,仍旧无法保住他的性命,他在死后,若不以各种符箓镇压,尸体就要化作尸魔,所以他的棺材上不得不钉上四颗戮尸钉,可就算如此,尸体上散发出来的寒气,仍可让棺材结冰,可见施展‘鬼咒’之人的修为之高。” 陆夫人沉默许久,反问道:“关于此事,李公子又知道多少?” 李玄都坦然道:“只能说略知一二,不过大多都是揣测和推测。” 陆夫人轻叹一声:“其实妾身也不比李公子清楚多少,不管怎么说,李公子还是此事的亲历之人,妾身却是连帝京城都未去过,许多事情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李玄都望着陆夫人:“愿闻其详。” 陆夫人道:“妾身只能告诉李公子,此战之中的确有邪道十宗之人在暗中插手,表面上看起来是‘四六之争’,实际上牵扯进来的宗门又何止十个,太平宗和静禅宗也的确是因为参与到此事之中,才不得不封山闭寺,不过两者所不同的是,太平宗是赢了面子而输了里子,静禅宗是面子和里子全都输了,所以我这个太平宗中人还时常在江湖上行走,静禅宗却是弟子被人灭掉满门也没有半分声音,至于其他更多,还请李公子去问令师比较好。” 李玄都深深望了陆夫人一眼,拱手道:“受教。” 陆夫人转身推开客栈的大门:“李公子还有其他事情没有,没有的话,妾身要收拾东西了。” 李玄都问道:“沈长生呢?” 陆夫人的动作略微停顿,犹豫了一下,淡然道:“他有他的机缘。” 李玄都点了点头,看了眼东方,转身离去。 向东走出三十余里,便是贯穿了中州全境的洛水。不过现在到了初冬时节,虽然还未结冰,但也不见夏日时节的磅礴气势。 此时的河水上停泊着一艘楼船。 这是一艘雕饰白龙的巨大楼船,与精锐水师的大型楼船相差无几,楼船高有三层,雕梁画栋,其中壁画皆是佛道典故,有伽蓝护法,有天女下凡,有飞天起舞。 一名年轻男子立在船头,腰间佩刀,倒也勉强能算是半个熟人,正是当初在平安县城外遇到的牝女宗刀客孙鹄。 李玄都停下步伐,仰头望着楼船。 不多时后,从楼船中走出一名梳着垂挂髻的女子,一身鹅黄衣裙,完全不似二十许岁的年纪,倒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 在宫官身后跟着一名中年男子,气态儒雅,面容俊逸,若是不知内情之人,还要以为他是个书生。 不过巧合的是,李玄都也认识这名男子,真要说起来,两人也能勉强算是不打不相识。 李玄都望向宫官,开口道:“宫姑娘,这次怎么如此兴师动众?竟是让堂堂太玄榜第十人为你保驾护航,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宫官未语先笑,媚而不妖,然后才道:“堂堂‘血刀’,哪里会听我一个小丫头的差遣,我呢,顶多是支使一下‘血刀’的徒弟。至于‘血刀’宁先生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并非我的本意。” 李玄都将目光转向那名好似书生的中年男子,道:“‘血刀’宁忆,你我自从上次西北一别,已经有五年没见了。” 这名极有书生气质的男子正是太玄榜上排名第十的“血刀”宁忆,乍一看去,很难将此人与“血刀”二字联系在一起,因为他的脸庞、眼神、一举一动,并没有丝毫的杀气,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忧伤郁气,看来这位“血刀”还是因为失去了挚爱而一直无法从悲伤中走出。 从心底而言,李玄都对于宁忆的执着有些不以为然,世人皆苦,无人不苦,家破人亡苦不苦?妻离子散苦不苦?儿子认贼作父苦不苦?妻子谋杀亲夫苦不苦?父母双亡苦不苦?子女早夭苦不苦?与这些大苦比起来,那点事情算什么。 抱着那点男女之情,整天念念叨叨,看不破,也走不出来,甚至因为情伤而性情大变,皆是因为懦弱之故。 是男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整日里浑浑噩噩,疯疯癫癫,做给谁看?是做给已故之人看,还是做给世上之人看?有如那大儒名士疯疯癫癫,是真疯癫吗? 李玄都觉得,男人要有担当,不仅仅是私情,还有公义。就如已经身故的张肃卿,他若是只有私情而无公义,那他今日还是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前尊荣,死后亦是尊荣。可他明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之路,一条断头之路,可他还是去走了,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天下苍生,最后甚至将自己的性命和一家人的性命全部赔上。 这是什么?这是大义。 古往今来,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个大义之人,才共同支撑起了世道,撑起了苍生万民的脊梁。 若是人人只顾私情而不讲公义,那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虽然李玄都并不会以天下大义的名义来绑架挟持何人,但他会因此会对一些人不屑。 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生计艰难的小民不必谈这些,可站在天底下最高处的那一小撮人,却不能不谈这些。若是富还独善其身,不能说不对,可也万万不值得“尊敬”二字。 第一百二十三章 血刀宁忆 李玄都并不高看“血刀”,也不会低看了他,毕竟是当今的太玄榜第十人,在李玄都已经开始独自行走江湖的时候,这位“血刀”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在短短十余年的时间中,从一个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为太玄榜的第十人,不管是奇遇机缘也好,还是天赋异禀也罢,总之都是能常人所不能。 宁忆定定地看了李玄都一眼,似乎看破了李玄都的心中所想,轻声问道:“看来李少侠是不喜欢我宁忆。” “谈不上喜欢与否。”李玄都摇头道:“再者说了,宁先生也不会在意一个男人的喜欢与否。” 宁忆不置可否。 李玄都问道:“不知宁先生出现在此地,是何用意?” 宁忆又陷入到一种莫名的忧伤之中,低头追思,没有说话。 不过李玄都也不是愚笨之人,立刻联想到宁忆进入牝女宗的前因后果,再加上宫官讨要尸丹的说辞,以及宁忆破天荒地出现在此地,李玄都便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想通了个七七八八,缓缓说道:“我曾听闻,宁先生本是江南世家出身,本身也是极为聪颖之人,十岁考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二十岁时进京赶考,在途中遇到一名女子。后来不知为何,宁先生与那名女子被玄女宗的高手追杀,最后那名女子为了保护宁先生而死于玄女宗高手的剑下。自此之后,世人只知宁先生遁走江湖,不知所踪,却不知宁先生到底经历了什么,再次现身时,原本不谙武学的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归真境的大高手,纵横西域,后来更是成了牝女宗的座上宾。” 宁忆闻言之后回过神来,抬起头时两行清泪落下,喃喃道:“若不是因为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本不会死的,她是因为要保护我,才会受了那一剑,可她被一剑洞穿心肺之后,临死之际,仍旧对我笑言,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于是你就因为这句话才活了下来?” 宁忆骤然抬头,眼神格外凌厉,且透出杀气。 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杀气,一瞬间,所有的儒雅都荡然无存,就像是一只失去了理智的嗜血凶兽,这一刻的他才真正对应上了“血刀”的名号。 不过李玄都却是无动于衷,杀气这玩意,看不见,摸不着,又切切实实存在,他自己也有,而且未必就比宁忆弱上多少,当年紫府客的凶名,可是犹在“血刀”之上,只是在结识了张肃卿之后,他开始读书养气,有意地压制自己身上的杀气,使自己由江湖莽夫向读书人靠拢,反倒是宁忆走了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从一名书生变成了江湖人。 不过说到江湖,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善地,这是一块肮脏地,不要觉得江湖是风光霁月的江湖,那仅仅是对于极少数人而言,可这世上又有几个颜飞卿和苏云媗?那些在颜飞卿面前恭恭敬敬的江湖豪客们,换一个场合可能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站在他们的眼前,又该是何等的绝望?这世道也从来不是个太平的世道,只是境界修为高了,或是身份地位高了,便看不到那些糟心事,看不到便真以为天下太平。 许多初次离开宗门的宗门弟子之所以会被蔑称为“雏儿”,便是因为他们未经历世情,故而显得太过天真。 想来曾经的宁忆也是这样的人物,可在那份天真如水泡一般破灭之后,便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于是便成就了“血刀”之名。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没有这句话,你是不是就要随着那位女子一起离开人世,或者可以称之为殉情?” 李玄都又道:“一个‘情’字,当然很重,可也不应是一个人的全部,大丈夫七尺之躯提三尺之剑,从来都是已许国而难许卿,未听闻已许卿而难许国。” 宁忆默然不语,不过双眼之中已经渐渐染上了一层血红。 这时候,一直不曾说话的宫官终于加重语气道:“李紫府!” 李玄都望向宫官,见她眼神中的一丝祈求之意,便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片刻之后,宁忆双眼之中的血色渐渐淡去,他自知失态,摇了摇头,有些歉意。 李玄都问道:“其实不是牝女宗想要尸丹,而是宁先生想要尸丹,宁先生的用意可是想要复活那位女子?” 宁忆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只玉盒,里面放着的便是那颗惊动了无数江湖高手的尸丹,若是算上宁忆这位现任太玄榜第十人和李玄都这个前任太玄榜第十人,那么仅仅是太玄榜,就有五人为此大打出手,可见这件物事的分量之重。 宁忆看到这个玉盒之后,身上的杀气渐渐淡去,破天荒地流露出几分温柔神色,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恋人。 不过与此同时,李玄都也从“十八楼”中取出了“人间世”,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行走江湖,黑吃黑只是常态,哪怕是某些信誉很好的老字号,只要利害够大,许多所谓的规矩就是一个摆设而已。 不要忘了,当初的罗一啸便是因为一颗“血龙丹”与牝女宗做交易的时候,被清慧姬一剑枭首。 宫官望着李玄都手中的半截断剑,轻笑道:“紫府这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牝女宗?” 李玄都毫不客气道:“两者皆有。” 宫官伸手轻轻捂住胸口,好似受伤道:“紫府真是好生绝情。” 李玄都无动于衷。 宫官从手腕上的银铃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道:“太阴十三剑的原版乃是刻于石壁之上,我自然无法将石壁直接取来,这木盒中所盛放的是十三面石壁的拓印版本,当然,也绝对是最清晰的拓印版本,仅次于原版。” 这时,宁忆也开口道:“李公子,你这次的遭遇我也有所耳闻,能够从藏老人的手中拿到这颗尸丹,着实不易,若是李公子肯割爱此物,就当是宁某欠了李公子一个人情。” 一位太玄榜第十人的人情,着实不轻了。 李玄都也不想拒绝这个意外之喜,望向宫官。 宫官将手中的檀木盒子丢向李玄都。 李玄都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以人间世将盒子停住,掀开盒盖之后,果然是十三张拓印碑帖,他只是粗略一看,便可以确定这就是正宗的“太阴十三剑”,至于其中是否有疏漏错误之处,还要日后慢慢印证。 李玄都反手将手中盛放尸丹的盒子丢掷出去,道:“我还是要提醒宁先生一句,尸丹炼成丹药之后,只是对将死之人有用,若是已死之人,恐怕还不能做到生死人、活白骨的功效,而且这毕竟是太阴尸的尸丹,若是被其借尸还魂,心爱之人的遗骸化作尸魔,则是好事变祸事,所以还望宁先生三思而行。” 宁忆伸手接住这方玉盒,打开看过之后,道:“谢过李公子提醒,宁某绝不会鲁莽行事。” 李玄都将紫檀盒子收入“十八楼”中,道:“此间事了,李某也该告辞了。” 宫官正要开口,却被宁忆抬手制止,然后宁忆开口问道:“李公子可是要返回齐州?” 李玄都回答道:“是。” 宁忆又道:“李公子还是为了当年之事奔走?李公子可知道肉食者鄙的道理?” 李玄都稍稍沉默,道:“我无话可答,只能送给宁先生一句古人的词。” 宁忆道:“请讲。” 李玄都沉声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家国大义 在李玄都离去之后,宫官和宁忆仍旧站在甲板上,没有返回船楼。 两人久久沉默无言, 过了许久,宫官方才轻声开口道:“宁先生不必太过在意,李紫府此人,在这条路上已经走得太远,注定无法回头。” 宁忆摇了摇头:“他是对的。” 这位太玄榜第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别忘了,我也是读着圣人之书长大的,也曾是圣人门生,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更知道他有些瞧不上我。”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苦笑一声:“我们之前也有过交集,我知道他不是个故作清高之人,也不觉得自己就比旁人更高一等,世间这么多人,他为何独独瞧不上我?说到底,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觉得我本可以出来安世济民,可我却自囚于樊笼之中。” 宫官展开手中的折扇遮住鼻子以下的脸庞:“说到底还是家国大义。” 宁忆望着船外的河水,这一刻的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背着书箱的热血书生,喃喃道:“国将不存,家何存焉?” 另一边,李玄都与宫官等人分别之后,重新回到官路上。 此时的李玄都换下了那身文士装扮,换上了一身普通江湖人的利落打扮,翘头云履换成平头长靴,冷美人则用粗布包裹了刀鞘和刀柄,只要不拔刀出鞘,也看不出端倪。 李玄都自认是个务实之人。就拿“天乐桃源”之事来说,那里面的女子可不可怜?的确有可怜人,但比起她们,世间还有更多更为可怜之人。不管怎么说,这些女子只是失去了尊严、自由,而在桃源之外,还有更多的百姓不仅仅是尊严和自由,就连性命都一并失去了,为了活命,卖身卖妻卖儿卖女,抛却了所有的尊严去讨一口饭吃,甚至还会被乱军流民裹挟,被刀枪逼着去用人命填护城河、消耗城池守军的箭矢滚木,更有骇人听闻者,将活人当作“两脚羊”,与牲畜无异? 失去了爱人的公子仙子苦不苦?当然苦,可比起那些生不如死之人,却是要好上太多了。李玄都想不明白,有些人心疼这些男女,因为他们失去了爱人,可是对于那些连性命都丢了的百姓为何熟视无睹?那些性命就不是性命吗? 还是说,有些人自认高人一等,觉得那些百姓都是泥做的,浊气逼人,而这些男女是水做的,见了便神清气爽,所以所有的慈悲怜悯只用于风花雪月?因为一个官家小姐和书生的私奔不成哭花了眼,却对城外一具具倒伏饿死的百姓无动于衷? 李玄都无父无母,如果没有遇到师父,那么他就是这些饿死百姓的其中之一,所以李玄都从不高看自己。 张肃卿曾经对李玄都说过:“接近权势,让有些人误以为自己拥有权势。”换而言之,有些人接近权贵,误以为自己也是权贵,凡事都站在权贵立场上去看,事事以为自己高出庶民一等,被人视作奴仆却不以为耻,反以此为荣,洋洋自得。 李玄都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改变这样的世道,太难。 这也是李玄都对宁忆说这番话的缘由所在,他不希望宁忆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对于窗外之事两耳不闻。他不奢望自己今日的一番话是惊醒宁忆的雷声,姑且算是敲门声,能否从这方樊笼中走出来,还要看宁忆自己。 对于刚刚得来的“太阴十三剑”,李玄都没有立刻修习的想法,以他现在的境界而言,想要驾驭全篇十三剑,还是太过力有不逮,最起码要等他重回归真境之后,而想要在短时间内重回归真境,那还是要落到“五炁真丹”上面。 此时南柯子已经先一步动身返回东华宗,为炼丹事宜早作准备,而李玄都对于炼丹一道是彻彻底底的门外汉,早早去了也是无用,空耗时间而已,不如先去处理其他事情。 除了和宫官的交易之外,他还要去一趟听风楼。 江湖上有四大组织,分别是:闻香堂、万笃门、听风楼、白莲坊,虽然不是宗门,但胜似宗门,经营各类买卖。 四家各有所长。其中听风楼长于打探消息,万笃门擅长刺杀,白莲坊类似于当铺和镖局,闻香堂长于伪造文书和贩卖各种行走江湖所需之物,比如说大名鼎鼎的人皮假面便是多半出自闻香堂之手。当初胡良使用的路引文牒也是从闻香堂中购买,几可乱真。不过花费也相当不菲,一份路引文牒就要一枚太平钱,足以让寻常江湖人士等望而却步。 这次李玄都去听风楼,便是打探关于秦襄的消息。 当初帝京之变,四大臣一派中人死伤殆尽,秦襄作为张肃卿亲自提拔的将领,自然也难逃被罢官下狱的下场,不过秦襄毕竟是收复凉州、秦州的功臣,功劳极大,尤其是在军中和民间威望极高,若是贸然杀他,不但要朝野震动,而且军中也要生出事端,再加上当时又是朝堂动荡之际,故而秦襄只是被撤职罢官,在天宝四年时便从诏狱中放出,贬谪为民,遣返原籍。 秦襄是中州殷阳府人士,殷阳府位于中州最北端,刚好是中州、晋州、燕州三者的交界之地,如今秦襄不知所踪,不仅仅是朝廷中人找不到他,就是李玄都想要找他,也要花费一番手脚,乃至于求助听风楼。 不过话又说回来,去听风楼打探消息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就凭他身上的一千太平钱,未必够用,所以他在去听风楼之前,还要先去一趟白莲坊。 白莲坊和听风楼一样,遍布天下各州府,在龙门府城外六十里处有一座位于山中的无名小湖,湖畔有一座临湖而筑的别院,这便是中州的白莲坊。 这座别院的规模很大,人来人往,倒像是一座生意不错的酒楼。不过会来此地的都是江湖人士,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来到此地,也注定难以靠近,因为在通往别院的各个路口都会有白莲坊的管事把守,除了挡去一些误入此地的普通人之外,还负责筛选客人,如果是熟客,会有人专门接待,如果是第一次来的生客,则要辨别身份。 李玄都从一条崎岖小径进山,守在这里的是一位不比李玄都大上多少的年轻妇人,衣着端庄,以白色为主,金线滚边,白色绣鞋上绣有白色荷花,无不对应了“白莲坊”这个名字。 妇人直接以字正腔圆的大魏官话问道:“这位客官是第一次来?”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白色玉牌,递给妇人。 妇人眼神中掠过一抹异色,毕竟能拥有一件须弥宝物而又不惮于昭示于人之人,要么是有大靠山,要么就是身怀绝技。 然后她再望向手中的玉牌,玉牌以白玉制成,正面浮雕有一个“甲”字,背面浮雕一朵绽放正盛的莲花,女子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恭敬:“原来客官是甲字号客人。” 白莲坊会将各种客人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其中丁字号客人便是第一次来到此地的生客,丙字号客人是已经来过一次以上并有交易记录的熟客,而乙字号客人,则是有金额超过五百太平钱以上交易记录的贵客。五百太平钱便是一万五千两银子,别说是江湖散人,就是许多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豪客也拿不出来,毕竟算上房屋地产的几万两身家和直接拿出几万两现银的差别还是极大。 至于甲子号客人,则要交易金额超过两千太平钱,当年李玄都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经常会来这儿“销赃”,倒是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白莲坊的甲子号客人。 年轻妇人对旁边过来接替她的管事交代几句之后,双手递还玉牌,轻声道:“客官请随我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白莲坊 李玄都随着年轻妇人一路往别院行去,转了几个弯,道路两旁松柏常青,老干横斜,在这个初冬时节仍旧平添几分苍翠绿意。穿过这片树林,走上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行到近处,见大门上悬挂牌匾上书“白莲”两个大字,大门两侧左右也不是石狮,而是两盏龟鹤延年的石质宫灯。 进门之后,是一个大天井,天井左右各开辟一方石砌的池塘,其中种植有莲花,不过因为天气寒冷缘故,现在已经尽数凋零,只剩下一片枯败残叶。过了天井,便是客厅,年轻妇人请李玄都就坐,然后有丫鬟端上热茶,年轻妇人道:“请客官用茶,待我去禀告掌柜。” 李玄都点了点头,随手接过茶碗,却是没想到这小小茶碗还有玄机,竟是薄胎瓷,薄如蛋壳,隐隐透光。他举起茶杯仔细端详,在茶杯的杯壁上写有“可以清心也”五字,妙就妙在这五个字无论从哪个字开始读,都可成句,分别是:“可以清心也”、“以清心也可”、“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 以小见大,若是骤然富贵之家,绝无这般精巧心思,可见白莲坊之底蕴。 不多时后,有一位衣衫华美的中年妇人姗姗而来,挥手示意侍立的丫鬟退下之后,直接了当地开口问道:“在下是本地掌柜,不知这位客官是要典当,还是其他?”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茶碗,道:“主要是典当,不过若是贵店有其他好东西,也不妨拿来一观。” “请客官随妾身来。”中年妇人微微一笑,转身在头前引路。 在白莲坊中,不仅仅是客人有高下之分,就是一众管事也有高下之分,分别是:一般管事、大管事、掌柜、大掌柜,一州境内的白莲坊设大掌柜一人、掌柜两人,此时这名中年妇人便是两位掌柜之一,而先前的那名女子则是一名大管事。 到了后堂,别有洞天,地上铺有蜀锦织就的地衣,踩在上面寂然无声,在最中间的位置则是一张大得有些过分的书案,书案两侧各有一把紫檀大椅,中年妇人伸手请李玄都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之后,她才缓缓落座在李玄都的对面位置。 在书案的中间位置有一个黄铜香炉,香炉中染着一炷香,轻烟袅袅。 妇人解释道:“这是‘盘云烟’,可以遮蔽身形和声音,请客官不用担忧有人在暗中窥视。” 李玄都是老江湖,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都早已见识过许多,也不在意,只是淡笑道:“既然来了白莲坊,自是信得过白莲坊。” 妇人微微一笑:“那就请客官放心拿出要典当之物。” 李玄都直接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摞厚厚秘籍。 中年妇人微微一怔,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意外神色,轻声问道:“这是?” 李玄都言简意赅道:“秘籍,掌柜请自便就是。” 中年妇人立刻伸手拿过一本,大致翻看了几页,然后又取过几本,还是如此翻看几页,过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她将所有秘籍都大致翻看了一遍,放下手中的秘籍,沉吟道:“客官既然是甲子号的客人,信誉自然是有保障的,不知客官的这些秘籍是从何处得来?” 李玄都脸色一沉,不悦道:“不问出处,这是白莲坊的规矩,难道如今的白莲坊已经改了规矩?” 中年妇人一惊,赶忙道:“是妾身坏了规矩,还望客官见谅。” 李玄都倒也没有如何不依不饶,只是道:“若是检查无误,请开价吧。” 中年妇人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道:“这些秘籍,多是下成之法,各大宗门的弟子自是看不上眼,不过那些没有门路的江湖散人却会感些兴趣,尤其是其中的《玉鼎掌》和《金殇拳》,乃是中成之法,若是遇到修习拳掌之人,应该能卖出个不低的价格。” 说到这儿,中年妇人望了李玄都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便继续说道:“这一共是九本秘籍,七种下成之法,两种中成之法,下成之法一律按照一百太平钱来算,中成之法按照五百太平钱来算,共是一千七百太平钱。我们白莲坊不同于那寻常当铺,从来不做压价的事情,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所以客官尽管放心,别处都不会高出这个价格。我也不妨与客官透个底,一般市价,最多也就是一千五百太平钱,不过我们白莲坊的人脉更广,这些东西更容易出手,所以给出的价格才能更高一些。” 李玄都平静道:“这些秘籍不是买一颗就少一颗的丹药,贵店可以拓印一批,将原版留在手中,这样便是一只会下蛋的鸡,细水长流。” 妇人也不废话,伸出两根手指:“既然客官如此说了,那就再加三百太平钱,共是两千太平钱。” 李玄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笑意,道:“掌柜果然是爽快人。” 妇人微笑道:“对于客官这样的贵客,我们白莲坊从来都不介意吃一点小亏,再有就是,刚才妾身坏了规矩,也算略作赔偿。” 李玄都感慨道:“三百太平钱就是九千两银子,贵店委实是好大的手笔。” 妇人一笑置之,转而问道:“不知客官是要太平票,还是太平钱?” 李玄都摇头道:“先不急,不知最近贵店可有什么好东西?” 妇人道:“倒是巧了,还真有一样,是一张‘太阴匿形符’,不知道客官有没有意向?” 李玄都略微惊讶道:“这可是稀罕物事。” 妇人点头道:“正是,此符的功效是隐蔽身形气息,不管是用来保命,还是暗中潜入,都是绝佳必备之物,不过缺点就是此符绘制过于复杂,非要天人境的修为不可,而且画符所需的几样材料也颇为难得,故而产量极小,在市面上很是少见。” 李玄都问道:“不知价钱几何?” 妇人语气平静道:“本坊所得的这张‘太阴匿形符’是一位前朝高人的遗留之物,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所以其中灵气有所逸散,故而价钱上也会有些折扣,若是客官有意购买,本坊开价五百太平钱。” 李玄都叹息一声:“贵店倒是实在,差不多就是这个价格。” 妇人微微一笑:“做买卖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就如客官方才所说,细水长流。正所谓小富靠勤而大富靠德,故而在这等买卖之上,本坊从来都是如实相告,不做一丝一毫隐瞒。” 五百太平钱着实不算一个小数目了,尤其是在李玄都失去了师门例银之后,就更是如此。而且卖秘籍也不是那么好卖的,白莲坊也不是傻子,在收录了这些秘籍之后,便不会再买,所以卖一本就少一本,而且有些诸如“纯阳紫气”这等中成之法,李玄都也不敢随意买卖,不然一个不慎很容易招惹到正一宗的头上,这次卖出的九本秘籍已经是精挑细选,这样的买卖以后不会有了。 不过李玄都在心底默默盘算一番之后,还是决定买下这张“太阴匿形符”,毕竟这道符箓算是各种符箓中最为实用的几种之一,而且是有价无市,若是这次错过了,下次再想遇上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李玄都道:“这道‘太阴匿形符’我买了,所需太平钱从那两千太平钱中扣除就是,剩下的一千五百太平钱请帮我换成太平票。” 做成了一票大单生意的妇人露出喜悦笑意,道:“客官稍等。” 她转身出了内堂,不多时后,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三张太平票和一个紫檀盒子。 李玄都接过太平票,都是五百面额,凭票可在太平钱庄立取太平钱五百枚。他先将三张太平票收入“十八楼”中,然后打开紫檀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玄色符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听风楼 从白莲坊出来之后,往西行出二十里左右,有一座义庄,罕有人至。 这儿便是听风楼的所在,每到申时的时候,便会开启,供客人们进入真正的听风楼中。 当李玄都从白莲坊赶到此地的时候,在义庄的门前已经等了不少人,不过境界修为都不甚高,也不算低,大多就是抱丹境上下,夹杂着一两名玄元境。 登堂入室三境和初窥门径三境之间是一道门槛,站在门槛外,就是最普通的江湖人,而站在门槛内,能有抱丹境,在一县之地就能算是好手,开个武馆不算难事,若是善于经营,不说大富大贵,一个小富即安还是能有的,也算是普通百姓眼中的士绅人物。 若是再往上,玄元境,便是各大宗门的中坚力量,放在地方县城之中,那便是可以横着走的角色,影响力从一县之地扩散到一府之地,算是豪绅。 至于先天境,或是成立门派,或是进入大宗门担任客卿,就算是在一州之内也能数得上号,乃是名副其实的一地豪强。 先天境之上是出神入化三境,无论是归真境还是天人境,放眼整个江湖中也能排得上号,名声传遍江湖上下,不再局限于一州一府,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大人物。 如果是先天境小宗师和归真境宗师,乃至于天人境大宗师,要从听风楼打探消息,不必亲自屈尊前往,听风楼自会将他们所需要的消息亲自送到府上,而要亲自跑一趟听风楼的,多半是一些江湖散人,居无定所,漂泊不定,而且境界修为也不算高。至于李玄都,主要是因为他以前与听风楼的接触不多,远没有白莲坊那般熟悉,而且现在的他也不比从前,所以不得不亲自跑上一趟。 不多时后,从义庄中走出两个看上去年纪不太大的男女,黑色的衣裤和黑色的长靴,还有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其中眼睛灵动的姑娘扫视众人一眼,开口道:“我姓蔡,是听风楼的夜莺。” 听风楼不同于白莲坊,没有管事和掌柜一说,分别以各种鸟类为称呼,其中夜莺便是类似于白莲坊的大管事。李玄都曾经听胡良说起过,这位蔡姑娘在听风楼的众多夜莺中也算是比较有名了,据说相貌出众,宛如少女,不过却是死要钱,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更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叫做:“钱断恩义绝。” 既然喜欢钱,那么在有足够太平钱的前提下,事情往往会很简单。 虽说江湖上讲究一个财不露白,但是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修为而言,却是不必在意这些了,难道会有天人境大宗师来打劫他的两千五百个太平钱?于是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枚太平钱,屈指一弹。 太平钱发出一声清脆声响,打着旋儿飞到这位蔡姑娘的面前。 她伸手接住这枚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太平钱,望向李玄都:“阁下这是?” 李玄都无视周围的传来的各种视线,学着胡良教给他的话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女子被遮挡在面巾下的嘴角翘起,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话是这么说没有错,不过……这点钱可不够呢。” 李玄都又取出一枚闪闪发光的无忧钱,“太平无忧”四个字格外清楚。他再屈指一弹,将这枚无忧钱也送到女子的手中。 女子收钱之后,一双大眼睛变成了月牙,“这位客官,请跟我来。”同时又对她身旁的男子吩咐道:“剩下的人就由你来负责,我亲自负责这位客官!” 男子在听风楼中的地位显然不如这位蔡姑娘,沉默应下。然后蔡姑娘便带着李玄都在各种复杂的视线之中往义庄走去。 李玄都混迹江湖多年,自然知道在外人面前露财代表了什么,说不定就有人会守在义庄外面,等他从义庄出来的时候,来教一教他什么是江湖。 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李玄都也不介意反过来教一教这些想要不劳而获之人,什么是规矩和天理。 进入义庄之后,入眼便是几十具无人认领的尸体,皆是用渗人白布盖着。蔡姓女子若无其事地走过这些尸体,来到最深处的一面墙壁前,从左边数了第九块青砖,轻轻一按,就见不远处的地面上裂开一道门户,露出往下的台阶。 义庄下面才是真正的听风楼所在,据说里面开辟有多条地道,这处义庄只是众多出入口的其中之一而已。 蔡姑娘瞥了李玄都一眼,冲着入口抬了抬下巴:“喏,请跟我来吧。” 李玄都沉默地跟在这位听风楼夜莺的身后,进入这条一直向下的通道之中,通道两侧燃着火把,将两人的影子映照得跳跃不定,仿佛是正在张牙舞爪的恶鬼, 蔡姑娘走在前面,李玄都刚好可以仔细观察她的双脚,这位蔡姑娘竟是踮着脚尖走路,脚跟从不落实,而全身重量承载于脚尖之上,每次与台阶相触,却没有半分声音,就连灰尘也没激起半分,可见这位夜莺的轻身功夫必然是极好的,不逊于普通先天境的小宗师。 走了大概有不到半柱香的工夫,这条斜斜向下的通道走到了尽头,外面是一个类似于普通客栈一楼的大堂,其中摆着八仙桌和长凳,不过此时除了守在这儿的两名“伙计”之外,并无其他客人。 待会儿守在义庄中的人进来之后,就要在此地等候,不过李玄都的一个太平钱和一个无忧钱却不是白花的,蔡姑娘带着李玄都直接穿过大堂,在这边还有一条向下的楼梯,就像是一座被倒过来的客栈,布局完全一样,只是普通的客栈是从下往上,而这座“客栈”却是从上往下。 顺着这道楼梯往下,果然在下方还有一层,这里就被分成了许多隔间,分列两侧,两人一直来到最深处,这里有两扇紫檀木门,蔡姑娘轻轻叩门,禀报道:“大人,有贵客。” “贵客”二字被她额外加重了语气。 然后里面传出一个轻柔的嗓音:“请进。” 得到此地主人的允诺后,蔡姑娘推门而入,站在门口,等到李玄都进门之后,才轻轻关上房门。 门内门外,完全是两重天地。 门外是冰冷黑暗的长廊,门内则是……一处类似女子闺房的所在。 地上铺着的是白色羊绒地衣,左手边的角落里摆放着一株孤品兰蕙,右手边的角落安放着一把紫檀圈椅,四面墙壁各有不同,一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不乏珍本孤本,一面是多宝槅子,摆放着各类奇巧物品和珍惜古玩,既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之称的钧窑青花大碗,也有铜鎏金自鸣座钟,包罗万象。正对门的一面则是靠墙摆放着大料檀香紫檀福贵榻和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横案后有椅,案上有一架清雅古琴,榻上有精巧小桌。 这等手笔,有雅气,更有贵气。 此时就有一位美人坐在福贵榻的右侧,捧茶轻啜。 李玄都这些年来见过的女子,从陆雁冰、张白月到苏云媗和玉清宁,再到宫官,乃至于陆夫人和苏云姣等人,各有各的风华,都是顶尖的美人,这便让他的眼界在无形中变得很高,能被他视作美人,可见这位女子的确很美。 不过李玄都也忽然发现一个事情,从白莲坊到听风楼,似乎都是以女子为主,难道是女子做买卖更容易一些? 这名美人微微一笑:“在下是此地的青鸟,这位客官请坐。”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十二部 听风楼有三个等级,分别是:渡鸦、夜莺、青鸟。蔡姑娘是夜莺,那些“伙计”和留在义庄外面的男子是渡鸦,眼前的这位青鸟就是此处听风楼的话事人了。 李玄都缓缓上前,坐在福贵榻的左侧。 这位青鸟以极为娴熟的茶艺为李玄都斟满一杯清茶,然后问道:“不知这位客官想要打探什么消息?”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道:“听风楼这些年来的信誉一直很好,否则我也不会来,不过我还是想要嘱托一句,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贵店一定不要走漏了风声。” 青鸟微笑着点头道:“这是自然。” 李玄都低头瞥了眼茶杯,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副百鸟朝凤图,说道:“我想打探一人的行踪,此人姓秦,单名一个襄字,历任兵部尚书、左军左都督、秦中总督等职,后来挂征虏大将军印,出任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于天宝二年被下诏狱,天宝四年经内阁首辅孙松禅的上疏求情,得以从诏狱中放出。” 青鸟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沉声道:“这位客官,你应该知道这位秦都督曾经是朝廷钦犯,就算现在已经不是了,可他仍旧是太后娘娘和青鸾卫的肉中钉、眼中刺,若是与这位秦都督沾染上干系,恐非善事。” 李玄都道:“我当然清楚,否则也不会来找你们。” 青鸟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都:“我不管阁下是朝廷的人,还是秦都督的旧部,亦或是四大臣的旧人,我现在提醒阁下一句,这条消息的价格很贵。” 李玄都问道:“价格几何?” 青鸟沉默着伸出两根手指。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叹息道:“两千太平钱,那可是六万两银子,不知能买多少粮食。” 青鸟的脸上又有了些许笑意:“若是客官嫌贵,我们听风楼也不会强买强卖。” “买了。”李玄都面无表情道。 青鸟脸上刚刚露出没有多久的笑意骤然一僵,迟疑道:“客官你说……买了?”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从“十八楼”中取出三张五百面额的太平票和五十枚无忧钱。 青鸟望着这些本该十分诱人的太平钱,忍不住苦笑道:“看来客官是心意已决,那么请随我来。” 说罢她从福贵榻上起身,来到多宝槅子旁边,轻轻拨动自鸣钟上的指针,然后就见另一边的书架从中分开,书架后的墙壁向上升起,后面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青鸟从桌上拿起一盏烛台照映道路,径直走入其中。李玄都没有犹豫,也跟着走入其中。 这段楼梯不算太长,总共有三百六十级,然后两人便来到一座地下大厅之中。 这座大厅占地极大,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架,每个书架足有三丈之高,与大厅的穹顶齐平,书架共分九层,最高几层要用梯子才能触及,书架的每个格子中都塞满了厚厚卷宗,卷宗的书页之间又夹满了各色书签。 青鸟环视一周之后,推过一架书车梯子,来到靠西位置的一面书架前,然后登上梯子,从书架的第八层抽出一本卷宗。 青鸟跃下书车梯子,来到大厅中间的唯一桌子面前,找到其中的一页书签,将手中卷宗平摊在上面。 李玄都也跟着来到桌旁,大致扫了一眼,见书页上的许多内容墨迹有深有浅,显然不是同一时间写就,而内容更是五花八门,有朝局的最新动向,有内阁的票拟,有司礼监的批红,还有御使们的各种奏章。 青鸟的目光迅速扫过诸多不相干的内容,最终落在这一页的末尾,读道:“秦襄上一次公开露面,是在天宝六年正月十五的龙门府元宵灯会上,他应万象学宫的司空大祭酒之邀,前往龙门府,落脚于明升客栈,两人借赏月之名密谈至深夜,其密谈内容不得而知,自此之后,秦襄便未公开露面。” 李玄都皱起眉头,刚要说话,青鸟已经继续读道:“根据子部夜莺所报,秦襄在此事之后,几次打算动身北上,却又不知何种缘故而迟迟未能成行,终是于四月初六日经由龙门府前往荆州,又由荆州转道前往江州。” 她抬起头来,望着李玄都,轻声道:“如今秦襄正在江州金陵府的金陵城中。” 正所谓“十里秦淮,金陵一梦。”若是以繁华而论,江南更胜已经衰落的中州,作为江南第一等繁华之地的金陵府更是不逊于帝京。 李玄都皱眉道:“金陵何其大,如果贵店仅仅告诉我秦襄在金陵城中,不过是从大海捞针变成了大湖捞针,恐怕不值两千太平钱的的价格。” “客官不要着急,请听我解释。”青鸟慢声细气道:“秦都督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又不是死物,他有手有脚,行程不定,中州距离金陵又何止千里,来回传信也是一件难事。所以我们现在只能确定他还在金陵城中,至于他当下在金陵城的什么位置,接下来还会不会继续留在这里,我们也不敢打包票,可能就在我与客官说话的时候,秦都督正在十里秦淮,等到客官赶到金陵城的时候,他已经离开秦淮河去往圣人庙,甚至是离开了金陵城,客官扑了个空,却要说我们的消息不准,没有这样的道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玄都却是不能不认可了,不过他相信听风楼必然有解决的办法。 果不其然,青鸟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可以派人给客官带路,在金陵城中有我们的人手,到了之后,便可以直接领着客官去见秦都督。” 听到这里,李玄都忽然想明白其中一点关键,望着眼前的美丽女子,缓缓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秦都督是通过白莲坊的路子离开中州。” 青鸟猛然一惊,随即镇定下来,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再不敢有半分小觑之心,坦然道:“秦都督正是在白莲坊的护卫下离开中州前往金陵,听风楼、白莲坊、闻香堂、万笃门四家共存多年,有些时候难免要互通有无,所以我们这里才会有秦都督的行踪。” 李玄都并不意外,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被我一个外人知道了你们的机密,你们听风楼就不做些什么吗?” 青鸟深深地望着李玄都,问道:“客官想要我们怎么做?” 李玄都笑了笑:“比如说杀人灭口。” 青鸟一怔,笑道:“客官真是说笑了,若是擅杀客人,此事再传扬出去,那么我们听风楼的生意便不要做了。” 李玄都转头望向另外一个方向:“既然不是要杀人灭口,那就请现身吧,何必遮遮掩掩。” 话音落下,就见一道婀娜身影从大厅角落的黑暗中款款走出。 与身着宽袍大袖的美人青鸟不同,她虽然也是个美人,但却是长着尖刺的蔷薇,一身在江湖中并不常见的黑色皮甲,用多层皮革连缀而成,表面涂漆,再绘以各种符箓,不但可以抵挡各种箭矢暗器,还可以防御术法。 她的脚上是一双包有铁皮的长靴,不过行走之间却不闻丝毫声响,靴筒里插着一把匕首,腰间则是两把交错的带鞘弯刀。 她轻声道:“客官好厉害的耳力,我不过是轻吐了半口浊气,便被客官发觉。” 李玄都望向青鸟,等待她的解释。 青鸟微微一笑,道:“我们听风楼按照十二地支分为十二部,每部职司各有不同,她是辰部青鸟,而我是卯部青鸟。”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两位青鸟 李玄都对于听风楼的所有了解,都是来自于胡良之口,胡良从未提起过十二部的说法,不过胡良是闻香堂的贵客,对于听风楼了解不多,未曾耳闻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问道:“那不知两位的职司有何异同?” 卯部青鸟道:“我的职责是与客人打交道做买卖,而辰部青鸟则是引路之人。” 李玄都望向那位穿着皮甲的美人,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们听风楼有没有男子?” 未等卯部青鸟开口,辰部青鸟已经柳眉倒竖,冷声道:“怎么,你瞧不起女子?”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并非是对女子有偏见,只是男女同路难免有诸多不便,倒是不如两名男子便利。” 辰部青鸟冷哼一声。 卯部青鸟显然要比辰部青鸟更为圆滑,打圆场道:“请客官见谅,我们听风楼是有男子不假,但多半不会与客人直接打交道,这是规矩。” “规矩。”李玄都轻声重复了一遍,没有强求。 卯部青鸟继续说道:“若是客官没有异议,那么接下来就由辰部青鸟为你引路。” 李玄都侧头望向辰部青鸟:“贵驾是归真境修为?” 辰部青鸟面无表情道:“事先说好,我们听风楼只负责寻人,不负责护人周全,那是白莲坊的买卖,若是客官对于此行有所疑虑,也不妨再走一趟白莲坊。” 李玄都道:“不巧,我就是刚刚从白莲坊那边过来的,可是典当了好些家当才凑足了银钱,现在已经没有多余银钱了。” 辰部青鸟冷冷道:“那阁下便自求多福吧。” 卯部青鸟道:“对了,我们听风楼还有一个规矩,无不可卖之消息,若是客官愿意再多花四百太平钱,那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秦都督的额外消息。” 李玄都望向卯部青鸟,稍稍沉默了一下:“我倒是真怀疑你会‘他心通’,能准确无误地知道我身上还剩下多少钱。” 卯部青鸟的一双眼睛眯成了一对弯弯的月牙儿,微笑道:“这条消息,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当然,我们听风楼也绝不做那强买强卖之事,买与不买,全凭客官自愿。”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从“十八楼”中取出三十个无忧钱和一百个太平钱,堆放在桌上:“请说。” 卯部青鸟作为此地的听风楼话事人,买卖的好坏与她也是息息相关,因为按照楼主的规矩,她可以从每年的收入中抽取一成,今天她做成了两千四百枚太平钱的生意,那便意味着她多赚了二百四十枚太平钱,那便是七千多两银子,于是她脸上的笑意更浓,道:“这个消息其实只是一个临时消息,除了客官之外,还有人在打探秦襄的下落。” 李玄都一凛,直接问道:“谁?” 卯部青鸟的回答也十分干脆利落:“青鸾卫。” 李玄都脸色微微一沉。 “瞧客官的样子,应该是秦都督的旧部或者是四大臣的旧人,与青鸾卫并不是一路人。”卯部青鸟既然收了钱,那么也不介意说得更详细一些:“早些年的时候,青鸾卫的确很厉害,天底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不过自从世宗皇帝之后,青鸾卫便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的青鸾卫更是只能局限于帝京城一隅之地,对于帝京城外,他们可就远不如我们听风楼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据说我们听风楼的老祖宗也是出身于青鸾卫,只是后来分家出来单干,这才有了今日的基业。”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当年的青鸾卫能够镇压江湖,自然是是势力庞大。据我所知,如今的六扇门、白莲坊、听风楼、万笃门、闻香堂其实都是从青鸾卫中分离出来,算是同宗同源。” 卯部青鸟赞道:“客官好见识,的确如此。认真说起来,我们才是正统青鸾卫传人,如今的青鸾卫中倒是鱼龙混杂,多是些正邪两道之人。” 李玄都没有答话,陷入沉思之中。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应该是要动身返回齐州,不过得知青鸾卫也在追查秦襄之后,却是不得不先将齐州之行暂且放下,立即前往江州。好在现在的他已经有了先天玉虚境的修为,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如果再遇到陆雁冰,就算在不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他也有八成把握取胜,若是动用“人间世”,再加上“逆天劫”、“借势法”、“漏尽通”等拼命手段,就算是普通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也可一战。 就在此时,一声“客官”将李玄都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不过不是卯部青鸟,而是一直没有说话的辰部青鸟,她似笑非笑道:“怎么,听到了青鸾卫的大名,又雇不起白莲坊的护卫,便打退堂鼓了?” 李玄都没有理会这个小小的讥讽,直接问道:“青鸾卫是什么时候打探消息的?” 卯部青鸟回答道:“三天前。” 李玄都默默估算了一下,正好是他们还在北邙山的时候,又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这句话却是问辰部青鸟了。 辰部青鸟有些小小惊讶,惊讶于这个家伙竟是没有没有被吓到,心底不由升起几分较劲的心思:“随时可以。”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如此最好。另外,既然是两人同行,那么最起码的知根知底还是要有的,我该怎么称呼你?难道一直叫你辰部青鸟?” 辰部青鸟虽然不情愿,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回答道:“我姓刘,你可以叫我刘辰。” 李玄都不等辰部青鸟开口相问,就已经说道:“我姓李,你可以叫我李玄都。” 辰部青鸟,或者说刘辰正要说话,卯部青鸟冲她用了个眼色,然后说道:“我姓陈,客官也可以叫我陈卯,另外还有一点要向客官说明,据我们听风楼所知,如今的江州地界也不太平,根源在于两位总督。自从朝廷式微,江北还好,江南就有些一言难尽了。自古以来江南就是朝廷的钱粮支柱,盐运、粮食等皆由此处,而在西北的大周占据蜀州之后,随时都能顺江而下,朝廷自顾不暇,无力派兵,又为保江南不失,只能使江南各州的督抚自行筹粮募兵,于是地方督抚之间权势日大,尤以荆楚总督和江南总督为最,而这两位总督的不和,也是众所周知之事。不过话又说回来,朝廷不愿见到铁板一块的江南,两位总督也是心知肚明,所以这份不和究竟有几成为真,也有待商榷。” 李玄都毕竟是曾经参与过庙堂争斗的人,联想到秦襄会在这个时候前往金陵府,立时问道:“秦襄是受江南总督之邀前往金陵府?” 出乎李玄都意料之外,卯部青鸟,也就是陈卯,摇头道:“此事与辽东总督也有些关系,其中详情,我们也不是十分清楚。” 李玄都顿时有些头疼,如果这件事中牵扯进三位总督,那就不是他一个人可以解决的,毕竟一位总督的份量,几乎可以媲美一个中等宗门的宗主,许多江湖散人不乐意受宗门规矩的束缚,又想要谋一个富贵,投奔朝廷便是上上之选,毕竟做一条看门护院的家犬总比一条无依无靠的野狗要好上许多,故而当年的青鸾卫盛极一时,在朝廷式微之后,投奔各地的封疆大吏又成了不二之选,使得地方总督麾下不乏奇人异士,再加上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可以直接调动军伍,所以就算是当年鼎盛时的紫府剑仙,恐怕也很难凭借一己之力掀起太大风浪。 第一百二十九章 拦路劫财 李玄都与刘辰一道离开听风楼,因为入楼时已经是申时时分,所以在李玄都离开时,已经天色昏暗。 离开义庄范围之后,路过一处山间密林,刘辰忽然说道:“月黑风高夜,杀人劫财时。” 然后她便凭空不见了身形。 李玄都站在原地,并无半分惊慌失措。 很快,四周树林之中就传出并不掩饰的簌簌响声,别说李玄都本就耳力极好,就算耳力一般,也可以清晰听到,片刻之后有许多鬼祟身影从四面八方朝他围拢过来。 其实在江湖之中,除了号称气机无量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之外,很少会有江湖人以“阴阳门”或是轻身功夫直接赶路,因为江湖多不测,而长距离赶路,一天两天可能还行,但是连续三天以后,任你是归真境的宗师,也要陷入气机真元枯竭的境地之中,若是在这个时候遭遇仇家或是意外,那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所以李玄都在离开听风楼之后,也是以正常脚力赶路,并没有日行八百里那般夸张,被这些人截住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原因,也很简单,行走四方,讲究一个财不露白,李玄都在义庄前出手便是一个太平钱和一个无忧钱,这便是露了黄白之物,自然要招人觊觎。 至于刘辰置身事外的举动,也无可厚非,她的确只是一个引路人,而不是白莲坊的护卫,若是客人有什么私仇,她是一概不管,若是客人死于意外,那她便等于是省却了一番功夫。 话又说回来,李玄都也知道这条路上会有埋伏,但他还是来了,一则他不是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的性子,二则他也不介意随手打发几个祸害。 虽说江湖不是一个善地,但这不是可以肆意杀人越货劫财的理由,不管世道多么不好,都不是放纵为恶的道理。 恶就是恶,有人说世道不是黑白分明的世道,只有小孩子眼中的世界才是黑白分明的世界,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在看破红尘的老人眼中,也许这个世界还是那个懵懂稚童眼中的世界,非黑即白。 这些拦路之人,为首的是一个玄元境武夫,放在江湖中也着实算是一方人物,当初的青鸾卫都督佥事钱行不过就是玄元境而已,也难怪这些人在不摸底细深浅的前提下就敢出来贸然拦路。毕竟归真境的宗师人物,哪里用得着亲自来听风楼探听消息。 这位玄元境武夫站在冰冷苍白的月光之中,脸色雪白,冷笑道:“我们兄弟几人今日拦路,是想向阁下借些银钱,若是识相的,最好是自己拿出来,免得我们动粗,让大家都不痛快。” 在这名武夫的左右分别站着两人,一人两手空空,只是在腰间别了许多明晃晃的飞刀,应该是个善用暗器的主,而另外一人却是个道人打扮,却是个比较罕见的方士。 在李玄都的身后方向则是两名抱丹境的武夫,一人持刀,一人持斧,都是江湖上常见的兵器。 这五个人联手,就算是面对寻常的先天境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问道:“我有一个问题,你们是临时起意,还是此道老手?” 为首武夫脸色一沉:“临时起意如何,此道老手又如何?” 李玄都淡然道:“若是临时起意,我还可以放你们一马,若是此道老手,那便留你们不得了。” 几人也不是傻子,立时多了几分戒备和凝重,不过领头的武夫也不觉得撞上了铁板,难保不会是这小子在虚张声势,只是多了几分谨慎道:“难道你小子是先天境的小宗师?如果是先天境的小宗师,那我们退走就是,可你是吗?” 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也许在李玄都看来,这世上的先天境很多,可那是因为他的层次不同,没有先天境的修为又怎么好意思去他的身边现眼。有些人在身份低微的时候,觉得一个玄元境高手都很罕见,可等他成为江湖巨擘之后,却又觉得天人境大宗师也是满地乱走。 并非是天人境大宗师变多了,而是地位高了,眼界更为宽广了,所见也就更多。 对于这些地位不算太高的江湖散人而言,天底下的先天境高手当真不多,一座江湖何其大,就算有一万个先天境高手,散落在偌大一个江湖之中,也掀不起几个浪花。这位玄元境的武夫倒是曾经见过几位先天境的高人,无一不是成名已久之辈,年长的已经有花甲年纪,而最年轻的也是不惑之年,眼前这个年轻人才多大?如果他是先天境的高手,那岂不是要从娘胎里就开始练武? 当然,也有那些年轻才俊,年轻轻轻就能直达先天境,可这些人无一不是大宗门精心培养出来的弟子,身份地位不俗,又岂会亲自来听风楼? 所以这位玄元境武夫虽然生出些许戒备之心,但那也只是觉得这小子可能有什么后手,决然不信他会是一位先天境的高手。 话音未落,这位玄元境的武夫已经是身形暴起,虽然比不得当初的钱行,但是放在江湖散人之中,也算是好手了。 一拳裂空而至,气机炸开,已经是用出了十成气力,若是修为境界不如他,在这一拳之下就要立毙当场。 不过瞧那小子始终战力在原地不动,他还是忍不住心头一喜,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真是一个先天境的高手,在硬挨自己这一拳之后也要受不轻的伤势。 然后他的一拳被李玄都轻描淡写地用五指包住,平静道:“我的确是先天境。” 李玄都稍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刚才你说我如果是先天境,你们就退走,可我说过让你们走了吗?” 这武夫心头大为惊骇,下意识地要往后退去。 只是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的拳头已经被牢牢吸附,根本不能动弹分毫,这分明是极为高明的内劲发力法门,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应该是神霄宗的“无极劲”。 未等他反应过来,李玄都已经出手,只是轻轻向上一托,这个足有二百斤重的汉子便直接双脚离地向上飞起,然后李玄都直接伸手握住他的一只脚腕,再往下一摔。 他整个人直直地砸在地上,生生砸出一个三寸深的浅坑来。 李玄都出手的速度实在太快,也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另外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到自家以善于近战而著称的老大已经趴在地上没了动静。 身着道袍的方士看得心惊肉跳,六神无主地望向身旁那擅长暗器的同伴,哆哆嗦嗦道:“这……这是怎么说的。” 这名擅长用暗器的抱丹境高手双手贴在腰间,分别抹住一柄飞刀的刀柄,眉头紧蹙,沉声道:“扎手的硬点子,自求多福。” “啊?”这道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这位暗器高手两手一抹,两道寒光激射而出,同时他也脚下一点,身形向后快速退去。 另外一边,负责堵住李玄都后路的两位也溜之大吉。 李玄都随手弹飞了两柄飞刀,深深刺入周围的树木之中,只剩下刀柄还漏在外面。 道人这才后知后觉,也要退去,只可惜另外三人明显就是打着拿他当弃子的主意,按照常理来说,如果李玄都想要杀人,必然是从距离最近的道人开始杀起。 不过今天注定不按常理出牌,道人只听得身旁一阵风声掠过,然后这位刚刚向李玄都射出飞刀的暗器高手被李玄都一拳打在脑门,脑袋一个剧烈震荡之后,变成尸体向后倒去。 死得不能再死。 第一百三十章 钱之一字 当李玄都与道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这位道人连大气不敢多喘,在李玄都一拳击毙那名善用飞刀的同伴之后,他更是一下坐到了地上,哆嗦如筛糠。 另外拿刀和拿斧子的两人跑得虽快,但李玄都的速度更快,以“金殇拳”将使飞刀之人打杀之后,身形一闪而逝,瞬间便已经来到两人的身后。 两人也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见逃避不得,立时停住身形,一起转过身来,一人挥刀,一人挥斧,分别从左右两个方向向李玄都砍来。 李玄都甚至都没有用手去接,任由刀斧落下,以自身护体罡气直接将刀斧弹开。 两人心头惊骇欲死。 武夫练武,在入门时就能感知到体内有一股气流游走全身上下, 这也就是御气境,然后是打通全身上下大周天,此乃入神境,接下来再将这口气机不断壮大,乃至于外放体外,也就是抱丹境和玄元境,可对于寻常武夫而言,所谓的外放气机也不过是类似于“劈空掌”的手段,或是附着于兵刃之上,像这般将气机流溢于身外上下如身着甲胄,也就是常说的护体罡气,必然是先天境小宗师才能有的气象。 眼前之人不但是一位先天境高手,而且还是先天境山巅的那种,说不定距离传说中的归真境也只剩下一线之隔而已。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毫不犹豫地分两路逃窜。 李玄都一掌凌空拍出,隔空掌劲直接将那名持刀汉子的后心震碎,然后再一挥袖,“青蛟”出袖,直接刺穿持斧汉子的后脑。 李玄都最后走到仅剩的道人身旁,问道:“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道人看也不敢看李玄都,战战兢兢道:“第、第一次,是他们拉我入伙,说是事成之后三七分成,我三,他们七。” 李玄都轻叹一声:“那你就不怕事成之后,你也被他们几人顺手给收拾了?” 道人脸色雪白一片,也不知是后怕,还是害怕李玄都。 李玄都挥了挥手:“念你是初犯也是从犯,我今日便放你一马。” 道人有点不敢置信,见李玄都果真没有出手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一番拜谢之后,一步三回头地转身离去。 李玄都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道:“我要杀你,还需要玩这些花招?趁我在没有改变注意之下,从我面前消失。” 闻听此言,道人再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在自己的腿上拍了两张劣质甲马,一溜烟地跑不见了踪影。 在道人离去之后,先前消失不见的刘辰又出现在李玄都身旁,双臂环胸:“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高手。” 李玄都瞥了她一眼:“我以为在听风楼中被我窥破行踪时,你就应该知道的。” 刘辰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冷哼一声,不再搭理李玄都。 李玄都也不在意,问道:“从中州去江州,不知你有什么好的路线推荐?” 刘辰虽然很不愿意搭理这个家伙,但无奈听风楼的规矩在这儿,只能答道:“因为秦都督是走水路的缘故,所以才会从荆州转道,如果是走陆路的话,我的建议是从芦州前往江州。” 大魏王朝的版图被一条大江从中分为江南和江北,芦州和楚州地处江北,与江州隔江而望,大江从荆州境内穿过,而荆州又分别与蜀州、秦州、吴州、潇州、中州、楚州、芦州、江州等八州接壤。当初李玄都从芦州前往中州时,因为青鸾卫的围追堵截,不得不取道荆州,现在返回,却是没有必要再从荆州绕一个圈子,可以直接从中州去往芦州,然后再从芦州过江前往江州。如果从地图上来看,这是一条近乎于直线的路程,也是最短的距离。 李玄都听到这个回答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算了下自己身上的银钱。 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是钱。 并非是推崇商贾之道,而是事实如此。 大到庙堂,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国库空虚。国库没有钱,皇帝着急、首辅着急、太监着急、文武百官着急、商人百姓着急,没有钱便无法赈灾,无法养兵,甚至没无维持这偌大的朝廷,多少国策都是围绕着一个“钱”字? 小到江湖,有句俗话叫做:“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各大宗门凭什么聚拢人心,难道仅仅是武力镇压?武力能镇压一时,能镇压一世吗?人心都是因利而聚,所以归根究底还是要钱,皂阁宗发死人财、东华宗炼制丹药、清微宗霸占东海一百零八个岛屿,兴建船队通商,都是为了一个“钱”字。 张肃卿曾经对李玄都说过,什么是治国?治国就是把钱和粮食放到应该放的地方去,不能让它们在富户世家的仓库里生霉,也不能让黑心的官员贪墨去,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能做到这一点,便是太平盛世。 行走江湖也是如此,衣食住行都少不了一个“钱”字。原本李玄都从白莲坊出来之后,身上还有两千五百枚太平钱,算是极为阔绰了,可是在听风楼中一气花出去了两千四百枚太平钱,再加上用来当做敲门砖的一枚无忧钱和一枚太平钱,那么他现在身上还剩下八十九颗太平钱,再加上一些日常备用的散碎银两,大概能有小三千两银子。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三千两银子自然极多,一辈子都花不完,哪怕是放在寸土寸金的帝京城中,也足以买下一栋小院,可放到一些必要的应酬上,就难免有些不够看了。当年有人想要走张肃卿的门路,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一个秦淮河的花魁,又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一个顶尖的江南戏班子,虽说被张肃卿拒绝了,但也可见江南豪富,这三千两银子其实经不起几回抖搂。 想到这儿,李玄都心思一动,转身去那四个倒霉鬼的身上摸索一番,虽然没有须弥宝物,但也摸出了一本秘籍和三张银票。 这次也算是重操旧业了。 秘籍名为《大摩诃拳》,李玄都大致翻看了一下,勉勉强强摸到了中成之法的门槛,不过这本秘籍却是有白莲坊的独门标记,显然是从白莲坊那边花钱买来的,白莲坊自然不会再收,不值什么银钱,倒是三张银票算是略解燃煤之急,分别是一张五百面额和两张一百面额,七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李玄都在做这些的时候,刘辰一直默然不语地从旁观看,她有些看不懂此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他是大宗门出身,却总干些江湖散人才干的事情,说他是个江湖散人,可在行事的章法上,却又带着大宗门中走出来的印记和习惯。 难道是个大宗门的弃徒? 先前那伙人拦路,她隐身于侧,也是存了通过看他出手来推测其来历根底的用意,可看完之后,却是更加难以推测了,神霄宗的“无极劲”、清微宗的飞剑、东华宗的“金殇拳”、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各宗绝技信手拈来,她甚至怀疑此人到底是不是一个先天境,会不会是一个故意藏拙的归真境? 越想越乱,刘辰干脆不想,冷着脸开口道:“我们听风楼的规矩,引路青鸟一路上的各种花销,都由客官负责。” 这倒不是她信口胡诌,而是确实如此,毕竟能花两千四百枚太平钱的客人,绝不会在意再多几百两银子的开销,而这也是引路青鸟的进项之一。 不过李玄都显然是个例外。 他还握着银票的手掌微微一僵,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将这刚刚到手还没有捂热乎的银票递到女子面前:“七百两,够不够?”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雪将至 三天后的傍晚,李玄都和刘辰两人已经离开龙门府的地界,来到北阳府境内,以他们两人的脚程,大概有望在一旬之内到达芦州。 此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李玄都抬头望去,在他的目力极限之处,有一座似是寨子的黑影。 李玄都又抬头看了眼天色,黑云滚滚,眼看是要有一场初雪降临,于是指了指黑影,问道:“我们今晚就在此地落脚如何?” 刘辰长年奔走于中州境内,对于这里的一山一水都极为熟悉,只是瞥了一眼,便说道:“那是一座寨子,大概在二十年前,差不多是金帐汗国大举入侵凉州和秦州的时候,中州也受到波及,流寇遍地,周围的村镇都不得不结寨自保,有一伙强盗派出内应混入了这座寨子之中,取得镇中百姓的信任之后,在一个风雨之夜偷偷将寨门打开,大队强盗冲入其中,将整个寨子屠戮一空,现在那里已经是一块死地。” 李玄都脸色平静道:“又不是古战场之地,就算有些许冤魂之流,应该也不成气候才是。” 刘辰面无表情道:“既然客官已经这么说了,那么我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当两人来到这座寨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在昏暗之中,依稀可见寨子里的建筑还算保存完好,毕竟才过去二十年而已,其中的尸骸也都已经被处理干净,甚至其中稍微值钱的门窗家具也都被搬走,只剩下一栋栋只剩下框架的房屋,窗口和门洞之后漆黑一片,就像是巨兽的五官,再加上阴风阵阵,平添几分恐怖渗人。 寨子的大门是以原木捆扎而成,类似于城池的吊桥,在门楼上安装绞盘,需要收放吊桥时转动绞盘,绞盘带动绳索让吊桥起落。绳索与吊桥的连接部分是固定在吊桥上的铁环,现在绳索已经被砍断,所以这座吊桥寨门在这二十年来一直平躺在地上,再也没有合上过。 两人穿过寨子敞开的大门,走入空荡荡的寨子中,此时天空中的黑云垂得更低,眼看着今晚必然会降下大雪,就算是归真境的宗师,可以做到踏雪无痕,也没有必要非要冒雪赶路,倒不如在此地休憩一晚,调养气机,使得一路上损耗的气机始终保持在可以无关痛痒的范围之内。 李玄都抬头扫了前方一眼,在不远处有一个类似于祠堂的地方,虽然同样有些残破,但是在整个寨子中已经算是保存比较完好的建筑之一。 没有征询刘辰的意见,李玄都径直往祠堂走去,刘辰则是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进到祠堂之后,里面空空荡荡,原本的桌椅等物都已经被人搬走,李玄都解下腰间被布帛包裹着的“冷美人”,缓缓拔刀出鞘,雪白的刀身在这沉沉夜色之中格外刺目。 刘辰瞥了一眼这柄长刀,脸色微变。 如果她没看认错的话,这把刀应该是出自天乐宗的“冷美人”,曾经是一位天乐宗祖师的心爱佩刀,须臾不肯离身,这把刀本该珍藏在天乐宗之中,怎么会落到此人的手中? 想到这儿,她忽然想起前不久从卯部青鸟那里听来的一个江湖传闻,天乐宗的新任宗主百媚娘之所以能推翻上任宗主醉春风,是因为有人从旁协助,不但是醉春风是因他而死,而且青鸾卫的陆雁冰也是被他击退。难道此人就是那位出现在天乐宗之乱中的神秘人?所以天乐宗才会以此刀相赠,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此人少说也是一位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 不过这些也都是设想而已,也许此人只是天乐宗的弟子,被赏赐了这柄“冷美人”也说不定。 想到这儿,刘辰有些暗恨自己为什么平日里不去关注那些江湖消息,如果是陈卯在这儿,单凭这把“冷美人”就能推断出此人的来历。 就在此时,李玄都用手中的“冷美人”指向一个角落:“出来。” 话音落下,有一道白影从阴影中悠悠飘荡出来,竟是个女子,长裙及地,黑发如瀑,肤白如雪,只是身上并无太多活人气息。 女子望着举刀的李玄都,睫毛轻颤,欲言又止。 按照刘辰的说法,此地已经荒废了近二十年之久,断不会有活人才对,就算有同样是过路之人在此歇脚,也绝不会不沾半分尘埃。 至于像苏云媗或是宫官这样的女子,当然可以做到,但是江湖很大,苏云媗和宫官之流很少,没有那么容易遇到。 见女子不说话,李玄都稍微运转气机,在刀锋之上立时生出凛冽锋芒。 女子登时露出畏惧神色,连连向后飘退好几步,显然是畏惧李玄都在刀锋上生出的剑气。 到了先天境的武夫,气机亦可以实击虚,剑气也可斩得鬼魂之属,而纯粹武夫,仅仅是一身庞大血气,便可使得鬼神辟易,不能靠近分毫。 李玄都不是极端排斥外物的纯粹武夫,又有“漏尽通”的缘故,血气并非十分旺盛,但这一刀下去,也足以让鬼魅之流烟消云散。 不过李玄都却没有贸然出刀。 性命何其重,如何能不费思量? 杀人不是割韭菜,韭菜割了之后还能长起来,人头落地之后可就长不出来了,如果杀错了人,便没有挽回补救的余地,所以要慎之又慎。 当年李玄都初见张肃卿,张肃卿问他:“身在江湖,可曾被人追杀?”李玄都回答:“曾经被人追杀。” 张肃卿第二问:“人家杀你,是杀对了,还是杀错了?”李玄都回答:“从源头来说,是杀错了。” 张肃卿第三问:“那么你杀过人吗?”李玄都坦然回答:“杀过很多人。” 张肃卿第四问:“杀错过没有?”李玄都说:“不敢说从未杀错,但要说具体是谁,也不好说,乱战之中,无暇分辨。” 张肃卿突然又严肃地第五问:“救过人没有?”李玄都一怔,回答道:“救过人,但是没有杀人多。” 张肃卿终于抛出自己的最后一问:“救错过人没有?” 李玄都答道:“救错过人,恩将仇报,然后我又将所救之人给杀了。” 如此六问,直指人心。面对这四问,李玄都没有张口结舌,没有刻意回避,没有顾左右而言他,也没有虚言欺骗,凭本心回答,使张肃卿甚为满意。以至后来,张肃卿曾在大庭广众之下称李玄都是他的忘年之交,这才有了后来两人亦师亦友的情谊。 后来张肃卿又问了李玄都是在什么情况下错杀了什么人,以及对那些被错杀的人又是如何善后,然后说:“还是要刀下留人,能不杀的不杀,能少杀的要少杀。” 可以说,李玄都的授业恩师教会了他如何杀人,张肃卿则教会了他为何杀人。 于是如今的李玄都会讲究一个三思而行,在听风楼外就是如此,那四人一看便是老手,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他们四个死在李玄都的手下,不冤。不过那个道人却是一时鬼迷心窍,走了弯路,李玄都便愿意给他一条活路。 当然,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李玄都还是该出手时便出手。 生死之间,一思足以,不必非要三思。 李玄都问道:“你是谁?” 见李玄都没有要出刀的意思,这名女子才小声道:“我是一个被束缚在此地不能离开的鬼魂。” 李玄都骤起眉头道:“替死鬼?” 女子脸上露出苦笑:“大概便是如此。”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地缚冤魂 阴阳宗认为死于非命者的魂魄总守在死所,抓走新来者的魂灵替代自己,方可超脱孽海。此举称之为取替代,被抓走的新的魂灵是为替死鬼。 说得更为简单明了一些,那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些地方死的人多了,便会被称之为“吃馋了”,它会使死在此地的亡魂困在此地,若是没有新的亡魂,老的亡魂便不能离去,于是老亡魂便会主动使用各种手段使人遭遇意外,也就是所谓的找替死鬼。 李玄都打量了一下女子,问道:“你似乎不是这个寨子里的人。” 女子苦笑一声:“我本是玄女宗的弟子,路过此地时,不慎中招,以至于身死多年,仍旧在此地盘桓不去。” 刘辰站在李玄都身后,双臂环兄,默不作声。 李玄都不动声色道:“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里曾经被流寇屠戮一空,寨子里的百姓无人幸免,不过在此之后,却并非是无人问津,皂阁宗之人便来到此地,并在此地建造法坛,收集尸体,秘密炼制活尸,而我是十年前路过此地时,误入此地,在不防之下,中了皂阁宗的暗算,身躯朽坏,而皂阁宗的贼人将我的尸体拿去炼尸,使得我也被困在此地,无法超脱。”白衣女子面带凄楚之色地娓娓道来。 女子说完之后,李玄都对于内容的真实性不置可否,而是侧头望向身旁的刘辰。 刘辰一板一眼道:“我是引路人,对于此中详情并不知晓,就算换成陈卯在此,也要查阅对应的卷宗之后才能回答。” 李玄都重新望向女子,问道:“现在呢?还有皂阁宗的弟子在此驻留吗?” 女子脸上顿时露出几分希翼的神色,不过又有些迟疑:“皂阁宗之人已经离去,不过他们留下的阵法还在,不知公子的意思是……” 李玄都倒也不怕其中有什么陷阱,坦然道:“我与皂阁宗有些恩怨,以藏老人的性子,恐怕很难化解了,那我也不介意把事情做绝一些。” 鬼魂女子立时变得十分激动,甚至在身体周围升起了一团白色的雾气,使她身形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然后朝着李玄都一揖到地,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请、请公子帮我离开这里,我定当铭感五内,永生永世不忘恩人的大恩大德。” 李玄都没有裂开答应下来,转而问道:“我倒是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鬼魂女子稍稍定了下心神,道:“我姓周,我叫周妍。” “姓周吗?”李玄都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又是玄女宗出身,这便是你我的缘分,看来这个忙我是不得不帮了。” 然后他问道:“方才你说皂阁宗在此地修建法坛,并且留有阵法,不知在什么地方?” 周妍轻声道:“若是公子信得过我,就请跟我来。” 李玄都没有收刀入鞘,只是将“冷美人”紧贴在手臂之后,说道:“请带路就是。” 从始至终,刘辰对于这些都无动于衷,只是冷眼旁观而已。 周妍带着李玄都来到祠堂的一个角落,李玄都立刻发现这里的地砖有搬动痕迹,运转气机一跺脚,几块地砖立时弹跳而起,露出其下的幽深洞口。 周妍道:“在这里面应该还有当年皂阁宗留下的各种活尸,还请公子小心。” “不妨事的。”李玄都迈步走入其中,而刘辰在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也跟随在李玄都的身后。 然后李玄都就不得不承认,皂阁宗兴许是在北邙山待的时间太长,或者是发了太多死人财的缘故,对于地下建筑特别精通,长生宫如此,这里也是如此,祠堂之下的空间足足是祠堂的数十倍之大,而且被分割成许多不同区域,其中通道交错,其中游荡着许多衣衫褴褛的活尸,观其衣着,不似是本地的百姓,倒是江湖散人、绿林强盗、僧人道人应有尽有,也不知是在何处被皂阁宗擒住,又如何被秘密运送到此地炼成了活尸。 虽然活尸的确很难应付,当初在岭秀山庄的时候,就算是几个抱丹境的高手应付起来都颇为困难,可是对于现在的李玄都而言,随手就能打发。 李玄都一路行来,可谓是“尸横遍野”,没有一具活尸是李玄都的一刀之敌,有被拦腰斩断的,有被一刀枭首的,还有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一毫伤痕的。 最后来到一座占地颇大的地下大殿之中,大殿之中有一座三层法坛,第一层法坛占地约有半亩,第二层为第一层三分之一大小,而第一层又为第二层三分之一大小。每一层法坛上都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小符箓,另有四种灵兽雕像。四道白玉阶梯从第一层玄坛起始,直通第三层玄坛。 按照三百六十大周天星宿方位,在第一层法坛上立着足足三百六十五具普通活尸,只是这些活尸悉数被符箓封禁,一动不动。在第二层法坛上,又立于四具半成品的铁尸,分别对应四尊灵兽雕像,身上覆盖铁甲,同样被贴满了各色符箓,不得动弹。 最后在第三层上,却是一具平躺着的白骨,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仿佛以白玉铸成,隐隐有光华闪烁。 李玄都望着这具白骨,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已经化作鬼魂的周妍见到这具白骨,脸色极为复杂,想哭却又早已经无泪可流。 见多识广的刘辰望着这具白骨,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皂阁宗的‘白骨妙华尊’,只是这具‘白骨妙华尊’还未炼制成功,只能算是半成品。” 然后她皱了皱眉头,疑惑道:“皂阁宗为何会把一具价值连城的‘白骨妙华尊’留在此地而又无人看守?就算只是半成品,也不应该随意弃置才是,而且看这里的情形,皂阁宗之人似乎退去得极为仓促。” 李玄都立时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为何这具白骨会看起来十分眼熟,那是因为它与李玄都从藏老人手中得来的“白骨妙华尊”如出一辙,至于皂阁宗为何会仓促撤离,也许因为北邙山的长生宫之事有关。 江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至于皂阁宗为何不在宗门炼制此物,非要跑到此地,可能是因为此地的风水或是地气之故,毕竟如今的北邙山已经从少祖山变为老祖山,不过李玄都并不精通风水望气,只能推测而无法印证。 李玄都忽然问道:“你……认识韩芊芊吗?” 周妍一怔,随即点头道:“自然是认识的,不过我与韩师姐无法相比,韩师姐可是六使之一,前途无量,而我只是一个普通弟子而已。” “韩芊芊死了。”李玄都缓缓说道:“死在了皂阁宗的手中,被皂阁宗的宗主在体内种下鬼胎,又被太阴尸吞噬,只剩下一张人皮。” 周妍彻底怔住,完全不敢置信。 李玄都轻叹一声:“玄女宗挑选弟子首重根骨,讲究一个‘冰肌玉骨’,而皂阁宗炼尸也注重根骨,所以皂阁宗对于玄女宗的弟子就尤为青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座法坛上的白骨就是你的遗骸?” 周妍沉默着点头。 在祭坛的不远处还有一座石门,说是石门,其实只有一个以长条石块砌成的门框,类似于一个牌坊的物事,在石块上刻满了各种晦涩符箓。 刘辰径直来到这座牌坊前,细细打量着上面的各种符箓,有些犹疑不定道:“这似乎是一座永固的‘阴阳门’。” 话音落下,牌坊的“门洞”中生出一片蓝色光幕,仿佛是一面水幕,波光粼粼,然后就见一道身影从“水幕”中浮现,似要穿越这道门户,来到此地。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来了又去 刘辰毫不犹豫地一个后翻,矫健的身形在半空中划出一个优美弧度,落地的同时,双手已经将腰间的两柄弯刀拔出,交错于自己身前,摆出戒备架势。 下一刻,一个高大身影从“阴阳门”中缓缓走出。 孔无忌如何也没有料到,迎接他的是李玄都的一刀。 长生宫一战以整座长生宫坍塌为结局而告终,在长生宫即将坍塌的时候,李玄都三人被困于丹殿的内殿之中,身在外殿的悟真选择在这个时候去轰击大门,意图救出李玄都等人,趁此时机,皂阁宗的耿月、尚熙、孔无忌、吴圭四人带着藏老人的铜甲尸退出长生宫中,勉强保住了性命。 此战之后,皂阁宗全面收缩,包括许多在外开辟的养尸地和炼尸地都被封藏,此地就是其中之一。 孔无忌作为皂阁宗的旱魃坛坛主,正如炼神堂堂主吴圭负责养尸地一般,此地便是由他负责,所以在李玄都触动此地的机关之后,他立刻通过当初留在此地的一座永固“阴阳门”赶来。 当他从“阴阳门”中走出的那一刻,视野所及,尽是大雪崩一般,滚滚剑气对其扑面而来。 孔无忌以皂阁宗的“暮云遮”之法,将自身真元化作一重黑幕挡在自己的身前,任由剑气轰然撞击在上面,虽然在剑气不断冲刷之下,这层似云似雾的屏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但也给了孔无忌喘息的时机。 然后他望向剑气的主人,认出了李玄都。 虽然他不曾见过李玄都如与太阴尸激战的场景,但却见过李玄都能与耿月不分胜负,耿月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八位,实打实的天人逍遥境修为,李玄都能与耿月不分上下,自然不是孔无忌可以匹敌的,再加上孔无忌又在长生宫中折损了自己的“十八冥丁”,就更没有与李玄都一较高下的念头,于是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向后退去。 在他的身后是那座“阴阳门”。 永固“阴阳门”与普通的“阴阳门”不同,前者更类似于阵法,通过符箓和各种载体将术法固化,可以反复长期使用,而且耗费极小,对于境界修为要求较低,更重要的一点,永固“阴阳门”可以克服“阴阳门”容易被血气干扰的缺点,同时延长跨越距离,寻常“阴阳门”就算是让天人境的大宗师亲自用出,也不过是数百里的距离,而永固“阴阳门”则可以轻易达到千里以上,如此才能让孔无忌从千里之外的皂阁宗赶到此地,也让他有了可以随时返回皂阁宗的底气。 其实在孔无忌认出李玄都之前,李玄都就已经认出了孔无忌,所以才会出刀不留情。 这一刀,没有“人间世”和“逆天劫”的加持,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的全力一击,若是换成耿月在此,不说随手就能破去,也绝不会如此狼狈。 可惜,孔无忌不是那位皂阁宗第二人。好在也应了某位将军的名言,进攻不敢言胜,撤退还是万无一失,孔无忌身形向后一倒,又回到“阴阳门”之中,在一片蓝色的光幕之中,身形迅速淡去。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又是一刀劈在这座石门之上,使得整座石门轰然震颤,无数灰尘碎石簌簌落下。 在出刀的同时,他也对刘辰喝道:“赶紧动手将此门毁去,若是等到藏老人出来,你我可都没有半分幸理。” 原本打算作壁上观的刘辰立时醒悟过来,藏老人凶名在外,而这道“阴阳门”的另一边就是皂阁宗,若是不将其毁去,让藏老人降临此地,藏老人可不会管两人是不是一路人,更不会在意听风楼的震慑,他会直接动手,到那时候,她的下场未必就比那个名叫周妍的玄女宗弟子好上多少。 想到这儿,刘辰不敢有丝毫怠慢,将两柄弯刀收入腰间鞘中,然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把飞爪,其器如鹰爪,共四趾,前三后一,前三趾俱为三节,后趾为两节。每节相连处装有机关,使各节均能伸缩活动,同时缀有五丈左右的长索。 刘辰一甩手,飞爪激射而出,长索在石门的门楣上缠绕几圈,然后飞爪收紧卡死。她双手紧紧抓住飞爪的长索,双脚踏足地面,运转气机猛然一拉。 虽说女子力弱,但是踏足归真境之后,一身磅礴气机催动之下,也堪称是千钧之力,再加上这座石门在承受李玄都的倾力一刀之后, 本就已经摇摇欲坠,所以在这一拉之下,以天蚕丝编织而成的长索瞬间绷直,然后一声轰隆声中,烟尘四起。 整座石门竟是被生生拉倒在地。 如此一来,这座永固“阴阳门”便算是彻底毁了。 刘辰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收回飞爪后望向李玄都,不忿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招惹上皂阁宗?” “正道中人。”李玄都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答案:“正道中人与皂阁宗这等邪道之人为敌,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气闷的刘辰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却又无话可说。 李玄都转头之望向身形飘渺的周妍,道:“此地不宜久留,想来皂阁宗很快就会派人来此,说不定会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亲至,若是你信得过我,我便将你的遗骸收入须弥宝物之中,反正日后我也会去往玄女宗一行,届时便将你送回玄女宗。” 周妍的脸上顿时露出极为激动的神情,敛袖蹲身行礼道:“感谢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再报。” 李玄都摆了摆手,飘身飞上法坛的第三层,挥刀将白骨上的种种符箓全部破去,周妍也飞至旁边,再次向李玄都行了一礼之后,化作一缕青烟飞入白骨之中。 李玄都将白骨收入自己的“十八楼”中,转身望向刘辰,微笑道:“行走江湖,少不了银钱,可钱难赚,好不容易遇到这个机会,不妨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带走就带走,好歹不算白白得罪皂阁宗一回。” 刘辰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也顾不上与李玄都置气,赶忙围绕着法坛开始四下搜寻。听风楼与白莲坊同出一脉,刘辰在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各种值钱物事也算有所了解,她首先便将法坛上可以揭下的符箓悉数取下,然后又来到第二层法坛,取走了摆放在这一层法坛上摆放的各种器物,仅此两项,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刚才的些许怨气都一扫而空。 李玄都则是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的“白骨玄妙尊”,将其置于第三层法坛原本放置周妍遗骸的位置。这座法坛本就是用来炼制“白骨玄妙尊”之用,两者自然极为契合,甚至不用李玄都如何以气机催动,就可以清晰感知到“白骨玄妙尊”开始自行吸纳法坛中储存的庞大灵气。 如此一来,李玄都也不必再费心去搜寻什么,这座法坛本身就是他最大的收获。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白骨玄妙尊”吸纳灵气的速度开始减缓,虽然这座法坛中还储存有大量灵气,但是“白骨玄妙尊”本身所能容纳的灵气已经达到极限,不但修补了先前的所有损伤,而且还更上一层楼,李玄都也不贪得无厌,收起散发出淡淡莹芒的“白骨玄妙尊”,对心满意足的刘辰说道:“看来今天我们要冒着大雪走夜路了。” 刘辰盯着李玄都,有意试探道:“雪夜赶路不是不行,可是一路上尽是荒郊野岭,寒气深重,路途难行,以你先天境的气机能够支撑连续一天一夜的赶路?” 李玄都也不在意刘辰的小心思,坦然道:“不必担心,我的这个先天境与普通的先天境,不太一样。” 第一百三十四章 踏雪无痕 李玄都和刘辰就像许多避祸之人一般,打算连夜离开了此地,当两人从地下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趁着夜色,一场大雪飘然而至,这会儿天地之间已经雪白一片。 出来行走江湖的,都会轻身功夫,可想要做到踏雪无痕,那就是技术活了,听风楼的蔡姑娘便差不多可以做到踏雪无痕。不过江湖高手的踏雪无痕就像是普通人的踮着脚走路,走一炷香不累,走一个时辰不累,走一天也就累了,更何况绝大多数人根本走不上一炷香的工夫。 寻常的先天境高手,连续保持着踏雪无痕的状态奔行一个时辰差不多就是极限,若是轻身功夫差一些的,还要时刻关注着脚下和体内气机运行路线,更是耗费心力,时间一久必然疲惫不堪,就算归真境的宗师,至多支撑七八个时辰。 这场大雪虽然气势不小,但是并不持久,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后力不济。雪停之后,乌云散去,露出一轮明月,素白的月光照耀大地,月光和白雪难分,只见得银白一片,就连天地的界限也混淆了。 在这种情形下,想要不被皂阁宗尾随,就不能留下痕迹,必然要踏雪无痕,否则在这荒山野岭之地,人迹罕至,留下一串脚印,在无风又雪不融化的天气里,可能十几天都难以抹去。 然后李玄都和刘辰两人就以踏雪无痕的状态连续奔行了一天一夜,起先刘辰还有几分较劲的意思,但是到了后来,就算是她这位归真境宗师都有些吃不消了,可李玄都还是仍有余力的样子。 不过李玄都却是没有刘辰这么多心思,奔行出将近八百里之后,便主动开口提出歇息。 刘辰也知道江湖凶险,不敢为了置气而将自己拼到气机枯竭的境地,借坡下驴地答应下来。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中州和芦州的边界,按照总督辖境来划分的话,中州属于秦中总督的辖境,芦州属于荆楚总督的辖境,在总督势大的现在,两位总督之间的关系好坏,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两方地域之间的远近亲疏。 好在秦中总督和荆楚总督因为要联手共御西北大周的缘故,关系尚可。 上一次李玄都来到芦州的时候还是夏末,现在已经是初冬,整整过去了一个秋天。 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待到两人正式进入芦州境内之后,不再挑选荒僻小路,转而进入官道,人迹渐多。官道上的驿站不对平民开放,只负责接待来往官员,所以就有了驿站的替代品——客栈。 两人一路继续向南而行,李玄都一路上不忘以“玄微真术”中的“正势法”蓄养体内气机,一步一呼,一步一吸,呼为虎啸,吸为龙吟,龙虎相得,抱而成丹,圆转如意。气海处有雄厚气机虎踞,四肢百骸则是有游龙行于其间,龙共虎,应声裂。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炼气,李玄都本就是天赋极高之人,这条炼气道路又是曾经走过一次,轻车熟路,所以才能免去静坐的步骤,这也是当初李玄都教导周淑宁时所说过的“分心”。 不过今年冬天的雪格外大,没过几日,又是一场风雪骤然而至,两人这次学了个聪明,不再去山野之间落足,冒着风雪走了一段,直到在风雪中隐约看到了一杆高高竖起的大旗。 待到走近了,可见在越来越急的风雪中,大旗猎猎作响,上书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李玄都有些愕然。 刘辰却是不以为意,道:“这几年来,太平宗虽然封山,但是不知为何在江湖上开设了许多这样的客栈,都冠以太平客栈之名,和太平山庄、太平钱庄一样,都是太平宗产业,因为有太平宗的名头,所以不必担心是黑店,倒是很受江湖中人的欢迎。” 李玄都这才恍然,不由摇头失笑。 看来是自己四年不出江湖,与江湖上的许多事情都脱节了,竟是不知道这些。 如今在李玄都眼前的这座太平客栈与当初在淮南府的太平客栈大同小异,主体是用青砖砌成的二层小楼,容纳几十人不成问题,小楼外面又有两进院子,可以放杂物和马匹。 李玄都曾经两次踏入太平客栈,都遇到了一个坐在树墩上打瞌睡的少年,不过这次应该不会有了,因为少年已经不在芦州。 进了客栈,不出意外又是一间夫妻店。只是与陆夫人的店面相较,此地掌柜是个老人,身形异常干瘦,一身棉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掌柜娘子却是相当一言难尽,如果说陆夫人是丰腴,那么这位此地老板娘就是壮硕,尤其是与掌柜并肩而立,更显得腰宽体胖。 因为风雪正急的缘故,此时的大堂中比较昏暗,掌柜和老板娘立在阴影之中,脸庞上就好像蒙了一层阴翳,让人看不清真切神情,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恍惚间仿佛是一对从九幽归来的无常。 李玄都来到柜台前,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枚太平钱,放在柜台上,刚好露出“天下太平”四字,道:“掌柜的,生意可好?” 干瘦掌柜眼睛中泛出幽深光芒,在昏暗视线中仿佛夜里猫狗的眼睛那般渗人,瞥了眼柜台上的那枚太平钱,嗓音嘶哑道:“尚可。” 李玄都笑了笑,将这枚太平钱收入袖中,然后侧头望向身旁的刘辰,问道:“是在这儿歇息一宿,还是只吃点东西?” 武夫不比方士,就算能够做到辟谷,如果损耗过重,还是要通过进食弥补气机,如果长时间辟谷,也会使武夫的气血有所亏损,所以适当吃些东西,是好事。 刘辰故作轻淡道:“随意。” 李玄都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老板,一桌普通饭菜,不要酒。” 老板娘伸手摸过银子,应道:“请客官找个地方坐下,马上就好。” 李玄都与刘辰找了个靠角落的空位坐下,同时也打量着客栈中的情景。 此时大堂中还有几桌客人,看样子也都不是常人。其中一桌四人,身材高大,腰杆笔直,身上有一股军伍中人出身的痕迹,为首的是一名大概有不惑年纪的中年男子,气态沉稳,不苟言笑。 还有一桌则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人士,刀剑兵器要么是摆在桌上,要么便是斜依在桌腿上,看人总是带着审视意味,似乎有人欠了他们银钱一般,穿着上更是怎么豪放怎么来,甚至还有一位在这个初冬天气硬是袒露了胸口,露出一丛护心毛,再加上他那铁塔一般的身形,让人望之生畏。至于其他几个汉子,也是有样学样,甚至有个修为不济的,明明已经有些冻得脸色发青,可还是要硬抗硬撑,似乎如果穿上了厚重臃肿的棉衣,就不能凸显自己的好汉气概。 另外一桌则是一对出身名门正派的男女,在这座光线昏暗的客栈中显得极为出彩,其中男子相貌俊逸,一袭青衫,气态儒雅,而女子则是一袭白衣,容颜清丽,气态温婉。两人各自佩戴了一柄品相极佳的带鞘长剑,都放在桌上,仔细望去,这两把剑竟然也是一对,就如正一宗的雌雄双剑,人成双,剑成对,倒是好一对神仙眷侣。 只是希望不要又是正一宗和慈航宗的弟子。 大概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客栈的大门忽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汹涌的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滚进大堂,让那个只穿了单衣却还要硬撑的汉子打了个寒颤。 他正想回头怒骂,可当他回头望去时,就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只见一行人在风雪中缓缓走进客栈。 无翅乌纱,青衣,锦靴,文鸾刀。 青鸾卫。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宫中宦官 见此情景,李玄都不得不在心中感叹,自己似乎与两种人特别有缘,一种是开太平客栈的,一种就是专门在太平客栈中落脚的青鸾卫。 不过方才刘辰已经说了,太平客栈因为有太平宗的名头,无形之中就是一种保障,青鸾卫会选择在此地落脚也在情理之中,真正敢无视太平宗的名头而在太平客栈中大打出手的,张青山和白茹霜也好,苏云姣也罢,都是正一宗和慈航宗的人。 青鸾卫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却是两名面白无须的男子,一个年纪稍长,大概有不惑年纪,身着蟒袍,一个年纪稍小,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着普通宦官所穿的紫衣。 李玄都当年在帝京的时候,最讨厌与一种人打交道,那就是宫中的阉人,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这两位应该是宫里的人。 世人常有误区,以为阉人就是太监,实则不然,就像百姓见到了披挂甲胄之人不分参将总兵都称呼将军一样,其实太监是宦官中最为位尊之人。在规矩森严的宫廷之中,可不是谁都敢把“太监”二字放到自己头顶上的,帝京城中近万阉人,能被以太监称呼的不过寥寥三十余人。 细细算来,皇城深宫之中内设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为二十四衙门,按照律制只有这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宦官才可以称为太监,下设左右少监,再加上司礼监中的几位秉笔,以及各地市舶司和织造局的监正,以及各地镇守太监之外,再无宦官可以称为太监。 二十四衙门中以司礼监为首,权柄最重。司礼监掌印太监不过是正四品的官职,却手掌批红大权,与内阁首辅的票拟之权相互对应,素有内相之称。司礼监首席秉笔,有提督青鸾卫之职,也就是曾经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督公。如今内廷中的“杨柳之争”,实则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和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之争。 能让青鸾卫护卫,可见这名宦官的地位不会太低,而太监出京,多半身上负有负有内廷的旨意,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三十余位大太监之一。 当这位身着蟒袍的大宦缓缓步入客栈的瞬间, 客栈内的气氛有了短暂的凝滞,没有人说话,没有一丝声响,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好像一副静态的画。 李玄都和刘辰在同一时间做出了相同的选择,那便是收敛气机,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在大概抱丹境左右。 行走江湖,不能轻易露底,所以才要讲究“眼力”一事,能看破人家的底细才算本事,看不透就小心行事,不要轻易招惹是非。 然后随着老板娘的一声轻笑,一切又生动起来。掌柜掌了灯,驱散了屋内的阴霾,掌柜娘子拖着沉重的身躯笑迎上前去,招呼客人,掌柜仍是站在柜台后面,只是不再如厉鬼无常,眼中也不再泛着幽光。 其中一名佩刀青鸾卫向前一步,沉声道:“青鸾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这座客栈,我们青鸾卫包下了,然后给我们准备三桌酒菜,若是做得好了,重重有赏。” 换成早些年的青鸾卫,不必他们主动开口,客栈内的江湖人士早已逃散一空,可现在的青鸾卫嘛,就差了那么点意思,除了那几位在这个初冬时节还穿着单衣的“好汉”有些踟蹰不定,剩下的几桌人都当作是耳旁风,丝毫没有要起身离去的意思。 一直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对于这些大驾光临的青鸾卫,态度不冷不热,没有殷勤逢迎,也没有冷眼相向,此时听青鸾卫如此说了,缓缓开口道:“我们开门迎客,不分贵贱,朝廷的生意,我们做,江湖朋友的生意,我们也做。万没有因为一伙客人而赶走另外一伙客人的道理。” 先前说话的青鸾卫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直接伸手按住腰间的刀柄。 那名身着蟒袍的大宦摆了摆手,止住这名青鸾卫的动作,嗓音尖细道:“客随主便,既然掌柜已经发话,那我们便不能坏了人家的规矩。再者说了,这人多一些,也显得有人气,热闹。” 老板娘笑道:“公公体谅就好。” 这名宦官径直来到客栈最中央位置的桌子前坐下,一众青鸾卫竟是无人敢于同他同桌而坐,一名侍立在他身侧的年轻宦官吩咐道:“快些上酒菜。” 老板娘赶忙去后厨忙活。 这位中年宦官忽然望向那名身上有着明显军伍烙印的中年男子,轻声问道:“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阁下?” 气态沉稳的中年男子缓缓道:“本是江湖人,何处不相逢,兴许是有的,不过多半是萍水相逢。” 宦官仍旧死死盯着这中年男子:“江湖人?未必吧。咱家怎么瞧着阁下像是朝廷中人?” 一瞬之间,客栈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 只有后厨里传来的菜刀案板的声音。 中年男子不开口,中年宦官也不开口,那对神仙眷侣旁若无人,只剩下四个身着单衣的汉子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开口道:“掌柜的,我又改主意了,还是来壶酒吧,大冬天的,喝点酒可以暖身子,不过我要上好的花雕,掺水的不要,酒不好不给钱。” 客栈掌柜语气木然道:“客官放心便是,我们这店虽小,但却是实诚买卖,绝不会干出酒里掺水的缺德事。” 说话间,掌柜已经打开了身后的大酒坛,从中舀出一壶酒。 这一打岔,将客栈中的凝重气氛打破,不过所有人也都望向开口说话之人,是个年纪半大不大之人,看这样子已经混过几年江湖,还能勉勉强强称得上一句年轻人,身上带着把用布帛包裹的长刀,没看出太多异于常人之处,倒是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女子,相貌颇为不俗。 站在中年宦官身旁的年轻宦官皱起眉头,身体下意识地紧绷。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长年在青鸾卫中当差,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正道邪道都见识过许多,便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见了不少,可他却有些看不透此人的深浅。 李玄都望向这名青年宦官,微微一笑。 年轻宦官猛地一握拳头, 不过还是强压下了心头上忽然涌起的一抹杀意。 李玄都对于杀意这种东西,感知极为敏锐,这得益于他早年时的江北经历,那时候他随便路过一个地方,都有可能遇到一场埋伏已久的袭杀,破庙中,密林中,闹市中,也有在客栈之中。年轻宦官虽然自认为隐藏极好,但是还是不能瞒过李玄都,不过李玄都也没有计较的意思,他更感兴趣的是,这两个宦官到底想要干什么。 如果不出意料之外,这两人应该是首席秉笔柳逸的人,若是他们也是为了秦襄之事而来,那么事情就愈发复杂了,因为这又要牵扯到柳逸身后的太后娘娘。 中年宦官始终对于这个小插曲不闻不问,仍是盯着中年男子,阴恻恻道:“就算你是江湖人,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湖人也是大魏朝的子民。” 中年男子道:“不知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中年宦官嘴角翘起:“咱家这次出京,是奉了司礼监的诏命,要缉拿朝廷钦犯秦襄,不知你们认不认识秦襄?” 此言一出,四名带着军伍烙印的男子均是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去按腰间刀柄。 在同一时间,所有的青鸾卫也都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杀气腾腾。 中年宦官森然一笑,尖着嗓子道:“果然是秦襄的余党,怎么,你们还敢造反不成?” 第一百三十六章 邱安青 中年汉子抬手示意其他几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对那中年宦官说道:“公公这话可就没什么道理了,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公公却说我是什么秦襄余党,莫不是想要杀良冒功?” “杀良?是良人吗?”中年宦官慢斯条理道:“酒呢?” 客栈老板已经端着两只酒壶和两只酒杯过来,先将其中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轻轻放到宦官的桌上,然后又将另外一只酒壶和酒杯送到李玄都的桌上。 年轻宦官给中年宦官倒了一杯酒。 中年宦官用三根手指捻起酒杯,举到自己的眼前,然后盯着中年汉子,皮笑肉不笑道:“既然你说你不是秦襄乱党,那好,咱家问你,你姓甚名谁?” 腰间佩有一把雁翎刀的中年汉子稍稍犹豫了一下, 轻声道:“在下姓邱,双名安青。” “邱安青。”中年宦官轻轻念叨了一句,笑道:“按照你们这些江湖人士的话来说,相逢即是有缘,那咱家就敬你一杯酒。” 话音未落,这名中年宦官轻轻一抖手腕,酒杯疯狂旋转着飞掠出去,酒杯中的酒更是如一个漩涡一般,只是旋转的方向与酒杯旋转的方向截然相反,就像两个逆向的圆套在一起。 李玄都一直在注意两派人的动静,不得不说,中年宦官的这一手很是厉害,一掷之间有正反明暗两种发劲力道,外面的酒杯是明劲,里面的酒水是暗劲,若是一个不慎,挡下了明劲而没有注意暗劲,立时便会被重伤。 名叫邱安青的中年男子眼力也是不俗,脸色登时变得极为凝重,豁然起身之后直接拔刀。 刀光一闪。 还在半空中的酒杯被劈成两半,可酒杯中的酒水却是凝聚不散,仍旧保持着酒杯的形状。 汉子不得不再出一刀,可在仓促之下勉强递出的第二刀,却是比不得第一刀的威力,虽然勉强将酒水劈散一团雾气,但是自己也被其中蕴藏的暗劲所震伤,几乎要拿捏不住手中的雁翎刀。 与此同时,中年宦官却是伸手“揽雀尾”,无比玄妙地将雾气重新凝聚成酒水,被劈成两半的酒杯也瞬间合拢,重新凝聚成一只完好无损的酒杯。 酒水落入杯中,谁说覆水难收? 中年宦官端着酒杯,皮笑肉不笑道:“咱家好心敬你一杯酒,可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无非是折损了咱家的面子,咱家在宫里本就是伺候人的,也无所谓面子与否,不过你这动刀动枪的,还说你不是想造反?” 一旁的年轻宦官也跟着帮腔道:“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中年宦官的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随手将杯中之酒泼掉,冷然道:“敬酒好喝,罚酒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下嘴了。” 邱安青被两人一唱一和挤兑一番之后,已经无话可说,放眼望去,只见周围的青鸾卫已经隐隐成合围之势,手掌搭在腰间文鸾刀的刀柄上,只待这位大宦一声令下,立刻就会拔刀。 跟随邱安青的几个汉子也不甘坐以待毙,纷纷按住自己的佩刀。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站在中年宦官身侧的年轻宦官一闪而逝,邱安青耸然一惊,身体猛地向后倾倒,整个人竟是弯折成一个直角,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然后就见一记手刀从他的面门上方掠过,邱安青可以清晰感受到手刀掠起的劲风,让他的脸庞生疼。 年轻宦官一击不中,又是一脚踢出,邱安青身形干脆单手一拍地面,身形拧转,堪堪躲过这一脚,站定之后,刚想要反击,却发现年轻宦官已经退回到中年宦官的身旁,与邱安青对视一眼,阴笑道:“邱安青,当年秦襄的近卫侍从,就这般不济事?” 这年轻宦官虽然看似是个只会欺软怕硬的普通宦官,但刚才出手的气势,却让邱安青一阵心惊,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宦官。江湖上一直都有一个说法,深宫之中藏龙卧虎,不乏传说中的大内高手,而且宫中有铁律,宦官不得擅自离京,所以只要是离京的宦官,就没有庸人,今天看来,果然不假。 邱安青的心情直接跌入谷底。 年轻宦官虽然是身体残缺不全的阉人,但是练武资质也是极好,当初中年宦官就是看中了他的根骨,这才将他带回宫中。 宦官不能行人道,却也向往人伦之乐,故而常常与宫女结成对食菜户。所谓对食菜户,本是个粗鄙说法,传承自前朝,说白了就是宦官无妻儿,宫女无夫,两者由此而结成临时夫妻,以慰深宫之寂寞,这种关系称为对食菜户。除了不能房事之外,其余与夫妻无二。而且宫女和宦官结为菜户后大多能终身相守,并且彼此都以守节相尚。如果其中一方死去,另一方则终身不再选配,比之寻常人家的夫妻更显忠贞二字。当然,到了少监和太监这个级别的权宦,大可不必局限于宫内宫女,也可在宫外置办宅邸,娶娇妻美妾,甚至再从叔伯兄弟家过继儿子,与寻常权贵人物无异。 除了对食菜户之外,宦官想要儿子却又没有叔伯兄弟的,便会收干儿子了,拜在同一个干爹门下的众多干儿子们之间以师兄弟互相称呼。宫中的杨、柳两位大太监之所以被无数宦官称为老祖宗,就是因为他们收的干儿子众多,而这些干儿子们又是宫中的实权太监、少监,这些干儿子们再收干儿子,就成了干孙子,干孙子再层层往下,这两位太太监自然就成了老祖宗。 这名年轻宦官就是中年宦官的干儿子,从小被细心传授武艺,因为他们这一支是属于柳姓老祖宗的,所以属于道家,年轻宦官如今内外兼修,虽然受限于身体残缺而止步于玄元境,但距离先天境也不过只剩下半步之遥而已,战力相当不俗,再熬上几年,铁定能跨过先天境的门槛,所以他刚才毫无征兆地暴起出手,便差点重伤了同样是玄元境的邱安青。 年轻宦官见邱安青不说话,开门见山道:“老祖宗说了,这次缉拿钦犯秦襄,只问首恶,胁从之人若是能倒戈一击,便可将功折罪,若是立下功劳,一律封赏,说不得也能凭此封妻荫子。” 中年宦官冷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次算是老祖宗开了天恩,也是你们这些逆党的福气。当然,如果你们这些逆党不识趣,还有些所谓的骨气,那咱家也不介意亲手把你的脊梁敲断,看看你们的骨气到底有几斤几两。” 邱安青只觉得后背发冷,已然有了死志,同时也觉悲凉寒心。 当年都督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可朝廷不但罢免了都督的官职,甚至就连都督的性命都不想放过,天宝四年的时候,朝局不稳,迫于孙阁老的压力,朝廷这才将都督放出诏狱,如今朝廷却是要反悔了吗? 若是都督再被抓入诏狱之中,又岂有幸理? 就在此时,年轻宦官再一次掠出,邱安青抬刀抵挡,被年轻宦官一掌拍在刀背上,发出一声金石之音。 邱安青只觉得整条手臂一麻,紧接着年轻宦官得势不饶人,出手凌厉,不给邱安青丝毫喘息机会。宫中宦官学武,可不是为了强身健体,更不是为了什么长生大道,就是为了杀人而已,故而出手之间极为干净利落,招招冲着要害而去。 不过邱安青也不是吃素的,早年时曾经跟随秦襄南征北战,有过沙场厮杀的经历,此时萌生死志之后,开始悍不畏死出手,一时之间竟也不分胜负。 第一百三十七章 崔朔风 李玄都始终无动于衷,那对神仙眷侣也不惊不惧,唯有四名很有好汉气概的好汉,两股战战,想走又不敢走,生怕自己稍有异动,就被这些青鸾卫大爷给当成逆党给咔嚓了。 见那年轻宦官与邱安青一时半会儿之间还分不出胜负,李玄都稍稍侧头,以传音手段向身旁的刘辰问道:“知道这两个阉人是什么来历吗?” 刘辰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分得清轻重,回答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个身着蟒袍的应该是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九十九位的提刑司少监崔朔风。”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也就在此时,异变突起,那四名汉子中修为最差而被冻得脸色青白的汉子忽然身形暴起,浑身气势如虹,一刀迅猛劈向那名被众多青鸾卫拱卫环绕的提刑司少监。 其招式简单凌厉,毫不拖泥带水,又气势雄壮,已经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味,一看便是在沙场上练出来的刀法。 其他三名汉子目瞪口呆,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刚还被冻得脸色发青的同伴,竟然是一位高手,瞧这架势,就算没有先天境,也该有玄元境了。 面对这一刀,崔朔风不惊不惧,只是伸出一指, 既没有皮肉骨骼被砍断的声音,也没有金石碰撞声,悄无声息之间,便将这一刀停住。 出刀的汉子脸色一变。 他这一刀就像砍在了空处,甚至连这名宦官的指尖都没有触碰到,仅仅是指尖上包裹的气机,便使得他难以寸进分毫,他如何能不震惊。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运转自己所有气机,整张脸庞涌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猛然下压手中长刀,终于在宦官的指尖上切开一道血线。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崔朔风略微皱眉,稍稍弯曲手指,然后一弹,直接将这一刀震开。 然后他的身形如鬼魅一般,瞬间离开座位,出现在这名汉子的身后。 速度之快,甚至就连李玄都在大意之下都没能反应过来。 出刀的汉子猛地瞪大了眼睛,一双眼珠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 在他身后,崔朔风的右手五指并拢成手刀,以手掌刺穿了他的后背。 这位提刑司少监脸色漠然,正要收回手掌,那对神仙眷侣中的女子一掠而至,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一柄出鞘的长剑。 在察觉到这座客栈的异样之后,崔朔风自然不会掉以轻心,更不会对这两个给他印象极深的男女没有防备。 崔朔风干脆是整只手掌破开了尸体的前胸,穿胸而过之后带着尸体一掌拍向女子的长剑,血腥无比。 下一刻,这位一向对自己剑术极为自信的女子,手中长剑寸寸碎裂,她整个人更是被掌劲给震得倒飞出去,还未落地,就已经变成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落地之后,撞得酒桌碎裂,满地狼藉。 神仙眷侣中的男子稍稍慢了一线,见此情景,目眦欲裂,大喝一声:“阉狗纳命来。” 话音未落,就见这位儒雅男子身形向旁边掠去,意图直接破窗而出。 这名男子轻功不俗,可比起崔朔风的鬼魅身法,还是有着不小差距。 未等他撞碎窗户,就被紧随而至的崔朔风拉住腰带,身形向后一倒,然后被一记手刀摘去了头颅。一颗大好头颅飞起时的双眼仍是大大睁着,带着鲜血轱辘滚动了老远,最终停在那女子的旁边,死不瞑目。 崔朔风甩掉手腕上挂着的尸体,从袖口中取出一方白帕,轻轻擦拭手上的鲜血,眯起双眼。 刺客。 邪道十二宗中的补天宗便是刺客出身,不过如今已经很少再做这种买卖,当今江湖上愿意做刺客买卖的,就只有不是宗门胜似宗门的万笃门了,专门培养各种刺客杀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正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无论是悬赏之人是何等身份,无论是朝廷的显贵,还是江湖中的大侠,只要出得起价钱,万笃门都会接下生意,曾经万笃门为了刺杀一位黑白谱排名第十的天人境宗师,整整死了一百余名刺客,其中还包括万笃门的两任门主,最终将那名天人境大宗师刺杀成功,凭借此事,万笃门算是在江湖上打响了名号,不过事后也有传言,那位雇主竟是足足花费了五万太平钱,就算是达官显贵之家,也要被掏空了家底。 如果这些刺客是秦襄的余党还好,可如果是万笃门的刺客,那可就不太妙了。倒不是说他崔朔风怕了万笃门,他的一颗人头也不值太多银钱,当年万笃门倾尽全力甚至不惜元气大伤去杀那位天人境大宗师,主要还是为了在江湖上立威,以后的买卖,万万不能再如此蛮干,否则万笃门的买卖也就做不下去了,所以崔朔风有自信可以应付那些刺杀,只是能应付是能应付,这些如附骨之疽的刺客,还是让人不胜其烦。 另一边,年轻宦官终于不再徒手对敌,冷不丁抽出一直藏在袖中的短剑,邱安青在不防之下,被这一剑在胸口处划出一道深深血痕,几乎可以看到白骨。 邱安青脸色大变,向后倒退几步,若不是以手中长刀拄地,几乎要站立不住。寻常人挨上这么一剑,伤口处的肌肉猛然收缩,会失去行动能力,可他作为一名玄元境的武夫却不至于如此,真正让他失去行动能力的,是这把短剑上的剧毒。 年轻宦官神阴冷道:“杀!” 一众青鸾卫立刻拔出腰间的文鸾刀,另一边的三名军伍汉子也同样起身,一脚踢翻了眼前的桌子,拔刀在手,视死如归。 至于那三位好汉,知道自家同伴竟然敢对那个大宦官出手,自己三人是绝难逃脱干系了,想要求饶,又在犹豫是不是要殊死一搏,左右为难。 就在此时,一个鬼哭狼嚎的大嗓门骤然响起:“你们这些杀胚,这又闹了哪出?是想把老娘的客栈给拆掉吗?” 只见还围着围裙的老板娘从后厨中走出,手里还提着一把沾血的菜刀,看到眼前这一幕之后,愈发愤怒:“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太平客栈,你们知不知道‘太平’这两个字怎么写?惹恼了老娘,老娘去太平宗告你们,到时候自有太平宗的神仙高人给我们夫妻撑腰!”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板又补充了一句:“要打出去打。” 听到“太平宗”的名头,年轻宦官顿时犹豫了,虽说太平宗已经封山,可各地的太平钱庄和太平客栈还是照常营业,也没听说过有人敢上门闹事的,可见太平宗并非是静禅宗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从明里转入了暗里,不再像过去那般高调,所以他们也不得不忌惮几分。 年轻宦官望向崔朔风,轻声问道:“干爹,您看……” 擦完手上血迹的崔朔风将手中已经染红的白帕随手一丢,转头看了老板和老板娘一眼,轻声说道:“小小客栈,卧虎藏龙。若是其他地方,咱家定要好好分说一番,毕竟要讲一个‘理’字,不过既然是太平客栈,看在太平宗的面子上,那就罢了。” 这就是服软了,年轻宦官如何听不出来,立刻对一众青鸾卫说道:“你们都出去。” 青鸾卫立刻鱼贯退到客栈大堂外的风雪之中 邱安青对自己的几位属下沉声道:“你们也出去。” 他知道,在客栈外面对一众青鸾卫,多少还能有几分幸理,可留在客栈里面对这位大宦,便是死路一条。 几名汉子在犹豫了一下,习惯了军令如山,大步向门外走去。剩下三位好汉,对上了年轻宦官宛如毒蛇一般的视线,仿佛被蜇了一下,赶忙也跟着走出去。 如此一来,就还剩下李玄都和刘辰仍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稳不动。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余孽余党 崔朔风的视线转向两人,还是皮笑肉不笑:“不知二位又是何方神圣,是路人就请两位暂且移步,是刺客,不妨现在就动手吧。”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酒碗,反问道:“让我们出去,凭什么?” 客栈内的气氛骤然一凝。 如果在崔朔风还未出手之前,李玄都如此说话,必然被视作不知天高地厚,不过看过了崔朔风的鬼魅出手之后,李玄都还敢如此说话,那么在崔朔风等人看来,这话的意味就不一般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几位长辈都劝我要修身养气,可我不觉得修身养气就是忍气吞声。” 年轻宦官皱起眉头,眼神阴沉,脸色凝重。 崔朔风眯起眼,眼神玩味道:“哦?你这是要跟朝廷做对了?” 李玄都道:“就凭你,也能代表朝廷?” “就凭咱家。”崔朔风放声大笑:“咱家是朝廷钦使,你说咱家能不能代表朝廷?” 李玄都点了点头:“原来是朝廷钦差。” 年轻宦官眉头稍稍松开,就在他以为这人要服软的时候,忽然听到李玄都话锋一转:“朝廷钦差又如何?当年我与朝廷做对的时候,别说是钦差,便是宫里二十四衙门的太监也曾杀过。” 听到这句话,刘辰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直觉告诉她,这句话应该不是假的。 联想到在那座永固“阴阳门”前,那名穿过“阴阳门”的皂阁宗高手仅仅是看了此人一眼便主动退去,显然是知道此人的身份,自认不敌,而此人又有皂阁宗的至宝“白骨玄妙尊”,以及她先前对于天乐宗之事的猜测,她相信此人绝不会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李玄都”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假名而已,现在他又提到了朝廷,不能不让刘辰想到天宝二年时的那场帝京之变。 至此,一条清晰脉络在刘辰的脑海中形成,此人在正道中的身份很高,曾经参与帝京之变,与皂阁宗为敌,大概率参与了前不久那场声势浩大的讨伐皂阁宗之战,符合这几样条件的人,实在不多。 如果暂且抛开没有证据的天乐宗推测不算,最为符合以上条件之人,应是正一宗掌教颜飞卿。 堂堂少玄榜的榜首,会是他吗? 刘辰有些拿捏不准,想不通如果是正一宗掌教,为何要亲自做这些事情,要知道正一宗的根基就在吴州,与江州同在江南境内,真要是正一宗施压,想来江南总督也不得不卖他们一个面子。 就在刘辰心思几转的时候,崔朔风也理清了思绪,知道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不过他这次出宫被老祖宗赐下了一件宝物,有恃无恐,冷笑道:“看来你也是秦襄逆党了。” 李玄都摇头道:“我一向敬仰秦都督的为人,可要细细论起,我真不算什么秦襄一党。” 年轻宦官闻言之后,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既然服软,说明此人先前只是大放厥词、虚张声势而已。如果真是过江强龙,何必否认,大大方方承认了又如何。 就在此时,李玄都稍稍一顿,加重语气说道:“我是张肃卿一党,是四大臣一党。” 一瞬之间,客栈之内针落可闻。 年轻宦官眼皮狂跳。 刘辰耸然一惊。 因为她忽然想到,除了正一宗的年轻掌教之外,还有一个人符合条件,而且颜飞卿当时绝不是四大臣一党,那么此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 曾经在帝京城头上一人独战三人的紫府剑仙。 她眼神复杂地望向身旁的男子,眼神复杂,心情亦是复杂。 李玄都缓缓起身,说道:“所以说,你也不必挖空心思拿着朝廷这杆大旗压人,如果我真在乎朝廷,那么在天宝二年的时候,我便不会在帝京城中大开杀戒,你好好回想一下,当年我杀了你们多少人。” 崔朔风面沉似水:“你是……” 李玄都扯下包裹住“冷美人”的布帛:“我是谁重要吗?如果今天是我活下来了,你们已经是死人,没有必要知道我是谁。如果今天是你们活下来了,我已经是死人,同样没有必要。” 崔朔风也被李玄都的言辞激起了几分怒气,眼神阴沉:“咱家不管你是谁,既然是逆党,那就好办了,有一个杀一个,当年在帝京城的菜市口,不知砍了多少人头,鬼头刀都被砍得卷刃,一只漏网之鱼,既然逃出了帝京,那就老老实实夹着尾巴苟活,还敢来咱家面前放肆,你知道在咱家是谁吗?” 李玄都握着带鞘的“冷美人”,平静道:“知道,提刑司少监,黑白谱排名第九十九位,不巧,前段时间刚刚杀了几个比你更靠前的黑白谱高手。” 崔朔风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既然对方明知道他是谁,还敢如此这般,看来是有备而来,说不得今天要动用老祖宗赐下的宝物了。其实一般人还好说,有家有业的,最怕被扣上一顶“造反”的大帽子,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遇到那些根本不怕的,要么是无牵无挂的孤魂野鬼,要么就是家大业大到根本不害怕这样罪名的,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人很是头疼。 崔朔风稍稍后退几步,与年轻宦官并肩而立,然后冲他用了个眼色。 年轻宦官不敢违抗干爹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出手试探眼前之人的虚实。 他身形刚刚掠出,就眼前一花,然后就感觉自己的喉咙一紧,已经被人抓住。 年轻宦官尝试着运转气机,却发现自己别说挣扎一下,就连体内的气机都被人家给截断了,根本动弹不得。 年轻宦官色厉内茬道:“你、你敢擅杀钦使?”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手上稍稍加重力道,年轻宦官顿时一阵窒息,脸色涨红,然后又开始发白。 李玄都转头望向崔朔风。 崔朔风也在盯着他。 李玄都轻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人,只是在胡吹大气?” 话音未落,李玄都手上的力道更重,年轻宦官已经开始翻着白眼,四只不断挥舞,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妄图抓住什么。 一直冷漠旁观的崔朔风终于开口道:“够了。” 毕竟是自己的干儿子,总不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打死,以后自己这条老命,说不定还要靠这个干儿子。 不过在这位大宦官出声之后,李玄都仍是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 李玄都生生捏断了年轻宦官的喉咙。 崔朔风勃然大怒,尖声道:“反了!稍后咱家定要将你的尸体烤到八分熟,用文火!” 李玄都随手扔掉手中的尸体,撞破窗户,飞到客栈大堂外的院子中,然后望向崔朔风,微笑道:“放狠话谁不会?你若是真有把握将我拿下,想来是不会多说半个字,就像对待刚才的几人一样。” 外面风雪中,两派人正在对峙,然后就见一具尸体飞出,落在青鸾卫头领的不远处。 青鸾卫统头领看着地上那具尸体,猛地愣住,茫然失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另外几名出身军伍的汉子也是满脸震惊。 他们跟随头领多年,自然知道头领的修为高低,就算是单打独斗,对上这名年轻宦官也是败多胜少,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中年宦官。 客栈内,掌柜和掌柜娘子并肩站在柜台后面,面无表情,就像一对泥塑木偶。 李玄都将手中的“冷美人”平举眼前,然后缓缓拔刀,在昏暗的大堂中亮起一抹森森的寒光。 雪亮刀身上倒映出一双杀气流溢的眼睛。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内忧外患 李玄都曾经跟随在张肃卿身边相当长一段时间,看他处理政务,权衡利弊,大致熟悉了朝堂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自然知道今天杀了钦差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是死了一个提刑司少监那么简单,而是在挑衅整个朝廷乃至皇帝的颜面,朝廷必然会不择手段地缉捕此人,其阵仗之大,恐怕就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也难以逃脱。 不过这都是以前了。 现在的朝廷,内忧外患。 先说内忧,自从张肃卿死后,朝廷就少了一个可以统领全局的人物,当年各地督抚大多都是由张肃卿一手提拔,虽说这些人未必会对张肃卿死心塌地,但是在张肃卿身死之后,难免会兔死狐悲,生怕朝廷将大案牵连到他们身上,故而纷纷串联以图自保。 那位太后娘娘不是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无奈朝廷中还有一位晋王,这位晋王所代表的朝中勋贵,非是她一己之力可以抗衡,于是她先是启用朝廷清流的为首人物孙松禅,由他出任内阁首辅,此时的皇帝年幼,太后与皇帝一体,这些清流保皇自然也就是保太后。不过仅仅是依靠清流的势力,也无法与晋王抗衡,故而太后对于各地督抚采取安抚的策略,以此来换取各地督抚的支持,同时她也蓄意挑动几位总督之间的矛盾,使其互相制约。 不过随着皇帝年纪渐大,清流一派开始要求太后还政于皇帝,此时就有了帝党和后党之说,司礼监的两位大太监便是分别倾向于皇帝和太后,这是内廷。在外廷中,晋王也仍旧担任摄政王,与太后分庭抗礼,对于各地督抚也多有拉拢之举,更有正一宗等诸多地方豪强支持。 若是朝廷强盛,则必然是朝廷影响地方,现在却是地方督抚和地方豪强开始影响朝廷,那么说明朝廷衰弱,若不是还有谢太后和晋王支撑,只有一个小皇帝,那么顷刻间便是天下大乱的局面,各地督抚纷纷自立,正应了那句话,不知几人称王,不知几人称帝。所以太后和晋王在互相倾轧的同时又要联手防备地方督抚,既拉拢又防备,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是内忧,还有外患。 早在武德年间,秦州和凉州就已经失陷,虽然曾经被秦襄短暂收复,但是随着秦襄身陷囫囵,秦州和凉州再次失陷,甚至还要再加上一个蜀州,如此一来,西北彻底失守,荆州和中州成了首当其冲之地,故而秦中总督和荆楚总督就显得愈发重要,这也是朝廷不敢轻动几位总督的原因。 辽东三州:幽州、辽州、奉州,虽然未曾失陷,但是金帐汗国年年袭扰,劫掠粮食、财物、壮丁、妇女,烧杀抢掠,使得军民无不深受其苦。燕州和晋州乃是帝京屏障,同样要加强边防,仅此一项,每年就要支出白银达千万两之巨,同时朝廷不得不在此地增设两位总督,一位是总督辽州、奉州等处军务的辽东总督,一位是总督幽州、燕州的幽燕总督,如此安排,是为了防止辽东总督趁机坐大而割据一方,故而将辽东三州中靠近帝京的幽州单独分离开来,以作制衡。 就算如此,天宝四年时,金帐汗国的大军还一度攻至帝京城下,使得朝堂震动。 这是外患。 如此内忧外患之下,朝廷权威已然大不如从前,以前不敢做的事情,现在敢做了,最直白的体现便是地方各大总督对于朝廷的许多旨意阳奉阴违,以及正一宗、清微宗等地方豪强公然干涉朝政、参与党争,而朝廷又对其无可奈何,便可见端倪。 李玄都甚至有一种直觉,这次的秦襄之事,虽然牵扯到了三位总督,但三位总督未必是与朝廷一条心,如果是一条心,那么司礼监还派什么钦使,显然是有总督在这件事上与朝廷意见相左。 只是不知是哪位总督。 先前那一男一女两名刺客以及惨死的出刀汉子出手时,李玄都之所以不曾出手,固然有崔朔风出手太快的缘故,也是因为他在权衡利弊。 考虑到这些,事情就很明白了,李玄都杀了这个所谓的钦使,必然会惹下一些麻烦,但这个麻烦还没有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不过这个钦使也不是那么好杀的,一身修为境界在归真境左右,与曾经在北芒县城中压制李玄都的洪成仇相较,兴许有些差距,但并不会太大。换而言之,在李玄都不曾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想要胜过这位提刑司少监,不会是一件简单事情。 此战,李玄都并不想动用“人间世”,因为“逆天劫”的剑气对于自身体魄的侵蚀太过严重,每次都要耗费大量丹药才能弥补,虽说他的体魄异于常人,但也不能如此糟蹋,故而不到生死关头,他不会轻易动用“人间世”。 于是李玄都只拔出了“冷美人”,同时心中难免有些遗憾,“冷美人”固然是一把好刀,终究不是剑,与他自身无法达到圆满契合,也许这次返回宗门,还要再铸就一把日常所用之剑。 就在李玄都因为这些利害牵扯而心神略有恍惚的瞬间,崔朔风瞬间出手,身形如鬼魅。 仅凭出手速度,李玄都不如崔朔风,不过李玄都之所以是紫府剑仙,之所以对上耿月都只是稍落下风,就是因为他在与人交手时,有一种超乎常理的直觉,这种直觉名为“金风未动蝉先觉”也好,还是在生死之间一次次锻炼出来的预感也罢,总之李玄都已经预判到了崔朔风的出手所在,先一步横刀一封。 就像两人骑马竞速,一方是好马,速度极快,一方是劣马,速度一般。无奈一百里的路程,劣马先跑九十里,任凭好马再快,也追之不及。 崔朔风的一记掏心之爪落在李玄都的刀刃上,顿时绽开一抹血花,不过他既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归真境宗师,那么体魄自然是气血旺盛、筋骨坚韧,所以这点小伤还不算什么,立刻改变招数,变为六扇门的“大小擒拿手”,同时又融汇了青鸾卫“大四象手”的长处。时而大开大合,招式沉稳,出手凌厉,威猛力大,时而招式细巧,变化多端,在方寸之间内作无穷的变化,不断以手腕、手肘、手指、膝、抓筋拿穴。 李玄都虽然对于“大小擒拿手”和“大四象手”有所涉猎,但术业有专攻,他的一身根本修为还是要落在剑道之上,此时面对崔朔风贴身近战,手中长刀难以完全施展,干脆一抖双袖,驾驭“青蛟”和“紫凰”两剑掠出,一左一右夹击崔朔风。 李玄都与周淑宁一样,最是擅长分心,此时一心多用之下,不但手中能用“烈火燎原刀法”,而且两柄飞剑还能按照“北斗三十六剑诀”的轨迹不断交织刺出。 刘辰此时也从长凳上起身,双手分别按在腰间两把弯刀的刀首之上,望向李玄都。 她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但从未见过如此惊才绝艳之人。 寻常剑士,能够驾驭一把飞剑就已经难得,不少人还需要辅以手中剑诀,同时驾驭两把便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在驾驭飞剑的同时出刀?若是出剑也就罢了,好歹剑与飞剑还是同出一脉,出刀可就过分了,简直是让普通剑士要生出从此不练剑的心思。 难怪当年他分明是自称“紫府客”,却被人冠以“紫府剑仙”的名头。 在剑道一途,的确当得起“剑仙”二字。 刘辰不知道的是,当年李玄都的师父曾经说过,李玄都的剑道天赋要比他的三师兄高出三尺。 三尺多长?都说三尺青锋,一把长剑不过三尺。一剑比另外一剑高出三尺,便是一倍。 这让李玄都那位本就是剑道大材的师兄险些心境崩溃。 第一百四十章 阴魄珠 李玄都和崔朔风的厮杀,除了一个“快”字,再无其他。 虽然李玄都同时驾驭一刀两剑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但崔朔风也要同时应对一刀两剑,前者主动,后者被动,未必就能省力,如果崔朔风止步于此,那么耗到最后,死的肯定是他。 毕竟他在黑白谱上只是排名第九十九位而已,远不如洪成仇等人。 崔朔风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如此激战半柱香的时间有余,崔朔风抓住李玄都的一个破绽,终于用出“大四象手”的最后一式“四象归一”,至繁又至简,瞬间破开李玄都的刀势,并且无视“青蛟”和“紫凰”两剑,点向李玄都的胸口大穴。 寻常归真境的高手被“四象归一”点中穴位,轻则酸麻不能动弹,重则直接瘫痪,接下来便只能任人宰割。 但是当崔朔风的指尖将要点中还未点中李玄都的胸口时,骤然心生警觉,立即双手连舞护住周身,同时身形向后一退再退。 他万万没有想到,此人竟然在胸口孕育了一口剑气,引而不发,就等他一指点出,便要以剑气废去他这根手指,要知道他的一身功夫有六七成都在这一双手掌之上,若是被断去一指,难免要大损战力,而高手对招,胜负都在一线之间,如此便算是分出了胜负。 同时崔朔风心下也是暗暗吃惊:“此人境界修为实在是深不可测,今日若要胜他,说不得要动用老祖宗赐下的宝物了。” 想到这儿,崔朔风的路数陡然一变,双爪便如刀斧一般,忽拳忽爪忽掌忽指,忽劈忽拍忽抓忽拿,极尽变化之能事。 李玄都也随之变幻剑式,“北斗三十六剑诀”尽数施展开来。 本就已经极快的两人越斗越快,刘辰在一旁观战,竟是看得有些眼花了,方才他看两人相斗,还能勉强看个大概,现在却是连如何出手都看不太明白了,如果是她遇到了崔朔风,那就只能拼着以伤换伤,凭借直觉出刀,多半是个顷刻间两败俱伤的局面,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当场被崔朔风制住,实是没有太多的胜算。 就在她一晃神的工夫,李玄都已经将崔朔风逼到墙角,李玄都不间歇地以两柄飞剑刺出,使得崔朔风全然处于下风,双手的手背和手心已经满是血痕,毕竟双臂出招,终究比不过三尺长刀和两柄来去自如的飞剑,双臂出招极短,攻不到两尺便要被逼得缩回,显似只守不攻。 突然之间,李玄都轻喝一声,手中“冷美人”迅猛劈下,已经躲无可躲也避无可避的崔朔风不得不双手一对,以“空手接白刃”的姿态夹住“冷美人”的刀腹,双脚瞬间陷入地面两尺有余。 刘辰一惊之下,知道这是要分出胜负了。 却见崔朔风的左掌一伸一缩,仅仅以单掌黏住刀腹,然后似是从袖间取出了什么物事,下一刻,一团深蓝色的冰寒气息骤然炸裂开来。 李玄都脸色一变,急速向后跃开。 可就算如此,李玄都的小半个身子还是被这团冰寒气息所浸染,不过眨眼之间,他的握刀右臂连同右肩都被一层厚重寒霜所覆盖,虽然是霜,但是比起坚冰也不遑多让,使得李玄都的整条右臂都已经被完全禁锢,不但出不得刀,甚至想要松开握住刀柄的五指都不能。 刘辰看得大为惊奇,不知刚才那名宦官到底用了什么东西,竟是有如此威力,难道是某种顶尖灵物? 在江湖中,身外物可以笼统地分为四等,分别是:仙物、宝物、灵物、凡物,刘辰腰间的两柄弯刀便是两件顶尖的灵物,还有一种物事,诸如正一宗大名鼎鼎的雷珠,与符箓类似,不过比起符箓的威力更大,捏碎之后便可化作一道惊雷,制作不易,按照品相威力而言,应该算是宝物,不过因为只能使用一次的缘故,又被划分至顶尖灵物的范畴。 方才崔朔风所用的物事应该与雷珠相差无几。 旁观的刘辰固觉惊异,首当其冲的李玄都更是震惊。 刚才他看得清清楚楚,崔朔风从袖中取出一枚蓝色的圆珠,捏碎之后,顿时炸裂出一团深蓝色雾气,这些雾气看似是冰霜之气,实则与五气之中的水气没有半分干系,反倒是属于阴阳二气中的阴气,这让李玄都立刻想起了风雷派宋老哥中了“鬼咒”之后的症状,棺材上同样是结成了这样一层寒霜。 按照常理来说,以李玄都的身法速度,这些雾气本不该落到他的身上才是,可这些雾气的逸散速度却仿佛是方士的“缩地成寸”一般,无视双方之间的距离,瞬间沾到李玄都的身上,若不是李玄都果断以“坐忘禅功”中的“枯荣之境”假死封闭窍穴,这片雾气便要彻底蔓延至他的全身上下。 只见此时的李玄都脸上显现出枯荣之相,黯淡无光如行将朽木的垂垂老朽,接着又开始在年轻和苍老之间不断交替,好似一片树叶,从青变黄,又由黄转青。 趁此时机,崔朔风出现在李玄都的身侧,横臂拍向李玄都的太阳穴。 李玄都勉强扭转身形避开,不过还是被拍中肩头,身形侧滑出去,毕竟是一路同行之人,刘辰赶忙伸手扶了一下,只觉得入手冰寒刺骨,心底愈发震惊,这还仅仅是触碰李玄都,若是直接被这些冰雾附着身上,又该是怎样的冰寒? 其实不仅仅是李玄都和刘辰赶到震惊,最为震惊的还是崔朔风,他当然知道老祖宗赐下的这枚“阴魄珠”到底有怎样的功效,就算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黑白谱高手,在不防之下也要被立时冰封,而眼前之人却仅仅只是被冻住了一条胳膊,换成天人逍遥境大宗师来应对,也不过如此了。 正因为如此,他原本谋算好的必杀一掌,虽然也伤到了李玄都,但远远谈不上致死。 李玄都站稳身形之后,看了眼中掌的肩头,只见上头有五个漆黑的指印,仿佛被烈火烧焦一般,还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从这五个指印中升腾逸散。 崔朔风不是不想继续乘胜追击,一则在李玄都身边还站着一个刘辰,崔朔风在先入为主之下,自然认为刘辰是李玄都的同伴,多有忌惮;二则李玄都所用的是“御剑术”,所谓御剑与驭剑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驭剑是以气驭剑,而御剑则是以念御剑,故而李玄都只要心念一动,哪怕他此时被寒霜限制,两柄早已与他心意相通的飞剑也能立时飞掠而至。 崔朔风不得不先腾出手来去解决两柄飞剑。 将两柄飞剑打飞之后,崔朔风这才来到李玄都身前丈余处。 刘辰没有任何犹豫,腰间的两柄弯刀已然出鞘,如同两轮弯月,交错斩出。 形势已经很清楚,在李玄都悍然出手之后,她作为与李玄都的同行之人,不管本意如何,在旁人看来,两人都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无法独善其身,那么她自然不能坐视李玄都有什么意外,当下的上上之策,便是先将这名宦官杀死,然后毁尸灭迹。 至于解释? 但凡是深宫里出来的人,哪个不是心有七窍?什么事情都要多想几分,不绕上七八个弯绝不肯罢休,会相信所谓的解释? 八成是表面上装作相信,一转身便立刻翻脸不认人。 既然已经结仇,与其留下一个偌大隐患,倒不如直接斩草除根,一旦放虎归山,说不定听风楼都要惹上不小的麻烦。 生在江湖之中,谁又是善人? 就算是善人,也是手上染血的善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心开二度 崔朔风以两只肉掌当下两柄弯刀之后,眼底深处掠过一抹阴霾,只听得他周身上下咔咔作响,仿佛是黄豆爆裂一般的声音,然后就见他身上的蟒袍破碎,从肋下位置又伸出两条手臂。 不是类似幻象残影的存在,而是真真实实的手臂,甚至皮肤上还沾着许多类似于粘液的物事。 四条手臂的崔朔风开始重新用出“大四象手”,四手分别占据四方,左上青龙,右上白虎,左下朱雀,右下玄武,四象合一。 刘辰虽然是归真境界,但毕竟年纪还轻,也很少与人争斗,故而在骤生变故之下,便有些手忙脚乱,双刀还能护住自身,却已经无法封住崔朔风的去路。 崔朔风心中杀机暴起。 现在他只想杀掉李玄都这个大敌。 方才一番交手之后,崔朔风已经看出,如果单凭自身本事,自己根本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如果现在不趁他病要他命,待到李玄都化解了“阴魄珠”的冰霜,那么死的可就是自己了。 崔朔风双掌一错,分开刘辰的双刀,同时又有肋下双掌拍出,逼得刘辰不得不向后退避闪让。 趁此时机,崔朔风身形一闪而逝,来到李玄都面前三尺,四条臂膀高高举起,朝着李玄都当头拍下。 只要这四掌拍实了,就算是精钢做成的脑袋也要被他拍得变形。 李玄都当然不敢用自己的脑袋去试一试这阉人的手掌有多硬,强行扭转上半身,带动已经被冰封的手臂,去挡下其中两掌。 冰屑纷纷落下,只是距离彻底破碎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李玄都本也不是想要以此破去这难缠无比的“鬼咒”,在挡下这两掌的同时,从他身后伸出数十条虚幻手臂,然后这数十手臂以“千剑观音”为根本,各自施展李玄都平生所学的各路拳法,不但挡下了另外两掌,而且还有几拳砸在崔朔风的心口。 伤势不重,却让崔朔风愈发感到烦躁。 李玄都身形飘荡而起,一脚踢出,到了如此境界之后,出剑已经不局限于手中的三尺青锋,可以托剑为拳,故而李玄都的一脚便是一剑。 声势如雷。 崔朔风被直接扫飞出去,身形撞在客栈的柱子上,嘴角渗出鲜血,却不下滑,反而是身形如游蛇一般,直接绕着柱子攀沿而上,就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死死盯着李玄都。 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好在这等“鬼咒”比起宋老哥所中的“鬼咒”要弱上不少,倒也不是无药可救,在李玄都运转“坐忘禅功”之后,已经将其勉强压制,虽然右手不能动用,但是左手也可以用剑,出剑的话,一只手就够了。 他举起左手,将食中二指并作剑指,一身剑气都聚拢在这二指的指尖之上。 崔朔风吐出一口血水,看到李玄都身周生出一圈圈犹若实质的涟漪,向四周一圈圈扩散开来,然后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迅速淡散而去。 他不是傻子。 从先前的飞剑和“御剑术”,再到此时的剑气,他如何猜不出此人的来历。 正因为知道,他才明白意义到底是什么,若能斩杀此人,便是天大的功劳,不过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被彻底留在此地。 一步天上,一步地下。 正当他想出手的时候,就见李玄都以两指在身前一划。 剑气化作一把虚幻长剑。 李玄都没有伸手握剑,这把完全由剑气构成的虚幻长剑自行悬空,与李玄都并肩而立。 “走。”李玄都默念一声。 这一剑瞬间消失。 几乎就在同时,盘绕在梁柱上的崔朔风被一剑刺入眉心寸余。眉心位置出现一道深深血槽,如同一只竖眼。 本该必死无疑的崔朔风竟是没有没死,反而气势暴涨,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就凭借自身的磅礴气机将已经刺入眉心的剑气生生逼出。 李玄都对此并不意外,再次以两指在身前一抹,又生两剑。 不等崔朔风将第一剑的剑气完全化去,第二剑已经扑杀而至,崔朔风不得不双手左右一分,将第二剑生生撕裂成两半,浩荡剑气就像触礁的浪潮从崔朔风的身旁两侧一冲而过,带起他的衣襟和两鬓发丝剧烈飘拂。 只是如此一来,他也是胸前中门大开,被李玄都手握第三剑长驱直入,直接将这位司礼监大宦官一剑穿心。 崔朔风嘴角渗出血丝,周身气机却是凝而不散,不顾胸前的鲜血淋漓,仍旧对着李玄都出拳。 李玄都轰然倒飞出去,后背直接破开墙壁,摔入客栈外的风雪之中。 一人突兀破墙而出,在风雪中的青鸾卫都吓了一跳,看清摔出之人不是那位高深莫测的崔公公之后,顿时如释重负,若是崔公公也被人家打了出来,那他们焉能有命在。 司礼监这次不止是派出了一位提刑司少监,而是足足四位大宦官,分作四路前往金陵府,有声势浩大乘船南下的,也有他们这种秘密行事的,为的就是以秦襄为诱饵缉拿当年的逆党。 此人似乎被崔公公重伤,想来就是逆党无疑了,一众青鸾卫立刻朝着李玄都合围过来。 李玄都没有理睬这些青鸾卫,缓缓起身之后,望向站在客栈墙壁窟窿另一面的蟒袍宦官。 被接连刺穿眉心和心口的崔朔风神色漠然,多出的两只手臂不知何时已经收起。 此时他一心想要先杀死眼前年轻人,至于那个用双刀的女子,不能将他如何。不过他身上的伤势也不是假的,只是被他以气机强行压制了而已,再加上他刚才又勉力出了一拳,气机消耗甚巨,用于压制体内伤势的气机便相应减弱,既有外患,复生内忧,自不免狼狈不堪。此时想要乘胜追击,还是稍显力有不逮,只能稍稍喘一口气,略微调息气机,再蓄养一口气机。 下一刻,李玄都伸手扯过一名青鸾卫,从他手中夺过一柄文鸾刀。周围青鸾卫见李玄都主动出手,立刻就要围杀此人,不过李玄都此时已经没了手下留情的心思,直接一刀掠过,数颗头颅直接飞起,鲜血喷溅了一地,落在白色的雪地上,好似一朵朵血色梅花,格外刺眼。 剩余的青鸾卫见此情景,尽皆胆寒,再不敢有半分异动。 崔朔风冷笑一声,便要亲自出手。 若是这位大宦官有闲情逸致回头看一眼身后,就会发现此时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正是那个如同冢中枯骨的客栈掌柜。 所有心神都放在李玄都身上的崔朔风终于蓄养气机完毕,正要出手,却发现自己不得动弹了。 整座客栈好似在这一瞬间静止,许多细小微尘都停在空中。 一双冰冷的手悄无声息地分别按在了他的后心位置和后腰位置,将他的下丹田气海和中丹田气府牢牢制住,不能动弹分毫。 崔朔风眼皮一跳,竭力稳住心绪,沉声问道:“不知是何方高人?” 在他背后传来一个平淡嗓音:“太平客栈。” 说话间,掌柜的那副清瘦面庞从崔朔风的身后缓缓探出,闪烁着幽光的双眼在昏暗的客栈里显得格外明亮。 崔朔风一边暗自运转四肢百骸内的游散气机,一边拖延时间,不动声色道:“阁下是太平宗的高人,那就更不应该与这些逆党沆瀣一气。” 掌柜淡淡道:“其实就算我不出手,这位公子也能将你斩杀,我这次出手,不过是送个顺水人情罢了。” 崔朔风耸然一惊。 未等他有所动作,忽觉后心处一阵剧痛,与先前李玄都一剑穿心的伤势连为一体,使他再也无法压制体内伤势,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他缓慢低头。 一只手掌穿透了他的胸膛。 第一百四十二章 沈元斋 虽然说靠山山倒,但世上之人多半还是要讲究一个靠山。 太平钱庄也好,太平客栈也罢,他们的靠山都是太平宗,或者说本就是太平宗的一部分。 一个宗门,往小了说,是一地豪强,往大了说,那便是个自成一体的小朝廷。李玄都也曾经参与过宗门的重大决策,深谙宗门的运转之道,想要强盛,一是人,二是钱,至于其他,都是细枝末节。 在正道十二宗中,正一宗有人,高手如云;太平宗有钱,富可敌国;清微宗不如正一宗人多,但是比正一宗有钱,清微宗不如太平宗有钱,但是比太平宗人多。 治理一个宗门,与治理一个小国无异。 李玄都当初还记得,自己曾经提过几个自认为高瞻远瞩的策略,均被师父否了。 比如说他曾在武德九年的时候建议师父,动用全宗上下之力尽快打通辽东的海路。 因为金帐汗国此时在西北已经开始逐渐显现颓势,毕竟对于金帐汗国而言,出兵西北与王庭距离太远,拉开战线过长,而凉州自古贫瘠,又无法支撑金帐大军以战养战,所以金帐王庭每次侵犯西北,都只是劫掠一番之后再讹诈大魏朝廷,当时的穆宗皇帝经过数年的养精蓄锐之后,不再接受金帐王庭的讹诈,在张肃卿等人的主张下,准备派出大军收复西北,在当时的情形下,金帐大军必然会败,而他们想要生存,肯定不会就此作罢,那么他们就只能出兵距离王庭更近的辽东三州,到时候晋州、燕州一带的陆地商路必然会被切断,商人们便会转向海路。 从今天看来,李玄都的一应所言完全正确,金帐汗国果真放弃西北而兵发辽东,乍一看,当初李玄都的建议的确是高瞻远瞩,似乎没什么错误。 可老头子还是把他否了,没有给出任何说法。直到李玄都来到张肃卿身旁之后,他才渐渐明白,老头子为何不认可他的这个建议。 因为打通海路的关键是港口,没有人能把所有的海港都掌握下来,李玄都所在宗门占据了东海的大港,南海的慈航宗掌握了南海的诸多港口,而辽东的港口属于北海,那是补天宗的地盘。 李玄都的宗门与慈航宗交好,双方互通有无,与补天宗的关系恶劣,如果强行打通北海的海路,且不说能不能行,就算侥幸成功,引来了众多的商人,可船队的数量在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的增加,虽然缺船可以再造,但是能够远航的人手却急不来,如此便造成宗门资源的倾斜,去往南海的船队就会减少,慈航宗必然不满,转而与其他宗门合作。 另外,他们在辽东没有根基,不得不与补天宗合作,双方的磨合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期间又不知有多少龃龉争斗才能使双方利益达到双方都能认可的地步,这还是打通了海路的前提。如果没有打通海路,所做的一切都打了水漂,无疑是一桩亏本的买卖。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一切都顺风顺水,边境的战事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待到战事停歇,商人们还是返回原本的陆地商路。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开辟北海的商路? 李玄都事后回想,发现自己提的很多建议,本质上都是何不食肉糜,反而师父的很多决策,才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师父并不否认他的才华,只是认为他缺少经验,最起码比墨守成规要好,就好比是官场上的官员,亦步亦趋,当然不会出错,但也意味着庸庸碌碌,是为庸官。当年张肃卿推行新政,其中有一条考核法便是专门针对这些不犯错但也不做事的庸官。 李玄都深知宗门是什么,不是某个人,而是某些人,宗门的诉求就是宗内大部分人的诉求,宗门的利害就是宗内大部分人的利害。 所以,对于普通江湖人而言,尚有“义愤”一说,但是到了宗门这个层次,便只有利害,就是所谓的江湖道义,也绝不是普通江湖人的道义,而是宗门与宗门之间的不成文规矩。 这名悍然出手的太平客栈掌柜,是太平宗的人,他在太平客栈中出手,是代表了太平宗,那么太平宗要做什么? 李玄都望向客栈掌柜。 干瘦的掌柜收回穿过崔朔风胸膛的手掌,另外一只手轻轻一推,崔朔风的尸体向前扑倒在地。 掌柜轻声道:“一个不留。” 话音落下,身材臃肿庞大的老板娘以不符合她身形的敏捷身手出现在一众青鸾卫的身后,手中的菜刀手起刀落,一颗人头飞起,然后继续手起刀落,又是一颗人头飞起。 手起刀落接手起刀落。 一颗又一颗人头飞起。 老板娘面无表情,就像剁案板上的猪肉。 不过短短几息时间,所有青鸾卫包括那三位好汉都变成了无头尸体。 李玄都没有阻止,他不是大善人,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留人一命,什么时候非死不可。 正应了胡良的一句话:“不死人,那还叫江湖吗?” 除了李玄都两人和掌柜夫妇之外,只剩下邱安青四人。 掌柜望向李玄都,直言问道:“杀不杀?” 李玄都摇头道:“都是国之忠良。” “明白了。”掌柜抬了抬手,示意老板娘回来。 李玄都问道:“不知阁下是?” 掌柜道:“好说,在下沈元斋。” 李玄都因为右臂被冰霜覆盖,不能抱拳,只能微微躬身道:“原来是沈老前辈。” 这倒不是李玄都恭维,而是的确听闻过沈元斋的大名。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形容,那就是积年老归真。 什么叫老归真,就是在壮年时抵达归真境界,然后剩下的几十年时间中一直原地踏步,或者说被卡在瓶颈门槛上,此生无望天人境,不过比起普通的归真境宗师,因为在归真境浸淫时间极长的缘故,要强出太多,其中不乏归真境强九的人物。 这位沈元斋就是一位归真境强九的太平宗高手,世人皆知正一宗中的张氏一族是大姓,清微宗中的李氏一族是大姓,而在太平宗中则是以沈姓和陆姓为首。按照辈分来算,沈元斋的辈分很高,就如李玄都与张海石之间,虽然年龄差距不小,但却是同辈之人,沈元斋与老天师张静修等人也是如此,年龄悬殊二十岁以上,却是平辈之人,故而李玄都称呼一声沈老前辈。 不过话又说回来,江湖之中,实力为尊,辈分是一回事,如果没有相匹配的实力,那就是花架子了,议事的时候把老前辈搬来,放在堂上,就当是个花瓶,花瓶是不会说话的,至于谁说话,当然是说了算数的说话,若是说了不算,说了也是白说。 沈元斋问道:“李公子是否想问我为何要出手杀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 沈元斋坦然道:“因为公子给我看的那枚太平钱。” 这个回答没有太过出乎李玄都意料之外,因为李玄都在刚进客栈的时候,曾经专门拿出一枚太平钱,然后又将这枚太平钱收起,换成了普通的碎银子。 这枚太平钱不是普通的太平钱,而是陆夫人的丈夫为李玄都占卜一卦之后送给他的。 李玄都虽然不知道这枚太平钱到底有什么用,但一直留在手上,今日又来到太平客栈,有意拿出这枚太平钱,现在看来这枚太平钱应该是一件太平宗的信物。 只是不等李玄都继续相问,沈元斋就已经继续说道:“李公子继续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便是,余下的事情可以交给我来处理,至于那枚太平钱到底有什么意义,李公子还是去问那个给你这枚太平钱之人为好。” 李玄都道:“那便有劳沈老前辈。”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亲政之争 沈元斋带着老板娘开始收拾地上的尸体,李玄都则是走向邱安青。 此时的邱安青在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历经大起大落,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他久在军中,当然知道一位钦使意味着什么,可对于这些江湖人而言,说杀也就杀了。 说到底还是朝廷式微之故。 李玄都在经过刘辰身侧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下脚步,轻声道:“刚才你出手帮我的恩情,我记下了。” 刘辰摇了摇头。 她心知肚明,如果她刚才没有出手,那么她现在八成已经成为一具尸体,因为那个太平宗的高手为了保密,绝不会放过她,那三个无辜的江湖汉子便是明证,反倒是因为她出手了,使得沈元斋误以为她是李玄都的同伴,倒是没有对她出手。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觉得两人之间应该是互不相欠。 李玄都对于刘辰的态度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我与这位邱将军有话要谈,请刘姑娘多担待一下。” 刘辰点了点头,退出客栈。 如此一来,客栈内就只剩下李玄都和邱安青两人。 邱安青苦笑一声,道:“不敢当‘将军’二字。” 李玄都微微一笑,伸出手臂作“请”的动作,“坐下谈。” 李玄都首先落座,邱安青稍稍犹豫了一下,坐在李玄都对面的位置,小心斟酌了下言辞,问道:“不知公子是?”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摇头失笑道:“公子公子,公侯之子,你瞧我这身打扮像是公子吗?我姓李,双名玄都,表字紫府。” 邱安青不是傻子,听到“紫府”二字,再联想到先前李玄都所说的“四大臣一党”,立时激动起身,甚至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是李先生!我还以为李先生当年、当年已经遭遇不不测,没想到李先生还……还……” “还活着?”李玄都笑了笑,伸手虚压一下,示意他坐下,然后说道:“自然是活着的,当时也萌生过死志,不过让人救了,就像那些自杀之人,冷静下来之后,便不想死了,也不舍得死了,总要为那些死了的人好好活下去才是。” 邱安青又重新落座,听李玄都如此说,不由红了眼睛。 当年军中也是死了好些人,不少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都是沙场上滚出来的铮铮汉子,没死在金帐大军的手里,也没死在西北逆贼的手里,倒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死也就死了,还被安上一个谋逆的罪名,连累家人,如何不让他们憋屈窝囊? 李玄都轻叹一声之后,问道:“你这次也是为了秦都督之事而来?” 邱安青点头道:“现在很多人都听到了风声,知道都督大人将要从金陵府乘船北上辽东,所以朝廷那边才会派出钦使,要让荆楚总督将都督大人就地缉拿押解京师。” 李玄都心中一动,先前他就猜测是三位总督中有人与朝廷意见相左,如果是乘船北上,那么看来这位总督就是辽东总督了。 李玄都脸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那你们是?” 邱安青苦笑一声:“都督这次北上,自然不是孤身一人,否则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以至于走漏了风声。都督在北上之前,曾经召集各地的旧部,所以我们这次就是要前往金陵府与都督会合,然后一道前往辽州的朝阳府龙城。” 李玄都恍然,肯定自己的推测,然后问道:“秦都督现在怎么样?” 邱安青摇了摇头:“被困在了金陵府,先前白莲坊足足派出了二十位先天境高手护卫都督,再加上我们这边的三位归真境高手,都督本人更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可是在洞庭湖一战,都督还是受了伤势,白莲坊折损了四人,我们这边也折损了一人。” 根据邱安青的描述,秦襄这次的护卫阵容已经十分庞大,几乎可以比拟天乐宗,可秦襄还是受了伤,可见对手的强大,说不定是有天人境大宗师也出手了。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凝重:“是荆楚总督?” 邱安青苦笑道:“我是通过飞鸽传书得知消息的,里面说得也不十分详尽,不过我猜测应该就是荆楚总督出手了。” 李玄都喃喃道:“荆州是神霄宗的地盘,神霄宗的宗主已经向正一宗低头,这里面会不会牵涉到正一宗?” 邱安青有些迟疑道:“应该不会吧?” “难说。”李玄都摇头道:“不过也可能是神霄宗的自行其是。”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沈元斋走进客栈,沉声说道:“根据我们太平宗得到的消息,这次下令缉拿秦襄虽是由司礼监出面,但背后授意之人却并非只有太后娘娘,还有那位晋王殿下。” 李玄都一怔,随即转头望向沈元斋。 上次太后和晋王联手,扳倒了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这次他们又要联手,要扳倒谁? 沈元斋继续说道:“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太子年仅十岁,故而穆宗皇帝遗命以内阁首辅张肃卿为首的四位内阁大学士为顾命四大臣,如今已经是天宝六年,算算年纪,当今的皇帝已经十六岁了,应该亲理政事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李玄都语气变得十分沉重:“太后晋王,还有孙松禅他们为了皇帝亲政的事情终于要摊牌了。可是为什么要把秦都督牵扯进来?公然下令让一地总督缉拿秦都督,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沈元斋沉声道:“辽东总督赵政是帝党的中坚人物,孙松禅之所以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完全是依靠赵政的支持,如今秦襄要北上面见赵政,无异于让帝党如虎添翼,所以他们不愿意看到秦襄北上。” 李玄都皱眉道:“难道他们还要动赵政的总督之位?” “暂时还不至于。”沈元斋道:“自古以来,金帐大军南下劫掠,都是在秋季发动攻势,因为秋季草原上的牧草枯黄,而我们中原的收获粮食的时候,所以他们选在这个时候南下抢粮,如此才能过冬。如今虽然已经是初冬,但今年是个荒年,金帐汗国的日子不好过,时至今日仍未撤兵,边境上还有不少战事,在这个时候,他们万不敢擅动赵政。”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 朝廷动不了身居高位且干系重大的赵政,还动不了已经没有兵权的秦襄?就算秦襄本身也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那又如何?蚁多咬死象,更何况朝廷和荆楚总督那边必然也有天人境的大宗师坐镇。 李玄都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最近荆州境内有无大军调动?” 沈元斋道:“荆楚总督暂时没有调动大军,所以秦襄一行人才能进入金陵府中。” 李玄都叹道:“金陵府是江南总督的地盘,也非是善地。” 然后他望向邱安青:“如今金陵府中形势不明,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贸然过去为好。” “谢过李先生的好意。”邱安青摇头道:“我是个农家汉子出身,当时如果没有都督赏识,我现在说不定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从那年跟着都督收复西北,我就认准了,我这条命,生是都督的人,死是都督的鬼。现在我终于有报答都督的机会了……所以还请李先生不要拦我。” 李玄都沉默了,想起了当年一人一剑站在帝京城头时的自己,过了许久方才一声长叹:“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既然你如此说了,那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稍后我也会前往金陵府,只是不能与你同路。” 邱安青起身向后退了一步,作揖到底:“那在下就告辞了……若是在下没能活着回来,李先生的救命大恩,就只有下辈子再去报偿了。” 说完,他直起腰,大步向外走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左右为难 在邱安青离去之后,沈元斋望向李玄都仍旧被冰霜覆盖的手臂,问道:“伤势如何?” 李玄都稍稍摇晃了下肩膀,除了肩部,整条手臂不能动弹分毫,道:“我勉强封住了经脉窍穴,使其不能蔓延,若是想要完全化解,大概需要静坐运功一日的工夫。” 说这话时,李玄都的脸上骤然涌现一抹青白之色,口中竟是呼出一团白气。 沈元斋皱了下眉头,伸手握住李玄都的右手,刚刚肌肤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觉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从李玄都手上直透过来。他在不防之下,被寒气浸入体内,瞬间全身战栗,牙关震得格格作响,心中却已明白,李玄都中了崔朔风的暗算之后,一直强自抑制,此刻终于镇压不住,寒气发作,李玄都抵挡已经有些艰难。 “这是阴阳宗的‘鬼咒’。”沈元斋沉声道:“幸好不是由天人境的大宗师亲自用出,老夫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化解这股异种真元。” 这颗“阴魄珠”毕竟是由柳逸亲手炼制而成,厉害至极,散发出来的寒气远比冰雪寒冷。此时李玄都只有体内经络和五脏六腑中才保有几分暖气,外在肌肤之冷,比寒冰更甚,所以刚才刘辰只是伸手扶了李玄都一下,也觉得冰寒刺骨。 若让李玄都独自运功化解,也不是不行,只是要花费极大工夫,所以这时候他也不逞强,直接点头应下。 沈元斋不多废话,握着李玄都被冰封的右手,运转起太平宗的真传“太平归元功”,此法贵在中正平和,包容性极强,无论是何种气机,都可以化解。 李玄都得沈元斋相助,登时松了一口气,沈元斋毕竟是归真境强九的人物,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三十二位,一身功力精纯无比,而太平宗本就是与阴阳宗同出一脉,功法契合,化解起来事半功倍,若是换成其他宗门之人,怕是没有如此容易。 两人在客栈内化解“鬼咒”,一动不动,甚至就连沈元斋的身上也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好似两尊冰雕。 客栈外仍是大雪呼啸,老板娘虽然身形庞大臃肿,但是身手却是异常灵活矫健,比起那位听风楼的蔡姑娘也不遑多让,很快就把一众尸体硬塞入两口大棺材之中,然后又套好了驴车,将棺材搬上驴车,就等雪停,便将其拉走处理。 刘辰一言不发地站在雪中,两把弯刀已经归鞘,掌心分别按在弯刀的刀首上,轻轻摩挲。 老板娘来到刘辰的身旁站定,叙家常道:“大妹子是哪里人啊?” 刘辰本不想答话,无奈知道这位老板娘身份不俗,只好说道:“中州人士。” “中原可是好地方,虽说不如以前了,可毕竟还是天下之中,不像我们芦州,两边不沾两边不靠的,江北觉得我们是南边,江南觉得我们是北边,日子不好过啊。”老板娘絮絮叨叨:“可日子再不好过,那也得过,你说不是不是这个道理?” 太平宗中人,精通占验望气之术,故而每每说话,总是云遮雾绕,让人不得不多想几分,刘辰此时也是如此,迟疑道:“老板娘这是话里有话?是在说太平宗左右为难?” 老板娘脸上闪过一抹异色,笑道:“妹子果然是生就了一颗玲珑剔透的心肝,一下便猜到了,我们太平宗生在芦州,扎根在芦州,就像芦州一样,左右不沾,左右不靠,难,实在是难。” 刘辰的心思一下子提了起来,试探问道:“姐姐这话是怎么说的?” 老板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不知妹妹与那位李公子是什么关系?” 刘辰一窒,心道:“若说自己是听风楼的,别说套不出话,说不定还要被这些太平宗中人敌视,毕竟听风楼就是贩卖各种消息的,难免被各大宗门所忌,可如果觍着脸硬说自己是李玄都的同伴,未免也太……太那啥了些。” 刘辰与自己的好姐妹陈卯不同,是个不太能藏住事情之人,心中所想,脸上所显,她这一纠结,便在不自觉地在脸上显露出来。 不过老板娘见她纠结,便会错了意,还以为她与李玄都是恋人关系,不由笑道:“不妨事,姐姐我也是过来之人,这有什么好害羞的?男女之情,就算是儒家夫子,也绕不过去,所谓‘食色,性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刘辰愈发窘迫,落在老板娘的眼中,反倒是坐实了这件事情,于是便转回正题,说道:“其实我们太平宗是被夹住了,左右为难。” 刘辰见老板娘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稍稍松了一口气,赶忙问道:“堂堂太平宗,正道十二宗的第二大宗,怎么会被夹住呢?” 老板娘看了她一眼,摇头叹息道:“什么正道第二大宗,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正道第二大宗是清微宗,如今清微宗虎踞江北,正一宗龙盘江南,我们太平宗刚好处于两者中间,左右不靠,可不就是被夹住了吗?” 刘辰心中顿时了然,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要请她转述给李玄都,所以老板娘才会问她与李玄都是什么关系。 想明白这点之后,刘辰干脆将错就错,问道:“那太平宗打算怎么办?” 老板娘又是叹息一声,这次的叹息比上次更重:“还能怎么办,熬着呗,要不我们又何必搞什么封山。不过一直这么熬着也不是个事情,所以我们希望……” 说话之间,风雪骤急,几乎完全遮住了两人的身影,就连不远处的驴车在这一会儿的功夫都已经落满了白雪。 老板娘压低了嗓音,道:“我们希望有人能够站出来,居中调停,也就是说和一下,使得两家不要闹得这么僵。” 刘辰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事,道:“我听说清微宗与慈航宗常有来往,而慈航宗又要与正一宗结成秦晋之好,这又是怎么回事?” 老板娘闻言,脸上顿时露出苦笑,话语中又带着几分讥讽:“慈航宗的仙子长袖善舞,这是整个江湖公认的事情,就是牝女宗都要弱上一筹,我们太平宗又哪有这等本事,在两大宗门之间周旋?毕竟一个不慎,便是引火烧身的结局。” 刘辰说道:“那便让慈航宗来做这个中人好了。” 老板娘苦笑一声:“我说妹子,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们一厢情愿,可也得别人答应做这个中人才成,长袖善舞之人怎么会来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刘辰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慈航宗不乐意做的苦差事,就推给李公子的头上,恐怕不合适吧?” 老板娘一怔,随即打趣道:“要不怎么说夫妻同心,这还没过门呢,就开始为李公子打算了?” 刘辰这才反应过来,脸庞顿时通红一片,心里暗骂自己说话不过脑子,这可真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老板娘也就索性直言了,接着说道:“不过妹子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对于别人来说,这也许是个火坑,但是对于李公子来说,那便不是火坑,这件事,只有他能做,这个中人,只能他来当。” 刘辰心中有了几分明悟,不过没有把话点破,只是说道:“姐姐的苦心我理会得,这些话我会跟他说,只是我们接下来还要先去金陵府,怕是……” “不妨事的。”老板娘笑眯眯道:“这件事,本就不急于一时。再者说了,这么多年都已经等了,难道这几天还等不得?” 刘辰微微仰头,望着漫天越来越急的大雪,风雪扑面,几乎要让人睁不开眼睛。 风雪迷人眼。 随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隐隐感觉到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第一百四十五章 帝京雪 立冬之后不久,帝京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很大。 飘洒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大街小巷的地面上、青黑色的屋顶瓦檐上、枯败的树枝上、一段连着一段的墙头上,使整个帝京城都铺挂了一层素白,如孀妇披孝衣丧服,白茫茫一片。 帝京城外的驿路上,积雪已经扫净,整条驿路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发黑,直直通向大运河的码头。每年仅朝廷和官府在这里靠岸启航的漕船就有两万条。年近岁末,大雪早至,码头上前来接货的车担人流更是嚷成一片。不过这个码头还不是大运河的终点,还有一段运河连通了帝京的护城河,过闸门之后,可直接进入位于城内的太极湖,不过这是只有皇家贡品才有的待遇。 所谓大运河,是在祖龙还未一统天下时,吴国为北伐齐国争霸中原,在金陵府附近开凿了一条引大江之水的运河,史称邗沟,以后历朝历代在此基础上不断向北向南发展、延长,尤其经大晋二次大规模的扩展和整治,到本朝时,基本连通江南和帝京,称大运河。 大运河横穿四州、十一府、二十三县,长约三千六百余里,江南产粮占天下的三分之二,全仰仗此河才能将粮食运往帝京,所以此河堪称是整个王朝的命脉。 天宝五年的帝京,一个冬天没下雪,当时钦天监的好些官员都被问罪,第二年的时候,果然齐州便出现了饥荒,灾民背井离乡,流离失所,青阳教又趁机起事,裹挟流民在齐州境内不断攻城掠地,虽说青阳教打着“起义”和“不纳粮”的幌子,但他们所到之地,让原本还勉强过得下去的百姓也活不下去了,又被裹挟入这只流民大军中,故而流民大军的人数越来越多,就像是蝗灾时的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而每当青阳教攻城的时候,自己的精锐人马不动,先以刀枪逼迫流民上前消耗守城兵士的箭矢和滚木,朝廷官军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事后还要给朝廷扣上一顶官兵大肆屠戮百姓的帽子,使得齐州总督焦头烂额。 天宝六年恰恰相反,如今刚刚立冬便下了一场雪,都说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会是个好兆头,于是这场雪便成了天大的祥瑞,不但钦天监的官员们松了口气,内阁、户部、兵部的主事堂官们也有了些笑脸。 唯有一个衙门笑不出来,就是漕运衙门,不但笑不出来,而且还有些慌了神,帝京城中人口百万,全部依仗这条大运河供应,当年运往帝京的最后几批漕粮漕银,以及供应宫里开支的各种贡物都得抓紧赶在冬至之前抢运完毕,否则河道落雪结冰,便是误了天大的差使。 因此这几天进入直隶境内的河道上,满满都是船,竟造成了蔽河拥塞的现象。 雪越下越大,漫天弥江。 船与船之间的距离稍稍一远,便瞧不清对面的情形,此时运河上的船又多,难免磕磕碰碰,可这时候还赶着行船的,多半都是给衙门当差的官差,欺压百姓惯了,一旦碰上,哪里肯轻易罢休。 正所谓当官就要有当官的威风。谱是拿来摆的,不摆谱犹如衣锦夜行,没意思。有些人还没做官只是个小吏,就已经练就一身好大的官威,眼空四海,神游八极,撩天鼻孔喷蔑然之气,小忿不可稍忍,雷霆之怒必须常发。 此时就有两条船的人互相争路之下撞在了一起,有两名领头的这会儿就站在各自船上大声喝骂。 “瞎了你的狗眼,我们可是漕运衙门的粮船!耽误了我们运粮,让帝京城断了炊,你吃罪得起吗?” “你狗日的才瞎了眼!少拿这些吓唬老子,老子这是江南织造局的船,装的都是今年要送户部入库的官银,然后就要给各位京官老爷们补发年底的欠奉,一个总督漕运部院也敢跟我们织造局争?” “织造局了不起?我们总督大人的干爹就是司礼监的杨公公,就算是你们织造局的监正大人,那也得喊我们总督大人一声师兄,你们织造局凭什么瞧不起我们漕运衙门?” “谁跟你论师兄?我们监正大人的干爹是司礼监的柳公公,与你们根本不是一路。” “杨公公他老人家可是司礼监的掌印!” “柳公公他老人家还是督公呢!” 就在两船人相持不下的时候,从后面又驶来一艘大船,因为大雪遮眼的缘故,这条船为了开道,船上竟是响起了隆隆鼓声。 正在争斗的官船都停止了争斗,向鼓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虽然隔着风雪,但也依稀可以看到巨大的黑影,竟是一艘三层的巨大楼船。 离得稍稍近了,便可以看到船上挂着硕大的灯笼,上面分明写着“青鸾卫”三个大字。 再近一些, 可见船上一杆杆黑色的“青鸾卫”大旗在飞雪中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这是奉旨出京的青鸾卫大人物回京了,不管是漕运衙门的船,还是织造局的船,都停止了叫骂,忙不迭地下令让自己船上的船工操船向河道两旁避让。 青鸾卫的大船在大雪中占据了运河正中的河道浩浩荡荡前行,大有披风破雪的架势。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船楼中走出,站到船板上,伸出那只蒲扇大的手掌去接天上飘下的雪——此人正是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 一片好大的雪飘然落在赵五奇的掌心中,他望着那片雪,轻声念道:“雪花大如手,井口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一名青鸾卫随从来到赵五奇的身旁,轻声禀报道:“大人,司礼监那边已经派人催促了,让我们今天务必赶到司礼监。” 赵五奇点了下头:“知道了。” 那随从不敢多言,缓缓退下了。 赵五奇的心情十分晦暗。 这次出京,有两件大事,头等大事自然就是天乐宗的事情,不过办砸了,好在此事是由三位右都督之一的陆都督亲自操办,他又在最后关头“救驾有功”,要怪罪也怪罪不到他的头上。可另外一件事,却是与他有直接关系了,那就是关于江南制造局的官银一案。那些织造局的废物,竟然让那个六扇门的女捕头抓到了把柄,而他一路追杀至北芒县城,眼看就要将那女捕头拿下,可又遭变故,最终还是让她跑了。 现在司礼监责问起来,让他如何回话? 赵五奇站在船头上极目眺望,以他的目力,雄伟的帝京城在风雪之中已经隐隐约约可见,当真是近在咫尺了。 此时的帝京城中,与内阁相反方向的司礼监值房里,一个黄铜火盆烧得红彤彤的,与屋梁上吊下来的几盏红灯笼上下辉映,暖意融融。 今天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当值。 他是个清瘦之人,除了没有三缕长髯,就像是个游方道人。 柳逸来到值房的门槛前,撩起了厚重的棉帘,却没有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向外望去,殿外是迅猛的风雪,朔风夹杂着的雪粒扑面而来,仿佛大魏的两京十九州之地此时都已经笼罩在了这茫茫大雪之中。 “江南那边有传信回来吗?”柳逸突然问道。 站在柳逸身后的当值太监轻声回答道:“回老祖宗,江南那边是三天一传信,前天刚刚传信,下次传信最早也要等到明天。” 柳逸的心情有些晦暗,就如这眼前的天气一般,沉沉开口道:“待会儿你再去问问青鸾卫都督府的人,江南那边有什么动静。” 当值太监恭敬应道:“是。” 柳逸长长叹了一口气。 如果江南织造局和秦襄那边出了什么岔子,那些清流们会不会趁机攻讦太后娘娘是牝鸡司晨? 想到这儿,柳逸本就已经十分晦暗的心情中又多了几分阴沉。 第一百四十六章 冻死骨 当李玄都疗伤完毕的时候,已是深夜,风雪渐小。客栈里掌了灯,墙上的窟窿也被填补起来,整个客栈大堂暖意融融。 因为老板娘早早便把客栈的大旗收了起来,又关了客栈外头院落的大门,所以也没有客人再来登门。几人围坐在大堂的一张桌前,沈元斋拿出一个小锦囊放在桌上,道:“这是那个崔朔风的须弥宝物,我大致看了一下,没有圣旨。虽然他自称是钦使,身上可能的确负有皇命,但没有圣旨和手谕,又是隐秘前往江南,知道的人不多,所以把他杀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朝廷现在自顾不暇,没有精力来大张旗鼓地追查此事,应该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伸手拿过那个锦囊,打开后大致看了一下,里面有几样丹药,几件衣物,一本没有标注名称的厚重典籍。 李玄都将这本典籍取出,随手翻看一下之后,脸色古怪。 刘辰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李玄都将那本典籍放下:“是宫里宦官修炼的功法,专门用于身体残缺不全之人,虽说修炼到极致之后也能窥得长生妙谛,据说还能悟出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义,但是修炼之前却要自宫,男人不敢练,若是女人练了,则会阴阳逆转,生出胡须喉结。” 刘辰听闻之后,不禁打了个寒颤。 沈元斋道:“当年大魏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两代帝王为了制约江湖,专门设立了青鸾卫和内廷二十四衙门,青鸾卫有十三太保,招募各大宗门弃徒和江湖散人为己用,宦官则是皇室自己从小培养,授以一位儒家高人编撰的佛道秘典,是为江湖人口中传说的‘大内高手,而宦官之间也是师徒相授,代代相传,与宗门无异。除此之外,还有那‘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儒门中人,从当年的徐世嵩到后来的张肃卿、秦襄,乃至于如今的首辅孙松禅,皆是儒门万象学宫出身,如此三者相加,在世宗皇帝年纪达到鼎盛,整个江湖都被朝廷压得喘不过气来。” 刘辰倒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 不由问道:“那皇帝就不怕被宦官杀了自己?” 李玄都摇头笑道:“朝廷不是江湖,不是谁的武力最高就是谁做皇帝,其中种种利益纠葛,就像一张大网,每个人都在其中,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人想杀皇帝,自然就有人想保皇帝,互相制约,如犬牙交错。如今小皇帝能够登上帝位,是各方势力互相妥协且认可的结果,行刺杀皇帝之事也好,废立之事也罢,针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皇帝,而是整个大魏朝廷,所以在朝廷庙堂,无论是太后、晋王,还是内阁首辅和司礼监掌印,都不能为所欲为。” 沈元斋淡笑道:“李公子说的不错,如果朝廷上下都是铁板一块,那还有江湖什么事情?这天下也早就太平了。” 李玄都眼神略显幽深,道:“正因为如此,以孙松禅为首的帝党才会要求晋王和太后还政于皇帝,可权柄一事又岂是能随意交付他人之手?晋王和太后必然不会同意,于是两人就联起手来,遏制帝党。这说明朝廷已经乱了,从周听潮因为上书朝廷而被青鸾卫缉拿,到内阁授意六扇门追杀江南织造局的官银案,再到如今图穷匕见,可见两派人马动手并非是一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沈元斋问道:“那李公子如何打算。” 李玄都没有犹豫,直言道:“去金陵府。” 沈元斋点了点头,“因为如今的太平宗尚在封山之中,老夫也不好擅自在江湖上走动,就不能助李公子一臂之力了,还望公子见谅。” 李玄都笑道:“沈老前辈帮我化解‘鬼咒’已是让我感戴莫名,怎好再强求其他。” “李公子能体谅就好。”沈元斋道。 李玄都听到屋外的风雪声音渐小,便起身推门,持续了一天的大雪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外面白茫茫一片,明月高悬,月光普照白雪之上,一片明澈。 李玄都转身说道:“既然雪停了,那我们就连夜动身赶往金陵府。” 刘辰闻言起身,来到李玄都的身旁。 沈元斋也起身抱拳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望李公子以保全自身为重,一路顺风。” 李玄都拱手谢过。 两人离了太平客栈,外面就是驿路,南来北往之人都从此经过,倒是不必刻意以踏雪无痕来掩饰踪迹。 两人并肩而行,刘辰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在疗伤的时候,老板娘曾对我说……” “是不是让你来做说客?劝我做一个中人。”李玄都一语道破天机。 刘辰一怔:“你怎么知道?” 李玄都笑了笑:“太平宗不是第一个,估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刘辰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这次的江南之行,欲言又止,只是几经犹豫踌躇,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李玄都没有过多解释什么。 有些事情,不知道才是福气,知道的太多未必就是好事。 两人从夜半走到天色将明时,便来到了芦州重镇安庆府的城外,此时城外已经聚集了好些赶早进城的百姓,多是挑柴的樵夫和推车卖炭的卖炭翁。 有一位衣衫单薄的年迈卖炭翁来得早了,距离开城门还有一段时间,老人有些不耐冬雪寒重,双手抄袖,下车来回踱步。 一夜大雪,整座城池都银装素裹,对于可以披裘围火的文人雅士而言,这是难得的美景,甚至会诗兴大发,文思泉涌。只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种天气便十分艰难了,如果断了炊,就算逃难都无处可逃,极有可能是倒毙在茫茫大雪之中,直到来年开春雪融之后,才会被人发现尸体。 李玄都与刘辰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望着那名卖炭翁,轻轻叹息一声:“绫罗绸缎者,不是养蚕人。” 刘辰眼神一闪,没有说话。 “刘姑娘,你年纪轻轻就能踏足归真境,虽然不比颜飞卿、苏云媗这等天之骄子,但也当得起一声年轻才俊,想来是自小就被听风楼精心培养,不知人间疾苦。”李玄都说道。 自从知道李玄都的真实身份之后,刘辰便没再与他针锋相对,此时也只是以低不可闻的嗓音轻哼了一声。 李玄都接着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卖炭的老翁炉中空,所以说百姓多苦。” 接着他又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城墙根,刘辰随之望去,只见那里搭建了一座简陋的粥棚,只是里面空无一人,更不会有人施粥,在粥棚附近的雪地上躺着好些死人,面色青白而无分毫血色,显然已经被活活冻死。 这一眼望去,可谓是满目凄然。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不在意朱门的酒肉臭与不臭,但是我不想看到每每冬日都有被冻死饿死之人。” 刘辰讷讷无言。 李玄都轻叹了一口气,问道:“你难道不想做些什么?” 刘辰问道:“我能做什么?” 李玄都轻声说道:“做力所能及之事。” 刘辰略有迟疑地问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你们想要逐鹿天下?” 刘辰的在“你”字之后多加了个“们”字,显然认为李玄都不是孤身一人,而且逐鹿天下这种事情,的确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 李玄都上身朝着刘辰的方向稍稍前倾,盯着她的双眼,压低了嗓音:“我从来都无意天下分合,我只是想要求一个天下太平。何谓太平?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不再有冻饿之忧。” 第一百四十七章 白裘公子 刘辰沉默许久,说道:“道理是对的,可我是听风楼的人,这种事情,我做不得主。” 李玄都听到这个并不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谈不上失望,只是有些无奈。 许多同样的话,由张肃卿说来,他就听得热血沸腾,甚至敢于为此抛出性命。可由他说出来,宁忆无动于衷也就罢了,毕竟是个困于情伤又爱钻牛角尖的家伙,可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刘辰,竟然也无动于衷,那就让他有些灰心丧气了。 李玄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想起当初张肃卿的及胸长髯,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难道是因为他没有蓄须的缘故? 说到底,人各有所长,他的长处是练剑,天纵奇才,但不是识人用人,在这方面,张肃卿要比他高出三十丈。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从驿路的另一个方向缓缓走来一对男女。 刘辰只是扫了一眼,脸色顿时一凝,双手按住腰间的双刀,轻声道:“我看不出那名男子的深浅,但其中女子却是个归真境的高手。” 李玄都感叹说道:“以前只有登堂入室三境的修为时,总是觉得这世上的归真境高人太少,好像都躲在深山老林里避世清修,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发现高人遍地都是,只是以前眼拙,不识真人在眼前,哪怕有归真境的高人从自己眼前经过,犹是不知。” 刘辰问道:“不知……公子能否看出那名男子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我也看不透,说明此人要么是有什么隐匿气息的法宝,要么就是高出归真境。” 刘辰一惊:“高出归真境岂不就是天人境?” 李玄都因为要袖藏飞剑的缘故,所以哪怕是换上江湖人的打扮,也不扎紧袖口,此时他双掌分别握住自己的手腕,将双手笼藏于袖中,自然下垂至小腹位置。 如此一来,他便能扣住手腕上的“十八楼”,在第一时间“拔剑”。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方才缓缓说道:“这世上的天人境高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说多,太玄榜上十人,黑白谱上又有将近四十人,再加上那些避世不出的清修之人,大概能六十人左右。说少,天下十九州,再加上金帐汗国和海外的婆娑州、凤鳞州,平分下来,一州也就二至三人左右,正邪两道二十二宗门,加上青阳教、朝廷、金帐汗国、江湖散人,如此算来各宗也分不到几个天人境大宗师。” 李玄都轻描淡写道:“我们刚好遇上一位,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刘辰可没有李玄都这般轻松心态,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她在这一刻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有那种不祥的预感,与李玄都同行,还未抵达金陵府,就已经先后遇到了皂阁宗高手孔无忌、提刑司少监崔朔风、太平宗高手沈元斋,现在又遇到了一名疑似天人境的男子和一名归真境的女子,若是到了金陵府,那该是怎样的阵仗? 刘辰破天荒地萌生出几分怯退之意。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那对男女已经来到两人不远处,驻足而立。 男子相貌清逸,气态儒雅,一身文人儒士打扮,外头披着一件没有丝毫杂色的白狐皮出锋斗篷大氅,立在茫茫白雪之中,愈发显得不染半分尘埃,任谁都要赞上一声翩翩浊世佳公子。 至于女子,同样裹着一件同色大氅,只是不像男子那般将大氅敞怀披着,而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还将斗篷上的兜帽也戴上了,脸庞被包裹在白色的绒毛中。 虽然两人看起来应该有而立之年,但此时并肩立于素白雪景之中,仍是一对让人羡慕的璧人。 女子裹着斗篷向前走了几步,望向如临大敌的刘辰。 两名女子相互对视,气氛骤然凝固。 男子却是好似事不关己一般,犹有闲情逸致笑道:“今日出游,途径安庆府,却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两位高人。” 李玄都仍旧将双手笼藏于袖中,笑道:“我同样没有想到会遇到一位大宗师,难道在这芦州比起中州和帝京还要藏龙卧虎?” 男子摇了摇头,开诚布公道:“我不是芦州人士,只是路过此地而已。” 其实李玄都在听到“今日出游”这四个字之后,就已经知道情况不太乐观,天人逍遥境又名御风境,能够御风而行,这才有了“朝游沧海暮苍梧”的说法,虽说这个说法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天人逍遥境的赶路速度之快。眼前之人说他不是芦州人士,只是路过此地,又说今日出游,显然是天人逍遥境的修为,方能日行千里。 事已至此,李玄都也没什么太好应对办法,只能在保持警惕的同时,走一步看一步,对于江湖上的一言不合而生死立分,李玄都也并不陌生,无非是手底下见真章而已。 男子眼神清明地望向李玄都,微微一笑:“公子不必如此紧张,我并没有恶意,而且公子的境界很是玄妙,分明是先天境的范畴,却能媲美归真境九重楼,看公子这个架势,必然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手,若是真动起手来,我一个文弱书生,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这番话,没有避讳刘辰。 刘辰死死握住腰间双刀的刀柄,脸色微微发白。 此人果然是个天人境的大宗师,不过更让她感到震惊的是李玄都的境界,先天境?与黑白谱第九十九人打得难舍难分的李玄都,竟然只是一个先天境?那他有朝一日重回归真境巅峰之后,又会是怎样的气象? 难怪当年的紫府剑仙能够以归真境修为成为太玄榜第十人,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而当初被李玄都强压一头的,正是如今的太玄榜第十人宁忆。 相较于刘辰的一惊一乍,历经大起大落的李玄都显得更为淡然,语气平静道:“先生过奖了。” 男子又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要去江南?” 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承认下来。 男子微笑道:“真是太巧了,我也是去往江南,不知公子要去江南哪里?” 李玄都道:“自然是去江南最繁华的金陵府了。” “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我也是要去金陵府。”男子脸上的笑意愈盛:“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如何?”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这次去金陵府是因为私事,所以还请阁下见谅。” 男子笑吟吟地没有动怒。 在她身旁的女子却是骤然爆发出一股排山倒海的磅礴气机,如大潮一般奔涌而来。 在这一瞬间,李玄都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动用“冷美人”的意思,笼藏于袖中的双手向外一拉,从他的双手之中立时绽放出一抹璀璨剑光。 此剑名为“人间世”,剑气名为“逆天劫”。 这一剑可谓是李玄都全力出手,不似女子那般气势磅礴,但所有的锋芒都凝聚于一点之上,然后以点成线,以一线之势分开女子的磅礴气机,瞬间逼近女子的面前。 女子被这一剑吓得魂飞魄散,身形迅速向后退去,可剑气更快,若是没有意外,她会直接被这一剑拦腰斩断。 下一刻,男子伸出一只手掌挡在女子面前。 没有丝毫声响,手掌上爆开一团血花,染红白雪。 饶是以男子的体魄,也没能完全挡下这一剑,险些被这一剑直接斩去手掌。还有部分剑气越过男子的手掌阻隔,落在女子的身上,透体而过,使其脸色骤然苍白。。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沉声问道:“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第一百四十八章 韩邀月 男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掌心处有一道深刻剑痕,血肉翻开,就像一张咧开的嘴巴,不过这条剑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这已经不仅仅是天人体魄那么简单,而是类似于佛门“金刚之身”的特殊体魄法门,毕竟“逆天劫”不同于其他普通剑气,落地生根,使伤口难以愈合,能无视“逆天劫”的体魄,虽然有境界高出太多的缘故,但也恐怕只有金刚宗悟真的金身才能媲美。 在手掌上的伤口完全愈合之后,男子悠悠然说道:“好厉害的‘逆天劫’剑气,没想到早已失传的绝学如今又有了传人,真是让人意外。” “请问阁下高姓大名!”李玄都加重语气又重复问了一遍,目光直刺男子的双眼。 直到这时候,被这一剑吓到的女子才回过神来,她原本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名腰佩双刀的女子身上,可万万没有想到,这名不显山不漏水的男子才是真正的高手,若非自家公子出手,这一剑必然要了她的性命。 偏偏公子还说他只是一个先天境而已。 她可是货真见识的归真境。 一剑杀归真? 这是怎样的先天境? 当她看到李玄都手中兵刃时,更为惊异,竟是一把断剑,而且观其材质,非金非铁,倒像是一把木剑。 女子咬了咬牙,又要继续上前出手。 男子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女子这才松了口气,向后退去。 这名身披白色斗篷的男子渐渐收敛了笑容:“在下姓韩,双名邀月。” 李玄都的神情顿时变得凝重:“原来是忘情宗的副宗主。” 世人皆知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天刀”秦清同时身兼补天宗和忘情宗两大宗门的宗主之位,之所以如此,则要牵扯到二十余年前的一桩江湖旧闻。 当时秦清与上任忘情宗宗主韩无垢是至交好友,韩无垢因为修炼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不慎而遭反噬,在垂危之际,她找到秦清,恳请秦清接任忘情宗宗主,因为当时的牝女宗和道种宗正对忘情宗虎视眈眈,在韩无垢身死之后,若无坐镇大局之人,忘情宗必然要沦为这两家的附庸。 秦清身为辽东五宗的盟主,又是至交好友的请求,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韩无垢返回忘情宗之后,直接公开此事,明传江湖,不给旁人事后再说三道四的机会。三个月后,安排好身后事的韩无垢坐化身死,秦清不顾西北五宗的反对,广发请帖,召集各路江湖朋友,在忘情宗的忘情宫中举行升座大典。 此事引得整个邪道十宗震动,无道宗派遣出当时还是五王中的百蛮王、陷空王、七杀王,又有牝女宗、阴阳宗、皂阁宗、道种宗的二十余位长老,气势汹汹而来,向秦清问罪,同时也意在以“规矩”之名阻挠秦清接位。只是出乎无道宗意料之外,正道十二宗中的清微宗、法相宗、太平宗、慈航宗、玄女宗却是遣人来贺,再加上秦清麾下的辽东五宗,一时间竟是被反压一头。 双方先是言语激斗,西北五宗咬死秦清勾结正道中人一事,而此次正道来人中有一个不知名姓的年轻道人,引经据典,能言善辩,以天理、大义、人伦、规矩将西北五宗之人驳斥得哑口无言,最终恼羞成怒之下,自然是大打出手。可无奈当时宋政未至,无人是秦清的对手,最后还是让秦清得以就任忘情宗的宗主之位,托庇于补天宗的忘情宗也由此躲过一劫。 当年韩无垢离世之后,还留下一个刚刚及冠的儿子,取名韩邀月。其实认真说起来,韩邀月才是使韩无垢身死的根本原因所在,因为韩无垢修炼的是“太上忘情经”,可她却生了儿子,一个人是不能生出儿子的,所以无论是男女之情,还是母子亲情,怕是都忘之不掉,忘情之人不忘情,如何不死? 韩无垢在临死之前将自己的一身所学尽数传于韩邀月,韩邀月得其母真传之后,被秦清以忘情宗的一宗之力倾力培养,再加上他本身的根骨资质就是上上之选,所以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登上少玄榜名列第二,仅次于当时素有“小天师”之称的张鸾山,后来在不惑之年成功跻身天人境,被秦清委以忘情宗副宗主之位,如今名列黑白谱第九位,只待他登上太玄榜,秦清便会将忘情宗宗主之位重新交还到他的手中。 至于李玄都为何会对这些陈年往事知道的如此清楚,自然是因为胡良的缘故,秦清接任忘情宗宗主之位时,胡良就已经拜入补天宗的门下,所以对于此事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韩邀月笑道:“不错,正是鄙人。” 李玄都问道:“堂堂忘情宗的宗主,何故要与我为难?” “谈不上为难,只是我的侍女不懂事,冲撞了公子。”韩邀月轻淡一笑,随即脸色骤然一肃,沉声道:“蓝奴,还不快给这位公子赔情道歉?” 站在他身后的女子立刻上前一步,先是屈膝一礼,然后低眉顺眼道:“刚才是蓝奴是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李玄都眼皮一跳。 因为这位包裹得很严实的女子,在屈膝行礼的时候,有了片刻的春光乍泄,在厚重斗篷大氅之下,竟是一身十分清凉的胡姬舞女装束,露出锁骨和肚脐,实在是让李玄都“大开眼界”。 不过李玄都好歹也是见过一些类似阵仗的成年男子,也不至于因此而羞赧,倒是惊讶更多一些。 韩邀月望着李玄都,轻声道:“这样道歉,不知公子满意否?” 李玄都平静道:“只要韩宗主不与在下为难,怎样都好。” “公子这话言重了。”韩邀月微微一笑:“对了,还未请教公子名姓。” 李玄都道:“李玄都。” “李玄都,原来是李公子”韩邀月轻轻念叨了一声,笑道:“李公子,你我今日也算不打不相识,日后若是能在江南见面,定当把酒言欢,韩某人就不叨扰了。” 说罢,他径直向前走去,被他叫做“蓝奴”的女子紧随其后。 直到两人走出很远之后,刘辰才长松了一口气,道:“竟然是忘情宗的宗主,他去江南做什么?” 李玄都将手中的“人间世”收回“十八楼”中,运转体内气机强行压下体内的“逆天劫”反噬,这才开口道:“当年正道十二宗爆发‘四六之争’,归根究底,是争一个入主朝堂的机会,结果却是蚌鹤相争而渔翁得利,谢太后暗中策划辽东五宗入京,最终让辽东五宗占了这个天大的便宜。” 刘辰身为听风楼中人,自然知道“四六之争”的往事,却不太清楚其中内幕,好奇问道:“谢太后为什么要如此做?”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问道:“正一宗等六大宗门,也许还要加上一个太平宗,那就是七大宗门,你说辽东五宗与这七大宗门相较,孰强孰弱?” 刘辰道:“自然是正道七大宗门更为势大。” “势大难制。”李玄都平静道:“而且也不是一路人,用人必然要先用自己人。不过正一宗等七大宗门岂是易与之辈?谢太后也知道自己得罪了正一宗,势必要被正一宗报复,于是她又拉拢了与正一宗为敌的清微宗。有人说太平宗是赢了面子而输了里子,可清微宗却是输了面子赢了里子,就是因为清微宗不胜而胜。” 刘辰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还是听懂了最为关键的一点:“公子是说这位韩宗主是谢太后派来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 刘辰又问道:“可是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谢太后不信任正一宗,为何就信得过清微宗?难道清微宗就不势大难制了吗?” 李玄都叹息一声,摇头道:“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 第一百四十九章 算命求签 如果问李玄都,什么是大道,什么是大道之争,就算李玄都是练剑的天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大道也好,天道也罢,太过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玄之又玄,如何能够说清? 但是李玄都自小跟随在师父身旁,以及后来跟随在张肃卿身侧,耳濡目染之下,却知道什么是利害之争。利益,无外乎地位、权力、金钱,哪一样都是实实在在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扣住一个“利”字,李玄都可以从现已知晓的各种消息中,推断出些许藏于幕后的真相。 无奈在帝京之变后他就已经彻底失势,能够知晓的消息太少,有些内幕注定不是现在的他可以知晓。 就在这个小插曲之后,安庆府的城门终于是开了,等候已久的百姓们开始陆陆续续进城。虽说李玄都和刘辰并不在安庆府停留,但还是打算进城去补充些必要食物,最好是以肉类为主,可以补充血气。 进城之后,两人便各自分开,约定一个时辰以后在中轴线另外一侧的城门处相会。 李玄都独自走在落满白雪的大街上,从一家刚刚开门不久的酒肆中买了一壶酒,卖酒的是个美貌娘子,瞧见李玄都之后眼波流转,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李玄都只是买酒,并无其他邪念。 李玄都离开酒肆之后,又从旁边的几家店面中买了些熟食放入“十八楼”之中,然后一边喝酒一边沿着街道慢步行走。 他不是个喜欢喝酒之人,不过也不排斥就是了。他每到一座新城,总是喜欢在这座城中走上一遭。在他小时候,二师兄总是教导他,人心就是一根弓弦,如果长时间绷得太紧,那么终有一日会断掉,要学会松一松心弦,所以李玄都每逢在做大事之前,都会随意行走,放松心情。只是这个习惯也不全然是好事,上次他就遇到一个神秘莫测的帷帽女子,一言不合之下大打出手,结果被打得半点脾气没有。 一壶酒喝光,刚好走到尽头,在这里有个简陋的算命摊子,一个身着道袍的老道坐在桌子后面打着瞌睡,身旁竖着一杆大旗,旗面脏兮兮的,上面画了个黑白二色的阴阳双鱼,四角分别写着“铁口直断”四字。 李玄都本想一笑而过,猛然间他又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坐在摊位后闭目养神的老道,有些犹豫不决。 过了一会儿,李玄都就看到老道的嘴角有一道白亮口水飞流直下,同时以他的耳力也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李玄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色,明明是清晨,莫不是这位铁口直断的老神仙一宿没睡?那可真是操劳。 又过了一会儿,老道的脑袋没有控制好平衡,猛地前倾了一下,一下子惊醒过来的老道吧唧吧唧嘴,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涎水,这才发现摊子前站了个人,赶忙正襟危坐,尽力摆出些许高人气度。 李玄都问道:“不知老神仙是在何处学道?能算什么?” 老道轻抚胡须,沉声道:“贫道早年时曾经在那太平山上学道,后来道法小成,奉师门之命下山济世,积累外功。在那大江之畔,贫道曾经遇到正一宗的小天师,小天师见我有向善之心,便传我‘五雷天心正法’,修炼有成之后,可呼风唤雨,策役雷霆降服鬼魅邪魔。” 说到这儿,老道脸上惋惜、懊恼、无奈、怅然皆有,接着说道:“无奈贫道根骨稍次,修不得小天师的‘五雷天心正法’。好在贫道还是个有福之人,游历吴州时,遇到一个稚童因为吃不到糖葫芦而啼哭不止,于是贫道便送了他一串糖葫芦,才知这名稚童竟是大天师所化。大天师感念贫道善行,要授予贫道《太上丹经》,只要持恒修持,可成就天人造化、万物滋养的长生大道。只是贫道无心此法,反而是向大天师请教了‘紫微斗数’。换而言之,贫道的“紫微斗数”乃是大天师所授,公子,你说准不准?” 李玄都强忍笑意,点头道:“准。” 老道抬手示意李玄都请坐,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一撇山羊胡,问道:“不知公子要算些什么?”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算一算最近运道如何。” 老道说道:“那就请公子将生辰八字告知于贫道。” 李玄都摇头道:“那可不行,若是让你知道了我的生辰八字,再以道家的厌胜魇镇之法害我怎么办?再者说了,我从小是孤儿,也不知道是哪天哪个时辰出生的。道长既是得了大天师的真传,想来不用生辰八字也能测算才是。” 老道有些后悔牛皮吹得太大,被人拿话语挤兑住,只能讪讪道:“公子所言极是,也罢,贫道就不问生辰八字了。” 然后老道人故作沉吟了许久,这才缓缓说道:“公子这次出行,恐有血光之灾,刀兵加身之厄。” 李玄都心中一动,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 老道顿时眼睛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块碎银子收起,然后掐指算了又算,微笑道:“不过公子也不必太过忧心,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此行虽有些许波折,但总体无碍,也许还会有意外之喜也说不定。” 然后老道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贫道也多嘴一句,公子日后会有一道坎,不在外头,而在里头,所以公子还是要谨防祸起萧墙。” 李玄都脸色稍显凝重几分,又丢出一串铜钱,起身离去。 在李玄都离去后不久,老道正打算继续闭目养神,就听一阵清脆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让老道猛地一个激灵,生怕遇到那种不讲道理的纨绔子弟,一个不高兴,直接纵马将他的摊子给踩踏了,其实摊子没了也是小事,反正也不值几个银钱,关键是他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几番折腾,说不定被撞之后还要被骂上一句没长眼睛,那又是何苦来哉。 待到老道人睁开眼睛之后,却是猛然瞪大了眼睛。 在他面前站着一名牵马的女子,虽说这名女子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如何,只能依稀看到和一个洁白精致的下巴和一双紧紧抿起的嘴唇,但她所牵着的马匹却是让见多识广的老道人有些惊讶。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出自金帐汗国的汗血马,千金难求。 马尚且如此,马的主人更不必多说,身份已经不能用一个“富”字来形容,必然要在“富”后面加上一个“贵”字才行。老道咂摸了一下嘴巴,知道自己今天遇到了贵人,看来自己今天运道着实不错。 老道人略微迟疑后,试探问道:“这位姑娘,可是要求签算姻缘?” 女子似是有些犹豫不定。 老道知道自己要亮一亮真本事了,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女子与刚才那个异乡年轻人的方向相反,应该是从南门入城,于是决定赌上一把,道:“如果贫道所料不错,姑娘是从江南而来,要往北边而去。” 女子微微一惊,然后点了点头。 老道如释重负,微笑道:“贫道向来算无遗策,所以姑娘不必担心贫道是那招摇撞骗的骗子。” 女子好似下定了决心,取出一枚太平钱放在桌上。 老道人立刻拿出那只还算干净的签筒,里面装有一百零八支姻缘签。 女子接过竹筒,微微抬起手臂,轻轻晃动。 一支签跳出竹筒。只见签上写着: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老道人顿时喜笑颜开:“恭喜姑娘,此乃签王。正所谓对对佳偶,神仙美眷,百年偕老,无须再觅良缘。” 第一百五十章 金陵钱家 安庆府,毗邻大江,过江之后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江南,故而安庆府是从江北去江南的最后一座大城,也可以算是江北地域的最南端。 李玄都在闲暇之余算了一次命之后,继续漫步于安庆府城的街道上,心境放空,虽然身在万丈红尘之中,但却是难得的安宁时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李玄都动用了一次“人间世”之后,气海内翻江倒海不说,“逆天劫”对于体魄的腐蚀也越来越深,以前只要半个时辰就能镇压,现在却要一个时辰,如抽丝剥茧一般,异常耗费心力。 为了不被刘辰看出端倪,他故意说一个时辰的时限,就是为了在这段时间里化解“逆天劫”的反噬,不过李玄都也是有苦自知,此时镇压得越狠,下一次的反噬就越发猛烈,日后反弹兴许就连他用尽浑身解数都镇压不下。 不幸中的万幸,李玄都所学庞杂,从“玄微真术”到“坐忘禅功”,再到“纯阳紫气”,可以说是佛道兼修,对于体魄气机有诸多不可言传的裨益,还不到用尽浑身解数的时候。 一个时辰之后,李玄都与刘辰在南城门前汇合,此时李玄都体内的气机已经完全平复,就如一方静湖,不起丝毫波澜。刘辰身上多了个小包袱,背在后背上,胸前打了个结。毕竟不是每个人都须弥宝物都能有“十八楼”这么大,最小的须弥宝物也就是一只钱囊大小,装不了太多东西。 两人出城之后,走了大概二十余里,便是滔滔大江,江面广阔,堪比寻常湖泊。 江面上船只往来,船帆如云,所谓百舸争流也不过如此。 过了这条大江,便到了江南地界,也进了金陵府的辖境。 说起金陵府,李玄都不能说多么熟悉,也不能说多么不熟悉,毕竟他曾经来过这里,有一位本地的朋友曾经送了他两罐明前茶、一些以檀木制成的木炭、一个红泥小火炉、一方可以用来煮酒的火铜小鼎,否则依照李玄都的性子,哪里会花费银钱置办这些东西。 至于那位朋友,姑且可以算是一位世家公子,姓钱,名玉龙。 自大魏立国以来,在江南就有一个铁打的钱家。钱家祖上也是那从龙功臣,本可以封公拜候,荫蔽子孙,只是钱家祖上却向大魏太祖皇帝讨要了一块丹书铁券,然后便返回家乡金陵府,开始经商。 不得不佩服钱家老祖的先见之明,当年太祖皇帝在开国之初,外姓功臣封爵,总共封了十位国公,可在太宗皇帝即位时的一场腥风血雨,就废黜了五个国公,传至今日,只剩下三位国公还能世袭罔替至今,但也不如钱家这般逍遥自在。 钱家,顾名思义,很有钱,至于怎么个有钱法,在寸土寸金的金陵城中,有两条街的店铺都是钱家开的,金陵城外码头上停靠的商船,有一半都是钱家的。 钱玉龙曾经跟李玄都吹嘘过自家的产业,遍布江南各州府,大致是古玩铺三十三家,印局十三家,赌坊三十二家,书局九家,行院二十九座,粮店三十五家,酒楼四十四家,药铺二十八个,瓷器铺十五家,铁匠铺四十家,当铺三十七家,客栈四十家,钱庄十三家,织坊三十个,这还不止,仅是可以随时拿出来的现银就达千万两之巨。另有金陵府城内府邸八座,城外别院三座,共有房屋千余间,田地三万余亩,田庄二十八个,佃户三千九百余人,大小船只四百余艘,船坞四座,不算族内子弟,仅是雇佣的各种伙计就达三千余人。 其实钱家的土地不多,他们也不靠土地赚钱,关键是钱家插手了盐、铁、瓷器、铜、棉纱、丝绸、茶叶等贸易,这才是真正的万利行业。 当时钱玉龙还曾邀请李玄都去见识下什么叫十里秦淮,并放出话来,这十里秦淮里头最少有五里是他们钱家的,李兄若是看上了哪个花魁,尽管开口,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这句话,如果让别人来说,八成就是胡吹大气,可换成钱玉龙来说,那便没有半分夸大之词,只是在陈述一个基本的事实而已。 放眼金陵城中,钱家可谓是名副其实的“钱半城”。 如此大的家业,自然难免惹人觊觎。不过钱能通神,钱家位居金陵,向南交好慈航宗,向北交好清微宗,与辽东的补天宗和西北的无道宗广有交情,在帝京城中更是交好各路权贵,甚至是在金帐汗国,他们也说得上话,可见钱家的人脉之广。 除了人脉之外,钱家本身也是可以媲美正一宗张氏的大家族,族内高手不在少数,同时又以重金聘请客卿、供奉、清客、门人,与听风楼、白莲坊、闻香堂、万笃门一样,不是宗门而胜似宗门。 正因为如此,在如今的江湖之中,除了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以及依附于这二十二个宗门的诸多门派之外,还有几家可以勉强做到超然于外的,听风楼、白莲坊、闻香堂、万笃门等四家算一个,青阳教算一个,钱家也可以算一个。 李玄都之所以会与钱玉龙相识,说到底还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当时江北之事已经暂告段落,李玄都返回宗门养伤,期间也开始处理宗门事宜,因为与钱家上有一笔生意上的往来,本应是二师兄的差事,便由李玄都代劳,走了一趟江南,由此结识了金陵府钱家的少东家钱玉龙。 钱家的行事风格很有意思,既保守又不墨守成规,两种完全截然相反的行事风格在他们身上完美融为一体。说他们保守,是因为他们恪守祖训,不敢逾越雷池半步,说他们不墨守成规,则是因为在祖训之外,他们奉行的就是未曾禁止即自由,无不敢做之事,故而钱家内部最常做的一件事便是抠着祖训的每一个字眼,从中找出漏洞来,到最后一条祖训硬是有好几种解释,而每一种解释都是有理可依。 除此之外,钱家也并非世人所想象的那种满身铜臭之家,如果抛开富可敌国的家财和家族内卧虎藏龙的高手,钱家甚至可以算是一个书香世家,在家中建有一座名为“玉海阁”的藏书楼,共藏书六十余万卷,同时也收藏着整个江南数量最多的孤本和善本,与帝京的文渊阁、静禅寺的藏经阁、正一宗的抱经阁,并称为当世四大藏书楼。 凡是钱家子弟,皆可进入书楼借阅书籍,同时钱家也开办了整个江州最大的蒙学,聘请名士大儒授课,每每有其他各州的大儒路过江州,都会请来讲学,故而钱家子弟不说个个都能进士及第,可考个举人还是不成问题,最让人惊奇的是,这么多年以来,钱家子弟竟是无一人参加科举,不曾有人出仕。 钱玉龙曾对李玄都一语道破,丹书铁券可以免死不假,但是唯独免不了谋逆大罪,若是有人想要坑害钱家,必然要从谋逆之罪着手,所以那块被珍藏在钱家祠堂中的丹书铁券也就图个心安而已,真正保全自身之道,还是远离庙堂。 同时钱玉龙还对李玄都说了许多他们钱家的祖训,诸如钱不可赚尽,吃肉要懂得给别人留一口汤喝,也许那位钱家老祖的原话并非如此,但是从钱玉龙的口中说出,就变得十分粗鄙。 李玄都想着这些陈年往事,与刘辰一道向码头走去。 就在此时,一艘三层楼船从上游顺流而下,船上一杆“钱”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第一百五十一章 乘船过江 大江北岸码头不远处有一处高坡,早年曾是水师安放炮台所在,只是随着承平日久,便日渐荒废,炮台中的火炮早已被收回撤走,只剩下一座斑驳炮台,杂草丛生。 李玄都和刘辰此时就在炮台上驻足远眺,虽说江面广阔,但李玄都的目力极好,极目望去,隐约可见在船头上立着一个窈窕身影。 此时这艘大船缓缓行驶,周围的客船也好,货船也罢,纷纷为其让路。 刘辰也随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是钱家的船。” “我知道。”李玄都眯起双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艘船上的人应该是钱玉楼。” “钱玉楼?”刘辰微微惊讶道:“就是那位钱家大小姐?听说这位钱家大小姐精明强干,这几年来主持钱家在西南几州的生意,并不常在金陵祖宅,她怎么在这个当口返回金陵?” 李玄都轻声道:“这说明金陵有变,浑水才能摸鱼。” 说起这位钱家大小姐,李玄都未曾谋面,却听钱玉龙提起过。 按照钱玉龙的说法,他与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天生便不对付,什么兄友弟恭,哥哥把妹妹当作心尖子,妹妹把哥哥当成可以依靠的大山,都是扯淡,在他们兄妹这里通通用不上。他这个妹妹天生要强,自小就秉持着一种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观念,最为崇敬之人是那位千百年前曾经君临天下的明空女帝,故而对于他这位注定要继承家主之位的兄长十分敌视,明里暗里的小动作不曾断过。 这让钱玉龙颇为无奈,抛开女儿身不说,大家族传承都讲究一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如此可以最大程度减少争夺家主大位而产生的内耗,钱玉龙身为嫡长子,只要不是犯了天大的错,这个家主之位可以说是板上钉钉,更何况钱家还从未出现过一个女子家主,他都想不明白钱玉楼凭什么跟他争。 当时钱玉龙之所以对李玄都吐这些苦水,是因为那时候的李玄都同样身陷“夺嫡之争”,两人算是同病相怜,钱玉龙也有将李玄都引为奥援的意思,只是随着后来李玄都彻底失势,这段交情也就无疾而终。 就在李玄都眺望那艘三层楼船的时候,楼船上的女子也在眺望李玄都这边的江岸。 她双手扶着栏杆,上身微微前倾,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内里则是一件异常名贵的百鸟裙,乃是用多重飞禽羽毛捻成丝线织成的裙子,正视为一色,旁视为一色,目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被赞誉为“百鸟之状皆见”。 跟随在女子身侧的不是丫鬟侍女,而是七八号赳赳武夫,尤其是一名老者,面呈淡金之色,双眼开合之间有电光闪现,显然是修为不俗的高手。 女子望了一会儿大江北岸,便收回视线,转向另外一侧的大江南岸。 大江南岸就是金陵府,而在金陵府中则有她已经一年没有回去的钱家祖宅。 女子的脸色有些阴沉晦暗。 就在女子转过身去的时候,李玄都也收回了视线,对刘辰道:“我们也找一艘渡船过江,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金陵府城。” 刘辰来过金陵府许多次了,干她们这一行的,自然十分忌讳引人注意,万不可直接以轻功横渡江面,故而每次往返都是乘船,对于所需时间心中有数,道:“用不了那么久,如果快的话,申时一刻就能抵达金陵府。” 李玄都说了个“好”字,大步往下方的码头走去。 来到码头之后,两人寻了一艘不甚起眼的客船,在众多渡船中不大不小,所需银钱也是不高不低,一个人一钱银子。 渡船即将起航,客人们开始陆续登船,李玄都和刘辰跟随着人流上船之后,不显山不露水地找到一个角落随便坐下。 整个渡江过程并没有什么意外,一路相安无事。 李玄都望着越来越近的金陵府,不由感慨万千。 他上次来这儿的时候,可不是今日这般天地一片素白的景象。那时候正值二月,江南的春风已经没了料峭春寒,带着微微的暖意,在这春风吹拂中,江面上船只交织,江岸两侧的杨柳依依,草长莺飞,甚至已经有了骑马踏青的士子和姑娘,完完全全就是一派江南春的画面。 江南冠绝天下,江州冠绝江南,金陵又冠绝江州。 正所谓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金陵府被誉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在中州龙门府衰弱之后,数次庇佑中原正朔传承,故而又有天下文枢之称。 渡船靠岸的渡口,虽说距离金陵城还有大概二百余里,但丝毫不逊于金陵城的热闹,如今已是冬日,仍旧有近百艘各色船只在此滞留停靠,苦力、船工来回交织,码头号子连绵不绝。 李玄都和刘辰沉默地行走在人群之中,迅速离开此地,来到一处僻静之地后,刘辰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张“子符”将其点燃。 大概一炷香之后,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出现在不远处,女子的帷帽与如今时兴的“浅露”不同,帽檐上垂下的皂纱一直垂至小腿,相当于把整个人都笼罩其中,然后女子摘下帷帽,显露真容,虽是徐娘半老,但仍旧明艳照人。 刘辰为李玄都介绍道:“李公子,这位就是我们听风楼的子部青鸟。” 妇人施了一个万福,轻声道:“公子叫我梁子就好。” 李玄都抱拳一礼:“李玄都。” 梁子微微点头,然后道:“请李公子随我来。” 说罢,她在头前引路,李玄都与刘辰跟随其侧。 路上,梁子介绍道:“我们听风楼十二部,共有十二位青鸟,其中八位是引路青鸟,四位是坐堂青鸟,只是职责不同,并无高下之分,刘辰便是八位引路青鸟之一,妾身是金陵府的坐堂青鸟,陈卯是中州龙门府的坐堂青鸟,其余州府只有坐堂夜莺。” 李玄都问道:“那另外两位坐堂青鸟呢?” 梁子道:“一位坐镇帝京的听风楼,另一位长年驻守总楼。” 李玄都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深问下去。 梁子继续说道:“此次秦都督前往金陵府一事,牵扯到各方势力,事关重大,所以我们听风楼才会由三位青鸟专门负责此事,若是平时,最多只要一位青鸟。” 刘辰插话道:“若不是秦都督这等人物,换成其他小人物,只需要一位引路夜莺就足够了,或者干脆就是一名引路渡鸦。” 李玄都轻叹一声:“我的太平钱总不能白花了,这么多的太平钱,都够在万笃门那边买一位归真境高手的性命了。” 刘辰微微一笑。 李玄都又问道:“对了,青鸾卫那边是谁为他们引路?” 梁子摇头道:“青鸾卫信不过我们听风楼的引路人,所以他们只是打探消息,未曾使用引路人,而且他们也精于追踪之道,不必多此一举。” 李玄都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先前邱安青曾经对他说起过,秦襄一行人曾在洞庭湖遇袭,损失颇为惨重,由此看来,应该就是青鸾卫的手笔了。当然,在荆州境内,青鸾卫只能是辅,真正的主事之人是那位荆楚总督,以权柄官位而言,除非是青鸾卫左都督亲至,否则没人能与这位封疆大吏相提并论。 梁子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妾身多嘴一句,李公子在这个时候来金陵府,恐非明智之举。” 李玄都笑了笑:“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要做错几件蠢事,若是人人都只做聪明事,这个世道未免太无趣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金陵府 走出不远,有一辆马车早早等候在此,车夫是个木讷汉子。 梁子轻声解释道:“他是我们听风楼的渡鸦,妾身在金陵府中的掩护身份是流风阁的老板,已经经营十余年。” 李玄都心中了然,流风阁是金陵府中比较出名的行院,虽说比不上最顶尖的那几家,但在二流中却是最拔尖的几家之一,不高不低,不会太引人注目,也勉强迈入了“清贵”的门槛,可以端起架子,免去不少麻烦。梁子身为流风阁的幕后老板,行事上便会有很大的回旋余地。 至于梁子为何会将这些告知李玄都,原因也很简单,听风楼是做买卖的,不是什么谍子细作,隐蔽身份只是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却不是真正要把自己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金陵府的权贵们必然知道梁子的身份。而且做买卖要讲究一个细水长流,李玄都出手阔绰,听风楼便将其视为贵客,现在交底,也是为了日后长远考虑。 三人登上马车,这辆马车从外面看,似乎除了车厢稍大一些之外,并不如何,等到进了车厢,才发现别有洞天,在车帘之后竟还有两扇精巧木门,推门之后,入眼是一张小桌,桌上有煮茶所需的各种物事,都用卡扣固定,哪怕马车颠簸,也不虞有泼洒之忧。脚下铺着黑色的地毯,车窗上的窗帘则是以薄竹片制成,可以透光,使得车厢内不至于太过昏暗,又不至于被外面的人看到车厢内的情景。 马车很快驶入驿道大路,然后从金陵城的东南角门入城。 入城之后,马车没有驶往流风阁所在的南城,而是往东城而去。 金陵府大致可以分为东南西北四个部分,因为坐北朝南之故,北城是各衙门和权贵府邸所在,南城是各大行院和富商府邸所在,西城是普通百姓所在,而东城则是有名的商贸往来之地,这里开满了大大小小的铺子,汇聚大江南北之货物,各式各样,堪称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找不到的,最是体现东南繁华之盛景。 金陵城中最大也是最豪华的广源客栈就坐落在东城之中。 但凡此类客栈,都不是一座独楼那么简单,而是大大小小的院落套在一起,可以要单间客房,也可以直接租下一个独门独栋的小院,乃是许多拖家带口出行的富贵人家的首选之地。 广源客栈足足占据了半条长街,因为梁子早已定好了院落,有伙计早早在路口等候,然后引着马车进了一条巷子。 梁子为李玄都解释道:“广源客栈每日来往客人太多,所以客栈各个方向都开有门户,方便客人出入。” 果不其然,在巷子的尽头是一扇大门,此时大门已经打开,一名青衣小帽的老仆正站在门口。 梁子撩起车帘走下马车。 老仆恭敬行礼:“梁夫人。” 梁子问道:“房间院子都收拾好了吗?” 老仆回答道:“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收拾妥当,就等客人入住了。” 梁夫人对车夫打了个手势。 车夫心领神会,赶着马车径直驶入其中。 梁子为李玄都挑选的这个院落名为“枫叶苑”,占地不算大,但是胜在精巧,院子里种着两颗枫树,可惜现在不是秋天,瞧不见红叶遍地的景象。这样院子的价格不菲,一天就要十两银子,几乎比普通百姓一家三口三年的开销还要多,梁夫人付了三天的定金,若是再想多住,不好意思,按照听风楼明算帐的风格,那就要李玄都自己掏银子了。 进来院子,梁子挥退了那名老仆和先前引路的伙计,亲自带着李玄都来到院子的正堂,因为是客栈的缘故,正房中的布置也不太一样,竟是摆着一只琉璃大缸,其中养着许多金鱼,水面上又有精心培育的莲花,大概因为房内生有地龙炭火的缘故,莲花开得茂盛,并未枯败。 三人分而落座,李玄都终于问到了正题:“不知秦都督如今正在何处?” 梁子的脸色有些凝重,犹豫了一下之后,低声道:“失踪了。” 李玄都一怔,没有动怒着急,却也加重了语气:“怎么会失踪了?” 梁子面露难色:“秦都督被困金陵府之后,一直居住在南城的大报恩寺中,而江南总督对此也一直都是无动于衷,直到两天前,江南总督派人来请秦襄前往江南总督府赴宴,说是要为秦都督和荆楚总督做调停之人,从中说项,秦都督如约赴宴,结果……” 李玄都问道:“可以确定秦都督现在的位置吗?是臬司衙门大牢?还是江南总督府?” 梁子摇了摇头。 李玄都深深吸了口气,又问道:“秦都督的部下呢,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秦都督身陷囫囵?” 梁子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道:“这便是我真正不解的地方,白莲坊的人在护送秦都督抵达金陵府之后就已经离开,此时跟随秦都督左右的都是秦都督当年的旧部,按照道理而言,这些人应该是可以信任,只是……” “只是什么?”李玄都问道:“难道这些人中有内鬼?” “我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内鬼。”梁子摇头道:“但是跟随秦都督一同赴宴的几人,同样也没了消息。” 李玄都质问道:“都是大活人,还有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怎么会凭空没了踪影?就算是江南总督设下了一场鸿门宴,有天人境的大宗师亲自坐镇设伏捉拿秦都督一行人,可总该闹出点动静吧?怎么可能完全无声无息?听风楼号称天下之事可知十之八九,难道是浪得虚名?” 梁子面带愧色道:“我们听风楼已经开始追查秦都督的下落,只要有了消息,会立刻告知李公子。”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梁子从椅上起身,行了一礼:“谢李公子体谅。” 李玄都盯着梁子,话锋一转:“我体谅贵店,贵店也应当体谅我才是,听风楼十几年的招牌了,总不能毁在这件事上,若是贵店不能在三天内给我一个满意答复,我自是有手段向贵店讨要一个说法。” 梁子闻言之后,唯有苦笑应是。 都说店大欺客,但客大也可欺店,真要走到那一步,无非是各凭手段,不过听风楼在江湖上做买卖,为的是求财,可不是为了置气来的,所以此事终究要给出一个说法。 梁子道:“若是李公子没有其他事情,那妾身就先行告退了,三天之内,妾身必定会给公子一个答复。” 李玄都没有得理不饶人,起身道:“那便有劳梁夫人了。” 刘辰稍稍犹豫了一下,也随之起身,冲李玄都行了一礼之后,然后跟随梁子离开了此地。 两名女子坐上来时的马车走了,只剩下李玄都一人。 李玄都独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重新合上眼睛,开始思索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通秦襄等人为何会凭空消失在江南总督府中,除非有长生境的高人出手,否则万不该这般悄无声息才对。可老玄榜上就这么几个人,都不会是插手此事之人。 再有就是,根据听风楼所言,此事是发生在两天之前,换而言之,在这两天的时间中,听风楼对此都是没有太大进展,哪怕再给他们三天的时间,也未必就能找到秦襄的踪迹。 在这三天的时间里,李玄都不能一味干等,更不能把鸡蛋都放到同一个篮子里。 想到这儿,李玄都心中已经有了定见。 过江强龙不压地头之蛇,看来还是要去见一见故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小嫂子 这座小院共有两个出入门户,一个就是刚刚马车进来的那扇门,而另外一扇门则是直通客栈专门用来做饭、供暖、烧水的内院,这里会长年守着一个伙计。 李玄都向伙计要了热水,沐浴一番之后,换下那身江湖人的装扮,然后换上一身黑底长衫,外罩一件石青色鹤氅,脚踏翘头云履,再取出那把得自范文成的那把黑底金字的折扇,倒像是一位富贵出身的公子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钱家所在的南城,出入非富即贵,穿得再好,也不会引入注目,若是一身穷酸气,那可就引人注目了,李玄都不想引人注目,只能“入乡随俗”。 再者说,登门拜访求人,这也是礼数。 然后李玄都就离开客栈,往南城行去。 南城和西城的占地相差无几,可西城的人数却是南城的百倍以上,盖因南城多是富户府邸,动辄占地上百亩,自然“地广人稀”。 若是想要从西城前往南城,要么经过北城,要么经过东城,好在李玄都如今就在东城,直接过去即可。 来到南城之后,景象浑然一变。 东城因为人来人往的缘故,所有的积雪都已经扫净,除了房顶上,几乎是看不到半点白色,可南城却是除了必要的大街之外,其他地方仍是白雪覆盖,更显南城之幽静。 李玄都按照记忆行走在南城之中,几乎走过了小半个南城,最后还是问过两位行人之后,才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入口不显眼的长巷,在小巷深处是一个独栋门户。 这里当然不是钱家的祖宅。 不管怎么说,钱家当年跟随太祖皇帝起事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地豪强,再怎么低调也不会在这种地方安家落户。这里其实是钱玉龙的一处私宅,罕为人知,至于私宅的用途嘛,自然就是金屋藏娇了。这栋私宅平日里没有半个男人,除了那名被金屋藏娇的美娇娘和一众负责伺候的丫鬟之外,还有一位修为相当不俗的老妇人,早年时在江湖上也是有一号的人物,只是得罪了仇家,被人伤了肺腑,此生无望晋升归真境,这才托庇于钱家,成为钱玉龙的心腹,在此即是养老,也是看家护院。 说起这位美娇娘,姓柳名玉霜,倒也不能算是金丝雀,父辈是江南的富商,膝下没有儿子,于是为她招了一门入赘的亲事,只是没想到她的丈夫早亡,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在父亲过世之后,一众亲戚觊觎她的家产,她一个孤弱女子,被宗族规矩和礼法压着,应对艰难。正巧钱玉龙知道了此事,于是便出手帮了一把。 既然是钱家大公子发话了,自然没人再敢再去柳玉霜的麻烦,而她则是登门道谢,钱玉龙早就对她有意,后来又是几次出手相助,于是一来二去之下,两人便勾搭成奸,柳玉霜安心做了钱玉龙的外室。换而言之,柳玉霜算是跟了钱玉龙,却不进钱家的大门,毕竟钱家的门槛太高,她一个寡妇恐怕迈不过去,就算侥幸跨过去了,那也是当个妾室的命。 虽说李玄都未曾娶妻,更未曾纳妾,但也晓得妻妾之说。 妾室分为“贵妾”与“贱妾”,若是下了聘礼,有家世出身,娘家不俗,只是因为其他原因才不得不嫁入比自己门户更高的人家做妾,就都是“贵妾”了。虽说要在正妻面前服帖,但是也不是任由打骂的。还有生育了儿子,儿子也争气,母以子贵,也算是熬成“贵妾”。 除了这两种外,其他的妾室,通房丫鬟,名妓赎身,寡妇再嫁,都是“贱妾”之流。 要知道正妻和贱妾之间的差距之大,犹如神霄宗和风雷派之间的差距,正妻可以随意打杀、发卖妾室,几如物品一般。 柳玉霜虽然有父亲留下的家产傍身,但是与钱家相比实在相差太远,又是寡妇,要是进了钱家,便是“贱妾”,任由钱玉龙的正妻随意捏扁揉圆。 她选择做外室,也是无奈之举罢了。与其进钱家做一个束缚在条条框框里的小妾,哪里比得过自己在外面逍遥?毕竟她有父亲留下的家产,也不缺钱花,何必去看别人的脸色。 至于李玄都为何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当年钱玉龙为了表示亲近,专门带着李玄都来过此地,女子亲自下厨,为两人做了一桌家常菜,当时李玄都碍于应酬情面,称呼那女子一声“小嫂”。 李玄都上前叩门。 不多时后,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苍老面孔,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妇,身材佝偻,眉目阴沉,嘴角下垂,脸上布满煞气,就象有人欠了她几千两银子不还一般。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李玄都,冷冷问道:“阁下有何贵干。” 李玄都微笑道:“在下姓李,是钱兄的友人,几年前曾经来过的。” 老妇人一怔,盯着李玄都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原来是李公子,李公子怎么会来这里?大公子此时并不在这里。” 李玄都道:“此时我不好去钱家祖宅寻他,所以才来这儿,劳烦通禀一声。” 老妇骤起眉头:“老身已经说了,大公子并不在这……” 李玄都轻声打断她道:“‘子母符’也好,飞剑传书也罢,都请通禀一声。” 老妇沉默了片刻,点头道:“请李公子稍等。” 李玄都向后退出一步,站在门外小巷中静候。 老妇掩门离去,大概半柱香后,大门又开了,这次除了老妇之外,还有这座私宅的女主人,柳玉霜。 柳玉霜是个年过三十的妇人,面容没有太多变化,还是如当年那般,举止有礼,端庄中透出成熟女子的妩媚。 李玄都拱手一礼:“见过小嫂。” 柳玉霜朝李玄都施了个万福,笑道:“妾身有失远迎,还望李公子见谅,请李公子进来说话。” 李玄都摇头道:“此时钱兄并不在府中,我若贸然入内,怕是于礼不合。” 柳玉霜倒是落落大方道:“身正影不斜,外子既然曾经领着李公子来过此地,那么自然是将李公子视作知交之人,我若是让李公子守在门外,他可要怪罪我了。” 既然柳玉霜已经这么说了,李玄都也不好推辞拒绝,便随着她走入宅中。 宅子不大不小,大了显得空旷,小了便要局促,不大不小正合适。 绕过一面影壁之后,就是正堂。 进了正堂,李玄都与柳玉霜分而落座,立时有丫鬟送上茶来,热气腾腾,碧绿的芽尖浮上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一看便是今年新采摘的明前,也是钱玉龙的最爱。 李玄都的鼻子将盖碗里飘来的茶香深吸了一下,赞道:“好茶。” 柳玉霜笑道:“今年第一茬的狮子峰新茶,是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摘的,玉龙最爱这一口。” 李玄都微微一笑:“钱兄是喜茶之人,最是讲究。” 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前院响起了一个大嗓门:“紫府,紫府,可是想煞为兄了。” 片刻后,一名俊秀公子进了正堂,一袭玉白蝉翼丝袍,袒胸露怀,露出小半个白亮的胸膛,手中同样是一把以白玉为扇骨的折扇,真可谓是白衣如雪,至于公子如玉嘛,也勉强算得上。只是这样一个出身世家的公子哥,不风流倜傥也就罢了,也不如何贵气逼人,甚至就连纨绔子弟的嚣张跋扈也欠缺一些,反而是天生带着一股江湖草莽的草莽气,咋咋呼呼,反差极大。 李玄都和柳玉霜起身相迎。 来人随手将手中折扇丢给一旁的柳玉霜,握住李玄都的手臂,笑道:“李紫府啊李紫府,终于又见到你了,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 来人正是钱家大公子,钱玉龙。 第一百五十四章 钱玉龙 说实话,钱玉龙的态度,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 商人重利而轻义,按照道理而言,在李玄都失势之后,钱玉龙就算还有些私谊,也不该如此高兴才是。 事出反常比有妖,联想到李玄都在过江之前看到的那艘疑似钱玉楼回家的大船,心中已是有了定见。 李玄都微笑道:“我尚可,不知钱兄安好?” “紫府,你这就是言不由衷了,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一些,怎么能说尚可呢?”钱玉龙话刚说到一半,猛地回过头去,瞪了柳玉霜一眼:“你掐我干什么?你掐我,我也是这么说,以紫府的为人,不用那些俗套虚话。” 原来是柳玉霜见钱玉龙说话没谱,偷偷掐了他的后腰一下,本意是提醒他注意一下说辞,结果被他这么一说,柳玉霜又好气又好笑,干脆不管他了,向后退开几步——随你怎么说吧。 李玄都轻咳一声,没有提及自己的往事,道:“钱兄一如当年,倒是没太大变化。” 钱玉龙哈哈一笑:“有钱又有闲,少有奔波之苦,自然养人。” 李玄都不置可否道:“钱家有钱,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至于有闲嘛,恐怕就未必了吧。” 钱玉龙笑道:“钱家这么多年了,从来都不是依靠一个家主如何如何,如果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一个家主贤与不贤上面,让家主事必躬亲,风险太大,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家主不会犯错。我们钱家老祖宗有祖训:‘用人是干大事的第一要义。’所以家主的权力,其实就是用人的权力,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生意上的事情,都由底下的那些掌柜来做,我只要管好这些掌柜就行。” 李玄都心中微微一动。 因为钱玉龙这番话已经有把自己置于家主位置的意思,不过李玄都还不清楚是局势已经彻底明朗,还是钱玉龙故意为之。李玄都更倾向于后者,若是钱家如今的局势已经明朗,那钱玉楼又何必从西南跑回来。反过来说,正是因为钱家的局势不明朗,钱玉龙的态度才会如此反常。 李玄都脸上仍旧挂着笑意,道:“钱兄,你我之间虽然谈不上知根知底,但对于彼此也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我李某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你钱某人,也不是那江湖及时雨,所以有些话不妨敞开来说。” 钱玉龙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然后挥了挥手。 除了柳玉霜之外,所有的丫鬟,包括那名老妇,通通都退了下去。 李玄都不由望了柳玉霜一眼,看来这位小嫂子在钱玉龙的心目中分量很重,怕是比起正妻也不差多少了。 钱玉龙轻声道:“去书房谈。” 李玄都点了点头。 书房与正堂相距不远,与钱玉楼在本家祖宅中那座气势磅礴的巨大书房相较,这座小书房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除了靠墙的一排小叶紫檀书架之外,就再无其他特别华贵之处,不过却更显得有人气,显然主人经常在这儿停留,不像那座大书房,只是一个摆设。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有些感叹,那座装饰极尽华美的书房,竟是与钱玉龙的正妻一般境地,而这座只是寻常的小书房,却如柳玉霜一般。所以说,有些人赢了面子而输了里子,有些人输了面子却赢了里子。 钱玉龙坐到书案后面,伸手道:“紫府,坐吧。” 李玄都坐在靠墙的客座上,接着柳玉霜亲自为两人送上热茶。 李玄都接过盖碗之后微微颔首致谢,然后就听钱玉龙说道:“紫府是聪明人,既然紫府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再藏着掖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不过在直言之前,我还想听一听紫府是为何而来。” 李玄都道:“不知钱兄是否知道秦襄秦都督。 钱玉龙目光一闪:“有所耳闻,似乎秦都督如今就在南城的大报恩寺落脚。” 李玄都望着钱玉龙:“钱家扎根金陵府多年,说是金陵的半个主人也不为过,金陵府地面上的事情,怕是一丝一毫都瞒不过钱兄的眼睛,难道钱兄真就一点也不知道?” 钱玉龙轻笑一声:“好吧,我的确是知道一些,紫府是为了此事而来?” 李玄都点了点头。 钱玉龙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说道:“那紫府也应该知道,此事还涉及到江南总督和荆楚总督,江北和江南共有三大总督,由北向南分别是:齐州总督、荆楚总督、江南总督,其中荆楚总督所辖地域又是横跨江南和江北两地,所以这两位总督大人在江南地界上的份量很重,就算是我们钱家,也不好招惹他们。” 李玄都道:“不好招惹,而非不能招惹,更不是不敢招惹,可见钱家还是不惧这两位总督大人。既然钱兄没有一口回绝,那么就是有得谈了。” “知我者,李紫府也。”钱玉龙伸手点了点李玄都,笑道:“若是太平年景,我们钱家万不敢牵扯到这等朝堂漩涡之中,不过现在嘛……” 他压低了嗓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廷怕是气数将尽,我们钱家也不得不早做打算。正如我们老祖宗的祖训,不敢豪赌,如何豪取?什么是豪赌?不是新君继位,不是诸龙夺嫡,而是改朝换代、日月换新天。” 他之所以敢对李玄都说起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是因为李玄都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人,当年李玄都在帝京城做的事情,比他现在说的几句话要更为大逆不道。 果不其然,李玄都听到这番话语之后,丝毫没有惊讶,反而是微笑道:“由此可见,钱兄与我还是道同可谋。” 钱玉龙直起身,手指抚过桌上的一方白玉镇纸,缓缓说道:“我不是江湖人,也不是庙堂人,我是一个商人,商人就是做买卖的,所以我也想请紫府帮我一个忙。” 李玄都问道:“什么忙?” 钱玉龙微微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帮我拿下钱玉楼。”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以你的手段,拿她不下?” 钱玉龙叹息一声:“如果仅仅是一个钱玉楼,那有什么拿不下的,关键是钱玉楼在西南这几年交结了许多西北五宗的人物。如果只是单纯只是结下些香火情分也就罢了,可她却是不惜引狼入室,也要靠这些人登上钱家的家主之位,就像当年的大晋儿皇帝,为了权位无所不用其极。” 李玄都皱眉道:“你为何不直接向族中长老提出此事?” 钱玉龙摇头道:“我并无真凭实据。” 李玄都望着钱玉龙,静默不语。 钱玉龙继续说道:“所以我要轻紫府兄帮我把钱玉楼拿下,而不是直接杀了她,所谓捉贼拿赃,只要抓住了她的把柄,我自然有办法说服那些老家伙。” 李玄都问道:“如果我帮你做成了此事,你能否帮我救出秦都督?” 钱玉龙一拍胸脯:“放心,此事包在我的身上。若是在别的地方,我断不敢如此夸口,可是在金陵府的地界上,还没有我们钱家想办而办不成的事情。毕竟我不好调用本家的人力物力去对付钱玉楼这个自家人,但用来帮紫府却是毫无问题,这就叫各取所需。” 李玄都低头陷入沉思之中。 钱玉龙也不催促,继续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镇纸,静等李玄都的答复。 大概一炷香的工夫之后,李玄都抬起头来,问道:“钱兄需要我做些什么?” 钱玉龙道:“玉娘,此事一直是由你负责的,就由你来与紫府说吧。” 一直不曾说话的柳玉霜终于开口道:“李公子是正道中人,应该知道西北五宗中的道种宗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道种宗 道种宗,在西北五宗中排位最末,若是放在邪道十宗中,大概可以排在第六位,不如补天宗。 李玄都点了点头。 柳玉霜继续说道:“那么李公子也应该知道道种宗的‘紫河大法’。” 李玄都不由得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女子,因为一个连自己家产都保不住的寡妇是不应该知道这些的。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这些都是钱玉龙教给她的,或者是她常年跟在钱玉龙身边,耳濡目染之下,无师自通。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了这名女子的不简单。 李玄都略微思量了一下,说道“‘紫河大法’我有所耳闻,乃是实打实的邪法,修炼此法需要服用红丸和吞食紫河车,素为正道中人不耻。” 所谓红丸,又名“红铅金丹”,又“称三元丹”,取处子初潮之经血,谓之“先天红铅”,加上夜半的第一滴露水及乌梅等药物,煮过七次,变成药桨,再加上红铅、秋石、人乳、辰砂、松脂等药物炮制而成。 至于紫河车,即是胎盘。“紫河大法”也由此得名,可见此法之恶。 柳玉霜道:“根据我们收到的消息,钱玉楼为了拉拢道种宗的人,开始做起‘菜人’的买卖。” 何谓“菜人”? 胡良给周淑宁讲述的故事中早已说得明白:当年的凉州因为战乱之故,流民遍地,草根树皮都被吃尽,乃以人为食,官吏弗能禁止,妇女幼孩鬻于市,谓之“菜人”,屠者买去,如买猪羊。 李玄都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她敢如此行事?” 柳玉霜轻声道:“只要坐上钱家的家主大位,便是江州的土皇帝,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钱玉龙放下手中的白玉镇纸,脸上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平静的嗓音中透露出一股冷厉:“我们钱家什么生意都做,丝绸、茶叶、铜铁棉纱、瓷器、黄金、白银、粮食、马匹,什么都卖,但是不卖人。” 李玄都轻声道:“只要你把这个消息传到正道中人的耳中,便可以借刀杀人。” 钱玉龙摇头道:“如此能借刀杀人不假,可钱家的名声也败出去了,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我之所以下定决心对钱玉楼出手,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保全家族的名声。” 李玄都问道:“如果我没有出现在这儿,你会让谁去做这件事?总不会是亲自动手。” 钱玉龙理所当然道:“钱能通神,如果没有紫府,我会直接去找万笃门,他们做事比较干净的,只是如此一来,就不好掌握尺度,而且万笃门与听风楼之间也是有所勾连,有泄密的风险,所以只能算是无奈之下的下下之策。” 李玄都点了点头:“懂了。” …… 在金陵城外的港口中,停泊着许许多多的货船,其中有半数都挂着“钱”字大旗,不过“钱”字与“钱”字又是不同,有些“钱”字大旗上绣着黑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钱家大公子名下的货船,而有些“钱”字大旗上绣着银边,这些则是钱家二小姐名下的货船。 这些货船在明面上看起来,似乎与周围的普通货船并无两样,装满了丝绸、茶叶、棉纱、瓷器、粮食,但这只是甲板上的光景,在船舱下层,别有洞天。 李玄都此时就在一艘悬挂银边大旗的货船的船舱中,这里狭小、逼兀、阴暗、潮湿。 为他引路的是一名钱家管事,这名管事不知道李玄都的真实身份,只知道李玄都是柳玉霜的堂弟,对于他们这些祖祖辈辈都在钱家谋生的小人物而言,柳夫人的堂弟与国舅爷也相差无几了,所以这名管事在面对李玄都的时候,十分恭敬,甚至到了谄媚的地步。 李玄都的目光掠过两旁,与其说这里是船舱,倒不如说是囚牢更为恰当。 在走道两侧分布着无数用木栅栏隔出的狭小空间,其中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约约能看到暗中有细微闪烁光亮。只有走进细细观看,才会发现这星星点点的光亮竟然是一双双眼睛,不过这些眼睛中无有半分生气,死气沉沉,麻木不仁。 李玄都停下脚步仔细看了下,里面都是女子,衣着尚且完好,也谈不上骨瘦如柴,但还是面带菜色,蓬头垢面,每个人的脸上和眼神中除了麻木之外,还藏着深深的惊恐。 早在祖龙定天下时,就已经大体上废黜了奴隶制度,其后的千百年间,虽然有卖身契的说法,但严格来说应该是奴仆,后来到了大晋朝时,也废除了活人殉葬制度。 可是现在,竟然又有人做起了这等奴隶买卖,将人视作牲畜,且不说于心何忍,仅从道理而言,有违人伦,法理不容,天理难容。 不过李玄都并未在脸上显露太多表情,仍旧是平静如水。 一个见惯了生死之人,会对生死麻木,生死都可置之度外,自然难有显露于外的大惊大悲,也就变成了世人眼中的喜怒不形于色之人。 李玄都伸出手指轻轻抚过这些长满了虫蛀的木栅栏,只要他轻轻用力,便可以将其打破,可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沉默地收回手指,继续向船舱深处走去。 在船舱深处,有一件“上等货物”。 当李玄都走出这条狭窄通道时,眼前终于开朗稍许,这处姑且可以称之为房间的地方大概有三丈见方,上方悬挂着一个木笼,在木笼里面则是一名被镣铐锁住的年轻女子,呆呆坐着,一动不动。 女子的头发披散着,遮挡了面庞,不过从单薄衣衫下的身材来揣测,应该会是个美人。 这就是马上就要进献给道种宗的“贡品”。 邪道十宗中的一个“邪”字,不是没来由的。 李玄都问道:“这就是二小姐要的‘货物’?” 管事忙不迭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挥了挥手,吩咐道:“把她带出来,收拾一下,换身衣服,然后用马车直接送到秦巷别院。” 李玄都的无所谓态度在无形中让管事更为相信他的身份,因为如果不是常做这一行的,万没有这般淡然态度,于是管事赶忙对身后的几人道:“没听到柳爷的话?” 跟在两人身的几名粗壮仆妇立刻上前打开木笼。 李玄都问道:“她是什么来路?” 管事叹息一声:“一个苦命人,原本是书香世家的小姐,家底殷实,家里平日里也做些开仓放粮周济穷人的善事,在乡间也有善人的美誉。可是正赶上今年齐州饥荒,青阳教趁机起事,流民遍地,一伙活不下去流民便把她们家给洗劫一空,她的父母据说被当场放入锅中烹煮,说是为民除害,也不知是除得哪门子害,至于她,好在还有几分姿色,便被我们在齐州的人看中买下,走海路送过来的,虽说要被送给那位老神仙做暖床的婢女,但总好过被那些流民给糟蹋了。” 李玄都指了指女子身上的镣铐:“为什么还要戴镣?” 管事道:“这女子性情不算刚烈,没有寻死觅活,但却是个不肯认命的,途中趁机逃了两次,这才给戴上了铁镣。” 李玄都点了点头:“伺候老神仙是大事。” 管事赶忙点头附和。 李玄都此时真是有些佩服那位小嫂子了。 钱玉楼本是买通了那个为柳玉霜看家护院的先天境老妇,又通过那名老妇,在暗中胁迫柳玉霜,想要以此在自己大哥钱玉龙的身边安插一枚钉子,却没想到这位小嫂子竟是在钱玉龙的指点下来了个将计就计,反倒是在钱玉楼的身边埋下了钉子。 至于那名老妇,既然她见过了李玄都,知道了钱玉龙与李玄都见面之事,那么钱玉龙便不会再继续留她,现在可能已经沉尸江底。 不过钱玉楼一旦得知老妇的死讯,必然会怀疑柳玉霜,所以留给李玄都的时间也不算多。 第一百五十六章 钱玉楼 金陵府作为江州的首府,规模极大,在东南西北四城之中,哪怕是规模较小的北城,也要比一座北芒县城大出许多,若是从高空俯瞰,整座金陵城就好像是一座放大了无数倍的棋盘。 钱家在金陵府中有名有姓的府邸就有八座,就像棋盘上的八颗棋子,可见这八座府邸的规模巨大。而在这八座府邸之外,还有许多挂着其他人名字的,或是规模较小不为人熟知的,就比如钱玉龙的那座私宅。 钱玉楼在返回金陵府之后,没有急着去自家的祖宅,而是在北城的一座幽静宅邸暂且落脚。 这儿本是一位致仕官员的私宅,不过后人不争气,赌钱败家,将这栋私宅给抵押了出去,后来又被钱玉楼买下,充作她的隐蔽会客场所。 此时她正在接待一位贵客,如果李玄都也在这儿的话,便不会感到陌生,因为这位贵客正是他在安庆府外遇到那位忘情宗副宗主韩邀月,以及跟随在韩邀月身旁名为“蓝奴”的女子。 韩邀月从进门到一直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打量眼前的女子,目光纯净而没有半分邪念,好似在欣赏一件瓷器、一件玉器,浑不似是在看待一个美貌的女人。 钱玉楼对于韩邀月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是无动于衷,其实在韩邀月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审视这位看起来年轻实则已经不惑年纪的忘情宗副宗主。 这世上的事情,最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与大哥钱玉龙的关系大体就是如此,所以两人都能把对方手中的底牌猜个八九不离十,所以这时候就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是光明正大地以阳谋取胜,要么便是学会“藏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韩邀月就是钱玉楼藏起的一张底牌,以期在关键时刻能够起到出其不意甚至是扭转局势的作用。 钱玉楼并不是个空有野心而无能力的女人,相反,自小她就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精明强干,否则她也不会生出与大哥钱玉龙争夺家主大位的念头,在她看来,大哥除去嫡长子的身份之外,没有一点能比得上他,所以她在及笄之后便主动离开安逸的祖宅本家,前往瘴气横生的西南之地经营家族生意,在打理家族生意的同时,又就近交好西北五宗中的道种宗和牝女宗,甚至还通过牝女宗的路子,与远在辽东的忘情宗搭上了线。 当然,她的大哥钱玉龙同样没有闲着,在她结交西北五宗的时候,钱玉龙也积极活动于正道十二宗之间,只可惜卷入了“四六之争”,虽然没有引火烧身,但可以拿出来说道的收获也是近乎于物,几乎可以说是做了无用之功,用商人的眼光来看,这笔买卖没赚,只是勉强保本。 在钱玉楼看来,这一进一出之间,她已经扳回了劣势,两人差不多可以算是均势,接下来就要看各自的手腕如何了。 一对男女相互打量许久之后,韩邀月终于开口道:“钱二小姐。” “韩宗主叫我钱二就好。”钱玉楼道:“在我们钱家,长辈们一向如此称呼。” 韩邀月笑了笑:“好,今后我就称你钱二,你也不要称我韩宗主,叫我邀月就是。” 钱玉楼淡笑着应是。 就在此时,一名管事匆匆来到门外,虽然大门敞开着,但不敢贸然迈过门槛,只能伸手在门上轻叩几下。 钱玉楼微微皱眉,问道:“什么事?” 管事小心翼翼地绕到椅子背后,在钱玉楼耳边低声说道:“二小姐,南城那边出了些状况。” 钱玉楼倏地站起了。 管事立刻便显得紧张起来,垂手退至一旁,不敢多言半句。 钱玉楼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对韩邀月道:“请邀月见谅,我要稍稍失陪一下。” 韩邀月微微一笑:“无妨,尽管去就是。” 钱玉楼没有像女子一样行万福礼,而是行了一个男子的拱手礼,然后转身大步离去,而管事却以小碎步亦步亦趋地跟在钱玉楼的身后,也走了出去。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钱玉楼的脸色阴沉一片, 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管事满头大汗道:“是柳夫人那边出了岔子,今天一早,小武去见张婆,可没有找到,他只能先留了记号,可到了黄昏时分,还是没有回应,他这才着了慌,派出好些人手去找,最终还是一位道种宗的高手用了秘法才将人找到……” 柳夫人是柳玉霜,小武是钱玉楼的另外一位心腹管事,而张婆就是那位负责保护柳玉霜的先天境老妇。 “人呢?”钱玉楼猛地停下脚步,厉声问道:“张婆呢?” 管事仿佛被人捏住了喉咙,哑着嗓子道:“死……死了。发现她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快要飘到出海口,再晚一点,就彻底找不到了。” 钱玉楼眼底掠过一抹晦暗:“是钱玉龙察觉了?还是……” 不得不说,最了解你的通常是你的敌人,最了解钱玉龙的自然就是钱玉楼,她既是妹妹又是对手,自然知道钱玉龙的做事风格,立时反应过来,以钱玉龙的性子,如果发现了张婆反水,必然不会第一时间动手,反而会以张婆为契机,将计就计。 如果是钱玉龙派人杀了张婆,那么说明两件事:第一,钱玉龙早已发现张婆反水多时,他在将计就计,那么柳玉霜便靠不住了;第二,张婆一定是知道了什么,甚至是涉及到钱玉龙谋划的关键,所以钱玉龙哪怕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也要将其灭口。 不过这只是推测而已,如果张婆是死于江湖恩怨仇杀,钱玉龙对此并不知情,那么她贸然动手,就会“不打自招”,凭白暴露了柳玉霜这颗暗子。 钱玉楼有些拿捏不准钱玉龙到底是不是在故布疑阵,心情愈发灰暗,问道:“死因查清楚没有?” 管事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已经查清了,是万笃门的手笔。” “万笃门。”钱玉楼冷哼一声,喃喃道:“谁都能雇佣万笃门杀人,还让我抓不住根脚,还真是滴水不漏,可我又不是判案的推官,何必讲什么证据,没什么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有些事情做得太过干净也就过了。如此看来,张婆反水的事情已经败露,那么柳玉霜那边是靠不住了。” 钱玉楼坚定了自己的推断,立刻问道:“柳玉霜这几天有什么异动没有?” 管事想了想,迟疑道:“好像前天的时候,她把她的一个堂弟安排进了船队之中,先前小姐吩咐我们要对她以礼相待,又是小事,所以……所以船队那边便应承了下来。” 钱玉楼倒是没有迁怒于属下,只是脸色愈发阴晴不定,吩咐道:“召集人手,去码头。” 管事迟疑了一下:“要召集哪些人?” 钱玉楼合上眼睛,一字一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让那位吃了我们大把银子的推官老爷做点事情了,让他派他手下的那些废物们把整个码头围了,清场,赶走普通百姓和货船,然后让道种宗的人收拾残局,一定要将那个人抓住,而且要抓活的。” 钱玉楼伸手轻点光洁额头,继续说道:“还有就是,派些人去柳玉霜那边看一看,若是钱玉龙把她带走了,或是派了人手护卫,就先撤回来。如果没有把她带走,你们就把柳玉霜给抓回来。” “另外,秦巷别院那边也派人去知会一声。” 管事恭敬领命,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秦巷别院 李玄都混入这艘货船的根本目并非要在货船上做什么手脚,而是要通过这条线找到那座秦巷别院。 所谓的“秦巷别院”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说法,事实上,钱玉龙已经派人查遍了整个金陵城,都没发现任何一个名叫秦巷别院的地方。当然,这也是钱玉龙得知这个消息的时间太短的缘故,若是能再多给他一些时间,以他在金陵府的势力,想要查出来也不算难事,可惜时间紧迫。于是他便临时起意,将李玄都安排到钱玉楼的货船中,请李玄都为他寻出这个秦巷别院的所在。 这个谋划并不算高明,关键在于双方所知的各种消息并不对等,钱玉楼以为柳玉霜是她在钱玉龙身边安下的一颗钉子,并且钱玉龙对此毫不知情,实际上钱玉龙对此一清二楚,而且还是将计就计,所以在钱玉楼的疏于防范之下,得手也就在情理之中。 就在钱玉楼刚刚得知张婆死讯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去往秦襄别院。 金陵府曾经是大晋的国都,比起北方的帝京也不差多少,在北城的东北角上,有一条巷子,巷子两侧是两道长有百丈高有两丈的青砖深墙,在巷子尽头是一扇黑漆大门。因为平日里少有人来的缘故,年代久了,便传出许多关于这条幽深的巷子和巷子高墙里的话头,都说天一黑,这条路上就有许多冤鬼游荡,黑暗角落中时常听到哭声。于是这条长巷一年到头都愈发冷清,天色刚一擦黑,不但没有人走,鸟都不从这里飞过。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缓缓行驶入长巷之中,李玄都所在的马车走在前面,女子所在的马车跟在后面。 李玄都望着那扇越来越近的黑漆大门,已经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任谁也不会想到,所谓的秦巷别院竟然是江南织造局。 江南织造局、官银案、皂阁宗、道种宗、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青鸾卫、当年帝京之变中出现的“鬼咒”、一直在幕后若隐若现的阴阳宗,这些东西似乎连成了一条线。看来如今的朝廷局势,在张肃卿身死之后,已经彻底失控,这便是李玄都最大的失望,有些人只有拆房子的本事,却没有盖房子的能力,就算斗倒了所有人,坐上了那个位置,坐在一堆废墟中,于天下人何益? 李玄都跳下马车,不用他吩咐,已经有管事上前,抓住大门的兽面吞口敲击了三下,稍稍停顿之后,又敲击了四下。 不多时后,里面传来了问话的声音:“是楼老板的货物到了吗?” 因为在金陵府中,钱家乃是大姓,为区别各位钱家老板,除钱家的本族人外,外姓人通常会在私下里称呼钱玉龙为龙老板,称呼钱玉楼为楼老板,。 门外的管事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与里面的人早已熟识,说话也没那么多的顾忌:“知道还问?赶紧开门吧。” 黑漆的大门缓缓开启,从里面走出四个宦官。 为首的一个胖宦官见到李玄都后一愣,不过不等他开口相问,管事已经介绍道:“这是林管事。” 胖宦官点了点头,略显倨傲道:“原来是林管事。” 李玄都拱手行礼:“见过各位公公。” 按照道理而言,如果李玄都要把戏做真做全,那么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新管事,是要向这些小鬼意思一下的,可惜此时的李玄都实在囊中羞涩,没有多少银钱可以用在这等地方。 胖宦官见李玄都没有要掏钱的意思,立时沉下脸色,道:“行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你们可以走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与管事一起向后退去。 离开这条巷子之后,李玄都抬头看了眼天色,冬天日头短,此时已经夕阳西下,对身后的管事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回去歇了吧。” 管事问道:“那林管事呢?” 李玄都笑了笑:“姐姐让我今晚去她那儿用饭。” 管事了然一笑。 李玄都一挥手:“去吧。” “是。”一众人都各自散了。 只剩下李玄都后,他又闪身进了小巷,行走之间脱掉身上的管事服饰收入“十八楼”中,拣选了一处僻静死角,脚下一点,不带出丝毫声响,飞过高高院墙,落入府邸之中。 江南织造局,放在金陵府中,乃是仅次于江南总督府的实权衙门,尚要在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和提刑按察使司衙门之上。其中自然防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更有多如牛毛的暗哨,而且凡是权贵府邸、衙门,必然是自有法度,回廊百转,曲径千折,若是不懂其中玄奥,初入其中就要迷失方向。 不过李玄都却不必担忧这一点,因为他在那名女子的身上留下一缕气机,只要循着气息前进,自然就会找到他要找的地方。 李玄都贴着墙根快步疾走,避开各种巡逻守卫。 如今的李玄都可以等同于一位归真境八重楼的高手,哪怕是放在卧虎藏龙的金陵府中,这份修为也可以称得上不俗,只是江南织造局不比其他地方,不但要牵扯到宫里的司礼监,还与皂阁宗和道种宗有着不明不白的关系,所以李玄都也不敢马虎大意。 最后李玄都来到一处似灯火零星的偏僻独院外,这里没有任何守卫,而且跟到这里之后,李玄都对那缕气机便完全失去了感应,想来是被某种禁制所隔断。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暗下来,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先是以“玄微真术”中的“散势法”完全收敛自身气机,然后借着夜色,越过小院墙头,迅速贴近窗下,以一缕极为细微的剑气在窗户纸伤刺破一个小洞,搭眼一瞧,只见此时屋内有两人,一人身着大红官衣,头戴无翅乌纱,应该是一位大宦官。 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大魏律制载有明文:文官九品,除了补子不同之外,服饰分为三种颜色,一品、二品、三品为红色,四品、五品、六品为紫色,七品、八品、九品为蓝色。宦官也是三种颜色,与文官相对应,由高到低分别是:红色、紫色、青色。再有就是,宦官的官服上没有补子,花纹相对简单,且头上所戴乌纱没有双翅。故而李玄都只看此人的穿着打扮,便可断定此人的身份。 而且金陵府不比帝京,能够身着红色官袍的宦官只有三人,一个是江南织造局的监正,一个是江南协同守备太监,还有一个是参赞机务,此地是江南织造局,那么此人极有可能就是织造局的监正。 至于另外一人,则是个身着麻衣的老人,虽说相貌比起藏老人要好上许多,但也谈不上“慈祥”二字,眉宇间挂着几分阴霾,最为醒目处在于他的嘴唇极为鲜红,与晦暗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李玄都心中有数,这种症状乃是近期内“吃人”太多的缘故,只要三五个月不再“吃人”,便会自行消去。这里的“吃人”,并非是说吃肉饮血,而是以邪法汲取生人精气,道种宗的“紫河大法”就是这个路数,比起炼制活尸的皂阁宗也好不到哪去,那些说是被送来做奴仆的女子,其下场可想而知。 这一点,就连那些货船上的管事都不清楚,他们只是以为这些女子被卖去给富户人家为奴为仆,或是被卖到青楼里为妓为娼,万万不会想到还有这样的勾当。 自从天宝二年以来,邪道五宗活动频繁,大有遍地开花的架势,早已不局限于西北一地,再加上先前柳玉霜已经提及道种宗,所以李玄都对于道种宗高手出现在此地并不意外,他真正在意的是,在这场由秦襄引发的变故中,江南织造局和道种宗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第一百五十八章 破墙而入 两人兴许是因为身在织造局中的缘故,并无太多警惕防范之心,只听身着红色官袍的宦官尖着嗓子问道:“孙老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老人回答道:“短短一个月内,连续服用了三十六枚红丸,还是少了,距离完全恢复,还有些距离。” 宦官问道:“还要多少?” 老人脸上显露出一丝疲惫:“最起码还要七十二个。” 宦官顿时沉默了。 炼制红丸所需的女子必须是处子,根骨要好,生辰还有要求,可能十个里只有一个符合要求,实在难以凑齐。 老人问道:“楼老板那边怎么说?” 红衣宦官道:“也是在叫苦,你们道种宗和钱玉楼打交道,咱家是中人,可咱家这个中人也着实不好当。” 老者冷笑道:“堂堂钱家二小姐,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那所谓的共商大计,不谈也罢。” 宦官轻声道:“毕竟钱家还有一个钱玉龙,这位钱家大公子才是钱家正统,否则钱玉楼也不会来找我们合作了。” 话音至此,老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而说道:“今天送来的女子,我看过了,还算不错,虽然不是甲等下品,但也可以勉强算是乙等上品了。” 宦官笑道:“能让孙老满意就好。” 老人继续说道:“钱家富可敌国,只要把他们拉上大船,便可解西北的燃眉之急,这是国师大人交代下来的大事,不可怠慢。方才老夫说了些气话,是老夫的不是,总之还是要抓牢钱玉楼这颗棋子,只要把她扶上钱家家主的大位,那么钱家尽在我们掌握之中。” 躲在窗外的李玄都皱了皱眉头,听两人话语中的意思,这一切竟然都是地师徐无鬼的谋划?不过再一想,西北大周虽然占据三州之地,但是与江南各州相比,西北三州的确不算富庶,再加上连续十几年的兵荒马乱,民生凋敝,想要以三州之力谋图大业,不说痴人说梦,但也相差不远。 如此说来,徐无鬼作为大周的掌舵之人,把主意打到其他地方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佛家说莫向外求,可主持一地一国,却是不能一味在蜗壳里做道场,还是要向外求。 由此看来,天下事都非独立之事,环环相扣,如是棋盘。 两人又是交谈片刻,红衣宦官起身告辞,门外有小宦官为这位大宦官打着灯笼,往织造局的正院去了,这处偏僻别院中只剩下那名出身道种宗的老人。 老人正打算去享用今日的“供品”,忽然背后生起一抹凉意,猛然转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经进到屋中,而整面墙壁则在无声无息之间化作齑粉。 好一个破墙而入。 老人在鼎盛巅峰时,也有天人境的修为,只是早年时与一位正一宗的长老结仇,双方几次三番斗法交手都不分胜负,后来他在路过潇州时,偶然遇到一名姿色秀丽的甲等女子,便出手掳掠回去,使其成为自己修炼“紫河大法”的炉鼎。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名女子竟然是那位正一宗长老早早布下的暗子,身上被做了手脚,使他练功出了岔子,在接下来的一次的交手中,他被那位正一宗长老打成重伤,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但却没有保住境界修为,由天人境跌落至归真境,由原本的黑白谱第十一位变为如今的黑白谱第八十一位。 只是老人虽然没了当年的修为,但心气和眼界还在,面对这名胆大包天的刺客浑然不惧,一拳打出,刹那间浩荡拳意如大江倾泻,势若奔雷。 李玄都没有用兵器,而是以剑指代剑,一指刺出,落在老人的拳头上,发出金石之声,仿佛两把兵器相撞。 “‘元一初始剑气’又如何?” 老人冷哼一声,双拳并出。 李玄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势将剑指变为手刀,不退反进,摆明架势要硬抗老人双拳,也要一刀将其枭首。 老人受过重创的体魄却是不敢如此行事,只能收敛拳势,护住自身的同时,整个人向后倒滑出去。却没想到这名突然出现的刺客得理不饶人,身形再次前掠,五指成钩,朝着自己当头抓来。 老人心底升起一抹怒意,毕竟他也曾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就算坠境,也少有人对他不敬,何曾在小辈手中吃过这种亏?于是他运转“紫河大法”,脸上骤然紫气大盛,意图凭借自身气机,将此獠生生震开。 只是李玄都再度让老人惊骇,一爪拍下之后,竟是无视这些蒙蒙紫气,势如破竹地落在他的头顶之上,五指上包裹着的剑气瞬间刺入头皮,老人惨嚎一声,整个人化作一抹紫影瞬间拉开数丈的距离。 虽然他未曾被这一爪刺穿头颅天灵,但也受惊不浅,已经不想再打下去,眼神游移,开始考虑如何脱身。 可惜李玄都已经对他动了必杀之心,再次扑杀而至的同时,一紫一青两剑飞掠而出。 老人心中一惊,暗恨自己的几样护身宝物都毁在了那名正一宗老贼的手中,此时可谓是身无外物,否则断不会如此狼狈。可他也别无他法,只能伸出双手,勉强接下两柄飞剑,只是如此一来,他就难免顾此失彼,被李玄都双掌拍在当胸。 老人脸色一白,体内气机一滞。终于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留手,不顾自身的严重伤势,自爆三十二处窍穴,在紫气之外又生出一团浓郁血气,使自身境界一涨再涨,瞬间攀升至归真境弱九的层次。 如此一来,他的辛苦养伤算是前功尽弃,但总好过横死当场。 李玄都手中出现“冷美人”,一刀斩出,剑气如弯月。 老人竟是硬抗剑气,无视刀锋,朝着李玄都一撞而来。 李玄都微皱眉头,手腕一抖,长刀震荡,由斩改刺。 老人干脆是以胸口抵住“冷美人”的刀尖,这一次,“冷美人”没能刺穿融汇了血气的紫气,老人不退反进,将长刀压出一个弧度,扑向那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刺客。 老人双拳再出,迫使李玄都不得不向后退去。 李玄都一退一停,又是一刀劈下。 老人心中冷笑,整个脸庞都变为紫红颜色,双掌中凝聚着近乎实质的紫色气息,排空而出。 砰然一声。 老人的一只手掌被“冷美人”从中劈开,另外一只手掌则狠狠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李玄都的头颅猛然后仰,额头上青红一片,不过同时手中一刀横扫,在老人的脖子上切割出一道深深血槽。 老人一歪头,以脖子夹住刀锋。 李玄都干脆利落地松开手中的“冷美人”,然后手中又出现一柄断剑,一剑刺出。 老人还是自负到不去躲闪,心底盘算着硬接下这一剑后,便直接将此人单手锤杀。 若是老人愿意放下曾经身为天人境大宗师的骄傲,仔细去观察这一剑,就会发现这一剑,与先前的几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实在是造就了不同寻常的骇人气象。 这一刻,空气中的浮尘和天地元气都为之静止。 待到老人发觉这一刀的不同寻常之后,已经为时已晚。 “人间世”就这般刺穿老人的胸口。 紧接着李玄都一只手掌按住老人的额头,使其双脚离开地面,被倒推向另一侧的墙壁,整个人轰然陷入墙壁之中。 然后李玄都松开手掌,收刀拔剑一气呵成的同时,身形迅速后撤,消失在黑暗之中。 已经走到半路的红衣大宦官猛然惊觉:“不好!” 当这位大宦官再次回到偏院时,目呲欲裂,只见出身道种宗的孙姓老人已经变为一具尸体,整个嵌入墙壁之中,死不瞑目。 第一百五十九章 红衣宦官 不多后,一位道种宗的高手匆匆赶到此地,勘察一番之后,凝重道:“似乎是清微宗的高手。” 红衣宦官骤起眉头:“清微宗?清微宗的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又怎么会痛下杀手?” 道种宗的高手摇头道:“清微宗行事素来不按常理,难以捉摸,而且宗内山头林立,实在不好推断其动机到底为何。” 红衣宦官脸色阴沉,先是帝京那边派来的密使迟迟不到,然后又有刺客公然进入织造局行刺,这都让他产生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道种宗高手仍是盯着孙姓老人的尸体,继续说道:“行刺之人的境界近乎天人境,不过应该不是天人境大宗师亲自出手,最大的可能是一位归真境八重楼且精于刺杀之人,或是一位归真境九重楼的正道高手。” 红衣宦官叹息一声:“此番谋划甚大,牵扯甚广,就算有天人境的大宗师出来阻挠,也在情理之中。” 道种宗高手闻言之后,也不由神情晦暗,说道:“前段日子,皂阁宗在北邙山炼制太阴尸,结果引来了大批正道高手阻挠,不但炼尸之事未成,就连皂阁宗自身也损失惨重,希望我们不要重蹈道种宗的覆辙才是。” 红衣宦官喃喃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今日有人行刺,说明咱们的谋划已经泄露出去,说不定正道的高手已经在路上了。” 想到这儿,这位大宦官的双眼一下子变得空洞起来,脑中也有些乱了,慢慢地望向那位道种宗的高手。 这名道种宗高手问道:“陈公公,眼下这个局面,你总要拿个主意才是。” 红衣宦官一下回过神来,语气中多了几分冷厉:“事到如今,已是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道种宗高手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陈公公的意思是提前下手?” 红衣宦官冷然道:“原本是打算先把秦襄的事情的解决了,再来做钱家的事情,现在看来是要两件事情一起做了,不过单靠我们也是不行的,还是要等宫里和西北那边的人。” 道种宗高手点了点头。 红衣宦官问道:“地牢里还剩下多少女子?” 道种宗高手愣了一下,回答道:“还有十几个。” 红衣宦官寒声道:“这些人不能留了,还有那些船上的女子也不能再往这边送了。” “船上的女子好说,全部硬塞到一艘船上,然后把船凿沉,保证一个也跑不出来。”道种宗高手的眼中露出凶光:“至于地牢中的女子,也好说,我这次随身带了些‘化尸水’,事后绝对不留下半点痕迹。” 红衣宦官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可了这个办法,然后又道:“叫钱玉楼的人去处理船上的那些女子,你亲自去处理地牢中的女子,做得一定要干净。” 道种宗的高手沉声应下。 这位红衣宦官,正是江南织造局的监正,由司礼监派往江南主持一应事宜的总管大太监,权势极重,在江州地界上,只有江南总督能稳压他一头,可他又不是江南总督的下属,所以只要不是江南总督铁了心要造反,也不能把他如何。 这位大太监姓陈,单名一个“舫”字,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的干儿子。宦官中的干爹和干儿子,与宗门中的师父徒弟相差无多,他虽然不是大弟子,但也是众多干儿子中的佼佼者,否则外放江南这等美差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毕竟在宫里,除了司礼监那几个头,其他太监也就是那么回事,干的还是伺候人的活儿,哪有在地方上这般舒坦? 陈舫能被柳逸如此看重,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就拿这次江南之事来说,牵涉到道种宗、钱玉楼、秦襄、江南总督、荆楚总督,皆是由他居中调和策应,换成其他人,还真没有这般手腕。 只是事情一多,就容易出岔子,上次是被一个六扇门的女捕头在荆州市舶司那里搜集了关于官银一事的证据,这次则是直接被人杀上门来,几乎可以说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杀了他的客人,这让他在恼怒之余,也有了一丝后怕。 所谋越大,面对的敌人也就越强,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这次对方可以轻而易举地潜入织造局,杀了一个道种宗的高手,那么难保下一次不会直接来取他的项上人头,江湖之中从来都是卧虎藏龙,除了老玄榜上的几个神仙,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阴沟里翻船? 想到这儿,陈舫的心情就愈发晦暗。 那名道种宗的高手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说道:“陈公公,那名刺客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此地,显然是精于藏匿之法,难保他现在还继续滞留在府中,还是小心为好。” 陈舫沉声道:“这一点咱家也想到了,咱家已经派人开启府中符阵,只要他再敢有所异动,保准让他插翅难逃。” “那就好。”道种宗高手望向孙姓老人的尸体,轻叹一声:“孙师叔的尸体,就由我代为收殓了吧,此事了结之后,带回宗门,也算是给宗主一个交代。” 陈舫点头道:“应该之事。” 在织造局开启隐蔽符阵的那一刻,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捏碎了他从白莲坊手中买来的“太阴匿形符”,成功隐去身形之后,继续在这座偏院中藏匿身形,亲眼看着红衣宦官去而复返,又看着那名闻讯而来的另外一位道种宗高手,继而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他此行的目的不是杀一个人那么简单,杀人只是临时起意,真正的目的在于让钱玉龙斗倒钱玉楼,从而可以动用钱家的力量帮助自己找寻秦襄。 关键就在那些可怜女子的身上。 在红衣宦官再度离去之后,这名皂阁宗高手开始收拾残局,他先是将孙姓老人的尸体从墙上取下,再次检查一番确认无误之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块极长的白色布帛,将老人的尸体包好,然后竟是整个收入须弥宝物之中。 寻常人的须弥宝物不过锦囊大小,如“十八楼”这等大小,不说万中无一,也是极为罕见,而且“十八楼”其实是由十八颗珠子串在一起,等同是十八个小型须弥宝物,其中并不互通,若是再加上一颗珠子,也可以叫“十九楼”,单是一颗流珠,想要装下一具尸体,还是有些困难的,反倒是这位道种宗高手的须弥宝物,显然要比单颗的“十八楼”流珠更大一些,通常来说,身份地位越高之人的须弥宝物也就越大,由此可见,此人在道种宗的地位相当不俗。 收起孙姓老人的尸体之后,此人又四下环顾,李玄都可以很肯定,他是在看四周有无他人,不过“太阴匿形符”就连藏老人都能瞒过去,瞒过此人也不在话下。 果不其然,他没有发现李玄都的踪迹,放心之后,往偏院的书房行去,来到书房后,他转动书案上的一块笔洗,然后伴随着“咔咔咔”的机关声响,在地面上裂开一道门户,其中有一条倾斜往下的台阶。 这就应该是红衣宦官口中的地牢了。 道种宗高手迈步走入其中,使用了“太阴匿形符”的李玄都紧随其后。 两人之间不过三尺之隔,前者却一无所觉。 进入地牢之后,李玄都发现整座地牢呈一个环形,被分割成许多个并列的小型隔间,每个房间只能容纳一床一桌一凳,床上悬挂有锦幄绣帐,布置得颇为华丽,而每个房间中都一个衣着简单的美貌女子,或坐或立,面无生气,神色木然。 第一百六十章 地牢之内 在地牢最深处的一间房屋内,李青竹瑟缩着身子坐在铺着锦绣被褥的床上,身子已经有些发僵,却仍是不敢动上分毫。 她本是齐州书香人家的小姐,说起来她家也算是积善之家,《周易》有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可她家的善行非但没能“余庆”,倒是引来了“余殃”。 当那伙流民在青阳教的煽动下冲入她家中之后,想要抵抗的族人和仆役家丁总共二十余人,都被生生打死,父母双亲则是被捉住之后,拷问粮食所在,可当时她的家中也无多少余粮,不管如何拷问,也不能凭空变出粮食,这伙流民在恼怒之下,竟是将她的父母丢入了烧开的大锅之中。不幸中的万幸,这些流民当时已经饿红了眼,对于男女之事并无太大欲望,否则她还要遭受凌虐之苦。 后来她就被卖到了一艘船上,船上还有许多其他女子,据说是要把她们卖到江南去,期间她也想过逃跑,可都被抓了回来,一顿毒打之后,又给她戴上了镣铐。 直到今天,来了个年轻管事,让人除了她的镣铐,又给她略微梳洗打扮之后,蒙住双眼嘴巴,反绑双手双脚,然后便送上了马车,她只觉得马车颠簸了好久,然后又是下了马车,被几个人抬着进了个什么地方。 李青竹只觉得左转右转,不知身在何方,一开始她还想记住东南西北,到后来便彻底放弃了,然后就是听到一阵“咔咔咔”响声,似乎又开始向下走去。 走了不长时间,蒙眼的黑巾被揭下,李青竹这才发现自己处于一个说是牢房又不像牢房的地方,她只是扫了一眼,看到这些房间里竟然都是些女子,还未等她细看,就被那两个宦官给架着进了一间空置的房间。 那两名宦官恫吓一番要老实听话一类的言辞后,便退了出去。 因为她的双手和双脚都被捆住,想要起身都难,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蜷缩起身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稍稍有些安全的感觉。不过理智告诉她,真要有男人对她不轨,她一个弱女子,不管怎么做都是徒劳罢了。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又响起了她来时所听到的“咔咔咔”的声音。 她赶紧抬头看去,有一个高大身影缓缓走了下来,不过当李青竹看到这个高大身影的时候,心底却是猛然一惊。 因为她从这个男人的眼睛中感受到了杀气,就像那些饿红了眼的流民,冷血残忍。 李青竹是个弱女子不假,却不娇气,从来都不是那种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的娇弱小姐,否则她也不会几次想要逃跑。 换句话来说,如果她不是生在了一个书香世家,而是生在了一个江湖宗门,那么今天的李青竹很可能就是一个名声斐然的江湖女侠。 她对于江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莫名的直觉,所以她一眼就看透了这名男子始终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下,隐藏着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 李青竹的心底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惧。 因为她很明白,这样一个男人来到这里,不是来欺辱女人的,而是来杀人的。 孙意气与他的师叔不同,他不是一个贪图女色之人,事实上,除了辈分资历上略有不如之外,在其他地方,他都比那位已经变成尸体的孙师叔要强。 正因为如此,宗主才会让他一力负责此事。至于那位孙师叔,毕竟辈分摆在那里,当年也是宗门中举足轻重的实权人物,虽说这些年来已经一日不如一日,打着养伤的幌子大肆行荒淫之事,但宗主顾念旧情,还是给他三分薄面,于是让他也来金陵府,名义上自然是主掌大局,实则却是打算让他在这个地方颐养天年。 这位孙师叔倒也识趣,并不怎么插手宗内大事,只是向那钱家女子要了许多女子,既是练功,也是荒淫,孙意气虽然不太赞同此事,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现在孙师叔身死,孙意气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这些女子,而且断定是在此事上出了纰漏,才会引来刺客,那么这些女子便万万不能留了,就算陈舫不说,他也会来收拾残局,如今陈舫发话更好,以后真要出了什么岔子,也不是他的责任。 对于他来说,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杀了也就杀了,正如花儿枯萎之后,与一棵枯草也没什么两样。 人命贱如草。 再者说了,道种宗出身的人,何时有过怜香惜玉?若是没有辣手摧花的心性,又如何练得“紫河大法”? 孙意气扫视地牢一周,对于那些神情麻木的女子皆是一扫而过,唯独在李青竹的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下。 因为这张面孔上所显露出的情绪与另外的女子并不一样,在看似麻木的伪装之下,是遮掩不住的惊恐,不过惊恐又不至于六神无主,仍旧有一点清明,这样的心性,可以说是很有灵性,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是一名牝女宗中人,那么很有可能会将这名女子收入门下。 可惜,道种宗不是牝女宗。 孙意气轻声呢喃道:“今天只有一个人可以从地牢中离开。” 声音不大,也不知是说给地牢中的女子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阁下此言,我深以为然。”就在此时,一个嗓音蓦地在孙意气身后响起。 与此同时,一截雪白刀锋好似凭空出现,直直劈向孙意气的后背。 相较于久疏战阵的孙姓老人,孙意气作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归真境九重楼,感知更为敏锐,反应也更为迅捷,就在来人开口说话之前,他心中就已经生出警兆,所以当这一刀斩落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地向前疾走,险之又险地躲过这偷袭一刀,然后才猛地转过身来。 只见在他身后位置出现一层气机涟漪,好似“湖面”,先前只是一把雪白长刀穿过“湖面”,现在是握刀的五指、手腕、手臂依次穿过,最终是一个完整的年轻人出现在他的身后。 孙意气的目光落在年轻人左手食中二指间的符箓上,脸色微变:“‘太阴匿形符’,是你杀了孙师叔?” 来人微微点头,没有否认。 孙意气目光幽深,道:“看来阁下是要连我一起杀了。” 来人微笑道:“先前在上头的时候,那位陈公公开启了织造局的符阵,还真不好动手,可这里深处地下,却是独立于织造局的符阵之外,就算闹出些动静,想来也不会惊动其他人,可见风水是极好的,最适合埋人。而且阁下刚才也说了,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此地,我若是将阁下也杀了,岂不是更显得阁下高明,竟是能够一语成谶。” 孙意气没有被言语所激,只是暗自运转气机,凝神戒备的同时也蓄势待发。 既然此人能刺杀孙师叔,不管是否偷袭,都说明此人的修为境界相当不俗,自己对上此人,恐怕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与其殊死一搏,生死不知,倒不如奋力冲出这间石牢,只要返回地上,有织造局的大阵和众多高手,便能安稳无忧。 与此同时,李青竹也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因为她认出了这第二个出现在此地的男子,正是先前把她带到这里的那个年轻管事。 不得不说,李青竹是一个聪明人,她在这一刻,隐隐想明白了一点,那个年轻管事恐怕不是一个普通的管事,与这里的人更不是一路人,他把自己送到此地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找到此地。 第一百六十一章 造化神掌 李玄都道:“早就听闻道种宗分为武宗和术宗,不知阁下是出身于哪一宗?” 孙意气没有说话。 江湖人分为武夫和方士,所谓“武宗”即是武夫,而方士又名术士,所谓“术宗”即是方士。在道种宗中,两者同出一源,可一派重于体内气机,认为气机大成之后,反哺体魄,一拳一脚皆有开山碎石的威力,无往而不利;另一派则重于体内真元,以真元催动术法,根本无需以体魄与人交手,同样能克敌制胜。 所谓‘纲举目张’,什么是纲,什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曾经有人主张两者并重,不分轩轾,武宗认为这是抬高了术宗的身分,术宗则认为这是混淆纲目,同样都是大逆不道。故而双方互不相让,非要分出一个主次之分。于是当年的道种宗爆发了一场内讧,两派人杀得天昏地暗,震惊整个江湖。 当年西北五宗争夺盟主之位,皂阁宗不过是刚刚重建不久,实力最弱;阴阳宗素来不参与此事,只做辅佐盟主之军师;唯有道种宗和无道宗有一争之力,结果道种宗一场激烈内斗下来,死了三十几位先天境的小宗师和十几位归真境的宗师,以及数位天人境大宗师,两派人两败俱伤,使得道种宗一下子变为西北五宗中的垫底存在,威名不复。 孙意气是武宗之人,只见他五指微微伸张,直接干脆了当地摆出一个道种宗“造化神掌”的起手式。 李玄都提起手中的“冷美人”,直指孙意气。 下一刻,孙意气的身形倏忽而动,手掌瞬间占据了李玄都的所有视线,掌风如大风扑面,让人几乎窒息。 这一掌的关键不在于掌力如何,而在于这一掌能在出其不意之下摄人心神,若是心神被摄,被一掌正中面门,不死也要重伤。 李玄都却是不为此掌所摄,身形一跃而起,停滞半空。 若是登堂入室三境的武夫交手,最忌讳双脚离地跃起,因为在空中难以躲闪变向,可如果能御风而行,那就全然不一样了,身在空中就能占尽优势。 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当然还做不到御风而行,哪怕是当初巅峰时的紫府剑仙,也最多就是滞留半空而已,不过身为剑士却有一个极大的便利之处,那就是可以借助飞剑凌空而行,此时李玄都脚踩“青蛟”借力,然后一刀拖曳出一道长长刀气,朝着孙意气当头斩落。 孙意气双脚站立原地不动,背后脊柱如同蛟龙扭动,自脊椎起,他的胸腔、肩膀、肘、手腕、五指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轰鸣声音,一掌向前推出。 随着这一掌推出,他身前的空气开始剧烈震荡扭曲,使得“冷美人”也为之一顿,一往无前的气势一落千丈。 李玄都似是早有预料,手腕一抖,变为胡良的“烈火燎原刀法”,刀势如星火燎原,席卷而至。 孙意气面无表情,再次出掌。 看似简单直接的一掌,在一瞬间变化十二种变化,同时又带出一股巨大的呼啸之声,磅礴气机使得周围的地面和墙壁同时出现不同程度的龟裂,若是有血肉之躯刚好处在这一掌的范围之内,立时会被碾压成一团血雾。 刀锋与手掌无声无息地相撞,然后两人各自向后退去。 带到两人停住身形之后,看似风轻云淡,可李玄都握刀的右手却在微微颤抖,不过孙意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是血肉之躯,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掌上被切割出一道深深伤口,血流不止。 孙意气沉声道:“我原本以为阁下是清微宗的高人,如今却是有些拿不准了。” 李玄都摇头笑道:“到底出身于什么宗门,重要吗?” 孙意气说道:“当然重要,如果阁下是清微宗的高人,那就死战到底,如果阁下是补天宗的高人,同出一脉,还是坐下来谈一谈为好。” 李玄都笑道:“还是不用谈了,我不是邪道中人,而且我也早就想要领教一下道种宗的绝学。” 孙意气问道:“如此说来,阁下是铁了心要与在下过意不去了?” 李玄都淡然道:“正邪之争,唯有生死。” 孙意气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再次出掌而已。 “造化神掌”中能带一个“神”字,可见其不俗,比起“玉鼎掌”和“金殇拳”之流要高出一个档次,已是摸到了“上成之法”的门槛。修炼至大成之后,对应天人造化境,那才是一掌千变万化,威力无穷。 孙意气一掌瞬间化作百余掌,李玄都视线所及,尽是层层叠叠的掌影。 李玄都同样出刀,已经分不出刀法还是剑法,同样是层层叠叠的刀光如雾气弥漫。 一时间,小小的地牢之中,尽是掌影和刀光,然后响起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金石之声。 李玄都没有像杀孙姓老人时那样凭借“人间世”出其不意,毕竟孙意气有了前车之鉴之后必然已经有了防备,如此意义不大,所以李玄都只是单凭自身修为与孙意气互相拆解招式。 两人交手渐渐从开始的极快转慢,李玄都毫无征兆一停之后骤然急掠,脚下地面成片碎裂,孙意气皱了皱眉头,身形纹丝不动,在李玄都一刀横掠时,他一手负后,左手衣袖一卷,看似轻轻一拂,竟是有风雷之声,与“冷美人”刀锋剧烈碰撞,摩擦出一大串火星。 紧接着李玄都抬脚踢在孙意气的胸口,而孙意气则是顺势抱住李玄都的脚腕,旋转身形一抡,直接将李玄都丢掷出去, 只见李玄都如投石车投掷出的巨石砸向墙壁,在中途半空强行扭转身形,变为双脚踩在墙面上,微微屈膝之后,在墙壁上踩踏出一圈网状裂痕,然后以更为迅捷的速度反射而回。 一来一去之间,不过一呼一吸。 孙意气一掌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李玄都也以“冷美人”的刀腹扇在孙意气的脸上,两人几乎同时发力,李玄都猛地一个后仰,向后倒飞出去,然后再次双脚屈膝踏在墙壁上,顺势踩踏环形墙壁飞奔,留下一串脚印。孙意气整个脸颊彻底红肿一片,他面无表情地缓缓卷起袖管,只见手臂上青筋暴起,如一条条细小的蛟龙,其中又有丝丝缕缕的紫气流转,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如果说皂阁宗的根本在于驾驭各种阴物,那么道种宗的武宗一脉就是将自身炼制为太阴尸、铜甲尸之流,似人非人,体魄强横却又不同于佛家的金身,修炼到极致之后,号称气机不绝则身形不灭,无论多重的伤势,都能以气机填充弥补愈合,倒是与李玄都修炼“坐忘禅功”得来的“漏尽通”有几分相通之处。 虽说孙意气还未修炼到此等境界,但也已经初见端倪。 李玄都在弧形的墙壁上奔行数丈,在快要抵达第一个牢房门口时,脚下一点,身形如奔雷横掠,手中“冷美人”斩出一道弦月状的剑气,泼水似的砸向孙意气。 孙意气五指成钩抓出,试图直接捏碎这道剑气,只是小觑了这道剑气中蕴藏磅的礴气机,刚刚触碰之下就不得不松手,然后改为一记手刀当空劈下。 轰然一声,整座地牢震颤不休,无数灰尘簌簌落下,地牢内的众多女子竟是直接被这一声巨响震晕过去。 李玄都飘摇后退,仍是守在通往地上的通道处。 孙意气沉声道:“既然阁下执意不死不休,那就休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话音落下,孙意气的脸庞、额头、脖颈等诸多位置皆有青筋暴起,好似蛟龙。 第一百六十二章 钱家来人 天底下的道理,有得就有失。 武夫和方士的根基都在于三大丹田,但是在后续道路上有所异同。尤其是先天境之后,方士注重紫府识海上丹田内的神魂,五气合一化作真元,以图结成元婴。而武夫不修神魂,以人体内繁如星辰的经脉窍穴为根本,将五气归一之后去芜存菁,化作一口纯真气机,以真气淬炼皮肉体魄,在踏足天人境之前,甚至做不到凌空虚立、御风御火等手段,更是一辈子与“阴阳门”等术法无缘,但却因此获得了强大无比的近战能力。 在修炼方体魄面,金刚宗、静禅宗、道种宗、无道宗乃是佼佼者,远胜其他宗门。 只见孙意气的身体咯咯作响,爆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爆裂声响。 下一刻,他狠狠一踏脚下地面,使得整座地牢轰然震动,然后在他的脚下炸裂开一个大坑,他借着这股反震之力身化长虹,一掌拍向李玄都。 李玄都与他错身而过,被这一掌直接拍飞出去。不过他也一刀在孙意气的胸腹之间割裂出一道长约尺余的伤口,对于孙意气而言,伤势还在其次,关键是李玄都趁机在他体内埋入一口剑气,就像眼中之钉,使得他的体魄难以迅速愈合。 孙意气怒喝一声,脚尖一点,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再度出现时已经是在李玄都的身前尺余距离之内,一记毫不留情的崩拳狠狠落在他的小腹上。 李玄都的身形再次向后飘退。 孙意气如附骨之疽紧随而至,出掌不停,在李玄都的身上留有无数掌印,每一道掌印中都蕴含着沉重气机,积少成多之下,这些气机就如一座重山压在李玄都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时机,就可彻底爆发开来,生生压死李玄都。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孙意气便出掌百余,虽然被李玄都挡下半数,还是有五十余掌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如此便是五十余细微不可见的掌印,每一道掌印中都蕴含有充沛气机,相当于普通先天境的全力一掌。 不过李玄都也不是只挨打不还手,在孙意气一气将尽的时候,他将“元一初始剑气”凝聚于两指之上,然后一指点在孙意气的小腹下丹田位置,剑气瞬间炸开,不但刺入孙意气的体内,还将他直接逼退。 终于缓了一口气的李玄都运转“玄微真术”中的“圆势法”,抱元守一,继而摇身一晃,便将附着在自己身上气机抖落一空。 孙意气落地之后,再深吸一口气,全身皮骨肉爆裂作响,然后双拳对撞。 地牢中仿佛响起一声沉闷洪钟声响。 幸而那些女子还未醒来,否则还要再被震晕一次。 以孙意气为中心,肉眼可见的气机向四周滚滚散开。他双膝微微弯曲,身形一掠,在距离李玄都还有三丈距离时,双掌排空。 李玄都右手握住“冷美人”的刀柄,左手抵住刀首,推刀前行。 两者轰然相撞,没有半分花哨,是实实在在的硬碰硬。 孙意气的掌印露出森森白骨,不过也将李玄都从出口通道处逼开。 趁此机会,孙意气向地牢上方一掠而去,至于那些女子,他已经顾不上了,倒不是说继续相斗下去他必败无疑,而是万事求稳,没有必要与这样一个底细不明之人死斗下去。毕竟他也没有十足的取胜把握,若是一个不慎,在阴沟里翻船,性命可就没有了。 李玄都也没有继续去追孙意气,而是从“十八楼”中取出一黑一白两块玉石,往地上一丢,只见这两块玉石好似阴阳双鱼中的两点,落地之后,互有吸力,自行旋转,化作一个太极双鱼。 这是钱玉龙花费重金购置的“阴阳门”法阵,效力几可比拟永固“阴阳门”,能够无视诸多阵法、血气的干扰和阻隔,还可以随身携带,不过所需的银钱也足以让寻常人望而却步,足足要一万太平钱,也就是将近三十万两银子。李玄都当年也算是顶尖的江湖人物了,可他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钱。而且只能使用三次,也就是说,动用一次就要用去十万两银子,也就是天下首富的钱家才有如此手笔魄力。 李玄都不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情景,早年的时候,他在帝京曾经见过类似景象,只是亲自来用还是第一次。 李玄都望向地上的法阵,轻声道:“开门。” 只见从双鱼法阵上升起无数丝丝缕缕的发光线条,然后这些线条开始不断交织连接,仿佛是无数细线拧成一股粗绳,粗绳又继续编织,渐渐有了一扇门的雏形。 这还不止,粗绳与粗绳之间又开始融合,最终变为两根门柱落下,接着柱上的荧光开始渐渐退去,就像是一根被烧红的铁棍开始冷却,还原成它原本的颜色,变为一座仿佛是由树藤编织成的门框,柱上刻着各色篆文,闪烁着幽幽清光。 门框中荡漾起阵阵青色光晕涟漪,然后一个身影穿过这道光晕,从门中大步走出。 正是钱家大公子钱玉龙。 同时跟在钱玉龙身后的还有三人,其中两人都曾在江湖上声名显赫,不过如今都做了钱家的供奉清客。有名列黑白谱第五十四位的盛子宽,虽然只是归真境,而且此生多半无望踏足天人境,但是善用暗器,而且种类极多,让人防不胜防,乃是归真境宗师中的异类,战力颇为不俗。另一位是老辈中的术法高人,名叫范振岳,精通各种五行术法,在黑白谱名列第六十三位,曾经也是一个门派的太上长老,后来门派因为江湖仇杀而败落,弟子逃散一空,他便干脆做了钱家长老堂的清客。 所谓长老堂,乃是由钱家老祖宗设立,专门用来制衡钱家家主的所在,确保家主不能为所欲为,共设十人,其中皆是钱氏一族中的德高望重之人。这两名供奉,其中盛子宽算是钱玉龙的心腹,而范振岳却是属于长老堂,并不听从钱玉龙和钱玉楼的调遣。 至于最后一人,乃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看相貌,似乎才二十许岁,不比李玄都大上多少,可是看气态,却又像是三十许岁的成熟妇人,别有一番风情。 钱玉龙环视四周一圈之后,笑道:“李紫府不愧是李紫府,什么都难不住你。” 然后他一指身后的两人道:“这两位想必紫府都认得,我就不多介绍了。” 李玄都两人拱手一礼。 两人分别还礼,曾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的盛子宽微笑道:“李先生风采依旧。” 钱玉龙又指了指那名风华绝代的女子:“这位呢,是我的本家,按照辈分来算,我应该喊上一声姑姑才是,如今已是我钱家长老堂中最年轻的长老,这次由长老堂委派,再加上盛供奉和范供奉,他们三人都是长老堂见证之人。毕竟我要状告自己的妹妹,总要在长老堂中拿出真凭实据,货船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人证物证俱在,量她也无话可说,现在就是在三位的见证之下,把这些人证也带回去,证明钱玉楼不仅仅是卖人,还与邪道中人勾结,意图不轨,如此便是万事大吉。” 李玄都望向女子,问道:“不知这位是……” 女子冲李玄都微微欠身,嗓音清脆婉转:“妾身钱锦儿。” 李玄都一怔,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然后猛然记起:“当年帝京四大绝中善用琵琶的钱大家?” 第一百六十三章 钱锦儿 当年的帝京城有四大绝,分别是苏怜蓉的瑶琴,袁飞雪的唱腔,慕容画的舞姿,钱锦儿的琵琶。 四人身份各不相同,苏怜蓉是女道士,袁飞雪是戏子,慕容画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钱锦儿则是钱家大小姐。四人之所以并称为四大绝,是因为四人各有一项技艺冠绝帝京,无人出其左右。 地位决定命运,所以四人的命运也不尽相同,袁飞雪虽是男儿身,但引来了有断袖之癖的权贵为他大打出手,最终只能逃离帝京,下落不明。苏怜蓉被那位晋王殿下收为私宅,这几年好像已经抬为侧妃,也算圆满。慕容画嫁给了丧妻多年的内阁次辅,虽说没有扶正,而且两人年纪足足差了三十岁,但在士林中也是一段佳话。 前三者各有各的不幸和无奈,唯有钱锦儿不在此列。 当初钱锦儿上京,本就是身负家族使命,要为家族与许多达官显贵互通有无、联络交际,钱家之所以会让一位女子抛头露面,是因为当时的钱家要从诸多贵妇身上入手,故而钱锦儿的名声并非是从一众权贵男子那边兴起,而是在那些身在深宅大院中的贵妇人们口中流传,到后来,就连当时还是皇后的谢太后也知道了钱锦儿的大名,专门召她入宫,钱锦儿正是在谢太后面前演奏琵琶一曲,这才得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美誉。 钱锦完成家族使命之后,返回江南钱家,成为长老堂中最年轻的长老,仍旧与许多帝京权贵保持深厚交情,更与荆楚总督关系匪浅,被许多江南士子捧为江南第一美人。 钱锦儿微微一下,摇头道:“不敢当紫府剑仙‘大家’之称。” 李玄都道:“早就听闻钱大家大名,只是我去帝京时,钱大家已经是返回江南,芳踪杳杳,引以为憾事。” 钱锦儿并无倨傲架子,大概长袖善舞的女子都是如此,总能让人如沐春风,说道:“妾身却是不知还有一位公子挂念,若是早些知道,那妾身就晚几年再回江南。” 这便是不能当真的客气话了。 李玄都道:“其实早些离去也好,毕竟后来的帝京已经变成是非之地。” 钱锦儿轻叹一声:“一场帝京大变,许多故人作古,的确是让人感怀之事,也不知妾身在有生之年,还能否重游帝京。” 李玄都颇为肯定道:“会的。” “李公子为何会如此笃定?”钱锦儿笑问道,不等李玄都回答,她又接着道:“既然李公子如此笃定,那依照李公子看来,这个时间是长是短?” 李玄都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待到太平时节,故地重游。” 钱锦儿幽叹一声:“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钱玉龙已经将地牢转了一圈,一一看过了那些被震晕过去的女子,用折扇轻轻拍打着手心,轻笑道:“有了这些人证,老头子就算想保他的宝贝女儿,怕是也无话可说了,自古以来,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谋逆之罪最大,我倒要看看他在长老堂中还有什么说辞。” 如今钱家的家主还不是钱玉龙,而是钱玉龙和钱玉楼的父亲,老头子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也是名震江东的翩翩公子,正所谓江南佳丽地,在这么一个美女如云的好地方,钱家老爷子又有如此优渥的条件,身边的美人自然从来不缺,惹下了很多风流债。 不过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女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对于他这等身份来说,夫妻之间是否互相喜欢并不重要,关键是妻子的分量很重,可不是什么能够随意抛弃的玩物。 如今世道,结亲讲究低门娶妇而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就是说娶妻要娶比自己门户稍低一点的女子,高门嫁女与之相对应,就是说嫁女儿要嫁得稍高一些。可还有一句话,叫做门当户对,也就是说,妻子的娘家可能稍逊于自己家,却也不会低得太多,最起码都是在同一个层次。 故而一个男人有三大亲族,分别是:父族、母族和妻族。为什么大世家都要立嫡长子?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嫡长子乃正妻所出,而正妻的娘家必然也是一方豪强,如此才能使得两个家族都为之满意。 钱玉龙的娘亲就是老爷子的正妻,而钱玉龙的正妻同样是江南豪族出身。换而言之,他的舅舅、大舅哥们都非等闲之辈,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亲戚无形中的帮衬,还有天然的传统大义名分,所以才会使他的钱家少主身份如此名正言顺。 至于另外一个女人就是钱家老爷子的心头挚爱了,同时也是钱玉楼的生母。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钱老爷子对于这个女儿极为偏爱,若非她是女儿身,恐怕钱家老爷子还真有废长立幼的想法。 钱玉楼也正是有此依仗,才敢屡屡对钱玉龙出手。 钱玉龙不是傻子,对于父亲的偏爱,他可以不当一回事,他还不至于为了这种小事就要死要活,但是对于父亲给予钱玉楼过多的权柄,他就不能不当一回事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如果钱玉楼做了钱家的家主,那么不但是他这个兄长没有活路,还有他的母亲等人,同样讨不到半点好,以钱玉楼的心胸格局,其结果也可想而知。 故而这些年来,他与父亲渐行渐远。 在他看来,父亲此举无疑是给钱家埋下祸患。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可以由多数人对一家之主形成制衡,但是绝对不能将这个多数人的权力赋予到另外一个人身上,如此就变成了两人针锋相对的抗衡,试想如果一南一北有两个皇帝,岂不就是划江而治?所以这是在分裂钱家。 钱玉楼这些年一直为谋求家主大位而多方谋划,钱玉龙也没有闲着,除了在正道各宗身上砸下真金白银下注之外,主要还是扎根于钱家内部,毕竟钱家是钱家人的钱家,而不是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的钱家。 从一开始,钱玉龙就分得很清楚,钱家之所以是钱家,不是因为谁的扶持,也不存在某种依附,钱家之所以能够屹立不倒,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外人,有平起平坐的资格。现在钱玉楼引来外敌,因为钱家本就不是她的,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这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可是钱玉龙不能这么做,如果他也引来外援对抗,那么钱家就要成为正邪交战的战场,无论是胜是败,都难逃衰落的格局。 故而钱玉龙不打算把这件事视为争权,而是直接视为与外人里应外合的背叛之举,他要用钱家的力量去对付钱玉楼。 在此之前,钱家长老堂中的部分长老对于钱玉楼的行事也不无忧虑,所以他们与钱玉龙一拍即合,一起暗中策划此事,只要将钱玉楼的罪名敲定,便可以说服其他长老,到时候整个长老堂一起向钱家家主施压,就可以拿下钱玉楼,只要没了钱玉楼,这些邪道中人就只是外患而已了,过去怎么应付,现在还怎么应付。 如果想得更深远一些,钱玉龙的父亲经过此事之后,也必然会威望受损,乃至于不得不放弃部分家主的权力,甚至有可能使钱玉龙提前接掌钱家大权。 听到钱玉楼的话语之后,钱锦儿不由叹息一声:“我也没想到玉楼她竟然会走到这一步,归根究底,还是大哥太放纵她了,如果她肯本本分分为家族做事,以后的长老堂中总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第一百六十四章 推官漕帮 “为了一己之私,却要将钱家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其心可诛。”钱玉龙语气淡然道:“就算她坐上了家主大位,这钱家还是今日的钱家吗?还是老祖宗留下的钱家吗?怕是已经成了邪道五宗的钱袋子。” 钱锦儿又是叹息一声,转身望向两位供奉,道:“盛供奉,范供奉,就请你们二位将这些女子带回长老堂。” 两名供奉应是而去。 李玄都道:“这里毕竟是江南织造局的地牢,方才还有一只漏网之鱼逃了出去,恐怕很快就会引来织造局的高手。” 钱玉龙展开折扇,轻摇两下,淡笑道:“不慌,说句大不敬的话,这金陵府是我们钱家的金陵府,不是他织造局的金陵府,想要在这儿耍横,他们还不够格。” 就在这时,地牢上方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接着就是陈舫的尖细嗓音响起:“底下的朋友,是你自己出来,还是咱家进去请你出来?” 虽然高手可以通过感知气息来断定是否有人,但是同样的高手也可以隐藏自身气息,所以在境界相差不大的情形下,还是要通过双眼来断定敌人的位置。地牢与书房之间相隔了一条近二十丈的通道,外面的人显然不知道此时的地牢中远非李玄都一人。 钱锦儿与这位大宦官打过交道,自然听得出他的嗓音,此时已经可以肯定此地就在织造局中,并非钱玉龙故意伪造一座地牢来蒙骗长老堂。还有孙意气与李玄都交手的痕迹,也可以断定是道种宗的“造化神掌”无疑。 虽然钱玉龙嘴上说得漂亮,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他还是回头看了眼两位供奉。 两位供奉的动作极为迅速,一人扛起几名女子,包括手脚都被捆绑的李青竹在内,都被丢进波光粼粼的“阴阳门”。 钱玉龙对钱锦儿道:“姑姑,既然人已经找到了,那我们也该走了。” 钱锦儿点了点头。 显然在抛开钱玉龙的三人之中,以钱锦儿为首,盛子宽虽然是钱玉龙的心腹,但在名义上还是长老堂的供奉,在此事中也是代表了长老堂。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长老堂会派出盛子宽,也已经说明长老堂的偏向。 然后钱玉龙望向李玄都,微笑道:“这次多亏了紫府,就请紫府赏光,与我一道去我们钱家祠堂如何?” 李玄都指了指地上还能使用两次“阴阳门”的玉石,问道:“我们走了之后,这些怎么办?” 钱玉龙看都没看一眼,淡然道:“就当送给他们了。” 然后他稍稍一顿,轻描淡写道:“今日送出去多少,来日百倍讨还就是。” 直到这一刻,钱玉龙才展现出身为钱家未来家主的峥嵘。 李玄都道:“既然你这个苦主都不心疼,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钱玉龙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玄都当先迈过“阴阳门”,接着是钱锦儿,然后是钱玉龙,最后才是负责收尾的两位供奉。 在“阴阳门的”另一侧,同样是一间类似于密室的地方,没有窗户,只有跳跃的烛火,这里的地面上也摆放着两块相同的玉石,组成一方正在不断旋转的阴阳双鱼法阵,而那些可怜女子则都平躺在不远处的地方——两位供奉毕竟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就算是随手丢掷,也能让这些女子平稳落地。 所有人都穿过阴阳门之后,盛子宽和范振岳一左一右取走两块玉石,闪烁着清光的“阴阳门”随之化作点点流萤缓缓消散,然后两人直接以气机将各自手中的玉石碾碎成齑粉,如此一来,就彻底死无对证,织造局和道种宗的人得了另外两块玉石,也无法顺藤摸瓜找到钱家。 …… 当钱玉楼赶到码头的时候,整个码头已经是灯火通明。 无数燃烧的火把连成一片,仿佛是一片火海,将不远处的水面都照耀成一片橘红之色。 在火光之下,两派人形成对峙之势。 其中一方就是那位金陵府的推官大人。所谓推官,是为各府的佐贰官,属顺天府、应天府的推官为从六品,其它府的推官为正七品,掌理刑名、赞计典。换而言之,金陵府的捕快都掌握在这位推官大人的手中。一名经制正役的捕快可以配备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可配备两个帮闲,如此一来,一名捕快便等同是七个人,金陵府是首屈一指的大府,有捕快一百余人,若是全部出动,那便是七百余人。虽说这次没有调动所有捕快,仅仅是来了五十余名捕快,那也是三百余人,这样的阵势,着实不小了。 可另一边也不是好惹的,钱玉楼能收买推官,长年在金陵府中的钱玉龙又如何不能?只是他没有动用官府中的人脉罢了,这次他用的是钱家的自己人。 钱家这样一个大家族,仅仅是雇佣的伙计就达数千人之众,就连乡下的乡绅都有家丁,遇到盗匪时可以结寨自保,那么钱家作为首屈一指的世家,又岂会没有这方面的人手?事实上,漕帮就是由钱家在幕后扶持,而这一块如今则掌握在钱玉龙的手中。 所谓漕帮,因为漕运而来。一条大运河贯通南北,朝廷要依靠运河南粮北调,供应帝京和边防,如此一来,围绕着漕粮的征收和运输,生长出一套盘根错节的规矩,名曰“漕规”,依靠漕运吃饭的人又何止百万,在百万人中又衍生出大大小小的势力,直到钱家在暗中推动,由三位归真境高手出面,这才整合了漕帮。 这些年来,漕帮的势力不断扩大,随着朝廷对于地方事务越来越有心无力,漕帮也逐渐由暗转明,名义上归属河道总督监节制,帮办漕运,算是半个官身,于是规模愈发庞大,已有十万之众。 到了如今地步,漕帮中鱼龙混杂,正道、邪道、散人皆有,更不乏江江洋大盗和绿林草寇,就算是钱家也不敢说自己能完全掌握漕帮,但是用漕帮的手来做一些脏活,却是没什么问题。 这次钱玉龙调了五百名漕帮成员,又有一位大档头亲自坐镇,就算是堂堂金陵府的推官大人,也弹压不下。 就在这位漕帮大档头与推官对峙的时候,钱玉龙派出的另一队人马已经将停靠在此地的货船悉数扣留,然后将船上的各种账册带走,而这些人就是钱玉龙的心腹嫡系了,人数不多,大多都是江湖散人出身,但修为不俗,大多在抱丹境和玄元境不等,还有一位先天境高手坐镇,这些人是专门用来对付道种宗的人手的。 这便是钱家大公子的权势了。 也许在不明底细之人看来,钱家大公子无非是有钱而已,可正应了钱玉龙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钱能通神,有了钱便也能聚人,有了人便能成势,所以钱玉龙才敢说,在金陵府的地面上,任你是江南总督也好,还是织造局也罢,都要给钱家一个面子。 钱玉楼见此情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张俏脸气得粉白。 原本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藤椅上的漕帮大档头见到是钱玉楼亲至之后,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不知是二小姐驾到,有失远迎,还望二小姐见谅。” 钱玉楼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船?” 大档头赔笑道:“知道,当然知道,这是二小姐名下的船,可小的也是没办法, 毕竟这是大公子的命令,还望二小姐体谅。” 钱玉楼死死地盯着他。 大档头始终都是皮笑肉不笑,显然有钱玉龙撑腰,他并不怕这位二小姐能把他怎么样。 过了许久,钱玉楼才一字一句道:“带着你的人,立刻给我滚。” 大档头倒是没有顶撞这位二小姐,立刻点头道:“遵二小姐之令,小的这就走。” 在漕帮的人退走之后,推官老爷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来到钱玉楼的身边,轻声道:“楼老板,你看这……” 钱玉楼长长吐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有劳推官大人了,大人请回,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推官大人拱了拱手,向后退去。 钱玉楼望向江面上的货船,脸色在火把的照耀下,明暗不定。 第一百六十五章 长老堂 钱家的祠堂并非如何华丽,与许多普通江南富户的祠堂并无太大区别,无非是白墙黑瓦。布局也中规中矩,分前后二堂,中间隔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后堂是供奉钱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前堂则是与正堂类似,正对门口的靠墙位置摆放一张长条案,条案前是一张四仙方桌,左右各放置一把太师椅,右主左宾,是家主所在位置。 条案上方墙壁正中挂有一副先祖画像,两侧左右的两幅中堂,分别是:“有德可久有功可大”和“致悫则著致爱则存”。 两侧墙壁则分别配上条幅,多是儒家仁善和道家清静的修身格言。 堂中央两侧摆放对称的几和椅,共是十把椅子,对应长老堂的十位长老。 祠堂,也是长老堂议事所在。 此时祠堂内,得到传讯后,一共十二把椅子,已经有十人落座,除了属于家主的那把椅子之外,只有一位在外办事未能赶回的长老的椅子还是空着,其余九位长老,悉数到齐。 家主未至,不过今日多了一个未来的家主,也就是钱家大公子钱玉龙。 钱锦儿身为十长老之一,此时也在祠堂之中,只不过她年纪最轻且资历最浅的缘故,椅子位置最为靠后。 钱锦儿面带微笑,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不过此时她心中已经有了定见,那就是站在钱玉龙这一边,并且还要说服其他长老也站在钱玉龙这边。正所谓大江后浪推前浪,这长老堂放眼望去,除她之外,最年轻的长老也有知天命的年纪,实在是太过暮气沉沉,也该进来一个新人了。 今天这件事,当然不是一件小事,就连家族中年纪最大、辈分最高、资历最老的大长老都被惊动了。 钱家大长老,是一位杖朝之年的老人,坐在仅次于家主的位置上,手中捻动一串洁白羊脂玉流珠,一共一百零八颗,每掐一颗流珠,便默诵一句南华道君的“南华经”,脸上表情云淡风轻。 钱玉龙毕竟是长子长孙,身份非同一般,所以在祠堂中也有一席之地,就坐在钱锦儿的对面,此时他缓缓起身,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 第一,钱玉楼做了买人卖人的勾当;第二,钱玉楼勾结江南织造局和道种宗妖人。 这两点都有足够证据。 听完钱玉龙的叙述之后,除了钱锦儿和大长老,其余七位长老,人人脸色凝重。 钱玉龙道:“那些被送入织造局中的女子,是在小姑姑和盛子宽、范振岳两位供奉的见证之下,被我们救出来的,若是哪位长老还有疑问,可以亲自求证,无论是小姑姑和两位供奉,还是那些被揪出来的女子。至于卖人一事,来人。” 祠堂外侍立已久的一位千家大管事低头走进祠堂,手里捧着一摞厚厚账册,正是钱玉龙派人从货船上带回的账册。 钱玉龙指了指这些账册,道:“关于卖人的证据,也在这里,同样可以亲自查看。” 这话说完,容貌犹似二十岁女子,气态却是雍容的钱锦儿缓缓开口道:“玉龙所说之事,我可以作证,的确是在织造局的地牢中,我还亲耳听到了织造局监正陈舫的声音。” 一位拄着龙头拐杖的白发老人皱眉道:“我们自然信得过玉龙,也信得过锦儿,可就算如此,也不足以断定钱玉楼就有反叛之心。老夫说这话,当然不是要为钱玉楼开脱,毕竟她的的确确犯了族规,理应受到惩处,可怎么个惩处法,是直接受家法,还是申斥夺权,这一点要好好斟酌,否则日后家主责问起来,我们也无法交代。” 钱锦儿微笑着点头道:“六叔说的是老成持重之言。” 另外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坐在龙头拐杖老人的对面,腰杆挺得笔直,不靠椅背,稍稍转头望向大长老,声若洪钟道:“依我看来,此事已经很明显了,我们钱家素来与正道各宗交好,她钱玉楼交接道种宗想要干什么?还有那个织造局的陈舫,是柳逸的干儿子,柳逸是什么出身,我想大家不会不知道吧?一下子就牵扯到两大邪道宗门,她钱玉楼安的什么心,怕是路人都看得出来。” 钱玉龙笑着道:“都说九爷爷嫉恶如仇,诚不欺我。” 老人乜了钱玉龙一眼,冷哼道:“少拍马屁,老夫是对事不对人,你小子若是也敢如此,老夫也还是这番说辞。” 就在钱玉龙还要说话的时候,一直未曾开口的大长老终于开口道:“玉楼那孩子这会儿已经去了码头,若是事情闹大了,丢的是钱家的脸面,这样吧,锦儿亲自走上一趟,将她劝回去。” 钱锦儿从椅上起身,肃容道:“是。” 在钱锦儿离去之后,这位大长老又环视众人一眼,道:“有句老话,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时候,把事情多往坏处想一想,也没什么不好。” 这便是定调了。 其他几位长老尽是默认,唯有那位拄着龙头拐杖的长老与钱玉楼有些交情,知道大长老的意思,却心有不甘,可也不敢明里反对,只能绕着问道:“那家主那边怎么交代?” 大长老道:“家主,是一家之主,虽说祖宗规矩是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制衡家主,但也不意味着我们就在家主之上,所以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给家主一个交代。可话又说回来,家主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如果家主犯了错,或是有些事情做得偏颇了,那就该我们这些老家伙出面了,总是要硬着头皮管一管的。” 这位拄着龙头拐杖的老人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也不敢再开口多说什么。 关键还是钱玉楼被人家拿住了把柄,大长老的这番话便占住了一个“理”字。 大长老继续说道:“玉龙的担心不无道理,不是玉龙他贪恋权位,而是祖宗规矩就是如此,上到朝廷天家,下到小门小户人家,无不是嫡长子继承家业。立嫡以长不 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为什么如此?若是立贤,贤能与否,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得清的,你觉得你贤能,他觉得他贤能,人人都觉得自己贤能,是不是人人都要来争一争这个家主的位子?那我们钱家还有宁日吗?若是相争不下,是不是就要将钱家一分为二,一人一半?这一辈一人一半,下一辈再分一半,子孙多的,直接十几个人分,不必千秋万代,只是十几代人之后,这江南之地多了数百个钱家,可还能有今日的风光吗?” 几位长老道:“大长老鞭辟入里。” 大长老下了决断:“去把家主请来吧,毕竟玉楼那孩子是他的宝贝女儿,最后该怎么处置,还要看他的态度才行。” 一名大概有花甲年纪的长老起身道:“我亲自去请家主。” 大长老微微颔首。 这名长老大步走出祠堂。 钱玉龙也随之起身:“既然是父亲要来,那我就暂且回避一下,另外,还有一位贵客,也要我亲自接待一下。” 大长老笑问道:“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 钱玉龙伸出大拇指,谄媚道:“老祖宗当真是法眼,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老的眼睛。” “无需你溜须拍马。”大长老笑骂一声,然后挥手道:“你那位父亲毕竟是家主,不是你这个做儿子的能随意挑衅的,去吧,忙你的去,这里交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是。” 钱玉龙恭敬一礼,缓缓退出祠堂。 第一百六十六章 钱能通神 钱玉龙离开祠堂之后,匆匆赶回自己的另一处私宅。在柳玉霜暴露之后,他便派人将其护送到此地,比起以前的宅子,这个宅子要大上许多,也不再那么偏僻。 此时李玄都也在这座宅子中,并未跟随钱玉龙前往钱家祠堂。 当钱玉龙回来的时候,李玄都就坐在正堂中等他, 柳玉霜作陪。 钱玉龙走进正堂之后,随手摘下身上披着的大氅,笑道:“大功告成。” 因为此地没有侍女的缘故,柳玉霜亲自接过大氅,笑问道:“怎么个说法。” 钱玉龙伸出一掌,仿佛是佛祖的五指山岳,笑道:“今日之后,钱玉楼其人断无成事之可能,而亦不足妨碍我执掌钱家之大业,任其变动,终不能跳出此掌一握之中。” “这牛皮可是吹上天了。”李玄都亦是已经起身。 钱玉龙稍稍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说正事。” 李玄都问道:“关于秦都督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钱玉龙坐在李玄都旁边的椅子上,示意李玄都也坐下,这才说道:“这件事多亏了我那位小姑姑,她不仅与荆楚总督关系匪浅,与江南总督也多有来往,据说还与江南总督的夫人拜了干姐妹,就是有她在,才能让我得知其中内幕。” 钱玉龙看了柳玉霜一眼,柳玉霜会意,退出屋外,只剩下钱玉龙和李玄都两人。 钱玉龙这才继续对李玄都说道:“江南总督设了一场鸿门宴,据说江南总督在筵席上动了些手脚,紫府大约是想,秦都督有天人境的修为,不说万毒不侵,但也相差不远,怎么会被区区毒药所制。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上还真有这样一种奇药,名为‘返魂香’,乃是妙真宗万寿真人耗费了十余年的功夫炼制而成。所谓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可如果活人闻了,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师,也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气机运行受阻,如果在这个时候,还有一位天人境大宗师暴起发难,你说会是什么结果?” 李玄都自然听过返魂香的大名,当年武帝思念李夫人,于是命方士焚烧返魂香,夫人身影彷现烟中,武帝更加悲凄作诗:“是耶非耶而望之偏,娜娜何冉冉其来迟。” 只是他没想到,返魂香还有这等功效,而这世上还有人能炼制出早已失传的返魂香。 李玄都轻叹道:“如此说来,秦都督是落在了江南总督的手中。” 钱玉龙道:“这个结果并不难猜,想必紫府也早有预料,关键是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 钱玉龙稍稍压低了嗓音:“越是复杂的阴谋,施行起来也就越发困难,因为这样的阴谋要讲究一个丝丝入扣,只要某个环节出错,整个谋划便彻底失败。所以这一次,江南织造局的谋划并不复杂,他们说服了江南总督,打算邀请全城的士绅出席一次集会,然后在此次集会上,将秦都督的所有旧部全部引出,一网打尽,同时钱玉楼和道种宗也会趁机对我们钱家出手,可谓是一箭双雕。” 李玄都心头一动,惊讶道:“他们要直接在金陵府处决秦都督?”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钱玉龙点头道:“只有这样的大事,才有合理的理由召集全城士绅,理由就是以儆效尤,同时也不会让我们钱家起疑。如此一来,他们便省却了两个麻烦,一是押送秦都督上京,路程遥远,结果殊难预料。二是钱家的掌权人物平日里很难汇聚一处,想要一网打尽实在困难。” 钱玉龙说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一声:“先前我说是相帮紫府,现在看来,其实也是在帮我自己,这些人不仅仅盯上了秦都督,也盯上了钱家,换句话来说,江南织造局、钱玉楼、道种宗、江南总督,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问道:“钱兄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钱玉龙轻轻弹了弹手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牵扯进来的人越多,就越是难以守住秘密。若是肯花银钱,我们钱家的耳目未必就比听风楼差了,尤其是在金陵府这个地界,我们钱家已经扎根了几百年,所有的根须都在地底下藏着,然后蔓延到金陵府的每一个角落,其余的江南织造局也好,江南总督,至多十几年,相较于我们来说,都是外来之人。紫府,你不妨猜一猜我得知他们想要在金陵府就地处决秦都督一事,为此花了多少银钱?”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应该不会少于一千太平钱。” “多了。”钱玉龙摇头道:“这个消息只花了五十个太平钱,便从一位臬司衙门的提刑千户那里得知。说来也是巧了,这千户好酒,在家中饮酒时,兴起将此事告知了自己的小妾,那小妾又在无意中将此事告知了她的弟弟,她那个弟弟不学无术,喜好耍钱,在我们钱家的赌坊欠了不少外债,不过人还算机灵,知道用这个消息来和我们换取银钱,赌坊的掌柜报到了我这里,我不但免了他的所有欠账,还赏了他五十个太平钱,让他到吴州去躲躲风头。当然,如果我狠狠心,把他直接杀掉,还能剩下五十个太平钱,只是我没有这么做,毕竟我是一个商人,商人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字。” 钱玉龙又问道:“你再猜一猜,我知道江南织造局和江南总督府合谋此事,又花了多少银钱?” 李玄都道:“按照道理来说,这次我应该猜得稍低一些,不过我还是想往多处去猜,应该花了一千五百枚太平钱以上。” “少了。”钱玉龙笑道:“这次足足花了我四十万两银子,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一个江州顶尖花魁的身契,又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一个江南顶尖的戏班子。我把花魁送给了织造局的总管太监,也就是织造局监正陈舫的干儿子,想不到吧,太监也喜欢女人,而且还爱得不得了。我把戏班子送给了总督府的一位首席幕僚,这位幕僚给江南总督做了将近十年的师爷,深得器重信任,平生最喜欢昆曲,而我买的这个戏班子,是当年帝京四大绝之一袁飞雪闭门五年调教出来的新昆腔,没有丝毫烟火气,眼下也就这个戏班子能唱,换成别人,就算拿着银子也买不来。” 钱玉龙五指一握,仿佛是天下尽在掌中,笑道:“这世上没有无欲无求之人,关键是要投其所好。有这两样东西,他们两人怎么会不动心?不过这两人也是奸猾似鬼,说一半藏一半,没有合盘托出,不过他们万万不会想到,我不仅仅是只找了一个人,而是同时找了两个人,一人一半,合在一起,相互印证之下,这个谋划的大概也就彻底浮出水面了。” 李玄都忍不住感叹道:“钱能通神,钱兄是真有钱。” 钱玉龙一笑置之:“钱,如果放着不花,便是一堆死物,只有花出去的钱,那才是钱。” 然后这位钱家大公子忍不住感慨道:“正所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们这些商人,不怕花钱,最怕的是有钱花不出去,那才是真正的绝望。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不管是织造局的总管太监,还是总督府的师爷,如果这两人清廉自守,那我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拿钱砸死他们。” 李玄都感怀道:“我算是看明白了,阴谋可以为用 ,但不能为本,最终能够一锤定音的,还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雪时节 转眼之间,已经从立冬来到了大雪时节,大雪时节应有雪,于是老天爷便降下了一场大雪,将整个金陵府妆点成一片素白,相较于西北或辽东的大雪,江南的雪一如江南的女子,婉约而含蓄。 下雪好,昭示着明年又是个好年景,正所谓江南熟而天下足,只要江南的粮食收成能够保证,那么朝廷便能勉强维持下去。 关于要公开处刑的消息,在七天前就已经公布出去,传遍了整个江州。 行刑地点也已经选好,就在应天门外的落花台。 此地乃是江州的一处风景胜地,南北两朝时,有高僧云光法师在此设坛讲经,落花如雨,由此得名。及至本朝,此地的“雨花说法”和“木末风高”分别被列为“金陵十八景”和“金陵四十八景”之一。 对于这个消息,朝野震动,北方的几位督抚重臣纷纷反对,而南方的几位督抚,则是表示支持。虽然不至于是南北割裂,但朝廷内部争斗,已经可见端倪。朝堂上,帝党和后党争斗不止,地方上,督抚重臣各自站队。都说内忧外患,这便是最大的内忧。 只是不管北方督抚们如何反对,终究是鞭长莫及,在江南总督的地盘上,辽东总督总不能挥军南下。所以行刑杀人的日子还是照旧,同时江南总督也明令江州境内各大世家、士绅、官员前往落花台观刑。 秋日肃杀,是主杀的季节,现在秋天已经过去了,那就不讲究季节了,可午时三刻还是要讲究一下的,因为这个时间乃是一天之中阳气最重的时候,所以行刑的时间还是定在午时。 现在是清晨,钱玉龙与李玄都并肩出了钱家的宅邸,随行的还有盛子宽和刘辰,随同刘辰一道而来的,还有听风楼带来的新消息,那就是江南总督已经调动江州驻军进驻金陵府,同时在落花台周围也有驻军。 其中用意如何,昭然若揭。 不过金陵府的绝大多数人,并不会想这么多,因为他们无从得知织造局和总督府的密谋,也就无法看出在藏于幕后的深远影响,故而便不会对这些驻军产生疑虑,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这些驻军只是用来防备劫法场之人。 同时,钱家调动了五千漕帮弟子,经过伪装之后,沿着大运河一线,渐次进入金陵境内。 除了这些明面上的调动,双方在暗中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布置,比如说织造局和道种宗的高手,以及隶属于钱家长老堂的供奉们。 当然,不管底下如何不知,再过不久,大人物们还是要齐聚一堂。 钱玉龙抬头看了眼空中的落雪,呼出一口白气:“这个天气,适合吃一口热腾腾的羊肉火锅,我记得在东城就有一家店,名气不小,味道不错,所用羊肉都是塞外的山羊,要不要去尝一尝?” 李玄都道:“好。” 半个时辰后,李玄都一行人来到了钱玉龙口中所说的店面,要了一个靠窗的独立雅间,不一会儿便有伙计端上一个铜锅以及各种配菜。 待到伙计离开之后,盛子宽一挥手,在房内设下一道禁制。 四人落座,钱玉龙坐在李玄都的对面,刘辰坐在李玄都的身旁,盛子宽坐在钱玉龙的身旁,钱玉龙夹起一筷子羊肉放入自己的碗中,没有急着下口,而是说道:“紫府,你有没有想过,救出秦都督之后该怎么办?” 两人之间隔着铜锅里升腾而起的白色雾气,李玄都没有动筷子,有些心不在焉地窗外落雪道:“让秦都督直接从海路离开江南,而我会去齐州。” 钱玉龙点点头:“如此最好,从海路上走,去婆娑州,或者去凤鳞州也行,在外面躲一躲风头,等局势明朗之后再回来,南边的海路有慈航宗保驾护航,不会出什么岔子。” 李玄都收回视线,皱眉问道:“为什么不去辽东?” “为什么?”钱玉龙将碗里的肉夹入嘴中,细细咀嚼咽下之后,方才慢斯条理道:“你不会忘了吧,从江南去辽东,要经过清微宗的地盘,现在清微宗的当家人可是李元婴,人家如今也是有官身之人,会站在谁那边?总不会站在清流那边,更不会站在你这一边。” 李玄都问道:“依照钱兄的意思,就没有一个万全的办法?” 钱玉龙没有正面回答李玄都的问题,而是道:“能否救出秦都督还在两可之间,与其计较这些,倒不如再想一想最后的计划是否周全。” 李玄都闭上双眼,开始回顾整个计划。 另外一边,一个老道人顶着风冒着雪来到金陵城的城门前。 老道人着一件缝补得厉害的老旧道袍,看样式显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出身的道士,身上背着一个大箱子,与他的清瘦身子相较,显得颇为滑稽,在箱子里装着老道人的各种家当。老道人的手中则是拄着一杆旗,因为风大的缘故,旗子已经被摘下,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旗杆。 因为今天是要公开行刑的大日子,所以城门检查十分严苛,大雪中,进城的人也不算多,在略显稀疏人流中,一直低头缓行的老道人递出路引给持矛的守门卫士,穿着棉衣又披甲而倍显臃肿的甲士接过路引确认无误后,将路引递还给老道人,瞥了一眼老道人的身后行囊,皱了皱眉头,又伸手指了一指。 老道人放下行囊,里面都是些算命摆摊用的物事,诸如画满了太极八卦、阴阳双鱼的摊布,放满竹签的签筒,还有那面被老道人从旗杆上取下来的大旗,上头写了“铁口直断”四个大字。 这守门甲士顿时乐了:“看不出来,老道长还会算命?” 老道人习惯性地轻抚山羊胡,淡笑道:“略懂,略懂。” 守门甲士道:“按照咱们大魏朝的律制,入城要收关税,一个人两文钱。这样吧,老道长给我算上一卦, 我便做主免去老道长的两文钱。” “那感情好。”老道人一口答应下来:“不知这位军爷要算什么?贫道精通‘紫微斗数’和‘先天八卦’,上到终身大事,下到小儿取名,还有房屋风水、祖坟点穴、符箓开光,都是可以的。” 这守城甲士平日里见惯了各色人物,不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姑娘小媳妇,自然不会当真,如果是真正的高人,又怎么会徒步入城?高来高去,怕是城墙也拦不住他们。所以算命一说,只是当做一个乐子而已。 甲士道:“那就请道长给我算一算最近的运道怎么样,能不能发财。” 甲士的本意只是听几句恭维的吉祥话,却没想到老道人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一会儿之后,说道:“这位军爷,请恕贫道直言,军爷怕是要有血光之灾。” 甲士愣了愣,怒道:“血光之灾?老家伙你会不会说话?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让你有血光之灾?” 老道人对于甲士的恫吓不惊不惧,淡然道:“贫道又不曾向军爷索要银钱,为何要诓骗军爷?” 甲士显然被老道人的淡定给震住了,气势骤减,问道:“那……依道长之见,这血光之灾要怎么化解?” 老道人抚须道:“倒也简单,军爷现在就脱下身上的铠甲,放下手中的长矛,返回家中,闭门谢客,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如此便可躲过血光之灾。” “就这么简单?”甲士有点将信将疑。 老道人重新背起木箱,微笑道:“信不信都由军爷。” 说罢,他背着木箱往城中走去。 守城甲士犹豫了许久,还是打算去伍长那里告假一天,虽说要被扣上三天的军饷,就当是花钱消灾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落花台 临近午时,大雪仍旧不停,但是在落花台的四周已经是熙熙攘攘。 落花台是一座松柏环抱的秀丽山岗,山顶是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此时在空地上已经搭起了高台,台上又搭建有棚子挡雪,棚中则是摆放着近百把椅子,供金陵城的各路显贵入座。 在众多的来客中,除了各个衙门中人,以及众多士绅的随从之外,还有相当数量的百姓,他们知道这次要被行刑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秦都督秦襄,乃是曾经收复凉州和秦州的大将军,不由群情激愤,只是碍于披坚执锐的士兵,又不敢太过明显地表露出来。 可就算如此,百姓们无形中的态度,也让坐在高台上的江南总督赵世宪有些不舒服,他轻咳了一身,转头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陈舫,轻声道:“陈公公,准备宣读圣旨吧?” 陈舫点了点头。 一名在金陵府权贵圈子中十分眼生的宦官缓缓起身。 他便是此次的钦使,不同于崔朔风等人的隐秘南下,他们一行人乃是携带圣旨沿着大运河乘船南下,一路上声势浩大,前些日子刚刚抵达金陵。 这名宦官取出一个长筒,身旁的青鸾卫揭开长筒上密封的盖子,然后宦官从筒中取出一个金色的卷轴,乃是以上好蚕丝织就的绫锦制成,以白玉为轴——这便是圣旨了。 与此同时,有大批甲士押送着六辆囚车向落花台驶来。 每辆囚车中都有一人,正是以秦襄为首的一行人,其中就有一个李玄都的熟面孔,邱安青。 在囚车出现之后,整个落花台顿时喧闹起来,无数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嘈杂音浪,让赵世宪的再次骤起眉头。 赵世宪冷俊的目光扫过人群。 不必吩咐,一位总督府的先天境高手上前一步,气沉丹田,以类似“狮子吼”的手段,大吼一声“安静”,好似平地惊雷,声音如滚雷般瞬间席卷了整个落花台,声浪如大风扑面,使得不少百姓直接栽了个跟头。 原本还喧闹不休的落花台顿时一静。 这名先天境高手重新退回到赵世宪的身后。 陌生宦官这才将手中的圣旨展开:“上谕。” 这宦官的奸细嗓音并不算大,却清晰传遍了整个落花台,显然身负不俗修为。 包括陈舫和赵世宪在内,高台上的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刚才还群情激奋的百姓,在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终究还是不敢忤逆已经在头顶上高悬了数百年的皇帝,也都黑压压地跪了下去。 宦官开始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历朝谋逆之臣不遑少见。我大魏开国之初,有意图谋逆作乱者五人,皆是国公之显爵,有功于朝廷社稷,有功于太祖皇帝,太宗高皇帝仍将之明正典刑,祖制不谓不严。今乃有尔前秦中总督、左军左都督秦襄,结党乱政,图谋不轨。以太宗皇帝之法,尔虽有大功于朝廷,明正典刑宁无余辜!朕遵循祖制,着即革去秦襄一切爵位,着令江南总督赵世宪,不必押送秦襄上京,于江州立刻行刑。钦此。” 坐在第一辆囚车中的就是秦襄。 他是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身材高大,多年的戎马生涯在这位当世名将身上留下了太多风霜痕迹,不过也造就了他的坚韧性格,哪怕此时沦为阶下之囚,仍旧不见丝毫颓唐之色。他抖了抖手上的镣铐,此乃工部能工巧匠打造,可以阻断气机运转,而且极为坚固,就算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在不动用气机真元的前提下,也无法单凭体魄将其挣断,再加上秦襄此时又被封住了身体几大窍穴,实在无力挣脱禁锢。 此时这位来自司礼监的大宦官已经宣读圣旨完毕,都“钦此”了,秦襄仍旧是坐在为他专门打造的精钢囚车中,无动于衷。 “秦襄领旨!”宦官神色阴冷, 尖着嗓子大喝一声。 秦襄仍是不开口。 又是一片沉寂。 江南总督赵世宪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轻叹一声,道:“行刑吧。” 就在此时,一阵哗然声轰响开来。 赵世宪循声抬头望去。 只见有一道长虹当空而来。 落花台上轰然震动,所有前来观礼的士绅纷纷起身。 坐在陈舫身后的道种宗高手孙意气脸色凝重,沉声道:“来人是辽东总督赵政麾下三大高手之一的景修。此人出身于补天宗,乃是‘天刀’秦清的师弟。”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这位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五位的大宗师已经以势如破竹之势,长掠而来。 赵世宪料到了赵政会派人前来接应秦襄一行人,可迟迟没有找到这个接应之人,不过这无关紧要了,今时今日,此时此地,这位补天宗的大宗师还是现身了。 与此同时,在风雪中骤然亮起一抹氤氲紫色。 在漫天素白中,格外刺目。 刹那之间,漫天落雪骤然一停。 落花台上的所有人抬头望去,只见天幕上荡漾起一圈圈涟漪。 然后就见一道紫色长虹势若破竹地飞掠而至,阻住了这道长虹的去路。 两人在半空中相隔百余丈,遥遥对峙,显出身形。 景修一袭黑衣,看面容似乎只有三十多岁,腰间悬有一柄墨色长刀。 而阻住静修去路之人,则是一身锦绣白衣,大袖飘摇。 直到此时,静止的大雪才复而飘摇落下。 身着白衣之人轻声道:“忘情宗韩邀月见过景师叔。” 景修轻哼一声,也不说话,只是伸出手臂,腰间所悬的墨色长刀自行出鞘,飞入掌中,然后他一步踏出,身形如一道炸雷轰向韩邀月。 韩邀月不退反进,开始潇洒前掠,卷起千层雪。 风雪乱人眼,仿佛天下大雪都如影而行,紧随疾行的一袭白衣。 两人轰然相撞,然后一触即分。 两人毫不停留,再次前冲。 先前的一次交手,看似是平分秋色,实则还是景修稍占优势,若是没有外力干预,两人谁也不退,不死不休,那么活下来的一定是景修。 韩邀月终究只是黑白谱第九,比起景修还差了些许距离。 不过景修想要斩杀韩邀月,也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当两人第二次撞击在一起, 韩邀月的两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刺目紫光,与景修手中的长刀相触, 响起一阵刺耳的金石之声后。 然后韩邀月就要身形后退,暂时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就在此时,景修一步重重踏出,浑身气势瞬间攀升至顶点,狠狠一刀劈在韩邀月的额头上。 只见一道白虹以不逊于前掠时的速度轰然倒飞出去。 待到韩邀月止住退势,再抬起头时,从他额头到鼻梁,再到双唇,有一道细细红线,将他的面庞一分为二。 韩邀月脸上表情骤然阴沉无比,伸出纤细手指轻轻抚过脸上的红线,指尖所过之处,红线缓缓消失不见,不过是片刻功夫,整张面孔已经恢复如初。 下一刻,韩邀月身形拔地而起,破开漫天重云,沐浴在云海之上的万丈金光之中,声音从空中落下,“景师叔,天上再战。” 景修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化虹飞上云霄。 这让赵世宪心头升起一抹疑虑,若是景修是为了救人而来,那他应该是想尽办法摆脱韩邀月的纠缠才是,怎么变成他与韩邀月激斗,浑然不把救人放在心上,难道景修背后还有他人? 只是未等他继续深思下去,天地为之一晃!整座落花台上也随之一晃,周围松柏上的落雪簌簌而落。 然后是天地间的“雪幕”开始飘摇不定,如果将雪花看作是一个个珠子,将大雪看作一幕珠帘,那此时就像是是一个顽劣稚童在不断摇晃这张帘子。 天地共鸣。 这便是天人境大宗师的独有神通。 第一百六十九章 钱一白 在景修与韩邀月激斗之时。 李玄都则是不紧不慢地走在落花台下的树林之中,树林中满是白雪,无论是地面,还是树头,而且还有大雪不断落下,落在李玄都的身上,使他变成了一身素白。 在树林的尽头处站着一名面白无须的宦官,身着红色官衣,头戴无翅乌纱。 帝京派出了不止一名钦使,死去的崔朔风,正在落花台上宣读圣旨的宦官,以及眼前的这名宦官,都是钦使。 李玄都抽出腰间的“冷美人”,拔刀之后将刀鞘随手插在地面的积雪中。 身材高大的宦官眯眼望着这名年轻人,眉头微微蹙起。 虽然他不在黑白谱上,但他也是一位归真境的高手,只是长年身处深宫之中,不为外人所知。然而此时他发现,自己竟是看不透眼前之人的深浅,不由生出极大的警惕之意。 李玄都横刀身前,脚步不停,每一步与每一步的间距分毫不差,转眼间距离这名宦官已经不足十丈。 “乱臣贼子。”宦官冷哼一声,同样大步前行。 两人相遇,没有任何言语试探,甚至没有问姓名来历,直接出手。 一身红色官衣的宦官一振双袖,从袖中飞出十余柄只有三寸长短的桃木小剑,每把剑上刻有篆文的同时,还贴有一张黄纸朱砂的符箓,竟然一出手就是道家符篆派的御剑手段。 不过说到御剑,李玄都才是行家。 他一刀劈在空处。 此乃“逆剑”,专门斩断无形气机勾连。 一瞬间,这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飞剑立时失去了灵性,要么一头栽到地上,要么便是摇摇晃晃,像是强弩之末,还有一剑干脆是没了准头,仿佛没头苍蝇。 宦官震惊无比,没想到自己的得意手段竟是被这般轻描淡写地破去。更想不通此人到底是何身份,难道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亦或是一位归真境的强九? 未等他有所动作,李玄都已是得势不饶人,拔地而起,手中“冷美人”掠出一道璀璨光华。 宦官闷哼一声,脸色先是变得潮红一片,然后又骤然变得苍白起来,紧接着在他胸前的红色官衣上裂开一道口子,从中喷出一片血雾。 李玄都出现在宦官的身后,伸臂横刀,有粒粒分明的血珠从雪白的刀锋上滚落,落在白雪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宦官伸手捂住胸前的伤口,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惧之情。 在帝京的深宫之中,有数万宦官,其中有的宦官是武道高手或是术法高人,也有的宦官就是普通人而已,平日里做些伺候人的活计。他是一位归真境的武夫,同时里也是御马监少监,在宫中备受尊崇,平素对于江湖中人也多有鄙夷,哪曾想自己刚刚踏足江湖不久,便遇到了一位真正的江湖高手。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什么叫江湖风高浪急,说死也就死了。 李玄都一伸手,原本被他插入雪地的刀鞘飞入他的掌中,然后归刀入鞘,继续前行。 宦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竭力运转气机,意图给那个竟然狂傲到将后背留给自己的年轻人致命一击。 就在他准备出手的时候,一道青芒飞速掠过。 鲜血从宦官的颈间喷溅而出,泼洒在风雪之中。 然后一具尸体扑倒在雪地中,血花呈弧状飞溅在雪地中,就像一朵朵血梅。 李玄都没有再将“冷美人”悬挂于腰间,而是带鞘持在手中。 直到此时,李玄都很是庆幸自己提前来找到了钱玉龙,如果没有钱玉龙,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想要救出秦襄,那是千难万难,不过有了钱玉龙,等同是背靠着钱家这个金陵府最大的地头蛇,许多事情就好办了。 就拿打探消息来说,听风楼是厉害,可听风楼的范围是天下十九州,仅就金陵府一地而言,却是不如钱家这颗根深蒂固的大树。听风楼找不出秦襄的所在,钱家可以找出,赵世宪找不出景修的所在,钱家也可以找出,于是在钱家的牵线搭桥之下,景修同意联手。 此时的落花台上,一个神色紧张的副总兵来到总督赵世宪的身旁轻声耳语一句,后者顿时脸色大变。 有身份不明的流民打着青阳教的旗号正在攻打落花台的驻军。 可这里不是齐州,哪来的什么青阳教,能在金陵府境内有如此能力的,只有钱家。这一刻,他猛地转头望向钱家家主。 钱家家主也就是钱玉龙的父亲钱一白,作为金陵钱家的家主,身材修长,当得玉树临风四字评价,虽然他如今已经年过半百,两鬓霜白,但仍不失为一个能让女子心神摇曳的俊逸男子,可见其年轻时的美姿容,这种男人就如一壶窖藏老酒,珍藏的时日越长,滋味也就愈发香醇。 钱一白脸色平静地与这位总督大人对视,问道:“部堂大人,有事吗?” 按照大魏律制,各衙署之长官因在衙署之大堂上处理重要公务,故称堂官。一地总督因为要掌兵权,所以会加兵部尚书衔,故通称部堂。而一地巡抚因为加督查院右都御史衔,等同古时的御史中丞,故通称中丞。 赵世宪盯着他许久,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有青阳教的乱党作乱,不知道钱老板知不知情。” 在金陵府,钱玉龙被称作龙老板,钱玉楼被称作楼老板,其他钱氏族人也各自有各自的称呼,唯有钱家家主方能被称作钱老板。 “军国大事,哪是我一个商人可以随意置喙。”钱一白却是不接这个话茬。 赵世宪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钱家有太祖皇帝赐下的丹书铁券,谁敢视之为普通商人?” 钱一白道:“祖宗家法,钱家子弟不能参与政事,这是铁律。” 赵世宪加重语气:“若是让乱臣贼子攻破了金陵城,或是劫走了钦犯,钱老板也不管?” 在长老堂议事之后,钱一白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他没有为了女儿就去反对长老堂的决定,此时自然不会退让:“那是部堂大人和三司衙门的事情。” 赵世宪的眼神中透出恼怒的光,定定地望着钱一白。 整个落花台上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簌簌的雪落声音。 突然,赵世宪狠狠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重重道:“漕帮之人聚众作乱也是我的事!?” 钱一白眼皮微微一跳,也在身旁的茶几上一拍:“刚才还是青阳教的妖人作乱,如何又扯上漕帮了?就算是漕帮的人,那也是听命于河道总督衙门的差遣,若是有漕帮中人闹事,部堂大人应该去找河道总督理论,关我们钱家什么事情?难道部堂大人是想给我们钱家扣上个谋逆的帽子,好谋夺我们钱家的家财?” 钱家与漕帮的联系,从来都是在桌子底下,在桌面上,漕帮还是听命于河道总督衙门,赵世宪在气急之下以漕帮相逼问,却是不占理了。 赵世宪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起身环视四周:“不管钱老板知不知情,如果让乱党趁机酿成大势,我赵世宪要向朝廷献出这颗人头,因此,为了保住我赵世宪的项上人头,还要请诸位与我勠力同心,共赴时艰。” “如果有谁执迷不悟,执意要与我做对。”赵世宪将头上只有一品大员才能戴的忠靖冠摘下,冷冷道:“那么我好不了,他连同他的家人,一个都别想跑。” “我赵世宪说到做到。”赵世宪死死盯着钱一白。 钱一白直接起身离座:“如果部堂大人要拿人,尽管来钱家祖宅拿人就是。” 说罢,竟是不看赵世宪一眼,径自拂袖而去。 第一百七十章 棋盘弃子 就在钱一白走下高台,往下山方向走去的时候,站在陈舫身后的孙意气身形暴起,直奔钱一白而去。 在场的众多士绅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当众刺杀钱家家主。 不过堂堂钱家家主,也不是谁想杀就能杀的,哪怕刺客是道种宗的高手。在钱一白身旁的正是钱家供奉范振岳,他大喝一声:“家主小心!” 说话的同时,他从袖中抖落出两道符箓。 这两道符箓一黑一白,一阴一阳,如同两条护城河环绕于钱一白的身周,孙意气想要伤到钱一白,就想要跨过这两道符箓组成的“护城河”。 钱一白心神一震,也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严格来说,这已经不是刺杀,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杀的还是钱家家主,就算成功了,赵世宪这个江南总督也差不多当到了头。有个成语叫做兔死狐悲,对于其他士绅而言,今日你能对金陵府最大的士绅钱家下手,那么明天就能对其他士绅下手,如此一来,其他士绅联手自保就是必然之事。在如今世道,皇权不下乡,地方上的官员,无论是督抚重臣也好,还是知府知县也罢,如果没有地方士绅的支持,根本无法推行政令,所以说,如果哪个地方官员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得罪本地全部士绅,那么他的官路也就走到了尽头。 赵世宪显然也明白这一点,猛地转头望向陈舫。 陈舫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然后放下手中的盖碗,轻声道:“部堂大人不必忧虑,只要楼老板做了钱家的家主,此事就能化干戈为玉帛。” 赵世宪脸色阴晴不定,不过还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孙意气的一击落在两道符箓上,一道白色符箓直接被他的“造化神掌”震为齑粉。 紧接着他再一扭身,化掌为拳,将剩下的黑色符箓也击碎。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范振岳已经再从袖中甩出七道符箓,呈七星之势,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符阵,将钱一白笼罩其中。 此番斗法,一个要杀人,一个要保人,倒是不好以武力论高下,如果换成李玄都在这儿,论杀人的本事,他肯定比范振岳要高,但他绝对保不下钱一白,不过他可以在钱一白死后,将孙意气也彻底斩杀。 就在此时,看台上的一名中年贵妇忽然起身,同样向钱一白杀去。 这名妇人刚一出手,便相当不俗,只是一挥袖,便有无数银针四散激射,仿佛蜂群炸窝,而每一根银针的威力,都不逊于“四等弩”的一箭。 银针落在符阵之上,溅起阵阵涟漪,急促声响仿佛雨打芭蕉。 妇人身形掠至符阵丈许之外,轻笑一声:“钱郎,可还记得我?” 钱一白见这妇人,立时骤起眉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之所以在这里,当然是来取你这个负心人的头颅。”妇人的脸上骤然浮现出一抹凶厉之色,五指成勾,狠狠抓下。 同时,孙意气也拍出一掌。 两人合击之下,竟是将这座符阵瞬间破去。 作为符阵的主人,范振岳受到气机反噬,脸色骤然苍白,吐出一口鲜血。 妇人嘿然一声,五指并拢,直接刺入钱一白的胸口。 钱一白猛然睁大了双眼,脸上再无血色。 妇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狂喜、茫然、释怀、伤感等诸多情绪,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就在这一瞬间,有一道青芒飞掠而至。 妇人猛然回神,可是已经来不及躲闪,被这一剑破开护体气机,穿心而过,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妇人伸手捂住心口,向后踉跄几步,不等她有其他动作,又有一道紫芒飞掠而至,瞬间贯穿了她的眉心。 杀人之人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被杀之人。 孙意气眯眼望去,认出斩杀妇人的两道光芒其实是两柄飞剑,这让他想起了在织造局遭遇的那名刺客。再联想到那些凭空消失的女子,他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而且在他心底也升起一抹疑虑,堂堂钱家家主,怎么只有一个供奉护卫?难道就没有其他后手? 就在此时,李玄都从密林中缓步走出,两柄飞剑如倦鸟归林,返回他的袖口之中。 孙意气望向李玄都,脸色略微凝重。 李玄都却没有去看孙意气,而是望向已经濒死的钱一白。 平心而论,这个结果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没想到道种宗的人就这么直接出手了,更没想到钱家竟是将这位家主当作了一颗弃子。 钱玉龙将钱玉楼之事上报给长老堂之后,此事便是完全由长老堂处置,就连钱玉龙也不知其中详情,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中,双方都是相安无事,李玄都原本以为此事已经尘埃落定,却没想到会演变为现在这个局面。 李玄都望向范振岳。 范振岳眼神闪烁。 李玄都心中已经有了几分了然。 根据钱玉龙所说,这些年来,钱一白逐渐放权,绝大多数事情都交由他和钱玉楼去做,大有想要归隐养老的意思,于是原本围绕在钱一白周围的家主嫡系们也纷纷自谋出路,绝大部分都归于钱玉龙的手下,盛子宽就是一例。而范振岳是长老堂麾下的供奉,由他来护卫钱一白,可见是出自长老堂的授意,那么此时钱一白遭遇不测,恐怕也与长老堂脱不开干系。 此时钱家众人也纷纷起身,其中一位钱家长老望向赵世宪和陈舫,怒目道:“好,好,好,真是好得很,江南织造局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我钱家家主,是不是要趁着今天这个日子,把我们这些人都屠戮殆尽?” 钱玉龙嗓音嘶哑地喊了一声“父亲”,冲下台去抱住濒死的钱一白,小心翼翼坐下,让他依靠在自己的身上。 钱一白此时的胸口已经被鲜血彻底染红,脸色苍白,笑容惨淡,不过没有太多不忿和不甘,吐出一口鲜血之后,缓缓道:“玉龙,为父一生风流,终究是生出了一个不孝的女儿,也终是因为早年的孽债死在了女人的手中,也算是求仁得仁了。为父死后,钱家的担子便要落到你的身上……” 重伤垂死的钱一白不断咳嗽,说话也是断断续续,刚刚而立之年的钱玉龙抿起嘴唇,整个脸皮都在微颤。 钱一白竭力抬起一只手,手掌不断颤抖:“玉龙,不要去掺合朝堂上的事情,《左传》上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如果钱家依靠站队扶龙和宫闱政变来谋求富贵,那么日后钱家也一定会因为此事而败亡,切记祖宗遗训,远离这些。再有就是,日后若是有可能,就放你妹妹一马,还有你那二娘,也是如此……” 钱玉龙双眼通红,伸手紧紧握住钱一白的手掌,轻声道:“父亲放心,儿子记下了。” 钱一白点了点头,缓缓闭上双眼。 钱家家主,死了。 站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李玄都轻叹一声,不由感慨世事无常。 钱玉龙原本只是想要依靠长老堂逼迫自己的父亲退位让贤,却没想到长老堂比他还要狠厉,直接让这位家主成了整个棋局中的弃子,而且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未尝不是钱家长老堂对于未来新家主的一个下马威。 见惯了生死的李玄都很快便恢复平静,问道:“钱兄,可有吩咐?” 坐在地上的钱玉龙恨恨道:“方才紫府已经帮我杀了一个杀父仇人,现在还请紫府将另一仇人也一并杀死,此等大恩,愚兄定当铭感五内。” 李玄都轻声道:“分内之事。” 下一刻,李玄都拔刀而起。 第一百七十一章 劫法场 在李玄都出刀的同时,孙意气迅速向后退去。 孙意气的名字中虽有“意气”二字,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意气用事之人,既然钱一白已死,那他没有必要继续纠缠不休。 就在孙意气退回高台的那一瞬间,李玄都突然转向,直奔囚车而去。 囚车中的秦襄乃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只要他能脱困,那便是最大的助力。 孙意气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点,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李玄都已经与护送囚车的甲士交手,这些军中精锐甲士相当不俗,人人都有御气境的修为,在身披铁甲组成战阵的情形下,二十人就能围杀玄元境高手,此时足足有上百名甲士,人人披坚甲,持大盾,执锐矛,结成盾墙之势,就算是寻常先天境的高手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突破。 只可惜李玄都的先天境不能以常理论之。 李玄都呈一线之势,瞬间撕裂盾墙,来到囚车前不远处。 与此同时,早已潜藏在百姓中的漕帮弟子也动手了,他们纷纷从怀中取出一个类似炮仗似的物事,长约四寸,碗口粗细,在尾部有拉绳,此物名为“蜃气雷”,名字取得很大,但实际上并无太大杀伤力,与普通烟花相比,烟火只是其次,关键是能制造大量烟雾,拉动之后,只听得“砰”的一声,便会有大团烟火升起炸开,烟雾弥漫。 在场的足足有近百名漕帮弟子,他们一起动手之下,百团烟火炸开,无数火光和浓烟顿时冲天而起,几乎笼罩了整个落花台。 一时间,整个落花台的中心位置已经天昏地暗,难辨东西南北。 好在百姓们处于落花台的边缘位置,受影响不大,见此情景,已经有人开始往山下跑去,此时混在百姓中的漕帮弟子又齐齐发了一声喊,“杀人了”、“快跑啊”的声音响彻一片,所有百姓顿时轰然一声,一股脑地往山下涌去,这让原本已经开始按照计划登山的总督府官兵被生生堵在了山道的半路上。 如此变故,也让所有士绅都惊惶起来。有人起身左右张望,有人向后退去,也有人大声责问总督赵世宪。 赵世宪脸色阴沉,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地步。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今天应该是一场鸿门宴,周围安放伏兵,只等他摔杯为号,结果他手里的杯子还没摔下去,人家的刀斧手已经来了。这让他意识到必然是事前就走漏了风声,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关口是如何解决当下的局面。 赵世宪转头望向身旁的陈舫:“陈公公,现在该怎么办。” 陈舫一手捂着口鼻,道:“部堂大人请放心,虽说总督府的大军被拖住了,但我们还有后手。” 话音落下,从落花台的东北方向,出现了大批黑影。 虽说现在上山的路被堵住了,但是落花台并非多么险峻的山岗,只见这些身影兔起鹘落,顺势山势攀登而上,看样子很快便会赶到此地。 另一边,在滚滚烟雾的掩护之下,李玄都已经靠近囚车。 不过孙意气也是去而复返,决意阻挡李玄都,使他不能救出秦襄。 这些烟雾可以阻隔视线,却不能阻隔气机感应,在此种情形下,两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废话,直接开始交手。 孙意气除了运用道种宗的“造化神掌”之外,同时又掺杂了道种宗的“岚势劲”,类似于神霄宗的“无极劲”,乃是一种特殊的发力法门,专门针对各类护体功法,可以穿过皮肤筋肉,直达五脏六腑。 按照他上次与眼前之人在织造局交手的经验来看,此人精通一种出自佛门的体魄功法,十分坚韧,所以他在这几天中,也专门做了准备,特意又将已经多年不用的“岚势劲”习练了一番。 可这一次,李玄都不打算与他过多纠缠,所以此时他用的不是“冷美人”,而是对自身损耗极大的“人间世”。 “人间世”在刀剑评上位列第二,仅次于那把素有仙物之称的“叩天门”。 虽然“人间世”曾经折断,但是经过剑秀山的重新孕育之后,仿若凤凰涅槃,威力更盛从前,尤其是其中蕴含的“逆天劫”剑气,乃是古时剑仙为了斩杀长生境高人而孕育,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修为,甚至无法掌握,只能借助“人间世”才能勉强用出,且发挥的威力十分有限,可就算如此,也已经能够伤到藏老人这位在太玄榜上排行第四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可见此种剑气之利。 换句话来说,“逆天劫”本就不是归真境高手可以抵抗的,更不可能妄图破解。 当李玄都硬接下孙意气的一掌并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后,这位道种宗的高手便感受到一股莫大的恐惧。 这是来自于多场生死搏杀之后才能锻炼出来的警觉,在一瞬间,孙意气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向后退去。 只是李玄都已经既然取出了“人间世”,那就是做好了杀人的打算,在他看来,这位道种宗的高手是一个很麻烦的人,他不怕那种空有武力却自负自大的对手,如天乐宗的醉春风,却比较头疼这种知进退识大势的人物。 李玄都身形暴起,一剑直指孙意气的面门。 剑气瞬间笼罩孙意气的身形,使他躲无可躲。 孙意气既惊且俱,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凌厉的剑气,就算是清微宗的归真境强九高手,也万难比拟。 这个人到底是谁?难道是哪位隐世高人的弟子?亦或是得了某种奇遇传承的幸运儿? 只是容不得他继续深思下去,半截断剑转眼间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孙意气拼出老命催动“紫河大法”,只见他的脸上瞬间笼罩了一层几如实质的紫色雾气,同时面皮、脖子、手掌,凡是露在衣衫外的皮肤都变为紫红之色。在他双掌的掌心位置,更是绽放起两轮小小的“紫日”,不断有紫光从中迸射出来。 此时的孙意气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拼命了,体内气机都汇聚于两掌之上,然后运用“造化神掌”中的“阴阳合一”,以双掌死死夹住“人间世”。 可是“人间世”仍旧在缓缓前行。 这不仅仅是李玄都的气机所致,更多还是凭借“人间世”本身的“惯性”,凭借“人间世”,李玄都甚至能与天人境大宗师耿月一较高下,更何况孙意气只是归真境而已。 飘风骤雨不能长久,如此坚持片刻之后,孙意气的气机开始从巅峰缓缓跌落,被他死死夹住的“人间世”开始迅速推进,眨眼之间,已经触及孙意气的眉心。 在这一瞬间,整个天地仿佛为之一静。 孙意气的瞳孔猛然放大。 李玄都握剑的手掌已经血肉模糊,在“逆天劫”剑气的侵蚀之下,可见白骨。 他强行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 接连动用“人间世”和“逆天劫”剑气,让李玄都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如果说李玄都最初镇压“逆天劫”剑气只需要用五成气机,现在就要用八成气机,而且还有递增的趋势,可以预见,如此下去,在他用出十成气机也镇压不住之时,就是他遭受反噬身死之日。 李玄都收剑后撤。 在孙意气的眉心位置出现了一个细微红点,有鲜血渗出。 孙意气的生机如同风中烛火,很快熄灭。 李玄都转身走向囚车,抽出“冷美人”一刀劈出。 精钢打造的囚笼在“冷美人”的锋芒下,犹如纸糊一般,被直接劈成两半。 一直坐在囚车中的秦襄缓缓起身,微笑道:“多谢。”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炷香 李玄都又一刀将秦襄手腕上的镣铐斩断,这才收刀入鞘,拱手道:“见过秦都督。” 当年李玄都入帝京的时候,秦襄已经率军出征,待到秦襄被召回帝京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李玄都被二师兄张海石带走,所以两人对于彼此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秦襄问道:“冒昧问上一句,阁下是?” 李玄都道:“在下姓李,双名玄都,久仰秦都督大名了,可惜缘悭一面,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秦襄脸上闪过一抹惊讶:“原来是紫府剑仙,老夫也是久闻大名了,老夫还以为你当日在帝京已遭不幸。” 提及当年事,李玄都也不由微微伤感,一语带过:“幸得旁人相救,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众邪道高手已经登上落花台,既有道种宗中人,也有无道宗中人,为首的是一名黑衣老者。 秦襄转头望向那名老者,沉声道:“此人名叫古陀,无道宗十大长老之一,在江湖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三位,先前就是他在洞庭湖阻击于我,不可小觑。” 秦襄的话音刚落,古陀的嗓音已经响起:“秦襄,此人竟是紫府剑仙?可惜如今的紫府剑仙不比往昔,再也不是那个太玄榜第十了。” 李玄都转过身来望向古陀,淡然道:“如果还是当年的紫府客,你焉敢如此。” “这话在理。”古陀是个消瘦的老人,可能是因为太瘦的缘故,使得皮肤上有极多的褶皱,满头黑发披散下来却不遮挡脸庞,可见他生就了一副西域人的相貌,高鼻深目,与中原人大不相同,他手中拄着一根青黑色如树藤纠缠的拐杖,杖头雕着个咧嘴而笑的人头,面目狰狞,口中两排白森森的利齿,让人望而生畏。 古陀在两人不远处停下脚步,手中藤杖狠狠一杵地面,使得地面寸寸碎裂,目光扫过两人,如刀似剑,甚是锋锐,话音声音中也铿锵似金属之音:“如果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老夫只会远遁,毕竟紫府剑仙的赫赫凶名,早已不用老夫再去验证,可是现在嘛,老夫却是没有看到什么紫府剑仙,只看到了一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年轻人,以及一个被封了窍穴的老军头。” 秦襄虽是武将,但早年时也是万象学宫出身的读书人,经历了庙堂的大起大落之后,气量远超常人,先前宦官宣旨,他不曾如何激昂慷慨,后来李玄都相救,也不见如何喜形于色,现在闻言之后,更是不急不怒,只是对李玄都说道:“李小友,请你再帮老夫争取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剩下的事情便交由老夫便是。” 李玄都亦是十分干脆,说了一个“好”字。 两人的交谈没有避讳古陀,老人望向李玄都,扯了扯嘴角:“就凭你?” 话音未落,老人身形已经倏忽而动,不过不是冲向李玄都,而是直奔秦襄而去。 古陀想得十分明白,秦襄才是关键,至于眼前的年轻人,毕竟是曾经的紫府剑仙,若是有什么压箱底的保命手段也不稀奇,若是真让他拖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使得秦襄趁机冲开被封的窍穴,那么形势就会立刻颠倒过来。 倒不如先杀秦襄。 古陀手中藤杖点出,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招数繁复,乍一看去,杖首上的人头仿佛是一只厉鬼。 不过古陀小觑了秦襄,也小觑了李玄都。 在李玄都斩断秦襄手上的镣铐之后,秦襄就已经初步恢复体内的气机大周天,一名天人境大宗师的气机流转之快,实在超乎常理之外,面对古陀的藤杖,秦襄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双手一错,拍在杖首的人头上,秦襄借势向后急退,而李玄都则趁着这个空档,一刀斩向古陀,若是古陀还不收手,这一刀虽不至于将其一刀拦腰斩断,但也能让这位大宗师吃些苦头。 古陀没有大意,以两指捏住“冷美人”的刀锋,然后再屈指一弹,不见如何浩大声势,却震得“冷美人”颤鸣不止,李玄都本就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掌更是握不住“冷美人”的刀柄,直接脱手。 这还是李玄都在重出江湖之后,第一次被人打飞手中兵刃。 古陀既然被无道宗派至此地谋划此等大事,说明他绝不是那种冲动行事之人,心中权衡之下,没有去追击秦襄,而是奔向手中已经无刀的李玄都。 然后就见李玄都被古陀一杖扫在胸口,整个人直接倒飞入落花台周围的松林之中,一路上也不知撞断了多少棵大树,当李玄都终于撞到最后一棵大树而停下时,古陀已经近到身前,手中如枯藤纠缠的藤杖骤然变得绵软起来,如一条长鞭掠出,将李玄都牢牢捆住。 古陀冷着脸说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此事古难全。紫府客,你应该知道,过去如何不代表现在如何,该夹尾巴的时候就夹起尾巴做人,过去你是紫府剑仙,大杀四方,没问题。现在你已经虎落平阳、龙困浅滩,还来这里逞英雄、耍威风,不是找死吗?” 李玄都并不说话。 古陀忽然心生警兆,猛地转身,就见一道白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正朝着他当头抓下。 古陀身形一晃,高高跃起,不但躲过了白影的一抓,同时还一记猛烈的膝撞轰在白影的后脑上。 白影直接被打飞出去,不过似乎并未受到什么伤势,落地之后没有丝毫停滞地立刻起身,又朝古陀冲来。 古陀直接牵动天人境大宗师独有的天地气象,以天地元气为磨盘,绞杀这道白影,可出乎古陀的意料之外,仍是不能将其毁去,不过倒也让这道白影显出原形,竟是一个浑身流华的骷髅。 古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倒是小觑你了,没想到藏老人的‘白骨玄妙尊’也落到了你的手中,看来你也参与了前不久的围攻北邙山之事,可惜这里没有颜飞卿,也没有苏云媗,更没有悟真和张海石。” 古陀干脆不去管“白骨玄妙尊”,转而以天地气象去绞杀李玄都。 只见以李玄都所在位置为圆心,瞬间阴阳颠倒,五气混沌,唯有一方小天地合拢,好似两个巨大磨盘。 在一瞬之间,李玄都的面容不断变化,从年轻到苍老,再从苍老到年轻,枯荣不定,仿佛一片叶子由青转黄,再由黄转青。幸而是李玄都一身体魄本就是归真境强九的武夫体魄,同时有又有佛家的“漏尽通”,换成其他人,就算是颜飞卿,在没有宝物护身的情形下,也要被这股浩大气机生生碾作齑粉。 古陀皱了皱眉头,仍是嫌弃速度稍慢,干脆五指伸张,一掌凌空拍下。 李玄都在这一瞬之间,整张脸庞完全苍老,猛然挣脱开藤杖所化长鞭的束缚,身形骤然加速,与这一掌擦肩而过,堪堪避开。 一掌落地,地面剧烈震动,整座树林被毁去小半,出现一方足有十余丈的五指掌印,掌印之中尽是龟裂痕迹。 古陀面容平静,他一直以心跳脉搏计算时间,现在还不到半柱香。 只是下一刻,一道身影陡然来到古陀身侧,一拳打出,拳意凌然,摧枯拉朽,几乎有移山之势。 古陀猝不及防之下只能勉力躲避,还是被一拳击在胸口,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 来人正是秦襄,他望着古陀,平静道:“我说一炷香,你就相信是一炷香?没脑子。” 第一百七十三章 降与不降 李玄都终于得以喘息一口气。 先是被“逆天劫”反噬,接着又被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以天地元气碾压,饶是李玄都,也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并非是精神意志上的崩溃,而是身体已经难以承受。 李玄都拖着重伤的身躯退出一段距离之后,背靠着一棵大树站定,默默运转“坐忘禅功”,缓解体内伤势,他的面容也随之从苍老变回年轻。 此时秦襄与古陀的交手已经逐渐远离落花台,留下一地狼藉,无数大树受到两人交手的波及而断裂成数段,泥土翻滚,黑色的泥土和白色的落雪混杂一起,愈发泥泞。在这片泥泞之中,先前被打飞的“冷美人”静静地躺在地上。 李玄都调息完毕之后,上前将其捡起,发现刀身上已经有细微的裂纹,不由有些惋惜,在连番激战之下,只是下品宝物的“冷美人”已经有些不堪重负,如今之计,要么是要将“冷美人”回炉重铸一番,要么便是再换一把剑。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是一名剑士,在本命佩剑“人间世”不能经常使用的情形下,一直用刀也不是长久之计。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现在当务之急还是眼下的局势。 李玄都提着刀走出密林,重新回到落花台上。 此时“蜃气雷”所制造的烟雾已经渐渐散去,众多士绅们看清了局势,聚拢到钱家众人的周围,他们随行的护卫也与钱家供奉们合兵一处,在人数上已经不输一众邪道高手。 至于织造局监正陈舫和江南总督赵世宪,以及两人的一众随从,此时已经不见踪影,应该是趁乱退走了。 想来也是,织造局和总督府的谋划并不高明,关键在于一个出其不意而已,如果被旁人得知了具体的谋划,破局便不是难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两人已经是进退维谷,本来两人还可以奢望将钱家老少一网打尽以求破局,现在随着秦襄的脱困,也变得不甚现实,那么两人退走也就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转身向另外的囚车走去,运起为数不多的气机,将囚笼一一劈烂,邱安青再次见到李玄都之后,已然不知说什么好:“李……李先生……” 李玄都一摆手:“闲话事后再叙。” 说话间,李玄都也将他们手腕上的镣铐一一斩断。 众多秦襄旧部对李玄都拱手致谢之后,纷纷开始择地恢复气机。 李玄都想了想,回到孙意气的尸体旁边,割下他的头颅,然后去往钱玉龙的身旁。 此时钱玉龙俨然成了钱家的主心骨,被许多人簇拥在中间,不过当他看到李玄都过来时,他还是排开众人,与李玄都单独来到一旁。 李玄都先将孙意气的头颅放下,道:“幸不辱命。” 钱玉龙没有去看人头,而是望着李玄都,眼神真诚和煦,问道:“紫府没事吧?” 李玄都听到这句话,不由想起一个关于“不问马”的圣人典故。 圣人也就是儒家的大成至圣先师,曾经在朝为官,当时在家中饲养了许多名马,万金难求,有一日马厩失火,圣人退朝归来之后,不问马如何,而是问人如何,可见圣人胸怀。后世也不乏此类事迹,诸如大船倾覆,船主只问人不问船等等。 如今的钱玉龙,不管是真心如此,还是故意为之,都已经有了一个身为上位之人该有的姿态。 李玄都的回答十分简短:“无甚大碍。” 然后他正色道:“说正事。” 钱玉龙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李玄都道:“这次的事情并不简单,除了钱玉楼和织造局勾结的道种宗之外,还有无道宗的人也参与其中,根据秦都督所言,在洞庭湖阻击于他的老人名为古陀,是无道宗十长老之一。” 钱玉龙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道:“洞庭湖一战,是由荆楚总督主导,也就是说我大魏朝的两位总督都与西北周国有所勾结了?看来有些人为了党争,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不过也对,割地求和也好,勾结外敌也罢,这都不妨碍他们还是总督宰相,可一旦输掉了党争,那就是身死族灭了。对于他们来说,国亡事小,家亡事大。” 李玄都微微侧头,问出了一句诛心之言:“钱家呢?对于钱家而言,家大,还是国大?” 钱玉龙哈哈一笑,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李玄都摇头道:“那也未必,若真是覆巢之下无有完卵,那么历朝历代改朝换代时,也不会有那么多地方士绅望风而降了。” 钱玉龙脸上笑意渐渐消失,道:“紫府所谋甚远,所图甚大。” 李玄都望向不远处的战场,不带感情说道:“钱兄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西北大军或是金帐汗国的铁骑,横扫天下,兵临金陵府城下,到那时候,可以做主的不会是江南总督,而是你这个钱家家主,你会如何抉择?如果城外敌军放出话来,投降可以保全满城百姓的性命,拒不投降则在城破之后屠城,你又如何抉择?” 李玄都望着钱玉龙,轻声道:“钱家的百年荣辱和满城百姓的性命系于你一念之间,担负于你一肩之上,你选前者,难免会遗臭万年,你选后者,也会有人说你是以满城百姓之性命成全一人之清名,你要如何抉择?你……敢做天下人的脊梁吗?” 钱玉龙彻底沉默了。 过了许久,钱玉龙方才问道:“请紫府指教。” “指教谈不上。”李玄都缓缓说道:“如果换成是我,我会选择不降。”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如果金陵府被屠城,谁之过?不是守城之人的过失,而是屠城之人的罪孽,此其一。若是能保全金陵府,也绝非投降之人的功劳,此其二。” “再有就是,投降不杀是做给谁看的?是做给那些打算坚守不降之人看的。换而言之,如果没有这些坚守不降之人,那么又哪来的投降不杀? “不要说什么既然投降了为何还要杀百姓的天真话语,自古兵者,凶也,不杀百姓,哪来的钱粮和女人?自古以来,城破之后纵容士兵大肆抢掠三天之事不胜枚举,史书可鉴。” 说到这儿,李玄都稍稍一顿,话锋陡然一转道:“我小时候偶尔会捉几只麻雀,可总是养不活。” “后来我才知道,麻雀是一种性子极为刚烈的鸟,世人通常不会捕捉麻雀。因为它们被关进笼子之后,通常会不吃不喝,很快死去,便没有捕捉的价值。可最初世人是不知道这一点的,直到有人捉了麻雀,将其关入笼中,又亲眼目睹了这些烈鸟的死去,才得出了不能抓捕麻雀饲养的经验。正是因为有先例在前,后来的麻雀才会不被大肆捕捉。试想,如果最早的麻雀轻易屈就了,是不是现在会有很多人去捕捉麻雀,然后将其囚于笼中?” 钱玉龙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拱手道:“受教。” 李玄都轻叹一声:“当然,我更希望不会有这一天,钱兄永远不会做这个选择。” 钱玉龙道:“我也希望如此。”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秦襄的诸多旧部已经陆续恢复了战力,开始投入战场之中,于是邪道之人开始节节败退。 虽然在落花台下还是总督府的驻军,但是已经无碍大局了。 除非是赵世宪疯了,才会用大军来屠戮这满城士绅,更何况他也做不到,总督府麾下的兵,多是江州本地儿郎出身,而这些士绅们又是江州最大的地主和豪强,军中将官多是出自江州各大家族,两者之间不知有多少纠葛牵绊,赵世宪让江州的兵杀江州的士绅,等同是让他们去杀自家人,如此做的后果只能是炸营哗变。 钱玉龙轻声道:“大局已定。”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大局已定 大局已定,不代表此事已经完结,最为关键的两点,一是总督府和织造局那边该如何处置,二是还有钱玉楼又该怎么处置。这次总督府和织造局,看似是针对秦襄,实则也是针对钱家,如果让钱玉楼做了钱家家主,那么总督府、织造局、道种宗、无道宗便有了插手钱家的借口,到那时候,钱家便会被双方彻底瓜分,这是钱家万万不能容忍的,也是钱家会站在李玄都这边的根本原因所在。 李玄都问道:“如何善后?” 钱玉龙道:“赵世宪不足为虑,江州除了我们钱家之外,还有一个松阴府孙氏,如今的内阁首辅孙松禅就是孙氏家主的兄长,而且其他家族也不乏有在朝为官之人,赵宗宪这次闹出了如此大的乱子,他这个总督位子是保不住了。过去朝廷不好擅动地方上的封疆大吏,关键在于人心,当初朝廷也曾经想要拿去赵政的总督之位,结果却是辽军哗变,地方士绅也极力反对,朝廷这才不得不收回成命,让赵政仍任原职。可现在不一样,地方士绅不支持赵宗宪,朝中又有人弹劾,他焉能保住总督之位?” 钱玉龙稍稍顿了一下:“关键是陈舫这个织造局的监正,他是宫里的人,想要处置他,内阁和外廷都是说不上话的,要司礼监发话才行。” 李玄都平静道:“早在四年之前,我就已经是朝廷通缉的钦犯,所以我也不介意帮钱家一把。” 李玄都的言下之意便是由他出手将陈舫除去。 钱玉龙想了想, 摇头道:“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杀一个道种宗的高手不算什么,这都是江湖厮杀,可杀朝廷的封疆大吏和镇守太监,那便是坏了规矩。并非是不能坏了规矩,而是此例一开,后患颇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要如此行事为好。”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就在此时,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一道黑光迅速远遁,然后就见秦襄如流星一般轰然落地,双脚在地面上踩踏出一个深有尺余的碗状巨坑。 此时秦襄双袖尽碎,双臂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脸色略显苍白,不过从结果来看,还是秦襄略胜一筹,击退了古陀。 在秦襄与古陀分出胜负之后,另外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的交手也接近了尾声,只听韩邀月的嗓音从九天之上落下:“景师叔绝技,在下领教,日后再战。” 说罢,这位忘情宗的副宗主也化作一道长虹远遁。 随着两位天人境大宗师先后退走,残余的邪道高手也随之退去,落花台上终于恢复了平静。 秦襄与他的旧部站在一起,钱家和本地士绅站在一起,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唯有李玄都站在两者之间,两边都不靠。 李玄都与钱玉龙对视一眼,钱玉龙心领神会,招呼钱家众人和各位士绅开始下山。此时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返回金陵城,然后稳住局势。 此时金陵府城内,钱家大长老亲自坐镇钱家祖宅,由钱锦儿亲自带领千余漕帮弟子,抵挡钱玉楼亲自率领的诸多道种宗高手。 谁也没有想到,看似是弱质女流的钱锦儿竟然也是一位修为不俗的高手,再加上钱家财大气粗,使得钱锦儿身上足足携带了五件不同用途的宝物,堪比正一宗掌教颜飞卿,一番激战下来,仅仅是死在钱锦儿手上的道种宗高手就有七人之多,其中归真境一人,先天境两人,玄元境四人。 当钱家长老堂这些年来招揽的江湖武夫也开始投入战场后,道种宗弟子顿时损伤惨重,而总督府的援兵又迟迟不至,使得战局开始逆转倾斜。 这一日,金陵府城外的军营中发生了一连串的哗变炸营,一个游击将军,一个副总兵,一个参将,公然违抗总兵的军令,拒不派兵,并且宣称总兵的军令乃是乱命,于是两派人马展开内讧对杀。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远远脱离了总督府和织造局的控制,尤其是落花台上的消息传来之后,这场总督府意图对钱家下手的谋划,逐渐演变为以钱家为首的地方士绅对抗江南总督,以至于士绅们的剧烈反弹,使得堂堂江州总兵的亲兵营都有人叛逃。 这场内讧厮杀持续了半天的光景,最终以江州本土派的压倒性胜利而告终,并非江州出身的江州总兵死于乱军之中,一位同样是外来的副总兵见势不妙,果断投降,算是保住了自家性命,而另一位出身江州的副总兵则是直接带兵逼宫,将总督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虎视眈眈。 江州一直被众多江州士绅视为自家私地,他们在此扎根数百年,各家子弟在江南各大衙门中均是担任要职,故而名义上江南总督是江南之主,但实际上真正能够掌控江州局势走向的是以钱家为首的众多江州士绅。这次江南总督对钱家动手,小觑了钱家在江州的影响力,若是钱家一倒,那么其他士绅便是一盘散沙,任人拿捏,所以与钱家为敌,等同于与所有江州士绅为敌,此事成了还好,一旦不成,便是如今这个下场。 当初江州一州之地,并未设有总督一职,只有巡抚。上任巡抚大人在任两年,裁撤江州驻军,清查江州各司衙门之弊病。天宝三年,巡抚遇刺,次日身亡,刺客并未逃走,被当场拿下。朝廷发出上谕:“亟须严行讯究,令三司各官赶紧缉拿刺客严讯,务得确情,尽法严办。”江州总兵会同三司衙门等人审讯刺客。几天后,又加派河道总督参与审讯。 只是此数人借口案情重大,拖拉时日,也不对刺客用刑,借口是:“情重大,徒事刑求,倘未正典刑而庾死,谁任其咎?”最后江州总兵和河道总督联名上奏,竟是以私仇结案。 朝廷自是不信,又派三法司钦使重审,结果仍按原拟罪名定案。而且结案奏章以四百里加急进京,未等圣旨下达,三位钦差就已经离开金陵府,最终结局却是各自辞官,不再出仕。 由此可见江州士绅之势大,正因为此案,朝廷才决心在江州设总督一职。 如今江南总督对钱家出手,其实也有借以打压江州地方士绅的意图,只可惜棋差一招,注定难以善了。 在如此情形下,钱家大宅的战局自然毫无悬念,在钱锦儿的授意下,围三缺一,故意给那些道种宗弟子留了一条生路,这些道种宗弟子也算识趣,悉数逃出城去。可那些追随钱玉楼反叛的钱家中人则要身不由己,身家性命都在金陵城中,虽然跪地请降,但还是被钱锦儿下令依照家法从事,一个不留。 钱家之所以能够雄立江州数百年而不倒,不仅是脉脉温情,更有冷酷杀伐。 最后,钱锦儿没有兴师动众,只是独自一人来到钱玉楼位于北城的私宅。 钱锦儿本以为钱玉楼会在此殊死一搏,不过她猜错了,私宅的大门敞开着,没有任何护卫和埋伏。 钱锦儿独自走入宅中,然后见到了那个应该算是她侄女的女子。 钱玉楼就站在正堂前的台阶上,还是老样子,头上青丝以玉簪束住,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内里是那件异常名贵的百鸟裙,正视为一色,旁视为一色,目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 只是此时她的装扮与此时的气氛实在有些不搭。 钱锦儿停下脚步。 钱家两辈人中最为杰出的两名女子平静对视。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念之间 沉默许久之后,钱锦儿开口质问道:“钱玉楼,为什么?” 钱玉楼似是有些畏寒,紧了紧雪白大氅,道:“以姑姑的聪慧,应该不难猜出才是。” 钱锦儿道:“我知道是我的事,现在我要听你说。” 钱玉楼点了点头,平静说道:“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一件事,江州姓钱,若是往前推移千余年,群雄并起,诸侯林立,那么我们钱家差不多可以算是一国之主,这钱家家主的位置,与国君公侯也相差不多了。在我稍大一些之后,我又知道了一件事,这个看起来很美好,实际上也的确很美好的位置,与我没什么关系,甚至整个钱家与我也没太大关系,我最大的可能是长大之后嫁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人之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钱家是好是坏,都与我无甚相干了。” 钱锦儿平静道:“我也姓钱,我也是女子之身,你说的这些,我理会得,但这都不是你背弃钱家的因由。” 钱玉楼淡然道:“我没有背弃钱家,我只是要做钱家的主人。凭什么钱玉龙生来就注定是钱家的主人,而我生来就只有嫁人一条路可走?姑姑你也是女子,那荆楚总督几次三番想要求娶你为继室续弦,你为何迟迟没有答应?还不是为了这个长老堂的长老之位,如果姑姑下嫁给荆楚总督,便不再是钱家之人,更不能做钱家长老,为何那些钱家男子既能做家主、长老,又能娶妻生子,而我们这些钱家女子却要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钱锦儿道:“世道如此,并非钱家首开此例,你就算心有怨气,也不该怨恨钱家。” 钱玉楼轻叹一声:“姑姑所言极是,正因如此,我加入了牝女宗,与道貌岸然的玄女宗不同,牝女宗素来主张由女子来统领天下,历代牝女宗祖师,也莫不以此为纲。” 钱锦儿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震惊神情,心思急转道:“既然你加入了牝女宗,为何来的是道种宗?” 钱玉楼脸上露出一抹诡笑:“谁说牝女宗没有来人?” 钱锦儿心神一震。 钱玉楼轻笑道:“牝女宗在世间落子无数,上到宫里的贵妃娘娘,下到青楼里的卖笑女子,都有可能是牝女宗的伏笔,当然,还有因为这些女子而甘愿做那石榴裙下之臣的男子,如此相加,便是牝女宗的立世之本,姑姑聪慧绝伦,不妨猜一猜,到底谁才是牝女宗之人。” 钱锦儿眼神晦暗,没有说话。 钱玉楼闭上眼睛,说道:“我此番谋划,深知别无退路。故而在谋划之初,便已有了若谋划不成则玉石俱焚之念,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父亲此时已经死了。” 钱锦儿瞬间震怒:“那可是你的生身之父!” “那又如何?”钱玉楼睁开眼睛,幽幽道:“姑姑,平心而论,父亲的生死是捏在我的手上吗?如果你和老祖宗愿意分出一些供奉陪他去落花台,那他就肯定不会死,可你们没有,你们把人手都集中在了祖宅,那么他便要死了。” 钱玉楼盯着钱锦儿:“我们是对手,是弈棋的棋手,棋盘厮杀,只分胜负,是你们把他当成了弃子,却要反过头来怨我没有手下留情?” 钱锦儿寒声道:“既然你说我们是对手,那么成王败寇,也没必要再讲什么情分,是你自己动手,还是由我代劳?” 钱玉楼笑了笑:“生而为人,来这世上走一遭,靠人不如靠己,就不劳烦姑姑了。” 钱锦儿脸上的神情重新恢复平静,双手在小腹位置交叠,宽大的锦绣袖口低垂,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位雍容优雅的钱大家。 她平静地望着钱玉楼,似乎已经从兄长的死讯中走了出来,而对于自己侄女即将面临的悲惨遭遇,却又无动于衷。 钱玉楼将身上披着的雪白大氅抖落在地,现出身上的百鸟裙。 她的神情平静淡然,从袖中取出一柄带鞘的短剑,然后缓缓拔出短剑。 不得不说,钱玉楼真乃女中豪杰也,她面不改色地将短剑刺入自己的小腹,仍旧平静地与钱锦儿对话:“姑姑,如果说这个乌烟瘴气的钱家还能有人让我有些好感,那就是你了,也许是同为女子的缘故,我一直希望你能站在我这一边,可惜你还是站在了他们那一边。” 钱锦儿淡然道:“我只是站在钱家这一边。” 钱玉楼的双手用力,短剑刺入她的小腹三寸有余,剑刃上早已淬毒,随着体内气血流转,一层黑气顿时笼罩了她的脸庞。 钱锦儿继续说道:“平心而论,我大哥待你更甚于钱玉龙,可你为何要连他也一起算计?还有你娘,又该怎么办?” 钱锦儿此时说话已经有些费力,语气放缓了许多:“我虽然已经心存玉石俱焚之念,但并非一意求死,若是我之谋划能成,则万事无忧。若是我之谋划不成,我们一家三口也能黄泉再聚。” 钱锦儿轻叹一声:“何苦如此。” 钱玉楼脸上的黑气越来越浓,可仍旧在笑:“我与姑姑不同,父亲与姑姑是兄妹,父亲容得下姑姑,我与钱玉龙也是兄妹,可钱玉龙却容不下我,当然,反过头来,我也容不下钱玉龙就是了,既然如此,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殊死一搏。” 说话之间,钱玉楼的瞳孔开始扩散。瞳孔遇光而收缩,此乃本能反应,若是瞳孔扩散,便说明人已经死了,可钱玉楼乃是有修为在身之人,与寻常人不同,竟是仍旧强行吊起了一口气,如回光返照一般:“姑姑,这个棋盘上我还留了最后一颗棋子,那不是给我自己留的,而是给钱家留的,也是给你留的。自先祖创下钱家基业以来,家主均是出自钱家的大宗长房,如果长房的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你一个女子,那么长老堂的老家伙们,为了维护大宗的地位,会不会让一位女子成为钱家家主?” 钱锦儿又是一惊,脸色阴晴不定。 钱玉楼望向辽阔而未知的远方,咬了咬嘴唇:“我在钱玉龙的身边安插了一个女人,可以将钱玉龙置于死地的女人,因为钱玉龙不会对这个女人有丝毫的防范。” 钱锦儿不是笨人,她能以一介女子之身在这个重男轻女的世道中走到今天这般地位,可见其心思聪慧,立时想到一个人:“柳玉霜?” 不过她紧接着就否定道:“不对,如果是柳玉霜,那你当初试图胁迫柳玉霜,就不会被钱玉龙将计就计,反而是被钱玉龙拿住了你买卖女子的证据。” 钱玉楼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污血,道:“难道没有柳玉霜的告密,钱玉龙就不知道了吗?我只是没有料到,会半路杀出一个紫府剑仙而已。” 闻听此言,钱锦儿的脸上也露出了迷惑神色:“难道说这是你和柳玉霜演了一出戏?假意胁迫柳玉霜,再让柳玉霜去向钱玉龙通风报信,由此获取钱玉龙的信任。” 钱玉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笑意,却没有给出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 钱锦儿深深地望着钱玉楼,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钱玉楼的声音越来越小:“关乎到自身,便失了方寸。既然姑姑口口声声说女子就应如此,那我就给姑姑一个选择:是作壁上观,看着钱玉龙去死,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钱家第一任女家主?还是揭穿那枚棋子,救下钱玉龙的性命,继续做你的钱家长老?路,我已经为姑姑铺好了,至于该怎么走,都在姑姑的一念之间……” 第一百七十六章 胜天半子 钱玉楼死了。 钱锦儿详细检查了一遍,并非假死的手段,是的的确确死了。 钱玉楼之所以会死,非战之罪,只是大势所趋,不过这个女人在临死之前,又在钱家留下了一颗钉子。 钱锦儿望着钱玉楼的尸体,神色复杂。 佛祖说有三毒,名曰:贪、嗔、痴。世人皆有贪念,关键不在于定力如何,而在于权衡利弊之后的诱惑到底有多大。钱锦儿也不例外,她有贪念,她之所以不曾去动家主之位的心思,关键在于风险太大,不值得,现在钱玉楼给她摆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几乎没有什么风险,又让她如何不动心。 钱锦儿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正如钱玉楼在临死之前所言,都在她的一念之间而已。 钱玉楼已是走投无路,就如棋盘上陷入绝境。不过钱玉楼的大龙死而不僵,于是她将自己化作一颗棋子置于棋盘,以自己之死盘活了死棋,成为决定胜负的劫。 如果钱锦儿决定坐视钱玉龙去死,那么便是钱玉楼胜了半子。 钱锦儿明白这个道理,可她仍旧陷于两难之间,因为这本就是光明正大的阳谋。钱玉楼洞彻人心,抓住了一个“贪”字,便让一直冷静自持的钱锦儿乱了方寸,进退维谷。 这让钱锦儿不由想起了一个名为《天局》的故事,有棋痴在严冬深夜访友,遭逢大雪,于山林之间迷路,偶遇仙人,两人在旷野之间以百丈深谷之下的谷地为棋盘,以黑石白雪为棋子,双方搏杀一夜,最终棋痴以自身为棋子,跪死在棋盘一角而锁定胜局,被赞誉为“胜天半子”。 她不由喃喃自语道:“钱玉楼,你也想要效仿‘胜天半子’之举吗?” 另外一边,落花台上只剩下李玄都和秦襄一行人。 李玄都已经将“冷美人”收归刀鞘,问道:“秦都督接下来有何打算?” 秦襄想了想,说道:“我本打算继续北上,不过现在看来,却是要从长计议了。” 李玄都道:“我曾问询过钱家的大公子钱玉龙,他的建议是南下,那边有慈航宗的照拂,可以出海去婆娑州或是凤鳞州,在海外之地暂避风头,待到情势有变,再回来就是。不知秦都督意下如何?” 秦襄摇头道:“若是避祸,那我大可留在龙门府就是,那里有万象学宫,学宫的司空大祭酒与我相交深厚,足以庇护我的安危。” “既然都督是如此想,那有些话,我便可以说了。”李玄都道:“其实我也不赞成都督去海外避祸,也许这些话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可我还是觉得,都督应该继续北上,去见一见那位辽东总督。” 闻听李玄都此言,几位对于秦襄忠心耿耿的随从都露出不快之色,若非刚刚是李玄都救了他们,恐怕此时已经有人出言驳斥。因为在他们看来,天大的事情都不如都督的安危,李玄都此言,的确是不讨喜。 不过秦襄却是不怒反笑:“若是旁人说这话,自然是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可换成你这位紫府剑仙来说,就万万没有这个道理,你的事迹我也知道一二,在对待张相一事上,我不如你远甚。” 不等李玄都开口谦让,秦襄已经是一摆手道:“亚圣有言:‘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我当年也是读圣人典籍的书生,自当遵循圣人之道。” 直到此时,李玄都才开口道:“虽说秦都督已经有了定见,但如何去辽东,还是要好生谋划一番,以免再出其他事端。” 秦襄道:“我与金陵府钱家并无什么往来,但是与松阴府孙氏还算有些交情,我打算先去松阴府落脚。” “也好。”李玄都点头道:“只是我还有许多杂事在身,却是不能与秦都督同行了。” “无妨。”秦襄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紫府如何知道我身陷囫囵?” 李玄都坦然道:“实不相瞒,当初我之所以要寻找秦都督,也是存了与秦都督共商大计的心思,只是没想到秦都督比我更快一步,已然决定北上,后又得知朝廷意图对秦都督下手,这才一路追来,想着援手一二。如今秦都督已然脱困,那我此行也算功德圆满。待到我了结诸般江湖恩怨之后,也会北上与秦都督会合。” 秦襄笑道:“那我就在赵政的官邸等你。” 李玄都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秦都督,这位辽东总督当真信得过?” “信得过。”秦襄轻抚胡须,道:“如果天下没有他,怕是又要多出一位女子皇帝喽。” 李玄都点点头,道:“那就一言为定。” 秦襄抬手做了个举杯的动作,遗憾道:“可惜无酒。” …… 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钱一白是个多情种子,惹下了无数风流债,最终死在了那名被牝女宗收为己用的昔日旧情人手中。 用钱一白自己的话来说,这是求仁得仁。 钱玉龙也是半个多情种子,之所以说是半个,是因为钱玉龙并不滥情,这些年来除了在正妻和柳玉霜的身上下了许多功夫之外,并未在其他人身上耗神,就算偶有几个,也是逢场作戏居多,远不如他老子那般“战绩辉煌”。 在钱玉龙返回金陵城的时候,城内局势已经彻底稳定下来,各路邪道高手逃散一空,官军的“叛乱”也被镇压下来,“叛乱”的贼首,也就是江州总兵,已经伏诛,其余人从犯也都已经束手就擒,出身于江州本地士绅的江州副总兵带兵围了总督府,不过美中不足,江南总督赵宗宪并没有返回总督府。 自从天宝四年以来,朝廷衰弱而地方势大已经成不可挽回之局势,而一地总督只是地方势力的代表人物,如果总督选择与地方士绅为敌,那么总督倾覆也就在顷刻之间,赵世宪便是一个绝佳的例子。 当然,这些士绅不会公然与朝廷做对,而朝廷也无力问责,双方会继续保持默契,于是所有的罪责都必然会落在总督的身上,那么赵世宪就算侥幸不死,其结局也已经注定。 至于陈舫,他同样没有返回织造局,想来是与赵世宪一起逃出了江州。 钱玉龙直接来到总督府,堂而皇之地坐在总督府的大堂上,拿起那块代表着总督权威的惊堂木,轻轻摩挲,然后感叹道:“朝廷设有辽东、幽燕、秦中、荆楚、齐州、江南、蜀州七大总督,前些年时蜀州失陷,蜀州总督被撤销,如此便是还剩下六大总督,今日过后,怕是只剩下五大总督了。” 如今的江州布政使侍立一旁,赔笑道:“赵世宪倒行逆施,竟然在落花台上大放厥词,说什么为了保住他赵世宪的项上人头,勠力同心,共赴时艰。还说什么他好不了,别人的家人一个都别想跑。实在是昏了头,瞎了心。” “赵世宪丧心病狂,不得人心,被江州百姓所唾弃,赶出了金陵城,如今已是惶惶如丧家之犬。”钱玉龙放下手中的惊堂木,微笑道:“依我之见,此人与宦官陈舫一定是逃往芦州,去那荆楚总督的行辕搬救兵去了,我们不必管他,任他遭天下人唾骂,我们只管做好我们江州自己的事情。” 几位官员同时道:“是。” 钱玉龙从大案后起身,向外走去,吩咐左右道:“对了,我也该去见一见我那位妹妹了。” 就在此时,一位钱家供奉来到钱玉龙身旁对他耳语几句。 钱玉龙一下子怔在那里。 钱玉楼竟然已经死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人死灯灭 钱玉楼自尽,由钱锦儿亲自验明正身。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钱玉龙有了一瞬间的怅然若失,说不清是悲是喜。 毕竟是兄妹一场,又是棋逢对手,故而钱玉龙还有几分惋惜。 不过这些情绪只是存在了极短的时间,很快便被马上就要执掌钱家的志得意满所替代,而且他还有许多其他事情要做,首先就是回钱家祖宅去见一见老祖宗,然后是父亲钱一白的丧事,以及接下来安抚众多士绅,共同商议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朝廷问责一事,堪称千头万绪。 当钱玉龙忙完这些的时候,已是深夜,他带着一身刚刚与各大士绅家主推杯换盏之后的酒气,回到了自己的外宅。 一直在前厅等候的柳玉霜立刻迎了出来,扶住已是熏醉的钱玉龙,结果钱玉龙直接一个俯身,吐了一地。味道刺鼻,柳玉霜却是半点也不嫌弃,只是动作轻柔地为钱玉龙拍背,看着是真心疼。 钱玉龙虽然喝得大醉,但心情明显不错,闭着双眼,任由柳玉霜为他轻轻擦拭嘴角的污秽。 柳玉霜在几个丫鬟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扶着钱玉龙来到卧房,钱玉龙向后倒在床上,仍是闭着眼,说道:“这一次,我们赶跑了江南总督赵世宪和江南织造局监正陈舫,这个江州还是我们江州人的江州,其他人休想染指。” 如果在前几十年,这些话便是实实在在的大逆不道之言,只要有人告上一状,就算是钱家,也吃不了兜着走,可到了如今嘛,朝廷威信尽失,对于地方豪强,只能以安抚和笼络为主。不是朝廷没有钱粮和兵马,而是因为人心散了。 柳玉霜显然已经从旁人口中得知了城中的变故,柔声道:“这事依我说,一多半还是好的,咱们江州的事情,早就应该让我们江州自己的人来管着,凭什么让江北的人来管着?江北来的那几个封疆大吏,有一个好人吗?不说别人,就说赵世宪和陈舫这两个人吧,他们会干什么呀?除了会往自己家里搂银子,就是替朝廷打压我们江州本地人。” 钱玉龙猛然睁开眼睛,伸手捏了捏柳玉霜的鼻尖,笑道:“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如今不同往日,遍地都是草头王,咱们江州的事情再让外人来置喙,已经不合时宜。这次平息了钱玉楼的内患,又除了赵世宪这个外忧,这往后的日子,就要好过许多了。” “如此说来,以后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了?”柳玉霜笑问一声。 钱玉龙摇了摇头:“未必。在离开落花台的时候,我与李紫府又说了些题外之言,他问我,如果有朝一日,西北大军和金帐汗国的大军兵临城下,我该怎么办?我没能给出答案。不过有句话说得对,覆巢之下无有完卵,有些事情也该未雨绸缪。” 柳玉霜眼神幽深,轻声道:“如果真有那一天……” 这一刻的柳玉霜,眼眸中有光彩流转,与平日里那个柳夫人浑不似同一个人,有些陌生。 只是此时的钱玉龙已经重新闭上眼睛,并没有看到:“如果真有那一天,我钱玉龙无非一死而已。” 柳玉霜轻轻叹息一声。 虽说叹息声音不大,但在只有两个人的卧房中,却是格外清晰。 钱玉龙问道:“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啊?” 柳玉霜轻轻伏在钱玉龙的胸膛上,柔声道:“只是想到以后若是不能长相厮守,就觉得悲从中来。” “怎么忽然这么说?”钱玉龙忽然道。 在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只觉得胸口一痛。 钱玉龙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低头望去,只见柳玉霜的五指深深嵌入他的胸口之中。 柳玉霜仍旧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非但没有起身,反而还侧头贴在钱玉龙的胸口上,听着他的心跳,脸上露出微笑:“玉龙,我跟了你这么多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之间有多少恩情了?” 钱玉龙整个人已经麻痹不堪,只有舌头还算灵活,还能开口说话:“你……你到底是谁?” 柳玉霜如情人低语:“我就是柳玉霜,柳玉霜就是我的本来姓名,至于江州柳家,那也是我的本家,只是我在三岁的时候就被送去了山上学艺,直到十六岁才返回柳家,所以任凭你们钱家在金陵府手眼通天,也查不出我的底细,因为本来就是真的。” 柳玉霜收回手掌,五指上尽是鲜血,仿佛是在指甲上涂抹了红色胭脂,女子缓缓起身,用另外一只手抚平衣裙上的褶皱,又理了理鬓角,这才继续说道:“除了柳家寡妇这个身份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牝女宗的梵瑶姬。平心而论,钱郎你这些年待我着实不薄,无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这次是奉广妙姬之命,务必取你性命。” 钱玉龙此时只觉得胸口绞痛,强忍疼痛道:“谁是广妙姬?是钱玉楼?” 柳玉霜轻声道:“钱郎好心思,楼老板的确是我们牝女宗的人,只是不在六姬之列。在我们牝女宗,宗主之下有两人,分别是广妙姬和玄圣姬,玄圣姬就是大名鼎鼎的宫官,无人不知,可知道广妙姬身份的,却是寥寥无几。” 柳玉霜伸手轻轻抚过钱玉龙的面庞,柔声道:“这场谋划,起始于数年之前,直到今日才算收官,所以钱郎你也输得不冤。” 刚刚还是手握钱家大权,大权在握,一转眼,从云端跌落谷底,如此大的落差,让钱玉龙难以接受,听完柳玉霜的话语之后,钱玉龙在急怒之下,一时间竟是没有说出话来。。 柳玉霜轻声感慨道:“还是楼老板说得对,女儿身也当有所作为,总要让这世间的女子与男子平起平坐,能同席而坐,能有自己的名字,男人做得家主、皇帝,我们女子也能做得。” 钱玉龙看着这个变得极为陌生的枕边人,嘴唇颤抖。 柳玉霜又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声:“钱一白死在了女人的手中,你也死在了我的手中,你们父子二人不愧是父子。” 钱玉龙感觉脑袋变得昏昏沉沉,在生死幻灭之间,灵台深处涌现出一抹清明,想起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从小到大,父母妻子,甚至还有那个从小就与自己不对付的妹妹。 然后他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为何柳玉霜直到现在才动手,因为如果早早杀了他钱玉龙,那么钱家长老堂就不会将他的父亲钱一白当作弃子,正是因为有钱玉龙可以接任家主之位,才能促使长老堂舍弃上任家主。现在父亲已经死了,如果这时候他钱玉龙也死了,那么钱家大宗长房这一支,便绝了香火,如此钱家又是一片乱象,其他几房旁支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必然要有一番争斗,于是又让她们有了可以插手的余地。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些,已是无力回天。 钱玉龙的意识开始消散,眼前渐渐变得漆黑一片。 不知何时,柳玉霜已经推门离开卧房,神情平静,没有丝毫异样,完全看不出她刚刚杀了自己的枕边人,在开门的时候,一阵寒风猛然窜入屋中,将屋内的烛火吹灭。 人死灯灭。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钱家供奉盛子宽率先破门而入,顿时目瞪口呆,只见钱玉龙躺在床上,胸口满是鲜血,死不瞑目。 紧接着范振岳也跟了进来,两人面面相觑。 第一百七十八章 身后之事 第二日一早,钱家大公子钱玉龙遇刺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钱家长老堂。 这一次,十位钱家长老齐聚一堂。 祠堂内的气氛十分凝重,按照这些钱家长老的谋划,此事就到钱玉楼身死为止,然后就应该是钱玉龙接掌钱家家主之位,带领摒除了内忧外患的钱家重新走上正轨。 可谁也没有想到,最为关键的钱玉龙竟是也死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凶手竟是钱玉龙多年的相好,这不禁让几位钱家长老开始审视自己的身边之人,生怕也步钱玉龙的后尘。 沉默了许久之后,坐在最上首的大长老停止拨动手中的流珠,开口问道:“凶手抓到了吗?” 拄着龙头拐杖的长老起身道:“已经派人去追查了。” 大长老点了点头,抬手示意这位长老坐下,然后道:“追查凶手的事情先不着急,关键是一白死了,玉龙也惨遭不幸,可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都说蛇无头不行,群龙不可无首,我们钱家要推选出一个当家主事之人,稳定局势,也是稳定人心,这才是关键,也是大事。” 大长老此言一出,祠堂中的气氛愈发低沉。 关键在于钱家的大宗长房一脉,一直都是人丁单薄,上代人只有钱一白和钱锦儿两人,这一代,钱锦儿一直没有嫁人,自然没有子嗣,钱一白虽然妻妾不少,到头来还是只有一子一女,可就在昨天,钱玉楼和钱玉龙先后身死,竟是只剩下钱锦儿一人。 一位长老犹豫着开口道:“不如由锦儿……” 这位长老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一位长老打断道:“锦儿是大宗长房出身,如果她是男儿身,那没什么好说的,兄终弟及,由她来做这个家主是再合适不过,那我们今日也就没必要议这个事了,关键是锦儿是女子之身,我们钱家还从未有过女子家主的先例。” 先前的那位长老反驳道:“这世上的事情,总得有人做了才能有先例,如果列祖列宗们死守着规矩,因为没有先例就事事不做,那我们这些人恐怕还在街头巷尾撂地呢,哪来今日的登堂入室?再者说了,祖宗留下的规矩里,也没有女子不能做家主这一条。” 后者冷笑道:“列祖列宗是没有留下这条规矩,可同样没留下诸如不许忤逆人伦、不许滥杀无辜这些规矩,为什么?因为这些规矩是这个世道的规矩,不用列祖列宗再去多费口舌。难道就因为列祖列宗没有留下这个规矩,便能肆意行事?” “我没有这样说。” “那你是怎样说?你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那依照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旁宗之人来坐家主大位?是不是最好是由你那一支的子孙来做?” “不要东拉西扯,我何时如此说过?” 就在这时,大长老轻轻道:“好了。” 两位长老同时住口。 然后就听大长老说道:“两位长老说得都有道理,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来议这个事。议事就是议事,不要置气,更不要伤了自家人的和气。” 两位长老同时一凛,沉声应是。 大长老望向一直没有开口的钱锦儿,温声问道:“锦儿,你是什么意思?” 钱锦儿稍稍犹豫了一下,起身道:“锦儿何德何能,一介女子之身,如何当得起家主大位。” “话不要说满,但也不要说死。”大长老淡笑道:“遍览史册,有赵后当政,有明空女帝,有二圣临朝,还有如今执掌朝政大权的谢太后,也是一位女子,所以女子之身不是什么问题。” 这一刻,整个祠堂针落可闻。 钱锦儿低下头去,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不过钱锦儿还是下意识地捏住自己的衣角,显示出她现在内心的不平静。 果然被钱玉楼料中了,钱家大长老并不介意让一位女子来做家主,关键是要维护大宗长房的地位,如今钱玉龙正妻已有身孕,先让钱锦儿暂代家主之位,待到钱玉龙的儿子长大,再将家主之位交出去,如此以来,家主之位就还在长房的手中。 先前那位长老也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会以她是女子为理由极力反对,就是想要从长房手中夺过家主之位。无奈大长老就是本就是长房出身,这番谋划注定要落空。 …… 另一边,刚刚回到金陵府的李玄都也得知了钱玉龙的死讯,就算是见惯了种种波谲云诡之事的李玄都,也倍感错愕。 李玄都如何没有想到,他与钱玉龙在落花台上的最后一次眼神示意,竟是成了两人之间的诀别。虽说他与钱玉龙之间的交情比不上胡良,但好歹也是有些交情,钱玉龙之死,还是让李玄都稍稍有些伤感。 李玄都去了一趟钱家祖宅,见到了那位一直坐镇钱家祖宅的大长老,这位大长老在开始长老堂议事之前,专门与李玄都做了一番深谈,并请李玄都帮忙追查凶手。 李玄都不知这位钱家老祖宗到底打了什么算盘,要让他一个外人来插手钱家的事情,但感念他与钱玉龙的情分,他还是答应下来,于是在盛子宽和范振岳的引领下,他来到一处位于钱家祖宅深处的密室,在这里停放了三口棺材,一口棺材属于钱一白,一口棺材属于钱玉龙,还有一口棺材则是属于钱玉楼。 三人恐怕不会想到,他们不但是同年同月同日死,更是死后共聚一堂。 盛子宽推开属于钱玉龙的棺材的棺盖,轻声道:“李先生,大公子的尸首就在这里了。” 李玄都抬眼望去,不知钱家用了什么办法, 钱玉龙的尸首保存极为完好,整个人就如睡着了一般,唯有胸口处的五个血洞极为刺目。 李玄都一眼就看出这五个血洞的来历,轻声道:“是牝女宗的‘玄阴屠’。” 盛子宽疑惑问道:“李先生何以见得?”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以手刀一掠。 盛子宽一惊,下意识地向后一躲,不过李玄都也不是真正出手,只是点到为止,手刀刚到盛子宽面前的三寸位置便已经停下,可带起的劲风还是让这位钱家供奉猛然一窒。 一旁的范振岳看得分明,迟疑道:“这是牝女宗的‘冷月锯’?”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我在机缘巧合之下,曾经学过牝女宗的功法,所以认得她们的手段。这‘玄阴屠’乃是脱胎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故而其中又蕴含有‘玄阴剑气’,钱兄正是死在‘玄阴剑气’之下。” 盛子宽喃喃道:“真是没想到,柳夫人……柳玉霜竟然是牝女宗的人。” 李玄都道:“当初在落花台上,对钱老家主出手的妇人,也是牝女宗的人,这一点,范供奉也应该知道。” 范振岳有些尴尬,毕竟钱一白是死在了他的面前,但还是点头道:“李先生所言极是。” 盛子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牝女宗的这帮女子,就像一只只母蜘蛛,结成蛛网,等着飞虫一头撞入罗网之中,有用的就留下,没用的就直接连皮带骨地吃掉,那太玄榜上排名第十的‘血刀’宁忆,还有当年的小天师张鸾山,还不是着了她们的道?着实可怕,没想到现在她们又看中了钱家。” 说到这里,盛子宽和范振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忧虑。 李玄都继续道:“牝女宗内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广妙姬为首,一派是以玄圣姬为首,不知这次出手的会是广妙姬还是玄圣姬?” 其实李玄都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没有说出口。 谋划此事之人不会是宫官,应该是那位神秘莫测的广妙姬。 第一百七十九章 端倪初显 江湖上杀人,无非三种原因,为情,为仇,为利。 牝女宗与钱家没仇,如果说杀钱一白还能勉强说得上是情杀,那么杀钱玉龙就一定是为了利。 李玄都最大的疑惑是,利从何来? 如果说牝女宗、道种宗、无道宗支持钱玉楼,是想要让钱玉楼接掌钱家,从而谋求钱家的家财,如今钱玉楼已死,她们纵使杀了钱玉龙,又从何处着手? 李玄都轻声问道:“盛供奉,范供奉,李某有一事想要请教,还望两位能够不吝解惑。” 盛子宽和范振岳对视一眼之后,由盛子宽开口道:“李先生但讲无妨。” 李玄都道:“依两位看来,钱兄不幸身故之后,谁最有可能接任钱家的家主大位?” 盛子宽略微沉吟了一下,道:“钱家家主一向都是出自长房大宗,如今的长房中人就只剩下大长老和钱锦儿钱长老了。大长老年事已高,而且长老堂的大长老之位也是极为重要,不逊于家主,所以不太可能再去出任家主之位,如果大长老打定主意要让大宗长房守住家主之位,那么钱锦儿长老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范振岳点头道:“大公子还留有一个遗腹子,若是让钱锦儿长老先暂代家主之位,待到小公子长大成人之后,再把家主之位交还回去,也不是不行。” 李玄都问道:“这位钱大家可曾与牝女宗有过什么来往?” “没有吧?”盛子宽迟疑道:“从未听说过钱长老与牝女宗有什么往来,只听说她与荆楚总督关系非同一般。” 范振岳同样摇头道:“的确是从未听说过。” 李玄都沉思片刻,道:“就请两位先去向大长老复命,李某还有其他事情。” 两人点头应下:“李先生请自便。” …… 长老堂,一场议事下来,虽说还未彻底敲定,但是也已经八九不离十,其他几位长老固然心有不甘,却也无法可想。 议事结束之后,大长老仍旧是安稳不动地坐于祠堂之中,其余八位长老则是陆续离去,唯有平最早离去的钱锦儿这一次却走到了最后。 此时的钱锦儿没有即将得掌钱家大权的志得意满,反倒是显得心事重重。 老人和蔼微笑道:“锦儿,你怕了?” 钱锦儿恭敬道:“回老祖宗的话,的确是怕了,毕竟锦儿从未想过自己会走到如今的位置。” 老人笑道:“知道怕就好,人若是失了敬畏之心,便容易自取其祸。就拿玉龙来说吧,他说赵世宪大逆不道,可他呢?就公然坐在总督衙门的大堂上,让三司衙门的主官侍立一旁,这是干什么?这是初显跋扈之相,所以他也是合该遭此劫难。” 钱锦儿沉默不语。 老人从轻轻拨动手中的白玉流珠,继续说道:“不过也不要过于畏手畏脚,钱家的担子,是在家主的肩上担着,若是家主都支撑不起自家门户,那钱家又如何在世间立足?” 钱锦儿道:“大哥还有玉龙之死,颇为蹊跷,老祖宗是不是……” 老人拨动手中流珠的动作一停,道:“这件事我已经委托旁人去查,我也相信那人能给我一个满意答复。” 钱锦儿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说话。那个追查此事的人是谁,老祖宗如果愿意说,自然会说,如果老祖宗不愿意说,那就一个字都不会透漏。 老人感慨道:“钱家这些年来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比这更凶险的时候也有,可钱家还是挺过来,所以不管是邪道十宗也好,还是正道十二宗也罢,都不必怕,该怎样应对就怎样应对。” 钱锦儿恭敬一礼:“锦儿记下了。” 老人挥了挥手:“去吧,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做。” 钱锦儿缓缓退出祠堂。 出来祠堂之后,钱锦儿登上马车,往自己的住宅行去。钱家最重要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钱家大宅,此乃家主居住的地方,一处是钱家祖宅,也就是钱家大长老长年居住的地方,这两处相距不远,都在南城之中,而其他钱氏族人则是各自分散在金陵城的各处,钱锦儿便独自居住在北城的一座独栋小院之中。 小宅不大,位置也偏,平日里少有人来,只是当钱锦儿下车时,却发现在宅邸前立了一人,明明是一身文士装扮,却偏偏在腰间悬挂了一柄长刀。这让钱锦儿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诗:“将军未挂封侯印,腰下常悬带血刀。” 钱锦儿在微微错愕之后,挂上平日里的端庄笑容:“李公子可是在等我?”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望着钱锦儿,道:“有些事情想要向钱大家请教。” 钱锦儿看了眼李玄都腰间的“冷美人”,道:“李公子请入府再谈。” 李玄都点了点头。 钱锦儿挥手示意车夫先行离开,然后她亲自领着李玄都走进这栋宅邸。 宅子不算太大,与气势恢宏的钱家大宅相较,更是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不过在精致程度上,却是毫不逊色,可见主人也花了不少心思,是实实在在地将此地当作一处长久居处来经营。 两人分而落座,有丫鬟奉上香茗,然后便被钱锦儿打发出去,使得屋中只剩下她和李玄都两人。 李玄都没有去碰盖碗,只是望着钱锦儿:“如果在下所料不错,钱大家应是要成为新一任的钱氏家主了。” 钱锦儿皱了皱眉头:“李公子要说什么。” 李玄都道:“我想请教钱大家,对于钱兄之死,是否别有隐情,或者说,钱大家是否早就知情?” 钱锦儿的眉头皱得更深,语气中也多出几分不悦:“李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我害死了玉龙不成?”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李玄都道:“我只是在想一件事,钱兄死了之后,谁得益最大?不是邪道中人,不是江南总督,也不是已经死了的钱玉楼,更不是我李玄都,而是有望成为第一位钱家女家主的钱大家。” 钱锦儿脸色已经变得冰冷,“说到底,还是怀疑我与钱玉龙之死有所牵连。” 李玄都摇头道:“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可蚌鹤之所以相争,却与渔翁无关。” 钱锦儿稍稍加重了语气:“李公子,你是名震天下的用剑大家,我素闻剑客出剑,从不拖泥带水,人如其剑,李公子有话就请直说行不行?” 李玄都道:“那我就从头说起。” “请讲。”钱锦儿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李玄都直言道:“我查验了钱兄的尸首,发现他是被人以五指刺穿胸膛,最后死于‘玄阴剑气’之下,而江湖上会用‘玄阴剑气’的只有两家,一家是阴阳宗,一家是牝女宗。不过阴阳宗使用‘玄阴剑气’通常会用兵器,唯有牝女宗才会用手掌五指,而且在钱兄身死之后,他的外室柳玉霜便不见了踪迹,联想到她是女子之身,所以我认为,杀害钱兄之人,是牝女宗中人。” “牝女宗?”钱锦儿的眼神中掠过一抹异色,加重了语气,“仅仅凭借一个柳玉霜就推断是牝女宗所为,我也是女子,所以李公子也怀疑我是牝女宗的人了?” “当然不是。”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调:“我刚才问的是,钱大家是否对此事知情?而不是指责钱大家参与了此事,请钱大家务必分清,不要混淆。” 话说到这个份上,钱锦儿也不能继续指责李玄都什么,她收起了脸上的冷意,态度缓和了许多,轻声道:“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 第一百八十章 抽丝剥茧 李玄都并不领情,只是道:“请钱大家明白回我的话。” “既然李公子让我回话,那我便回话吧。”钱锦儿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正色道:“没错,我的确事前就得到了消息。”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钱大家奉长老堂之命去见了钱玉楼,换而言之,钱玉楼在临死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钱大家,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断,正是钱玉楼在临死前将此事告知了钱大家。而钱玉楼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则是因为她已经在暗中加入了牝女宗。” 钱锦儿闻言之后顿时怔住,神色复杂,过了许久只有方才说道:“李公子不愧是差点做了一宗之主的人物,世事洞明。” 这一次,钱锦儿的语气中多了许多真诚,更不再有讥讽意味。因为她是真没有料到李玄都通过一句话就能有如此推断,不由得不佩服。 然后她坦然承认道:“的确是钱玉楼在临死之前将此事告诉了我,只是我不明白,李公子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李玄都同样没有藏着掖着,道:“我曾与牝女宗之人打过一些交道,对于她们的行事风格也素有所知,钱玉楼的心性与牝女宗再是相合不过,再加上钱兄生前也不止一次说过,钱玉楼曾经大肆交结西北五宗之人,那么她与牝女宗有什么瓜葛便也不奇怪了,反倒是没有瓜葛才要让人生疑。那么只要认定了凶手柳玉霜是牝女宗的人,许多事情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钱锦儿问道:“既然李公子已经想明白了这些,那为何还要来找我?除了求证我知情与否之外,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李玄都望着钱锦儿,反问道:“钱大家是否知道,钱玉楼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在临死前把这个钱家家主的大位钱大家,用意何在?” 至于钱锦儿从钱玉楼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为何没有开口,李玄都没有去问,钱锦儿自不会多说。 钱锦儿端起旁边的盖碗,抿了一口茶,说道:“如果我说她只是争一口气,与钱家置气,李公子会相信吗?” 李玄都直言道:“钱玉楼不甘心,会与钱家置气,我信。但是如果说牝女宗也会陪着她胡闹,那我是万万不信。” 钱锦儿点头赞同道:“我也是不信的,可她的确只是说了些置气话语,并未提及牝女宗的谋划如何。” 李玄都紧紧地望着她。 虽说钱锦儿真实年龄已经年近四十,但因为她有修为在身,又驻颜有术,此时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子,仍旧是风华绝代。不过李玄都此时的视线并无半点杂念,反倒是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仿佛此时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位风华美人,而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 钱锦儿已经忘了多久未曾有人这样对待自己,心中不悦,不过脸上却是不显,依旧是柔声慢语道:“当时我去见钱玉楼,本意只是奉长老堂的命令责令她自尽,只是没想到钱玉楼竟然承认自己已经加入牝女宗,同时还说她分别在大哥和玉龙的身边安插了棋子,正如李公子所见,大哥死了,玉龙也死了,可见她所言非虚。不瞒紫府,如今我也是心中忐忑,不知会不会像大哥和玉龙一样,不知哪天便会横死家中。” “不至于如此。”李玄都说道:“牝女宗若是有如此手腕,那也不必谋划多年了,直接杀上门来就是,只要钱大家能够谨守自身,便不必担忧什么。” 钱锦儿笑道:“那倒是要借李公子的吉言。” 李玄都话锋一转:“我现在担心一点,按照牝女宗的行事风格来看,她们很快就会登门来见钱大家,同为女子,她们对付女子的手段未必就会比男子差了,多半会开出一个钱大家无法拒绝的条件,使钱大家为她们所用。” 钱锦儿显然不信李玄都的说辞,微讽道:“所以李公子才会提前一步赶来,既是质问于我,也是防止我倒向牝女宗?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当初钱玉楼之所以会加入牝女宗,是因为她想要成为钱家家主,不得不从外面借力,甚至不惜引狼入室,既然现在我有望成为钱家的家主,那牝女宗还能以何事要拿捏于我?” 李玄都稍稍沉默了片刻,说道:“不知钱大家是否有在意之人?若是牝女宗以此人性命为要挟,那钱大家要如何应对?” 钱锦儿的脸色微微一变。 李玄都知道自己猜对了,接着说道:“男女之情,世人皆是无法免俗。虽然江湖上盛传钱大家与荆楚总督之间牵扯很深,但我认为这只是一个避人耳目的障眼法而已。” 钱锦儿的脸色愈发难看,直到许久之后,方才道:“就算是有,牝女宗又如何知道?” 李玄都道:“钱大家不要忘了,柳玉霜在钱玉龙的身旁蛰伏了多少年,可见牝女宗并非是因为钱玉楼才对钱家临时起意,而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盯上了钱家,甚至后来的钱玉楼之所以会产生争夺家主之位的念头,也是有牝女宗之人从中挑拨所致。” 钱锦儿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李玄都看到钱锦儿的脸色之后,心中彻底明了,继续说道:“看来是被我不幸言中了,那么以牝女宗的行事风格来看,在钱兄身死的那一刻,钱大家的软肋便已经被她们拿捏在了手中。” 钱锦儿怔然了许久,忽然道:“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莫不是你也想借着此事有所谋求?” 李玄都摇头道:“我的确是与人做了交易,但这个人不是钱大家。” 钱锦儿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联想起老祖宗先前所说的话语,立时明白过来:“是老祖宗让你调查此事的。” 李玄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钱锦儿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扶额,只觉得大起大落太过突然,情势变化实在太快。 这次江南乱局,共分为两部分。首先是荆楚总督联手了无道宗,在洞庭湖阻击秦襄,被秦襄逃到金陵府后,又由江南织造局和江南总督接手此事,通过暗算囚禁了秦襄,紧接着便是织造局和总督府得到了朝廷旨意,要借着此事打压钱家。另外一部分是钱玉楼联手道种宗意图争夺钱家家主之位,钱玉龙和大长老对此有所察觉,钱玉楼也知道自己的谋划已经泄露,于是在牝女宗的暗中牵线之下,钱玉楼与总督府和织造局结成同盟,借着秦襄之事对钱家发难,意图毕其功于一役。于是就有了落花台之变。 她本以为事情到此便告一段落,却没想到真正的幕后推手直到此时才真正浮出水面,便是这个在暗中筹谋许久的牝女宗。也许无道宗、道种宗的入局,也与牝女宗有着许多隐秘联系。这让钱锦儿生出一股无力之感。 都说树大招风,钱家这棵大树便是招来了阵阵妖风,如果没有大长老坐镇,又恰逢李玄都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赶到此地,恐怕钱家真就要被牝女宗趁机得手。 想到这儿,钱锦儿已经顾不得先前与李玄都的针锋相对,问道:“李公子可有办法应对?” 李玄都道:“办法也有,要么是钱大家肯冷硬下心肠,无视在意之人的死活,要么就是钱大家不做这个家主之位。不过依我之见,大长老恐怕不会同意钱大家坚辞家主之位。” 钱锦儿想起大长老临别时说过的话语,不由得后背发寒。 原来这位坐镇钱家祠堂多年的老人,早已经看穿了一切。 第一百八十一章 女子香 就在此时,有大风起,吹得满园落雪飘飘洒洒随风飞舞,然后一道身影随同风雪一起步入正堂,出现在李玄都和钱锦儿的面前。 钱锦儿凝神望去,一名女子巧笑倩兮,正是柳玉霜。 认真说起来,钱锦儿虽然是钱玉龙的姑姑,但也不比钱玉龙大上太多,与这位柳家寡妇算是一辈人,都是三十许岁的年纪,两人少年时也曾经见过几次,算不上手帕交,却也有些印象,所以此时一眼便认了出来。 以前的钱锦儿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女子竟然是牝女宗的人, 相比较于钱锦儿的惊讶,李玄都的表现就要平静太多,缓缓从自己的座椅上起身,脸上神情看不出丝毫异样,道:“柳玉霜,你杀了钱兄,还敢来我面前,是否太不把我李某人放在眼里?” 柳玉霜轻拍胸口,故作害怕道:“李公子这番话,可是要吓死小嫂了,怎么,李公子要为你家哥哥报仇不成?” 李玄都反问道:“不行吗?”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钱锦儿只是吸了一口,便觉得全身麻痹不堪,竟是连张嘴都做不到。 李玄都仍旧站立不动,不过也不好受,有黑血从耳孔、鼻孔中流下。 女子凝视着李玄都的脸庞,冷笑道:“真是厉害,竟然提前封闭了窍穴,不过强封窍穴的滋味不好受吧?” 话音未落,女子已经是并拢双指如剑,一指点向李玄都。 李玄都的身形向后一仰,堪堪躲过了这一指,不过还是能够看出,他的动作要比平时凝滞许多。李玄都当初与太阴尸交手时,曾经用自创的“借势法”强行刺激窍穴,使得自己在极短时间内修为暴涨,如今便是将“借势法”和“坐忘禅功”结合之后直接逆用,使刺激窍穴变为封闭窍穴,同样对于体魄有极大负担,不过有秦襄的前车之鉴在先,李玄都也不能不防。 女子面带冷笑,一双妙目之中杀机流溢,化指为抓,五根手指上剑气缭绕,正是牝女宗三大绝技中的“玄阴屠”,她之所以敢对李玄都出手,正是因为她知晓李玄都的底细,先前在落花台一战,李玄都可以说是功莫大焉,但同时也受到了不轻的伤势,她自信对上一个已经跌落巅峰的紫府剑仙,还是有不小的胜算。 只是出乎柳玉霜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竟是一把抓住了 她的手腕,任由五指上的“玄阴剑气”肆虐,却伤不得他分毫。 李玄都盯着这位心狠手辣的“小嫂子”,轻声道:“杀伐果断,真是好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 柳玉霜极为震惊,想不明白李玄都为何能轻而易举地破去她的“玄阴屠”。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在李玄都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中,有一样就是收集各家绝学秘籍,在牝女宗三大绝技之中,他本身就精通“冷月锯”,而“玄阴屠”和“缠心丝”分别脱胎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和清微宗的“绾青丝”,不巧的是,李玄都同样精通这两门绝技,所以用“玄阴屠”来对付李玄都,就像当初陆雁冰遇到了李玄都,被处处压制,甚至刚刚起手就已经被看穿后续,就算实力高出李玄都,也要落入下风。 片刻之后,柳玉霜稳住心神,故作恼怒道:“你还要抓多久?我还以为堂堂紫府剑仙是位守礼君子,哪成想也是一位登徒子,莫不是也偏好饺子和嫂子那一套?” 李玄都仍旧抓着柳玉霜的雪白皓腕,淡然道:“江湖上生死之争,哪有什么男女之分。” 话音未落,李玄都五指如钩,顺势一扭,只听得骨骼碎裂声响,然后柳玉霜的脸色骤然苍白,趁机挣脱李玄都的五指之后,整只手掌翻折出一个骇人的角度,竟是被生生折断。 李玄都语气平静道:“既然知道我是紫府客,那你就应当知道,紫府客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当年在江北的时候,也不乏有女侠仙子死于‘人间世’的剑气之下。江湖凶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应对已是不易,所以一入江湖,无论男女,只有生死,没有因为你是女子就要手下留情的道理。” 女子捂住断掉的手腕,咬牙切齿道:“真是好一个紫府剑仙,受教了。” 李玄都张开五指,可见丝丝缕缕的气机环绕,问道:“你们捉拿了钱大家的什么人?” 柳玉霜冷笑道:“难怪一向杀人不眨眼的紫府剑仙会有这么好的脾气,竟是肯跟我说些废话,原来是有所谋求,只是你觉得我会说吗?” 李玄都平静道:“我觉得会,因为我从来不觉得牝女宗的弟子是宁死不屈之人。” 柳玉霜默不作声。 李玄都直截了当道:“我劝你莫要做拖延时间之念,我固然不能封闭窍穴太长时间,但在这之前,杀你还是绰绰有余。” 柳玉霜面无表情,不见她如何动作,屋内弥漫的异香已经开始缓缓消散,此物名为“女子香”,传说在牝女宗的山门深处有一处数千年的桃花林,其中气候郁蒸,阳多宣泄,故而瘴气横生,就算是寻常归真境的高手也不敢轻易入内,就算有人修炼了“金刚法身”或是“漏尽通”等功法,可以无视瘴气进入其中,也因为浓郁瘴气之故,五感被封,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嗅,神不能感,还要修炼牝女宗独门的“灵视神观”,方能深入其中采集桃林深处的桃花瘴精华,此物非烟非雾,再融合女子鲜血,可以炼制成“女子香”。 “女子香”并无毒性,只是会使人浑身麻痹,虽说比不得可以制住天人境大宗师的“返魂香”,但是对付归真境宗师还是手到擒来。 不过若是有了防备,“返魂香”也好,“女子香”也罢,都很难建功,而且这两样物事都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就算“女子香”比不得万金难求的“返魂香”,也是价值千金,乃是有数之物,每多用一点,都要花费数额足以让人顶尖江湖人物也要肉疼的太平钱。 柳玉霜似是已经认命,只是悄无声息地将那只完好手掌负于身后,五指之上有无数红线如红色游走。 李玄都似乎对此毫无所觉,望着这名前不久还让他喊上一声“小嫂”的女子:“牝女宗的女子,果然个个都是玲珑心思,如果不是有秦都督的前车之鉴,我恐怕也要着了你们的道,到那时候尔为刀俎,我为鱼肉,别说跟你讨价还价,其下场恐怕不会比那些进献给道种宗的可怜女子好上多少。你们不仁,那就不要怪我不义,若是你执意死扛到底,那我也不介意让你尝尝‘三分绝剑’的滋味。” 柳玉霜显然是听说过“三分绝剑”的大名,脸色微微一白,道:“你若是执意杀我,那就是玉石俱焚,正所谓合则两利,我们不妨好好谈一谈,说不定可以皆大欢喜。” “那也有得谈才行。”李玄都话锋陡然一转:“我虽然不是商人,但也知道做买卖要讲究一个‘信’字,柳夫人此时可有半分诚信可言?” 话音未落,柳玉霜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掌伸出,五指上的红线骤然延伸变长,纵横交错,织就成一张巨大罗网,隐隐将李玄都笼罩其中。 仅就这一手“缠心丝”而言,柳玉霜的修为已经不弱于天乐宗的百媚娘。 李玄都束起手掌,脸上笼罩了一层阴翳,然后就见所有的缠心丝仿佛是江水遇到礁石,纷纷从他身旁两侧绕过,不能接触分毫。 李玄都伸手抚过身旁左右的红线,只是屈指一弹,红线被直接绷断。 “你怎么会‘太阴十三剑’!?”柳玉霜满脸惊骇,紧接着她颓然垂下手掌,所有红线在一瞬间仿佛失却了灵性,软软地垂落在地,颤声道:“我认输。” 第一百八十二章 广妙姬 行走江湖,与人交手过招,境界修为是其一,招数法宝是其二,若是境界修为相差不多,刚好遇到了极为克制自己之人,或是遇到了从未见过的秘术怪招,那么胜负很快便会分出,这也是当师父的总要留一手的原因。 一般而言,境界修为越高,这种变数也就越小,就拿老玄榜上的几位神仙人物而言,不足一手之数,互相之间早已是知根知底,所以一旦交手,大概率都是不分胜负。可对于归真境的高手而言,还远不到如此地步,天底下的归真境和先天境高手,人数极多,而且混淆不清,先天境中有玉虚和昆仑两境,可媲美顶尖归真境,归真境中也有极为寻常的一二重楼之人,境界差距并非难以弥补,越境而战更是稀松平常,所以在这两大境界之中,通常有一手秘术或是法宝,便可逆转战局。 此时柳玉霜和李玄都的交手便是如此,看似境界相差不多,可柳玉霜的两样压箱底绝学都已经被李玄都洞悉,而她事前精心准备的“女子香”又未能建功,那么迅速落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玄都屈指弹出一柄“青蛟”飞剑,抵住柳玉霜的眉心,只要她稍有异动,便可一剑穿颅而过,这才说道:“柳夫人,我希望你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要再耍什么小心思,否则我一个不慎把你给杀了,性命可没有第二条。” 柳玉霜此时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紫府剑仙当年能在江北以一敌众而不损自身,自然江湖经验极为丰富,不是她一人就可以轻易拿捏的角色,若是想要拿下此人,恐怕要像当年对付“血刀”宁忆那样,动用整个宗门之力才行,所以她稳了稳心神之后,将自己的谋划合盘托出:“诚如李先生所言,我们的确拿下了钱大家的一位亲厚之人,并打算用他来迫使钱大家为我们所用。” 李玄都没有看身后不能动弹的钱锦儿,直接问道:“是谁?” 柳玉霜瞥了钱锦儿一眼,道:“想必李先生也应该知道,当年帝京有四大绝的说法,分别是:钱大家、袁飞雪、苏怜蓉、慕容画,后两位至今还留在帝京城中,唯有钱大家和袁飞雪离开了帝京,钱大家回到了钱家做了钱家长老堂的长老,袁飞雪却是不知所踪。”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玄都哪里还不明白,而且他也记起了钱玉龙曾经对他说过,为了收买赵世宪麾下的一位师爷,他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一个由袁飞雪亲自调教的戏班子,可见袁飞雪本人就在江南。 柳玉霜继续说道:“当年有两大帝京权贵为了袁飞雪大打出手,袁飞雪一个戏子,又如何逃得出帝京城?自然是有人帮他逃出了帝京城,而这个人就是背靠着钱家的钱大家,袁飞雪来到江南之后,隐姓埋名,平日里还是写戏、调教戏班子为生,恐怕任谁也想不到,当初大名鼎鼎的袁大家,竟是做了钱大家的姘头。” 柳玉霜并未遮掩自己话语中的讥讽之意,李玄都却是摇头道:“男未婚,女未嫁,此事并无丝毫龌龊之处。” 柳玉霜轻笑一声,也不争辩,转而说道:“那位袁大家虽是戏子,但也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讲究一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无奈就是身手差了点,妾身只是一招“散花掌”,他便趴在地上站不起来,此时被妾身关押在城外的一处别院之中,派人严加看守。” 说到这儿,柳玉霜稍稍一顿,偷瞧了一眼看不出太多喜怒之色的年轻人,如果可以,她绝对会再次出手,将此人制住之后,灌下牝女宗特制的秘药,然后带回宗门之中,让他做宗内的公用炉鼎,让他生不如死,直到油尽灯枯,再丢到桃花林里去做肥料,可问题在于,此时她根本没有半分胜算,此人分明已经不在少玄榜上,却比起许多少玄榜的高手还要难缠,让柳玉霜都有些怀疑做三玄榜的太平宗是不是故意放水。 其实柳玉霜还真猜对了,李玄都在有意无意之中,的确是与太平宗结下了一份善缘,所以太平宗并未过早地将李玄都重新排入少玄榜中,免得引来太多仇人,毕竟过去的紫府剑仙,几乎是仇人遍天下,只是那时候的他登顶太玄榜第十人,以一己之力杀穿了小半个江北江湖,无人再敢来找他报仇而已,如今的李玄都已经跌境,那可就说不准了,所以李玄都除非万不得已,也不会宣扬自己的过去如何,一是性情使然,二是形势使然。 至于如此做,是否会破坏了三玄榜的公正,倒也不尽然,在道理上可以说得通,毕竟少玄榜也好,太玄榜也罢,主要还是以境界为主,战力为辅,如今李玄都只是一个先天境,哪怕这个先天境可以胜过排名第四的陆雁冰,那也是先天境而已,所以不算坏了规矩。 李玄都突然问道:“你在牝女宗中是什么身份?” 柳玉霜虽然被飞剑抵住眉心,还是伸手一撩发丝,掌心轻触飞剑的剑锋,立时被凛冽剑气切割开一道细长伤口,她脸色微变,收回手掌之后,老实说道:“妾身是牝女宗六姬中的梵瑶姬。” 李玄都道:“久闻牝女宗六姬的大名,玄圣姬、清慧姬、风成姬,再加上曾经出现在天乐宗的摇月姬,还有你这位梵瑶姬,哪怕不曾见面,都或多或少有些交集,唯有广妙姬最为神秘莫测,不知广妙姬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玉霜稍稍犹豫了一下,思量片刻,字斟句酌道:“牝女宗六姬与玄女宗六使相差无多,六人之间并非是平起平坐,而是分为三个等级,最高的自然是广妙姬和玄圣姬,两人都有机会接任宗主大位,其次便是梵瑶姬和清慧姬,再次是风成姬和摇月姬。六人分成两派,清慧姬和摇月姬属于玄圣姬麾下,而我和风成姬则是属于广妙姬麾下,严格来说,广妙姬是我的顶头上司,只是说来可笑,我也不曾见过广妙姬的真面目。” 说到这里,柳玉霜故意停顿一下,本以为李玄都会顺着这个话头继续追问下去,不曾想李玄都根本不搭话茬:“我不在意广妙姬长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柳玉霜顿时有些气闷,只能勉强压下心头的阴郁,继续说道:“城府深沉,神秘莫测,与随性而为的玄圣姬不同,广妙姬做事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就拿这次钱家之事来说,她已经足足谋划了近十年。” 柳玉霜自嘲一笑:“十年苦功,抵不过紫府剑仙的一朝入局,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李玄都摇头道:“就算没有我,有钱家的老祖宗坐镇钱家,你们同样不太可能成功,钱家能够雄立江州数百年而不倒,不是没有道理的。” 柳玉霜闻言不由心中叹息,这个说法与广妙姬的预料竟是不谋而合,当初广妙姬交代此事时,同样是说此事只有五成胜算,毕竟那位钱家老祖已经太久没有露面,让她也无从预料。 李玄都又问道:“广妙姬如今身在何处?这么大的谋划,她不可能不亲自到场。” 柳玉霜老老实实道:“广妙姬一向都是行踪飘忽不定,漫说是我,玄圣姬宫官和宗内的几位长老也不知道她的具体行踪。若是有事见面,必是广妙姬事先传书告知我时间和地点之后,我方能见到她。” 第一百八十三章 湖上箫声 用十年的时间来谋夺钱家,到底值不值。在李玄都看来,肯定值得,因为钱家的家财之庞大,那是一百年也赚不来的,用十年去赌百年,是以小博大,若是败了,固然无话可说,可一旦成功,便是稳赚不赔的无本买卖,足以值得去冒险赌上一把。 李玄都等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女子香”的药效渐渐退去,钱锦儿得以恢复行动,这位钱家女子能被钱家老祖宗委以家主重任,固然有情势使然的缘故,但也可见其自有不俗之处,此时听闻袁飞雪落入柳玉霜的手中,并未如何怒不可遏,仍旧保持了冷静。 李玄都问道:“钱大家打算怎么办?是将柳玉霜交给大长老?还是去救袁大家?” 钱锦儿轻咬嘴唇,稍稍犹豫了一下,望着柳玉霜说道:“若是将她交给大长老,以大长老的性情,必然不会留她性命,可这样一来,袁飞雪他也势必难以保全性命……” 李玄都点头道:“懂了,那我们就先去救袁大家。” 柳玉霜似乎对于钱锦儿的选择早有预料,笑道 :“我们既然会用袁飞雪来胁迫钱大家,自然是有把握的,因为钱大家其人还是重情,如果换成钱玉楼,我们则万万不敢如此行事。” 李玄都乜了她一眼:“牝女宗的招数,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 柳玉霜微笑道:“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李玄都脸色微冷:“柳夫人少说废话,请带路吧。” 在柳玉霜的带领下,三人离开钱锦儿的宅邸,一路出了金陵城,来到金陵城外一处大湖。 因为前不久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的缘故,湖面上雾霭沉沉,白茫茫一片,恍然如琉璃仙境。 三人立足在湖边,李玄都看了眼被飞剑抵住后心的柳玉霜,问道:“你说的别院在什么地方?” 柳玉霜伸手指了下湖心方向,道:“此湖名为青龙湖,早年时与大江相通,是为编练水军所在,及至后来,金陵城的城墙和大堤将其隔断,成为一座内湖。在湖心位置有一座岛,原本是前朝存放黄册所在,有重兵把守,严禁随意登岛,不过到了本朝之后,定都帝京,于是此地存放黄册的府库便彻底荒废,成为金陵府各路权贵兴建别院所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钱家也在岛上修建了一座避暑别院。” 柳玉霜望向钱锦儿,笑问道:“钱大家,我没说错吧?” 钱锦儿脸色略显晦暗,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轻声感慨道:“钱家明明是金陵府最大的地头蛇,却让一个外来的牝女宗在眼皮子底下搞出如此大的动静,整个钱家除了大长老之外竟是毫无所觉,是否是因为承平日久的缘故?” 钱锦儿坦然承认道:“好战必亡,忘战必危。一个家族立世也是如此,太平日子过久了,总会变得麻木不仁,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之所以能历经千年而不衰,未尝没有因为双方互为对手的缘故。” “一语中的。”李玄都道:“儒家圣人说中庸之道,道家先贤说阴阳之道,有阴才能有阳,有阳方能有阴,没有恶,何为善?没有邪道,哪来的正道。” 就在此时,在雾气弥漫的湖面上骤然传来洞箫声音,悠悠荡荡,幽怨凄婉,仿佛是一位凄苦女子正在呜咽哭泣。 李玄都一惊,凝神聆听片刻,侧头望向钱锦儿,问道:“钱大家是音律大家,可是听出什么韵味?” 钱锦儿轻声道:“这支曲子从未听过,不过其中满是苦涩意味,应是为男女情事而作,而且结局应该不会太好。” 说到这儿,钱锦儿的眼神又晦暗几分,显然是想起了被柳玉霜囚禁的袁飞雪。 李玄都没有钱锦儿那么多感触,只是说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此人分明是以箫声试探我们,若是一个不慎,便要被箫声牵引体内气机,轻则气机沸腾紊乱,重则气血逆行,十分阴险。” 话音刚刚落下,就听湖上的箫声骤然一变,从一位哀怨女子变为一名热情洋溢的舞女,节奏极快,似是十大古曲中的琵琶名曲《十面埋伏》,又夹杂着许多鼓点节奏。 钱锦儿顿时感觉到自己体内气机被箫声所牵引,逆流而动,使得自己的气血也随之翻滚不休,脸色骤然苍白,险些一口鲜血吐出。 李玄都伸手在钱锦儿的肩头位置一拍,帮她稳住体内气机,而本人则是丝毫没有受其影响。因为李玄都本人极为精通控制窍穴气机,从他能够自创“借势法”就可见一斑,来人纵使修为要高出李玄都许多,在不露面的情形下,想要单凭箫声便让李玄都就范,还是力有不逮。 李玄都抬眼望向雾气弥漫的湖面,对身旁的柳玉霜道:“柳夫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时湖上吹奏洞箫之人就是你们牝女宗广妙姬。” 柳玉霜抿起嘴唇,没有说话。 李玄都微笑道:“你先前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太阴十三剑”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在我来金陵府之前,刚刚在龙门府见过了你们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还有‘血刀’宁忆,“太阴十三剑”便是从他们两人的手中得来,如果我把你杀了,你说宫官是感谢我呢?还是感谢我呢?” 柳玉霜顿时感觉气急悲苦,都说打蛇打七寸,李玄都这一句话可谓是打在了她的死穴上,正道各宗内斗不止,诸如神霄宗、清微宗内部为了争夺宗主之位,已经近乎撕破脸皮,西北五宗这边也不是铁板一块,她们牝女宗中就有广妙姬和玄圣姬之争,如今看来,“血刀”宁忆必然是站在宫官这边,广妙姬的形势已经很不乐观,她对钱家动手,未必没有孤注一掷的想法,可如今钱家的谋划已经败露,若是她也死在了此地,那么广妙姬一派在牝女宗中的形势就十分不妙了。 李玄都毫无征兆地一伸手,原本抵住柳玉霜后心的“青蛟”瞬间入体半寸,使得柳玉霜脸色一白,嘴角渗出血丝,因为剑气之故,柳玉霜只觉得心口绞痛,心知这是“玄阴剑气”入体的症状,强咽下一口已经到了喉头的鲜血,伸手捂住心口,面无血色,眼神阴沉地望向这个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男子,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李玄都仍旧面容平静,转头望向这位梵瑶姬,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滋味如何?虽说我与钱玉龙更多是利益牵扯,真正的交情还谈不上多深,但好歹是相交一场,我代他对你略施惩戒,不过分吧?” “不过分。”柳玉霜任由鲜血顺着嘴角流淌滑落,也不去擦拭,说道:“不过你若杀了我,你觉得还能离开此地不成?不要忘了,广妙姬可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在黑白谱上位列第四。若是换成过去的紫府剑仙,虽是归真境九重楼,但却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高居太玄榜第十之位,自是不怕,可现在的李紫府,还能有这般霸气吗?” 李玄都点头道:“现在的我当然不是广妙姬的对手,不过那又如何?你也不要忘了,秦都督和景修可还在江州境内,你说他们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柳玉霜一怔,顿时想起那位逼退韩邀月之后便不见踪迹的补天宗刀客,心中愈发阴郁,只觉得自己与李玄都正面交锋以来,处处都被压制,竟是没能讨到半点便宜。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说道:“看来广妙姬是要亲自与我谈一谈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撑舟而至 话音落下,就听仿佛充斥整个天地的箫声骤然一歇,片刻之后传来一个女子的轻柔嗓音,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不愧是紫府剑仙,牝女宗广妙有礼了。” 钱锦儿循声望去,就一叶扁舟从雾霭中穿梭而来,只是中间隔着雾气,只能勉强看到小舟的影子,却看不分明。再离得近些,小舟破开湖上雾气,出现在三人的视野之中,可见撑船的是个女子,在这个寒冬天气,仍是身着一身素衣纱裙,腰间斜插一支碧玉洞箫,与牝女宗给世人的妖媚观感不同,女子气态端庄而不见妩媚,脸上覆着一层白纱,遮挡住了鼻梁以下的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极为清澈,又有灵动之意,让人一见忘俗。 除了女子之外,船上还有一人,坐在船上,浑身上下被狐裘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头颅,看面相应该已是人过中年,气态温润,虽然隔得极远,但钱锦儿还是一眼认出,那人便是袁飞雪。 钱锦儿强压下心头的冲动,静观其变。 被“玄阴剑气”制住而不敢稍有异动的柳玉霜悄悄松了一口气。 李玄都望向这位广妙姬,道:“早就听闻广妙姬的大名,更胜于宫官。” 女子仍旧撑船慢行,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响起:“紫府剑仙几次三番坏我谋划,当年你是那太玄榜第十人,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挡者披靡,我自是不敢与你计较理论,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如今你已不比当年,如何敢来我面前?” 李玄都轻轻皱眉,沉思片刻,恍然道:“当初宫官途径中州险些被静禅宗僧人扣下,是你的手笔?结果我在无意中救下了宫官,的确是坏了你的谋划不假。” 女子的声音仍旧不疾不徐,缓缓道:“当年我设局算计宫官,功亏一篑还在其次,关键是让宫官生出了防备之心,从此以后便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这笔账,可要记在你的头上。” 李玄都笑道:“如此说来,阁下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此时小舟距离岸边已经不足百丈,广妙姬的嗓音也越发清晰,说道:“先前你提及秦都督和补天宗景修,可不巧的是,此二人此时已经前往松阴府,断不可能出现在此地,更吓不住我,若是你没有其他手段,今日我便要与你好好计较一番。” 李玄都平静道:“秦都督和景修的确不在此地,我也的确还没有恢复巅峰时的境界修为,不是你的对手,不过如果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行事,那也未免太过小觑我们正道十二宗了。” “哦?”广妙姬稍稍拔高了语调,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说话间,小舟骤然加速,如离弦之箭,在距离湖岸还有十余丈的地方猛然停下,然后就见小舟下方生生拔起一个浪头,浪头起而不落,看似静止不动,可仔细看去,其中又有无数湖水流转。小舟便立在浪头之上,仿佛被托举在一朵祥云之上。 手持撑篙的广妙姬不知何时已经由船尾来到船头,就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玄都,眼神清冷。 广妙姬道:“紫府客,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却知道,我也知道你的师父和师兄都非等闲之辈,今天我可以给你一个面子,对于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不过你也不要不知好歹进退。” 她的这番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蕴含浑厚气机,使得小舟附近的湖水波涛如沸如煮。 李玄都脸色平静,道:“广妙姬,按照年龄来算,你与我那二师兄相差无多,相较于我和宫官等人,虽然名义上是同辈之人,但实则相差了一代人,我们这代人无论如何资质根骨出众,终究少了些岁月的沉淀,境界修为不如你们也在情理之中。你就不用故意显露修为,来恫吓于我了。” 广妙姬道:“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如果今日出现在此地的是颜飞卿,我便要好生掂量一下,只可惜那位小天师此时已经返回吴州,并不在此地。” 李玄都脸色平常,道:“我过去被江北群雄追杀,之所以能活下来,境界修为只是一方面,关键还是在于心境,若是一味惜命怕死,也许真就死了,有些时候孤注一掷,反倒是能杀出一条血路。” 广妙姬的眼神逐渐冰冷:“赌桌上从来没有常胜将军,你赌一次能赢,赌两次能赢,难道能次次都赢?” 李玄都闭上眼睛凝神屏气,淡然道:“也许会输,但未必就是这一次。” 广妙姬不再说话,只是随手将手中以竹竿制成的撑篙一挑,竹竿弯曲出一个半月弧度。她脚下的小舟屹立不倒,竹竿却是掀起层层波澜,无数湖水朝着李玄都当头泼洒下来,其中玄机重重,除了暗藏有“玄阴剑气”,还有丝丝缕缕的红色细线隐藏其中,仅就手法而言,比起柳玉霜实在是高明出太多。 李玄都一袖拂过,看似轻轻一拂,竟是自有云雷绕梁之意,玄气萦绕,却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第二剑“风雷云气生”,这一袖剑不但将湖水中的“玄阴剑气”破去,同时也一鼓作气将藏在“玄阴剑气”之后的“缠心丝”也一同破去。 漫天水雾激射向四周,夹杂着充沛气机落在湖面上,仿佛是落下了一场暴雨,在湖面上激起无数涟漪,混淆不清。 柳玉霜见此一幕,不由心中暗惊,此人竟是不用出剑便能挡下广妙姬的随手一击,难不成他真将“太阴十三剑”学全了不成?要知道“太阴十三剑”可是动辄反噬剑主之剑,难道他就不怕日后反遭其祸? 钱锦儿又是另外一番感受,她并不知道“太阴十三剑”的玄机,早先时对于紫府剑仙如何惊才绝艳也并无太过深刻印象,今日亲眼见到,才知道可怕,难怪当年的紫府剑仙能以归真九重楼的境界力压诸多天人境大宗师而登上太玄榜,实在是不可以常理揣度。她下意识地侧头望向李玄都,并未从他脸上瞧出端倪,分不清他是胸有成竹,还是故作镇定。 一击无功之后,广妙姬便直接丢弃了这根撑篙,从腰间取出那支碧玉洞箫,只是隔空一击,便打散了李玄都营造出的云气风雷,然后将手中洞箫朝李玄都一指,洞箫竟是自行发声,与玉清宁当初在帝京城头弹奏“九天玄音”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仍旧是徒手对敌。 不是他故意不出剑,而是“太阴十三剑”与“人间世”中蕴含的“逆天劫”不合,而且“太阴十三剑”重剑意而轻剑气,注重以人为剑,才会有反噬剑主之说,故而有无剑器也无关紧要。 这次李玄都手掌翻覆,用出的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第三剑“倒逆气云错”。 只见在一瞬之间,阴阳颠倒,五行倒错,广妙姬的音浪竟是落在了空处,未能伤及李玄都,只是将岸边的一块礁石炸成齑粉。 广妙姬身形飘然离开小舟,手中玉箫朝着李玄都当头砸下。 李玄都同时也身形前掠至湖面之上,双掌交叠,改用“太阴十三剑”的第一剑“阴阳两极生”,一掌为阳,一掌为阴,阴阳交错,勉强接下了这一记玉箫。 不过在一瞬之间,李玄都脚下的湖水也是剧烈震荡,掀起层层碧波向外扩散。 李玄都脸色苍白,终于有了难以为继的态势,哑声道:“前辈,你还要看戏到何时?” 第一百八十五章 沈元舟 在李玄都出声之后,不远处的一丛枯草微微摇晃,然后就见一名浑身上下沾满草屑的老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道袍,讪讪笑道:“原来公子已经有所察觉,老道本来还想再等一等,待到公子性命垂危的时候,老道再出手,那才有高人风范。” 说话间,老道一步踏出。 缩地成寸。 老道人瞬间来到广妙姬的面前,广妙姬脸色凝重,一横手中的玉箫。 在她和老道之间立时出现一道由天地元气化作的“长河”,而且这条“长河”还在不断变宽。 两人都没有移动,但两者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广妙姬干脆身形后掠,重新回到小舟之上,缓缓道:“太平宗沈元舟,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道人正是在安庆府中为李玄都卜卦的老道人,老道人挠了挠白发,道:“芦州和江州不过是一江之隔,老道从芦州来趟江州怎么了?就当是串门了,反倒是你这位牝女宗的广妙姬,不远万里来到江州,恐怕才是别有所图吧?不外乎是谋夺别人妻女家财,对了,你们牝女宗不要女人,要的是男人。嗯……还是不对,牝女宗分明是男女通吃才对。” 广妙姬因为蒙着面纱的缘故,无法从表情上看出太多喜怒,不过从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上来看,显然沈元舟的这个说法还是让她微微有些不悦。 老道人敢于如此说话,关键还是在于他的境界修为。 黑白谱上百人,地公将军唐秦位列榜首,力压排名第二的正一宗长老东玄道人,人公将军唐汉排名第三,牝女宗广妙姬排名第四,补天宗景修排名第五,太平宗沈元舟排位第六,广妙姬和沈元舟两人可能在境界修为上存在差距稍许,若分胜负,第四自是能够胜过第六,可真要生死之战,不确定性因素太多,谁生谁死就不一定了。 广妙姬皱眉道:“沈元舟,太平宗已经封山,你要如何?” 沈元舟抹了一把脸,脸上的猥琐气息悉数不见,变得正气堂皇,大义凛然道:“自古正邪不两立,对付邪道中人,正道之人皆有其责,我太平宗乃是正道第二大宗,执‘太平无忧’大旗,我沈元舟身为太平宗之人,自小就被师长教导正邪之辨,至今不敢忘怀分毫,休说太平宗仅仅只是封山,就算是太平宗亡了,贫道也要出手匡扶正道。” 这番话自然是正气凛然,可从老道人的口中说出,就说不出的怪异,就好像一个江湖骗子说他曾经在太平宗学道,又得正一宗老天师传授“紫微斗数”,实在是让人难以信服。 广妙姬虽然脸上覆盖面纱,但还是依稀可以看出扯了扯嘴角,眼神冷然。 老道人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凛然厉声道:“广妙姬,识相的赶紧退去,否则正道群雄既至,诛罚必申,虽欲悔之,晚无及也!” 广妙姬心中犹豫。 并非是因为沈元舟这番虚张声势的话语,而是事到如今,钱家谋划已经断无成功之可能,就算她今日胜过了沈元舟,杀了紫府客,对于大局也无甚裨益,而且这两人也不是那么好杀的,说不定会使她遭受重创,在这个群敌环伺的江南,反而会使她身陷险境之中,若是让某个无名宵小捡了便宜,岂不是成了江湖中的笑话? 想到这儿,广妙姬已经心生退意。 沈元舟察言观色,就算有面纱阻隔,也能窥破广妙姬的几分心思,不由抚须道:“广妙姬,还不退去?” 广妙姬冷哼一声,看了眼被李玄都制住的柳玉霜,道:“一人换一人,如何?” 李玄都没有贸然做出决定,而是望向身旁的钱锦儿,问道:“此事非是李某一人之事,事关钱家,不知钱大家是什么意见?” 钱锦儿略微犹豫了一下,点头 道:“换人。” 李玄都并未多说什么,又望向沈元舟,道:“不知前辈可有意见?” 老道人摇头道:“我能有什么意见,能劝退这个女魔头,怎样都行。” 李玄都无奈叹息一声:“那就劳烦前辈了。” 老道人“哦”了一声,伸手抓住柳玉霜,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眼:“倒是个美腻的小娘子,可惜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老道人的神情没有半分高人风范,活脱脱就是个贪婪好色的江湖老骗子。 柳玉霜强忍心中怒气,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老道人伸手一推,柳玉霜直接凌空飞起,与此同时,广妙姬也提起袁飞雪的后领,将其丢掷出去。 两人互换人质。 沈元舟伸手接住昏迷不醒的袁飞雪,脸色微变,立刻运转“太平混元功”,将蕴含在袁飞雪体内的异种气机化解,同时嘴上也不忘高声道:“好歹毒的婆娘,说好是一人换一人,结果却还想杀人灭口!果然是邪道中人,半分也信不得。” 在沈元舟救下袁飞雪之后,广妙姬已经将柳玉霜放到小舟之上,小舟下方托举的浪头骤然下落,然后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后倒退出去。 钱锦儿第一时间来到沈元舟身旁,不过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才恭敬有礼地问道:“前辈可曾受伤?” 老道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姑娘莫要如此作态,贫道还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贫道没事,你这情郎也没有什么大碍,只要好生歇息几天就行,还是关心你的情郎吧。” 虽然被沈元舟一语道破,但钱锦儿已经顾不上羞涩,从沈元舟的手中接过袁飞雪,又是诚恳道谢道:“前辈,还有李公子,今日之大恩,钱锦儿没齿难忘,若是二位日后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我定当尽力而为。” 沈元舟脸色一沉:“钱大家未免太小觑了我等了,我辈正道之人,匡扶正道,铲奸除恶,是义之当为,又岂能挟恩图报?” 钱锦儿一怔。 不过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沈元舟已经破功,嬉皮笑脸道:“不过你硬要谢,那贫道也不好推辞,这不是折了钱大家的面子吗?早就听闻钱大家出身的钱家乃是天下第一等豪富之家,若是能给个几百太平钱,那老道也就心满意足了,当然,如果能把太平钱换成无忧钱,那就更好不过了,老道虽然是太平宗出身,但是久不在宗门,也不怎么管银钱的事情,囊中羞涩,所以这无忧钱呐,还真没见过几回。” 钱锦儿彻底愣住。 对于这位没有高人做派的高人,实在是有些不太习惯。 李玄都还好一些,他早年时候游走于江湖和庙堂之间,三教九流都有接触,形形色色之人见过极多,对于沈元舟这种做派,不管是真性情也好,故作姿态也罢,都还好。反倒是钱锦儿接触之人,多是些达官显贵,少烟火气,少地气,反而是不习惯了。 这时候李玄都开口道:“我们先回金陵城,闲话稍后再说。” 钱锦儿自然点头应是。 一个时辰后,四人回到了位于金陵府北城的钱锦儿私宅。 不过此时的私宅门前多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夫是个干瘦的老头,白发稀疏,几乎都梳不成发髻,面容苍老,皱纹纵横,不过双眼如炬,内含精光。 背着袁飞雪的钱锦儿见到这个老车夫之后,脸色立时一变。 不过该来的躲不过去,钱锦儿脸色微苦,道:“见过大长老。” 一个苍老的嗓音从马车中传出:“锦儿,事情了结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钱青白 虽说今日无雪,只有地上还残留着些许未曾融化的积雪,但钱锦儿只觉得自己仿佛立在大雪之中,通体生寒。 原来她的一切举动,都在大长老的眼皮子底下, 这位老人才是整个钱家的掌舵人。 就像一位三朝元老顾命大臣,在侍奉第一任皇帝时,只是个臣子而已,生死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在侍奉第二任皇帝时,便是国之柱石,便是皇帝之尊也不敢轻动;待到了第三位皇帝时,那便是当之无愧的权臣,大权在握,就是行废立之事,也不是不能。 钱家老祖宗便是一位这样的三朝元老,若是算上钱玉龙,那就四朝元老了,如今钱家的大权尽数在他的掌握之中,甚至废立家主,也就在他的一念之间而已。 老人撩起车帘,缓缓走下马车,挥手示意车夫先行离去,手腕上还是缠绕着那串白玉流珠,拱手道:“有劳两位了,请入府吧。” 沈元舟当仁不让地走在前头,李玄都还礼之后,跟在后头,同时还顺手接过了钱锦儿背上的袁飞雪。 老人与钱锦儿走在最后,老人语气平淡道:“千金之子戒垂堂,为了一个戏子,不惜亲身犯险,值得吗?” 钱锦儿颤声道:“老祖宗,锦儿知错了。” 老人扣住白玉流珠,淡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年轻人嘛,总有个热血上头的时候,我这个黄土埋半截的老朽,也曾经年轻过,理会得。只是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畜生,就在于人有道德,道是道理,德是德行,还有就是规矩,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喜也好,悲也罢,怒也好,乐也罢,要学会控制,不要让这些东西影响到你的脑子,要懂得抛开这些去斟酌权衡利弊,还是那句老话,万事以大局为重。” 老人拨动两颗流珠,轻声道:“什么是大局,各人与各人的大局各不相同,对于我们这些钱姓之人而言,钱家就是大局。正是因为有了钱家,我们才能有今天的荣华富贵,所以我们也得维护好这个钱家,最起码要给后代子孙留下一个完完整整的钱家,不要让子孙们骂我们这些做祖宗的是个败家货色,将列祖列宗的基业败了个精光。” 钱锦儿手脚冰凉,不过还是点头应下。 当两人来到正堂时,李玄都与沈元舟就站在这里,沈元舟背负双手,仰头望着堂上的一副山水画,李玄都则是转过身来,对钱锦儿道:“我已经让府中的丫鬟把袁大家安顿在客房。” 钱锦儿朝着李玄都感激一笑。 虽然这里是钱锦儿的私宅,但老人倒才像是这里的主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如今整个金陵府,都已经是老人的私宅了。 老人来到主位坐下,然后伸手下压:“请坐吧。” 沈元舟显然早就已经与老人相识,并不拘礼,一屁股坐下后,笑道:“钱青白啊钱青白,这么多年以来,你还是这般老谋深算。” 李玄都这才知道,这位钱家老祖宗的真名是叫钱青白。想来在多年之前,也是一位丰神俊朗的偏偏公子,说不定还是江南士林间的杰出人物,朝野之间无数大家闺秀为之倾心,便是江湖上的女侠仙子,也有非他不嫁的。反倒是沈元舟,老来邋遢,想来在年轻时也不是太过出彩,定然不如钱家公子受女子欢迎。 钱青白平淡道:“老谋深算谈不上,若真是老谋深算,也不至于死了两个家主,如今的钱家长房大宗,血脉稀薄凋零,其他各房又虎视眈眈,实在是危如累卵,老夫若是一个应对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的局面,到那时候,老夫才真是无颜去见钱家的列祖列宗。” 沈元舟显然很乐意见到钱青白吃瘪,继续在老人的伤口上撒盐道:“这件事情上,恐怕你也只是看到了第一层,没有看到第二层,只防备了道种宗和无道宗,却没有防住无孔不入的牝女宗,这才让你中意的家主人选钱玉龙遭了不测。不过真要说起来,这也怨不得你,谁能想到广妙姬这女魔头竟是早在十年前就落下了一颗暗子,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牝女宗这群女子,就像一帮女子盗贼,从来都是贼不走空,带不走你钱家的财物,就带走你的一条人命。” 钱青白向后靠在椅背上,轻叹道:“树大招风,这一天终究是要来的,早来比晚来好,免得承平日久了,一次大祸便让整个钱家都万劫不复。所以说,这个时候流点血,掉些血肉,哪怕是断臂断腿,也好过一次便丢了性命。” 听到这番话,沈元舟收了嬉笑神色,没有说话。 钱青白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所以呢,钱一白死了,钱玉龙也死了,可好歹留下了一个遗腹子,那我钱家的香火传承便还在,我就不与牝女宗计较了,也着实是没有那个精力和心气去计较了。能护佑着这个小家伙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他父亲的仇,还有他祖父的仇,让他自己去报。” 沈元舟道:“这一次你请我来金陵府城,便是为了这件事?” 钱青白点头道:“是为了这件事,不过没想到有一位小友中途杀出,替我,也是替钱家收拾了残局,许多原本该由你来做的事情,都由这位小友代劳了。” 说到这儿,钱青白望向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玄都,淡笑道:“就是这位李小友,也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 沈元舟也不惊讶,只是道:“先前在安庆府的时候,曾经与这位公子有过一面之缘,我当时便觉得这位公子的面相非是常人,没想到竟是当初的太玄榜第十人。”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沈前辈不知是假,不愿点破是真,以太平宗的消息灵通,有什么不知道的?” 沈元舟打了个哈哈,没有接这个话茬。 刚才被沈元舟揭了老底,此时钱青白也毫不手软,道:“先帝在世时,江湖正道的格局是四大柱石并立,分别是正一宗、太平宗、静禅宗、清微宗,帝京之变后,老玄榜上直接少了两人,太平宗和静禅宗群龙无首,只能封山闭寺。你不愿受太平山的约束,更不想在这个时候挑起太平宗的担子,于是便躲了出来,图个清静,平日里装疯扮傻也就算了,到了如今,你还想装到几时?” 沈元舟冷哼一声。 钱青白依旧语气和缓:“自天宝二年始,西北五宗就频繁出手,不说以前,只说今年,就有皂阁宗在北邙山中隐秘炼尸之举,还有无道宗、道种宗、牝女宗三家联手意图谋夺我钱家之举。反观正道各宗,两大柱石静禅宗和太平宗封山闭寺,不理江湖世事,剩下两大柱石,正一宗和清微宗又隐隐敌对,互相掣肘,就差大打出手直接分出高下。如此以往,何谈什么匡正驱邪?” 沈元舟的神情终于郑重几分,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可无论是化解清微宗和正一宗的争端,还是让太平宗、静禅宗重新踏足江湖,都不是简单事情。” 说到这儿,两位老人竟是不约而同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无奈道:“两位看我做什么?我可是人微言轻。” 钱青白不置一词。 沈元舟笑道:“公子这话可就说错了,若是你人微言轻,那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说话有分量?就算老道我和钱老儿看错了人,难道颜飞卿和苏云媗那几个鬼精鬼精的后辈也看错了人?没有这样的道理嘛。依我看,这力挽狂澜的重任,还是要落在你的身上。” 第一百八十七章 师姐师妹 玄女宗,玉女山。 在山下有一条小溪,清澈见底,可见水底的光滑鹅卵石。都说水至清则无鱼,不过这条小溪却是例外,其中不但有鱼,而且还有虾和螃蟹,只是个头都不算大,鱼不是大鲤鱼,只是灵溪小鱼,虾是虾米,螃蟹也不过酒盅口那么大。 时值冬日,溪水冰冷,不过此时还是有一大一小两名女子脱去了鞋袜,赤脚站在溪水之中,正在弯腰捉鱼。少女明显手法生疏,几次都让小鱼从指缝间溜了过去,就算瞎猫碰上死耗子,也是因为手滑得而复失。年纪稍长的女子则要手法娴熟许多,每次出手都能有所收获,然后一一丢到岸边的小木桶中。 过了大半个时辰,少女一声惊呼,猛地抬起手来,只见她的食指被一只小螃蟹夹住了,不过也可以算是她今天的第一个收获。 年长女子笑了笑:“好了,上来吧。” 少女这才从溪水中走出来,也不擦脚穿鞋,而是坐在溪畔的一块光滑大青石上。 年长女子还是站在溪水中,伸手轻轻一点。就见溪水中荡漾起层层波纹,继而有点点滴滴的水珠飞起,在两人之间绘出一副山水图画。 少女望着这幅奇景,好奇问道:“师姐,这是什么?” “这是我玄女宗的术法,名为‘镜花水月’,这只是极为粗浅的应用,你想不想学?”年长女子笑容温和。 少女重重点头。 年长女子嗓音轻柔地开始为少女讲解这门术法的关键之处。 若是仔细看去,年长女子的双眼一直是闭着的,就算偶尔睁开,双眼上也好似蒙着一层阴翳,灰蒙蒙的。可怜这样一个美貌女子,竟然是个瞎子。 讲解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少女本就是天资极为聪颖之人,已经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就是花费时间去练习和修炼,所以年长女子也就不再继续唠叨 少女指了指小木桶,小声问道:“师姐,能不能把这些鱼儿养起来?” 年长女子自无不可,点头道:“当然可以,我在你的院里让人放了一口玻璃大缸,准备在里面栽种些荷花,正好把这些小鱼放在里头,也算是相得益彰。” 少女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勉强地点了点头。 年长女子虽然目盲,但心却明亮,柔声问道:“怎么,又想起哥哥了?” 少女点了点头。 年长女子轻叹道:“他呀,是个不肯安分的,如今的形势也由不得他图个清静,刚刚在中州一场大战,又要马不停蹄地赶往齐州,这会儿也不知到了哪里,若是中途再出什么变故,说不定还要再去别的州府走上一遭。” 少女拉长音调“哦”了一声。 年长女子盘膝坐在少女的旁边,轻声道:“李紫府所谋者远,所图者大,乃是有大志向之人,颜飞卿等人不过是维护一家一姓之尊崇,一宗一派之兴盛,而李紫府则是要救天下,救苍生,两者的境界已经不在同一个层次了。” “境界?”少女疑惑道。 “境界。”年长女子微笑道:“这里的‘境界’,不是说修为境界的高低,而是想法。” 年长女子用修长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继续说道:“一个人的想法有高有低,所思所想,是为思想,所以我说的这个‘境界’,是思想上的境界。这样的境界怎么分高低?有些人只看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不看天下十九州,有些人只看眼前的两三年,不看身后百年,这就是高下之别。” 少女听得似懂非懂。 年长女子自言自语道:“要在七八年前,那个快意恩仇的紫府剑仙的境界也高不到哪里去,甚至还不如在意一姓一宗的颜飞卿,可自从天宝元年他结识了张肃卿之后,就变了一个人,出剑是杀人,用意却是救人,剑道一途是杀人术,可是以杀才能止杀。用苏云媗的话来说,这便是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乃是大境界。” 少女还是似懂非懂,不过她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师姐在夸哥哥,于是她便感觉到由衷的高兴,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年长女子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微笑道:“所以你要好好学本领,待到日后艺成下山时,也能做他助力,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能被他护在身后。” 少女重重点头。 年长女子从大青石上起身,穿好鞋袜,同时又用一块黑纱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少女忍不住问道:“师姐,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在眼上蒙上一块黑纱?” 女子稍稍一怔,然后解释道:“刚刚伤到眼睛的时候,因为要在眼睛上敷药,在敷完药后,再以一层纱布覆盖固定,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尤其是在人前的时候,总要以黑纱蒙眼。就像我们女子,无论是已经嫁人的,还是没有嫁人的,虽然发髻的样式有区别,但是绝不能披头散发出来见人,这是失礼。我这黑纱也是,如果少了它,就感觉像是没有梳洗打扮,实在有些不习惯。” “原来是这样。”少女恍然大悟道。 玉清宁笑容温婉道:“赶紧穿好鞋子,不然可就赶不上今天的晚饭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晚应该是吃清蒸鳕鱼,若是去得晚了,鱼头也不会给你剩下半个。” 周淑宁赶忙穿好绣鞋,跳下大青石,跟在玉清宁的身后。 两人沿着山间的小路缓缓登山,小丫头的脚程稍慢一些,玉清宁便故意放慢了脚步,稍稍等她一下。 周淑宁朝着玉清宁感激一笑。 在玄女宗的这段日子,虽然还是很想念哥哥,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师姐是一个好人,一个极好极好的好人,如果说哥哥像她的父亲,那么师姐就像她的母亲,有些时候,她甚至会异想天开,如果哥哥、师姐、她,三个人能够永远在一起就好了,不过她也知道这个想法是有些“大逆不道”,身为玄女宗未来宗主的师姐,怎么能够嫁人呢?她是要为宗门保持贞洁的,但凡是出了阁的妇人,都不能做玄女宗的宗主。所以她的这个想法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就连师姐也没有。 想到这儿,小丫头便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 玉清宁自从目盲之后,耳力更胜从前,这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自然瞒不过她的耳朵,于是问道:“淑宁,怎么叹气?” 小丫头就像是被人抓了现行的小贼,结结巴巴道:“没,没叹气,是吐口水。” 玉清宁微微一笑,也不去揭穿她,毕竟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要有些自己的小心事,说道:“女孩子可不能乱吐口水,这是失礼。” 小丫头赶忙点头:“是,师姐。” 两人继续登山。 “师姐?” “怎么了?” “你说哥哥他是要做大事的人,那什么是大事啊?” “大事……大事就是让百姓不会被饿死。” “就这么简单吗?” “简单?这可不简单,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你想,这天底下有多少百姓,总得有几千万人吧?一人一天吃两个馒头,那这么多人一天要吃多少馒头?一个月呢,一年呢,这要多少粮食?如果堆积成山,会不会比我们这座玉女山还要高?” “这个……好难啊,哥哥他能做到吗?” “事情总要去做了之后,才知道能不能做到,你哥哥他现在不是正在做吗?” “是这样的呢。师姐也是做过大事的吧?” “做过,可惜走错了方向,做得越多也就错得越多。” “师姐,没关系的,父亲教导过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是啊。”玉清宁神游物外,喃喃道:“善莫大焉。” 第一百八十八章 同姓姐弟 西北三州,蜀州还好,凉州和秦州都是几经战火肆虐,十室九空。 沈长生与沈霜眉一路进到秦州境内,这一路上连续经过了几个小镇,其中家家户户都是空屋,竟连一个人影也无,沿途稻田也近尽皆龟裂,田中长满了枯草,一片荒凉。这还不算什么,更怵目惊心的是,路边时常会卧着几具尸体,肚腹干瘪,双颊深陷,一见便知是饿死了的,越走这类饿殍越多,让人不忍去看。 这日傍晚,两人来到一个破庙,见到有炊烟升起,沈长生大喜过望,本来想要赶紧进去,却被沈霜眉拉住,两人悄悄转到后面,从窗户往里面一望,却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围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汤,正在锅底添柴加火,而汤里翻滚着的东西,却让沈长生差点没吐出来。 幸好沈霜眉见势不妙,用手捂住了沈长生的嘴巴,这才没发出声响,不过也被沈长生吐了一手。 黑瘦少年反应过来之后,有些不好意思,道:“姐姐,对不起……” 两人都是姓沈,又是一起历经生死,所以沈霜眉已是将这少年看作自己的亲弟弟一般,此时自然不会在意,只是摇了摇头,用随身水囊中的清水将手掌重洗干净。 此时就听破庙中的一人念念有词:“很久没吃过这么肥嫩的小羊了,今天真是运气,那两个老的留着明天再吃,可要省着点吃” 另外一人道:“那些羊血丢了可惜,煮一锅羊血羹,味儿可是极好的。” 接着又响起了其他几个汉子的赞同声音。 沈长生立时想起当初老板曾经给他说过的两脚羊典故,在战乱的时候,民不聊生,难以为计,以人为食,《鸡肋编》卷中有言:老瘦男子廋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当时掌柜说:“古今乱兵食人肉,谓之想肉,或谓之两脚羊。此乃盗贼之无人性者,不足诛矣。” 想到这儿,沈长生只觉得刚刚压抑下去的恶心感觉又翻涌了上来,他背靠着墙壁缓缓坐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以前在客栈的时候,掌柜总是在四下无人时感慨“天下”、“苍生”什么的,那时候他不甚明了,今日他却仿佛忽然开了窍一般,什么也明白了。 掌柜、李先生他们为什么要执着于救天下,救苍生,就是为了不让世间再有这样伤天害理的惨剧。 沈霜眉帮他轻抚胸口,压低了声音道:“这几人不是寻常人,应该是有修为在身的。这便是人性之恶了,放在其他地方,也许也是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可在这个地方,饿得狠了,没有食物果腹,自己就要饿死,便什么也吃,什么也顾不得了,所谓易子而食,便可见一斑,比之畜生还要不如。这也是为什么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连饭也没得吃,平日里畏惧官吏如虎的百姓也会造反,那些看起来义薄云天的侠客也会吃人,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沈长生听了沈霜眉的一番话后,慢慢平静下来,低声道:“要是我,我宁愿饿死,也绝不……绝不做这样的事情!” 沈霜眉轻轻叹息一声。 许多时候,嘴上说是一回事,动手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前朝时候,多少大儒名士在讲学时高谈阔论,要如何以死报国,真正到金帐汗国打过来的时候,又有几个大儒名士去死了?倒是不少人忙不迭地去做了金帐汗国的三等奴才,读书人的风骨,荡然无存。 故而不到生死绝境,不见真性情。 这也是她佩服李玄都的缘故,四年前已经跌过了跟头,差点把自己摔死不说,也把自己的无量前程给生生摔了个精光,可四年过去了,他还是矢志不渝,嘴上如何说,手上如何做。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如何不让人敬佩? 沈长生还要说话,心中忽生警兆,下意识地拉住沈霜眉起身狂奔。 下一刻,他原本依靠的那面墙壁轰然断裂,尘埃四起,然后就见庙中的几人不知何时竟是察觉到了他们两人的存在,其中一人笑道:“今天也不知撞了什么大运,挡也挡不住,一只‘和骨烂’,一只‘不羡羊’,足够我们兄弟几人再多吃上几天啦!” 另外几人纷纷称是。 沈长生的心一沉。 看眼前这几个人,虽说不是什么厉害人物,顶多就是入神境和抱丹境的修为,否则也不能沦落到这个地步,要是还在自家客栈,都不用老板出手,老板娘都能随手打发,关键是现在老板和老板娘都没在身边啊。而如今的沈姐姐有伤在身,不能动手,他虽然被那个小道童传授了一部《太上丹经》,但这一路上也没来得及修炼,修为实在有限得很。 沈长生实在是心里没底。 沈霜眉轻声道:“长生,待会儿你尽力逃跑,不要回头,他们捉不住你的。” 沈长生急道:“姐姐,你呢?” 沈霜眉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刀,“姐姐不管体内的‘鬼咒’,勉强杀掉这几个败类还是不成问题。” 沈长生拼命摇头。 两人的这番对话并未逃过这几人的耳朵,为首之人一笑道:“还是一对姐弟?倒是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杀了我们。” 沈霜眉正要拔刀,沈长生已经一咬牙,独自上前,挡在沈霜眉的身前。 与此同时,一名汉子快步上前,朝着这个找死的小子当头就是一拳。 这一刻,沈长生只觉得脑海内的一篇金色经文忽然亮起,无数字符大放光芒。 沈长生下意识地双手结了一个指诀,在他身周出现一个仿佛蛋壳似的圆罩,这汉子一拳砸在圆罩上,整个手腕顿时扭曲出一个极为骇人的弧度,而沈长生竟是站在原地不动分毫。 “护体罡气?”其他几名汉子都被这一幕震惊了,其中为首之人大声道:“兄弟们不要怕,抄家伙!” 话音落下,几名汉子都抽出了自己的随身兵刃,明晃晃的,让人心惊,后背发凉。 沈长生迷迷糊糊之间,仿佛听到耳边有个中年男子的嗓音响起,不是掌柜,不是那个小道童,而是一个极为陌生从未听过的声音,似乎是在诵读一段经文。 随着这个声音,他的脑海中猛然闪过一抹画面,那是一座万盏金灯的道宫,辉煌无比。 在似梦似醒的恍惚之间,沈长生仿佛成了此中之人,他看着这座道宫中的金灯一盏盏熄灭,然后所有人都开始离开道宫,最后伴随着天摇地动的景象,道宫轰然下沉,一点点地沉入地下,最终了无痕迹。 与此同时,沈长生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动作,摆出一个双手抱圆的姿势。 几名汉子愣了一下,误以为遇到了某位惊才绝艳的少侠,结果等了片刻之后,却见这黑瘦少年迟迟没有动静,顿时目露凶光,朝着沈长生走来。 沈长生的衣衫飘摇不定,轻声道:“太上道祖慈悲。” 话音落下,从他的两掌之间生出一点火红之色,然后这一点火红越来越大,竟是一条首尾相交的微小火龙。 沈长生摊开双手。 火龙瞬间化作丈余之长,狰狞咆哮,一掠而过。 先前还在耀武扬威的几名汉子立时化作几具焦黑的尸体。 不过沈长生也不好受,只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向后倒在沈霜眉的怀里。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月涌江流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小舟悠悠荡荡,顺着大江逆流而上。 舟上唯有两人,一人撑船,一人独坐。 谁也想不到,撑船之人才是位尊之人,而坐在船中之人则是属下。 两人都是女子,其中坐着的女子一身妇人装扮,在月光下,脸色雪白,显得格外憔悴。 她低声说道:“这次金陵钱家谋划事败,使得十年苦功毁于一旦,皆是因我之缘故,还请广妙姬责罚。” 撑船的广妙姬淡然道:“不怨你,谁也没有想到紫府剑仙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来到金陵府,虽说如今的他不如往昔,可还是一样的难缠,神憎鬼厌。” 柳玉霜跪坐舟中,沉默不语。 广妙姬继续说道:“退一步来说,就算没有这位紫府剑仙搅局,钱青白也显然早有防备,否则他不会把沈元舟也请来。旁人也许不知道,可我却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年时钱青白曾行走江湖,由此结识了同样下山游历的沈元舟,接下来两人又结识了玄女宗的萧时雨,三人一起行走江湖,没少与我十宗中人为难,也算是名动一时。后来钱青白与沈元舟因为争夺萧时雨之故而反目,却没想到萧时雨谁也没看上,因为这等缘故,同病相怜的二人又重归于好,一直到了如今。” 柳玉霜喃喃道:“玄女宗宗主萧时雨。” 广妙姬微讽道:“玄女宗中人素来会装腔作势,仅次于慈航宗。世人都说我们牝女宗的女子惯会迷惑男人,可比起这两家的仙子,我们牝女宗还是要差上许多。” 柳玉霜心神恍惚,问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广妙姬道:“先回宗门,然后从长计议。” 就在两人说话间,有一艘大船顺流而下,与小舟狭路相逢。 广妙姬抬头望去,在船头上站着三人,而且都是老熟人了。 玄圣姬宫官、清慧姬、“血刀”宁忆。 宫官今天披了一件雪白出锋大氅,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戴上兜帽之后,只露出一张脸庞,她俯瞰着小舟中的广妙姬,微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师姐。” 广妙姬心知宫官是来看自己的笑话的,如果自己在金陵府受了重伤,恐怕这位师妹也不介意直接来一次落井下石,否则又何必请动“血刀”宁忆。 广妙姬眼神幽深:“师妹不是在中州龙门府吗?怎么来江州了?” 宫官微笑道:“我这次来江州,是奉了宗主之令。” 广妙姬问道:“不知是什么命令?” “这个就不能告诉师姐了。”宫官道:“若是师姐想要知道,大可去问宗主。” 广妙姬对于这个答复并不意外,面无表情道:“既然如此,如果师妹没有其他事情,那我们就此别过。” 宫官笑而不语,脚下的巨大楼船更是纹丝不动,显然没有要让路的意思,或者说,是要让广妙姬绕路而行。 广妙姬的眼神愈发幽深晦暗,却又忌惮于“血刀”宁忆,而不敢太过造次。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广妙姬的神情恢复平静,一撑手中的撑杆,小舟偏转船头,从大船的一侧缓缓行过。 宫官转头望着渐渐远去的小舟,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轻声道:“日后还要麻烦宁先生。” 温文尔雅的宁忆淡然道:“宫姑娘不必担心。” 此时在船舱深处,有一个独立房间,没有开窗,光线昏暗。 房间内只有一人,在这个寒冷冬日仍是只穿了一身单薄黑衣,跪坐于地,膝上横有一把长刀。 此人正是“血刀”宁忆的弟子孙鹄,在平安县城龙氏一事之后,他被宫官授予了十卷天书之一,由此顺理成章地晋升为归真境界,如今在少玄榜上位列第十。 说来也是巧了,宁忆在太玄榜上位列第十,而孙鹄在少玄榜上位列第十,师徒二人似乎都与第十这个位次颇有缘分。 在孙鹄晋升归真境之后,师徒二人有过一场点到即止的交手。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孙鹄用尽全力,甚至没能让宁忆拔刀,归真境和天人境之间的巨大差距,仿佛一条天堑,让孙鹄心生绝望。 可宁忆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孙鹄更加绝望,宁忆说当年他遇到紫府剑仙的时候,那时候的紫府剑仙尚未及冠,比现在的孙鹄尚要小上几岁,同样是归真境,为何紫府剑仙的归真境就能胜过宁忆的天人境,而孙鹄的归真境,却连让宁忆拔刀的资格都没有? 紫府剑仙。 “剑仙”二字是江湖之赞誉,并非是自吹自擂,那人始终都是自称紫府客。当然,孙鹄现在已经知道紫府剑仙的本名是李玄都,表字紫府,就是他在平安县城的城外截杀龙家镖师时遇到的那人。第一次见到李玄都时,此人只不过是玄元境而已,不管以前如何辉煌,那时候的李玄都在孙鹄的眼中真不算什么,丢了兵权的将军还是将军吗?丢了皇位的皇帝还是皇帝吗?那么丢了境界修为和佩剑的紫府剑仙还是紫府剑仙吗? 可当他第二次见到李玄都时,他甚至有些看不透此人的深浅,而李玄都又当着他的面与他的师父宁忆以及恩主宫官做了一笔交易。世人皆知,做买卖的前提是,双方站在同等位置上,否则便是客大欺店或者店大欺客。显而易见,无论是宁忆,还是宫官,都认为李玄都有与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 这让孙鹄在心底隐隐生出一股嫉恨之感。 凭什么? 凭什么李玄都年纪轻轻就能登顶太玄榜?凭什么李玄都在跌落尘埃之后仍是能东山再起?凭什么平日里素来性子清冷的师父会对李玄都高看一眼?凭什么让他苦求不得的宫官会对李玄都青眼有加? 许多事情,就是这般没道理。 若是钻了牛角尖,用俗语来说,那便是想瞎了心。天底下的皇帝宝座只有一个,若是人人都要问自己,凭什么我不是皇帝,那这天下会是什么光景? 孙鹄当然也知道自己的心境出了问题,就算他不知道,身为授业之师的宁忆也会让他知道,于是这一路行来,他就将自己关在这口狭小的房间中,唯有佩刀相伴,梳理种种脉络。 在他看来,李玄都作为曾经的紫府剑仙,能在如此年纪就有如此境界修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有明师指点,要么是得了某种大机缘。 孙鹄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从宫官的话语中可以看出,除了宫官之外,颜飞卿和苏云媗亦是极为看重这位紫府剑仙,那么结果就很明白了,这位紫府剑仙大有来头,背后牵扯着不小的干系,所以才能东山再起。 越是这样的天之骄子,他越是看不顺眼。 包括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等人在内,如果有机会,男的都一刀杀了,女的则是留下来,为奴为婢。 这样才爽快。这样才痛快 如果有机会让他再遇到那位曾经的紫府剑仙,那么他一定会倾力出手,哪怕是舍去半条性命,也要将此人彻底斩杀。 这样才能除去他心头上的心魔。 如此才能顺心意。 只要李玄都一日不死,他便一日意难平。 甲板上,宁忆微皱眉头,道:“如此心胸,已然是入了魔障之中。” 宫官淡然道:“不用管他,苍鹰翱翔于九天之上,眼中只有天地之大,哪里会在乎鸟雀的嫉恨。古人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不过如是。” 既然宫官如此说了,宁忆便不再多说什么。 他执着于一个情字,可这个情字却不是师徒之情。 第一百九十章 高出三寸 东海之上有岛屿星罗棋布,若是连礁石也算上,号称三万六千岛。不过这只是虚数,当不得真,认真算起来,能够住人的大概有三百六十余岛,有名有姓的则是一百零八座岛,其中大岛三十六座,小岛七十二座。其中三十六座大岛直接归属清微宗掌管,设三十六堂主,而七十二座小岛分别由七十二位岛主掌管,依附于清微宗,类似于风雷派依附于神霄宗,每年都要向清微宗朝贡。 由此可见清微宗是如何势大,也难怪整个东海都被清微宗当作自家的后宅一般,任何商船要途径此地,每艘大船需纳过海费三千两换得清微宗的令旗,若无清微宗令旗,皆不能往。 各大宗门之所以有底气插手朝廷内政,甚至被许多朝廷权贵引为奥援,正是为各大宗门不仅仅是一群武夫方士那么简单,同时也是一地豪强,钱粮充沛,更甚于门阀,西北五宗能够起事立国,便可见一斑。 在七十二岛中,有一岛名为紫芝岛,传闻古时曾有仙人在此地清修证道,最终霞举飞升,被视作一处洞天福地,常常会有清微宗的高手来此地静坐炼气,故而此地的岛主当得十分憋屈,经常沦为驿站驿丞的存在 还有一座岛名为杀鲸岛,与紫芝岛相去不远,此地的岛主更是有名无实,常年不在岛上。因为曾经有两位功参造化的剑仙人物在岛上斗剑,故而不同于植被茂盛的紫芝岛,此地只有一片荒芜,其后此地成为许多剑士的斗剑场所,甚至在清微宗的历史上,一场名为“大比剑”的两派人火并,也是发生在此地,故而此地又有数不清的汹涌剑气和壮烈剑意,更像是一处战场,无数断或未断的长剑斜插于地,就像是一尊尊拄剑战死的剑士,临死一口气不绝,剑气仍是冲天。 无数逸散的剑气笼罩了整个杀鲸岛,这些剑气既不分敌我,化作剑风,只要未曾踏足归真境,登上这座岛屿之后,都逃不过被彻底分尸的下场。 正因为如此,许多来自天南海北的剑士都喜欢来此淬炼自身剑意,或是在杀鲸岛的边缘位置悟道练剑。对此,无论是清微宗,还是杀鲸岛的岛主,都是乐见其成,从不阻拦。 不过也有许多剑士被永远留在了此地,那些凝聚于此的无主剑气,就像骤然而起的阴风阵阵,无迹可寻,无孔不入,时而和煦如杨柳春风,时而凛冽如刺骨朔风,许多时候,转变只在片刻之间,若是应对不及,被剑风一吹,凄惨如凌迟刑罚,或是直接骨肉消融,不留丝毫痕迹。 一位归真境八重楼的女子剑客,凭借着一身归真境修为和师门独有的秘法,深入杀鲸岛的内部,在此淬炼自身的剑气剑意,已经驻留多日。 此时她正在对一名半大少年不断出剑,剑气如紫电。 这名半大少年顶多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正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只是还未及冠,算不得成人,而他的境界修为只是先天境而已。 寻常的先天境,别说连续接下女子的出剑,就是此地的剑风,也足以将其彻底抹杀。 可是这个少年不但毫发无损地走到了此地,而且面对女子的出剑,仍旧是闲庭信步,不伤分毫。 女子的额头上渗出汗珠,她已经连续出剑数十,每一剑都是全力施为,任凭她是归真境八重楼的修为,也有些难以为继,可就算如此,她仍是没有伤到少年分毫。 这还是少年没有还手的前提,若是两人对攻,女子恐怕没有半分胜算。 这位白衣少年的修为境界,的的确确只是先天境,只不过他最近刚刚从先天境中的昆仑境登顶至玉虚境而已。 先天玉虚境,几乎等同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也相差不远。 不得不让人感叹,人比人气死人,有些人用尽一生,尚且摸不到天人境的门槛,而有些人在不到弱冠的年纪,便已经天人有望。 女子曾经不信邪,只是连续见识了两个如此人物之后,已经逐渐麻木,甚至连嫉恨的心情都有些欠缺了。 在女子递出第九十九剑之后,终于是强弩之末,不得不拄剑喘息片刻。 白衣少年背负双手,微笑道:“五师姐,你这剑差点火候。” 女子咬牙不语。 少年悠悠然围绕女子负手而行,道:“我听说五师姐在前不久遇到了四师兄?然后还输给了四师兄?” 这两句话就像两剑狠狠刺入女子的胸口,让她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少年望着周围骤然而生又骤然而灭的剑风,摇头叹息道:“如果五师姐遇到的是当年的四师兄,那也罢了,毕竟当年的四师兄便是三师兄都要避让一头,就算是二师兄也不敢说稳胜于他,那时候的四师兄无论是剑意、剑气,还是自身的精气神,都在巅峰之上,可谓时来天地皆同力,你不是他的对手,不奇怪。” 少年停在女子的面前,话锋陡然一转:“可如今的四师兄,跌落谷底的泥泞之中,不但剑气剑意荒废,而且此心也是拖泥带水,执着于儒家的什么天下苍生大义。剑就是剑,讲究‘纯粹’二字,若是剑有了牵绊,出剑便会变慢,这样的四师兄,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废人,正所谓运去英雄不自由,你还是输给了他,这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女子仍是拄剑而立,没有说话。 因为女子半低着头,所以少年只能蹲在女子身前不远处,然后仰头看着她,说道:“这样的结果说明了什么?是四师兄的剑道太高?还是说五师姐太过废物?” 女子猛然直起身来,以手中的“紫螭”指向少年的眉心,怒道:“李太一,莫要欺人太甚。” “紫螭”的剑尖就像毒蛇的蛇信,距离少年的眉心不过寸许距离,只要稍稍向前,便可刺穿少年的眉心,可少年却是浑然不惧,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剑尖,继续慢悠悠的说道:“其实师姐也不必太过上心,四师兄的资质根骨的确是好,当年师父说他的剑道比三师兄高出三尺,险些让三师兄心境崩坏,可五师姐就没有这方面的忧虑了,反正在我们师兄弟六人里面,你注定是垫底的那一个,无论是高出三尺还是高出三丈,都无甚所谓了。” 说到这儿,被叫做李太一的白衣少年屈指一弹,将“紫螭”弹开,笑道:“这便是五师姐的不幸了,大师兄司徒玄策,二师兄张海石,三师兄李元婴,四师兄李玄都,还有我这个六师弟李太一,与如此多的天才共处一室,便要卑微到尘土里。若是换成其他宗门,以师姐的资质嘛,定然不会是如今这般光景。” 女子正是在“天乐桃源”中败于李玄都之手的陆雁冰,而李太一便是他们师父的第六位弟子,也是关门弟子。 李太一的资质之高,已经无法用天纵奇才来形容,他三岁开蒙初悟,四岁握剑,九岁便踏足登堂入室三境,十二岁迈入先天境的门槛,破境速度之快几乎更甚于当初少玄榜第一的李玄都。 他如今之所以不曾踏足归真境,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他故意压抑自己的境界,对于打牢根基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因为他从始至终就不怀疑自己能否踏足天人境,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长生境。 这是当初鼎盛时的李玄都也不敢奢求的境界。 李太一之所以敢做如此想,是因为师父曾经点评他的剑道,比之李玄都还要高出三寸。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大报恩寺 钱家事了,沈元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扛着自己的“铁口直断”大旗,不知往何处去了。 李玄都本意也是就此告辞,不过被钱家大长老钱青白留客,盛情难却,只能又多留了几日。 平日里深居简出的钱青白,为了李玄都,专门破例一次,亲自领着他游览金陵名胜,又有钱锦儿作陪,这等待遇,一宗之主到访也不过如此了。 因为是游览,自然不能来去匆匆,一路上缓缓而行,三人之间也没有过多提及江湖事,就是闲聊而已。 钱青白问起了李玄都重出江湖以来的所见所闻,李玄都便讲了些诸多见闻趣事,尤其是从怀南府前往龙门府的经历,在李玄都过往的江湖经历中,这段持续数月的路程算是一抹为数不多的亮色。李玄都顺势聊起了那个被他看作妹妹的小丫头,现在已经随着玉清宁前往玄女宗拜师学艺的周淑宁。 提到玄女宗,已经杖朝之年的钱青白不由感慨万千,破天荒地说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经历,与沈元舟一起结识了一位玄女宗的仙子,让一旁作陪的钱锦儿大开眼界,没想到城府深沉的老祖宗也曾经青衣仗剑走江湖。 三人之中,除了李玄都是一个年轻人之外,钱青白要自持身份,不好为老不尊,钱锦儿又是女子之身,自然不好去往烟花之地。于是便往三教胜地而去,不知不觉间,一行人来到了金陵府境内最为著名的大报恩寺。 当初秦襄初到金陵府时,便是借住在此地。说起大报恩寺, 是为金陵府三大佛家寺庙之一,其中有一尊琉璃宝塔,高近百丈,通体用琉璃建成,被称作天下第一塔。 钱青白缓缓说道:“江南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是当年的南朝盛景,如今大报恩寺中有佛经六千余卷,琉璃塔中存有佛骨。故而此地各派僧人云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书生士子也喜欢在此地坐而论道,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今天在大报恩寺中就有一场关于知行合一的坐而论道。” 大报恩寺占地广阔,若是徒步走遍整个寺庙,大约得花去大半天的功夫。寺内有人工开凿之河道,名为香水河,横贯南北,以此河为界,将大报恩寺分为前后两半,此时的众多江南名士就在后寺之中。 正是因为这等缘故,后寺非是等闲人等可以入内,有几名寺内僧人把关。不过在钱锦儿出面之后,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钱家虽是商人,但是在江南地界,其实与世家豪阀无异,就连江南总督都要在钱家面前低头,自然没人敢将钱家视作寻常的商贾之流从而心生轻视。 此时距离坐而论道开始还有段时间,在一个清秀小僧的引路下,三人来到一间雅致禅房,这名僧人虽然剃去了三千烦恼丝,但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若是还俗着华服,必然是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而且谈吐不俗,显然是饱读诗书,也难怪前朝的众多公主格外偏爱僧人。 这名僧人显然认得大名鼎鼎的钱锦儿,可让他有些惊疑不定的是,在这三人之中,钱大家竟是隐隐排在最后,如今整个金陵府都知道,钱家大小事宜都是由钱大家出面主持,不是家主胜似家主,能比钱大家位尊之人,难道是那位常年不离钱家祖宅半步的钱家老祖宗?可这名看着极为面生的年轻人又是谁?僧人在寺中迎送往来多年,对于整个江州的豪阀公子都有些印象,他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莫不是外来的过江强龙? 僧人小心翼翼地为三人煮茶,对于李玄都相当客气。 钱青白轻嗅茶香,淡笑道:“不劳烦这位小和尚了。” 钱锦儿应诺一声,顺势从僧人手上接过茶壶。僧人愈发肯定心中猜测,眼前这位威严深重的老人就是钱家老祖宗,不敢造次,双手合十一礼之后,缓缓退出禅房。 钱锦儿作为钱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曾经在众多帝京贵妇之中交游广阔,自然对于茶艺一事极为精通擅长,手法娴熟。 李玄都毕竟是江湖之人,虽然对于这些事情略有涉猎,但是谈不上精通,看到钱锦儿给自己斟满一杯茶,只能道谢一声之后接过,未能品出太多好坏意味,有牛嚼牡丹的嫌疑。 不过钱家人有个好处,从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就以貌取人,无有那些书香世家的酸腐之气,无论是钱青白还是钱锦儿,都不以为意,钱青白开口道:“紫府离开师门时,尊师如何?” 李玄都放下手中茶杯,斟酌言辞道:“自天宝二年之后,宗内大小事宜都由三师兄代劳,家师无事一身轻,寻仙访道,一切安好。” 钱青白点了点头道:“当年老夫行走江湖时,尊师已经是名动江湖,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恍如昨日一般。” 李玄都道:“说来也是可惜,家师纵横江湖的时候,只有大师兄和二师兄两人随侍身旁,待到我被收入门下时,家师已经很少在江湖上走动。” 钱青白轻叹道:“可惜司徒先生英年早逝,若是他还在世,今日的江湖恐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李玄都也是感叹一声。 他没见过那位大师兄,但是从二师兄的口中听过大师兄的事迹,能让二师兄极为佩服之人,可想其当年的无双风采。 李玄都刚想开口说话,就听钱青白说道:“锦儿,你陪着紫府在这寺中转一转吧,我就不过去了。免得被那几个老家伙认出来之后,又是一番客套寒暄,我年纪大了,不耐这个,还望紫府见谅。” 李玄都微笑摇头。 钱锦儿恭敬应诺。 钱锦儿与李玄都离开禅房之后,钱青白一人独坐,不多时后,一名老僧走入禅房,微笑道:“钱施主,你我虽然同在金陵城中多年,近在咫尺,却是已有十余年未曾见面了。” 钱青白淡然道:“人老之后,喜静不喜动。” 老僧问道:“刚才那位年轻公子是谁?能把你这个千年老鳖钓出深潭,恐非寻常人等。” 被人称作“老鳖”,钱青白却是毫不动怒,只是道:“可以算是钱家的恩人,在这次的变故之中,出力颇多。” 老僧了然道:“贫僧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钱青白淡笑道:“你这老和尚,倒是我的知己之人。我过去之所以不愿见你,是因为你与秦襄等人牵扯太深,为求自保计,不得不与你划清界限。事到如今,既然朝廷敢对我钱家出手,那也怪不得我钱家不讲道理。” 老僧轻叹一声,道:“我大魏朝廷坐拥天下十九州,倘使朝廷节用以爱人,使民以时,各级官员清廉自守,开丝绸、瓷器、茶叶通商之路,仅此三项即可富甲天下,何至于今日之国库亏空。” 钱青白冷笑道:“朝廷上下挥霍无度,贪墨横行,又连年天灾,如此使得国库亏空。国库亏空,则掠之于民,于是连年加征赋税;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我钱家作为江南第一富户,树大招风,有今日之祸,皆是意料中事。然以我钱家之家财,当真能填补国库之亏空否?我看未必。” 老僧叹息道:“钱施主能想明白这一点是最好,如今朝廷,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若是当年张相还在,鼎故革新,也不至于有今日之不可收拾局面。” 钱青白闭上双眼,低声道:“就请老和尚为老夫给秦都督带一句话,若是天下有变,老夫愿意助其一臂之力。” 第一百九十二章 寺内论道 因为是冬日缘故,今日的坐而论道被设在一座佛殿之中,佛殿占地极大,纵深极长,其中有近千尊佛像、壁画,故名千佛殿,众多书生士子分作两列,各自在蒲团上盘膝而坐,中间空出一条直达殿内深处鎏金大佛的通道。按照身份不同,坐次也是不同,地位越尊者,越是靠近大殿深处的鎏金大佛,地位越低者,越靠近殿门。 此时大殿深处大佛之前,有一拨人无形中与其他人泾渭分明,为首是一名保养极好的老人,盘腿而坐,在他身旁左右不过有四个蒲团而已,其中有前些年刚刚从朝廷告老还乡的户部尚书,也有金陵府中仅次于钱家的苏家老家主,这位知天命老人在嫡女苏云媗拜入慈航宗后便安心颐养天年,尤其是苏云媗与颜飞卿的婚事定下之后,更是让这位老人心情极佳,相较于最近连遭不幸的钱家,苏家已经隐隐有赶超之势。 在苏家老家主身边,坐着一位中年道人,乃是出身于正一宗,论起辈分,算是颜飞卿的师兄,却是听闻邪道中人在金陵府肆虐之事后,最近才赶到金陵府,如今同样是落脚于大报恩寺中。于今日的坐而论道,这名中年道人算是适逢其会,不过又因为自家师弟与苏家的关系,对于苏家的老家主颇为亲近。 金陵府这次在江南总督逃离金陵府的敏感时期举行坐而论道,聚集了数百之众,这等大手笔当然不是为了论道那么简单,其根本目的还是要应对接下来的朝廷追责,虽说如今的朝廷已是大不如从前,但在明面上还是天下共主,各地士绅最多是阳奉阴违,还不至于公然反叛。 当钱锦儿和李玄都来到千佛殿的时候,坐而论道已经开始,所以两人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侧门直接来到距离鎏金大佛的不远位置,因为殿内铺设木质地板的缘故,被僧人告知要脱掉鞋子,两人只能入乡随俗,将鞋子脱在侧门玄关处,只着白袜走入殿内。 两人找了个不甚起眼的位置坐下不久,有一名中年名士起身离席,走在两列蒲团中间的通道上,慷慨言谈。不时有士子书生发问,这位气态儒雅的名士均是一一作答,大有舌战群儒的架势,引来阵阵喝彩。 李玄都对于这些一味蹈虚的义理不太感兴趣,因为当年张肃卿曾经对他说过,圣人的书,都是给后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倒是坐在他旁边的钱锦儿很快便听得入神,显然这位钱家女子不仅仅是精通乐理那么简单,对于儒学同样精通。 就在此时,又有一名中年文士从大殿正门走进千佛殿,环顾左右之后,目光落在李玄都的身上,然后朝李玄都这边大步走来。 偌大一个千佛殿,除了那位正一宗的道人有所察觉之外,其余人等竟是对于这位中年文士毫无所觉。 李玄都猛然一惊,望向来人。 “血影幻身。” 天底下会用“血影幻身”的,大概不超出一手之数,能有如此造诣的,恐怕就只有一人了。 太玄榜第十人,“血刀”宁忆。 曾经是一心苦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后来以情入刀,成为与“天刀”宋清、“魔刀”宋政并列的天下三刀之一。 李玄都不知道宁忆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更猜不透宁忆的来意是什么,难道是宁忆猜准了秦襄、景修、沈元舟等人都已经离开金陵府,所以要来一个黄雀在后?若果真如此,以李玄都一己之力,对上这位太玄榜第十人,就与他当初只有抱丹境时遇到陈孤鸿一般,根本没有太多胜算,毕竟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紫府剑仙了。 想到这儿,李玄都的眼神有些晦暗。 就在这时,钱锦儿也稍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看了眼李玄都的脸色之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然后也看到了那名文士。 钱锦儿不是她那位自小不爱习武的兄长,从小便展现出不俗的根骨天赋,如果不是女子之身,恐怕家主大位要提前几十年就是她的囊中之物,此时也看出几分不对劲来,轻声道:“这位是?” 李玄都脸色凝重道:“‘血刀’宁忆。” 钱锦儿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虽然她不是纯粹的江湖中人,但是也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太玄榜第十人,乃是牝女宗的座上宾,联想到牝女宗前不久的所作所为,宁忆的来意便十分让人玩味了。 气态儒雅更甚于大多数江南士子的宁忆来到李玄都不远处站定,微笑道:“紫府,你我二人又见面了。” 李玄都苦笑一声,不过很快便恢复平日的镇定,伸手做出一个“请坐”的手势:“宁先生也是来听今日的坐而论道?” 宁忆竟是没有拒绝,直接盘膝坐下,然后道:“今日论道,无论是理学还是心学,都是拾人牙慧而已,无甚新意,不听也罢。至于论道之后的各种谋算,与我也并不相干,我今日前来,是专程为见紫府一面。”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宁忆竟是如此开门见山,却又不像是要动手打杀的样子,只好问道:“不知宁先生所为何来。” 宁忆没有急于开口,而是以目光微微扫过钱锦儿。 钱锦儿只觉得身上骤然一冷,仿佛被刀气扫过一般,心知这位性情古怪的宁先生不愿她在此旁听,于是直接起身,来到稍远位置重新坐下。 李玄都曾与宁忆为争夺“大宗师”有过一战,李玄都凭借手中“人间世”之利,险胜宁忆,同时也凭借此战成为当时的太玄榜第十人。 那时候,无疑是李玄都的剑道巅峰。 只可惜如今的李玄都还要等到南柯子的那颗“五炁真丹”,今日面对宁忆万无胜算,只能道:“宁先生可以说了。” 宁忆轻轻一笑,道:“先前在洛水之畔,紫府曾经对我说过一番话语,我反复咀嚼良久,觉得还是有些道理的。我困于男女情事太久太久了,几乎已经忘了那些曾经学过的圣人道理,如果这次以“尸丹”炼药可行,那我也愿意随紫府一道,为这天下苍生,尽一份绵薄之力。” 李玄都一惊复一喜。 惊讶于宁忆态度的转变,而且他有一种直觉,宁忆此言绝非是虚言,如果是宫官来说这番话,那他是决然不信的,可换成宁忆,他愿意相信。 李玄都轻声问道:“如此说来,宁先生对于这次炼药是有极大把握了?” 宁忆摇了摇头道:“炼药应该无甚问题,关键是丹成之后的药效,是否有传说中那般神奇,对此我并无把握。” 李玄都轻叹一声:“那就只能预祝宁先生心想事成。” 宁忆微微一笑道:“如今炼丹还缺两味药引,接下来我便要出海前往海外婆娑州和凤鳞州求药,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希望我从海外归来时,紫府已经重回当年境界,你我也好光明正大地切磋一场。” 李玄都郑重点头道:“那就一言为定。” 宁忆缓缓起身,便要离去。 就在此时,那名早已察觉到不对劲的正一宗道人终于发现了端坐于李玄都身旁的宁忆。 宁忆却是旁若无人地直接起身,向殿外行去。 那正一宗道人也是见多识广,立刻认出了“血影幻身”,却是没想到此人就是“血刀”宁忆,只当是宁忆的后辈子弟,轻哼一声,膝上所横宝剑出鞘,一剑奔袭而至。 宁忆身形翩然而退,恍若仙人,转眼之间便已经来到殿外,正一宗道人紧随而至,剑气森寒,宁忆略皱眉头,身形站定之后,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剑尖,便生生压弯了这把宝剑。然后在屈指一敲,直接震退这位正一宗高手。 待到这位正一宗高手稳住身形之后,已经不见宁忆的身影。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又逢佳节 天下三刀,秦清之所以有“天刀”名号,是因为其境界最高,既有天下用刀第一人之意,也有刀法暗合天道之意。宋政之所以有“魔刀”名号,则是与这位曾经的无道宗宗主行事不无关系,肆意妄为,刀下颇多冤魂,在正道中人看来,与魔道无异,而且宋政走的是以战养战的路子,每每破境,都要经历大量生死搏杀,也可算得上一个“魔”字。 至于宁忆为何被称作“血刀”,顾名思义,杀人极多,甚至秦清和宋政加起来都比不过宁忆,别看如今的宁忆温文尔雅,又恢复了当年作为读书人时的风采,但是在其刚刚握刀时,却是以疯癫著称,不知“我”是谁,不知谁是“我”,一路往西,身形如风,见大河渡河,遇大山翻山,若遇到挡路之人,则一刀杀之。宁忆的一路西行,是一条切切实实的血腥之路,后来宁忆略微恢复神智,却也性情大变,干脆在西域称王称霸,纵横西域,屠戮马贼无算,成为西域所有马贼共主。 宁忆就这么浑浑噩噩之间,闯下了偌大的凶名。在宁忆成名后不久,李玄都也在江北声名鹊起,同样是踩着累累鲜血成名,故而两人当时在江湖上被并称为“东西双煞”,意思是一人在东,一人在西,两大煞星,若是遇到这两人,就自求多福吧。 再后来,宁忆在牝女宗的帮助下,完全恢复神智,成为牝女宗的大客卿,也就在这一年,他遇到了正值巅峰鼎盛的李玄都,两人一战,李玄都凭借手中的“人间世”险胜,由此彻底名震天下,从此再无“东西双煞”的说法。 这些年来,宁忆甚少再造杀孽,甚至出手都寥寥无几,在神智愈发清明之际,他也会反思过去的所作所为,虽说许多枉死之人都是在他疯癫之时所杀,但终究还是他身上的血债。不说内心日日备受煎熬,但也颇多愧疚之意。若说让他自尽以谢天下人,他做不到,他是读书人,可不是圣人,所以当李玄都在洛水之畔对他说过那番话之后,他其实是听进去了的,以救人之功洗刷杀人之罪,不管世人如何去看,也不管上苍如何去评,他自己求一个心安罢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先做一件事,那就是了结他这些年来的心心念念所想。 另一边千佛殿中,虽说正一宗的高手铩羽而归,但因为宁忆出手太过轻描淡写的缘故,殿内的书生士子也看不出高低,还当是这位道人一剑逼退了恶贼。 正一宗道人眼神晦暗,向几位主事人告罪一声之后,匆匆离去。 李玄都也没了心思再去听什么坐而论道,与钱锦儿又从来时的偏门离开千佛殿,行走在此时因为今日坐而论道而空荡无人的后寺之中。 钱锦儿犹豫了一下, 轻声问道:“李公子,‘血刀’宁忆此来……” 李玄都没有见外,不过也没有合盘托出,只是道:“与我定下了一战之约。” 钱锦儿微微一惊:“如此说来,李公子距离恢复当年境界已经不远。” 李玄都自嘲道:“也许吧。” 钱锦儿听到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有些摸不准李玄都的心思,便不再发问,转而开始为李玄都介绍寺内的种种风景。 经过此事之后,李玄都彻底没了继续在这繁华佳丽地继续停留的心思,从大报恩寺返回之后,正式向钱青白告辞。这一次,钱青白没有过多挽留,只是说钱家当下刚好有商队要去齐州。 李玄都心领神会,顺势请求让他跟随钱家的商队前往齐州。如此一来,一则可以省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二则也可以掩人耳目,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希望他能顺利返回齐州,而如今的齐州也是一片乱象,正是青阳教肆虐之地,齐州不比天高皇帝远的西北和关外辽东,紧邻帝京和直隶,正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朝廷便不能无动于衷了,于是派出官军镇压青阳教乱匪,双方在齐州境内连番恶战,形成拉锯、对峙之势,使得齐州也大有步秦州、凉州后尘的架势。 不过无论是朝廷的官军也好,还是青阳教也罢,都少不得要粮食、铁器、盐茶等物,所以商队还勉强算是畅通,钱家作为一等一的大商人,自然也有专门渠道,如果李玄都能借助钱家的路子返回齐州,自然不失为一个极佳选择。 李玄都在临行之前,又碰巧遇到了听风楼的梁子,也许说碰巧并不合适,因为以听风楼的耳目灵通,必然是梁子专程来见李玄都。 两人来到路边的一座茶楼,要了一壶最贵的好茶。 梁子歉意道:“这次金陵府之变,是我们听风楼的疏忽,还望公子见谅。”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事关牝女、无道、道种三宗之谋划,若是听风楼也能知悉清楚,怕是这江湖上便没了听风楼的立足之地。” 梁子苦笑点头道:“公子能够体谅就好。” 李玄都问道:“怎么不见辰部青鸟?” 梁子回答道:“此番事了,她已经返回中州。”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道:“想必梁夫人已经知晓,我不日便要动身离开金陵府,不知梁夫人今日来见我,有何指教?” 梁子稍微犹豫了一下,道:“指教不敢当,只是想要知会李公子一声,我们听风楼在齐州也设有分楼,主事的是寅部青鸟,她姓李,公子可以叫她李寅,若是公子还有需要的地方,尽可找她就是。” 李玄都玩笑道:“如今我可没有那么多的太平钱。” 梁子微笑道:“总楼那边已经传过命令,因为这次金陵之事的过错在于我们听风楼,所以公子下次还要探知什么消息,可以免去一应费用。” 李玄都没有推辞,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梁子微微一笑:“若是公子没有其他要求,妾身便先行告退了。” 李玄都点头道:“梁夫人自便就是。” 这位听风楼的子部青鸟起身离去,李玄都一人独坐,伸手举起茶杯,轻轻旋转,看着杯中的清茶微微荡漾起涟漪。 都说近乡情怯,李玄都也是如此。 虽说他刚刚离开师门不过半年的时间,可在这一来一回之间,李玄都的身上已经担负了太多东西。 来路短去路长,来时无事一身轻,只是受人所托去救人而已,可回去时,身上却多了许多人的期许,也欠下了许多人情。江湖,除了刀光剑影,还有人情世故。人情,是要还的,李玄都自然不能再无事一身轻。 想到这里,李玄都就有些忧虑。 师门里的局势,自保已是不易,再想去改变,那是难上加难,平心而论,李玄都并没有太多把握。 李玄都在桌上放下一块碎银子,起身离去。 不知不觉间,如今已经是腊月二十三,马上就要迎来年关,此时的金陵城中,已经有了年味,李玄都独行于街道之上,不由感慨。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第一章 钱玉蓉 转眼间来到天宝七年的初春时节,年关的爆竹声刚刚散去,到处还残留着点点还未融化的白雪。十艘大船从金陵府出发,沿着大运河一路北上而去。 这些商船颇大,吃水颇深,一看便是满载货物,而船上悬着的一杆“钱”字大旗,却是让一路上的漕帮弟子不敢为难,反而还要大开方便之门。 这些船都是钱家的货船,不过钱家的家大业大,除了长房大宗之外,还有许多旁支庶出,就如一棵大树,有主干,也有枝桠。虽说都是钱家子孙,但是饭还是要分锅吃。自然就有了高下之别。大房长宗执掌钱家门户,虽说还挂着商人的头衔,但是已经与豪阀世家无异,许多脏活累活就难免落到偏房头上,钱家长房大宗虽然血脉稀薄,但是整个钱家却是枝繁叶茂,平日里负责天南海北走货的多是钱家庶出。 船主名叫钱玉蓉,是钱家偏房出身,与钱玉龙、钱玉楼一样,同是“玉”字辈,名中含有“玉”这个范字。其实如今的钱家家主钱锦儿按照辈分来算,本名应是叫做钱一锦,只是后来去帝京时,为了方便行事,便将那个“一”字去掉,改为如今的钱锦儿,姑且算是一个假名、艺名。再到后来,钱大家钱锦儿的名声响彻帝京,“钱一锦”这个本名却是逐渐被人忘却。 同姓不同命,钱玉龙和钱玉楼为了争夺钱家家主大位而大动干戈的时候,钱玉蓉只能勤勤勉勉地做好自己本分事, 甚至回家过年都是一种奢望,这一年中的多数时光,大半都是在船上度过的。 这趟出行目的地是齐州的东昌府,船上运送的都是粮食,都说盛世的古董和乱世的黄金,其实在乱世之中,金子银子不能吃喝,更为宝贵的还是粮食,有了粮食就能聚人,有了人就能成势,所以从江南运粮食去齐州,其中的利润相当可观。 不过这种买卖也不是谁都能做的,更不是谁都敢做的,朝廷的官军与青阳教的乱匪这会儿正在齐州境内鏖战,寻常商贾一进齐州,别说是做买卖,恐怕立时就要被乱军抢掠一空,甚至性命都难保。不过钱家就不一样了,无论是齐州总督府,还是青阳教三大总坛之一的白阳总坛,都有交情,有钱家这张护身符,钱家的商队便可高枕无忧。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因为战乱而滋生的土匪响马和散兵游勇,这些人可不管什么青阳教、总督府,只要有粮食,便豁出性命去抢,所以商队也是带了些护卫,大概有百余人,以防不测。 十船粮食,不是个小数目,也许对于偌大一个钱家而言,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钱家旁支的小门小户来说,那就不一样了,几乎是全部的家当,所以钱玉蓉不得不亲自押送。 钱玉蓉,听名字便是一个女子,虽说钱家的女子,从钱锦儿到钱玉楼,都不是传统意义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但是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钱家还不至于让自家女子出来抛头露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钱玉蓉的父亲在前年的时候暴病而亡,只有她一个女儿,作为独女,她不得不出来支撑门户,好在有钱锦儿和钱玉楼的珠玉在前,此事在钱家也没引起什么风波,顶多是有几个食古不化的老古董诽议几句,无关痛痒。 此时钱玉蓉站在主船的船头上,望着脚下滚滚河水怔然出神。 在她身后还站着一个身材略显佝偻的老人,毕竟钱家传承数百年,家生子极多,每一房中都有忠心耿耿的老仆管事,如果仅仅是一个年轻女子主持大局,怕是会有纰漏,所以这次出行还有一位跟随钱玉蓉父亲多年的老管事随行,为她查遗补缺。 如今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是春寒依旧不容小觑,又是过了大江的江北,寒风扑面而来,落在脸上,仿佛刀子割在脸上,生疼。 钱玉蓉抬起头望向远方,缓缓说道:“马上就要到归德府了,过了归德府之后,便是齐州境内。” 老人微笑道:“归德府地处楚州、芦州、中州、齐州四州接壤之地,北倚天微湖,西连彭府,东临云上府,南接楚州宿宁府,大运河从中穿过,素有‘五省通衢’之称。自古便是北国锁钥、南国门户、兵家必争之地和商贾云集之地。我们可以在归德府停留几日,好好休整,然后再由归德府进入齐州。” 钱玉蓉点了点头道:“也好,毕竟如今的齐州兵荒马乱,是要早作准备。” 老人忍不住轻声唏嘘道:“这才短短几年的工夫,天灾人祸,好端端的一个齐州,竟是也要沦落到秦州和凉州的境地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咱们的江州也保不准还能太平安稳。” 钱玉蓉叹息道:“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不想着怎么抵御外虏和平定内乱,反倒是一门心思从我们这些商人和百姓的手中捞银子,这次若不是有老祖宗,我们钱家这次怕是要危险了。” 老人笑道:“老祖宗还是厉害的,老奴在钱家当差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老祖宗出过差错,所以只要他老人家坐镇钱家,任凭外头的风浪最大,那我们钱家都出不了乱子。” 钱玉蓉忽然沉默下来,她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老人后半句没有说完的话语,不怕外面的风浪,就怕钱家自己出内乱,那位曾经让她极为崇敬的堂姐钱玉楼,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钱玉蓉长呼出一口气,说道:“说来可真要感谢锦姑姑,若不是她特意吩咐下来,我们这次也凑不齐这十船粮食,那几个外姓管事,狗仗人势,竟敢故意刁难我,好像他们才姓钱似的。” 老人听到这个,也是颇为无奈,道:“没办法的事情,自古天下都是这样,就算帝京城里的王爷郡王们,见到了宫里的大太监,也要掏银子,他们还不是与皇帝同姓?” 听到这里,钱玉蓉稍稍释然,不过还是下意识地望向不远处的一个年轻男子,一袭青衫,头戴方巾。 此人是本家那边派下来的账房先生,毕竟这次能够凑齐十船粮食,算是从本家那里借贷了一笔银钱,正所谓亲兄弟明算账,本家派下个账房看着,也在情理之中。 一路行来,这个账房先生很少说话,与周围人相处大抵也是相安无事,既然不惹是生非,钱玉蓉也不会故意去为难他,只是觉得有些碍眼,毕竟谁也不乐意有这样一个盯梢之人在自己面前晃悠。 似是察觉到钱玉蓉的视线,年轻的账房先生报以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走进船舱之中。 钱玉蓉收回视线,轻哼一声。 在她看来,这位账房先生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本家恶奴都带着一股子盛气凌人的意味,让人生厌。 第二章 账房先生 在年轻账房走进船舱之后,老人苦笑着说道:“小姐,此人毕竟是从本家过来的人,说不定还是家主的心腹,还是不要太过怠慢才是,而且这段时日以来,老奴也在暗中观察过此人,品行还算端正,待人接物也算是和气,不像是什么坏人。” 钱玉蓉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老人也算是看着钱玉蓉长大的,自然知道这位小姐的性子,一旦认准了什么事情,那便极难改变主意,无奈叹息一声,不再过多勉强什么。若是说得再多一些,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钱玉蓉转开话题道:“张伯,你曾经去过齐州,那里如今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老人轻咳一声,面露追忆之色道:“老奴上次去齐州的时候,还是天宝五年,说起来也没太多可以说道的,唯一记忆深刻的就是,遍地的流民、灾民,为了躲避战祸,成群结队地逃难,路上不算有人倒毙在地,有饿死的,也有病死的,不过据说秦州和凉州更甚于齐州,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钱玉蓉虽然是钱家的旁支,比不得钱锦儿和钱玉楼,但相较于寻常百姓,那也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少知人间疾苦,诧异道:“易子而食?” 老人轻声唏嘘道:“没有粮食,百姓不忍心吃自己饿死的孩子,但是为了活命,两家交换子女相食,仅仅是想象那个场面,便让人脊背发寒呐,所谓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了。” 钱玉蓉长长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无法想象,饿到极点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没有体会过挨饿是什么感觉。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之后,钱玉蓉再次转开话题,轻声道:“张伯,我们这次一口气运送十船粮食,会不会太过冒险?” 老人微笑道:“去年江南的粮价,因为战乱的缘故,粮价比起太平年景时高出将近一倍的价格,顺天府、大名府、渤海府、宣化府的粮价也不过才十文一斤,一两银子便可买二百二十斤的粮食,按照二百斤来算,一万两银子足以买二百万斤粮食,一石是一百斤,也就是两万石,我们每船一万八千石,十艘船共计十八万石,也就是九万两银子,再加上其他诸如上下打点、雇佣护卫等杂七杂八的开销,差不多是十万两银子的本钱,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已经是把我们的家底给掏空了,可只要我们能平安运送到齐州,做成了这笔买卖,就能回本十二万两银子以上,还了本家的借贷,还能到手两万两银子的纯利。” 两万两银子,无论是放在金陵府,还是帝京城,那都不是小数目了。 钱玉蓉喃喃道:“不敢豪赌,如何豪取?是这个道理。” 老人稍稍一顿,继续说道:“如今咱们除了本家的借贷之外,还有一万多两银子的外债,有了这两万两银子,不但能换上外债,还能剩下个几千两银子周转,手头也不必像去年那般紧张了。” 说到这里,钱玉蓉的表情也柔和许多,笑道:“那我也就能松一口气了,不当家不知当家的难,自从爹爹走了之后,我才知道银子难赚,里里外外的开销又那么大,实在不敢有半分松懈。” 老人听到这个,眉宇间也是有几分忧虑:“有些话本不该是老奴说的,可夫人她……花钱实在是太多了些。” 听到“夫人”二字,钱玉蓉的脸色顿时有些晦暗,这位夫人,自然是她的生身之母,可平心而论,实在没有一个做母亲的样子,天天与一帮相差不多的妇人厮混在一起,以耍钱为乐,每日玩叶子牌都能输掉几十两银子,甚至有时候能输去上百两银子,可在这个重孝的世道中,她这个做女儿的又没法多说什么,让她实在无可奈何。 很快,船队就来到归德府的境内,一部分人留在船上看守粮船,而另外一部分人则在钱玉蓉的率领下登岸入城,那位年轻的账房先生自然也跟随其中。 入城之后,张姓老人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家知根知底的老字号客栈,打算先安顿下来,然后第二天轮换看守粮船。 年轻账房先生没有急着走进客栈,抬头一瞧,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客栈的名字是“太平客栈”,可见太平宗的买卖到底有多大,遍布大江南北,不过据他所知,太平宗之所以能够消息灵通,这些分布在各地的客栈和钱庄也是功不可没。 这一幕刚好被钱玉蓉看到,心中不由冒出许多个念头,此人为何看到这座客栈会笑?难道这座客栈是黑店?可这座客栈是张伯定下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才是,而且此人是锦姑姑亲自派来的账房,自然也不会是什么恶贼。 钱玉蓉摇了摇头,知道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不再理会此人,迈步走入客栈之中,不过毕竟是十船粮食的干系,关系到她的所有身家,由不得她不小心行事。 这位账房先生,自然就是李玄都了,在钱锦儿的亲自安排下,他摇身一变成为钱家长房大宗的一位账房先生,跟随这支运粮的船队前往齐州东昌府。 到了东昌府之后,距离东华宗便不算太远了,他打算先去东华宗见南柯子,询问炼丹的进度,能够炼制成功是最好,他便可直接服下丹药,然后返回师门,底气便也会更足一些。 还有一点,在中州见二师兄的时候,二师兄曾经告诫过他,要他等到年关过后再回宗门,他若是走得太急,不但“五炁真丹”没有炼好,而且提早返回宗门也无益处,倒不如像现在这般隐藏了身份不紧不慢地慢行。 李玄都抖了抖双袖,没有走进客栈,委实是暂时不想再与神神叨叨的太平宗扯上什么干系,独自一人往闹市行去。 客栈二楼,钱玉蓉推开窗户一线缝隙,望着独自一人离去的账房先生,皱眉道:“此人处处透着古怪。” 老人就站在她的身后,满脸无奈,苦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是本家的人,我们着实不好管。” 钱玉蓉显然没有把老人的劝诫听进去,轻哼一声:“倒要看看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第三章 楚云深 归德府作为四通八达之地,自然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尤其是紧邻齐州的缘故,有不少青阳教中人也在此出没。齐州是地公将军唐秦的地盘,唐秦麾下有青牛角、五鹿、雷公等将领,据说五鹿就长年在归德府中。 李玄都漫步城中,他没有要与青阳教为难的意思,不过身在江湖也不得不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招惹到许多类似地头蛇的人物。 如今的江湖,看似与庙堂毫不相关,实则是息息相关,就拿青阳教来说,已经不是纯粹的江湖宗门,而是与西北五宗一般,开始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其用心也是昭然若揭。 如今归德府虽然名义上还是属于朝廷,但朝廷也不敢说能彻彻底底将其掌握在手中,不出半点纰漏。 李玄都走走停停,不时驻足路边小摊,随手买些精致的小玩意,不贵却讨巧,都是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这当然不是给师弟师妹准备的,毕竟他的师弟师妹可瞧不上这些东西,个个心比天高,想必对于他这位师兄的头颅更感兴趣一些。这些是打算日后去玄女宗时送给周淑宁的,倒不是李玄都舍不得银钱,实在是囊中羞涩,只剩下几百两银子。 既然如此,李玄都也不是打肿脸还要充胖子的人,那就礼轻情意重吧。 李玄都走了一会儿,忽然迎面走来一行人,排场不小,前后各一人,抬着一个类似滑竿的物事,也可以称之为双人抬舆。 所谓双人抬舆,不过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只前方空着让人便于乘坐,在上面加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皇帝赏赐亲王或老病大臣皇城乘双人抬舆,乘坐的就是这种物事。 在抬舆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文士,看上去大概有将近知天命的年纪,身形清瘦,蓄有长须,身着青色棉袍,头戴方巾,像是有功名在身,看如此阵仗,不像是穷酸秀才,最起码也要是个举人。 在文士左右,还跟随有两人。左侧是个年轻男子,腰间佩刀,气态沉稳,呼吸绵长,眼神锐利如苍鹰,应该是护卫。右侧则是个丫鬟侍女,相貌清秀,虽是一身厚实冬衣,但也难掩身段婀娜。 行走江湖,最怕特例独行之人,如藏老人、张海石、沈元舟等人,都无甚高人风范,可又都是实实在在的当世高手,敢在归德府这处鱼龙混杂之地如此出行之人,多半身份不简单,李玄都不想招惹麻烦,于是便主动避让到道路旁边。 双人抬舆从李玄都的身旁经过,坐在抬舆上的中年文士望了李玄都一眼,忽然抬起右手道:“慢!” 抬舆骤然停下,中年文士望着李玄都,微笑道:“这位小兄弟似乎不是本地人士。”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中年文士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是归乡之人,相逢是缘,你我去茶楼喝上一杯如何?” 李玄都不清楚眼前之人的用意,也看不透此人的深浅,不过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倒也不是怕事之人,在略微犹豫之后,便点头答应下来。 中年文士挥了挥手,两名轿夫将抬舆放下,那把椅子竟是可以活动的,两人直接将中年文士连人带椅一起抬起。 李玄都这才发现,这名中年文士竟是个瘸子。原来如此出行阵仗,倒不是故意摆谱,而是无奈之举。 一行人来到路边的一座茶楼,中年文士要了一个雅间,然后示意两名轿夫留在外面,由那名护卫一人端起椅子,将他送到二楼之上。 那护卫一人端起椅子,踩在楼梯上竟然没有半分声响,可见修为深厚,最少也是玄元境。 由此观之,这位中年文士的来头也必然不凡。 李玄都可以肯定,这名中年文士必然是发现了什么异常才会停下来与他交谈,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只好既来之则安之,见机行事。 来到雅间,分而落座,其实也就只有李玄都一人落座而已,那中年文士一直坐在椅上,未曾挪动,而护卫和侍女则是侍立一旁,面无表情。 伙计介绍道:“两位客官,小店有毛峰、碧螺春、龙井、铁观音,还有最近刚到一批岳阳的君山银针,您要喝些什么?” 中年文士问道:“小兄弟要喝些什么?” 李玄都笑道:“在下对于茶道是个半桶水,不如听这位小哥的,要一壶君山银针吧。” 中年文士点头道:“那就来一壶君山银针。” 不一会儿,伙计提着黄铜长嘴茶壶进来,那壶嘴足有二尺之长。 中年文士笑道:“斟茶吧。” 那伙计应了一声,倾泻茶壶,从细细的壶嘴中飞出一道银亮的水线,落在两人面前的茶杯中,热气升腾,却又没有洒落半滴。 李玄都端起茶杯,轻轻吹开茶沫,啜了一口,赞道:“好茶,可惜在下不通茶道,说不出好在何处。” 中年文士捧着茶杯轻啜一口,笑道:“茶道什么,都是虚的,说到底茶水是让人喝的,只要自己喝着舒服,哪怕是满天星,也是好茶。” 李玄都再不懂茶道,也知道满天星是什么东西,就是最不值钱的茶叶末,顿时觉得眼前这个中年文士是个妙人,于是顺势问道:“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中年文士放下手中茶杯,道:“在下姓楚,楚云深。” 人家报了姓名,李玄都也不好藏着掖着,道:“在下姓李,李玄策。” 楚云深想了想,道:“玄策?可是司徒玄策的玄策?” 李玄都故作迷惑道:“司徒玄策是谁?” 楚云深一笑道:“一位故人罢了。” 李玄都面上虽是不显,但心底却更为疑虑,按照年龄来算,大师兄司徒玄策纵横江湖的时候,眼前之人至多也就是十几岁的孩子,难不成他是驻颜有术,看似只有不惑、知天命的年纪,实则已经古稀之年? 与此同时,钱玉蓉也来到了茶楼外面,皱眉道:“那个人是谁?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第四章 丑琴师 茶楼雅间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李玄都转头望去,是面如寒霜的钱玉蓉,当时李玄都没有走进客栈,就发现这姑娘在暗中窥视自己,甚至后来还尾随在后面,只不过李玄都也没打算要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便由着她了。 钱玉蓉扫视一眼,落在中年文士的身上,冷冷道:“李账房,这位是?” 不等李玄都开口,中年文士楚云深已经说道:“不过是萍水相逢,喝一口茶而已。” 钱玉蓉转而望向李玄都,质问道:“仅仅是萍水相逢?” 李玄都淡然道:“我做什么,只要向家主负责就是了,小姐似乎管得太宽了。” 钱玉蓉死死盯住李玄都,道:“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既然在我手下做事,便要听我的。” 李玄都轻声道:“若是我这个账房先生都要听小姐的,那家主派我来还有什么意义?是不是小姐让我做假账,我也要听小姐的?” 钱玉蓉又气又怒道:“谁让你做假账了?” 就在此时气氛僵硬之际,张姓老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打了个圆场,轻声提醒道:“小姐,还有外人在呢。” 钱玉蓉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下楼的时候,钱玉蓉的胸口不断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对身后的张姓老人道:“张伯,此人……此人着实可恨。” 张伯苦笑道:“此人毕竟是本家派来的,既然能被家主信任,说不定日后也是要在本家担任要职的,若是现在与他闹得太僵,日后恐怕要被他使绊子,所以为了长远计,小姐还是忍上一忍,做完这趟买卖之后,再也不打交道就是了。” 钱玉蓉犹豫道:“若是他与外人里应外合,图谋不轨。” 张伯摇头道:“应该不会,不过也不可不防,只是不要在明面上与他起冲突,在暗地里盯紧了就是。” 钱玉蓉嗯了一声。 张伯叹气道:“出来做生意,哪有不低头的,都说和气生财,不仅仅是针对外人,也是说自家人。” 在钱玉蓉离去之后,楚云深笑问道:“这位姑娘是……” 李玄都笑道:“在下如今在钱家当差,养家糊口,这位小姐是钱家之人,人倒是不坏,就是脾气不太好。” “理会得。”楚云深道:“年纪轻轻就能出面主持生意,想来是不俗,有本事的女子,又是如此出身,总是脾气要大一些。”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窗户外面忽然倒挂下一人,仿佛是倒悬的蝙蝠一般,以双脚勾住屋檐,脚上头下,望着屋内的两人,嘿然道:“楚大师爷,倒是让我好找,若不是看到了你的轿夫,还不知道你藏在这里躲清闲。” 说话间,这人已经一个悠荡进了雅间,身形一个空翻之后,双脚落地。 只见这人一身红色官衣,看上去大概不惑年纪,只是脸色极为苍白,没有半分血色,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却是西域人的相貌。 大魏朝官服大同小异,无论是文武官员还是宫中宦官,品级最高的都是朱红二色,低级文官和武官是蓝色,而低级宦官和青鸾卫则是青色。 文官绣禽,武官绣兽,故而有了那句名言:穿上这身官服,哪个不是衣冠禽兽。宦官的官服不绣禽兽,眼前之人既不是禽,也不是兽,而是鳞甲飞鱼,自然就是出身于青鸾卫了。 只是不知青鸾卫中人来此有何用意。 楚云深见到此人,冲李玄都歉意一笑:“这位小友,我还有要事在身,我们改日再叙。” 李玄都顺势起身道:“江湖路远,那就有缘再聚。” 从始至终,身着红色官衣的青鸾卫都在盯着李玄都,仿佛是择人欲噬的饿狼。 李玄都没有故作怯懦之态来打消此人的疑虑,以楚云深的气派而言,恐怕不会是寻常人等,能让楚云深以礼相待之人,又怎么会是一个怯懦畏缩之人,故而此举并不现实,反而会显得自身心虚,平白加重这个青鸾卫的疑虑。 李玄都缓缓走下楼去,身着红色官衣的青鸾卫问道:“这人是谁?” 楚云深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道:“似是故人之后,却又拿不太准。” 青鸾卫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楚云深放下手中茶杯,问道:“你这么匆匆忙忙来找我,是总督大人那边出事了?” “总督大人没事。”青鸾卫道:“是青阳教那边,刚刚得到消息,青牛角和五鹿都已经来到归德府中。” 楚云深皱了皱眉头,道:“他们来归德府做什么?” 青鸾卫摇头道:“尚不清楚,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半是有所图谋,所以我才赶来找你这位师爷,给帮忙谋划一二。” 楚云深叹道:“如今形势不明,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样吧,先去你落脚的地方,我们从长计议” 青鸾卫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点头道:“好。” 李玄都离开茶楼之后,仍是没有急于回到客栈,继续漫步于城内。 几转之间,渐渐远离闹市,来到一处僻静街道,然后忽听一阵琴声传来。 李玄都心中一动,没想到一座归德府,竟是卧虎藏龙,不愧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于是循着声音走去,终是来到一座琴舍之外。 说是琴舍,其实与私塾类似,别致优雅,门户大开,并不禁止外人入内,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交不起学费,也可以在窗外听课。 这琴舍也是如此,虽然是冬日,但仍旧以撑杆将窗户撑开,李玄都便缓行到琴舍窗口,向里望去。 屋内有一矮榻,一名女子盘膝坐于榻上,身着石青色常服,腰间束以玉色锦缎,身材高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相貌极为寻常,甚至有些丑陋,让人望而生畏。在她身旁有一架古琴,还有一只精致小香炉,雾气袅袅。想来方才的琴声便是这名女子所奏。 除了女子,琴舍内还有几名孩童,围绕着一个小火炉而坐,看衣着不像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却也不是寻常人家,应该是一般小富之家的孩子,请不起专门的老师,只能将孩子送到琴舍学琴,毕竟君子六艺之中就有乐理一说,既然是读书人,对于乐理,不必精通,但一定要懂。 第五章 灯下黑 此时女子已经不再奏琴,转而说起了乐理。 几名孩子都在认真听着这位女子先生的传道授业,对于窗外的李玄都浑然未觉。 正在讲学的女子微微一顿,抬头瞥了眼窗外,很快便收回视线,继续讲授乐理。 李玄都正想转身离去,忽然发现下雪了。 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昏暗起来,似黑非黑,就像一张白纸渗了些许墨迹,呈现出一种晦暗的乌青颜色,让人心情也随之变得阴郁起来。 原本打算离去的李玄都,忽然听到舍内的女子开口道:“既然下雪了,不如等雪停再走。” 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女子的相貌似是丑陋,嗓音却是婉转动人,极不相称。 李玄都没有拒绝,不过也没有走入琴舍,仍是站在琴舍外的廊下。 女子也不去强求,继续给孩童们讲起乐理。 李玄都背负双手,闭上双眼。不多时后琴舍内响起琴声,幽雅凄婉,弹不多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让人闻之生悲。 忽然之间,琴声又是猛地拔高了几个音调,“铮”的一声,似是琴弦断了一根。 李玄都睁开双眼,转身向琴舍里望去。 女子正望着身前的古琴,果然是断了一根琴弦,她怔怔地望着断弦,轻叹一声:“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吧。” 琴舍里的孩童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向先生道别之后笑闹着离开琴舍,路过李玄都身旁时,还不忘扭过头来看他一眼。 李玄都报以微笑。 在孩童都跑光之后,李玄都转身走进琴舍,问道:“姑娘留我下来,不知有何见教?” 女子将身前的古琴放到一旁,起身作揖一礼后,道:“这位公子似乎不是常人。” 李玄都故作讶异道:“我不是什么公子,就是个账房而已,不知姑娘此言何解?” 女子笑了笑,淡然道:“既然公子不愿实言相告,那便算了。” 李玄都微皱眉头,只觉得自己今日似乎不应该出门,先是那个瘸了双腿的中年文士,现在又是这位精通音律的古怪女子,似乎个个都是深藏不露,又似乎都看出了他的底细,让他有些不自在。 女子见李玄都面露疑惑,稍稍迟疑了一下,一语道破天机:“公子一身剑气含而不发,凌厉骇人,又岂是区区一个账房先生。” 李玄都一惊,下意识地内视体内。 乍一看似乎无甚大碍,可在李玄都的有心之下,顿时看出许多蛛丝马迹,着实让李玄都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体内下丹田气海之中似乎盘踞了一团黑色雾气,雾气中雷霆隐隐,一闪而逝。 炼气一途,下丹田是最为基础所在,也是最为简单所在,只要踏足御气境,便可打开下丹田气海蓄养气机,到了登堂入室三境之后,打通体内大周天,不必如何刻意运转气机,体内气海中的气机便能自行循环流转不息,若是气海有异样之处,会有疼痛之感,所以李玄都平日也不会刻意去内视气海。世人常说灯下黑,李玄都便是犯了这个毛病。 李玄都一心两用,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继续内视丹田,神识一入丹田,霎时间,气海仿佛汪洋一般急速扩大,直至大如天海,那一点神识念头却正好相反,随那气海变大,急剧缩小,化为针尖一点,转瞬之间,便消失在汪洋里,了无痕迹。 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真正看清了气海中的景象。 在他的气海深处,扎根了一棵黑色“巨树”,接天连地一般,其上有雷霆流转,而在“巨树”的主干上,还缠绕着许多如同藤蔓的黑色雾气。 这棵“巨树”便是寄宿于“人间世”中的“逆天劫”剑气,不知何时已经在他体内落地生根,并且茁壮成长至此,其中缠绕的黑色雾气,则是“太阴十三剑”的剑意。本来因为李玄都修炼“太阴十三剑”时日尚短的缘故,“太阴十三剑”的剑意不能“独活”,却没想到因为他屡次动用“人间世”的缘故,体内早已扎根了“逆天劫”,此时“太阴十三剑”便依附“逆天劫”而活。 两者相互依存,使得李玄都在无意之中,剑气流转逸散,而他本人却不自知。 李玄都收回内视神识,已经明白为何那位双腿残疾的中年文士会停下与自己交谈,又专门提起了大师兄司徒玄策,而后到的青鸾卫也是一直紧盯自己,当时他还以为那人有些过于敏感多疑,现在看来应该是如临大敌更多一些才是。 这就像有人在李玄都的身后贴了一张字条,所有人都能看到,唯独李玄都自己看不到,这才生出了诸多本不该有的事端。 当然,还有眼前的这位女子,就算李玄都有剑气流转,没有足够的境界修为,那也是万万看不出来的,她既然能看破,就说明这名女子不是一位普通琴师那么简单。 想明白这些之后,李玄都朝女子作揖还了一礼,真心诚意道:“在下练功出了岔子却不自知,多谢姑娘一语点醒,否则酿成祸事尚不自知。” 女子摇头道:“公子不必道谢,方才我还以为公子是来找我麻烦的,所以才会出言试探。” 李玄都苦笑一声,没有言语。 女子又坐回到古琴旁边,将断了的琴弦换去,调了调弦,又奏起来。 初时与方才所奏的曲子韵律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这一次没再断弦,显然是弹奏之人心态比起刚才要更为平和的缘故,于是琴韵便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李玄都虽不明乐理,但觉眼前这位姑娘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琴声之美,却无刚才的凄婉哀怨之意。 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琴音在不住远去数十丈之遥,继而又到百丈之外,最后细微几不可再闻。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从天外传来。 片刻后,箫声渐响,恰恰与渐远琴声相反,箫声乃是越来越近,先是百丈之外,继而是数十丈之遥。 琴声高亢,箫声低沉,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 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繁音渐增。先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继而如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第六章 箫声至 听到这箫声,李玄都微微一惊。 女子琴声已是不俗,这箫声却是比琴声更高一筹,并非是说这箫声如何巧妙,而是其中分明蕴含有磅礴气机,堪比当日吹奏洞箫的广妙姬,不过又与广妙姬不同,广妙姬的箫声中尽是女子的绵绵情意,而此时的箫声中却有肃杀死寂之意。 过了片刻,箫声远去,渐不可闻。 女子骤起眉头,道:“是我的仇家追上门来了,不过被我以玄女宗的‘飘渺之音’将其暂且引开了。” 李玄都这才恍然,女子方才所奏琴声之所以会越来越远,竟是这般缘由。 李玄都问道:“姑娘是玄女宗中人?” 女子摇头道:“我并非玄女宗弟子,这‘飘渺之音’也只是从一位好友处学来。” 提到玄女宗,李玄都立时想起了玉清宁,天宝二年玉清宁与他相斗时,所用的就是“九天玄音”,可见玉清宁在音律上的造诣必然是极高,称之为“玉大家”也毫不为过。 于是李玄都问道:“阁下的那位朋友可是姓玉?” 女子惊讶地看了李玄都一眼:“你认识玉清宁?” 李玄都道:“勉强算是熟识。” 女子忽然问道:“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李玄都道:“在下姓李。” 女子恍然道:“有如此剑气,又与玉清宁熟识,那我知道你是谁了。” 李玄都顿时哑然。只觉得自己的一番试探,非但没能知道女子的身份,却把自己的身份给卖了个七七八八。 女子微笑道:“玉清宁曾经对我提起过你,看得出来,她对你观感很是不错。” 李玄都干笑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女子道:“我那仇人既然已经来到了归德府,那么我的琴声也骗不了他多久,他很快便会找到这里,我要走了,李公子,我们日后有缘再会。” 李玄都望了眼门外,轻声道:“恐怕走不掉了。” 女子顺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只见在外面的天幕上,出现了一个人头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不断放大,最终有磨盘大小,仿若一只闭着的巨眼。 然后这只巨眼缓缓睁开,露出其中的眼瞳,幽深如一口深井。 女子脸色变得凝重,轻声道:“这是忘情宗的‘天魔眼’,无形无质,寻常人看不到,唯有归真境以上的修为才能看到,而想要用出‘天魔眼’,非要天人境以上的修为不可。据说这‘天魔眼’与施术之人相通,只要被‘天魔眼’看到,便等同是被施术之人看到,看来这是我那位仇人已经发现我了。” 虽然这些年来,各宗各派的武学术法都有不同程度的流传在外,甚至不乏中成之法, 但是上成之法还是大多没有流传出去,李玄都能得到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也只是意外中的巧合。这门“天魔眼”应该就是忘情宗的上成之法,只是少有人知,就连李玄都都未曾听说过。 女子轻叹道:“如今看来,要连累公子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若不是我循着琴声来到琴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归根究底,怨不得旁人。” 女子一笑道:“难怪玉清宁那个性子也会对你赞赏有加,你们倒是万事不怨人,比起某些怨天尤人之人,实在要好太多。” 话音落下,门外风雪骤急,然后有一人从风雪中缓缓走出,一身白衣,右手握着一根翠绿玉箫,轻轻拍打着左手的掌心。 李玄都转头望去,此人他还认识,正是曾经在安庆府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忘情宗副宗主韩邀月。 李玄都认出了韩邀月,韩邀月也认出了李玄都,淡笑道:“原来是李公子,李……玄都,对吧?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不对,这已经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第一次是在安庆府的城外,第二次是在金陵府的落花台,虽然你藏在那片林子里,但我还是瞧见你了,只是当时有景修师叔拦路,顾不上与你打招呼而已。” 李玄都看了眼韩邀月的身后,问道:“韩宗主,怎么不见那位蓝……姑娘。” “死了。”韩邀月轻描淡写道:“景修师叔还是厉害,那最后一刀,若不是不付出点代价,我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李玄都点了点头,感慨道:“都说人命如草芥,还真是如此。” 韩邀月对于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意味恍若未闻,只是说道:“李公子,我此来不是与你为难,请你离开这里。” 李玄都问道:“韩宗主此来是为了什么?私仇?情伤?还是正邪之争?” “李公子。”韩邀月叹了口气:“难道你不怕死吗?” 韩邀月眯起狭长的丹凤眸子,冷冷道:“李公子,我不管你过去有着怎样的经历,背后的师门又是如何煊赫,须知,挡我者死!” 李玄都平静道:“生而畏死,此乃天性。只是谁生谁死,尚无定论。” 韩邀月脸色骤然冰冷,手中玉箫点出。 李玄都双袖一振,袖藏阴阳二气,用出“太阴十三剑”的第一式“阴阳两极生”,气海丹田中已经落地生根“逆天劫”化作阴阳双鱼,如一方大盾挡在面前。 韩邀月用的是忘情宗的“玉箫剑法”,不过中成之法,而“太阴十三剑”却是上成之法近乎大成,还有杀力更甚大成之法的“逆天劫”,按照道理而言,“玉箫剑法”是无论如何也胜不过“太阴十三剑”,只是李玄都的境界修为与韩邀月相差实在太大,双方刚一接触,李玄都的剑气便溃不成军,玉箫掠过,李玄都的腰胁处各有两道创口,可见血肉,血如泉涌。 不过就在此时,女子也已经出手了,只见她的袖间抖出一柄比起匕首稍长的压衣刀,被她握在掌中,然后一刀化二,韩邀月躲过了第一刀,却没能躲过第二刀,但觉手臂一痛,已被压衣刀的刀锋割中,鲜血飞溅,染湿衣衫。 韩邀月既惊且怒,大喝一声:“好一个‘并蒂花开’!” 他这一声大喝,气机雄厚,竟是直接将琴舍生生震塌。 第七章 不知先生 烟尘四起。 李玄都和女子几乎在同一时间向后退出琴舍,来到琴舍后的长巷之中。 然后就听韩邀月一声长啸,破开烟尘掠出,与此同时,天上落下的风雪被他的气机所裹挟,竟如活物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伴着疾风,汹涌而来。 李玄都对此始料未及,被两片雪花掠身而过,不由闷哼一声。 女子叱喝一声,手中压衣刀一掠,劲风陡起,雪花被刀风冲散,却不落地,顺着女子手中的压衣刀飞舞,若有灵性,抵隙而入。女子唯有反复变招,不使雪花近身,却也没有太好办法。 李玄都在被雪花击伤之后,毕竟是久经战阵之人,瞬间已经想出应对之策,从“十八楼”中取出“冷美人”,刀势大开大合,以“烈火燎原刀法”瞬间扫开漫天风雪,冲向韩邀月。 韩邀月轻笑一声,身形不动,平地生风,风雪更急。李玄都顿时受阻,唯有如女子那般,反复变招,才能使得片片飞雪不能近身,却也无法再将飞雪扫落,眼见飞雪越来越多,不由暗暗叫苦。 就在此时,那名女子琴师趁着韩邀月去压制李玄都的空隙,破开雪花纠缠,身形欺身而进,一刀直刺韩邀月的心口。 韩邀月眉头一皱,以手中的玉箫格开短刃,却顾此失彼,又被李玄都破开了重重风雪,欺身而近。 平心而论,韩邀月虽然是黑白谱第九人,但是李玄都也不是寻常人等,面对藏老人的炼魂化身也能平分秋色,而且那名女子琴师的境界修为还要隐隐高出李玄都一线,韩邀月在以一敌二之下,想要取胜也不是那么容易,所以李玄都才会说生死尚无定论。 韩邀月微觉吃惊,右手持玉箫,左手正要掐诀施法,但觉脚下骤然一沉,只见两只雪白的骨爪自地底破土而出,死死握住他的脚踝。 韩邀月吃惊不小,因为他认出这是藏老人成名已久的宝物“白骨玄妙尊”,心中惊疑不定,又在刹那间,李玄都和女子一起攻至,韩邀月不知除了两人之外是否还有埋伏,怕有皂阁宗的高手在旁窥伺,凭借浩大气机猛然挣脱那两只骨手,身形一掠冲天而起,乘着风雪消失不见。 李玄都望向女子:“此地非是久留之地,只是不知韩邀月是真退去还是假退去,若是你我贸然分开之后落单,怕是要被韩邀月逐个击破。” 女子知道李玄都所言在理,收起手中的压衣刀,犹豫了一下,问道:“李公子可有去处?” 李玄都沉思片刻,问道:“姑娘在这归德府中,可曾听说过楚云深此人?” 女子惊讶道:“楚云深?是那个黑白谱上排名第十一位的楚不知先生么?” 李玄都毕竟不是江湖百晓通,能够大概记下黑白谱上的百余人名,却不可能将每个人的来历和典故知道得清清楚楚,不由问道:“怎么说?” 女子解释道:“所谓云深不知处,所以楚云深自号不知居士,被江湖中人称作不知先生,故而江湖上多半只知不知先生,少有人知道楚云深,我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从朋友口中得知了此人。” 李玄都听说过不知先生的名号,与徐世嵩、秦襄等人一般,都是万象学宫出身,就算没有这一身修为,也是士林中的出彩人物,只是不知道他的本名是什么,这也不奇怪,就如过去的紫府剑仙,世人皆知他自号紫府客,可真正知道他叫李玄都的,却是少之又少。 李玄都问道:“这位不知先生可是一个瘸子?” 女子点头道:“据说不知先生早年时曾经与一位厉害人物结怨,被人废去了双腿,后来大难不死,又有其他机遇,方有今日的成就,只是不知为何,双腿仍旧没有复原。” 说到这儿,女子忍不住看了李玄都一眼,道:“就如玉清宁的双眼,日后能否复原,也不好说。” 李玄都顿时有些尴尬,虽说当时生死之战,没有留手的说法,又是各为其主,没有对得起或是对不起,但如今玉清宁毕竟是周淑宁的师姐,两人勉强算是“沾亲带故”,他也有些歉意。 好在女子没有在此事上过于深究,转而说道:“如果你所说的楚云深果真是那个不知先生,那么此人如今应该在齐州总督府担任幕僚。虽说不是官身,但齐州总督对其极为信任,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故而这位不知先生在总督府中堪称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有先斩后奏之权,可见齐州总督对于他的信任。齐州官场将其称作影子总督,而齐州总督更是亲口说过,若是少了楚云深,便等同断去他的双臂。” 李玄都早先在茶楼时便看出几分端倪,比如说那名官衔颇高的青鸾卫称呼呼楚云深为“师爷”,态度也颇为恭敬,由此看来,他在茶楼所见的中年文士应该就是这位不知先生了,难怪能够看出李玄都身上逸散而出的剑气。 李玄都道:“如此说来,这位不知先生就在这归德府中了,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不知能否借他之手抵御韩邀月。” 女子却是幽幽叹息一声,道:“是我牵累了公子,若不是我出言相留,公子已经离去,也就不会招惹上韩邀月这位大敌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名姓。” 女子皱了下眉头,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李玄都轻叹一声,没有勉强,道:“我与韩邀月不是第一次见面,是敌非友,当初在金陵府落花台,我要救人,他要杀人,虽然没有直接交手,但也已经结仇。” 金陵府与归德府相距何止千里,金陵府的消息传到归德府,最少也要月余时间,女子此时还不知道金陵府发生的事情,此时听李玄都如此说,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玄都道:“这些以后再说,我们还是先去见一见那位楚先生,说不定会有收获。” 话份上,女子却是不好拒绝了,轻轻点头,轻声道:“多谢公子。” 李玄都一摆手道:“无所谓谢不谢,不过是相互扶持而已。” 说罢,李玄都径自走在前面,此时两人正在一条长巷之中,女子只能跟在他的身后,问道:“你知道怎么去找他吗?” 李玄都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我好歹行走江湖多年,总不能一直让别人找上门来而无半点反制手段。” 第八章 魔道之剑 如今李玄都不复巅峰,若是想要在那位不知先生的身上做手脚,肯定是做不到的,而且当时的李玄都不知楚云深的深浅,也不敢贸然行事,不过李玄都却是在那名玄元境护卫的身上留下了一缕微不可查的剑意,似有似无,类似符箓,又类似蛊虫。 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幽微宿命生”,修炼至大成之后,可以将剑意化作一颗种子植入他人体内,然后生根发芽,逐渐侵蚀其心志神识,最终使其化作一具行尸走肉,对于剑主唯命是从,不会生出半分反抗之念。 故而“太阴十三剑”虽然名中有剑,但实则已经近乎魔道功法,十分诡异难防,李玄都也不知自己提前修炼“太阴十三剑”到底是对是错。 如今李玄都修炼“太阴十三剑”的时日尚短,自然没有如此威力,不过仅仅是留下一线气息还是不难,此时李玄都便可循着这一线气息找到这名护卫。只要找到了这名护卫,那么楚云深也就不会远了。 李玄都循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玄妙感应,领着女子琴师很快就来到一座宅邸之外。只见这座宅邸颇为华丽,应该是某处富户的居所,而且在大门前还立有两个守门之人,虽然身着便服,但是腰间佩刀却是瞒不过李玄都的眼睛,正是青鸾卫的文鸾刀。 原本打算光明正大登门的李玄都见到这两名青鸾卫之后,心思微沉,却是不好直接现身了,毕竟如今的他还是朝廷钦犯,更是与青鸾卫结下了不笑的梁子,在情势不明的情形下,还是最好不要与青鸾卫有什么交集。 女子也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见李玄都迟疑不肯上前,便知道应该是出了岔子,开口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坦言相告道:“是青鸾卫,我与青鸾卫素有旧怨,先前曾与一名青鸾卫头领打过照面,已经让他生疑,而且此地应是青鸾卫的隐秘落脚之地,若是贸然登门,必然会让他们猜疑更重,说不定就会猜出我的身份,到时候便得不偿失,所以还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行。” 女子也是果决之人,决定了要做何事,丝毫不拖泥带水,道:“不如潜入此地,若是有合适机会,我们便现身相见,若是没有合适机会,便就此离去,此举虽然有失礼数,但如今形势所迫,也算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玄都略微沉吟之后,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两人绕路来到这座宅子外的一处僻静无人处,挑选了一个死角,李玄都正要翻墙而入,却被女子一把拉住,她伸手指了指墙头上方,李玄都凝神望去,只见墙头上拉有一根根纤细长线,几乎不可见,而在长线的两端则分别悬有铃铛,若是一个不慎,牵动了长线,势必要惊动府中的护卫。 这座围墙本就极高,此时又有长线高悬其上,便是将近三丈的距离,李玄都当然可以踩踏墙体一飞而过,可不知长线之下和墙壁的另一侧还有什么层出不穷玄机,而且在未曾踏足天人境之前,若是没有“太乙云衣”这等宝物,想要在空中悬停变向也是难事,所以贸然翻墙,并不是一个合适选择。 不过这也难不住李玄都,他伸手按在墙体的青砖之上,运转“太阴十三剑”中的“九阴玄冥荡”,然后就听到响起一阵“沙沙沙沙”之声,好似春蚕啃食桑叶,极为细微,然后这处墙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片片细沙,随风而去,竟无一物留下,好像这里在建墙的时候就少了一块。 女子看得惊讶,到了他们这个境界,想要以气机震碎墙壁,不算难事,可如此悄无声息地将其化作齑粉,却是几乎不可能做到。 这个洞口不高,就算是孩童也要低头才能进入其中,就像是个大一号的狗洞,李玄都也不在乎这些,一猫腰便钻入其中,女子稍微犹豫一下之后,也跟在后面钻入其中。 来到墙内,两人抬头望去,只见墙内还有好几条长线,皆是悬有铃铛,层层分布。就算有人躲过了第一条长线,在不防大意之下,也躲不过第二条、第三条。不过当初布防这座宅邸之人肯定不会想到,竟是有人直接“破墙而入”,那便无从防备了。 两人进入这座宅邸之处是一处荒僻无人所在,不远处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其中有假山残荷,再远一些,则是一条条回廊。 宅邸建筑大多自有法度,有法可依,主院书房在什么方向,偏厅厢房在什么方向,大致都是相同,女子在观望一番之后,一指东南方向,道:“书房应该就在那边。” 李玄都感应自己的剑意也是隐隐指向这个方向,于是便点了点头,当先一步向那个方向飘掠过去。 此地作为青鸾卫的隐秘据点,自然防守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夹杂有许多暗哨,就算是寻常先天境的高手潜入其中,也要处处小心,一个不慎便要被发现踪迹。不过李玄都两人却非寻常先天境可比,行走其中,犹如闲庭信步,很快便来到书房附近。 书房后面有一不大不小的花圃和水池,可供书房内的人在疲乏时推窗而望,两人便悄无声息地潜至此地,虽然时值冬日,此地的花木已经凋零枯萎,但好在还有岁寒三友,又落满了白雪,还能勉强遮掩身形。 李玄都心中不无遗憾,若是能修得“坐忘禅功”的“天耳通”,就不必冒如此风险,就算是在百丈之外,也可听得此处的细微声响。可惜“坐忘禅功”只能让人修得一种神通,他修得了“漏尽通”,体魄异于常人,周淑宁修得“天眼通”,可观旁人体内气机流转,苏云媗修得“他心通”,虽然未见她亲自用过,但想来也是玄妙无比。 既然无有“天耳通”,李玄都就只能“散势法”敛去所有气息,然后贴在墙上,凝神细听。 好在屋内并未设下隔音的禁制,声音清晰可闻。 只听得那青鸾卫头领说道:“此番地公将军唐秦之谋划,还要尽快提醒总督大人才是,否则酿成祸事,我等都是吃罪不起。” 李玄都略感惊讶,怎么又牵扯到了青阳教的地公将军? 第九章 书房之中 一个愚昧无知的群体,大致由三类人组成。 其中一类人是聪明人,准确来说,是又聪明又坏的人,他们只占了极少数的一部分,但是这些人往往占据高位,且十分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野心勃勃,引导众意,从中获利。 另外一类是蠢人,没有自己的主见,没有自己的想法,他们认识不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也没有什么立场可言,盲从,被人牵着鼻子走,基本上就是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 最后一类人是可怜人,他们不想参与其中,无奈被蠢人们裹挟,被聪明人威逼,最终也是不得不被卷入其中,没有拒绝的能力,没有反抗的勇气,只能随波逐流。 在李玄都看来,青阳教就是这样一个群体。 天公将军唐周、地公将军唐秦、人公将军唐汉,以及围绕在他们身周的一众高层教徒、将领,这些是聪明人,也是最大的得利之人。 那些狂热教徒是蠢人,蠢且贪婪之人,被青阳教的教义所迷惑。平心而论,李玄都也看过一些青阳教的教义,通篇狂言、妄言、不实之言,与三教相比,既没有圆融自恰的体系,也没有直指大道的至理,但凡是有独立思想之人,都可分辨,可偏偏有那么多人相信,为何?因为他们抓住了人性中最大的弱点,不是贪生畏死,不是好色,不是嫉妒,不是憎恨,而是贪婪。 当然,也不完全是贪婪,还有人性中的软弱,非要依靠漫天神佛不可。 再有就是被青阳教裹挟其中的普通百姓流民了,他们并不信青阳教,可是被青阳教所胁迫,被当做两脚羊,被当做攻城掠地的炮灰,这便是可怜人了。 前者该死,后者该救,唯有中间的蠢人虽然罪不当死却也无可救药。 如今齐州的一片乱象,有天灾人祸之因,其中人祸有朝廷为政不仁之故,更是拜青阳教所赐,历来天命所归之王师,所过之处,必是转乱为安,安抚百姓,故而民心所向。可青阳教所过之处,却是愈发混乱,百姓愈发困苦不堪,犹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可见青阳教立身不正,就像侥幸得势,也难以持久,注定要被世人唾骂诟病。 身为总督府幕僚的楚云深来到归德府并不奇怪,因为齐州的军粮和赈灾粮食都是依靠芦州、楚州和江南各州支援,归德府作为齐州的南大门,被齐州总督府重视也在情理之中,可听青鸾卫话语中的意思,应该是青阳教红阳总坛也派人来了归德府,似乎要在归德府中有所动作,否则他们也不必在归德府中商议此事,直接去齐州的总督就好了。 就在此时,听得屋内的楚云深说道:“此事倒也不必太过着急,归德府乃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城高池深,守军精良,凭借地公将军的人马,想要攻下归德府,那是难如登天一般。地公将军唐秦,素来狡诈,绝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亏本买卖,据我所知,红阳总坛在归德府中虽有经营,但是时日尚短,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青鸾卫头领道:“楚先生的意思是?” 楚云深长叹一声:“就怕唐秦是行那调虎离山之计,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归德府来,他好在齐州境内再掀起什么风波,青阳教一脉惯会使用此等伎俩,却是不可不防。” 屋内顿时一静。 过了片刻,就听楚云深再开口道:“你们先去吧,让我再想想。” 然后就是窸窸窣窣的起身声,有环佩声,也有刀鞘声,屋内之人向这位楚先生告辞之后,一个个推门离去。 待到空无一人之后,就听楚云深道:“窗外的两位,听够了吗?若是听够了,那就请进来一叙。” 李玄都和女子琴师对视一眼,对于楚云深能发现自己二人,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不知先生也是黑白谱上排名靠前的高人,于是两人也不多言,直接穿窗而入。 只见得书房中占地不小,有十几把椅子靠墙摆着,只是没有太多藏书,多是佩挂了些刀剑等物,不像是是一个读书人的书房,想来是青鸾卫的书房,被这位楚先生临时征用。书房的正门开在西面,李玄都和女子琴师进来的窗户开在东面,在北面位置则是摆放着一张巨大书案,坐在书案后的中年文士,两鬓生有华发,身着青衫方巾,正是先前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的楚云深。 楚云深见到李玄都后,目光一闪,道:“原来是李兄弟,不知李兄弟有何贵干。” 李玄都拱手道:“做了不速之客,先向楚先生告罪。之所以如此,也是情势所迫,不得已为之,还请楚先生见谅。” 楚云深一笑道:“这倒是奇了。” 李玄都问道:“何奇之有?” 楚云深伸出手指,一一屈起,同时说道:“李兄弟身怀高明剑气,修为精深,双眼之中又隐含杀气,显然是久经战阵之人,绝非那等空有修为却不会打架之人可以比拟,而李兄弟身后的这位姑娘,同样是修为精深,境界不俗,以你二人之力,仍要被情势所迫,可见这所谓的情势极不寻常,此为其一。既然是情势所迫,却还要来此见我,依我推测,应是希望我出手相助,不过你我只是一面之缘,就算是善缘,你又为何笃定我会出手相助?此其二。” 李玄都道:“李某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各种形形色色之人,虽然与楚先生只是一面之缘,但觉得楚先生不是只管自家瓦上霜的明哲保身之人,若是明哲保身之人,也不会甘愿担任无官无职的幕僚,辅佐齐州总督平定匪患。再有就是,李某此时已是无法可想,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姑且一试。” 楚云深一笑道:“若是李兄弟没有这后半句话,楚某便要将你赶出门去,从此不再往来,可既然李兄弟有了这后半句还算是真心实意的话语,那楚某也不介意帮李兄弟一把,不敢说能解李兄弟危局,只能说略尽绵薄之力。” 李玄都拱手道:“谢过楚先生。” 第十章 司徒玄策 李玄都之所以笃定楚云深不会与韩邀月有所勾结,不是鲁莽行事,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首先,韩邀月出身辽东五宗之一的忘情宗,活动范围与齐州相距甚远,楚云深常年在齐州为幕,两人不大可能有什么交集。 其次,正邪两道二十二宗门,抛开为数不多的几个佛道宗门,其余宗门皆是与道门有脱不开的干系,之所以会分为正邪两派,就是因为在独尊儒家为正统而弃黄老之后,一派道门之人偏向正统,接纳儒家理念,一派道门之人排斥儒门,转而融合其余诸子百家。故而儒家之人是天生的正道中人,正邪之争就是因为儒家而起,儒家没有理由去相助邪道中人。 根据女子琴师所言,楚云深乃是出身于万象学宫,也就是儒家弟子,他出山相助齐州总督之举,就颇为符合儒家立功的理念,而且不知先生在江湖上的风评也是极佳,正是因为这种种原因,才会让李玄都决定向楚云深求助。 江湖之上,固然人心叵测,反目成仇、恩将仇报之事不胜枚举,当面笑脸相迎背后捅刀子的事情也不在少数,李玄都就曾经历过陈孤鸿恩将仇报一事,但李玄都还是愿意以比较善意的态度去看待这座江湖,所以他会偶尔行侠仗义,也相信别人会行侠仗义,总不能这偌大的江湖只有你李玄都是好人,其他人都是恶人;只有你李玄都心怀天下,其他人都是野心勃勃;只有你李玄都虚怀若谷,其他人都是嫉贤妒能;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座江湖,一样米养百色人,有那见不得别人好之人,也有愿意为后辈开路之人,有伪君子,自然也有真君子,不可一概而论。若是觉得江湖处处险恶,全然不见其善,那未免也太小觑这座江湖了。 楚云深望向女子,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女子迟疑了一下,道:“我姓白,不知先生叫我白绢便是。” “白绢”楚云深轻轻念叨了一声:“一个李玄策,一个白绢,如此修为,却从未在江湖上显露名号,最起码楚某是从未听说过,这可就是第三奇了。” 李玄都无奈苦笑道:“初次见面,素昧平生,故而以假名遮掩,在下本名非是李玄策,而是李玄都,还望先生见谅。” 楚云深“咦”了一声,轻捻胡须,问道:“司徒玄策是你何人?” 李玄都如实答道:“司徒玄策正是在下师兄。” 楚云深微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在茶楼时我看李兄弟的气机流转有些眼熟,看来这声李兄弟是没有叫错了。” 李玄都问道:“倒是不知楚先生此话何意?” 楚云深轻叹一声:“想必两位也都知道,在下早年时曾遭仇人暗害,不仅被废去了双腿,而且险些丢了性命。” 两人均是点了点头。 楚云深轻轻吐出一口气:“圣人虽有神力,但从不以此为能,亚圣善养浩然之气,也从不恃力欺人。故而儒家子弟,有的人武力惊人,有的人手无缚鸡之力,都不奇怪。” “当年的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书生而已,家里有个庄子,庄子不远处的山中有个颇大的山寨,里面有好些山贼,口气凭大,说是替天行道、忠义为先,虽说有几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但绝大多数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屡次想要攻打我的庄子,都被我用计退敌,然后那些山贼就用了个计谋,派出一人隐姓埋名,混入我的庄子做了几个月的庄客,然后里应外合,破了我的庄子,我在混乱之中带人杀出庄子,那些贼人跟在后面紧追不舍,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趁乱逃了,最终只剩下我孤身一人没能逃掉,落入了那些贼人的手中。那些贼人中有一方士,术法不算什么,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本符书,上面有种种恶毒符箓。此人直接将我的双腿血肉剖开,然后在我的腿骨上刻下数种符箓,由此毁去了我的双腿,同时也使我直接昏死过去,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于是便将我从山崖上丢下。” 李玄都轻叹一声。 没有规矩约束之后,这便是人性之恶了。 楚云深幽幽一叹,说道:“也是我命不该绝,被半山腰的树枝接住,没有摔死,就这么挂了两天一夜,一动不能动,幸好那时候是夏秋交接之际,天气不冷不热,不会被生生冻死或者晒死,可这么长时间水米未进,也快要被渴死饿死了。” “幸而就在此时,有人路过,将我救下,这人我也不用多说,想必两位也已经猜到,正是司徒先生了。司徒先生将我救下之后,帮我医治腿伤,只是血肉筋骨之伤好治,那些刻在腿骨上的符箓却是抹除不去,除非将两腿直接斩去,再行断肢重生之法,可这世上谁有此等神通?就算是有,无非是大天师或是地气宗师这等神仙人物,又如何会用在我的身上?所以我也就绝了这等心思。” 说到这儿,楚云深微微一笑:“当年的司徒先生也是侠义心肠,问清缘由之后,一人一剑杀上山寨, 将那座山寨整个毁去,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山寨背后的邪道宗门,又一气杀了数名邪道高手,不愧当时豪杰。再后来,司徒先生带我回了庄子,那里已成一片废墟,而我的妻儿也俱已身死,我万念俱灰之下,就想要自我了断,还是司徒先生拦住了我,他一番开导之后,将我送到了龙门府的万象学宫,这才有了今日的楚云深。” 李玄都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一回事,如果换成李玄都来做,大体就是如此了,也难怪张海石在四位师弟师妹中最为中意排行第四的李玄都,说他肖似大师兄司徒玄策。 楚云深轻声问道:“后来江湖传闻司徒先生已经身死,敢问李兄弟,果真如此吗?” 李玄都叹道:“在下从未见过大师兄,不过家师和二师兄都说大师兄已经不在人世。” 楚云深听到这儿,面露苦笑道:“可叹。” “这些年来我一直心存侥幸,也曾去拜访海石先生,只是海石先生每每谈及此事,都大为恼怒,不愿再谈。”楚云深叹息道:“不管怎么说,既然李兄弟是司徒先生的师弟,那么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管。” 第十一章 箫声再至 李玄都将关于韩邀月之事大致说了一遍,楚云深面露沉思之色,再度望向白绢,问道:“不知韩邀月为何要追杀姑娘?” 白绢犹豫了一下,道:“我是忘情宗弟子,韩邀月是我师兄,他这些年来与宗主多有冲突,为了宗主大位,暗中培植党羽,残害同门,我虽然不常在江湖行走,但颇受宗主看重,故而成为韩邀月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黑白谱终究比不得三玄榜单,其中虽然归纳天下高手,但不能做到尽善尽全,若是有人境界高绝却不在江湖行走,江湖上无人得知,那不入黑白谱也在情理之中,故而白绢说她不常在江湖行走,便是解释了为何她在黑白谱上无名的缘由。 李玄都插口道:“如今忘情宗的宗主是‘天刀’秦清,我记得秦清曾经说过,待到韩邀月登上太玄榜,便将宗主之位还给韩邀月,那韩邀月又何必去争?” 白绢摇了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韩邀月觉得自己踏足太玄榜的希望渺茫,或是已经等不及了。” 楚云深道:“秦清乃是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除了老玄榜上的几位神仙人物,无人是他敌手,韩邀月又如何能与秦清抗衡?” 白绢道:“宗主顾念旧情,不愿对韩邀月出手。而且韩邀月也不是势单力孤之人,这些年来他不断交结西北五宗之人,与无道宗的几位高手都有交情,也是不好轻动。” 楚云深轻叹一声:“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 李玄都补充道:“的确如白姑娘所说,在金陵府的时候,韩邀月就曾经联手道种宗、无道宗等人趁着秦都督之事对金陵钱家发难,若不是景修出手,怕是秦都督已经命丧落花台,钱家也要落到他们的手中。” 说罢,李玄都又将落花台之变的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 当初江南总督意图处死秦襄的时候,北方的齐州总督辽东总督都是反对态度,故而此时李玄都也不必太过忌讳此事。 楚云深听完之后,若有所思,刚要开口说话,天外又隐隐传来飘渺箫声。 这箫声正是韩邀月的箫声,想来是韩邀月在被暂时吓退之后,此时已经回过味来,故而又追杀过来。 李玄都面露苦笑,若是他与白绢能够联手胜过韩邀月,便也不用逃了,先前还可以用藏老人的“白骨玄妙尊”将其吓退,这次却是不能善了。 短短片刻之间,箫声已经越来越近,仿佛直接在几人耳畔响起一般,使得李玄都和白绢的气血隐隐受其牵引,翻腾不休。 楚云深的脸色略显凝重,说道:“吹箫之人境界境界极高,箫声通透,寻常人听不出什么玄机,可若是换成有修为在身之人,便会受箫声牵引,而吹箫之人便能凭借箫声所受气机反震来判别对手的境界高低。换而言之,韩邀月已经找到你们二人了。” 体内气机絮乱如沸水的李玄都苦笑一声。 楚云深低喝一声:“小心了!”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窗皆被大风从外吹开,然后涌进无数风雪,片刻后风雪散去,显露出一名身材修长的翩翩公子,手持玉箫,正是韩邀月。 韩邀月对于先前自己被李玄都以“白骨玄妙尊”吓退的事情只字未提,目光一扫,落在端坐于书案后的楚云深身上:“不知阁下是?” 楚云深仍是端坐太师椅上,淡然道:“不才楚云深,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举,送了个‘不知先生’的名号。” 韩邀月皱了皱眉,随即笑道:“原来是不知先生,难道不知先生也要与我为敌?” 楚云深反问道:“正邪两道,何时不曾为敌?” 韩邀月点了点头,然后一指白绢:“那不知先生可知道她是谁?她也是邪道中人!” 楚云深早已料到韩邀月会有如此一说,不慌不忙道:“有冤情终可昭雪,是过错回头有岸。不怕做错事,就怕不悔改。就算这位姑娘是邪道中人,可她没有勾结西北五宗之人,更没有去落花台上残害忠良。” 听到楚云深如此说,韩邀月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一挥白色大袖,冷笑道:“也罢,有道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执迷不悟,一心求死,那也怨不得旁人。楚不知,你双腿被毁,我也不占你的便宜,你们三人大可联手便是。” 其实韩邀月不说,三人也必定是联手之势,不过他这一说,却是显得他英雄气概了。 话音未落,李玄都身形蓦地腾空而起,一腿扫出,书房中如有狂风掠过,纸张飞舞,椅子摇晃不止,就连窗外的飞雪也被席卷进来。 此乃太阴十三剑的“风卷残云扫”,剑气如风,出剑极快,杀人极快,收剑亦是极快。 此时李玄都直接以腿代剑,更是出其不意。 只是这次韩邀月已经收起了所以轻敌大意,只是伸出一掌,便破开重重剑风,直接握住了李玄都的脚腕,然后翻手便将李玄都狠狠砸向地面。 李玄都伸手撑地,手掌所触,青砖寸寸碎裂,同时另外一条腿再次扫出,风啸之声不绝。 “去你!”韩邀月嘿然一声,不再用驾驭风雪这等花里胡哨的手段,而是直接将李玄都丢掷出去。 此时白绢也正向韩邀月掠来,还未近身,便见李玄都迎面向自己飞来,不得已之下,只能暂时收刀,伸手接住李玄都,只是李玄都身上凝聚了韩邀月一掷的气机,又是如何能够轻易化解,于是两人便一起向后化作滚地葫芦。 韩邀月得势不饶人,手中玉箫点出,翩若惊鸿一般,直逼二人。 楚云深轻哼一声,屈指一弹。霎时间,只见一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出,如光如气,一闪而逝。 然后就听韩邀月闷哼一声,向后退去。 “好一个‘万化绕指剑’,没想到不知先生竟是练成了此门绝技。”韩邀月站定之后,冷笑一声,就见他的胸口位置有血迹慢慢浸染衣衫,大小就仿佛被人点了一指。 楚云深也不答话,只是屈指再弹,指尖有玄光流转。 韩邀月毕竟是黑白谱上的第九人,敌不过景修,却无惧名次比他还低的楚云深,右手仍是持有玉箫,左手飘然出掌,以掌力将玄光一一灭去。 韩邀月纵声笑道:“你们二人先前能够伤我,全因我轻敌大意,如今你们又能奈我何?” 第十二章 天罗地网 天人境大宗师交手,有个说法叫做: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还有个说法叫做:螺蛳壳里做道场。 交手之间,动辄房倒屋塌,那是归真境和先天境爱做的事情,到了天人境之后,力求不漏,气机能如臂指使,不浪费半分。一出手如李玄都这般狂风呼啸,便是稍稍落了下乘,而像楚云深这般于轻描淡写之间伤人无形的,才是上乘。 当然也有例外,不过多是为了震慑对手,就如张海石出手震碎潭水,或是藏老人驾驭黑云,都是有意为之。或是震怒之下不再控制气机,如韩邀月一喝震塌琴舍,也是如此,因为怒气并不能使人境界暴涨,只是会使人出手失了分寸而已。反观悟真出手,无论是“金刚神力”,还是“大威伏魔拳”,就是出拳而已,朴实无华。 还有一种例外,就是所修之法本就声势浩大, 如那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修炼到极致之后,可以引下浩荡天雷,煌煌天威,自然震撼人心。或是佛门的法相神通,也是极尽辉煌壮阔之能事,如此才能使人相信佛陀威能而拜佛礼佛。 此时楚云深十指连弹,只是仍旧不见如何浩大声势,好似抚琴。 “七弦仙剑?”韩邀月流露惊讶之色。 所谓“七弦仙剑”,乃是玄女宗的绝技,可与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相媲美,之所以名为“七弦”,是因为此剑非是三尺青锋,而是以七弦琴所发,化音为剑,无形无质。同时还能在琴音之中灌注真元气机,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气机与琴音生出共鸣,便不知不觉地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体内气机流转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体内气机流转也跟着急骤。当年李玄都与玉清宁交手,就曾经吃过“七弦仙剑”的大亏。 韩邀月手中玉箫通身碧绿,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青翠欲滴。此时他以玉箫代剑,轻轻一挥,风过箫孔,箫声自起,同样是化音为刃,却发现落在了空处。 韩邀月脸色微变:“这不是‘七弦仙剑’!” 只是为时已晚,楚云深的手法骤然一变,十指弹出十道剑气,其中三道只是惑人耳目,真正伤人的是七道无形剑气,韩邀月在勉强挡下其中三道虚假剑气和四道实质剑气之后,仍是被其余三剑击中,不得不向后飘退去。 待到韩邀月落地之后,两侧肩头、小腹处各一点慢慢浸红,初如针尖,转眼便有铜钱大小,染红白袍。 “好个‘七玄绝剑’,不知先生,好手段!”韩邀月冷笑一声,又眯眼望向另一旁,喝道:“无耻淫贼,还要让我师妹抱到何时?” 刚才的一番交手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在楚云深以“七玄绝剑”骗过韩邀月的同时,一起化作滚地葫芦的李玄都和白绢才刚刚停下,因为韩邀月的一口气机太过充沛,两人在气机反复震荡之下,都摔了个七荤八素,还未起身,李玄都此时更是被白绢抱在怀中,直到韩邀月这一声怒喝,两人才惊醒过来。 白绢毕竟是女儿家,面皮更薄,立时就要起身,只是刚才她强行接下李玄都,相当于做了李玄都的垫子,承受了绝大部分冲撞气机,饶是她的境界修为要比李玄都稍高一筹,此时也是受了不轻的伤势,刚一动作,便闷哼一声。 李玄都感受到背后的绵软,不愿占这个便宜,更不愿让女子尴尬,咽下一口涌到喉头的鲜血,不顾伤势强行起身。这便是“漏尽通”的好处了,些许伤势,在寻常人看来已经是极重,但是对于李玄都而言,不过尔尔。 韩邀月望向李玄都,嘿然一声:“有点意思,倒要看看你还能受我几掌。” 话音未落,韩邀月已经飘然而出,一掌平推。 不过楚云深必然不能让他如意,双手再弹指。左手用“万化绕指剑”,剑气如烟如雾,如光如绕指之柔,流转不定,千变万化;右手用“七玄绝剑”,虽然五指只能用出五道剑气,但是剑气无形无相,无质无声,让人极难防备。 韩邀月大怒,不再冲向李玄都,手中玉箫一转,缠绕住“万化绕指剑”的一线剑气,再一挥大袖,将五道无形剑气拂退,他整个人瞬间逼向楚云深。 平心而论,若论气机浩大,楚云深要更胜于韩邀月,若不是他双腿被废,此时他在黑白谱上的排名还要高上几位。 面对逼至自己近前的韩邀月,楚云深不惊不惧,不闪不避,干脆是断去左手的一线剑气,双掌一拍面前桌案,桌案上的笔、墨、纸、砚、笔洗、镇纸、笔架等物瞬间飞起浮空,然后这些物事竟是开始自行变化位置,形成一方阵势。 霎时间,四周房间在韩邀月眼前急速扩大,直至大如星空,悬于楚云深面前的笔、墨、纸、砚、笔洗、镇纸、笔架等物更是如浩瀚星辰一般,遮天蔽日,而楚云深却正好相反,随那房间变大,身子急剧缩小,由七尺之躯,化为米粒一点,转瞬之间,隐于众多“星辰”之后,不见踪影。 “七曜星罗阵!” 韩邀月方知自己小觑了这位不知先生,不仅仅是练成了万象学宫的“万化绕指剑”和“七玄绝剑”,甚至还练成了“七曜星罗阵”,若是被这“七曜星罗阵”困住,只有楚云深一人也就罢了,关键是还有李玄都二人。刚才一番交手,看似韩邀月轻描淡写便将二人击退,实则他已经用出了九成气力,先前两人联手能够伤到韩邀月,虽说有韩邀月轻敌的缘故,但也可见一斑。 说什么怕什么,正当韩邀月陷于“七曜星罗阵”的时候,李玄都再度杀至,一袖扫出,直接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风雷隐现,云雾自生。 韩邀月毕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虽然神识被“七曜星罗阵”所惑,但还是依靠类似于金风未动蝉先觉的本能,微微侧头,躲过这一袖的同时,手中玉箫横扫而出。 李玄都伸手抵住玉箫,身形向后平平退出。 韩邀月虽然侧头躲过了这一剑,但他的脸颊上也被风雷剑气扫出一道血痕,若是再重一分,整张脸庞都要扫烂。 不过好处是,这一剑也让韩邀月得以挣脱“七曜星罗阵”的幻境,回过神来之后,韩邀月伸手一摸自己的脸庞,入手血红一片。 这位素来对自己相貌极为自得的翩然公子勃然大怒:“你真是该死了。” 只是未等他出手,楚云深已经双手一推,连带书案和书案上空所悬等物,一起飞向韩邀月。 韩邀月不敢小觑,大袖一扫,屋内平地刮起大风,形成一堵风墙,将这些物事悉数挡下。 楚云深大笑一声:“中!” 韩邀月脸色一变,只见笔、墨、纸、砚、镇纸、笔洗、笔架等物中出现无数白亮细线,近乎微不可见,分别与楚云深的十指相连,随着楚云深的十指翻腾变幻,丝线也千变万化,瞬间织就一张罗网,朝着韩邀月当头落下。 不过韩邀月也不是寻常人等,一踏地面,身形瞬间消失。 李玄都皱眉道:“是‘土遁之术’。” “放心,他跑不掉。”楚云深微微一笑,随着十指动作,天罗大网落下,竟是直接没入地面,然后楚云深一抽丝线,仿佛渔夫收紧渔网,再一提,仿佛渔夫收网。 只见罗网从地下浮出之后,网中多了一人,正是以“土遁之术”遁入地下的韩邀月。 这撒网收网之间,地面仿佛变成了水面,楚云深是捕鱼的渔夫,而韩邀月便是水中之鱼。 韩邀月被罗网束缚,也不挣脱,只是冷笑道:“不知先生真是好手段。” 第十三章 吞月大法 楚云深微笑道:“多亏了李兄弟出手吸引此人注意力,方能让我一击功成。” “楚先生谬赞。”李玄都转头望向旁边的白绢,问道:“白姑娘没事吧?” 白绢摇轻抿嘴唇:“尚好,倒是李公子方才强行出手,没事吧?” 李玄都摇头道:“不算什么,受的伤多了,便习惯了,习惯成自然。” 韩邀月见两人互相问候,已是不愉,看他们浑然不把自己放在眼中,顿时面露怒色,道:“你们两个,真当已经胜券在握了?” 李玄都反问道:“不然呢?” 韩邀月双臂一挣,浩大气机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向外迸发,紧紧束缚在他身上的罗网顿时发出“绷绷”之声不绝于耳。 不过丝线一断,又有新的丝线生出,而且断裂的丝线又不断延长,重新附着于罗网之上,使得罗网的网格越来越密,故而无论韩邀月怎么挣扎,罗网一时间越缠越密,仿佛永无休止,韩邀月一代天人境大宗师,竟被裹在重重罗网之中,动弹不得。 韩邀月终于露出几分惊讶之色,一声断喝,又是奋力一挣,但觉四周地面轰然震动,房屋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摇晃,仿佛是地动一般,罗网却无丝毫松动,还欲再挣,忽听楚云深道:“不用白费气力了,你听说过太平宗的‘八部神通’吗?” 韩邀月大吃一惊,失声道:“太平宗的‘天罗地网’?” 楚云深笑道:“太平宗与我万象学宫渊源颇深,此八部神通乃是从《易经》之中演化而来,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你既入罗网之中,即是被困于天地之间,除非你有无量境的修为,沟通天地之桥,驾驭无量气机,否则休想脱困。” 韩邀月略一沉默,然后道:“太平宗的‘八部神通’虽是化外物为活物,但也要自身气机为支持,你以‘天罗地网’困我,却也要消耗自身气机,所以我既被困住,你也要陪在这里。” 楚云深淡然道:“无非是比拼气机而已,咱们就此耗下去,看谁能坚持到最后,再不济,还有李兄弟和白姑娘可以代为出手,难不成你也练成了悟真大师的‘金刚不坏之身’?” 韩邀月听得默然,他当然没有练成“金刚不坏之身”,此时被楚云深困住,两人互相牵制,都不能动弹。若是李玄都悍然出手,他不能抵挡,更不能躲避,只能以体魄硬抗,就算他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要命丧于此。 韩邀月念及于此,心中已经有了决断,运转忘情宗的“吞月大法”,瞬间将缠绕束缚于他身上的“天罗地网”吸入体内,挣脱之后的韩邀月不敢有丝毫停留,身形一转,如轻烟飞逝,瞬间没了踪影。 白绢望向韩邀月刚才所站的位置,轻声道:“这是忘情宗的‘吞月大法’,此法与无道宗的‘蚀日大法’并列齐名,‘蚀日大法’是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可将他人气机化作己用。而‘吞月大法’则是气机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同样可以吸纳他人气机为己用。方才韩邀月应该就是以‘吞月大法’将楚先生的‘天罗地网’收去。” 李玄都听到此言,心中一动,说来也是巧了,他恰好听师父点评过这两门奇门异术,于是道:“‘吞月大法’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凶险莫甚。当年也曾有传言说,忘情宗的上代宗主不是死于情关,而是死于‘吞月大法’的反噬,也不知是真是假。” “还有这‘蚀日大法’,不将气机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之中,虽然无‘吞月大法’之隐患,但却有异种气机之难题,若是体内吸入过多异种气机,不能使气机融合为一,便有气机反噬之险。还有就是,‘蚀日大法’的吸力不如‘吞月大法’远甚,非要身体相触不可,当年玉虚斗剑,无道宗宗主宋政对上老剑神,近不得老剑神身前三尺,‘蚀日大法’便全然无功,最终被老剑神三剑所败。”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不是韩邀月的对手,但他过去可是横行一时的太玄榜第十人,远非韩邀月可比,所以此时他开口解释,无论是楚云深也好,还是白绢也罢,都不以为奇。 楚云深轻轻抚须道:“由此说来,虽然韩邀月借‘吞月大法’将我那‘天罗地网’吸入体内,但我之气机要更甚于他,他在一时半刻也无法化解,最起码也要月余时间,难怪他刚才不敢停留,更不敢早早用出此法。”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李玄都和白绢都松了一口气,一月时间,足够他们离开归德府,他们也不是寻常之人,天下之大,仅凭一个韩邀月,还做不到一手遮天。 李玄都和白绢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然后一起向楚云深作揖道:“谢过楚先生援手大恩。” 楚云深摆了摆手道:“不必如此,行走江湖,本就是互相援手,正所谓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说不得日后楚某也要劳烦二位。” 李玄都沉声道:“若是楚先生日后有所差遣,在下定当不辞辛劳。” 白绢也抱拳道:“我亦如此。”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许多脚步声,虽然这些脚步声已经很是轻微,但还是瞒不过三人的耳朵,想来是方才的一番交手,尤其是韩邀月最后奋力挣脱“天罗地网”时弄出的动静,惊动了府邸中青鸾卫。 楚云深望向两人,道:“这些青鸾卫直属于朝廷的青鸾卫都督府,你们还是不要与他们有什么牵扯为好。” 李玄都听出楚云深的言外之意,立刻道:“那我们就先行离去。” 楚云深点了点头:“剩余之事交由我来应付就是。” 李玄都又是抱拳一礼,然后带着白绢从来时之路原路折返。 两人离开此地来到外面街道,又驱逐了大敌,不由心情大好,李玄都问道:“不知白姑娘接下来要往何处去?” 白绢看了他一眼:“琴舍本就是我的临时落脚之地,就算没有韩邀月,我也会不日离开归德府,接下来我还要拜访一位朋友,她姓陆,不知李公子可曾知晓。” 李玄都脸色微变,道:“总不会是少玄榜第四人的陆雁冰。” 白绢轻声道:“正是此人。” 李玄都不由轻咳一声,道:“白姑娘既与玉清宁熟识,又与陆雁冰相交,还真是交游广阔。” 白绢微微一笑道:“李公子不也是如此吗?” 虽说白绢的相貌颇为丑陋,但是这一笑的风情却是极为动人,尤其是她的双眼,如秋水盈盈脉脉,像极了当年的张白月,让李玄都稍稍有了片刻的恍惚。 待到李玄都回过神来的时候,白绢已经走出很远,她的声音随风而来:“公子今日大恩,小女子铭记于心,日后定当有报。” 李玄都望着白绢的身影,轻笑一声。 倒真是个怪女子。 相貌怪,性情也怪。与他过去见过的那些女子有些类似,又有些不同。 李玄都收回思绪,转身往客栈行去。 接下来他便要跟随钱家的商队,正式进入齐州境内,回到那个江湖开始的地方。 第十四章 庙堂江湖 得罪了船主,李玄都马上就被穿了小鞋。 当李玄都回到太平客栈的时候,发现只给他留了一间最为偏僻的客房,没有炉火,格外冰冷。李玄都对此没有多说什么,更没有提出异议。 毕竟到了如此境界,寒暑不侵只是寻常,有无炭火也无甚必要。李玄都直接盘坐在床上,以调息入定替代睡眠,恢复今日一战所受的伤势。 另外的天字号甲等厢房中,钱玉蓉与张姓老人相对而坐。 张姓管事忧心仲仲道:“方才我使了些银钱,向这客栈的老板问询了,咱们遇到的那个瘸了双腿的青衫先生,来头似乎不小,有人看到他与青鸾卫的人走在一起,而且那些青鸾卫对于这位瘸腿先生很是恭敬。” 张姓老人不是第一次走齐州,更不是第一次在这座太平客栈落脚,自然与客栈的掌柜极为熟识,对于客栈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买卖也略知一二。 钱玉蓉微微一惊:“青鸾卫?” 张姓老人脸色凝重,瞥了眼身后的房门,轻声道:“身上的官衣和文鸾刀都做不得假,这让老朽想起齐州境内的一位大人物。” 钱玉蓉问道:“谁?” 老老人刻意压低了嗓音:“此人是齐州总督的首席幕僚,人称‘楚先生’或是‘楚师爷’,齐州总督对他言听计从,又被称作影子总督,权势极大,许多人都要走他的门路,只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归德府中。” 钱玉蓉皱起眉头,道:“那个姓李的账房先生怎么会认得此人?” “这便不知道了。”老人摇头道:“不过此人既然是本家出来的人,与齐州总督府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准。” 钱玉蓉轻叹一声,眼神晦暗。 李玄都在入定之时,同样在想楚云深和齐州总督的事情。 虽说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但庙堂不能无视江湖,江湖更绕不开庙堂,青鸾卫是怎么来的?还不是江湖人依附于朝廷,甘愿充作朝廷的鹰犬,甚至还有江湖宗门会主动与朝廷合作,派遣门下弟子为朝廷效力。如今的朝廷衰弱,青鸾卫也不复当年,换成当年朝廷鼎盛时,青鸾卫的十三太保更是能横压江湖。到了如今,江湖的上层和底层差距极大,上层江湖人士,无不是一地豪强,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刀枪有刀枪,要名望有名望,登高一呼,必能起事,故而在朝廷中枢衰弱时,要么是割据一方独大,如西北五宗,要么是对于朝廷指手画脚,如以正一宗和清微宗为首的正道各宗。而江湖的底层和江湖散人,或是为了荣华富贵,或是为了自保,纷纷就近依附于朝廷的封疆大吏,使得各地督抚手下不乏能人异士,愈发势大。 朝廷不是不想改变这种局面,只是随着天宝二年四大臣以近乎于莫须有的罪名身死,人心便已经散了,各地督抚与朝廷中枢同床异梦,仿佛各地龙蛇开始抬头,窥伺着大魏朝廷这条已经伤痕累累的真龙,而西北五宗等野心勃勃之辈,更是如一条恶蛟,欲要恶紫夺朱。 在如此情形下,江湖和朝廷的界限便不如过去那般泾渭分明。 这便是李玄都为何说那位谢太后以国势换权势。 大魏自立朝以来,有世宗皇帝,以外藩身份入主大统,聪慧过人,精于权术,堪称大魏历代帝王之最。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便斗倒了三朝元老,其后收拢权柄,打破了自英宗皇帝以来百官、宦官、皇帝的三角格局,厉行一君独治,置内阁视同仆人,设百官视同仇寇,说打就打,要杀便杀。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将大魏两京一十九州视同徐姓一家之私产。 其后二十年余年,世宗皇帝宠信神霄宗,打压正一宗,二十余年不上朝,名为玄修,暗操独治。外用佞臣,内用宦奴,一意搜刮天下民财。使得大魏国势开始由盛转衰。 故而有人言,大魏若亡,始于世宗,实于神宗。 待到先帝登位,重用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锐意进取,扫除积弊。先是改革吏治,再是推行新政,继而驱除外虏,已然有了几分中兴气象,只是随着先帝在烟波殿驾崩,四大臣被诛,以谢太后和晋王为首的宗室权贵倒行逆施,不但新政毁于一旦,凉州、秦州、蜀州等地陷于敌手,而且朝廷又再度陷入到党争之中,置党争于国事之上,使得朝廷局势之恶化,更甚于世宗和神宗年间。 若说世宗年间,还仅仅只是国库空虚和党争不止,到了如今,便要再加上一个藩镇林立和外敌压境,各地总督虽无藩王之名,却有藩王之实,串联自保,便是朝廷也不敢轻动,更是有心无力。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江湖,实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江湖。 第二日,一行人仍旧在归德府休整,李玄都没有离开客栈,而是继续养伤,直到第三日,一行人才离开客栈,动身前往齐州。 李玄都上船之后,没有继续窝在船舱中,站在船头上,眺望沿途风景。 齐州,因为古时齐国而得名。地处江北东部沿海之地,位于长河下游、大运河中北段,西部从北向南分别与直隶、燕州、中州、芦州、楚州等地接壤,大名鼎鼎的东岳便在齐州境内,也是齐州最高峰。齐州东部便是东海,向北隔海与辽州相对,向东隔海与海外凤鳞州遥遥相望。 齐州也是儒家发源之地,儒家圣人、亚圣均是出生于齐州,故而在齐州也有儒家的一座学宫,名为“社稷学宫”,与中州的万象学宫、潇州的天心学宫并列齐名,除去三大学宫之外,还有四大书院,都是举世闻名。不过在这七家之中,因为社稷学宫占据了圣人和亚圣故乡的地利,号称儒家祖庭,却是另外几家不能攀比的。 正因为如此,齐州境内的局势愈发复杂,有齐州总督府,有东华宗,有社稷学宫,还有青阳教的红阳总坛,除此之外,清微宗这个庞然大物虽然不在齐州境内,但是位居东海之上,与齐州不过半步之遥,如此多的势力交织在一起,可想如今的齐州是何等混乱。 钱家商队的目的地是东昌府,李玄都在东昌府下船之后,还要穿过六府之地才能抵达东华宗,这段路程,恐怕不算好走。 因为这六府之地正是青阳教和齐州总督交战最为激烈的所在,如今青阳教三大总坛盘踞于齐州、楚州、中州、芦州、晋州、秦州等地,其他州尚能平安无事,是因为那里距离帝京尚远,而齐州已经在帝京的眼皮子底下,不得不剿,这才有了如今的齐州战事。 不过有传言说,青阳教与西北的大周互有联络,而且越是荒年,流离失所的百姓就越多,入教之人也就越多,所谓“居者为民,出者为匪”,故而齐州总督也是剿不胜剿,剿之即降,大军一过,立即反叛,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百姓无粮,不去做贼造反,便要被活活饿死,造反或能有一线生机。可如今朝廷最缺的就是钱粮,供应齐州一州之军粮,尚要集合数州之力东挪西凑,再无余粮可以拿来赈济灾民。 朝廷无钱,百姓无钱,那钱都去哪里了?自然是在各路权贵和各地豪强的手中,百姓造反,便是要从他们手中抢夺钱粮活命,可朝廷敢向这些权贵伸手吗?以如今的朝廷而言,如久病不起之人,不伸手,也许还能再苟延残喘,一伸手,怕是立时便要天翻地覆。 这便是如今最大的难题。 第十五章 阳谷县城 李玄都犹记得,当年张肃卿曾经说过:“皇室宗亲、宫中宦官、各级官吏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长此以往,小民百姓越来越穷,只能卖掉田地,沦为权贵豪强的佃户,朝廷便愈发收不上税,国库空虚,只能继续加征赋税,终有一天,无路可走的百姓会揭竿而起。” 最后张肃卿意味深长地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和百姓是站在同一立场的,朝廷要税收,国库要充盈,皇帝要天下安稳,百姓要活得下去,可钱都去哪里了?” 是啊,钱都去哪了。 李玄都也曾经如此自问。 天下之财有定数,不会无故消失。自然是落到了别人的手中,因为在皇帝和百姓之间,还有无数的权贵、豪强。层层盘剥,层层富贵,大贵者大富,小贵者小富。 这些事情,并不难懂,可那些豪强们肯放手吗?不肯放的。对于他们而言,家国,家国,从来都是家在前,国在后。 就在这时,钱玉蓉朝李玄都走来,打断了李玄都的思绪。 这位大小姐似乎是有事要谈,这才不得不捏着鼻子来搭理这个账房先生,不过也是语调生硬冰冷:“李账房,前面快要到阳谷县城了,我们要在这里卸下两船粮食,到时候还要李账房过目才是。” 李玄都可不是真来做账房的,而且他也没做过账房,想了想之后,说道:“家主信得过小姐。” 钱玉蓉讥讽道:“这么说来,李账房是跟着商船一路游山玩水来了?” 李玄都摇头道:“哪里会有人来齐州这等战乱之地游山玩水,待在金陵府不好吗?” 钱玉蓉重重哼了一声,质问道:“那锦姑姑派你来做什么了?” 李玄都低头望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女子,答非所问道:“玉蓉小姐之生平,我素有所知,你是钱家偏房出身,早早丧父,不得已之下只能一人挑起家中的担子,算是少年老成。我比你还要凄惨一些,不知父母是何人,也从未见过父母,算是比你多走了几年江湖,看过许多人和事,这个江湖,可不仅仅是直来直去的刀光剑影,还有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应对已是不易,所以有些时候,不得不独善其身。有些事情,我们需要知道,还有些事情,我们不需要知道。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也要装作知道,还有些事情,我们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 李玄都微笑问道:“钱小姐,知道知不道?” 钱玉蓉的脸色更冷。 李玄都有个毛病,那便是好为人师,若是兴致来了,就唠唠叨叨一大堆,目前看来,除了小丫头周淑宁能够忍受并乐在其中,其他人多半是听不进去的,尤其是陆雁冰这位五师妹,对此深恶痛绝,不惜刀兵相向。钱玉蓉自然也不会例外,目光冰冷,语气更冷地开口道:“李账房的意思,无非就是劝我少打听,知道的事情多了对我没好处。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玄都笑了笑,对于钱玉蓉的冷淡态度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正是这个意思,你我江湖相逢,一路共事,恐怕日后便再无相见机会,所以钱小姐不必对我追根究底,非要挖出我的来路,那样对于钱小姐并无太多好处。” 钱玉蓉虽然有些小姐脾气,但并不傻,听到李玄都这番话后,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继续摔脸子,而是直接转身离去。 李玄都仍旧站在船头。 接下来的一路还算顺当,不过在进入东昌府境内之后,岸上时常可见有骑马驶过之人,腰间带刀,背后负弓,却又不是朝廷官军的打扮,那便是青阳教的匪人了,让船上的护卫好生紧张了一番。不过估计这些青阳教之人看到了船队上的“钱”字大旗,倒也没有什么出格举动,这让钱玉蓉稍稍松了一口气。 对于钱玉蓉来说,官军和乱匪,官军还好,毕竟在金陵府也打过交道,可是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却还是第一次见,她毕竟是个女子,面上虽然不显,仍旧镇定,可心底还是有几分发怵。 此时她再去偷瞧那个一直站在船头的账房先生,竟是浑然不觉一般,也不知他是心大,还是真正见过世面,对于这等小场面并不在意。 到了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抵达阳谷县的码头,这里有钱家商号的人负责接应,只要把船上的粮食搬到仓库中就是,并无其他生意上的往来。 就在此时,岸上有一群嬉闹的半大孩子,打打闹闹地朝粮船方向而来,嘴中还唱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歌谣:“东昌城子四方方,财主官府蹓下乡。穷人粮食被逼净,居家老幼哭皇苍。东昌城子四方方,红阳起手长河旁。杀财主,打官府,大户小户都有粮。” 歌谣简单易懂,却让初到齐州的钱玉蓉后背发冷。 歌谣中的“东昌城子”,就是他们要去的东昌府府城。 就算金陵府的各大士绅豪强联手逼走了江南总督,甚至让江州巡抚死得不明不白,但也绝不敢在口头上如此叫嚣。 可见齐州乱象。 这让钱玉蓉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接着歌谣又是一变。 “想红阳,盼红阳,红阳来了有吃喝。要想活命入红阳。要想活命入红阳,穷汉子入了红阳教。你拿刀,我拿铲,非得搬掉皇家官。” 这些孩童在唱这些歌谣的时候,也朝船上望来,尤其是身披白色皮毛出锋大氅的钱玉蓉,一看便是富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更是这些孩童的视线聚焦所在。 这些本该天真的孩童眼中,没有半点天真可言,只有如窥伺之意。 钱玉蓉下意识地抱住双臂,在她身旁就有众多护卫,倒是谈不上害怕,只觉得有些冷,不是身上的冷,而是心里的冷。 孩童们的歌谣还在继续:“人将军,地将军,天上还有天将军。黄红帅旗遮晴空,劫富济贫为百姓。” 张姓老人轻声劝慰道:“小姐不必担心,青阳教不会对我们钱家的船怎么样的。” 钱玉蓉点了点头。 一直立在船头的李玄都开口道:“我祖籍便是齐州,没想到这几年的歌谣竟是变了,我记得前几年还是:‘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青阳,青阳来时不纳粮。’” 钱玉蓉喃喃道:“好一个不纳粮,他们果真如此?” 李玄都淡然道:“若是不纳粮,那他们吃什么?无非是骗人的把戏罢了,若是真有百姓听信这些昏话,打开了城门,结局未必要好到哪里去。” 钱玉蓉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李账房,你信不信青阳教?” “从来不信。”李玄都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青阳也好,白阳、红阳也罢,都不会是救天下之人,他们只会是打破旧天下之人。” 救天下,旧天下。 字虽同音,但一字之差,含义却是天差地别。 钱玉蓉皱了皱眉头,没有发问,而是说道:“我也不信青阳教,虽然朝廷不好,但这个青阳教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听几位堂兄说起过,那青阳教的几位将军,生活奢靡,妻妾成群,比之朝廷的封疆大吏有过之无不及。” 张姓老人听到这番话,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小姐,慎言。” 李玄都却是一笑道:“这本就是事实,既然他们敢做,还怕别人说吗?” 钱玉蓉一怔,随即悄悄撇过头去,嘴角微微翘起。 第十六章 循踪而至 正在两人说话之间,岸上的孩童中突然射出一支冷箭,直射钱玉蓉的面门。 钱玉蓉还未反应过来,李玄都已经伸出手掌,以两指将这道冷箭夹住。 只见这群孩童中藏着一个身形矮小的老头,乍一看去,却是与普通孩童无异,方才就是他射出冷箭。 老头见一击不中,立时就要向后逃去,可惜遇到了李玄都,只见李玄都反手一甩,冷箭一闪而逝,下一刻,老头后背中箭,惨叫一声,一头栽入旁边的河水之中,河水染红。 直到此时,船上的护卫才反应过来,挡在钱玉蓉身前,警惕地望向四周。 而岸上的那些孩童则是一哄而散。 钱玉蓉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然后转头望向李玄都,眼神中难掩震惊。 虽然她早就猜测这位账房先生深藏不露,但真正见识了之后,还是有些惊讶。 女人评价男人,相貌是一方面,谈吐气态是一方面,本事又是一方面。若是有本事,有身份,有地位,那便可遮掩前两者的不足,哪怕相貌丑陋、说话直白,也会让许多女子趋之若鹜。而没有这些“身外之物”的男人,就要用相貌和花言巧语去弥补后者。 当然,并非是说钱玉蓉对李玄都有什么好感,只能说对他的印象有些改观。 不过李玄都也不在意旁人对他的观感如何,他初次踏足江湖,师父就曾经对他说过,有时候让人畏惧比让人敬仰更安全。你想让所有人都尊敬你,那不可能,任你是圣人、神仙、佛陀,也做不到,可你想让所有人都畏惧你,那却不难。 李玄都轻声道:“钱小姐还是回船舱之中为好,阳谷县虽然是朝廷的地盘,但其中也不乏青阳教的教徒,你跟这些人讲规矩,讲不通的。” 张姓老人附和道:“李先生所言极是,小姐还是小心为妙。” 钱玉蓉轻咬了下嘴唇,没有反驳,转身往船舱中走去。 李玄都仍是站在船头上,望着岸上的阳谷县城,对那张姓老人说道:“我去去就来。” 张姓老人一怔,刚刚点头应下,然后李玄都便不见了踪影。 方才李玄都接下了那道冷箭,又反手掷出,他出手自有方寸,知道那一箭绝不致命,那矮小老头栽入河水之中,看似殒命,实则借着水势逃遁,只是这一点也不出乎李玄都的预料之外,他在那箭矢之上留有了一线“幽微宿命生”的剑意,任凭那老人是水遁也好,还是土遁也罢,都逃不出李玄都掌心。 李玄都循着气息身形急掠,一掠数丈,一气行出十余里,一直来到阳谷县城之中。 青鸾卫张混是青鸾卫中一名普普通通的青鸾卫校尉。 若是放在古时候,校尉一职可了不得,乃是仅次于将军名号的实权将领。可到了本朝之后,校尉就变得不值钱了,渐渐沦落到军中最底层的位置。若是放在军中,一个校尉麾下还能有十几个兵丁,可放到人人是官身的青鸾卫中,校尉就是最底层的小卒子,连佩戴文鸾刀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就算如此,想要在青鸾卫中谋个官身的人也是数不胜数,张混之所以能做上青鸾卫校尉,还是多亏了他那个早死的老爹,因为青鸾卫中有一条铁律,一人为青鸾卫,则子子孙孙皆是青鸾卫,所以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就补了老爹的缺,得以成为一名让人畏惧的青鸾卫校尉。 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没做过升官发财的春秋大梦,可无奈囊中羞涩,想要钻营,少不了银子这块敲门砖。他的老爹不过是个青鸾卫都尉,生前的积蓄除了买了栋小宅子,就是被他拿去走了门路,这才补上一个校尉的缺,再想更进一步,他那位顶头上司已经把话挑明,没个二百两银子,是不要奢望了。 二百两银子,他要攒到哪年去?就是把家里的宅子卖了也不够啊。 无奈之下,张混也就绝了向上爬的心思,安安心心地混日子,捞点油水。 如今他被安排了个巡守的差事,每天无事到街上走了一圈,凭借着青鸾卫的身份,周围的商户送了不少孝敬,大概能有个几钱银子,要知道这年头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吃顿螃蟹才要三钱银子,像他这种小青鸾卫,日子也着实是清苦难捱,这些银子对他而言,已经着实不少了。 至于大富大贵,那是水里火里才能挣出来,说不定还要把自己小命搭进去,他实在是不敢奢求。 今天,张混还是如往常一般挎刀在街道上四下巡视着,说是巡视,其实也就是看看有没有捞点油水的机会,不过今天他的运气不太好,也可能使城里的人都已经知道这儿有青鸾卫老爷出没,所以他一上午也才挣了五十文。 “买卖”不好,张混也没了继续“巡视”下去的动力,懒懒地挎着自己的佩刀,倚在一棵大树下,打了个哈欠,嘴里无甚意义地抱怨着今个儿的天气不好,看起来像是要有雪。 说着他又抬头看了眼头顶。 此时的天幕已经变得很暗,将这个城池都笼罩在阴云之下。 要是真下起雪来,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找个酒馆喝点小酒,暖暖身子,不用怕家里的管家婆唠叨多花了银钱。 想到这儿,张混又在心底抱怨了一句,据说前些日子归德府那边死了好些弟兄,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真是不知他们这些当差之人的疾苦。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街道的尽头处。 一身青布棉袍,头戴方巾,似乎是个书生,又不太像,与店铺里的账房先生有些类似。 毕竟张混吃了这么多年的孝敬,接触最多的就是掌柜和账房。 只是这个账房有点不同寻常,与这座满是烟火气的小城不太搭调。 他朝张混走来,脚步沉稳,每一步的距离似乎都用尺子量过一般,丝毫不差。 原本还很懒散的张混随着这个人的不断靠近,莫名有些紧张起来,他挺直了腰杆,按住腰间的佩刀,犹豫了一下之后,迎着此人走去。 两人不断靠近,不知为何,张混竟是觉得自己有些压抑,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手心里有汗珠渗出。 在两人相距还有十余步的时候,那人主动停下了脚步。 这让张混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这人轻声问道:“这位大人,县衙是不是就在这里?” 与此同时,张混忽然觉得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胸口闷得很。 张混不由生出一股无名之火,望向眼前的账房先生,怒喝道:“你是何人!?” 青衫账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对不住了。 张混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然后他就被一记手刀砍在脖子,当场晕厥了过去。账房先生伸手托住身体瘫软的张混,乍一看去,就像是搀扶着一个踉踉跄跄的醉汉,然后为他渡入一口气机,以免他在寒风中被生生冻死。 这名账房先生正是李玄都,他循着气机一路尾随,却没想到那个老头一路逃遁,竟是逃进了阳谷县城的一座大宅之中。 李玄都也是第一次来到阳谷县城,没有贸然进入其中,绕着宅邸走了一周,发现这座宅邸竟然就是阳谷县的县衙,县衙外还有个青鸾卫,这就让李玄都有些惊讶了,不惜现身试探,可惜这名青鸾卫似乎就是个普通青鸾卫,并非什么高手。 第十七章 剑器近 世上的事情,最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如今齐州境内的形势就是如此,青阳教中有朝廷的人,朝廷之中也有青阳教的人,敌我难辨,防不胜防。 在县衙的后堂中,一位哪怕是放在东昌府中也能算是大人物的青鸾卫正在来回踱步,他身着紫色官衣,腰间束以铜带,扣有吊睛白额猛虎兽头。 他一只手习惯性地扣住腰间的青铜虎头,另外一只手则是按在腰间文鸾刀的刀首上,手指轻轻敲击着,黑面白底的官靴踏在黑亮的地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在不远处的主位上坐着本地的县令。 青鸾卫头领身材壮硕,气态冷冽,而县令大人却是标准的读书人相貌,年纪不大,白皙俊秀,一身蓝色官服,拇指上戴着一枚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指环,文质彬彬,气态儒雅。 青鸾卫停下脚步,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县令。 虽然此人在表面上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但是其真实身份却是青鸾卫的指挥佥事,若是撸起袖子,就会发现在其右臂上纹有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鸾卫,这便是身份证明之一。最近已经从上头传出风声,此人也许再过几年就能升迁为指挥同知。 县令好像对于青鸾卫的视线一无所觉,一手端着茶碗,一手不紧不慢地用杯盖撇去茶沫,又轻轻地吹散热气,这才小呷一口。 青鸾卫收回视线,心情不由晦暗几分。 这次东昌府谋划,本来只需要他一人就够,可佥事大人偏偏让他来找这名李县令,其用意无非是两种:一是都督佥事大人对他不放心,二是此人另外奉有密令。 他是几十年的老青鸾卫了,独挡一面多年,所以他料定这名李县令另外奉有密令。 至于这个密令到底是什么内容,他没有半点头绪。 就在此时,李县令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瞥了眼青鸾卫纹丝未动的盖碗,开口道:“这茶不错,是今年的新茶,采摘下来之后,装坛密封,卖二两银子一两,张兄若不喝,岂不是可惜了。” 青鸾卫古板的脸上浮现出点点笑意,坐回椅上,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好,是顶尖的上品。”张姓青鸾卫放下茶碗,赞了一声。 李姓县令笑问道:“张兄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青鸾卫端正了面容,沉声道:“正好李兄提起这茬,那我也就直说了。想必李兄也对金陵之事有所耳闻,以钱家为首的众多士绅摆了一个好大的‘破靴阵’,驱逐了江南总督和织造局的监正,此事让上头几位都督大人很是不高兴。于是佥事大人决定在阳谷县寻个由头,为难钱家一番。先是派人伤了他们的主事人,让船队在我们阳谷县停留下来,然后趁着夜色将几名青阳教的匪人丢到他们船上,然后再借口登船搜查,连他们带青阳教的匪人一起抓住,做成个死局,给他们扣上一个私通青阳教的罪名,不但可以扣下他们的十船粮食,解了如今阳谷县的粮荒,而且还能让钱家吃个哑巴亏。” 李县令点了点头,道:“钱家本就与青阳教中人有所来往,这一点倒也不是污蔑了他们。” 张姓青鸾卫继续说道:“给钱家扣上这个罪名,然后再顺着这条线去查封钱家在齐州境内的各处生意,不但能让上面的几位大人高兴,而且我们也能趁此时机赚些银子补贴家用。” 说到这儿,文质彬彬的李姓县令脸上也多出几分笑意。 千里做官只为财,谁不想多赚些银子? 可惜如今的青鸾卫大不如往昔,世道又是这个样子,想要赚银子,只有一个字,难。他们不比出身松阴府孙氏的孙阁老,家中有良田万顷,可以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他们只靠那点俸禄和例银,就连衙门里的日常开支都不够。还有那么多的手下,手里没把米,连只鸡都哄不住,更何况是这些虎狼之辈? 张姓青鸾卫的脸上露出几分忧虑之色:“按照道理而言,这个计划没什么疏漏,毕竟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么干的,可这次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李县令怔了一下,目光骤然变得幽深,片刻后恢复平常,又端起了盖碗,摇头笑道:“张兄多虑了。” 张姓青鸾卫也端起自己那碗还冒着袅袅白雾的热茶,直接一口吞下,眼神晦暗道:“希望如此吧。” 话音方落,一名矮小老人飞身进了后堂,后背上还插着一支羽箭。 与此同时,李玄都已经飘身进了县衙前院,立时有人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三名身着黑色甲胄的青鸾卫大步走出,挡住了年轻人的去路。 其中为首的青鸾卫都尉向踏出前一步,大声喝道:“来人止步!” 李玄都充耳不闻,继续前行。 青鸾卫们没有丝毫犹豫,三柄长刀同时出鞘。 不过不是文鸾刀,而是最寻常的青鸾卫佩刀春雀刀。就算同样是青鸾卫,但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就像此时正在县衙后堂中的两位青鸾卫大佬,一个熬了大半辈子才熬到指挥佥事的位置,这辈子恐怕就要熬死在这个位置,另一个不过而立之年就爬上了指挥佥事的位子,甚至还有希望更进一步,成为位高权重的指挥同知。两者之间,高下立判。 三名青鸾卫都是精锐,有入神境的修为,以品字形的阵势向李玄都冲来,最前面的是那名青鸾卫都尉,左右两翼是两名校尉,同时三名青鸾卫又配备了青鸾卫的囚牛甲和春雀刀,再以青鸾卫特有的三才阵御敌,若是配合娴熟,对上抱丹境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只可惜他们遇到了李玄都。 李玄都侧身躲过当头劈下的一刀,顺势握住持刀之人的手腕,只是稍稍用力,这名青鸾卫都尉便握不住手中的春雀刀,五指松开,长刀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夺刀之后反手握住春雀刀,先是挡下另外两名青鸾卫校尉的刀势,迫使两人向后踉跄退去,然后脚步不停歇,与已经手中无刀的青鸾卫都尉擦肩而过。 那位青鸾卫都尉的腹部便出现了一道深深刀痕,几乎是将他的肚子整个剖开,肠子瞬间流了一地。 这名青鸾卫都尉满脸不敢置信之色,双手捂住自己的小腹,却怎么也捂不住伤口,缓缓跪倒在地,最终向前扑倒,气绝身亡。 另外两名青鸾卫校尉看到这一幕,满脸惊骇之色。 那件文鸾刀也劈不开的囚牛甲在这一刀面前,竟是好似纸糊一般。 只是不等他们两人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李玄都已经朝两人一掠而来。 下一刻,李玄都与这两名青鸾卫校尉也擦身而过。 然后在他们两人各自的咽喉上分别多出了一道鲜红的线,有鲜红的血从中缓缓渗出。 两名青鸾卫校尉手中的春雀刀落地,双手死死握住自己的喉咙,瞪大了眼睛,不甘倒地。 杀完三人之后,李玄都停下脚步,举目望去,只见有一大片青衣身影从各处冲出。 李玄都随手将手中的春雀刀向前一丢。 长刀洞穿了那个冲在最前面的青鸾卫的胸膛,刀上所携带的巨力迫使他整个人向后退去,与其身后之人撞在一起。。 只见春雀刀尽数没入第一名青鸾卫的胸口至刀柄处的同时,也刺穿了他身后的第二名青鸾卫,透背而出的刀尖刚好刺入其后第三名青鸾卫的心口。 三人就这般被一刀串了糖葫芦。 曾有词牌名,剑器近。 第十八章 张姓青鸾 眼看着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便有六名青鸾卫好手死于那个年轻人的手中,让其他青鸾卫不由生出几分畏惧,以至于握刀的手掌开始微微颤抖,甚至生出了避开这名年轻人的想法。 不过青鸾卫的铁律对待临阵怯敌之人处罚极重,让一众青鸾卫将这几分怯懦之心强压了下去,最重要的是,己方身后那座衙门中的两位大人,让他们又有了底气,一名为首头领咬牙切齿道:“弩箭!” 朝廷镇压江湖武人最惯用的武器便是弩箭,尤其是成建制的弩箭,任你是登堂入室三境,也很难讨得好去。 在朝廷工部的排名之中,弩有八等,除去头几等的床弩、弩车以及重弩,尤以第四等弩最为金贵,乃是工部的能工巧匠所制,以此弩机射箭,无声无息又快若闪电,杀人无形,纵使玄元境境界高手在不防之下也难以躲避,因为第四等的“四”字谐音“死”字,故而这种弩机便被命名为四等弩。 此时随着这位青鸾卫统领的一声令下,足足二十张弩机举起对准李玄都。 下一刻,只听嗡得一声震响,格外刺耳。 虽然听上去仅有一声,但有二十余根弩箭一起激射向李玄都。 李玄都只是一挥袖,这一拨箭雨被悉数扫落在地,纷纷斜插入地面,一时间在李玄都身边布满密密麻麻的弩箭箭矢。 第一波箭雨之后,第二拨箭雨紧随而至,这才是青鸾卫围杀寻常江湖武人的关键所在,通常江湖高手能挡下一波箭雨不算稀奇,难的是连续挡下第二波箭雨,原因在于这刚好是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时候,很多江湖人士体内一口气机未能续上,便在第二波箭雨中或死或伤。 李玄都仍是没有拔刀或者出剑,在众多青鸾卫重新装填弩箭的时候,就已经伸出手掌,原本已经斜插入地面的弩箭纷纷自行拔出地面,然后悉数被李玄都吸纳入手中,在第二波箭雨来临之际,抖腕一抛,把手中的弩箭全部丢掷出去,以弩箭对撞弩箭,将这第二波箭雨尽数挡下,而自己毫发无损。 连续两波好似大泼墨一般的箭雨,都被李玄都不动声色地挡下了。 此时在后堂中的两位青鸾卫也终于被惊动,一前一后来到前院,站在台阶上,望向这名不速之客。 张姓青鸾卫看了眼横七竖八的尸体,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眼神中满是阴郁之色。 李姓县令则是一手捏着腰间的玉佩,轻轻摩挲,脸上神情平和。 李玄都望向二人,开门见山道:“就是你们派人刺杀钱家船主?” 张姓青鸾卫反问道:“你是钱家的人?” 李玄都淡然道:“我是不是钱家的人,都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你们想做什么?” 青鸾卫和县令对视一眼,没有急于答话。 李玄都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你们知不知道,这十船粮食是齐州总督府要的军粮,为了这批粮食能够顺利运到东昌府,钱家又花了多少银子打通关节。” 张姓青鸾卫冷笑一声:“打通关节?怕是银子都给了青阳教吧?” 李玄都平静道:“若是朝廷能够肃清青阳教乱匪,那么过往的客商还有必要在青阳教的身上多花冤枉银子吗?” 张姓青鸾卫加重语气道:“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资敌!” 李玄都反问道:“若是不这样做,你有办法将粮食运到东昌府吗?” 李姓县令听到这话,仿佛被逗乐,不再去摩挲腰间的玉佩,望向李玄都:“我原以为是个钱家高手,却没想到是个愣头青。粮食能不能运到东昌府,自有总督大人操心,怎么,你也要来操心一下齐州的战局和百姓?不过我也要奉劝你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要管。” 李玄都叹了口气,不想再与这群视百姓如草芥的青鸾卫废话,伸出手掌,道:“如果我说我距离归真境只差一线,那我能不能管此事?” 张姓青鸾卫和李姓县令对视一眼,都是将信将疑。 天底下的归真境高手和先天境高手,不在少数,可分散到偌大一个天下,那就不算多了。不说整个天下,抛开金帐汗国和海外的婆娑州、凤鳞州,只说大魏的两京一十九州,齐州只是其中之一,而齐州就有十七个府,共一百九十余县,小小一个阳谷县,何其小也,若不是因为钱家之事,他们这些青鸾卫都不会来到此地。 这里怎么会出现一位先天境的高手?虽然此人在方才展露出的境界已经很是不俗,但也不至于先天境那般夸张,至多就是玄元境。 李玄都依然兀自静静地站在那里。 张姓青鸾卫不得不开口了,声音低沉且威严,“杀我青鸾卫的甲士,就算你是先天境的高手,恐怕也担不起这个罪名。” 李玄都道:“这句话,若是放在帝京城来说,没有任何问题。那里毕竟是青鸾卫都督府所在,别说是一个先天境,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要掂量一下,可这儿不是帝京,更不是你们的青鸾卫都督府。” 张姓青鸾卫脸上的阴沉之色更重,说了一个好字。 李玄都忽然说了一句有些莫名的话语,“在我看来,剑术之争,一生一死,高低乃见。这是我二十岁之前的剑道。” 然后就见李玄都伸手虚握,一把春雀刀自行飞入他的掌中。 几乎就在同时,院中的众多青鸾卫们纷纷扣动扳机,再次激射李玄都。 箭矢的速度肯定比李玄都的速度要快,可是青鸾卫们的视线和发射弩机的速度却远远跟不上李玄都,所以伴随着笃笃笃的连串声响,这些弩箭无一例外地落在李玄都身后的地面上,入地尺余,只剩箭羽还露在外面,微微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道之大。 从大坪到大门台阶之间的距离,李玄都几乎是一掠而过。 在众多青鸾卫的视线中,只看见刀锋掠过雨幕的一抹弧形流华,这种刀法,实在骇人。 脸色凝重的张姓青鸾卫横刀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李姓县令的瞳孔急剧收缩一下,仿佛嗅到了莫大的危机。 李玄都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抖手腕,张姓青鸾卫身上的官府直接碎裂,露出其下的铁甲,黝黑的甲叶发出淡淡的光泽,通体又显得格外暗沉。 此甲名为镇狱甲。是由三百六十片甲叶组成,层层叠叠,每片甲叶只有婴儿手掌大小,仅仅只比硬纸板厚上稍许,所以才能穿在官服底下。 如果说囚牛甲只能防御寻常刀剑和拳脚,挡不住登堂入室三境高手的气机透体,那么镇狱甲就是专门用来应对御气伤人,同样是青鸾卫针对江湖武夫的利器之一。 刚才因为这件镇狱甲才能勉强安然无恙的青鸾卫手心已经全是汗水,咬牙道:“果然是先天境!” 事实上李玄都只是将修为控制在普通先天境的程度上,并未全力出手。 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就算这名青鸾卫披着镇狱甲,也不过是多出一刀而已。 下一刻,在张姓青鸾卫的视野中,一点光芒骤然亮起,好似是夏日夜空中的一点繁星。 然后这一点光亮迅速变大,哪里是什么繁星,分明就是春雀刀的刀尖。 他在刹那间心神失守。 这一刀毫无阻碍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李玄都手腕一抖,将这位青鸾卫的心肺搅烂,彻底断绝其最后一线生机,没有拔刀,只是负手而立。 第十九章 李姓县令 李姓县令眉头紧蹙,眯起一双本就狭长的眼眸,轻声赞了一句,“好手段。” 一介匹夫,当然不足挂齿,可当这名匹夫有先天境的修为之后,那就是谁也无法轻视的,那些京城的权贵世家为何不遗余力地想要供奉这些高手人物?除了做一些见不得人的活计之外,还不是为了护佑自家老小。 李玄都瞥了眼不远处的一个小小的池塘,其中已经结冰。 他负于身后的五指猛然握拳。 在一瞬间,被浩大气机牵引,池塘的冰面骤然破碎,其中的池水汇聚成一条水龙,好似是青龙出水,拔地而起。然后在庭院中肆意游曳滑行,如同走江入海的蛟龙,扑向那名李姓县令。 李姓县令眼中闪过一抹阴险狠辣,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大文鸾”,一刀斩去,与这条水龙从正面轰然相撞。 水花四溅,水龙固然短了一截,但李姓县令也向后滑行而去,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长长沟壑。 李姓县令面无表情,谁说刀锋之上无剑芒?只见他手中大文鸾上有刀芒暴涨,清晰可见刀身周围白芒缭绕,所谓剑芒,便是将气机凝聚成近乎实质,便等同是在手中兵刃上又平添一道锋芒,摧金断玉,无坚不克。 修炼到极致处,飞叶摘花可杀人,草木竹石亦是剑。 又何况是一刀耳? 他又是一刀与水龙再次相击,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尖锐刺耳。 整条水龙被这一刀划过,瞬间崩溃,无数水花猛地溅射开来,好似莲塘莲花齐齐绽放,真是好一副花团锦簇。 李姓县令身形倏忽而动,瞬间破开还未落地的水雾,逼近李玄都的面前,一刀劈出。 李玄都终于微微皱眉。 他没有想到,这名李姓县令竟然会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先天境小宗师,而且还是出身于清微宗。 这一刀看似是刀,实则是用剑的手法。 李玄都伸出手掌,没有连肉带骨被砍断的声音,这一刀被他轻描淡写地握在手中,任凭刀锋上的刀芒凛冽,不能伤他分毫。 李姓县令脸色微变。 他这一刀不像是劈在金石之上,倒好像是劈在了一团柔韧藤蔓上,斩不断,切不开。 李姓县令松开握刀右手,继而一弹指。 “大文鸾”如有灵性,向前滑过手掌,直刺李玄都的头颅。 以气御剑器,此谓之驭剑。 李玄都双脚不动,身形猛然向后仰去,整个人仍是笔直一线,与地面出现一个极为夸张的倾斜角度。 “大文鸾”从李玄都的上方掠过之后,李玄都刚刚直起身子,却见李姓县令右臂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大文鸾在无形气机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李玄都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李玄都的后心位置。 李玄都略微皱眉,衣袍一震,凭借堪比归真境九重楼的雄浑气机直接弹开这一刀。 这一刀无功之后,再次一个回旋,返回到李姓县令的右手边,被李姓县令重新握住。 李玄都站定,没有急于动手,望着这个以气机短暂驾驭“大文鸾”的县令,道:“这是清微宗驭剑术,可惜这柄‘大文鸾’算不得飞剑,你与清微宗的李元婴是什么关系?” 李姓县令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是神色一动,没有答话。 这丝细微变化没有逃过李玄都的眼睛,他愈发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你是李元婴的弟子?” 清微宗宗主李元婴,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九,尚要高于当年的李玄都和如今的宁忆。 李姓县令还是没有答话,是经过了极为短暂的犹豫之后,手中刀势再起。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十步之距,转瞬即至。 李姓县令的这一刀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面对这一刀,李玄都只是看似轻描淡写一个侧身,险之又险地与刀锋“擦肩而过”。 李姓县令刀势不停,又是顺势向上一刀撩起,白色刀芒如皎洁月辉,划出一轮弦月。 李玄都一指敲在刀背之上。 剧烈的气机直接炸开,李姓县令脚下碎石和四散激射,紧接着他的身形猛然下沉,双脚陷入青石板地面足有尺余之深,一直没至小腿。 不过下一刻,李姓县令再次出刀,身随刀走,使得这一刀的气势格外充沛,李玄都没有直面这道锋芒,而是碎步疾走,在刹那之间与前冲的李姓县令擦肩而过。 这一刀在李玄都的袖口上撕裂开一道口子,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 反观那名李姓县令,被李玄都一掌拍在胸口上,在胸膛上出现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凹陷痕迹。 他不得不单膝跪地,以手中“大文鸾”拄地,不过还算镇静,但也没了先前的胸有成竹,艰难开口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李玄都平静道:“我刚才的问话,你还没有回答。” 李姓县令犹豫了一下, 道:“在下姓李,名士志,的确是清微宗弟子,家师也正是如今的清微宗宗主。” 他之所以面对强敌仍旧有静气,不是他修心功夫多好,而是他有底气,他的底气正是他的师承来历,寻常江湖中人,仅仅是听到“清微宗”这三个字,便要退让三舍,哪里还敢放肆? 按照他李士志的算计,此时这名青衫人听到他的师承之后,必然会有瞬间的失神,可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此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李玄都望着此人,查探着他的气机流转异常,轻声道:“我知道你还有一柄飞剑,不妨一并用出,也让我看看李元婴教出来的徒弟到底如何。” 李士志脸色大变。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抬手,袖间有一抹青芒一闪而逝。 仿佛是一条青色小蛇盘起身躯蓄力之后激射而出。 李玄都好似早就知道这柄飞剑的飞行轨迹,只是轻轻侧头,便躲过了这一剑。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一个回旋之后,再次激射向李玄都。 李玄都直接伸出两指,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青芒捏住。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短剑被李玄都的两指夹住。 宽不过寸许,长不过一指,周身有青色剑气萦绕。 飞剑。 李玄都望向这个小玩意,道:“竟然是一柄上品灵器,看来李元婴对你还算不错。” 李士奇惊骇欲绝,如何也想不到,为何同样是先天境,此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禁锢自己的飞剑,下一刻,李玄都的一个动作,让他更是伤上加伤。 只见李玄都伸手在飞剑的剑身上轻轻一敲,青色小剑哀鸣阵阵,李玄都每次敲击一次,剑身上所萦绕的青色剑气便淡上一分,光芒也黯淡一分,不知道多少刀后,终于是不堪重负,当啷一声,从空中落到地上,再无半分剑气剑芒。 看到这一幕,李士奇双眼通红,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走火入魔一般。 破去飞剑不算什么,可直接将飞剑毁去,这可就太过骇人听闻了。 清微宗雄立于人世间,凭借的就是无上剑道。 李玄都随手将飞剑丢掷在地上,平静道:“李士奇,你在青鸾卫中为官,是不是出自师门的意思?” 李士奇微微一怔,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按照清微宗规矩,各堂主因公罪触犯宗规,涉及弟子凡奉命执行者概不牵连,即所谓“千差万差,奉命不差”,因其必须按堂主指命办事之故。此等人者若要牵连则不知凡几,此又所谓“法不责众”者也。 李玄都皱眉道:“既然是遵循宗主的意思,那我今日便不杀你,只是我要会在你的体内种入‘三分绝剑’,只要你不泄漏我的行踪,三月之后,你来紫芝岛上见我,我自会为你解开此剑。” 第二十章 事了藏名 李士志身为清微宗之人,自然知道“三分绝剑”的鼎鼎大名,脸色已经是苍白一片。 只是形势比人强,他不是不想逃,而是知道逃不掉。既然眼前之人连飞剑都能捉住,那他又能逃到哪里去,怕是一转身就要身死当场。 李士志站在原地不敢稍动分毫,李玄都身形一掠,在李士志的肩膀上轻轻一拍,李士志觉得自己身形一沉,有一股冰凉气息沿着他的经脉瞬间流转全身上下,最终在他的丹田气海位置归于无形。 李士志心知这是“三分绝剑”入体的症状,心中惨然,不过也知道这样的结果总比当场身死要好上许多。 李玄都又吩咐道:“接下来该如何收尾,我想应该不用我教才是。” 李士志低下头去,应诺一声。 李玄都转身飘然离开这座县衙,几个起伏跳跃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李士志站在原地,仍是低着头,心中思绪起伏。 他不是笨人,否则也不会被师父派到青鸾卫中任职,此时已经隐约猜出此人的身份,联想到最近师门中的种种变故,不由心中凛然。 过了许久,有一名青鸾卫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轻声问道:“大人?” 李士志猛地回神,眼神阴鸷。 周围的青鸾卫不由吓了一跳。 李士志冷冷环视一周:“我提前打个招呼,今天这里的事情有一个字透出去,无论是谁,立刻打死!” 一众侥幸活下来的青鸾卫立时齐声说道:“属下明白!” 李士志这才瞥了眼满地的尸体,沉声道:“收尸!” 一众青鸾卫立时开始忙碌起来。 另一边,李玄都身形急掠,很快便出了阳谷县城,重新回到码头。 钱家的粮船仍旧停靠在码头,他在县衙的时候,曾经说过这十船粮食是齐州总督府的军粮,倒还真不是无的放矢。 天底下第一等花钱之事就是打仗,任你国库里有白银万万,一场大战打下来,也要国库空虚。 如今的朝廷经历战乱十余年之久,国库年年空虚,此次齐州战事,虽然在名义上是由朝廷调拨钱粮,但是杯水车薪,大部分钱粮还是要由总督自筹,甚至还要自行募集兵员。正是因为朝廷无钱也无人,又要平定地方叛乱,就只能给地方督抚放权,由此使得地方总督有了藩镇之势,已然隐隐凌驾于六部尚书之上,甚至对上内阁和司礼监,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当初江南总督决意借着秦襄之事对钱家发难时,齐州总督就已经收到了些许风声。如今江州是齐州的主要粮食来源,其中又以钱家为重,虽说钱家也不是白送粮食,但好歹没有刻意抬高粮价,若是钱家生变,齐州局势也难免随之生出变故,就算有人能填补钱家的空缺,也绝非一时半刻之间能够改变的,在这段空白时间中,齐州的局势变化殊为难料,所以齐州总督哪怕自己距离帝京极近,仍旧是与朝廷的意思相悖,竭力反对此事。 如今齐州境内有朝廷官军四万五千余人,东昌府守军大概是八千余人,这十船粮食,可以供他们一个月的军需。不是齐州总督府不想多买,而是囊中羞涩,盖因朝廷的军饷并不及时,总有拖欠,所以很多时候只能一点一点筹措,有时甚至还要赊欠,这次钱家的十艘粮船若真被扣在了阳谷县,这笔买卖赔了事小,东昌府的守军断粮事大,说不定青阳教就会趁此起事,攻打东昌府。 虽说李玄都并不完全知晓青鸾卫的谋划,但还是凭借多年的江湖经验,觉察出有人要对钱家船队下手,否则他不会故意放过那名刺客,然后循着踪迹一路跟到阳谷县城之中,所以李玄都这次出手,倒也不仅仅是因为钱家那么简单。 至于青阳教为何会明知这些粮食是军粮却不加以拦截,主要原因有三点。第一,青阳教同样与钱家有贸易往来,他们在齐州抢了大批金银,可金银是不能吃的,同样要找钱家换成粮食;第二,钱家在漕帮中份量极重,许多齐州境内的漕帮弟子也加入了青阳教,这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第三,钱能通神,青阳教中也不是铁板一块,更不是圣人,许多中层头领乃至于上层头领,在收了钱家的银钱之后,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李玄都回到船舱,发现钱玉蓉正在等他,不过这也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这姑娘不傻,只是少了点行走江湖的经验,稍加磨炼之后,不敢说又是一个钱玉楼,在钱家中占有一席之地应是不难。 钱玉蓉等了半天,终于等到这个浑身上下都好似笼罩在云里雾里的古怪账房,犹豫了一下,没有如往日那般语气讥讽挑衅,破天荒地平心静气道:“方才李先生去哪里了?” 李玄都没有故意隐瞒,直接说道:“方才动手行刺之人有些问题,我便追上去查探了一番。” 钱玉蓉直接问道:“李先生查探的结果如何?” 李玄都缓缓道:“不是青阳教出手,而是青鸾卫暗中谋划。依照我的推测,应该是因为前不久的江南总督和江南织造局之事,所以才会让青鸾卫决定对钱家出手。先是派人刺杀钱小姐,如此便会使得钱家船队在阳谷县停留,然后他们伺机诬陷也好,或是其他什么手段,总之都是青鸾卫杀人不见血的把戏。” 钱玉蓉追问道:“然后呢?” 李玄都道:“我与他们讲了些道理,恰好有一个熟人,于是便说通了,城内的青鸾卫不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请小姐放心就是。” 钱玉蓉狐疑地望着李玄都:“就这么简单?” 李玄都反问道:“不然呢?小姐想要多么复杂?” 钱玉蓉正要说话,张姓老人已经从船舱中走出,笑道:“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世上的事情,有些时候就这么简单。” 听到张姓老人也这么说,钱玉蓉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轻轻哼了一声。 李玄都微笑问道:“不知钱小姐是否还有其他事情?” 钱玉蓉欲言又止,没了平时的泼辣,倒是有了些小女子的扭捏。 李玄都没有急着离去,静待下文。 钱玉蓉深吸一口气,小声道:“谢谢。” 李玄都一怔,随即明白钱玉蓉是谢他帮她挡下了那道冷箭,微笑摇头道:“既是同船之人,风浪一起,先落水后落水谁也不能幸免,自然要互相扶持,钱小姐不必客气。” 钱玉蓉轻轻“嗯”了一声之后,转身离去。 张姓老人却是没有挪动脚步,站在原地,抱拳道:“虽然李先生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其中凶险,老朽还是理会得,这次要多谢李先生了。” 李玄都淡笑道:“无所谓谢与不谢,就算不为钱家想,也要为东昌府中的百姓想一想。人生在世,七分想自己,剩下三分想一想别人,总是好的。” 老人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李玄都转身离去。 老人则是来到钱玉蓉的身后,犹豫了一下,说道:“小姐莫要在这位李先生身上花费太多心思,此人不是我们这座小庙可以留下的。” 钱玉蓉道:“我又不是傻子,当然清楚这一点,就算是想要招揽,那也是锦姑姑亲自出马才行,说不定以后我还要喊一声姑父呢。” 老人一瞪眼道:“小姐,慎言!” 钱玉蓉笑道:“这怎么不行了,堂堂钱家家主,名震江南的钱大家,不知多少男人寤寐求之却又求之不得,就是我这个女子,也要心动几分呢。” 老人无奈道:“这些话语,小姐万万不要在外人面前说起。” 第二十一章 天南海北 李玄都回到自己的船舱,随手布下一道禁制之后,开始盘膝入定。 普通武夫修炼体魄,不外乎是血肉、筋骨、皮膜,再深一层便是气血、内脏,修炼有成之后,体魄坚韧。而到了归真境之后,之所以能够返老还童或是青春永驻,则是因为得以更深层次挖掘人体秘藏,感应体内深处密如繁星的诸般窍穴,并且对自身控制达到极为细微的地步,精华内藏,没有半分外泄, 人体内有一千二百余窍穴,其中大窍穴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机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初窥门径三境和登堂入室三境其实都是在淬炼三大丹田和诸多经脉,直到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才会真正开始修炼窍穴。寻常武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注定难以大成,这也是归真境被分为九重楼的原因之一,李玄都修炼静禅宗的“坐忘禅功”,得“漏尽通”,已经凝练二百余窍穴,这才使得李玄都的体魄异于常人。这些窍穴之中又聚气不泄,若是李玄都将窍穴中的气机也全部提取出来,便可修为大涨。 只是随着李玄都拿到“人间世”和修炼“太阴十三剑”之后,已经不太敢如此做,因为这两者凶险莫甚,若是李玄都再毫无顾忌地将窍穴内的气机抽空,便如将城池中的守城士兵调走,只剩下一座座空城,太平盛世时还无太大紧要,可到了乱世,便是致祸之源,如今李玄都的体内便是一副乱世景象,“逆天劫”扎根气海,“太阴十三剑”又依附于“逆天劫”伺机而动,犹如西北大周和青阳教,让李玄都不得不防。 尤其是“太阴十三剑”,若论“诡异”二字,犹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上,修炼剑意好似养蛊炼尸,稍有不慎便会反噬自身,而且每一剑之间都互有联系,好似人体之内的各路经脉,若是练全十三剑,便等同经脉全部打通形成大周天,畅通无阻,十三剑的剑意汇聚一处,便如活物一般,生出灵性,若是剑主不能将其降服,便要沦为这剑意的宿主剑奴,如行尸走肉一般,这也是少有人敢于修炼“太阴十三剑”的缘故。 如今李玄都已经修炼了:“阴阳两极生”、“风雷云气生”、“倒逆气云错”、“幽微宿命生”、“风卷残云扫”、“玄阴剑气煞”、“九阴玄冥荡”等七剑,这也是不得已之事,要应付强敌,又不能过多动用“人间世”,只能如此。 可这样一来,也将李玄都推到了一个很是危险的地步,“逆天劫”剑气固然不再增长,但体内的“太阴十三剑”剑意却与日俱增,就如饮鸩止渴,难以长久。 李玄都内视一番之后,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自嘲道:“看来要争取早日恢复境界,否则一旦镇压不住,性命都要不保。”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自己平摊在膝盖上的双掌,掌纹中有微不可查的丝丝缕缕黑气游弋,轻叹道:“走火入魔。” …… 东海之滨,一人当空掠过。 此人着玄黑衣衫,腰间悬剑,踏云履,戴紫金冠,两道剑带随风飘摇,恍然若谪仙人下凡。 他一次驻足于海鸥的背上,借力直上九天,乘风而行;一次是立于巨大潮头之上,任由脚下大浪翻滚,不湿鞋底分毫,踏浪而行;终于在一处礁石上驻足后,闭目凝神,睁开双眼后,掐指默算,眼底掠过一抹阴沉。 东海繁华,往来船只不计其数,海上行船有人看到此情此景,刚想要上前近观,那人已经是从礁石上消失无踪。 眼底难掩阴沉的佩剑“仙人”继续东行,最终跟另外一位同样出海之人狭路相逢。 两人互不相让,迎面相撞。 方圆十里的海面,瞬间下沉三尺。 来人身着一袭文士儒衫,气态儒雅,腰间悬挂有一柄血色长刀。 这位佩剑“仙人”轻声道:“宁忆,此乃我师门之事,容不得你一个外人插手。” 宁忆嘴角勾起,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刀,微笑道:“若我执意要插手呢?” 佩剑之人也不动怒,只是淡然道:“难道你宁忆想要在太玄榜上更进一步?” 宁忆腰间佩刀血光四溢,平静道:“若能如此,也不是不行。” 话音落下,海面上炸开一个漩涡,在气机的映照下,仿佛是一朵红色荷花。 佩剑之人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剑,青气升腾。 与此同时,在他的脚下也生出一朵栩栩如生的“青莲”。 一青一赤,在茫茫大海之上,交相辉映。 …… 一辆马车自归德府而出,一路往东行去。 车夫是个面无表情的老人,沉默寡言。 车厢内是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正在调琴。 她轻轻拨动了几下琴弦,似有杂音。 女子轻叹一声,怔然无言。 过了片刻之后,她将窗帘撩开一缕缝隙,轻声问道:“我们到哪儿了?” 老车夫回答道:“小姐,我们昨天就已经出了归德府,如今正去往齐州平原府,大概还有四五天的时间才能抵达府城。” …… 吴州,上清府 在上清府的府城中有一座隶属于正一宗名下的府邸,后宅中一方不小的湖泊,虽说比不了江南那些别院中那些动辄占地十几亩的大湖,但这等引水入府的手笔也算不小了。 临湖有一座木阁,冬暖夏凉,面向湖水的一整面墙壁被开辟成门扉,若是夏日,推开门便是一汪湖色带着丝丝凉气涌入阁内,畅快怡人。 虽然现在已是冬日,但此时木阁面向湖水的门扉大开,阁内只有苏云媗一人,她脱去了鞋袜,赤脚跪坐在不染尘埃的木质地板上,手中执有棋谱,面前是一方棋盘和一黑一白两盒棋子,正在打谱。 就在此时,阁外的长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拉开另一侧面向长廊的门扉,然后颜飞卿来到苏云媗的身后。 苏云媗仍是专注于眼前的棋盘,头也不抬道:“按照路程来算,李紫府已经抵达齐州境内。” 颜飞卿点头道:“从江州传来消息,他跟随钱家的船队一路北上。” 苏云媗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玄机,你觉得李紫府有几成把握?” 颜飞卿沉吟了一下:“五成。” 苏云媗喃喃道:“正一宗、太平宗、玄女宗、慈航宗,加起来才有五成?” 颜飞卿无奈道:“毕竟是旁人的家事,我们若是插手太多,难免会弄巧成拙,倒不如我们只是做出一个姿态,剩下的事情都由李紫府去做,能成与否,也是看李紫府了。” “先不说这些。”苏云媗转开话题道:“前不久我刚刚得到消息,如今西北五宗内部有不稳迹象,似是澹台云与那位地气宗师徐无鬼起了分歧,你怎么看?” 颜飞卿摇头道:“非是我等可以插手,你也不要太过上心,免得引火烧身。” 苏云媗自言自语道:“我有种预感,在今后的局势中,这一点将会至关紧要。” 颜飞卿眉头微皱,沉思片刻,道:“徐无鬼此人诡计多端,难保不是他故意为之。” 苏云媗将捻着的棋子投回棋盒,叹道:“且看吧,无论是西北,还是齐州,很快都要见分晓了。” 第二十二章 青阳五鹿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随着船队逐渐靠近东昌府,李玄都逐渐有了近乡情怯的感觉,没来由想起一首词,真是应景应情。 李玄都走出自己的船舱,发现钱玉蓉正站在船头上,望着滚滚河水,不知在想什么。 李玄都没有故意走路无声,就是正常走路,踩在甲板上发出“噔噔”的清脆声响。 钱玉蓉听到脚步声后回过头来,望向李玄都,没了前几天的针对敌视,语气平和道:“李先生。” 李玄都笑了笑,道:“就快要到东昌府了。” 钱玉蓉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轻声道:“是不是觉得此去吉凶未卜,前程难料,所以心中忐忑不安?” 钱玉蓉微微一惊,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但她的反应已经在无形中承认自己的心事被李玄都一语言中。 李玄都淡笑道:“那日青鸾卫的事情,不必太过放在心上。人这一生,有着太多的始料未及和突如其来,如同一场夏末秋初的大雨,有人未雨绸缪便可沉着应对,而有些人在毫无防备之下就只能狼狈逃窜。不过有了这个教训之后,便会记得在下次出门之前带上一把雨伞,或是准备一件蓑衣。” 钱玉蓉没想到李玄都会说这些,不过在摒弃成见之后,她不得不承认,李玄都说的其实还是有点道理的,她抿了抿嘴唇,轻声道:“李先生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李玄都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道:“经历的事情多了之后,就会发现曾经让你为之困扰的事情,实在是不值一提。” 就在此时,张姓老人也来到船头,与李玄都互相点头致意之后,开始对身边的钱玉蓉介绍东昌府的复杂情况,说道:“小姐,咱们距离东昌府还有一天左右的路程,因为青阳教已经兵临城下的缘故,如今的东昌府城内的形势复杂,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许多青阳教的密探和教徒已经潜入城中多时,青鸾卫那边也差不多,还有一些江湖人士,不知是打着浑水摸鱼的心思,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同样云集东昌府中。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到了东昌府境内之后,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可出半点纰漏。” 钱玉蓉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雇佣了这么多护卫,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老人点头道:“如果说阳谷县之事是意料之外,那么接下来的东昌府之行会有什么意外那就是情理之中了,如今的东昌府中,最缺的就是粮食,多少人都盯着呢,我们之所以在阳谷县卸下两船粮食,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东昌府这边出了什么纰漏,也不至于血本无归。” 钱玉蓉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老人。 老人心中老怀甚慰,虽说这位小姐有些大小姐的脾气,偶尔也会任性,不过在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这次运粮前往东昌府,不仅仅是十船粮食和十万两银子那么简单,而是钱家整个齐州布局中的一环,若是有了闪失,虽说不至于影响整个大局,但是在钱家长老堂那边难免会被记上一笔,说不定还会给家主一个不堪大用的印象,对于他们这个钱家偏房来说,却是不可承受之重。 不过若是能迈过这道坎,那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仅仅是在家主和长老堂那边立功,也正如那位李先生所说,这份经验和阅历,千金难买。 所有的老江湖,都是从雏鸟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在这个过程中,跌跌撞撞,满身伤痕,甚至是丢掉性命,走到最后的,无论是功成名就,还是黯然落幕,都会拥有难以估量的江湖经验。 钱玉蓉伸手紧了紧身上披着的雪白大氅,望向远方。 李玄都没有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很快便转身返回船舱,继续开始梳理体内愈发混乱的“局势”。 天底下最难的事情就是自制。 当年张肃卿曾经对李玄都说过八个字:“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杀人不难,难的是有杀人的本事却不滥杀。坐拥美人不难,难的是百花环绕之间仍能对糟糠之妻不离不弃。 对于李玄都而言,精通各家百长不难,难的是这么多的秘籍摆在眼前却不去练。 练来练去,终于是出了岔子。 自负之人,总觉得自己能做到旁人不能做到之事,李玄都当年能走到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说他没有半点自负之心那可就太自欺欺人了,当“太阴十三剑”摆在面前的时候,固然有情势所迫的缘故,也未尝不是因为李玄都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与那些庸人不同,可以驾驭这套古今第一诡剑。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被一阵急促脚步声从入定中惊醒,缓缓睁开双眼。 片刻之后,张姓老人跌跌撞撞地来到李玄都的门外,竟是顾不得礼数,直接推门而入,颤声道:“李、李先生,小姐她、她不见了。” 李玄都没有如老人这般惊慌失措,平静问道:“怎么会不见了?” 老人手中捏着一封信,道:“李先生离开之后不久,小姐说她要回船舱休息一下,可等到老朽再去找小姐的时候,她的房中却是空无一人,只是在桌上留了一封信。” 李玄都起身接过信笺,打开一瞧,只见一张薄薄信纸上写道:“钱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美人香,离人泪,何不携手山中老。青阳教五鹿敬上。” 李玄都微微皱起眉头,方才他闭关调息气机,五感收缩,唯有来人进入他身周十丈之内才会有所警觉,因为钱玉蓉最开始对他极为敌视的缘故,所以将他的船舱安排得很远,钱玉蓉的房间已经远远超出十丈之外,这样有人在李玄都的眼皮子底下将钱玉蓉掳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玄都问道:“这个五鹿,我有所耳闻,好像是青阳教地公将军唐秦的属下。” 张姓老人脸色略显苍白,定了定神,嗓音微颤道:“五鹿只是他的化名,有人说他原来姓鹿,也有人说他原来姓第五,总之是众说纷纭。老朽曾听闻说,五鹿本是正道弟子,只是天生好色,屡屡触犯淫戒,若是放在邪道各宗,也许不算什么,可在正道宗门之中,却是污了宗门清名,于是他被逐出宗门,后来青阳教起势,五鹿投入青阳教的麾下,开始肆无忌惮,借着青阳教的威势,四下掳掠清白女子,肆意妄为,而他玩弄女子之后,多半还要将那些不肯服从他的女子折磨致死……” 说到这儿,张姓老人嗓子一堵,已经说不下去。 钱玉蓉的性子刚烈,被此人捉去,失身事小,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他是看着钱玉蓉长大的,几乎将她看作自己的女儿,若是钱玉蓉死在齐州境内,不说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老主人,就是良心上这道坎,也过不去。 李玄都沉吟不语。 平心而论,他如今也是个自顾不暇的境地,实在不该再趟浑水,最好就是冷眼旁观,毕竟钱玉蓉与他非亲非故,而那五鹿作为齐州本地的地头蛇,可不是什么可以轻易打发的小角色。 只是人生在世,做不到和不愿做是两回事,若是李玄都什么也不去做,坐视钱玉蓉凄惨死去,实在不能说是问心无愧。 于是李玄都在沉默许久之后,还是轻轻叹息一声,道:“既然是同船之人,有人落水,如何能袖手旁观。” 第二十三章 结发寻人 此时天色已经近乎黄昏,李玄都与张姓老人交代一番之后,身形一掠跃出船舷。 大运河的河面宽阔,否则也不能容纳无数船只航行,李玄都在不能乘风而行的前提下,一跃之力也不能完全渡河,中途身形下坠,用出玄女宗的“素女履霜”,脚尖踩在河面之上,身形再起,斜向前横空而掠,如鹰隼起落。 如此几个起落之后,李玄都已经来到对岸,只是湿了鞋尖,而鞋跟位置却是没有沾到半分水汽。 五鹿掳走了钱玉蓉却没有留下具体地址,李玄都想要找寻五鹿的位置,却是不得不再次借用“太阴十三剑”。在“太阴十三剑”中有一剑名为“众生入我眼”,类似于忘情宗的“天魔眼”,对于李玄都来说,想要学会“太阴十三剑”不难,难的是如何控制“太阴十三剑”,现在他可以一气将十三剑全部练成,不过结果多半是他直接沦为剑奴,从此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不过仅仅是再练一剑,对于李玄都而言,还勉强在接受范围之内。 当然,“众生入我眼”也不能凭空找寻旁人所在,还需要一样媒介,可以是鲜血,也可以是头发指甲等物,好在钱玉蓉身为女子,在她的房间中专门放置有梳妆台,在木梳上留有发丝,李玄都此时将钱玉蓉的几缕发丝缠绕于自己的双指之上,双指并作剑指,跟随冥冥之中的感应,一路向南而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种感觉也就愈发强烈。 蓦然间,李玄都的眼前骤然呈现出一副模糊图景:钱玉蓉双目紧闭,被放置在一张锦绣大床之上,在她周围还有人影晃动,女子的娇笑声,男子粗野的狂笑声,交织一起。 这幅景象一闪而逝。 李玄都心知这是距离越来越近的缘故,所以才能借助发丝与钱玉蓉的血脉联系产生感应,从而借以钱玉蓉的神识,洞察四周。 在道家一脉之中有厌胜之术、含沙射影之术,只要取得他人的指甲、发丝等物,便可以此为媒介制成草人,伤草人如同伤人,或是借以草人将中术之人的三魂七魄通通拜走。“太阴十三剑”的“众生入我眼”与此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李玄都想要伤人,此时便可借助指上的两缕发丝取了钱玉蓉的性命,只是李玄都将此剑用作了寻人而已。 李玄都循着感应继续前行,在他眼前不时闪过画面,而且画面也愈发清晰,可见在钱玉蓉的身旁站着几名妖艳女子,不似是良家女子,这些女子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一名男子,只是仍旧看不清这名男子的相貌。 李玄都还想继续窥探,不过这名男子似有所觉,朝钱玉蓉望来,双目中红光闪烁,李玄都眼前的画面顿时支离破碎。 李玄都指上缠绕的一缕发丝更是直接化作飞灰。 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李玄都已经可以感觉到双方之间的距离极为接近,片刻之后,李玄都已经来到一座荒山之中,诡异的是在这座荒山之中,竟然有一座颇为华丽的宅邸,若是以风水之学的角度来看,这座宅邸背靠水潭而面朝大山,与靠山面水截然相反,几乎可以算是“凶宅”。也不知是谁在这里建造了一座凶宅,此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月华深藏,夜幕如墨,在宅邸周围却生出蒙蒙岚蔼,使得宅邸深处的灯火也缥缈起来。 李玄都轻吸一口气,朝那宅邸大步走去。 此时宅邸的大堂之中,灯火通明,又生有地龙炭火,温暖如春。有几名妖艳女子,俱是身着红色镂空抹胸,绿色贴身长裤,手腕和脚腕上戴有细小银铃,翩然起舞,如一条条美人蛇,银铃之声不绝于耳。不时又会耳鬓厮磨,手足交缠如蛇,隐隐响起靡艳之音。 一名高大男子席地而坐,穿着一身不知从何处抢来的二品武官铠甲,华美威武,手中提着一只酒壶,望着一众女子,不时灌上一口酒,任由酒液打湿胸前的护心镜。 在他身后摆放着一张锦绣大床,昏迷不醒的钱玉蓉正躺在床上。 忽然之间,这名高大男子抬起手掌,一身甲胄随之“哗啦”作响。 正在艳舞的女子顿时停下动作,望向男子。 男子沉声道:“客人到了。” 话音落下,狂风大作,门窗洞开,然后就见一道身影一掠而入,没有半句废话,直接朝钱玉蓉冲去。 高大男子脸色一沉,重重怒哼一声,在这堂内,仿佛雷霆一般,房梁上有灰尘簌簌落下,屋上瓦片更是哗啦作响,若是寻常先天境高手,仅仅是一哼,便要被牵动体内气机,轻则被逼退,重则要受到不轻的伤势。 只是这道身影仿佛浑然未觉。 这让高大男子感觉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不得不从地上起身。 他虽然披着铠甲,但是动作却极为迅捷,身形一闪,已经拦住那道身影的去路,蒲扇似的大手一抓,朝着那道身影一拍而下。 刚一接触,高大男子立时察觉到不对,只因这道身影之坚韧,全然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具白骨,而且是以金刚打造的白骨。 就在此时,在高大男子的身后骤然响起风声,又有一道身影掠入堂内,一脚重重踏在高大男子的后心之上。 轰然一声,高大男子硬抗了这一脚之后,双足深陷地面,而先前那道被他拍在地上的那道身影又是一弹而起,终于显露真容,竟是一具穿着衣袍的白色骷髅,朝着高大男子一爪拍出。 高大男子正是青阳教的五鹿,比之人公将军麾下的浮云飞燕不知强出多少,凭借体内的雄浑气机猛地站直身形,然后挥手再次将这骷髅打飞出去。 五鹿沉声道:“竟然是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 然后他猛然扭转身形,嘿然道:“那你是皂阁宗的人了?” 先至的身影是“白骨玄妙尊”,后至之人自然就是李玄都了,他一式“风卷残云扫”,竟是没能伤到五鹿,让他不由稍感惊异,不过也谈不上如何畏惧,身形一转,又是五指拍下。 九阴玄冥荡。 只见在他的掌心位置有玄色气机汇聚,不见拍在五鹿头顶,五鹿身整个人却猛然停下动作,仿佛中了定身之法。 片刻之后,五鹿所披甲胄出现丝丝裂纹,而且这个裂纹还在不断扩大,转眼间已经遍布全身上下,然后这套甲胄化作簌簌齑粉落下。 “九阴玄冥荡”在于一个“阴”字,阴至极致,如岁月飞掠,无有长生不灭,李玄都这一掌下去,哪怕五鹿所披的甲胄已经属于灵物范畴,也抵挡不住至阴气机的冲刷。 五鹿一抖身上的尘埃,皱了皱眉头。 平心而论,五鹿的相貌还算不错,英俊又不失威严气度,只是微微勾起的嘴角和眼底的阴沉,让他平添一抹邪气。对于许多女子而言,这一抹邪气,很是要命。想来就算他不用强硬手段,也会有许多女子甘心为他沉沦。 “好手段。”五鹿微微眯起双眸,双目之中不断有红芒闪烁:“尊驾既有皂阁宗的法宝‘白骨玄妙尊’,又会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还未请教尊驾名号?不知尊驾是西北五宗中哪宗出身?” 李玄都平静道:“我说我是正道弟子,你信不信?” 五鹿双眼之中的红芒愈盛,平淡道:“就算你说自己是正一宗的小天师颜飞卿,我也信。” 五鹿活动了下脖子,接着说道:“可惜你不是颜飞卿,颜飞卿也不会出现在此地。” 第二十四章 较技较计 李玄都坦然道:“我的确不是正一宗颜飞卿,既没有‘九阳离火罩’,也没有‘青云’剑。” 五鹿冷笑道:“如今的正道年轻俊杰,只有颜飞卿一名男子,其余多是女子,既然你不是小天师颜飞卿,难不成你是男生女相?” “我不是颜飞卿,更不是男生女相。”李玄都平静道:“你也不必多费思量,我不在少玄榜上有名,也不在黑白谱上有名。” “若是如此,那你想要从我手中救人,怕是有点难。”五鹿笑道:“也不瞒你,我修炼的‘青羊神功’已至第八层,距离圆满只剩下一步之遥。再加上我当年学自静禅宗的‘摩诃大力’,力拔九鼎也不在话下。” 李玄都淡然道:“如果你真是胜券在握,又何必多说这些?而且‘青羊神功’我素有耳闻,乃是道家法门,与佛家的‘摩诃大力’并不相通,你兼修两法,怕是能收不能放,力拔九鼎是真,可也就如此了。” 五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寒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只要你把你身后的女子交出,我可以既往不咎,与你井水不犯河水。” 五鹿眯起眼,缓缓说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休说你不是颜飞卿,就算你是颜飞卿,那又如何?这里可不是吴州上清府,而是齐州东昌府!不妨与你明说,这女子身具明妃相,乃是修炼佛家欢喜禅的绝佳人选,如果你是天人境的大宗师,那么我绝无二话,自然双手奉上……” 说到这儿,五鹿猛然拔高了嗓音,声音若狮吼雷鸣,“你以为你是谁!?” 声若风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波纹扩散开来,几名妖艳女子立刻软软倒了下去。 李玄都首当其冲,神色凝重,拍出一掌。 倒逆气云错。 这一掌并不迅捷,相反很慢,却让五鹿生出错觉,似乎时光随着这一掌的推移,竟然也变得缓慢起来。 下一刻,整座房屋倏地一震,房顶尘埃瓦屑簌簌而下。五鹿觉得自己胸口便似压了一块巨石,几乎一口气没喘上来。 李玄都骤然收掌,然后又是一袖扫过,改用“风卷残云扫”,堂中顿时如狂风席卷而过,,屋瓦哗啦啦跳跃有声,殿内的烛火瞬间被狂风压到最小,屋内黑暗一片。 掌风如剑风,凌厉无比。 只听得布帛撕裂之声,然后五鹿闷哼一声。 狂风过后,已经小如米粒的烛火又缓缓恢复原样,屋内重获光明。 只见五鹿的一只衣袖已经彻底粉碎,手臂上满是伤痕,仿佛被人连续砍了十几剑,剑剑入骨,血肉模糊。 五鹿眼底阴沉,不是他的境界修为不如眼前之人,而是“太阴十三剑”实在太过诡异难防,稍有不慎,便被寻到破绽乘虚而入。 李玄都出手不留情,身形一旋,以身为剑,又是一腿穿至,此乃“太阴十三剑”中杀力最强的“玄阴剑气煞”,牝女宗的“玄阴剑气”便是脱胎于此剑。 五鹿惊讶于这一腿上蕴含的剑气之盛,不敢迎接,身形向后退去。 李玄都如影随行。 这便是“太阴十三剑”的玄妙所在了,不同于“北斗三十六剑诀”这等纯粹剑诀,“太阴十三剑”虽然名中有剑,但是又蕴含了种种武学术法,无所不包,所以即便手中无剑,同样能够以自身为剑,李玄都精通各家武学所长,拳法、指法、掌法、腿法无所不会,此时配合“太阴十三剑”的剑意剑气,相得益彰,在他不能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之下,更甚于他以“冷美人”使用“北斗三十六剑诀”。 无论退无可退,伸手一抓,几名被他震昏的妖艳女子被他以气机吸摄到双掌之中,然后一起丢向李玄都。 五鹿大笑道:“这些女子本是齐州的官家小姐,在城破之后,本要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因我怜惜才得以幸免,皆是一身细肉,天生媚骨,此中滋味妙不可言,都送于阁下,如何?”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若是依照以前紫府剑仙的性子,怕是要一剑斩过,哪管你是死是活,如今的李玄都却是不愿意这样去做,不过他也不敢硬接,只能强行收摄去势,身形一转,避开了飞向自己的几名女子。 只听“砰砰”几声,这几名女子竟是凌空炸裂开来,变成一团血雾。 血雾如雨,落在地面上,竟是刺出许多类似针孔的孔洞。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五鹿将自身的雄浑气机灌注入这些女子的体内,若是方才李玄都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伸手去接,那么便要被五鹿的气机所伤,轻则被震成内伤,重则体魄也要被炸烂。 这便是江湖经验的好处了,若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江湖新人,哪怕境界修为不弱于五鹿,也难免要吃个大亏,可李玄都却是不同,虽然他还算年轻,但经历世事极多,江湖经验何其丰富,尤其是当年的江北围杀,江北群雄为了诛杀李玄都,可谓是挖空心思、手段尽出,李玄都但凡有一点不该有的心软,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五鹿见此情景,眼底阴霾愈发浓重,不过他的这番心思也不是全然落空,李玄都终究不是心志如铁的紫府剑仙,没有直接一剑斩过,在他躲开这些女子的同时,五鹿已经趁机来到那张锦绣大床之前将昏迷不醒的钱玉蓉抓住手中。 五鹿伸手捏住钱玉蓉的脖子,只消稍稍用力,便可将女子的喉咙捏碎,厉声道:“阁下若不想玉石俱焚,就莫要妄动!” 五鹿从方才李玄都的举动中看出眼前之人非是那迂腐之人,所以没说什么让他束手就擒的话语,只是让李玄都不要轻举妄动。 李玄都果然没有继续上前,毕竟他是来救人的,而不是来杀人的,若是钱玉蓉死在了此地,就算他把五鹿杀了,也是于事无补,与初衷相悖。 见李玄都犹豫,五鹿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思几转,眼前之人底细不明,又学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实在是诡异难测,若是生死一战,自己未必能有十足取胜把握,可他又是在舍不得现在手上的这名女子,不如趁此退去,不远处便有青阳教的大军,其中不乏教内高手,自然不怕此人。 五鹿心中算计已定,正要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枚用来掩护撤退的“青阳神雷”,忽然感觉背后有风声响起,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后心位置已经是剧痛钻心。 五鹿下意识地猛然回头,却是先前被自己打飞出去的“白骨玄妙尊”,以五指刺入自己的后心。 “白骨玄妙尊”作为藏老人的得意法宝,自然不是只有耐打这一重功效,其五指之上淬有皂阁宗的独门尸毒,只要沾染一点,便可使人化作活尸。而且这种剧毒入体之后,会使人血气翻滚,轻则经脉迸裂,重则心脏炸开。只是先前遇到了悟真,悟真的体魄已是金刚不坏,这等尸毒自然没有用武之地。 五鹿虽然也学了佛家功法,但又如何能与“金身罗汉”相比,尸毒入体之下,只觉得心脏狂跳,经脉鼓胀,气血洪水泛滥,肆意流淌,在不觉间松开手中的钱玉蓉,扫向身后。, 几乎就在同时,李玄都屈指一弹,以“仙鹤指”的手法弹出一记“玄阴剑气煞”,刺入五鹿的双眼。 五鹿眼前一黑,痛极而呼,同时“白骨玄妙尊”也已经向后退去,使得五鹿一扫落空。 第二十五章 太阴八剑 五鹿在瞬间连遭重创,已经乱了章法,李玄都又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身形向前掠出,右手的食、中二指并拢,点在五鹿的后腰眼上。 五鹿只觉得腰眼一麻,然后整个下丹田气海便仿佛大堤之上破开一道缺口,其中的滚滚气机顿时四散而去。 若是两人正面较量,李玄都至多有四成胜算,不过江湖中的生死之战与擂台上的胜负之战不同,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功法、计谋、法宝,李玄都今日能胜,便在于功法和计谋两样,以“太阴十三剑”将五鹿压制是功法,同时又与五鹿相互算计,五鹿以诸女为兵器是计谋,只是李玄都没有上当,李玄都以“白骨玄妙尊”吸引五鹿的注意力以及最后“白骨玄妙尊”偷袭得手也是计谋。 所以江湖之上生死搏杀,无所不用其极,境界修为固然重要,但也不可依仗境界修为而盲目自大。 此时五鹿双目已盲,体内又有尸毒,心神大乱,不再留手,胡乱出招,浩荡气机喷薄之下,整座房屋瞬间变得摇摇欲坠。 李玄都伸手抱住仍旧是昏迷不醒的钱玉蓉,脚下一点,瞬间退出屋外。 几乎就在下一刻,这座富丽堂皇的房屋轰然坍塌,然后就见五鹿轰然破开废墟残骸,便要远遁而去。 既然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李玄都哪里会轻易放他离去,放开钱玉蓉,身形一掠挡住五鹿,然后一掌当头拍下。 仿若没头苍蝇的五鹿此时面对这一掌自然是毫无抵挡之力,被一掌拍中天灵,耳口鼻眼,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鲜红血液,骨骼咔咔乱响。 不过五鹿毕竟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直到此时,仍未完全死绝,有一线气机延续吊命,犹如将死之人回光返照,大喝一声如雷,凭借直觉一拳砸向李玄都。 李玄都运转“阴阳两极生”,单掌包住这一拳,画圆卸力,然后另外一手拂袖,雷电缭绕。 五鹿被这一袖扫过脸庞,整张面皮都险些被扫落下来,血肉模糊,极为骇人。 不过此时五鹿已经忘却了疼痛为何物,不管什么隐患内伤,拼命运转“青羊神功”和“摩诃大力”,再出一拳,拼死也要让李玄都为他陪葬。 李玄都不敢硬接,身形向后飘然退去,同时一指点出。 这一剑不属于“太阴十三剑”中的任何一剑,而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六灭一念剑”。 此剑无形无质,不伤体魄,不斩气机,只杀神魂,若是信以为真,则化虚为实,弄假为真。 若是平时,此剑定然无法斩杀五鹿,可此时的五鹿已经是心神大乱,被李玄都指了一指之后,顿时站立不动,双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李玄都终于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见五鹿轰然倒地,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此番大战下来,李玄都也损耗不轻,那“太阴十三剑”固然玄妙无比,可每一剑的消耗也是极大,李玄都没有天人无量境的修为,自然不能肆无忌惮地使用剑招,此时也已经近乎油尽灯枯,在铲除大敌之后,心神松懈,身形晃了一晃,跌坐于地。 就在此时,钱玉蓉咳了几声,仿佛被水呛到,终于醒转过来。 先前五鹿掳走她,还未来得及将她如何,只是将她打昏,后来李玄都与五鹿激战,五鹿虽然以钱玉蓉为要挟,但也没来得及动手便被李玄都所败,所以此时的钱玉蓉也没什么伤势,只是脑袋有些昏昏沉沉,晃了晃脑袋,环顾四周,眼神终于有些清明。 她隐隐约约记起,自己本是在船舱之中小憩,忽然有个身披甲胄之人闯进来,然后朝她点了一下,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此时趴在不远处的那具尸体,虽然没了甲胄,但是从身形上来看,似乎就是那个对她出手之人,而在尸体旁边,还有一人盘膝而坐,一身青布棉袍,正是那个让她看不透的账房先生。 钱玉蓉不是蠢笨之人,顿时猜测出了几分前因后果,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地来到李玄都身边,轻声问道:“李先生,是你救了我?” 李玄都有些有气无力道:“此人是青阳教的五鹿。” 钱玉蓉顿时一惊,晃了晃脑袋,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轻声叹道:“没想到今天又欠了李先生一条性命。” 正说话间,钱玉蓉忽然感觉得眼前一黑,又要向后倒去。 好在李玄都尚有几分余力,立时起身扶住钱玉蓉,然后为她度入一口纯粹气机,钱玉蓉的脸色渐趋红润,片刻后重新睁开双眼,眼神中也有了神采。 钱玉蓉正要说话,李玄都已经摆了摆手,说道:“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先离开此地再说其他。” 钱玉蓉点了点头道:“李先生所言极是。” 李玄都道:“钱小姐,你先去外面稍候片刻,此地交由我来收拾残局。” 钱玉蓉“嗯”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这处宅邸虽然不小,但其中除了五鹿一行人之外,却是没有旁人,钱玉蓉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来到门外。 片刻后,这座华丽宅邸开始四下起火,不多时后,火势连成一片,火光冲天,然后就见李玄都飘然而至。 钱玉蓉赶忙迎上去,道:“李先生。” 李玄都点点头,道:“先去找一地方略作歇息。” 说罢,李玄都伸手抓住钱玉蓉的肩膀,身形向前掠出,一直奔行出十余里后,才在一处荒废破庙停驻脚步。 李玄都让钱玉蓉在庙中等候,他则是一掌劈倒一棵大树,劈成柴火,然后在古庙中生起篝火。 两人隔着篝火相对而坐,李玄都向钱玉蓉简略讲述了她失踪之后的事情,钱玉蓉愧疚道:“因为我的缘故,让李先生招惹了青阳教这个大敌,实是过意不去。” 李玄都却是不以为意,叹道:“我与青阳教为敌也不是第一天了,甚至还与那人公将军有过一次照面,若不是当时师兄相救,我怕是已经死在人公将军的刀下。” 钱玉蓉顿感讶异,她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是在江湖行商,对于江湖传闻也略知一二,既是没想到这位李先生竟然有如此经历,更是好奇李玄都的来历,竟是能在人公将军手中全身而退。 李玄都没有详说,正要询问钱玉蓉接下来的打算,忽然感觉从下丹田气海中涌出一股奇特气息,仿佛是当年坠境的感觉,整个人浑身上下极为空虚,双臂无力,双手更是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幸好此时他事盘膝而坐,否则怕是站立不住。不过这股空虚感觉却是来势汹汹,更甚于“逆天劫”的反噬,自丹田气海迅速扩散至全身上下,最终直冲上丹田识海,使得李玄都识海中仿佛生起滔天波澜,然后眼前一黑,彻底人事不知。 当李玄都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竟是处于内视状态,在一方独立于现世之外的天地中,茕茕孑立。 李玄都环顾四周,依稀之中似乎看到了在自己周围立有三十六根巨柱,只是因为雾气昭昭的缘故,看不分明,辨不真切。 李玄都心念一动,视线猛然拉近,雾气散去,复归清明。哪里是什么三十六根巨柱,而是三十六柄巨剑。 这应该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此时在三十六把巨剑周围,黑雾滚滚,雷霆闪烁,隐隐约约之间,可见黑雾之中有八条黑色巨蛇正在游动翻滚。 若是李玄都所猜不错,这应该就是他所学的“太阴八剑”。 第二十六章 走火入魔 虽然李玄都所学庞杂,但是真正能够作为李玄都安身立命之本的只有三大功法,分别是:“玄微真术”、“坐忘禅功”、“北斗三十六剑诀”,如今也许可以再加上一个“太阴十三剑”,不过“太阴十三剑”不同于另外三者,他是一把双刃剑,可以伤人,同样可以伤己。 先前李玄都内视下丹田,在气海中有一棵通天巨树,乃是“逆天劫”剑气具象所化,“巨树”周围有黑色气息缭绕,是“太阴十三剑”的剑气所化,那时候的“太阴十三剑”还不成气候,不过在李玄都修炼了第八剑之后,“太阴十三剑”的剑意终于初具雏形。 蓦然间,其中一条大蛇仿佛发现了正在一旁窥伺的李玄都,嘶吼一声,吐出蛇信,蛇瞳死死盯着李玄都,使其不能动弹分毫。 “众生入我眼。” 李玄都立时认出了这条巨蛇的来历,视线之中的三十六把巨剑骤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双幽深摄人的蛇瞳。 李玄都心知这便是“太阴十三剑”反噬剑主的缘由所在了,若是心生恐惧,便要被其趁虚而入。不过好在此时的“太阴十三剑”剑意只有八剑,尤其是最为关键的“剑魔由我生”一剑,那才是“太阴十三剑”的剑意汇聚关键所在,所以仅仅是“众生入我眼”还不足以将李玄都如何。 那黑色巨蛇凝视李玄都片刻之后,见奈何不得李玄都,似是有些焦躁,又是嘶吼一声。 李玄都周围的空间出现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李玄都,然后开始寸寸碎裂,如一块琉璃落在地上破碎不堪,巨剑、黑蛇蓦地消失,李玄都只觉足下一虚,向下方无边的虚空中坠去。 李玄都一惊,猛地坐起。发现自己还是在破庙之中,庙外夜色深沉,在他不远处有一堆还在燃烧的篝火。 “你醒了。”忽然有个声音在李玄都的耳边响起。 李玄都转头望去,发现钱玉蓉正坐在他的身侧,脸上满是关切,双眼微微发红,眼角还残留着点点泪痕。 李玄都倒是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这位钱家小姐是因为自己而哭,试想一个孤弱女子,刚刚脱离险境之后,同行之人又昏迷过去,在仿佛乱世的齐州境内,如何不会慌乱着急,在四下无人时哭上一鼻子,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没有点破此事,毕竟以钱玉蓉的要强性子,怕是会立刻翻脸。 钱玉蓉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稍稍背过身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然后再转过身来问道:“你刚才怎么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练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 钱玉蓉诧异道:“走火入魔?!” 李玄都道:“你也知道走火入魔?” “略知一二。”钱玉蓉点了点头,道:“我小的时候,先父也曾给我请过一位名师教我炼气,那位老师曾经告诉过我,练功最怕走火入魔,其中‘走火’是说内气骚动,外动不止,体内气血淤滞,若是处理不当,会使体内经脉、丹田、窍穴受损,甚至修为尽失,身如朽木,成为一个废人。不过这些还不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入魔’,据说会产生各种幻景,练功者将幻景信以为真,活在虚幻世界内,神昏错乱、躁狂疯颠、言语错乱、行为怪异、喜怒无常,好似变成了一个疯子。” 李玄都点了点头。 钱玉蓉说的倒不算错。他体内此时有“逆天劫”剑气,这便是“走火”的范畴,好歹有迹可循,就好像两军对垒,真刀真枪厮杀而已。而“太阴十三剑”则是属于“入魔”的范畴,就好似朝堂上的党争,面上和气,实际上是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防不胜防。 钱玉蓉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修炼的是什么功法?怎么会走火入魔?” 李玄都不由摇头一笑:“你果然不是江湖中人,若是江湖中人便不会这样直接问旁人所学功法,这是大忌,是要立刻翻脸的。” 钱玉蓉稍微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紧接着便听出了李玄都话语中的漏洞,道:“如此说来,李先生是江湖中人了。” 李玄都淡笑道:“钱家的江湖中人何曾少了,比如说供奉盛子宽,还有供奉范振岳,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人,还有咱们钱家的老祖宗,当年也是行走过江湖的,与太平宗和玄女宗都有交情。还有已经身死的钱玉楼,交结无道宗和道种宗等邪道之人,算不算江湖中人?再者说了,钱小姐现在又在哪里?行商也是行走江湖,江湖不止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钱玉蓉以前还不用为了生计在外奔波的时候,是个实实在在的富贵小姐,每天闲暇时光极多,曾经读过几本市井间流行的话本打发时间,有讲才子佳人,也有说江湖侠客的,话本里的少侠总是白衣如雪,来去如风,潇洒恣意,风流倜傥,冲冠一怒为红颜,路见不平一声吼,让人为之神往。 只是今日再听李玄都这么一说,忽然觉得真实的江湖和书中的江湖实在是大不一样。 李玄都接着说道:“还有一句话,叫做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人过一百,形形色色,江湖何其大,其中多少人,所以江湖中有荡气回肠,也有蝇营狗苟,有行侠仗义,也有争名夺利,江湖不是一方善地,而是一处是非地。而且江湖和庙堂从来都不是井水不犯河水,一直都是联系紧密,只是这种联系不在明面上,而是在无形之中,庙堂就好似是天上的云朵,江湖是地上的江河,天上下雨,最终还是要落在地上。” 李玄都此时体内气机躁动渐趋平缓,不过他怕再次发作,也不敢立刻动身,于是也乐得与钱玉蓉说些好为人师的话语:“每当庙堂势大的时候,江湖必然衰弱,于是这时候的江湖人士就只能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不敢有丝毫造次,那些江湖上豪强宗门,也会如蛟龙一般,不敢兴风作浪,只能蛰伏于水底。可每逢乱世,也就是庙堂衰弱的时候,那么江湖便会兴盛,各路江湖人士以武犯禁,而各大宗门豪强也从水底浮上水面,开始兴风作浪,如今的邪道十宗便是如此,正道十二宗同样如此。” 钱玉蓉轻声道:“李先生说邪道十宗也就罢了,怎么连正道十二宗也不放过。” 李玄都轻叹道:“春秋无义战。乱世交战,利字当头,既无道义,更无道理可言。正道十二宗虽然有一个‘正’字,但并不是说他们做的事情就没有错,只是相较于不择手段的邪道十宗,正道十二宗更守规矩一些,这便是没有邪,便没有正。正道才之所以为正道,是靠着邪道的衬托,若是没了这些罔顾天理人情的邪道,正道的一个‘正’字又从何而来?” 钱玉蓉顿时哑然。 就在此时,李玄都体内的“太阴八剑”再次发作,只见他的脸上浮现出无数黑气,头顶之上更是有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升腾,钱玉蓉曾经见过武林高手运功,头顶上会有白气升腾,可这等冒出黑气的,却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大为惊惶。 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惊慌,吩咐道:“钱小姐,你将篝火熄灭,免得引来旁人,我要入定疗伤,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就会醒来。” 钱玉蓉重重点头。 李玄都闭上双眼,进入内视之态,开始调息体内气机。 第二十七章 青牛角 另外一边,几道身影来到已经被大火吞没的宅邸之前,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目如铜铃,仿佛牛眼,而他的前额上有一块凸起,仿佛是犀牛角,故而他被人称作青牛角,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叫什么,却是无人知晓了。 青牛角环顾四周,面色凝重,吩咐左右道:“灭火。” 跟随青牛角一同来到此地的也都是青阳教中的高手,此时纷纷运转气机,开始压制火势,而青牛角同样没有闲着,凭借自己的双手,生生从地面上挖起数千斤的泥土,这些泥土凝聚不散,然后被青牛角以双手托举,直接丢掷到火势猛烈的地方。如此反复不停,青牛角则仿佛力气用之不竭一般,让人诧异。 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火势大为减弱,只剩下部分地方还有些许暗火没有完全灭去。 青牛角大步走入废墟之中,双手蕴含无穷大力,随手便将各处废墟掀开,最终在后堂位置找到了一具尸骸。 这具尸骸的脸皮已经被彻底打烂,仿佛被人生生撕去一般,血肉模糊,再加上后来的烈火焚烧,衣物尽毁,焦黑一片,根本不能辨认其身份,不过青牛角还是从实体的腰间发现了一枚玉佩。 青牛角拿起玉佩,发现在玉佩的背面有一个“鹿”字,脸上神情愈发凝重,道:“是五鹿没错了。” 跟在他身旁左右的几人顿时为之骇然。 在人公将军麾下,有三大将领,分别是雷公、青牛角、五鹿,除了雷公之外,青牛角和五鹿不分伯仲,这次两人一起前往归德府,本是有一番密谋,结果不巧撞上了那个死瘸子楚云深,双方一番争斗下来,青牛角和五鹿没有讨到好处,只能返回齐州。 五鹿天生好色,耐不住军营寂寞,于是在这座私宅中胡天黑地,青牛角也不去管他,只是坐镇大营。结果没想到,今夜这边忽起火光,青牛角顿时感觉事态不对,立刻赶来,结果就是现在这般情形。 青牛角亲自检查尸首,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不解。 他的一名心腹手下轻声问道:“将军?” 青牛角沉声道:“五鹿身上的伤势多是剑气所伤。” 心腹疑惑道:“是遇到了清微宗的人?” “我看不像。”青牛角摇头道:“倒像是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虽说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没人敢练全,但是练个一招半式之人还是极多。” “阴阳宗!”心腹惊讶道:“阴阳宗的人怎么会对我们出手!?” 青牛角没有答话,而是将五鹿的尸体翻转过来,露出他背后的伤口,指着说道:“那些‘太阴十三剑’的剑伤虽然看着吓人,但还不算要命,依我看来,这里才是真正的致命所在。” 这倒也不能怪青牛角的眼力不行,若是五鹿的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伤痕,那么难免青牛角不会想到清微宗的“六灭一念剑”,可此时五鹿的尸体上满是伤痕,便让青牛角下意识地忽略了这种可能,转而开始从其他方面追寻死因。 那心腹凝神望去,迟疑道:“这是……” “你看像不像皂阁宗的‘九阴鬼手’?”青牛角的目光幽深,语气中已然有了几分阴沉。 心腹又是望了片刻,点头道:“的确是皂阁宗的‘九阴鬼手’。” 藏老人炼制法宝,自然要将诸多绝学融汇其中,故而“白骨玄妙尊”以“炼神阵”为枢机,十指淬有尸毒,出手之间暗合“九阴鬼手”之道。 青牛角伸手扒开伤口,只见其中血肉已经是漆黑一片,不过这些漆黑血肉却好似还有生机一般,正在缓缓蠕动,让人头皮发麻。 青牛角重重哼了一声。 心腹额头上有些许冷汗渗出,道:“是皂阁宗的尸毒!难道是皂阁宗和阴阳宗联手对付我们?还是说有皂阁宗中人学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故意以此惑人耳目。” 青牛角又来回走了几遍,好似在不断模仿当时交手的场景,过了许久,终于是说道:“不是一个人。” 心腹一怔,问道:“将军的意义上是凶手不止一个?” 青牛角点头道:“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在前面的那人用的是‘太阴十三剑’,后面的人用的是‘九阴鬼手’,就在五鹿抵挡‘太阴十三剑’的时候,被后面那人偷袭,他回头去攻,可惜被尸毒入体,气机运行不畅,体魄行将朽木,终是不能抵挡,被两人联手所杀。” 青牛角喃喃道:“这世上有这等修为的人不少,会‘太阴十三剑’和‘九阴鬼手’之人也不在少数,可是,为什么?” 青牛角望向五鹿的尸体,轻声道:“我们青阳教与这两家并无仇怨,这些人为什么要杀五鹿?没有无缘无故的杀人,是为财?为情?为仇?” 心腹思量片刻,斟酌言辞道:“五鹿大人素来喜爱女子,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但还有一句话,叫做温柔乡即是英雄冢,会不会是因为女人的缘故才招惹来了仇家?” 青牛角想了想,道:“自古红颜多祸水,倒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儿,青牛角仍是有些忧虑,毕竟他和五鹿一起奉将主之命前往归德府,此番无功而返也就罢了,同行的五鹿还死得不明不白,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去向将主交代。 心腹跟随青牛角多年,自然也看出了他的忧虑,稍稍压低了嗓音说道:“将军,依照属下愚见,此事却是不宜欺瞒将主,还是如实上报,请将主定夺。若是故意欺瞒,被将主得知,倒是显得将军心虚,平添将主猜忌。” 青牛角点头道:“此言在理。” …… 另一边的破庙之中。 钱玉蓉已经近不得李玄都身周三丈之内。 只见李玄都的身外汇聚出两股浩大气机,一股如蛟龙,一股如巨蟒,两者互相纠缠,争执不下,看得钱玉蓉胆战心惊。她倒是听说过许多江湖高人的各种传说,可是亲眼得见却还是第一次,这等场景恐怕是与传说中的归真境相比,也相去不远了。 钱玉蓉原先对江湖并无太多深刻印象,今日方知江湖之可怕。 一个时辰的时间转瞬即逝,这两股相持不下的浩大气机开始缓缓消散,终于让钱玉蓉如释重负。 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这次运功,他差不多是用尽了浑身解数,这才好不容易将那八股虎视眈眈的剑意给勉强镇压下去,可也就仅仅是镇压而已,距离将其彻底根除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就算李玄都现在想要废去自己所学的“太阴十三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太阴十三剑”也是如此,如同附骨之疽,学它容易,想要弃它,却是难如登天一般。就好比是断臂,一刀砍下手臂容易,可想要将手臂重新接上,那就难了。 钱玉蓉见李玄都怔怔然不说话,也不敢贸然开口,直到李玄都彻底回神之后,才轻声开口道:“可是无碍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暂时无恙。” 钱玉蓉倒不是个没良心,被李玄都救了之后,也知道为李玄都着想一二,轻声道:“那以后呢?要不要找名医诊治?至于银钱,我也是有一些的,就当是报答李先生的救命大恩。”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不必如此,我与东华宗的一位老道长是旧相识,先前曾经委托他帮我炼制一枚丹药,现在算算时日,差不多快要丹成,只要取回那颗丹药,便无大碍。” 第二十八章 东昌府 两人在这座破庙中一直待到天亮,然后李玄都带着钱玉蓉返回船队。 张姓老人对于李玄都千恩万谢,差点要给李玄都跪下,不过被李玄都伸手搀住,笑着说了一句受用不起。 船队继续前行,再没有什么风波起伏,顺利抵达东昌府。 东昌府是齐州十七府之一,排名不上不下,不过作为府城,自然不是寻常县城可以比拟,还勉强有些繁华景象,进到城内之后,让商队感觉从乱世又重新回到了太平世道。 到了这里,便是此行的终点,接下来钱玉蓉和张姓老人要去交接粮食,而李玄都则要与商队分别,从此地前往兰陵府,然后拜访位于兰陵府境内的东华宗。 今天的天气还算不错,万里晴空,李玄都来到钱玉蓉的身旁,语气不轻不重,就像平日随意说话的语气,开门见山道:“到了东昌府,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在临行之前,我再废话一句,江湖风大浪急,生死可能就在不经意之间,万事以小心为上,千万不要用性命去博富贵,富贵没了还能再赚,可是性命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钱玉蓉望了李玄都一眼,眼神复杂,似是早有所料,并不意外。 李玄都继续说道:“想来你也猜出来了,我不是钱家之人,不过我与你们的老祖宗,还有现在家主钱大家,算是有些交情,所以在他们的安排下,我与你的船队同行,本意是掩人耳目。之所以会对你说这些,是不想让你一直糊涂下去,也算是让我们这场江湖中的萍水相逢,能够好聚好散。” 钱玉蓉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不管怎么说,都要感谢李先生这一路上的出手相助之恩。” “对了。”钱玉蓉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李先生果真姓李吗?还是只是一个化名?” 李玄都笑了笑,说道:“有句大话: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行走江湖,用过几次化名,不敢说行不更名,不过这个姓倒是没改过,我的确姓李,我叫李玄都。” 钱玉蓉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李玄都目视前方,缓缓说道:“不过你不要对外人说起,尤其是在江北境内,因为我在这儿仇家极多,与我牵扯什么关系,有害无益。” 钱玉蓉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不再多说什么。虽说李玄都有好为人师的毛病,但是平心而论,李玄都的好为人师也只是针对能够入眼之人,如周淑宁和陆雁冰,若是扶不上墙的的烂泥,李玄都也是不愿意搭理的。 想到陆雁冰,李玄都不由有些惋惜,这丫头的性子其实不能算差,就是走错了路,当年在一众师兄弟中,抛开已经不在人世的大师兄司徒玄策,与李玄都关系最好的就是二师兄张海石,其次便是陆雁冰。如果把她放在玄女宗,也许不会是如今这般性子,或是早年遇到的是如今的李玄都,而不是那个杀人无情的紫府剑仙,也会是另外一幅光景,可惜落在了当时他们这些互相争斗不休的师兄弟里面,一群豺狼虎豹,却是难为她了。 这位五师妹,最大的毛病是没有主见,说得难听些,有些墙头草的嫌疑,风往哪边吹,便往哪边倒,不过这也怪不得墙头草,大风吹来,倒不倒的,也由不得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可不是那些文人雅士的无病呻吟,而是一句用无数血泪苦楚才得出的一句经验之谈,入得江湖,谁是逍遥人? 想到这些,李玄都心境平和,想着自己若是能顺利恢复境界,便去见一见陆雁冰,做师兄的,有些气量,主动退让一步,毕竟他从小便没有了父母,只有师父和一众师兄弟,不能挽救的不去勉强,能够挽救的还是勉强一下为好。 李玄都迈步往城外走去,钱玉蓉对张姓老人吩咐了几句,道:“我送李先生一程。” 李玄都没有拒绝,与钱玉蓉并肩而行,问道:“先前你曾经说过,令尊曾经为你请了师父教授武学,为何没有坚持下去?” 钱玉蓉轻声道:“后来家里的买卖赔了好些银钱,便请不起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说道:“这是玄女宗的‘玉骨功’,不算什么神功秘法,更不是不传之秘,我当年偶然得来,适合女子修炼,你没事的时候可以拿来练一练,不太可能练成江湖高手,也做不到青春永驻,不过练得深了,有驻颜之功效,年过四十仍旧能像二十七八。” 钱玉蓉听得颇为意动,若说什么开山裂石,她可能不太感兴趣,可说到驻颜有术,那就是绝大多数女子都不能拒绝的诱惑了。 钱玉蓉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这本小册子,轻声道:“谢过李先生。” 说话间,城门已经遥遥在望,李玄都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钱小姐在这儿止步吧。” 钱玉蓉没有强求,停下脚步。 李玄都独自一人走向城门,没有回头,摆了摆手。 钱玉蓉驻足远望,直到李玄都的身影消失在城门洞中,才将那本小册子收起,抿了抿嘴唇,转身离去。 李玄都离开东昌府,没了钱家船队需要顾及,干脆放开脚程,一路追星赶月,只用了大概三天左右的时间,便离开东昌府的境内,进入平原府。 如果说东昌府还算是朝廷的地盘,那么平原府便是青阳教的地盘了。这天中午,李玄都走上一座山坡,发现不远处有一支队伍,似乎某个携家带口的大户人家,在一众护卫的保护下正在且战且退,而追杀这支队伍的却只有两个人。 毫无疑问,这两人都是高手,那些身手还算不俗的护卫面对这两名高手,几乎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不过这不是关键,真正的关键之处在于,正在行追杀之事的两人之中,有一人身着青色官衣,应是出身青鸾卫的高手。 以如今的形势而言,青鸾卫中人即是后党中人无疑了。 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掠,直接出手挡下了两名青鸾卫高手。 这两名青鸾卫中的年长之人身着青色官衣,并不意味着此人的官阶就低了,而是青鸾卫中有一种独有的青鸾服,是为青色蟒衣,专门赏赐有功之人,或是赐予青鸾卫中的十三太保,只是颜色类似于底层青鸾卫的青色官衣,若是细细看去,其中的细节和纹路都大不相同。 这位身着青衣蟒袍的青鸾卫气态儒雅,浑然不似是一位凶名赫赫的青鸾卫,只是眼眸狭长如柳叶,使得他平添几分阴沉。在他的腰间并未悬挂文鸾刀,也未悬挂青鸾卫高官偏爱的“大文鸾”,而是悬了一柄长剑,在长剑的剑首上还悬挂着文人偏爱的鲜红剑穗,猩红如血。刚才的一番追杀,这柄长剑甚至未曾出剑。 在年长青鸾卫身旁的年轻青鸾卫,身着红色官衣,腰间悬挂有一柄“大文鸾”,可见其身份相当不俗,应在三品左右。 此时这柄“大文鸾”已经出鞘,刀锋上血珠滚滚而落,在刚才的追杀之中,主要是这名年轻青鸾卫出手,那名年纪稍长的青鸾卫则是以压阵为主,帮助这名年轻青鸾卫挡去了不少暗箭,同时也收拾了几名漏网之鱼,有些宗门长辈历练后辈的意思。 第二十九章 平原府 这名年轻青鸾卫性情暴戾,出手之间,动辄断手断臂,就是分尸之举也极为常见,有些护卫没有死绝,通通被他一脚生生踢死,七窍流血,死状惨不忍睹。 此时面对这位莫名出现的拦路之人,年轻的青鸾卫满脸戾气,就要一刀斩去。 不过被那名年长青鸾卫伸手拦下,淡然道:“不急。” 然后他望向拦路之人,以一口字正腔圆的帝京官话笑问道:“不知阁下是?” 被拦住的年轻青鸾卫有些不忿,没好气道:“十三爷浪费这些口舌作甚,直接一刀杀了就是,这一路行来,死在十三爷剑下的先天境高手便有两位,也不差这一个。” 年长青鸾卫淡笑道:“归真境高手,杀起来才痛快。” 虽然年长青鸾卫似是胸有成竹,可是手掌还是悄无声息地按住了腰间长剑的剑柄,随时都可以拔剑。 毕竟江湖之上风大浪急,谁也不敢说自己不会阴沟里翻船。 被追杀的一方,除了一众护卫之外,主要是一名花甲年纪的老人和一双少年少女。 老人气态沉稳儒雅,哪怕是面对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青鸾卫,也没有如何惊慌失措。少年和少女则没有老人这份养气功夫,都有些难掩的惊惶之色,不过与少女不同,当年少年见到那名横空出世的拦路之人时,又有些少年人对于江湖的憧憬和仰慕。 李玄都背对着老人和少年少女,面对那两名青鸾卫,答非所问道:“既然身着这身青色蟒衣,那么阁下应该就是青鸾卫十三太保之一了,既然口称‘十三爷’,那么便是在十三太保中排名第十三位的方十三,我说的可对?” 年长青鸾卫脸色一变。 正如玄女宗有六使,牝女宗有六姬,阴阳宗有十殿明官,皂阁宗有三堂四坛,清微宗有三十六堂主七十二岛主,以及无道宗有左右尊者、四王、十长老、十二堂主,青鸾卫中除了三大都督之外,还有十三太保之称。 自本朝太宗文皇帝将青鸾卫升为青鸾卫都督府以来,青鸾卫便推举出境界修为最高的十三人,号称“十三太保”,十三个位子一直沿袭下来,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挑出一个补上。这十三个人在数万的青鸾卫里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响的,可身着有“青鸾服”之称的青色蟒衣。 此时这名年长青鸾卫便在这十三个人之一,排在第十三,姓方,故而江湖上便称呼他为“方十三”。 在方十三看来,眼前之人能够一口叫破自己的名号,可见此人是个熟悉青鸾卫的,既然熟悉青鸾卫,还敢出手,那么说明此人应是有所依仗。 这就让他不能不郑重对待了。 就在此时,李玄都开口问道:“你们是奉了哪位都督的密令?还是司礼监的柳公公的意思?” 方十三的眯起本就狭长的双眼:“你是帝党中人?” 李玄都微笑道:“帝党?什么时候,这两个字已经可以堂而皇之地放在明面上来说了?如果我是帝党中人,那你们就是后党中人了?” 听到“帝党”和“后党”,一直面不改色的老人终于面露异色。 就在此时,李玄都转过身来问道:“还未请教,阁下是?” 老人拱手道:“在下裴舟,谢过公子出手相救。” 李玄都恍然。 裴舟,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此人也算是三朝老臣了,官居通政使司通政使,位列六部九卿之一。 大魏自从立朝以来,都是实行以文制武,从朝堂上的内阁阁员到地方上的督抚重臣,都是文官,朝堂上的各位都督要听从兵部调遣,地方上的总兵也要听从总督的调遣,所有文官自成体系,对于一介文官而言,最终愿望除了登阁拜相之外,也就是位列九卿了。 所谓六部九卿,是指庙堂上的九位从一品或正二品文官,分别是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工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通政使司通政使。只有位列九卿,才能算是真正的朝廷大员,才真有资格去影响朝政。 虽说通政使位列九卿末尾,但好歹也是正二品大员,其中权势不言而喻,就是各州的封疆大吏布政使,进京之后也少不得要进献冰炭敬。 李玄都轻声道:“原来是裴大人,裴大人贵为九卿,为何会被青鸾卫在光天化日之下追杀?” 裴舟一怔,显然没有料到李玄都不但道出了那些青鸾卫的底细,更是也知悉自己的来历,摇了摇头,道:“老夫已经告老还乡,至于这两位青鸾卫的官爷为何会追杀老夫一行人,可能是因为老夫就是所谓的帝党中人吧。” 李玄都轻叹道:“看来太后娘娘还是老样子,万事以自身权势为重,就算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能染指半分。” 就在此时,方十三终于悍然出剑。 他的剑道,只求一个快字。 天下武学万千,唯快不破。 哪怕是站在他身旁的年轻青鸾卫,都没有看清这位十三爷是如何拔剑,更看不清是如何出剑,就好像是眼前一抹恍惚,然后长剑已经来到李玄都的身后三尺处。 快剑之人最怕遇到比自己还快之人,在剑锋即将触及李玄都的后心位置上,李玄都只是轻轻一挥袖,便抵挡住了这一剑。 方十三心一沉,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刚才此人用的似乎是牝女宗的“玄阴剑气”,难不成是牝女宗的客卿?不然怎么会牝女宗的独门手段。 年轻青鸾卫倒是信心满满,道:“十三爷,你可得用些真本事了。” 方十三收剑而退,淡然道:“不过是先试试深浅罢了,我心中有数。” 年轻青鸾卫点了点头,然后猛地一踩地面,在地面上踩踏出一片裂痕,整个人瞬间暴起前冲,手中“大文鸾”狠狠斩向那个自大到不闪不避的年轻人,刀气凛冽,在“大文鸾”的刀锋上笼罩了一层近乎实质的刀芒。 李玄都一手负后,然后另外一手用出“绾青丝”的手法,以五指破开刀气和刀芒,捏住“大文鸾”的刀锋。 在外人看来,与牝女宗的“缠心丝”无异。 五指一抓。 “大文鸾”的刀腹上竟是直接被李玄都按出五个指印。 年轻青鸾卫皱了皱眉头,道:“是牝女宗的‘缠心丝’,果然是牝女宗的人!” 话音未落,这位年轻青鸾卫强提一口气机,身形骤然变快,未曾持刀的左手一臂横扫,因为这一扫的去势之快,去势之猛,以至于年轻青鸾卫的手臂上都裹挟了浓郁的青色气机,仿佛一条青色蛟龙。 砰然一声。 李玄都轻描淡写地抬手挡下了这一扫。 这名青鸾卫的脸上露出一抹震惊神情,还未等他继续出手,就见在李玄都的手上有雷霆环绕,不是正一宗的“掌心雷”,而是“风雷气云生”,雷霆瞬间涌入年轻青鸾卫的体内,使他半个身子瞬间麻痹不堪。 然后李玄都一脚踢在这名青鸾卫的膝盖上,使其不得不半跪于地,然后屈指一弹,崩飞“大文鸾”的同时一掌按住年轻青鸾卫的脑袋。 无论是年轻青鸾卫,还是方十三,都没有想到分出胜负竟然会如此之快。 李玄都的掌心有至阴气机汇聚,只要他稍稍催动气机,便可将这位青鸾卫变为一具尸体。 方十三眼底阴沉,实在看不出此人到底是何来路,不过看这境界,应该是归真境的修为。 如今的青鸾卫不比当年,当年的青鸾卫可以横压江湖,大太保和二太保更是登顶太玄榜,可如今的青鸾卫,十三太保也不过是归真境而已。 若是两人生死相搏,怕是结果难料。 第三十章 小公爷 如果只有方十三一人,也许他就顺势退去了,可关键是那小子落在了那名拦路之人的手中。 方十三咬牙道:“阁下可知道你手中之人的身份?” “什么身份?”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被他按住天灵的年轻青鸾卫,语气淡然道:“总不会是大魏朝的哪位世子或是小王爷。” 方十三眼神阴沉道:“我奉劝阁下一句,不要把事情做绝了,更不要把路走窄了。” 李玄都闻言不由嗤笑一声:“世间大路千万条,可惜,早在四年之前,我就走到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独木桥上。” 方十三加重了语气:“阁下要如何?” 李玄都轻轻转动手掌,掌心蕴藏的至阴气机使得年轻青鸾卫的头皮发麻,不敢有丝毫异动,然后就听他开口问道:“我问你,是谁派你们来的?” 方十三眼神飘忽,道:“自然是奉了青鸾卫都督府的密令。” 李玄都稍稍催动气机,使得年轻青鸾卫的脸色骤然雪白一片,道:“青鸾卫都督府只是个衙门,衙门总要有个做主的,是谁做了这个主?又是谁下了这道令?” 方十三知道自己是不能不答了,只好硬着头皮道:“是丁都督。” 李玄都立时知道是谁了。 青鸾卫有三位都督,一位左都督和两位右都督,陆雁冰只是右都督,这个丁都督便是另外一位右都督,相较于陆雁冰这个加入青鸾卫没有几年的新人,丁都督可谓是青鸾卫的老人,早在武德帝在世时,他便是青鸾卫的右都督。 此人姓丁,单名一个“策”字,没有具体师承,江湖散人出身,江湖人称“大奔雷手”,在黑白谱上排名第十五位。 李玄都没有与此人有过什么交集,更不曾交手,可以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而那个被伏击至死的青鸾卫都督则是另外之人,陆雁冰就是顶了他的空缺。 在江湖中,人多势众还是很重要的,任你是什么高手,如当年的李玄都,一口气对上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也要孤木难支。至于李玄都面对江北群雄,也是以游斗为主,在被追杀的过程中不断反击伏杀,若是落到重重包围之中,李玄都恐怕也要凶多吉少。 青鸾卫便将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巅峰时号称青鸾卫十万人,与军伍无异,不过到了如今,国库空虚,拿不出这么多钱去供养这么多的青鸾卫,青鸾卫不得不一再削减人数,到了如今只有数万人,十三太保的水平也滑坡严重,从太玄榜跌到了黑白谱。 李玄都用手掌轻轻拍了下年轻青鸾卫的头顶,又问道:“这位青鸾卫官爷是何来路?若是来头大一点,吓到了我,那我便放了他。若是来头小,吓不到我,那我就杀了他,就当为民除害。” 方十三心思几转,有点摸不准李玄都说这话的用意,几番斟酌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如实相告道:“他是丁都督的嫡传弟子,同时也是燕国公的嫡子。” 大魏太祖皇帝在开国之初,外姓功臣封爵,总共封了十位国公,可在太宗皇帝即位时的一场腥风血雨,就废黜了五个国公,在宣宗皇帝、世宗皇帝年间,又分别有两位国公被废黜,传至今日,只剩下三位国公还能世袭罔替至今。 燕国公曹文忠便是硕果仅存的三位国公之一,深得先帝信任,曹家在青鸾卫中更是根深蒂固,曾经先后有三任燕国公出任青鸾卫左都督一职,虽然如今本代燕国公并未担任此职,但也不能否认其在青鸾卫中的巨大影响力。 由此说来,燕国公的公子加入青鸾卫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待他日后羽翼渐丰,在青鸾卫中威望日重,再承袭燕国公的爵位,那么升任青鸾卫都督一职便是水到渠成。 李玄都当年好歹也是在帝京城中“混过”的,对于这些帝京城中的权贵还是略知一二,燕国公其人,若是放在江湖中,可以用“亦正亦邪”四个字来形容,哪怕是当年四大臣与太后、晋王水火不容时,他也未曾偏向任何一方,如此一来,两边都不得罪,可也是两边都不讨好。直到四大臣决意削弱宗室勋贵,他才彻底倒向晋王。 李玄都想了想,没有下死手,松开手掌,在年轻青鸾卫的肩膀上拍了拍,淡笑道:“既然是小公爷,那还真是吓到我了,冤家宜解不宜结,那今日之事就当是结个善缘罢。” 这便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结缘倒是不假,但在两位青鸾卫看来,全然不见半个“善”字可言,是确确实实的孽缘、仇怨。 无奈形势比人强,这名年轻青鸾卫不敢说半个“不”字,但身为小国公的傲气,又让他说不出求饶的软话,只能低头不语。 李玄都也不在意这些,伸手在他的肩膀上一派:“去你的。” 话音未落,小公爷便感觉自己仿佛是脚踩云雾一般飞起,然后就被方十三伸手接住。 方十三望着这个不知深浅之人,眼神幽深,说道:“今日之事,方某人记下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方十三已经开始向后迅猛退去,虽然仍旧面朝李玄都,但好似后背生眼,后退的速度丝毫不逊于正常前奔。 那名年轻青鸾卫在一愣之后,二话不说便随着方十三一起远遁逃去。 如今李玄都还未恢复境界,体内又隐患颇多,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去招惹强敌,于是便没有阻拦,更没有追击。 劫后余生的裴家一行人在片刻的沉默犹豫之后,还是老当益壮的裴舟主动上前,抱拳道:“多谢恩公出手相救。” 李玄都问道:“裴老大人要往何处去?” 裴舟道:“致仕之人,自然是告老还乡,老夫祖籍兰陵,所以老夫正是要去兰陵府。” 李玄都道:“倒是巧了,在下也要去兰陵府拜访东华宗,不如同路而行,不知裴老大人意下如何?” “求之不得。”裴舟笑道:“对了,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李玄都道:“姓李,木子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大都督的都。” 裴舟点了点头:“原来是李公子,李公子不要叫我裴老大人,老夫早已不是什么大人了。” 说到这儿,裴舟转头望向身后的一对少年少女,沉声道:“玉儿、珠儿,快来拜见恩公。” 少年少女一起上前,冲李玄都行礼道:“拜见恩公,谢恩公施手相救。” 李玄都没有故作推让,坦然受了这一礼。 裴舟介绍道:“这是老夫的孙儿,名叫裴玉,这是老夫的孙女,名叫裴珠,他们爹娘走得早,所以自小便跟在老夫身边,这次若不是李公子出手相救,老夫这个行将朽木之人死了无妨,可还要搭上两个孩子,那老夫去到九泉之下,不知还有何颜面见他们的爹娘。” 李玄都问道:“我曾听闻,如今庙堂之上,因为皇帝亲政之事而争斗不休,裴老可是因为此事才罢官的?” 裴舟闻言之后长叹一声:“既然李公子问起,那老夫也不妨直说了,如今孙阁老和太后娘娘,司礼监的杨公公和刘公公,还有晋王和满朝勋贵,都被卷入此事之中,上面的人还没撕破脸皮,可底下的人已经刀兵相向,老夫不是第一个辞官之人,恐怕也不是最后一个。” 李玄都轻叹道:“高居庙堂,万民供养,假仁孝之名,大兴土木,予取予夺。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残害异己,只剩下朽木为官,当真是山呼万岁,满朝尽忠良。” 第三十一章 齐州局势 自齐州总督整军以来,齐州形势已经大为好转,虽然青阳教号称数十万大军,但多是乌合之众,除了转进如风之外,只要被朝廷官军抓住决战之机,多数时候都会全面溃败。 如今齐州的危局不在于用兵,而在于朝政,因为齐州饥荒,所以青阳教大举起事,在平定叛乱之后,仍旧无粮赈济灾民,百姓为了活命,还是要继续造反,齐州总督又不能行大肆屠戮之事,于是只能疲于奔命,四下救火。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官军也不断消耗,而青阳教却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楚云深刚刚从归德府返回东昌府不久,便召集了城中大小将领议事,虽然他没有官身,但“影子总督”的名号却不是白叫的,一众将领无人敢于忤逆这位不知先生。 此时一位年轻小将正在为楚云深讲解如今的东昌府战局:“白爵奉天公将军唐周之令,率军自中州进入齐州境内驰援地公将军唐秦,号称大军十万,不过依照属下愚见,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多是被裹挟的流寇,真正可战之师不会超过一万。” 楚云深坐在轮椅上,仰头望着那张巨大地图,道:“十万人呐,就算是十万头猪,站着不动让我们杀,也要杀到手软,我倒是很好奇,白爵拿什么养这么多人?” 一名中年将领起身回答道:“回禀楚先生,根据探子回报,青阳教所养教徒以稀粥度日,几乎与水无异,其中米粒屈指可数,且每日一餐,只是临战之前,才会饱餐一顿,也不过面饼两个。” 楚云深轻轻扣指,说道:“东昌府两面环水,一面靠山,自古以来就是易守难攻之地,若是诸位是青阳教的白爵,你们会如何攻城?。” 一名将领迟疑道:“今年齐州大灾,粮食全靠其他州府支援,如果白爵围而不攻,围到城内彻底粮尽,便可不战而胜。” 另外一名文官打扮的参军道:“可青阳教同样缺粮。” 楚云深问道:“假如说青阳教并不缺粮,如何解决?” 一名身穿青色棉袍的文士道:“依学生之见,青阳教长于野战,而短于攻城,我们不如将各地守军收缩,既能减少运粮路程,又能集合兵力,各大关隘之间互为依托,连点成线,以此则可抵挡青阳教大军。” 他的话音落下,不等楚云深开口,一名将领已经开口斥道:“书生之见!过去那些城池是怎么丢的?若是不敢野战,又何谈互相依托?只能是被青阳教逐一击破罢了。即便是青阳教不擅攻城,那他们只需围而不攻,便可让我军进退两难。若是救,野战难敌青阳教,那便成了围点打援之势,若是不救,城中守军就只有粮尽之后开城投降一路可走。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岂可不察!” 文士被当面顶撞,气的满脸通红,想要辩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辩起,只能是强自道:“那杜将军又有何妙策?不妨说出来听听!既然青阳教不会轻易攻城,那我们只需等待援军就好了,何必要去以攻为守?” 杜姓将领平静道:“青阳教不会轻动,但不是不动,依我看来,只要他们发觉城内空虚,或是有所疏漏之处,那么他们就毫不犹豫地抛开那些流寇,果断挥兵攻城,所以咱们才要主动出击,以攻为守。若是如你所说的那样收缩兵力,未战先怯,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青阳教,我们官军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楚云深道:“是这个道理,如果真是可战之师不足一万,青阳教如何有信心围城?” 堂内一片静默。 楚云深继续说道:“青阳教裹挟流民而行,以流民消耗我们官军的弩箭炮矢,待到官军疲敝之后,然后再出动精锐,一战而定。而他们的一万可战之师都是精锐马队,这才是他们可以纵横数州而不倒的根本所在。当年凉州、秦州之所以失守,是同样的道理,当初秦中总督构建的西北防线便是以堡寨来阻挡金帐汗国大军,号称十里一寨,五里一堡,紧密罗列于各处关隘之间,只是以金帐汗国大军屡次犯边的结果来看,堡寨体系若无可出城野战的骑军或是重步军,那么这些点就永远无法连接成线,只能被分而破之。如今东昌府看似固若金汤,但是城中守军可敢出城与青阳教的马队野战?若不敢战,或者战而无功,东昌府便等同是一座孤城。” 堂内将领人人脸色凝重,再无方才的轻松意味。 就在此时,一名高鼻深目的青鸾卫悄无声息地走进大堂,在楚云深的耳边轻声耳语道:“刚刚得到的急报,青阳教以内应奸细夺城,阳谷县、平阳县丢了。” 楚云深看了他一眼,这位青鸾卫统领稍稍后退一步,微微低头。 坐在轮椅上的楚云深直起身子,轻声道:“官军守在城内,就是这样的下场,可如果贸然出城,又要全军覆没。” 楚云深闭上眼睛,双手置于小腹上十指交叉,平静道:“去给丁都督去信,让他暂时先别再追查什么帝党后党了,请他麾下的青鸾卫好好查一查齐州境内的青阳教奸细。” …… 兰陵府,青鸾卫都指挥使衙门。 一名看上去大概不惑之年的男子坐在一张云榻上,看了眼跪在自己面前的方十三,抬手道:“地上凉,别跪着了。” “谢都督打人。”方十三从地上站起来,脸色苍白惨淡。 这名男子正是青鸾卫三大都督之一,江湖人称“大奔雷手”的丁策。 丁策双手分别撑在双膝上,上身笔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道:“齐州战事不利,仅仅是总督大人和内阁震怒,可追查帝党一事做得不好,却是司礼监还有太后娘娘都不会高兴,所以本督的日子很不好过。” 方十三低声道:“请都督责罚。” 丁策不置可否道:“现在齐州总督府那边传话过来了,传话之人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影子总督,别人不知他的底细,可我却知道,他是黑白谱上排名第十一位的不知先生,不可小觑,最起码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所以我要去东昌府一趟。至于裴舟的事情,我把我的手令给你,还是交给你去处置,希望这一次你不要让我失望。” 方十三恭敬领命道:“是,请都督大人放心。” 丁策端起身旁小桌上的茶碗。 方十三会意,起身退去。 片刻后,一名身着比甲的女子从内堂缓步走出,轻声道:“大魏朝不是柳公公的大魏朝,关于裴舟和秦道方的事情,虽然是柳公公交代下来的,但柳公公不可能平白无故说这些,说到底还是太后娘娘的意思,不可怠慢。” 丁策放下手中的茶杯,不置可否,问道:“太后娘娘寿辰的节礼准备如何了?” 女子对外面道:“抬上来。” 四名青鸾卫甲士抬着一个铁笼走进屋内,笼中竟是一对难得一见的白鹿。 女子从袖间取出一张纸来,“这是此次入京贺寿的礼单,太后娘娘素来喜欢祥瑞,尚白色,故而我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这一对白鹿,太后娘娘见了,必然高兴。” 丁策起身来到铁笼跟前,逗弄着白鹿,笑道:“有点意思。” 第三十二章 少年江湖 李玄都护送着裴舟一行人往兰陵府而去,一路上除了与老人聊些天下大势,更多时候还是被那个名叫裴玉的小家伙缠住。 裴玉虽然是出身于裴家这等书香世家,但因为父母早逝,身为祖父的裴舟又要忙于衙门公事,难免对他疏于管教,使得他没把心思用在圣人典籍上,倒是用在了江湖的话本小说上,尤为向往江湖大侠。 这次李玄都出手打退青鸾卫,在小家伙看来,无疑就是江湖侠客行侠仗义,惩戒朝廷鹰犬,浑然忘了自己也是朝廷的官家子弟,对李玄都崇敬得不行,总想要让李玄都教他个一招半式,甚至还动了跟随李玄都一起行走江湖的心思。 老江湖的眼中满是欲望,追名逐利,想要天下无敌的神功,想要神兵利器,想要一战成名,想要金钱美人。反而孩子们的江湖更为纯粹,他们的眼中满是希望,向往行侠仗义,向往来去如风,向往打抱不平,向往一个同样纯粹的红颜知己。 李玄都很喜欢少年人和青年人的江湖,就像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可以清晰看到溪底的光滑鹅卵石。李玄都不太喜欢老江湖们的江湖,就像一条大河,河水浑浊,泥沙俱下,或是像一方大湖,湖水碧绿,一眼望去,不见其底。 这一日,车队来到了兰陵府和平原府交界的关隘,此地名为临枣关,依托山势筑城,位于两府通行之要冲,虽然如今正值战乱,但是商贾来往还是不在少数,只是比之往常年份,多了许多兵戈肃杀之气。 城内有太平宗开设的太平客栈,不过没有太平钱庄。一般而言,太平钱庄只有在繁华府城和州城之中才有,不过太平客栈就不同了,自从太平宗封山之后,在芦州和齐州境内,太平客栈如遍地开花一般,不过根据位置所处不同,有的客栈中有太平宗高人亲自坐镇,也有的客栈只是普通太平宗弟子负责打理。 当年李玄都行走江湖的时候,他从未听说过太平客栈的名头,所以他可以肯定是在太平宗封山闭寺之后才有了太平客栈,至于太平宗此举到底有何深意,就不是李玄都可以知道的了。 如今看来,太平客栈的名声还算不错,哪怕是裴舟这等官家人物,也愿意在此落脚,虽然李玄都对于太平客栈的印象实在谈不上好,但也不好强求,只能入乡随俗。 刚刚安顿下来,裴玉便跑到李玄都的房间里,手里还拿着一串入城时买的糖葫芦,红红的果子,微微泛黄的冰糖,酸甜可口,是小孩子最爱的零嘴吃食。 这段日子以来,两人已经混熟,也没什么拘礼不拘礼的,裴玉将手中的糖葫芦举到李玄都的眼前,豪气道:“李大哥,我用这串糖葫芦换你一招一式,行不行?” 李玄都故意板着脸,玩笑道:“一串糖葫芦就想拜师学艺?那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李某人了,最起码十串糖葫芦才行。” 裴玉皱起小脸:“可我就只剩下一串糖葫芦的钱了。” 李玄都一挑眉:“堂堂裴家公子,就这点例银?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每个月的例银都有这个数。” 说罢,李玄都伸出一根手指在裴玉的面前晃了晃。 裴玉试探问道:“一两银子?” 李玄都摇头道:“不对。” “十两银子?” “往大了猜。” “总不会是一百两银子吧?” “一百的数字,对了,不过不是银子,而是太平钱。” 裴玉瞪大了眼睛:“一百个……太平钱?” 作为官家子弟,裴玉当然知道太平钱是什么,太平钱庄的兑换官价是一枚太平钱可兑换白银三十两,可用白银兑换太平钱却要三十一两左右,如此一来一去,负责铸造太平钱的太平钱庄便可赚满差价。 就算按照三十两银子来算,一百枚太平钱也是三千两银子,一年便是三万六千两银子!按规制,大魏一个亲王每年供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缎四十匹,纻丝三百匹,绢五百匹,纱罗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一千匹。细细算下来,一个亲王的年俸也不过如此了。 裴玉虽然不太喜欢读书,但生在官宦之家,耳濡目染之下,对于这些还是略知一二,不由道:“李大哥,你实话实话,你是不是不姓李?” 李玄都一怔,问道:“怎么说?” 裴玉沉声道:“其实我应该叫你钱大哥,就是江南金陵的那个钱家,对不对?” 李玄都哑然失笑,佯怒道:“你这话可就没道理了,就只能钱家人才有能有钱?我们老李家就不能有钱?” 裴玉缩了缩脖子:“我可没这么说。” 李玄都叹息道:“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可没有这种好事,我也和你一样,一贫如洗,囊中空空。” 裴玉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问道:“对了,李大哥,你有兵器吗?” 说着裴玉还做了个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夜战八方藏刀式”,比划着说道:“比如说宝剑或者宝刀,就算没有刀剑,暗器、飞刀也行,行走江湖,总不能不带兵器防身。” 李玄都道:“那可真不巧,我练的是拳脚功夫,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 裴玉撇了撇嘴:“骗人。” 少年人不懂得掩饰情绪,更不懂得“城府”二字,难掩那一分失望。 李玄都笑了笑,从“十八楼”中取出已经多日未用的“冷美人”。 “冷美人”刀如其名,虽然在宝物中只是下品的品相,但是卖相极佳,雪白的刀身,好似以冰雪铸成,仅以卖相而论,“冷美人”要比“人间世”要高出太多。 李玄都接过糖葫芦将其钉立在桌上,然后将带着刀鞘的“冷美人”丢给裴玉。 这把刀在李玄都的手中看起来很轻,实则还是很有分量,裴玉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得不以双手接住,满眼都是遮不住的雀跃欣喜。 然后裴玉妄图拔刀,可惜拔了几下都没能拔出。 李玄都笑道:“连刀都拔不出来还想要行走江湖,传出去可要被笑掉大牙的。” 少年涨红了面庞。 李玄都伸出手。 裴玉有点恋恋不舍地把“冷美人”交到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右手握住刀柄,左手按住刀鞘,轻轻一拔,刀出三寸,满室生辉。 裴玉瞪大眼睛看着这柄刀。 从小到大,他见过不少剑,可惜都是文人用的剑,只是装饰,不能用来杀敌,多少年也不会出鞘一次,甚至有些剑都不曾开刃。可实实在在的杀人之刀,他却是第一次见到,仅仅是看到这三尺刀锋,他便隐隐感觉到有一股寒意,甚至还嗅到了血腥味,好像也听到了兵戈的杀伐声。 李玄都继续抽刀,把整个刀身都从刀鞘中抽出,将刀鞘随手放到一旁,然后一指敲在刀身上,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刀身的寒光上荡漾起层层涟漪,波光粼粼。 李玄都倒持“冷美人”,将刀柄递给裴玉。 裴玉双手握住刀柄,摇摇晃晃地举刀,满脸遮掩不住的惊喜。 李玄都轻叹道:“国仇家恨犹未雪,鞘中宝刀时时吼。” 江湖上为何要专门列有“刀剑评”?因为在许多时候,一刀一剑便倾覆了天下。 裴玉用尽力气,高举“冷美人”,幻想自己已是绝世刀客。 李玄都拔出钉在桌面上的糖葫芦,咬下一颗山楂,细细咀嚼,咔嚓作响。 少年人心中的江湖,就像这串糖葫芦。长大之后,江湖还是那座江湖,糖葫芦也还是那串糖葫芦,却再也没有原来的味道。 李玄都举起这串糖葫芦。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第三十三章 好好读书 裴玉对于“冷美人”爱不释手,不过举了一会儿之后,就感觉手有些酸,只能将刀平放在桌上,然后趴在上面仔细观看,只觉得寒意沁入肌肤,刚才因为惊喜的缘故,没有太多感觉,现在却忍不住双手环胸抵御寒气,问道:“李大哥,这把刀叫什么名字?” 正在吃糖葫芦的李玄都回答道:“这把刀叫做‘冷美人’。” 裴玉忍不住伸手轻触冷美人的刀身,可惜没能像李玄都那样激起层层涟漪,就像是一位清高美女,对于裴玉这个愣头青的蹩脚手段根本不为所动,可谓是八风不动。 李玄都嘱咐道:“不要去碰刀刃,不然会被削下手指。到时候你姐姐和你爷爷找我赔偿,我总不能也把自己的手也砍下来。” 裴玉吓了一跳,乖乖点头,然后才稍稍拔高了嗓音,道:“爷爷和姐姐才不会这样呢。” 然后他发现在刀身上似乎篆刻有如雪花的符箓云纹,极为玄妙。 大开眼界的裴玉不由感慨道:“得刀如此,夫复何求。” 吃完糖葫芦的李玄都捏着竹签,淡笑道:“是你小子见识太少,没见过真正的好刀。虽说这把‘冷美人’也算好刀,但还不到‘夫复何求’的地步,在刀剑评上就有四把刀远胜于它,分别是静禅宗的‘清净菩提’,补天宗的‘欺方罔道’,金刚宗的‘摩诃迦罗’还有曾经属于无道宗的‘大宗师’,这些才是江湖中用刀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 裴玉问道:“李大哥也是用刀之人吗?” 李玄都摇头道:“我用剑。” 裴玉问道:“那怎么不见你的佩剑?” 李玄都叹息道:“断了。” 裴玉也忍不住跟着叹息:“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过了片刻之后,忽然就听李玄都一板一眼说道:“差不多可以了,这把‘冷美人’中蕴藏寒气,你身无气机,若是接触久了,会被寒气入体,你姐姐可真要找我的麻烦了。” 裴玉也是个小机灵鬼,立刻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抬起头来冲李玄都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道:“我姐姐才不会呢,我姐姐的脾气可好了,温柔大方,在帝京的时候,不知多少公子爱慕。” 不过还有后半句话,裴玉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在外人面前弱柳扶风的姐姐,在自家弟弟面前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倒拔垂杨柳也不在话下。 李玄都望向站在裴玉身后的少女,淡淡一笑。 少女只是礼貌一笑,透着些许疏离。 其实她早就过来了,只是裴玉太过专注手中的“冷美人”,才没有发现。 少女名叫裴珠,是裴玉的姐姐,如今已是及笄之龄,可以嫁人,只是在李玄都的眼里,还算是个少女。裴珠原本对于这位出手相救的李先生印象不错,只是当她看到李玄都将佩刀交给裴玉的时候,就难免有些怒意,她比裴玉的年纪更大一些,受过父亲的教导,也读了许多书,算是实实在在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 读书人给天下订立规矩,最看不上的就是以武乱禁的江湖武夫,她自小就不喜欢弟弟去舞刀弄枪,更不喜欢他憧憬什么江湖大侠,她希望弟弟能好好读书,然后如父祖一般,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而不是变成一个满手血腥血债的江湖浪子。 李玄都感受到了裴珠的淡淡敌意,不过并不在意。 裴珠看了眼李玄都,毕竟李玄都是裴家老少的救命恩人,她也不好对这位恩公多说什么,于是无视弟弟的溜须拍马,直接一个板栗打在裴玉的头顶上,冷冷道:“爷爷教导过你,要手不释卷,你不好好读书,又来打扰李先生,待会儿回去抄书一百遍。” 裴玉立刻苦了脸,最近他正在读江南一位大儒的理学讲义,大概有三千多字,一百多遍就是三十万字,真不知要写到哪年哪月。想到这儿,裴玉想死的心都有了,自从遇到李大哥,这才过了几天快活日子啊?如果真去抄书了,江湖大侠的梦想怕不是也要彻底破灭了。 不过裴玉从小被欺负惯了,又是个绵软性子,眼看着李大哥是不打算帮他撑腰了,哪里敢反抗姐姐,只能老气横秋地叹息一声,朝李玄都施了一礼之后,乖乖回自己的屋子抄书去了。 在裴玉离去之后,裴珠右手放在左手上两手握拳,位于右侧腹部。右脚向后撤一小步,两膝微曲,颔首低眉,微微伏身,而起。朝李玄都施了个最是标准不过的女子万福礼,然后也离开了李玄都的房间。 姐弟两人离去之后,李玄都独坐房中,没有调息运功疗伤,坐在桌旁想着今后的谋划。 这次齐州之行,前途未卜,祸福难料,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更多时候,李玄都还是闭目养神,平复心境,缓和“太阴十三剑”带来的种种凶戾之意。 …… 在临枣关城外百里处有一座山神庙,不是那种荒废的破庙,而是一座香火颇为旺盛的庙宇,就算是乱世的缘故,来烧香的百姓也不算少。 不过今天的山神庙被一行人霸占,禁止其他百姓靠近。 为首之人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朝廷高官,身着青色蟒衣。 青鸾卫十三太保之一的方十三,带了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丁策的手令,可以任意调动齐州境内的青鸾卫。 这次为了平定青阳教之乱,青鸾卫都督府不惜派遣了大批青鸾卫来到齐州境内,既是暗中缉捕帝党要人,也是顺带协助齐州总督平定青阳教叛乱,一举两得。 与方十三一道而来的,还有那位小公爷,本代燕国公的嫡长子,板上钉钉的未来国公爷。 在一行青鸾卫来到此地之后,又有一行人赶到此地,为首是一位满身贵气的公子哥,身后带着几位扈从,都是境界高深的江湖高手。 在齐州境内有两大豪族,分别是琅琊府萧氏和兰陵府裴氏,若论历史久远和根基深厚,可与金陵府钱氏和松阴府孙氏相媲美,都是地方上一等一的豪强。 这名年轻人便是出身于兰陵府裴氏,算是名副其实的地头蛇,而且还是过江强龙也不敢招惹的那种。 方十三,小公爷,裴家公子,三人在山神庙的后堂中相聚,相谈甚欢。 第三十四章 有酒上酒 天微微亮,天幕还是一片深蓝,李玄都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路过裴玉的房间,裴玉还未起床,想来是昨晚抄书抄到很晚。走过楼梯口的时候,遇到了同样早起的裴舟。 裴舟笑道:“难怪李公子是江湖高手,起得竟是这般早,这是要闻鸡起舞?” 花花轿子人人抬,李玄都同样笑道:“也难怪裴老是士林大儒,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而笑。 裴舟问道:“这座客栈规模颇大,后面还有个小园子,幽静雅致,若是李公子不嫌,去散散心如何?” 李玄都点头道:“好极。” 两人一起下楼,此时客栈的老板娘也已经起床,正站在柜台后面算账。 自从与陆夫人相识之后,每到一处客栈,李玄都都会在心底将客栈的老板娘与陆夫人比较一番,相较于陆夫人,这位老板娘的年纪似乎要小个三四岁左右,身形稍显瘦弱,脸庞白皙,如果说陆夫人是大家闺秀,那么这位老板娘就是小家碧玉了。 见到李玄都与裴舟一起下楼,老板娘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并未多言。 李玄都与裴舟并肩来到客栈后面的园子,虽说是冬日,但还有几丛竹子和几棵松柏,两人沿着一条小径缓行,裴舟稍稍犹豫之后,问道:“李公子也是朝堂中人?” 李玄都反问道:“裴老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裴舟摇头道:“这几日与李公子交谈,看李公子的谈吐和见地,实在是不像寻常江湖武人,还有那日出手相救时,能对青鸾卫的嫡系如数家珍,也像是曾与青鸾卫打过不少交道。” 李玄都坦然承认道:“的确是在帝京城待过一段时间,却是算不得朝廷中人,毕竟没有官职,只是白身。而且在天宝二年之后,我便离开了帝京城,从此不再与朝廷有什么牵扯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舟哪里还有不懂的,叹道:“原来是张相的门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 裴舟缓缓道:“既然李公子也曾在帝京城中待过,那么依照李公子看来,我大魏朝会有今日这般局面,是何缘故?” 李玄都哑然失笑道:“裴老未免太看得起李某人了,这是一个大题,想要完完全全解答出来,怕是要留待后世之人。” 裴舟摆手道:“你我如今在这客栈的后园之中,又不是在庙堂之上,仅仅就是闲谈而已。” “既然裴老如此说了,那我就说了,不过是一家之言,有所偏颇之处,还望裴老不要取笑。”李玄都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在我看来,历朝历代,无论如何更弦易辙,始终有两点不曾变过,一者是人心,一者钱粮。” “就拿如今大魏朝的局势而言,看似危如累卵,可如果有足够的钱粮,人心不散,无论是外敌金帐汗国也好,还是内患伪周、青阳教也罢,都不足为虑。当年张相主政时,秦都督率领大军收复秦州、凉州,驱逐金帐汗国大军,便是明证。” “从武德十一年到天宝二年,不过短短三年,为何武德十一年的时候可以打得过,而天宝二年时就打不过了呢?在天宝二年的时候,钱粮还是充足的,这便是人心之故了。” “钱粮在其次,关键是人心。” “纵观前朝,无非是古时的三公制、丞相开府制,其后的三省六部制,前朝的二府三司制,及至本朝的内阁制,朝廷规制一直在变,可不变的是人心,无论是如何完善的规制,都是飘在天上的,想要让它的根落在地上,还是要靠人去施行,这就是人心了。如果人心不定,结果就是党争不止,将党争置于国事之上,那么能干出什么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裴舟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正因为人心多变,所以才要不断变更规矩来约束人心。”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张相曾经说过,我们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裴舟叹息道:“我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过河的那一天。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所以我相信,李公子你们这些年轻人,终有一天能够抵达彼岸。” 李玄都轻叹道:“这不是普通的河,这是一条鹅毛不浮的弱水,想要过河,非要付出无量头颅和无量鲜血不可。” 这座小园不大,呈一个环形,两人其实就是绕着小园子走圈而已。 听到李玄都这番话,裴舟停住脚步,感慨万千,说道:“现在朝堂之上,用的尽是些法力诈术,皮毛法术,旁门左道耳,真正身怀大道者,无一人也。” 这里的大道,当然不是什么长生大道,而是切切实实的治国大道。当然,法术也不是说方士们用的术法,而是说权术和各种权谋手段。 李玄都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如裴老这般国之栋梁,也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裴舟一笑置之。 天色渐亮。 正在记账的老板娘蓦然心头一震,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青衣的官差大步走进客栈,不过不同于寻常的臬司衙门官差,此人的青衣官服上绘着一只振翅而飞的青鸟,腰间佩有一口并不常见的官刀。 青衣官差走到柜台前,将腰间的佩刀放在柜台上,脸色漠然问道:“有酒吗?” 客栈既然是太平客栈,那么老板娘自然是太平宗中人,哪里不知道这青衣官差的底细,分明就是凶名赫赫的青鸾卫。 凶神上门,怕是没有好事。 老板娘轻轻吸了口气,轻声道:“回大人的话,有酒。” 这名青鸾卫环视四周,问道:“客栈里有多少人?” 老板娘翻看了下账册,道:“回大人的话,有五十七人。” 青鸾卫猛然加重了语气:“其中可有反贼?” 老板娘脸上的表情猛然怔住,勉强笑道:“大人这话是怎么说的?什么反贼?” “什么反贼?”青鸾卫死死盯着老板娘,问道:“自然就是与朝廷做对的人,我再问一遍,你们客栈是否藏匿反贼?” 老板娘合上账册,低垂着眼帘,道:“大人明鉴,我们都是正经买卖家,哪里有什么反贼。” 客栈内的气氛骤然一凝。 一名年轻伙计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青鸾卫身后的不远处,手中握着一杆扫帚。 太平客栈自有规矩,如果是客栈客人之间互相寻仇,那么客栈就恪守中立,如当初的陆夫人便是如此。当然也有例外情况,比如说沈元斋出手偷袭崔朔风,便是关乎到了太平宗自身的利益,那么客栈也不会死守着规矩。 除了这两点之外,如果有人意图对客栈不贵,太平宗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角色,哪怕太平宗已经封山。 青鸾卫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年轻伙计,忽然一笑:“没有最好。” 老板娘没有说话。 因为正主已经登场了。 方十三率先走入客栈。 然后就是那位出身于燕国公府的小公爷,名叫曹建德,如今在青鸾卫都督府中挂名都督同知。 与曹建德并肩而行之人,是一位丰神俊朗的年轻公子,哪怕是寒冷冬日,也是一身单薄长袍,手中持有一柄象牙骨折扇,扇面上是一幅美人图,行走之间,摇动折扇,扇起一阵清风。 在三人之后,还有十几名随行之人,有身着青衣或紫衣的青鸾卫,也有身着便服之人,应该是那名年轻公子的心腹扈从。 方十三等三人单独坐了一张桌子,这位青鸾卫十三太保淡然道:“既然有酒,那就上酒。” 第三十五章 裴家公子 听到这句话,老板娘身体紧绷。 最早的太平客栈就是陆夫人经营的那座客栈,曾经是座鬼店,经营多年,只是因为位于太平山脚下的缘故,位置偏僻,不为人知。 除了这座太平客栈之外,其他的太平客栈不过是近几年才陆续开张。她作为这座太平客栈的话事人,见识过不少江湖上的三教九流,可是被人这样直接明火执仗找上门来,却还是第一次。 老板娘动作略显僵硬地从柜台后的大酒坛中舀出三壶酒,在她身旁还有一只小火炉,除了用于取暖,在火炉上还放着一个小锅,锅中放水,老板娘将锡制酒壶放入锅中,开始温酒。 就在此时,裴珠和裴玉从二楼房中来到一楼大唐,准备用饭。姐弟两人还在楼梯上的时候,就见到了正坐在一楼中的方十三。 方十三正好转头望来,与少年少女相望,使得两人脸色骤然苍白。 那名手持折扇的贵公子抬头望向裴珠,笑道:“原来是珠儿妹妹。” 裴珠下意识地望去,与此人对视,迟疑道:“你是?” “怎么,珠儿妹妹在帝京城待的时间久了,就不认识我这个堂兄了?”同样姓裴的公子摇了摇折扇,眯起双眼,道:“你忘了,小时候我们还一起上过蒙学呢。” 裴珠终于想起眼前之人是谁了,心头一震。 裴琰! 但凡世家豪阀,都难逃长房和偏房的窠臼,裴舟这一支只是偏房,不过因为裴舟位列九卿的缘故,在裴家的地位很不一样,就是长房,也不得不让他三分。 而裴琰便是裴家的长房长孙,未来的裴家家主。 按照年龄来算,裴琰只是比裴珠稍长几岁,当年裴珠的父母还在世的时候,裴珠曾在裴家开办的蒙学中待过一年,故而与这位堂兄相识,只是当时两人之间的关系谈不上好或是坏,只能说是一般,而且时隔多年,裴珠对于裴琰的印象已经很是疏淡,否则她也不会没有认出裴珠。 只是裴珠想不明白,这个堂兄怎么会与恶名昭彰的青鸾卫坐在一起?难道裴琰也是来杀他们的? 就在裴珠还没有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方十三已经收回视线,问道:“酒好了没有?除了酒之外,还要有下酒菜,你们是怎么开客栈的?难道这也要我教?” 年轻伙计放下手中的扫帚,赶去后厨忙碌。 老板娘从锅中取出三只已经稍稍温热的酒壶,亲自送酒。 一楼大堂中,气氛格外凝重。 裴琰忽然说道:“珠儿妹妹,傻站着做什么?不妨下来一起,我好介绍几位贵客给你认识。” 听到裴琰的话语,曹建德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让裴珠毛骨悚然的笑意。 裴珠几经犹豫,还是决定下楼。 就在此时,裴玉突然一把拉住姐姐,望向裴琰,高声道:“我姐姐今天身子不舒服,而且她一个女子,也不适合抛头露面。” 裴琰望向裴玉,笑道:“姐姐?如此说来,你就是玉儿弟弟了?” 裴玉深吸一口气,输人不输阵:“我是裴玉。” 裴琰“啪”的一声收起折扇,轻轻拍打掌心,笑道:“也行,就是不知道三爷爷身在何处?” 裴舟在他的同辈人中排行第三,故而被裴琰称作三爷爷。 裴玉皱了下眉头,没有说话。 在裴琰的身后站了一名高大老人,满头白发, 并未以发簪或是头冠束发,就是这么随意披散下来,眼神阴鸷如鹰隼,双手十指如钩,呈现出淡淡金色,让人很容易便联想到静禅宗的“大龙爪”等绝技。 这名老人只是轻轻瞥了裴玉一眼,便让裴玉如遭重击。 裴琰叹息一声:“三爷爷万般好,可他不应该勾结逆党,更不该忤逆太后娘娘。” 裴琰嘴角翘起,死死盯着姐弟二人:“没奈何,我裴家长房就只能大义灭亲了。” 姐弟二人脸色苍白。 听裴琰话语中的意思,裴家这是要用他们祖孙三人的性命来给太后娘娘交投名状了。 人心薄凉,不过如此。 就在此时,一个温和嗓音忽然响起:“好一个‘大义灭亲’。” 裴玉猛地转头望去,正是让他崇敬无比的李大哥。 裴琰也随之望去,眼神玩味道:“你是哪位?” 李玄都淡然道:“姓李,李玄都。” 裴琰眯起双眼道:“就是你帮助逆党,公然抵抗朝廷?” 李玄都平静道:“不用急着扣帽子,这里是齐州,不是帝京,就算你扣上了帽子,也不意味着你就能为所欲为。” 裴琰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齐州?那你知不知道齐州的兰陵裴家?” 李玄都仍是不见丝毫惊惶,望向身后,笑道:“我祖籍也在齐州,说句裴老可能不爱听的话,我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裴家已经能在齐州一手遮天了?” 话音落下,一名老者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位置,正是裴舟,老人淡然道:“虽然老夫出身于裴家,但也从未听说过此类说法。” 裴琰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拱手道:“三爷爷。” 裴舟深深看了一眼这位家族晚辈,没有说话。 李玄都伸手捂住嘴巴,轻咳了一声。 裴琰瞥了李玄都一眼,笑道:“既然是个病秧子,就别出来逞英雄了,免得闪了腰。” 一直站在裴琰身后的高大老者扯了扯嘴角,满是讥讽之意。 裴琰全然没把李玄都放在眼中,虽说李玄都曾经擒住了曹建德,但曹建德本就心存大意,而且其本身修为境界也不算高,曹建德失手被擒之后,方十三难免束手束脚,可现在不一样了,加上裴琰身后的这位老者,三者联手之下,裴琰不相信这个叫李玄都的还能翻起什么大浪。 毕竟人多势众。 裴舟也看到了那名白发老者,面上不显,心情却愈发沉重。 虽然他久在帝京为官,但对于此人也略有耳闻,乃是裴家的一位老供奉,境界修为相当不俗,在黑白谱上有名,据说是一脚在归真,一脚在天人,总之玄乎得很。 李玄都上前几步,来到客栈大堂,道:“病不病的,倒是有劳这位裴公子关心了。只是逞英雄与病秧子从来都没有什么必然联系,换句话来说,就算我病了伤了,境界大跌,只剩下半数修为,那又如何?” 裴琰伸出大拇指,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依照阁下的意思,你只用半数修为,就能敌过我们所有人了?这话要是哪位太玄榜上的前辈高人说出口,我肯定要好好思量一番,可是从你口中说出来,你配吗?真是让我笑掉大牙。” 李玄都不是没有火气的泥菩萨,不跟裴琰一般见识是一回事,却不意味着裴琰可以阴阳怪气地不好好说话。 在江湖上,一口吐沫一个钉,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骂了别人,打了别人的脸面,然后被别人一刀杀了,合乎律法吗?不合律法,可这就是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 打脸是死仇,死仇以死解。 行走江湖,生死自负。 李玄都轻声道:“你记住自己说的这句话,如果待会儿这颗牙没有笑掉,我会亲自帮你敲掉,让你长个记性,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免得你以后丢了性命而不自知。” 裴琰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啪”的一声打开手中折扇:“那就比一比谁的拳头硬?我倒要看看,在齐州境内,在兰陵府的门口,有哪条过江强龙能与我们裴家掰一掰手腕。” 第三十六章 国之虫贼 兰陵裴家,家大业大,若是在别的地方,还不至于如此夸口,关键临枣关等同是兰陵府的门户,裴琰在临枣关等同于在自家门前,若是还要畏畏缩缩,难免太窝囊了些。 更何况在他背后还有朝廷,还有青鸾卫、司礼监和太后娘娘,这便是大义名分,古时有挟天子而令诸侯,现在他占了大义名分,怎么也是占着理。 裴琰伸手点了点李玄都,再指了指裴舟等人,冷笑道:“尔等逆党,暗中勾结青阳教中人,图谋不轨,此乃谋逆大罪。” 哪怕是裴舟这般涵养,在闻听此言之后,也是脸色微冷。对于他们这些儒家子弟,不怕死,若是死得其所,更是敢于赴死,最怕的是被人污蔑不忠不义,死了之后还要背负恶名。 裴舟尚且如此,裴玉和裴珠这对未曾经历过太多风浪的年轻姐妹更是脸色苍白。 唯有李玄都仍旧是面容平静,语气亦是淡然道:“这个罪名,是不是小了点?” 裴琰一怔。 给人扣帽子,定罪名,而被扣帽子之人或是狂怒,或是惊惧,这种情景,裴琰见得多了,不过这种反应还是第一次。 罪名小了点? 造反的罪名已经是死罪,满门抄斩也好,凌迟处死也罢,都能算得上,若是还嫌罪名小,那非要株连九族才肯罢休?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我不是什么帝党中人,也不是青阳教中人。我姓李,名玄都,字紫府。” 说到这里,李玄都又往前走了几步,继续说道:“我是个江湖武夫,没有你们这般显赫家世,甚至不知父母是谁。在这世上,能让我敬佩的人不多,曾经的张公肃卿算一个。” 说到这里,李玄都停下了。 方十三和曹建德对视一眼,心头俱是一震。 张肃卿! 曾经的内阁首辅,四大臣之首,深被先帝倚重,素有帝师之称。曾经一手提拔辽东总督赵政、齐州总督秦道方、秦中总督秦襄等人,能让这些封疆大吏自称为“沐恩门下”,可谓是权倾天下。 当时有人作诗赞誉其为“一柱擎起大魏天”,可见一斑。 若不是这位首辅大人要一意推行新政,触动了太多勋贵宗室和地方乡绅的利益,就算是太后娘娘和晋王殿下联手,恐怕也很难扳倒这位首辅大人。 “所以你不用说我勾结青阳教妖人,我还不屑于与这些人为伍。”李玄都猛然提高了音调:“我是张相爷的门人,国公府,青鸾卫,司礼监,天宝二年的时候,我不知道杀了你们多少人。” “我之所以要与你们说这些,是要让你们死个明白,宗室、官员、宦官、外戚、勋贵,一年贪墨国帑达千万之巨,兼并田地,而且皆不纳税,使得一国赋税只能压在升斗小民头上,如今齐州遍地流民,固然有天灾的缘故,可归根究底,还是人祸。现在你们不思赈灾平乱,还在这儿纠缠什么帝党,你说你们该不该死?” 裴琰皱起眉头,他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作为裴家的未来家主,自然知道如今的朝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时竟是无可辩驳。 曹建德身为燕国公的公子,却是听不得这种话语,忍不住开口道:“我祖辈追随太祖皇帝出生入死,为国建功,凭借功勋封妻荫子,如何当不得富贵?” 李玄都指了指曹建德的心口:“没人不愿意你得享富贵,你身上的爵位便是明证,关键在于一个‘贪’字,已经富贵尊荣,却还要更多,不仅仅是于民无益,也是于国无益。” 曹建德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有些道理,这话要是皇帝陛下在朝堂上训斥群臣时说出,自然是至公至正之理,可是你一介江湖武夫,也配谈这些大话?” 李玄都不再搭理他。 有些人不是是非不分,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么说得再多,也是无用。 下一刻,李玄都毫无征兆得向前一步踏出。 方十三察觉到不妙,正要出手,却只觉得狂风铺面,风如剑刃,让他不得不先行自保。待到他挥散那些剑风,李玄都已经伸手扼住乐曹建德喉咙。 这一次,李玄都不再留手,直接出手就是“风卷残云扫”和“风雷云气生”,捉住了不过先天境的曹建德。 不过李玄都的视线却放在了那名白发老人的身上。 白发老人名为呼延胜明,如今已经是古稀之年,是齐州境内赫赫有名的武道宗师,被誉为“鹰王”,曾被看作是可以单凭双手挡下紫府剑仙一剑的顶尖高手,只是当年江北群雄围攻紫府剑仙时,这位“鹰王”因为已经成为裴家供奉的缘故,没有出手。据说当初呼延胜明曾经以一己之力挡下三位归真境高手的围攻,以自身重伤为代价,击杀两人,只有一人侥幸逃脱,再不敢提复仇之事。不过呼延胜明也因为这个原因,伤了根本,此生难以踏足天人境。 对于李玄都而言,这才是大敌。 曹建德稍稍运转了一下气机,发现根本无力挣扎,色厉内荏道:“你真要与青鸾卫和燕国公府为敌?” 李玄都轻声道:“你看,又来了不是。我刚刚已经说了,这个罪名小了点,青鸾卫也早已不是当年的青鸾卫了,吓不住人,行走江湖,见惯了打打杀杀和生生死死,咱们别玩虚的,来点硬的行不行?” 说罢,李玄都手上稍稍加重力道,曹建德顿时一阵窒息,说不出话来,同时额头上也渗出冷汗。 李玄都虽然是在与曹建德说话,目光却始终放在呼延胜明的身上。 一直未曾说话的呼延胜明终于开口道:“年轻人,既然是行走江湖,那就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得饶人处且饶人。” 虽然与曹建德并非一路人,但现在毕竟是双方联手,总不好眼睁睁地看着曹建德被人擒住而无动于衷。 在呼延胜明开口之后,原本已经打算强行出手的方十三轻轻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李玄都以“幽微宿命生”在曹建德的体内注入一缕剑意之后,然后将其随手丢开。 曹建德重重落地,因为窒息的缘故,满脸涨红,剧烈咳嗽几声之后,神色狰狞道:“今日之辱,我日后定要报之,我会将与你有关的所有人,尤其是你在意的人,一个不留,全部杀掉。我说到做到。” 李玄都微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尽管去杀就是,能杀得了,算你的本事。” 然后下一刻,李玄都一脚踢出,曹建德整个人直接倒飞出去,撞入一堆酒坛之中,两眼一翻,当场昏厥。 第三十七章 呼延胜明 方十三勃然大怒,寒声道:“裴舟!不管你有没有冤屈,公然袭杀小国公和青鸾卫都督同知,都是大罪,你真要做那遗臭万年的逆臣不成?” 言语之间,方十三的腰间长剑在气机的牵引之下,竟是自行出鞘,以气机驾驭,如飞剑一般,直直刺出。 李玄都袖中掠出飞剑“青蛟”,从中途拦下这一剑。 裴舟久经宦海沉浮,自然知道方十三此言用意在于挑拨离间,若是他爱惜羽毛,说此事与他无关,或是埋怨李玄都多此一举,让他陷于不义的境地,必然会让为他出头的李玄都寒心,江湖上的一诺千金,最是害怕忘恩负义。 若是寻常人等,难免要心生犹豫,既有感恩,又有埋怨,如裴珠便是如此,可惜裴舟不是裴珠,老人见过太多太多的人心鬼蜮,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道:“老夫可以不做名臣,但是不能做小人。而且老夫是不是逆臣,煌煌史册,也不是你们这些国之蛀虫可以一言而定。” “说得好!”李玄都身形一掠而起,再一挥袖,同时袖中的“紫凰”也飞掠而出,与“青蛟”一起围攻方十三。 方十三伸手握住长剑,出剑如万千梨花。 面对方十三的出剑,李玄都以“北斗三十六剑诀”驾驭“青蛟”和“紫凰”应对,大半心神还是放在呼延胜明的身上。 张肃卿算是李玄都的第二个老师,教会了他“世情”二字,江湖之远是世情,庙堂之高也是世情。 李玄都深知青鸾卫也好,裴家也罢,都是极为棘手的存在,若是不能把他们打痛,打得伤筋动骨,那么他们便会如附骨之疽一般,一直纠缠不休。 所以李玄都今日是真正动了杀心。 新仇旧恨一并算。 对于李玄都来说,他想要让裴家不敢再对裴舟生出别的想法,最好的办法就是断去他们一指,让他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而且这个不敢轻举妄动的时间也不用太长,只要等李玄都拿到“五炁真丹”,然后恢复境界,最好是重返师门,如果一切顺利,到时候就是借给裴氏一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如何,毕竟对于李玄都的师门而言,谁不是寄人篱下?谁不是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兰陵府裴家是,琅琊府萧家是,都是。 到了那时候,就是大局已定了。不管裴家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只能根据形势改变自己的态度,这才是一个家族长盛不衰的处事之道。 至于如何断去裴家一指又不至于让裴家不过一切地报复,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呼延胜明。 李玄都以前横行的江北的时候,从未与人此人交手,但是听说过此人的大名,一身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虽然比之颜飞卿、苏云媗等人仍旧略有差距,而且因为身上有伤的缘故,与天人境之间出现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 虽说一步之差,天壤之别,但他毕竟是积年老归真,对于天人境和归真境九重楼之下的江湖人士而言,仍旧是遥不可及,不能招惹。 不过对于李玄都而言,却没有什么能不能招惹的顾虑,天人境界之下,只要李玄都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皆可杀。 李玄都一心二用,在驾驭两柄飞剑的同时,身形一掠而出,用出“风卷残云扫”,顿时剑气如风。 “鹰王”呼延胜明不愧是可以徒手接下巅峰时紫府剑仙一剑的高手,面对滚滚而来的剑风,一身气机如瀑布流淌,出手如蛟龙,快若奔雷,将席卷而来的剑气纷纷打碎,不留半点, 然后白发老人一声轻喝,如舌绽春雷,浑身气机流淌如江河奔腾,一身得自江南织造局的华贵锦衣被外泄气机撑得鼓胀不堪,手臂上的袖子更是直接化为齑粉。 堪称是老当益壮的呼延胜明一臂横扫,如同裹挟风雷,隐隐带出风雷之声。 李玄都毫不退让,同样是一臂扫出,风雷缭绕,云气自生。 虽然都是风雷,但大不相同,呼延胜明是凭借强劲体魄和气机,使得出手呼啸如雷霆,但李玄都却是以“太阴十三剑”所孕育的真实风雷。 两者相触,呼延胜明只觉得整只手臂骤然一麻,而且这股麻痹感觉还有继续蔓延的趋势,就像是一条电龙,沿着他体内的经脉肆意流淌。 这便是“太阴十三剑”的玄妙存在,处处暗藏玄机,稍有不慎,便会着了道,就如李玄都在曹建德体内留下的那一缕剑意。 呼延胜明的体魄微微颤抖,皮肤下好像有一条小蛇在蜿蜒游动,老人很是果决,立刻阻断经脉,就如在河道之上铁锁横江,设置关卡,使得这条电龙无法继续游动,然后左手掌作手刀竖起,横向砍出。 李玄都不动如山,双手抱圆,化作“阴阳两极生”。 不但挡下了呼延胜明的这记手刀,而且再顺势变为“倒逆气云错”。 “倒逆气云错”的精髓,就在于阴阳颠倒,五行倒错,与正一宗的“乾坤挪移符”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瞬之间,呼延胜明只觉得体内气血仿佛受到某种牵引,开始逆向而行。 这位大名鼎鼎的“鹰王”算错了一点,就是没有料到李玄都竟然会用“太阴十三剑”,如果说“北斗三十六剑诀”是正,那么“太阴十三剑”就是奇,尤其是在第一次遇到的时候,难免会吃个大亏。 如果李玄都以“北斗三十六剑诀”对敌,呼延胜明断不会如此狼狈,双方堂堂正正比拼修为罢了,当然不是说“太阴十三剑”胜过“北斗三十六剑诀”太多,若是熟悉了“太阴十三剑”,对其有了防备,反而是“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威力更大一些。 说到底,还是出其不意。也是“鹰王”固步自封,在裴家这个舒适的安乐窝待的时间太久,不去广阔江湖闯荡,而西北五宗又很少踏足齐州,故而不认得“太阴十三剑”。 呼延胜明在第一次出手之后就落入下风,接下来便是一步慢则步步皆慢,只能采取被动守势。 不过放任李玄都倾泻剑势,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也很难安然无恙。 第三十八章 互换伤势 “太阴十三剑”的精髓,在于每一剑之间都有玄之又玄的联系,一剑加一剑的威力要大于两剑,故而所练“太阴十三剑”的剑式越多,威力越大,不过与之相对,“太阴十三剑”的自主剑意也就越盛,在“太阴十三剑”威力达到极致的时候,也就是剑主难以掌控“太阴十三剑”而被侵蚀神智化作剑奴的时候。 如今李玄都掌握了八剑,已经超过“太阴十三剑”的半数,将八剑依次用出,从“阴阳两极生”到“众生入我眼”,剑意层层攀升,层层递增。 虽说“众生入我眼”需要媒介之物,但是在没有媒介之物的情形下,也能以目光化作剑光伤人,无形无相无质,极难防备。 只见李玄都用出“众生入我眼”之后,双眼中有光华涌动,耀如寒星一般。 下一刻,就见李玄都的瞳中玄光一闪。 呼延胜明蓦地脸色大变,不等他有所动作,左眼已经猛地爆开血花,变成了一个黑幽幽的窟窿,眼眶周围更是焦黑一片。 呼延胜明在遭受重创之后,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愈发冷静小心,此时他除了震撼于这名年轻人的修为之高,竟然能同时抵挡他和方十三两人,这分明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为何不在少玄榜有名?而且更让他匪夷所思的是,此人到底是哪宗中人?对付方十三的御剑手法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应该是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无疑了,可他此时所用的招数,玄机重重,诡秘难测,凶险异常,分明就是邪道中人的手段,江湖上什么时候出来一个正邪兼修的年轻高手? 这位兰陵府裴家的首席供奉知道今日遇到了劲敌,不再一味防守,开始以伤换伤。 在这期间,李玄都的“青蛟”和“紫凰”开始变为守势,好让他专心应付呼延胜明。 两人在三尺之内,开始徒手搏杀,老人既然号称“鹰王”,一双手掌便如“鹰爪”一般,同时融汇了静禅宗“大龙爪”、真言宗“大手印”、神霄宗“虎爪绝手”三者之长,同时还有“大小擒拿手”和“大四象手”的痕迹,变化不定,不过李玄都也是博览众家之长,论手上功夫,不局限于掌法一道,拳法、指法同样精通,再配合“太阴十三剑”,使得两人交手之间,眼花缭乱,手段尽出,不像是生死相搏,倒像是在互相拆解招式一般。 不过人力有时穷,李玄都终究还是未能重回巅峰境界,此时以一人之力独战两人,初时不觉如何,可时间一长,还是略微力有不逮,尤其是两柄飞剑此时已经开始节节败退,而他与呼延胜明还是均势,距离胜出还是远远不够,若是继续拖下去,李玄都被拖到强弩之末的境地也是迟早之事。 到现在为止,呼延胜明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一只眼睛而已。 “阁下如果厉害,不管是老夫也好,还是方大人也罢,任意一人遇到阁下,都万万不是阁下的对手,不过阁下执意以一己之力对上我们两人,那未免太不把我们放在眼中,也未免太自以为是。” 已成独眼的呼延胜明大笑一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躲过李玄都的一掌,开始骤然发力,迫使李玄都不得不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方十三也破开两柄飞剑的封锁,直奔李玄都而来。 显然两位高手心有默契,选择在同一时间发力,意图直接将李玄都置于死地。 李玄都身形向后退去,同时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把被从中折断的木剑,若是乍一看去,倒像是一柄锈迹斑斑的短剑。 手持长剑的方十三啧啧道:先前是两柄绝品灵物,想来此物就应该是宝物的品相了,可惜啊…… 话音未落,方十三身形一掠,出剑如梨花雨,交错穿插,眼花缭乱,瞬间便是出手数十剑,只可惜落在李玄都的身上,无一遗漏,都仿佛落在棉花之上,难以触及李玄都的身体分毫。 方十三也不着急,只是继续出剑,如果说李玄都的剑意是层层递增,那么方十三便是出剑越来越快,此时已经看不到剑身,只能看到无数剑影交织,当一剑抵住李玄都的眉心,方十三心中一喜,不过却见李玄都微微一笑,方十三又是心中一惊,手中长剑稍稍前压,然后借着剑身弯曲之后绷直的后劲向后退去,脚步虚踏,踩出一连串气机涟漪,好似层层莲花绽放盛开。 只是未等他落地,李玄都已经来到他的身后落地位置,手刀一扫,方十三在躲无可躲的情形下,只能匆忙运转气机抵消手刀中蕴含的凌厉剑气。可他没有想到的是,李玄都这记手刀中所蕴含的不是普通剑气,而是号称杀力第一的“逆天劫”,方十三直接被这一记手刀削下半个耳朵,脖子也被斩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同时身形倒转,变为头下脚上,然后李玄都伸手抓住他的胸口衣襟,往地面狠狠一摔,客栈地面轰然作响,地上青砖瞬间化作齑粉,就连支撑屋顶的柱子也在气机震荡之下,裂开无数裂纹。 这位十三太保浑身骨骼炸响,七窍流血,眼看着是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了。 在此期间,呼延胜明不是不想出手,而是被“青蛟”和“紫凰”两柄飞剑拦住,脑袋歪斜,躲过刺向后脑的“紫凰”,一掌拍飞“青蛟”,恰好砸中“紫凰”。 呼延胜明一步踏出,身形如缩地成寸,瞬间来到李玄都的身后,一掌拍在李玄都的后心。 然后五指成钩。 老人的五指破开李玄都的衣衫,刺入他的体内,仿佛是五颗钉子死死楔入其中。 若不是李玄都身怀“漏尽通”,仅仅是这一爪,就能破开后背挖出心脏。 李玄都向前踉跄几步。 呼延胜明如影随形,依旧是分不清出掌还是出爪,使得李玄都的体魄震荡不止,皮肉筋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起伏。 李玄都只能再次向前。 呼延胜明还要出手,却发现两柄飞剑再次掠向自己。 呼延胜明只能身形稍微停顿,先出手挡下两柄飞剑,眼底掠过一抹阴沉,冷笑道:“待我杀掉你们的主人,便抹去你们的灵性,平添两件极品灵物,也算是意外之喜。” 趁此时机,李玄都终于得到一口喘息之机。 第三十九章 剑出则胜 这位享誉齐州江湖的“鹰王”,虽然失了先手,但因为有方十三相助,在之后强行扳回局势,稳占上风,只是他没想到李玄都在被他连续拍了两掌之后,后心位置还在流血不止,仍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而且一身剑气不但没有因此而衰弱,反而还在层层攀升登楼。 不过对于呼延胜明而言,这不算什么,只要他占据了上风,慢慢去耗,他倒要看看,是此人的体魄能抗,还是他的这双手掌够硬。不是呼延胜明不想速战速决,而是这小子的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太过诡异,只能稳扎稳打,徐徐图之,若是换成其他归真境高手,就算是相同境界的归真境弱九,也已经死在他的手上了。 裴舟忧心仲仲地开口问道:“李公子?” 看似狼狈不堪的李玄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在他手中还握着“人间世”,始终未曾出剑。 稳占优势的呼延胜明眯起双眸,平静道:“怎么,就这么点本事了?” 站在呼延胜明身后的裴琰笑嘻嘻道:“厉害,厉害,就是可惜了,本公子还等着你来敲掉本公子的大牙呢。” 李玄都随手扯下身上已经破碎不堪的青布外袍,露出里面的贴身劲装。 刚才呼延胜明的五指钉入李玄都的后背,虽然未能伤及心脉,但钻心之痛却是实打实的。 饶是李玄都这个久经伤痛之人,也有冷汗渗出,湿透后衫。 当然,呼延胜明的伤痛更甚于李玄都,整只左眼被剑气直接毁去,当时固然麻木一片,但随着时间推移,眼窝的痛楚也如无数蛇虫噬咬着呼延胜明,使得呼延胜明心中杀机更浓。 呼延胜明瞥了眼李玄都手中的半截断剑。 在心中隐隐忧虑的同时,也有些疑惑,为何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用剑,难道仅仅是拿出来做个样子? 呼延胜明心中冷笑不止,既然你装腔作势,那也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下一刻,老人身形一闪而逝,来到李玄都面前,双掌拍下。 同时从他身后探出两条以气机凝聚的虚幻手臂,分别挡下“青蛟”和“紫凰”。 呼延胜明冷笑不止。 这个年轻人的确有些本事,可惜就是犯了江湖新人的大忌,也是许多宗门弟子的大忌,出身太高,眼界太高,有明师指点,又有诸多宝物,一直顺风顺水,就难免太过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把别人放在眼中,那么在阴沟里翻船,也怨不得旁人。 不过唯一的坏处就是,此人来头肯定不小,说不定就是哪个宗门的嫡传弟子,只是既然结仇,已经断无和解可能,那便索性一路走到黑,直接将此人和裴舟一行,以及这个客栈中的所有人,全部杀掉,然后抹除痕迹,或是直接栽到青鸾卫的头上,那么江湖之大,任凭你背景通天,也不可能万事悉知。 呼延胜明以气机震碎身上的华丽锦衣,露出衣下的金色软甲,笑道:“既然你会‘北斗三十六剑诀’,想来与清微宗关系不浅,所以你非死不可。” 李玄都淡然道:“杀你并不难,只是我不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已。” 呼延胜明自然不信,冷笑道:“若能杀我,尽管来杀就是。” 呼延胜明身为成名已久的高手,自然也有用来拼命的后手,同样是代价太大。 无非是互拼后手罢了。 呼延胜明猛然怒喝一声,脚下地面炸开一个大坑,周围的所有物事全部化作齑粉,然后他的身形向前掠出,速度之快,甚至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比缩地成寸还要快上三分,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一爪掏心。 李玄都神色默然,伸出未曾持剑的左手,轻描淡写地抓住呼延胜明的手腕,“逆天劫”剑气如江河倒灌,进入老人体内。 呼延胜明瞬间只觉得手掌和手臂上的经脉寸寸碎裂,同时血肉筋骨也仿佛被利刃切割,在肌肤上爆开无数血线,凌迟刑罚也不过如此。 这便是号称杀力第一的“逆天劫”,甚至不用如何玄妙运用,只是最粗浅的运用,凭借剑气之利,也能伤人。 呼延胜明浑身颤抖,不得不壮士断腕,断开这条手臂,然后拼着失去一条手臂,将全身的所有气机汇聚于另外一手,非掌非爪,一拳打出。 呼延胜明很是果决,也不缺玉石俱焚的狠辣和果决,可李玄都既然已经取出了“人间世”,那就说明他已经不再有丝毫留手的心思,右手中的“人间世”直直递出,与老人的一拳迎面相撞。 这一剑,好似切豆腐一般,直直刺入呼延胜明的拳头,一直没至剑柄位置。 接下来的一幕堪称骇人,只见呼延胜明的这条手臂直接炸裂成一团血雾! 以双手而被赞誉为“鹰王”的老人现在已经双臂尽失。 与此同时,李玄都又是一掌拍在了呼延胜明的脸庞上。 呼延胜明的长处在于精通贴身肉搏,一双手掌摧金断玉,尤其是在他灌注全身气机之后,就算是寻常宝物,也伤不得他的手掌分毫。 可他却不知道李玄都手中的半截木剑,乃是刀剑评上高居第二位的“人间世”,仅次于大剑仙的“叩天门”,而“人间世”中更是蕴含有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 李玄都本身就有先天玉虚境的修为,相当于归真境弱九,在修为上与呼延胜明相差无几,现在多了一把“人间世”,杀一个归真境弱九,总不至于太难。 李玄都缓缓收回手掌。 已经没了双臂的呼延胜明站而不倒,脸庞上多出一个深陷下去的掌印,使其看不出本来相貌。 李玄都收起“人间世”,转头望向那名刚才还不可一世的裴家公子,裴琰脸上的笑容僵住,他只能看到呼延胜明的背影,他不知道为何这位旱逢敌手的“鹰王”为何不动弹了,他只是猜测老人受了重伤,却绝对不敢想这位曾经纵横齐州的宗师人物已经身死当场。 就在此时,一直趴在地上的方十三一弹而起,已经肝胆俱裂,再无半点连战心思,不管事后是否被都督大人责罚,向客栈外逃去。 只是李玄都的御剑速度更快,“青蛟”和“紫凰”衔尾而至,方十三躲过了“青蛟”,却没能躲过“紫凰”,被一剑刺穿后颈,从嘴中一穿而出。 堂堂青鸾卫十三太保向前扑倒在地,死得凄惨至极。 第四十章 一念荣辱 李玄都一挥袖,“青蛟”和“紫凰”如倦鸟归巢,掠回他的袖中。 直到这一刻,裴琰才反应过来,歇斯底里道:“呼延先生!快,快用你的压箱底手段,用保命手段,不管什么代价,都快杀了他!你只要杀了他,我亲自去跟父亲给你请功,给你一万太平钱,不,不,给你两万太平钱!除了太平钱,美人、丹药、宝物、秘籍,你想要什么我们裴家就给什么!” 裴琰当然不傻,相反,他是一个无可争议的聪明人,一个被世家豪阀精心培养出来的世家公子,有城府,有手腕。只是聪明有大小之分,满脑子小聪明之人,往往最是怕死,越是直面自身生死,越是容易方寸大乱。 此时裴琰哪里还不知道呼延胜明已经死了,只是他不愿意相信罢了,因为他在自己最大的依仗呼延胜明身死之后,便如面对独自凶恶贼人的孤弱女子。 如果裴琰在李玄都的位置,他绝对不会放过李玄都,给一个痛快死法都是便宜了,那么以己度人,他也不认为李玄都会善罢甘休。 李玄都缓缓前行,随着他的脚步,呼延胜明的尸体也“噗通”一声向前倒地,激起一圈尘土。 最后一点幻想也彻底幻灭的裴琰突然平静下来,定了定心神,仿佛哀莫大于心死一般,如此一来,倒是有些裴家公子的风采了。 李玄都走到裴琰的面前,问道:“裴公子,你记不记得我刚才说过什么?” 裴琰仿佛认命一般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去。 “知道就好。”李玄都微微点头,然后猛地拔高嗓音:“裴琰!” 裴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眼前一花,李玄都已经一拳打出。 “砰”的一声,裴琰整个人倒飞出去,不过李玄都用了巧劲,没想打死这位裴家公子,甚至落地时都没激起多少尘土,只是他的两颗门牙高高飞起,然后带着牙根和血丝落在裴琰旁边。 李玄都平静道:“说敲掉你的大牙就敲掉你的大牙,不取你的性命。” 裴琰勉强爬起来,捡起自己的两颗落牙,低着头低声说道:“多谢手下留情。” 说罢,裴琰将两颗牙送入口中,虽然差点被卡在喉咙里,但裴琰还是将两颗门牙生生吞入腹中,然后一字一句道:“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在下受教了。” 李玄都对于这一幕熟视无睹,只是挥了挥手。 裴琰转身踉踉跄跄离开客栈。 不是李玄都听不出裴琰话语中隐藏的怨恨,只是杀不杀裴琰,不在于裴琰怨恨与否,也不在于李玄都对于裴琰的观感如何,而在于形势。 李玄都杀青鸾卫在于对立,就如正邪之争,没什么好说的。对裴家出手,除了自保缘故之外,也有立威的心思,既要让裴家害怕,又不至于让裴家生出拼命报复的心态,那么呼延胜明这位裴家大客卿必须死,而裴琰这位裴家公子不能死。至于日后裴琰是否会行报复之举,也不在于裴琰,而在于李玄都,若是李玄都能重新得势,就算裴琰想要报复,裴家的其他人也不会允许。 一个世家,家主虽然大权在握,可以在小范围内按照自身意愿行事,但涉及到整个家族的大局,就绝对不能肆意行事,若是家主违背家族利益逆向行事,自然就坐不稳家主大位。其实小到一家,大到一国,都是如此。最高权力者,代表的是大部分人的利益,也就是人心所向,若是违背大部分人的利益,便是众叛亲离。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从一开始就决定放走裴琰。 若是李玄都日后能够重新得势,成为江湖上的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兴许那时候,裴琰就不会将今日之事引以为耻,反倒要引以为荣。 就像朝廷上的清流官员,被皇帝打板子,这是廷杖,可以博取直名,在士林间被人称赞,任谁都要伸出大拇指夸赞一声忠臣、直臣、良臣,可如果是被地痞无赖打了一顿,那就是奇耻大辱了。 荣誉和耻辱,不在于事,而在于人。 同样的事情,放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是不同的结果。 在裴琰走后,剩下的就是小公爷曹建德了。 至于那些青鸾卫扈从,在方十三身死之后,便已经逃散一空。若是鼎盛时的青鸾卫,必然不敢如此行事,若是主官身死而属下逃散,必然要被青鸾卫追责连坐,但是如今朝政腐败,青鸾卫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吃空饷,喝兵血,欺上瞒下,哪里还有真心效命之人。 此时小国公已经彻底昏死过去,李玄都单手将他从一堆酒坛子中提起,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杀了他。 一直站在楼梯上的裴玉望着李玄都,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先前的场景历历在目,与他梦中所见的江湖几乎一模一样。 客栈,高手,青鸾卫,一言不合的出手,如风卷残云一般的收尾,干净利落,好像在大暑的天气中一口气喝了三碗冰镇酸梅汤那般痛快。 这就是他向往的江湖,这也是他想要的江湖。 相较于裴玉的心情激荡,裴珠就有些心情复杂了,她自小就不喜欢走江湖的武人,在她的印象中,武夫一直与“粗蛮”二字分不开。都说长姐如母,在父母离世之后,她便负责在平时管教裴玉,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越是逼着裴玉读书,裴玉就越是向往那劳什子的江湖,而弟弟的忤逆让她愈发讨厌江湖和那些在江湖中无法无天的武人。 可是在今天,裴珠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李玄都这个江湖武人,那么他们姐弟二人和爷爷怕是都已经化作一缕冤魂往地下九泉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裴玉火上浇油道:“姐姐,看到没有,要不怎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平日里喜欢的那些读书人,吟风弄月,高谈阔论,倒是在行,可如果遇到今天的情况,面对那些青鸾卫,能救你吗?能救我们裴家吗?” 裴珠顿时觉得气闷无比,不知该如何答话。 裴玉兴奋道:“我得赶紧去找李大哥拜师学艺,要是错过了李大哥这位绝世高手,我要后悔一辈子。” 比起眉飞色舞的裴玉,裴珠神情复杂,垂下眼帘,眼神晦暗难明。 第四十一章 杀与不杀 裴舟望向客栈大门那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临枣关的守军也要被惊动了。” 老人笑道:“客栈的赔偿,还有这位小公爷,以及临枣关的守军,不妨都交由老夫处置,李公子安心调养伤势便是。” 李玄都对于裴舟能看出自己受伤并不奇怪,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在帝京这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待久了,眼界自然不俗。 李玄都点了点头,沿着楼梯往二楼走去。 裴珠让开道路,裴玉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走到二楼屋门前,裴玉已经快步跑过李玄都,很是狗腿地为他开门。 李玄都大步走入其中,裴玉正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就听李玄都转头说道:“裴玉,你待会儿跟你爷爷说一声,我会闭关几天,在此期间,不要让人来打扰我,你们也最好不要离开客栈。” 裴玉望向李玄都,脸上难掩忧虑:“李大哥,你没事吧?”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无甚大碍。” 裴玉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不知道,对于李玄都而言,死不了便是无甚大碍。 在裴玉离去之后,李玄都一挥袖,两扇房门自行关闭,其上还有一层肉眼可见的气机流转。 然后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些瓶瓶罐罐,多是他以前用剩下的丹药,至于“紫阳丹”这等好东西,却是没有了。好在李玄都久在江湖,受伤的次数多了,也就久病成良医,翻看了一下之后,从这些剩余丹药中勉强配出一副静气安神的药,大约有十几颗左右,大大小小,大的如珍珠,小的如米粒,以黑色和红色为主,被李玄都通通放在手心,然后一气吞下。 其实呼延胜明和方十三给李玄都造成的伤势都在其次,多是些皮肉伤,真正让李玄都苦不堪言的还是“逆天劫”和“太阴十三剑”,若是只是单独一个,李玄都凭借自身所学,也好处理,关键是两者同时发作,那便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让李玄都左支右绌。 这不由让李玄都回想起一个说法,十个手指按住了十个跳蚤,结果就是一根手指也不能动,看似强大,可只要一根手指出了问题,便会引发一连串的后果。 李玄都盘膝坐在床上,闭上双眼,双手分别置于双膝之上,呼吸渐而平稳,诀无定诀,形无定形,意无定意,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乃是坐忘。以坐忘入枯荣之境,察明晦,分善恶,又以“玄微真术”中的“聚势法”得龙虎相济,阴阳相合。 如此三天之后,李玄都从入定中醒来,不再穿那身已经破损严重的青布棉袍,而是换了一身崭新的鹤氅,重新走出房门,伤势不能说已经完全恢复,但也大体无碍,算是被李玄都镇压下去,只是当下镇压越酣畅淋漓,日后反弹也就越大,到那时候,便是李玄都使出浑身解数可能都弹压不下。 此时客栈内竟是已经修缮完毕,可以说是焕然一新,让人都要误以为这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此时客栈老板娘仍旧是站在柜台后算账,年轻伙计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裴玉独自一人坐在大堂中的一张桌前,完全没有裴家小公子的气派,把一本话本平铺在桌上,旁边又放了一堆瓜子,正在一边看书,一边磕着瓜子。 当裴玉一个不经意的转头看到李玄都后,立刻不再管那本话本小说,雀跃道:“李大哥,你出关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与裴玉一同坐下,问道:“你爷爷呢?” 裴玉把面前的瓜子分出一大半推到李玄都的面前,低声说道:“好像是去见那个临枣关的游击将军了。李大哥你出手之后,那些青鸾卫就没敢再回来,还有那个什么燕国公的小国公,没想到老板娘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被老板娘封了窍穴,这会儿还在柴房关着呢,也没见有个人来救他。至于临枣关的那位游击将军,根本就没敢进客栈,就在街边与我爷爷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调头走了。还有就是客栈了,我爷爷本来要给银钱,老板娘却说什么也不要,说是不合规矩,我也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规矩。” 李玄都剥了几颗瓜子,没有多说什么。 不多时后,裴舟走进客栈。 李玄都起身相迎,裴舟却是快步走到李玄都面前,拱手道:“先前李公子疗伤要紧,老夫不敢耽搁,现在李公子疗伤完毕,两次相救之恩,老夫感激涕零,请受老夫一拜。” 老人说完就要对着李玄都长揖到底,李玄都自然不会坦然受了此礼,伸手扶住老人的手臂,将其托住,以李玄都的修为,只是一个读书人的老人自然拜不下去。 与此同时,裴舟也极为懂事地起身,恭恭敬敬地李玄都拜了一拜。 李玄都微笑道:“我今日受了裴玉一拜,已经足矣。” 裴舟便也不去强求,提议与李玄都再去客栈后的小园子走一圈,李玄都自无不可,两人来到客栈的后园,裴舟这才轻声道:“那位小国公还在客栈的柴房中,按照老夫的意思,本是放他一马,毕竟燕国公在朝野之间的名声还算不错,不过此人先前曾经在言语之间多番威胁李公子,所以到底如何处置,还要请李公子拿个主意。” 李玄都想了想之后,说道:“放了吧,没必要为了一时意气而与燕国公府结下死仇。” 李玄都稍微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最起码现在不能。” 裴舟毕竟是曾经贵为九卿之一,立刻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不由点头道:“李公子此言是老成持重之言。” 想到这儿,裴舟不由在心底微微感慨。 什么是庙堂争斗?就是联手一切可以联手的势力,当年四大臣之所以会大败亏输,或者说当年谢太后和晋王之所以能够取胜,就是抓住这一点精髓,使得宗室、勋贵和那些反对四大臣的文武官员联起手来,这才使得四大臣大败亏输。 现在的清流也好,帝党也罢,自然不能再走四大臣的老路,而当下太后和晋王的貌合神离便是绝佳的机会。 如此看来,这位李公子就深谙此道。 杀人,可以,但不能为了杀人而杀人,要明白杀人是为了什么。 杀人,从来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第四十二章 神境通 议定之后,就由裴舟去放了那位小国公,此时他被老板娘以太平宗的“锁神钉”封住了几大窍穴,倒也不怕他暴起伤人。 李玄都独自一人从后园回来之后,发现裴玉还在客栈的大堂等他,瞧这意思是想要继续与李玄都讨教些江湖上的事情,左右无事,便与少年来到他的房间。 对于一个刚刚接触江湖的少年来说,三天前那番血肉横飞的景象,应该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尤其是呼延胜明被斩去双臂的惨烈死法,尤为骇人,可李玄都却发现姐弟两人似乎并不怎么害怕,来到房间之后,便问出心底的疑问。 裴玉回答道:“其实在帝京的时候,也是怕的,可是从帝京到齐州的路上,遇上过许多次劫杀,有山贼匪人,也有许多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不知是青鸾卫假扮还是雇佣的,这些人肯定不如李大哥厉害,可是和护卫们厮杀起来也是血肉模糊,断胳膊断腿都是寻常,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 李玄都不由轻轻感叹。 齐州毗邻直隶地界,裴家老小从帝京到齐州,必然是要经过直隶境内,且不说青鸾卫和那些江湖人士,就说山贼乱匪,天子京城脚下尚且如此,裴舟这位九卿之一尤然如此,其他州府更是可想而知,普天之下还不知道有多少生灵涂炭。 李玄都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问道:“我看你脚步虚浮,内里孱弱,不似打熬体魄练气养气之人,既然你这么向往江湖,难道就没有学过半点强身健体的法门?” 裴玉皱起小脸:“姐姐管得严,哪里学得到,只能看看话本过瘾而已。” 李玄都不由一笑。 其实如今年景,已经可以算是乱世,江湖武人也好,方士术士也罢,地位已然有了不小的提升,若是往前推移个几十年,虽然李玄都没经历过,但是听一些江湖前辈谈起过,那时候朝廷强盛,打压得江湖抬不起头,又收拢大批高手为己用,那才是真正的文贵武贱,哪怕文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武夫已然是先天境、归真境,只要文人的地位更高,那么武人也不得不俯首听命,江湖武人遇到朝廷权贵更是要绕着道走。还有那些投身权贵世家的,可不兴叫什么客卿供奉,而是称之为门客,门下之客,这供奉一说,供而奉养,还是近十几年才慢慢兴起的。 一上一下,其中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 据说当年有位世家公子,只是个四品的官身,最大的爱好就是将各路江湖女侠收为自己的房中人,让她们端茶倒水,比起婢女丫鬟也不差多少。 如果裴玉早生了几十年,以他的身份,哪里还会向往什么江湖,把江湖人士当作奴仆还差不多。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官家子弟,从来都是把圈养的青皮之流当作夜壶,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不需要的时候便放在床底下。可如果说哪家官家子弟,亲自撸起袖子拿刀砍人抢地盘,在别人看来,那不仅仅是失了身份,更是脑壳子坏掉了。 在几十年前,如果裴玉这样的官家公子向往江湖人士,在其他官家子弟看来,就是脑子坏掉了。 相较于裴玉,裴珠对于江湖人的态度就比较正常了,毕竟是生在那个环境里,看待人或事的角度和态度必然不一样,而且眼界和格局也不一样,所以才会有人闹出皇帝陛下金扁担和皇后娘娘烙大饼的笑话。 不过现在又是不同了,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文人士子就像古董,精贵也易碎,而黄金就没这么多顾虑了,所以在乱世之中,江湖中人的抬头是必然,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已经摇摇欲坠,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从云端跌落到尘埃里。 所以说,裴玉的选择也不算错。 李玄都笑道:“我看少年你骨骼清奇,是难得的练武奇才,我这里有一套静禅宗的心法口诀,不能让你金刚不坏,却能让你修炼出些许神通,你想不想学?” 裴玉怔了一下,然后如小鸡啄米一般疯狂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这门功法是我从一个静禅宗的大和尚的身上得来,不过得来的手段有些不太光彩,所以你学会之后,切不可在外人面前显摆,以免招来祸事。其中共是千余字总纲,剩余是我的心得体会,你能学会多少便是多少。” 裴玉脸色一正,深呼吸一口气之后,坐在床沿上,准备凝神静听。 李玄都开始缓缓口述“坐忘禅功”的入门口诀,此法的好处便在于不需要基础,无论是天人境的大宗师,还是身无修为的普通人,会了就是会了,不会就是不会,与佛家所说的顿悟有些类似,不是说你天资聪颖就一定能学会,也不是说你资质愚笨就一定学不会,所以胡良怎么也学不会,而周淑宁则是一学就会。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也不怕此法外传,而且当初静禅宗之所以从未向李玄都索要,就是因为此法很难大范围传播开来,纵观能够学会之人,李玄都、苏云媗、周淑宁,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人,前二者就不必说了,本身所学根本就不逊于“坐忘禅功”,而周淑宁更是被玄女宗宗主萧时雨看中的关门弟子,所以此时李玄都将此法传授给裴玉,也没有抱有多大希望。 不过不抱希望是一回事,李玄都既然决定了要教,那就不会马虎,不但将原本口诀中许多晦涩难懂的佛家术语换成更为通俗易懂的白话,而且还夹杂了许多自己的心得体会,可以算是不曾藏私半分。 只是让李玄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裴玉这小子竟然是个练武的奇才,他不过把心法口诀说了一遍,裴玉就完全记了下来,而且照猫画虎地运转一遍之后,竟然初现神异。 “坐忘禅功”的六大神通,分别是:“漏尽通”、“天眼通”、“他心通”、“天耳通”、“宿命通”、“神境通”。其中“宿命通”和“他心通”最为玄妙,不过功用不是用来与人交手,而其他四种神通中,“天眼通”和“天耳通”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对敌手段,真正可以用来对敌的,唯有“漏尽通”和“神境通”。 李玄都所得就是“漏尽通”,使得体魄坚韧,虽然比不得“金刚不坏之身”坚固,但在恢复伤势上却是更胜一筹。 依照李玄都看来,裴玉所得似乎是“神境通”。 第四十三章 观其行 所谓“神境通”,又名“神足通”,即为自由无碍,随心所欲现身之能力。 换而言之,得到此神通之后,便等同学会了天底下最为高明的轻身功法,大成之后,可日行千里,踏水无痕,任你“血影幻身”还是“素女履霜”,都比之不及。而且“神足通”还是一种绝佳腿法,若是以腿应敌,千钧大力尽在其中,踏山裂石也是等闲。 当然,以现在裴玉的境界而言,只是初见端倪,还不到这等地步,不过等他娴熟一些之后,飞奔如马匹,飞檐走壁还是不成问题。 李玄都倒是没有瞒着裴玉,直言相告道:“此法你已经初窥门径,以后要做的就是勤加修炼,其中神妙,你自会知晓。” 裴玉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激动和兴奋。 被景仰的李大哥肯定是其一,其二则是他在心底冒出一个念头,我他娘的难道是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 李玄都起身来到窗口位置,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已经日落西山,想来明日才能动身,说道:“这套口诀出自静禅宗,打打杀杀还在其次,除了修炼所得神通之外,也更侧重于养气养神,以此为根基,修炼其他功法,则事半功倍。” 裴玉听到这个,想了想,便觉得要跪下拜师才行。 不过李玄都却是一挥袍袖,以气机将他的双膝托住,使其跪不下去,微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就别跪了,若是谢我,抱拳即可。如果是拜师,也不是时候,因为我另有师承,其中牵扯着许多干系,若是你拜我为师,便会成为许多人的眼中之钉,我如今自保尚可,却是未必能顾及到你,你还是不要牵涉其中为好。” 被看穿心思的裴玉有些赧颜,然后毕恭毕敬地抱拳行礼。 另一边,裴舟放走了那位身上还插着“锁神钉”的小公爷曹建德,刚好遇到了似乎有心事的孙女裴珠,爷孙二人便在客栈后园的两条石凳上对坐。 老人缓缓说道:“你不愿玉儿练武,这一点爷爷知道,也理会得。可如今的世道不一样了,正如玉儿先前所说,在这个乱世之中,仅仅是一肚子圣人文章,且不说能不能治国平天下,怕是连保存自身都做不到,那还谈什么拯救天下苍生?所以我的意思是,玉儿喜欢练武,便让他去练,若是真有不可挽回的那一天,玉儿好歹还能远走江湖,总要好过跟着我这个老朽一起陪葬。” 听到这儿,裴珠已经是脸色苍白,她刚要说话,就见裴舟摆了摆手,接着说道:“至于那位李公子,我已经大概猜出了他的来历,不得了啊,真的不得了,没想到他还活着。本以为当年帝京一场大变,他已经死在了那场大乱之中,看来还是吉人自有天相。” 裴珠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位李先生到底是谁?” 裴舟平淡道:“他不是已经说了吗,他姓李,名玄都,字紫府,你说是谁?” 裴珠一怔,随即失声道:“紫府剑仙?” 说到这儿,她下意识地以手掩口。 裴舟缓缓说道:“你最喜欢读书人,那我问你,近百年以来,天底下的读书人中,才学最高、志向最大、德行最优的是谁?” 裴珠一时不知爷爷此言何意,只能摇了摇头。 老人眼底掠过一抹失望,叹息道:“那我告诉你吧,是曾经的内阁首辅张肃卿,他出任的首辅的时候,看似光鲜的大魏朝已经是一座四面漏风的破房子,所以前任老首辅才会自称是一个裱糊匠,无非是哪里漏了补哪里,可张肃卿用了十年的时间便实现了武德中兴,可谓是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你说他才学高不高?若仅是如此,那张肃卿就只是一代名相,已然功成名就,若是激流勇退,青史留名便成定局,可他却选择不退,明知万丈刀山在前,仍旧要求万世治安事,志向大不大?纵观张肃卿平生,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有结发妻子一人,清廉自守,德行优不优?” 裴珠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老人望着裴珠,轻声道:“当年张肃卿待李紫府如何?是当作弟子的。张家公子张白圭又是如何待李紫府的?是当作知交的。更不用说张家小姐张白月了。就连张肃卿都如此看好这位李公子,你觉得他会是一个只懂得打打杀杀的粗蛮武夫吗?而且你也不要忘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当年那些称颂张肃卿的读书人如今还有几个?可偏偏是这个武夫,还记得张相的恩情,时至今日,仍是矢志不移,你觉得这样的江湖武夫比起那些所谓的文人士子,又差在哪里?仅仅是不会吟诗做对?不懂那些文人风流?” 裴珠哑口无言。 老人感慨道:“救亡天下,靠的不是嘴。听其言而观其行,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去做。整日坐而论道,不切实际,岂不是正应了那句话,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若是真敢去死也就罢了,好歹能激励后人,就怕是临危一死水太凉,到头来还是做了那二臣贼子。” 裴舟眼圈微红,道:“可爷爷你也说过,心怀利器则杀心自起,若是裴玉开始练武,难保不会与人争强斗狠,正所谓善泳者溺,到时候裴玉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老人平淡道:“以我们如今的处境的而言,难道我们老老实实做人,那些人就会放过我们吗?” 女子欲言又止。 裴舟平静道:“你的这些道理,放在太平盛世是没有错的,毕竟千金之子戒垂堂。可如今已是乱世,不管你是千金之子,还是泥腿子,都已经在危墙之下,所以在这个时候,再去说什么不立危墙之下,都已经不合时宜了。” 裴珠坐在石凳上,怔然无言,不知该如何反驳。 裴舟却是独自起身离去。 裴珠抬起头看着爷爷离去的背影,有些六神无主。 二楼,李玄都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园中孤苦伶仃的女子,神情淡然。 第四十四章 馆陶城 第二日,裴舟和李玄都一行人离开了临枣关。在经过城门的时候,驻守临枣关的游击将军和守备都在守在城门前,只是两位实权将领只是带了几个亲兵,不像是要拦路的样子,这才让众多裴家护卫稍稍松了一口气,毕竟江湖仇杀是一回事,与一城守军敌对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位将领中的守备一抬手臂,立刻有一名兵士双手捧上一口匣子,上前送到裴舟的面前,游击将军微笑道:“按照常例,这是六百两银子,其中二百两银子办饭食草料,四百两是贽敬。” 裴舟久在朝中为官,自然知道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按理来说,他这次告老还乡,并非是位极人臣之后的衣锦还乡,倒有些失势落魄的意思,一路上的地方官员不为难就算好的,又如何会送上贽敬,说到底这次还是因为有这位李公子,狠狠教训了一番青鸾卫,如今方十三的尸体就停在临枣关的兵营之中,所以才使得这两位官阶不高却有实权在握的武官甘愿送上一份贽敬。 裴舟不是贪官,但也不是道德圣人,对于许多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心中愿意或是不愿意,都还是要遵守的,否则便是与整个官场为敌,于是他点了点头,立时有随从上前接过匣子。 裴舟拱手道:“如此便多谢二位大人了。” 两人见裴舟接了匣子,脸色明显舒缓许多,也是拱手还礼。 双方本也不是一路人,只是略微寒暄几句之后,两位武将便拍马而去。 裴舟这才打开匣子瞧了一眼,不得不说,两位武将虽然是粗人,但还是粗中有细,只见匣子中整整齐齐码着五十两雪花纹银,在匣子的角落又放了五枚金灿灿的太平钱,剩下的四百两则是换成了银票,被银子和太平钱压在下面。 裴舟轻叹一声。 这便是二品大员的规格了。 按照规矩,一个县就是六百两银子,一个府十几个县,一个州十几个府,就算不能全部走下来,除去几个不在行进路线上的府县,只按照十个来算,那就是六万两银子,两个州便是十二万两银子,这银子来得未免太容易了些。 更何况,大魏版图可是两京一十九州。 经过先前的连番恶战和追杀之后,裴舟的随行护卫还剩下六十余人,六十余人皆是弓马熟谙的军伍出身,故而全部骑马,还有些跟随裴舟一起返乡的老仆之流,则是乘着马车,本来裴舟、裴珠和裴玉三人也是同坐一辆马车,如今有了李玄都,裴玉便不再乘坐马车,而是与李玄都骑马并行。 裴玉轻声问道:“李大哥,你见过青阳教的人,那些人是不是都会妖法,可以乱人心神,蛊惑人心?” 李玄都摇头笑道:“青阳教中肯定有会用术法的方士,但是人人都会什么妖法却是无稽之谈,至于蛊惑人心倒是真的,不过凭借的不是法术,而是骗术。等我们再走一段时间,你兴许就能见到青阳教中人,没那么吓人,很多时候和普通的江湖中人也没有太大差别。” 裴玉接着问道:“普通的江湖中人是什么样子?” 李玄都微微一怔,想了想之后,反问道:“那你见过官场上的小吏吗?” 裴舟点了点头。 李玄都道:“普通的江湖中人在某种程度上与这些小吏类似,懂得察言观色,见到江湖豪强要小心伺候,遇到不如自己的便盛气凌人,媚上欺下。当然,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小吏中也有兢兢业业做事认真的,这些江湖底层草莽中,也有那义薄云天之人,不好一概而论,不过大体就是如此。” 裴玉认真点头,把这些话都记在了心里,那架势可比读圣人之书要上心太多太多了。 相较于裴玉对于李玄都的敬仰,恨不得执弟子礼,裴玉的姐姐裴珠,对于李玄都的感观就颇为复杂了,既有感恩和敬畏,感恩于李玄都的屡次出手相救,敬畏于李玄都曾经的煊赫身份和经历,但在心底深处,还是稍稍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微妙心理,有些年龄相近之人的不服气,再加上女子的矜持,所以很少与李玄都说话。 李玄都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经历的世情多了,见惯了生死,也见惯了悲欢离合之后,心态难免显老,看待裴珠也好,看待裴玉也罢,都有些前辈看待后辈少年人的意思,对于裴玉的黏扯,他不厌烦,对于裴珠的疏远,他也不以为意。 一路上继续东行,进入兰陵府境内之后,局势显得更为混乱。 因为兰陵府和琅琊府,再加上先前的东昌府,这三府之地是青阳教肆虐最重之地。本来仅凭地公将军唐秦一人,仅凭一个红阳总坛,无论如何也掀不起如此大的声势,可坐镇青阳总坛的唐周却派来了自己麾下的白氏三兄弟为唐秦助阵,使得唐秦声势大振,如今白氏三兄弟中的大哥白爵就在东昌府境内,二哥在琅琊府境内,三弟白绕则在兰陵府境内。 这一日,一行人来到馆陶县城,本地的县令是一位帝党重臣的学生,对于裴舟这位帝党前辈自然十分敬重,设宴为裴舟接风洗尘。李玄都没有去凑这个热闹,本想按照老规矩,独自一人在县城中走一走,看一看本地的风土人情,只是恰好遇到了也要出门逛逛的裴玉和裴珠姐弟二人。裴玉不顾姐姐的僵硬脸色,执意三人同行,就这么三人来到县城中最为繁华的闹市之中。 裴珠戴了一顶素淡帷帽,再加上李玄都和裴玉这两名男子,寻常青皮无赖也不敢贸然上前招惹。 李玄都想买两本书,来到一座书斋,掌柜是个穷酸秀才,一看就是那种不善经营而导致家道中落的,花费了半吊铜钱,从这位掌柜手中买了一本据说是祖传的游记,记录了大魏十九州的山山水水,不知是真是假,李玄都就当个乐子。 既然到了书斋,姐弟二人也都买了几本书,裴玉买了本披着武备兵书外衣的江湖话本,裴珠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则是买了一本时下非常流行的才子佳人话本。 毕竟哪个少女不怀春? 第四十五章 棋士魏臻 三人离开书斋之后,继续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 裴玉对于手中的书有些兴趣缺缺,毕竟见识了真正的江湖和真正的江湖中人,对于书中的江湖就有些不以为然了。 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 在路过一条巷子的时候,三人发现巷子里挤满了人,不乏身着青衫的读书人,反正三人也没什么事情,在裴玉的倡议之下,便走近一瞧,才发现是寻常的赌棋,一般是用一个彩头招揽客人,然后摆出一个残局,若是能破了残局,便可拿走彩头,若是破不了残局,便留下银钱。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见过不少,最初的时候,李玄都对于自己的棋力还有些信心,曾经自不量力地试过几回,可惜每次都是大败亏输,以后便不再干这等蠢事。 不过今天的赌棋却有些不一样了,不是残局,而是正常弈棋,围观的客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棋力强弱量力而行,每局十枚铜钱。这等博弈,不用残局而是全凭博弈,自然是对自己的棋力颇为自信,不管也在情理之中,就算有那棋坛国手,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下棋,而且下注无非几文钱,算是小赌怡情。 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钱囊,他平时就用这个来装散碎银子,毕竟在寻常百姓面前,总不好直接从“十八楼”中取用银钱,其中多是些铜板,没有太平钱。 李玄都掂了掂手中的钱袋,望向身旁的姐弟二人,问道:“你们谁想去下一盘?” 裴珠轻轻摇头。 裴玉跃跃欲试。 李玄都将钱囊丢给裴玉,笑道:“几盘都可以,不过输光为止。” 裴玉接过钱囊,也不客气,大步来到棋盘前。 其他围观之人见裴玉气态不俗,衣着更是华贵,纷纷让开。 那摆下棋盘赌局的是个年轻男子,一身黑色长衫,面色雪白,气态不俗,见到裴玉之后,微微一笑,伸手从棋盒中抓出几颗白子。 裴玉坐在年轻男子对面的蒲团上,抓出一颗黑子。 年轻男子松开手掌,是五颗棋子。 下棋之前双方需要确定谁下黑子,也就是执黑先行,猜先就是其中一方抓一把棋子,放在棋盘上,另一个人拿出一个棋子或两个棋子对猜,如果抓出的棋子数是单数或者双数被对方猜中,则由对方先下子,否则就自己先下子。 五个棋子是单数,裴玉猜中,所以执黑先行。 李玄都和裴珠站在旁边观棋。 不出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裴玉下棋如人,很有朝气,杀力极大,气势更足,可谓是杀伐果决,反倒是那名年轻棋手,每一步不求建功,但求无过,稳中求胜。 两人一开始都是落子如飞,不过大概五十手之后,裴玉便渐渐有些不济,数次进攻都无功而返,不再落子神速,略作思量才提子复落子。在一百手的时候,裴玉曾经试图殊死一搏,不过被年轻棋手化解,看到这里,李玄都便知道裴玉大势已去,除非那年轻棋手自下几手臭棋,裴玉才有可能翻盘,不过看这年轻棋手的棋风,怕是没有这个可能了。 果不其然,在一百六十手之后,年轻棋手便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裴玉不得不投子认输。 裴玉愿赌服输,从钱囊中取出十颗铜钱,放在棋盘的小木匣中。 此时木匣中已经积攒了好些铜板。 若是两人棋力相近,裴玉输了之后兴许还会想着找回场子,可现在摆明了两人棋力相差甚远,裴玉便不远再自取其辱了。 就在此时,裴珠缓缓上前。 裴玉赶忙让开座位。 年轻棋手还是不说话,只是伸手抓取棋子,继续猜先。 这次还是裴珠执黑先行。 这一局年轻棋手的棋风骤然一变,不再沉稳老练,在中盘的时候主动启衅,裴珠沉着应对。李玄都的棋力不上不下,下棋未必如何,观棋还能看个大概,依稀能够瞧出许多端倪,如果说上一盘的时候,那年轻棋手是纵观全局,前期许多看似随意的落子,总能成为中盘和收官时候的伏笔。那么第二盘就是完全抛弃了这些,频频用出无理手搏杀,有些靠棋力碾压的意思。 裴珠的棋力比之裴玉要高出不少,可这次败得更快,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位年轻棋手的实力实在超出裴家姐弟太多。 投子认输之后,裴珠缓缓起身,摇了摇头。 裴玉哀叹一声,又从钱囊中取出十枚铜钱。 然后他望向李玄都,问道:“李大哥要不要也下一盘?” 在少年人看来,李玄都近乎无所不能一般,除了在武学上一骑绝尘,下棋自然也该无敌。毕竟在话本都写了,许多江湖高人动辄便会摆出精妙棋局,只有破了这些精妙的棋局,才能成为这些人江湖高人的弟子。 从这一点上来,身为江湖高人的李大哥的棋力应该不弱才是。 只可惜这一次李玄都却是让他失望了,只见李玄都摇了摇头道:“既然裴姑娘都不是对手,那我也就不去自取其辱了。” 裴玉又是失望地叹一声。 李玄都望向那名年轻棋手,缓缓说道:“听闻地师徐无鬼号称天下天下第一棋手,不知阁下与这位地气宗师是什么关系?” 年轻棋手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棋盘。 周围的围观之人见他收摊,便开始逐渐散去。 收拾好棋盘和今日的收获之后,年轻棋手将行囊背在身上,这才缓缓开口道:“在下魏臻。” 李玄都皱眉道:“阁下是阴阳宗的十殿明官?” 自称魏臻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李玄都将裴玉和裴珠护在身后,沉声道:“阁下意欲何为?” 魏臻望了李玄都一眼,反问道:“阁下似乎身怀我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敢问阁下又与我阴阳宗是什么关系?” 李玄都道:“机缘巧合之下得来。” 魏臻笑了笑,只是笑意冷漠:“那我倒要奉劝阁下一句,‘太阴十三剑’可不是那么好练的,轻则练成一个废人,重则性命不保,化作那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剑奴。也不妨与阁下明说,如今阴阳宗中就有好些剑奴,也曾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如今却是落得一个任凭驱使的下场,可悲,可怜。” 第四十六章 冰雪消融 听到魏臻的话语,李玄都心境并未掀起太大波澜。 “太阴十三剑”一事,李玄都心中有数,如今他练满八剑,其反噬程度已经初见端倪,如果仅仅是修炼“太阴十三剑”,或是贸然将十三剑悉数学完,很有可能如魏臻所言那般,化作行尸走肉,可李玄都在循序渐进之下,又有诸多不逊于“太阴十三剑”的上成之法傍身,所以李玄都并不如何忌惮“太阴十三剑”。 当然,李玄都也曾猜测过某种可能,“太阴十三剑”其实是阴阳宗抛在江湖中的一个鲜美“鱼饵”,专门钓起咬钩的大鱼,被钓起的鱼儿便是所谓的剑奴,不过既然是钓鱼,那就有脱钩的可能,说白了,钓鱼就是钓鱼之人和被钓之鱼的一场斗智斗力。 若果真如此,那就有些意思了,“太阴十三剑”层层递进,就像是一种奇特毒药,不知不觉间深入骨髓,待到察觉的时候,为时已晚,再也不能回头了。 如今“太阴十三剑”所剩的最后五剑,分别是:“碧海潮月明”、“青墨三千甲”、“仙剑化血诛”、“剑心太玄意”、“剑魔由我生”。 其中“剑心太玄意”虽然只有一式,却是天底下最为高明的剑谱之一,当初在北邙山,十殿明官之一的老者拦路,与李玄都斗剑,所用的便是这一剑。虽然他最终输了一招,但是以“太阴十三剑”中的一式对上李玄都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可谓是虽败犹荣。 而“剑魔由我生”则是最后一剑,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第十三剑。顾名思义,练成此剑,则魔由心生,也就是“太阴十三剑”的剑意大成之时,稍有不慎,被魔头入主泥丸宫,夺取神智,成为剑奴,便彻底沦为行尸走肉。. 魏臻见自己的言语并无作用,话锋一转:“我知道阁下是谁,曾经与另外两位明官有过交手,只是我此番并非因为阁下而来,所以还是希望能与阁下井水不犯河水。当然,如果阁下执意要替天行道,那在下也可以与阁下做过一场。” 李玄都未置可否。 魏臻伸手捏了捏鼻梁,道:“你们正道中人说我十宗是邪道中人,我们认了,邪道就邪道吧,可邪道中人说到底还是江湖中人。总不能你们正道十二宗的弟子可以随意行走江湖,而我们邪道中人就只能拘束在西北一隅之地,没有这样的道理,更没有这样的规矩。” 李玄都心中思量。 其实两人都颇为忌惮对方,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才会在这儿言辞交锋,如果此时李玄都还是当初的抱丹境,或者李玄都已经恢复巅峰境界,那么就绝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还有一点,李玄都身上伤势颇为严重,每动手一次,无论胜负都会加重伤势,而且还有裴珠和裴玉姐弟二人,若是真动起手来,李玄都未必能护住他们周全,所以李玄都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说道:“大路朝天。” 魏臻微微一笑:“各走一边。” 说罢,李玄都眼神示意姐弟二人向后退去。 魏臻则是背着行囊往巷子的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 每年的十一月到来年的正月,穿过齐州境内的长河都会结冰,如今已是出了正月,二月二龙抬头,长河的坚冰已经融化,河水继续奔流入海。 一场冰冷春雨不期而至,落在河面上,激起万千涟漪。 河面上有一艘乌篷小舟随波逐流。船舱中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着一身黑色锦服,蓄有三缕及胸长髯,满头乌发被一支玉簪束起,不怒而威。 在他身前的小案上,燃着一只香炉,袅袅紫烟升腾,男子伸出手掌,看着烟雾绕掌而旋,轻吸一口龙涎香气,晶莹如玉的皮肤上竟是亮起淡淡光泽,看上去即神奇又诡异。 乌篷之外的船头上,狼狈不堪的曹建德立在船头,任凭冰雨将他浇透。 青鸾卫这次来到齐州,有两重目的,明面上的目的自然是协助齐州总督对付青阳教中人,可暗地里的目的却是缉拿帝党中人,同时也有暗中监视齐州总督秦道方的用意,若再非常之时,青鸾卫也可以对这位齐州总督出手。 到时候亲自出手之人便是此时坐在小舟中之人,青鸾卫的右都督,“大奔雷手”丁策。 以丁策的修为境界,又是如此位高权重,别说一个齐州,就算放在京城,也算是举足轻重之人。 此时的丁策脸色阴沉,眯起眼眸。 丁策倒是不太在意曹建德的生死,虽说曹建德是他的弟子,又是燕国公的公子,但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真要死在了齐州,只能怪他自己本事不济,怨不得旁人。真正让丁策上心的,还是曹建德口中所说的那个李玄都。 别人也许不知道内幕,可丁策作为青鸾卫的核心人物,对于天宝二年的那场帝京之变却是知之甚深,更是记忆尤深。 自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后,曾经高居太玄榜第十人的紫府剑仙就再无音信传出,有人说他被人救走,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于那场大战,可是丁策却知道紫府剑仙没有死,不但没有死,而且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上。 这其中曲折幽深的内幕,只有他们几位青鸾卫都督知晓,在其他人中,就算是一众都督同知都不知分毫。 如果这个李玄都真是紫府剑仙,那么事情就有些复杂了,因为这意味着四大臣的余党与如今的帝党人物结成了同盟,对于太后娘娘而言,不是一个好消息,甚至会影响到整个朝局,不可轻忽大意。 想到这里,丁策对船舱外说道:“进来吧。” 一直被丁策晾在船头淋雨的曹建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进了船舱,向丁策恭敬行礼。 丁策收起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向身前的曹建德吩咐道:“你不是与青阳教的白绕有些交情吗,我想与那边的人谈一谈。” 第四十七章 春风吹拂 遭遇了魏臻这个小小的波折之后,李玄都一行人没有继续在馆陶城过多停留,启程去往兰陵府的府城。 距离兰陵府的府城越近,也就意味着李玄都与裴家一行人的分别时刻,快到了。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李玄都行走江湖,见惯了生离死别,对此并无太多感怀,倒是裴玉这个小家伙对于李玄都颇多不舍,甚至还动过跟随李玄都行走江湖的念头,只是被李玄都劝了下来。 一天黄昏时分,在抵达兰陵府之前,李玄都和裴家一行人来到一座位于荒野的客栈外。 此地距离兰陵府的府城还有三十余里,也是这条官路上的最后一座客栈,毕竟在这个年头,又是齐州境内,盗匪横行,战祸连连,想要在城外开客栈,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换而言之,能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开店,想来不会是一般人。 这座孤零零的客栈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简陋,与临枣关那座还带着一个后园的客栈,天壤之别。不过规模不小,土墙围城院子,既有马厩,也可供停放马车,主楼有两层,客满的话能塞下百来号人, 李玄都坐在马上,抬头一瞧,一杆大旗迎风飘摇,只见皱巴巴的破旧旗子上写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也就是太平宗才有如此人力物力,才能在荒郊野外开设如此多的太平客栈。 李玄都本来还对太平客栈有些抵触,不过现在已经有些麻木。 既来之,则安之。 进了客栈,不见掌柜,只有老板娘。 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还是按照李玄都的老规矩,拿陆夫人来比较,这位老板娘比起陆夫人要更像一位客栈的老板娘,待客热情却谨守本分,若不是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客栈中,倒像是一个安心相夫教子的良家妇人。 并非是说良家妇人不能开店,而是在这种地方开店,若是没有点手腕,怕是早被各路牛鬼蛇神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半分。 除了老板娘之外,客栈里还有一个厨子和一个女子杂役。 厨子生得胖大,身材魁梧有力,而且也不管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剃了一个锃亮的光头,不过也许是因为客栈所在之地太过偏僻的缘故,厨子已经有些时日没有打理头顶,长出了一层青青的发茬,看上去有些滑稽。 女子杂役生得瘦弱,相貌还算清秀,沉默寡言,扫把和抹布从不离身,通常是老板娘吩咐什么,她便做什么,手脚勤快,干活利索,让人很有好感。 在客栈安顿下来之后,李玄都没有下来用饭,而是在自己的房中打坐调息,继续“安抚”体内的各路过江强龙,以求达到平衡。 第二天清晨,李玄都按时从入定中醒来。 恰好此时裴舟听老板娘说在客栈不远处有一座小湖,幽静雅致,老人还是脱不开文人喜欢探幽寻秘的兴致,便拉着李玄都去小湖一行。 李玄都自然不会拂了老人的脸面,最终又有裴珠和裴玉姐弟二人,一起去往小湖,没有让任何裴家护卫和随从跟着。 初春时分,已经有了几分草长莺飞的景象。 只是在去年的年末和今年的开春,齐州官军与青阳教连番鏖战,尤其是东昌府的一场血战,更是让春风中似乎带着一股还未完全散去的血腥味。 一行四人在带着些许料峭春寒的春风中,沿着客栈后的一条小径,往那座小湖步行而去。 因为裴舟年事已高而脚力孱弱的缘故,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老板娘所说的小湖,与一条不知名的河水相通,因为是活水的缘故,流水不腐,故而湖水清澈,又因为日头正好的缘故,竟是呈现出一片碧蓝之色,湖面上已经化冻,只剩下些许薄冰,春风吹过,湖面皱起涟漪,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值此柳条抽芽的青青时节,本该有许多年轻男女联袂踏青游玩,稚童也会来到野外欢快放着风筝,只是经历过了一场场天灾人祸之后,整个齐州一片寂静,不能说家家缟素,十室九空,也是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老人独自站在湖畔,望着湖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玉则在练习自己刚刚初窥门径的“神境通”,不断踩在湖畔的鹅卵石上,似是想要踏水而行,却又不敢贸然尝试。 李玄都独自坐在一块大石上,望着湖水,慢慢感悟“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只是感悟,却不敢贸然去练,就像一位铸剑师铸剑,只是打磨剑胚,并且在剑胚上不断比量,绝对不将剑胚成剑。 裴珠来到李玄都身后,轻声问道:“李先生在看什么?” 李玄都收回思绪,回答道:“在练剑。” “练剑?”裴珠微微诧异道:“难道坐着还能练剑?而且怎么没见李先生的剑?” 李玄都淡笑道:“练剑就像读书人的文章,事情虽然不同,但道理却是同一个道理,在落笔之前,要胸有丘壑成略,我们练剑也是如此,如果只是一味拿剑苦练,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那便是落入了下乘,一辈子也练不成上乘剑术。” 裴珠下意识地看了眼不远处的裴玉,此时少年已经双脚踩入水中,竟是丝毫不在意湖水的冰寒,反而是满脸兴奋和雀跃。 李玄都也随着裴珠的视线望去,轻声道:“裴玉的武学天赋是极好的。” 这是实话,甚至也可以视之为赞誉。 毕竟李玄都本身就是当世一等一的天才,能被他赞誉“极好”二字,那么可想而知,裴玉的资质定然非同一般。 裴珠转过头来望着李玄都,轻声问道:“可是,李先生……” 李玄都似乎知道裴珠要说什么,摆手道:“练武也好,炼气也罢,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有人用来打打杀杀,有人用来益寿延年。就像是一把刀子,可以用来切菜,也可以用来杀人,功过不在于刀子本身,而在于用刀之人。我传了裴玉武学,裴老再教导他做人的道理,这便是以规矩约束,等同在刀上加了一把刀鞘,至于是否出刀,则在裴玉的一念之间。” 裴珠点了点头,终于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眼神晦暗不明。 第四十八章 指点江山 裴玉在尝试踏水而行失败十几次之后,鞋子和裤腿俱是湿透,过来缠着李玄都来给他演示一番。 这段时日,两人已经混得很熟,李玄都耐不住裴玉的纠缠,便起身一跃而出。 这一跃,直接凌空跃出十余丈之远,直直扑向湖面,坠落半空时,李玄都以脚尖轻点水面,不曾溅起水花,只是微微荡漾起涟漪,层层向外扩散而去,如轻羽落水而非石子投水。 飞鸟也不过如此。 李玄都飘摇过了湖心,踏水而行,身后一层层涟漪宛如莲花绽放。 一步一莲花,步步生莲。 在李玄都抵达湖岸对面之后,身后湖面上已经是彻底恢复平静,平整如镜。 裴玉瞪大眼睛,半天没有回神,似乎在回味这一幕,又仿佛是在畅想自己未来也能如此时的景象。 裴珠在短暂的惊艳和感慨之后,没有多说什么。武学一途,若说境界,肯定是李玄都杀呼延胜明时所用的手段更高,可无疑是当下的飘摇过江更为赏心悦目。 李玄都来到湖对岸之后,只是稍作停留,又原路返回。 就在此时,又有一行人来到此地。让李玄都和裴舟等人颇为惊讶,毕竟这里如此偏僻,又是战乱之时,还能遇到同样踏青之人倒是稀奇。 之所以李玄都会认为来人同样是踏青之人,是因为这一行人皆是年轻男女,成双成对,而且大多神态亲昵,一眼便可以看出那股让人感到心旷神怡的酸甜味儿。 乍看起来像是一家老少的李玄都等四人,看起来也不是凶神恶煞之辈,于是两行人变为结伴而行。 这座小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大,李玄都由东向西,很快便可踏水而过。不小,则是因为小湖与河水相连,南北极为狭长,李玄都等人是在湖的北侧,若是想要走到南侧,也就是湖水与河水相交的位置,则是一段不短的路程。 一行人结伴往南而去,途中互相介绍时,裴舟倒是没有故意隐藏身份,只是李玄都说自己名叫李玄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群男女并非本地人士,而是慈航宗和正一宗的弟子,这次因为师门历练来到齐州,虽说齐州遭逢战乱而人心惶惶,但对于他们这些江湖大宗弟子而言,却是没有太大紧要,于是一行人便趁着初春之际,游历齐州,看一看与江南截然不同的江北风情。 正一宗和慈航宗的大名,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两宗交好也是公然的事实,除了颜飞卿和苏云媗之外,两宗之内还有许多其他年轻男女弟子结成道侣,由此使得两家结成秦晋之好,这才有了后来正一宗老天师借阅《慈航普度剑典》之事。 要知道《慈航普度剑典》乃是慈航宗的立宗根本,也是不传之秘,老天师能借阅《慈航普度剑典》,可见两宗的关系之好,不过也有传言说,老天师也将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传授给了慈航宗的宗主。 这群男女的领头之人是一个相貌才学都极为出彩的正一宗弟子,已是及冠之年,见多识广,而且颇为健谈,一路上与李玄都聊起各地风土人情,大江南北的奇趣见闻,面对李玄都走遍了大半个天下的见识,次次都能接上话头。这份见识,若是一个花甲老人,李玄都不会奇怪,放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就尤为难得了。 一路走来都是停停歇歇,晌午时分,众人在湖边的一块空地上歇息,女子们从随身的锦囊中拿出些许小吃互相分享,男子们则是带了酒,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天下大事。 男人,不管老少,都或多或少都有些爱吹牛的毛病,若是有女子在旁边,那更要高谈阔论一番,于是一群年轻人们指点江山,好像偌大一个大魏朝都在他们的肩上担着。 既然到了齐州,就无论如何也避免不开如今正肆虐齐州的青阳教,而不久前的东昌府战事更是让男子们谈兴大涨,虽说青阳教来势汹汹,无论是地公将军唐周麾下的雷公、青牛角、五鹿,还是天公将军唐秦麾下的白爵、白波、白绕三兄弟,都算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可真正厉害的还是那位素有“影子总督”之称的不知先生,在这次大战中,不知先生亲自坐镇东昌府,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若不是因为双腿残疾而无法出仕,定然能够位列阁臣。 至于齐州总督秦道方,有传言说,他因为军粮之故,亲赴芦州面见荆楚总督,请他调粮,此时还在返回齐州的路上,并不在总督行辕。 裴舟见李玄都默不作声,笑问道:“李公子,你怎么看?” 李玄都也被分了一壶酒,放下手中的酒壶:“以我之见,荆楚总督不会借粮给齐州总督,不是明面上的拒绝,而是一个‘拖’字,嘴上叫苦,面子上到处张罗,可最多也就‘凑’个十几船粮食,对于偌大一个齐州而言,杯水车薪。” 一位对于荆楚总督还是颇有好感的年轻人皱眉道:“荆楚总督是心学名臣,出身于万象学宫,应该不会如此吧?” 李玄都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反倒是裴舟感慨道:“官做大了便没有书生。世人皆知如今朝堂之上有所谓的后党和帝党之说,荆楚总督是被太后娘娘亲手提拔,齐州总督则是帝党之人,若是借了粮食,让齐州总督将青阳教之乱给镇压下去,这让一众后党之人如何自处?” 几名年轻男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忍不住道:“依照裴老的意思,后党之人是不打算平定齐州的青阳教之乱了?” 裴舟轻轻叹息,没有说话。 李玄都一语道破天机:“恐怕不仅仅是后党之人。官场上历来无非进退二字,不止是后党之人不希望平定青阳教的大功落在帝党之人的头上,就算是帝党中人,恐怕也不愿意就此结束战事。换而言之,两边的人都不希望荆楚总督借粮给齐州。” 裴玉诧异道:“为何?” 李玄都轻声道:“对于帝党而言,青阳教不能不剿,不能全剿,朝廷不可一日无齐州,齐州不可一日无秦道方。青阳教在,齐州总督秦道方就在,秦道方在,后党就不敢对帝党出手。明白了吗?” 第四十九章 少年少女 裴玉听得懵懵懂懂。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这便是将党争置于国事之上,后党如此,帝党亦是如此,长此以往,朝政焉能不败?” 李玄都轻叹一声道:“从这一点上来说,秦道方倒是真国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儒家圣贤之风。” 听到李玄都这番话,场内一片寂静。 官场老人裴舟苦笑不语。 这位李公子,不是说得不对,而是说得太对了,也太过直白,将官场上许多不能放在台面上来说的话语摆到了桌面上。 许多时候,真实也意味着肮脏,更意味着残酷。 残酷的真实。 那位领头的正一宗嫡传弟子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问道:“李兄也是官家子弟出身?”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只是江湖草莽。” 此时的李玄都穿了一身玄色鹤氅,以玉簪束发,脚踏翘头云履,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长年行走江湖之人。一位出身慈航宗的女子忍不住笑道:“我们一路行来,也见了许多江湖上的地方豪强,能有李公子这般气态的江湖人士,一派之长也好,江湖散人也罢,却是少见。” 李玄都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已经从爷爷口中得知李玄都真实身份的裴珠眼神复杂。 一位年轻俊彦似乎是见不得李玄都出了风头,便忍不住阴阳怪气道:“李公子此言怕是有些危言耸听了,有夸大其实之嫌。” 李玄都并不反驳,毕竟当初的他也不相信这等说法,只是见得多了,方才知晓什么叫人命如草芥。 反倒是裴舟开口道:“如今朝堂之上,山呼万岁尽‘忠良’,也不是做不出此等事情。” 这些年轻人对于这位曾经位列九卿的老人,明显要敬重许多,这名年轻俊彦便将许多还未出口的话语又咽回了腹中。 领头的年轻人顺势将话题转开,谈起了如今的齐州江湖,有传闻说,青阳教红阳总坛麾下的五鹿暴毙殒命,至今不知是凶手是谁。说起这个,就连对于天下大事不甚关心的女子们也加入进来,争论不休。有说是青阳教内讧,也有说是朝廷青鸾卫出手,更有说是五鹿惹恼了齐州的地头蛇,被别人雇佣了万笃门的刺客秘密刺杀。 大部分人都偏向于是五鹿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物,这才被人出手击杀,只是杀人之人忌惮于青阳教的势大,才不敢公然宣扬此事。如果是以一己之力击杀了五鹿,那么此人的境界就很是高深莫测了,最起码也是在黑白谱上名次靠前的江湖高人。 李玄都对此不予置评,始终笑意浅淡。 裴玉却是福至心灵,凑到李玄都的身旁,小声问道:“李大哥,你说实话,是不是你杀了那个青阳教的五鹿?” 李玄都反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裴玉左右张望了下,压低嗓音道:“当初我们相遇的时候,李大哥你曾经说过,你是从东昌府而来,那个叫五鹿的也是死在了东昌府的城外,算算时间,他死的时候,李大哥应该也在东昌府,而李大哥又有这么好的身手。” 李玄都有些惊讶地看了裴玉一眼:“你小子读圣贤书读不进去,跟你谈朝廷大事,你也浑浑噩噩,怎么在这种事情上就一下子开窍了?” 裴玉嘿然道:“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术业有专攻,五个手指也不一样长,说明我天生就是行走江湖天才。” 李玄都轻轻一笑,伸手一拍裴玉的肩膀:“那我看好你,裴公子。” 裴玉摇了摇头,沉声道:“不是裴公子,应该是裴少侠。” 李玄都笑着点头道:“那好,裴少侠。” 被李玄都这么一打岔,裴玉反倒是忘了自己刚刚问的问题,转而问道:“李大哥,你说我以后能有什么境界?” “一个先天境是跑不了的。”李玄都故意说的保守,然后提醒道:“武道修行,不可急躁,天赋越好,就越是如此,不可一味贪快,最好是稍稍放慢脚步,一步一个脚印,打牢根基,就像是建造高楼,只有打牢了地基,才能平地起高楼。裴少侠,以你的资质,只要沉得下心,未来不可限量。” 说到这儿,李玄都故意学着他曾经见过的一个江湖前辈的模样,捏起手指作捻须状,摇头叹息道:“不可限量呐。” 裴玉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玄都一巴掌轻拍在他的脑袋上,说道:“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在外行走,财不可露白,对于江湖人来说,财物不仅仅是黄白之物,上等功法和兵刃法器也在此列,甚至还有些终身破境无望的江湖败类最爱虐杀资质出众的江湖晚辈,所以你以后断不可显摆,若是被人盯上了,觉得你这个行走江湖的天才太过凤毛麟角,要来一个‘此子不可留’,我可救不了你。” 裴少侠赶忙点头表示已经记下。 说到这儿,李玄都不禁想起在玄女宗拜师学艺的周淑宁,有些怀念小丫头跟在自己身边的时光了。 李玄都的父母都死在了战乱之中,他还在襁褓中便被师父带回宗门收养,故而他对于同样身世凄凉的孩子多半都会报以一份善意。 父母双亡的周淑宁如此。 同样是没了父母的裴玉亦是如此。 想到这儿,李玄都忍不住打量了裴玉一番。 虽然少年的年纪还小,但是平心而论,已经有了几分俊逸模样,想来长大以后,必然是个翩翩公子,不知要让多少女子为之倾心。 裴玉被李玄都的审视看得有些发毛,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大哥,你看什么呢?” 李玄都轻声道:“想起了我妹妹。” 裴玉眼神一亮:“李大哥还有妹妹呢?” 裴玉的这句话没有半点少侠气派,反倒是像带着恶仆抢夺良家女子的纨绔子弟,让李玄都多了几分警惕:“你小子想干什么?” 裴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角:“我能干什么啊,就是认识一下,正好我还没有娶亲,是不是……” 不等裴玉把话说完,李玄都已经是一个板栗砸了下来。 裴玉抱住脑袋,声音越来越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哎呀,李大哥莫打,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第五十章 不速恶客 日头渐渐偏移,这些正一宗和慈航宗的年轻人便要离去。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这座小湖只是整个路程中的意外之喜,最多停留一个时辰,只是遇到了李玄都一行人,这才停留了许多时间,接下来他们便要继续赶路,前往兰陵府境内一个有名的观景台,在那里有许多前人遗刻,若是太平时节,从来都是游人交织的景象。 至于李玄都一行人,则是返回客栈,干脆再在客栈住上一晚,于明日清早便动身前往兰陵府。 当四人走回客栈,发现客栈大堂中多了许多客人,不过不是青鸾卫,而是一群满身江湖气的汉子。当四人刚刚踏进客栈的那一瞬间,就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视线,这些视线中有审视,有打量,有窥伺,也有懒得掩饰的敌意,就像几人妨碍了他们的财路一般。 整个客栈的一楼大堂,气氛凝重,只有女子杂役来回送酒忙碌的声音。 突然有人望向柜台后的老板娘,笑道:“老板娘,我们这么多兄弟,你就不来给兄弟们倒上一碗酒?” 说话之人是个穿着华贵的年轻公子,不过不同于世家公子的内敛,在其一举一动之间,有一种目中无人的轻狂,又有一种视人命为草芥的跋扈气焰,绝不是寻常人等。 这一桌人中,以这名年轻人为首,有了他的起头,其余人顿时没了顾忌,哄然大笑。 客栈老板娘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抿了下嘴唇,然后绕过柜台,从那名女子杂役的手中接过酒壶,便要亲自为这人倒酒。 不过老板娘的神情颇为凝重,好似是如临大敌。 能做太平客栈的掌柜,老板娘自然不是初出江湖的新人,行走江湖多年,江湖上的三教九流都见过了,无论是正道还是邪道,都接触过不少。正是因为她的江湖经验,她知道这个年轻人绝非善类,而且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所以老板娘选择暂时妥协。 只是这名年轻人仍旧不肯罢休,嘴角微微翘起,又将目光转向那名女子杂役,女子相貌清秀,身段窈窕,于是拍了拍自己坐着的长凳,接着说道:“过来坐。” 女子杂役神情木然。 年轻人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对于刚刚跨过门槛的李玄都四人看也不看一眼,只当是不存在一般。 李玄都对于这名年轻人的目中无人倒是不甚在意,只是当着他的面行欺男霸女之事,却是不好无动于衷了,开口道:“不合适吧?” 年轻公子转过头,望向李玄都,眼神冰冷:“这是哪路神仙?” 老板娘赶忙说道:“这是店中的客人,不干他们的事。” 年轻公子抬起手,笑道:“想要做英雄,那就干他们的事情了,不过英雄不是那么好做的。” 老板娘望向李玄都,对李玄都摇头道:“这位客官,此事与你无关……” 李玄都打断她道:“老板娘,有关无关,你说了不算。” 老板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望向年轻公子,道:“你说了也不算。” 年轻公子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似是马上就有一出好戏要在他的面前上演,而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李玄都轻声道:“我说了才算。” 年轻公子笑出声来,问道:“凭什么?” 李玄都反问道:“你又凭什么让老板娘给你倒酒?” 年轻公子伸出五指,然后缓缓握成拳头,笑道:“凭这个。”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到底还是看拳头大小。” 年轻公子没有说话,而是把视线转向李玄都的身后的裴珠。 裴珠在接触到这名年轻人的实现后,整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因为这名年轻人的眼神让她仿佛在面对一头野兽,甚至让她生出一种直觉,如果落在此人的手中,恐怕要受尽百般折辱,生不如死。 相较于裴玉,裴玉也算是少年老成,在她看来,虽然论起境界修为,此人可能不如李玄都,但是李玄都讲究规矩,哪怕是让你死,也要让你死个明明白白,不做冤死鬼,如此一来,李玄都的行事就有迹可循,换而言之,李玄都是个讲道理的人。可眼前之人,裴珠可以十分肯定,绝对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万事随心,喜怒不定,可能前一刻还笑容满面,下一刻就要暴起杀人。 她记得父亲在生前曾经说过,有底线的人不可怕,这种人就像是一道谁都能看见的悬崖,虽然高有万丈,但只要不是主动寻死,远离悬崖,便不会有危险。最可怕的是没有底线之人,这种人就像是一个掩藏极好的陷阱,可能只有十几丈之深,远没有悬崖那般高度,但是极为隐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一脚踩上去,跌入其中之后,不死也要残废。 裴珠的双手紧紧握拳,手心中满是汗水。 就在这时,李玄都稍稍侧移一步,挡住了年轻人的视线。 裴珠稍稍松了一口气。 年轻公子呵呵一笑道:“管得真宽。” 年轻人说话的时候,眉眼之间满是笑意,可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他的眼神中没有半分笑意,如水冰凉。 熟悉这名年轻人性子的随从们都知道,这位三爷已经生气了。 每逢三爷生气,不死人是万万不成的。 如今这座客栈中,老板娘和那女子杂役,是不能死的,还有那对姐弟,也不用死,该死的就是这个敢对三爷出言不逊之人和旁边的糟老头子了。 虽说那个身着鹤氅之人气势很足,必然是修为不俗,可这又如何? 仅凭他一个人,还能挡得住他们这么多人? 要知道如今的齐州,青阳教已是占据了半壁江山。 年轻公子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轻描淡写地说道:“江湖武夫,就算是东华宗又如何?还不是龟缩在自己的山门中?知道你们这些江湖武夫有些无所谓的侠义心肠,没关系,待会儿我不但要带走这些美人儿,还要将你种在客栈外面。” 第五十一章 白氏兄弟 所谓“种”人,是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 先挖一个大坑,然后将被“种”之人放入坑中,将其全身用浮土埋得严严实实,除了脑袋,动弹不得。接着用刀尖在头顶上划开个大十字,然后灌入水银。据说因为水银的烧灼剧痛,被埋住之人的身体会不受控制地疯狂扭动,使得全身上下的所有皮肤剥落至脚掌心,皱皱的堆在一起, 这个“人”则从密实的泥地里,生生从自己的皮肤里钻了出来,筋肉纠集,形容可怖,更甚于皂阁宗的活尸。 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生死之间走过几遭之后,对于这些单纯言语上的恫吓便能做到无动于衷,只是平静说了一句:“凭大的口气,你家大人就没教过你好好说话?” 年轻公子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出眼泪,然后他问身旁随从道:“大队人马何时抵达?” 在他身旁一名高大扈从沉声道:“快了,最多还有半刻钟的工夫。” 年轻公子点了点头,嘿然道:“等到大队人马一到,男的全部杀了,女的全部带走,将这个老板娘擒拿回去献给大哥做个暖房丫鬟,若是大哥不要,那我自己笑纳就好。” 高大扈从刚要说话,脸色骤变,不顾礼数地一把将年轻公子推开。 下一刻,一根筷子划空而过。 如刀切豆腐,没入年轻公子身后的一名扈从的胸膛之中,那位扈从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一脸茫然,片刻之后才向前扑倒在桌子上,身死当场。 若不是高大扈从的那一推,死的就是这位年轻公子了。 高大扈从距离归真境界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以他的年龄来说,即便是放眼整个齐州,依旧拿得出手。他立刻伸手取过一面闪烁着奇异金属光泽的大盾,将他和年轻公子挡在后面。此刻他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苦意,刚才出手之人的境界直达归真境界,远胜于他,难道他今天要死在这里? 年轻公子缓缓起身,脸颊上被筷子带起的气劲划出一道血痕,鲜红刺目。 他倒是没有恼羞成怒,而是望向李玄都,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倒是在下看走了眼,方才言语中多有唐突得罪,在下在此赔不是了,还望阁下大量,恕罪则个。” 说的是道歉话语,可脸上却没有半分悔过之意。 刚才正是李玄都随手从旁边桌上取过一根筷子掷出。 李玄都举起手臂,五指张开,轻轻握拳,手中还握着一根筷子:“那就比比谁的拳头更硬。” 年轻公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轻轻拭了下脸上的血痕,平静道:“这么说来,阁下是不打算放过我了?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玄都问道:“你是青阳教中的哪位?是地公将军唐秦的儿子唐文波?” 年轻公子咳嗽一声,正了正衣襟,微笑道:“我姓白,单名一个‘绕’字,白爵是我的大哥,白波是我的二哥。” 白氏三兄弟,乃是天公将军唐周麾下重将,这次被天公将军派遣到齐州相助地公将军唐秦。前不久的东昌府一战,便是由白爵和青牛角联手主导。 李玄都又问道:“这次带了多少人马?” 白绕哈哈笑道:“如今齐州战事吃紧,所以能带的甲士不多,不过千余人而已,骑军二百,步军八百,人人都有固体境和御气境的修为,携带重弩重甲,不知道阁下以为如何?” 李玄都有些奇怪:“既然有这么多兵马围剿,你还以身涉险做什么?你我之间不过数丈距离,就算你也是位身手不俗的先天境小宗师,也不至于这么托大。” 白绕大笑道:“阁下还不到三十而立之年,却已经有归真境的修为,实在是前途不可限量,可我白某人虽然看着年轻,但实际上已是近乎而立之年,至今不过堪堪摸到先天境的门槛,自然不是阁下的对手。” 李玄都也笑了:“还算有些自知之明,既然如此,你又屡次出言挑衅,想要做什么,难不成想要让我送你一程?” 白波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想要白某人的脑袋,就看阁下手段如何了。” 李玄都懒得再去废话,只是一扬手。 白绕猛地撇过脑袋,身形向后仰去。 又是一根筷子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不过这次较之上次,血痕更深,血流不止。 白绕捂住脸上的伤口,手掌被自己的鲜血染红,眼神阴寒,森然道:“有人想要你的项上人头,有人想要你的几件宝物,我则是想要你身上的各种功法秘籍,你觉得你孤身一人,同时惹上了青鸾卫和青阳教,还能活着离开齐州?” 就在这个时候,裴玉小声说道:“在话本里,这种话多的家伙,一般都活不长久,而且会死于话多。” 裴玉的声音不大,可客栈内都是有修为在身之人,哪个没有听见? 李玄都笑道:“好一个死于话多!” 白绕的眼神阴沉。 他这次恰如其分地出现在这座客栈之中,可不是什么机缘巧合,也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谋划。就在前不久,他在小公爷曹建德的穿针引线之下,与那位亲临齐州的“大奔雷手”见了一面。 不得不说,与这位青鸾卫的都督打交道还是比较省心的,丁策就一个要求,借青阳教之手去围杀李玄都,作为回报,丁策不但会在一些事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可以将齐州总督府在东昌府的种种布置一并透漏给青阳教。 白绕将此事上报给大哥白爵之后,白爵决定答应下来,从自己的麾下抽调了一千精锐甲士,同时又派遣了许多青阳教的高手,一并来到此地。 军伍与军伍不同,以流民组成的军伍不过是乌合之众,一击而散,而以固体境和练气境精锐武人组成的军伍,则有满万不可敌之说,再加上专门聚集武夫血气的军阵,以及各种军中重器,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遇上了千人以上的精锐甲士,也很难取胜,甚至还有被围而杀之的可能。 第五十二章 以筷作剑 李玄都望向白绕的一众扈从。 察觉到李玄都的视线之后,几名扈从不再掩饰各自的境界修为。 先前的高大扈从默不作声,一名上了年纪的老者却笑道:“就算阁下是归真境弱九,今日怕是也不能善了,当然,如果阁下有归真境强九的修为,甚至能与天人境大宗师掰一掰手腕,那么就当老朽这话没说。” 白绕身旁的众多扈从,都是在青阳教军中久经沙场之人,境界修为高低暂且不论,战力都是极强,最为擅长群起而攻之,与江湖中喜欢捉对厮杀的江湖人大不相同。 在白绕看来,十名青阳教的先天境好手加上一千余精锐甲士,杀一个归真境,已经是绰绰有余。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在江湖之上,不可小觑先天境,先天境和归真境的界限模糊不清,当年青鸾卫的前任右都督就是死在众多先天境高手的围攻之下。而如今的李玄都的境界虽然相当于归真境,但严格来说,还是先天境。 李玄都望向白绕:“如此看来,青鸾卫是打算将齐州总督府卖给青阳教了,也对,青鸾卫本就有制衡齐州总督之意,又能借你们之手除去我这个心腹大患,可谓是一举两得。” 白绕并不否认,呵呵笑道:“各取所需罢了。” 说到这儿,这位白三爷脸上又有了笑意:“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中人,和朝廷中人都是一路货色,长于内斗,短于外战,在扯自己人后腿上这件事情上,从来不让人失望。” 李玄都道:“如果朝廷和正道十二宗都是铁板一块,那么还有你们这些人什么事情?这天下之大,可还有你们这些跳梁小丑的立锥之地?别人说这话,没有问题,可由你这个青阳教之人来说,那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刚刚裴玉说,有些人总是死于话多。 这话不假,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在胜券在握的时候喜欢唠叨半天?道理也很简单,不外乎猫戏老鼠,若是一言不发就杀人,是不是太过无趣了?而且还有可与人言无二三的遗憾。若是将自己的谋划合盘托出,看着对方满脸绝望,或是扮猪吃虎,看对方极为震惊,那就有了极大的爽快感。 不过也有问题,如果扮猪吃虎不成,那便真正成了一头猪。 白绕闲聊这么多,便是如此心态。 李玄都愿意陪着白绕说这么多,则是想要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最后得出的结果,在情理之中,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现在李玄都便不再想要跟白绕继续东拉西扯,他打算动手杀人了。 李玄都轻声叹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 一直未曾开口的裴舟接口道:“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 李玄都哈哈一笑,伸手一抓,客栈内桌上的筷笼颤抖不止,然后就见筷笼内的筷子如一柄柄纤细飞剑弹跳而起,自行悬空。 白绕眼神熠熠:“如此御剑手段,果真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北斗三十六剑诀”与“太阴十三剑”不同,后者诡异莫测,让人防不胜防,甚至不需用剑主境界如何之高,单凭剑式的威力就能以弱胜强,行出其不意的诡诈之道。而“北斗三十六剑诀”贵在能与用剑者的境界修为相合。用剑者修为高上一分,“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威力就会强上一层,中正平和,行的是光明正大之道。不过如果仅仅在归真境界,却是“太阴十三剑”要更胜于“北斗三十六剑诀”。 李玄都也不说话,一挥大袖,悬空的筷子如沙场上的箭雨激射,朝着众人泼洒而落,而在细微处又有不同,每一支筷子在李玄都的气机牵引之下,巧妙避开了老板娘和女子杂役。 众多扈从各显神通,各自抵挡射向自己的筷子,而那名高大扈从则是举着盾牌将自己和白绕挡住,只听得筷子落在盾牌上面,如一声声惊雷炸响。 李玄都再一挥袖,弹射开来的筷子在半空中重新列阵,稍微调整角度之后,再次指向客栈内的众人。 在客栈这等狭小空间之中,李玄都的御剑可以发挥出巨大威力,一剑一剑如穿针引线,交织出一张无可躲避的大网。 众多青阳教高手也看出了这一点,先前那名老人开口道:“大家暂且退出客栈。” 其余人等应了一声,便要各自离开。有穿窗而出,有直接破墙而出,也有用五行遁术的。唯独没人敢从李玄都所在的客栈大门方向离去。 可即便如此,在李玄都面前,又岂是那么容易全身而退的。 一名稍稍慢了一步的中年男子被李玄都一把扯住衣领,他刚想要以气机震碎上半身的衣物,只是为时已晚,李玄都已经一拳打在他的后心位置。 东华宗的“金殇拳”,力走孔最铸金觞,拳劲精强固若金觞。 此人的后背和胸腔中顿时传出一阵骨骼碎裂的渗人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这位修为不俗的先天境小宗师被这一拳打得脊椎尽碎,而且在巨力压迫之下,胸口位置向外凸显出一个清晰拳印,一双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场景极为骇人。 李玄都面色平静地收回拳头,任由没了脊椎的尸体软软倒地,就像是一滩烂泥。 裴玉从刚才就一直瞪大了眼睛。 心中就只有一个想法。 这就是高手。 真正的高手。 李玄都转头望向三人,缓缓道:“裴老,你们三人先去楼上暂避,那些护卫也不必下来,这里交给我便是。” 裴舟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待到裴家老少三人上楼之后,李玄都望向客栈的老板娘,拱手道:“未请教?” “谢过公子出手相救。”老板娘施了个万福,轻声道:“妾身娘家姓韦,夫家姓杜,公子叫妾身杜韦娘就是。” 李玄都道:“老板娘是太平宗之人。” 老板娘略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玄都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我与贵宗的陆夫人,还有沈元舟和沈元斋两位前辈,都可以算是旧相识。” 第五十三章 单人破阵 听到李玄都此言,杜韦娘心头一震。 李玄都所说的三人,在太平宗中的地位极高。 自从帝京之变之后,老宗主将宗主之位传给了新任宗主,这也是太平宗封山的根本原因之一。陆夫人是谁?是太平宗如今的宗主夫人,另外两位则都是宗主的叔父。 这位李公子既然会用“北斗三十六剑诀”,又能说出这三位的名字,想来是本宗的世交了,毕竟“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阵图”算是同根同源,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杜韦娘脸色郑重几分,道:“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李玄都摇头道:“吩咐不敢当,只是请老板娘帮我一个忙,护住楼上的三人。” 杜韦娘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轻声道:“请公子放心便是。” 李玄都微微一笑,身形一闪而逝。 转眼之间,已经来到客栈外的官道之上。 顶尖武夫,凭借体魄五感可以见微知著,此时李玄都双脚踩踏地面,已经可以隐隐感受到地面的震颤。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整条官道都开始轰然震动,地面上的小石子以肉眼清晰可见的幅度微微震颤。 李玄都抬起头望去,在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队骑兵,马匹精良,佩戴马刀和硬弓强弩,铁蹄踩踏地面,如阵阵闷雷声响。 青阳教的骑兵冲锋,先弩后弓,最后马刀,来去如风,就是这三板斧,便让齐州的众多地方守军吃足了苦头。此时在李玄都看到骑兵的同时,这些精锐骑兵已经举起手中的弩机,开始弩箭激射。 李玄都仅仅是凭借周身的雄浑气机,便将这些弩箭弹开,然后在刹那之间取出冷美人。 拔刀出鞘,单人破阵。 李玄都奋力前奔,速度更胜于骏马疾驰。一穿而过,冲在最前面的横向一线骑兵直接连人带马从中分为两半,死得无声无息。 与此同时,“青蛟”和“紫凰”也已经掠出,以寻常武人已经肉眼不可及的惊人速度,环绕李玄都身周疯狂飞掠。 凡是处在飞剑飞掠轨迹上的骑兵,非死即伤。 李玄都仿佛是闲庭信步。 这些精锐甲士,在没有相应军伍高手配合的前提下,还谈不上“围杀”二字,难道不知道当初李玄都被江北群雄追杀,其中聚集了多少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 李玄都此时此刻出刀出剑,无愧当年的“剑仙”赞誉。 剑气如风,剑气如虹。 除了手中之刀,拳、掌、指、肘,腿、臂、肩、膝,皆可以出剑。 一次抓住机会,李玄都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一名青阳教先天境高手的面前,以手中“冷美人”架住此人的兵刃,然后一掌拍出。 妙真宗的玉鼎掌,气汇云门沉玉鼎,气机精纯如透玉鼎。 这名先天境的小宗师血肉震荡,气血沸腾,身死当场,然后李玄都将尸体丢掷出去,将数名骑兵连人带马生生砸死。然后李玄都身形飘荡而出,出现在另外一人的身后,一刀横斩,取下首级,使其成为一具无头尸体,怦然倒地。 李玄都停下脚步,极目望去。 在二百骑军之后,八百步卒也已经马上赶到,同时还有一拨高手兔起鹘落,纷纷赶来。 就在李玄都身形停滞的空当,有三名青阳教高手联手围攻而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持刀汉子,视死如归,他将自身所有气机全部灌注入手中长刀,刀身上有淡白色罡气环绕,吞吐不定,如火苗升腾,显然是先天境山巅的修为无疑了。 在这名心怀死志的汉子出刀之后,另外两人则是一左一右袭杀而来。 左边的是个魁梧汉子,每一步踏在地面之上,都会踩踏出一个巨坑,轰然作响,这便是先天境的不足,若是顶尖归真境或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就绝不会如此气机外放,只会气机内敛,力求做到伤人而不伤草木,故而外在威势倒是不如先天境小宗师那般花里胡哨。 右边的竟是是个妇人,并不在先前白绕的一众扈从之列,而是随着二百骑军一道而来,身形高瘦,五指如钩,十根尖长指甲上可见森森寒光,不逊于寻常兵刃。 李玄都浑然不惧,反而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当年恣意江湖时的光景,心境开阔,抖落无数枷锁和心中多年以来积攒的郁结之气, 大笑一声,当先挥出一刀。 那名出刀的汉子蓦然瞪大眼睛。 他手中那柄相依为命多年的老伙计直接被李玄都一刀斩断,然后“冷美人”去势不停,从他的额头到小腹位置,划出一道血线。 片刻之后,这道血红细线中爆开一大团血雾,这位用刀高手竟是从中分为两半,分别向两侧倒去。 与此同时,李玄都任由那名魁梧汉子一拳砸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未曾握刀的左手同样挥出一拳,打在这名魁梧壮汉的胸口上,使其胸口传出一阵“咔嚓”声响。 这名来自青阳教青阳总坛的武夫也是条悍不畏死的真汉子,哪怕整个胸膛都被李玄都一拳震碎,仍是死战不提,还试图继续出拳,哪怕能让李玄都的脑袋偏移一分也好。 只是李玄都却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化拳为掌,轻轻一按。 一瞬间,在李玄都手掌与此人胸膛相触的位置骤然荡漾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然后这名汉子整个脸皮皱起无数褶皱,如波浪一般上下浮动,嘴皮向上翻起,露出牙床,浑身衣衫猎猎作响,仿佛被狂风吹拂。 汉子眼神中的光芒渐渐黯淡,带着不甘倒地身亡。到头来还是不能递出他的第二拳。 在李玄都出刀和出拳的同时,那名妇人对于两名同伴的身死无动于衷,只见她全身骤然一变,原本就十分白皙的皮肤顿时化为玉石一般,半是透明,看上去浑然不似血肉之躯。她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有肉眼可见银白色光华疯狂流转,锋利如剑,力贯发梢,锋芒毕露。 此乃清微宗的搏命手段,名为“剑体”,又名“身剑”或“人剑”,取自以人为剑、以身为剑之意。 这位妇人才是三人中的真正杀手锏,一旦用出“人剑”之后,就算对手比自己高出一个境界,在不防之下,也要非死即伤。 李玄都见此情景,怒极反笑。 然后这名妇人在临死之前,就看到了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幕。 李玄都任由妇人的十指落在他的身上,无视剑气凛冽,然后收回左手一指点在妇人的气机流转关键位置,转瞬间便破去了她的“人剑”。使其肌肤上的玉色和身上的银白光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不等妇人有其他动作,李玄都已经将“冷美人”刺入妇人的胸口。 第五十四章 所向披靡 不过是一转眼之间,白绕带来的先天境高手便折损近半。 白绕眯着本就狭长的眼眸,脸色阴沉。 对于他来说,死人很正常,他也做好了要死人的准备,能让青鸾卫束手无策,甚至使得“大奔雷手”丁策亲自出面,本就说明了这不是个容易的差事,死上几个先天境高手,他根本谈不上心疼,但是如果死得太过容易,甚至还没能达到他预期中的效果,那他就有些肉疼了。毕竟青阳教的高手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哪个不是花费重金笼络。 按照白绕最初的设想,先天境高手战死五人之后,就算不曾重伤此人,也该使其受些轻伤,并且损耗其气机,可是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却是有些添油的意思,一个一个上去送死,别说轻伤重伤了,就是损耗气机的效果也收效甚微。 想到这儿,白绕捏住腰间所悬的一块玉佩,指节微微发白:“这笔买卖亏了,丫头养的青鸾卫,果然是不做赔本的买卖。” 一直持盾守在白绕身边的高大扈从轻声道:“看来青鸾卫也在此人手中吃了大亏。” 白绕吐出一口浊气,阴恻恻道:“罢了,现在再说这些已是无益,就当是给客人端上几道开胃小菜。我就不信了,一千精锐甲士,还堆不死他!” 不过话虽如此,但白绕却是多了几分小心,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所以白绕还是默然后退至八百步卒的后方,身边更有重重心腹护卫,这些死士护卫身披在江湖中并不常见的军中甲胄,皆是出自大魏工部之手,如今却是落入了敌寇之手。可见大魏之战事失利,不在于兵事,而在于整个朝政格局出了问题。除此之外,还有包括持盾高大扈从在内三位先天境高手,其中一名身后负剑的老剑客,一个则是身着道袍的道人。 白绕对于李玄都的项上人头自然是势在必得,只是江湖上风大浪急,谁也不敢说万无一失,他可不想在这条小阴沟里翻船。 此时的李玄都有越战越勇之势。 虽说他身上有伤,但只要他不动用“太阴十三剑”和“逆天劫”,那么体内的伤势就在可以控制的范畴之内。 凭借他修炼多年已如本能一般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气机损耗远比旁人想象的要少,更是没有丝毫隐患。 先前李玄都之所以不用“北斗三十六剑诀”,而是改用隐患更大的“太阴十三剑”,根本原因在于李玄都遇到的对手境界修为都在他之上,只能用在天人境之前威力更大的“太阴十三剑”对敌,不过遇到了当下这种被群起而攻之的局面,而对手境界修为又不如自己,“北斗三十六剑诀”就更为适合了。 李玄都的存在,就像河道中的礁石,无论汹汹河水如何冲刷,都屹立不倒,反而还激起汹涌浪花。 李玄都的目标一直很明确,不是正面硬抗一千精锐甲士,而是找出白绕的所在,擒贼先擒王。 一名名甲士死在李玄都的剑气之下,就如同割了一茬又一茬的韭菜。通体如白霜寒冰的“冷美人”上不沾丝毫血迹,依旧是明亮照人。 白绕也察觉到了李玄都的用意,不过他也不是全无后手,抬头问道:“何时出手?” 从他的上方传来一个淡漠嗓音:“再看看。” 白绕低下头去,没有多说什么,转移视线,遥望了一眼手持长刀的李玄都。 心中杀意十足。 这等人物,实在该死啊。 已经杀穿二百骑军的李玄都终于与姗姗来迟的八百步卒迎面相撞,李玄都单人单刀继续前行,势如破竹。 所向披靡,没有一合之敌。 但是李玄都也清晰感知到有气机浓郁之人正在一旁觊觎,并且跟随自己的身形悄然移动,这些人无疑是伺机而动的青阳教高手,多是先天境,只是因为先前已经有数名先天境死于李玄都之手,这才不敢贸然动作。除了这些先天境高手之外,李玄都还隐隐感知到一名归真境高手的存在,只是藏在暗处,不知其具体位置。 李玄都一路前行,出刀御剑没有任何花哨动作,皆是“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剑术,尤其是“青蛟”和“紫凰”两柄飞剑,飘忽不定,飞掠如长虹,对付比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是再好用不过,飞虹掠过之处,非死即伤,使得李玄都身周三尺之内,竟是无人能近身半步。 但是长驱直入的李玄都没有丝毫得意,反而心思越来越沉重,自己直奔白绕而去,白绕肯定知道自己的用意,而真正能对自己产生威胁的角色,只有那些先天境和归真境高手,普通士卒不能说毫无意义,只能说是收效不大,但是青阳教步卒方阵的推进,一丝不苟,没有任何变动,死则死矣。 当李玄都硬撼一名先天境的暗中偷袭之后,体内气机有了片刻的凝滞。 就在此时,那名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归真境高手终于出手了。 一名一直立在枝头的光头僧人一闪而逝,只剩下脚下的树枝还未微微颤动。 看这根树枝,仅仅比柳条稍粗,就算是鸟雀也难以承受,可一名成年人不但站在这儿,而且还能拿以此借力,可见此人的身法之高,以及境界修为之高。 在官道的战场上,李玄都仍旧是不断出刀,一路行来,血腥无比,身后尽是伏尸。 一道身影骤然从天而落,快若奔雷,势如金刚,瞬间撕裂开战场,一拳打来,带出一阵如雷鸣般的呼啸声音。 这一拳砸向李玄都的眉心。 若是这一拳打实,不死也残。 光头僧人嘴角翘起,勾起一个淡淡的笑意。 又是这等年轻人,还是这等惊才绝艳的年轻人。 不过就在下一刻,光头僧人脸上的笑意就彻底凝固。 因为他这一拳的确落实,却没有他想象中的作用,非但没有一拳毙命,就连伤势也不显著。 只见李玄都被光头和尚一拳砸在自己的眉心位置之后,以拳头与眉心相触位置为中心,一阵阵肉眼可见的气机荡漾开来。 与此同时,李玄都的面容也开始不断变化,从年轻化作苍老,再从苍老重返年轻。 第五十五章 一拳毙敌 在“坐忘禅功”的六大神通中,每种神通又能衍生出一门功法,比如“神境通”的“移山大力”,“他心通”的“心眼”,“天眼通”的“怒目怖畏”,而“漏尽通”的功法便是“枯荣境”,运转之时,与神霄宗的“无极劲”大成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化解外来之力。 所以光头僧人这一拳打中了李玄都,却没能建功。 李玄都等的就是这一刻。 转瞬之间,光头僧人刚刚收拳,李玄都就已经出刀。 一刀劈在僧人的身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石声音。 这名僧人竟是练成了“金刚之身”。 不过李玄都对此也早有预料。 对付这种乌龟壳,不应用利器,而应该用钝器。 李玄都十分干脆地弃刀不用,改为出拳,一拳直奔光头僧人的面门。 这一拳没有任何的花哨,只有一个“重”字,丝毫不逊于先前光头僧人的一拳。 光头僧人喷出一口鲜血,然后身形向后倒退。 李玄都如影随形,始终与光头僧人保持在一臂距离之内,手中拳掌没有丝毫停顿,带出无数残影,瞬间将光头僧人彻底淹没。 这次的拳掌,只有一个“快”字。 眨眼之间李玄都出拳出掌数百,每一拳每一掌都会在光头僧人的身上留下一道微不可见的印记,每一处印记都带有一分凌厉剑意,如刺骨之针,于是光头僧人浑身上无一处不痛。 光头僧人的体魄回荡起无数如同洪钟大吕的声音,好似一口大钟在被疯狂敲击,光头僧人步步后退,哪怕他已经练成了“金刚之身”,仍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沉重伤势。 李玄都一拳击出,光头僧人整个人被打飞起来。 李玄都双手成拳,猛然跃起。 双拳如同两支鼓槌一般狠狠砸在光头僧人的身上,轰然作响。 光头僧人的身上炸出无数血花,洒在李玄都的黑色鹤氅上。 本就漆黑的鹤氅显得越发深沉。 然后是最后一拳,没有太多讲究,简简单单的一拳,以海啸之势浩荡而至,霸道至极地将身前的天地元气不断挤压出去。 四周响起一连串如闷雷一般的气爆声音。 胜负在毫厘之间。 这一拳,直接打穿了光头僧人的胸膛,打碎了他的“金刚之身”,打破了他的中单田,使得他周身气机急剧溃散。 就算是白绕都要目瞪口呆。 谁能料到,此人除了杀力极大之外,体魄之强韧也远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那光头僧人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的“金刚之身”很难抵挡住李玄都绵绵不绝的攻势,所以他才会藏身暗中,只待一个绝佳机会之后一击毙命。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全力一拳别说毙命,甚至连伤敌都微乎甚微。 一击无功,攻守互换,那么光头僧人便从主动变为被动。 在光头僧人身死之后,白绕也是果决之人,立刻下令开始撤退。 不是他继续打下去没有胜算,而是他实在看不出此人的底细,他可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李玄都虽然想要留下白绕,但是被那名老剑客、道人和高大扈从联手拦住,最终李玄都只是锤杀了老剑客和道人,只能由得白绕在重重甲士的护卫之下,撤退离开。 一场酣畅大战下来,李玄都打得舒爽,可体内气机却是难以承受,已经是消耗大半,所以李玄都也未继续追击,而是返身回到客栈。 客栈内,气氛略显凝重。 当李玄都回来的时候,包括裴舟等人,都已经从二楼下来,都聚集在一楼大堂之中。 杜韦娘起身,递出一个瓷瓶。 李玄都没有拒绝,不过还是解释道:“这些人是冲我来的,倒是我连累了诸位。” 杜韦娘轻轻摇头道:“既然公子是自家人,那便是自家事。” 裴舟为官多年,早已想通了其中原委,也说道:“若不是李公子为了保护我们一家老小,也不会招惹上青鸾卫,更不会有今日祸事。” 李玄都长叹一声:“一个青鸾卫,一个青阳教,两者相互勾结,沆瀣一气,这齐州的局势如何能好。” 几人神色各异。 李玄都继续说道:“虽然我暂时击退了青阳教中人,但难保他们不会卷土重来,所以此地不宜久留,还要早做打算。” 杜韦娘道:“那妾身关了客栈便是,反正这座客座值不了多少银钱。” 李玄都微微点头,道:“那就委屈老板娘了。” 然后李玄都又转头望向裴舟,道:“此地距离兰陵府不过大半天的路程,裴老返回兰陵府之后,面对裴家本家可有麻烦?” 裴舟微微抚须,笑道:“李公子不必为老夫担心,偌大一个裴家,长房大宗固然是家主不假,但还不能一手遮天,老夫也自有依仗,否则老夫也不会返回兰陵府。” 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若是有麻烦的地方,也可以提一下我的名号。” 说到这儿,李玄都忍不住自嘲一笑:“虽说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号现在还有多少作用,但只要再过几个月,我便能恢复曾经的境界修为,想来裴家还不至于在明里跟我过不去。” 已经知道李玄都底细的裴舟微微点头,然后朝李玄都郑重拱手行礼道:“有劳李公子费心。” 李玄都笑着摇了摇头,转头望向杜韦娘,道:“还有件事要麻烦老板娘。” 杜韦娘轻声道:“李公子尽管吩咐。” 李玄都道:“接下来我要去东华宗拜访故人,就不去兰陵府的府城了,所以还想请杜韦娘代我护送裴老一行去往兰陵府城。” 杜韦娘微微一笑:“李公子放心就是。” 闻听李玄都此言,裴舟不禁感慨万千:“李公子可谓是仁至义尽,此等大恩,老夫当真不知何以为报。” 就连裴珠也诚心诚意地冲李玄都行礼。 李玄都摆手道:“裴老不必如此。” 至于裴玉,在少年看来,这才是江湖上大豪杰大侠客的做派。 不过也是少年最为舍不得。 他年少丧父,有姐无兄,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将李玄都看作是父兄一般的人物。 第五十六章 太清山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无论是周淑宁,还是裴玉,终有一别。 李玄都还有许多浅显道理想说却没有来得及说,比如说那些看起来威风凛凛的江湖豪侠,也有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的时候。哪怕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也有被人追入绝境的时候,不得不藏身污泥之中苟全性命。再往大了说,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又如何?堂堂太玄榜第四,二十二位宗主之一,天人无量境大宗师中的佼佼者,可在长生宫一战中,折兵损将,最后还要在张海石的剑下狼狈而走。 不过李玄都现在只能作罢,毕竟时间不等人。 “告辞。”李玄都朝客栈内的众人拱手之后,转身向客栈门外走去。 不过走到院门口之后,他还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又转过身来朝裴玉招了招手。 裴玉眼神一亮,如今少年人已经初步窥得“神境通”的几分玄妙,脚步灵敏,只是一晃,便已经来到李玄都的身边。 李玄都笑道:“教你的功法口诀,虽然要看天赋,但也要勤加修炼,否则便是半途而废,不过你也不要整天想着什么打打杀杀,我教你的这门功法,不是用来杀敌的,也求不得长生,而是用来逃跑的,见势不妙,脚底抹油。你别瞧不起‘脚底抹油’这四个字,在江湖上,无论你是老玄榜上的神仙,还是不入流的散人,都有这么一天,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而且兵法有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所以该跑的时候就跑,万不可逞能。” 裴玉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把折扇,黑色的扇面,以金字在上面书写了太上道祖的三千言,乃是李玄都在北阳县城时,从皂阁宗坛主范文成的手中得来。 他将这柄折扇递到裴玉的面前,道:“读书人当风流,穷不怕,万不可酸,送你把折扇。” 裴玉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这柄折扇。 李玄都这才真正转身离去,身形极快,如缩地成寸一般,每一步都要向前数丈距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裴玉站在院门驻足望去,直到李玄都的身影远去,才紧紧握住手中的折扇,为自己鼓气,希望自己下次再见到李大哥的时候,能够让李大哥刮目相看。 待到他一转身,却看到自己姐姐裴珠就站在身后不远处,不由得有些心虚,毕竟姐姐从小就反对他练武,这次他跟随李玄都学艺,虽然姐姐没有在明面上多说什么,但两人姐弟多年,互相之间还是了解的,所以裴玉知道,姐姐心中的不快已经到了极致,只是碍于恩公的面子,不好多说什么而已。 不过出乎裴玉的意料之外,裴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柔声问道:“李公子走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让裴玉愈发局促不安。 裴珠没有过多解释什么,只是与他一起返回客栈。 裴玉展开手中的黑底金字折扇,轻声说道:“李大哥是好人。” 裴珠轻叹一声:“是啊。” 李玄都一人独行,不曾骑马,仅凭双腿行走,同时以“玄微真术”的“正势法”和“圆势法”运转体内气机,正为方,天圆地方,方为立世之本,圆为处事之道,“玄微真术”之道,不逊于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在行走之间,心与神合,神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血合,血与身合,迅速恢复李玄都经过一场大战之后所损耗的气机,同时也平复因为体内气机空虚而略有抬头之势的“逆天劫”和“太阴十三剑”。 其实以李玄都的修炼速度,又是重走回头路,在轻车熟路的情形下,早已可以踏足归真境,可是因为当年坠境的遗祸之深,使得他迟迟不能踏出那一步,想要在短时间内促成破境之举,非要“五炁真丹”来弥补不可,所以现在他就要去拜访兰陵府境内的东华宗,问询“五炁真丹”炼制一事。 东华宗扎根齐州多年,位于那太清山上。 神霄宗所在的太和山曾经被世宗皇帝封为“大岳”、“治世玄岳”,号称“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以前的四大名山,指的分别是:正一宗的天师山,神霄宗的太和山,太平宗的太平山,以及妙真宗的天苍山。东华宗所在的太清山虽然未能名列道门四大仙山之一,但也是当世名山,在太和山被封为“大岳”之后,便顺理成章地顶替太和山名列四大名山之一。 太清山绵延兰陵府和琅琊府两府之地,一直至东海之滨,山海相连,山光海色,与两大仙岛之一的蓬莱岛隔海相望。由此也造就了东华宗和清微宗的友邻关系。 如果将一个个宗门也看作是人的话,清微宗就如一个剑客,孤高却不清高,当杀人时则杀人,毫不留情。与杀气凛然且行事霸道的清微宗不同,东华宗的性情较为温和,算不上一线宗门,但可以算是颇有家底的二线宗门,精于培育奇珍异草和炼制丹药,故而人缘极佳,没有什么生死大敌。之所以会参与帝京之变,也只是因为清微宗的缘故,毕竟远亲不如近邻,东华宗托庇于清微宗的赫赫威势多年,自然也不好拒绝清微宗的要求。 虽说如此,但并不意味着东华宗就是清微宗的附庸,能够位列正道十二宗门之一,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这偌大太清山都可以算是东华宗的私产,所以东华宗在太清山上的建筑也分为三大部分,分别是位于兰陵府境内的丹霞峰, 位于琅琊府境内的巨仙峰,以及临海的金鳌峰。 其中巨仙峰乃是东华宗的祖师殿所在,却并非整个宗门的核心所在,类似于许多富贵人家的祖宅,虽然意义非同一般,但是并不在此居住。东华宗的核心在数百年之前就已经陆续转移到临海的金鳌峰上,包括宗主和诸多长老,皆是在此定居。 至于丹霞峰,则是东华宗的药园、炼丹所在,南柯子便是在此居住。 李玄都此去太清山,便是去往位于兰陵府境内的丹霞峰。 第五十七章 丹霞峰 境界修为一事,源自于三教祖师。无论是道祖和佛祖也好,还是儒教的圣人也罢,本意都并非是与人争强斗狠,就拿道门而言,所求无外乎“长生”二字。所以境界修为与战力高低有关系,但没有必然联系,在通常情况下,境界越高,战力越强,却不是绝对,也有例外。 江湖争斗,尤其是生死之战,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功法、计谋、法宝,如此便是六要,六要得五要,则必胜无疑。 不过在这六点关键因素中,最为稳健的还是境界修为,毕竟天时、地利、机谋都会随时而变,而法宝也不过是身外之物,唯有功法和境界修为能够长久不变,故而江湖中人也是首重境界修为。 话又说回来,境界高,不意味着与人争斗的手段更强,如那毕生都在寺庙中钻研佛法的老僧,境界高是高了,可是遇到常年在江湖中生死搏杀之人,哪怕境界略微低于老僧,老僧也未必能胜。这也是当年李玄都不过是归真境强九,却被排在了太玄榜第十的原因,李玄都自踏足江湖以来,厮杀不停,数年之间转战大江南北,战绩辉煌,让人信服,比起那些多年不曾出手的隐世大宗师们,境界些许不如,可战力却能胜之。 如今李玄都虽然坠境,但那些与人生死搏斗的经验却没有丢掉,又寻回了“人间世”,得了“太阴十三剑”,甚至比曾经的他还略有进益,所欠缺的仅仅是境界修为而已,只要他能重回归真境的强九,自然又能变回当年那个挡者披靡的紫府剑仙。 没了裴家老小需要顾及,单枪匹马的李玄都赶路脚程更快,日夜兼程,不过用了三天时间,就已经横穿了大半个兰陵府,再有一日行程就能抵达丹霞峰。 丹霞峰是整座太清山西半部分中的最高峰,林木葱茏幽翠,远胜太清山的其他山峰,以一个幽字冠绝齐州。 因为丹霞峰上贮存了东华宗八成以上的丹药,价值连城,所以东华宗并未在丹霞峰上大肆修建山路,只是留了一条曲折小径以及一个一个以青石垒砌的平台,在平台上再筑造迎客亭,饰以红漆,在树木格外茂盛的丹霞峰上分外显眼,可谓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若是有高人乘风俯瞰,便会发现这些迎客亭暗合兵法之道,皆是处于登山的必经关隘位置,而这些迎客亭相连,便是一条登山之路。 在距离峰顶还有十余里路程的位置,有一处天然形成的平台,这里以青砖铺地,伫立有东华宗的山门牌坊,两旁分别是两只巨大石雕青狮,过了山门牌坊之后,则是台阶千余级,直达峰顶,峰顶有连绵殿宇,以峰名为宫名,就叫丹霞宫。 在此间的东华宗之人,很少涉足江湖,与世隔绝,而且对于绝大多数外人的登山拜访,也一律拒之门外,无论是求药还是公事,都请他们前往巨仙峰或是金鳌峰,加上寻常药农樵夫也不敢擅自进入丹霞峰的范围之内,人迹罕至,使得整座丹霞峰,一直云遮雾绕。 马上就要抵达丹霞峰了,李玄都总不好一路“杀”上峰去,非要被东华宗的弟子当作敌人恶客不可,于是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把灵物下等的飞剑,这种飞剑一般被称作废品,与人对敌百无一用,或是直接回炉再造,或是拿来练手,或是用来传信。 所谓飞剑传书,不同于子母符,优点是文字更为详尽,缺点则是传递需要时间,境界低微之人不能运用,因为气机无法维持太长时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定位,如何能使飞剑准确抵达收信之人的手中,这也是一个大问题,毕竟飞剑是死物,不是信鸽这等活物,所以还要事先以符箓确定位置。 说到符箓,又不得不提及道门的“飞鹤符”,便是以符纸折叠成纸鹤模样,可以自行寻人,传递信息,只是“飞鹤符”的速度不如飞剑,传递路程较短,容易被人中途截留,而且属于术法范畴,要以真元催动,而飞剑只要是气机便能催动, 李玄都自然是用飞剑传书,先将南柯子赠予他的符箓贴在飞剑之上,然后再将事先写好的字条捆在剑身上。最后便是缓缓灌注气机,只见他手中的飞剑逐渐亮起,随着他随手一掷,飞剑离手而飞,长掠而起,化作一个光点消失在天际。 信中倒是没写什么机密事宜,只是告诉南柯子他大概会在后天抵达丹霞峰。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继续不急不缓地前行。 …… 丹霞峰丹霞宫,有前后殿宇八座之多,距离九之极致只差一个数字。因为东华宗是道家四大宗门之一,所以这八座宫殿分别以香火供奉祭祀有各路道家仙人,居中大殿所供自然是太上道祖,左右陪侍分别是南华道君和玄都道君,还有一座三清殿,一座药王殿,其余五座偏殿分别供奉道门全真一脉的五位祖师,又称北五祖,分别是:东华帝君、正阳子、纯阳子、海蟾子、重阳子。 其中东华帝君是为开山之祖,东华宗的宗名便是由此而来,留有“东华紫府剑诀”。正阳子又被尊称为正阳祖师,是为第二祖,留有“龙虎金丹秘文”。纯阳子更是大名鼎鼎,世人称其为“剑仙”、“酒仙”、“诗仙”闻名于世,得道之前,曾流落风尘,在酒肆中遇正阳祖师,经过“黄粱一梦”而悟,经过正阳祖师生死财色十试,心无所动,于是得受“金液大丹”与“灵宝毕法”。后来又遇火龙真君,传以日月交拜之法。又受火龙真人“天遁剑法”,一断贪嗔,二断爱欲,三断烦恼。因为其俗家姓吕,故而又称“吕纯阳”,或是尊称其为“吕祖”。 在吕祖之后,第四祖海蟾子同样有名,留有“戏金蟾”的典故,并著有《还金篇》和《阴符经集解》。如果说前四位祖师都是开山祖师,那么第五祖重阳子便是中兴祖师,提倡三教合一,原为秦州人士,修道有成之后前往齐州传道,由此开创东华宗一脉。 此时在供奉重阳祖师的大殿中,正在盘膝打坐的南柯子伸手一招,一柄飞剑飞入他的掌中。 第五十八章 太一东皇 如果没有苏云媗的邀请,南柯子也如其他东华宗长老一般,少理俗事,潜心修行,注重炼丹一事,这辈子注定名声不显。在江湖人的眼中,与陆夫人一般,都是不擅与人争斗之人,说白了就是不擅长厮杀。 正因为如此,青阳教在齐州境内肆虐的时候,并不怎么把东华宗放在眼中,真正让他们忌惮的,还是不在齐州却将齐州视作私宅后院的清微宗。 因为清微宗缘故,东华宗倒是没怎么受到青阳教之乱的波及,仍旧超然世外,做那仙风道骨的山上之人。 前不久的时候,丹霞峰上来了一位身份极为贵重的贵客,报上名号之后,山门处的知客弟子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上报。南柯子得知之后,不得不离开丹房,亲自出迎。 虽说丹霞峰不接受外人的贸然拜访,但是凡事无绝对,有些人还是可以例外的,比如受邀而来的客人,或是丹霞峰上某位长老的故友,还有就是清微宗来人,毕竟东华宗现在要受清微宗的庇护,清微宗又是当年四六之争的领袖,故而清微宗可以在规矩之外。 当然,也不是随便一个清微宗弟子就能有此殊遇,七十二位岛主肯定不行,三十六位堂主中的绝大部分人也够呛,非要是清微宗的嫡传弟子不可。 这两位清微宗的嫡传弟子登山之后,并未做什么,也没说什么,只是在丹霞峰上闲逛,倒像是来赏景的。 丹霞宫的八座大殿,取名就如这丹霞宫一般,极为简单明了。比如说三座主殿,供奉道祖的就是道祖殿,供奉三清祖师的就是三清殿,供奉药王的就是药王殿,五座偏殿分别供奉五位祖师,东华帝君又称少阳君,故而五殿分别是:少阳殿、正阳殿、纯阳殿、海蟾殿、重阳殿,后来有东华宗祖师将海蟾殿改名为紫阳殿,故而此五殿又被称作“五阳殿”。 五阳殿外有一座宽阔的白玉广场,一名少年漫步其中,他身着一件玄色黑袍,头上以墨玉簪子束发,脚踏云履,面容温和,行走之间,大袖飘摇,不染尘埃,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仙风道骨。 少年走到五阳殿之首的纯阳殿外,朝里面望去,依稀可见殿内那尊东华帝君的宏伟雕像,雕像高达数丈,不是道人打扮,却是戴有帝冠,身着帝袍,左掌在上,右掌在下,两掌的掌心隔空相对。 佛家有竖三世佛,象征过去的燃灯古佛,象征现在的释迦佛祖,象征未来的东来佛祖。又有横三世佛,东方净琉璃世界的药师王佛,中央婆娑世界的释迦佛祖,西方极乐世界的接引佛,如此便是五尊佛。 道家则有三清四御之说,因为太清道德天尊乃是太上道祖分身所化,故而又有“六御”之说,分别是:统御万天的玉皇大帝、统御万神的勾陈上宫大帝、统御万星的北极紫微大帝、统御万灵的东极青华大帝、统御万类的南极长生大帝、统御万地的后土皇地祇。六御对应六合,即上、下、东、西、南、北。故而世人常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 东极青华大帝即是东华帝君,又称东王公、东皇。 少年看了眼这尊东华帝君的雕像,再看了眼殿门上方的牌匾,轻声诵道:“九九道至成真日,三清四御朝天节。” 然后他自嘲一笑。 在道门的神话传说之外,还有许多其他传说,据说有一尊上古大神,也曾经掌管天庭,名为东皇太一。 他姓李,名为太一,表字东皇。 这个表字,不是师父给他取的,而是他自己取的。 他的那位师兄,只是玄都紫府,而他却要凌驾于诸天之上,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人。 这倒不是他不知天高地厚,而是事实如此。 如果说某个小宗门的弟子,或是哪个江湖散人,敢于说出如此话语,那定然失心疯了,可他不一样,他自学艺起就立于山巅之上,无论是自身的眼界格局,还是师父同门的修为境界,都是当世顶尖,他能说出如此话语,自然是认为其他人皆不如自己之故。 这是自负,也是傲气。 在五阳殿中,年长的东华宗道人都对于这个少年敬而远之,不愿招惹半分,唯有一些半大不小的年轻弟子聚集在一起,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言谈之间难免提到这个外来的贵客,据说与少年一道而来的还有一名女子,不过女子在一座偏殿住下之后,就很少外出,偶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也是去往丹霞峰后峰处的绝壁,似是练剑。 不多时后,有一名女子从另外一个方向行来。 少年扯了扯嘴角,并不如何掩饰自己的轻慢和不屑。 女子主动开口道:“你领我来此地,到底要干什么?” 少年答非所问道:“师姐已经多久没有处理青鸾卫的事宜了?” 女子皱了皱眉头。 少年又问道:“那师姐知不知道,四师兄如今身在何地?” 女子默不作声。 少年追问道:“前不久,三师兄与‘血刀’宁忆交手,虽说双方并未尽全力,故而未分胜负,但其中因由,师姐不会不知道吧?” 女子似乎被这类不着前后的问题弄得有些恼火,语气愈发冰冷:“你到底要说什么?” 少年轻轻叹息一声:“看来是不知道了。没想到师姐还真是一门心思练剑,什么事情也不管了,与那些埋头苦读的书生又有何异?” 女子冷笑道:“我比不得你们这些天才、奇才,一个心思只能做一件事,分不得心。” 少年平淡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女子笑意愈冷,说道:“志得意满,得志骄狂,这不算什么,只是你千万不要跌倒了,只要你跌倒了,那么你今日的狂悖,日后都会加倍反噬。四师兄的前车之鉴不远,前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少年没有理会女子,只是再度望向纯阳殿内的东华帝君,轻声感慨道:“太乙东皇,东皇太一。” 然后少年转身,撂下一句:“道不同不相谋是其一,朽木不可雕也是其二。” 第五十九章 同境无敌 朽木不可雕也,通常用来形容资质极差之人。 女子名叫陆雁冰,归真境八重楼的修为,虽然比许多黑白谱上的高手差了些许距离,但是在年轻一辈中,却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如今在少玄榜上排名第五,如果说陆雁冰是朽木难雕,那这世上还有几人能入少年之眼? 至于少年,他姓李,名太一,虽然他名声不显,但是以资质而论,不仅仅是正道十二宗,放眼整个天下江湖,他都是首屈一指的天才,未来注定要成为老玄榜上的神仙人物。这可不是李太一自吹自擂,而是他们的师父亲口所言,李玄都的剑道资质要比李元婴高出三尺,而李太一又要比李玄都高出三寸,李玄都和李元婴这对争了多年的宿敌都被年轻更小的六师弟李太一压下一头。 当然,这个说法只是说未来的前景,以境界修为而论,年岁越长,修炼的时间越长,那么境界和修为自然要更高一些,这也是许多老前辈们能够在江湖上有立足之地的根由所在,凭借着年岁生生熬出来的修为境界,堪堪压过那些惊才绝艳的晚辈们,只是随着晚辈们的不断成长,有些侥幸立于潮头之上的前浪死在沙滩上也是迟早之事。 在李太一眼中,陆雁冰不算什么,无论现在还是以后,都是如此。三师兄李元婴也不算什么,本身资质就不如旁人,还醉心俗务之中,花费了大量时间和心力,如何能成事?至于二师兄张海石,也许资质略有不如,但年岁摆在那里,就是靠着水磨工夫,也磨出一份不俗修为了,如今能高居太玄榜便是明证。不过二师兄也有不足,那就是年岁太大,心境有缺,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出一股腐朽气息,此生成就也就止步于此了,正是冢中枯骨,迟早擒之。 真正让他视为敌手的,是那位四师兄。 高出三寸,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虽然这位四师兄在天宝二年的时候就已经坠境,但最近竟是有东山再起的迹象,这就很有意思了,一个人一直登高不难,难的是跌落谷底之后再爬上来,这种人无论是心志还是本身资质,都极为可怕,不可小觑。 要不然他也不会出现在此地。 当年有高人说他是东华帝君的化身下界历劫。师父说道祖是太上,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有“一”遁去,故而师父给他取名“太一”,后来师父得知他自己取了表字“东皇”之后,只是感叹了一句“注定如此”。 李太一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可他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宝二年的时候,二师兄带着濒死的四师兄回来,次年,四师兄自废修为,跌落谷底。 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中,再到后来,三师兄得势,四师兄不问世事,他原本还担心这位最被他看好的四师兄就此一蹶不振,失去了满身意气,沦为一个废人,那么他就永远也不可能胜过这位师兄,就像男女之间的情事,活着的人,无论做到何种程度,永远也比不过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同理,不管他日后如何出类拔萃,总会有人说当年的紫府剑仙如何如何,如果紫府剑仙不曾跌境又如何如何,可他又不能再找一个巅峰时的紫府剑仙出来打上一场,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四师兄,希望这位师兄能重回巅峰,然后他再光明正大地击败紫府剑仙,如此便没有了争议。 这几年来,他一直故意将自己的境界压制在先天玉虚境,如果他想要踏足归真境,随时都可以,至于登上少玄榜,更是易如反掌,只是他不愿意如此做而已。 不是他视名利如烟云,而是他不屑于这种小名小利,在他看来,区区一个少玄榜算什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要登榜,就直接登上太玄榜。 自从他握剑以来,哪个宗中长老敢依仗着境界高就敢小看他半分?破境如喝水吃饭,势如破竹,而且不同于那种空有境界修为的废物,在过去数年之中,同境之战,或是高出一个境界的争斗,他从无败绩,甚至连险胜也没有,摧枯拉朽。 没什么意思。 连一个能让他倾力出手的对手都没有。 李太一自从握剑之后,就立下誓言,他要做到每一个境界的第一人,他是抱丹境,他便是抱丹境第一人,他是先天境,他便是先天境第一人,日后他成为归真境或是天人境,那他便是归真境或是天人境的第一人! 同境之争无敌手。 就在李太一怔然出神的时候,被李太一多次言语羞辱的陆雁冰缓缓开口道:“好一个道不同不相谋,再过几日,我还有位友人来访,就恕不奉陪了。” 李太一摆手道:“师姐先不要急着走,接下来还有一处好戏,师姐就不想看看?” 陆雁冰骤起眉头:“什么好戏?” 李太一伸了个拦腰,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带鞘短剑,通体黑色,没有剑锷,剑柄与剑鞘齐平,剑在鞘中时,宛若一根略微扁平方正的黑色短棍。 这柄短剑不在刀剑评上,名为“潜龙”。 都说三尺青锋,长剑的长度大约就在三尺左右,而这柄短剑只有一尺五左右,论进攻范围,不如长剑,论贴身灵巧,不如匕首,有高不成低不就之嫌。 李太一以拇指按住剑柄,轻轻一推,露出一抹寒光,轻声道:“一看便知。” 下一刻,李太一开始发足狂奔。 陆雁冰大声道:“李太一,你要去哪?” 李太一没有回答,就这么一路狂奔至丹霞峰的边缘位置,然后一跃而出。 陆雁冰也赶到丹霞峰的边缘位置,往下望去,只见少年好似乘风而行,可仔细看去,少年其实是不断以脚尖点在树冠之上借力,只是一触即分,时间极短,速度极快,所以乍一看起来好像是天人逍遥境大宗师的御风而行。 李太一的身形渐去渐远,陆雁冰一咬牙,也紧随其后,飘下了丹霞峰。 两人一前一后,脚踏层层密林如履平地,一路往山下而去。 第六十章 怨憎会 李玄都走得不紧不慢,他是在天宝二年坠境,如今已经是天宝七年,将近五年的时间都已经等了,便不急于这一两日。 如今的李玄都,不同于以前的紫府剑仙,以前的紫府剑仙,双眼所见只有一个小我,自己的境界修为如何,自己得了什么宝物,自己学了什么功法,来来回回,一个“我”字。如今的李玄都,不敢说观天下,但是所见稍微大了一些,做人七分想自己,剩下三分想想别人,以小我为中心,逐渐扩大,就像水面上的一圈涟漪,渐渐扩散,最终消散了无痕,与水面重归一体。 黄昏中,李玄都终于走到了丹霞峰的山脚位置。 太清山本就以多雾著称,在这个时辰,便显得格外暮色沉重,若是有人在夜间入山,遇到“鬼打墙”迷路几乎是必然之事,哪怕经验丰富的猎人、药农、樵夫也不敢贸然入山,再加上丹霞峰本就人迹罕至,于是愈发幽静,甚至透出几分渗人的凄清意味。 李玄都停下脚步,解下腰间的“冷美人”,双手拄刀。 然后李玄都抬高视线。 刚好有人同时望来。 一名黑衣少年站在远处的大树树杈之上,正朝着李玄都微笑。 李玄都不动声色,问道:“来了多久了?” 少年反问道:“师兄是问我来这丹霞峰多久了?还是问我在此地等师兄多久了?” 李玄都轻轻呼吸了一口气,脸色凝重。 有些人,虽然性子不好,但难掩才华,这两者并不冲突,也在情理之中。 佛家有言,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放不下、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 虽然李玄都并不信佛,但也不得不承认,真是有道理。 有些苦楚就在不经意之间来临,越是不希望见的人,就越是容易在不经意间不期而遇。 或者不该用“不经意”三字,因为这不会是巧合,而是故意找上门来的。 黑衣少年站在树杈上,双手握着短剑负于身后,眼神玩味,打量着李玄都,微笑道:“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师兄练剑,当时看不出师兄的剑意深浅,现在回想起来,师兄的剑意是真好,距离圆润如意就差一线而已。” 明褒暗贬。 李玄都无喜无悲。 这个黑衣少年,正是他的六师弟,也就是小师弟李太一。 当年李玄都闯荡江湖的时候,少年刚刚开始练剑不久,那时候就已经展现出了极为惊人的天赋,只是在他们师兄弟六人之中,就没有一个资质差的,所以李玄都当时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李太一任由夜风吹动自己的衣襟,满头黑发随之而动,风度翩翩。 这便是一个大宗门应有的底蕴了。 虽然他们都是江湖人,但江湖人也是讲究一个气度的,也许他们这些早早踏足江湖的师兄们还有些底层江湖的痕迹,但是李太一这个自小一直在宗门中的小师弟,却是与底层的江湖无甚相干,更像是一位世家出身的贵公子。 他这次下山,严格来说是他第一次离开宗门,一路上没有所谓的快意恩仇,倒像是微服私访,找了几个桩子练手,本想着借他山之石攻玉,结果这些江湖散人也好,青阳教的教众也罢,就没有一个名副其实的高手,多是些空有名头的先天境和归真境,就算他故意收束境界修为,且不用师门的法宝和各种压箱底的功法,仍旧不是他的对手,甚至受不住他的几剑,实在是无趣。 李太一轻笑道:“恭喜师兄,离开师门时不过是抱丹境的修为,现在已经是先天玉虚境了,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还有就是,不知道师兄的玉虚境与我的玉虚境又有什么区别,好像师兄的玉虚境有许多隐患,不知师弟我说得对是不对?” 李玄都直接问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李太一摇头道:“这次其实也可以算是巧遇,因为我本来是奉师父的命令下山行走江湖,刚好又从四师姐那里听说了师兄在‘天乐桃源’的事情,于是就想见一见师兄,也能再听师兄讲一讲江湖上的各种奇闻异事。” 以前李太一还小的时候,李玄都就已经开始行走江湖,偶尔返回宗门,也会对这位小师弟提起外面的江湖,只是现在李太一也算是长大成人,再说这个,就有些讥讽的意味了。 其实李太一在师门里并非一个多话之人,就算是口出恶言,也是分人的,除了几位师兄弟之外,其他人甚至都不能让李太一多看一眼。换而言之,能让李太一说上这么多话,倒是抬举。 当然,在李太一说完话之后,还要更重要的事情,也是他期盼已久的事情。 那就是与这位师兄分出个高下。 在他看来,这位师兄既是他面前的一道门槛,也是一块注定要被他踩在脚下的踏脚石。他的目光不能一直放在这些同辈人的身上,更应是那些尸位素餐的老辈人们。 李玄都看向李太一身后双手握着的短剑,问道:“你是要想跟我切磋一番?” 李太一没有否认:“的确是有这个念头,毕竟师兄在过去可谓是名声在外,如今又东山再起,放眼世间,没有比师兄还要合适的对手了。我知道师兄身上有伤,所以我也不占师兄的便宜,许多拼命的手法就不用了,而且念在同门的情谊上,我也会尽量留手,免得让师兄伤上加伤。只不过我也要劝师兄一句,不要有所保留,否则会输得很难看,丢了做师兄的脸面,那就不好了。” 李玄都平淡道:“这个倒是不用你费心,我不像你,我是从江湖的泥潭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被人追杀过,也打输过,对于输赢远没有你这般执念。” 李太一表面上仍旧是笑吟吟的,可心底却是有些隐隐不悦,什么叫远没有这般执念,意思就是说胜负看淡?倒真是个好借口。还没有开打,就已经开始为自己找借口,倒也算是有些自知之明。李太一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心想自己待会儿一定要好好看看这位四师兄输了之后,还能有什么说法。 第六十一章 潜龙在渊 李太一从树杈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然后说道:“既然是切磋讨教,那便还需要个见证人,如今二师兄和三师兄都不在宗内,我便请了五师姐过来。” 话音落下,从这棵大树之后转出一人,正是陆雁冰。 再次见到李玄都,陆雁冰的神情有些复杂,反倒是李玄都的态度比较温和,道:“原来是五师妹。” 陆雁冰没有说话,向后退了一步,哪边也不靠,恪守中立。 李玄都拿起被他拄着的“冷美人”,横于身前。 一直背负双手的李太一也将短剑“潜龙”也横于身前,微笑道:“听说师兄的‘人间世’断了,真是可惜,不知这算不算占了师兄的便宜。” 李玄都左手握着“冷美人”的刀鞘,右手缓缓搭上刀柄,拔刀出鞘三分,平静道:“不算。” 李太一笑眯眯地说了个“好”字,然后开始缓缓前行。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李太一用短剑,自然是喜欢近身搏杀。 他虽然言语轻佻,冷嘲热讽,但是也深知盛名之下无虚士的道理,当年的紫府剑仙能走到太玄榜第十的地步,必然有其独到之处,所以正式出手之时,李太一没有丝毫大意。 双方在距离还有十丈的时候,李太一已经完全拔出短剑,划出一个惊艳弧线,一人一剑瞬间跨越十丈距离,斩向李玄都的咽喉。 这是剑术中的拔剑术,相比起拔剑术这个名字,李太一更喜欢它的另外一个风雅名字,“刹那芳华”。 李玄都同样拔刀,刚好挡下这一剑。 刀剑相撞,李太一直接借势滚剑,剑锋沿着刀锋滚动,瞬间欺近李玄都。 两人都是修习“北斗三十六剑诀”,李玄都自然不能让李太一轻易近身,当即转守为攻,一振手中的“冷美人,连续激发七道“无极劲”反震在李太一的剑身上,借助反弹之势瞬间拉开距离,真正做到了一气呵成。 不过李太一也不是那些死在李玄都手下的寻常先天境,骤然爆发气机,身随剑动,整个人如同陀螺旋转,在一瞬间连出七剑 李玄都自从踏足江湖以来,历经大小百余战,早已无师自通地学会如何避其锋芒,纵使李太一的气机比他更盛,也绝难一剑制胜。 只见李玄都身形一晃,好似一分为九,九道身影在同一时间各出一刀,不但挡下了李太一的七剑,而且还反攻两刀,此乃秦清的“天阙九问”,却是李玄都从胡良处学来。 李太一随手挡下两刀,淡淡一笑。 刚才两人都不知道对方的真正底细,所以第一次出手都留有余地,更多还是试探对手的深浅,而不是倾尽全力。李玄都如此小心谨慎,并不奇怪,可李太一从来都是眼高于顶的性子,还是如此小心谨慎,就有些意思了,显而易见,李太一对待李玄都,从内心深处,还是有着难以言喻的忌惮。 经过这番试探之后,李太一觉得已经差不多摸清了李玄都的底细,不再留有余地,毫无征兆地暴起一剑,整个人在一瞬间剑气勃发,脚下地面寸寸碎裂。剑锋裹挟着似乎要满溢出来的剑气,直逼李玄都面门。 李玄都也不敢有丝毫托大,直接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阴阳两极生”,画圆一刀,刀剑相交,发出一阵刺耳的铮鸣声,剑气四溢,最后还是李太一依仗了气机之利,稍稍胜出,逼退了李玄都。 只是李太一强撑不退,不曾卸力,却是吃了个暗亏。 李太一伸手擦拭去嘴角的血迹,手中的“潜龙”微微轻颤。 他虽然逼退了李玄都,却也不得不停止追击。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冷美人”,缓声道:“当退则退,不要一味逞强。” 李太一没有说话,只是泛起一抹冷笑。 下一刻,李太一再次抢攻,手中“潜龙”如同一抹惊虹长掠,直刺李玄都的胸膛。 这一剑堪称是一往无前,挡者披靡。 李玄都眼皮一跳,没敢去正面硬挡,而是侧身躲过,不过就在两人身形交错的那一刹那,李太一的袖间再度暴起一抹剑光璀璨。 李玄都措不及防之下,胸前被这道赤红剑光留下一道长有尺余的伤口。 血肉翻开,鲜血淋漓。 两人互换位置,分而立定。 李太一站在李玄都原本的位置上,双手持双剑,一前一后,一正一反,右手“潜龙”,豪光隐现,左手同样是一柄短剑,通体暗沉,名为“在渊”。 双剑合在一起,即是“潜龙在渊”。 李太一轻声道:“若是换成旁人,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没想到师兄竟是躲了过去。”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胸前的伤口:“双剑。” 李太一笑道:“我的手段还多着呢,一定要让师兄都好好指点一番。”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向前猛地踏出一步,单手一拧,手中“在渊”带起一大片如泼水一般的剑气。 一大片剑气泼洒而出,周围的大树和地面顿时出现无数龟裂痕迹,如同蛛网一般。 李玄都干脆利落地一刀劈出,“冷美人”上有一条条雪白闪电萦绕衔接,呲呲作响。正是“太阴十三剑”的“风雷云气生”,这还是李玄都第一次以刀剑用出,声势不俗。 若说李太一的剑气是瓢泼大雨,那么李玄都的一刀便是屋顶上的雨水汇聚成流后挂檐而下的激流,冲散了瓢泼剑气,大有飞瀑落九天之势。只见逸散剑气四散激射,缭乱纷飞,在两旁地面上留下数十道杂乱交错的沟壑,而那些大树更是轰然倒地。 虽然李太一并未修炼“太阴十三剑”,但也有所耳闻,已经认出李玄都的手段,笑道:“不知师兄所用是‘太阴十三剑’中的哪一剑?” 李玄都自然不会开口回答,只是继续出刀,“冷美人”的刀身愈发明亮,雷电愈发凌厉,与剑气混杂一处,而他整个人则是剑意勃发,体内一股气机如大江奔走,蛟龙蛰伏其中。 第六十二章 手段各出 李太一猛地一踩地面,硬生生踩踏出一个半丈大坑,身形向后暴退,差之毫厘地躲过这一刀。 “好一个补天宗的刀法。”李太一轻声赞叹一句,手中却是丝毫不停,“潜龙”直刺李玄都的胸口,“在渊”横扫咽喉,剑气森然,招招都是直攻要害。 李玄都心如止水,手中“冷美人”先是剑气骤然暴涨,继而剑气化虚为实,变得有若实质起来。 此为剑芒。 若说剑气是似虚似实,介于虚实之间,那么剑芒就是剑气完全由虚化实,好似水气凝冰,成为手中剑器的扩展延伸,许多剑道高人之所以用一截枯木为剑也堪比手持神兵利器,就是因为已经将剑芒臻至化境之故。 挡下李太一的两剑之后,李玄都还礼一刀,这一刀去势极缓,却有泰山压顶之势。 李太一没有避其锋芒,同样递出一剑,“剑震苍雷”。 李太一手中“潜龙”与李玄都手中“冷美人”相撞后,在方寸刹那之间连续起伏七下,等于是李太一瞬间递出七剑,以连续七剑层层抵消李玄都的一刀。 七次相撞声音连成一道,不似寻常金石声音,尖锐无比,刺人耳膜。 李太一向后飘退。 李玄都岿然不动,只是脸色略显凝重。 方才一番交手,李太一的气机浑厚并不在李玄都之下,甚至还隐隐胜出稍许,就像是拳怕少壮,正如李太一所说,李玄都的身上有太多新旧伤势,这些隐患在无形中束缚了李玄都的手脚,若不是李玄都所学庞杂,有天人境之前威力更大的“太阴十三剑”,恐怕此时已经彻底落入下风,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开始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 李太一双手持双剑,毫不畏惧地迎上前去,两人不拼修为境界,只拼剑术,见招拆招,李太一天赋极高,李玄都则是经验丰富,转眼间便斗到二百招开外,不过李太一终究是经验稍欠,李玄都卖了个破绽,出其不意地一刀,以刀腹“鞭打”在李太一的小臂上,袖口被凌厉剑气撕开一道口子,小臂上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李太一的剑势不可避免地迟缓一顿。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剑气一涨再涨,好似惊涛拍岸,一浪叠一浪,好似没有尽头,将刀之霸道的威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李太一不得不一退再退。 此时,两人脚下的地面已经是支离破碎。 李太一虽然天赋极高,也曾经历不少厮杀,但终归还是比不得李玄都这种经历了十余年厮杀的人物,初时可以平分秋色,甚至是占据上风,但稍有不慎,被李玄都抓住机会,便要落入下风。 凛冽剑气扑面,李太一的衣衫猎猎作响,不过神情古井无波。 这一刻,他剑心通明。 既然李玄都能博览诸家,以他的资质,自然也可以做到。 只见李太一左手气机化龙,右手气机化虎,此乃东华宗的“龙虎金丹秘文”,两柄短剑上也随之出现有龙虎形状的气机。 一龙一虎两道剑气升腾而起,挟汹汹气势扑向李玄都的剑光。 在生死关头,这一剑堪称是羚羊挂角,神来之笔。 根本没有料到李太一会有如此举动的李玄都猝不及防之下不但被打散了剑势,而且还被硬生生逼退三步。 李太一握住“潜龙”,毫不凝滞,以决然之势直刺而去。 这一剑点在李玄都胸口的伤口上,剑气瞬间炸裂开来,激起一片血雾。 一剑功成之后,李太一毫不犹豫地弃剑,左手中的“在渊”随之递出,“剑震苍雷”! 一瞬连起七道雷声,仍是轰在李玄都的胸口上。 随着骨骼断裂声音响起,李玄都踉跄而退。 局势瞬间逆转。 接下来李太一再次弃剑,以空空双手为剑,连出三十六剑,一气呵成。 每一剑都直指要害。 李玄都虽然有“漏尽通”的体魄,但是面对李太一堪比剑器的双手,仍旧是受创严重。 此时的他虽然谈不上落败,但想要取胜,却是难了。 李玄都心如止水,气沉丹田,不顾周身汗毛中渗出血丝,干脆弃了“冷美人”,同样是徒手对敌,拆解十余招之后,以“太阴十三剑”中的“倒逆气云错”逼退李太一。 李太一在后退过程中,张口一吐,一道白练激射而出。 白练一闪而逝,沿着一个玄奥轨迹,围绕李玄都的脖子当空环绕一周。 一切不过在瞬息之间。 下一刻,白色长练重新飞回李太一的口中。 饶是李玄都历经大风大浪,还是被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刚才他险些就要身首分离。 剑有四种。 一是三尺青锋,纵横之间,所向披靡。 二是三寸飞剑,以意御剑,转瞬千里,杀人于千里之外。 三是以身体为鼎炉,以本身气机为真火,辅以西金精气,在体内练出一枚剑丸。剑丸练成之后,将口一张,剑丸化作白光而出,盘空飞击,斩人首级。 四是求无剑胜有剑,剑于无形,凝气成剑,挥手间以剑气伤人,本身为剑,一指,一发皆为杀人利剑。 方才李太一所用就是剑丸,比之飞剑更让人防不胜防,险些便让李玄都着了道。 李玄都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脖子上已经多了一条红色细线,有血迹渗出。 方才他再慢上稍许,被那枚剑丸再“摧山”两三分,那么这根脖子便担不住大好人头了。 李玄都轻声说了个“好”字。 他抬起手,指尖上有一个血珠,凝而不散,光滑圆润,就像是一颗血色珍珠。这不是他的血,而是在刚才交手过程中,他从李太一身上取来的。毕竟两人都是玉虚境,纵使李太一占据了少壮的优势,差距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大,正如他们师父所说的那般,三寸剑道而已。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捏碎了这个血珠,与此同时,在他的双眼上也染上了一层血色。 他曾用钱玉蓉的发丝为媒介来寻人。 这一次他用李太一的血滴为媒介来伤人。 众生入我眼。 第六十三章 两败俱伤 李玄都望了黑衣少年一眼。 两人的视线交汇。 李太一猛地一震,脸上露出惊骇神情。 在李太一的视线之中,李玄都的双眸变得幽暗深邃,一双眼瞳如漩涡转动,其中仿佛有星辰幻灭,而他本人身上的气息更是变得深远起来,这一刻他仿佛成为天地之枢机,如天上仙人一般俯瞰着李太一。 李太一在不防之下,视线被吸纳到这方漩涡之中,挣脱不得。然后这个漩涡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大,大到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 一瞬之间,李太一好像看到了一双血色长眸。 恍恍忽忽之间,李太一进入到似睡似醒的状态之中, 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如梦似幻,似真似虚。 只剩下他置身于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天空是如墨一般的黑色,大地是如炭一般的黑色,同时又弥漫着阴渗渗的雾气,在他眼前是一片好大的花海,红艳如锦绣铺地,一直蔓延至视线尽头。 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生于黄泉之畔。 彼岸花所在,便是生与死的界限。 在恍惚之间,不知是千百年,还是一瞬间,他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从花海的尽头走来一个与他容貌相似的少年,同样用双剑,然后两人进行了一场十分惊险的斗剑。 两人所用的招式路数,甚至是想法谋略,都一模一样,所以稍有不慎便会是一个血溅五步的下场。 这场斗剑,无关乎你之所学,也无关乎智计百出,而在于心志和精神,谁的心志不坚,谁的精神懈怠,便算是输了。 李太一更有一种直觉,输了就是死了。 李太一打起十二分精神,他能走到今日这般境地,所凭借当然不仅仅是天赋卓绝,自古以来,伤仲永的事情何曾少了,他自认比起李玄都,少的仅仅是经验而已。 浩瀚花海之中,两道身影上下翻飞。 李太一不知厮杀了多久,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不痛,从内到外,再从外到内,这些还在其次,关键是精神上的无尽疲惫,就像三天三夜没有闭眼之后,还要在夏日午后听老先生讲解枯燥无味的儒家典籍,困意如潮水袭来,眼皮不断下垂。 只是李太一不敢睡,他怕一睡之后便再也醒不过来,那么他的所有高远志向,所有的雄心壮志的,都成了一个笑话,而他更是被他眼中的踏脚石给绊倒摔死,这是何等滑稽可笑? 凭借一口气,李太一不断出剑,最终支撑到那名黑衣少年缓缓消散。 在黑衣少年消散之后, 这方黑色天地顿时支离破碎,天空、大地仿佛一面破碎的镜子,出现无数的裂纹,血眸也随之消失不见。 现世中,一阵刺骨夜风吹过,李太一脸上的一抹惊骇表情缓缓敛去,又有一抹恍惚,仿佛一个大梦之人刚刚醒来。 他环顾四周,云淡风轻,没有什么彼岸花,也没有第二个黑衣少年,身后的陆雁冰满脸惊疑不定,不知刚才是梦是真。 李太一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闭着双眼,眼角有鲜血流淌。 李太一顿时想明白了许多,刚才的那双血眸就是李玄都的双眼,现在他破了那方幻境,血眸消失不见,李玄都受到反噬,自然也要双目流血。 李太一想笑,不过却牵动了伤势,几乎要咳出血来。 他低头望去,只见自己胸口的鲜血已经发黑,就像一条红色的小溪涓涓而流,使得黑衣愈黑。 在方才的一番争斗之中,李玄都固然受到反噬,可李太一也不是毫发无损。 李太一咬牙道:“师兄,好手段!” 暂时盲了双眼的李玄都轻声道:“也是我小看师弟了。” 李太一冷哼一声:“只是师兄所用,恐怕不是本门的手段吧?学了这么多旁门左道,是瞧不上我们自家的剑道?还是说师兄要来一个博览众家之长?” 李玄都伸出手,“冷美人”自行飞入他的掌中,然后收刀入鞘。 李太一厉声道:“李玄都,你这是认输了?” 李玄都平静道:“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你也该回宗门了。我奉劝你一句,凡事不要逞强,更不要勉强,如果你偏要勉强,那么终有一天,这个世道也会让你知晓一下什么叫勉强。” 陆雁冰的嘴角勾起。 如果李玄都的这番话是对她说的,那么她定然会十分恼怒,因为她最讨厌被这位四师兄说教,不过现在被说教的人换成了这位更让人讨厌的六师弟,那就舒服多了,也爽快多了。 李太一冷笑一声:“承教。” 李玄都微笑道:“师弟将我当作磨刀石,为你这把新剑开锋,我又何尝不是将师弟当作磨刀石,毕竟我这把久经风雨的锈剑也有些钝了。” 李太一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道:“好一个 各为磨石,好一个砥砺大道。” 李玄都抱拳道:“不送。” 李太一叹了口气,伸出双手,以气机将“潜龙”和“在渊”御回,收入鞘中,一左一右别在腰间,转身就走。 不过在走出几步之后,他又转过身来,望向李玄都:“师兄这次是要去见师父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 李太一微笑道:“我会在望仙台等你。” 所谓望仙台,与观海楼齐名,这座高台建在一座孤立海中的百丈礁石之上,与其说是礁石,倒不如说是一座海中孤峰,通体如柱,峰顶不过十丈方圆,曾有剑仙一剑将其削平,变为一方平整地,又有人在其上铺设地砖,修筑栏杆,使其成为一座望台,只是孤峰险峻,四面垂直,没有上山道路,想要上去,要全凭自己本事,能上到此地的,又岂会在乎登高观景一事,所以这里经常会成为较技斗剑的所在。 李玄都点了点头。 李太一加重语气:“下次,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转过身去,黑衣少年身形如烟,转眼便不见了踪影,他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满脸痛苦之色,却又咬紧牙关,死也不肯发出半点声音,甚至面皮都不愿多抽动一下。 第六十四章 师兄姐弟 在陆雁冰看来,李太一可以算是败了。 以逸待劳却换得一个两败俱伤,无论怎么看,都不能言胜。尤其是对于李太一这等心高气傲之人,不胜即是败,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肯定有数。 李太一这次返回宗门,多半会谋求破境,踏足归真境强九之后,然后再与李玄都堂堂正正一战,正如他自己所说,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李玄都站在原地,虽然闭着双眼,但还是按照习惯“望”向陆雁冰的方向。 师兄弟六人,大师兄司徒玄策,已经作古;二师兄张海石,闲云野鹤;三师兄李元婴,野心勃勃;五师妹陆雁冰,墙头芦苇;六师弟李太一,心比天高。 平心而论,李玄都并不讨厌墙头芦苇这个说法,因为芦苇往哪边倒,并不取决于芦苇本身,而是取决于风往哪边吹,芦苇本身也是身不由已,这世间之人,有几棵无惧狂风骤雨的参天巨树?绝大多数人都是随波逐流,不必苛责太多。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师妹。” 陆雁冰神情复杂,不过却是没了上次见面时的戾气,走到李玄都不远处,轻声答道:“在。” 李玄都微笑道:“想来师妹这次不是与我为敌。” 陆雁冰眼神晦暗几分,轻轻哼了一声。 她和李元婴、李太一不一样,她与李玄都没有根本利害之争,也没有深仇大恨,更多倒像是赌气和叛逆。 李玄都轻笑道:“我知道师妹最是讨厌我的说教,那我这次就老实闭嘴,不谈这些。” 陆雁冰扯了扯嘴角:“那谈什么?” 李玄都仰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丹霞峰,道:“我想请师妹帮我一个忙,送我去丹霞峰。” 陆雁冰讥讽道:“堂堂紫府剑仙,还需要我送?” 李玄都神情平淡,说道:“世上谁人不求人?别说一个小小的李玄都,就算是师父他老人家,也不敢如此夸口。” 陆雁冰的神情稍缓,平心而论,只要这位四师兄好好说话,不要居高临下,肯服个软,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尤其是有了李太一这个衬托之后,就更是如此。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全靠同门之间的衬托。 陆雁冰问道:“我该如何送你去丹霞峰,总不能让我背着你。” 李玄都伸手抹过双眼,摇头道:“不必如此,我的眼睛暂时看不见了,这丹霞峰我又是第一次来,并不熟悉道路,只是请你为我引路。” 陆雁冰望向李玄都,心中其实颇为忌惮。 李太一不知深浅,她可是知之甚深,当初李玄都与她在“天乐桃源”一战的时候,还未踏足玉虚境,那时候的李玄都凭借什么胜过她的?是凭借他的佩剑“人间世”,陆雁冰至今还记得那把剑气凌人的断剑,压制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可以说,若是没有那把断剑,当时的李玄都绝不是她的对手。 刚才李玄都与李太一鏖战,始终用刀而不用剑,换而言之,李玄都是留有后手的,远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分胜负算是差不多了,却不到决出生死的时候。 当然,李太一是否有后手,也不好说,毕竟他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八成可能是藏有后手。 想到这儿,陆雁冰实在提不起心气。师兄弟之间,唯有她最不成气候。 多想无益,陆雁冰收敛思绪,走在李玄都的前面。 李玄都虽然双目暂盲,但只要感受到陆雁冰的气息所在,便是指路明灯。 …… 另一边,李太一独自出了丹霞峰的范围,行走在一条密林间的山路中,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只玉质小瓶,从中倒出一枚青色丹药吞入腹中,胸口位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同时满身飘摇不定的气机也渐渐平复。 李太一的神色晦暗,毕竟一场十拿九稳的“切磋”,最后落得一个不胜不败的结局,让他十分恼怒,这种恼怒并非针对旁人,而是针对于自身。同时他也开始反思,为何自己明明占据了优势却没能取胜,根本原因还在于他的心态,总是站在高处看低处,便会忽略掉许多东西,也会看不清楚许多东西,就好比两个人,一个在崖上,一个在崖底,崖上之人低头看去,除了一个头顶,还能看到什么? 如果两个人齐平,那么眼中所见便要清楚许多,能看清这个人的相貌、衣着、兵器。可最好的办法还是从下往上看,就连对手袖底藏了几柄飞剑都看得一清二楚。 李太一意识到,虽然他在交手的时候没有轻忽大意,但是在交手之前,他却是不屑一顾的,甚至没有花费心思了解李玄都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一直都是站在崖上观人,这便是最大的错处。 李太一忽然停下脚步,皱眉道:“出来。” 一名背着书箱的黑衣书生从一棵大树后缓缓转出。 李太一眯起双眼,问道:“来者何人?” 书生上身微微前倾:“在下阴阳宗魏臻。” 李太一伸手按住腰间的“潜龙”和“在渊”,嘴角翘起:“阴阳宗的人?你也想跟我切磋一番?正好,我现在有些火气,倒是急需一个试剑的靶子。” 魏臻摇头道:“在下没有如此念头,也自认不是李小剑仙的对手。” “李小剑仙?”李太一笑了一声。 魏臻脸色不变,一本正经道:“世人皆知正一宗有大小天师之说,既然老剑神是大剑仙,那么阁下自然就是小剑仙了。” 李太一放声大笑,惊起满林倦鸟,然后脸上的笑意猛然一收,冷冷道:“你真当我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了?几句恭维吹捧便想让我得意忘形?” 魏臻仍是脸色不变,摇头道:“自然不敢如此之想。” 李太一冷冷道:“那就好好说话。” 魏臻微笑道:“敢问小剑仙,可是刚刚与紫府剑仙战过一场?” 李太一反问道:“是又如何?” 魏臻又问道:“不知胜负如何?” 李太一脸上寒意更重,不是他不懂“城府”二字,而是他不屑于去掩饰,道:“与你何干?” 魏臻轻声说道:“想来小剑仙已经见识了我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不知小剑仙是否想一观‘太阴十三剑’的图谱?” 第六十五章 师兄师妹 李玄都跟在陆雁冰的身后,身上的诸多伤势已经愈合,除了衣着上的血迹,丝毫看不出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不过实际情况却是他强提了一口气,不让自己显露颓势。 李玄都受伤多了,便对于痛楚愈发麻木,可不意味着李玄都就喜欢这个滋味,刚才与李太一交手,不提“太阴十三剑”的反噬,还受了不少外伤,胸口位置的,咽喉位置的,哪一处不是血肉模糊。 当然,还有李玄都的双眼。 若说李玄都半点不怕,那是假的,而且还是自欺欺人,毕竟单纯受伤与丢了两只眼睛还是有极大区别,李玄都还不想成为第二个玉清宁,好在李玄都的双眼并非是被剑气所伤,而是因为“众生入我眼”的反噬,还是大有复原的希望。 李玄都甚至生出过一个戏谑玩笑的想法,若是真瞎了,那就是应了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当年他毁了玉清宁的眼睛,今天便要赔上一双眼睛。 人有五感,少了目力之后,其他四感就会变得更加敏锐,除此之外,心神也会挣脱樊笼,因为眼前所见,恰恰是精神之樊笼,所以高人神游物外时,普通人入梦时,都是闭上双眼,从未听说有人睁着双眼的。 此时李玄都的思绪便比平时要跳脱许多,由李太一的身上又联想到了眼前的陆雁冰。 人与人,大不一样。 同样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六个弟子。 大师兄司徒玄策,不必多言,能让二师兄张海石如此信服,能让不知先生楚云深如此敬佩,其为人可想而知。二师兄张海石,对于旁人而言,性情古怪,喜怒难测,只是就李玄都而言,是个无可争议的好人,亦父亦兄。三师兄李元婴,看似英明睿智,实则没有容人之量,且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六师弟李太一,惊才绝艳,心比天高,恃才傲物。 唯有这个五师妹,最像一个普通人。 不是英雄,也不是枭雄,有小私心,无大主见,在世间随波逐流。 平心而论,陆雁冰最像曾经的李玄都,当年的李玄都固然惊才绝艳,但他并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师兄弟们都练剑,那他也练剑,别人都行走江湖,他也行走江湖,说到底还是随波逐流。 反观其他人,李元婴从一开始就奔着执掌宗门而去,想要权倾天下,李天一始终盯准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不管所求的好坏对错,他们都知道该做什么,这就是大主见。 李玄都行走江湖十余年之后,看遍了苍生之苦,直到遇见张肃卿,才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想要天下太平。 在李玄都看来,现在的陆雁冰和曾经的李玄都是一样的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随波逐流,浑浑噩噩。 李玄都既然可以去尝试说服“血刀”宁忆,那么也可以尝试说服这位师妹,毕竟孤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李玄都想继承张肃卿的遗志,想要谋取“太平”二字,单凭他一人之力,是万万不可能实现的。 想到这儿,李玄都缓和了自己的嗓音,开口道:“冰雁。” 陆雁冰身子猛地一颤,脸色古怪。 “冰雁”二字是她的小名,在她成人之后,觉得陆冰雁这个名字有些俗气,于是将二字颠倒,于是就成了今日的陆雁冰,“冰雁”便成了她的字,合起来还是名字。至于他们师父在这种事情上倒是从不过分苛求,就如李太一给自己取表字“东皇”,也不曾多说什么。 平心而论,李玄都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么称呼她了,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陆雁冰立时心生疑窦,毕竟两人在不久前还打生打死,如今又兄妹情深,都不是小孩子了,谁信呐? 陆雁冰警惕道:“师兄有话请讲。” 李玄都也觉得自己如此有些突兀,不过还是尽量和颜悦色道:“你如今还在青鸾卫都督府中任职?” 陆雁冰惜字如金道:“是。” 李玄都道:“有没有想过日后应当如何?” 陆雁冰想了想,道:“现在如何,以后如何。” 李玄都叹道:“没想过嫁人?” 陆雁冰一怔,然后脸色冰冷一片,冷冷道:“这个就不劳师兄操心了。” 这也不怪陆雁冰恼怒,在一众师兄弟中,李玄都与陆雁冰的年龄相近,张海石甚至生出过将两人撮合在一起的念头,只是两人性情实在不合,此事便不了了之。 李玄都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干咳一声,道:“我的意思是,青鸾卫的风评如何,你也应该知道,何苦做那朝廷鹰犬。” 陆雁冰沉默不语。 李玄都继续说道:“秦都督和景修已经去往辽东,你作何想?” 陆雁冰答非所问道:“师兄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李玄都一怔:“怎么说?” 陆雁冰轻声道:“在青鸾卫中任职,岂是我能做主的?做不做这个朝廷鹰犬,非是我的本意。只是既然做了,那就力求做好。” 李玄都一怔,继而叹息道:“明白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陆雁冰亦是轻叹一声:“师兄体谅就好。”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名叫白绢的女子?” 陆雁冰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语气中难掩惊讶道:“师兄如何知道白绢这个名字的?” 李玄都如实相告道:“在路过归德府的时候,曾经遇到一名女子被忘情宗的韩邀月追杀,我也被牵扯其中,由此相识。” “又是这个韩邀月,着实是阴魂不散,分明跟三师兄是一个年纪的人,却还对人家纠缠不休。”陆雁冰笑了一声:“师兄这是英雄救美了。” 李玄都道:“平心而论,我不是英雄,她……似乎也不是美人。” 陆雁冰讶异道:“师兄的目光竟然如此高了?” 李玄都疑惑道:“难道不是师妹的眼睛也不太好了?” 两人聊天总是如此,容易把天聊死。 陆雁冰被噎了一下,顿时不想搭理他了。 虽然李玄都比李天一稍好一点,但也相当有限,还有二师兄和三师兄,也不是什么好人,她真觉得自己在这群老少大小皆有的师兄师弟之中,真是磨练出一副虚怀若谷的好脾气了。 第六十六章 夜访丹霞 登山至中途,一名老道踩着树冠而来,落在两人面前。 正是丹霞峰此地的主人之一,南柯子。 南柯子是认得陆雁冰的,毕竟陆雁冰已经在丹霞峰上停留了一段时日,不过当他瞧见陆雁冰身后的李玄都时,还是吓了一跳:“贫道接到了李先生的飞剑传书,特来相迎,这是怎么弄的?” 双眼还在不断流淌血泪的李玄都平静道:“与人争斗时受了些伤势,应该问题不大。” “那就好。”南柯子点头道:“我们丹霞峰上别的不多,疗伤丹药最多。” 陆雁冰见到了南柯子,便生出就此离去之意,道:“既然南柯子道长已经到了,那便不用我引路了,就此告辞。” 陆雁冰正要转身离去,却被李玄都一把按住肩头。 陆雁冰勃然大怒,却听李玄都说道:“师妹,要去见白绢也不急于这一时,我还有话问你。” 听到“白绢”二字,陆雁冰的脸色稍缓,不过语气仍旧谈不上好,道:“问什么?” 李玄都轻声道:“我就问三点,如今家里的情形,老爷子的近况,还有老三最近又在做些什么?” 陆雁冰骤然沉默下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大事,关乎到整个宗门,甚至一部分天下大势。 陆雁冰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我暂时不走,请师兄先去医治双眼,然后我会向师兄一一作答。” “好。”李玄都缓缓松开陆雁冰的肩膀。 三人往丹霞峰而去,此时天色已暗,整座丹霞峰上只有八座大殿和山门周围还有灯火,其余地方山高林密,又生夜雾,当真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夜路,又是山路,注定难行,好在三人都非寻常人等,南柯子又在山上住了大半辈子,真是闭着眼也能走过来,在大半个时辰之后,三人来到了丹霞峰的山门处,此处有长明灯火,无惧风雨,数十年不熄。 李玄都伸手抹去眼角的血泪,抬头“望”向这座高大牌坊,可惜在他的视线中只有血色一片。 李玄都略带自嘲道:“我今日算不算夜访丹霞峰?” 陆雁冰呵了一声:“师兄何时有了这些文人雅兴?” 李玄都道:“若是人人都能有此雅兴,即是太平。” 陆雁冰道:“太平,好一个太平,师兄知不知道,这是一句大话。” “没错,这是一句大话。”李玄都转头“望”向陆雁冰:“如果没人去做,它永远都是一句遥不可及的大话。可如果有人去做了,那它就不是一句大话,而是触手可及的……希望。” “希望?”陆雁冰疑惑道。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对,希望。” “什么是希望?”李玄都自问自答道:“说白了就是个盼头,这天底下的百姓是最好的百姓,你要让他们有个盼头,眼里要有光,说那么多人心道理,谈那么多文章义理,百姓们不懂,再不去做,那就永远是空。” 陆雁冰问道:“如何去做?” 李玄都答道:“从小处去做,从力所能及处去做。” 陆雁冰又问道:“师兄做了什么?” 李玄都说道:“现在还不好答你,我只能说,我正在做。” 陆雁冰仍是有些不以为然:“那就拭目以待。” 三人继续登山,剩下的这段山路已经铺设了白玉台阶,道路两旁有石筑的鹤灯,其中同样燃有长明灯火。鹤形石灯共有一百零八座,每座间隔三丈,一直延伸至丹霞宫的八座大殿之前,八座大殿周围又有另外的龟形石灯,共是三百六十五座,远远望去,如是两条火龙,环绕这座丹霞峰的峰顶,极为壮观。 这还是东华宗三峰中最为简朴的丹霞峰,可想而知,另外的巨仙峰和金鳌峰,又是如何仙家气象。 李玄都踏足丹霞峰上,此时在广场上又有四位道人。 丹霞宫共有八座大殿,除了三座主殿之外,其余五阳殿各有一位东华宗长老主事,南柯子便是重阳殿的主事,这四位道人则是少阳殿、正阳殿、纯阳殿、紫阳殿的主事。 四位道人稽首行礼道:“见过李先生。” 李先生双手交叠,朝四人拱手还礼道:“见过四位道长。” 比起李太一的声名不显,李玄都当年可谓是大名鼎鼎,差一点就做了宗主之人,又是当朝首辅张肃卿的半个学生,无论朝野,影响力极大,就算他跌境隐世四年,论起江湖地位,两个李太一也比不过一个李玄都,这也是颜飞卿、苏云媗、张鸾山、宫官等人都来寻李玄都的原因所在。 若是以前那个只有抱丹境的李玄都,也不至于让四位东华宗长老一起出迎,可如今李玄都委托南柯子炼制“五炁真丹”,那便说明复境在望,谁还敢轻慢半分。 就算时山上的修道人,也不能真正做到超然物外,还是要讲究人情世故。 互相寒暄之后,四位道人各自回殿,李玄都跟随南柯子去往供奉有重阳祖师的重阳殿。 至于陆雁冰,她比李玄都更早来到丹霞峰,有自己落脚的地方,径直去往三清殿后的厢房。 来到重阳殿的侧室,这里延续古风,不是以青砖铺地,而是以木质地板铺成,不见桌椅,只有低矮长案和蒲团,入室之前,两人都脱去长靴鞋履,隔着一条长案,盘坐于蒲团之上。 南柯子道:“老道这就去取伤药,为李先生医治双眼。” 李玄都却是摆了摆手道:“道长不必着急,我这次来丹霞峰,怕是一时半日还不能离去,所以也不急于一时。” 南柯子道:“李先生有什么想说的,就请直言。” 李玄都顿了一下,随即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问一下‘五炁真丹’的事情,顺带再谈一谈清微宗和青阳教的事情。” 南柯子轻声问道:“李先生不是已经要问陆姑娘了吗。” 李玄都摇头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不管怎么说,她现在还是青鸾卫的右都督,是局中之人,在听她说之前,我想听一听道长这位局外之人的说法,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第六十七章 对坐夜谈 南柯子轻声问道:“李先生是想要先问‘五炁真丹’呢?还是先问清微宗和青阳教的事情呢?” 李玄都想了想之后,问道:“青阳教如何?” 南柯子叹息一声:“李先生从中州赶到齐州,若是从归德府入齐,到这兰陵府,一路走来,应该已经见到了,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何故?天灾亦是人祸。天灾,是今年的齐州大旱,颗粒无收。人祸,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朝廷横征暴敛,不思赈灾抚恤,另一部分就是青阳教图谋不轨,趁机起事,裹挟受灾的流民,使得那些没有受灾的府县,同样也过不下去。 “如果说齐州是一座蓄水的水库,那么天灾就是在这座水库的堤坝上撕开一道口子,如果朝廷及时堵上,也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可朝廷实在没有钱粮去赌这个窟窿了。青阳教还要把这个缺口扩大,让水库中的水全都放出来,要来一个洪水漫天,只管他们称王称霸,哪管苍生死活。” 李玄都问道:“道长,你觉得齐州总督秦道方这个人怎么样?” 南柯子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还算谋国之臣。” 李玄都又问道:“那他有没有可能平定齐州乱局?” 南柯子怔了一下,答道:“恐怕很难,秦道方只是齐州总督,不是齐王,虽说他总掌齐州的军政大权,但是还要受朝廷的掣肘,还要受那些齐州地方士绅的掣肘,当然,还要看几大宗门的脸色。” 说到这里,南柯子顿了一下,甚至是稍稍压低了嗓音:“倒不是老道偏心,其实我们东华宗真不算什么,不过是在乱世之中苟全自身罢了,逐鹿天下什么的,还谈不上,真正能影响齐州局势的,是清微宗。” 李玄都点了点头:“这就不能不提清微宗了。” 南柯子说道:“有些话非是老道可言,只是李先生问起了,那老道就斗胆说上几句。” 李玄都上身微微前倾:“道长请讲。” 南柯子道:“当年的‘四六之争’,表面上牵扯了十个宗门,分别以清微宗和正一宗为首,正一宗不去说他,多少年了,自正道十二宗结盟伊始,就一直是盟主人选。清微宗则是后起之秀,在这近百年以来才慢慢兴盛,渐而取代了太平宗的次席位置,成为能够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角色。至于我们道门三宗为何要跟随清微宗反对正一宗,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正一宗是正一道,而我们三宗都是全真道,这便涉及到了道统之争。” “‘四六之争’后,正一宗表面得胜,可清微宗也并未大败亏输。此后许多事情渐而浮出水面,其实参与‘四六之争’的是十二个宗门,也就是正道十二宗都悉数参与了进来。其中,静禅宗站在了清微宗这一边,太平宗站在了正一宗这边,最终的结果是,正一宗没有输,清微宗也没有输,真正输了的人是太平宗和静禅宗,这两大宗门当了替死之鬼。” 李玄都脸色略微凝重:“这等事情,颜飞卿和宫官也都是含糊其辞,不敢断言,敢问道长是从何处得知?” 南柯子轻轻抚须,道:“说来也是巧合,当初李宗主曾经拜访金鳌峰,当时老道因为某事去寻宗主,无意之中听他们谈及了此事。” 李玄都轻叹一声:“原来如此。” 南柯子继续说道:“‘四六之争’尘埃落定,正一宗还是名义上的正道魁首,清微宗与正一宗分庭抗礼,而太平宗和静禅宗则是封山闭寺,由此,局势便已经变了。” 李玄都问道:“怎么说?” 南柯子道:“静禅宗打定主意要恪守中立,太平宗则是摇摆不定,而清微宗,怕是与邪道各宗有所往来。” 李玄都默默点头。 南柯子对于李玄都的态度有些惊讶:“李先生早就知道?” 李玄都长叹道:“我毕竟是从那里出来的,就算被排挤得厉害,但还是有些耳目的,所以有所猜测,只是一直不敢肯定罢了。” 南柯子轻声感慨道:“清微宗,多大的基业,三十六位堂主,七十二位岛主,足足一百零八人,修为最低的也有先天境。在这些岛主和堂主麾下,又有多少人手,练剑的,杀人的,赚钱的,耕田的,造船的,经商的,航海的,再加上他们的妻儿老小,何止十万人,清微宗跺跺脚,齐州就要震三震,这其中是多大的权势?” 李玄都道:“这份基业,不在那位李宗主的手中,而是在老宗主的手中,所以其他都是虚妄。” 南柯子道:“老宗主隐居蓬莱,不问世事久矣。” 李玄都陷入沉默之中。 南柯子的意思很明白,他知道的只有这些,或者说,他知道且能说的,只有这些。 李玄都双目已盲,心却不瞎,剩下的还是要听陆雁冰如何说。 李玄都转而说道:“说了这么多的闲话,也该谈一谈正事了,请问道长,我委托你炼制的那颗‘五炁真丹’,如何了?” 南柯子抚须微笑道:“不负李先生所托。” 李玄都问道:“不知丹在何处?” 南柯子道:“丹药已经炼制完毕,只是还不到出炉时间,如今仍旧在药王殿的丹炉之中,大概需三日的温养功夫,因为丹炉乃是引地火炼丹,又要一日的时间等待丹炉降温冷却,所以李先生还要再等上四日的时间。” 李玄都笑了笑:“四年都等了,也不差这四天。” 南柯子点头笑道:“李先生所言极是,正好让老道帮李先生调理一下眼睛,须知炼丹之人多半精通医理,我们东华宗之所以能在江湖上安身立命,除了这炼丹的本事,治病救人的本事也是不差。” 李玄都忽然想起了死于非命的宋老哥,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百病能医,甚至跌境也能以丹药挽回,那么‘鬼咒’能否医治?” 南柯子一怔,随即摇头道:“不能。” 李玄都又问:“相传‘太阴十三剑’能使人化作剑奴,能医否?” 南柯子仍是摇头道:“不能。” 然后他望向李玄都:“难道李先生中了‘鬼咒’?或是练了那‘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摇了摇头,不曾正面答复,转而说道:“眼睛的事情,就有劳道长了。” 第六十八章 目盲心明 一夜的工夫,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当第二日陆雁冰再见到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不再流淌血泪,而且在双眼上多了一层黑布。 李玄都手中拄着一根南柯子送给他的竹杖,正漫步于五阳殿前的广场上。 陆雁冰来到李玄都的不远处,轻声道:“师兄。” 李玄都停下脚步,没有转身:“我现在越来越佩服玉清宁了,丢了双眼,不生怨憎之心,还能奏得‘九天玄音’,我这才一天,便有些不耐烦了。” 陆雁冰云淡风轻道:“人家有‘心眼’,未必不能视物。” 陆雁冰稍稍顿了一下,微讽道:“一个熬得住四年寂寥失意的人,一个甘于在那片小园子里亲自耕田读书的人,怎么会耐不住这区区一天的目盲?” 李玄都继续手持竹杖缓行,微笑道:“师妹,还是你了解我。” 陆雁冰心中生出一股说不清是厌憎还是畏惧的情绪,似乎当初那个眼中有山河的四师兄又回来——哪怕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刚才也说了,我曾经在那个单独划出来的小园子里耕田、读书,那四年的时间,我做了很多事情,修心、自省、念故人、思虑日后。” 陆雁冰道:“江湖只求快意。” 李玄都转过头来,以蒙着黑布的双眼“望”向陆雁冰,道:“可天下不是江湖。” “老爷子,大天师,地师徐无鬼,圣君澹台云,他们也是江湖人吗?”李玄都问道:“他们也是只求快意吗?” 陆雁冰无言以对。 李玄都摇头叹道:“老三就是这么教你的?” 陆雁冰脸色顿时阴沉几分,道:“四师兄和三师兄的仇怨,莫要牵扯到我这个老五身上,我一个孤弱女子,承受不起。” 李玄都摇头道:“家里的事情,你不要参与进来,二师兄也不会参与进来,我会先解决小六子的事情,最后只剩下我和老三。” 陆雁冰低垂下眼帘,黯然无言。 老爷子,小六子,这样的称呼,已经多久没有听过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小的时候,还能有几分真心,可长大之后,见得多了,懂得多了,心思便也复杂了。他们六人,都是自小长在宗门,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宗门就是家,他们更喜欢将师门宗门称呼为家里,六个人便如俗世人家的兄弟姐妹一般,从老大排到小六子,师父便是老爷子。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除了大师兄司徒玄策以外的五人之间生出了各种心思,面上和气,面子底下心思各异,再到后来,与撕破面皮也差不多了,简直视若仇雠一般,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一个人是对的,也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包括李玄都和老爷子。 李玄都没有再多说什么,正所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都是些糟心事,说多了也是无奈而已。 距离丹成还有四天的时间,在这四天的时间之中,李玄都也不愿意闲着,他打算将体内的伤势好好“梳理”一番,最起码做到“逆天劫”是“逆天劫”,“太阴十三剑”是“太阴十三剑”,两者不要再纠缠在一起。 李玄都问道:“我听南柯子道长提起过,师妹这段时日都在山上练剑,不知在山上何处?” 陆雁冰道:“请师兄随我来。” 说罢,陆雁冰在头前引路,李玄都跟随其后,两人来到一处位于丹霞峰后山的天然洞窟,李玄都虽然目盲不可视物,但是他可以通过不断弹指而逸散气机,然后通过气机触及各处之后的涟漪用来判别大概形貌。 在这座洞窟内,有石桌、石凳、石床,想来是有古人曾经在此地修道。 陆雁冰道:“我在洞内凿了一个凹槽,在里面镶嵌了一颗夜明珠,可供照明,只是我不习惯这等地方,所以还是住在厢房。” 李玄都以手中的竹杖不断触碰四周,笑道:“若是师妹不住,那我便住了,正好我这几年都已经习惯了。” 陆雁冰说了一个“好”字,然后便转身离去。 当第二日陆雁冰过来的时候,发现李玄都正在以手中竹杖在洞外的地面上书写剑诀,字由意生,地上行书显得狰狞诡异,如一只只从阴间爬出来的恶鬼,十分骇人。 陆雁冰蹲在一边观摩,越看越发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剑道口诀?似乎不是本门之学,而且这也不像师兄的笔迹,若非亲眼看到是由师兄亲笔写出,我决然不信。” 李玄都道:“这是阴阳宗‘太阴十三剑’的其中一剑,师妹要不要一起参详一下?” 陆雁冰的表情一僵,摇头道:“我可没有师兄这般心大。” 陆雁冰犹豫了一下,说道:“而且我也奉劝师兄一句,这等魔道之剑,还是不练为好。” 李玄都点头道:“有劳师妹关心,我心中自有计较。” 然后李玄都继续以竹杖在地上书写“太阴十三剑”的剑意。 陆雁冰盯着李玄都许久,突然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自己的佩剑“紫螭”,灌注气机,瞬间绷直剑身,然后直直刺向李玄都,剑尖距离眉心不足一寸。 李玄都好似一无所觉,只是说道:“墙头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陆雁冰狐疑道:“师兄这是在说我?” 李玄都老实点头道:“是。” 陆雁冰勃然大怒:“老四,你是不是想死?” 李玄都微笑道:“我记得你只比我小一岁,在宗里执掌过慎刑司,又在青鸾卫都督府里做了右都督,师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莽撞的陆女侠了。” 陆雁冰深深地望着李玄都:“四师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玄都说道:“恢复境界修为,然后回去见一见老爷子,说些他未必爱听的话语。” 陆雁冰缓缓收回手中的“紫螭”,说道:“以前老爷子最喜欢你,你也最清楚他老人家的脾气,你应该知道后果的。” “我不知道。”李玄都用手中竹杖将地上的剑诀毁去,平静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第六十九章 六位先生 陆雁冰低头看着被李玄都毁去的剑诀,良久没有说话。 家业大了,人就多。人多了,心思也多。于是就有了山头一说。尤其是老爷子在这个世上停留时日无多的情形下,谁来接替老爷子执掌大权,这便是一个不得不摆在明面上的问题,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风光不意味着以后还能风光,现在落魄也不意味着以后还是落魄,风光的想要继续风光下去,落魄的想要咸鱼翻身,所以都要提前选边站队,就像一场豪赌,也就是读书人口中的从龙、扶龙。只是站对了位置还好,如果站错了位置,那就不是风光不再那么简单了,反而还有被清算之忧。 当然,就算是站对了位置也不是万事无忧了,还要考虑老爷子怎么想,都去了小的那边,必然会威胁到老的,自古以来,太子被废,有几个不是因为太子势大而引起皇帝忌惮? 这是一个谁也不能违背的规律,哪怕是老宗主,也不可能永远执掌宗门,长生之人也要飞升离世,对于留在人间的人来说,飞升和死了,一个往上,一个往下,终究都是走了,有何区别?如此必然会有新的宗主产生,那么就必然会有人提前把赌注押在新任宗主的身上。 正因为如此,老宗主也做不到永远完全掌控宗内局势,只能是以帝王心术平衡各方,扶持弱势一方,打压强势一方,更要防备双方联手,要使得两方都不得不依赖老宗主,这样老宗主才能把控大局。若是以铁血手段冷酷镇压,那是最下乘的手段,不但让别人看了笑话,也是损了自家的元气,所以只能制衡。 故而如今家里的局势,很是复杂。 六位弟子,除了大师兄司徒玄策早逝,陆雁冰自认早早出局,其余四人都有机会继承道统,其中二师兄年纪最长、修为最高,本应是不二人选,不过他的根基最深,甚至就连几位师弟都是被他一手教导出来,对老爷子的威胁最大,再加上许多陈年旧事,所以他也早早出局。剩下的三人中,当年李太一年幼,纵然资质高绝,也不可能被宗内上下拥立为少主,所以少主之争就在老三和老四之间展开。 这场争斗,李玄都本是占据了优势,可惜帝京之变,李玄都大败亏输,将所有的优势拱手让出,同样退出了这场争斗。 不过这不意味着老三也就能彻底坐稳了这个少主位置,在老四李玄都退出这场争斗之后,小六子李太一已经悄无声息地成长起来。 在宗内之人的眼里,六先生跟三先生不一样,资质根骨极佳,比起四先生还要高出半筹,更有老宗主的风范,只要不中途夭折,注定能继承老宗主的全部衣钵,成为又一位大剑仙。 宗门因为一位大剑仙而行,那么自然希望还有第二位大剑仙。而且行走江湖,在江湖上立威,最重要的还是武力高低,所以在李太一异军突起之后,这个“六先生党”也不在少数,而且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当初的“四先生党”,这也是李太一极为敌视李玄都的原因,若是李玄都东山再起了,那些曾经的拥趸们,是支持旧主,还是支持新主? 更让李太一不安的是,所谓的“四先生党”与曾经支持张海石的“二先生党”是一脉相承,而“二先生党”又吸收了相当一部分“大先生党”,势力不可谓不大,甚至让老宗主不得不亲自出手扶持三先生来制衡。张海石退出之后,因为张海石与李玄都关系极佳的缘故,所以曾经的“二先生党”改为支持李玄都,如果李太一与李玄都彻底撕破面皮,那么可以想象,在张海石的影响下,支持李玄都的人一定会占了绝大多数。 李玄都身为局内人,对于这些一清二楚,所以他对李太一的寻衅很是理解,李太一想要破局的最好办法,那就是彻底将李玄都踩在脚底。 他用手中竹杖在地上画了六道竖线,轻声说道:“以小六子的脾气,以他的眼高于顶,以他的恃才傲物,来寻我的晦气几乎是必然之事,只是我有些不太确定,是他因为自己的脾气,误打误撞之下,刚好摸索到了这个破局之法,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陆雁冰的神情一凝。 李玄都用竹杖在第六条竖线上轻轻一点:“若是他误打误撞还好,在武力没有高到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之前,高出一个境界或是半个境界,并没有什么用,而小六子想要走到纵横无敌的地步,最快也要二十年往上,短时间内不足为虑。若是在他背后有高人指点,那可就不太善了。” 陆雁冰轻声道:“我倒是不知师兄竟然还有这般心思。” 李玄都平淡道:“我从没跟老三动过手,无论是比拼境界修为还是比剑,甚至明面上撕破面皮都没有,可宗内宗外都知道我们两个不和,势同水火,你说我们是怎么斗的?” 陆雁冰忍不住自嘲一笑。 李玄都问道:“师妹何故发笑?” 陆雁冰平静道:“我笑我自己,竟然在‘天乐桃源’的时候妄图胜过师兄。” 李玄都平静道:“那时的确是师妹最有胜算的时候,换成我在师妹当时的位置,也会如此选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李玄都又在第三道竖线上一点,说道:“老三如今何在,可是去了帝京城?” 陆雁冰如实答道:“三师兄与‘血刀’宁忆不知因何缘故在东海大战一场,然后‘血刀’离去,三师兄于同日登陆渤海府前往帝京。”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张鸾山在帝京,老三也在帝京,如今的帝京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陆雁冰疑惑道:“张鸾山,是曾经的小天师张鸾山?” 李玄都点头道:“是他。” 陆雁冰问道:“师兄是如何得知?” 李玄都轻声道:“猜的,有人告诉我,张鸾山似乎与金帐汗国那边有些联系,又与西北伪周不清不楚,他想要救天下,那么还要与朝廷有所联系,游走于三方之间,居中调度,那么帝京是最好的地方,也是最合适的地方,只是不知他在帝京化身为何等人物,又是以什么身份立于庙堂之上。” 陆雁冰愈发感到惊讶,喃喃道:“师兄好心思,难怪当年张肃卿会对师兄青眼有加。” 李玄都摇头道:“那倒不是,有许多东西,是我在过去四年的修心和自省中悟出来的,人不遭遇大起大落,不撞上一回南墙,很难认清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第七十章 权谋之道 李玄都叹道:“张相身死之后,有人说他‘工于谋国,拙于谋身’,我深以为然。张相能有当初的权势,与先帝是分不开的,君臣二人相辅相成,少了其中一人,那么另外一人也必然难以为继,所以说张相的权谋之道并不如何高明,否则他也不会在占据大好形势之下,被太后和晋王扳倒。我佩服张相的地方,是他的治国手段,以及他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却非他的权谋之道。” 陆雁冰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素来极为推崇张肃卿的李玄都竟然会说出如此一番言语。 虽然现在的李玄都双眼不能视物,但好似已经猜到了陆雁冰的惊讶, 微笑道:“不必惊讶,人无完人,我并不是否定张相,我只是说张相也有不足的地方,世人都有一个通病,总是通过某人的一个缺点错误去否定整个人,然后再通过否定这个人去否定他过去的一切优点和功绩,就好比一位开疆拓土的大将军,不能因为他调戏了一个良家女子,道德上有亏,便将他过去的一切功绩都给抹去,功是功,过是过,功不可抵过,过不可否功。” 陆雁冰轻声道:“承教。” 李玄都继续说道:“真要说起权谋之道,张相不行,太后谢雉也差了点火候,真正厉害的是老爷子。” 陆雁冰又是一惊。 李玄都轻声道:“老爷子厉不厉害?厉害。当初老爷子一句话就能让老三和我生出芥蒂,你说厉害不厉害?什么叫我的剑道比起老三高出三尺?我听着要生出自得自满之心,可老三听了之后会怎么想,你不要忘了,老三可不是你这个没有上进之心的老五,他心心念念的东西,又岂会容得旁人染指半分?” 陆雁冰忍不住问道:“这些事情,师兄早就知道?” 李玄都再次摇头道:“不知道,当初若是知道,便不会与老三闹到那般田地。都说当局者迷,我当时是局中人,万事不由己。许多事情,都是在我逐渐淡出这场‘三四之争’以后才想明白的,这便是旁观者清了。只是这个时候再想明白,却是为时已晚。” 陆雁冰将手中的“紫螭”斜插在地上,轻声说道:“若是师兄真有机会继承道统,不知师兄会如何做?” 李玄都摇头道:“很难了。” 然后李玄都将手中竹杖点在第五道竖线上:“老爷子总共收了六个嫡传弟子,可惜没有儿子,所以称呼公子便不合适了,至于称呼什么爷,皇爷、王爷、公爷、侯爷、伯爷、大爷、老爷,那也不符合我们这些修道持道之人的传统,于是宗内之人无论老少,皆是以先生尊称。从大先生到六先生。” “六位先生,便有了六座山头,这些山头有高有低,如今有些山头已经不在了,比如说曾经的大先生一党和我这个四先生一党,在剩下的山头之中,最高的是三先生一党,而最低的就是你这个五先生一党。” 陆雁冰皱起眉头,不知李玄都说这番话的用意。 李玄都平静道:“以老爷子的性情,绝不会允许旁人去分他的威柄,换句话来说,老爷子不给,你不能抢,一手帝王心术炉火纯青,所以如今他要打压的便是这三先生一党,要扶持的则是稍弱于三先生一党的六先生一党。如果小六子放聪明些,就该竭力拉拢你这位五师姐,然后在二师兄那边做足了恭谨姿态,最起码要让二师兄做到两不相帮,如此一来,再加上老爷子的扶持,小六子便有了与老三分庭抗礼的实力,至于什么四先生不四先生的,那都是明日黄花了。” 这一刻,陆雁冰又会想起了自己曾经在这位四师兄面前时的那种无力感觉,不由得脸色微微发白。 李玄都双手交叠按着竹杖的顶端,悠悠说道:“可是小六子仓皇而走的时候,你没有跟他一起走,反而是留在了我这边。从那时候起,我便知道,他没有竭力拉拢你这位五师姐,说不定还依仗着自己天赋好,境界高,对你颇多冷嘲热讽。当然,他未尝没有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的想法,可惜此时他还不是老爷子钦定的少主,甚至只是用来制衡老三的工具,而你也不是没有其他的选择和退路,所以这套驭人手法,还是早了些。” 陆雁冰只觉得双手微微颤抖,后背更是有些发凉。 与四师兄的心思相比,自己先前的那点小心思又算得了什么? 李玄都轻笑一声:“老三有脑子,可惜资质根骨差了些,难以完全继承老爷子的衣钵。小六子资质好,有望继承老爷子的全部衣钵,可惜没脑子,又自以为是,于是愈发没有脑子。至于我,资质是比老三好一些,可还是比不过小六子,脑子是比小六子好用,可是又比不过老三。真正适合的人选,其实是大师兄或者二师兄,可惜大师兄早亡,而二师兄又因为大师兄的事情与老爷子之间彻底离心,这些年来两人的猜疑更熟逐年加重,这才要在我们这些矮子里面拔高个。” 陆雁冰颤声道:“既然师兄看得如此明白,那为何还要回来?” 李玄都一笑道:“外头的颜飞卿也好,苏云媗也罢,还有张鸾山、宫官等人,他们争着上门交好于我,打量着什么心思,我大致能猜出七八分,不反感,因为换成是我,我也会这么做。至于我为什么回来,师妹,你还记得我刚才跟你说过,我最佩服张相什么吗?” 陆雁冰喃喃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李玄都轻叹一声:“我不是张相,做不得道德君子,所以有些时候行事难免有失光明正大,这大概便是禀性难移了。可我自心底,却还想行光明正大之事,做光明正大之人,所以我这次选择回来。” 陆雁冰摇头道:“先前师兄要问我宗内情形,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师兄,你这次回来,未必是老爷子乐意看到的。” 李玄都将竹杖点在第四道竖线上,叹息道:“六位先生,宗主大位只有一个,十几年的明争暗斗,终究有曲终人散之时。” 第七十一章 夜半客至 这一夜,陆雁冰与李玄都深谈了半宿,陆雁冰将自己知道的全都交底给了李玄都。 不是陆雁冰打定主意要帮李玄都,而是她觉得这些东西本就无关乎大局,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的,除了老爷子,其他皆是虚妄,关键还是老爷子的态度,若是不能说服老爷子,做得再多都是无用之功,除非李玄都能集合全宗之力,可如此一来,那李玄都也没必要去说服老爷子了,直接自行其是便是。 李玄都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只是在他看来,能多知晓一些,总是好的。屈指算来,他是天宝六年的七月离开宗门,如今已经是天宝七年的二月,足足过去了半年,在这半年之中,又发生了哪些事情,他不奢求能够尽数知晓,总要知道个大概,做到心里有数。 谈完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 今夜一轮明月高悬。 两人一同出了洞窟,来到五阳殿外的宽阔广场上。 陆雁冰仰头看着明月,轻声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碧云端。这么大的白玉盘,可谓是世间最大的一颗夜明珠了。” 李玄都仍是以黑布蒙眼,感慨道:“听师妹如此说,想来今晚的月色极好,可惜我看不到。” 陆雁冰犹豫了一下,说道:“我问过南柯子道长了,他说师兄的眼睛最多只要一旬的时间便能复原,不必担忧。” “有劳师妹挂怀了。”李玄都道了一声谢,然后说道:“那我这个做师兄也投桃报李一回,师妹这些年行走江湖,可有什么中意的年轻才俊?若是有,师兄也好替你掌掌眼,免得你被那些用心不良之人给骗了。” 陆雁冰此时已经不再动怒,面无表情道:“那可真是多谢了师兄呢,只是师妹我才浅德薄,相貌也算不得出众,不能与苏、宫、玉、秦等人相比。看得上我的,我看不上,我看得上的,人家未必看得上我。” 所谓苏、宫、玉、秦,便是说苏云媗、宫官、玉清宁、秦素四人,两正两邪,四人不仅出身极高,资质极好,而且姿容绝佳,乃是江湖中公认的年轻一辈中的四大美人。陆雁冰当然不丑,哪怕她平日喜好男装,也难掩她是个美人的事实,只是比之上头那四位,还是差了稍许距离。 李玄都道:“这四位也未必能事事如意,说来说去,也只有一个苏云媗定下了亲事,其余三人,宫官要继承牝女宗的宗主大位,玉清宁也要接掌玄女宗的宗主之位,玄女宗你是知道的,宗主禁止嫁人,至于牝女宗,虽说没有这个规矩,但最起码也得是地师徐无鬼那样的大人物才行,所以这两人多半是此生不嫁了。” 陆雁冰道:“还剩下一个秦素。” 李玄都道:“只剩下一个秦素了,这位女子行踪向来神秘,我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过此人,只是听了许多关于她的传闻,在我和玉清宁相继坠境之后,在少玄榜上高居第三位,有人说‘天刀’秦清将自己的佩刀‘欺方罔道’也交给了她,由她带着行走江湖,不知是真是假。” 陆雁冰轻声道:“是真的。” 李玄都并未惊讶,只是道:“天下第一刀,若是没有这些糟心之事,我倒是想要领教,看看与‘血刀’有何异同。” 陆雁冰笑而不语。 李玄都没有“心眼”,自然看不到陆雁冰的神情,若是陆雁冰不发出声音,李玄都亦是无从猜测,这便是双眼不能视物的坏处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少阳殿的殿门前,此时在少阳殿前还站着两人。也是一男一女,虽然瞧着年轻,但实际上应该是上了春秋的人,靠着境界修为,又驻颜有术,这才能看上去像个年轻人。 只是不知为何,五位镇守道人并未出现。 李玄都双眼蒙着黑布,轻声道:“夜半时分,丹霞峰又是谢绝外客,怎么会有人?” 不等陆雁冰回答,其中一人已经拱手行礼,开口道:“三十六堂,天平堂堂主李如柏,见过四先生、五先生。” 另外的女子接着施了个万福,开口道:“七十二岛,方丈岛岛主李如菊,见过四先生、五先生。” 李玄都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对陆雁冰说道:“这几年来,三十六堂主和七十二岛主换了小半,我倒是都不认得了。” 名叫李如菊的女子微笑道:“四先生无需认得我们,只要我们认得四先生便可。” 李玄都手握竹杖,问道:“谁让你们来的?三先生?还是六先生?”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侧首“望”向身旁的陆雁冰:“总不会是五先生吧。” 陆雁冰心中一凛,摇头道:“师兄太高看我了,我在宗中人微言轻,哪里调得动三十六堂主之一和七十二岛主之首。” 李玄都一笑置之。 宗门与宗门之间大不相同,如东华宗、神霄宗等宗门,似世家豪阀,有一主事之人,辅佐之人若干,另有嫡系旁支之分。可是如清微宗、无道宗等宗门,已经不是世家豪阀可以类比,宛如一个小朝廷,五脏俱全。 如果将老宗主看作皇帝,那么这三十六堂主和七十二岛主便是文武百官,六位先生是六位皇子。若是皇帝不曾授权,皇子并无统御百官的权力,只是百官为日后计,通常会选择依附某位皇子为其效力。可如果百官不愿依附,或者相互敌对,那么皇子也无废黜百官的权力。 换而言之,李玄都和陆雁冰面对这两位堂主、岛主,既不可调遣,也不能以威权压之。 李玄都望向那名女子:“东海之上岛屿无数,其中以三座仙岛最为闻名,分别是蓬莱岛、方丈岛、瀛洲岛,其中蓬莱岛是老宗主的隐居之处,瀛洲岛被划归至三十六堂的天罡堂名下,剩下方丈岛,是为七十二岛之首,地位极为特殊。” 李如菊轻声道:“是。” 李玄都凝视着她,说道:“我虽然不认得你,却听过你的名字,我记得武德九年的时候,你是紫芝岛的岛主,是不是?” 李如菊道:“正是。” 李玄都叹了口气,道:“你现今位居七十二岛主之首,升得好快。如今宗内是三先生主事,他为什么这样看重你?你是境界高绝呢,还是办事得力能干?” “妾身尽忠本宗,事事尽心,近十年来积功而升为方丈岛岛主。”李如菊沉声道:“不知四先生还有什么见教?” 第七十二章 堂主岛主 “见教谈不上。”李玄都双手拄着竹杖,说道:“只是好奇两位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一直未曾插言的李如柏双手交叠,恭敬道:“回四先生的话,我二人是奉了宗主之命,特来迎接四先生,请四先生去往……” “我哪儿都不去。”李玄都平静打断他的话语。 原本上身微微前倾的李如柏慢慢直起了身子,轻声道:“四先生这是要抗命了。” 李玄都笑道:“抗命?抗谁的命?” 李如柏沉声道:“自然是宗主之命。” 李玄都将手中竹杖轻轻一顿:“宗主?还是老宗主,说明白些,如果是老宗主的命令,我随你们走就是,可如果不是老宗主的命令,我这个四先生固然没有调派你们的权力,可就凭你们一个堂主和一个岛主,就想让我束手听命……” 李玄都“望”向李如柏:“你们也配?” 李如柏脸色骤然一沉,不过多年的养气功夫,却是没让他当场发作,稍稍平复心情之后继续说道:“老宗主隐世多年,久不问宗内事务,如今是宗主主事,这道命令自然是宗主所下。四先生虽然身份尊贵,但尊贵无过于宗主,四先生既是宗内之人,自然也应听从宗主之命。” 李玄都笑了笑,问道:“老五,你觉得呢?” 陆雁冰一怔,道:“天宝二年,老宗主曾经传令全宗上下,四先生享宗主待遇,一切文牍、传信、情报皆抄送于四先生一份,若是以此论之,四先生似乎可以不听从宗主的命令。” 李如柏愣住。 这时李如菊说道:“五先生这是强词夺理了,老宗主的意思是四先生可以阅览宗主的一切文书,并未说要对四先生以宗主身份视之,还望五先生莫要以自己的心思去贸然揣度老宗主的话语才是。” 陆雁冰的脸色骤然一冷,她在李玄都面前处处吃瘪,可不意味着她就是个好脾气,想当初在“天乐桃源”之中,陆雁冰与醉春风谈笑风生,要在天乐宗的身上生生咬下一块肉,可见其性情,此时听得李如菊顶撞,这些天在李玄都那里积攒下来的火气顿时一股脑地涌来上来。 李如菊见陆雁冰眼神冰冷,还未反应过来,陆雁冰已是身子一晃,欺到李如菊身前,右手疾探,向她的咽喉抓取。李如菊大为惊骇,已经来不及躲避,只能以双手护住咽喉,同时运转气机,双目之中有光华闪动,虽然不是“太阴十三剑”中的“众生入我眼”,但有异曲同工之妙,乃是清微宗的绝学“瞳中剑”。 一守一攻,只在一刹那间完成,确是极高明手法,可见李如菊也不是庸人,但陆雁冰的动作更快了一步,毕竟是少玄榜第五人,拼着受了一记“瞳中剑”的同时,已抓住李如菊的喉咙。 陆雁冰单手将李如菊举起,冷冷道:“你算什么东西,一个爬上老三床榻的贱货,也敢跟我谈老宗主的心思?” 直到此时,在陆雁冰的肩头上才慢慢渗出一个铜钱大小的血迹。 在刚才的电光火石之间,李如柏不是不想出手,只是被李玄都以竹杖拦住,李玄都无意伤他,只是阻止他出手救援,待到李如柏打退李玄都的竹杖,李如菊已经在陆雁冰的掌握之中。 李如柏已经顾不得什么尊卑,怒视李玄都,大喝道:“李玄都,你真要做叛宗的罪人不成?” 李玄都微笑道:“我最近刚刚练了几招‘太阴十三剑’,其中就有一招‘幽微宿命生’,可以将人炼成剑奴,你想不想尝尝滋味?” 李如柏自然听说过“太阴十三剑”的赫赫大名,脸色一变,不敢再以言语寻李玄都的晦气,转而望向陆雁冰,大声道:“还请五先生手下留情!” 此时陆雁冰已经动了几分真怒,虽然这些怒气大部分都是迁怒,但李如菊却刚好撞了上来,已经快要被陆雁冰生生捏碎喉咙。 陆雁冰猛地转头望向李如柏,眼神冰冷,不过手上还是稍稍松开几分,让李如菊得以喘息几声,这才冷笑道:“你们姓李,可你们这个李,不是老宗主和宗主的李,我虽然不姓李,但我却是老宗主的弟子,宗主的师妹,不是你们可以轻侮的。” 李如菊艰难道:“是属下错了。” 陆雁冰脸上露出厌憎之色,随手将李如菊丢飞出去,李如菊立足不定,仰天摔在地上,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少阳殿的台阶上。 此时陆雁冰已经略微平复心情,心知刚才此举已是开罪了三师兄,做都做了,没理由再在此二人面前露怯,干脆一错到底,反正前面还有四师兄和六师弟顶着,冷笑道:“属下?我可担当不起,你们是宗主的属下,不是我老五的属下,别折了我的阳寿。” 李如菊勉强翻身爬起,低头不敢与陆雁冰对视,不过在低下头去的瞬间,眼神阴毒。 陆雁冰眼神凌厉,瞧见了女子的怨愤,正要继续出手教训,李玄都终于是抬手道:“师妹,稍安勿躁。” 陆雁冰转头望向李玄都,眼中的戾气尽数收敛,低眉道:“师兄。” 李玄都望向二人,平声静气道:“说到拉帮结党,无论朝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都是难以免俗。早年的时候,本宗因老宗主威望深重,从三十六堂主和七十二岛主到最低层的普通弟子都只认老宗主一人,因此不敢也不能结成帮伙。可自从大先生身死之后,本宗上下便分出许多派别。” 李如柏和李如菊对视一眼,都不敢贸然说话。 李玄都继续说道:“有派别没事,选择站队也不是什么不赦的罪,都是人之常情,但是你们不要忘了,本宗上下,到底是谁说了算。老宗主还没有发话,你们凭什么敢来我面前饶舌?就算三师兄在这儿,他也不敢在未经老宗主许可的前提下就贸然发落我,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还是当初抱丹境的修为,想要拿下我好向你们的主子请功邀赏?” 两人脸色一肃,同时摇头道:“不敢。” 李玄都一挥手道:“我会去蓬莱见老宗主,不过不是现在。你们从哪儿来,现在就回哪儿去,不管你们奉了谁的命令,让他尽管与我到老宗主的面前理论就是。” 第七十二章 邪道圣女 在两人狼狈离去之后,陆雁冰轻声问道:“师兄?” 李玄都单手拄着竹杖,摆手道:“他们两人未必知情,可派他们来的人一定心中有数,这不过就是一次试探而已。” 陆雁冰皱眉道:“师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派他们来的不是三师兄?” 李玄都道:“是也不是。” 陆雁冰愈发疑惑:“还请师兄明言。” 李玄都叹了口气:“你可知道我为何问你是否有意中人?我为何要提到颜飞卿和苏云媗定亲之事?” 陆雁冰微微一怔。 李玄都道:“你没有嫁人,我也没有娶妻,可你不要忘了,三师兄是已经成家之人,而且还是娶了一位‘贤内助’。男主外,女主内,如今三师兄去了帝京,可家里还有一位三嫂。” 陆雁冰轻声道:“师兄的意思是,李如柏和李如菊之所以会在今夜来到此地,是因为三嫂的授意。”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陆雁冰皱着眉,喃喃道:“三嫂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师兄弟六人,大师兄早亡,二师兄性情乖戾,都未成亲娶妻,至于李玄都等人,也有各自的缘由,唯有三师兄李元婴早早成亲,虽然未曾有一儿半女,但也是成家之人。 李玄都上前几步,坐在少阳殿前的台阶上,将竹杖横于膝上,继续说道:“当初我在宗内的时候,这位三嫂就找过我的麻烦。” “麻烦?”陆雁冰好奇问道:“我怎么未曾听说?虽说当时师兄境界修为全失,但有老爷子和二师兄在,还没人敢在明面上对师兄不敬。” 李玄都笑了笑:“你都说了是明面上,所以找我麻烦当然是要从暗地里下手,只要符合规矩就行。所以这位嫂子就给我设了个局,谈不上如何高明,却很实用,师妹不妨猜一猜。” 陆雁冰也不是愚笨之人,沉思片刻之后,道:“莫不是美人计?” 李玄都点头道:“世间读书人,哪个不喜欢红袖添香夜读书?现在回想起来,我若是动了半分邪念,恐怕醒来时,便是与那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了,到那时候,那女子定会在一众人前梨花带雨地说我污了她的清白云云,这一招虽然不能将我置于死地,但却足够恶心。” 陆雁冰道:“以老爷子的明察秋毫,这点手段恐怕瞒不过他老人家。” 李玄都叹息道:“老爷子哪里会在意一个女子的名节清白,他只会觉得我蠢,中了别人的算计,对我彻底失望。” 陆雁冰深有同感地幽幽叹息一声。 李玄都又问道:“那个李如菊跟老三是什么关系?我方才听你说她是个爬上老三床榻的贱货。” 陆雁冰说道:“方才师兄也说了,武德九年的时候,她不过是紫芝岛的岛主,可到了天宝六年的时候,便成为七十二岛主之首,境界不高,能力不强,凭什么做这个方丈岛主?还不是凭借自身姿色。” “他倒是不挑食。”李玄都笑道:“不过也是奇了,李如菊是老三的外室,正房怎么毫无芥蒂?” 陆雁冰冷笑道:“我们这位嫂子表面上可是大度得很,对于三师兄从不约束,就差主动给三师兄纳妾了,自然不在意这些。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女人又有几个是真大度的,说不定就是想要借着师兄的手除去李如菊呢。” 李玄都笑着摆手道:“可别,我看是借你的手还差不多。” 陆雁冰没有说话。 李玄都也不多言,双手按在膝上,陷入沉思。 过儿许久,陆雁冰忽然开口问道:“师兄,你知道这位三嫂的底细吗?她可不是我们清微宗之人,据说是三师兄从帝京城中带回来的,该不会是牝女宗的人吧?别忘了,与三师兄同辈的张鸾山,就有传言说他栽在了牝女宗的手中。” 李玄都说道:“我有过这方面的猜测,那你说太后谢雉会不会也是牝女宗的人?” 陆雁冰并未太过惊讶。 太后谢雉。 她曾经在谢雉身边做过一段时间的护卫,日后累功至青鸾卫右都督,对于谢雉,自然有些了解。而牝女宗的宗旨又是驾驭男子争霸天下,尤为推崇由女子来掌控天下,历代祖师中的佼佼者,不乏名动公卿、青史留名之辈,从来不缺贵妃、王妃之流,更有祖师曾经贵为皇后,以女子之身于暗中推动天下大势发展,所以怀疑谢雉是牝女宗之人,合情合理。 陆雁冰摇了摇头道:“不像。有传言说,谢雉是邪道十宗的圣女,与上代圣君的关系不浅,不过与本代圣君澹台云的关系极为恶劣,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故而西北五宗承认圣君而不认圣女,辽东五宗承认圣女而不认圣君。” “邪道圣女。”李玄都轻叹一声:“如果真是邪道圣女,那就是出自真传宗了,‘真传’二字可不是白叫的,看似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最为香火单薄,可这一宗却是号称十宗祖师亲传一脉,最容易出现一人即是一宗的大材。” 陆雁冰仍是略有几分迟疑道:“那这勾引男人的本事?” 李玄都道:“哄骗女子也好,勾引男子也罢,有些人不用学,天生就是无师自通。” 陆雁冰点头道:“师兄所言有理。” 陆雁冰忽然想起什么,惊讶道:“假如说太后果真是真传宗之人,那么三嫂会不会是太后的人?” “有这个可能。”李玄都道:“毕竟师妹能做青鸾卫的右都督,也是谢太后一手提把。” 陆雁冰忍不住摇头道:“还是不对,如果三嫂真是太后娘娘的人,以师父他老人家的性情,怎么会容许太后在宗内安插这么一颗钉子,而且还给予她这么大的权柄?” 李玄都轻叹道:“这就要去问师父他老人家了。” 师兄师妹二人相顾无言。 过了许久,李玄都道:“不过无妨了,再过两天丹成,我便能重回当年境界,许多不好做的事情,便容易做了。” 第七十三章 叔叔嫂嫂 药王殿中,有一尊两人之高的丹炉,丹炉周围有八卦方位和阴阳双鱼的图案。 此时五名老道正围着丹炉缓缓而行,其中一名须发花白的老道抚须笑道:“这‘五炁真丹’炼制不算太难,只要控制好火候,莫要引爆了朱果,以长生泉的水性中和朱果的火性,然后以文火徐徐图之即可,关键是材料难寻,这玉髓是玄女宗帝女峰出产之物,朱果是正一宗大真人府的珍藏,长生泉是慈航宗的普陀岛独有,想要集齐这三样材料,那可真要天大的面子。” 另外一名须发独白的老道接口道:“这是自然,我记得当年正一宗有位嫡传张姓子弟,被无道宗的两位尊者所伤,成了一个废人,那一代的大天师虽然击退了二尊者,却也无法救治,只能寄希望于这‘五炁真丹’,当大天师亲自登门去慈航宗去求长生泉的时候,因为静禅宗的僧人从中阻挠,未能得到长生泉,没有长生泉,便炼不成‘五炁真丹’,原本应是前途无量的那名张姓子弟,只能做了一辈子的废人。” 南柯子轻抚山羊胡须,笑道:“正是,这长生泉是慈航宗的苏大仙子所赠,朱果是正一宗的颜掌教所赠,玉髓是玄女宗的羽衣使玉姑娘所赠,可见李先生的面子之大,非是常人可比。” 紫阳殿的道人一摆手中的拂尘,笑道:“如今即将丹成,我们五人能够见证这颗几十年一遇的‘五炁真丹’出炉,倒也算是幸事。” 五名道人的年龄都已经不小,在这座丹霞峰上也是炼丹无数,绝大多数丹药都通过各种途径渠道送入了各路达官显贵的手中,换取权贵们的人情,或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甚至在帝京城中,东华宗的丹药也是赫赫有名。 这次炼制“五炁真丹”,之所以如此顺利,就是因为除了南柯子外的四位道人都曾参与进来,而且不是南柯子主动开口相求,反倒是四位道人主动开口相求,毕竟炼制“五炁真丹”的材料可不多见。 在五位道人的通力协作之下,五人定五行,降伏龙虎,调理阴阳,用了七七四十九日,“五炁真丹”这丹也就成了。 现在是丹成的最后一天,只待明日丹炉的炉火熄灭,然后丹炉降温,便可取出“五炁真丹”。 最后一位道人,也就是少阳殿的道人,轻叹一声:“只是把这‘五炁真丹’交给李先生之后,也就意味着当年的那位紫府剑仙可就要回来了,不知是福是祸。” 另一位道人也难免忧心仲仲:“别忘了,当年的紫府剑仙在江北杀了多少人。” 药王殿内顿时一片沉默。 过了许久,南柯子道:“不谈这些,我们东华宗素来不参与这些江湖争斗,与李先生也无仇怨,只管炼丹而已。再者说了,如今的李先生也不同于以往,既然颜宗主和苏仙子等人都对李先生极为认可,说明李先生自然是有其独到之处。” 其余几名道人纷纷点头,都不再多言。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五名道人都停下脚步,转头向殿门外望去,只见李玄都带着陆雁冰缓缓走进殿内。 陆雁冰腰间佩挂“紫螭”,手按剑柄,脸色淡漠。 李玄都仍是手持竹杖,轻轻敲击地面,淡笑道:“有劳五位道长了。” “不敢称劳。”南柯子笑道:“李先生是不放心,特来查看?” “哪里有什么不放心的。”李玄都仍是蒙着黑布的双眼“望”着丹炉,道:“只是高估了自己的耐心,多年宿愿就在眼前,便有些等不及了。” …… 东海之上有两大胜景,一处是位于海中的望仙台,另外一处便是建造于海边的观海楼。 一个美貌美貌妇人此时便站在顶楼,素衣裹体,妍丽妖娆,举手投足,一举一动,无不流露风流媚态。 她已经立在此处许久,遥遥眺望海面。 立于此楼之上,可以眺望海天一色,尤其是涨潮时,大浪拍击望海楼席卷千层白雪的壮阔景象更是天下之间难得的景色。 妇人望着这幅胜景,可心思却明显不在眼前的景色上。 就在半月之前,她在这座望海楼上与李太一见了一面,对于这位小叔子,她的观感还不错,最起码要比那位心思深沉的四叔要好上许多。 那位小叔子说过,他这次去丹霞峰一行,是要与那位四师兄分出一个胜负,按照道理来说,如今对她夫君威胁最大的便是这个排行第六的小叔子,她应该借助那位四叔的手去除去那位六叔,可她心底总是隐隐不安,觉得那位已经失势的四叔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更不看好那位六叔能胜过这位四叔。 所以在六叔离去之后,她又派了两人过去,若是六叔胜了,自然万事皆休,若是六叔无功而返,那她倒要好好探一探这位四叔如今的底细。当然,最好的结果是,蚌鹤相争,渔翁得利。 就在此时,妇人的眼神骤然一凝,伸出素手。 然后就见一道剑光飞入楼中。 她接下飞剑,从飞剑上取下传书,一眼扫过。 传书上写了李如柏和李如菊去往丹霞峰的经过详细记载,包括李玄都和陆雁冰都说了什么。 妇人越看眉头皱得越紧,食指在栏杆上轻轻敲击,发出一声声清脆声响,思量许久后,自言自语道:“老五竟然站在老四这边,以老五那个欺软怕硬的性情而言,说明老四并非惨胜老六,而是留有相当余力,甚至让老五都极为忌惮,所以才会留在他的身边,如此说来,不但老六小觑了老四,就连我……也小觑他了。” 妇人轻笑一声:“四叔啊四叔,不愧是老爷子最看重的弟子,可惜你三哥如今不在,就由我这个做嫂子的,与你再过招一次。” 妇人拍了拍手,一名身着青布衣衫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楼内。 妇人没有转身,直接吩咐道:“飞剑传书给天剑堂堂主,请他亲自动身一行,就说这是宗主的意思。” 青衣女子轻声应喏,然后又退出这座观海楼。 妇人望向楼外,心思难测,自言自语道:“紫府剑仙。” 第七十四章 难凉热血 在李玄都踏足药王殿后,其余四位道人便相继离去。 南柯子苦笑道:“虽说我和这几位师兄弟都是长年在山上炼丹,可活了这么大的年纪,最起码的人情世故还是懂的,方才李先生似乎是话中有话。” 李玄都拄着竹杖,轻声道:“南柯子道长不必多虑,我们同经大难,共历生死,我是信得过道长的,不过说句道长可能不太爱听的话语,其他几位道长,我并无过多接触,自然也就谈不上一个‘信’字,而这‘五炁真丹’乃是关乎我境界的大事,由不得我不小心对待。” 南柯子立时想起方才两位师兄弟的话语,说这颗“五炁真丹”交给李玄都不知是福是祸,原本以为是两位师兄弟的无心之言,现在看来却未必如此,不由得心中一凛,道:“李先生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我那位六师弟能先我一步来到丹霞峰,那就说明此事已经走漏了风声,我相信不会是道长,所以只可能是这丹霞峰上的其他人将消息透露了出去。” 南柯子的表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李玄都微微一笑:“道长不要多心,我万没有责怪道长的意思,道长为我炼丹,尽心竭力,而道长会同另外四位道长一起炼丹……” 南柯子一惊:“难道李先生怀疑有人在炼丹的过程中动了手脚?这个请李先生放心,老道参与了炼丹的整个过程,绝对不可能有人在老道的眼皮子底下动什么手脚。” 李玄都摆手道:“道长且安心,我从未怀疑过道长,也不觉得有人在炼丹的过程中动了手脚,因为我与各位道长无冤无仇,真要找我麻烦,无非是因为一个‘利’字,可涉及到一个‘利’字,又要权衡利害,坏了炼丹之事,便是结仇于我,都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对于咱们江湖中人来说,坏人境界修为差不多也是如此,所以这便是生死之仇。故而我料定,那人肯定不敢在明面上得罪于我,便不可能在炼丹过程中贸然动手,因为其他几人都是炼丹的行家,谁那里出了纰漏,一目了然。” 南柯子脸色稍缓,道:“还是李先生思虑周密。”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要想坏我境界,有两个绝佳出手机会,一是在我服下丹药闭关的时候,二是在丹药出炉之后到我服下丹药之前的这段时间。我也算是行走江湖多年,深谙两个道理,人心经不起试探,更经不起考验,既然没有仇怨,那么动手与否也就在一念之间,所以我不想知道是何人要对我出手,我提前过来一步,既是防患于未然,也是希望那人在铸成大错之前悬崖勒马。有些事情,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南柯子忍不住赞道:“李先生当真是有仁人君子之风。” 李玄都自嘲道:“道长谬赞。其实还是凶名在外的缘故,当年家师曾经说过一句话,比起让人尊敬,让人畏惧反而更安全。如果我真是仁人君子,有些人做事就会肆无忌惮,因为他们知道我讲道理,讲仁恕,也讲规矩,万事都在规矩的框中,我会做出什么事情也就在预料之中了。可紫府客就不一样了,一言不合及即拔剑,拔剑即杀人,都说杀人立威,便是这样的道理。而且紫府客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世人总是对未知心怀畏惧,因畏惧而心生忌惮。” 南柯子听得频频点头。 陆雁冰若有所思。 李玄都稍稍侧头,对陆雁冰说道:“先前我曾对师妹说起过,我行事常常有不够光明正大之嫌,便是此等原因了。而师妹之所以对我心存忌惮,也有此等原因。” 陆雁冰没有反驳,默认了这个说法。 李玄都感慨道:“江湖不仅仅是刀光剑影的斗力,也有权谋上的斗心。纵观古今,日下无新事,从来都是口中说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简而言之曰:‘杂用王霸之道。’号称行王道,实际上行霸道。故而一宗之主的第一要务是顾及自己的利害,第二要务是兼顾自己嫡系心腹的利害,宗门和普通弟子的利害放在最后。江湖如此,庙堂亦是如此,故而才会有那道学清流说出‘苦一苦百姓’的言语。亚圣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实际上呢,君为贵,社稷次之,民为轻。” 陆雁冰听出了李玄都的言外之意,脸色微微发白,道:“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老爷子……” 李玄都摇了摇头,未置可否。 陆雁冰看了南柯子一眼,南柯子会意,主动告辞离去。 只剩下兄妹二人之后,陆雁冰轻声道:“师兄,此时只有你我二人,你能否跟我交底一次?你做这些,天下也罢,苍生也罢,到底为了什么?正如你方才说的,嘴上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你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说的言行不一之人,是说帝王。除此之外,这世上也有言行一致之人。” 陆雁冰不置可否。 李玄都悠悠道:“人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极为敬佩戏文话本里的青天忠臣,觉得他们敢于对皇帝直言,敢于一死,这是真正的好人,而那时候我觉得这个世道黑白分明,与忠臣做对的自然就是奸臣。” “待到我少年时,踏足江湖,自认为是个老江湖了,见识了江湖的人心多变和尔虞我诈,觉得人人都戴着面具,这世道本就是各种算计和派系林立,清者未必清,浊者未必浊。简而言之,善恶混淆,是非不辨,黑白不分。所以我觉得凡事都要你死我活,要踏着敌人的尸骨实现所谓的大业,哪怕对方是你曾经的恩人,你的好友,只要挡了你的路,都要除去。如此才是杀伐果决,如此才是一代雄主。同时,我开始觉得那些忠臣不过如此,不自量力,空谈误国,只会耍弄嘴皮功夫,所谓的仗义执言不过是以邀直名,是伪善之人。” 李玄都顿了一下,长长叹道:“后来,我经历了各种悲欢离合,经历了大起大落,我终于发现,那些曾经被我认为是不自量的人,他们不是不知道前路坎坷难行,可他们一直没有停下脚步,为了那个近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真就凭借着一腔热血,到死方休。在这期间,有些人也许只要停下脚步就能富贵荣华,安稳一生,但是他们没有。有些人明明早就知道了大势如此,可他们还是向死而生,坦然面对。你觉得他们是伪君子,可是他们装了一辈子的君子。你也许觉得他们是为了以邀直名,可是以他们的所做作为,青史留名本就是他们应得之物。” 李玄都“望”着陆雁冰,语重心长道:“有时候,你回头再看,曾经自认为的精明算计,不过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纵然能得势一时,可最终难逃身败名裂的下场,甚至还要祸及子孙,万劫不复。” “前朝大晋,得国不正,如何得国,便如何失国。” 李玄都骤然拔高了嗓音:“本朝太祖皇帝起于青萍之末,筚路蓝缕,与子同袍,何在?” 陆雁冰怔怔然不知该如何言语。 李玄都指了指胸口:“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陆雁冰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李玄都喃喃道:“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第七十五章 春雨纷纷 这一夜,陆雁冰陪着李玄都在药王殿中枯坐了一宿。 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小的时候,没有什么利害之争,没有什么复杂心思,就算有些别扭,也不过是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打打闹闹,分分合合,今天我不理你,明日你不理我,后日还是会在一起玩耍的。 不过也有些区别,小的时候可以不避男女之嫌,现在却是不行了,所以两人离得很远,其实成年之后都是如此,不管是夫妻,还是朋友,都要留有几分私密空间。 一夜之间,两人没有说话,只是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待到天亮时分,忽然有雨云汇聚,卯时时分,伴随着一声春雷,一场春雨不期而至。 李玄都起身推门,望着殿外的雨势,轻声道:“师妹。” 陆雁冰同样起身,问道:“何事?” 李玄都拄着竹杖,说道:“过了今日,便是丹药出炉之时,到时我会服下丹药闭关,尚缺一个替我守关之人,不知师妹是否愿意?” 陆雁冰神情复杂,没有急着答复,而是道:“师兄信得过我?” 李玄都微微一笑,反问道:“为何信不过?” 陆雁冰轻声道:“当初在‘天乐桃源’……” 李玄都顿了一下,摆手道:“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你也没把我怎么样,反倒是被我扔下‘琼楼’,摔得不轻。从这点上来说,还是我占了便宜。” 陆雁冰轻叹道:“咎由自取罢了。” 李玄都话锋一转道:“当时你我各有立场,谈不上对错,既然师妹执意认为是自己错了,那师妹是否愿意将功折罪?” 陆雁冰犹豫了片刻,双手抱剑,沉声道:“请师兄放心便是。” 李玄都抱拳还礼道:“有劳。” …… 这场春雨虽然雨势不大,但将大半个齐州都笼罩其中。 一名青衣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绕过一个又一个的水洼,然后沿着一级一级的青石台阶,往山上行去。 此山不算太高,在太清山的范围之内,自然属于东华宗,不过此山更为靠近金鳌峰,同样临海,属于琅琊府境内,与兰陵府境内的丹霞峰相距极远。 在这山上有一座道观,名叫太上宫,名头大到没边了,可实际上就是一座普通道观,因为观内只供奉了太上道祖而得其名。 当青衣女子来到山顶的时候,雨势渐大,细密的雨点落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此时在道观前,站着一个背负双剑的清瘦身影,他似乎早就料到青衣女子会来,已经站在雨中等候多时。 青衣女子停下脚步,开口道:“夫人让我传话给你,让你去丹霞峰,这也是宗主的意思。” 清瘦身影便是天剑堂主,清微宗以御剑之道闻名天下,能在三十六堂主之中得“天剑”二字,可见此人的剑道造诣,定然是极高的,远非李如柏和李如菊可比。 此人同样姓李,名中同样有一个“剑”字,名叫李如剑,天人境修为,名列黑白谱第七位。 至于他为何不在东海一百零八岛之上,而是在东华宗的太清山上,则是因为他在这段时间中正修炼东华宗“东华紫薇剑诀”。 李如剑缓缓开口道:“李如意,你再说一遍,到底是谁的意思?” 名叫李如意的青衣女子轻叹一声,无奈道:“是夫人的意思,不过夫人说这是宗主的意思,你是知道宗主脾性的,夫人说的话,便是宗主说的话。” 李如剑问道:“让我去对付四先生?” 李如意道:“是。” 李如剑转过身去:“我知道了,你走吧。” 李如意不禁有些气急:“李如剑,你给我一个准话,你到底去不去?你若不去,我现在便向夫人回话。” 李如剑背对着李如意道:“我不去难道你去?怕是你见不到四先生就先被五先生打发了。莫要啰嗦,再啰嗦便换成你去。” 李如意听到这话才松了一口气,也不计较这块木头的冷言冷语,忍不住嘱咐道:“那你也小心些,毕竟是四先生,说不准还有些什么保命的手段,别伤着自己。还有,就算能打过,也别一味傻卖力气,不要落四先生的脸面太狠,毕竟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差事是宗门的,得罪人可都是自己的。” 李如剑不答话。 “你听到没有,跟你说话呢。”李如意微皱眉头,一挥手,几颗雨滴化作剑气打在李如剑的后背上,瞬间被震碎成一团水雾。 李如剑破天荒地有些不耐烦道:“我听到了,我心中有数。” 李如意上前几步,瞪眼道:“你有个屁的数,上次你跟六先生切磋,落了他的面子,我看他看你的眼神都不对了,等到六先生境界超过你之后,有你好受的。” 李如剑终于是转过身来,不耐烦道:“与人斗剑,全力出手便是最大的尊重,如果对手不是四先生,我堂堂天剑堂堂主,又岂会在意这些蝇营狗苟?” 李如意没好气地扔下一句“不识好人心”之后,愤而转身离去。 一把油纸伞好似一片枯黄落叶,在雨幕之中,很快便飘下山去。 李如剑站在原地,望着那个比自己还要清瘦的背影,嘴唇微动。 …… 雨幕中,李太一浑身上下湿透,周身氤氲着血红如血的气息,阴冷、压抑。 此时他正盘膝坐在泥泞地中,轻轻一拍地面。在他面前的双剑瞬间颤声大作,剑身上更是浮现出两道剑气飘摇不定。 随着李太一全力催动气机,“潜龙”和“在渊”猛然震颤起来,仿佛被激怒的野兽,发出刺耳的尖锐颤鸣,周围的血色也骤然浓郁许多。 紧接着在“潜龙”和“在渊”之间又出现一剑,通体呈现玄黑之色。 李太一此时便是以两剑之力降服这一剑。 只是这一剑自身携带的剑气已经浓郁到近乎实质的地步。 李太一没有半分焦躁,心境古井不波,开始抽丝剥茧,一层层地削减着剑上的锋芒。如此不断重复不停歇,丝毫不觉枯燥乏味,抽丝三十六,剥茧七十二,使得黑剑上的气势愈发衰弱,到最后已经不见多少剑气,露出其本来面目。 剑身漆黑如墨。 在李太一的不远处,魏臻负手而立,笑而不语。 第七十六章 丹成之日 李玄都又在药王殿中枯坐了一日的功夫,傍晚时分,南柯子重新回到殿中,此时丹炉的炉火已经熄灭,丹炉也渐渐冷却。南柯子站在丹炉前的“乾”位上,踏罡步斗,手结七星,以东华宗的独门手法开启丹炉,只见丹炉之中仍是红彤彤一片,将南柯子的脸庞映照得通红一片。 在这片火红之中,又透出五彩光华。 南柯子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方玉盒,托在左掌之中,然后伸出右手稍稍探入丹炉,五指伸张,以气机将那颗悬停在丹炉中央位置的丹药缓缓吸摄出来,放入左手的玉盒之中。 李玄都虽然目盲不能见,但鼻翼微动,已然嗅到了丹药散发的异香 南柯子抚须笑道:“‘五炁真丹’丹成之日,异香满室,若是换成‘五毒真丹’,恐怕就是满屋恶臭了。” 说话间,南柯子将手中的玉盒递给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玉盒道谢一声之后,道:“还要借道长的重阳殿一用。” 南柯子笑道:“李先生尽管用就是,贫道与陆先生一起为李先生守关。” 李玄都将玉盒收入“十八楼”中,拱手道:“有劳。” 入夜,偌大一座重阳殿中空空荡荡,只有李玄都一人,殿外除了陆雁冰和南柯子之外,同样是没有半个外人。 重阳宫的静室之中,李玄都盘膝而坐,在他面前位置放有一个打开的玉盒,盒中放了一颗龙眼大小的五彩丹药。 “五炁真丹”,正道的第一等丹药,远胜“紫阳丹”、“血龙丹”无数。在江湖传说中,若是服下这颗丹药,可以直达天人境界,李玄都当然清楚“五炁真丹”没有这等神效,不过可以帮他弥补跌落的境界,争取到重返当年境界甚至更上一层楼的天大机会。 能够与“五炁真丹”媲美的只有邪道的“五毒真丹”,据说“五毒真丹”可以洗经伐髓,重塑根骨,不过毒性甚大,好似剑有双刃,能否抗住丹药之毒,就要看天意了。 李玄都郑重其事地慢慢伸出双指,从玉盒中拈住丹药,小心翼翼地运转气机,使这颗丹丸化为液体,然后他张口一吸,将其悉数吞入腹中。 一瞬间,李玄都的脸庞上有五色光华交织辉映。 李玄都收拢思绪,开始专心吸纳丹药的药力。 道家有五气朝元之说,五气对应五脏。 心藏神,后天为识神,先天为礼,空於哀,则神定,南方赤帝之火气朝元。 肝藏魂,后天为游魂,先天为仁,空於喜,则魂定,东方青帝之木气朝元。 脾藏意,后天为妄意,先天为信,空於欲,则意定,中央黄帝之土气朝元。 肺藏魄,后天为鬼魄,先天为义,空於怒,则魄定,西方白帝之金气朝元。 肾藏精,后天为浊精,先天为智,空於乐,则精定,北方墨帝之水气朝元。 人之修道,必由五行归五老,三花而化三清,始能归原无极本体,而达圆通究竟。 此时李玄都心神内视,便可见自己体内五脏,心脏被一团火红气息包括,肝脏被一团青色气息包裹,脾脏被一团黄色气息包括,肺脏被一团白色气息包裹,肾脏被一团黑色气息包裹。 若此时有外人旁观,就会发现李玄都整个人都被五种不断交织的色彩完全笼罩,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此时李玄都一身气机渐渐沉寂,然后又兵分三路,分别汇聚到胸口的中单田位置、小腹的下丹田位置,以及眉心的上丹田位置。 三者光芒大盛。眉心上丹田如骄阳,胸口中单田似明月,小腹下丹田如繁星,分别对应日月星三光。 李玄都的意识则渐渐沉入一片妄境之中。 何谓妄境?古有黄梁梦的故事传说,说的是正阳祖师点化还未成道的纯阳祖师,纯阳祖师饮下正阳祖师所赠之酒后,沉沉入梦,在梦中享尽荣华富贵,等到醒来时却发现店家的黄粱米还没有煮熟,由此大彻大悟,故称黄粱梦。这其中正阳祖师的手段便是令纯阳祖师进入妄境,正是妄境千年,不过大梦一觉。 在恍恍惚惚之间,李玄都仿佛又回到了天宝二年的帝京。 一轮冉冉清月,高悬于夜空之上,城中处处火光,照亮了大半个夜空。 身后喊杀声渐渐远去,李玄都只能听到自己愈发沉重的呼吸,他已经记不清自己遇到了多少对手,又杀了多少人,他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手中的“人间世”越来越重, 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仿佛染上了一层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色。 一路行来,在他的身后倒伏了数不清的尸体,有披甲的,也有穿官衣的,有拿刀的,也有拿剑的,有先天境,也有归真境,他们都死了,皆是被李玄都一剑斩杀,死状各异。 不过李玄都也不好受,他的身上也多了许多伤痕,只是此时的李玄都已经近乎麻木,当城门遥遥可见的时候,他抬头望向城头,发现城头之上站了一男一女,男子仙风道骨,女子翩然若仙。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人间世”,虽是木剑,但有剑芒流转,使得剑身清亮如水。 李玄都奋然出剑,先后击退两人。 最后是一名怀抱瑶琴的女子踏月而至。 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终于不堪重负,断为两截。 就在此时,李玄都发现自己手中的断剑变成了一条八头黑蛇,吐着蛇信,死死盯着李玄都。 李玄都的眼神在这一刻重复清明,不再满是杀意,也不再满是疲惫。 李玄都轻声道:“‘太阴十三剑’。” 话音落下,八头黑蛇化作一团黑色雾气,消失不见。 在这一瞬间,李玄都眼前的一切妄境都支离破碎。 修道破境如造楼,李玄都已经有过一次的经验,所以此时驾驭起来,轻车熟路,就算李玄都的神识陷于妄境之中,他体内的气机也能自行其是,按部就班。 所以当李玄都从妄境重返内视的时候,并无大碍。 李玄都提起体内气机化解药力,使得这一口绵延不绝的纯粹气机,游若江河,绕着体内经脉和窍穴盘旋游曳。 药力能够吸收多少,决定了最终的结果如何。 如果是一个寻常先天境服用“五炁真丹”,还要配以其他辅药,否则药力无法化解,不但会损伤经脉、窍穴和丹田,而且还会浪费绝大部分药力,暴殄天物。若是境界更低之人服下这颗丹药,便有直接爆体而亡的危险。 不过李玄都不一样,不提他的玉虚境修为,他本就是归真境,不但不怕充斥窍穴,而且连各种辅药也省下了。 李玄都只需要按部就班,步步为营,如何弥补境界,如何修补旧伤,如何龙虎共济,如何水火交融,皆是有章法可循。 所以李玄都除了因为“太阴十三剑”的剑意而显得精神略有萎靡之外,大致上还是尽在掌握之中。 陆雁冰站在重阳殿的殿外,怀中抱着“紫螭”,默默感受着殿内的气机变化。 这一刻,陆雁冰都有些搞不清自己心中所想,到底是希望成功,还是希望失败,不过随着殿内的五彩光华渐渐变弱,而李玄都的气机运转仍旧极有规矩,没有任何紊乱迹象,没有太大的纰漏,更让陆雁冰说不清自己到底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失望更大一些。 走到了这一步,距离当年的紫府剑仙就只剩下半步之遥了。 所谓归真境,简而言之,返璞归真之意,有九重楼之分,九重楼上又有强弱之别。以李玄都如今的玉虚境修为,若是重归归真境,必然是归真境的强九。 陆雁冰忍不住问道:“道长,师兄能吸收‘五炁真丹’的药力几许?” 一旁的南柯子叹气道:“最少最少,十之五六还是有的。至于最多,那就不好说了,还要看李先生如何炼化药力,也要看李先生自身如何,毕竟一方小湖如何装得下一条大江之水?不过这一点倒是不用太过担心,毕竟李先生当年高居太玄榜第十,本就是一方浩瀚大湖。” 陆雁冰又问道:“能否十成全部吸收?” 南柯子摇头道:“凡事不能一蹴而就,就算是李先生,想要全部吸收还需要时间去消化。” 陆雁冰喃喃自语,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到最后,比李玄都还要心烦意乱的陆雁冰干脆不再想这些,只是专心注意周围的动静。 至于一旁的南柯子,则是盘坐在台阶上,专心入定。 这场春雨持续了一夜,到了清晨时分,仍旧是淅淅沥沥落向人间,不曾有停歇的意思,天空中雨云凝聚,不见蓝天红日。 整整一夜的工夫,李玄都将体内的药力炼化了个七八成左右,还剩下些许残留,分散于体内各处,待到日后慢慢吸纳即可。 当李玄都推门而出的时候,陆雁冰第一时间转过身来,望着李玄都,问道:“师兄可是成功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此时南柯子也缓缓起身,打了个稽首:“恭喜李先生。” 李玄都微笑还礼,然后一挥大袖。 一道浩大磅礴的剑气逆流而上,直冲九霄。 天空中的厚重雨云也被冲天剑气从中分开,露出一线蔚蓝天幕。 拨云见日,蔚为壮观。 不说不精通武道的南柯子,就是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也看得瞠目结舌,这便是当年紫府剑仙的威势?竟是霸道到如此程度? 第七十七章 少时江湖 剑气缓缓消散,雨云再度填满天空。 当初在南山园时,同样是一个雨天,李玄都与胡良夜谈,胡良问起李玄都归真境与先天境的不同,李玄都说当时的他出剑,只能一点,破开雨幕却又转瞬即逝,难以持久。如果换成由胡良出刀,可以连点成线,将眼前雨幕从中一分为二。可如果换成以前的紫府客来出这一剑,则是一面。对天出剑,仅凭剑势,便可将此地的雨幕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仅凭剑气,便可击散雨云,拨云见日。 今日,李玄都便是做到了这一点。 只是做到了这一点不代表李玄都就已经彻底重回巅峰,坠境如重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算服下了“五炁真丹”,也不是一蹴而就,如今的李玄都只是从玉虚境更上一步,成为归真境的强九,重回少玄榜第一人的位置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不过距离太玄榜第十人还是稍有差距。 不过对于李玄都而言,境界修为都是细枝末节,关键在束缚他的“枷锁”已经彻底消失了,就算现在的他再次跌落至抱丹境,也完全有信心不借助任何外力东山再起,毕竟以前的他就是这么做,无非是再走一遍过去的路而已。 还有一点,那就是重新踏足归真境九重楼的李玄都,已经可以轻松镇压体内的“逆天劫”剑气,同时在妄境之中,也已经降伏了“太阴十三剑”的八剑剑意,算是无伤一身轻,不必再去忌讳出力多少的问题。 这些所得,就好似一个久受病痛折磨之人,一朝得以摆脱这种境地,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爽轻松,只是不痛,便已是极乐。 李玄都与南柯子寒暄几句之后,南柯子先行告辞,他在药王殿那边还有一些首尾没有处理,于是就只剩下李玄都和陆雁冰二人。 李玄都对于自己的境况,没有过多隐瞒,甚至不用陆雁冰相问,便直言相告。 陆雁冰问道:“未能毕其功于一役,师兄可曾失望?” 李玄都淡笑道:“我曾经觉得,失望无论大小,都是一种苦味。不过后来我忽然发现,人生若是太过顺遂圆满,也未尝是好事。” 说到这儿,李玄都有些感触:“就像一个人,说他‘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可如果说他‘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话。所以万事都要讲求一个中庸之道,失望与得意兼而有之,王道与霸道杂而用之,阴阳相济,是为太极。” 陆雁冰道:“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情却每每恰如所料。” 李玄都不由笑道:“师妹这话说得有些意思。” 陆雁冰一笑道:“那师兄日后便少些说教,毕竟我已不是小孩子,这些空乏的道理,懂得,也会说,只是知易行难罢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轻叹道:“我记得当初二师兄曾经对我们说过,如果将一生看作一次远途跋涉,那么其中必然会遇到许多个岔路口,二师兄说他站在每个岔路口前,他都知道往哪边走才是对的,可是他偏偏不想走,为什么?因为正确的路太难走了。” 说到这儿,李玄都微微一顿,将目光转向丹霞峰的山门方向,缓缓说道:“犹记得大概在十年之前,那时我和老三……我和三师兄之间的关系还不像今日这般剑拔弩张,在一次酒后,三师兄曾经对我说了些当不得真的话语,他说他这辈子就想要个女儿,肌肤胜雪,青丝如瀑,清冷忧郁,以沧浪之水浇灌,二十年后便长成祸水。” 李玄都笑了笑:“如今十年过去了,老三的女儿还不见踪影,恐怕他也早已忘了自己当初到底是如何想了吧。” 陆雁冰也顺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说道:“没想到三师兄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李玄都忽然道:“你可曾读过《琵琶行》?” 陆雁冰一怔,然后点头:“读过。” 李玄都问道:“那你可知道文中女子到底在哀叹什么?明明是贫寒出身,明明嫁给了商人,吃穿用度不愁,何故伤感?” 不等陆雁冰回答,李玄都已经自问自答道:“她在怀念从前,年少时的风光和曾经的繁华,一句‘夜深忽梦少年事’便道出了此中所有。其实在过去的四年中,我也有过类似感受,夜间辗转难眠时,忽而想起从前,想起那个紫府剑仙,想起提三尺剑横行天下时的快意,再想到如今的落魄失意,便久久不能释怀。” 李玄都喃喃道:“少时江湖,极是快意,好行侠,好练剑,好游历,好饮酒,好高歌,好登高,好寻幽,好意气,好赌斗。一言不合即拔剑,一怒瞠目即杀人。一朝之间,皆成梦幻。亲友身故,避迹山居,所存者唯有断剑残书而已。回首十年前,真如隔世。” 话音落下之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尽头。 陆雁冰的脸色变得颇为凝重:“是天剑堂的堂主李如剑。” 她忍不住皱眉道:“李如剑的境界修为相当不俗,天剑堂又是三十六堂中排名靠前的堂口,以老爷子的性情而言,李如剑必然是老爷子的心腹嫡系,怎么会听三师兄的调遣?” 李玄都道:“我听说过此人,是个剑痴,所以想要调动他也不难,投其所好就是。” 陆雁冰立时恍然。 李玄都道:“此人没有选择在我闭关时登山,反而是看到我出剑击散雨云之后才开始登山,倒也算是个磊落之人。” 陆雁冰喟叹道:“在如今这个世道,人人都讲法力诈术,越是磊落之人,越是难以有所作为。” 李玄都不置可否,迈步走向山门。 风声犹在,雨落依然。 陆雁冰轻声道:“师兄,你还未完全恢复巅峰境界,小心。” 李玄都没有转身,抬手道:“师妹放心便是。” 此时李如剑开始登山,丹霞峰上的东华宗弟子无人敢于阻拦。 当李如剑走过山门,看到负手立在台阶尽头的李玄都时,沉声道:“四先生。” 李玄都张开双臂,往上一托。 还未落地的风雨被李玄都的气机生生拖住,在半空中悬而不落。 李如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握住背后左侧的剑柄。 与此同时,李玄都一袖席卷,风雨成剑。 第七十八章 出剑与否 李如剑的视野所及,烟雨茫茫,分不清水雾还是剑气。 李如剑拔出背后双剑之一,不退反进,继续拾阶登山,当他左脚踏上石阶,白茫茫的烟雨雾气已经裹挟着剑气扑杀而至。 李如剑一剑斩出,这些烟雨雾气如河水触礁,从李如剑的两侧滑过,但是其中蕴含的凛冽剑气,也使得李如剑的双鬓发丝剧烈飘拂,甚至还有几缕发丝被直接斩断,随风飘散。 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李如剑在挡下这些茫茫剑气的同时,也还了一道剑气给李玄都。 李玄都伸出右手,直接截住这道剑气,五指合拢将其束缚,任由剑气游走萦绕指间。单手负于身后的李玄都低头望去,只见剑气如青蛇,不断扭动翻滚,想要挣脱李玄都的掌控,于是李玄都又伸出一手,以双手掌心相对,轻轻一抹,直接将这缕剑气中的灵性完全抹去,李玄都将剩下已无锋芒可言的纯粹气机拿起,一口吞入腹中,使得这道凛冽剑气直接烟消云散。 李玄都悠悠吐出一口浊气,无论放在何人眼中,这个举动都有些“目中无人”的嫌疑。 就在此时,李如剑身形一掠而起,手中的青色长剑对着李玄都就当头一劈,是那“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开山式”,势大力沉,以轻剑用此剑式,可谓是举轻若重。 李玄都五指一旋,无数雨丝汇聚成一束被他握在掌中,好似三尺青锋,然后轻描淡写地一剑抵住李如剑的单剑。 李如剑负有双剑,其中一剑通体呈现青色,长三尺三寸,重十二斤八两,锋芒难挡,别说吹毛断发,摧金断玉都是等闲,曾有蝴蝶停于其上,而被一分两半,名为“青螭”,也就是他此时手中所握的这一把剑。“青螭”与陆雁冰手中的“紫螭”算是一对,一柔一刚,可见李如剑在老宗主心目中的地位,极为不同。 另外一剑则是一把木剑,以海外凤鳞州的稀有金刚木铸成,通体呈现出暗沉金色,长有四尺,重达三百余斤,没有丝毫锋锐而言,甚至反其道行之,重剑无锋。 两把剑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意。 一剑轻灵锋锐,一剑厚实无华。 此时李如剑仅出一剑,远未到倾力出手的地步。 两人陷入僵持之中,李如剑开口道:“我已出剑,难道四先生还不打算出剑吗?” 李玄都淡笑道:“一剑不够,恐怕两剑才行。” 李如剑蓦地升起一股怒意,喝道:“当年四先生以归真境的修为高居太玄榜之列,力压一众天人境,李如剑自愧不如,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今日我李如剑倒要领教四先生是否还有向日之勇!” 下一刻,李如剑直接震碎了李玄都的水剑,然后“青螭”顺势横扫。 李玄都则是以手掌生生破开剑锋上的剑气、剑芒,轻描淡写地按住锋锐无匹的“青螭”,剑锋在李玄都的手掌上挤压出一道红印,但李玄都的手掌肌肤却是坚韧到有些不可思议的地步,始终不曾被剑锋割开皮肤,更是不曾见血。 这便是归真境和先天境的区别,先天境再怎么厉害,终究是在归真境之下,李玄都的先天玉虚境之所以能够力压一众归真境,是因为那些人的归真境未曾走到尽头,当两者都走到尽头之后,必然是归真境高于先天境。 如今李玄都重返归真境,“漏尽通”与他的体魄更为圆满契合,恐怕只有静禅宗中的寥寥几个老僧可以媲美。 李玄都五指握住“青螭”,使其动弹不得,这便是逼着李如剑拔出第二剑了。 不过李玄都毕竟还未完全回到巅峰,也不能全然不把这位天剑堂堂主放在眼中,最起码在李如剑天人境的气机压迫之下,他的双脚也在不知不觉之间陷入地面三寸,若是李玄都双脚离开原地,便会发现两个深刻脚印。 李玄都的神情平静,视线仍旧停留在李如剑背后的那把木剑上面,在他看来,到了天人境界之后,除了刀剑评上的神兵利器之外,刀剑本身的锋锐已经无关紧要,所以在有些时候,钝器反而比利器更为有用,所以李如剑的真正后手,一定是在这把无锋重剑上面。 李玄都久在江湖行走,与人厮杀多是分出生死,擂台式的分出胜负经历不多,他会在口头上倨傲、蔑视,因为这样可以乱对手的心境,可在心底却不会有半分轻视。 不管怎么说,李如剑都是天人境大宗师,黑白谱上有名,不可有半分小觑轻视。 李玄都忽然松开手掌,弹指震开李如剑的“青螭”,然后一挥袖。 于无声处起惊雷。 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 相较于玉虚境时的吃力,此刻李玄都再用“太阴十三剑”,完全是信手拈来。 李如剑第一次流露出郑重神情,瞬间出剑十余次,其身形之快,竟是生生拖曳出道道残影,好似有十几个李如剑一起出剑,只是每一剑都似乎是在向空处出剑,片刻之后,无数春雷炸响,传遍了整个丹霞峰。 只是不等李如剑喘息,李玄都又是一腿扫至,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风卷残云扫”。 剑是杀人利器,持剑者必攻,若是用剑防守,则不伦不类,此时李如剑便是陷入到不得不守却又守不住的尴尬境地,被李玄都一腿扫在太阳穴位置,整个人直接侧飞出去。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身形如附骨之疽紧随而至,双掌连环拍出,左掌蕴含有“倒逆气云错”的阴阳倒错之意,右掌则是隐含“玄阴剑气煞”的剑气,若是李如剑任由李玄都双掌落实,不死也残。 李如剑自然也明白这一点,终于不敢再有丝毫大意,背后的第二剑自行出鞘,以宽阔剑身挡下了李玄都的双掌。 以李玄都的掌力,竟是没能在剑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可见金纲木的坚韧,远胜寻常金铁,便是玄铁、陨铁之流也略有不如。 李如剑伸手握住这柄重剑,沉声道:“此剑名为‘金灵’,请教了。” 第七十九章 尽皆是剑 此时二人已经偏离了山道,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密林之中,李如剑在话音落下之后,将手中重剑立在自己面前,以重剑为圆心,地面积水和泥泞层层向外涌动,树木纷纷倒伏,从上空俯瞰,好似一个正在缓缓绽开的伞面。 李玄都身形飘起,躲过这道气机涟漪的同时,随手打出一道“玄阴剑气”,穿过层层雨幕,化作十余道剑气,如同箭雨一般激射向李如剑。 方才李如剑以轻剑举轻若重,现在李如剑便以重剑举重若轻,足足三百斤的重剑,在他手中竟是如柳条树枝一般,在一瞬间化作八种变化,一曰三顶,二曰三扣,三曰三圆,四曰三敏,五曰三抱,六曰三垂,七曰三曲,八曰三挺。瞬间封死了所有空隙,没有使任何一道剑气落在自己的身上。 李玄都道了一个“好”字,身形一掠而下,一掌拍在“金灵”重剑的剑身之上,使得整个剑身周围的气机震颤不休,乍一看去,就好似火焰上方的烟气扭曲,亦或是一颗石子乱了井中月。 李如剑干脆是弃了“青螭”,改为双手握剑,冷冷道:“方才说四先生说我用双剑时便会出剑,为何此时仍是迟迟不肯出剑,难道就这般看不起我李如剑吗?” 李玄都平静道:“我说的双剑,是你双剑齐出,而不是用一剑便要舍弃另外一剑,这算什么双剑?” 李如剑说道:“方才四先生所用,似乎不是本门剑道。” “没错。”李玄都点头道:“此乃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魔道之剑,若是你能破去这魔道之剑,我便用本门剑道与你交手。” “欺人太甚。”李如剑怒哼一声,气势骤然攀升,不但瞬间逼退李玄都,而且又一步长掠,直撞后退的李玄都。 李玄都双手抱圆,用出“阴阳两极生”,双手按住李如剑的剑锋,身形一转,将其直接丢掷出去,不过李如剑这一剑的气势也不是李玄都能在一时半刻之间化解的,被其裹挟,于是两人一起腾空而起,向山外飞去。 天人境可以凌虚御空,归真境却是没有这等神通,不过这也难不住李玄都,直接驾驭“青蛟”和“紫凰”自双袖掠出,双脚踩踏飞剑,又与李如剑正面相击一次。李玄都一掌拍在李如剑的额头上,不过同时也被李如剑一剑横扫在腰间,两个人瞬间拉开距离,遥遥相望。 李如剑凌空而立,手持重剑,天人境大宗师的气势展露无疑。 李玄都则是飘摇落地,任由两柄飞剑环绕身周,潇洒依旧人,然后双袖一卷,无数雨珠被气机裹挟,立时改变方向,雨珠与雨珠串联成线,线与线又成一面,万千雨滴串联成一张好似珠帘的细密剑网,朝着李如剑当头罩下。 此乃“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绾青丝”一剑,玄女宗的“缠心丝”便是由此衍生而来,此剑与方才李如剑所用的“开山式”截然不同,后者好似壮硕大汉,前者却好似娇柔女子。 李如剑浑然不惧,一剑斩出,一力降十会,凭借充沛气机,使得天地元气扭曲异常,将那些雨剑悉数搅烂。 李玄都虚手一指,轻声说了个“去”字。 万千雨水再次凝聚成剑,密密麻麻攒射李如剑,竟是有了几分沙场上箭雨如幕的景象。 这便是上乘御剑之道与驭剑的根本区别所在,御剑之道,万物皆可为剑。 几乎同时,李如剑运转“东华紫薇剑诀”中的“剑甲术”,使得手中“金灵”在一瞬间化作数十剑并列,仿佛一面墙壁,挡在身前。 雨剑落在剑甲上,响起一连串让人头皮发麻的劈啪声响。 这还不止,李玄都又伸出一手,轻轻弹指,天空中竟是响起轰隆雷声,瞬间压过了漫天风雨声。可细细听去,又似是有佛说法,如来正声如雷震。这已经不仅仅是“风雷云气生”,其中还夹杂了苏云媗“大慈雷音剑”的些许神意。。 雷震不止,满山的雨水尽数被震为齑粉。 李如剑更是首当其冲,也幸而他是天人境的体魄,若是换成其他归真境宗师,就算是陆雁冰,也要在这雷音之中被伤及五脏六腑。 不得已之下,李如剑一声长啸,整个人与手中的重剑合为一体,化作一道凛冽剑光,不管什么雨剑雷音,直奔李玄都而来。 杀机重重的逸散雨雾被剑光一冲而散。 李玄都面色不变,随手扯下一道雨幕,凝而不散,颗颗雨珠仍旧保持着下落时的姿态,甚至雨珠上都能倒映出人影,然后李玄都以手中的这道雨幕作剑,剑势有如春雨,轻盈细密,如一汪春水绵绵不绝,剑气似烟雨茫茫,夹杂在潇潇秋雨中,泼洒落下。 丹霞峰上空的雨云先前已经被李玄都以剑气击散一次,现在随着二人交手,时明时暗,春雨也是时落时停,引得众多东华宗弟子离开大殿,聚集在广场上,瞧见李玄都切割雨幕的壮举,不由得面面相觑,无一不惊。 陆雁冰独自一人站在最前方,抬头望着天空中的异象,这位五先生有些感怀,又有些神往。 陆雁冰喃喃自语道:“剑道如此,方才快意。” 绵绵“春水”之下,李如剑近不得李玄都身前,不得已,他终于用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也就是他修炼多时的“东华紫薇剑诀”,只见得一剑递出,天幕上骤然染上了一层浓郁紫色,好似紫气东来。 紫气浩荡,更甚于正一宗的“纯阳紫气”,何来雨剑?又何来雷音? 李玄都手中出现半截木剑,比之先前,木剑稍稍变长几分,已经有了二尺左右。 只是轻描淡写一剑刺出。 你李如剑有“青螭”和“金灵”双剑,我李玄都不过一剑而已。 此剑名为“人间世”。 此剑之前,唯有“叩天门”一剑而已。 此中有剑气,名为“逆天劫”,号称古往今来,杀力第一,无论杀人还是杀己。 一剑之后,不见紫气。 李如剑手中“金灵”的剑身上,更是出现了无数裂痕。 第八十章 三清殿中 李如剑从空中落至地面,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道:“这……便是‘人间世’?” 李玄都点头道:“是。” 李如剑木讷的脸庞上露出一丝苦笑:“是我不自量力了,原来四先生不曾出剑,是一直给我留着脸面,倒是我一直得寸进尺,不知天高地厚。” 李玄都道:“谈不上如此,我用‘人间世’,的确是占据了剑器之利。” 李如剑一抖手中的“金灵”,伴随着连绵不绝的碎裂声响,整个剑身碎成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小木块,每一块之间都是一般大小,分毫不差。 李玄都瞥了一眼后,接着说道:“我用的虽是旁门手段,但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太阴十三剑’与‘北斗三十六剑诀’相较,‘太阴十三剑’易于速成,见效极快。若是先天境,定是‘太阴十三剑’的威力更大;若是归真境,那是各有所长,难分上下;要到天人境界之后,‘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威力才渐渐的越来越强;到得天人造化境时,‘太阴十三剑’便再也不能望‘北斗三十六剑诀’之项背了。” “我当时只有先天境,又身在险境,不得不用之。可你已是天人境,只要专注于‘北斗三十六剑诀’,就算不能像老宗主那般睥睨天下,也足以如二先生那般横行天下,又何必再去学旁门之学?” 李如剑低头沉默不语。 此时李玄都已经收起了“人间世”,背负双手,继续道:“所谓‘纲举目张’,什么是纲,什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我曾听人说起过,你是个剑痴,那么你的目的就是练剑,我与不你一样,练剑只是我的手段,不是我的目的,为了达成目的,可以用各种手段,不仅仅是局限于剑道一途,所以我可以博览诸家,你不行。” 李如剑抬起头来,长叹一声:“谢过四先生指点。” 李玄都转过身去:“懂了就随我来。” 李如剑丢掉手中的“金灵”剑柄,伸手以气机摄过掉落在地的“青螭”,不再负剑,改为悬剑,然后他望着李玄都的背影,犹豫了一下,也紧随而去。 两人走出密林,重新回到山道上,此时陆雁冰已经侯在山门处,施了一礼:“师兄。” 李玄都伸手虚压了一下,示意陆雁冰不必如此多礼,分别对两人道:“五先生,天剑堂堂主,想来都是老相识,就不必我再去介绍了,两位请随我来。” 陆雁冰和李如剑互相点头示意之后,随着李玄都来到空无一人的三清殿中。 虽说此地是东华宗的地盘,但无奈东华宗要仰清微宗的鼻息,哪里敢阻拦三人,三清祖师塑像前有三个蒲团,李玄都在居中的蒲团上坐了,伸手示意两人分别坐在自己左右,待到二人入座,方道:“我想去蓬莱岛一行,不知两位以为如何?” 陆雁冰犹豫了一下,说道:“老爷子每逢初一、十五出关一次,若是师兄想去,当选一个吉日,否则怕是见不到老爷子。” 李玄都双手分别按在膝上,说道:“我想知道的是,如今负责蓬莱岛守卫的是何人?” 若说清微宗是一个小朝廷,老宗主是帝王,那么老宗主闭关所在的蓬莱岛便等同是深宫大内,防卫森严。 以老宗主的境界修为,根本不必有护卫,所以这些蓬莱岛护卫的作用便不是保人的,而是用来挡客的,所挡之客也不是寻常的客人,通常都是身份足够高,可以登上蓬莱岛,却偏偏是老宗主暂时不想见的人,或者是不想让老宗主见的人。 陆雁冰低声道:“蓬莱岛的护卫一向由天魁堂负责,如今的天魁堂堂主是李如师。” 李玄都“啊”了一声,颇有些感怀意味:“李如师,我记得他虽是老宗主的心腹,但却与三先生走得颇近。” 陆雁冰点头道:“是。” 李玄都转而望向李如剑,明知故问道:“如剑堂主,你此番前来,又是受了谁的指派?” 因为清微宗中的各大堂主多是李姓,故而不以姓称呼,而是以名称之。 李如剑回答道:“是三夫人。” 李玄都食指轻点膝盖,道:“左边是三师兄,右边是三夫人,当真是夫妻齐心,其利断金,看来我便是那个‘金’了。” 陆雁冰和李如剑尽皆默然。 李玄都又问道:“李如是呢?” 陆雁冰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李如剑却不在乎这些,直言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如是堂主已经被打发到北海境内的枯叶岛了,枯叶岛不在一百零八岛之列,是近些年来刚刚开辟的岛屿之一,人烟罕见,因为整个岛的形状神似枯叶,故而得名枯叶岛,被派到那里,说是岛主,实则与发配无异。” 李玄都望向陆雁冰,轻声问道:“陆师妹,是这样吗?” 陆雁冰犹豫了一下,点头道:“这是天宝三年的事情,李如是动身之前,曾经想向师兄辞行,无奈被挡在门外,师兄知否?”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 李玄都叹息一声:“难怪已经数年不见他的踪影,看来是受了我的牵累之故。” 李如剑道:“如是堂主性情刚直,在四先生闭门不出之后,三先生曾经数次招揽如是堂主,均被如是如是堂主坚辞,故而如是堂主于次年被发配至枯叶岛。” 李玄都轻轻拍打着膝盖,苦笑一声,没有在此事上过多评述什么,而是说道:“都说如剑堂主是剑痴,没想到如剑堂主还会关注这些。” 李如剑板着面孔道:“久在三十六堂中,耳濡目染之下,不会也会了,不懂也懂了。再者说了,若是全然不懂,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过了片刻,问道:“不知如剑堂主接下来要去何处?可是回天剑堂?” 李如剑摇了摇头,道:“丹霞峰极好,我打算在这儿闭关一段时间,此后我只用‘青螭’一剑。” 李玄都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与五先生先行下山了,五先生还有一位贵客接待,我也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陆雁冰和李如剑同时起身,李如剑恭敬行礼道:“送四先生、五先生。” 第八十一章 观海楼上 李玄都和陆雁冰出来三清殿,与南柯子作别之后,往山下行去。 待到山脚,李玄都停下脚步,道:“你要去见白绢,我要去蓬莱,便不能同行了,只是提醒你一点,白绢身后还跟着一个韩邀月,当初他中了不知先生楚云深的‘天罗地网’,不得不遁去,据楚先生所言,韩邀月想解开此法,需用月余时间,如今算算时日,也快到了,以韩邀月的性情,想来不会甘心,若是再遇到韩邀月,如今的我自是不怕,可我不在你们身边,你们二人还需当心才是。” 陆雁冰微笑道:“有劳师兄挂心,若是在其他地方,我们遇到韩邀月,自是要避让他三分,可这儿是齐州境内,没有在家门口让人欺负了的道理。” 李玄都点了点头,抱拳道:“那为兄就先行一步。” 陆雁冰也抱拳道:“师兄保重。” 李玄都身形极快,行走之间如缩地成寸,陆雁冰却是迟迟没有转身,一直站在原地望着李玄都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江湖之中,以力为尊。多数时候,面子的大小都与境界的高低直接挂钩,李玄都失势之后,境界低的时候,谁都可以看低他,哪怕是曾经受了他恩惠的陈孤鸿都敢对他出手,这便是人走茶凉,宫官、颜飞卿、苏云媗等人愿意对他以礼相待,那是因为有求于他。 如今李玄都恢复了当年境界,哪怕他仍旧失势,可他的一身修为也是“势”,便没人敢小瞧了他,陆雁冰也得诚心诚意喊上一声师兄。 有境界,有修为,有本事,那你就是人上人,人人吹捧,风光无限。没境界,没修为,没本事,那就活该在江湖底层的泥水里打滚,什么也不是。姑且不论对错,这便是江湖最大的现实。 李玄都在过去的四年之中,早已见惯了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对于这些,已经没了少年人的愤愤不平,可以淡然地一笑置之。 因为这是人之常情,别说偌大宗门,便是一个小小的三口之家,也是如此。孩子年少的时候,父母是家中支柱,孩子便要听父母的,可待到父母年老之后,孩子成了家中支柱,父母便要听孩子的。这与陆雁冰的行为,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陆雁冰又停留了片刻,再长长叹了口气。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又岂是一句玩笑之言。 陆雁冰也转身离去。 …… 入夜,观海楼上灯火通明。 观海楼共有九层,每层功用各不相同,其中第九楼是观景胜地,有外部楼梯直达九楼,一楼到五楼对外开放,可随意登楼,可六楼、七楼、八楼却是严禁旁人登楼。 此时八楼之中,共有十二座青铜落地烛台,也叫长檠,每座青铜烛台可点燃蜡烛九支,如此便是一百零八支蜡烛,每支蜡烛都有婴孩的手臂粗细,上方又吊有一盏巨大的青铜莲花灯,莲花共有三十六瓣,每一花瓣上都有一支高不过寸许的蜡烛,如此将整个八楼照耀得亮如白昼,不留半点阴暗。 此时整个楼层的正中位置摆放了一张圆桌,桌上各种菜式,琳琅满目。在主人位置坐着一个素衣妇人,秀发高耸,肤白胜雪,流盼间媚态横生,勾人心魄。 在她对面的位置上是个俊美男子,正自顾倒酒,自斟自饮。 妇人没用动筷的意思,望着男子,道:“我帮你除去楚老儿的‘天罗地网’,你也不谢一声,放在别人那里,便是失礼。” 俊美男子饮酒的动作一顿,放下酒杯,道:“多谢师姐。” 妇人似乎略感意外,摇头失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男子叹道:“吃了些苦头,便知道‘听话’二字的重要了。” 妇人笑起来:“你韩大公子若是听话,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来齐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让你这样魂不守舍,从辽东追到江南,再从江南追到江北。” 男子正是在李玄都三人手中吃了个大亏的韩邀月,他微微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举着酒杯沉吟不语。 妇人又问道:“那个女子很美吗?” 韩邀月摇头道:“她不是美不美的问题,关键是她身上的东西。” 妇人目光一凝:“什么东西?” 韩邀月压低了声音,道:“‘欺方罔道’。” “我还以为是什么。”妇人笑了一声,颇为不屑道:“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就为了这,也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 韩邀月目光幽深,道:“师姐多年不与人争斗,又嫁了一位好夫君,自然可以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可我不同,我想要做些事情,就少不得这些身外之物。远的不说,就说当年的紫府剑仙,何以凭借归真境的修为登上太玄榜?还不是他手持刀剑评排行第二的‘人间世’。” 妇人闻言,不由幽幽一叹。 韩邀月问道:“师姐何故叹息?” 妇人轻声道:“说到这个紫府剑仙,算起来也是我的小叔子,如今你姐夫去了帝京,并不在家中,可这位四叔又气势汹汹而来,我一介妇道人家,怕不是他的对手。” 韩邀月皱眉道:“紫府剑仙坠境多年,如今何惧之有?” 妇人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了。这位四叔,一向心机深沉,其志不小,否则当年也不会与你姐夫争夺宗主大位,甚至险些就将这宗主之位也夺了去。如今他在外面交结了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等人,又与太平宗的人不清不楚,这便是有了强援,如今返回齐州,在东华宗的丹霞峰上炼制‘五炁真丹’,怕是要重回当年境界了。” 韩邀月眉头皱得更深,道:“那师姐就没做些动作?” 虽是光亮明堂,但妇人神情却是有些晦暗,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曾是老宗主最喜爱的弟子,若大肆调用宗内的人手,容易犯了老宗主的忌讳,若是一个不慎,犯了雷霆之怒,更是弄巧成拙,所以我只能用少许人手在边角上敲打几下,不过怕是无用之功。” 韩邀月闻弦知雅意,以二指拿捏酒杯,轻轻旋转,笑道:“正好我在青阳教和青鸾卫都有些朋友,我倒想会一会他。” 第八十二章 谷玉笙 妇人姓谷,名玉笙,是三先生李元婴的夫人,也就是李玄都口中所言的三嫂。 虽说李玄都等人是兄弟六人,但大先生司徒玄策早逝,二先生张海石不理俗务,所以三先生李元婴便成为了实质上的“长子”,故而谷玉笙也就是“长媳”,在上面没有“婆婆”的前提下,实为当家主母,男主外而女主内,故而权柄极大,不容小觑。 谷玉笙并非忘情宗之人,不过正如李玄都所猜测那般,她是出身于辽东五宗,辽东五宗之间与正道十二宗一般,同气连枝,互为联盟,故而同辈之间哪怕并非同出一门也能以师兄弟姐妹称之。 听到这话,谷玉笙并未有太多喜色,仍旧忧心仲仲道:“韩师弟,非是我小觑于你,毕竟紫府剑仙的大名在外,可不是江湖中人吹嘘出来的,而是他自己拼杀出来的,作不得半点假。如今他炼制‘五炁真丹’,就算不能立刻重回当年的巅峰境界,可恢复个十之七八还是有的。” 妇人打量了下韩邀月的神情,见他并无不满,方才继续说道:“如今韩师弟位列黑白谱的第九位,可韩师弟也不要忘了,黑白谱开篇明言,此榜未能将所有江湖人士全部囊括其中,除了三玄榜之外,还有许多并不经常在江湖露面的闲散隐士同样不在其中,远的不说,就说西北五宗的阴阳宗,都知道阴阳宗中有十殿明官,可这十殿明官中又有几人名列黑白谱了?所以师姐我说句师弟不爱听的话语,师弟万不可因为自己名列黑白谱第九位,就真以为自己是天下第十九人了。” 韩邀月微笑道:“闻暖语如挟纩,闻冷语如饮冰,闻重语如负山,闻危语如压卵,闻温语如佩玉,闻益语如赠金。师姐所说的是实情,我没有什么不满。如果那紫府剑仙果真服下了‘五炁真丹’,我当然不会独自一人去寻他的晦气,方才我已经说了,我在青阳教和青鸾卫中都有些交情,若是能设下一个局,以多击寡,则事情大有可为。” 谷玉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这个想法倒不算错,师弟可有定计?” 韩邀月自得一笑:“给人设局如同钓鱼,想要让鱼儿咬钩,鱼饵是关键,也就是投其所好,不知师姐可知道此人喜好什么?” 谷玉笙闻言顿时皱起眉头:“这便是此人的棘手可恶所在了,据我说知,此人不慕荣利,不好女色,不喜豪奢,受得落魄失意寂寥之苦,也经得住刀砍斧劈之痛,据说当年牝女宗曾想对他下手,也是无功而返。” 韩邀月也皱起眉头:“那他喜欢什么?功法秘籍?神兵利器?是那种一意求长生的痴人?” “他算什么痴人。”谷玉笙笑意微冷,讥讽道:“若他是痴人,他便不会与明心争夺宗主大位了。你见过痴人去争权夺利的吗?争权夺利的还算是痴人吗?” “明心”是李元婴的表字,取自“明心见性,元婴赤子”之说。因为两人是夫妻,故而以表字称之,若是直呼其名,便是骂人了。 韩邀月上身微微后仰:“那他到底要什么?” 谷玉笙轻声道:“我听说,他想要天下太平,想要苍生大义。” “天下太平?苍生大义?”韩邀月怔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师姐方才说他志向甚大,我起初还不信,现在却是不信也信了,他这是想做扶龙之人。” 谷玉笙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二先生张海石说他是个公义胜过私欲之人。” “公义之人?”韩邀月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师姐,你信‘公义’二字吗?” “我不信。”谷玉笙摇头道:“师弟你信‘公义’吗?” 韩邀月摇头道:“我也不信。” 谷玉笙举起酒杯,轻声道:“谁会把‘公义’二字挂在嘴上?” 韩邀月同样举起酒杯道:“挂在嘴上的还叫‘公义’?” 两人相视一笑,将各自杯中之酒饮尽:“虚伪。” 笑过之后,韩邀月放下酒杯,道:“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 谷玉笙同样放下酒杯,问道:“怎么说?” 韩邀月道:“如今齐州的局势混乱,我在青阳教和青鸾卫那边都有关系,可以谋划一个局,针对齐州总督府,不管怎么说,他与三先生的恩怨都是私人恩怨,可齐州局势那就是关乎大义了,他不是公义之人吗,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在公义和私欲之间取舍。若是他还是来见师姐,那就说明他是个道貌岸然的至伪之人,名声没了。若是他真要捡起大义,那也无妨,因为针对齐州总督府的局只是一个诱饵,只要他咬了饵,那便是一头钻进了瓮中,我们只需要瓮中捉鳖即可。” 谷玉笙点头道:“有理。” 韩邀月的这个办法并不如何精妙,更谈不上出人意料,因为这已经近乎于阳谋,而且其中的关键不在于计谋如何精妙,而在于如何给齐州总督府和李玄都设局,这其中涉及到人力物力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这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阴谋?关键在于以弱胜强,自身实力弱小,不足以正面胜过敌人,所以才要靠阴谋取胜。实力越弱,所需要的阴谋也就越发复杂。反之,实力越强,所需要的阴谋就越发简单。若是实力强到足以睥睨一切,那也就不需要阴谋了,行光明正大之道即可。 就像君臣之间,臣不如君,臣要弑君,就要行阴谋之道。可反过来,君要臣死,无需什么阴谋,臣便不得不死了。 若是只有韩邀月一人,他自然要花费心思谋划一番,可现在他以多对寡,三言两语之间便可以定下一个杀人计策。 谷玉笙仔细思索了一遍之后,觉得没什么纰漏,道:“青阳教好说,关键是青鸾卫那边,你有几分把握说动?” 韩邀月道:“青鸾卫的这帮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随时都会反咬你一口,所以晓之以情是肯定不行的,不过动之以利,还是可以的。让青阳教去做前半个针对齐州总督府的局,让青鸾卫来做后半个针对这位四先生的局。” 谷玉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直接问道:“你需要多少太平钱?” 韩邀月稍稍计算了一下,道:“一枚太平钱可兑换白银三十两,按照往年的行情,大概需要一万太平钱。” 谷玉笙皱了皱眉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韩邀月微笑道:“师姐有难处?” 谷玉笙缓缓说道:“毕竟是三十万两银子,又是现银,我在一时半会儿之间恐怕筹措不出这么多银子。” 韩邀月问道:“师姐可以拿出多少?” 谷玉笙伸出五根手指:“五千个太平钱,权作是定金。” 韩邀月点了点头:“青鸾卫素来是认钱不认人,就算是师弟我的面子,也不值五千个太平钱,不过以我的面子,暂缓些许时日,还是不成问题的。” 谷玉笙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这是太平钱庄的太平票,凭此票可在琅琊府的票号中立取太平钱五千。” 说罢,谷玉笙将手中的太平票放在桌上,然后轻轻推至韩邀月的面前。 韩邀月瞧了眼太平票,笑道:“师姐有心了。” 谷玉笙微笑道:“我有个习惯,那便是随身携带一笔银钱,不多不少,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至于剩下的银钱,我要以飞剑传书知会明心一声,最多只要三天时间,便可筹措完成。” 韩邀月将这张制作华美精致的太平票收入袖中,拱手道:“师弟定不负师姐所托。” 谷玉笙举起酒杯,微笑道:“我敬师弟一杯。” 韩邀月同样举起酒杯:“不过我还要师姐再帮我一个小忙,以清微宗的名义封锁琅琊府的港口,时间不用太长,十天即可。” 第八十三章 秦道方 李玄都离开丹霞峰之后,绕过兰陵府的大小城镇,取道山野老林,一路直往琅琊府而去。 琅琊府并非齐州的州城,齐州的州城是北海府,虽然名为北海,但是与四海中的北海并不相邻,甚至与东海之间都隔着四府之地,乃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内陆之地。 不过北海府的名气却是极大,上古人皇铸九鼎而分九州,北海府便是古九州之一,当时齐州也并非称作齐州,而是名为青州,只是后来在此地有齐国,故称齐州。 当初青阳教起事,最先起事的地方便是北海府,故而如今的北海府已经失守,齐州总督府不得已之下才将总督行辕设在了琅琊府中。 相较于困于陆地的北海府,琅琊府的交通更为便利,背靠东海,可以通过东海的海路前往楚州、江州等地,甚至还可以从海路转入大江之中,逆流而上去往荆州,齐州总督秦道方去向荆楚总督借粮,便是走了海路。 不过因为清微宗封锁了琅琊府出海港口的缘故,哪怕是齐州总督的船,也无法靠岸,毕竟海上的事情,清微宗说了算,就算是总督,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在这种情形下,齐州总督秦道方不得不在兰陵府的飞云县登岸,然后从陆路前往琅琊府。 兰陵府和琅琊府的交界地带,多是山路,一场绵延了数日的春雨,又让山路泥泞不堪,于是山路之行难上加难,一行人虽然是好车好马,但每日能行进的速度也是相当有限。 马夫是个身形干瘪瘦小的白发老人,不曾擅自掀开帘子,只是老实本分地坐在外面,对车厢内的贵人说道:“部堂,咱们已经到了太清山,虽说山路难行,但这几日已经放晴,再往北走,最多也就再有两天的工夫,便能抵达琅琊府境内,” 按照大魏律制,各衙署之长官因在衙署之大堂上处理重要公务,故称堂官。一地总督因为要掌兵权,所以会加兵部尚书衔,故通称部堂。而一地巡抚因为加督查院右都御史衔,等同古时的御史中丞,故通称中丞。 车厢内端坐着一个相貌清癯的半百儒士,说是儒士,其实官做大了便没有书生,如今秦道方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这几年来因为齐州局势而日夜操劳,已是积劳成疾,这次去楚州借粮,又是舟车劳顿,更重要的是荆楚总督多次推诿敷衍,使得秦道方在忧怒之下病情加重,此时他正半躺在车内闭目养神,头上还敷着一块冰巾。 听到老人的话语,秦道方缓缓睁开双眼,掩饰不住眼神中的疲惫之意,轻轻应了一声。然后轻轻掀开窗帘一角,举目远眺,只见得远处群山已经褪去了冬日的银装素裹,有了青翠之意,正应了“山渐青”的词牌名,使得秦道方原本的积郁心境,也随之开阔几分。 在马车周围还有十余骑,便是秦道方的护卫了,为首一人是个神情坚毅的中年汉子,脸上满是风霜之色,一看便是经历了极多世情和苦楚之人,一身黑色锦衣,腰间悬挂了一柄长刀,无论是刀柄还是刀鞘,都已经十分破旧,不乏显眼伤痕,以器观人,想来也应是百战之人。 此人名叫顾虎臣,虽然比不得辽东总督赵政的贴身护卫景修,但也是黑白谱上有名的高手,一身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相当不俗,早年时闯荡江湖,也曾有过“虎爪少保”的名声,只是后来因为情伤之故而归隐江湖,不再问江湖之事。 再到后来,青阳教祸乱齐州,身为齐州人士的顾虎臣不忍看家乡父老受苦,于是重出江湖,只是他一人之力如何敌得过青阳教的百万人?又听闻齐州总督秦道方乃是谋国之臣,于是便投奔于秦道方的麾下,成为秦道方的贴身护卫,秦道方曾言:“文有楚云深,武有顾虎臣,定要在三年之内平定青阳教之乱。” 如此行了半日,天色渐暗,却见在荒郊野岭中有一间客栈,二层小楼, 以土墙围成院落,院内竖立着一杆大旗,上书“太平客栈”四个大字。 护卫中有军伍出身之人,不通江湖典故,遥遥看见这座客栈,奇道:“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开客栈?这里十天半月不来一人,难道这开客栈的不怕赔死?” 顾虎臣道:“那他们还真不怕赔,这客栈是太平宗开的,大名鼎鼎的太平钱庄也是太平宗的产业,就算开上一百年,对于家大业大的太平宗来说也是九牛一毛。” 赶车的老车夫也道:“既然是太平客栈,那也就放心了,最起码不会是黑店,不知部堂是否要歇息一二。” 颠簸了整整一日,秦道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要散架一般,简直是病上加病,虽然他有心继续赶路,但无奈身体实在是吃不消了,于是便说道:“也好,歇息一晚再走。” 老车夫停下马车,转身将秦道方扶下马车,秦道方披了一件石青色面料的鹤氅,扶着马车望向不远处的客栈,道:“我听说,孙阁老的学生周听潮,便是在一座客栈中被青鸾卫取走了首级,不过他的女儿却被江湖中的义士舍命救走。” 顾虎臣道:“确有此事,据说是正一宗的张鸾山委托好友所为,如今已经将周听潮的女儿送入玄女宗中。” 秦道方长叹一声:“如今朝堂乱象,到底起因为何,这满朝文武恐怕没有不知道的。可人人皆知,却是人人不言。好不容易出了个周听潮苦心孤诣出来说话,其实也是为了朝廷好,可他们都视若仇雠。连一个周听潮都容不下,这也是他们的气数尽了。” 若是楚云深在此,也许会有一番高论,不过顾虎臣只是个武人,却是不懂这些事情,只是道:“部堂,如今楚先生已经在东昌府返回琅琊府的路上,会在琅琊府的西阳县与我们会合。” 秦道方点了点头,道:“大家都累了,先去客栈安顿下来,吃些东西。” 顾虎臣应喏一声,吩咐手下去马厩放下马匹。 老车夫去停放马车,顾虎臣护着秦道方走进客栈。 客栈的大堂不算大,兴许是因为客人稀少的缘故,这里的桌椅板凳竟是出人意料的干净,没有寻常客栈的油腻。 江湖经验丰富的顾虎臣环视一周,皱了皱眉头,此时的客栈内已经提前有了一桌客人,人数不多,只有四人而已,可其中三人都带着血腥气,必然是经历过惨烈厮杀,而且不止一次。这还不算什么,为首的是一名壮硕大汉,估摸着身高八尺,北地男儿多是身材高大,顾虎臣在北人中已经算是身材雄伟,可比起此人还是稍逊一筹,再看此人的相貌,豹头环眼,胡须如针,身着一身黑色锦衣。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顾虎臣一看此人就觉得棘手,不是因为这名大汉的相貌,而是因为其身上的气势,这种不怒而威的气势,要么是如秦道方这般长年身居高位,自有官员威仪,要么就是自身底气十足,境界很高。 顾虎臣下意识地按住腰间佩刀。 只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先前清微宗封锁琅琊府的港口已经很是蹊跷,再加上楚先生又不在部堂的身边,由不得他不小心行事。 就在这时,那名魁梧大汉也朝顾虎臣望来,眼神中精光涌动,嗓音更是如雷鸣一般,震得房梁上有灰尘簌簌而落:“阁下就是‘虎爪少保’顾虎臣?” 第八十四章 客栈之祸 顾虎臣闻言之后脸色凝重几分:“我是顾虎臣,不知阁下是哪位?” 这名壮硕大汉微微一笑:“在下青阳教雷公。” 此言一出,整个客栈彻底寂静一片。 青阳教的红阳总坛由地公将军唐秦执掌,在唐秦麾下有三员大将,分别是:雷公、青牛角、五鹿,其中以雷公居首,境界最高,战力最强。 如今五鹿已经身死,青牛角还在东昌府境内盘桓,反倒是雷公一直不见踪迹,更没有什么动作,没想到竟是会出现在这里。 那么雷公的来意便也十分明显了。 若是能杀掉齐州总督秦道方,那么这齐州差不多就成了青阳教的囊中之物。 顾虎臣按住腰间刀柄,沉声道:“原来是青阳教逆贼。” 雷公没有急着动手,反而是笑道:“逆贼?若是能成就大业,那便不是逆贼。当年的正一宗第三代天师,以五斗米道起事,号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继而招兵买马,逐鹿天下,险些便改天换日,可是逆贼?” 顾虎臣无言以对。 反倒是秦道方开口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是青阳教能如当年正一宗系师那般归顺朝廷,自然不是逆贼。” 雷公笑了笑:“寄人篱下哪能比得过住在自家屋中舒坦。” 秦道方与之针锋相对道:“抢别人的房屋为己用,也这般理直气壮?” 雷公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淡然道:“天下本无主,唯有德者居之。” 话音落下,雷公缓缓起身,与之同时,他整个人的气势也开始节节拔升。 就在此时,一众护卫也涌进了客栈大堂之中,护卫在秦道方的身前。 按照常理来说,堂堂总督出行,又是总掌一州军政大权的实权总督,理应有重兵护卫,只是秦道方当初离开齐州时走的是海路,这些年来,朝廷仅仅是应付西北和辽东的战事就已经捉襟见肘,实在没有精力去顾及水师,使得水师废弛,秦道方从水路离开,自然不能有重兵护卫,而且海上又是清微宗的地盘,青阳教万没有可能去清微宗的地盘寻衅,有无重兵护卫都是一样,谁又能想到清微宗竟然会封锁琅琊府的海路?故而秦道方也算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雷公对于这些精锐护卫并不在意,只是挥了挥手。 然后与他同来的三人同时起身。 雷公的视线一直放在顾虎臣的身上,缓缓说道:“早就听闻‘虎爪少保’的威名,今日便要领教。” 顾虎臣缓缓拔刀,对身后的秦道方道:“请部堂后退。” 秦道方在老车夫和一众护卫的簇拥徐徐退出客栈。 另外三人也紧随而去,客栈内只剩下雷公和顾虎臣两人。 雷公淡然道:“只要杀了你这位‘虎爪少保’,就凭他一个孤弱文人,逃得出这片山吗?” 顾虎臣没有说话,只是凝神以待。 毕竟单纯以境界修为而论,他还是要稍逊雷公一筹。 雷公大笑出声,眼神凛然:“黄泉作伴好还乡。” 话音未落,顾虎臣已经拔刀暴起。 刹那之间,风雷之声大作。 一刀光华璀璨流泻。 这一刀,气势凌厉至极,也快到了极致,仿佛是一场不期而至的猛烈风雪。 事实上,顾虎臣的佩刀就名为“饮雪”。 出人意料之外,这一刀极为惊艳,惊艳到让人生出与出刀之人极不相称的地步,好似要一位翩翩公子,或是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来用此刀才是相得益彰。 一刀好似席卷千层雪,放眼望去,刀光白茫茫一片。 不过美景之下却是暗藏杀机, 事实上,顾虎臣从拔刀到出刀,堪称是一气呵成,拔刀时无声无息,不显锋芒,出刀时却是锋芒毕露,几乎在瞬间绽放开来,让人难以预料,更是防不胜防, 就像无声之中平地起惊雷。 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都有了片刻的凝滞。 面对这一刀,雷公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姿态,脸色平静,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刀中的汹涌杀机,清亮如水的刀身上倒映出他的脸庞,也照亮了他的脸庞。 下一刻,雷公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阴森眼神在顾虎臣身上游曳而过,如同虎狼捕食猎物。没有白亮雪刀染红血的景象,只见顾虎臣手持“饮雪”,上身微微前倾,保持着一刀前刺的姿势,整个人身上带着股一往无前的壮烈气势,就像正在沙场上奋勇冲杀的百战老卒。 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只手掌。 雷公只是上前一步,伸出手掌破开刀芒,轻描淡写按住那柄锋锐无匹的“饮雪”, 然后这看似摧枯拉朽的一刀,便再也不能向前推进分毫距离。 “饮雪”不但没能割掉此人的五指,甚至都没能伤到皮肤分毫,这已经不仅仅是天人境体魄那么简单,而是金刚之身,恐怕只有金刚宗僧人的金身才能媲美。 “饮雪”受制于雷公的五指,动弹不得。 一刀无功之后,顾虎臣的脸色骤然苍白,毫无血色。 雷公却是不为所动,冷冷道:“都是老江湖了,不必装模作样,骗不了人的。从来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你既然被江湖中人称作‘虎爪少保’,想来一身修为还是在手上才是。” 顾虎臣毫不犹豫地松开手中“饮雪”,十指如钩,出手如风。 雷公随手丢掉手中的“饮雪”,大笑一声,直接开始出拳。其出拳速度竟是比激射的弩箭还要迅捷,以至于出现无数重叠残影,让人目不暇接,无法分辨谁真谁假。 两人在一瞬间交手百余招。 雷公上身的衣着悉数破碎,露出精壮的胸膛,浮现道道血痕。不过雷公毫不在意,双拳一撞,在脚下地面踩踏出一个巨大蛛网状裂痕,整个人如同彗星一般暴起,几乎在瞬间来到顾虎臣的面前,一拳带起雷鸣声音狠狠砸下。 顾虎臣双手交叉胸前,勉强挡下,吐出一口鲜血。 雷公得势不饶人,双拳连锤,好似沙场上的大擂鼓。 烟尘四起,闷响声音连绵不绝,地面上甚至出现一道道龟裂缝隙。 翻天覆地的剧烈气机涟漪扩散开来,波及到整座客栈,使得这座极为坚韧的客栈直接轰然倒塌。 …… 李玄都虽然双目暂盲,但是这段时日以来,他已经逐渐习惯,不必再由旁人引路,哪怕是独自一人在深山行走也是行动无碍,遇山翻山,遇水涉水,只是比起正常行走的速度慢上稍许。 如此走了几日,李玄都的双眼渐渐复原,这一日终于是可以取下蒙住双眼的黑布,复得光明。 行到中午时分,李玄都来到一处密林,如今春暖花开,林中已经生出绿叶,一片翠绿,不过在林中最为粗壮的一株大树上,却是飘荡荡的挂着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看样子,似乎刚死没有多久。 李玄都略感讶异,此地十分偏僻,荒无人烟,又不是交通要道,连个过路的都没有,那么山贼盗匪自然也不会来此劫道。没有住户,没有过路行商,没有山贼盗匪,怎么会有两具死尸?关键这两具死尸还不是被猛兽袭击而死,或是从高处坠崖而死,分明就是被人挂在树上的,这就很是蹊跷了。 李玄都心念一动,屈指一弹,激射出一道剑气,斩断悬挂两人的绳索,使得两具尸体坠落于地。 李玄都走前去,蹲下身细细打量。 这两具尸体是一男一女,男的看上去大概有不惑年纪,一身商人掌柜的打扮,双目圆睁,死不瞑目,整个胸膛都塌陷下去,显然是被人一拳打死。女子是个大概有三十多岁的妇人,眉目姣好,此时满头青丝已经披散开来,喉咙位置被生生撕裂,瞧她的穿着,也是平日里抛头露面做买卖的人家,应该与男尸是一对夫妻。 此时有风吹过,显得阴气森森。就算是寻常的江湖人士等见到这样的景象,也难保不会联想到厉鬼索命,只是李玄都并不害怕,毕竟连皂阁宗的北邙山都去过了,还怕什么区区厉鬼,他只是可惜此时没有一位方士,若有方士,也许能凝聚此二人的逸散魂魄。 李玄都只能亲自查验两人的伤口,不过他毕竟不是专业仵作,在粗略查看之下,并不能看出究竟是何人出手。无奈之下,李玄都只能对两人告罪一声,开始在他们的身上摸索,看看能否找出能够证明两人身份的遗物。 这一摸索,还真让李玄都找出两样信物,是两颗太平钱,不过与普通的太平钱不同,这两颗太平钱是以青玉铸成,正面写有:“太平无忧”,背面写有:“天下太平”,而且两枚太平钱的方孔中有红线穿过,然后系成丝结,使得两枚太平钱变为可以悬挂身上的两枚玉佩。 李玄都心中一惊,这分明是太平宗之人的信物,再联想到二人的衣着,那么两人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应该是负责经营太平客栈的夫妻。 何人敢对太平宗出手? 李玄都心思几转,既然两人被抛尸此地,那么两人所经营的客栈应该距离此地不会太远,如果能找到客栈,也许就能知道到底是何人出手了。 李玄都想到这儿,将两人身上的信物取下,一记劈空掌拍出,在地面上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坑洞,然后将两人并列葬入其中,不管生前是否是真夫妻,既然二人一起共事,想来关系不错,那么死后也算久伴。 李玄都又寻了些石头土块,草草堆成一坟,然后才转身离开此地。 第八十五章 借头颅 在雷公和顾虎臣交手时,一众护卫护送着秦道方且战且走,远离客栈,当三名青阳教高手追至,首先迎客的便是总督府护卫的第一波弩箭,不过被三名青阳教高手纷纷扫落,箭矢入地三寸,箭尾的羽毛仍旧在轻微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道之大。由此也可见这些青阳教高手的修为不俗。 不过这些百里挑一的护卫根本不曾害怕,放弃弓弩之后,各自抽出佩刀。 双方开始混战之后,入肉入骨。 三名青阳教高手都是玄元境,对上精锐甲士,不敢说以一当百,以一当十还是没问题的,不过秦道方的护卫也不是寻常人等,大概有抱丹境的修为,结成阵势,视死如归。 战至最后,以两名青阳教高手战死为代价,使得一众护卫悉数战死,只剩下秦道方和那名负责驾车的老仆。 剩下的最后一名青阳教高手扯了扯嘴角,便要亲手取下这位总督大人的首级。而凭借此等功劳,自己便可以累功至香主之位。 不过正当他要出手的时候,忽然不能动了,却见那名身材矮小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其速度之快,吓得他心头一颤,正要出手,已经被老人以双手扣住肩膀,然后老人双手扯住两条胳膊往外一拽,直接此人的两条胳膊撕下。 当超过人体承受极限的痛楚袭来时,人在一瞬间是麻木的,所以这名青阳教高手还未来得及感受到痛苦,又被老人一掌拍在头顶,砰然而碎。 这名老人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先天境高手,也是护卫秦道方的最后手笔,只要不危及秦道方的性命,他都不会出手,所以在以有心算无心之下,这名青阳教高手也就死得不冤了。老人还怕此人没有彻底死绝,又是一拳捶胸,拳头直接穿透胸膛,心脏破碎。 就在此时,一名衣着华美的公子出现在不远处,微笑道:“秦部堂,久仰了。” 老人猛然转身望去。 俊美公子“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扇面是一幅美人图,微笑道:“在下今日前来,不为别事,只为借秦部堂的头颅一用。” 老人根本没有任何废话,身形转瞬赶至,拳罡大振,裹挟出风雷之声,在空中拉伸出一道白色烟痕,持扇公子神态如常,却也没有正面迎接这一拳,手摇折扇的同时身形潇洒后掠,蜻蜓点水,飘飘然落在了数丈之外,仍是面带微笑。 一拳无功的老人退回至秦道方的身前,此时挺直腰杆后,气势凌人,对那公子沉声喝道:“来者何人?” 持扇公子望着那个忠心护主的老车夫,淡笑道:“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姓?换成顾虎臣还差不多。” 下一刻,老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整个人便动弹不得了。 持扇公子缓缓从老人的胸膛中抽回手掌,任由颗颗分明的血珠从他的肌肤上滚落,五指间则是紧紧握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在江湖上也算有名有号的老人,就这么死了。 持扇公子捏碎这颗心脏,然后一掌抚顶。 “扑通”一声,老人的尸体跪倒在地。 秦道方神情平静,并未被眼前的这幕景象吓住,平静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从始至终,韩邀月一直在观察秦道方的神情,可他没有流露出半点畏惧神情, 史书上所记载的英雄豪杰,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临大事而有静气,好气魄呀,不愧是指挥千军万马的一地总督。”来人赞了一声:“他不配知道我的名姓,但是秦部堂可以知道,我姓韩,双名邀月,就’举杯邀明月’的那个‘邀月’,辽东人士。” 秦道方了然道:“原来是韩邀月,你就是家兄所收的那个弟子。” 听到“家兄”二字,韩邀月心中微微一动,脸上笑容愈发和颜悦色:“你与家师是……” “近些年来,家兄与我有过几次书信往来,在信中,他不止一次提过你这位高徒。”秦道方平静道:“你想知道家兄是如何说你的吗?” 原本已经决定要出手的韩邀月合上手中的折扇,轻轻拍打掌心,微笑道:“愿闻其详。” 秦道方轻轻说道:“家兄说你脑后有反骨,终有一天要酿成大祸,他不杀你,只是看在你娘的情面上罢了。” 韩邀月脸上仍旧是笑意盈盈,不过眼神却是已经变得冰冷一片,心中更是杀机大盛。 秦道方摇头轻叹:“若是早知今日,那我应该在信中劝上家兄一句,将祸根早早除去才是。” “可惜啊。”韩邀月摇头叹道:“真是可惜,秦部堂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声音响起:“那也未必。” 韩邀月听到这个嗓音,半点也不惊讶,反而觉得理所当然:“我没想到秦部堂与师父是兄弟,自然也没想到师妹要喊这位秦部堂一声叔叔,我本是想以秦部堂的性命来钓上一条大鱼,可惜那条大鱼失期未至,不过引来了师妹,也算不亏。” 一名女子出现在一棵大树的枝头,腰间佩有一柄长刀,正是曾经在归德府与李玄都联手的女子琴师白绢。 韩邀月仰头望着女子,当然不是在看女子那平平无奇的容貌,更不是女子的腰肢,而是盯着女子腰间的那柄长刀,眼神中满是遮掩不住的炙热。 女子也盯着韩邀月,缓缓说道:“在归德府的时候,有外人在场,我不好动用此刀,你也莫要以为是我怕了你。” 韩邀月呵呵一笑:“当然不敢如此想。” 女子伸手按住刀柄,冷笑道:“多言无益,我们手底下见真章。” 韩邀月说了个“好”字,他只是展开手中的折扇,白绢所立足的那颗大树便被无形气机拦腰斩断。 不过白绢已经从树上飘然落下,站在秦道方的面前,轻声道:“三叔,请退后。” 秦道方从不逞强,依言向后退去。 韩邀月晃动手中折扇,望向这位师妹,眼神炙热。 然后他一跺脚,山摇地动。 虽说黑白谱第九人不意味着就是天下第十九人,但是天下前五十还是有的。 第八十六章 寻路难 李玄都的身形如风,踩踏山间密林的树冠,好似天人境大宗师的乘风而行。 在他手中仍旧握着南柯子所赠的竹杖,行出一段之后,李玄都停在一棵最高之树的树冠上,举目远眺。 入眼所望,尽是山林,别说人烟,就连山路都不可见。就算附近有客栈,恐怕也被遮掩在山林之中。这时候李玄都便感念方士的好了,方士虽然在与人对敌时不如武夫,但是在其他地方,却要远胜武夫,比如说寻人,或是望气,甚至是赶路。 如果换成同等境界的颜飞卿在此,一定能根据两具尸体的残留气息,在极短时间内便寻出那座客栈的所在,然后开启“阴阳门”,转瞬而至,哪里用像他这般大海捞针。 李玄都从枝头飘落,开始徒步而行,在行走的同时,不断以手中的竹杖敲击地面,以竹杖落地处为中心,一圈圈气机涟漪扩散开来,这是他在目盲的那几日里悟出的法子,以气机涟漪反馈来判断周围动静,人与动物不同,草木与建筑又是不同,以前李玄都最多不过是探查百丈方圆,现在李玄都却能以气机探查近十里,只是此举十分耗费气机,就算是李玄都也不能维持太长时间。 归根究底,这是一个笨办法,也是一个没法子的法子。 说起来,这也是韩邀月的纰漏,他一心想引李玄都过来,通过清微宗分布在齐州各地的众多耳目,推断出李玄都的必经之路,将太平客栈的两具尸体高悬此处,也的确留下了蛛丝马迹。可他明显错估了许多细微处,虽然李玄都是老江湖,但并非公门中的探案高手,从查探到蛛丝马迹再到抵达客栈,所需用的时间,与秦道方一行人抵达客栈的时间,很难做到完全统一。韩邀月并非全知全能的仙人,不可能算到分毫无错,于是便成了如今的局面,客栈中已经开始打生打死,可李玄都还没寻到客栈到底在何处。 这个局,只有韩邀月是纵览全局,青阳教和青鸾卫都是只知道半个局,所以青阳教刺杀秦道方是真,根本不会留手,更不会留出时间等待李玄都过来。正因为如此,白绢的出现,对于韩邀月是不折不扣的意外之喜,不但带来了他心心念念的“欺方罔道”,也给了他拖延时间的机会,待到李玄都前来,便可两者一起拿下,这便是一石二鸟。 当然,李玄都也有可能不来。 不过韩邀月对于这个结果也有所预料,就算李玄都是个傻子,没有找到客栈,或是临时改变了路线,连那两具尸体也没有遇到,那他也有应对之法,他已经联系了听风楼,只要秦道方一死,便散播出江湖传言,让这位紫府剑仙在帝京之变中积攒下来的好名声,在一朝之间付诸东流。所谓江湖传言,从来不是凭空生出,更不会是完全捏造,只有小孩子才说谎话,真正厉害的流言都是真话和假话混杂在一起,最好是九真一假,这才真假难辨。 到那时候,秦道方身死是真,李玄都也真真切切出现在了齐州境内,可就是黄泥落在了裤裆里,百口难辩。 在这方面,听风楼是行家。 听风楼是商人,只认得银子,不认得情分。 对于这些,李玄都一无所知,他只是隐隐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虽说江湖上不是一个善地,但也是一个事事分明的地方,没有无缘无故的杀人,就算有那胡乱杀人的疯子之流,无论正道邪道,都会联手杀之,因为疯子坏了江湖上最重要的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江湖藐视的是王法,藐视朝廷的规矩,并非江湖没有规矩,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江湖有自己的规矩,所以才会排斥朝廷的规矩。 也正因为如此,江湖上的杀人都有迹可循,为情,为仇,为利,为了杀人灭口,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挡了路。太平宗这些年封山闭寺,仇人不多,而且这两人恐怕不是太平宗中的重要人物,若说是因为私仇之故,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李玄都总是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说不出具体理由,只是行走江湖多年之后,一种对于危险的本能直觉。 李玄都在过去能数次死里逃生,多是仰赖这一丝直觉。其实这种直觉也并非他一人独有,天人境大宗师将其称之为“金风未动蝉先觉”,是一种玄而又玄的天地感悟,境界修为越高,这种直觉也就愈发敏锐清晰,据说抵达长生境之后,甚至可以看到未来的某些变化,极为神奇玄妙。不过就算是长生境的地仙,也不能次次都准。 以往李玄都遇到这种事情,从不会故意避让,原因也很简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与其去躲,不如刨根究底,将背后算计之人找出来,然后打死。 当然,这又面临一个问题:打不过怎么办?也好办,先装孙子认怂,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在江湖上,认怂不丢人,关键是谁能笑到最后。当年在江北河朔的时候,李玄都面对来势汹汹的江北群雄,可没有打肿脸去血战到底,而是被江北群雄追杀得抱头鼠窜,极为狼狈,如果仅仅是到此为止,李玄都也许就是江湖上的一个笑话,可关键是他在被追杀过程中,破境登顶,又给反杀回去,那么先前的种种狼狈便不值一提。 江湖中人,只看结果。 先前狼狈不堪,后来步步高升,举世赞誉,紫府剑仙便是如此。 先前风光无比,后来跌落尘埃,一文不值,紫府剑仙亦是如此。 先前沉寂无声,后来东山再起,前倨后恭,李玄都还是如此。 李玄都记得他初识张鸾山的时候,张鸾山曾经说过一句话:“江湖中人都是卖笑的女子。老妓晚景从良,一世烟花无碍,贞妇白发失守,半生清苦俱非。一世烟花和半生清苦都无所谓,关键是看结果。” 李玄都当时此语感悟不深,现在却是刻骨铭心。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以手中竹杖抵住地面,竹杖上传来微微震动,以他的经验来看,这不是地动,而是有人以大修为踩踏地面。 李玄都轻声自语道:“终于找到了。” 第八十七章 再相逢 此时白绢已经再度与韩邀月交手,当日在归德府时,白绢因为李玄都在旁,不愿被他看出自己的底细来历,所以故意有所隐瞒,今日便不同了,没有外人,她不但可以全力出手,而且连腰间的佩刀也能毫无顾忌地用出,最起码比那把压衣刀要好。 至于韩邀月,此时心存拖延时间的念头,也不急于全力出手,以周旋为主,一时间两人竟是不分上下高低。 秦道方就站在远处,遥遥观战。 不是他不想逃,而是他知道自己逃不掉,若是自己这位侄女胜了,那便没必要逃,若是她败了,以韩邀月的脚程,逃了也是无用。 与其狼狈而逃,倒不如静观其变。 秦道方出身于豪阀秦氏,世居辽东,其本家在辽州朝阳府,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龙城。放在前朝乱世的时候,他们秦家可以称之为“秦阀”。 到了本代,秦家嫡系大宗共有兄弟三人,大哥秦道正,自幼拜入补天宗门下练刀,三十岁时成为秦家家主,只是秦道正并不喜欢家中俗务,遂将家中大权交予二弟秦道远,他则是改名秦清,一意练刀,终是成就“天刀”美名,也是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号称老玄不出,举世无敌。 秦道方在家中排行第三,与尚武的大哥不同,他自小崇文,喜欢读书,也因为身体的缘故练不得武,十年苦读,十五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五岁中进士,被授官为翰林院编修。 因为年少意气,他不愿靠两位兄长为他在官场上疏通打点关系,所以在翰林院中一待便是近十年,直到武德元年,他才被授官为齐州北海府益都县的县令,后累迁至楚州巡按监察御史,最终在武德十年的时候,蒙内阁首辅张肃卿赏识提拔,先是出任齐州巡抚,加右都御史衔,后因为青阳教之乱,又兼任齐州总督,加兵部尚书衔,成为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 在武德帝驾崩之后,天宝帝继位,朝堂震荡,内阁与晋王、太后多有冲突,待到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内阁四大臣身死,秦道方是由内阁首辅张肃卿一手提拔的,自然也属于张党。此时张肃卿已死,张党七零八落,秦道方的处境也就岌岌可危。 天宝二年的年底,在晋王的暗中授意下,督查院御使以十大罪名上疏弹劾秦道方,好在此时的秦清已经取代宋政成为太玄榜第一人,在经过忘情宗升座一事之后,身兼两宗之主,更是隐隐成为辽东五宗盟主,在辽东三州举足轻重,就是辽东总督赵政也不得不依赖于秦清和秦清背后的补天宗,于是在秦清的运作下,辽东总督赵政上疏为秦道方求情,同时秦道方的二哥秦道远亲自赶赴帝京,拜见新任内阁首辅孙松禅,再由孙松禅在朝堂上位秦道方说话,如此才使得秦道方保住了总督之位,同时也与赵政、孙松禅结成攻守同盟。 转眼之间,秦道方已经离家近三十年,只是偶尔会有书信来往,倒是这位侄女,因为喜欢游历天下,常常会路过齐州,每次路过齐州的时候,都会来看望他,所以叔侄二人之间的关系还算亲厚。 此时秦道方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轻声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到头来还要靠小丫头救命。” 话音未落,在他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她自身尚且难保,部堂还是多想想自己吧。” 秦道方缓缓转头望去,发现韩邀月就站在自己的不远处。 在韩邀月的不远处,白绢持刀而立,却迟迟没有动作,显然是投鼠忌器。 秦道方仍是不急不怒,淡然道:“你不是要借我的头颅吗,大可来取,怎么还不动手?难道还要我双手奉上才行?这可不是借东西的态度。” “好气魄呀,好气魄,好气魄!”韩邀月连赞了三声:“部堂大人不愧是部堂大人,虽然部堂大人没有半分境界修为,但要比许多宗师大宗师还要厉害,我见过许多人,依仗自己的境界高明,便威风不可一世,可一旦没了这份修为,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脓包。” 他伸出大拇指:“部堂大人,有风骨。” 秦道方刚才不见惊怒,此时自然不见喜色,平静道:“要杀就快些杀,何故婆婆妈妈?” “若是刚才,我也许就杀了。可是现在知道了部堂的身份,那就不能杀了。杀了部堂大人对我没好处,毕竟部堂身后还牵扯着家师。就算真要杀部堂大人,也是青阳教的人动手。”韩邀月轻声道:“其实我是在等人。” 秦道方久在官场,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慨然道:“原来我只是一个诱饵,只是不知你要钓的那条大鱼,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让你花费这么多心思。” 韩邀月微笑着瞥了白绢一眼:“也不妨告诉你们,我要等的这个人,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都曾赫赫有名,江湖上称呼他为‘紫府剑仙’,是清微宗的四先生,也是内阁首辅张肃卿的半个学生,甚至差一点就做了张肃卿的乘龙快婿。” 白绢脸色微微一变,道:“‘紫府剑仙’已经在江湖上消失多年,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师妹这就是有所不知了。”韩邀月笑道:“有些人哪怕是成了灰,只要这灰里还藏着暗火,那就能死灰复燃。这位紫府剑仙了不得啊,得了正道各宗的资助,炼成‘五炁真丹’,已然有了东山再起之势,我今日便是受人所托,在他重回巅峰之前,彻底除掉他。” 就在此时,一个嗓音接话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委托阁下之人,就是我的那位三嫂吧。” 韩邀月和白绢同时转头望去,发现一人手持竹杖,站在枝头之上。 白绢神情复杂,眼神古怪:“是你。” 李玄都微笑道:“是我。” 韩邀月也不惊讶,像是朋友之间的寒暄招呼:“当初在安庆府城外第一次见面时,我万万没有想到公子竟然就是曾经的紫府剑仙。若是知道,我当时便不会放任公子离去。” 李玄都从树上飘然落地,点头赞同道:“那次见面,的确是你最有可能杀我的时候。不过现在嘛,难了。” 第八十八章 无心上人 听到这番话,韩邀月一挥手中折扇,笑道:“那也未必。” 话音落下,树林中响起阵阵梵唱之音,接着便有一名头戴斗笠的僧人翩然而至,同时口中诵道:“浮生一梦,万法皆空。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世间世人,人人遭此劫难。有意度化世人,世人却沉迷红尘之中,红尘化骨,诸事皆空,唯有因果,几番轮转,生生不灭。青灯古佛,夜夜通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韶华散尽,忘却尘寰。” 梵音落时,僧人已然来到了不远处。 只见这僧人虽然身着僧袍,但未曾剃度,留着长发,脚上穿麻鞋,头上戴竹笠,脖子上挂着一串黑幽幽的念珠,每颗念珠都有婴孩的拳头大小,光滑可鉴,几乎能倒映出人影。僧人手中则是拄着一根金环禅杖,杖上悬挂有佛家八宝,琳琅满目。 以目前情形而言,来者是敌非友,于是白绢来到李玄都身旁,轻声道:“此人应该是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一位的无心上人。” 李玄都对于此人有些印象,本是真言宗中的弟子,不过并非嫡传弟子,而是负责看守藏经阁的沙弥,未曾学得高深功法,平日里在宗内多受欺辱,有一位师兄性情暴躁,若是稍有不顺,便提拳打他,那名师兄修为甚高,曾经数次将他打得吐血,积怨之下,他便借着看守藏经阁之便利,暗中偷学宗内术法,只是见效甚微,后来偶然间在一本《大日经》中偶然得了婆娑州的诡秘术法,他苦心孤诣,用了二十余年的时间练成此法,不过他城府颇深,一直深藏不露,其他师兄弟欺辱于他,他也总不还手,只是此时的他境界修为极高,便不会受伤了。 待到后来,有静禅宗和金刚宗的高僧来到真言宗讲法,就在此时,他在其他两宗高僧面前,暴起杀人,将平素和他有隙的几名僧人全部打死,然后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一一讲明。真言宗宗主大怒之下,亲自出手,却不想此人修为虽然不如自己,但所用术法十分诡异,一个不慎之下,让他在杀人之后还光明正大地逃下山去。 真言宗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寻遍了江南江北,丝毫不得踪迹。寺中高辈僧侣更为此事大起争执,互责互咎。后来才知道此人于暗中投靠了朝廷,成为青鸾卫中的一员,自号无心上人。面对朝廷,真言宗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可此事已经传遍江湖,就连李玄都也有所耳闻,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苦心。 李玄都道:“既然是无心上人,那就是青鸾卫中人。” 僧人单掌竖立身前,禅唱一声之后,方才开口道:“当年帝京之变时,贫僧并不在帝京城中,无缘与李先生交手,实是引以为憾事。” 李玄都笑了笑:“这话可就虚伪了,我又不是帝京之变的当天才到了帝京,此前我在帝京陆续居住一年有余,你若是觉得没能与我交手是憾事,大可早些来挑战便是,赢了之后,那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也是你的。我很好奇,这一年以来,你都做什么去了。” 僧人脸色一沉,显然是被激怒了。 脚下的蝼蚁不会使人动怒,所有的狂妄和讥讽都会被视作一个笑话,所以大人物可以在小人物面前尽情地展现自己的从容和涵养,可一旦讥讽之人变成了和自己同等地位之人,那么相当一部分所谓的大人物便会原形毕露,其实他们与他们眼中的小人物并无二致。 李玄都是个游走于大人物与小人物之间的人,他结交过江湖巨擘和庙堂权贵,也见识过最底层的江湖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他在每每生死之战的时候,都会说些不要钱的话语来扰乱对手的心境,成了最好,不成也无所谓。 对于许多“纯粹”武夫而言,此举有失光明正大,交手就应该一对一,而且不能用暗器,不能用术法,不能用任何武道以外的手段,不过这种“纯粹”武夫,除了境界修为极高的寥寥几人之外,都已经差不多死绝了。在江湖上讲究光明正大,本就是一件不太合宜的事情。而且李玄都的志向也不是要做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纯粹”武夫,他要的是天下太平,无关手段是否光明正大,过程是否黑暗残忍,先活下来,然后最终的结局足够光明即可。 无心上人怒极反笑:“不愧是紫府剑仙,气魄不减当年,就是不知道紫府剑仙是否还有当年的境界修为,若是没有,恐怕今日就要葬身于此,也或者尸骨无存也说不定。” 李玄都点头道:“我也希望如此,往前推几年,这类言语我听过不计其数,总是说我要死了,可我还是好好地活着,反倒是说这些话的人,还活着的倒是不多了,希望阁下不会步这些人的后尘。” 无心上人大笑出声。 只是还未等他笑声止歇,李玄都的身形已经一掠而出,其速度之快,出手之突然,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李玄都以“九阴玄冥荡”起手,一身气机瞬间倾泻如洪,单手按住这位无心上人的额头,浩荡气机直接将其推出数十丈之远,后背撞断数棵大树。 在至阴气机的侵蚀之下,无心上人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清晰可见的掌印,而他本人更是七窍流血。虽然不至于伤及性命,但已经伤及了根本。 谁也没有想到,堂堂紫府剑仙竟然会偷袭出手,所以使得李玄都一击建功,不过正当李玄都想要将无心上人的这颗头颅彻底震碎时,韩邀月终于反应过来,以手中折扇点向李玄都的后腰,算是围魏救赵之举,若是李玄都继续执意出手,不死也要重伤。这种一命换一命的勾当,李玄都不乐意去做,于是毫不犹豫地抽身而退。 韩邀月也不曾追击,不由讥讽道:“紫府剑仙竟然也如那些不入流的下三滥一般,用这种卑劣的偷袭手段。” 李玄都淡笑道:“对付小人,就要用小人的办法,不能用君子的办法。对付下三滥,自然也要用下三滥的法子。如今也不知是谁在这里设局埋伏我,只许你们用些阴谋诡计,却不许我出手偷袭,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无心上人痛苦地呻吟一声,缓缓坐起身来,先前的忿怒竟是一扫而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轻轻伸手抚摸额头处的掌印,不忙于起身,微笑道:“今日施主这一掌,却是把贫僧给打醒了,贫僧自叛出真言宗以来,实是自得自满太久太久了,贪嗔痴蒙蔽心智,五阴炽盛,尤不自知。” 李玄都微微皱眉。 能够踏足天人境之人,都有其过人之处。若是他这一掌,真给这个僧人来了个当头棒喝,那可就不怎么妙了。 就在此时,客栈那边忽然传出轰然巨响,然后便是一团巨大的烟尘升上天空。 原本已经变为废墟的客栈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大坑。 所有人都转头望去,只见大坑中站着两人,分别是青阳教的雷公和秦道方的护卫顾虎臣。 此时顾虎臣一只手臂已经扭曲如麻花,而另外一只手掌则是直接变成了烂泥,更为惨烈的是,他的胸口被一拳打得凹陷下去,使得他的双眼外凸,仿佛随时都会滚出眼眶。 一直处变不惊的秦道方见此情景,脸上终于流露出一抹深切的哀伤。 第八十九章 以一敌二 雷公缓缓转头望来,高大的身躯上虽然遍布伤痕,浑身浴血,但并不致命,他仍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轻叹一声,对身旁的白绢道:“白姑娘,你能否拖住韩邀月?” 白绢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欺方罔道”。 此刀长有三尺,通体赤红,唯有在刀锋位置,颜色转淡,渐而由红转白,若是凝神细看,就会发现刀刃一线霜白如雪,甚至隐隐透明,其中有无数个细小“气旋”在疯狂旋转。此刀之名也大有意思,取自“君子可以欺其方,难以罔其道。” 白绢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可以拖住他一炷香的时间。” 这句话没有故意避讳韩邀月,韩邀月微微一笑:“师妹真是好大的口气。” 白绢轻抿嘴唇,没有半句废话,身形倏忽而动,毫不客气地一刀斩向韩邀月。 韩邀月足下一点,身形变得飘渺虚幻。 两人师出同门,就连身法都是如出一辙,好似两只蝴蝶在林间翩翩起舞,飘渺灵动,实则却是两人在近身厮杀。 白绢脚尖一点,身形一旋,手中的“欺方罔道”随着她的身形也划出一个完美弧线,横斩向韩邀月,后者随之上半身后仰,折叠成一个直角,鼻尖上方几乎堪堪贴着刀身划过。 韩邀月手中的折扇顺势轻描淡写地一斩,同样是横斩向白绢的小腿。 这种看似没有丝毫烟火气的随意出手,实则凶险万分,两人所用招式均是出自“天刀”秦清的“天遁刀法”,无形且无相,重意而不重形,能够料敌先机,每每出手,自然是占尽先手优势,就好像旁人主动送到自己的刀下。 只是此时两人都用此招,料敌先机便没了用处,只能凭借各自手段厮杀。 白绢的身形飘忽而起,同样是堪堪躲过了韩邀月的折扇,折扇的扇面几乎是擦着绣鞋的鞋底掠过。白绢还未落地,已然再出一刀,劈向韩邀月的额头。 韩邀月手腕轻抖,手中展开的折扇瞬间合拢,以扇骨在刀身上轻轻一磕,凭借自身的天人气机将白绢给轻轻推了出去。 白绢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一道痕迹,嘴角渗出血丝。 韩邀月轻摇折扇,面带微笑,没有理会白绢的凌厉眼神,而是望向另外一边。 就在白绢出刀的同时,李玄都也对上了另外两人。 一个是青阳教的雷公,一个是青鸾卫的无心上人。 青阳教是反贼,青鸾卫是朝廷中人。今日双方联手,荒诞又可笑。 平心而论,李玄都不是两人的对手,就算是他的巅峰时期,也敌不过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的联手,不过此时二人都身受重伤,无心上人不必说了,先前被李玄都偷袭得手,已是受了重伤,没有月余工夫,绝不可能将体内的至阴气机逼出。而雷公也是如此,虽然他生生打死了顾虎臣,但顾虎臣也不是易于之辈,临死之前的舍命一搏,让雷公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伤及各路经脉和五脏六腑,此时体内气血不畅,不过强撑一口气而已。 此时李玄都以完好之身对上两个重伤之人,哪怕此二人是天人境大宗师,也是李玄都占尽了优势。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迎上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笑道:“今日能与以一己之力独战两位黑白谱上的高手,幸甚。”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倾力出手,是“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 下一刻,整个山林之间响起连绵不绝的雷鸣之声。 一瞬之间,李玄都与雷公互换一招,李玄都以手中的“人间世”刺入雷公的胸口,拔剑之后,雷公的心口处露出一个婴孩拳头大小伤口,即便以这位青阳教高手的“金刚之身”体魄,也仍是没有痊愈的迹象,伤口处雷电缭绕,景象诡谲,生灭往复。 不过李玄都也不好受,被雷公一拳打在胸口,胸口如遭重击,出现一个明显的向内凹陷弧度,身形止不住地向后倒退出去,后背直接撞断了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 与此同时,无心上人开始双手结印,身后出现一个虚幻身影,高有三丈,身形逐渐凝实,恍恍惚惚如神人降世。 这幅发生在咫尺之间的玄妙画面,堪称是鬼斧神工,虽然谈不上如何惊天动地,但绝对让人咋舌,这便是真言宗的看家手段之一,请下法相降世,非天人境大宗师不可用之。 李玄都见此情景,知道此战拖不得,于是再次出剑,身形前掠。 雷公虽然是第一次与无心上人联手,但到了如此境界,许多事情根本不必言语,早已是知道该如何做,于是还是雷公去拦住李玄都的这一剑,只有让无心上人请下法相,他们二人才有胜算,待到韩邀月腾出手来,无论是秦道方,还是紫府剑仙,都要死在此地。 雷公的身形一掠,仿佛刮过一阵大风。 雷公也算是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越是到生死关头,越是战意高昂,此时他轰出了堪称生平最巅峰的一拳,不留余地,视死如归。 当拳头与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相触。 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化作巨大狂风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四周的树木在狂风中摇摇晃晃,如同纸糊一般,距离最近的十余棵大树,直接被大风连根拔起。 好在秦道方早早见势不妙,早已躲在了一块巨石之后,否则也要被殃及池鱼。 待到风波散去,只见李玄都的这一剑刺穿了雷公的拳头,贯穿了他的手臂,最终在他肩头炸裂开来。 雷公的这条手臂已然废了。 李玄都抽身而退。 雷公望向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缓缓开口道:“这就是刀剑评上排名第二的‘人间世’?果真不俗,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李玄都没有说话,收剑再出剑。 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雷公瞬间倒飞出去,在数十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又继续倒滑出去数丈距离,才得以停下,中途不知撞断了多少树木。 李玄都的出剑实在太快,以至于在原地还出现了一个还未完全消散的残影。 第九十章 破法相 倒地的雷公艰难坐起身来,低头看去,只见胸口位置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光景,有丝丝电流缠绕流转,嗤嗤作响,好似一条条小蛇在他体内蜿蜒游动。雷公自知这是体魄损伤严重之故,先前与顾虎臣一战,顾虎臣毕竟也是黑白谱上有名之人,虽然不如自己,但在舍命一搏之下,也让他伤及根本,不过强撑一口气,如今接连硬抗李玄都的两剑,经脉碎裂,丹田受损,怕是去死不远。 雷公想要起身,却浑身瘫软如泥,无法使劲,当下一点点挪到一棵大树旁边,以后背抵住树干,双脚用力,想要竭力慢慢撑起身体,但连撑两次,都受制于体魄和气力,撑到一半就半途而废,复又坐下。 就在此时,天空中的云海仿佛骤然低垂,然后一道巨大光柱从天而降,待到光柱散去,一尊高达十丈的金身法相现身世间,虽然身形飘渺,似虚似实,但是金刚怒目,气势凛然,让人一望之下便要心生惧意。 归真境的武夫与先天境的武夫,根本差距不在于战力高低,而在于武夫踏足归真境之后,体魄更为坚韧,气血重新焕发生机,都说拳怕少壮,到了归真境之后,便没有了这样的说法,这便是“返璞归真”之说的由来。若有那驻颜有术之人,甚至可以在归真境的时候将相貌彻底驻留于年轻时的样子。 当年平安县城的老镖头罗一啸,先天境巅峰的修为,便是因为迟迟不能踏足归真境,眼看着一天天气血衰败,这才不得不四处寻觅“血龙丹”,最终落入牝女宗的算计之中,甚至死后亦是不得安宁,尸体又落入皂阁宗藏老人的手中,变为一具活尸。 对于方士而言,先天境和归真境并无太多本质的区别,因为方士素来不注重体魄,他们注重的乃是神魂,神魂又称阴神,在修成阳神之前,阴神最是畏惧武夫的旺盛气血,若是体魄坚固,气血旺盛,便会压制神魂,使其不能出窍,所以很少有人能够同时兼修方士和武夫两道。 对于方士而言,无论是归真境,还是先天境,都远不如同境界的顶尖武夫,更多的作用还是以种种术法从旁辅助,直到跨过天人境的门槛之后,才是方士真正蜕变的时候。到了天人境的方士,如藏老人那般,出窍神游,身外化身,驾驭群鬼,呼风唤雨,飞天遁地,已然有了几分传说中的仙人威能。 反观武夫,在此等境界中,除了能够御风而行之外,并无太多质变,所以在天人境的交手中,武夫再没有曾经的绝对压倒优势,尤其是方士拉开距离开始肆意动用术法时,武夫的胜算就会越来越小,所以武夫与方士交手,近身而战是第一要义。因为方士的体魄相对同境界的武夫而言,相对孱弱,故而李玄都在暴起偷袭之下,使得无心上人瞬间重伤,反观与无心上人相差无几的雷公,哪怕经历一场大战而伤势颇重,仍能拼命拦下李玄都。 如今无心上人请出法相,这便是天人境方士的手笔了。 法相和法身不同之处在于,法相是外物,如同一尊护卫立于施术之人的身前,乃是方士神通;法身却是以自身为根本,或是法天象地,或是金刚不坏,乃是武夫神通。 无心上人足下一顿,飞身上了金身法相的肩头,在无心上人的驾驭之下,这尊十余丈之高的巨大法相朝着李玄都所在方向大步前行。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剑气流淌环绕整个右臂,使得他的右臂与手中之剑仿佛一体,此时的“人间世”不过二尺之长,不过剑身上蔓延出来的剑气却足有数丈之长,剑气之中隐含风雷之势,使得李玄都的鹤氅大袖飘荡,猎猎作响。 无心上人平静道:“方才施主送给贫僧的一掌,贫僧现在还给施主就是。” 话音落下,法相举起足有寻常马车大小的拳头,朝着李玄都当头砸下。 李玄都一剑斩出,剑气如长鞭,与法相的拳头正面相撞。 一瞬间,好似天空中有炸雷响起,无数金色流华和蓝色电芒四散游走。 此时两人已经不再讲究什么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皆是全力出手,在两人周围十几丈的方圆之内,皆是凌厉剑气和金色光华。 好在秦道方家学渊源,兄长是太玄榜第一人的秦清,虽然自身无甚境界修为,但自小耳濡目染之下,眼界极高,在两人交手之前,就已经踉跄退出相当一段距离,以免自身死于两人交手的余波之中。 李玄都也有意将战场避让开秦道方所在的方向,且战且退,两人交手就像一头荒古巨兽,在山野之间肆意横行,所过之处,山石崩碎,树木断裂,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 金身法相与剑气相撞十余次之后,金身法相被李玄都一剑斩断手掌,不过李玄都也被一拳打飞出去。 少了一只手掌的金身法相仍旧疯狂出拳不停,每一拳落在地面上,都是轰然作响,泥土飞溅,尘埃四起,不断有山石滚落,甚至出现了一场山体滑坡,化作泥石流倾泻滚落,幸而此地荒无人烟,也不怕伤及无辜。 李玄都的应对,无非是手中二尺而已。 在十丈之高的法相面前,身长八尺的李玄都显得很是渺小,不过始终屹立不倒,甚至还趁势反攻,将那只失去了手掌的手臂直接斩落,手臂在下落过程中缓缓崩碎,落地时金光四溅,仿佛是流水一般在地面上蔓延开来。 无心上人脸上的微笑已然消失不见,他如何也没有想到,此人竟是如此霸道,不但敢硬抗他请下的法相,而且还将法相打得节节败退。 若是此人巅峰之时,又该是如何景象?莫不是直接一剑斩去法相。 趁着法相被击退的片刻时间,李玄都深吸一口气,体内气机流转更甚大江东去。 若是天人无量境的方士,在请出法相之后,仍有余力使用其他法术,那李玄都便没有丝毫胜算,可无心上人并非天人无量境,又被李玄都重伤,还要压制体内的伤势,维持法相存世已是勉强,根本没有余力再去用出其他手段,这便让李玄都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一气之后,李玄都开始一线笔直前奔,然后高高跃起,手中“人间世”正中金身的胸口位置。 炸起万千金光,好似银花火树,化作一场金色的雨从天而落。 金身法相猛然一个后仰,向后踉跄退去。 李玄都落地之后,双膝弯曲,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大片龟裂痕迹,身形借力而起,如一道长虹平地而起。 好似白虹挂空,气象万千。 这一剑刺在法相的眉心位置,与法相的庞大身躯相较,不过二尺之长的“人间世”极小,但却自剑落之点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 下一刻,金身法相开始震颤不止,眉心上的裂纹迅速蔓延,转眼间已经蔓延至整个脸庞。这还不止,这些裂痕还有继续蔓延至整个身躯的架势。 无心上人的脸色瞬间雪白一片,再不见半分血色。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松开手中的“人间世”,任由身形下坠,在半空中再次用出“风雷云气生”。 此时的李玄都全力用来又是大不一样。 只见天幕之上瞬间风起云涌,接着就有无数如藤蔓的雷电降临人间,落在法相的身上,仿佛一张罗网,使得法相动弹不得。 “太阴十三剑”的玄奇之处就在于,它将方士的术法融汇到武夫的武道之中,不过代价就是剑中会有自主剑意生出,就好似一尊出窍阴神,对于剑主的身躯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鸠占鹊巢。 李玄都以“素女履霜”踏空凌虚一步,使得下坠的身形再次上升,来到满脸惊骇的无心上人面前,一掌按住他的额头,至阴气机汹涌而出。 第九十一章 退强敌 至阴气机和至阳气机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至阳气机造成的伤势就好似刀砍斧劈,虽然致命,但只要侥幸不死,但也不会有太大的隐患;可至阴气机就像是人体生病,平时蛰伏不觉,一旦发作起来,往往是病入膏肓之时,神仙难救。 先前李玄都出手偷袭,已经在无心上人的体内留下了一股至阴气机,此时他再次以“玄冥九阴荡”出手,两股至阴气机合作一处,立刻发作起来,使得无心上人再难维持这尊金身法相,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法相彻底崩碎,化作无数碎片消散于天地之间。 原本韩邀月已经彻底将白绢压制在下风之中,偶尔观察另外一边的战场,感觉大体都在掌握之中,韩邀月也就意态闲适,雷公的落败在意料之中,而在那尊金身法相降临人间世之后,便不算什么了。 直到金身法相崩坏,无心上人自身难保。韩邀月脸色骤然苍白,猛然转头,怒道:“你二人如此不济事!” 话音未落,一道白色长虹轰然而至。 韩邀月果断摆脱白绢,身形向后退去。 虽然他不像无心上人和雷公那般有伤在身,而且他的修为也要在二人之上,但是面对李玄都与白绢的联手,他没有必胜把握。毕竟此时不比归德府时,即使没有了不知先生楚云深,这一男一女也不同往日,一个服下了“五炁真丹”,一个拿出了“欺方罔道”,战力大增。 韩邀月张开双手,两只大袖自然垂落,便如两只蝠翼,身形一掠,腾空而起,御风而行。 白虹落地,砸出一个大坑,周围的树木纷纷断裂。 韩邀月刚刚松了一口气,就感觉一股冰冷杀机笼罩住后背,心知不妙的韩邀月在空中摇身一晃,化作三个一模一样的韩邀月,分别向三个方向逃遁而去。 白虹正是李玄都,面对韩邀月的这手保命秘法,他在短时间内根本无从分辨,好在此时还有白绢,只听女子出声提醒道:“左边。” 李玄都心领神会,立时朝自己左手边的那个韩邀月出剑。 只见这个韩邀月被一剑刺中手臂,鲜血淋漓,染透白袍,而另外两个韩邀月则是缓缓消失不见。 韩邀月既惊且怒,顾不得其他,反手一扫。 随手一袖的气机,就如金身法相横臂一扫。 李玄都一剑摧破而已。 被一剑激怒的韩邀月正要继续出手,李玄都已经一步掠出,一腿扫向韩邀月的胸口。 这一腿有任何的花哨,唯有一个“快”字,如风卷残云。 韩邀月被一脚踢中胸口,喷出一口鲜血,身形跌落地面。。 李玄都如影随形,不断出掌,带出无数残影,瞬间将韩邀月彻底淹没。 这次的出掌,仍是只有一个“快”字。 一瞬之间,韩邀月也不知挨了多少掌,只见李玄都的双手之上有蓝色电芒闪烁,竟是与正一宗的“掌心雷”有几分形似。 韩邀月勃然大怒,不顾身上的电芒闪烁,正要出手,却觉得背后一痛,却是不知何时白绢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一刀刺在他的后心位置,若不是他在白袍之下穿了一件软甲背心,乃是一件忘情宗代代相传的上品防身宝物,极为坚韧,这一刀便要将他捅一个透心凉。 这一刀让韩邀月惊醒过来,不该继续与此二人纠缠,走为上策。 于是原本打算还手的韩邀月立刻改变了主意,以体内气机强行震开两人,然后从双袖中分别抖落出两枚符箓,虽然韩邀月也是武夫之属,但是到了归真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就渐而模糊不清,武夫画符不容易,可使用符箓却不算什么难事,只见这两道符箓迎风自燃,化作两尊金甲神人,虽然比不得先前的金身法相,只有寻常人大小,但用来阻挡李玄都和白绢片刻时间却不算什么难事。 李玄都一剑将拦路的金甲神人从头到尾劈成两半,白绢则是将拦住自己的金甲神人一刀枭首,不过韩邀月已经趁此时机化作一道长虹,远离而去。 李玄都和白绢都是归真境的修为,谁也不能长时间御风而行,自然也无法追赶一位一意逃遁的天人境大宗师。 李玄都与白绢对视一眼,两两无言。 沉默了片刻,白绢首先开口道:“我去找三……秦部堂。” 李玄都点头道:“那我去处理残局。” 两人背对而行。 所谓的残局,不过就是无心上人和雷公这两位天人境大宗师而已。 李玄都不由自嘲一笑,难怪当初会有人称呼他是魔头煞星,好像自己每次踏足江湖,都要有许多江湖高手身死。好在江湖上从来不缺高手,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只是黑白谱要重新排名,正因为黑白谱经常变更的缘故,所以在准确难度上有所欠缺,远比不得常常是数年不变的三玄榜单。 而且黑白谱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各大宗门的宗主皆不入榜上,若是也将这些人排入其中,到底谁前谁后?若是牝女宗的宗主高出玄女宗的宗主,玄女宗岂不是要让黑白谱的排榜之人去死?二十二个宗门,二十二个宗主,抛开登顶太玄榜的几人,剩下的总不能全都并列第一,而且这些宗主大多也在伯仲之间,排榜稍有差错,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正因为如此,黑白谱上多是江湖散人和各宗高手,远远谈不上覆盖整个江湖,这也是当初太平宗在排出太玄榜之后,并不继续依次点评而是变为少玄榜的缘故。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当李玄都返回时,无心上人已经消失无踪,毕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压箱底的保命手段一定不少,而且他当初能从真言宗宗主手中逃脱,此时再从李玄都的手中逃脱,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于是就只剩下一个雷公了。 李玄都来到雷公面前,发现这位青阳教高手已经气若游丝,除非有灵丹妙药,否则是活不成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又何苦?” 背靠大树的雷公微微睁开双眼,望着李玄都,虚弱道:“紫府剑仙,江湖上都说你是公义之人,朝廷害死了张肃卿,为何你还要相助朝廷?” 李玄都摇头道:“朝廷是朝廷,太后是太后,而且我也未曾相助朝廷。” 雷公笑了一声,不掩语气中的讥讽:“可你救了秦道方。” 李玄都平静道:“朝廷腐朽不堪,若是有人能站出来,推翻这个朝廷,然后建立一个新的朝廷,给天下百姓一个太平世道,那么我李玄都甘愿为其马前卒。”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望了雷公一眼,道:“青阳教起事已有数年之久,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可曾有半点太平气象可言?可曾有过半分人心所向?纵观青史,你们这种人,大业未成便安于享乐,鼠目寸光,不足以成大事,不过是有心人祸乱天下的牛耳尖刀而已。所以说,你们青阳教只能一拳打碎这个世道,却没有建立起一个崭新世道的能力,在崭新世道来临之前,不能没有朝廷。” 雷公猛地咳嗽一声,几乎吐出血来。 李玄都道:“从来都是骑驴找马,你们青阳教连头骡子都算不上。” 雷公死死盯着李玄都,艰难问道:“那你觉得谁是马?西北大周?还是金帐汗国?” 李玄都摇头道:“都不是。” 雷公已经说不出话来,双眼渐渐黯淡。 李玄都望着雷公的尸体,轻轻握住拳头。 其实在天宝二年之前,无数人心心念念的太平世道已经遥遥可见。 万世之功,一步之遥。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第九十二章 相顾言 李玄都在雷公的尸体前伫立良久,最终只是叹息一声,伸手一探,以气机从此人的身上摄过一枚指环,似是青铜材质,做工粗糙,也就是他的须弥宝物。 须弥宝物这种东西,巧夺天工,各大宗门和朝廷工部都有专门的能工巧匠负责打造,其原理说难不难,不外乎就是道门的“袖里乾坤”,或是佛门的“掌中佛国”,甚至“须弥”二字都是取自佛家的“须弥芥子”之说,锻造此物的关键在于材料,需用一种名为“星陨天青石”的石头,此种石头与普通天青石的外表相似,不过却是天外流星坠落在人间的遗留之物,内在与天青石大不相同,故名星陨天青石。 得到星陨天青石之后,将其研磨成粉,这种粉末又名“星尘”,按照一定比例掺杂入其他材料之中,再辅以各种符箓,便可制成须弥宝物。按照加入“星尘”的多寡,也决定了须弥宝物容纳的上限大小。 青鸾卫和六扇门都会为其中高官配备发放须弥宝物,其中空间大小不过香囊而已,像“十八楼”这般大小的,少之又少。雷公虽然是天人境大宗师,但须弥宝物的空间也不过一个梳妆盒那么大,而且内部结构并不规整,显然是制造工艺不精的缘故。在须弥宝物中,只是放了一本破旧的册子,一套换洗的衣衫,以及几封已经拆开的密信。 李玄都先将须弥宝物放置一旁,然后将雷公的尸首就地安葬,毕竟生前也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人死万事空,不管生前有什么恩怨,死后终是不好让他暴尸荒野。 安葬好雷公之后,李玄都先是取出那本破旧的册子,书籍无名,封面和每一页的边边角角都已经十分老旧,显然是被人经常翻看的缘故,李玄都大致翻看了一下,竟是手抄本,而且来源不是同一种功法,摘抄颇多,恐怕除了雷公之外,没人能完全看懂,若是贸然修炼,怕是会出很大的岔子。 李玄都将这本册子连同这个扳指一起放入“十八楼”中,待到日后缺钱,可以将此书和这个须弥宝物一起拿去白莲坊典当。 关键是那几封密信,李玄都大致浏览了一下,不由皱起眉头。 青阳教在起事之前,多在暗中活动,为应对青鸾卫和六扇门的缉捕,互相之间的联络都有各种暗号、暗语,没想到如今的青阳教还是没有将这个传统丢掉,信中多是各种暗语,乍一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如果是小事,又何必专门写信,然后又被雷公放在须弥宝物之中。 李玄都看了半天,不得其解,毕竟他过去从未与青阳教有什么接触,也未想过去招惹他们。 就在此时,在背后有轻微脚步声响起。 李玄都转身望去,只见白绢扶着秦道方正朝着这边缓缓行来,秦道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似乎伤到了腿脚。 李玄都暂且将信收入袖中,迎上前去,拱手道:“秦部堂。” “原来是李紫府。”秦道方拱手还礼,道:“我们这些张相旧人,早就听闻过李紫府的大名,可惜缘锵一面,没想到会在今日见面,又会是如此情形。” 扶着秦道方的白绢忽然道:“你不是说你叫李玄都?” 李玄都解释道:“‘玄都’是我的名,‘紫府’是我的字,称我李玄都也可,称我李紫府也可。” 白绢又道:“你果真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望向白绢腰间的佩刀:“那不知白姑娘又是何人?” 白绢被这话噎了一下,不由瞪了他一眼。 李玄都毫不示弱,微笑着与之对视。 白绢轻咬嘴唇,只能偏开视线, 就在此时,秦道方插言道:“你们早已相识?” “认识。” “不认识。” 两人同时开口。 前者是李玄都所言,后者是白绢所言。 秦道方微笑道:“那就是认识了。” 李玄都道:“女儿家喜欢口是心非。” 秦道方点头赞同道:“有理。” 白绢被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一起挤兑,大为羞恼,干脆是撇开脸,不再搭理他们两个。 秦道方感慨道:“青阳教来刺杀我,不奇怪,可我没想到青鸾卫也参与了此事。” 李玄都轻叹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青鸾卫是来杀我的。” 秦道方沉默了片刻,道:“虽然这番话不该由我来说,但我还是想说,肉食者鄙。有些人把百姓苍生当蝼蚁惯了,以为不过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觉得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圣贤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如今大水已经淹没到了胸口,他们还是觉得内斗要紧,这便是自取灭亡了。自寻死路,神仙难救。” 李玄都轻声道:“部堂高见。” “什么高见,牢骚太盛防肠断。”秦道方苦笑一声,叹息道:“有些人终究会为他们今日的傲慢付出代价。蚍蜉撼大树,并不可笑。蚍蜉,谐音‘匹夫’,要知道匹夫一怒,可不仅仅是血溅五步那么简单。遍览史册,有些居于庙堂之上的人,并不高明,也没有远见,不过是坐在了那个位子上,一举一动都会发出极大的动静罢了。” 李玄都轻声道:“张相曾经说过,庙堂之高,可如果这个高,使得庙堂之上的人彻底脱离了底层的百姓,那么庙堂就成了一个笑话,一座空中楼阁,随时都会跌下来,而跌下来的结局便是粉身碎骨,这座楼阁以及楼阁里的人,谁也不能幸免。” 秦道方闻言稍稍沉默了片刻,道:“张相还是高啊,早早就看到了今天这一步。” 说到这儿,秦道方又是忍不住叹息道:“这些话我也就是对紫府说起,要知道,人言似箭,岂可乱发,一入人耳,有力难拔。在这庙堂之上,不知多少人就是栽在了一句无心之言上面。” 两个同样与张肃卿关系深厚的男人陷入沉默之中。 最终还是白绢打破沉默:“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行离开此地为好。” 李玄都点头赞同道:“白姑娘所言有理。” 秦道方望着客栈方向,轻声道:“我想过去看一看。” 李玄都和白绢都是一愣,然后想起了死在客栈中的顾虎臣,李玄都说道:白姑娘陪部堂过去吧,我将这些尸首收殓了。” 秦道方长叹一声:“那就有劳紫府了。” 李玄都先以掌力在地面上炸开十几个并排的长坑,然后将这些尸首一一葬入其中,在方才的一番交手中,打得山石崩裂,故而乱石随地可见,李玄都寻来石块立于坟前,因为不知死者名姓,李玄都只能以指力在石碑上写下“义士之墓”四字,至于那三名青阳教高手的尸体,则是被李玄都葬在了雷公旁边,这些人的坟墓,无碑。 待到李玄都将众多尸体埋葬之后不久,白绢便陪着秦道方返身回来,白绢手中还多了一把长刀,正是顾虎臣的佩刀“饮雪”。 秦道方感伤道:“虎臣十八岁闯荡江湖,历经百战而不死,他早年时因为情伤之故,终身未娶,膝下无子,也未曾收徒,父母师长已经故去,孤身一人,因为齐州百姓之故,投身我的麾下,多次护卫我的周全,却没想到死在了这里。” 李玄都叹道:“这便是江湖的刀光剑影,也许现在还与你玩笑喝酒之人,下一刻便身首异处,就连自己也不知自己能活多久,一入江湖,少有善终之人。” “身在乱世中,从无快活人。”秦道方叹道:“走吧。” 第九十三章 讲规矩 三人行于山间,秦道方腿脚不便,白绢是女子之身,于是李玄都干脆背起秦道方,虽说秦道方几番推脱,但终究挡不住李玄都的一番好意,而且他腿脚行动不便,也着实走得不快,被李玄都背起之后,三人的行进速度大增,不过半日的工夫,便离开了这处山野之地,渐而可见人烟。 要说平常的江湖人行走江湖,金银细软是必须的,许多跌打药物也不可或缺,若是老江湖,自然不会有所遗漏。按理来说,无论是李玄都,还是白绢,都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可偏偏二人都没有携带此类物事,对于他们来说,些许小伤不用药,体魄可以自愈,实在不行,以气机催动气血运转愈合伤势,也是可行。若是真到了非要用药不可的境地,就绝不是寻常药散可以解决的,多半要用到“紫阳丹”、“血龙丹”等物。 丹和药大有区别,许多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灵丹,不到境界不可服用,若是贸然服用,体魄不能承受药力灵气,轻则经脉损坏,重则爆体而亡,须得量力而行。对于普通人来说,许多灵丹非但不是救命灵药,而是催命的毒药。 秦道方身无修为,虽然保养得当,但毕竟是知天命的年纪,体魄已有老迈之态,经脉脆弱,气血衰微,不但受不得丹药的药力,同样经受不得外来气机的摧残,若让他们以气机疗伤,非要伤上加伤不可,现在见到了人烟,正好找个大夫,先为秦道方治腿,然后再寻辆马车代步。 三人打算前往十里之外的一座小镇,兴许是靠近群山的缘故,这座小镇躲开了齐州的战乱,还算安稳,不过行至中途,就被一伙人拦住去路,大概有十几人左右,人数一多,气势便足,如今能在齐州如此行事的,不多,总督府是不可能的,青阳教和青鸾卫已经被铩羽而归,也不大可能随后又至,东华宗久不理山下俗事,那就只剩下一家了。 不在齐州却将大半个齐州视作自家私宅的清微宗。 青阳教和齐州连番大战,清微宗却无动于衷,因为两者没有伤及清微宗的核心利益。商队照常经商,船队照常出海,做买卖的、走镖的、铸剑的、耕田的、烧瓷的,无论什么行业,只要跟清微宗沾了边,打了清微宗的旗号,那便安然无忧,仿佛还是那个太平世道。 至于百姓,谁在乎? 先前李玄都与秦道方说许多上位之人将百姓视为蝼蚁,不仅仅是朝堂如此,江湖上的各大宗门也在此列。 李玄都也是穷苦百姓出身,父母在饥荒中被饿死,他侥幸被师父带回宗门才得了今日的造化。他一直觉得,百姓不被别人当人,一定要自己把自己当人。 李玄都曾经想过改变清微宗,可惜他失败了,李玄都之所以会在清微宗中没有立足之地,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李元婴,一个结果往往是由许多原因造就,在他得势的那几年中,他在无形中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就像张肃卿在推行新政时得罪了太多人一样。就算没有李元婴,这些人也会仇视他,恨不能食其肉。 至于那极少数效忠李玄都之人,也都被排挤到边缘位置。如今的清微宗,对于李玄都而言,几乎是人人皆敌。 此时这十几人,人人骑马,人人身着青衫,背后负剑,以碧玉簪子束发,脚上则是清一色的翘头长靴。外人不得而知,李玄都却是认得,这是宗主嫡系天罡堂中的弟子。 三十六堂分别以三十六天罡为名,天魁堂居首,负责护卫蓬莱岛,天罡堂居于次席,掌管戒律刑罚,类似于朝廷的青鸾卫和六扇门,位高权重,由宗主亲自执掌。 如今宗主李元婴不在宗门,能够调动天罡堂的就是那位三夫人了。 为首之人,是个相貌并无太多出奇之处的汉子,看上去已是不惑之年,身后背了一柄重剑。在他身旁是个妇人,同样的青色衣裙,青色绣鞋,同样碧玉发簪,柔声道:“夫人没有料错,有些人果然不能成事。” 男子一抬手,妇人的话语戛然而止。 男子越众而出,翻身下马,然后作揖行礼道:“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上前一步,平淡道:“起。” 男子这才直起身。 在男子直起身来的一瞬间,在他身后的十余骑一起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恭敬道:“见过四先生。” 哪怕是李先生李太一和天剑堂堂主李如剑,想要对李玄都出手,也要打着讨教切磋的机会,不敢明面上对他李玄都不敬。因为老宗主最重规矩,规矩不能乱,无论是堂主还是岛主,在明面上冲撞六位先生,便是不敬,便是坏了规矩。故而这些人,无论对李玄都是爱是恨,都不会在明面上对他不敬。 换而言之,他们敬的是规矩,老宗主的规矩。 李玄都只好虚抬一下右手:“起。” 待到所有人起身,李玄都望向为首的男子,道:“说吧,你们所来何事?” 男子抱拳道:“回禀四先生,在下李如冼,天罡堂副堂主,奉宗主之令,迎接四先生返宗。” 李玄都反问道:“是宗主的命令吗?据我所知,宗主早在年初就已经离开宗门前往帝京,难道是宗主是在千里之外的帝京给你们飞剑传书?若是飞剑传书,手令拿来。” 李如冼仍是语气恭敬道:“宗主曾言,若是他不在宗中,夫人之令即是宗主之令,所以还请四先生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李玄都稍稍沉默了片刻,道:“同是一宗弟子,同拜一位祖师,职位有高低之分,人无贵贱之别。” 李如冼沉声道:“高低也好,上下也好,贵贱也好,我们不过是些做事的人,还请四先生体谅。” 李玄都道:“我还有事情要做,暂时不会返宗,该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 李如冼默然无言。 在他身后的那名妇人乃是三夫人心腹,按耐不住,越众而出,直视着李玄都道:“莫非四先生要违抗宗主之令不成?” 李玄都没有回答妇人的问话,只是道:“退。” 妇人一愣。 李玄都接着说道:“不讲贵贱,可规矩还是要讲的,我是否违抗宗主之令,你说了不算,如冼堂主也说了不算,三夫人说了更是不算,只有宗主亲自说了才算数。” 李玄都加重了嗓音:“退。” 妇人虽然满脸不甘,但还是缓缓向后退去。 李如冼轻叹一声。 在他看来,夫人还是不懂清微宗,为何这么多宗门,有的宗门像教门,有的宗门像帮会,而清微宗却像个小朝廷,除了因为清微宗势大之外,更是因为清微宗重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外儒内法。所以说,想要在清微宗压人,又不想授人以柄,大义名分未必好用,但是规矩一定好用,派他们这些人来,若是真有宗主的手令也就罢了,关键是宗主远在帝京,根本没有手令。想要动四先生这等身份之人,岂是一道口令就行的? 至于夫人说的话就是宗主说的话,这只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而已,在宗规中可没有这一条,若是日后攀扯起来,闹到了老宗主的面前,是万万站不住的脚跟的,夫人有宗主护着,到时候夫人把罪责一推,顶罪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做事的人。 李玄都道:“若是没有其他事情,你们可以将我的这番话转告给三夫人,就说我们师兄弟之间的事情,她还是不要贸然插手为好,别坏了规矩。” “喏。”李如冼又是恭敬一礼。 李玄都下了逐客令:“退。” 李如冼也不再废话,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带人离去。 第九十四章 朱家庄 待到李如冼一行人离去之后,白绢开口道:“真是没想到,鼎鼎大名的紫府剑仙竟然是清微宗的四先生,难怪当初清微宗会站在张相这边,想来紫府剑仙在其中居功甚伟。” 李玄都转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白姑娘不必称呼什么紫府剑仙,太过生分,叫我紫府就好。” 白绢不置可否。 李玄都也没有过多强求。 三人继续赶路,接下来的一段路程,终于是没有再遇到什么波折,一行人走得异常安稳,稳稳当当地来到了小镇之外。这座小镇在情理之中地偏离了驿路,不显山不露水,在如今战火纷飞的齐州大地,算是一处难得的净土。 在小镇的镇口,有一名老人正在晒太阳,因为白绢是女子,不易让人太过警惕,所以由她上前问询了一下,原来这里叫做朱家庄,全村上下多数姓朱,这里主事的庄主,也是姓朱。 白绢只是略微把情况一说,李玄都立刻明了,他十岁踏足江湖,当时还是少年的他,自然不敢离开宗门太远,多数时候就在齐州境内游荡。当时的青阳教还是在暗中活动,明面上的两大宗门分别是清微宗和依附于清微宗的东华宗,已经容不下第三个宗门,只有些许小打小闹的门派帮会,除此之外,就是真正的绿林强盗,占山为王,来去如风,因为这些强盗会在马脖子上挂满铃铛,同时又习惯使用响箭,又名“响马”。 李玄都道:“这儿怕是一处响马的老巢,不过瞧这样子,多半已经金盆洗手,在明面上有了正当生意,做事不会太过出格。” 秦道方和白绢都谈不上紧张,白绢且不用说,就算手无缚鸡之力的秦道方,毕竟是指挥过千军万马的人,大风大浪都过来了,韩邀月、青阳教、青鸾卫吓不住他,更何况是一股小小的响马。 就在此时,从庄内行出一个中年汉子,面容阴沉,眼神凶悍,一看便是那种在绿林中刀口舔血的人物,手上带着人命,不过久在江湖上行走的人,都明白“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所以在不清底细的情形下,也不曾如何盛气凌人,拱手道:“未请教。” 年纪最长的秦道方上前一步,抱拳道:“老朽秦浊,琅琊府人士,这是我的侄女和侄女婿。此次老朽去往楚州经商,回来时恰好遇到清微宗海禁,只能在飞云县登岸,然后从兰陵府取道返回琅琊府,不曾想中途遇到了青阳教的散兵,伙计、护卫被杀,货物被劫,只有我们三人侥幸逃了出来。只是老朽年事已高,又在逃跑时伤了左腿,行走不便,这才来到贵庄,想要寻一名郎中治腿,同时也想购一辆马车,以作代步之用。” 那汉子看了眼秦道方的左腿,果然是微瘸,再看三人的打扮,也是富贵人家的出身,而且只有李玄都一个青壮男子,剩下的两人正应了“老弱妇孺”四字,便不疑有他,道:“原来如此,如今乱世,我们也怕庄中进了贼人匪类,还望秦老哥见谅。” 秦道方笑着点头道:“这是自然。” “三位请随我来。”中年汉子转身在头前引路。 正如李玄都所说,朱家庄早年时是一处响马的巢穴所在,劫掠财物,不过如今的朱家庄已经洗白,有了正当的营生,那些曾经拼杀的绿林好汉们也大多成家立业,上了年纪,就不像年轻时那般冲动,对于许多事情都要讲究一个规矩,如今大体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不是别有用心,对于过路人而言,朱家庄就是一座普通的庄子。 三人随着这中年汉子进了庄子,如今齐州境内盗匪横行,故而庄子修建有围墙城门,几如一座小一号的县城,在庄子最中心的位置有一座高墙大宅,那便是庄主所在,在大宅不远处则是一条长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铁匠铺、医馆、酒摊、客店,应有尽有。 这中年汉子将三人带到医馆,仔细嘱咐了一番之后,这才离去。 医馆的主人是个与秦道方年纪相差无多的老头,人生七十古来稀,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便能自称一声老朽,只是相较于养尊处优的秦道方,这位老郎中更见风霜之色,乍一看之下,倒是要比秦道方大出个十几岁的样子。 老郎中请秦道方坐在一张躺椅上,将受伤的左腿放在一个小凳子上,脱去官靴,撩起裤腿,轻轻摸骨。 白绢问道:“大夫,如何?” 老郎中道:“是骨头断了,人上了年纪,筋骨便不如从前,易伤难愈,要以夹板固定,而且不可行走。” 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子,道:“那就谢过大夫了。” 白绢伸手拦住他,摇头道:“不用,我有银子。” 李玄都一本正经道:“夫人,这话可就不对了,夫妻本一体,你的叔父也就是我的叔父,两家人其实是一家人,何须分得如此清楚,伤了你我之间的情分。” 白绢本想回敬一句“谁是你夫人”,不过想到刚才秦道方已经说出口的话语,不由一阵气闷,只能收回手,在心底暗暗埋怨自家三叔,真是为老不尊,满嘴胡话,亏得还是一地总督呢。 李玄都将银子放在旁边的桌上,老郎中脸上顿时乐开了花。 这时,秦道方开口道:“你们两个也不要站在这里了,去隔壁的客栈看看有没有空房,顺带再去看看有没有马车。” 正所谓做戏要做全套的,既然是侄女和侄女婿,那便不用太过客气,直接以长辈的身份的吩咐就是。 白绢应了一声,狠狠瞪了李玄都一眼之后,率先走出门去。 李玄都则是对秦道方行了一礼,这才转身出门去追白绢。 其实白绢没有走远,就站在医馆门外不远的街边无人处,见李玄都出来,故作语气冷淡道:“李先生,你莫要得寸进尺。” 李玄都破天荒地摸了摸鼻子——这是他有些心虚的表现,只是自从他十五岁之后,就很少再有这个动作了。 然后李玄都说道:“若是白姑娘不想再生出什么别的意外是非,在人前的时候,最好称呼我的表字。” 白绢转过身来,冷冷地望着李玄都,虽然故意装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神态,但在李玄都看来,完全装得不像,半点没有那些江湖仙子眼高于顶、八风不动的样子。 李玄都再次微笑着与她对视,果不其然,白绢立时便目光游移,再没有刚才的气势。 李玄都笑问道:“我该如何称呼白姑娘?总不能一直喊夫人吧。” 白绢犹豫了一下,说道:“既然你让我称呼你的表字,那你也称呼我的表字好了,我的表字就叫白绢。” “我初出江湖时,以字为名,自称紫府客,所以后来才会有人叫我紫府剑仙,你也是以字为名,看来你我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李玄都笑道。 白绢啐道:“谁跟你英雄所见略同,顶多算是巧合而已。” 李玄都也不辩驳,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都说待字闺中,难道你已经嫁人了?” “谁嫁人了?”白绢羞恼道:“这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表字,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李玄都双手举至肩膀位置,示意自己投降。 白绢这才脸色稍缓,轻轻哼了一声。 李玄都忽然问道:“既然秦部堂是你的叔叔,那你也就是姓秦了,不知秦素是你什么人?” 白绢眼神骤然冰冷几分:“你问这个做什么?” 第九十五章 夕阳西下 李玄都说道:“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且不论辈分,只说年龄,都是二十岁往上,三十岁以下,江湖上说我们这代人中有四位极为出彩的女子,分别是慈航宗的苏云媗,玄女宗的玉清宁,牝女宗的宫官,以及忘情宗的秦素。前面三人,我都已经见过,也有过一些接触,唯独这位秦素秦姑娘,行踪不定,而且很少踏足中原,所以缘锵一面,既然你也姓秦,我就猜测会不会与秦素相识,故而有此一问。” 白绢的态度较之刚才明显冷淡许多:“紫府剑仙还真是交友广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帝京一变,紫府剑仙曾与苏云媗、玉清宁大打出手,你伤了玉清宁的眼睛,自己也跌落境界,没想到这都能化敌为友。还有那牝女宗的宫官,似乎也对紫府剑仙有些意思,看来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不仅仅出剑无敌,而且在女子身上,同样是仙剑无敌。” 李玄都愕然道:“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白绢冷笑道:“登徒子不必解释。” 李玄都无言以对。 提到帝京之变,他又忽然想起张白月了,仿佛被在三九天气里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内外皆冷,同时在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负罪感觉,只觉得对不起她,方才的热络心思一下子便没了大半。 他微微仰头,透过街道两旁房屋间的缝隙望向天空,正是夕阳西下的光景,绚烂的火烧云遍布天际,极美。 这一瞬间,李玄都想起了很多,多是往事,有喜有悲,往事中的人,有的人还在,有的人已经不在了。 白绢听李玄都久久不曾出声,便觉得自己刚才说话有些重了,只是面薄,放不下女子矜持去认错,于是道:“你生气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气量恁地窄小。” 李玄都摇了摇头:“没有生气,只是觉得自己刚才的确不对,言语之间对姑娘多有冒犯,实在是对不住了。” 这一次,李玄都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初见时的账房先生,虽然客气,但透着一股生疏。 不知怎的,白绢心中生出一股失落,道:“你就是生气了,我不该说你是登徒子,也不该在言语之间污蔑两位姑娘的清名,是我不对,我道歉。” “我真没有生气。”李玄都摇头道:“只是想起了故人。” 白绢也曾听闻过帝京之变的经过,自然知道李玄都差点做了张肃卿女婿的事情,立时便知道他口中的故人是谁了。 白绢温言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李玄都叹道:“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当时我曾请求二师兄去救她,只是她不愿舍了父兄苟活而已。外柔内柔,人辱之;外刚内刚,人毁之;外刚内柔,人轻之;外柔内刚,方成大器。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凡事有自己的主见,她决定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改变。” 白绢轻声劝慰道:“‘命’之一事,不能强求。就算是老玄榜上的神仙,也不能强求命数如何。李先生,你还年轻,总不能孤独终老,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 李玄都笑了一声:“江湖险恶,世道艰难,我也不知是否有老去那一天,室家之想,恐是奢望。” 秦素不再说话,却是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支横笛,至于唇边轻轻吹奏,李玄都不知曲子的名字是什么,只觉得这笛声与眼前的景象极为相称。 一曲毕,李玄都道了一声谢。 白绢双手握住笛子负于身后,摇头道:“李先生不必如此。” 李玄都叹了一声:“好歹是一起经历大战之人,还是叫我紫府吧,若是实在不喜欢这个称呼,叫我老李也行。我有个兄弟,他叫胡良,原是补天宗的弟子,想来你也应该认识,他便喜欢如此称呼,说是叫我一声老李,他便感觉年轻了十岁。” 说到这儿,李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玄都很是明白,他看似处处是故交,大有天下无人不识君的架势,可真正有过命交情的,能托付身家性命的,一只手都用不了。 白绢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李玄都略微收拾心情,转开话题道:“对了,方才我们说到了秦素,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天刀’秦清的‘欺方罔道’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白绢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家父在秦家排行第二,秦部堂是我的三叔,‘天刀’是我的大伯,秦素是我的堂姐,这‘欺方罔道’便是堂姐交给我的。” 李玄都“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 白绢望着他的神情,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很失望?” “什么?”李玄都怔了一下。 白绢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感觉很失望?” 李玄都疑惑道:“这话是从何说起?” 白绢轻声道:“你方才也说了,江湖上将秦素与苏云媗、玉清宁、宫官相提并论,想来这秦素……也是不差的,可我却长得这么丑,你是不是很失望?” 李玄都摇头道:“没有的事情。” 白绢却是不信,转过身去:“你说女人口是心非,男人又何尝不是,遇到漂亮女子,不是也是,可如果这个女子不漂亮,便是也不是。对不对?” 李玄都无奈道:“我真没有如此意思,仅仅是好奇而已。” 白绢哼了一声,幽幽道:“失望也好,不失望也罢,反正我天生就是这般模样了,比不得秦素,更比不得宫官、玉清宁、苏云媗。” 李玄都失笑道:“为何非要与她们相比?你是你,她们是她们。难道颜飞卿娶了苏云媗,我便要娶一个不逊于苏云媗的才行?” 话刚一出口,李玄都就发觉不对,因为这话太有歧义了,好似他已经娶了白绢,正与颜飞卿攀比似的。果不其然,白绢听到这话,虽然是背对李玄都,但也可以清晰看到,从脖子到耳根已经是通红一片,羞恼道:“你……你说什么呢?!” 李玄都自知失言,赶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是说……” 一时之间,李玄都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过了片刻,白绢转过身来,红晕已经褪去,问道:“你是说什么?” 李玄都轻咳一声,正色道:“我是说,你的伤势如何?先前与韩邀月交手,受伤不轻吧?就不要硬挺着了。” 白绢面无表情道:“不要紧的,小伤而已。” 说话间,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抬头望向血红斜阳,天色已是越发黯淡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仿佛被镶嵌上了一层金边,不过这层金边也在逐渐暗淡下去,然后两人又同时低下头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四目相对,同声叹了口气。 刚好有个行人路过,因为脸生的缘故,不由多看了两人一眼,李玄都干脆是靠在墙壁上,双臂环胸,问道:“夫人何故叹息?” 白绢没再去计较这个:“那……紫府你又为何叹息?” 李玄都道:“前路迷茫,不知何去何从,不知何时是尽头。” 他望向白绢,问道:“你呢?” 白绢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叹息,就是看到你叹息,忽然也想叹息。” 李玄都对于这个答案哑然失笑,然后再抬头望去。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他竟是觉得心灵从未如此平静祥和。 当秦道方拄着双拐走出医馆时,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两个年轻男女并排靠在墙边,一起望向天地间的最后一抹残阳,两人的脸上都有淡淡的笑意。 秦道方没有去打扰这幅画面,示意老郎中不必相送之后,也抬头望向那抹残阳。 第九十六章 话本小说 李玄都和白绢都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虽是出身,但也很快就发现了已经出门的秦道方,相继回神之后,有些赧然。 好在秦道方没有多说什么,也知道两人既没有去客店,也没去找马车,只能自己拄着双拐往不远处的客店走去。 李玄都和白绢跟在秦道方的身后。 朱家庄的客店,自然比不得城镇里的客栈,甚至就连山野间的太平客栈也多有不如,秦道方虽是总督,但却不以为意,扭头问道:“想吃些什么?” 白绢摇头道:“我最近正在辟谷。” 李玄都疑惑道:“你受了伤势,只靠餐风饮露可不成。” 白绢毫不客气地怼道:“要你管?” 李玄都也不动怒,微笑道:“不吃就不吃,我替你吃掉你的那一份。” 道家经典有言:“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故而在先天境以前,武夫食肉,方士食谷,待到先天境之后,两者都可以断断续续地进行辟谷,而到了归真境之后,便可以十天半月地长时间辟谷。所谓辟谷,即是不食五谷杂粮,不食禽类家畜,餐风饮露,以天地元气为食。这也是归真境可以驻颜返老的根由所在。 有人说无论多美的仙子,也要行排泄之举,可对于那些女子高手而言,这话不对,因为她们为了驻颜不老,早早便开始行辟谷之举,不食自然不泄。 如今李玄都也可以辟谷,不过对于他来说,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是武夫,武夫注重血气,尤其是受伤之后,必须要大量进食血肉,弥补亏损血气,曾经有天人境武夫在一日之内吃掉九头黄牛,而武夫的体魄则像是一只貔貅,只出不进,可以将所食血肉悉数炼化为自身血气,弥补自身,壮大体魄,不过又极为讲究炼化之道,若是炼化手段不精却一味进补血肉,极有可能会使自身身躯变得庞大无比,行动不便,这就落入了下乘。 若是不能踏足长生境界,算上各种延寿功法和秘药,寿元最多只有三个甲子,若是没有其他手段,正常来说,两个甲子便是极限。在身死之后,因为其体魄周身无漏,隔绝外邪,自身常净,故而可以保持肉身数百年不朽,这也是许多佛门高僧圆寂之后,仍是保留了肉身的缘故。 李玄都曾经记得师父曾经对他说过,在三百年之前,金刚宗的宗主便是一位抵达长生境的武夫,当时他身兼金刚宗和真言宗两宗的宗主之位,所以除了修炼金刚宗的功法之外,同时还修炼了真言宗的“大欢喜禅”,即使是不食血肉,但凭借着吸纳庞大数量的女子元阴,仍是将自身气血壮大到极为骇人的程度。已经到了若是这位僧人不故意收敛,浑身上下便要散发红色气息的程度,站在他的身边,便仿佛是立于巨大火炉之中,血气之盛,所到之处,万鬼辟易,群邪退散。而他整个人便如一只荒古巨兽,若是将身躯彻底解放,便可化作十丈之高,此乃法身。 不过这位僧人的下场不算太好,可以说是成也元阴,败也元阴,如此数量的原因自然极为驳杂,使其体魄看似强大却又破绽极大,甚至损害性命根本,在其他长生境地仙的眼中,外强中干,最终此人想要化虹去往西方极乐时,抵不住天地之威,化作灰灰。 说得远了,近百年来,当年的秦中总督祁英,除了用枪厉害之外,也是一位精通“吃道”的人物,曾经率军猎杀一只异兽狰,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击石,祁英将其吃下之后,三年不饿。 不过此法也要慎之又慎,若是炼化手段不精,身上恐怕会出现异兽的特征,青阳教的青牛角之所以得了这个外号,便是因为他误食一头异牛的血肉之后,在额头上生出一个形似犀牛角的凸起。 故而对于武夫而言,最正的好东西不是什么天材地宝,这都是“谷”的范畴,那是方士的偏爱,武夫更喜欢各种异兽的血肉,以此为食,可壮大血气。 若是没有,就只能用普通食物替代,故而李玄都基本上都是每餐必吃,只进不出,如此也可以极为缓慢地增进气血,即是精血,继而炼精化气,炼气化神。 于是李玄都极为豪气地点了两只羊腿,秦道方则是只要了一碗阳春面。 什么也没有的白绢就看着李玄都吃这两只烤羊腿,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吃东西并不是那种大块吃肉的豪迈姿态,反而是极为细致,最是讲究礼数的世家公子来吃羊腿也不过如此了,只是李玄都吃起来的速度极快,这就有些诡异了。 秦道方的一碗阳春面未曾吃完,李玄都的面前便只剩下两根洁白的腿骨。 白绢神情复杂道:“李先……紫府,你这做派倒像是饿死鬼投胎。” 李玄都平静道:“我小的时候,家乡刚好饥荒,那时候无论是观音土,还是草根树皮,能吃的都吃了,可就算这样,我的爹娘还是被饿死了,所以对我来说,能吃就是福气。” 正在吃面的秦道方听到此言,也放下了筷子,叹道:“没想到紫府竟有如此境遇,自顾民以食为天,如今齐州的惨状,也皆是因为没有粮食而致。” 白绢稍稍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抱歉,我不知道……”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于我而言,无不可说之事,正如白绢你先前所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秦道方看了李玄都一眼,又看了白绢一眼,再也没有拿起那双筷子,直接扶着拐杖起身,往客房去了。 只剩下两人之后,李玄都擦净手上的油腻,问道:“出去走走?” 白绢点了点头:“正好我也有话想要问你。” 此时天色渐暗,不过还未到宵禁的时候,所以也没人来阻拦两人。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相顾无言。 李玄都忽然问道:“秦姑娘,先前你说‘白绢’二字是你自己取的,不知是何缘由?” 白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李先生,你当初踏足江湖的时候,为什么要叫紫府客,而不是用自己的本来姓名?” 李玄都一怔,道:“按照常理而言,要到及冠的时候才取表字,不过我是个例外,我当初是名和字一起取的。‘李玄都’这个名字,在江湖中没什么名气,可是在宗中还是很有名气的。我当时只有十岁,说是行走江湖,其实就是在齐州境内游历而已,若是在齐州就用本名,齐州的江湖与有清微宗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不少人都会知道我的身份,所谓的游历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再到后来,我剑道小成,离开齐州前往河朔之地,在这里登门挑战,自然也不敢用真名。若是败了,那就坠了师父和宗门的名声,若是胜了,也要结仇,干脆就用假名。有个说法叫做‘将错就错’,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江湖上闯荡出一个‘紫府剑仙’的名头。” 李玄都望向白绢,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白绢道:“方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用‘白绢’这个名字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 白绢道:“我现在就告诉你,这是一个笔名。” 李玄都愕然。 如今世道,话本小说不被视作文章大道,为人轻视,不登大雅之堂,故而话本小说的作者顾及名誉,多是使用笔名。在黑市上,最为大名鼎鼎的作者便是兰陵府笑书生,至今也不知到底是何人,不过有人猜测此人就是当今的文坛领袖之一裴舟,不知真假。还有几位,同样鼎鼎大名,只是常常半途而废,被人猜测其身份是宫内的大太监,位高权重,故而率性而为,聊以自乐。 然后就听白绢自顾自说道:“我虽然是忘情宗的弟子,但我不喜欢一直待在辽东,于是我很早就开始游历天下,从辽东到幽燕之地,再到河朔之地,从江北到江南,从江南到西北,再到中原,在这一路上看了很多美景,也见了很多的人和事,于是我就想动笔记下来。你也知道,这些话本小说是不能用本名的,于是我就给自己取了‘白绢’这个笔名。” 白绢继续说道:“我想把你写进我的小说里。” 李玄都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话本小说?” 白绢点头道:“话本小说。” 李玄都问道:“写话本小说赚钱吗?” 白绢摇头道:“不太赚钱,比不上写戏文的。” 李玄都好奇问道:“不知白姑娘有什么大作?” 白绢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道:“如今市面上卖得好的分别是神魔志异、江湖游侠、男女情事,我刚刚写了一本才子佳人的,可惜卖得不太好,所以我打算再写一本关于江湖游侠儿的。” 李玄都笑道:“你都没经历过男女情事,如何写得好男女情事?” 白绢脸色微红,不服气道:“你行你来写。” 李玄都作势挽起袖子,笑道:“这有何难?我明天就写一本,从咱们在太平客栈联手退敌开始写,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太平客栈传奇》。” 第九十七章 彼此彼此 白绢毫不客气地哂笑一声,认为李玄都是不自量力。 李玄都也读过几本话本小说,尤其是四大奇书,分别是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志异、人间世情,讲得极好,极见世情,可惜其中的《西域游记》一书被朝廷给禁了。另外还有一本《封神》,较之四大奇书,文笔略有不如,可想法极佳,可谓是道家各种传说之集大成者,梳理了玄门三圣和西方二圣的关系,又有十二金仙和众多散仙,以及众多奇妙法宝和阵法,让人神往。 李玄都自认腹中墨水不多,作不得华美辞赋,作不得道德文章,同样写不出四大奇书,可照猫画虎,写几本不入流的话本小说,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于是说道:“这有什么难的?不是我自夸,将我的经历写进去,那便成了,有句话说得好,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说的就是我了。” 若是在其他人面前,李玄都断然不会作如此轻佻之态,只是在白绢面前,他不会太过拘泥自己,倒是与平常的李玄都不太一样。 此时白绢也有些放开了,道:“别说大话,如果你说你练剑是百年难见的天才,这一点我承认,可你要说你是文武全才,那我就万万不信了,不要觉得会写字就能写话本小说,也不要觉得会说话就能去当说书先生,这行的门槛在门里头。” 李玄都笑问道:“那秦姑娘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也让我这个外行人长长见识。” 白绢伸出两根手指,道:“我就说两点。第一,话本小说不是道德文章,不是高头讲义,不是华美辞赋,面向受众并非文人士子,而是普通百姓,所以务必不要过于摆弄文笔,写得晦涩难懂,那是行不通的,要以白话为主。其次,话本小说的核心在于故事,一切前提都在于讲好你要写的这个故事,至于大道理也好,个人感怀也罢,都是其次,万不可主次颠倒。” 李玄都点了点头:“懂了,写话本小说不需要文笔,关键在于讲故事。” “错,大错特错。”白绢脸色一正:“不是不需要文笔,而是不要过分苛求文笔。如果将文字功夫算成十分,传世名篇大概在九分以上,如果你写话本小说的文笔能有四分,便是及格,五分算是优美,若是再往上,便过犹不及。可如果你的文笔只有一分或是两分,就万万不可轻视这文字上的功夫,更不要相信文笔不重要的话语。” 李玄都接着问道:“那讲故事呢?” 白绢背负双手,倒是有些当初在归德府教导那些孩子学琴时的样子,为人师表,神色庄重,道:“故事的本质并不新奇,比如你这位紫府剑仙的故事,拆开来看,也并不如何精彩,无非是大起大落而已,与那些被灭门之后偶得奇遇的复仇少年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复仇也好,天下大义也罢,都是一根线,你遇到的各种人和各种事,是一颗颗珠子,最终串成一张珠帘,这便是故事。” “有了故事,怎么讲也是学问,就好比厨子做菜,食材已经有了,可不同的厨子用同样的食材做出来的菜却是截然不同,这便是厨艺高低了,于细节之中见真功夫。文似看山不喜平,画如交友须求淡。想要让人喜欢这个故事,首先要让听故事的人置身于故事之中,心思随着故事中人的悲欢离合而上下起伏,其次便是……” 白绢的话语戛然而止,她骤起眉头望着李玄都,语气不善道:“喂,你在听吗?” “当然在听。”李玄都微笑着点头道:“只是我有一个问题没有想明白。” 白绢问道:“什么问题?” 李玄都直白道:“既然秦姑娘已经如此明白,那么为何上一本书还是不尽如人意呢?” 这句话,无异于打蛇打七寸,骂人专揭短,不亚于他的“太阴十三剑”。 白绢果然气恼得胸口微颤,深深吸了一气才平稳住情绪,然后面无表情道:“知易行难。” 知道容易,做起来难。 就好比这天下间的官吏,谁不知道应该做一个清官能臣?可真要做起来,那可太难了。 李玄都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有理,受教了。” 白绢忍不住轻咬银牙,恨恨地想,这人怎么这么欠打!难怪当初被江北群雄追杀。还有,江湖上不是说紫府剑仙为人孤傲冷漠吗?一言不合即拔剑,拔剑见血即杀人,难道都是骗人的?还是说眼前的这个紫府剑仙根本就是个假货,亦或者是坠境以后性情大变? 就在白绢在心底恨不得一刀砍下李玄都狗头的时候,李玄都话锋一转:“平心而论,我是很佩服秦姑娘的,练刀练得好,还精通音律,又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当真是文武全才,样样精通。我就不行了,除了在练剑一事上有些天赋之外,在其他事情上,一塌糊涂,琴棋书画,样样不精,诗词歌赋,狗屁不通。” 白绢明知他故意奉承自己,却没有反驳,甚至还有几分不可言说的小小自得,毕竟奉承之人是曾经的少玄榜第一人,当初的紫府剑仙,而且此人虽说有些烦人,但并不讨厌。 世上之事多半如此,没有女子不爱听漂亮话,之所以有些女子看起来八风不动,只是因为说话的人不对而已。 两人继续并肩走出一段之后,白绢忽然想起什么,对身旁的李玄都说道:“喂。” 李玄都无动于衷,仰天望天。 “喂!”白绢加重了语气。 李玄都这才收回视线,一脸茫然道:“秦姑娘是在跟我说话吗?” 白绢语气不善道:“这里除了阁下,还有谁?” 李玄都微笑道:“我不叫‘喂’,叫我紫府就好。” 白绢道:“无耻。” 李玄都道:“彼此彼此。” 白绢道:“登徒子。” 李玄都道:“彼此彼此。” “谁跟你彼此彼此?” “紫府和白绢。” “不要脸。” “彼此彼此。” “去你的。” “去哪儿?” 不知不觉间,两人又回到了客栈,来到各自的房间,两个房间是对门,秦道方的房间则在李玄都房间的隔壁,白绢推开门后,转身对李玄都说道:“我要运功疗伤,叔父就拜托你了。” 李玄都收起方才的轻佻姿态,点头道:“这是自然。” 姑娘又想了想,补充道:“还有,莫要吵我。” 说罢,姑娘也不等李玄都回应,直接进了屋中,迅速将门关上,生怕李玄都会跟着进来。 李玄都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后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九十八章 俗人雅人 在朱家庄歇息了一夜之后,第二日一早,李玄都花费三十两银子买了一辆马车,虽然比不得秦道方的总督车驾,但已经是朱家庄里最好的马车,然后一行三人乘着马车悄然离开了朱家庄。 李玄都本来打算自己充当车夫,让白绢与秦道方坐在车厢中,不过车厢太过狭窄,而秦道方的腿因为固定了夹板的缘故,不能弯曲,所以最后就变成了李玄都与白绢一起坐在车夫的位置。 李玄都看了眼刻意与自己划清界限的白绢,叹道:“秦姑娘,你这般刻意作态,倒是落了下乘。” 白绢瞥了他一眼,没有半句废话:“登徒子。” 李玄都有些时候显得不解风情,不是真就不解风情,只是没遇到能让他解风情的人,毕竟当初他也是与胡良、张白圭一起出入过帝京各大行院的人,就算没有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此时非但没被这句“登徒子”吓住,反而是打蛇上棍,顺着杆子往上爬,道:“秦姑娘,你若是遇到那种纠缠不休的人,多看他一眼都算你输了,就好比当初在归德府的时候遇到了韩邀月,你处处守礼,不卑不亢,那才是真的生疏。” 白绢眼观鼻鼻观心,开始修炼闭口禅。 李玄都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由此看来,我能得一个‘登徒子’的称号,还是与众不同的。” 白绢瞬间破功,白眼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李玄都叹了口气,说道:“唉!谁让秦姑娘说话的声音这样好听,总是让我忍不住多说两句。要知道平时的时候,我可不是这个样子。” 白绢听他称赞自己,心中生出几分喜意,不过嘴上却是说道:“你莫骗我,陆雁冰跟我提起过你,说你好为人师,最爱给人说教大道理,让她不胜其烦,若非打不过你,她早就让你闭嘴了。” 李玄都讶异道:“既然五师妹对你提起过我,那你先前为何还要还装作不知道紫府剑仙就是李玄都的样子?” 不小心说漏了嘴的白绢低垂下眼帘,闭口不言,重新开始修炼闭口禅。 李玄都自顾自说道:“庙堂上有个词,叫做‘简在帝心’,意思是早已被皇帝知晓,由此看来,我果真是……” 李玄都说话的时候,一直用眼角余光观察着白绢的神情变化,此时正要说“果真是早就在秦姑娘心中”,突见姑娘双眉一蹙,脸有寒色,赶忙转口道:“看来我果真是在江湖上鼎鼎有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白绢明知他是故意改口,也懒得去戳穿,免得让自己尴尬,只是这闭口禅再一次破功,还是白了他一眼:“德行。” 李玄都哈哈一笑,轻声哼唱一首无名小曲:“几人醉卧几人醒,几人一梦惊风雨,人生短短几春秋,不醉不罢休,左顾美人,右盼长河……” 此时恰好就在李玄都左手边的白绢没有动怒,斜斜依靠在车厢上,听得出神。 待到李玄都一曲毕,白绢的思维好似是羚羊挂角,忽然问道:“你能认识玉清宁和苏云媗不奇怪,毕竟你们同出正道十二宗,又曾经交手,可是你与牝女宗的宫官是如何相识的?” 李玄都打趣道:“吃醋了?” 白绢哼的一声,故作凶狠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一刀杀了你。” 李玄都浑然不怕:“那我也一剑刺死你,咱们黄泉路上作伴好还乡。” 白绢又被噎了一下。 好在此时,车厢里的秦道方有些听不下去了,用拐杖敲了敲车厢,淡笑道:“不愧是江湖中的少侠女侠,动辄打打杀杀,不过这样有伤和气,也太过晦气,还是不说为好。” 李玄都轻咳一声:“是我孟浪了。” 白绢低声道:“叔父见谅。” 秦道方既是打趣也是感怀:“其实我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 有了秦道方这位长辈的打岔,李玄都也不好再去得寸进尺,只能见好就收,转而说起他与宫官认识的经过,无非就是将他曾经对周淑宁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说完之后,李玄都自嘲道:“如果说各宗布局如弈棋,那么牝女宗就极为擅长无理手,看似只是闲子,也许在将来就能发挥极大作用,如今张鸾山与牝女宗的人搅合在一起,还有‘血刀’宁忆,都是牝女宗的手笔。当年宫官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前因后果,所以我事后回想起来,一直都有怀疑,那次救人会不会也在牝女宗的谋划之中。” 白绢淡然道:“以我对牝女宗的了解,此事八成有牝女宗的谋划,不过你运气好,侥幸躲了过去。” 李玄都神情随意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在许多时候,不动念,便不会为人所乘,好在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年人,热血意气,对我来说,女人算什么,都是温柔乡和英雄冢,登顶天下,建功立业,方是我辈所求。” 白绢眼神古怪道:“不愧是横行天下的紫府剑仙,要的就是这份意气。不过我很好奇,你现在的心境,显然已经没了当初的一往无前,又是如何支撑到东山再起的?” 李玄都微笑道:“这就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了。” 白绢此时在李玄都面前已经没了八风不动的高冷作态,笑着说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李玄都叹息道:“我要是不心大呐,早就被老三那两口子给气死了,哪里还有今日。” 白绢道:“看来江湖上盛传的‘三四之争’也是确有其事了。” 李玄都指了指白绢,道:“若论势大,你们补天宗和忘情宗加起来也未必能比得过我们清微宗,就连你们忘情宗都有一个韩邀月,我们清微宗有一场‘三四之争’,岂不是正在情理之中?话又说回来,没有闹出一个二三四五六之争,已是幸事。” 白绢道:“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不恋功名利禄之人,看来也是个俗人。” 李玄都笑道:“巧妇常伴拙夫眠,雅人配俗人,正好。” 第九十九章 仙剑山庄 春雨淅淅沥沥,便是驿路也泥泞难行。距离琅琊府的西阳县还有数天的路程,马车实在走得不快,春雨留客,不过五里路,就足足走了一个时辰,这还是李玄都直接推车的缘故,否则这会儿车轮已经陷到烂泥中出不来了。 恰好此时到了一座山庄附近,三人便折道去借宿一宿。 山庄的大门上悬有一块牌匾,名为“仙剑山庄”。 李玄都向白绢和秦道方介绍道:“这座仙剑山庄,大有来历,而且与我们清微宗联系很深,据说开创此山庄之人,本是我清微宗的一位前辈祖师,精通铸剑,因为与当代宗主不睦,这才离开清微宗开创了此处基业,不过这位祖师也没有就此从清微宗的宗谱上除名,故而仙剑山庄算是清微宗的下属依附门派,在那位祖师之后,此后每代庄主一生都要铸剑一把,至今已经藏剑十二柄,每一剑都有宝物品相。” 白绢跳下马车,轻轻按住腰间的刀柄。 此时白绢所佩之刀已经不是“欺方罔道”,而是顾虎臣的“饮雪”,与李玄都所佩戴的“冷美人”有几分相似,都是霜白之色,乍一看之下,倒像是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 此时山庄的门房已经迎接出来,生怕怠慢了客人,毕竟这一行人都气态不俗,当先的一对男女,且不说相貌,就是腰间的佩刀,便不是寻常江湖人能佩戴的,而被女子搀扶下马车的上了年纪的男子,虽然瘸了一条腿要拄着双拐,但气态却是极为不俗,一看便是久居高位之人。 李玄都抱拳道:“恰逢春雨拦路,在下李玄策久仰仙剑山庄之大名,就厚颜来此借宿一日,还劳通报此处主人一声。” 虽说是官话,但在话音中还是带着些许齐州口音,这让山庄的门房稍稍放心一些,加上这三位气态不俗,定是来头不小,于是拱手道:“请贵客稍等。” 说罢,他转身便往山庄里快步行去。脚步轻灵,显然是有修为在身,最少也有入神境。 约莫半柱香后,门房就快步走出,对一行人拱手道:“我家主人到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人走出,着一袭黑色长衣,髯长及腹,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门房说道:“这位是李玄策李公子。这位是我们二庄主。” 那二庄主眯起一双醉眼,望向李玄都腰间的佩刀:“李公子大名,恕在下孤陋寡闻,不曾听闻。” 这话颇为无礼,不过李玄都本就是报了假名,也怨不得人家实话实说,笑道:“本就是无名小卒。” 二庄主正要说话,却见李玄都脚下骤然有白气升腾,一惊之下酒醒了大半,再凝神望去,竟是李玄都以自身气机将脚下三丈之内的雨水悉数蒸干,然后李玄都的身子稍稍往旁边一让,只见地下两块青砖之上,分别出现了一个脚印,深及三寸,鞋底的纹络都清晰可见,原来他适才说话之时,潜运气机,竟在青砖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 若仅仅是如此,那也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两块青砖之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痕,两个足印又一般深浅,平平整整,便如细心雕刻打磨出来一般,可见其对于自身气机的掌控已经达到细致入微的地步。 二庄主自忖踩出两个脚印不难,可要想这样精细却是很难。虽说此人这等做作不免有些肤浅,非真正高人所为,但毕竟修为惊人,令人钦佩,于是抱拳朗声道:“李公子快快请进,在下陆时兴,方才眼拙,这次委实是在下失礼了,还望李公子海涵。” 李玄都还礼道:“不敢当,李某叨扰,先行谢过借宿之情。” 陆时兴亲自为李玄都等人引路,笑道:“李公子莫要太过客气,若是有招待不周之处,李公子尽管开口便是。虽说我们仙剑山庄比不得正道十二宗,但也没有怠慢客人的道理。” 李玄都笑着点了点头,一行人跟着陆时兴从侧门入府,若是李玄都亮出自己的身份,也许会能让仙剑山庄大开中门迎接,可现在他们只是没什么名气过路客人,自然不会如此。 进入山庄之后,在陆时兴的带领之下,一路穿廊过栋,来到一座独栋小院跟前,小院背靠山庄中的小湖,景色极美,用此地来待客,哪怕是秦道方这位实权总督,也挑不出错来。 至于马车,则是停入山庄的马厩之中,自有人去照料。 来到院子,秦道方拱手道:“有劳庄主了。” 陆时兴见其气态不俗,就连这对云遮雾绕的年轻男女也是隐隐以此人为首,心中一惊,赶忙还礼道:“来者是客,不敢当,不敢当。” 陆时兴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贵客名姓?” 秦道方道:“老朽姓秦,单名一个‘浊’字,这是老朽的侄女和侄女婿。” “秦浊”陆时兴在心底默默念叨了一遍,未曾记得江湖上有如此人物,不过也有可能是朝廷的权贵人物,不可小觑怠慢。 他昔年甚是狂傲,后来遭逢强敌,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清微宗的二先生出手,这才摆脱了困境,自此之后,当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敛殆尽。 只见他肃然起敬道:“久仰,久仰。” 白绢听得好笑,秦浊也好,李玄策也罢,分明都是取用了各自兄长之名的化名,江湖也好,庙堂也罢,并没这样两个人,陆时兴居然说“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更不用说“久仰”了。 寒暄过后,陆时兴没有过多停留,轻轻离去。 小院四四方方,中间是个方方正正的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铁,极是苍劲。此时站在廊下,可见雨丝自天井纷纷而落,檐下滴水连绵不绝,极是美景。其中有专门伺候的仆役,此时都候在外面,其他物事也一应俱全,唯独没有酒。 李玄都从自己的“十八楼”中取出一坛上等的女儿红,道:“春雨绵绵,理应佐酒。” 秦道方毕竟是读书文人,此时不由眼神一亮:“没想到紫府还有如此雅兴。” 李玄都笑道:“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第一百章 煮酒而言 古时有青梅煮酒的典故,酒本就是驱寒之物,喝冷酒也无甚所谓,为何还要煮酒?因为煮酒并非单纯温热,同时还有“酒神唤醒”之意,若是清香之酒,自然是越鲜越好,若是放了许多年头的陈酿,便要通过煮酒过滤杂质,祛除苦涩,使得口感更为香醇。 这些物事都是当年钱玉龙送与李玄都的,除了陈酿,也有专门的煮酒器具,被李玄都一道取出。 就在李玄都准备打开泥封的时候,白绢已经从屋中搬出一张小桌和两个凳子摆在廊下,李玄都谢过之后,和秦道方对坐,又道:“当年有一故友好酒,曾对我言说:‘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什么酒便用什么酒杯。’所谓‘蒲萄美酒夜光杯’,故而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玉碗盛来琥珀光’,喝汾酒则用玉杯,还有其他林林总总,我就不一一细说了。至于这花雕酒,则要用瓷杯,最好是前朝官窑烧制的瓷杯,正好那位故友送了我两对。” 说话间,李玄都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了一对精致瓷杯,通体呈现玉白之色,杯壁上有仙鹤白云。 这时温酒的火候也已经差不多了,秦道方虽不嗜饮,却闻到酒香扑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确是上佳好酒,今日是有口福了。 出来为官,虽然尊贵,但在底蕴上,却是比不得地方豪阀世家,秦道方出身辽东秦家不假,可已经多年未曾归家,为官又向来清廉,这等好东西却是甚少享用。 白绢并不饮酒,则是独自去了书房。 李玄都为秦道方斟满一杯。 秦道方以三指捏住酒杯,轻轻摇晃酒杯,杯中酒液呈现出淡黄色泽。 他这个侄女,自小与他亲厚,他膝下无子无女,自然也将侄女当作女儿看待。掐指算来,这位侄女今年也二十有四,寻常人家的女儿,十七八岁便已经成亲,这个年纪都是孩子娘了。早的甚至十六岁便能嫁人,就算是晚的,二十岁也就差不多了。再不济,也该如苏云媗那般定下亲事,又是另外一个说法。至于玉清宁和宫官等人,两人所在宗门各有规矩,不可一概而论。可他这个侄女,性情清冷,面皮又薄,眼界也高,他那位大哥又是个万事不上心的,一来二去,便拖到了这个年纪,已经算是老姑娘了。 如今遇到了李玄都。于公而言,李玄都名声如何,他早已听说,能让张相入眼,自然不是一般人物。于私而言,李玄都对他有救命之恩,人品性情都让他极为中意。他是过来人,瞧出李玄都对自己这位侄女的态度不寻常,于是便有意撮合,若是能成好事,也不枉费他这一番苦心。 当然,他也知道李玄都与张白月的往事,只是张白月已经故去,李玄都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娶妻不生子,更何况当初两人也没有成亲,甚至都没能挑明此事,只是互有好感而已。 李玄都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 男人的一生之中,大概会有两个难以忘怀的女子,一个是心目中的仙子,如天上的星星,仰慕望之,甚至卑微失去了自我;一个是知己,是万丈红尘中的同行之人,转身时总会发现她就在身旁,内心安宁祥和,可以安然地去做自己。 李玄都将自己遇到的女子分为三类人。一类是苏云媗、玉清宁、宫官、陆雁冰、苏云姣等人,一类是张白月,一类是白绢。 根据关系不同,用不同的方式进行相处交往,本就是人之常情,故而李玄都会对第一类人以礼相待,对于张白月发乎情止乎于礼,亵渎不得。 相比之下,他对于白绢就不那么守规矩了,甚至在白绢的半是默许之下,还有些小小的得寸进尺,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若是白绢从一开始就严词拒绝,李玄都是断然不会如此放肆,关键在于白绢并不讨厌李玄都的作为,只是碍于女子矜持下意识地抗拒,这才让李玄都越发大胆。 这世上的男女之事,大多都不在礼法之内,可只要女子愿意,有了一个“情”字,所有的罪名便不复存在,无可指摘。 如果说天宝二年之前的李玄都,还有些愣头青的意思,那么如今的他,已然十分豁达,没有什么想不通的,规矩要守,道理要听,却也不会太过拘泥于此二者。 张白月之死让他痛心,可当时两人发乎情止乎礼,从天宝二年到现在的天宝七年,近乎五年的时间,已经足以让他从那段悲惨往事中走出,重新开始。 境界修为是如此,许多感情之事也是如此,过去的那个紫府剑仙,留在了天宝二年的帝京城头上,如今的李玄都已是渐行渐远。 曾经的紫府剑仙与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等人势不两立,如今的李玄都却能与他们结成好友。李玄都曾讥讽“血刀”宁忆的癫狂之态乃是故作痴情,实则不敢直面现实,那么他也绝不会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现在他遇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自然不会扭扭捏捏,坐等女子主动垂青于他。 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若是他没有这个心胸,终日沉溺于过去,那他就绝不可能再东山再起。 人要往前看,不能向后顾。因为一直回头向身后看,是没法继续往前走的。 至于为何会喜欢,这就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的,归根究底,还是“感觉”二字。 只是李玄都与秦道方谁都没有点破这层窗户纸,就如这杯中酒,若是点破了,那便差了点意思。 秦道方小啜了一口,放下酒杯, 问道:“不知紫府如何看待当今朝局?”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说道:“在我看来,如今朝局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太后的问题,人人都讲利害,朝廷的利害与百官的利害并不一致,一个朝廷的寿数也许有二百年或是三百年,但人生最多不过百年,除去读书和致仕的时间,最多也就做几十年的官,这几十年,足以让一个人捞够了钱,然后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至于朝廷如何,对他来说都无甚紧要了。故而很少有人去看朝廷的以后如何,只是一味竭泽而渔。” 李玄都稍稍顿了一下,轻声道:“更有甚者,当年金帐汗国大举南下,前朝的许多将相干脆是是直接降了金帐汗国,更服剃发,待到本朝太祖皇帝驱逐金帐汗国,中原没了他们的立足之地,这些人的后人便跟随金帐骑军一起去了草原。” 秦道方叹道:“紫府所言,可谓是切中要害,只是吏治一事,无论哪朝哪代,都是最为头疼之事,如今朝廷,也难逃其中窠臼。想要整治,非要贤君明相不可,而且两者缺一不可,无贤君支持,哪怕是张相出任首辅,也是无法作为,无明相居中调度,帝王则无从下手。如今朝廷,孙阁老垂垂老矣,没有那个心力,皇帝年幼,不掌实权,也无从支持,可以说两者皆不具备。” 李玄都道:“如今朝廷局势,外重内轻,各地总督之权柄远胜于六部尚书,阁臣久在中枢,在地方并无根基,若在前些年的时候,并无不妥,如今却是有些不合时宜了,以我之见,当以边将入相。而本朝从来都是以文官节制武将,总督节制总兵,故而应是择一地总督入朝,重组内阁。” 秦道方沉声道:“遍览史册,因中枢暗弱而引地方权臣入朝之事,屡见不鲜,只是此举也有不妥之处,若是权臣依仗自身势大而肆意行废立之事,甚至有谋权篡位之心,顷刻间便是倾覆大祸。” 第一百零一章 陆时贞 李玄都道:“若是择一贤良之臣,如当年武侯,如何?” “贤与不贤,你又如何知悉?”秦道方反问道。 李玄都轻声道:“听其言,观其行。” 秦道方不置可否,而是举杯饮了一口酒,长叹道:“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李玄都彻底哑然无言,只能举起酒杯,默默饮酒。 两人相顾饮酒,廊外的雨落依旧。 书房中,白绢正四下打量,这座书房颇为雅致,书案上从文房四宝到案头清供应有尽有,多宝槅上摆放着许多精巧玩意,有前朝官窑烧制的听风瓶,有能工巧匠打造的自鸣钟,毕竟是客房,算不上如何贵重,却是用了心思的,但最让白绢欣喜的是,在靠窗的一张条案上,竟是摆放了一架古琴。白绢见猎心喜之下,轻轻拨弄几下,琴弦是以马尾为弓毛,再涂以松香,谈不上好,只能说是尚可。 白绢顺势推窗而望,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秦道方与李玄都饮酒的位置,两人的话语并未避讳旁人,此时字字句句都清晰入耳。 白绢不免听得入神。 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这些年来,她游历四方,探幽寻密,见过许多不愿回忆的惨绝人寰之事。 对于朝政,因为自家三叔的缘故,她也略有知悉。 这让她不由得又高看李玄都一眼,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守规矩的家伙,也有如此正经的一面,不像是那种踩在云端而不知地上疾苦之人。 再想到先前他的各种举动,白绢并非十几岁的小姑娘,又如何不知道其中含义?竟是没有丝毫反感,“羞恼”二字,倒是前者更多一些。 至于李玄都,也正是看出了白绢的“色厉内茬”,这才敢“肆意妄为”。 正当白绢有些怔然出神的时候,却见李玄都忽然起身,道:“是有客人到了。”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声音:“仙剑山庄庄主陆时贞,特来拜会贵客。” 对于陆时贞这个名字,李玄都并不陌生,虽说清微宗中以李家最为势大,但也有其他旁姓,陆姓便是其中之一,李玄都的五师妹陆雁冰便是出身于陆家,只是陆雁冰的陆家与仙剑山庄的陆家稍远一些,不过要是细细轮起来,也都是亲戚,陆雁冰还要称呼这位大庄主一声堂姐。 李玄都对秦道方解释道:”如今仙剑山庄的大庄主是一位女子,已是知天命年纪,修为不俗,也是一等一的铸剑大家,放眼清微宗的六位铸剑大师中,仅此一位是女子之身,可见其不俗之处。” 秦道方听闻之后,扶着拐杖缓缓起身。 此时李玄都去推开院门,就见门外只有一名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的妇人,撑着纸伞,看相貌与先前的陆时兴有几分神似,衣着素雅,端庄貌美。 李玄都拱手道:“见过陆庄主。” 陆时贞收伞之后,盈盈一礼。 秦道方因为要拄着拐杖,故而不便还礼,只能微微颔首致意,道:“请庄主入内叙话。” 此时白绢也已经从书房中走出,与陆时贞见礼之后,四人来到正堂之中。 分而落座之后,陆时贞试探问道:“不知客人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 秦道方笑道:“自楚州而来,来时遇到清微宗海禁,不得已之下,只能取道陆路,去往琅琊府。” 陆时贞点了点头,望向李玄都,道:“先前公子在庄子门口,不曾抬脚便可在青石砖上留下三寸之深的脚印,非先天境修为不可为之,只是妾身为何不曾听过公子的名号?” 李玄都淡笑道:“志在庙堂,不在江湖,故而不曾在江湖上闯荡。” 陆时贞不由一惊,随即露出几分遮掩不住的喜色:“不知公子与不知先生可有渊源?” 李玄都正色道:“实不相瞒,不知先生乃是我家叔父的好友,如今正在齐州总督麾下效力,我们这次正是要去琅琊府投奔不知先生。” 陆时贞心中稍定,能一口道出不知先生的身份,想来不会有假。 秦道方久在官场,自然有其城府,不易从表情上看出什么。坐在李玄都一旁的白绢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忍着笑意。不知先生楚云深,她自然是见过的,当初在归德府的时候,若非楚云深出手相助,她和李玄都怕是很难击退韩邀月,不过根据李玄都当时所说,他也不过是与楚云深刚刚相识而已,现在却能面不改色地说着假话,让白绢在心底暗忖,自己日后可要小心一些,莫要上了这家伙的恶当。 至于李玄都自称秦道方是叔父之事,她已经认命,懒得再去计较。 李玄都见陆时贞几番欲言又止,开口道:“陆庄主有话,不妨直言就是。” 陆时贞轻叹道:“实不相瞒公子,妾身此番前来,是有求于公子。” 李玄都并不意外,静待下文。 其实陆时贞也是病急乱投医,先前她听陆时兴说山庄中来了三人,其中一名年轻公子修为相当不俗,她也是为了山庄之事忧心,已经顾不得许多,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硬着头皮前来拜访。 陆时贞轻声道:“实不相瞒,我仙剑山庄有一强敌会在近日登门寻仇,妾身学艺不精,不是那人的对手,若是公子能请动不知先生出手相助,妾身定当感激不尽。” 李玄都与秦道方对视一眼,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问道:“据我所知,贵山庄与清微宗关系密切,若有强敌,何不直接求助于清微宗?” 陆时贞脸上更显愁苦之色:“不敢相瞒,于两年之前,妾身不小心得罪了如今的宗主夫人谷玉笙,近两年以来,谷玉笙多番报复,幸得二先生回护,只是如今二先生并不在齐州,山庄强敌选择在此时来袭,恐怕与谷玉笙脱不开干系,若是此时向清微宗求援,怕是难有结果。” 李玄都皱眉道:“难道老宗主不管,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陆时贞叹息道:“老宗主一意玄修,如何理会这等小事。” 李玄都站起身来,缓缓道:“关乎一座山庄的存亡,又岂是小事。” 第一百零二章 结怨旧事 李玄都打算插手此事,不过不是行侠仗义,毕竟江湖门派之间的恩怨,除了极少数情况,大多数时候很难说谁对谁错,分不出是非对错,“侠义”二字便无从谈起。 真正让李玄都动念的是两点原因,一是谷玉笙,如今谷玉笙与李元婴一家独大,大力排斥异己,那么李玄都便要尽力去保这些人,二是因为陆时贞提到了二先生,也就是李玄都的二师兄,在师兄弟六人之中,抛开早逝的大师兄司徒玄策不谈,李玄都与二师兄最为亲厚,既然是二师兄回护的人,那他也应一并护持。 李玄都问道:“不知庄主所说的那个强敌是何许人也?” 陆时贞道:“此人在江湖上也有极大的名声,乃是出身于慈航宗的一位师太。” 东海清微宗,南海慈航宗,北海补天宗。清微宗居中,上接北海,下连南海,当年李玄都曾经提出过打通北海商路的想法,只是被老宗主否决了,故而清微宗与慈航宗的往来更为频繁。 说起慈航宗,这是个十分特殊的宗门,虽然归属于佛家四宗,但是宗内又分为出家弟子和俗家弟子,与正一宗类似,俗家弟子可以嫁人,出家弟子则要遵守佛家的清规戒律,苏云媗便是俗家弟子,而颜飞卿身为正一道的弟子,可以娶妻生子,故而两人可以结成夫妻。 不过慈航宗的出家弟子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剃度出家,而是带发修行,蓄发出家,江湖传言,当年的‘天刀’秦清曾与慈航宗的宗主有过一段缘分,只是因为两人的身份原因而未能走到最后,正因为这个原因,慈航宗也被牝女宗讥讽为六根不净,“又当又立”。 不过就算如此,对于各大宗门的年轻俊彦而言,慈航宗的女子仍是此生良配的不二人选。最起码慈航宗的女子不会像牝女宗的女子那般,沾惹上了便是一身泥泞,至多相忘于江湖而已。至于玄女宗的女子,少有嫁人之人,大多孤身终老。 李玄都问道:“不知那位慈航宗师太的法号上下?” 陆时贞道:“这位师太法号上慧下玄。” 慧玄师太。 李玄都想了想,着实不记得此号人物,在黑白谱上也未见其名,想来是并不经常在江湖上走动之人,不由问道:“不知陆庄主是如何与此人结怨?” 陆时贞长叹一声:“说来还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兄弟之故。” 李玄都试探问道:“是二庄主?” 陆时贞苦笑着点了点头:“他年轻的时候,可不是今日这般样子,闹些少年人的意气还在其次,关键是他这个性子,甚是狂傲,仗着自己学了些‘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皮毛,便目中无人,不把别人放在眼中。我怕他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正好我与二先生有些交情,就请二先生为他谋了一个差事,在一路船队上做个管事,熬一熬资历,说不定还能做上一任岛主,结果他在随船前往南海普陀岛的时候,在那里惹下了祸事,结下了仇敌。” 此时白绢开口问道:“敢问是什么祸事?” 陆时贞面露几分难色,稍稍犹豫了一下,长叹道:“他竟然胆大包天地去偷窥……偷窥慈航宗弟子出浴。” 陆时贞也是女子,自然也清楚这对于女子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满脸苦涩。 白绢脸色一冷,语气更是冷淡道:“如此说来,此事是二庄主的不是了。” “的确是他不对。”陆时贞苦笑愈甚:“可他毕竟是我的同胞兄弟,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只能亲自前往普陀岛赎人。当时处理此事的便是这位慧玄长老,平心而论,当时他并未看到那些女子就已经被人擒下,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可这位慧玄长老却是咄咄逼人,言称留他一命也不是不行,不过要让他在普陀岛上为奴效力二十年赎罪,以他的性子,又如何受得此等屈辱,恐怕用不了一年半载,便要自我了断。后来还是二先生亲自出面从中斡旋,这才将他从普陀岛带回。不过回来之后,二先生也罢免了他的管事身份,并让他在紫芝岛上思过一年,从此他便开始酗酒不止,浑浑噩噩,已经成了半个废人。” 白绢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言。 身为女子,对于这种龌龊之事自然是深恶痛绝,可正如陆时贞所说,陆时兴还未得逞便已经被擒下,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就算是为奴二十年,也是有些过分了。 李玄都问道:“那么这位慧玄长老此番前来?” 陆时贞道:“当初我那兄弟之所以能侥幸离开普陀岛,其实是因为二先生与慧玄师太定下了一场赌斗之约。” 白绢疑问道:“世人皆知‘海枯石烂’张先生乃是太玄榜第六人,前不久北邙山一战,更是击败了元气大伤的藏老人,可见张先生的修为之高,慧玄师太又如何敢应战?” 陆时贞解释道:“当时二先生放言,只要慧玄师太能够接下他的三剑,那他就不再插手此事,慧玄师太毕竟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这才答应下这场赌斗。” 听到这里,白绢不由看了一眼李玄都,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根据李玄都自己所说,当初他救下宫官的时候,也是与静禅宗的大和尚定下了三剑之约,真不愧是师兄弟,行事手法都是如出一辙。 恰在此时,李玄都似有所感,把视线转移过来。 两人的视线刚一接触,白绢立刻垂下眼帘,好似偷窥被人抓住了现行。 因为还有陆时贞在场的缘故,李玄都暂且放她一马,没有开口打趣,只是微微一笑。 陆时贞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细微动作,继续说道:“当时二先生连出三剑,慧玄师太挡下了前两剑,却没能挡住第三剑,慧玄师太愿赌服输,慈航宗这才不得不放人,不过慧玄师太一直不曾罢休,这次便是要带他回普陀岛。” 李玄都轻声问道:“路庄主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陆时贞犹豫了一下,说道:“此事之后,我用山庄的一把祖传藏剑结交了一位慈航宗的宿老,此事便是由她告知。” 李玄都感叹道:“都说长姐如母,可怜天下父母心。” 陆时贞唯有苦笑而已。 李玄都又问道:“慧玄师太何时赶到?” 陆时贞道:“最快三天,最迟十天。” 第一百零三章 送帷帽 陆时贞告辞离去之后,李玄都与白绢、秦道方商议道:“此事涉及到清微宗,又涉及到二师兄,我不能坐视不理,只是秦世叔和秦姑娘却是不好参与到此事之中。” 白绢羞恼道:“谁是你世叔?” 秦道方这次终于没有帮着李玄都说话,笑着摆手道:“这一声世叔着实不敢当呐,若要论起来,司徒先生、张先生与家兄都是平辈论交,如此算来,你我还是平辈。” 李玄都玩笑道:“在这江湖上,白发老翁可能要称呼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为师姑,可如果这个小姑娘日后嫁人生子,总不能让襁褓中的婴儿称其为兄,所以就各论各的。若是部堂觉得不合适,那我们从今以后就各论各的,我称呼部堂秦世叔,部堂称呼我李兄弟,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还未等秦道方答话,白绢已然是开口道:“我岂不是凭白低了你一辈。” 李玄都微笑道:“怎么会低了一辈呢?从此以后,你管我叫叔叔,我管你叫妹妹。也是各论各的。” 白绢面无表情地转身去找刚被自己从腰间摘下的“饮雪”。 李玄都跟在身后,问道:“秦妹妹找什么呢?李叔叔帮你找。” 白绢一把拿起“饮雪”,羞恼道:“李玄都,登徒子,受死!” 因为坐着不方便佩刀,李玄都方才同样也将自己的“冷美人”从腰间摘下,此时手中没有兵刃,只能举起双手道:“是我错了,姑姑,秦姑姑,是我这个李哥哥错了,我现在也喊你一声姑姑,这样咱们就算扯平了,你不吃亏。” 白绢刚想不跟他一般见识,不过转念一想,立时嗔怒道:“谁跟你哥哥妹妹?还是你占了便宜。” 李玄都一本正经道:“谁让我本来就比你大上一岁,就凭我们两次联手对敌的情分,你称呼我一声李兄,我称呼你一声秦妹子,不过分吧?” 白绢道:“李兄就李兄,跟哥哥是两码事。” 李玄都笑道:“细节而已,莫要在意。” 白绢哼的一声,颇有些色厉内茬意味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杀了你。” 李玄都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与人厮杀无数,生死之间不知走了几个来回,对于杀机杀意向来敏感,此时的白绢别说杀意,就是怒意也不多,更多还是羞恼。不过李玄都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便也不敢在去过分撩拨她。 白绢见他不说话了,反倒是觉得有些奇怪,放下手中的“饮雪”,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玄都一板一眼道:“我害怕你杀了我,所以不敢说话。” 白绢被他逗乐,笑道:“只要你以后说话规规矩矩,谁会杀你?” 李玄都叹了口气道:“我正经起来更招人烦,特别喜欢跟人说些大道理,我那五师妹就深受其苦,甚至因为此事在天乐宗的‘天乐桃源’与我大打出手。” 白绢一笑道:“我和陆雁冰不一样,我喜欢听道理,以后你就像待她那样待我。” 李玄都摇头道:“这可不一样,陆雁冰是我看着长大,她是亲妹妹,你是秦妹妹。” “你……你……”白绢怔了一下才意会出“亲妹妹”和“秦妹妹”的不同,脸上一红,说了两个“你”字,便住口不说了。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秦道方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白绢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本只是微红的脸庞顿时变得通红一片,又羞又气,一跺脚,转身往书房去了。 秦道方望着白绢远去的背影,打趣道:“李兄弟好厚的脸皮。” 李玄都谦虚道:“秦世叔过奖了。”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相视一笑。 “说正事。”李玄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接下来的事情可能要涉及到慈航宗和清微宗,秦世叔是朝廷中人,不好参与其中,所以我的意思是,让白绢护着秦世叔先去西阳县,我在留在此地处理完此事,再去西阳县与你们会合,毕竟上次不知先生的相助之恩,我也要当面道谢。” 秦道方问道:“此事关乎慈航宗,听那位路庄主所言,其中还涉及到了如今的宗主夫人,你可有把握?” 李玄都道:“我终究是要回宗门的,既然早晚都要对上,提前个几日的工夫也就无甚所谓了。” 秦道方想了想,点头道:“话虽如此,你孤身一人,还是小心为上。” 李玄都微笑点头。 次日,雨停。 白绢轻车熟路地套好马车,虽说她也是出身于秦家,既是豪阀贵女,又是忘情宗的嫡传弟子,但这些年来久在江湖行走,万事靠自己,故而对于这些事情早已熟稔,然后就由她赶着马车缓缓驶出仙剑山庄,马车的车厢中只有秦道方一人。 陆时贞本想也来送行,不过被李玄都婉拒,所以只有李玄都独自一人送行。 出来山庄的大门,白绢缓缓停下马车。 秦道方干脆连车帘都没撩起,反正李玄都不是来送他的。 白绢望向李玄都,疑问道:“还有事?” 李玄都挽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十八楼”,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先前在朱家庄,我去买马车的时候,路过一户人家,刚好有个老婆婆在做帷帽,我瞧那老婆婆的手艺极好,于是就买了一顶。” 说话间,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顶白纱帷帽,白纱只是垂到下巴位置,算是“浅露”。女子孤身在外,此乃必备之物,白绢本也有一顶,只是先前因为打斗之故,已经不知丢弃到何处了。 白绢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轻声道:“谢谢。” 李玄都笑道:“不妨戴上试试。” 白绢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将帷帽戴上,然后发现垂下的白纱上竟是有一副凤求凰的图案,而且做工精细,并不影响视线,。 白绢不由脸颊一红,好在此时已经戴上帷帽,看不真切。 李玄都这才向后稍稍退了一步,抱拳道:“西阳县再见。” 白绢没有说话,驾驶马车缓缓离去。 李玄都转身往山庄走去。 白绢低头望向手中,那是一支姻缘签。 车厢内的秦道方用手指轻轻敲击拐杖,喃喃道:“素素,该做的,不该做的,我这个做叔父的可是都做了。” 第一百零四章 年轻心性 送走了白绢,李玄都走回山庄大门时,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又变成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李玄都。 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只有一副面孔的。在普通亲戚面前一个样子,在至亲面前又是一个样子;在酒肉朋友面前一个样子,在生死之交面前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李玄都就曾亲眼见过,一个在江南织造局凶戾狠辣的大宦官,回到帝京之后,在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面前,便如最乖巧的孝子一般,虽然只是干爹和干儿子的关系,但那份真真切切的孺慕之情却是骗不了人。 至于所谓的赤子之心,李玄都只是听说过,从来没见过。 虽然这江湖上也有行为怪异之人,但是李玄都并不认为这些人是真正的赤子之心,不过是装痴卖傻,故作惊人之态,与那些大醉之后披头散发的文人书生,并无二致。 江湖不是一方善地,赤子心性的人怎么活得下去? 李玄都也有许多面孔,这几乎是人的本能。在周淑宁面前,他是可以依靠的兄长;在陆雁冰面前,他是积威深重的师兄;在颜飞卿面前,他是心怀天下的紫府兄;在胡良面前,他是可以性命相托的老李。 哪怕是被李玄都视为半个完人的张肃卿也是如此,在文武百官面前,他是不近人情的内阁首辅,在张白月面前,他又是舐犊情深的慈父。这些并不冲突。 真要算起来,李玄都如今不过二十五岁,哪怕是按照人生七十岁来算,也是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就应当有年轻人的心性,只是李玄都这些人,包括颜飞卿、苏云媗、宫官等人,身上背负之事太重,经历事情太多,压抑了心性,显得老成,不似年轻之人。 不过李玄都与这些人又有不同,这些人始终都是春风得意,若是没有意外,再过十数年之后,他们会各自向上一步,迎来繁花锦簇的炎炎夏日,正应了当年张肃卿立于万人之上的那句话:“如入火聚,得清凉门。”意思是:站在熊熊烈火之中,却能感受到清凉之意。李玄都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在他还未曾走到炎炎夏日的时候,便直接跳过夏日,从春日来到了肃杀的秋日。如此的好处是,不曾见过夏日的繁花似锦,对于秋日的肃杀凋零便不会太过感怀,落差也不至于太大,不过春日毕竟是生机勃勃之季,与渐而死寂的秋日相比,终究还是一起一落。 人生经历大起大落之后,见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心性难免沧桑,于是李玄都就更显老一些。 若是抛开这些,李玄都也应是个热血意气的年轻人,遇到不平之事会怒,遇到欢欣之事则喜,遇到快意之事当歌,遇到悲戚之事且哭,见到仇人会冲冠一怒而不想后果如何,遇到心动女子则上前搭讪而不想脸面何物。 在李玄都二次相遇白绢之后,他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他想做一回年轻人。 不是这种面上年轻而心中老成的年轻人,而是那种表里如一的年轻人。于是在这一路上,他好似变了一个人,放纵自己,心中所想即是口中所言,实乃他自天宝二年以来少有的轻松。 不过现在白绢已经离去,李玄都也着实该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轻狂之态了,于是他又重新变回往日那个少年老成的李玄都。 当李玄都回到那座小院的时候,陆时贞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不等陆时贞开口,李玄都已然说道:“我已经向楚先生去信,陆庄主所列出的种种酬劳也附于其后,依我之见,不知先生会答应的。” 陆时贞仍是忧心忡忡,道:“三天的时间,不知楚先生能否赶来。” 李玄都淡笑道:“陆庄主放心,会的。” 陆时贞见李玄都言之凿凿,纵然心中还有几分疑虑,也不好开口了。 李玄都独自走向书房。 已经别无他法的陆时贞只能转身离去。 李玄都来到书房,没有去书案前,而是来到窗边的条案旁边,条案上放着一架古琴。 李玄都伸出两指轻轻拨弄琴弦。 在江湖上,以音律为对敌手段者不知凡几,如慈航宗、玄女宗、牝女宗、忘情宗都是此中好手,故而其他宗门之人多要粗通些音律,否则应对起来实在困难,李玄都也学过琴,并非真就完全不通音律,只是不那么精通罢了。 李玄都伸手一按,压住琴弦,然后推窗而望,刚好可以看到昨日他与秦道方饮酒的位置。他微微一笑,放下窗户,徐徐走到书案前,就在案后的椅子上坐了。 他要在这儿等着那位慈航宗的慧玄师太登门,帮助陆时贞解了仙剑山庄的困境,然后以此请求这位陆庄主帮他做一件事。 李玄都在桌上摊开一张宣纸,然后自己磨墨,选了一支狼毫长锋,在纸上花了一个图样。 另外一边,陆时贞坐在正堂中的主位上。 此时的堂中只有两人,另外一人则是陆时兴。 陆时贞以手撑额,神情极为忧虑。 她与二先生交情深厚不假,二先生手中的那柄竹中剑便是她亲手所铸,可这份情分,在当初二先生与慧玄师太定下三剑之约后就用得差不多了,就算还有些多年的私交,堂堂“海枯石烂”张海石也不是给她当差的,在年前的时候,张海石便告知于她,要离开齐州一段时间,前往蜀州,若是有难处,可以向四先生求助。四先生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据说是在丹霞峰上胜了六先生,可见近来传说四先生已经恢复境界的传闻并非虚假,只是在四先生离开丹霞峰之后,就没了音讯,不曾返回宗门,也不曾前往东华宗,这偌大一个齐州,又该让她去何处寻找那位未曾谋面的四先生? 陆时兴见姐姐脸色难看,缓缓跪地,扶住姐姐的膝盖,轻声说道:“是我不好,牵累姐姐不说,还祸害了山庄的基业。” 陆时贞轻叹一声:“我们姐弟二人,说什么牵累不牵累的,若是我惹了仇家,你就不管我了?” “自然不会。”陆时兴抬起头来望着陆时贞,道:“可姐姐又如何会犯错?” 陆时贞摇了摇头,喃喃道:“现在只能希望那位影子总督能帮我们转圜一二,只要等到二先生返回齐州,这一关便算是过去了。” 第一百零五章 慧玄师太 两人正在说话时,门外忽然传进来几声咳嗽,清晰异常。 陆时兴顿时脸白如纸:“慧玄师太……慧玄……” 下面“师太”两字尚未说出,门窗无风自开,一名身着素色僧衣且发髻高耸的女子已站在堂中,只见她约莫不惑年纪的相貌,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容貌算得甚美,但两个嘴角斜斜下垂,一副面相变得极是可怖,此时又面无表情,使得一张脸布满了慢慢的煞气,好似别人欠了她许多太平钱不还一般。 这人便是慧玄师太。 平心而论,陆时贞也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否则也不能为张海石铸剑,可事先竟是没有半点察觉,足见这位慧玄师太的境界高绝。 陆时贞缓缓起身,拱手道:“师太安好?” 慧玄师太面无表情道:“老身很好,怕是陆庄主不大好吧。” 陆时贞脸上挤出几分苦笑:“师太言重了。” 慧玄师太道:“老身知道你与宗中的慧静长老有交情,慧静长老会向你泄漏老身的行踪,于是老身就故意走得快些,提前了三日,恰好又听到陆庄主要请援手来对付老身,想来陆庄主是不大好了。” 陆时贞正要说话,陆时兴已经从地上起身,惨然笑道:“姐姐不必多言,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我将这条烂命给她就是。” 陆时贞怒斥道:“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本就是我做错了事,又剑术平平,护不住自己,怨不得旁人。”陆时兴望向慧玄师太,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惧极生怒,此生也生出一股血勇之气:“不过慧玄师太若是想要牵连到仙剑山庄,也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哦?老身倒是不知,还要请教。”慧玄师太冷冷道。 陆时兴一字一句道:“这里是齐州,是东海清微宗的天下,不是你们南海慈航宗的地盘,你想要在这里兴风作浪,还要问过清微宗答不答应。” 慧玄师太淡然道:“老身在来之前,清微宗的谷夫人曾经亲口向老身保证,清微宗是清微宗,仙剑山庄是仙剑山庄,两者并不相干,也就是说,清微宗不会管仙剑山庄的事情。” 陆时贞的脸色骤然一白,惨然笑道:“好一个借刀杀人。” 就在此时,忽听有人开口道:“偌大一个清微宗,上有老宗主和宗主,下有诸位先生和三十六堂主、七十二岛主,不知这位谷夫人担任何职,竟然能代表清微宗?” 慧玄师太猛然转头望去。 只见不知何时,在堂外站了一个年轻人,身长八尺,身着鹤氅,显得气态不俗,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慧玄师太皱眉道:“你是何人?”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并未回答慧玄师太的问话,而是道:“我是谁不重要,我只问你,你说的这位谷夫人,担任何职,竟然能代表整个清微宗。” 慧玄师太望向李玄都,发现自己竟是有些看不透此人的深浅,心中一凛,不敢大意,只能压着性子说道:“这位谷夫人是清微宗宗主李元婴的夫人。” “清微宗宗规共有三百六十五条,哪一条都不曾规定宗内有宗主夫人一职。”李玄都的语调略显低沉,却透着严厉:“昔有圣人为天下订立规矩,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既然宗主夫人一职不曾在宗规中载有明文,又不是妻为夫纲,这位谷夫人何以能代表清微宗?” 慧玄师太听得这番话,原本的警惕稍减,只道是个一腔热血的愣头青,淡淡一笑:“阁下这句话还真将老身问住了。” “请回我的话!”李玄都的语调骤然拔高,目光直刺慧玄师太的双眼。 慧玄师太被一年轻晚辈如此逼视,顿时觉得被冒犯,一下收敛了笑容:“既然你要老身回你这句话,那老身就回你。你且听好了,李宗主曾有明言,他不在宗内的时候,宗内一切大小事宜皆由谷夫人代为处置,此事,李宗主也向老剑神禀报过了,老剑神是默许了的。” 李玄都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抹怒意,不过很快收敛了,道:“原来清微宗还有如此规矩。” 慧玄师太的声调也稍稍拔高了:“虽说此事并不合规矩,可既然老剑神首肯了此事,那谷夫人就不只是宗主夫人了,而是代宗主!这也是谷夫人可以代表清微宗的缘由。这样回话,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祖师留下的规矩,宗门重器,竟然交予一名来历不明的妇人之手,还被一个外人问自己以为如何,可见如今的清微宗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当初曾经立志要改变清微宗的李玄都如何不怒?此时李玄都也有些明白二师兄当初见自己时为何要说家里乌烟瘴气了,不过当下白绢已经不在身边,李玄都也就不再是那个喜怒皆形于色的李玄都,此时他脸上丝毫不显怒色,胸有激雷却面如静湖,直望慧玄师太的双眼:“你刚才说了,此事并不合规矩,是也不是?” 慧玄师太出身慈航宗,早年时也曾行走江湖,多少厉害人物都打过交道,如这样言辞逼人的年轻人却是第一次遇到,又是皱了皱眉头,伸手一指陆时兴,道:“老身此来不是与你争论清微宗之事,而是要将此人带回普陀岛。至于谷夫人能否代表清微宗,是否守规矩,这些都与老身无关。” “谁说无关?”李玄都断然道:“仙剑山庄乃是清微宗名下门派,陆时兴亦曾在清微宗内担任管事一职,自然算是清微宗之人,你慈航宗凭什么处置清微宗之人?你若是有宗主或老宗主的手令,自然可以将人带走,若是没有,那就请尊驾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慧玄师太语气冰冷道:“老身已经说了,谷夫人可以代行宗主之权,而她已经同意了此事。” 李玄都高声道:“我也说了,此事不合规矩,便是到老宗主的面前对质,我也仍是此言。” 听到“老宗主”三字,慧玄师太心中生出一丝疑虑,因为外宗之人都是称呼“老剑神”,唯有清微宗之人才会称呼“老宗主”,她深深望向李玄都,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李玄都道:“我姓李,上玄下都。” 第一百零五章 南海来客 陆时贞和慧玄师太俱是脸色一变。 不管怎么说,陆时贞毕竟是清微宗五大铸剑师之一,就算因为李玄都常年在外的缘故,未曾见过李玄都,可知道这位四先生的名字却是情理之事。 至于慧玄师太,则是从那位师侄苏云媗的口中得知了此事,原来曾经鼎鼎大名的紫府剑仙就是清微宗四先生李玄都,如此一来,许多事情也就说得通了,为何在紫府剑仙横空出世之前江湖上似乎根本没有这个人,为何清微宗会在帝京之变中站在了四大臣那边,也唯有太玄榜第十人,才能与太玄榜第九人李元婴分庭抗礼。 慧玄师太冷声道:“原来是四先生。” 陆时贞则激动地上前一步,恭敬行礼道:“陆时贞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 慧玄师太望着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方才老身还在奇怪,到底是何人敢如此不把谷夫人放在眼中,原来是四先生,那就难怪了,毕竟四先生是差点做了宗主的人,别说是宗主夫人,就算是元婴宗主在此,怕是四先生也不当一回事。” 李玄都平静道:“天大地大规矩最大,若是三师兄果真在此亲自发话,那我身为清微宗弟子,自当从命,最多就是事后去老宗主面前与他分辨,万不会当面忤逆他的意思。” “四先生倒是忠义,难怪江湖上都说紫府剑仙是个公义之人。”慧玄师太冷笑道:“若是元婴宗主让四先生去死呢?” 李玄都淡然道:“宗规第三百六十三条载有明文,可继承宗主大位之人,可称‘先生’,若有过错,宗主不可私自定罪处刑,须得召集宗内长老、客卿、堂主、岛主,于祖师殿祖师像前会同审理定罪,如此方可明正典刑。依照宗规,休说我没有过错,就算我犯了大错,三师兄也无权让我去死。” 慧玄师太眯起眼眸:“世人都说紫府剑仙是天纵奇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且不说剑道功夫如何,这嘴上功夫和背规矩的本事却是厉害。” 李玄都对于慧玄师太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不以为意,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天下也好,庙堂也好,江湖也好,大到朝廷天家,下到小门小户,无不讲究一个规矩。只有懂规矩,才能不逾矩,难道说慧玄师太还背不下慈航宗的宗规?” 慧玄师太被李玄都的话噎了一下,总不好说自己记不住慈航宗的宗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一片。 其实这就是江湖,若是一方拳头大,这些道理自然是说不通的,可如果双方的拳头相差不多,就要站住一个大义名分,站在“道德”二字的高地之上,尽情踩踏另一方。 慧玄师太先后两次与李玄都言语交锋,都一败涂地,此时已经有了几分想要动手试探的心思。毕竟按照那位师侄所言,紫府剑仙在帝京一战之后,已经坠境,如果只是空有花架子的纸老虎,那她也没必要再在这里啰嗦什么了,直接带人离去就是。 就在此时,一群白衣女子飞掠而至,个个气态超世脱俗,翩翩如白蝶,飘飘如飞天。 若是在凡俗之人看来,这些白衣仙子无疑是神仙下凡一般,若是某个初出江湖愣头青见了,少不得要喊一声神仙姐姐。 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他自然不会将这些白衣女子视作什么仙子,不过是慈航宗的弟子而已,虽说慈航宗不像玄女宗那么极端,但宗内也是以女子为主,少有男性弟子。尤其是出家一脉,全是女子,唯有俗家一脉才有男子,也多是负责打理生意俗务。因为男弟子不能获传上成之法,地位也较女弟子为低。 这十几位白衣女子虽然有三千青丝,但无疑是出家一脉的慈航宗弟子,想来就是跟随慧玄师太一起前来,只是慧玄师太提前一步来到仙剑山庄之内,先前慧玄师太愿意与李玄都言语交锋,除了有不摸李玄都深浅的缘故之外,也未尝不是在等这些弟子。 只见这些白衣女子落地之后,上身微微前倾,以左手紧把右手拇指,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对慧玄师太恭敬行礼。 李玄都没来由想起了白绢,若是白绢在此,想来是对这些慈航宗弟子没个好脸色的,谁让堂堂“天刀”曾经与慈航宗的宗主有过一段缘分呢? “多说无益,咱们江湖人最终还是要手底下见真章。”慧玄师太冷冷道:“算辈分,老身要长四先生一辈,便让老身的弟子来领教四先生的绝技。” 江湖上的辈分,可谓是一团乱麻,司徒玄策、张海石与秦清平辈论交,作为师弟的李玄都却与白绢年岁相差不大,而秦清又与慧玄师太的师妹有过一段缘分,真要细细轮起来,怕是怎么也算不清,故而各大宗门之间门户各别,互相不叙班辈,大家各凭年纪,随口乱叫,也就是各论各的。 李玄都这才真正去看这些白衣女子。平心而论,很是不错。来人之中,最低也是玄元境,先天境也有几位,领头的一位女弟子则是货真价实的归真境,这等阵仗,无论是放在哪里都很不小了。 李玄都道:“江湖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闻道无先后,达者为师。我是否能与师太坐而论道,师太且看好了。” 话音落下,李玄都已经来到那些白衣女子的面前,就连陆时贞都未能看清,唯有在场之人中境界最高的慧玄师太看清了李玄都的动作,顿时惊觉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就算没有恢复全盛的境界修为,也该有个八成左右了,有心后悔,可话都已经放出去了,却是已经覆水难收。 为首的一名慈航宗女子是个三十许岁的妇人,先是一惊,转瞬便恢复平静,微笑道:“四先生好修为。” 李玄都道了一声“过奖”,手中已经平推而出,不是“太阴十三剑”,也不是别家手段,而是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此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然是从剑术中变法而得,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但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 当日在“天乐桃源”之中,李玄都和陆雁冰就曾以此招数相斗。 只见李玄都一出掌,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花丛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 妇人脸色一变,双手也连续拍出,一瞬之间,她好似生出数十条手臂一般,此种手法亦是不俗,乃是从“千剑观音”中脱胎而来的“千手观音”。 第一百零六章 三掌破阵 如今的李玄都乃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若论气机浩大,便是寻常的天人逍遥境大宗师也有一拼之力,只是这次李玄都没有凭借自身气机压人,而是打定主意要靠这双掌上的功夫服人。 不过片刻时间,李玄都已是与这妇人过招百余,且不说李玄都博览诸家所长,见识广博,就说这些年来的生死恶战,不知经历了多少,与人对敌经验早已是浸入骨髓。而慈航宗的女子却是久居宗门,甚少在江湖上行走,与人交手的经验也不算多,百招之后,被李玄都抓住一个破绽,一掌打在肩头,向后连退三步,嘴角渗出血丝。不过妇人也不是胡搅蛮缠之辈,施了一礼,苦笑道:“多谢四先生手下容情。” 李玄都单手负后,淡然道:“大可一起上就是。” 这一刻的李玄都,已然有了几分宗师风范。 其他白衣女子见他打伤了自家师姐,早有四五人按住长剑的剑柄,此时见他竟然如此目中无人,纷纷拔出长剑指向李玄都。 为首的妇人却是不像慧玄师太这般狠厉,本来有心阻止,只是李玄都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也不好阻拦了,“我自踏足江湖以来,最是不怕以寡敌众。” 这可不是李玄都自吹自擂,而是确有其事,从被江北群雄追杀,到正一宗的天师山下,再到后来的西北夺刀以及帝京之变,哪一次不是以一人敌众人?由李玄都来说这话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妇人轻声道:“结阵。” 站在她身后的一众慈航宗弟子立时如翩翩蝴蝶一般飞掠而起。 李玄都仍是单手负后,一挥大袖,平地席卷狂风,狂风之中藏有剑风,不逊于金铁之刃。 众多慈航宗弟子纷纷拔剑格挡,只听得漫天金石之声连绵不绝。 李玄都再一振袖。 剑风骤然一散,狂风大盛,仿佛要将屋顶上的瓦片掀起,使得大树摇晃不休,好似要被连根拔起,可见其风势之大。 李玄都不是方士,自然不懂得呼风唤雨的术法,此等异象,完全是他以气机造就。 几名境界稍低的慈航宗弟子在这阵狂风之下,顿时东倒西歪,原本还算严密的阵形,立时便有了破绽。不过李玄都却没有对破绽出手,因为这些破绽早就在她们的意料之中,只见为首的妇人手中掐了一个法决,以她立足之处为中心,一众人随之而动,手中长剑尽皆立起,气机相连,仿佛是一面剑墙,将狂风挡在墙外。 李玄都待到剑墙成型之后,身形飘出,轻描淡写地一掌拍在剑墙之上,整座剑墙轰然作响,组成剑墙的长剑颤鸣不止,甚至有几名境界稍低的慈航宗弟子已经握不稳手中之剑,使得长剑脱手而出。好在有阵法护持,阵中之人的气机共为一体,长剑脱手却不落地,而自行浮空,等待主人重新握住。 陆时兴见到这一幕,转头望向陆时贞,嗓音颤抖道:“姐姐,果真是四先生?” 此时陆时贞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欣喜,点头道:“虽说五先生和六先生也是天纵奇才,但断没有如此境界修为,唯有大先生、二先生、三先生、四先生才行,如今大先生已经身故,二先生行和三先生都是我们见过的,那么就只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先生了。当初二先生曾告知于我,若是有难处可以求助于四先生,没想到四先生果真到了。” 陆时兴整个人都微微发抖,既是惭愧又是激动,他如何也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缘故,竟是惊动了两位先生,不过他更明白,归根究底,还是姐姐的面子更大,若非姐姐是宗内五大铸剑师之一,又怎能请动两位先生出面。 就在此时,李玄都又是一掌拍在剑墙之上,若是结阵之人都是先天境的修为,李玄都想要在不出剑的前提下就能击溃此阵是断不可能,不过如今结阵之人的修为参差不齐,还夹杂着许多玄元境,强弱不一,使得原本应是完美无缺的阵法上出现了许多本不该有的破绽,此时李玄都的这一掌便是击在最弱的一点上,于是这面剑墙立时溃不成军。 这一次,李玄都没再给一众仙子多留脸面,第三掌蕴含纯阴气机,以“玄冥九阴荡”的手法狠狠砸下。 若说纯阳气机如山崩地裂,震人耳膜,那么纯阴便是悄无声息,不起波澜。一瞬之间,不见如何声势,整座阵法四分五裂,除了镇守阵眼的归真境女子之外,其余慈航宗弟子全部轻伤,不得不向后退去。 如今李玄都的境界修为自然是比不得巅峰之时,不过比起先天玉虚境已是强出太多,只要假以时日,重回当年巅峰境界是板上钉钉之事,此时三掌破阵,尽显峥嵘。 为首的那名雍容女子平淡道:“变阵。” 被李玄都震开的一众慈航宗弟子又要再度结阵,只不过这次李玄都却不打算再给她们机会,一步踏出,好似有十数个李玄都同时踏前,这些李玄都分别掠向每一个慈航宗弟子,如此一来,就好似每一个慈航宗弟子都要直面一个李玄都。 就在此时,一直旁观的慧玄师太终于开口道:“罢了。” 所有的慈航宗弟子同时向后退去,那些李玄都也没有追击,而是直接原地消散,只剩下最后一个李玄都,仍在原地负手而立。 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中有一剑名为“错影分光”,能一剑化千万,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让人捉摸不定,同时还能以剑光遮掩自身行迹,乱人耳目,与结成樊笼困人的“绾青丝”一剑,是公认的繁复之剑,想要练成,殊为不易。李玄都方才将此剑化用到自己的身法之中,于是好似有十数个李玄都同时出手,每一个李玄都都是一道剑气所化,气势凛然,故而让人难以分辨。 在李玄都收手之后,慧玄师太冷冷地盯着李玄都,道:“若是老身没有看错的话,方才四先生所用一招,乃是邪道阴阳宗‘太阴十三剑’中的招数,不知老身所说可对?” 李玄都微微点头,并不否认。 慧玄师太立时疾言厉色道:“那你可知正邪之辨?” 李玄都平静答道:“术有正邪之分,如人心一念。心之一始,阴阳二分,光影伴生,光为影之所不覆,影为光之所不达,光之最明处成影,影之极暗处生光,是故,用正则正,用邪则邪。” 第一百零七章 大势至 “胡言乱语!”慧玄师太冷冷道:“常听有人说什么‘法无正邪,正人用邪法,邪法也是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也是邪’。此话似是而非,属于混淆视听,与我们正道的奉道专一背道而驰!修炼正法者之心性自然向正,即使个别人运用正法做坏事,邪的是人,而非法。修炼邪法者之心性则会向邪性,贪嗔痴谩膨胀,贪财好色,即使运用邪法做好事,也要承担运用邪法的反噬,甚至有的邪法只要学了即使不用也会有种种弊端,就如这‘太阴十三剑’,剑意反噬剑主,使其沦为剑奴,四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慧玄师太微微一顿,接着说道:“法之正邪乃是祖源而定,与修炼运用至人无关,正法以修心和修德为根本,以功修自身,以法济世间。邪法不重心性和德行的修养,注重满足私欲,所运用的多是阴鬼邪神。法无正邪因人而论,是混淆是非,为滥用邪法找个借口而已。” 李玄都道:“若论祖源,正邪两道同是太上道祖之传承,之所以会分出正邪,乃是因为所选道路不同,行正道者即为正,行邪路者则为邪,与法何干?” 慧玄师太冷冷道:“素闻老剑神藐视世间万千礼法,由四先生所言所行看来,果真不假。” 李玄都道:“家师只是藐视所谓的不成文规矩,厌憎世俗立教,并非不遵规矩,其中差别甚大。” 慧玄师太还要说话,李玄都已经摆手道:道:“慧玄师太言我李玄都之过并无不可,可妄言家师,便万万不可了,就算没有仙剑山庄之事,我也要与师太计较一番。正如师太方才所言,我们手底下见真章便是。” 慧玄师太自知方才失言,万万不该在言语中牵扯到老剑神,就算老剑神不跟她一般见识,其他清微宗的高手也不是好相与的。只不过她是姜桂之性,姜是老的辣,桂树越久,散发的味道也就更香,故而慧玄师太在嘴上却是不肯有半分认输:“那便计较计较!” 就在此时,李玄都已经出手,分明是以“万华神剑掌”起手,其中又蕴含有“玉鼎掌”、“大手印”、“金刚掌”、“千斤掌”、“太乙八卦掌”、“落华掌”等变化,甚至还夹杂有慈航宗的“千手观音”、“印月掌”、“大慈悲掌”。 一瞬间,李玄都好似多出几十条手臂,眼花缭乱。 不过慧玄师太也不是好相与的,轻飘飘地拍出一掌,这一掌招式寻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变八掌,八掌变十六掌,十六掌变三十二掌,三十二掌变六十四掌,生生不息,无穷无尽。 同样是“千手观音”,李玄都比之慧玄师太明显差了不止一筹,不过他又有其他各种掌法辅佐,或者说他以“千手观音”融汇各种掌法之长,根子上还是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出掌如出剑,变化万千。 双方甫一交手,便见掌影漫天,几乎将两人的身影彻底遮蔽。 为首的慈航宗女子带领一众弟子向后退去,她从旁凝神细看,但见李玄都的掌法变化莫测,每一掌击出,刚到中途,已变化好几个方位,生出好几个变化,而这些变化绝非出自一家,有妙真宗,有东华宗,有慈航宗,还有玄女宗,掌法如此奇幻,所学如此驳杂,真是生平所未见。 相较于李玄都的繁复,慧玄师太的掌法就更为质朴平稳,不管李玄都的掌法如何变化多端,也不管如何离奇莫测,一当李玄都的掌力送到,她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修为悉敌。 这位慈航宗女子不由心中暗暗吃惊:“清微宗精通擅长剑道,无论这位四先生的剑道如何高绝,都不足为奇,可没想到他的掌法竟然也是这般高明,当今年轻一辈中,恐怕就是本宗的苏云媗也难以取胜,真要遇上了,也只能以剑术强攻,可真要比拼剑术,怕是又要落入下风。” 此时慧玄师太也有些心惊,她万没想到李玄都的掌法造诣也是如此深厚,看来仅凭拳脚功夫是逼不出李玄都出剑了,既然如此,便只能由她先行出剑。 慧玄师太高喝一声:“九真!” 一众慈航宗弟子中的为首女子名为白九真,在背后始终负有一剑,听到慧玄师太的高喝之后,女子手掐法决,背后那柄名为“大势至”的长剑开始剧烈颤鸣。 虽然此剑不在刀剑评中,但也有诸多神异之处,平日里闭鞘养意,待到对敌出鞘时,其中存储的剑意一涌而出,如洪水决堤,犹如雪山雪崩,如不可阻挡之势,故名“大势至”,也正因为这等原因,此剑不适合放在须弥宝物中,要背负身上。 此时白九真背负“大势至”,深知此剑何时出鞘,又以何种方式送到慧玄师太的手中,都极为讲究,若是一个不慎,被那位清微宗的四先生捉到了破绽,便会弄巧成拙。 就在此时,慧玄师太的掌法一变,漫天掌影瞬间一收,只余双掌平平前推,李玄都不敢大意,同样是双掌并推相迎。不料慧玄师太手掌忽高,忽吞忽吐,闪烁不定,最后如鲤鱼跃龙门,从李玄都的双掌上方穿过,“啪”的一响,拍在他的胸前。 李玄都并未惊讶,知道掌法并非自己所长,虽然在短时间内可以凭借各家掌法,强行不落下风,但是时间一长,被慧玄师太摸清了底细,就会显得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成体系,不及其余,所以这一掌挨得不冤。 被一掌拍中之后,李玄都的“漏尽通”自行运转,化解掌中蕴含的气机,而慧玄师太则是趁此时机,向后一跃而出, 与此同时,白九真双手掐剑诀,沉声道:“请剑!” 她身后之剑自行出鞘,在气机牵引之下,出现风起云涌的异象,最后只见一剑直冲云霄。 慧玄师太的身形也一掠而起,僧衣随风猎猎作响,直奔云霄之上。 这便是欺负李玄都未及天人境,可以短暂滞空却不能御风而行了。 第一百零九章 万劫佛光 李玄都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人间世”,在外人看来,如今只剩下二尺之长的“人间世”平平无奇,休说是“大势至”这般出鞘时即是风起云涌的威势,便是其他宝物剑器的清光隐隐或剑气自生等异象,也是一概没有,就好似是一截枯木。 不过待到李玄都握住“人间世”之后,整个人的气态却是浑然一变,就好似武将来到沙场,文人高居庙堂,相得益彰。 李玄都一挥袖,“青蛟”自行飞掠而出。 道家典籍中有大罗金仙、太乙散仙、天仙、地仙、人仙、鬼仙、神仙,唯独没有剑仙,所谓剑仙,不过是凡人见高人御剑而行,误以为是仙人,故称剑仙。故而清微宗的老宗主李道虚被尊称为大剑仙,意思是天下剑仙之尊长,而自称紫府客的李玄都被称作紫府剑仙,也是由此而来。 李玄都既然被称呼紫府剑仙,如何不会御剑而行,而且如今的他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一剑足矣。 只见李玄都踩踏“青蛟”,如登高楼,似攀五岳,扶摇而上复扶摇,转眼间已是离地几百丈,最终高出云海。 如今已经雨停,不过天色依旧阴沉。可在云海之上,耀阳普照,金光璀璨,一片金黄,使得滚滚云海也被镶嵌了一道金边。 此时在云海之上立着一人,全身沐浴在金色日光之下,好似一尊金身菩萨,手中握有“大势至”,正是慧玄师太。 慧玄师太深知李玄都的剑道不俗,若是在陆地之上相斗,自己恐是没有太大胜算,可如果改在天上交手,就算李玄都能够御剑而行,终究还是不便,如此便让她的胜算平白增加许多。 李玄都当然知晓慧玄师太的心思,不过对于他而言,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真正能决定胜负的,还是手中之剑,若是剑道不成,就算你肋下生出双翼又如何? 不曾多想,李玄都已经一剑扫出,却是那太阴十三剑中的“风卷残云扫”,立时卷起重重运气,如大泼墨一般砸向慧玄师太。 慧玄师太此时手握“大势至”,剑上剑意如流泻之水,闭鞘养意七七四十九日便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只见她轻轻挥剑,仅仅是凭借剑上剑意便破开了云气,然后一剑直奔李玄都而去。 李玄都开始随意出剑,从“风雷云气生”到“倒逆气云错”,从“绾青丝”到“错影分光”,并不拘泥于某种剑式,心之所想,意之所动,即是剑之所指,一时间只见剑光煌煌,雷霆森森,气机震荡,使得一片好大的云海变得支离破碎。 虽说慧玄师太的境界要高于李玄都,但江湖中人交手,从不只是比拼境界修为,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法宝、功法,此时李玄都只是境界弱于她,其他几方面却是要强于她,她又如何能胜? 慧玄师太自交手以来,未曾占到半点便宜,此时又被李玄都以各种玄妙剑式拖住,已是心知肚明,正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当年的太平宗既然敢把这位紫府剑仙排在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自然有其道理所在,更何况当年发生在西北的夺刀一战,堂堂“血刀”便是落败于如日中天的紫府剑仙之手,那可做不得假。若是继续如此下去,难说胜负。 想到这儿,慧玄师太心中有了定见,正所谓“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若是继续拖延下去,等到“大势至”的剑意完全流散殆尽,那么可就更难取胜了,于是凝聚起全身气机,汇聚于手中一剑之上,便要在这一剑之间,决出胜负。 这一剑也是慈航宗的绝学,名为“万劫佛光”,正如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中,有困敌之剑,有破敌之剑,也有如“六灭一念剑”这等杀招,而“万劫佛光”便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杀招,不出则以,一出之后,非死即伤,而这一剑也无甚其他变化,不管是刺向敌人的胸口也好,还是面门也罢,招式平平,一成不变,其威力则是将自身气机发挥到十二成,使得敌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只见慧玄师太这一剑递出之后,无数金色日光竟然也受其影响,随之偏移,最终汇聚于“大势至”的剑尖之上。 如此一来,这地利便也到了慧玄师太这边。 此剑一出,金光璀璨,铺天盖地,所有的剑式都被一扫而空,而且已成生死之势。 李玄都凛然不惧,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中少有纯粹的防守剑式,可“太阴十三剑”中却刚好有一剑,这一剑名为“青墨三千甲”。 只见得李玄都的束发头冠自行破碎,长发披散而下,垂至腰际,然后不见李玄都如何动作,满头长发飒然变长,足有百丈之长,继而合拢,将李玄都整个人包裹其中,千丝万缕编织成“布帛”,“布帛”叠加成“棉甲”,最终织就一只大茧将李玄都彻底包裹其中。 慧玄师太的一剑之下,只见那金光如海,都是禅意,好似是一张白色宣纸上被人刷了一层金漆。不过在这一层的金漆之中,还有一个极为醒目的青墨色的墨点,无论金漆如何覆盖,始终不变颜色,如同河水中的礁石,屹立不倒。 在金光之下,无数青丝立时化作飞灰,不过一层青丝之后还有一层,层层叠叠。青丝有多粗?比之银针还细,这只大茧足有三尺之厚,又该有多少青丝堆叠? 双方相互消磨,待到气势汹汹的“万劫佛光”一剑过后,无数金光随之退去,“青墨三千甲”所结之茧还有薄薄一层,身处其中的李玄都自然是毫发无伤。 慧玄师太顿时脸如死灰,就连握剑的手掌都微微发抖。 李玄都收起剩余的青丝,头发却短了三寸,原本及腰,现在便只能到后心位置了,看来这招也不能常用,若是用得多了,岂不是要变成寸头青年,李玄都倒不是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损”那一套,只是僧不僧道不道的,实在难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海外来的。 披头散发的李玄都望向慧玄师太,反手持“人间世”,抱拳道:“师太,承让。” “好,好,好。”慧玄师太嘴唇微微颤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不愧是紫府剑仙。” 第一百一十章 一家之人 不是慧玄师太不想继续计较下去,而是用出“万劫佛光”之后,不仅仅是将“大势至”的剑意消耗一空,就连她自身的气机也是损耗惨重,想要再战也是无力。 反观李玄都,以“青墨三千甲”护住自身,如果说“万劫佛光”是引一条长河淹没敌手,那么李玄都只是将自身化作一块礁石,两者所耗费的气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正所谓有得就有失,修炼“太阴十三剑”十分凶险,动辄就有被剑意反噬自身之忧,随之换来的便是“太阴十三剑”的巨大威力,而“慈航普度剑典”中正平和,故而威力上有所不如。 若是比较三大剑诀,“太阴十三剑”无疑是隐患极大且威力极大,而“慈航普度剑典”不但没有隐患反而还能反哺自身,成为一门积蓄气机的功法,故而威力有所欠缺。“北斗三十六剑诀”介于两者之间,有极小隐患且对自身并无裨益,但杀力更胜于“慈航普度剑典”,不过在天人境之前又弱于“太阴十三剑”,直到天人境才能相媲美。 慧玄师太率先向地面落下,李玄都紧随其后。 当两人一起落下之后,以白九真为首的一众慈航宗弟子立刻将慧玄师太护住,而陆时贞、陆时兴两人则是来到李玄都的身后。 李玄都抬起手,示意姐弟二人稍安勿躁。 慧玄师太望着李玄都,说道:“盛名之下无虚士,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哪怕于帝京一战中受创,仍是修为高绝,是老身小觑紫府剑仙了。” 不知内中详情的一众慈航宗弟子面面相觑,不是说清微宗的四先生吗,如何又成了紫府剑仙?难不成这两人其实是一人? 李玄都道:“师太可是愿意退去?而且此事就算完结,不再纠缠。若是师太不愿,那就再等几年,由我五师妹再与师太计较一番,只是凡事不过三,到那时候可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了,否则别人还要以为我们清微宗是人人都可以欺负的软柿子,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果师太输了,就请师太在紫芝岛上做客一年,修身养性,如何?” 慧玄师太被气得脸庞通红,寒声道:“分明是陆时兴意图不轨在前,清微宗却百般回护,原来清微宗竟是这般霸道,不讲道理。” 李玄都道:“不知师太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说法,叫做‘得理不饶人’?我不否认陆时兴有错在先,可这个过错罪不至死,也不至于为奴二十年去赎罪,可师太揪住这个错处不放,几次兴师动众,我倒要怀疑师太的用意到底为何?是公报私仇?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玄都稍稍拔高了嗓音:“还有那位是非不分的谷夫人,如此无理要求也敢答应,是否有其他原因?可是与宗外之人有什么勾结牵扯?或是师太许了什么好处?是否辜负了宗主的信任?另外,谷夫人公然说出仙剑山庄与清微宗无关的话语,宗主知否?老宗主知否?清微宗的历代祖师知否?” 慧玄师太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也不知是惊惧还是惊怒。 她有一种预感,今日之事会成为一个由头,一个四先生对谷夫人发难的由头。虽说如今看似是李元婴一家独大,可事实上还有二先生张海石,放眼偌大一个清微宗,除了老宗主之外,就以这位太玄榜第六人修为最高、资历最深、威望最高。据她所知,二先生一向与三先生不和,而他又几番回护这个仙剑山庄,说不定李玄都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也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若是此事果真成了二先生与四先生联手对三先生发难的由头,那她这个当事之人恐怕会首当其冲地被牵扯其中,而她一个外人牵扯到清微宗的内斗之中,下场必然不会太好。 想到这儿,慧玄师太已经萌生退意。 李玄都平静道:“我劝师太一句,尽早离开齐州,回慈航宗闭门谢客,否则性命堪忧。” 这句话可谓是戳到了慧玄师太的心坎上,只是她的性子又不让她不肯低头,犹自嘴硬道:“怎么,四先生还要杀了老身不成?” “自是不敢如此。”李玄都淡笑道:“只是最近齐州会有大事发生,师太是方外之人,还是不要牵扯其中为好。” 慧玄师太冷哼道:“老身也奉劝四先生一句,四先生修炼‘太阴十三剑’已深,距离入魔也不过一步之遥,望四先生好自为之。” 李玄都抱拳道:“剑道一途,李某自有分寸,就不劳师太费心了。” 就在此时,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白九真道:“四先生能得江湖‘剑仙’二字的美誉,剑道心得自然不是我等可以媲美的,只是四先生可曾想过善泳者溺的道理?我等剑道不精,自然对于这等凶险之物敬而远之,四先生却如那善泳之人,明知水深危险,还要一试,故而溺亡之人往往便是四先生这种人了。” 这话说得刺耳,陆时贞虽然也颇为认可白九真的观点,但此时两人分属对立,万没有帮着对手说话的道理,于是开口道:“剑道与水性岂可相提并论?就算有什么隐忧,也有老宗主在,他老人家乃是天下剑道第一人,岂会被区区‘太阴十三剑’难住?就不劳几位费心了。” 白九真还要说话,慧玄师太已然抬手制止,将手中的“大势至”递给白九真,然后道:“我们走。” 白九真接过“大势至”,将其收入背后的剑鞘之中,不再多言,随着慧玄师太转身离去。 一行人仿佛一群白蝶翩然离去。 李玄都站在原地,一直望着这群慈航宗女子彻底不见踪影,这才收回视线。 这场斗剑,虽然没有决出生死,但已经分出胜负,即使没有看到最后的决战,陆时兴也被震撼得心神激荡。 待到心情略微平复之后,陆时兴上前一步,撩袍跪地道:“多谢四先生救命大恩,陆时兴就算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李玄都伸手扶起他,道:“同是一家之人,不说两家之话。”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两剑足矣 陆时兴一直以为自己这次是必死无疑,哪里会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时再听如此话语,可谓是发自肺腑的感激。相较于谷夫人的冷言寒心,四先生可就是暖心暖肺了。 陆时兴讷于言辞,此时不知如何感恩戴德,才能报答一二,被李玄都伸手扶起之后,只是嘴唇颤抖,一切尽在不言中。 相较于弟弟陆时兴,姐姐陆时贞就更熟谙于人情世故,将李玄都请进正堂,请上座,然后又赶忙差遣仆人奉上香茗。 陆时贞略微客套几句之后,这才进入正题:“世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四先生大恩,仙剑山庄无以报之,还请四先生尽管开口便是。” 李玄都笑了笑:“我之所以出手,第一,我们乃是同宗之人,没有让外人欺负的道理。第二,素闻陆庄主与二师兄交好,看在二师兄的面子上,我也要出手。第三,我的确有个小忙,想要请陆庄主相帮。” 陆时贞赶忙说道:“四先生请讲,仙剑山庄定当尽力而为。” 李玄都取出先前在书房画好的图样,递到陆时贞的手中。 陆时贞接过之后徐徐展开,不由眼神一亮。 这纸上画的是一把剑,从剑首、剑柄、剑锷到剑身、剑刃、剑脊、剑尖,几许厚,几许长,几许重,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陆时贞忍不住赞了一声:“没想到四先生在铸剑一途也有如此心得。” 李玄都谦虚道:“不敢与陆庄主相比。” 陆时贞抬头望向李玄都,试探问道:“四先生是要铸剑?” 李玄都又从“十八楼”中取出“冷美人”,道:“此刀名为‘冷美人’,乃是一位天乐宗的朋友所赠,品相还算不错,只是经历多番大战之后,已有破损,我本想将其修复一番,又转念一想,此物是刀,与我剑道不甚相合,与其修补,倒不如重铸为剑。” 陆时贞听到这里已经心中明了,道:“四先生的意思是要将此刀重铸为剑。” 李玄都点头道:“我虽然还有‘人间世’一剑,只是此剑已断,而且颇多隐患,倒是不好时时动用,所以想要按照‘人间世’的标准再铸一剑,用得也能顺手一些。” 陆时贞为难道:“‘人间世’毕竟是刀剑评上排行第二之剑,由徐世嵩亲手所铸,妾身怕是……” 李玄都笑着摆手道:“不是要让陆庄主再铸出一柄‘人间世’,不求神似,只要形似即可。另外,所用材料我也带来,我希望能让此剑的品相再上一层楼,最好是宝物上品。” 说话间,李玄都又“十八楼”中取出一样物事,却是一具白色骷髅,通体洁白无暇,质地晶莹如玉,纤尘不染,非但没有寻常骷髅的腐朽枯黄之意,反而透出一股光明意味。 陆时贞望着这具骷髅,震惊道:“这是……” 李玄都道:“此乃‘白骨玄妙尊’,乃是皂阁宗宗主藏老人盗取众多高僧的佛骨舍利炼制而成,在北邙山一战时,被我侥幸得来,只是留在我的手中并无太大用处,倒不如将其铸成一剑,也算是物尽其用。” 陆时贞有些不敢置信道:“四先生当真舍得?” “如何舍不得?”李玄都笑道:“我曾记得有位剑道前辈说过,我辈剑士一剑足矣,我没有这般境界,贪心些,两剑足矣,至于法宝等物,便不用了。” 陆时贞深吸了一口气,道:“四先生这哪里是有事相求,分明是送给妾身一桩不小的造化。” 不等李玄都开口发问,陆时贞已经解释道:“我仙剑山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代宗主只能铸剑一柄,这个规矩的本意并非是不让我们这些后人铸剑,而是因为铸造一把宝物品相的好剑所需的材料太过难求,一代人至多收集一剑的材料,为了宁缺毋滥,故而才有了这个规矩。妾身此生已经为二先生铸造了“竹中剑”一剑,本以为无望再铸第二剑,如今有四先生这的两样材料,却是给了妾身一个得以铸造第二剑的造化。” 李玄都笑道:“铸剑一事,我略有所知,极为耗费心力,所以陆庄主就莫要说什么造化了,就算我们各取所需。” 陆时贞本还想谦让一番,见李玄都态度坚决,便不再坚持,道:“请四先生放心,妾身定不负四先生所托,如今山庄中就有剑炉,随时可以开炉,只是这‘白骨玄妙尊’乃是宝物,想要以炉火将其彻底炼化,恐怕需要些许时日。” 李玄都问道:“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陆时贞在心中略微估算了一下,回答道:“最快也要月余功夫。” 李玄都一怔道:“时间这么短?” 陆时贞笑道:“铸剑时间长,大多是因为要处理材料中的各种杂质,所以才要长时间煅烧和捶打,而这柄名为‘冷美人’的长刀,本就是宝物品相,还有‘白骨玄妙尊’亦是如此,甚至更胜‘冷美人’一筹,既然两者都是成品,自然不需要那么麻烦。” 李玄都点了点头,抱拳道:“在铸剑这方面,陆庄主是当之无愧的大家,至于该如何铸剑,我就不多言了,一切有劳陆庄主。” 陆时贞赶忙还礼道:“分内之事,不敢当四先生如此。” 李玄都与姐弟两人告别,回到那座小院,来到书房。 这次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特制的小册子,以硬纸板为表皮,如一本稍小的书册,可自上而下、从左往右地书写文字,朝廷官员上疏上奏便是用此物,不过这也不是官员专用,普通富户人家,也常用此物用来当作贺表、礼单。 李玄都将这本册子摊开,然后还是自行研磨,蘸饱了笔。 因为仙剑山庄之事,让他生出了一个想法,他要将他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全都写成册子,然后将这本册子递上去,给老爷子看一看。 李玄都想了想,在开头上写下:“弟子李玄都,为直言宗内积弊,以正我清微宗之风气,求长治久安太平事,特写此文,还望师尊明察。”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东海怪人 李玄都不通文墨,写不得华美文章,不过他写这些又不是要考秀才、举人,更不是求进士出身,只为言之有物而已。 这一写便是四个时辰,李玄都不过写了四千余字而已,平均下来,一个时辰也就一千字左右,实在进度缓慢,与精擅刀笔文章的小吏相比,可谓是天差地别。 不过李玄都写得不急,写完自己的前半段行程之后,还有许多余地,等他走完后半段行程,若是还有什么可写之事,那么他也不会客气,再添加其中就是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会故意抹黑什么,甚至不会在其中添加自己的过多看法,大多都是陈述事实,不过仅是如此,便已经是最大的抹黑。 写完之后,李玄都将这本小册子收入“十八楼”中,起身活动了下身体,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行程。 他当然不会在仙剑山庄停留月余之久,他打算先去琅琊府的红阳县与楚云深、秦道方会合,将此事了结之后,再返回仙剑山庄取剑,最后途径琅琊府去往清微宗,面见自己的师父,也就是那位高居老玄榜的大剑仙,与大天师张静修齐名,号称正道两大柱石之一的清微宗老宗主,李道虚。 且不说邪道十宗,只说正道十二宗,只有李道虚和张静修两人早早将一宗之主的位置让了出去,正是因为两人有足够的能力掌控宗门,就算扶持年轻人上位,宗内的其他老人也不敢反对,如今的清微宗便是如此,老宗主李道虚虽然在蓬莱岛上一意玄修,少理俗务,但这些年来,涉及到宗门走向的大事,无不要由老宗主拍板决定, 谁说江湖宗门便不讲权术?境界修为越高,自然身份地位会越高,想要不被旁人束缚,纵横江湖,逍遥世间,不难。可如果想要凭借武力压服别人,以一人之力又能压服多少人?最多是口服心不服,如此一来,又如何让人尽心尽力做事?一人武力绝顶,可他不能一人把经商、种田、养殖、出海、授徒这些事情全都做了。最终宗门内部割裂,又何谈壮大宗门? 更何况这天下间的天下无敌,最终都是一人对一人的天下无敌,若是被群起而攻之,哪怕是当年鼎盛无双的皂阁宗,也落得一个宗灭人散的下场。 李玄都是被李道虚养大的,对于这位师尊,他也还算了解。师尊有妻无子,只是在收养李玄都以前,那位师娘便已经过世,此后老爷子便未续弦再娶。倒不是说老爷子如何痴情,根据二师兄所言,其实师娘还活着的时候,老爷子便已经不与师娘同室而居,一人独居于蓬莱岛别院,一意玄修练剑,甚少在普通弟子面前露面,甚至就连许多年轻的岛主和堂主都未曾见过这位宗主,后来扶持李元婴成为宗主之后,便彻底隐于幕后,名为无为而治,实则暗操独治。若是有错,皆是宗主李元婴失察之过,若是有功,则是老宗主运筹帷幄之功。 这些都是张海石所言,对于李玄都而言,老爷子和二师兄皆是他亲近之人,他却是不好说谁对谁错,而二师兄与老爷子矛盾重重,他也只能从中转圜,至于张海石所言的“暗操独治”之言,李玄都将信将疑,不过若论权术,正道十二个宗主,恐怕要以老爷子居首。 李元婴自是也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也并不在意,毕竟老爷子有六位弟子,大弟子司徒玄策且不用说了,乃是老爷子花费心力最多的一位弟子,本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可惜早亡。剩余的五位弟子,除了老五陆雁冰不可能接任宗主之位,其余四人皆有可能,二师兄资历最深,六师弟天赋最高,老四李玄都则最被老宗主喜爱,凭什么非要他这个老三去接任宗主? 这便是李玄都与李元婴最大的不同了,李玄都会与老爷子直言抗争,而李元婴则事事以老爷子为重,若非李玄都是由李道虚亲手抚养长大,感情远胜旁人,而且天赋异禀,李玄都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李元婴抗争。 想到这儿,李玄都在心底忽然生出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其实这个想法早就存于他的心底,只是他不愿相信,更不愿深思。 如果说,许多事情都是出自老宗主的授意,或者是老宗主的默许,那他这本册子,还有用吗? 不过李玄都又觉得老宗主不至于如此,只是二师兄过于偏激了。 毕竟早年时正道十二宗结盟,为首的是正一宗和太平宗,十二宗分为三部分,分别是道门四宗、佛门四宗和旁门四宗,其中正一宗是道门四宗之首,太平宗是旁门四宗之首,静禅宗是佛门四宗之首,除此之外,还有妙真宗、慈航宗、玄女宗等宗门,清微宗在旁门四宗中只能排在第三,放在正道十二宗中根本排不上名号,那时候谁会把清微宗放在眼中?提起慈航宗便是南海仙子,提起清微宗便是东海怪人。 可如今呢,一场“四六之争”,虽然清微宗在名义上败了,但并未伤筋动骨,已然取代太平宗的位置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甚至使得正一宗都不得不暂且求和,皆是仰赖这位老宗主之故。若非老宗主励精图治,清微宗不可能有如此巍巍气象,若不是老宗主一意玄修,便不能在玉虚斗剑上出其不意地击败当时的太玄榜第一人宋政,在那场玉虚斗剑之前,世人皆知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被江湖称之为“天地二师”,谁也不曾把李道虚与两人相提并论。可如今呢,江湖上已经有人开始争论,老剑神和老天师谁才是真正的正道第一人,乃至于天下无敌第一人。 清微宗能有今日,这都是老宗主之功,老宗主不会毁了自己亲手打下的基业。 正是因为如此,李玄都才会不断犹豫,不愿深思。 因为在此事上,二师兄和老爷子之间,必然有一个人是错的,不管是谁错了,都会让李玄都极为痛心。 …… 蜀州,有万亩竹林如海,春风一过,竹海随风摇曳,如万千碧波起伏。 若是夏日时节,竹海之内清凉如初秋时节,不见半分暑热。 只是如今还是春日,这竹海内便有些凉了。 按照江湖来说,蜀州境内有天苍山,天苍山是妙真宗的地盘,故而从传统意义上来说,蜀州是妙真宗的地盘。 不过随着西北大周攻陷蜀州,妙真宗的日子便不大好过,只能紧守山门,虽说不算是封山闭寺,但也只是比静禅宗和太平宗稍好而已。 这片竹海便是属于妙真宗,因为竹林四季常青,而天苍山诸峰环绕,状若城池,又名“青城”。 在滚滚竹海之中,有一片极为刺目的紫竹林,在紫竹林中有一座竹楼,竹楼前有竹桌和竹凳,此时有四人围桌而坐,三男一女。 女子看上去只有二十许岁,颇有英气,哪怕是一身男装打扮,也难掩其动人姿容。正是六扇门的女捕头沈霜眉。因为彻查江南织造局一案而被青鸾卫追杀,被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打伤,被少年沈长生所救,在沈长生得授“太上丹经”之后,护送沈霜眉前往蜀州。 至于三名男子,两老一少,最为年少的是个少年,尚未曾及冠,正是沈长生了。 至于老的,一个面容沧桑,嘴角带笑,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手中拄着一根竹杖,正是多年来对李玄都关照有加的二师兄张海石,也是被李玄都最为亲近之人的其中之一。 当初在北邙山,张海石出手救下了李玄都,击退了皂阁宗宗主藏老人和人公将军唐汉,然后对李玄都言说要往蜀州一行。 坐在张海石对面之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人。 按照惯例,能被朝廷主动赠送“真人”封号的道门之士,只有一手之数,只有谁飞升或是“仙逝”了,才由后来顶替,这五人分别是:当代大天师、正一宗掌教、妙真宗掌教、东华宗宗主、神霄宗宗主,如果大天师和正一宗掌教是同一人,则再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或者干脆空悬。如今颜飞卿升座正一宗掌教,其封号便是“飞元真人”,而老天师张静修的封号则是“元阳妙一真人”,不在五大真人之列,仅次于历代真君。 眼前这位老道人位列五大真人之一,乃是妙真宗的宗主,封号“万寿真人”。 之所以会有如此封号,皆是因为万寿真人年岁最长,已经活了两个甲子,就算是藏老人也要比他小上许多,而此老精通炼丹之道,以一己之力抗衡东华宗而不落下风,乃是当世一等一的炼丹行家。 张海石拄着竹杖,望着周围的林海,问道:“老真人,不知那‘五毒真丹’可曾炼制好了?” 万寿真人淡然道:“张先生这是信不过贫道的炼丹手艺?” “不敢。”张海石笑道:“只是问一下而已,不然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万寿真人轻声道:“张先生只管把心放进肚子里,炼丹一事,万无一失。” 第一百一十三章 怀千岁忧 茫茫竹海之中,两位老人,一位手拄竹杖,和蔼可亲,与周围的竹林相得益彰,另外一位老人须发皆白,身着神仙道士衣,仙风道骨,二人交谈,恍若神仙中人。 沈长生一直在观察两人,眼神中有着少年人对于江湖的憧憬。 对于沈长生而言,他江湖就像是白绢笔下少年人的江湖,高人、奇遇、冒险接踵而至,各种各样的江湖怪客纷至沓来,与李玄都所经历的江湖相比,少了许多刀光剑影、人情世故、生离死别、人心难测。 虽然沈长生自小就生活在太平客栈中,见惯了各种江湖人物来来去去、打打杀杀,但直到他离开沈掌柜和陆夫人的庇护之后,才算真正离开客栈,也是真正踏足了江湖。不过他的运气又有些太好了,初出江湖,虽然误打误撞来了一次英雄救美而被青鸾卫追杀,但侥幸遇到了老天师张静修,被传授“太上丹经”,又在老天师的指点之下,一路跌跌撞撞来到蜀州,得见妙真宗的宗主万寿真人。 虽说因为“四六之争”的缘故,万寿真人与老天师闹得很是不愉快,但毕竟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皮,既然是堂堂大天师亲自修书,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万寿真人出手治好了沈霜眉所中的“鬼咒”,并且让二人暂留于“青城”之中。 在这不久之后,张海石也到了。若论赶路速度,二人自然不能与张海石相比,只是张海石的蜀州行程也不只是拜访妙真宗那么简单,事实上,妙真宗已经是张海石这次蜀州之行的末尾,离开妙真宗之后,他便会返回清微宗。 沈长生从两人的交谈之中,渐渐得知了张海石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一颗名为“五毒真丹”的灵药,所用材料十分珍贵,有些更是只有邪道各宗才有出产,张海石为了炼制这颗丹药,花费了数年的工夫才勉强凑齐材料,为此花费的太平钱更是让人咋舌,更不用说其中所需要的各种人情,实在难以估量,最后交由万寿真人炼制,今日张海石便是来取丹的。 万寿真人问道:“这丹是为谁炼的?” 张海石道:“本是为了我那苦命的师弟而炼,只是如今他有自己的路,不欠我这个人情也好。” 万寿真人疑问道:“此话怎讲?难道你们二人还要强分彼此?” 张海石叹道:“亲兄弟明算帐,而且上头还有一个老爷子,许多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分清的,不过这颗‘五毒真丹’也能派上其他的用场,倒也不会浪费就是了。” 万寿真人道:“花费如此的精力,留着传个代也是好的。” 张海石自嘲道:“我既无徒弟又无子侄,孑然一身,传给何人?难道是跟着我进到坟墓里,然后等着后世哪个小子来挖我的坟,得一个天大的奇遇机缘?” 万寿真人一笑置之。 他们又不是江湖散人,身后有着大批的弟子,不必担心这一身家当无人可以继承。 张海石轻声感叹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万寿真人又是一笑。 对于旁人来说,可能还真是人生不满百,可对于他来说,却是不合适了。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就算张海石偶尔的出声说话,也是言简意赅,让人捉摸不透。 沈长生陆续听到了李玄都、李元婴、老爷子、谷玉笙、谢太后、老五、老六等话语。 期间,身为本地主人的万寿真人一直都是沉默不语,不过看其神情,应该是把张海石的这些话语全都听到了心里。 沈长生记得当初在芦州的客栈,那位带走了周淑宁的李先生便曾经说过他叫李玄都,还笑言:“我叫玄都,你叫长生,说到底是一个意思,都想在这个世上活得长久一些,所以我们两个还算是同路之人。”使得沈长生印象极为深刻。 就在此时,张海石转头来望着沈长生:“还未请教小友名姓?” 沈长生顿时惶恐起来,他如何当得起老前辈的“小友”二字?毕恭毕敬道:“我姓沈,名长生。” 然后他又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没有表字。” 张海石笑了笑,又问道:“沈无忧是你什么人?” 沈长生疑惑道:“沈无忧是谁?” 张海石笑道:“你不知道沈无忧?” 沈长生老实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不过我知道李玄都李先生,他曾经去过我们客栈。” 万寿真人轻声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沈长生不是愚笨之人,自小也被掌柜和陆夫人教导识字,这句诗还是听过的,脸色错愕道:“沈无忧该不会就是沈掌柜吧?” 张海石伸手虚轻点了下他的额头,笑道:“你以为呢?若不是看在沈无忧的面子上,张静修又怎么会传授你‘太上丹经’?若是没有这层关系,沈元斋又何必舍了老脸专门去等你的李先生,然后请他帮着正一宗传话。” 沈长生越听越迷糊,一头雾水。什么沈元斋,张静修又是谁?难道是那个小道童?还有什么叫请李先生帮正一宗传话? 张海石忽然有些难掩疲态,双手扶着竹杖,轻声道:“取丹之后,我就要回去了。” 万寿真人微微讶异道:“这么急?” 张海石望向东方,喃喃道:“虽说我不想理会那些乌烟瘴气的糟心事,但以老四的为人,定然要直言抗争,我若不回去,他一个人怕是孤木难支。” 万寿真人轻声道:“关键在于大剑仙。” 张海石没有接这个话头,转头望向一直闭口不言的沈霜眉,道:“据我所知,金陵府落花台一战之后,江南织造局监正与江南总督仓皇出逃,江南织造局已然名存实亡,你现在赶回帝京,将你查到的证据交予内阁,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 沈霜眉猛然抬头,眼神一亮。 张海石望向万寿真人,说道:“如今帝党与后党之争愈演愈烈,否则老三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匆匆赶去帝京,不过帝党也不好是那么好拿捏的,如今在帝党身后足足有六个正道宗门,你说是也不是?老真人。” 万寿真人面无表情。 第一百一十四章 胡说八道 李玄都在仙剑山庄停留了三日的工夫之后,与陆时贞、陆时兴兄妹两人告辞,踏上前往琅琊府西阳县的路途。 在齐州境内有两大豪族,分别是琅琊府萧氏和兰陵府裴氏,若论历史久远和根基深厚,可与金陵府钱氏和松阴府孙氏相媲美,都是地方上一等一的豪强。 说到萧氏,则又不得不提他们与清微宗的关系,因为琅琊府临海的缘故,所以受清微宗的影响最深,处处都是清微宗的痕迹,作为琅琊府的半个主人,萧氏一族自然也免不了要与清微宗打交道,只是萧氏一直都是若即若离的态度,既不会正面忤逆清微宗,也不会处处迎合,以免自身沦为清微宗的附庸。而且相较于行事颇为高调的裴氏,曾经出过一任皇后和几位贵妃的萧氏无疑要低调许多,另有传闻说,玄女宗的本代宗主萧时雨也是出身于兰陵府萧氏。 李玄都没有与萧氏打过太多交道,因为相对而言,琅琊府都属于老三的地盘,与萧氏打交道最多的正式这位三师兄。 不过也不必过份担心什么,萧氏绝对不会参与到清微宗的内务之中。 李玄都换下身上的鹤氅,换了一身普通的文士装扮,青衫方巾,沿着官路不紧不慢地缓行。 对于李玄都而言,早早回去并非是好事,倒不如在齐州多走走,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 天色渐而昏暗,只是李玄都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仍是沿着驿路继续前行。到了他这等境界,月余时间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是寻常,若是假死闭关,这个时间还可以延长至数年之久。 就在李玄都路过一个路口的时候,发现路口处有一棵大树,足足有四人合抱之粗,极为挺拔雄壮,在这个春日里,有星星点点的绿意。这条宽阔的驿路本来像箭一样笔直,但在这棵大树的地方弯曲成一个马蹄形。 此时大树下坐着一个帷帽女子,并非常见的盘膝而坐,只见她斜倚树干而坐,闭着双目,双手的大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 李玄都停下脚步,微微一笑:“等多久了?” 帷帽女子正是白绢,睁开双眼,道:“一个时辰而已。” 不等李玄都相问,她已经解释道:“行至中途,刚好遇到了前来接应的楚先生,叔父放心不下你,便让我回来接应你。” 说到这儿,白绢犹豫了一下,道:“你没事吧?” 李玄都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区区一个慧玄师太,还能伤到我这位太玄榜第十人不成?” “那是曾经,现在的太玄榜第十人是‘血刀’宁忆。”白绢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你当真没事?” 李玄都点头道:“当真没事。” 白绢眼尖,发现李玄都腰间佩戴的“冷美人”不见了,脸色微微一沉,道:“还说没事,你的刀呢?是不是被人家打成两段了?” 李玄都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误会,误会了。我曾与你说过,仙剑山庄的陆庄主乃是清微宗五大铸剑师之一,她欠了我的人情想要报答一二,我便将‘冷美人’交予她手,请她帮我改铸为剑,不是被人打断了。” “真的?”白绢有些狐疑道。 “比太平钱还真。”李玄都信誓旦旦道:“若是对上一个慧玄师太还不能做到毫发无伤,那还妄称什么紫府剑仙。” 白绢缓缓起身,围着李玄都转了一圈,言语随意道:“你怎么戴上方巾了?可真难看。” 李玄都面不改色道:“显得雅气。” 白绢一语道破天机:“你该不会是被人削去了头发,这才用方巾包起来吧?” 李玄都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白绢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与人交手,不小心被人削去了一些头发,使得头发只能肩膀位置,不好束发,便用头巾包裹,以己推人罢了。” 李玄都左瞧瞧,右看看,此时两人站得距离很近,帷帽的白纱也挡不住李玄都的视线,白绢被一个大男人如此逼视,再加上近在咫尺的男子气息,心中大羞,不由得后退几步,同时嗔道:“你看什么呢?” 李玄都道:“我在看你的头发,也没见少,还是及腰之长。” 白绢白了他一眼:“头发是会长的,蓄养一年半载便都回来了。” 既然被白绢猜中,李玄都便也不再隐瞒,道:“那慧玄师太还是有些真本事的,用了一招‘慈航普度剑典’中的‘万劫佛光’,没奈何,我只能用一招‘青墨三千甲’来抵挡,这才被她削去了头发。” 白绢皱眉道:“‘青墨三千甲’?这似乎是‘太阴十三剑’中的招式,当初在太平客栈的时候,我就见你的招式有些眼熟,似乎是‘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玄都坦然道:“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学过‘太阴十三剑’。” 白绢的眉头皱得更深,道:“你是如何学来的?你知不知道‘太阴十三剑’的害处?” “我当然知道,不过你且放心,我自有化解之法就是了,再不济,还有我家老爷子呢。”李玄都安慰她道:“而且当时形势如此,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绝对不会滥用的。” 白绢且信且疑道:“那你是从何处学来?” 李玄都摇头道:“不能说,做买卖要讲一个‘信’字。” 白绢“哼”了一声:“稀罕吗?无非是西北五宗的那些人,你愿意说,我还不乐意听呢。你可知道我为何不在补天宗名下,而在忘情宗的名下?” 李玄都摇头道:“我不知道,按照道理来说,你的确应该算是补天宗的弟子才对。” 白绢道:“你讲究诚信,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那我也不跟你说。” 李玄都道:“我虽然不知道,但却能猜个八九分。” 白绢微微变色,惊奇道:“你猜到什么了?怎么猜到的?” 李玄都一本正经道:“忘情,忘情,肯定是不嫁人的。因为伯父不希望你早早嫁人,所以就把你放在忘情宗中,其实就是等我,可见伯父是如何用心良苦。” 白绢脸上一红,已经懒得动怒了,只是“呸”的一声:“又胡说八道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猪蹄子 两人并肩走在月光下,此时风清月明,天地之间一片银白,夜色静谧,只有偶尔的虫鸣之声。两人顺着驿路走出大概四五里左右,忽见路边不远处有一个小湖,湖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对视一眼之后,李玄都提议道:“过去看看?” 白绢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来到湖边,眺望湖面。 李玄都忽然俯下身去,待到他再直起身时,手中已经有了一条蛇,被他扼住七寸,挣脱不得。 白绢作为一个见惯了刀光剑影的江湖女子,当然不会怕蛇,只是望向李玄都的目光有些疑惑,不知道他忽然抓一条蛇做什么。 李玄都道:“你好些天没吃东西了吧?还是应当吃一些的。” 白绢问道:“你会做蛇羹?” 李玄都道:“蛇羹做起来太过繁琐,而且添加佐料辅材太多,所谓山珍海味,食材越是珍贵,就越要少放其他佐料辅材,最好是以清蒸为主。” 说罢,李玄都竟然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口铁锅、三块青砖、一个似乎是装水的大葫芦,还有许多其他不明用途的纸包。 白绢忍不住笑道:“你就用须弥宝物放这些东西,真是暴殄天物。” 李玄都一笑置之,道:“劳烦你捡些木柴,我来处置蛇肉” 白绢依言去拾枯枝,李玄都先是随手扫出一块平整空地,然后以指尖生出剑气,将蛇皮从割隔开,将蛇皮剥下,然后再将蛇肉一线划开,并不切断,盘在一个青花海碗中。 李玄都将三块青砖垒成一个建议炉灶,将锅架在上面,从葫芦中倒上水,然后再将盛放蛇肉的大碗放入锅中。 白绢捡了枯枝回来,见李玄都如此熟稔,不由惊奇道:“真看不出来,堂堂紫府剑仙还有这般手艺。” 李玄都笑道:“耕田种菜,洗衣做饭,我没有不会的。 说话间,李玄都从白绢手中接过树枝,点燃之后,送入锅底,让白绢看着些火候,然后打开那些纸包,白花花的,竟然是盐,接着李玄都又取出葱、姜、蒜等物,先将其切成粉末,然后捣碎成泥,放在一个小碗中。 蛇肉到了时间,李玄都端下锅,掀开锅盖,顿时一大团蒸气冒出来,李玄都伸手将碗端出来,只见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还在冒着白气。 白绢摘下头上的帷帽放在一旁,问道:“我只吃过蛇羹,这个该怎么吃?” 李玄都将纸包中的盐倒入小碗之中,道:“蛇肉不能碰铁,碰铁就腥,还要吃一个‘鲜’字,所以用筷子撕着蘸料吃。” 说着,李玄都竟是取出两双筷子,递给白绢一双,笑道:“干净的,没人用过。” 白绢接过筷子,撕那蛇肉蘸料,送入最终细细咀嚼一番,道:“真鲜,果然与蛇羹不同,有些像螃蟹。” 李玄都道:“若是有机会,我请你吃螃蟹,我们清微宗的海蟹也是极好的。” 白绢不理他的话茬,慢斯条理地慢慢咀嚼。 李玄都也用筷子撕下一块蛇肉,送入嘴中,道:“如今灾民遍地,能吃的都吃了,也就是琅琊府还算是一方净土,能有蛇肉吃。” 白绢咽下嘴中的蛇肉之后,瞥了他一眼,道:“食不言!” 李玄都点头道:“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以前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谁?”白绢立刻问道。 李玄都道:“她叫周淑宁。” 白绢迟疑了一下,问道:“似乎是个女子。” 李玄都道:“当然是个女子。” 白绢脸色微微一沉,想到他对自己的种种言语,没来由一阵气恼,轻哼了一声:“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粗鄙之语!”李玄都赶忙说道:“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你就跟着乱说!” 白绢一怔,老实道:“不知道。” 李玄都问道:“你见过猪的脚掌吗?” 白绢回忆了一下,似乎自己还真没把猪翻过来看看它的脚掌到底是什么样子,只能摇了摇头。 李玄都又问道:“你见过驴的脚掌吗?” 白绢又摇了摇头。 李玄都叹了口气,用一截枯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形状,道:“猪的脚掌看起来很像男人那活,驴的脚掌看起来很像女人……那活,所以管男人叫大猪蹄子,管女人叫小驴蹄子,这都是很粗俗的话。” 白绢看到李玄都画的两个图样之后,脸色立时变得通红一片,啐道:“登徒子,不学好。” 李玄都无辜道:“这可是你先说的。” 白绢无言以对,只能埋头吃蛇肉。 李玄都趁此时机,稍稍靠近几分,道:“你刚才是不是吃醋了?” 白绢重重哼了一声。 李玄都解释道:“周淑宁是个刚刚十岁的小丫头,我都是拿她当妹妹看待的。” “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吃醋?”白绢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老实,三句话中,有两句半都是欺负我的,无非是看我好欺负罢了,你若遇上了苏云媗、玉清宁、宫官这些人,你也敢如此?” 李玄都闻言之后,正了脸色,道:“这不一样,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愿不愿意的问题,我不愿意,所以她们就只能看到那个一本正经的紫府剑仙,却看不到这个登徒子李玄都。” 白绢脸上一红,“呸”的一声,心中却十分喜欢,低声道:“三句里有两句半是欺负我的,好歹还有半句是人话。” 原本恪守“食不言”的白绢也被李玄都带坏,两人在说话之间将蛇肉吃净,只剩下两条蛇骨。 在收拾锅碗的时候,李玄都冷不丁问道:“秦姑娘,你想过嫁人吗?” 白绢一怔,破天荒地没有动怒,摇了摇头道:“没有想过,玉清宁、宫官她们不也是不嫁人吗?” 李玄都道:“若是天下的女子都像你这样,那千百年后,这世上就再没有人了,恐怕是猴子老虎做了这世间的主宰。” 白绢笑了笑:“沐猴而冠?还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李玄都道:“大约是两者都有吧。如果你嫁了人,你会怎么样?是不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要把你的丈夫管得服服帖帖?” 白绢道:“我才不会,如果真有这一天,我不会强要他怎样,他愿意听我的话就听,若是不爱听呢,那也由得他,不过他也莫要来管我就是。” 李玄都笑道:“那我爱听你说的话。” 这句话又是一语双关,白绢秀眉一蹙,似要发作,但随即轻叹一声,脸色微红地转过了头。 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作声。 月明星稀。 第一百一十六章 隐患甚深 待到李玄都将锅碗收拾妥当之后,两人也不休憩,继续星夜赶路。 有个说法叫做“朝游沧海暮苍梧”,不是夸大之词,不过不是寻常武夫方士可以奢望的,想要做到这一点,非要长生境的地仙不可,而在天人境大宗师之下,归真境宗师尚且也不能御风而行,只能凭借双脚赶路。如此一来,至多与骏马疾驰相差无多。 所谓千里马日行千里的传说,多有夸大之嫌,就单独一匹马来说,这是几乎不可能的,就算是跑死马,也很难做到。 至于百姓口中常说的八百里加急,同样不对,朝廷只有六百里加急,无论是兵部的军情,还是内阁和司礼监的急递,最多就是六百里加急,不是朝廷不想设置八百里加急,而是不能。六百里就已经是人力和马力的极限了。 抛开方士不论,以归真境宗师的脚程,在不是透支气机亡命逃窜的前提下,最多最多也就是日行六百里,而且体力和气机也有极限,就如一个普通人,徒步行走几十里可能不会感觉太过劳累,但如果奔跑数里路程,便会气喘吁吁。故而归真境的宗师在日行六百里之后,也要稍作歇息恢复气机和体力。 当然,如果是不顾一切,不惜损耗害体魄气血,甚至拼着留下内伤而透支气机,别说是日行六百里,便是日行千里也不成问题,只是这样隐患甚深,除非是逃命,没人会如此赶路。 李玄都和白绢一气行出六百余里,此时距离西阳县已经不远,大概还有小半天的路程便可抵达,正好路边有一座太平客栈,两人便来到客栈稍作休憩。 说起太平客栈,李玄都已经是见怪不怪,自从太平宗封山之后,虽说在明面上已经不怎么过问江湖之事,但暗地里的动作却是不少,大肆开办太平客栈就是其中之一。许多时候,太平宗干脆就是直接花钱买下客栈,换一个招牌,便成了太平宗名下的太平客栈,对于江湖之人来说,太平宗的名头就是最大的保障,于是也纷纷入住,如此一来,买卖红火还在其次,太平宗通过这些分布在各地的客栈来打探消息,就变得极为便利,而且太平客栈一多,也容易混淆视线,陆夫人和沈元斋的两次现身江湖,便都是通过太平客栈这个幌子。 进到客栈之中,掌柜是个老头,没有老板娘,只有两个年轻伙计。 白绢昨晚破例吃了蛇肉,今天是万万不肯再吃了,李玄都则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行辟谷之举,于是最后就变成李玄都要了一只羊腿和一壶浊酒,而白绢坐在一旁看着他吃。 李玄都吃东西的速度很快,却又不会给人粗蛮之感,白绢忍不住问道:“你这吃饭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李玄都稍稍停下动作,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手巾擦拭手上的油腻,道:“跟二师兄学的,二师兄是个深谙此道的老饕,最爱以吃交友,曾经有过行遍天下只为吃的壮举,他有两道拿手好菜,一道是蛇肉,一道就是秋蟹,他吃螃蟹极为讲究,使用蟹八件可以在不伤蟹壳分毫的情形下将蟹肉全部吃净,而剩下的蟹壳还能拼凑成一只完整的螃蟹。” 白绢又问道:“海石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对于我而言,他是个好人,也是亲人。不过对于其他人来说,他是个怪人,以前的清微宗被江湖中人称作是东海怪人,现在也有好些人这么称呼二师兄,当面喊他是‘海枯石烂’张先生,背地里就骂他是东海怪人。” “那你是什么?”白绢玩笑道:“东海登徒子?” 李玄都一笑道:“如果抛开‘紫府剑仙’不提,我没有绰号,甚至很少有人知晓四先生名叫李玄都,只知道清微宗有一位四先生。” 说到这里,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们家老五可是迎你去了,怎么没遇到?” 白绢摇头道:“我无意中得知了青阳教要行刺叔父之事,事态紧急,所以顾不上等她,只能在我们约定好的地方留了话给她。” 李玄都在心底默默估算了一下,道:“这里是齐州,她不但可以调用青鸾卫的耳目,而且还可以动用清微宗的人手,应该很快就能追来。” 白绢道:“如此说来,清微宗中便是你最凄惨了,孤身一人,连个帮扶的没有。” 李玄都轻叹道:“昔年追随我的人,不是改换了门庭,就是被发配到其他地方去了,皆是受了我的连累,事到如今,我怎能奢求还有人站在我这一边。” 白绢问道:“那你回清微宗?” 李玄都道:“直接去见老爷子。” 白绢“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李玄都瞧了眼还剩下一半的羊腿,没有继续吃下去的意思,只是将那壶浊酒慢慢饮尽,正要说话,忽然感觉一阵头晕,他猛地伸手扶住桌沿,勉强撑住身形,使劲眨了眨眼,却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白绢已经变得模糊起来,甚至出现了重影。 李玄都下意识地以为是这酒和羊肉有问题,可他自从练成“漏尽通”之后,差不多可以算是百毒不侵,除非是“返魂香”,可谁又会用“返魂香”来暗算他?且不说返魂香的珍惜程度,就算是有返魂香,也只是让人暂时失去修为,万不会有头晕目眩的症状。 就在此时,李玄都用眼角的余光依稀看到自己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其中有黑气蜿蜒而行。 他再抬头望去,隐约看到白绢已经起身扶住自己,似乎在说些什么,不过他此时的两耳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剧烈心跳声音。 李玄都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太阴十三剑”。 下一刻,李玄都感觉胸口一凉,后背一冷,只觉得天旋地转,便彻底人事不知。 李玄都这一番昏迷,不同于上次“太阴十三剑”发作,这次没有任何征兆,李玄都也未进入仿若梦境的识海之中,而是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微微有些知觉,却也手足无法动弹,睁不开双眼,只觉得身子如在云端飘飘荡荡,又好似在水中浮浮沉沉,同时内里说不出的难受,五脏六腑好似被无数虫子啃噬,奇经八脉好似有小蛇在其中游动,他想张口呼喊,却叫不出半点声,这等煎熬折磨,还是他修为有成以来第一次遇到。 李玄都一直保持在这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恍惚之间,只觉得身处一片汪洋之中,汪洋中有一个呈旋涡状的海眼,而在海眼之中则有一颗巨树,不知几万丈高,直通天际,树身上没有枝叶,只有雷霆环绕。 李玄都知道自己这是进入到了识海之中,心神一动,视线随之拔高,只见在巨树的树干上缠绕着十条黑色大蛇,竖立的蛇瞳冷冷地望着李玄都,或是张口亮出毒牙,或是吐着蛇信。 李玄都忍不住苦笑,本以为自己恢复归真境的修为之后,便足以驾驭“太阴十三剑”,于是在原本八剑的基础上,又多练了“青墨三千甲”和“碧海潮月明”,却不曾想,“太阴十三剑”的反噬竟是如此猛烈,又是如此隐秘,毫无征兆,让人防不胜防。 忽然之间,李玄都感觉头痛欲裂,不过也让他有了些气力,艰难地睁开眼皮,却见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眼角余光依稀看到白绢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背对着自己,此时她摘了帷帽,哪怕梳了发髻,仍是有青丝倾泻于后背之上,仅从背影而言,是极美的。 李玄都张了张嘴,发出一丝微弱声音。 白绢猛地转过身来,又惊又喜道:“你终于醒了?” 李玄都感觉自己渐渐又取得了身体的控制权,不过这也让他十分忧虑,到了他这等境界,对于身体已是如臂指使,距离灵肉合一也相去不远,哪怕在睡梦之中也是身随意动,故而才有武道宗师感知杀意而在睡梦中将刺客击毙的故事,李玄都何时出现过意识与身体分离的症状?难道这就“太阴十三剑”夺取剑主体魄的迹象? 正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自主地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浊气,就像闭气之人终于换气,又好像是搬掉了胸口上压着的一块大石。 这一下,让李玄都终于能开口说话:“我们……这是在哪?” 白绢见他神智无碍,松了一口气,道:“我们在客栈的客房里,就是我们落脚的那座太平客栈。” 李玄都问道:“我昏了多久?” 白绢面露凄然之色:“三天三夜。” 李玄都长呼出一口气,全身酸疼,还能感觉到疼就好,是好迹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这“太阴十三剑”是不能再练了,哪怕他是李玄都,是曾经的太玄榜第十人,也万不敢再冒险下去。 李玄都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是手足酸软,想要运转气机,胸口又是冰冷一片,让他差点背过气去。 白绢赶忙按住他,道:“你这是受了‘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万不可贸然动用气机。” 李玄都无奈苦笑一声。 白绢正色道:“李玄都,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练了多少‘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看到白绢的严肃面孔,破天荒有些心虚,低声道:“十剑。” 白绢脸色愈发冰冷,强压着怒气斥责道:“你当真是不要命了,‘太阴十三剑’玄妙好用不假,却是害人的东西,根本就是阴阳宗在江湖中钓鱼的鱼饵,专门钓你们这种自命不凡之人。” 李玄都自知理亏,不敢还嘴半句。 白绢板着脸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小瓶,递到李玄都的面前,道:“把丹药吃了,待到丹药生效之后,你便可以动用气机了,以气机慢慢炼化剩余药力,能暂时压制你的伤势。”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权宜之计 李玄都依言服下丹药之后,感觉一股热流一路向下,最终在自己的小腹丹田位置化开,继而暖流从下丹田向四肢百骸散发开来,使得他身上的冰冷之意渐渐褪去。 李玄都又躺了一会儿,觉得手脚不再酸软无力之后,缓缓坐起身来。 李玄都这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的外袍和头上的方巾都已经不见,披头散发,只穿着白色的中衣。 白绢脸色微红,解释道:“那袍子有些脏了,我就……” 李玄都摆手道:“不必解释,我们之间也无须解释。” 白绢见他又固态萌发,轻哼道:“你又舒服了?据我所知,这‘太阴十三剑’每多练一剑,反噬的力度便会大上一分,你练了十剑,除非你能踏足天人境,否则你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太阴十三剑’的反噬,我这丹药也只能解你一时之忧,所以在丹药效力散尽之前,你还是早些想想你该怎么办吧。” 李玄都略微诧异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难道你也练过‘太阴十三剑’?”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白绢白了他一眼,道:“我曾听……宗内前辈说起过,当年的‘魔刀’宋政也曾练过‘太阴十三剑’,只是‘太阴十三剑’没能奈何于他,他反而还从中悟出了‘天地任我行’一式。后来我……宗宗主与宋政论道,宋政说起过‘太阴十三剑’的种种神异之处,故而我才略知一二。这次太阴十三剑反噬,只因你遇到了慧玄师太这等强敌,那‘万劫佛光’本就是‘慈航普度剑典’中最为厉害的一招,你用‘青墨三千甲’挡下,使用‘太阴十三剑’太甚,故而‘太阴十三剑’反噬也极为厉害,几乎要了你的性命。” 李玄都问道:“你这丹药叫什么名字?” 白绢道:“我们补天宗源自古时的刺客一脉,曾经以刺杀帝王而名垂青史的几位刺客都可以算是我们补天宗的祖师。刺客不是死士,故而又有‘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说法,讲究杀人者必先自救,故而也有几种代代相传救命之药。此丹名为‘续命丹’,名字虽然俗气了一些,但是丹如其名,切切实实有续命之功效,无论内伤外伤,皆能应对,不过我们补天宗毕竟不是以炼丹为根本,故而此丹不能彻底治愈伤势,只能暂且压制,使人可以有时间去寻医问药。” 李玄都想了想,道:“这倒也难不住我,不管‘太阴十三剑’如何玄奇,在练满十三剑之前,它还是由气而生,要行于我体内的经脉之中,藏于窍穴之内,人体窍穴多不胜数,以三大丹田为重,细微经脉不计其数,最为重要的还是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只要我封住中单田和奇经八脉,‘太阴十三剑’便掀不起风浪。” 白绢吃了一惊,道:“如此一来,的确可以暂缓‘太阴十三剑’的反噬,可你又如何运转气机?” 李玄都道:“我清微宗的‘玄微真术’中有‘散势法’和‘圆势法’两篇,可暂且绕过奇经八脉,通过体内的细微经脉运转气机,只是如此一来,不好全力出手,否则容易使体内经脉受损。” 白绢倒是不太意外清微宗中有如此法门。 若说玄门正宗,当属正一宗,除此之外,还有妙真宗、神霄宗和东华宗,至于清微宗,虽然现在势大,但并不意味着它属于正宗之列,否则也不会被划分到旁门四宗之中。 早年清微宗立足江湖,并非是靠着剑道,而是靠着一个“奇”字,而且当时清微宗的剑道一脉也并非今日这般十个清微宗弟子有八个练剑,那时候的剑道一途虽然厉害,但曲高和寡,少有人能够大成,直到老宗主李道虚出世,整理宗内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去芜存菁,精简招式,后又凭借三尺青锋击败“魔刀”宋政,这才使得清微宗剑道大兴,有了几分堂皇气象,渐而以剑道立世,而非靠着各种奇术秘术。 只是如今的清微宗以剑道立世,并不意味着曾经赖以安身立命的手段都被抛却了,“玄微真术”就是清微宗各种奇术、秘术的集大成者,同时也是清微宗的炼气根本所在。 如今的正一宗和清微宗,一正一奇,分庭抗礼。 白绢想了想,说道:“这个办法倒是个权宜之计,然后呢?你就等着自己踏足天人境界?虽说以你这位紫府剑仙的资质,想要踏足天人境界并非什么难事,但也不是一天两天之内就能做到的事情,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日积月累,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如今乃是多事之秋,你能保证自己在这段时间中一直不与人动手?就算你能保证,还有一句话叫作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能保证别人不来找你的麻烦?” 李玄都轻叹道:“这两点,我都不能保证。” “这不就得了。”白绢伸手点了下李玄都的额头:“此法不通,再想其他的法子。”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此法可行,我不必等到自己踏足天人境界,只要能安然回到清微宗即可。” 白绢摇头道:“既然‘三四之争’不是假的,那你觉得那位元婴宗主希望你安然回到清微宗吗?若是不希望,你这一路上能走得安稳吗?” 李玄都毫不见外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白绢撇开脸:“我是来保护叔父的,可不是来保护你的。” 李玄都道:“如今部堂已经与楚先生会合,又有总督署的重兵护卫,便是地公将军唐秦亲自出手,怕是也不能奈何。” 白绢强自辩驳道:“就算不用我护卫叔父,我还要去见冰雁。” 李玄都伸手捂住胸口,故作艰难道:“难道我在你的心目中,还不如一个陆雁冰?” 白绢道:“我与冰雁是多年好友知交,与你相识才几日工夫?” 李玄都正色抱拳道:“原来女侠不是那见色忘友之人,倒是李玄都唐突了。” 白绢“呸”了一声:“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色’?” 李玄都笑道:“各花入各眼,我不敢说自己好看,但总归不难看,只要你觉得好看就够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紫府白绢 说笑之后,李玄都从床上起身,穿上鞋履。 白绢取出一叠衣物:“穿上吧。” 李玄都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瞟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白绢道:“本是我给家父做的袍子,算便宜你了。” 李玄都惊讶道:“倒是看不出秦姑娘有如此手艺,我家老五自小就是个五体不勤之人,别说女红之事,连做饭都不会,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竟是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实在不可思议。” “不必奉承我。”白绢板着脸道:“在如今的同辈女子中,有虚伪之人,也有真性情之人,我看人不算准,但冰雁她绝不是苏云媗、宫官那样的人,就算有些不尽如意的地方,那也是被你们逼的。” “我们?”李玄都笑了笑。 白绢道:“清微宗之险恶,其争斗,不亚于朝堂。想要在这种地方生存,哪怕是不争那个宗主位置,仅仅是独善其身,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李玄都忍不住叹道:“你说的没错,清微宗就像是江湖,从来都不是一处善地。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清微宗是一处善地,那它也不可能有今日的江湖地位。” 白绢看他一直没有动作的意思,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还不穿,是嫌弃我的手艺不好?” 李玄都张开双手,无辜道:“我浑身无力,穿不了衣裳。” 白绢粉面含霜,似要发作,不过念在他受了伤的份上,终是没有发作,板着脸道:“转过身去。” 李玄都便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动作转身背对着白绢。 白绢抖开手中的袍子,先将两只大袖穿过双臂,然后将整件袍子全都穿在他的身上,同时低声道:“就知道欺负我。” 李玄都闭着双眼,轻声道:“那你也可以欺负回来。” 白绢轻哼了一声:“好了,转过来吧。” 李玄都依言转过身来,睁开眼打量着身上的袍子,道:“果然合身……” 白绢已经知道李玄都的路数,不等他把下半句话说完,截口道:“这不是给你做的,合身也只是个巧合。” 李玄都笑道:“正是因为合身,所以你就换了我的袍子,特意把这件袍子送给我的。” 白绢柳眉倒竖,嗔道:“那你穿不穿?不穿就脱下来还我。” 李玄都赶忙道:“穿,当然穿,我还要当成宝贝供起来。” 白绢冷着脸说道:“站好。” 李玄都乖乖站好,张开双手。 白绢将衣襟合拢,抚平,然后又给他系上腰带,道:“你这人就是吃硬不吃软,给你点好脸色,你就蹬鼻子上脸。” 此时两人距离极近,李玄都只要合拢双臂,就可以将女子揽入怀中,不过李玄都却是规规矩矩,甚至是闭着双眼,不去看她,低声道:“谁要是能娶你,有福了。” 白绢轻轻一拳捶在他的胸口。 李玄都闷哼一声。 白绢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按住他的胸口,语气甚是关怀地问道:“弄疼你了吗?” 李玄都摇头道:“不疼。” 白绢轻声道:“不疼才怪,紫府剑仙是身经百战之人,要么是装的,要么就是真疼。” 李玄都伸手覆住她的手背,道:“你猜我是哪一种?” 白绢盯着他片刻,抽回手掌,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李玄都收了脸上的嬉笑神色,问道:“‘续命丹’的药效能持续多久?” 白绢答道:“三天。”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三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有办法克制这‘太阴十三剑’,我们先去西阳县,见过秦部堂和楚先生,再说其他。” 白绢有些不放心道:“你这身子能赶路?” 李玄都平静道:“我又不是修为全失,只是赶路而已。再者说了,就算丢了修为境界,只要你不把自己当成废人,那你就不算废人。若是自己也把自己当做一个废人,那就别怪旁人也把你看成是废人。” 白绢伸出两根手指,正色道:“两件事。” 李玄都一怔:“什么事?” 白绢盯着李玄都,缓缓道:“第一,你果然如冰雁所说,好为人师。” 李玄都笑道:“那第二件事呢?” 白绢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质问道:“你不是浑身无力吗?不是连衣裳也穿不了吗?” 李玄都倒吸了一口气,伸手捂住胸口:“疼。” …… 东海之滨有观海楼,海中有望仙台,两者隔海遥遥相望。一般而言,想要去登仙台,要先经过观海楼。 今日有雨,海上波涛汹涌,那等威势,便是江湖高手见了,也要怵上三分,毕竟此乃天力造就,非人力可以抗衡。 观海楼,顾名思义,站在此楼之上能够以观沧海。虽然名为楼,但实际上在主楼周围又有许多独立跨院,整体占地颇为广大。能够登楼之人,非富即贵。 在大雨中,有一少年来到观海楼下,守在楼外的一众清微宗高手纷纷恭敬行礼,口称“六先生”。 少年正是在清微宗中排行第六的李太一,又称李东皇。 李太一不进主楼,因为主楼最高只能到第八楼,而是沿着楼外的楼梯直往第九楼而去。 平心而论,李太一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因为他总觉得这儿脂粉味道太浓了,不管如何装饰考究和意境布局,都遮掩不住那股有些刺鼻脂粉味道。所谓的“味道”,当然不是说鼻子嗅到的味道或者舌头尝到的味道,而是一种玄乎感觉,就像一座百战之军的兵营,不管如何清洗打扫甚至是更换驻地,都抹除不掉那股仿佛浸到骨子里的杀伐血腥味道。 对于李太一而言,这里更像是一座女子的绣楼闺房。 相较来说,他更为喜欢望仙台,不着天,不着地,上无遮挡,抬头可见苍天,脚下不过方丈之地,稍有不慎便要跌落万顷碧波之中,风雨可来之,烈日可晒之,冬雪可覆之,春雷可惊之,豪迈,大气。 所以他把自己前半生中最重要的一战放在了望仙台上,若非今日大雨留人,不能出海,他才不会来这望海楼,而是直往望仙台去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三嫂六叔 望海楼共有九层,整个第九层与下面的八层并不相通,换而言之,整个第九楼就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此地乃是观景胜地,除了那处视野最为开阔的观景台之外,只在一处用描金仕女屏风和翡翠珠帘隔开一个不大的区域。 李太一进入顶楼之后,屏风和珠帘仿佛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推着向两旁撤开,露出其后的一张巨大贵妃榻。 榻上坐着一人,正是谷玉笙。 李太一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恭敬行礼道:“见过三嫂。” 谷玉笙双手交叠置于小腹位置,缓缓起身,道:“东皇不必多礼。” 今日的谷玉笙内着一身月白素裙,外罩湖色纱衣,若是抛开身上那份不俗气态不谈,单就穿着打扮而言,更像个中等士族人家出身的妇人,与这座寸地寸金的观海楼有些格格不入。 只是李太一太过熟悉这个妇人了,谁要敢小看她,必定会被她从身上撕下一块血肉。 李太一笑脸灿烂,似乎没有半分城府心机,道:“三嫂,你整日住在这座观海楼中,不腻歪吗?还是要出去多走走,听说东昌府那边总督府和青阳教打得可热闹了。” “热闹?”谷玉笙的嘴角微微翘起:“在东皇的眼里,仅仅是热闹吗?要知道,那些死了的人,不管是战死的,还是饿死的,可都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 李太一脸上的笑容不变,道:“性命?这世上最不缺的性命。遍览史册,哪一朝哪一代不曾死人?三嫂未免太过悲悯了。” 谷玉笙笑了笑:“毕竟是性命。” 李太一忍不住在心头一晒,不过脸上却是不曾显露分毫,只是道:“若是三嫂看不过去,大可效仿四师兄,去救一救他们,何必在这里唉声叹气,是想学那书生坐而论道怎的?” 谷玉笙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道:“听说六叔和四叔在东华宗的丹霞峰上切磋了一场?” 李太一的眼神略微晦暗,道:“一时手痒罢了,四师兄英勇不减当年,我没能胜过四师兄,不过我也不怎么服气,于是又与四师兄约战,地点就定在望仙台。” 谷玉笙转头向外望去,可惜今日风雨如晦,海上雨幕纷纷,看不到那座望仙台的半点影子。 谷玉笙收回视线,道:“听闻四叔在丹霞峰上炼制‘五炁真丹’,如今少说也恢复了当年的八成境界,毕竟是曾经名列太玄榜第十人的紫府剑仙,就算只有当年的八成修为,也不是如今的六叔可以言胜。” 李太一的眼神愈发阴沉,不过他还是扬起笑脸,道:“所以我已经决定,不再继续滞留于先天境,而是再上一层楼,去那九重楼上看一看风景。” 谷玉笙故作讶异地“哦”了一声,道:“那可真是要恭喜东皇了。” 江湖中绝大部分人一辈子成就有限,可能到头来一个先天境便是到顶了,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自身根骨使然,但还有一部分根骨天赋不差的江湖中人,却是少了法门和明师,虽说没有厚古薄今的说法, 但就算是大剑仙李道虚,整理改进“北斗三十六剑诀”也是在原本就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基础上,故而没有前人的基础和指点,就算是天纵奇才,也难免要走上许多弯路,如此便耽误了时间,使得成就有限。 这便是大宗门的弟子好处了,只要天资根骨够好,常常能一飞冲天,年纪轻轻便能走完许多江湖散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程,这也是少玄榜上多是宗门弟子的缘故。 不过宗门弟子也有不足之处,那就是没有经历过江湖上的种种苦楚,得来太容易而不知珍惜,或是自身毅力不够,吃不住日积月累苦头。又或是太过贪心,样样武艺都学,最终误入歧途。 正因为这点原因,李玄都十岁就踏足江湖,在他及冠之前,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江湖中打滚。 不过在李玄都之后,李道虚就有意放慢了弟子们进入江湖的时间,陆雁冰直到二十岁才开始闯荡江湖,而李太一因为年纪太小的缘故,还未开始自己的闯荡江湖之旅。而且对于他这种年少有成之人来说,也不应该叫做闯荡,而应该叫做游历,小水沟的江湖,藏不住蛟龙,叫什么闯荡? 对于李太一破境之事,谷玉笙没有太过惊讶,道喜之后,转而问道:“那不知东皇这次有几分胜算。” 李太一坦然道:“虽说我不太喜欢四师兄的为为人处世之道,但老爷子从小就教导我,要见得别人好,见得别人高明,若是见不得别人,见不得别人高明,那是小人,我们清微宗不出小人,所以有些事情,我还是要认,四师兄不愧是老爷子最喜欢的弟子,很有些手腕,我没有十足的必胜把握。” 谷玉笙笑道:“那东皇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输了,你该如何?岂不是壮了四叔的声势?要知道四叔这次回来,本就是来势汹汹。我可是听说了,四叔在外头交好正一宗的张鸾山、颜飞卿,玄女宗的玉清宁、慈航宗的苏云媗、牝女宗的宫官,这些人,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不说旁人,就说那位小天师颜飞卿,他可是大天师张静修钦定的传人,如今已经是正一宗的掌教,得了‘飞元真人’的称号,就算是你三师兄见了他,也要让他三分。说得更远一些,老爷子也好,正一宗的大天师也罢,终有一天是要飞升离世的,他们走后,正一宗和清微宗谁来做主?还不是你三师兄和颜飞卿,如今你四师兄结交颜飞卿等人,他又素来与你三师兄不和,他到底打了什么心思,还用我多说吗?” 李太一忽然笑道:“如此说来,这一战本不该由我出手,该由三师兄亲自出手才对,毕竟将来这清微宗是由三师兄说了算,而四师兄又是奔着三师兄来的。” 谷玉笙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上阵亲兄弟,明心就算做了宗主,也是要靠你们这些兄弟扶持才行。” 两人相视而笑。 第一百二十章 家事国事 叔嫂二人之间一番暗藏玄机的对话之后,李太一算是认可下来。 他要的便是这位三嫂的一个表态,不管平日里两人如何面和心不和,但在这个时候,他们要联起手来一致对外。就像朝廷的晋王和太后,不管两人之间有何种龃龉,在对待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时,必须要摒弃前嫌一致对外。 归根究底,李玄都和张肃卿这类人,他们想要变革朝廷,想要变革清微宗,如此便会触动太多人的利益。换而言之,无论是李元婴做宗主,还是李太一后来居上,所谓的三先生党和六先生党都还是一切照旧,顶多是位置的上下有些变化,可如果是四先生做了宗主,那便是要他们的命了,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李玄都要整肃清微宗,必然要杀鸡儆猴,然后更弦易辙,就是割肉放血。在他们看来,马无夜草不肥,可李玄都和张肃卿那一套,却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少吃草,这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他们辛辛苦苦打拼,好不容易爬到今天这般位置,就是为了清微宗发展壮大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如李玄都这等人,万万不能做宗主。 这个时候,李玄都返回清微宗,无论是在谷玉笙看来,还是在李元一看来,都是来夺权的。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谷玉笙以防备为主,多番阻挠,并不想李玄都返回清微宗,李太一则是更为自负,他想要以李玄都这块绊脚石为踏脚石,既是稳固自身的现有地位,同时也使自己的威望更上一层楼。 观海楼共有九楼,顶楼是观景胜地,八楼是宴客大厅,此二楼布局一样,不曾分割房间,到了七楼,则是被分割成许多房间,其中谷玉笙的书房便在这里,藏书颇丰,书房内更有从蓬莱岛复刻过来的大量清微宗机要档案。 正如李玄都所说,谷玉笙代李元婴执掌清微宗一事,不合规矩,但是她既然能担当此等大任,又有老宗主的默许,自有其道理。 清微宗浩浩十数万人,各行各业,年老年少,都要仰其鼻息。这些人可不是被官老爷欺负了也不敢反抗的普通百姓,这些人中多是江湖中人,对于他们来说,刀光剑影只是寻常,惹急了他们,拔剑而起并非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老宗主可以凭借多年的威望和睥睨天下的武力让所有人都服服帖帖,谷玉笙不行。更何况,对于谷玉笙来说,宗内也不是一团和气,有城府深沉的二伯,野心勃勃的六叔,左右摇摆的小姑子,其心可诛的四叔,以及那些只认老宗主而不认宗主的老人和老山头,这一大家子人,势力纠缠,千头万绪,好似一团乱麻,想要梳理清楚,非常人能为之。 为何慧玄师太说老宗主默许了谷玉笙代为执掌清微宗之事,而李玄都没有半分怀疑?就是因为,如果没有老爷子的默许,仅凭李元婴的支持,谷玉笙绝无可能统领清微宗,就算李玄都的四先生党已经名存实亡,可还有张海石和李元一,就算张海石自持身份,不去与谷玉笙计较太多,李元一和那些老人们又岂是好相与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谷玉笙坐上这个“代宗主”的位置,不比做一地总督容易多少。 同时也说明了,谷玉笙的确很有能力,否则也担不起如此大任。 与李太一说完这些之后,谷玉笙便将第九楼让给了李太一,让他且在此地调养气机,准备不久后的望仙台一战,而她则是来到位于七楼的书房。 此时的书房中有一人正等在这里,正是被李玄都和白绢联手击败的韩邀月。 韩邀月见到谷玉笙之后,正要开口说话,谷玉笙已经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谷玉笙微笑道:“事情我已经知晓了,谁也没有料到中途会杀出一个秦家姑娘,这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师弟也无须太过自责。” 韩邀月恨恨道:“当初归德府的时候,便是他们两人一起联手与我为敌,当时我还以为只是巧合,如今看来,怕不是这对狗男女早就有了奸情。” 谷玉笙微微诧异道:“若真是如此,那事情就愈发复杂了,我本以为那位四叔身后不过是几个正道宗门,若是连补天宗和忘情宗也牵扯进来,就算是老宗主,恐怕也要认真考虑一下了。” 韩邀月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自己的心境,道:“不过师姐也不用担心,他们二人此时正与齐州总督秦道方在一起,恰好最近青阳教有意针对这位秦部堂用些手段,既是为战死的雷公复仇,也是为了打开齐州的局势,所以他一时半会儿还脱不开身。” 谷玉笙眼神微微一亮,问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韩邀月道:“此事是我从地公将军唐秦的公子唐文波口中得知,绝对不会有半分差错。” 谷玉笙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下,道:“此事的确是个机会,不过还有个问题。若是青阳教教想要动手,那么青鸾卫的人便不好参与进来,不管怎么说,他们终究是朝廷的人,在有些事情上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他们还不敢恣意妄为,而我们清微宗也万不会参与到此事之中,顶多是两不相帮。如果仅仅是青阳教,想要对总督行辕动手,恐怕力有不逮。” 韩邀月笑道:“师姐所言极是,不过我从唐文波的口气中隐约听出,似乎他们还有别的帮手,而且准备多时,仅凭不知先生一人,恐怕应付不来。” 谷玉笙道:“最近我曾查阅宗中档案,这位不知先生竟然与大先生有过来往,大先生故去之后,他的许多香火情分都被二先生继承了下来,当初在归德府的时候,不知先生之所以会出手偏帮李玄都,并非是没有缘由的。不过如此一来,李玄都也必然会留下来相帮不知先生。” 韩邀月冷笑道:“就怕他一走了之。” 此时的顶楼之上,李太一凭栏眺望,轻拍栏杆,轻声道:“将来的清微宗……到底谁说了算?” 第一百二十一章 西阳县 李玄都和白绢离开太平客栈之后,一路上未曾遇到什么风波,一路顺遂地到了西阳县的县城。县有大小之分,也就是上县和下县之说,上县富裕,人口众多,能在此地为官便是好缺。下县贫瘠,百姓艰难,说不定还会遇上百姓闹事,便少有人愿去。 官场上有句话,叫做:“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州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所谓的“知县附郭”,就是知县和知府在同一座城里,这样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牵制,疲于奔命,完全没有了父母官的威风。“附郭州城”就是知县、知府、巡抚或者总督同在一城。附郭京城就不用说了。 故而有些上县的县城既是府城,也是州城,西阳县便是一座上县,虽然不是府城所在,但也不比府城逊色多少,当初秦道方和楚云深选择在此地会面,也是有考量的。坐镇此地,就算不能返回总督行辕,也可以调度琅琊府境内的官军,进可攻,退可守, 两人来到西阳县之后,发现西阳县比之其他各府的县城要好上许多,最起码街上还可见几分繁华,人来人往,颇为热闹。而且来往百姓的脸上少有菜色,可见最起码一日两餐还是无碍,反观被青阳教肆虐的那几个府,百姓因战乱而流离失所,因百姓流离失所而耕地荒芜,饥民越来越多,就如一个从雪山顶上滚下的雪球,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一个谁也填不满的窟窿。在如今的条件下,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死人,不管是因为战事,还是因为饥荒,一直死人,一直死到现有的粮食可以养活所有人为止。 翻遍史书,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如此。 在这滚滚大势面前,任你是人间地仙,还是帝王将相,都无可阻挡,只能是尽力而为,能救一人是一人。故而今日之过,倒也不在于秦道方,而在于朝廷和青阳教。 两人到了西阳县的县衙,此时此地已经被总督署征用,外头站的都是总督署的亲兵,白绢因为常常往来于总督府的缘故,此地的亲兵统领已经认得她,见了之后,赶忙过来行礼,口称“大小姐”,然后说部堂、楚师爷正在议事,还请两位稍等一二。 两人在亲兵统领的引路下,来到一座素雅简朴的偏厅,接着有书办给两人奉上两杯热茗。 在书办退下之后,李玄都端起盖碗,用碗盖撇去茶沫,轻呷一口,状若无意道:“方才那位统领怎么称呼你‘大小姐’?” 白绢疑惑道:“三叔没有子女,将我当作女儿看待,他们也就跟着称呼我‘大小姐’,没什么问题吧?” 李玄都正色道:“你不是还有个姐姐秦素吗?按照道理而言,秦素才是大小姐,你应该是二小姐才对。” 白绢怔了许久,才憋出底气十分不足的三个字:“要你管?” 李玄都笑道:“好,我不管。” 白绢兴许是怕李玄都打破砂锅问到底,赶忙倒打一耙道:“你怎么这么关心秦素?三番两次提起她?” 李玄都理直气壮道:“秦素毕竟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又神神秘秘的,我关心一下怎么了?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白绢问道:“那你是不是对她居心不良?” 李玄都点头道:“是了,秦姑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直到今日才发现,我原来已经与秦素神交已久,说是寤寐求之也不为过。” 白绢也不知该喜该怒,轻声道:“既然你喜欢秦素,那你又何必、何必与我……” 李玄都好奇问道:“与你怎样?” 白绢却是真有些酸楚了,带着几分负气道:“与我说那些不要脸的话语。” 李玄都语中带笑道:“因为我是登徒子啊。” 白绢也不是傻子,此时也有些回过味,底气不足道:“你……你是不是知道了?” 李玄都一脸茫然道:“知道什么?” 白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总在这个登徒子面前吃瘪,换成别人,韩邀月也好,还是别的什么公子也罢,哪次不是一眼就看穿了他们那点小心思?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白绢越想越乱,干脆也不想了,拿出过去八风不动的本事,眼观鼻鼻观心,不去搭理他。 人越是想要静下心的时候,往往静不下心。就像脑子里想着今天早睡的时候,常常早睡不了。 白绢越是不去想那个近在咫尺的家伙,可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边飘,如今的这个人,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过去那个紫府剑仙联系起来。紫府剑仙是什么人?杀人不眨眼的煞星,死在他手下的,不说无名小卒,就说江湖上有个名号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更何况紫府剑仙还是清微宗的四先生,曾经与三先生争夺宗主大位,并且是差点做了宗主的人,那心机手腕想来也是不缺的。 想到这里,白绢微微斜眼,用余光扫了眼自己身旁这位。 半点看不出杀伐果断,脸上的笑就不像值钱一样,说好的冷酷呢?说好的煞星呢? 紫府剑仙?剑仙个屁。 她忽然想起自己一位远房表姐对自己说过的话语,这男人呐,熟悉之前和熟悉之后是两个人,成亲之前和成亲之后又是两个人。不管多成熟的男子,总会有孩子气的一面,尤其是在女子面前。你若觉得他有些孩子气,不奇怪,那说明他没有把你当成外人,待到你觉得他全是男子气概的时候,那就说明他已然把你当做一个陌生人了。 白绢当时对这番话感触不深,表姐还特意打了个比方,一众女子相处的时候,是不是笑闹无忌,什么闺房笑话也敢说,丝毫不逊色于男子,可要到了男子的面前,是不是又变了一个模样?笑不露齿,听到半句荤话都要脸红。在自家兄弟面前,不说力拔山兮气盖世,也相去不远了,就差把弟弟的头盖骨给掀起来,可在外人面前,那就是弱柳扶风,连酒葫芦的塞子都拔不出来。 事到如今,白绢却是有些感触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里应外合 正在说话间,秦道方和楚云深已经结束了议事,一同来到偏厅。 只是此时的主幕二人却是多少有些滑稽意味,因为此时两人都坐在轮椅上,楚云深不必多说,双腿俱是残疾,而秦道方则是在被刺杀的过程中,因为躲避交手余波而被摔断了腿,此时还未痊愈,为了行动方便,也坐在了轮椅之上,倒是相得益彰。 两人进来之后,李玄都和白绢一同起身见礼。 秦道方笑吟吟地望着两人,楚云深却是有些疑惑道:“原来是秦姑娘,你这般相貌,难怪我当日在归德府未能认出你来。” 白绢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道:“谢过楚叔叔在归德府的援手之恩。” 李玄都意有所指道:“这般相貌是哪般相貌?” 白绢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按照道理而言,白绢常常来往于总督府,与总督府首席幕僚楚云深自然是见过面的,只是接触不多,顶多算是一面之缘,可就算如此,在归德府的时候,楚云深也不该不认识白绢才对。 此时楚云深也瞧出几分不对,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李玄都道:“不知先生没有说错话,只是戳中了某人的痛处。” 然后他就被白绢一脚踩在脚背上,只能改口道:“是戳中了我的痛处,行了吧。” 楚云深瞧见这一幕,他也是过来人,尤其是这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打情骂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不由笑道:“看来还是说错了。” 好在还有秦道方打圆场道:“紫府,白绢,你们莫要闹了,说正事。” 白绢这才收回踩在李玄都脚背上的玉足,目不斜视。 李玄都轻咳一声,收敛了脸上的嬉笑神色,正色道:“部堂请讲。” 秦道方道:“自从东昌府的战事之后,青阳教的动向就变得颇为可疑,似有向东进军的意图。” 李玄都一怔:“青阳教攻不下东昌府,要转攻兰陵府或是琅琊府?” 楚云深插口道:“还有大明府、平原府,也在青阳教大军的可攻范围之内,如此四府之地,想要完全防备下来,很难。” 秦道方接口说道:“不过紫府也没有说错,青阳教的重点一定会是兰陵府和琅琊府,因为这两府之地乃是整个齐州最为富庶的所在,钱粮还算充足,而青阳教的十几万大军也不是不吃不喝的神仙,他们也要粮食,最近我的案头上已经积压了几份密报,有大批可疑人士已经进入齐州境内,似是青阳教中人,去向不明。” 李玄都沉吟道:“如此说来,青阳教有八成的可能会选择在琅琊府动手。” 秦道方问道:“紫府何以见得?” 李玄都道:“先前青阳教于中途行刺部堂,已是太过巧合,如果部堂果真被刺,总督府和整个齐州官场都会震动,群龙无首,在这个时候,青阳教再行出手,说不定可以一击建功,甚至将整个齐州一举拿下。如今行刺已然失败,要么是就此罢手,要么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既然部堂说青阳教仍旧蠢蠢欲动,那就说明先前的行刺之举并非关键,无论成功与否,青阳教都会继续动手。” 秦道方微微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可青阳教在东昌府的战事失利,说明他们没有足够的实力横扫齐州,最多就是与朝廷形成肚对峙之势。在如此情形下,他们仍旧选择动手,那就说明他们要行阴谋之事而非堂皇阳谋,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那么他们只能对总督府动手才有胜算。” “紫府所言有理。”楚云深赞同道:“部堂这次遇刺,不仅仅是牵扯到青阳教那么简单,还牵扯到了青鸾卫,甚至清微宗的忽然海禁也显得太过可疑。不知紫府如何看?”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如今的清微宗,若非事关整个宗门的大事,老宗主通常都是不理俗务而一意玄修,宗主李元婴则已经动身前往帝京,现在是谷夫人暂为掌权,她是太后的人,青鸾卫同样是太后的人,如果太后娘娘没有过这方面的暗示,他们敢如此恣意行事?所以此事应去问那位太后娘娘。” 秦道方长叹道:“驱虎吞狼之计,太后这是觉得我碍眼了。” 李玄都淡然道:“这是谢太后的惯用伎俩,只要能维护她的权势,国势也好,朝局也罢,都可以为之舍弃。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国有益,已经不是其心可诛,而是其人可诛。” 李玄都的语气虽然淡然,但话语中的森然杀意却是已经昭然若揭。 白绢不由稍稍侧目,正经起来的李玄都倒是与她心目中所想的紫府剑仙十分相像。 平心而论,李玄都不那么正经的时候,屈指可数。 楚云深说道;“假设青阳教果真要要对琅琊府动手,易地而处,如果我是地公将军唐秦,那么我一定会将心思放在总督行辕所在的琅琊府城,只要打掉了琅琊府的府城,也就等同是拿下了总督行辕,不但能打击各地官军的士气,而且也会使得各地官军的调度出现混乱,在这个时候,趁机起兵举事,声东击西,在没了总督府的统筹调度之后,各地守军顾此失彼,很有可能会被逐个击破。” 说到这儿,楚云深微微一顿,望向秦道方,说道:“所以我才会建议部堂暂且在西阳县稍作停留,就算不回琅琊府城,那也无妨,总督府的关键在于总督二字,部堂在哪里,哪里就是总督府。不知部堂以为,是否该返回琅琊府城呢?” 秦道方没有立刻回答楚云深,而是感怀道:“‘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千古情怀无非冀名留身后与此月同在,使后人视今亦如今人视昔而已。” “梅溪。”秦道方叫着楚云深的表字:“你能不能估算出青阳教能调动多少人手?” “若要隐秘行事,则人手贵精不贵多。”楚云深略微沉吟了一下之后,说道:“所以青阳教不可能动用太多的人手,最多也就千余人。” 秦道方问道:“这一千人中有多少是登堂入室三境的江湖高手?” 楚云深沉思片刻:“若仅仅是红阳总坛的人手,倒是不足为虑,关键是天公将军唐周派遣了自己麾下的白家三兄弟前来助阵,如此一来,登堂入室三境之上的江湖高手最少也有五十人以上。若是唐秦决意倾巢出动,先天境小宗师大概在五人左右,玄元境高手十人左右,其余的便是抱丹境的好手。” 秦道方略微沉吟了一下,问道:“那这五十人现在应该在哪里?” 楚云深说道:“我不好给部堂保证,但如果是我来谋划此事,必定会让他们分批潜入府城之中,只待时机一到,便一起动手。” 两人的问答十分简明,也十分默契。 秦道方问出了自己的第三个问题:“仅仅是五十名江湖好手,就想攻陷我的总督行辕,是痴人说梦,反倒会被我形成瓮中捉鳖之势,那梅溪你为何要如此安排?” 楚云深轻声道:“里应外合。” “琅琊府城中有他们的内应,所以他们才敢对琅琊府城动手,这便是里应外合。”秦道方重复了楚云深的话,但又不仅仅是重复。 秦道方道:“琅琊府城中,近十万人,谁会叛?” 楚云深摇头道:“不知。” 秦道方的面容变得冷俊起来,就像秋夜里的寒月。 第一百二十三章 易容改装 这时起了风,春天的风极大,呼啸呜咽。 秦道方仿佛听到了随着风声从极远处而来的杀伐声,望向门外略显阴沉的天空:“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对琅琊府动手,梅溪,你们都有什么看法?” “部堂,你若想守,那就留在西阳县。你若要攻,便要将计就计。”楚云深的目光深深地望着秦道方。 “如何将计就计?”秦道方同样望着楚云深的双眼。 楚云深稍稍沉默了一下,答道:“那便返回琅琊府城,以自身为诱饵,把他们引出来之后,再行瓮中捉鳖之举,只是此举太过冒险,没有万全把握。” 楚云深长叹一声,道:“部堂一身系着齐州的大局,不应以身犯险。” 秦道方叹了口气:“太后已经看我碍眼了,若是齐州局势有变,太后就会顺势拿掉我的总督一职。” 楚云深微微一怔。 秦道方轻声道:“梅溪,你看的是齐州全局,没有错。可朝堂上的局势,却更加暗流涌动。如今后党和帝党已经起了间隙,若是我在这个时候丢了琅琊府城,后党之人立刻就会给我扣上一个丢城失地的罪名,然后借机免掉我的齐州总督。非是我贪恋权位,而是辛苦经营多年,如今终于稳住了齐州的局势,假以时日,平定齐州的青阳教之乱也并非难事,实在不愿如当年张相那般,功亏一篑。” 楚云深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时听秦道方一说,哪里还不明白:“党争误国。” 秦道方沉声道:“不管是为了齐州大局,还是为了我个人,都要保住琅琊府城,只要保住了总督行辕,再加上东昌府的小胜,朝堂上的那些人便无话可说。再往深了说,这一次最好是布成与青阳教的决战之局,抗外患才会省内忧,若能毕其功于一役,全歼青阳教的精锐,接下来的事情便好部署了,外除外患,内革内忧,我大魏朝的朝局才能迎来转机。” 楚云深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明白了,那我这就吩咐下去,现在就准备启程返回琅琊府城。” 待到楚云深离去之后,偏厅内只剩下秦道方和李玄都、白绢三人。 一直未曾说话的白绢开口道:“我与叔父同往。” 语气甚为坚定。 秦道方正要说话,李玄都却是打断了他:“部堂,白绢常说你把她当作女儿看待,叔父也是父,如今叔父有了危难,难道要让子侄坐视不理吗?这可不是儒家圣贤的道理。” 秦道方不由苦笑一声:“也罢,随我同去便是,不过我还要拜托紫府一件事情。” 李玄都道:“部堂请讲。” 秦道方看了眼白绢,道:“还请紫府看顾好我这个侄女,莫要让她有什么闪失。” 这句话却是一语双关了,白绢大羞,脸色微红地撇过头去,小声道:“还不知道谁看顾谁呢。” 李玄都却是没有半分轻佻之色,沉声道:“部堂放心便是。” 秦道方的轮椅上还横着一根拐杖,他扶着拐杖缓缓起身,伸手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然后就这么脚步蹒跚地向外行去。 李玄都转头望去,这位齐州总督的背影竟是有些萧瑟沧桑。 秦道方决定返回琅琊府城之后不久,大队人马开始陆续离开西阳县,浩浩荡荡往琅琊府城行去,好让藏在暗中的青阳教知晓,齐州总督马上就会返回总督行辕。 李玄都和白绢却是没有与秦道方等人同行,而是先一步前往琅琊府城。 只是行出不久,以两人的修为,便发现了几名藏身驿路周围的鬼祟可疑之人,似乎是青阳教的探子。 待到天色渐暗,两人来到驿路旁的一个村庄外,白绢说道:“这青阳教中也有许多身无修为的普通人,若是由这些人负责盯梢,我们不是六扇门的办案高手,想来也是无从分辨,若是暴露了踪迹,怕是会打草惊蛇,最好不让他们知道咱们的踪迹,我看咱们还是容改装的为是。” 李玄都点头赞同道:“最好是扮成个农夫农妇,不引人注目。只是这易容和改装的物事,有些不太好办。” 话音未落,白绢已是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两张面具,俱是出自闻香堂的手笔,精巧细致,栩栩如生,轻薄如蝉翼,近乎半透明一般,覆在脸上之后,脸色苍白也好,红润也罢,都可以透过面具显露出来,不会显得僵硬。 白绢递给李玄都一张面具,然后手法娴熟地戴好自己那张,转眼间她便从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变成了一个丑姑娘,若是在夜里见了,难保不会吓到旁人。 李玄都虽然常常使用化名,但易容还是第一次,手法难免有些生疏,就直接往自己的脸上的贴去。 白绢无奈叹息一声:“站好。” 李玄都立刻站好,很不见外地将面具递给白绢。 白绢小心地将面具覆在他的脸上,然后又用手指帮他将一些细微褶皱一一抹平。 面具极薄,白绢的手指抚过李玄都的脸庞,几如没有阻隔一般,李玄都只觉得温软柔滑,有些发痒,还有些冰凉。 戴好面具之后,李玄都变成了一个浓眉大眼的木讷汉子。 李玄都伸手摸了摸面庞,说道:“易容有了,就差改装了,我可没有农家汉子的衣裳。” 白绢一指两人不远处的村庄,道:“我去借几件便是,待会儿咱们扮成一对兄妹。” 李玄都摇头道:“不能扮成兄妹,要扮成夫妻。” 白绢嗔道:“你又占我便宜!” 李玄都指了指白绢的脸庞,道:“这可不怨我,你看你选的这个面具,生怕别人多看你一眼,怕不是要吓死个人,哪里和我这个面具像了?你要说兄妹,也得有人信。” 白绢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脸上一红,便不好意思说话了,直接向那村子飘去。 不多时后,白绢便返身回来,手中多了两件衣物,除了衣衫之外,还有裹头巾和鞋子。 此时李玄都穿的是方头长靴,而白绢穿的则是圆头绣鞋,鞋履上的翘头可以托起袍子,不必担心绊倒,而平民百姓都是短打扮为主,却是没有这种顾虑,所以多是平头布鞋。 若是两人只换衣服不换鞋子,立时就会露馅。 李玄都瞧了一眼,惊讶道:“还是干净的?你该不会是做过江洋大盗吧?这么会挑?” “你才是江洋大盗。”白绢啐道:“你见过哪个江洋大盗专门偷百姓衣服的?” 然后白绢解释道:“我路过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刚好是一对……成亲不久的年轻夫妻,窗户上还贴着‘喜’字,正好他们在院子里晾了这些换洗的衣物,我便顺手拿过来了,不过我也在他们的窗台上放了一锭银子,足够他们一年的花销了。” 李玄都接过自己的那份衣物,道:“有劳秦女侠了,就是不知我们该去哪里换衣物?” 白绢道:“我回来的时候已经看了,在村头有一座土地庙,我们去那里换,我先换,你不许偷看!” 李玄都道:“就是换外面的衣衫而已,里面还是穿着中衣的,你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有什么可看的。” 白绢脸色微红道:“那也不许偷看!” 李玄都无奈道:“好,好,好,我绝不偷看,还帮你望风。” 两人来到土地庙前,白绢先进去,如做贼一般,不多时后,便成了一个丑村妇,接下来便是李玄都,成了个木讷的庄稼汉子。 待到两人离开这处村庄时,李玄都又用二两银子“借”了一头驴子,让白绢带了个小包袱坐在上面,他则是牵着驴在前面走,两人俨然成了一对出远门的夫妻。 第一百二十四章 林中道观 李玄都牵着驴子走在前头,问道:“你会说齐州话吗?” 白绢略微好奇道:“如今官话是以帝京的方言为标准,齐州距离帝京不算远,发音与官话应该相去不远。” “这倒不错。”李玄都道:“只是还有许多细微不同,齐州人说话最是喜欢倒装,将主语后置。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不知道’常常被读作‘知不道’。再比如说‘你不太聪明’这句话,用官话来说应是‘汝之不惠甚矣’,换成齐州话来说则是‘甚矣,汝之不惠’。” 白绢笑道:“你才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李玄都道:“其实还可以,我觉得。” 两人沿着官道走了小半天,已经遥遥可见琅琊府府城的崔嵬城楼。 此时天色渐明,驿路上也多了人来人往,忽见从府城方向了来了一队车马,马车不是寻常的单马拉车,而是双马并行,所谓天子六骑,平民百姓万不敢如此,一看便是官宦人家。跟随在马车周围的马匹亦是神骏,马鞍、马镫、缰绳一套下来少说也要十几两银子。 为首的一名公子,眉目清秀,红唇齿白,俊美之中带着三分轩昂气度,令人一见之下,自然心折。他身后的诸多随从均是锦衣官靴,唯独年轻公子一身儒雅青衫,尤为醒目。 见到这等场景,扮成是农家汉子的李玄都自然牵着驴子让到路旁,不去招惹。 年轻公子也没有道谢的意思,反而是将这等事情视作天经地义,径自行过,就在马车驶过李玄都和白绢身边的时候,马车的窗帘被人从里面掀起,露出一张姣好面庞。 只是李玄都早已低下了头,马车中之人自然看不清他的面容,更何况他此时还戴着一张面具。 不过白绢因为坐在驴子上的缘故,身形较高,哪怕是低眉敛目,也可以用余光看到女子的面容,顿时心中一惊。 因为她认得这名女子。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名女子乃是牝女宗的梵瑶姬,她是如何到了齐州? 女子的视线冷冷扫过李玄都和白绢,似乎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便收了回去,重新放下车窗的窗帘。 在一行人马渐行渐远之后,白绢道:“刚才车厢中的女子是牝女宗的梵瑶姬,当年在澹台云升座‘圣君’的大典上,我曾见过她一面。” “柳玉霜?”李玄都脱口而出。 白绢讶异道:“你认识她?” 李玄都将自己在金陵府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尤其是广妙姬意图渗透钱家之事,以及后来钱青白和沈元舟出面之事,白绢听完之后,道:“钱玉龙的名声,我略有耳闻,此人素有‘小孟尝’之称,江湖上都说他慷慨仗义,济人解困。至于钱玉楼,我也曾听冰雁多次提起过,只是缘锵一面,两人与其说是死在了牝女宗的谋划之下,倒不如说他们是各自死在了对方的手中,若非他们兄妹二人的内斗,给了外人钻空子的机会,牝女宗绝无可能插手钱家之事。” 李玄都点头道:“苍蝇不叮无缝蛋,牝女宗行事历来如此,如今牝女宗的人又出现在这里,定是有其他图谋,关键应该就在那个年轻公子的身上,只要知道了此人的身份,想来不难推导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白绢问道:“你觉得牝女宗是来帮青阳教的?” 李玄都道:“青阳教与西北五宗联系紧密已是众所周知之事,故而牝女宗身为西北五宗之列,相帮青阳教也在情理之中,而且牝女宗素来精通挑拨策反之事,刚好与部堂说的城内有人要叛之事不谋而合。此次牝女宗派出高手相助青阳教,难保其他四宗没有动作。” 白绢摇头道:“我倒不这样认为,齐州距离清微宗太近,若是西北五宗派遣大批高手来此,定然会引起清微宗的警惕,甚至双方还会展开大战,所以我觉得可能只有极少部分人手来到了齐州,如此便于隐蔽行踪,就算被清微宗发现了,也至于让清微宗大动干戈。” 李玄都想了想,的确如白绢所说,齐州距离清微宗实在太近了,而且齐州境内还有一个东华宗,这儿不比正邪双方犬牙交错的中州,所以西北五宗不可能大举派遣人手,因为如此举动无异于与清微宗直接开战,而在一州之隔的还有芦州的太平宗,以及晋州的法相宗,一个不慎,便是牵动整个正邪大战的局面。 李玄都问道:“那我们是先进城,还是跟上那队人马去一探究竟?” 白绢道“听你的。” 李玄都下了决断:“跟上去看看,然后再进城。” 说罢,白绢将驴子拴在路旁的林子里,然后两人循着马蹄和车辙的痕迹,一路向南而行,最终来到一处密林之中。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透过林间已经淡了许多的雾气,隐约可见其中有一座道观,占地颇大,楼阁重重。 道观本身并不稀奇,大魏朝廷自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世宗皇帝之后,在三位帝王的推崇之下,道门已经大有国教之势,尤以道门四宗为首,不过除了四宗之外,旁门四宗和西北十宗,也可以划分到道门的范畴之内,可见道门何等势大,所谓的正邪之争也不过是争夺一个玄门正宗的名头而已。正因为此等原因,天下十九州之间道观林立,毫不稀奇。真正让李玄都二人有些奇怪的是,这座道观修建在如此偏僻之处,却又颇为华丽,浑然不似什么避世清修之所,似乎还有人来人往,实在是透着一股子不正常。 李玄都和白绢此时都变了容貌,也不怕泄漏踪迹,拣选了道观外的一处僻静无人处,李玄都正要翻墙而入,却被白绢一把拉住,然后就见白绢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之后,其中是些不知名的白色粉末,她轻轻一吹,这些白色粉末随风而起,径直飘向墙头,然后李玄都才看出门道,这墙头上竟是被人施以符箓,不能阻人,却能示警。 白绢解释道:‘此物名为‘定光散’,乃是补天宗的秘传,专破各种隐蔽禁制。” 李玄都点了点头,所谓术业有专攻,补天宗乃是古时刺客一脉的传承,精通各种潜隐刺杀之法,自然也有破解之法。 此时在“定光散”的作用之下,一个个原本肉眼不可见字符凭空出现。 李玄都身体紧贴在墙壁上,如同一只硕大的壁虎攀沿而上,绕过一个又一个字符,身形在墙头扭曲出一个诡异身姿,悄然无声地翻过墙头,然后御气止住坠势,身形再次如壁虎一般紧贴着墙壁缓缓滑下,这才躲过了层出不穷的玄机,来到道观里面。 白绢跟在后面,有样学样,落地无声。 落地之后,白绢环顾四周,轻声说道:“此地被人设了禁制,若是有方士想要用‘阴阳门’等术法直接进来,除非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否则断无可能。” 李玄都轻轻点头。 认真说起来,这已经不是两人第一次一起潜入,这次更为默契,李玄都负责看人,躲过道观内的巡守之人,白绢负责看物,以防还有其他什么陷阱禁制。 避开几个不出意料之外的暗桩后,两人来到一间厢房前,房中隐约传来细细碎碎的男女之声,似是有人在内欢好。 若是只有李玄都一人还好,可此时还有白绢,两人岁数都不算小了,不再是什么也不懂的少年少女,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白绢顿时红了脸庞,双颊发烧,连带着李玄都也感觉不自在起来。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白绢的手,拉着她向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其他几个厢房中,虽然花样似乎有所不同,但总得来说都是一回事。 都说阴极阳生,否极泰来,白绢最开始害羞脸红,连耳根子和脖子都红了,不过似乎是物极必反的缘故,到了后来,她反倒是慢慢镇定下来,脸色也恢复许多,只是握住李玄都的手却紧了一些。 两人只能继续前行,一路上没看到几个道人,倒是有不少道姑女冠,个个容貌姣好,体态轻盈,不过这些道姑却没有半点出家人的出尘气,反倒是一身烟花习气,烟视媚行,不像良家女子。 李玄都也算是见多识广,哪里还猜不出这里是个什么地方,低声道:“以前见过一遭,是在佛寺里头,没想到这道观里也有。” 白绢轻轻掐了下他的掌心,小声道:“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李玄都顿觉失言,不过也谈不上心虚,坦然道:“过去我虽然常在江湖行走,但每年总要回宗内一两次,每次回去,都有些推不开的应酬。按照辈分来算,都是些师兄师叔,他们将酒宴设在了那种地方,我总不好强行更改,最多酒宴之后不跟他们胡混就是了。” 白绢听他如此说,心中顿觉欢喜,若是李玄都也是那种流连烟花之地的男人,那她才要失望。 说话间,李玄都和白绢来到了道观的三清殿位置。 此地却是没有那些污声秽语,极为幽静。 李玄都和白绢绕了一圈,来到三清殿一侧的开窗位置,透过窗户缝隙向内偷瞧,只见那名儒衫公子和柳玉霜正坐在殿内的蒲团上,似乎在等什么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唐文波 若论境界修为,此二人都不如李玄都和白绢,再加上这座道观防备森严,二人进到此间之后心神上也多少有些松懈意味,所以李玄都和白绢也不虞被他们发现。 白绢束音成线问道:“不知他们二人在此等待何人?” 李玄都以同样的手法回复道:“稍后一看便知。不过依照我的猜测,此地倒像是个隐蔽已久的藏身之地,他们二人要么是应邀前来,要么是登门拜访。” 话音未落,就见一行人从三清殿的后门进到殿中,为首的是个看上去二十七八的公子哥,未曾戴冠,亦未曾以簪子束发,披头散发,宽袍大袖,脚穿木屐,袒露着胸膛,仪态潇洒,颇有些古时慢王侯、傲公卿的狂士风范。随他一起而来的还跟着七八个妙龄道姑,簇拥着他,如众星捧月一般。 李玄都眼毒,一眼就瞧出这位公子哥的症状,对白绢道:“此人怕是刚刚服用了五石散。此物本是不入流的丹药,于人无益,只是被许多文人雅士推崇,盖因此药服食之后可有滋阳之功效,又令人周身肌肤敏感,穿不得丝绸,亢奋狂躁,浑身燥热,需要疾走出汗来发挥药效,故而才有穿旧衣、捉虱子、寒冬腊月寒食温酒、脱衣裸袒、甚至是狂言妄语的所谓名士风范。当年世宗皇帝也喜服用此类丹药,以石钟乳、紫石英、赤石脂为材料,由道门真人亲自炼制成丹,服饵用丹之后,再吃冰散气,夏日着棉袍,冬日着绸袍,被视作是修道有成。” 当日李玄都去见钱玉龙时,钱玉龙也是袒露胸膛,便是因为五石散之故。 白绢微微点头,她自然也听说过五石散的大名,只是江湖中人极为瞧不上这类物事,而她又久在江湖,对于此物的了解不如李玄都那么深刻。 见到这名公子哥之后,柳玉霜与那名公子一同起身,柳玉霜微笑道:“任谁也想不到,唐公子竟然就在距离琅琊府城不足二十里的地方栖身。” 李玄都听到“唐公子”三字,心中一动,道:“我知道此人是谁了。” “谁?”白绢问道。 李玄都轻声道:“地公将军唐秦的儿子,唐文波。” 白绢惊讶道:“是他?” 然后就听三清殿内的唐文波说道:“灯下黑的道理人人都懂,可道理这个东西,从来都是懂得容易,做起来难,大部分时候不过是将其束之高阁,待到需要扣帽子的时候,再拿下来一用。打个不好听的比方,就像床底下的夜壶,用的时候拿出来用,不用的时候就嫌臭了。” 柳玉霜笑道:“唐公子高论。” 唐文波摆手道:“算不上高论,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倒是要让萧公子和柳姑娘见笑。” 窗外偷听的李玄都和白绢对视一眼,皆是有些惊讶。 唐文波的口中所说的“萧公子”自然就是与柳玉霜一道前来的那名年轻公子。世人皆知,齐州有两大豪阀世家,一者是兰陵府的裴家,一者是琅琊府的萧家,既然此人被称呼为萧公子,那也就说明他是萧家之人。 李玄都轻声道:“如果此人果真是琅琊府萧氏之人,那么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白绢道:“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此事是他一人所为,还是整个萧家都已经反水。”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殿内的三人已经寒暄毕,各自坐下,同时唐文波也挥退了一众道姑,这才说道:“探子传来消息,秦道方和楚云深已经决意于十八日动身返回总督行辕,最快明日,最迟后日,便能返回琅琊府城。” 柳玉霜道:“我二人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唐文波道:“计策早已定好,只需要依计行事即可,不知你二人这次过来还有什么事?若是被有心人发现,难免要再生事端。” 柳玉霜和那位萧公子对视一眼,萧公子道:“先前唐公子已经说了,待到事成之后,会立刻离开琅琊府城,不知此言可是当真。” 唐文波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快神色,道:“这是早已谈好的条件,事到临头,你们又提,莫不是要坐地抬价。” 那萧公子摇头道:“自是不敢如此,只是还有几分疑虑,放心不下。” 唐文波脸上不快稍稍收敛,道:“还有哪几分疑虑?” 萧公子道:“若是事后唐公子的人不退,那又是如何说法?” “不退?”唐文波轻轻重复了一遍。 萧公子深深望着唐文波,又重复了一遍:“不退。” “萧迟。”唐文波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问这个问题,我也早就回答过你。” 萧迟道:“可我还想再问一遍,希望唐公子也能再答我一遍。” 唐文波盯着萧迟,沉默了片刻,笑道:“那我就再告诉萧公子一遍,我们只有千余人,守不住一座十万人的城,所以我们会在事成之后离开琅琊府。” 萧迟摇头道:“什么时候退,如何退,大有讲究,我要的是一座完整的琅琊府城,而不是一座支离破碎的琅琊府城,这里是我们萧家的根,可不是你们唐家的根,若是任由你们在此大肆劫掠一番再走,那我们又何必参与到此事中来。” “有意思。”唐文波以手撑额,然后将手肘抵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说道:“当初议定此事的时候,你不说话,现在事到临头了,却又重提此事,直说吧,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萧迟道:“既然是‘议’,那么就要让人说话,若是事事不变,事事已定,那也就没有必要来议这个事了。” 唐文波过了许久才说道:“万事不由人,也罢,就请萧公子直言吧,也希望萧公子这次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了。” “这是自然。”萧迟点头道:“我想要唐公子的一个承诺。” 唐文波问道:“什么承诺?” 萧迟道:“不动琅琊府分毫。” 唐文波笑道:“萧公子信得过我?若是我现在答应,到时候却又反悔,那萧公子又该如何?” 萧迟道:“你我这次结盟,牝女宗是保人,所以我这次特意请了柳姑娘一起过来,让她做个见证。若是唐公子不守承诺,萧某认栽便是,只是日后西北五宗那边,自有公论,怕是对唐公子的名望不利。”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兵分两路 听到这里,唐文波将目光转向柳玉霜。 柳玉霜含笑点头道:“正是如此。” 西北五宗何等势大,割据秦州、凉州、蜀州三州之地,自立一国,青阳教之所以能够起事,也与西北五宗的暗中支持大有关系,唐文波身为青阳教之人,自然不敢忤逆西北五宗,只是他仍旧有些心有不甘,望着柳玉霜,道:“此事是牝女宗的意思,还是西北五宗的意思?” 柳玉霜道:“此事是由地师吩咐下来,广妙姬承命,又令我全权处理此事。这件事,可以看作是牝女宗的意思,也可以看作是地师的意思,地气宗师到底代表了什么,唐公子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当然知道。”唐文波的笑容有些牵强:“地师是咱们大周的国师,也就是帝师,他老人家的话,一字万金,唐某自是不敢不从。” 萧迟问道:“既然如此,不知唐公子是否愿意当着柳姑娘的面,给萧某一个承诺?” 唐文波顿时沉默了。 又过了片刻,唐文波这才开口道:“既然萧公子把我看得这么重,愿意要我一个承诺,那我就给萧公子一个承诺,除了总督行辕,不会动琅琊府分毫。” 萧迟从座椅上起身,对着唐文波作揖一礼,道:“谢唐公子体谅。” 唐文波没有倨傲到不去还礼,同样起身还了一礼,道:“也望萧公子体谅唐某才是。” 萧迟直起身来:“既然讨了唐公子这句话,那在下便不叨扰唐公子食冰散气了,告辞。” 柳玉霜同样起身道:“告辞。” 唐文波站在原地,抱拳道:“不送。” 三清殿外的李玄都也拉着白绢向后徐徐退去:“走吧。” 两人顺着来时之路向外行去,白绢皱着眉头道:“青阳教、萧家、西北五宗,叔父这次是遇上大麻烦了。” 李玄都道:“白绢,你说这三者之间,从谁身上入手见效最快。” “萧家。”白绢毫不犹豫道:“与青阳教打交道这么多年,他们到底有几斤几两,有什么手段,都不难猜,而西北五宗只是来了一个柳玉霜,也不足为虑。青阳教这次之所以敢对琅琊府动手,关键在于这个萧家,若是从萧家身上着手,见效最快。” 李玄都道:“我们现在入城,去萧家。” 白绢也是干脆之人,只有一个字作为回应:“好。” 两人离开道观之后,离开密林,先柳玉霜和萧迟一步回到驿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他们放驴子的地方,然后往府城的城门行去。 这座大城作为总督驻地,军民混淆,城门检查十分严苛,只是闻香堂的手艺十分高明,不是寻常人可以窥破的,城门守卫当然也不行,见李玄都和白绢两人没什么可疑之处,也没有过多为难,毕竟守卫琅琊府城的都是秦道方的亲兵,秦道方理政治军严明,这些亲兵自然也与那些兵痞油子不同。 白绢坐在驴上,李玄都牵着毛驴,过了城门洞,走得缓慢。 萧家的府邸不难找,就在此城的最繁华处,门前周围人来人往,不过因为此时正值乱世的缘故,百姓穷苦,身上衣着大都破烂,两人混入其中也不显得如何显眼。 来到一处僻静位置,白绢坐在驴上,望着萧家大宅的高墙,问道:“我们要怎么进去?直接翻墙进去?还是寻个其他什么由头。” 李玄都沉思道:“只是不知这萧家之中是否有高人坐镇,若是无有高人坐镇,我们大可杀进去无妨,若是有高人坐镇,如钱家的大长老钱青白那般,再有诸多供奉客卿,那我们可就是自陷绝境了。” 白绢叹了口气:“难说,毕竟萧家出了一个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据说如今的家主正是萧时雨的族弟萧云,萧时雨在江湖上交游广阔,若说萧家没有半点底蕴,那是让人万难相信的。” 李玄都也叹了一口气,道:“若是我身上没有这‘太阴十三剑’的反噬,只要不是萧时雨亲自坐镇于此,以我们两人联手之力,何人能挡?若是萧家果真与参与了此事,便将萧云杀了,平了此事。” 白绢略微惊讶地望了李玄都一眼。 自从白绢与李玄都相识以来,李玄都在她面前,一直都是油嘴滑舌的样子,甚少有紫府剑仙的峥嵘,偶尔有所展露,也是一闪而逝。直到这一刻,李玄都在平淡话语中透漏出来的杀意,才使得白绢见识到了当年李玄都是如何在帝京大开杀戒的。 李玄都察觉到白绢的诧异,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问道:“怎么了?” 白绢笑道:“紫府剑仙就是紫府剑仙,堂堂萧家的家主,也是说杀就杀,真是好大的气魄。” 李玄都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半是自嘲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东西已经浸到了骨子里,改不了了。凡事不想着解决问题,总想着解决有问题的人。不过不可否认,这往往是最为简单快捷的办法。” 白绢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直接冲进去杀了萧云?”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我们兵分两路,我留在这里,想办法潜入萧府之中,探查虚实,你去城门处等着萧迟和柳玉霜一行人,然后跟上他们,看看他们接下来会去哪里。” 白绢问道:“若是他们直接返回萧家大宅呢?”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那你就去林中道观看一看唐文波的动向。” 白绢点头道:“好。” 说话间,白绢已经翻身了下了驴子。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拉住她的手,道:“小心些,事情可以做不成,但你一定不能有半分闪失,事后我们去总督行辕会合。” 白绢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微笑道:“你也是。” 说罢,两人就此分开,李玄都继续牵着驴子前行,而白绢则是孤身一人折返回城门方向。 来到一处僻静小巷,巷子里有一棵大树,李玄都来到大树前,将毛驴的缰绳拴在树上,然后脚下轻点,踩踏着墙壁登上墙头,然后翻身进了萧家大宅。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又见孙鹄 李玄都刚进宅子没走多远,忽听冷哼一声,从暗处走出一个人来,身着麻衣,披粗麻斗篷,头戴斗笠,眼中有精芒,闪烁如电。 他冷冷地望着李玄都,道:“果然有老鼠。” 李玄都也望向此人,没想到竟然是个熟人。 李玄都的记性一直很好,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在平安县城外五龙山遇到的那个孙鹄,宫官的跟班,“血刀”宁忆的弟子。 一个自卑又自负的年轻人。 他曾经在五龙山上截杀龙氏镖局的镖师,后又在龙氏大宅的宅门钱,与龙氏家主龙哮云大打出手。也曾对李玄都和胡良出手,虽然那时候的李玄都只有玄元境,但在出其不意之下,还是赏了孙鹄一记“无极劲”,将其击退。 虽说李玄都与孙鹄的交集不多,却瞧得出他对宫官的那份热切,可惜,宫官这种女子,注定不会看上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她们只会依附于强者,或者自己真正成为一个强者。什么是强者?圣君澹台云是,地气宗师徐无鬼是,大天师张静修是,大剑仙李道虚是。如此,孙鹄的这份心思,注定没有任何结果。 一个可怜又可悲之人。 李玄都与孙鹄相距大约有十几步的距离,李玄都停下脚步,没有再往前走。 孙鹄眼神玩味,打量着李玄都,说道:“你是什么人?瞧你这身打扮,是个农夫,可瞧你的身手,却是半点也不像,倒是有些玄女宗的痕迹,难不成是萧时雨派你来的?” 李玄都没用平日里惯用的官话,而是改用一口地地道道的齐州方言说道:“萧宗主也姓萧。” 因为方言的缘故,孙鹄没有从口音上辨认出李玄都的身份,听到这番话语,不由一笑。 萧家是萧家,萧时雨是萧时雨,从来就不是一码事。 世人以为萧家的靠山是萧时雨,殊不知,对于萧家而言,这是一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和“莫欺少年穷”的故事,也是一个庶出子弟反压大宗的故事,对于萧家的掌舵人萧云而言,与其说萧时雨是靠山,倒不如说这位玄女宗的宗主是萧家的仇人,是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都有可能落下,让他终日寝食难安。 至于他孙鹄为何会出现在萧家大宅之中,则是因为那位地师的命令了。地师的命令是给整个牝女宗的,牝女宗的宗主又将这道命令交给了广妙姬和玄圣姬,两人都不曾亲自出面,广妙姬派出了自己的得力属下梵瑶姬柳玉霜,按照道理而言,作为玄圣姬的宫官也要派出地位相当的清慧姬,只是孙鹄主动请缨,看在“血刀”宁忆的份上,孙鹄便顶替清慧姬来到琅琊府。 他之所以要来琅琊府,是因为他知道李玄都已经回了齐州,他原本还担心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死在了哪个无名小卒的手中,结果却是应了一句话,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不但没有淹死在这江湖之中,反而还又东山再起了,着实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听说在丹霞峰上炼制“五炁真丹”,还击败了清微宗的六先生,这些消息从东华宗弟子的口中传出,经过听风楼的途径,早早传到了琅琊府。 在过去的这大半年中,他先是得了十卷天书之一的副本,境界修为大进,登上了少玄榜第十人的位置,如今在牝女宗中,谁不高看他一眼?那些曾经依仗着境界高、辈分高的老家伙们,原本是斜着眼看他,现在已然是正眼对待。 在大半年的时间中,他先是踏足先天境中的“可见昆仑”之境,然后又顺势踏出一步,登顶归真境八重楼,距离九重楼不过一步之遥,甚至有望在三十岁之前冲击天人逍遥境界,四十五岁之前晋升天人无量境,知天命的年纪开始闭关,有望在甲子年岁踏足天人造化境 江湖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的宗主,也不过如此了。 他之所以有如此信心,不仅仅是一本天书残卷,还因为他在不久之前遇到了一位来自阴阳宗的十殿明官,那人不但又给了他一本天书残卷,同时还传授了他“太阴十三剑”。虽然他清楚这名阴阳宗的十殿明官未安好心,但他却丝毫不怕,他之所以能从市井之间的短命少年爬到今天这般地步,就在于一个“赌”字,他的赌运一向很好,而且他也相信会一直好下去。 孙鹄望着李玄都,呵呵一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萧时雨的人,难道你是总督府的人?你知不知道我是如何发现你的?” 说话间,孙鹄回首一指,只见在萧家大宅的中心位置,有一座极高的望楼,然后就听孙鹄说道:“这几天,我就一直守在那里,日夜不休,站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宅子,你从哪里进来,又是如何进来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李玄都直截了当问道:“你要如何?” 孙鹄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竟是放声而笑,待到停下笑声后,讥讽道:“我要如何?当然是杀了你,只是这些日子一个人守在望楼上面,实在有些闷了,这才与你多说些话,反正你快要变成一个死人了,我对死人一向都很宽容,毕竟死者为大。” 李玄都笑了笑:“阁下真是好大的口气。”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用齐州的方言,而是改为用自己平日里最常用的官话。 孙鹄听到李玄都的嗓音,先是一怔,然后脸色大变道:“你是谁?”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向前踏出一步。 孙鹄怒声道:“你到底是谁?” “是”字出口,李玄都已经倏地消失不见,“谁”字吐出,李玄都的一腿已经横扫至孙鹄的太阳穴。 孙鹄竭力后掠,虽避过了这一腿,却避不过凌厉腿风,只觉疾风扑面,肌肤欲裂,四周狂沙猛起,凛冽气机绕着李玄都的足尖,疾速飞旋,隐隐有金石之声传出,竟是好似剑气。 一腿未尽,一掌又到。这一掌,五指并拢,四指弯曲,唯有食指伸直。以孙鹄的修为,在事先竟是没有半分察觉,待到他察觉到这一掌的时候,为时已晚,被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额头上。 一圈气机涟漪骤然荡漾开来,使得孙鹄的头颅猛然后仰,同时双脚也向后倒滑而去,扬起些许尘土。 待到他停下身形的时候,额头位置已经通红一片。 此时,孙鹄终于想起眼前来人到底是谁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言语诛心 虽然李玄都已经易容变装,但是如出一辙的手法却骗不了人。 “是你!”孙鹄双目顿时变得通红。 当初在平安县五龙山,便是此人以同样的手法拍了他一掌,后来再见此人时,则是在中州的洛水之畔了,原来此人就是曾经与他师父“血刀”宁忆齐名的紫府剑仙。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孙鹄相信自己终有一日也能走到如此高度,甚至是更高,对于孙鹄而言,关键在于宫官对于此人的态度,让他极为不快,甚至到了愤恨的地步。虽然他不曾在口中说起过,但是他早已在心底里将宫官视作的自己的禁裔,容不得旁人染指半分,在宫官几次对李玄都青眼相加之后,他偏偏没有拿捏宫官的本事,一番怒气无处发泄,最终悉数化作对于李玄都的愤恨。 都说世间有两大恨事,一为杀父,一为夺妻,在孙鹄看来,这便是夺妻之恨了,也就是生死之仇。 所以本该与他没有太多交集的李玄都,就成了他的心结所在,虽说练武乃是修力之举,对于所谓的心境并无太多苛求,但却让孙鹄如鲠在喉,实在难受,非要一刀砍下此人的头颅,才算是一消心头之恨。 李玄都微笑点头道:“是我。” 孙鹄伸手摘掉头上的斗笠,露出全部面容,道:“你可记得我是谁?” 出乎孙鹄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点头道:“记得,你叫孙鹄,师从‘血刀’宁忆,是牝女宗的人。” 孙鹄冷冷一笑:“知道就好。” 李玄都问道:“你似乎十分恨我?” 孙鹄微微一怔。 李玄都接着说道:“是因为宫官的缘故?” 被点破心事的孙鹄在一瞬之间感觉自己好似赤身置于冰天雪地之中,脸上的冷笑渐渐消失,原本还算棱角分明的脸庞顿时变得有些狰狞。 李玄都淡笑道:“大家的年纪相差无几,互相之间的心事并不难猜,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惊讶。如果我说我对宫官并无非分之想,宫官对我也没什么男女之情,我们之间的交集,皆因利害之故,你能否能解开心结?” 孙鹄心底的羞恼更甚,死死咬牙。 “当然,如果你不愿解开心结,我也不会强求。”李玄都语气平静道:“这些年来,嫉恨我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 孙鹄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你找死!” 李玄都笑了笑:“也是,既然是恨,那就不容易放下,若是轻易放下了,那还叫恨吗?” 话音落下,孙鹄的身形已经倏忽而动,速度之快,竟是在原地留下了一个残影。 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腰间“歃血”出鞘,一刀直劈李玄都的面门。 在这一瞬间,刀气大盛,犹若实质一般,在周围荡漾起层层血色。此时孙鹄的境界还浅,若是换成宁忆来出刀,此时便是一片肉眼可见的“血海”了。 李玄都只是伸开一根手指,破开刀上流转不休的刀气,以指尖抵在“歃血”的刀锋上,被破开一线伤痕,不过转瞬便已经愈合,如此往复三次,孙鹄的一刀竟是没能砍下李玄都的一根手指。 李玄都道:“虽然你我年纪相差不多,但我在江湖上成名要早于你,所以便不用兵刃,不算你占便宜。” 孙鹄收刀后退,二话不说,开始以“血刀十二式”出手。 “血刀十二式”是“血刀”宁忆的自创绝学,较之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若是久战,也许稍有不如,但在短时间的交手之中,则完全不落下风,而且“血刀十二式”皆是有攻无守,在杀力之上,更甚于“北斗三十六剑诀”。 李玄都虽然看似言语轻佻,甚至多有挑衅意味,但在实际上,他并未小觑孙鹄,只是单纯以言语乱其心境,虽说修力无关心境如何,但是与人交手,若是心境不能平和,便有可能犯错,轻则进退失据,被人牵着鼻子走,重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平白丢了性命。 李玄都长袖一扫,以“风雷云气生”挡下三刀,然后反手一掌,再以“玄冥九阴荡”,轻描淡写地将孙鹄逼退。 “‘血刀十二式’有两大特点,一者是有攻无守,一者诡异难测,两者相辅相成,不过在西北夺刀的时候,我曾在宁忆的手中见识过这套刀法,对于我而言,也就不存在诡异难测了,只剩下一个有攻无守,凭借刀势杀力压人,那可没法赢我。” 李玄都骤然间一步踏出,身形之快,丝毫不逊于用了“血影幻身”的孙鹄,转瞬间就来到孙鹄的面前,一手横拍。 孙鹄的脑袋微微倾斜,强行硬抗这一掌,同时右手紧握“歃血”刀柄,右手五指伸张,以掌心抵住“歃血”的刀首,向前一推。 李玄都不得不身形偏移避开,然后向后拉开双方距离,同时两掌连续拍出,十指之间电光缭绕如蛇,向孙鹄逼去。 这种雷光与正一宗的雷法不同,正一宗的雷法乃是以真元引动天地元气所化,最是克制阴魂鬼物和邪祟妖物,而这种以武夫气机所化的雷光,对付妖物和鬼物没什么奇效,而是专门用来对付人的。 孙鹄是亲眼看着宫官将“太阴十三剑”交给李玄都,同时他也精通“太阴十三剑”,哪里不知道李玄都此时所用的乃是“风雷云气生”,手中刀势顿时一变,从“血刀十二式”变作“太阴十三剑”,同样用出“风雷云气生”,“歃血”的刀身上雷光缭绕,迎向李玄都的雷光。 显而易见,孙鹄要用同样的手法胜过李玄都,以此来证明自己比李玄都更强,是宫官看错了人。 只是孙鹄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李玄都,如今的李玄都已经不是先天玉虚境,而是实实在在的归真境九重楼,而孙鹄如今不过是归真境八重楼,从来都是李玄都越境而战,还从未被人越境而战,哪怕他刚刚遭受了“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也不是孙鹄能够力敌的。 两道雷光交错而过,李玄都以肉掌握住了“歃血”的刀锋。 孙鹄瞬间弃刀,身形一转如风驰电掣,以“风卷残云扫”一腿横扫在李玄都的胸口,使得李玄都向后退出一步,孙鹄则借着这一腿的借势,瞬间向后退去十余丈的距离。 只是孙鹄的双脚刚刚落地,便觉得身后骤然起风。 不等孙鹄反应,提前一步来到孙鹄身后等待的李玄都已经伸手按在孙鹄的后脑上,骤然发力,直接将孙鹄按倒在地。 孙鹄的整张脸庞被生生压入地面,他还想奋力抬头,只是听到李玄都的一句话之后,便不敢动弹。 “若是不想只剩下半个脑袋,便不要乱动。” 第一百二十九章 萧氏家主 此时孙鹄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脸庞朝下,李玄都则是单膝跪地,一只手按在孙鹄的后脑上。 李玄都脸色平静,既无倨傲,也无什么喜色可言。 现在李玄都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孙鹄的身上,转头望去,只见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缓缓行来。 李玄都叹了口气,开口问道:“阁下可是这萧氏大宅的主人萧云?” “不错,正是在下。”那中年文士道:“不知阁下是何人,何故闯我宅邸?” 李玄都稍稍沉默,道:“我是何人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萧先生的宅邸中为何会有邪道中人?” 萧云看了眼被李玄都按住后脑的孙鹄,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大概是在恼怒此人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此时两人同乘一船,却是不好多说什么,反而还要替他百般遮挡,道:“阁下这话,萧某却是听不懂了,什么邪道中人?” 李玄都的手掌微微发力,让想要出声的孙鹄的头颅又是下压几分,道:“此人名为孙鹄,是牝女宗玄圣姬宫官的亲信,这便是我说的邪道中人。” 萧云道:“萧某却是不知什么玄圣姬的亲信,此人分明是我萧家的供奉客卿,平日里有护卫府苑之责,你偷入我的府上,被我客卿发现,你不但大打出手,反而还倒打一耙,真是好没道理。” 在萧云现身之后,李玄都便掩盖了自己的本声,改用齐州方言,道:“先前萧先生不知道此人的身份,误信了此人,将其聘为供奉客卿,现在我已经将真相告知于萧先生,那么萧先生便不应再维护此人,而应将其交予我手,如此便算是不知者不罪。若是萧先生还要一意孤行,执意袒护此人,便是故意为之,一误再误,那么正道各宗便要与萧先生好好计较一番了。” 萧云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威胁之意,愈发拿捏不准李玄都的来意身份,不敢贸然撕破脸皮,只好道:“那阁下又有何证据说明此人是邪道中人?总没有阁下红口白牙一说我便要相信的道理。” 李玄都模仿正一宗弟子的做派,扬声道:“此人修炼功法明显就是邪道功法,这便是最大的证据,萧先生如此回护于他,莫不是萧先生也修炼了邪功?若果真如此,就算玄女宗的萧宗主是萧先生的姐姐,那也保不住萧先生!” 在此期间,孙鹄几度想要抬头发声,却都被李玄都给强压了下去,结果就是越压越深,此时孙鹄的耳朵也已经被摁入泥土之中,整个后脑几乎与周围的地面平行,若是换成普通人,恐怕早已被生生闷死,就算是孙鹄,在李玄都以“无极劲”的几次三番“镇压”之下,也已经陷入半昏迷之中。 听到李玄都提到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萧云的脸色顿时晦暗几分,怫然道:“你究竟是何人?你若果真是正道中人,为何要藏头露尾,为何不敢报上姓名?是好汉的,便将我家供奉放开,当面对质一番。” 李玄都心中思量脱身之法, 面上不动声色,道:“你如此回护此人,多半也不干净,你们蛇鼠一窝,我怎能将他放开?” 萧云猛然怒喝一声:“你要如何?” 这一声如佛门狮子吼,仿佛一个炸雷响彻于李玄都的耳畔,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关键在于这一声大吼之中还混杂有震人心神的威能,哪怕是李玄都,在这一瞬间也不可避免地微微一怔。 就在此时,萧云已经向李玄都扑杀而至。 萧家作为世家豪门,文武兼备,家学渊源,就算没有萧时雨拜师玄女宗,也有家传的武学和炼气之法。萧家最为出名的便是“五方五行散手”,此时萧云一出手,便见双手翻覆如天上星斗,变化不定。李玄都在不防之下,连续挨了数掌,勉强稳住身形之后,以慈航宗的“千手观音”用出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同时化出数十掌,无数掌影密布周身上下,没有半分缝隙可寻,萧云的掌力与之一触,便觉得掌风凛冽,如刀似剑,同时又绵绵不绝,如东海潮水,难以破开,只得将掌力一收,先行护住自身,寻隙再攻。 若论精妙,萧家代代相传的“五方五行散手”并不逊于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也不逊于青鸾卫的“大四象手”,甚至犹有胜之,当年萧家先祖挟此绝技,打遍四方,罕逢敌手,乃是登峰造极的上成之法。 倘若李玄都此时面对的是萧时雨,在不用剑的前提下,恐怕在十几招之内,便要败落。但萧云相较于萧时雨,年岁相差颇多,而萧云也不专注于练武一途,不过是流于表象,而这“五方五行散手”虽是上成之法,但包容术法和武学两道,将此二者融汇于一炉,须得两者都要精通,方能从容驾驭,更须境界修为高绝,才可显其威力,萧云对术法并不精通,境界也不过是归真境九重楼,对上李玄都,并无太大优势,故而两人在交手之间,逐渐陷入僵持之中。 萧云久在齐州,与清微宗打交道极多,哪里认不出“万华神剑掌”,而清微宗内山头林立,一时间他也猜测不出此人的来历,心中愈发惊疑不定,手上在不知不觉间弱了许多,再加上他久疏战阵,常年不与人动手,在对敌经验上也有所欠缺,一个不慎被李玄都抓住一个机会,一掌拍在他的肩头,他身形一晃,虽然以“五行五方散手”的“地载”一式将身上所受的劲力悉数卸力至脚下地面,使得地面寸寸碎裂,但“万华神剑掌”中为何会有“神剑”二字?正是因为掌中蕴含剑气,故而萧云本人还是被这一掌中蕴含的剑气所伤,嘴角渗出血丝。 如此一来,攻守生变,初时萧云进攻而李玄都防守,渐至于互有攻守。此时李玄都一举扭转劣势,转守为攻,得势不饶人,又连续用出“玉鼎掌”和“金殇拳”,连破萧云的“水漫”一式和“火灼”一式,然后以“璇玑指”点在萧云的胸口上,使得萧云胸口气血一滞,向后退出十几步。 待到萧云站稳身形,只见李玄都已经抓起孙鹄的后颈,一跃翻过墙头。 第一百三十章 前后夹击 李玄都以“玄微真术”中的“圆势法”将孙鹄制住。 所谓“圆势法”,可以将自身气机与周围的天地元气连成一体,强行达到天人无量境的“天人合一”之态,只是如此一来,没有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却强行天人合一,便会使得天地元气倒灌,充斥体内的各处窍穴和经脉,继而填充丹田,虽说此举不会撑爆经脉丹田,但却会使得体内气机阻塞凝滞,无法流转。如果将经脉看作是河道,将丹田看作是湖泊,那么天地元气便是一方大海,在这种状态之下,就如海水倒灌,使得湖泊满溢,江河暴涨,又无法奔流入海,最终由流水变为死水。故而“圆势法”可以起到封闭修为的妙用,先前李玄都对白绢说以“圆势法”封闭自身奇经八脉的,也是由此而来。 其他宗门的制人手法,是以一人之力强行压制另外一人,就如人力筑造大坝阻拦江河之水,除非境界高出太多太多,否则时间一长,终究会被冲破。可“圆势法”却要高明太多,乃是以天地之力压制,哪怕海枯石烂,天地还是这方天地。 不过此举也有弊端,那便是无法对天人境的大宗师使用,只因天人境大宗师已经可以掌握“天人合一”之玄妙,这等以天地气机倒灌的手段便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了。 好在孙鹄距离天人境还有相当距离,若无外力,或是清微宗的独门手法,以他一人之力是断无可能解开此等禁制。 李玄都这次进入萧宅,虽然未能探听到什么消息,但擒住了孙鹄,带回去细细审问,也不算徒劳无功。 正当李玄都掠出小巷的时候,面前骤然一暗,然后就听得罡风狂啸,是有人向他攻来。 李玄都心中一惊,知道自己这是因为“太阴十三剑”反噬的缘故,六感略有下降,竟是没能提前查知,而且出手之人的出手时机把握极佳,让李玄都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只见一截雪白皓腕如蛇蜿蜒盘绕,五指合拢,裹挟出一股螺旋劲风,如蛇跃起激射而至,将李玄都四面八方的要害都笼罩其中。 李玄都只觉得体表的皮肤都为之一紧,若是换成普通人,未等手掌落下,仅仅是五指裹挟的劲风,便能将皮肤血肉全部绞落下来,如凌迟之刑,最后只剩下一副白骨。 只是以李玄都“漏尽通”的体魄,自然安然无恙。就在这一瞬之间,李玄都反手一掌拍出,用出九成修为,存心要以力破巧。 两只手掌相撞,李玄都终于看清出手之人,正是柳玉霜。 如此说来,柳玉霜和萧迟是直接返回萧家大宅,那么白绢便是去了林中道观。 就在此时,柳玉霜微微一笑,然后原本合拢的五指散开,如兰华拂穴。 李玄都顿时感觉自己的掌力一虚,竟是被柳玉霜以类似于“无极劲”的手段给引开了。 未等李玄都反应,女子的整条手臂变得柔弱无骨,如蛇一般环绕纠缠住李玄都的手臂,同时的她的另外一只手掌则是呈手刀之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心中明了,柳玉霜定然没有认出自己的身份,否则断然不敢如此出手,此时他的另外一只手中还提着孙鹄,于是李玄都干脆不闪不避,任由柳玉霜的手刀落在自己的胸口,然后运转正一宗的“纯阳紫气”,凭借自身的雄厚气机将柳玉霜生生震开。 李玄都与人交手,常常都是以“奇”取胜,那是因为雷公也好,无心上人也罢,还有慧玄师太,这些人都是名副其实的天人境高手,本身境界都要高出李玄都,单凭修为雄厚,李玄都绝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不得不出奇制胜,而在归真境中,李玄都便可以凭借自身修为反压同境之人,除了颜飞卿之外,李玄都还未曾遇到一个能与自己媲美的同境之人。 柳玉霜被“纯阳紫气”震退,脸色先是一红,鲜红欲滴,然后又变得苍白起来,没有半分血色,眼神中满是震惊。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农家汉子竟是正一宗的高手,那“纯阳紫气”虽然是中成之法,但却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便是循序渐进,没有不能练成的道理,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授,一二年中即能练就。而且本身境界修为越高,练起来也就越快,威力也就越大。若是正一宗的普通弟子用来,只能是脸上氤氲几分紫气,可换成正一宗的老天师用来,便是紫气东来的异象。此人能以“纯阳紫气”震散自己的“玄阴屠”,可见修为之高,最少也是归真境九重楼。 柳玉霜惊疑不定之下,不敢贸然再攻。 李玄都却是不愿就此放过她,随手将孙鹄丢掷一旁,以青鸾卫的“大四象手”朝着柳玉霜当头抓去。 柳玉霜一惊,转身便走。 毫厘之间,李玄都只是一把抓住柳玉霜的后领,皱了下眉头,虽然她是女子,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手中发力,以“大四象手”中的“青龙摄手”便要将柳玉霜给扯回来。 一扯之下,柳玉霜却是金蝉脱壳,只是被扯下了一件白色纱衣。 在白色纱衣之下,柳玉霜穿了一件露出肩头的宫装,在她的脖颈位置,沿着脊椎一线,有一条血色长蛇的纹身,栩栩如生,在纱衣被扯下的一瞬间,整条长蛇好像活了过来,一双竖立的蛇瞳死死盯住李玄都。 此乃牝女宗的不传秘术“蛇咒”,与阴阳宗的“鬼咒”齐名,只是鬼咒主攻,可使人身躯朽坏,而“蛇咒”则是主守,可惑人心神。 李玄都的眼前顿时出现重重蛇影,“嘶嘶”吐信之声不绝于耳,令人入耳心悸,气血发寒。 李玄都深吸一气,谨守灵台清明,同时向后退出几步,谨守自身,以防柳玉霜出手反攻。 就在此时,萧云终于姗姗来迟,一掌拍向李玄都的后心。 李玄都虽然被“蛇咒”所惑,但还是隐隐有所察觉,不得已之下,只能运转“太乙五烟罗”,勉强挡下这一掌,可即便如此,还是被这一掌震动肺腑,不由吐出一口鲜血。 第一百三十一章 掳人而去 此时李玄都陷入到被人前后夹击的境地之中,不过李玄都也并未太过忧心,毕竟他还有“人间世”,就算不能杀敌,自保还是无碍。关键在于,他能否带走孙鹄,若是带不走孙鹄,不但打草惊蛇,而且还一无所获,平添变数。 萧云不想再与李玄都废话,双掌一分,掠起一股寒风,在他身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许多冰粒,然后这些冰粒又不断聚散,最终变成了一片片雪花,随着寒风猛烈盘旋。 萧云双掌一推,一股冰寒气息如大潮巨浪,充塞了整条小巷,朝李玄都汹涌而至。 冰寒气息所过之处,地面结冰,瓦片生霜,可见萧云已经是全力出手。 终于摆脱了“蛇咒”的李玄都正要闪身躲避,却见柳玉霜已经转过身来,十指轻拂,正是“缠心丝”的手法。 在李玄都的身周出现了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细线,虽说不能将李玄都彻底束缚,但却足以延缓他的动作。 李玄都轻叹一声,不得已之下只能并拢右手的食中二指,以“北斗三十六剑诀”出手,将阻挡自己的细线一一斩断,同时也运转“青墨三千甲”,使得无数青丝在背后交织成一面大盾,挡下身后的冰寒气息。 这番交手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待到冰霜气息散去,李玄都只是满头长发上多了些许霜白之色,然后他抓起孙鹄,一踩地面,踏出一圈如蛛网状的裂痕之后,整个人借力一掠而起。 萧云再次大喝一声,还是类似于佛门“狮子吼”的手段,不过这次李玄都有了防备,根本不受影响。带着孙鹄已然跃到一座二层楼顶之上,不过柳玉霜同时也探出一条“缠心丝”,缠绕住李玄都的脚腕,同时一股仿佛蛇毒的剧痛与酸麻乏力开始迅速扩散。 柳玉霜很清楚,无论此人是谁,都不能让他将孙鹄带走,不管怎么说,孙鹄都是“血刀”的弟子,玄圣姬的亲信,同时也被宗主看好,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掳走,那她也很难交代。 李玄都的修为之高和手段之繁多都让她为之心寒,所以此时她也不奢求能够击败李玄都,只求能够略微阻碍,然后让萧云这位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跟上,合两人之力,救下孙鹄。 就在此时,李玄都竟是将手中的孙鹄狠狠掷向萧云,而他本人则是顺着脚腕上的“缠心丝”掠向柳玉霜。 柳玉霜心头一惊,想要向后退去,可李玄都已经一掌打来。 此时已经不容他不接招,无可躲避之下,柳玉霜只能以右手迎向李玄都的一掌。先前她虽然以牝女宗的“灵蛇化龙手”挪移了李玄都的一掌,但李玄都这次的一拳却是用上了“万华神剑掌”,掌心蕴藏剑气,吞吐不定。 两掌接实,柳玉霜再次用出“灵蛇化龙手”,手臂变得绵软无力,卸去力道。只是这一次可以卸去力道,却卸不去掌中蕴藏的剑气,柳玉霜的手掌顿时鲜血淋漓,而且剑气源源不绝,还要强行进入柳玉霜的经脉之中,如此一来,剑气随着柳玉霜的经脉而行,便如一支金帐汗国的骑军攻入中原腹地,烧杀抢掠,所过之处,满目疮痍,怕是柳玉霜的整条手臂都要废去。 已成骑虎难下之势的柳玉霜不得不拼命运转气机来抵御李玄都掌中的剑气,原本就十分苍白的脸色变得近乎透明一般,皮肤下的经络清晰可见。 就在两人僵持之间,周围突然出现了一股寒霜气机,却是与柳玉霜同行的萧迟终于出手。 不过萧迟较之萧云还是有些许差距,同样的“寒覆”一式,差别颇大,李玄都甚至不必用“青墨三千甲”抵挡,只是凭借“纯阳紫气”便可将这些寒气抵挡于体外,而且“纯阳紫气”还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直接将这些寒霜气机蒸腾为袅袅白烟。 萧迟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对手竟是如此棘手,此战根本你不是他可以插手的,便要向后退去。 李玄都心念一转,他本是想要放弃孙鹄转而擒拿柳玉霜,毕竟早在金陵府的时候,他便擒住过柳玉霜一次,这次也是手到擒来。不过当萧迟出现后,李玄都却是改变了主意,擒住柳玉霜固然容易,可此女乃是牝女宗中人,心思难测,说话真真假假,未必能从她的口中问出详情,倒不如擒下这位萧家公子。 想到这儿,李玄都猛然发力,将柳玉霜震退的同时,他已经掠向萧迟。 萧迟不过是先天境的修为,哪里是李玄都的对手?不过是一个照面,他甚至未曾看清李玄都是如何出手,便被李玄都以“璇玑指”点中胸口,整个人顿时酸麻不堪,动弹不得分毫。然后又被李玄都一把抓住胸前衣襟,提在手中。 另外一边,萧云接下了被李玄都掷来的孙鹄,不过李玄都用了巧劲,在孙鹄的身上暗藏了一道气机,若是如韩邀月这等江湖老手,定然不会贸然去接,可萧云平日里甚少有人交手,空有境界修为,对敌经验不足,贸然接下孙鹄之后,立时被这道暗藏的气机震伤,再加上先前他受了李玄都的一记“万华神剑掌”,此时已经是受了不轻的伤势。 当他看到李玄都擒住萧迟之后,目呲欲裂,他就这一个儿子,自然不是孙鹄这个外人可比,于是他抛下孙鹄,不顾自身伤势掠向李玄都。 只是他在完好时都胜不过李玄都,如今受了伤势,又如何是李玄都的对手?被李玄都一腿扫在胸口,整个人向后飘去,轰然撞入一面墙壁之中。 若是在其他地方,李玄都大可将这四人全部擒住,只是此时从周家大宅中已然又掠出两人,想来是萧家的供奉,不知是因为承平日久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反应迟钝了许多,直到现在才现身。 李玄都不愿继续缠斗下去,也怕引来了青阳教在暗中埋伏的高手,一手抓着萧迟,几个跳跃之间,已然不见了踪影。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无德之人 另外一边,白绢在城门处看到柳玉霜和萧迟往萧家大宅方向而去之后,她便出了城门,一路往林中道观而去。 待到她返回林中道观的时候,这座道观已经不再那么死气沉沉,反而显得杀气腾腾。 不知何时,道观中出现了许多身着铁甲且披有青色斗篷或披有白色斗篷之人,尤其是在三清殿前的庭院中,更是有近百人之多。 在青阳教的三大总坛之中,青阳总坛的人着青色斗篷,白阳总坛的人着白色斗篷,红阳总坛的人着白色斗篷,那么这些人毫无疑问就是青阳总坛和白阳总坛的人。 唐家三兄弟,共同创建青阳教,各领一派人马,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三人便貌合神离,只是三人有更大图谋,地公将军唐秦所部在齐州,天公将军唐周所部在秦州,人公将军唐汉所部分布于中州、荆州、芦州的三州交界之地。如此一来,若是天下有变,西北大周的大军便可由秦州发兵,夺中州、克荆州、取芦州,进逼齐州,若是连齐州也一并拿下,便能威胁帝京,如此便是大半天下在手,帝业有望。 此次地公将军在齐州叛乱起事,人公将军唐汉已然派遣兵马在芦州、荆州、中州境内不断寻衅,牵制荆楚总督的兵马,而江南总督不过有名无实,无力兴兵,再加上朝廷国库空虚日久,除了驻守于帝京的禁军,整个江北已经是无兵可派。 若要强行派兵,那就只有辽东三州的精锐铁骑,而这支铁骑又分两部分,大部由辽东总督执掌,小部由幽燕总督执掌。若是调派幽燕总督的铁骑南下平乱,整个帝京的北方便空门大开,到时候辽东总督赵政与金帐议和,然后打着兴兵勤王清君侧的旗号出兵,不出半月便能兵临帝京城下。若是调派辽东总督的铁骑南下,且不说赵政这位帝党柱石的心思如何,就算他一心平叛,可在北边还有金帐汗国的大军虎视眈眈,难保金帐汗国不会兴兵南下,再来一次神州陆沉。 正因为如此,朝廷只能将平叛的重任全部压在齐州总督秦道方一人身上,给予秦道方一州军政大权,无钱自己筹钱,无粮自己筹粮,无兵自己募兵。 这一点,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李玄都为何要说太后谢雉其心可诛?就是因为国势已经艰难到如此地步,所谓的后党还在想着如何打压帝党,想着如何摘去秦道方的总督官帽,若是换上另外一人,撑不起齐州这副担子,让青阳教占据了齐州,西北那边立刻举事,内忧必招外患,整个天下顷刻间便会刀兵四起,人间化作炼狱。 可那个女人都不在乎,她只想保住自己的权位,至于天下生灵的生死,完全无动于衷,此即是无德。为何说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何谓德?不是武力强盛,自古以来,二世而亡者比比皆是,德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作为人间至高者,要对整个人间负责,对万民负责,若是享受万民供奉而将万民视作猪狗蝼蚁,终有一日要跌落下去。这便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纵使祖先于天下有大恩德,后辈无德,最多五世便会消耗殆尽,若无中兴之主,国可亡矣。 自从帝京之变后,李玄都便一直纠结于大魏是否还该继续存在,换句话来说,大魏是否气数已尽?只是后来之人,西北大周也好,青阳教也罢,皆是只有打破旧世道的能力,却无建立新世道的能力,也就是术士常说的没有人君之相,从这一点上来说,大魏不该亡。 虽然如今的大魏没了张肃卿,但是还有秦道方、赵政,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念着百姓的,总比那些将饥民当作攻城炮灰的所谓“义军”要强。 这也是李玄都推迟了自己的既定行程而参与到此事中的缘由,虽是一人绵薄之力,但能帮一分是一分。 相较于李玄都的心思复杂,白绢的目的就很是单纯。她是一个纯粹的江湖人。什么是纯粹的江湖人?那便是远离朝堂争斗,天下兴亡,我自逍遥。这也怪不得她,自古以来,江湖就是如此,看到了不平事,可以管一管,可从没有哪个江湖人能把天底下的所有不平事都管一遍的,这就像在朝为官,做好自己的本分,一个八品主事却要操阁揆的心,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白绢之所以参与到此事中来,是因为她的叔父秦道方在齐州总督的位置上,担着天大的担子,她要帮自己的叔父,人之常情。 此时白绢见到青阳教的大批人马出现在这座道观中,第一反应便是赶去报知叔父秦道方,不过随即她便想到了一点,叔父他们一行人尚在途中,就算得知消息,待到赶到此地,这些人也未必还留在这里,到那时候再想找他们也就难了,倒不如留在这里,紧随其后,观其动向。 白绢虽然挂名在忘情宗中,但真正的本领却还是补天宗的路数,补天宗作为刺客祖脉,易容、藏身、隐蔽踪迹,都是拿手的本事。认真说起来,万笃门和补天宗也算是同出一门,只是两者理念并不一样,万笃门是培养死士,类似于以命换命的路数,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而补天宗讲究一个“一击不中远遁千里”,想要远遁千里,关键就在于藏身隐匿之道,所以在这方面,万笃门也不如补天宗。 白绢悄无声息地飞身上了一棵大树,运转补天宗的“坎离玄功”,整个人的气息顿时与大树融为一体,虽然身上没有什么伪装,但却有“一叶障目”的神妙,任你是随意扫过一眼,还是仔细观瞧,都会下意识地将视线避开白绢,除非境界高出白绢太多,才能一眼看破。 过不多时,唐文波出现在殿前的台阶上,看来他已经散气完毕,所以不再袒露胸膛,披头散发,以一根玉簪束发,脚上的木屐也换成了方头长靴,披一件蓝色鹤氅,倒是有些贵公子的意思了。 在唐文波现身之后,庭院内的所有人都单膝跪地,道:“见过公子。” 第一百三十三章 青阳谋划 唐文波环视一周,一抬手道:“起。” 所有人同时起身,双手拄刀,双脚微微分开呈“八”字而立。 唐文波沉声道:“此番举事,乃事关整个齐州局势。先前东昌府血战,白爵将军、青牛角将军、五鹿将军皆是亲临,甚至五鹿将军更是战死当场,无奈老贼楚云深亲自镇守东昌府,不敌我青阳大军,便屡屡用阴险计谋,使得我教中兄弟死伤惨重,终是使得我等无功而返。后又有雷公将军亲自出手刺杀齐州总督秦道方,雷公将军虽然亲手斩杀了秦道方的头号鹰犬顾虎臣,但也因为伤势过重身亡。” 说到这儿,唐文波微微一顿,再次环视四周,见众人皆是面带忿怒之色,这才继续说道:“诚然,我白阳总坛已然到了危急存亡之时,可越是如此,我教中的众多兄弟姐妹就越要团结一心,共克时艰。此一役,我们不仅仅要为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也要一举扭转齐州的局势,斩杀秦道方,将楚老贼赶下海去,使得齐州成为我们青阳教的齐州。” 站在最前方的一位领头之人向前一步,抱拳道:“请公子示下。” 唐文波稍稍拔高了嗓音,说道:“如今已有教中兄弟潜入府城之内,守城门之人也已经被我们的人买通,只要等到秦道方回城,我们便可立即起事,到时会有人趁乱打开城门,然后众位兄弟便随我一起冲杀进去,将秦道方和楚老贼瓮中捉鳖。” 此时能够出现在这里之人,都是头面人物,他们麾下又各有属下,全部集结起来之后,便是一支千余人的大军。 演义话本中常常是动辄百万大军,实则都是虚数,或是“号称”,八十万大军,实际数目可能只有二十余万,其中可战之兵最多只有十万,其余都是负责拉运辎重或是修筑营地的辅兵,若是辅兵不足,还会临时征发民夫,通常也会将民夫的数量计入大军之中,以壮声势。如今的齐州战场,所有官军加起来不过数万,还要分散到各个府县之中,数千人便是一支了不得的大军。 不是朝廷不想多养兵,而是因为养兵要花钱,一名普通战兵的甲胄、武器便要十两银子以上。而且兵不是死物,每月都要粮草和军饷供应,同时武器也要损耗,又分为长枪、盾牌、长刀、弓弩、箭矢,除此之外,若是骑兵,还要战马,这又是个金贵玩意,甚至比人还贵。 正因为如此,朝廷无兵、无钱,还想要平叛,稳定局势,那就只能将大权交予各地总督之手,让总督自行筹措钱粮人手。若是只有军权,无法反叛,因为养不起如此多的大军,被朝廷卡住脖子,立时军心涣散,这也是许多统兵大将哪怕身死也不敢反叛的缘由。若是只有钱粮大权而无兵权,更不用多说,大军一到,再多的钱粮也终究是死物,同样没有反叛的资本。只有把两者全都握在手中,没了制约,如此才能形成割据之势。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朝廷不是不知道给各地总督放权是饮鸩止渴,可如果不喝,立时就要渴死,与其渴死,倒不如先饮下鸩酒止渴,能多活一时是一时,兴许能有解药也说不定。 当然,也可以不佩甲胄,一身布衣,一柄长刀,或是一杆木枪长矛,然后便赶着上战场,青阳教就是这么做的,不过这就是纯粹的乌合之众,让他们欺负手无寸铁的百姓还勉强凑合,对付小股官军也算勇猛,若是遇到了官军精锐,便不堪一击,如果换成辽东边境的百战骑兵,就会出现千余人大破数万大军的壮举。 地公将军唐秦深知这一点,所以他直接调用了自己的手中的精锐。青阳教的千余人,人人皆是战兵,而且还是精锐中的精锐,最少也有御气、入神的修为,其中头目更是不乏抱丹境的高手,足以媲美数千官军,若是让他们冲杀入城中,固然不能久守,但暂时攻占还不算难。 在唐文波说完之后,庭院内的众人尽皆应喏。 唐文波待到众人声音平息之后,又向东边抱拳道:“在琅琊府府城东面便是太清山的支脉单老峰,此时我父亲地公将军,已经亲至此地督战,静候诸位佳音。” 听到这里,白绢的心中一惊,没想到地公将军唐秦也会来到此地。 青阳教的三公将军中,以天公将军唐周的境界修为最高,位列太玄榜之上,其次便是地公将军唐秦,高居黑白谱第一人,距离天人无量境只有一线之隔。虽说正邪两道的众多宗主不入黑白谱,但是江湖中人多半还是认为身为黑白谱第一人的唐秦不逊于许多宗主,最起码也能平起平坐。 正如归真境界有强有弱,强者如李玄都,虽是归真境,但打遍江北无敌手,西北夺刀,帝京一战,当之无愧的太玄榜第十人。弱者如天乐宗的凤楼春,尚且不如许多先天境的好手。天人逍遥境也是如此,有些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就难免马马虎虎,在一众天人境的大宗师中有充数的嫌疑,故而在江湖中有个玩笑的说法,上了黑白谱的大宗师不是真正的大宗师,只有名列太玄榜上和不在黑白谱上的大宗师才是真的大宗师。当然,这个说法里不包括黑白谱的第一人,毕竟是一榜颜面,所以这位是真的大宗师。 如此一位大高手亲临,实在是吉凶难料。 若是此人亲自出手,若是其他时候也就罢了,结成军阵,再以天人境的高手掠阵,众多归真境、先天境的高手联手围杀,以人数取胜,最不济自保无虞。可在这个时候,这位地公将军并非独自一人前来,以人数取胜便无从谈起,若是让他肆意出手,怕不是整个总督府都要被血洗一空。当年大周之所以能成事,就是因为秦中总督祁英死于地师徐无鬼的“鬼咒”。难不成今日的青阳教也要效仿当年之事? 第一百三十四章 情为何物 李玄都提着萧迟在城中飞奔,他的身形极快,气力也足,哪怕手中提着一人,仍是可以从容地躲过来往行人,然后穿过一栋栋宅院,最终来到某个大户人家的后院。 此时的后院中空无一人,只有一座柴房。 李玄都一脚踢开柴房的房门,提着动弹不得的萧迟径自走入柴房,然后随手将这位萧家公子扔到柴堆里,激起些许尘土。 萧迟坐在柴堆里,望向这个来历不明的农家汉子,咬牙问道:“你是谁?” 李玄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改用齐州方言掩饰了自己的本来声音问道:“你们与青阳教是什么关系?” 萧迟脸色微变,迟疑道:“你、你说什么?什么青阳教,我不知道。” “不知道?”李玄都点了点头,道:“那你认不认识唐文波?地公将军唐秦的公子,这些年来江湖传言说,地公将军因为闭关玄修之故,逐渐将白阳总坛的大权都交给了唐文波,你找唐文波,总不会是叙旧吧。” 听到李玄都这话,萧白心中又是一惊,想起今早自己刚刚拜访了唐文波接着就遭遇此事,若说两者之间没有半点联系,那他是一万个不信,而且他也知道,这些江湖人可不跟你讲什么证据,不是你说不认识就行了,只能说道:“我与唐文波是友人。” 李玄都又点了点头,道:“两位是如何相识?你们这次共同谋划总督行辕,具体计划是什么?” “什么谋划总督行辕。”萧迟闪烁其词道:“想来阁下也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知道多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青阳教也好,总督府也罢,我都有往来,哪里就牵扯到谋划总督行辕了,就算是有,那也是青阳教的机密,不干我的事情,我哪里能够知晓。” 这话说完,萧迟望向李玄都,只见他面无表情,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正当萧迟心虚生疑时,李玄都突然出手,毫无半分征兆,萧迟只觉得胸前一麻,一股钻心之痛生出,让他忍不住想要大叫出声,可还未等他发出半点声音,李玄都已经提前一把按住他的嘴巴,将他还未出口的所有声音都给憋了回去,只能发出轻微的“呜呜”声音。 紧接着李玄都又是一指轻叩在萧迟的膝盖位置,只听“喀嚓”一声,他的右腿已经断了,萧迟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头,不仅是额头上渗出冷汗,就连眼泪都要出来了。 过了片刻,李玄都缓缓收回手掌,萧迟大口喘息,涕泪俱下。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条白帕,擦拭手掌。 因为须弥宝物极大的缘故,李玄都在其中放了许多杂物,这些白帕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东西,与清微宗无关,更没有什么标记,也不怕有人从一条白帕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李玄都将这条帕子丢在萧迟的脸上,冷声说道:“再问你一遍,知道还是不知道?” 萧迟嘴唇微微颤抖,望向李玄都的眼神中已经满是惊惧。 就在此时,门外有人说道:“莫要为难他了,他只知道打开城门夺城的事情,至于其余的谋划,比如说青阳教在哪里安插了人手,他也是不知情的。” 李玄都对于门外之人丝毫不觉意外,只是问道:“你是如何跟上来的?” 话音落下,柴房的门被人推开,门外的人竟是柳玉霜,她走进柴房,抬起自己的手腕,只见上头系着一根红线,鲜红纤细,好似被人以剑气在手腕上划开了一道血线。 李玄都将目光转向萧迟的手腕,果不其然,在他的手腕上也有一根同样的红线。 李玄都叹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才是真正的‘缠心丝’。可怜那金陵府的钱玉龙,若是见到了这一幕,不知该作何想?” 柳玉霜脸色一白,难掩震惊道:“你如何知道此事?” 李玄都一挥袖,柴房的门再次合上,然后说道:“若是追上来的人的是萧云,我半点也不会奇怪,毕竟舐犊情深,父亲为了儿子,搭上性命也不奇怪,可这次换成了你这位梵瑶姬,却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说到这儿,李玄都叹息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这等感情,便是我这个孤魂野鬼也感动很呢。柳玉霜,你当初杀钱玉龙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些吗?” 柳玉霜摇头道:“钱玉龙的事情,事关宗门大计,我……我也不得已而为之。” 李玄都哼了一声,脸色渐冷。 在很小的时候,师父就教过他一个道理,让人畏惧往往比让人尊敬更安全。 李玄都不完全认可这个道理,但在江湖上,的确是如此,人人欺软怕硬。你若是个行侠仗义的大侠,人人敬你却不怕你,那便会有数不清的人来找你的麻烦,因为他们知道你不会伤他们的性命,甚至还有人会以此设下陷阱,让你处处受制,到头来,好人未必能有好报。可如果是个恶人呢,一言不合便拔剑,拔剑便见血杀人,那么你的行事便会自在许多,除非是牵扯到天大的利害关系,很少有人敢来找你的麻烦,因为真的会死。 过去,李玄都就是这么做的,于是他成了亦正亦邪且让人又敬又畏的紫府剑仙。 紫府剑仙的名号是用剑和血堆出来的,李玄都的仇家们也是人,也有妻儿老小,可没有因为他们有妻儿老小而李玄都是个孤儿就能任由他们喊打喊杀却不还手的道理,一入江湖,生死自负,祸不及家人便已是仁义,经历过这些之后,李玄都哪里还会在乎一个与青阳狼狈为奸的萧迟和一个背叛杀害了自己丈夫的柳玉霜? 李玄都向前走了一步,徐徐道:“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可以放掉你们二人中的任意一人。” 柳玉霜苦笑一声,没有急于回答,而是问道:“你是钱玉龙的友人吗?”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就算是吧,虽然相交不深,但也算是为他讨要一个公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要价还钱 柳玉霜顿时沉默了。 李玄都一挥手,萧迟顿时闷哼一声,身上咔嚓作响,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此时的萧迟已经喊不出声来,张嘴却无声,表情狰狞。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一个翩翩贵公子却落到现在这般田地,我也是于心不忍,不知梵瑶姬如何想?” 柳玉霜心思几转,道:“你想知道青阳教在城中的布置,是不是?” 李玄都反问道:“你知道青阳教的具体谋划?” 柳玉霜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否则我也不敢循着‘缠心丝’前来。” “如此最好。”李玄都道:“无论是杀人,还是折磨人,我都没什么兴趣,不过是为达目的的手段罢了,若是你能合盘托出,我便不再对这位萧公子动手。” 柳玉霜道:“因为我是代表地师来到此地的,所以许多事情唐文波不敢瞒我,如今只有三个人知道全部谋划,分别是地公将军唐秦、唐文波和我。” 李玄都略一沉默,蓦地一笑,道:“你的意思是,若是没了你,我便只能去找唐文波和唐秦了。” 柳玉霜没有否认,道:“我并无威胁阁下之意,只是阐述一个事实而已。若我有闪失,阁下的这番动作,又是跟踪我们二人,又是出手掳人,可全都白费工夫了。” 李玄都听了,稍一沉默,道:“那好,柳夫人,你就将你知道的说一说。” 柳玉霜道:“若是我将详情悉数告知于你,你反手便将我们二人杀了,那我们岂不是冤死?” 李玄都摇头道:“我答应下来的事情,从不食言。” 柳玉霜道:“若是老天师、老剑神来说这话,他们两位德高望重,语如重山,我自是相信,可阁下藏头露尾,不肯表露真实身份,这话又如何能信?”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却是不肯被柳玉霜牵着鼻子走,以免落入她的算计之中,于是他毫无征兆地突然出手,虽然柳玉霜有所反应,但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又被李玄都占了先手,还是抵抗不得,被李玄都一记“璇玑指”点在肩头上,不由得闷哼一声。 虽然“璇玑指”只是指法,但经李玄都之手用来,却是与剑招无异,只见柳玉霜裸露的肩头位置已经是血肉模糊。 柳玉霜捂住肩头,扬声道:“在总督行辕中有青阳教埋下的暗桩,城中副总兵鲁敬忠也已经被青阳教用三万两黄金买通,只待唐文波一声令下,便会彻底反水。” 正要出手的李玄都闻言停下手中动作,眉头微皱,轻声道:“你再说一遍。” 柳玉霜脸色微微苍白,忍痛道:“这只是青阳教谋划的一部分,另外还有许多其他谋划,你想不想听?比如说萧家的事情,还有琅琊府知府的小妾,她有个弟弟,平日里爱去赌坊里耍钱,欠了不少赌债,被青阳教的人抓住了把柄,然后青阳教便用这个把柄拿住了她的弟弟,又通过她的弟弟威胁她,让她……” 李玄都不动声色,打算专心倾听。 只是柳玉霜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蓦地冷笑一声,道:“你想听么?我却不想说了。” 李玄都倒也不觉得意外,毕竟牝女宗的女子都是这么个德行,下意识地想要去摸腰间的佩剑,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已是有四年不曾佩剑,却还改不了这个习惯,脸色渐而缓和,道:“这样吧,柳夫人,你有什么要求,大可都说出来,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们可以再计较计较。” 柳玉霜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道:“我的要求很简单,不能只放我们其中一人,要放我们二人全都活着离开此地,也不许再为难我们。” 李玄都没有急着答应,而是问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柳玉霜脸色微白,轻咬银牙,恨声道:“你若不答应,那大可杀了我们,然后眼看着青阳教如何攻下琅琊府,夺了齐州。到时候,你自诩的仁义道德,还剩下几斤几两?若你不动手,我现在自尽也行,左右也是个死,倒不如死在自己手里。” 萧迟听到这话,不由大惊失色,急道:“玉娘……” 他被李玄都重创,本就虚弱,几经变故之下,心神也是不宁,此时急火攻心,不由得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李玄都脸色平静,虽然此时的他还是一身农家汉子的装扮,脸上面皮看起来也是个木讷的傻小子相貌,可一双眼睛却是骗不得人,幽幽如古井,平静无波,让柳玉霜望之竟是有些心虚,愈发拿捏不住眼前之人的心思。 过了片刻,柳玉霜见李玄都仍是犹豫未决,忍不住又要说话。 就在此时,李玄都抬起一只手止住了她还未出口的话语。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当时萧云不顾伤势对我出手,这是父子情。柳夫人只身犯险救情郎,这是男女情。这两种情,我都是极为喜欢的,只是这些都是小节,小节之上还有大义,你们罔顾大义,为虎作伥,便怪不得我对你们出手。不过柳夫人愿意迷途知返,将功补过,那我也能放你们一马。” 柳玉霜微微冷笑,又道:“还有一点……” 李玄都望向柳玉霜,打断她的话语:“没有第二点了,若是柳夫人还想要得寸进尺,那我也只好赌上一赌,赌柳夫人这样的聪明人,舍不得死。” 听到李玄都话语,柳玉霜只得叹道:“好吧。” 李玄都道:“那么请柳夫人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写出来也行,我这里有纸笔。” 柳玉霜摇头道:“我若现在说出来,你岂不是可以立刻杀掉我们?我方才已经说了,我信不过你。” 李玄都淡笑道:“那你说如何?” 柳玉霜道:“你将萧迟放在人多的闹市,自会有人发现他的身份,将他送回萧家,然后我跟你走,一个时辰之后,我便将我知道的如数告知于你。” 李玄都问道:“难道柳夫人就不怕事后我杀了你?” 柳玉霜面色凄然道:“一人死总好过我们二人一起死,我也只好赌一赌阁下的人品如何了。” 李玄都晒道:“若你对待钱玉龙有对待萧迟的十之一二,他在九泉之下也当瞑目了。” 说罢,李玄都提起昏迷的萧迟,率先出门。 柳玉霜忍痛跟在李玄都的身后,也随之而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花开两朵 来到一处繁华闹市的街边,李玄都将萧迟放在路边,让他背靠着墙壁坐着,然后按住他头顶,度入气机。 柳玉霜从旁瞧着,生怕李玄都动什么手脚,见萧迟的脸色渐而红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李玄都将手掌松开,望向柳玉霜,道:“他本就是先天境的小宗师,底子雄厚,我现在帮他度入气机,不消一时半刻就能醒来,你也不必担心他被什么宵小之徒占了便宜。” 这一刻,柳玉霜柔肠百结,在萧迟的身旁缓缓蹲下身来,伸出纤长细指,在萧迟的面庞上寸寸抚过,深深望着他,好似这就是最后一眼,以后便再也不能这样看他了。 若是痴男怨女见到这一幕,怕是要哭红了眼睛,心都要碎了。 不过李玄都乃是见惯了生死之人,心性坚韧,哪里会为之所动,只是冷冷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柳玉霜转过头望向李玄都,问道:“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平静道:“若是柳夫人觉得我会心软,那可大错特错了。” 柳玉霜闻听此言,也不争辩,只是收敛了悲戚神情,站起身道:“走吧。” 李玄都伸手按在柳玉霜的肩头上,开始运转“圆势法”。 过去的清微宗既然是以一个“奇”字立足于江湖,那么“玄微真术”便没有那么容易被人识破,若是人人都认得“玄微真术”,也谈不上一个“奇”字了。同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也是如此,可能有人认得其中的一两式,却很少有人能够认全,所以先前李玄都以“青墨三千甲”挡下萧云的“五方五行散手”,萧云久居琅琊府,柳玉霜久居金陵府,都不是常在江湖行走之人,故而没有识破。 在李玄都运转“圆势法”之后,柳玉霜立时感觉自己的经脉、窍穴、丹田之中涌入大量外来元气,使得自己的气机运转变得极为凝滞。 李玄都说道:“虽然你信不过我,但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能将你知道的如实告知于我,不耍什么小聪明,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否则你就准备与你的萧公子诀别吧。” 柳玉霜眉眼低敛,没有多说什么。 李玄都转身往身后的僻静小巷行去,柳玉霜被封了修为,自知逃不出李玄都的手心,也只能乖乖跟在后面。 如此两人,一前一后,李玄都是个农家汉子装扮,柳玉霜却是一身华丽扎眼的宫装,十分不搭,幸而此地僻静无人,若是换成人来人往的街道,说不定会有人以为是拐卖女子而去报官,又是一番麻烦。 李玄都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放走萧迟,是因为他提前有过观察,此地有数条巷子纵横交错,可谓是四通八达,转过几个路口之后,来到一条死胡同,在其尽头则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宅院,可见屋顶破了个窟窿,部分院墙也已经倒塌,透过院墙的缺口处可见院内一片绿意,足有及膝之高。 两人来到此地,柳玉霜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如果你是总督府的人,为何不直接带我去总督府?” 李玄都道:“你方才已经说了,总督府中有你们的暗桩,难保不会再出什么纰漏。” 柳玉霜道:“你将萧迟掳走,萧家那边已经泄露了风声,此时再做这些,又有何益?” 李玄都转头看了她一眼,道:“柳夫人果然聪明,那我也不妨明说了,总督府的人并不认识我,我只能随便找个落脚的地方。” 说罢,李玄都推开院门,走入其中。 柳玉霜身穿宫装,只能稍稍提起裙摆,然后随着李玄都走入其中。 来到房中,满是尘土,当中有一张破旧木桌,桌上有一盏没了灯芯的油灯。 李玄都从须弥宝物中取出纸笔,道:“我就不听了,请柳夫人将名单写默写出来。” 柳玉霜没有动作,摇头道:“还不到一个时辰。” 李玄都原地立定,双臂环胸,说道:“好,我就等够一个时辰,希望柳夫人不会食言而肥。” 柳玉霜低垂眼帘,道:“如今我的性命操于你手,自是不敢妄动。” …… 白绢缓缓退出林中道观,几番思索之后,决意前往唐文波口中所说的单老峰一探究竟,只是刚刚行出不远,忽听得身后传来些许轻微声响,猛地转身望去,便见有三人疾奔而至。 白绢一瞥之下,只见那三人都身披青色斗篷,同时戴着斗篷上的兜帽,看不清他们面貌,但每人的斗篷上都赫然绣着一轮青阳,说明三人是青阳教的青阳总坛中人。 三人见到白绢之后,也不废话,身形晃动,同时欺近,三双手齐往白绢的身上抓去。白绢虽不知道自己的行迹是如何被此三人窥破,但此时没有半分迟疑,腰间“饮雪”出鞘,一刀向三人横扫过去。不料这三人的身形极为诡异,竟是躲过了这一刀,已然是欺近到白绢的身前。 若是换成旁人,也许就要在一招之间被这三人联手擒拿,只是白绢并非寻常人等,她身兼补天宗和忘情宗的两家之长,又得“天刀”秦清的真传,比之颜飞卿、苏云媗也不差几分,只见得她在盱眙之间从须弥宝物中取出另外一刀,刀气纵横无匹。 “天刀”秦清在修为大成之后,便已经很少动用这把相伴多年的佩刀,想来这世上除了老玄榜上的几位神仙,也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出刀,所以江湖上对于这把高居刀剑评第八的“欺方罔道”只是有所耳闻,从未见过。此三人也是如此,哪里会想到白绢所出第二刀竟是大名鼎鼎的“欺方罔道”,仅此一刀,就如李玄都的“人间世”,甚至不用白绢如何催动自身气机,仅凭刀上蕴含的刀气,便将三人逼退。 手持“欺方罔道”的白绢单人对上韩邀月,尚且能在短时间内不落丝毫下风,可见此刀助力之大,此时白绢手持双刀,却是不退反进,反向三人攻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天问九式 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不少女子对他青眼有加,而李玄都为何独独喜欢白绢呢?其实原因也简单,那些女子与他接触时,或是被他所救,或是被他援手,或是摄于紫府剑仙的威名,本身已经处于低处,是抬着头看李玄都的,在崇敬你的人面前,你很难放开自己,只能端着架子,维持旁人眼中的形象,所以就造就了紫府剑仙的高冷姿态,或许很多男人会喜欢这种带着崇敬意味的喜欢,但李玄都不喜欢。 李玄都是什么人?以紫府客的名号踏足江湖,剑挑江北各路高手,一人一剑独战江北群雄,后又追随张肃卿,帝京城中大开杀戒,染血无数,紫府剑仙的“剑仙”二字是被他杀出来的。在清微宗中,李玄都又是有望继承宗主大位的四先生,位高权重,追随者甚众,平日里往来也都是江湖上的头面人物,容不得他有半分轻佻之态,必须时时刻刻都端着架子,行事沉稳,否则如何能够服众?如何能让那些跟随他的人心安? 在外人面前,李玄都端着的架子已经够多了,所以他不想在身边人的面前也端着架子,所以他会和胡良成为嬉笑怒骂的好友,所以他不喜欢那些崇敬自己的女子。 于是,只有白绢了。 从两人相识开始,白绢都是一个严肃矜持的大家闺秀,对李玄都并不高看一眼,这让李玄都可以放下架子,在白绢面前展现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这便是李玄都心中所想的做一回年轻人。于是李玄都在白绢面前时,与平时大不一样,常有轻佻之态。 其实白绢也不讨厌李玄都,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勉力招架,维持自己的矜持,只是在男女之间,退一步便意味着退第二步、第三步,于是白绢的防线开始节节败退,脸红的次数越来越多,而李玄都也越来越放肆,言语无忌。 李玄都在白绢面前是个与平日里完全不一样的李玄都,其实白绢又何尝不是? 她从来都不是个柔弱女子,若是柔弱女子,也不会在独自一人在江湖上行走多年。 一身农妇装扮的白绢双刀齐出,竟是有攻无守的架势,只见得刀风肆虐,两道刀气纵横无匹。 与之相对,三人自忖胜算极大,自然不肯与白绢换命,更不肯与她以伤换伤,于是纷纷后退,避其锋芒。 白绢得了这个空隙,再次出乎三人意料之外,竟是没有趁此时机退去,而是继续抢攻,而且是三人中境界修为最弱一人,若无另外两人的援手,白绢有信心将其一刀毙命。 另外两人自是不肯,一起向白绢攻来。 白绢身形一转,身随刀动,旋转如陀螺,无以数计的刀气汹涌而出,激射向四面八方。三人不断躲闪,无数大树被刀气拦腰斩断,轰然倒地。 为首一人大惊道:“此乃补天宗的‘天问九式’,你究竟是何人?” 白绢并不答话,只是一意运刀,三人顿觉刀意之中有悲凉之意生出,只觉世道沧桑,刀兵四起,生灵涂炭,唯我手中一刀,以刀问天!试问苍天可答乎? “天问九式”与“太阴十三剑”不同,后者太过偏激,逆天而为,前者却是一股浩然之气,质问苍天不仁、天道不公,力求人定胜天,其中意味大不相同。而“北斗三十六剑诀”则是衍化周天星象,大有代天行诛罚之意,又与此二者不同。 白绢此刀一出,气势暴涨,竟是使得直面这一刀的那人完全乱了阵脚,眼见白绢这一刀来势汹汹,所有刀气悉数内敛为刀锋之上的一线刀芒,大惊之下,竟是全身冰冷,呆立不动。 此三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天公将军唐周派遣到齐州的白爵、白波、白绕三兄弟。当然,此三人与白绢当然没有任何关系,白绢应该叫做秦白绢才是,就如紫府客应称作是李紫府一般。此时被白绢一再相逼的正是白绕,他境界修为不高,胆子也不大,眼见这一招决计无法抵挡,骇怖达于极点,竟致僵立,束手待毙。 白氏三兄弟联手迎敌,照理来说,便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可一战,只是白绢一上来的拼命打法,竟是让三人乱了阵脚,眼看着白波要命丧于白绢刀下,境界修为最高的白爵终于全力出手,以青阳教的“真空手”抓向白绢的后背。 这一抓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其实拿捏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白绢这一刀虽然气势雄壮,已然递不到白绕的身上,她觉臂上一紧,心知不妙,顺着白爵向后一拉之势,一刀逼退白波的同时强行扭转身形,仍是不作防守,左手中的“欺方罔道”直劈白爵的面门。 “补天宗”虽然讲究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但在绝境之中,自然也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招数,此时的白绢哪里还是那个在李玄都面前脸红的小女子,大丈夫当如是也。 白爵哪里想得到此女竟是如此刚烈,根本不敢与白绢以命换命,甚至就连硬接也是不敢,只能收手向后退去,如此一来,三人的合围之势便空门大开,白绢也不犹豫,身形一掠,已然冲出三人的包围之中。 直到此时,白绕才犹如大梦初醒,发出一声迟来的惊呼。 白绢落地之后,左手“欺方罔道”前指,右手“饮雪”横于胸前,也不退去,就这么冷冷望着三人。 三人摄于白绢的气势,一时间竟是有些进退维谷。 兄弟三人中排行第二的白波盯着白绢手中之刀凝视许久,迟疑道:“姑娘手中之刀,可是刀剑评上排名第八的‘欺方罔道’?” 此言一出,另外两人俱是一惊。 “欺方罔道”的主人是谁?乃是大名鼎鼎的“天刀”秦清,眼前这名女子断然不可能是秦清,可她却手持“欺方罔道”,秦清身为太玄榜第一人,只要老玄不出,便是天下第一人,绝不可能被人偷去佩刀,至于夺刀,怕是老玄榜上的老神仙们也没这个把握,那就说明此刀是他赠予这名女子,那么这名女子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三人自然知道其中利害,这功业和差事是青阳教的,性命却是自己的,若是平白惹上了秦清这个大敌,怕是只有老玄榜上的神仙们才能护住他们了,于是三人对视一眼之后,为首的白爵抱拳道:“方才多有唐突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说罢,三人竟是直接向后退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八人名单 先前三人之所以能识破白绢的伪装,并非他们的境界高出白绢,哪怕修为最高的大哥白爵,至多与白绢在伯仲之间,关键在于道观周围的林中同样设有许多有示警作用的小型符阵。 白绢和李玄都第一次潜入道观时,是随着萧迟和柳玉霜的马车而来,离去时又是原路返回,侥幸绕过了许多符阵。这次白绢孤身一人潜入,来时还是同样的路,离开道观时却是选了另外一条路来到道观的后方。 如此一来,白绢在没有防备的情形下,不慎触动了一处示警符箓,这才惊动了负责整个阵法的白波。 白绢虽然不知道此种关键,但是也能依稀能够猜出大概原因,只是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时暴露的,是在偷听时暴露的?还是从道观离开时暴露的?若是在偷听时暴露的,那么唐文波先前的种种话语是否还能当真?若是唐文波在知道有人在旁偷听的情形下,说些真假难辨的话语,故布疑阵,那么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想到这儿,白绢愈发坚定了要去单老峰上一探究竟的想法。对于这次的青阳教谋划,地公将军唐秦是否亲临此地,可谓是至关重要,马虎不得。 只是此时白绢行踪已经暴露,贸然去单老峰,如果只是唐文波故布疑阵还好,不过是白跑一趟。如果地公将军唐秦果真在单老峰上,那么就有羊入虎口的可能。不过这也难不住白绢,她虽然没有“太阴匿形符”这等物事,却有一件宝物,披在身上同样可以藏匿身形、遮蔽气息,想来应该无碍。 另外一边,一个时辰的时限已到,李玄都取出一方普通砚台和一块粗墨,在砚台中倒入些许清水后,直接以气机将墨块碾碎,化作墨汁,然后将笔蘸饱了墨,递到柳玉霜的面前,道:“柳夫人,请吧。” 柳玉霜看了李玄都一眼,接过笔,又低垂下眼帘,道:“有劳。” 李玄都道:“这里没有椅子,就请柳夫人站着写吧。” 柳玉霜摇头道:“无妨,写字本就是站着最佳。” 李玄都不再说话,也没有一直盯着柳玉霜。 柳玉霜开始提笔书写名单,同时口中说道:“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先是在金陵府相遇,如今又在琅琊府相遇,你我当真是有缘,你说是吧,李先生?” 李玄都缓缓转过头来,凝视柳玉霜片刻,改用自己的本声问道:“如何认出我的?” 柳玉霜笑道:“能够随身携带如此多无用的杂物,可见须弥宝物之大,在我的印象之中,只有李先生的须弥宝物了。” 李玄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想来是自己从“十八楼”中取东西的时候,被柳玉霜瞧见了些许端倪。 既然已经被识破,李玄都也不再掩饰,道:“都说清微宗是齐州的半个主人,我要回清微宗,路过齐州是合情合理之事,你应该早就知道才是。莫要多说这些无用的废话,赶紧写下名单,我自会遵守诺言。若是你还想玩些花样,那也休要怪我手下无情。” 柳玉霜的确还有其他想法,只是见李玄都完全不为所动,而且威胁之意溢于言表,若是颜飞卿这样的人物,柳玉霜也许还会抱有几分侥幸,讨价还价几分,可换成李玄都这个双手染血无数的煞星,便不敢不当真了,也不好强说什么,只能继续写名单。 两人都不说话,一片寂静,唯有笔锋划过宣纸,簌簌沙沙。 大概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柳玉霜的一份名单写完,吹干墨迹,递给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之后,大概扫了一眼,包括柳玉霜先前所说的两个人名,总共有八个人名,柳玉霜也写的颇为详尽,每个名字的后面都标注了八人是因为何种原因而叛,或是因为钱财,或是因为受了不公,或是被拿住了把柄或者亲人的性命,乍一看去,似乎没有耍什么花招。 柳玉霜问道:“李先生,如何?” 李玄都将这份名单折叠之后收入“十八楼”中,道:“柳夫人可以走了。” 柳玉霜还有几分犹疑:“李先生果真就这么放我走了?” 李玄都似笑非笑道:“这是自然,如果这份名单有假,我日后再去找柳夫人算账也不迟,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除非柳夫人打算一辈子都躲在牝女宗的山门之中。” 柳玉霜轻咬嘴唇,楚楚可怜道:“李先生……” 李玄都冷声:“不送。” 柳玉霜只能略有不甘地徐徐退出这座旧宅。 在柳玉霜离开之后,李玄都也从另一个方向离了此地。 此时总督府的大队兵马还在路上,不过按照秦道方和楚云深的谋划,楚云深会提前一步在暗中赶回琅琊府的府城,既是为秦道方打一个前站,也是提前着手准备应对接下来的青阳教发难,因为只要秦道方回到府城的总督行辕,青阳教便会立刻动手,到那时候再去准备,就为时已晚。 算算时候,楚云深就算比李玄都和白绢稍慢一步,此时也应该到了。 李玄都缓缓行于小巷之中,行至中途,忽然从巷子的两端出现了几道身影,将李玄都堵在巷子之中。这些人都披着青色的斗篷,在斗篷上绣着一轮青日。 李玄都扯了扯嘴角:“总是有些不怕死的。”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发现了他的踪迹,不过应该是与柳玉霜有些关系。 江湖之中讲究一个人多势众,哪怕是强如藏老人,也在李玄都几人的联手之下吃了个大亏,如今的李玄都自然也怕被人围杀,不过怎么也要几十个先天境的高手结成阵势才行,区区几个人便想要拦住他,那是痴人说梦。 李玄都继续前行,身形如风。 挡在最前面的那个青阳教高手当即被裂尸而过,在他身后的那个青阳教高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李玄都按住脸庞,五指如钩,深深刺入血肉之中。 李玄都一拳捣在此人的胸口,直接心脏碎裂,死得不能再死。 堵在巷子另一端的几人见此情景,没有半分犹豫,立刻遁去,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也没有去追,继续赶往与楚云深约定好的地方。 第一百三十九章 依红楼 如今的太平客栈遍地开花,在琅琊府中自然也有一座太平客栈。 李玄都在处理掉身后的几个尾巴之后,来到太平客栈,此时客栈并无几个客人,李玄都径直走到柜台前,取出一枚无忧钱放在柜台上。 正在柜台后记账的掌柜抬起头来看了眼李玄都。 这掌柜一张圆脸,两撇八字胡,生就一副圆滑商人模样,沉默片刻后,笑道:“客官这是做什么?” 李玄都收起无忧钱,道:“听闻东家有喜事,定了四月十八,特来道喜。” 掌柜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不动声色道:“原来是东家的客人,客官请随我来。” 说罢,客官引着李玄都往客栈后院走去。 两人来到客栈的地窖,掌柜点燃了灯,只见地窖之内只放了些酒坛子,掌柜来到东墙下在墙上摩挲几下之后,就见一面墙壁翻转过来,竟是一道暗门。 此地的太平客栈虽然是太平宗的产业,但楚云深却通过他与太平宗的关系,将其建成了一个隐秘联络地点。先前李玄都所说的那句话,便是楚云深定下的暗号,根据楚云深所说,这个暗号一旬一换,而太平客栈本就是太平宗的地盘,青阳教也不敢太过分。 掌柜先行,李玄都跟在后面,进入暗门之后是一条石质地道,可容两人并肩行走。 李玄都问道:“掌柜的,近几日里城内的情形如何?” 掌柜道:“自从部堂和楚先生离开府城之后,这里便来了许多青阳教之人,还有许多来历不明的江湖散人,似乎是被青阳教花费重金雇佣而来。” 李玄都默然点头。 这条密道倒是极长,大概有二三里的样子,走到尽头之后,又是一面墙壁。 掌柜伸手在墙上摸索一阵,向前一敲,墙壁应手翻转,墙后是数级台阶,缘阶而上,又是一个地窖。 两人从地窖出来,发现自己正在一处后院之中,李玄都问道:“此处是何地?” 掌柜答道:“此地是依红楼的后院。” 仅仅是听“依红楼”这三个字,李玄都便知道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了,不由摇头失笑,没想到楚云深竟然会在这里藏身。 掌柜拱手道:“在下就只能送到这里,请阁下自行去寻楚先生。” 李玄都点了点头,在掌柜离去之后,转头望向一道侧门,道:“出来吧。” 话音落下,就见一个略施粉黛的半老徐娘款款走出,朝李玄都施了个万福,脆声道:“可是李先生?” 李玄都点了点头。 妇人一双眸子仿佛有水光荡漾,含情脉脉地望了李玄都一眼,媚态横生,转身往侧门行去,同时素手一招:“请李先生随妾身来。” 若是十五年前的李玄都,遇到一个举止妖娆的妇人,兴许会小脸微红,只是如今的李玄都已然不再青涩,只是淡然一笑,便跟随其后。 妇人袅袅前行,出了后院,穿廊过堂,最终来到一座独立小院的门前。 琅琊府本就是齐州境内首屈一指的大府,其府城内的行院自然不小,绝非那种只有一座楼的小门小户,而是大小院子相套,其中有众多独栋小院,最是鱼龙混杂,楚云深在此地藏身,便是个灯下黑的道理。 妇人轻轻叩门,开门的是个身材高大的雄壮汉子,见到妇人,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原来是范夫人。” 然后他将目光转向李玄都,带着几分警惕道:“这位是?” 李玄都伸手在脸上一拂,取下面具,露出本来面目:“是我。” 这汉子是见过李玄都的,知道他不仅与部堂、楚先生相识,而且与大小姐关系不俗,赶忙恭敬行礼道:“原来是李先生,楚先生已经久候多时了。” 李玄都微微颔首,迈步走入院中。 这汉子只是守门的,并不负责引路,另有旁人为李玄都引路。 范夫人望着李玄都的背影,有好奇之色。 这汉子是楚云深的亲信,与范夫人也算熟识,笑道:“范夫人不要看了,这位李先生可是我们大小姐的意中人,小心大小姐拆了你这座依红楼。” 范夫人微微惊讶,“我虽没见过秦小姐,但也是听你们说起过,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儿,能入她的眼,想来李先生定是极为不俗的。” 汉子笑道:“你可知道在咱们齐州,哪个个姓氏最大?” 范夫人道:“兰陵裴氏?琅琊萧氏?” 汉子摇头道:“都不对。” 范夫人一惊:“是李氏。” “对喽。”汉子道:“李先生,李先生,你说这位李先生是什么来路。” 范夫人喃喃道:“这位李先生是从海上来的?” 汉子压低了声音:“北海的秦家,东海的李家,范夫人懂了吧。什么叫门当户对?这就叫门当户对。” 范夫人轻声问道:“如此说来,东海那边愿意给部堂援手了?” 汉子轻叹道:“难说,毕竟东海那边也不是铁板一块,我听有风声传出,几位先生又要起争端了,已经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范夫人道:“那老神仙就不管一管?” “管?”汉子“呵”了一声:“老剑神都是半仙的体,怎么还会搭理这些俗事。” 范夫人轻叹了一声:“仙人不管俗事,我们这些俗人便要多遭些罪。” “谁说不是呢。”汉子道:“幸亏还有部堂和楚先生,否则齐州真是半块净土也没有了。” 李玄都走进小楼,此时的一楼大堂已经被清空,然后放了两张条案拼接在一起,然后在上面放了一张琅琊府城的舆图,大街小巷,店铺府邸,水井大树,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此时楚云深正坐在案前凝视舆图,李玄都进来之后,方才抬起头来望向李玄都:“紫府怎么如此打扮?”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村夫装束,摇头笑道:“说来话长,容后再说。” 然后他从十八楼中取出柳玉霜所写的那张名单,将前后经过大致讲了一遍之后,道:“这份名单是真是假,我也无从分辨,还要劳烦楚先生鉴别。” 楚云深接过名单,道:“有劳紫府了,接下来紫府打算如何?” 李玄都道:“我有些放心不下白绢,打算再回那座道观接应一二。” 第一百四十章 重回道观 李玄都换下那身农家汉子的装扮,恢复本来面目,从依红楼的一处偏门悄然离去。 此时的李玄都换上了一身寻常富家公子喜欢的长衫,束以腰带,手摇折扇,沿着街道去往城门,然后他突然抬头,瞥了眼站在城楼上的一道披甲身影。 按照楚云深所说,此时这位正在巡视城门守卫的副总兵鲁敬忠,十分可疑,楚云深早就疑心于他,这次算是印证了楚云深的怀疑。只是李玄都暂时也不必管他,径直出了城门,往城外的林中道观而去。 一路上并未遭遇什么波折,李玄都很快就来到了道观外的林地,只是原本停在道观门前的众多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些在此地寻欢作乐的客人们似乎已经离去。 李玄都寻找一处相对僻静的高墙,收起折扇,双手按在墙壁上,以“玄冥九阴荡”将整面墙壁化作齑粉,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入其中。 李玄都因为柳玉霜的条件而不得不放走萧迟,就已经打草惊蛇,所以再放一个柳玉霜也无关大局,那么道观这边想必也得了风声,故而李玄都这次回来已经不是如何试探虚实了,而是直接硬闯进来,也就是他自恃武力才敢如此。 李玄都走入其中,发现道观中果然是一片狼藉,似乎撤退得颇为匆忙,他来到一座装饰颇为华丽的房间,推门而入,一股香风扑面而来,混杂着各种脂粉的香气,似乎还混有某种带有迷幻作用的香料。不过这种香料根本不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彻底失去意识,更多还是起到某种助兴的作用,李玄都只是略微运转气机,便将这种香味化解,然后环视屋内,可见此地应该是某个“道姑”的居处,走得匆忙,衣橱的橱门和妆台的抽屉都是大开着,床上随意放着许多女子的贴身衣物,甚至在地上还有一件遗漏的首饰。 李玄都以为这是萧家传信极为迅速的缘故,其实是因为白绢惊动了白氏三兄弟,三兄弟将此事上报给唐文波之后,正如白绢不知道唐文波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窥破她的行踪一般,唐文波也拿不准白绢此来到底代表了何人,虽说秦道方已经几十年不曾返回辽东,但也没听闻他与秦家彻底断绝关系的传言,若是此事招惹来了秦清这位大神,对于他们来说,便是灭顶之灾,唐文波在不知虚实的情形下,这才决定从此地撤离。 李玄都正想俯身捡起那件被遗落的首饰,忽然感觉背后似有异样,猛地回头望去,似乎有一道人影一闪而逝,消失在一根大树之后。 同时平地起风,树叶簌簌而响,似乎还有似有似无的笑声随风而来,好像有鬼魅之流正躲在暗处窥视李玄都。 李玄都轻哼一声,并拢两指,直接以剑气将这棵两人合抱之粗的大树拦腰斩断。 大树后空空如也,应该是以遁术逃脱。 李玄都双袖一振,在一瞬间向四面八方激射出十余道剑气,砖石碎裂,泥土横飞,就连那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邪风都被剑气拦腰斩断。 再没有半分动静。 若是平时的李玄都,断不会如此意气用事,只是此时不见白绢的踪影,让李玄都有些难言的焦躁。 李玄都往三清殿大步行去。 道观不小,不过对于李玄都而言,不过盱眙而至。 此时三清殿前的台阶上站着两人,正是白氏三兄弟中的二哥白波和三弟白绕。两人被唐文波留在此地观察后续,以二人的修为,又有林中的各种符阵示警,应该自保无虞。 白波负责主持道观内的阵法,白绕在旁边为他护法,只是二人没有料到,李玄都竟是如此蛮横,直接以十几道剑气将那处阵法节点破去。而这座道观的阵法本就是临时设置,自然比不得许多宗门经营千年的大阵,打个比方,经营百年千年的大阵就如一座不断修筑加固的雄城,而这种临时设置的阵法则是以驮马、车辆临时结成的车阵,不可同日而语。 李玄都不认识白波,却认得白绕,不由冷笑一声:“真是冤家路窄,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白波有些惊疑不定,他曾经带人与李玄都有过交手,那时候的李玄都虽然厉害,但远不到今日这般地步。 李玄都没有急着动手,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农妇装扮的丑女子?” 白绕微微一怔,正要说话,白波已然开口道:“不曾见过。” 虽然白波开口否认,但白绕的表情却是出卖了他,李玄都微微冷笑道:“那就是见过了,不知她现在何处?” 白绕讥讽道:“那女子被我们捉住,此时已经打断了四肢,扔到林中喂狗了,你现在去找一找,兴许还能剩下些残骸。” “哦?”李玄都并不相信:“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她到底在哪?” 白绕笑道:“是我说错了,其实她是被我们少主看中,已经收为房中人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共赴极乐。” 李玄都扯了扯嘴角,不再说话,大步前行。 白波和白绕同时退入三清殿内,然后整座三清殿的周围荡漾起层层气机涟漪,好似一面无形的墙壁,阻住李玄都的去路。 李玄都挽起袖口,一拳砸在这面看不见的“墙壁”上面,层层涟漪荡漾扩散开来,殿内的三座三清神像轰然摇晃。 李玄都并不精通拳脚功夫,不过这个“不精通”却是相较于他的剑道而言,真要认真计较起来,并不逊于寻常归真境宗师,而且对于如今的李玄都而言,一法通则万法皆通,托拳为剑,也是行得通的。 白波脸上突然露出极为震惊的神情。 只见李玄都连续三拳,三拳过后,整座三清殿的气机都被牵扯而动,继而整座三清殿都开始摇晃,无数灰尘从梁柱间簌簌而落,甚至墙壁上都出现了龟裂痕迹。 白波正要加固剩余阵法,就见李玄都又是一拳。 整座道观中仿佛响起洪钟大吕之声,然后挡在李玄都面前的无形“墙壁”寸寸碎裂。 李玄都如一缕清风掠入三清殿中,五指如钩,按在白绕的面庞上,推着他一路向前,直到他的后脑和后背撞在三清神像上。 三清神像正中位置的玉清神像顿时粉碎。 李玄都仍旧抓着白绕的面庞,又往旁边的上清神像一撞。 白绕整个人几乎是嵌入神像之中。 李玄都还不罢休,将白绕从上清神像中生生拔出,然后掷向最右边的太清神像,将太清神像砸倒。 白绕身上的骨头碎了大半,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从头到尾,他甚至没能说出一个讨饶的字眼,就死得不能再死。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发配北海 在整个过程中,白波就是看着而已。 不是他不想援手,而是不敢援手。 委实是此人的境界修为太过骇人,想来就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不过如此了。 至于兄弟之情,人和人之间不一样,有些人兄弟情深,性命相托,有些人就是流于表面,尤其是那天家皇室,手足相残也是寻常之事。对于白波来说,白绕的生死哪有自己的性命重要。如果来人的境界修为只是高出稍许,取巧之下杀了白绕,他也许还会做一做姿态,可遇上这么个煞星,他满脑子就只剩下一个念头:该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李玄都转头望向白波:“你是?” 白波赶忙道:“在下白波。” 李玄都“哦”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问题:“可曾见过一个农妇装扮的丑女子?” 白波神情复杂,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的确见过,当时她触动了道观外的警戒符阵,我们兄弟三人曾与她交手,不过没有留下她,被她走脱了。” 如今李玄都倒是有些遗憾,为何自己所悟的是“漏尽通”而不是“他心通”,若是身怀“他心通”,虽然不能真就完全悉知他人心中所想,但捕捉一二心念还是手到擒来,那么先前的柳玉霜也好,现在的白波也罢,判别所言真假都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有白绕的先例在前,白波应该不敢在此事上信口开河。 李玄都又问道:“那她去往何处了?” 白波不敢虚言欺瞒,只能老实说道:“那女子所用之刀,似乎是‘天刀’秦清的佩刀‘欺方罔道’,我们兄弟三人怀疑此女是秦清的千金,便先行退去,所以并不清楚她后来又去了何处。”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按照他和白绢的约定,白绢应该返回琅琊府城与他会合才是,怎么迟迟不见其踪迹? 他来此的路上,特意留心过白绢的踪迹,应该不会走了两岔,那么白绢会去哪儿呢? 白波望着李玄都,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被打断思绪的李玄都也不动怒,只是道:“怎么,想要为你兄弟报仇?” 白波摇头道:“不敢。” 李玄都笑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白波在这一瞬间,整个人完全紧绷起来,生怕李玄都一言不合便要出手伤人。 李玄都望着他,继续说道:“如果今日之事只是我的私事,那我可以放你一马,你要报仇也好,忌恨也罢,都由你。不过今日之事不止是私事那么简单,你们青阳教谋图琅琊府,我便不能放任你离去。” 白波怒道:“我已然将事情经过如实告知于你,你却要过河拆桥不成!” 先前白波摄于李玄都的威势,又存有侥幸之心,自是不敢出手,不过现在到了生死绝境,哪里还管得了这些,于是他全力出手,只见得整座三清殿轰然倒塌,而他本人则是借助土遁之术先一步向外遁走。 只是他小觑了李玄都,白绢给李玄都服下的“续命丹”有三天功效,在如今刚刚过去两天,李玄都仍旧在全盛时期,虽然距离当年太玄榜第十的紫府剑仙还有一小段距离,但也不是区区一个白波可以匹敌的。 只见李玄都在三清殿完全坍塌之前就已经掠出殿外,一步狠狠踩踏地面,以雄浑气机将遁入地下的白波生生震出,然后一肘撞在白波的胸口上。 白波吐出一口鲜血,却没有因此失去战力,仍旧是不断向后倒掠,同时双手不断结成各种繁复手印,在他身周有清风生出,将他的青色斗篷吹得鼓荡起来,如同一张大帆,使他虽然没有天人境的修为,仍旧可以腾空离地。 眼看着白波越飞越远,李玄都也不着急,只是一抖袖口,“青蛟”便如一尾小青鱼从袖管中游出,围绕李玄都的手腕盘旋一周之后,倏而化作一道惊虹,直奔白波而去。 白波见状大惊,只是在空中难以转向,被这一剑刺穿小腹。 李玄都又一抖袖口,“紫凰”如法炮制,这一次却是斩断了白波身后暗藏玄机的斗篷。 没了这面“船帆”,纵使清风依旧,也托不住白波的身形,以他境界的修为,固然可以勉强滞空稍许时间,不过在李玄都的飞剑面前,却是没有什么意义,只能无奈地重新落回地面。 李玄都也没有继续痛打落水狗,只是双手负后,任由两柄飞剑如两尾游鱼围绕自己缓缓盘旋。 白波心知此人境界修为深不可测,自己绝不是敌手,就是想逃也是妄想,只能跪地求饶道:“只求阁下能放我一条生路,我从此脱离青阳教,再不参与齐州之事。” 李玄都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空口无凭,何以为据?” 白波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在自己的胸口重重一击,因为是自残之举,所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受伤极重,白波瞬间已是七窍流血,然后他方才说道:“若要在下自废修为,不如一死,万难做到,只是空口白话,难以取信,所以在下一击重伤自己的中单田内腑,在月余之内,不能动用修为与人交手,想要完全伤愈,最少也要数年之功,以证在下誓言,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李玄都盯着他片刻,见他神色不似作伪,而且身上的伤势也是真的,方道:“好,我便信你一次,放你一条生路。” 白波脸上顿时显露喜色,赶忙拜谢道:“谢过阁下不杀之恩。” “先不忙谢我。”李玄都道:“若是换成以前的我,你今日万没有幸理,看在你愿意如实相告的份上,我可以放你活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还要送你一场造化才是。” 说罢,也不管白波答应与否,李玄都一步踏出,如缩地成寸一般,已然来到白波的身前,按住他的肩膀,运转“圆势法”将白波的修为彻底封住,然后再运转“三分绝剑”,在他体内植入一道剑气。 白波顿时面如死灰。 李玄都收回手掌,道:“现在的你已是个废人,体内还有我留下的剑气,每三日发作一次,痛入骨髓,所以也不要想着再去寻你大哥白爵了。北海之上有座枯叶岛,你可知道?” 白波惨然道:“有所耳闻,听说那里人迹不至,极是荒凉。” 李玄都道:“你立即动身,去枯叶岛上寻一个名叫李如是的人,就说李玄都让你来的,他可以帮你除去体内的剑气,只是你这辈子也不用回中原了。” “是。”白波应了一声之后,艰难起身,蹒跚而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李如师 在白波离去之后,李玄都出了道观,果然在道观外的林地中发现了打斗痕迹,许多大树被刀气斩断,倒伏了一地,可见先前白波所言不假。 至于如何分辨刀气还是剑气,其实也简单,通常来说,剑气为直,刀气为弧,就如剑与刀的区别,从这些大树被斩断的伤口来看,应该是刀无疑了。 李玄都又在周围搜索了一番,在一个树墩下发现了一截布条,看材质,应该是从白绢所穿的那身农妇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有被火焰烧灼的痕迹,不过不是真火,而是以气机凝化火气烧灼出的焦痕。 李玄都举起布条,对光细观,依稀可以看出是“单老峰”三个字。 说起单老峰,李玄都是知道的,此峰是太清山的一处支脉,算是一处形胜之地,游人不在少数,每逢春日,不少年轻男女都会把踏青的地点选在此地。不过李玄都只是有所耳闻而已,并未去过。 李玄都将这块布条暂且收起,有些想不明白白绢留下这么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是说她去了单老峰?可她去单老峰又是所为何事?难不成唐文波等人去了单老峰?可惜李玄都和白绢之间还未互相定位飞剑传书,甚至连子母符都未准备,此时也无从问起。 李玄都在心中暗下决定,待到此事之后回仙剑山庄取剑的时候,定要委托陆时贞再打造两柄飞剑,不需要杀敌如何,可以传递书信即可。 正当李玄都想要去往单老峰的时候,忽然身形一僵。 然后从他的背后传出一个嗓音:“四先生恢复当年的境界修为,当真是可喜可贺。” 李玄都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只见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身着黑衣,满头白发,脸庞略显瘦削,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两道白眉,长眉入鬓,再加上一双丹凤眸子熠熠如寒星,相貌极为英武,想来在年轻时,定是一位剑眉星目的美姿容人物。 这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玄都,又道:“见到了老夫,四先生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李玄都淡笑道:“师叔好本事,竟然寻到这里来了。” 白发老人道:“多亏了此人。”说着他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就这么五指刺入头皮,提在手中。 李玄都望向那那颗人头,只见人头死前似是极为不甘,双目圆睁,满脸怒容。 饶是李玄都见惯了大风大浪,也心神一震,不由失声道:“无心上人。” 这颗人头正是青鸾卫的无心上人,那日青阳教雷公、青鸾卫无心上人加上韩邀月三人刺杀秦道方,最终被李玄都和白绢所阻,雷公战死,无心上人和韩邀月分别退去,却没想到无心上人竟是被眼前之人摘去了头颅。 老人冷冷道:“我费了些手脚,从此人的口中得知了你与秦道方的事情,料定你必定会来琅琊府,于是我便先一步赶到琅琊府,只是我在琅琊府城中久等不见你的人影,只好出城来寻,刚好发现此地的打斗动静,寻踪而来,果真是师侄出手。” 李玄都轻叹一声:“师叔当真是煞费苦心。” 老人冷笑道:“我与李如剑、李如冼那些废物不同。” 李玄都道:“外人只知道世上有一位大剑仙李道虚,却不知大剑仙还有一位师弟名为李道师,只是这位师弟在师兄成名之后,据说是为了避讳师兄之名,自请将名字改为李如师,等同是自贬一辈,与众多小辈在一个饭碗里抢食吃。” 对于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本名李道师的老人浑然不以为意,只是道:“你也说了,我在江湖上本无名,改不改名字又有什么关系?至于宗内,除了张海石和你李玄都,还有谁敢拿此事饶舌?” 李玄都笑道:“确实,二师兄比师叔更像是一位长辈。” 李如师的眼神中掠过一抹晦暗,虽然他表面上不在意这些,但还是被李玄都的一番话有所触动。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今师叔位居天魁堂堂主之位,那我便以职位相称,如师堂主不在蓬莱岛上好生护卫老宗主,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李如师的眼皮微微一跳,显然已是动了怒气,不过还是强压了怒意,道:“来请四先生回宗,六先生在望仙台上等候已久了。” 李玄都直言了当地问道:“是谁派如师堂主来的?” 李如师望着李玄都,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眼:“老宗主。”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来:“老宗主手令拿来看。” “李玄都!”李如师喝道:“老宗主的口谕如何?难道你连老宗主的口谕你也信不过?你要抗命不成?” 李玄都无动于衷:“老宗主的口谕,我自是信得过,也不敢抗命,只是我信不过如师堂主罢了。” 李如师的脸色又阴沉几分。不过不是因为李玄都抗命不尊,因为这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李玄都肯乖乖跟他走,那才是不寻常。真正让他着恼的是,李玄都一口一个“如师堂主”,简直是在打他的脸,因为改名之事毕竟不怎么光彩,又因为他辈分极高,贵为三十六位堂主之首,只听命于老宗主,便是新任宗主李元婴也要让他三分,所以在宗内,只有一位李堂主,那就是他李如师,其他人皆是称名加“堂主”二字,只有他一人称姓加“堂主”二字,今日李玄都一口一个“如师堂主”,不但揭开了他的旧伤疤,而且还透着居高临下,不是在打他的脸面是什么。 李如师死死盯着李玄都,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目光犹如实质一般,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如刀剑加身,背后平添一股寒意。 寻常人等,被李如师如此一看,哪怕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胆气也要先丧三分,可李玄都是什么人,不说经历过的生死厮杀,仅仅是经历过的“逆天劫”和“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便足以让他无视这两道目光。 李玄都淡然道:“既然如师堂主没有老宗主的手令,那就请回吧。” 李如师脸色一沉,道:“若是老夫不肯走呢。” 李玄都凝视李如师片刻,忽然笑道:“那只好我走了。” 话音落下,李玄都身形如清风飘荡,已然向后急退而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追逃之间 李玄都心中挂念白绢安危,此时强敌在侧,自然不能再往单老峰去,只能选了另外一个方向,转眼间已经飘退出数十丈。 李如师却是微微一怔,竟是没有料到李玄都会逃。 因为他太熟悉这个师侄的性子,宁折不弯,就算是逃,也是且战且退,哪里会像今日这般未战先逃,若不是气息做不得假,李如师都要怀疑眼前这个李玄都是个假的。 待到李如师回过神来之后,也不着急,冷笑道:“原来跌境一次把心气也给跌没了?若是没了那股心气,你就算能恢复境界,也是个徒有其表的废物。” 说罢,李如师身形一晃,如缩地成寸一般,瞬间便已经追到了李玄都的身后十丈处。 李玄都见此情景,不敢有丝毫大意,只能强提气机,再次加快身形。 并非李玄都未战先怯,而是此人非是如今的李玄都可以力敌,就算是当年巅峰时的李玄都,在没有“人间世”的前提下,也不敢说稳胜这位师叔,可见李如师的修为何等可怖。明知不敌,还要送死,那是不智。 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便已经奔出二十余里。 眼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从最开始的十丈已经缩小到不足三丈,李玄都猛地止步,毫不犹豫地耍了个回马枪,一出手便是“太阴十三剑”中的“九阴玄冥荡”。 面对这股至阴气机,李如师只是冷冷一笑,然后双手一分,甚至不曾出剑,便将其生生撕裂。 他之所学,远不如李玄都那般庞杂,只是学了清微宗的一家之学,贵在一个“精”字,只是这么多年的苦修积攒下来,也早已到了“一法通万法皆通”的境界,任你是什么玄奇剑术,“太阴十三剑”也好,“慈航普度剑典”也好,“问天九式”也好,我皆是以“北斗三十六剑诀”破之,这便是为何说天人境界之后“北斗三十六剑诀”威力大涨的缘故,到了此时,功法已经难分胜负,最后还是要看人。 破了李玄都的“玄冥九阴荡”之后,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李如师自然也要还礼,一抖袖口,从他的袖管中掠出一柄漆黑的墨玉短剑,不过三寸之长,无柄,正是清微宗闻名天下的飞剑,而李如师的御剑术,放眼整个清微宗,也在前五之列。 随着李如师一抖袍袖,墨玉飞剑破空而去。 这一剑势如迅雷,正应了吕祖的绝句:“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 虽然李玄都身怀“漏尽通”,但也不敢硬接这一剑,在奔跑之中顺势向前打滚,勉强躲过了这一剑,只是飞剑不似羽箭,剑随意动,在一剑无功之后,又在空中盘旋一周,如一抹黑影,再次刺向李玄都的眉心。 这一剑的速度之快,甚至使得周围的天地元气出现层层波纹,又是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根本不给李玄都反应的时间,李玄都只能凭借多年厮杀而磨炼出来的直觉,在毫厘之间,微微偏过脑袋,让这一剑擦着自己的脸庞掠过,然后猛地驻足转身,双手画圆,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阴阳两极生”,在自己的身前构造出一面好似黑白双鱼的大盾。 去而复返的第三剑落在这面大盾之上,阴阳双鱼轰然炸裂,墨玉飞剑向后弹飞,不过李玄都也受到气机反噬,身形向后飞去,然后重重坠落在地面上。 李如师一抬手,收回灵性略有受损的飞剑,望向李玄都,冷冷笑道:“玄都师侄这是从哪里学得这些旁门左道的本事?不好好钻研本宗的精妙绝学,偏要耍弄这些无用的小聪明,怕是难成大器。” 李玄都从地面上一弹而起,口中同样不留情面:“不管怎么说,我曾以弱冠之龄名列太玄榜上,再不成器,也好过师叔一大把年纪了,竟是连太玄榜都未曾上过。” 李如师的脸色极为阴沉,冷哼道:“你莫不是将老夫当作那些黑白谱上的废物?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老夫未曾登上过太玄榜不假,你曾经名列太玄榜又如何?现在还不是惶惶如丧家之犬?” 李玄都冷哼一声,双足一顿,再次向后退去。 李如师嘿然道:“走得了吗?” 话音未落,李如师再次用出先前缩地成寸的法子,瞬间来到了李玄都的身侧。 此法名为“斗转星移”,乃是“玄微真术”中的上乘法门,可以使人凭空挪移数十丈,任你是阵法、墙壁都不能阻挡,端的是玄妙无比。只是此法也有弊端,损耗气机、真元颇多,饶是李如师天人境的修为,也不能连续动用,需要歇一口气才成,方才他与李玄都一追一逃之间,默默积蓄气机,已是可以用出第二次“斗转星移”。 李如师伸手向李玄都抓去。 这一抓看似轻描淡写,但天人境大宗师出手,本就讲究一个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李玄都只觉得自己的四面八方都被这一抓完全封锁,根本就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李玄都正要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的“人间世”做殊死一搏,管它是“太阴十三剑”的反噬,还是“逆天劫”的反噬,通通用出,任凭你李如师的境界高绝,也要遭受重创。 就在此时,从旁伸出一根竹杖,不偏不倚,刚好打在李如松的手背上。 照理来说,休说是一根竹杖,就是金刚宗的金刚禅杖也未必能伤得李如师,只是这根竹杖落在李如师的手背上之后,李如师顿时痛呼一声,竟是猛地缩回手掌,就好似普通人被火灼伤一般的反应。 李如师收回手掌,向后退出三步,有些惊疑不定,举目四望,却不见出手之人的踪影,咬牙道:“我知道是你!你给我出来,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英雄好汉了?”话音落下,一名满身风尘的老人拄着竹杖从暗处缓缓走出,道:“倒是你,难道还自诩英雄好汉不成?那可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李如师死死盯着这名老人,双目似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人慢悠悠道:“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要你管?” 老人微微一顿,接着说道:“你管得着吗?” 第一百四十四章 斥退如师 放眼整个清微宗,会如此“无礼”地与李如师说话,除了李玄都之外,唯有张海石了。 老宗主身为清微宗的最高掌权之人,不宜也不应有太多的个人喜怒,因为老宗主的一喜一怒在其他人看来,都代表了老宗主的某种态度,会间接影响到整个清微宗的局势,若是老宗主对李如师发怒,那就意味着李如师在宗内的失势,或是老宗主对他的警告,所以老宗主不会用这种态度与他说话。 宗主李元婴,根基不稳,对于李如师这位宗内宿老,主要以拉拢为主,自然也不会恶言相向。 至于李玄都和张海石二人,除了互相敌对的原因之外,也多少有些看不上李如师为人的缘故。毕竟改名一事,谄媚之意太重,若是老宗主依仗身份地位强制要求他改掉名字也就罢了,可是在老宗主没有发话的前提下,他却主动要求改掉原名中的“道”字,几乎没有半分风骨可言,却是让人不齿了。 此时来人正是从蜀州匆匆赶回的张海石。 蜀州相距齐州,何止万里之遥,能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从蜀州赶回齐州,也就只有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才能做到。 当下这幅场景,绝对不在李如师的意料之中。 三夫人也好,各位堂主和各位岛主也罢,为何敢于为难李玄都?不仅仅是因为有宗主李元婴在背后撑腰,也不仅仅是因为李玄都的坠境失势,最为直接的原因在于,张海石并不在宗内。 在清微宗内,抛开老宗主不谈,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资历威望,都以张海石为首,堪称是老宗主之下的第一人。 虽说李如师比起张海石高出一辈,但要说起年龄,两人其实相差无多。认真说起来,两人相识已有一个甲子之久,在这一个甲子以来,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只是李如师从未占到过便宜,此时见到张海石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难免心底发怵。 不过正所谓输人不输阵,李如师哪怕在心底惧怕张海石,此时也不能在脸上显露分毫,怒哼一声,袍袖一抖,墨玉飞剑再次掠出袖口,梅开二度,划出一个充满杀意的弧度,刺向李玄都的眉心。 张海石神态自若,一手拄着竹杖,伸出另外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抓住飞剑,五指一握,任凭飞剑之上剑气凛冽,不能伤其五指分毫。张海石以两指拈住飞剑,好似在随意把玩,然后屈指一弹,将飞剑直接弹飞。 飞剑发出一声颤鸣,显然被伤及了根本。李如师脸色阴沉,收回飞剑之后,准备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自己的佩剑,全力出手。 只是张海石先他一步,已然将手中竹杖递出,点在李如师的胸口上。 李如师立时向后踉跄一步,喷出一口鲜血。 不谈境界高低,只说战力强弱,李如师大概与不用“人间世”的紫府剑仙相差仿佛,而哪怕用了“人间世”的紫府剑仙也不过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十,张海石却是高居太玄榜第六人的位置,如此便可见两人之间的差距之大。 李如师站稳身形之后,两脚生根,身形纹丝不动,丝毫没有想逃的意思。毕竟两人都是同门,最多也就是受些折辱,他不信张海石敢动手杀人,至于折辱,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肯改,还怕区区折辱? 李如师也不再强行取剑,一手按住自己胸口,道:“张海石,你要如何?” 张海石动作夸张地伸手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怎么就成了我要如何?不是你追着紫府满世界乱跑,现在倒打一耙,这嘴皮子上颠倒黑白的功夫却是见涨。” 李如师怒声道:“我是奉了老宗主的口谕……” “屁的口谕。”张海石毫不客气道:“你敢跟我到老爷子面前当面对质吗?别人过不了天魁堂这一关,见不着老爷子,由着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也无从分辨,可是我想要见老爷子,谁敢拦我?谁又能拦我?你这一套,在我这里行不通。” 李如师的脸色顿时铁青一片,咬牙道:“张海石,你不要欺人太甚!” 张海石绝不是那嘴巴饶人之辈,否则也不会继承了当年清微宗“东海怪人”的绰号,此时闻听此言,哂笑道:“李道师,张开嘴巴说话,别整天咬着牙说话,你说着费劲,我听着也费劲,再有就是,你这么爱咬牙,小心把你的一口银牙给咬碎了,那多可惜,当年在宗内也算是赫赫有名的‘玉面剑仙’,没了牙算是怎么一回事。” 李如师讨厌被人叫做“如师堂主”,但更忌讳别人提起自己的本名,先是被小的叫了一路“如师堂主”,此时又被老的直呼其名,顿时怒气攻心,一张脸皮由铁青又涨成血红。 若不是打不过张海石,就算事后拼着被老宗主责罚,他今日也要大开杀戒。 张海石将手中竹杖往地上轻轻一顿。 这个动作看似轻描淡写,可方圆数里的地面却是轰然震颤,如遭地动。 此时老人缓缓收敛了脸上的浅淡笑意,缓缓道:“这段时间以来,清微宗上下益发没有规矩了!老宗主还没发话,有些人就敢为难起堂堂四先生了。” 然后他望向李如师:“如师堂主,不管你这次出现在此地,是受了谁的托付,或是你自己的主意,现在我把话撂在这里,我张海石回来了,就算老三做了宗主,也得称呼我一声二师兄,大师兄不在了,我便是首徒,老爷子还没离世呢,我也还没死呢,清微宗还轮不到一帮阿猫阿狗来做主,更轮不到一帮跳梁小丑上蹿下跳,唯恐天下不乱。” “今日之后,若是还有人敢出来兴风作浪,那也别怪我没有提前打好招呼。要找死,我便成全他。倘有哪位贵人出来说话,我都跟她到老宗主面前理论!” 张海石又是一顿手中竹杖,语气中带了几分森然道:“如师堂主,你可听清楚了?” 李如师虽然憋屈无比,但也知道此时的张海石动了真怒,此人没有家室子女,孤身一人,脾性古怪,若是发起狂来,只有老宗主能镇得住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点头道:“记下了。” 张海石一挥大袖,冷声道:“师叔请自便。” 李如师带着满心不甘,徐徐向后退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五毒真丹 李如师这次虎头蛇尾的出场就这般落下帷幕。 在张海石与李如师说话的时候,李玄都一直都在默默调理体内气机,在李如师退去之后,张海石来到李玄都的身旁,伸手按在他的后背上,两人所学乃是一脉相承,也不怕有其他隐患,然后张海石缓缓度入气机,帮助李玄都暂且压下体内的各种伤势,温声说道:“紫府能够修补旧伤,重回归真境界,可喜可贺。” 同样一句“可喜可贺”,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便是不一样的味道。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叹道:“旧伤刚愈,又添新伤。虽然以‘五炁真丹’弥补了当年坠境留下的隐患,但我修炼‘逆天劫’和‘太阴十三剑’,却又使得自己进退维谷,若是不解决这两个隐患,休说完全恢复当年境界,就是性命,也有不测之忧。” 张海石问道:“除了‘五炁真丹’以外,你最近还服用过什么丹药?” 李玄都一怔,道:“除了‘五炁真丹’之外,就只有补天宗的‘续命丹’了。” 张海石不由好奇问道:“这‘续命丹’可是稀罕玩意,比正一宗的‘紫阳丹’还要金贵几分,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有些底气不足道:“朋友送的。” “朋友送的?”张海石显然不信,道:“这是什么朋友,竟然如此大方,我行走江湖几十年,怎么也没遇到过一次,想要凑点东西,哪次不是求爷爷告奶奶,几年下来才勉强凑齐,我怎么没有这样的朋友。” 李玄都玩笑道:“说明我的人缘要比二师兄好上许多。” 张海石毫不客气地高高举起手掌,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拍在李玄都的头顶上,笑骂道:“若是大师兄来说这话,我认了,毕竟当年的大师兄那可是天下无人不识君,至于你嘛,你还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不成?我是东海怪人,你就是东海煞星。” 师兄弟两人之间类似的玩笑不知开了多少,此时也都不以为意,张海石收回手掌,笑道:“老实说,到底是什么朋友?” 李玄都斟酌言辞,避重就轻道:“其实是冰雁的闺中好友……” 不等李玄都说完,张海石已经拉长了嗓音,道:“原来是秦家姑娘,那姑娘不错,在江湖上的风评也很好,与慈航宗苏云媗、牝女宗的宫官不是一路人。认真说起来,当年大师兄还在世的时候,我们与秦清也是有过交情的,日后若要提亲,不劳老爷子的大驾,由我出面即可。” 李玄都和陆雁冰都是被张海石看着长大的,对于两人的情况,张海石不敢说了若指掌,但也知悉甚深,陆雁冰有几个朋友,他还是知道的,而这些朋友中,谁能有“续命丹”,那就无需多言了,自然被他一猜就中。 李玄都破天荒地流露出几分羞赧,他自小没有父母,收养他的师父便是养父,只是师父长年闭关,二人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真正将李玄都带大的是张海石,所以对于李玄都来说,这位二师兄是类似于长兄如父的感觉,晚辈跟亲戚长辈相处,这对于李玄都来说是个不算熟悉的处境。 张海石仅就容貌而言,不如李如师远甚,平日里有些邋遢,笑脸泛泛,眉宇间总是带着几分诙谐,好似一个玩世不恭的老顽童,谈不上什么雅气或者威严。只是人有多面,正如李玄都在白绢的面前是一副面孔,在旁人面前又是一副面孔,张海石也是如此。对于李玄都而言,张海石派中透着几分诙谐滑稽,也并不威严,让人感到亲切和蔼,但是对于其他江湖人来说,这位当世高人却是个喜怒不定的怪人,脾气乖戾,性格古怪,很难搞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张海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递到李玄都的面前,道:“送你了。” 李玄都一怔,接过玉盒,问道:“这是什么?” 张海石道:“特意给你准备的好东西。” 李玄都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顿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与“五炁真丹”的清香截然不同,只是李玄都却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道:“这是……‘五毒真丹’?” 张海石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天宝二年的时候,你跌落了境界,帝京之事又是一地鸡毛,眼看着宗主大位是不用想了,可日子还得过下去,没了境界修为,你拿什么在江湖中立足?拿什么在清微宗中立足?你先前招惹了那么多仇人,我活着的时候,能护你一时,我若不在了,你还不得被他们扒皮抽骨?所以我就一直在想,得找个法子让你能活下去,于是我去讨了丹方,又花了数年的时间,收集了其中所需的各种材料,最后委托妙真宗的万寿老儿炼制了这枚‘五毒真丹’。我这次去蜀州,也是为了此事。只是没想到,你小子还挺争气,自己炼成了‘五炁真丹’,本来还是想着给你个惊喜,这下算是不成了。” 李玄都默默地听着,忽然觉得鼻头有些发酸。 他不是个喜欢哭的人,哪怕受了再重的伤势,他也不曾落泪半滴,只是现在听到张海石说起这些,他却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虽然二师兄说得轻描淡写,讨要丹方和收集材料都是一语带过,但李玄都知道其中到底花费了多少辛劳,堂堂太玄榜第六人,为此奔波了数年,其中不知要欠下多少人情,又要舍去多少面子。 李玄都知道自己这位二师兄素来是个高傲之人,朋友不多,但也从不求人,一直都是挺直着腰杆站在江湖里,哪怕是面对授业恩师,也不肯逢迎半分,否则这清微宗的宗主大位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这次为了他,一辈子没弯过腰的二师兄却是把腰给弯下去了,毕竟求人哪有不弯腰的。 李玄都双手捧着这颗丹药,如孩子般轻轻抽动一下鼻子,涩声道:“二师兄……” “出息。”张海石笑骂道:“不就是一颗丹药吗,我没儿没女的,留着带进坟里吗?还不是要便宜了你。正好你现在有伤,‘续命丹’只有三天的功效,正好服下这颗‘五毒真丹’,去了那些病根,再修炼一段时日,就又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以后李如师再敢来找你的麻烦,直接一剑劈过去,让他闭嘴滚蛋。”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丹入腹中 张海石道:“你随我来。” 李玄都跟在张海石的身后,走出不远,有一条小河,河上有舟,两人登上小舟之后,也不用撑船,仅凭张海石的气机催动,小舟便徐徐前进,顺流而行,飘行了数里,河水汇入一座大湖,在不远处的湖畔有一座临湖而筑的别院水榭,烟波浩渺,雾气如云,似是仙境。 张海石负手站在舟头,道:“这是我的一座别院,只是多年未曾来过了。” 李玄都问道:“花了师兄多少银钱?” 张海石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见过了百姓的生计之艰,知道脚踏实地,挺好。” 李玄都笑道:“师兄过奖。” 张海石转过头去,望着越来越近的精舍,道:“这个院子没花我半文钱,是别人送我的,我记得好像是那人被仇家追杀,请我庇护一二,我收下了宅子,顺手打发了那些万笃门的死士,就算是两清了。” 说话间,两人靠近了别院的码头,弃舟登岸,步入其中,此地只有一对老夫妻长年居住,平日里负责打扫别院,因为张海石并不经常来此的缘故,倒也自在,此时见到张海石前来,赶忙出来相迎,张海石挥手示意他们自行其是之后,领着李玄都来到一座精舍所在。 张海石让李玄都在房中的蒲团上盘膝坐下之后,道:“你就在这儿服用‘五毒真丹’,我给你护法。” 李玄都取出盛放“五毒真丹”的玉盒,略微沉吟之后,也不用手去拿,而是直接张口一吸,将这颗丹丸吸入口中,囫囵吞下,脸上顿时笼罩了一层黑气。 张海石缓缓道:“这‘五毒真丹’不同于‘五炁真丹’,‘五炁真丹’取五行之物,调和阴阳,不敢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害处甚少。可‘五毒真丹’却是走了以毒攻毒的路数,正所谓阴极阳生,至毒则无毒,‘五毒真丹’取五种至毒却又互相克制之物,炼制成丹,比之‘五炁真丹’,‘五毒真丹’会折损些许寿数,多则十年,少则三年,但也有易经洗髓的奇效,能让庸人变为天才,能让才俊弥补不足。至于折损寿数之事,对于紫府而言,却是无甚大碍,我相信你日后必定能踏足长生境界,休说是区区三年寿数,便是十年,也是无关痛痒。” 李玄都只觉得丹丸被自己吞入腹中之后,便尽数化散开来,随着气血不断游走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三大丹田、一百零八大窍穴,三百六十五小窍穴,终是扩散至全身百骸。 张海石接着说道:“服用‘五炁真丹’的禁忌之处在于‘五炁真丹’蕴含的灵气太盛,稍有不慎,便容易被气机生生撑破丹田和经脉,爆体而亡,对于紫府来说,这一点最不是问题,因为紫府乃是坠境之人,就如一方大湖的湖水漏尽,可湖泊本身还在。至于这‘五毒真丹’的禁忌之处在于一个‘毒’字,若是不能于一气之间将丹药彻底炼化,剩有残余,此时丹内蕴含的五毒失衡,这部分剩余的药力便成了致命的毒药。” 张海石加重了语气,道:“关键就在于‘一气’而已。” 李玄都并不答话,专心驾驭气机炼化药力。” 张海石轻轻弹指一十六,无形气机落在李玄都的十六处关键窍穴上,助他一臂之力。 随着李玄都开始炼化药力,他脸上的黑气也越来越浓。 张海石盯着李玄都的面孔许久,见他并无异样,稍稍如释重负。 若无意外的话,李玄都大概会用一天的时间来完全吸纳药力。其实“五毒真丹”也好,“五炁真丹”也罢,都不会直接拔升境界,李玄都服用“五炁真丹”之后,之所以能踏足归真境,是因为他本就已经可以再上一层楼,只是被一道门槛拦住,“五炁真丹”帮他跨过了那道门槛。此时的李玄都距离恢复巅峰还尚有一段距离,所以他服用“五毒真丹”之后,不会直接升境,但是可以将体内的一应隐患完全拔除,只要他不主动修炼“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便再也不会有“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之忧。 除此之外,“五毒真丹”也会进一步改善李玄都的本身根骨,拓宽经脉、丹田、窍穴,如果说原本的李玄都只是一方八百里大湖,服用丹药之后便可拓展到千里左右,如此就省却了李玄都的“开拓”之功,只待李玄都修炼气机填满这方大湖,不仅仅可以重返当年紫府剑仙的巅峰,还可以顺理成章地踏足天人境界。 对于李玄都而言,意义深远。 随着药力挥散,李玄都逐渐进入最深层次的入定之中,任由体内气机按照既定轨迹自行流转不休。 如此过了一天的时间,李玄都从入定中醒转,并未第一时间睁开眼睛,先内察气机运转,只见他下丹田内的那棵“大树”已然消失不见,好似被烈火烧灼殆尽,而缠绕于“大树”的黑蛇同样无影无踪,这让久被此二者困扰的李玄都感觉骤然一轻,不仅仅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轻松,更是将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给搬移开来。 继而李玄都收摄心神,缓缓睁开双眼。 此时他还是在那间精舍之中,只是不见了二师兄张海石的踪影。 精舍正中摆着一座好大的铜壶滴漏。 静寂中,大铜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 所谓滴漏,与日晷作用相同,都是用来计时的。 李玄都看了眼漏壶中慢慢上浮的刻木,铜壶木刻上“卯”字的最后那一道木刻已经浮出水面,“辰”字透过水面已经能看见了,说明马上就是辰时。 李玄都记得昨日来到此地时就已经是申时时分,说明此时已是第二天,也就是预定秦道方返回琅琊府的日子。 想到这儿,李玄都猛地起身,走出精舍。 精舍外,守着一个老人,正是那个帮张海石看管别院的老仆。 先前没有仔细观察,此时李玄都才发现这名老仆双眼之中暗藏精光,太阳穴高高隆起,两只手背上更是青筋暴起,十指隐隐有金黄色泽,显然是个修为不俗的武道高手,否则也不能一人看管如此大的一座别院。 李玄都问道:“二师兄呢?” 老仆躬身回答道:“回四先生的话,主人还有其他事情,先一步离去了。主人留下话来,说他最近都不会回来,请四先生自便就是,同时也请四先生小心行事。” 李玄都点了点头,不敢在此地耽搁,身形一掠,出了别院,径直往琅琊府城行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城外林中 转眼已是临近四月,白天越来越长,天亮也早。 琅琊府的府城在辰时初开门,到申时末关门,虽然有官兵把守查验,但并不禁止行人通行,只是遇到三品以上大员进出时便会临时禁止其他人出入,待官驾和护卫过去后才解禁。 辰时三刻,前门的总督行辕官兵开始疏散进出人等,布政使和按察使也带着各自的属官在这里迎候,百姓们一看这种架势,便知道这是总督回来了。 大概半个时辰后,不远处一群马队裹挟着一团烟尘渐驰渐近。秦道方的新任护卫统领领着四百骑在前,接着便是被团团簇拥的总督车驾,跟着又是四百骑,再后面便是几位随行的总督署文书的马车,还后面便是负责殿后的大队步卒。 到了前门,亲兵统领和所有的亲兵都下马了。 然后总督的车驾缓缓停下,两位随从把秦道方从马车上扶了下来,腿伤还未痊愈。在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布政使含着笑陪着秦道方走到大轿前,亲自打开了轿帘。秦道方低头钻了进去。这座大轿立刻被抬起向城门洞走去。然后便是总督署的亲兵牵着马紧跟着也走进了城门洞。 此时城外五里左右的一处密林中,有近千骑兵驻足而立,借助这片密林藏身。 为首的正是青阳教白阳总坛的二号人物唐文波,此时他不再是一身公子哥的打扮,而是披了一身亮银甲胄,座下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子,此马是产于西域的名马,通体上下,一色雪白,没有半根杂色,据说能日行千里,乃是马中极品。 唐家三兄弟,天公将军唐周膝下无子,人公将军唐汉尚未娶妻,至今孤身一人,唯有地公将军唐秦膝下有一子,也就是唐文波。故而唐文波在青阳教中的分量极重,无论是哪个总坛的人马,都要给这位公子几分薄面,甚至如今的青阳教中已经有传言,说日后的青阳教三大总坛会合作一处,奉三公将军为三大创教祖师,而这位唐公子便是未来的初代教主。 正因为如此,唐文波才能从容调遣青阳总坛和白阳总坛两派人马,此时这近千骑兵可谓是青阳教的精锐,用来攻城当然不够,可只要进入城内,那便是所向披靡。 唐文波端坐马上,已经开始设想着攻入城中的情景,只要拿下了琅琊府,擒住了秦道方,那么齐州大局就尽在手中,到那时候,父亲裂土封王,他便是堂堂王储世子,再联络大伯和三叔,数州尽在手中。 至于秦道方,他当然不会伤其性命,而是将其恭送回辽东秦家,如此一来,堂堂“天刀”秦清也没了插手寻衅的理由。 正在想着这些,忽然有一位周身散着杀气的黑甲骑士从林外飞奔而来,穿梭林间如履平地,然后在唐文波的不远处骤然停住,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原地转了个圈。 然后这骑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禀报道:“启禀公子,林外来了一人,似乎是个高手,来者不善。” 唐文波皱了皱眉头,对身旁左右道:“去宰了,做得干净些,不要横生枝节。” 在唐文波左右是两名先天境的高手,应命之后,虽然身上披甲,仍是从马背上飞身而起,在林间的树干上踩踏轻点跳跃,向林外飞掠而去。 唐文波仰起头,透过枝叶的缝隙向上望去,被树叶和枝杈切割成碎片的阳光洒落下来,照亮了空气中的灰尘,然后落在地上,变成一块块金色的耀斑。 与此同时,两名先天境的高手已然来到了林外,见到了那个一身普通富家公子装扮的年轻人。 先天境与先天境不同,且不说“昆仑”和“玉虚”二境,就是手中有无宝物和所学是否上成之法也大有关系,当初胡良可以一刀分水使得两艘战船相撞,除了因为他本身的先天境就不同寻常以外,与他手中的“大宗师”也大有关联。 这两名先天境高手自然不能与胡良相比,更不能与李玄都相比。 其中一人少些思量算计,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同伴在悄无声息之间,稍稍落后了自己半个身位,当先与李玄都交手,只是一个照面,甚至没有看清李玄都是如何出手,只觉得胸口一痛,便向后倒地,直接被李玄都以“无极劲”震伤了心室,奄奄一息,眼看是不能活了。 另外一人大惊之下,想要再退,却是为时已晚,只能硬着头皮出剑如细雨梨花,每一剑都刺向李玄都的周身要害,来来回回,让人眼花缭乱,瞬间便是几十剑。只是可惜,剑尖每每距离李玄都体表还有寸许距离的时候,便被李玄都的护体气机阻挡,不能再前进分毫,所以这几十剑也是徒劳无功,然后被李玄都一记“劈空掌”的掌风扫中胸口,立时被震伤了肺腑,好在他早有防备,护住了心脉,性命无忧,不过也是大口咳血,极为骇人。 两名先天境高手的瞬间败亡,让林中的青阳教骑军顿时如临大敌。 立时有骑士去给林中深处的唐文波报信,唐文波皱了皱眉头,正要下令让骑军冲出这片藏身的树林,李玄都已经先一步进入林中。 树林茂密,是一处极佳的藏身之地,可此时也成了最大的限制。骑兵是沙场利器,其最大作用就在于结阵冲锋,可林中树木极多,纵然有间隙,也只能骑马慢行穿梭,或是一骑疾行也勉强可以,绝不可能成建制地大规模冲锋,同时众多树木也限制了弓弩的发挥,这让近千精锐骑军束手束脚,根本施展不开。 反观李玄都,这里却成了他最大的便利所在,树林能拦得住骑军,却拦不住他。 只见李玄都如一尾游鱼穿梭于林间,他所过之处,必然有人应声落马,非死即伤。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有十余人落马。 虽然十余人对于近千人来说,不算什么,可让李玄都如此杀下去,军心也就散了。 唐文波身旁有一位精瘦的老人,留两撇鼠须,穿得倒是出自江南制造局的袍子,只是长相磕碜,贼眉鼠眼,撑不起这身袍子的气派,显得袍子有些空空荡荡,愈发猥琐。 老人捻起一缕胡须,道:“公子,这人是想凭借一己之人将我们堵在林中,好让他慢慢蚕食,依我之见,不能与他多做纠缠,应当让兄弟们不顾伤亡,先冲出林子再说,前后最多一刻钟的工夫,这点时间,他一人之力又能杀得多少人?” 唐文波点了点头,一挥手道:“冲。” 蛰伏于林中的大队骑军开始向外缓行。霎时间,李玄都变成了一块面对潮水的礁石,虽然能屹立不动,却拦不下所有的潮水。 只是李玄都对此也早有预料,伸手夺过一名骑士的长矛,然后曲臂举起长矛,向前一步重重踏出,将手中铁矛丢掷出去。 只听得刺破耳膜的“嗖”一声响,铁矛划破长空,矛尖所至,荡漾起层层气机涟漪,瞬间穿透几棵大树,直指衣甲坐骑极为鲜明的唐文波。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以一当千 在这一瞬间,唐文波神情剧变,身形猛地向后倒仰,整个后背紧紧贴着马背,堪堪躲过了这柄要命的长矛。在他身后的十余骑兵直接被这一矛炸成漫天血雨。 不过就算如此,长矛上所携带的巨大气机,也使得唐文波身下的照夜玉狮子不堪重负,四腿一软,整个跪倒在地,唐文波就更加不堪了,不仅是身上的银甲寸寸碎裂,虽然胸前悬挂的一块玉质佛像骤然亮起,绽放出一团五彩光华,护住了唐文波的周全,但是这块护身灵物的光泽也迅速黯淡下去,甚至还裂开一道缝隙。 唐文波顾不得心疼这件上品灵物,一个翻身,从马背上滚落,单膝跪地,另外一只手则是按住腰间的佩刀。 李玄都落在一棵大树的树梢上,负手而立,俯瞰着唐文波,淡笑道:“唐公子,久仰大名了。” 唐文波仰头望着李玄都,问道:“白绕可是为你所杀?” 李玄都点了点头。 唐文波加重了语气:“很好。” 下一刻,一名离开马背的披甲骑士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不过李玄都好似脑后生眼,看也不看,直接一记肘击撞在这名骑士的胸口上,不仅仅将心口处的护心镜给撞得变形,就连这名骑士的整个胸口也伴随着一阵骨骼碎裂声音凹陷下去。 这名意图从背后偷袭的青阳教高手从树上落下,口鼻中不断有鲜血流淌,眼看着是不能活了。 下一刻,李玄都的身形骤然消失,然后出现在唐文波身前不到一尺的地方,此乃“玄微真术”中的“斗转星移”。按照常理来说,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还用不出“星转斗移”,因为此法需要气海足够大,方能使气机在流转百里时有足够的辗转空间。就好比是许多大开大合的招式,只能在开阔地用出,若是身处狭窄逼仄之地,手脚都伸展不开,也就无从用起。此时李玄都服用了“五毒真丹”,开拓经脉和气海容量,方能堪堪用出此法。 李玄都伸手便要捏住唐文波的喉咙,不过唐文波也不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这次又是手腕上的一串数珠向外炸裂开来,使得李玄都不得不暂且收回手掌,而唐文波则趁此时机拔刀,一刀劈向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以两指夹住刀锋,两指的指尖传来剧烈震动,李玄都不由轻“咦”一声,屈指一弹,将其震开。 唐文波趁此时机,向后退去,不断有青阳教高手挡在他的前面,同时周围的众多青阳教高手纷纷下马,向李玄都合围而来。 在这林中虽然有近千人,但因为地形的缘故,真正能凑到李玄都身边与他交手的,至多也就二十余人,李玄都浑然不怕,身形一跃而起,踩在一名壮汉的肩膀上,只是微微用力,这名起码有三百多斤的壮汉便被生生压断了脊梁,然后李玄都借力飘荡出去,一掌拍在一人的天灵之上,手掌微微下压,瞬间使其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在此之后,李玄都身形一转,横臂一扫,将两名从侧翼杀来的青阳教高手扫飞,另外一只手则是五指刺入一人的甲胄之中,随手将其丢掷出去,一连砸到数人。 李玄都身形不停,以游斗为主,不过片刻之间,便有十几人倒在他的手下。从始至终,没有一人能碰到他半分。 逃得一劫的唐文波在百步之外站定,脸色阴沉,怒喝道:“结阵对敌!” 这次琅琊府谋划,本该是唐秦亲自出手,之所以换成了唐文波亲自主持,而唐秦只是在幕后掠阵,就是因为唐文波想要借着这次的事情,在整个青阳教中立威,只要谋划功成,唐文波作为头号功臣,便有了足够的威望,待到日后整合青阳教,那他便是板上钉钉的教主人选。谁曾想诸事不顺,雷公战死也就罢了,紧接着又是白波和白绕两名大将出现意外,白绕身死无疑,白波不知所踪,现在又让人家给堵在了这片树林之中,若是琅琊府那边打开了城门,他们却失期不至,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想到这儿,唐文波满腔满腹都是刻骨挠心的怒意。 随着唐文波的一声“结阵”,所有不足抱丹境的青阳教教众纷纷向后退去,一众抱丹境、玄元境高手和先天境小宗师,大概有三十余人,结成一字长蛇阵,后一人双掌抵住前人后心,次第传送气机,直至最前一人。 处于最前方的是一名中年男子,正是白氏三兄弟中的大哥白爵,他在得知两个兄弟遭遇不测之后,就满腔都是恨意,此时凶手自己送上门来,他又如何会放过这个复仇的绝佳机会,在汇聚了三十余人的气机之后,他已然隐隐逼近天人境的门槛。 白爵双掌排空,浩大气机便如排山倒海一般,在他周围的几棵大树直接被连根拔起,几个躲闪不及的青阳教教众被掌风一吹,直接飞上天际。 面对白爵的这一掌,李玄都浑然不惧。一面不如一线,一线不如一点,白爵将气机铺展开来,固然是声势浩大,不过也就是吓唬一下境界更低的对手,若是遇上境界相差无几之人,这就成了致败之源,所以说,天人境的大宗师讲究一个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也并非是无的放矢。 李玄都只是点出一指。 一指即是一剑,也是一点。 以点破面。 只见李玄都的一指摧枯拉朽地破开白爵的浩大气机,瞬间逼近白爵的面前。 白爵心中一惊,想要躲避,不过在他身后是为他传功的三十余人,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去硬接李玄都的一指。 白爵双掌交叠,右掌在前,左掌在后。 李玄都的食指落在白爵的掌心上,运转“逆天劫”剑气,“逆天劫”号称杀力第一,又岂是浪得虚名。只见李玄都的一指瞬间洞穿了白爵的双掌,透过手背的指尖带出一个血珠,激射向白爵的左眼。 白爵惨叫一声,他的左眼变成了一个极为渗人的血窟窿。 此时此刻,白爵再也顾不得身后的阵法,也顾不得什么兄弟大仇,捂着左眼侧向横掠而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借君一物 白爵之所以会败,首先是因为他的气机太过分散,所能发挥的威力不过三四成,被李玄都以点破面,再有就是,虽然白爵集合了三十余人的气机,但在气机传送过程中会有极大损耗,真正传递到白爵体内的,十不存三,再加上这些传功之人的境界修为有高有低,气机难免驳杂不堪,精纯不够,就好似是两军对垒,一方是精锐骑军,一方是乌合之众,虽然后者的数量远胜前者,但两方交手,乌合之众还是会一触即溃。 因为这两点原因,白爵刚一交手便败下阵来。 击退白爵之后,李玄都也不过多追击,身形一转,再次掠向唐文波。 唐文波见此情景,大为惊骇,情急之下连说三个“杀”字。 一众青阳教高手从四面八方攻向李玄都,李玄都浑然不惧,一掠而过,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顿时有十几人扑倒在地,偶有几名青阳教高手以“雷珠”、“火丸”等物对敌,李玄都也不去硬抗,暂且稍稍后撤,复而再进。毕竟这座树林就是一座绝佳的牢笼,牢牢束缚住了青阳教众人的手脚,人多的优势根本发挥不出来,反而让李玄都得以将自身实力发挥到最大限度,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又有十几名青阳教高手死在李玄都的手下,细细算来,已经折损了半百人数。 这一幕让唐文波心疼也肉疼,简直就是在剐他心头上的肉,这近千人手乃是集合了整个白阳总坛的精锐,其中多是白阳总坛的骨干,可以算是白阳总坛的大半家底。在他的谋划中,就算是攻打琅琊府的府城,最多也就折损百余人手,此时还没见到琅琊府府城的城墙,就已经死了几十人,关键是还没伤着对方分毫,而且看这架势,还要继续死下去,这算什么? 唐文波忍不住咬牙切齿道:“你千万不要落在我的手里,否则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抽筋扒皮拆骨,我要把你的尸体剁成肉泥,做成包子!” 唐文波高声道:“取敌首级者,升为青木坛主,赏一万太平钱!” 财帛动人心,又是人多势众,江湖上用人命堆死高手的例子也不是没有,所以此时的青阳教众人杀红了眼,人人向前。 李玄都神情平静,一抖双袖,“青蛟”和“紫凰”掠出,开始协助李玄都杀敌。 在同境之争中,“青蛟”和“紫凰”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不过对付这种境界低微的对手,两柄飞剑却是出奇的好用,刚刚离开袖口,便是鲜血四溅,渴饮鲜血的两柄飞剑颤鸣不止,似是极为欢欣雀跃。 只见两柄飞剑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如流光一般,让人目不暇接。空中飞舞的鲜血也越来越多,仿佛一朵朵正在盛开绽放的彼岸之花。 李玄都的视线始终都在唐文波的身上。 且不说此时的李玄都还是归真境,就算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杀不完这千余人,所以他的目的一直很明确,那就是擒贼先擒王,只要杀掉了唐文波,就算大功告成,他也可以从容退走。 此时在李玄都和唐文波之间,已经出现了一道人墙,层层叠叠的盾牌互相交叠,又变成了一道盾墙。 李玄都没有用“星转斗移”直接跨越,而是一人前掠,单人破阵! 李玄都一穿而过,盾墙顿时分为两半,在中间的分割一线之上,举盾的青阳教教众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团团还未消散的血雾。 破开盾墙之后,李玄都的身形略微停滞,意料之中,在盾墙后还埋伏着三名青阳教的武夫悍然出手。 当一马当先的是个持枪之人,整个人视死如归,将自身的全部气机悉数灌注到自己的长枪中,使得枪尖上生出一个圆锥状的气旋,一枪捅向李玄都的胸口。 在此人吸引李玄都注意力的同时,另外人分别从左右攻向李玄都,一人手中持剑,剑影纷纷如春日桃花漫天,一人手中用刀,刀势飘忽不定,如柳絮随风而起。 李玄都站定脚跟,也不躲闪,而是双掌运起“万华神剑掌”,掌风如剑气,以不变应万变。 持枪之人的长枪率先攻至,结果就被李玄都轻飘飘地一掌侧拍在枪头上,枪头上那股凛冽气机根本伤不得李玄都的手掌分毫,同时他只觉得手中端着的枪杆上传来一股巨力,竟是让他有些端不稳这根“老伙计”,枪尖顿时偏移轨迹,刺向用剑之人。 然后李玄都又是一掌抵住用刀之人的一刀,用刀之人在气机反震之下,甚至握不住手中兵刃,那柄跟随自己多年的佩刀竟是直接被震飞出去,然后李玄都又是随手一掌,拍在他的胸口。这名用刀之人不仅整个胸口上出现了一个五指状的凹陷,口鼻之中更是流血不止,脚步踉踉跄跄,身形摇摇晃晃,就想站稳也难。 另一边,长枪与长剑相撞之后,两人同时收手,然后持枪之人将手中长枪猛然掷出,长枪的气势丝毫不逊于方才李玄都丢出一矛,而持剑之人则是趁此时机,欺身而进。 结果却是大大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只见李玄都只是伸出一掌,任由长枪撞在自己的掌心上,铁木制成的枪杆寸寸炸裂,最终只剩下一个枪头,被李玄都以五指握在掌中,运转气机,捏成一个铁团。 面对长剑,李玄都则是以“璇玑指”拿住剑身,运转气机,凭借自己的浩大气机,生生将这柄灵物品相的长剑震断。 两人见此情景,哪里还敢恋战,就要向后退去,只是李玄都却不放他们就此退去,召回“青蛟”和“紫凰”两剑,分别刺向两人的后心,两人在不防之下,被一剑穿心,向前扑倒身亡。 就在此时,大批青阳教高手紧随杀至。 李玄都再不停留半分,向前一掠,落在唐文波的身前三尺处,又是两掌,将唐文波身旁左右的两人直接打飞出去。 李玄都微笑道:“李某此番前来,其实是想向唐公子借一样东西。” 唐文波握刀的右手微微颤抖,强自道:“你要何物?” 李玄都轻声道:“唐公子,借你头颅一用!” 话音落下,李玄都已然再次运转“斗转星移”消失不见。 随之不见的,还有唐文波的人头。 一众青阳教围拢过来时,就只剩下一具无头尸体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为何会变成这样。 第一百五十章 总督府外 李玄都此行的本意是要接应白绢,结果却变成了当下的局面。不过李玄都也并不太过担忧白绢的安危。 第一,白绢并非第一日行走江湖,在认识李玄都之前,她已经孤身闯荡江湖多年,江湖经验丰富,没有认识李玄都之后就变成一个要被人保护的弱女子的道理。第二,李玄都并不知道白绢为何要去单老峰,只知道白绢留下了记号,再联系白波所言,白绢并未遇到危险,而是她主动前往单老峰,那说明白绢对于此事有一定把握。第三,直接炼化“五毒真丹”是张海石的意思,对于李玄都而言,张海石是亦父亦兄的存在,他在骨子里还是信奉儒家的父子君臣,不好违背二师兄。第四,事有轻重缓急,磨刀不误砍柴工。 综上四点原因,李玄都暂且放缓了去寻白绢的意图,而是先阻青阳教,再去驰援琅琊府城。 此时的琅琊府府城中,暗流汹涌。 在总督行辕之外是一处大坪所在,大概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总督标营的亲兵靠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而现在的大坪内连同那条通往大门的铺石官路上都黑压压地跪满了小吏和武官,全都是静静地跪着,只有呼啸春风把那杆斗上的旗吹得猎猎发响。 总督府的大门敞开着,透过门洞可见院子里站着一排挎刀的亲兵。 一身布衣的楚云深此时一人独坐在大门前石阶上的轮椅上,冷冷地望着这些人。 在过去的一天时间中,楚云深根据李玄都给出的名单,查证之后,一连罢免了三位军政大员,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三人的亲信心腹也多受牵连。 虽然楚云深被称作是影子总督,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总督,又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没有任何铺垫,还是同时对这么多人下手,难免会引起官场动荡,而且还是一场自上而下的大动荡,此时跪在总督府门前的这些人,便是等着真正的总督大人回来主持公道。 楚云深默然不语,跪着的人群也沉寂无言。 远远地,亲兵队护送着秦道方一行的轿马来了,隔街便是衙门大坪黑压压的人群,马和轿都进不了大坪,只能在外面停住。秦道方、布政使周云先都走出轿门,副总兵鲁敬忠则是翻身下马,三人的目光都阴沉地望着那座进不去的总督府,望向了总督府大门前的楚云深。 楚云深的目光却只望向望向秦道方的目光,两人的目光略一交汇,便心照不宣地错开,两人相识、相知、相交、共事多年,仅仅是一个眼神示意,秦道方便已经对现在的处心知肚明。 原本都低头跪着的众人此时也循着楚云深的目光转望向了秦道方。 布政使周云先是个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凑在秦道方的身边,道:“下官本想等部堂返回总督府之后再向部堂禀报此事,只是没想到这些人、这些人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竟然闹到总督府的门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楚先生的处置也着实是操切了些,这才酿成了祸事。” 这话乍一听之下,似乎颇为公允,不过最后一句话才是真正的点睛之笔。 从来都是以鲁莽武夫面目示人的鲁敬忠用手中的马鞭一指几个跪在大坪上的武官,接口说道:“这几个人我认识,都是在沙场上立过战功之人,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们怎么也跪在了这里?我看不是处置操切那么简单,怕不是公报私仇!若是部堂处置不当,恐怕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说完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秦道方,等着这位秦部堂表态。 秦道方看了两人一眼,意有所指道:“寒了心总比丢了命要好。” 两人同时一怔,下意识地对视一眼,然后由周云先开口道:“部堂,现在该怎么办,这么多人跪在这里,这里又是总督衙门……” “跪在这里逼宫?”秦道方打断了他的话:“当年我在翰林院的时候,翰林院的清流们便隔三差五跪到西苑门前,请陛下纳谏。当年我做县令的时候,县里的秀才也时常到县衙的门前摆‘破靴阵’,现在我做了齐州总督,这些人又跪到总督衙门前,是想让我尽早革职还乡?还是想让我这个总督听他们的?若是这次我从了他们,是不是以后稍有不如意的地方,他们就继续如法炮制?” 周云先和鲁敬忠见秦道方这番话说得疾言厉色,顿时不敢再去反驳半句。 秦道方沉声道:“来人!” 一众亲兵高声道:“在!” 秦道方一只手举在空中,突然劈下:“将这些人全都拿了。” “喏!”随着一声吼应,总督府院子里、八字墙下、秦道方身边的众多亲兵顿时如箭一般冲了过去。 那些武官还好,身上有修为,还能挣扎抵抗几下,可那些小吏文官都是些文弱文人,虽说在三座学宫中也有养出浩然之气的高人,但他们显然是没有这等境界修为,甚至是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个跪在那里还没有省过神来,便被如狼似虎的总督亲兵按倒在地,有些人因为脸朝下的缘故,被按在大坪的青石地面上,顿时满脸都是鲜血。 周云先和鲁敬忠顿时愣住,如何也没有料到秦道方竟然会下一个这样的命令。 秦道方转过身来望着二人,吩咐道:“将这二人也锁拿了。” 几名亲兵立时扑了上去,周云先只是文人,没什么反抗之力,只能乖乖束手就擒,可副总兵鲁敬忠却是不一样,他本身就是一名先天境的武夫,虽然比不得胡良、李太一等人,但对付几名至多只有抱丹境的总督亲卫还是绰绰有余,只是一刀,便将两名亲卫的人头斩下,然后就想挟持秦道方。 只是他在惊惶之下却是忘了不远处还有一个楚云深。 楚云深轻轻一弹指,只见一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出,如光如气,一闪而逝。 此乃“万化绕指剑”,就算是韩邀月,在不防之下,也吃了大亏。 然后就见鲁敬忠持刀的整只手臂被齐根切断。 秦道方看也不看捂着伤口惨嚎的鲁敬忠,淡然道:“总督亲卫听令,将这些人全部收押于总督府的大牢之中,若有胆敢反抗之人,就地斩杀。” 第一百五十一章 城头之上 琅琊府府城的东门城楼高耸,三重檐歇山式,其后是一处瓮城,过了瓮城方才是真正的城内。 城门守备马武季身披甲胄,披着外黑内红的斗篷,按剑而立。在他身旁却是萧家的家主萧云,对于这位萧家老爷,马武季十分恭敬,毕竟他们这些人都是外来的官,真正扎根于此地的还是萧家这些豪阀大族,若是与这些豪阀大族不睦,可谓是寸步难行。前些日子,也就是去年的年底,江南总督与金陵府的众多士绅豪族起了冲突,结果怎么样?虽然杀了一个钱家的家主,但堂堂江南总督和织造局的监正也被赶出了金陵府,只能到荆楚总督那里寄人篱下。这便是明证。 马武季见萧云一直盯着城外的东南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以为那里有什么异常之处,不由问道:“萧先生在看什么?” 一身文士装扮的萧云淡笑道:“在看那片林子。” 马武季顺着萧云的视线望去,只见那片林子上空有大群飞鸟盘旋不落,脸色顿时变得凝重,道:“飞鸟盘旋不落窝,说明树林中埋伏有大批人马,这才惊起了飞鸟,难道林中有青阳教的寇匪?” 萧云略微惊讶地看了马武季一眼,没想到这个莽夫竟然还有这般细腻心思。不过事到如今,知道与否已经无关紧要了,所以萧云也没有如何惊讶,只是道:“我不是带兵的武人,不懂得这些兵家之事。” 马武季沉声道:“此事还要尽快禀报部堂才行。” 萧云仰头望着天空,道:“秦部堂这会儿怕是还腾不出手。” 马武季一怔:“萧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云道:“那么多人去了总督府,把总督府门前的大坪都给跪满了,这些人都是要请秦部堂给他们一个说法的。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你说秦部堂还有心思理会其他事情吗?” 马武季对于兵事熟稔,对于这些政事就有些一窍不通了,此时听萧云这么一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就算树林中有青阳教的寇匪,咱们只要谨守城门,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在秦道方返城之后,秦道方便下令关闭了瓮城的大门,只留下一个侧门供行人初入,此时就算有青阳教的大队人马冲杀而来,也顶多杀至瓮城,冲不进城中。 所谓瓮城,就是在城门外口加筑小城,高与大城相同,其形或圆或方。圆者似瓮,故称瓮城。想要攻入城中,就要先破瓮城,这便是马武季有恃无恐的根由所在,这也是青阳教非要靠城中内应打开城门才能攻城的缘故。 萧云闻听马武季这话,笑了笑,没有多言。 不知为何,萧云总是感觉心底有些不安,现在他已经知道当日潜入他宅邸之人竟然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虽然柳玉霜没有明说她是如何从这位紫府剑仙的手中脱身,但萧云也隐隐猜测到了,怕是柳玉霜已经向这位紫府剑仙交底,这才保住了性命。而接下来楚云深的一番动作,更是让萧云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只是柳玉霜此举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萧迟,他倒是不好多说什么了,反而还要帮着柳玉霜遮掩,一起蒙骗与柳玉霜并非一路人的孙鹄。 萧云不是没有想过就此罢手,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想撂挑子,青阳教怕是不会答应,总督府这边也未必容得下他,所以最终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行事。不过在此之前,他已经让萧迟和柳玉霜秘密出城,若是大事可成,他们再回来便是,若是大事不成,便从此远走高飞。至于萧家,有萧时雨的面子,想来不至于就此香火断绝。 萧云再次眯眼竭力望向那座密林,只是隔得太远,林中景象仍是无法看清。可惜他与唐文波没有定下飞剑传书,也无法询问他那边到底准备得如何了。 不过想来不会有什么差错,整个计划的关键还是在于打开城门,不应是他担心唐文波,而是唐文波担心他才对。 就在此时,一个佩刀年轻人出现在城楼上,来到萧云的身旁站定,手掌轻轻摩挲刀首,望向马武季的眼神就像一只饿狼正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此人正是在李玄都手中吃了一个大亏的孙鹄,当日他被李玄都以“圆势法”强行封住修为,在萧云和几位萧家供奉的帮助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勉强挣脱“圆势法”的束缚。今日孙鹄出现在此地,便是来干脏活的。 孙鹄的五指下滑,握住刀鞘,拇指抵住刀锷轻轻一推,“歃血”顿时出鞘三分。 这时马武季也察觉到几分不对,转头望向虎视眈眈的孙鹄,按住剑柄,厉声道:“你是何人?你要做什么?” 孙鹄并不答话,只是缓步向前。 马武季又望向萧云,高声道:“萧先生!” 萧云并不答话,而是转头望向城外风景。 马武季的心往下一沉,立时知道大事不妙。 孙鹄咧嘴狞笑道:“不用看了,你那些亲兵都被杀干净了,现在除了城楼底下的那些兵,城楼上头,已经没有兵了。实话告诉你,我最近心情很不好,所以我想把将你给一刀劈成两半,你说是竖着劈呢?还是横着呢?” 马武季拔出腰间佩剑,问道:“你是青阳教的贼人?” “青阳教?”孙鹄扯了扯嘴角:“他们在城外呢。” 说罢,孙鹄拔出刀来。 就在此时,有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好大胆的贼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屠戮官兵,刺杀朝廷命官,按律当诛。” 孙鹄猛地停下手中动作,转头望去。 只见在不远处的城垛上不知何时站了一名女子,一身银色纱裙,满头青丝被束成一个高挑马尾,额上佩戴了一块冰蓝色的玉质额饰,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 孙鹄望向女子,问道:“你是何人?” 女子淡然道:“我姓陆。” 孙鹄心思几转,忽然想起一人,不由脸色微变。 女子跳下城垛,朝着孙鹄和萧云走来,平静道:“我叫陆雁冰,清微宗老剑神座下五弟子,现任青鸾卫右都督。你们说的那位紫府剑仙,是我的四师兄。” 第一百五十二章 师兄师妹 听到这话,不管是马武季也好,还是萧云和孙鹄也罢,都是一惊。 马武季听说过清微宗,但是对于老剑神的弟子没有太多概念,真正让他震惊的是“青鸾卫右都督”这个名头,只要是在官场上混的,不管文官也好,武将也罢,哪个不知道青鸾卫的?天子亲军,皇帝耳目,有稽查百官之权,也有越过三法司的审问、捉拿、处刑之权,更设有诏狱,可以说一个青鸾卫都督府就包含了刑部、大理寺、督查院三个衙门的职能,虽说对于江湖中人来说,青鸾卫这些年来可谓是江河日下,但是对于朝廷中人来说,只要还想在庙堂上立足,那就得守庙堂的规矩,青鸾卫的武力高低便不那么重要了,青鸾卫拿人靠的是权势,而不是纯粹的武力。 江湖人志不在庙堂,所以不守庙堂的规矩,你青鸾卫捉拿庙堂中人靠的是权势,缉捕江湖中人就要靠武力说话,青鸾卫最为鼎盛封时候,能让大半个江湖俯首,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青鸾卫已经大不如从前,对于许多江湖高人而言,仅凭青鸾卫的名头,吓不住人。 真正让孙鹄和萧云在意的,是“清微宗老剑神座下五弟子”这个名头。 仅仅是一个清微宗,就已经很吓人,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源远流长,但每个宗门也有兴衰起伏,如潮来潮去,有些宗门过去很强盛,但是现在衰弱了,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皂阁宗,而清微宗如今则是势头正盛,大有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架势,无论正道邪道,清微宗都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庞然大物。 在清微宗的基础上还要再加上一个老剑神,老剑神是什么人?长生境的地仙,名列老玄榜。清微宗上下十几万人,可老剑神的弟子却只有六个,这等身份,对于江湖人来说,便意味着一张天大的护身符。 孙鹄沉默了片刻,“呵呵”笑道:“原来是老剑神的高足,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陆姑娘如今在少玄榜上名列第五。” 陆雁冰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新晋少玄榜第十人,‘血刀’宁忆的弟子。” 孙鹄道:“家师自然比不得尊师,只是江湖争斗,拼的是自己,可不是比拼师父的。” 陆雁冰笑意微冷,“少玄榜上十人,前四甲被誉为四小宗师,天宝二年以前的四小宗师分别是:家兄李玄都、正一宗颜飞卿、慈航宗苏云媗、玄女宗玉清宁,在家兄和玉清宁相继坠境之后,又评正一宗颜飞卿为四小宗师之首,也就是少玄榜第一人,慈航宗苏云媗次之,牝女宗宫官递补四小宗师之位,忘情宗秦素递补四小宗师之位。此四人也就是新的少玄榜前四甲,我承认我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你一个少玄榜第十,如何能胜我?” 孙鹄不是个喜欢在动手之前唠叨一大通的人,只有两种情况例外,一种情况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种情况就是他没有必胜把握的时候,方才对待马武季是前者,现在面对陆雁冰是后者。 孙鹄冷笑道:“排名都是虚的,手底下才能见真章。” 其实陆雁冰也不欲与孙鹄多言,只是此时孙鹄身后还站了个萧云,让陆雁冰有些迟疑。 陆雁冰之所以会来到此地,也是因为巧合之故,她和李玄都一样,朋友都不多,李玄都比她还好一些,最起码李玄都还有许多酒肉朋友,可陆雁冰身为一个女儿家,就算是江湖儿女,可以不在乎那些礼法规矩,但也不能太过分,所以她的朋友比李玄都更少。 这次好不容易盼来了自己的闺中好友白绢,陆雁冰特意抽出时间,也已经定好了行程。 先去金鳌峰赏景,那儿素有海上第一仙山之美称,以剑峰千仞、奇石怪岩和日出海上而著称于世,立于其上,眺望山外远处大海,海上笼罩着一层淡淡雾气,与天空上下垂的云海隐隐相连,海天一色,瑰丽绚烂,似是人间仙境。若是春夏两季,有时还会出现海市蜃楼的奇观,运气好的时候,隐约可见蓬莱仙岛,实在是蔚为大观。 这里是东华宗的地盘,不过以陆雁冰的身份,仅仅是赏景还不是什么问题。 接下来便乘船出海,紫芝岛、镇獄岛、方丈岛、瀛洲岛、松雾岛、碧水岛,只要景色好的,除了蓬莱岛不能去,都逛一遍。接下来再借用一艘船,一路北上北海去辽东,然后两人再去白绢的家里做客,顺带也拜访两人的另外一位朋友赵玉。 说起赵玉,也不是寻常人等,不过她不是江湖中人,所以在江湖中名声不显。 再然后,陆雁冰就该去帝京了。 这也是陆雁冰在一众师兄弟中境界最低的缘故,委实是玩心太重,也有些惫懒了。 计划是好的,只是往往不能如人所愿,陆雁冰没有料到,中途竟然出了这一档子事,白绢不得不改变行程,陆雁冰无奈之下,也只能赶过来会合,于是就出现在了此地。 对于陆雁冰而言,无论是她的身份,还是与闺中密友的关系,都决定了她的立场。 萧云上前一步,对孙鹄待道:“你我二人联手,将她拿下。” 陆雁冰一抖手腕,手中多出一柄紫色软剑,正是她的佩剑“紫螭”。 陆雁冰举剑指向二人,虽然她在六位师兄弟中最不起眼,论境界修为,不如二师兄、三师兄,论天赋根骨,不如四师兄、六师弟,可她既然能成为堂堂老剑神的的弟子,自然有其独到之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随意拿捏的。 正当陆雁冰准备出手的时候,又是一道身影出现在城头之上,来人神情略显疲惫,手中却提着一颗头颅。 他望向萧云和孙鹄,微笑道:“两位,我们又见面了。” 孙鹄和萧云都是下意识地向后倒退一步。 不管怎么说,上次的一番交手,李玄都以一敌众还能从容离去,给两人留下了很深的阴影,让两人忌惮非常。而当两人看清楚李玄都手中的头颅时,又是一惊。 萧云失声道:“唐文波!”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白巾,将手中的头颅裹住,挂在腰间,然后对两人说道:“两位是想以多欺少?这恐怕不合江湖道义,不如就由我们师兄妹二人一起领教一下两位的高招,如何?”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单老峰 平心而论,就算两人联手对付李玄都,胜算也不是很大,此时再加上一个少玄榜第五的陆雁冰,可以说完全没有丝毫胜算。 两人不是傻子,自然同时萌生退意。 孙鹄毫不犹豫地从城头上一跃而下,往城外逃去,萧云则是身形向后急退。 李玄都对陆雁冰道:“你去追那个牝女宗的孙鹄,我来对付这位境界更高一些的萧先生。” 在重新恢复境界且不唠叨啰嗦的四师兄面前,陆雁冰还是很乖巧的,没有任何异议,同样从城头上一跃而下,紧随孙鹄而去。 城头之上只剩下李玄都和萧云二人,此时两人之间已经拉开近百丈的距离,眼看着萧云便要从另外一个方向飘落回城内,此时城内还有萧家的客卿供奉以及青阳教提前埋伏好的高手,未必不能脱身。 李玄都轻声道:“逃得了吗?” 虽然李玄都因为连续动用了两次“斗转星移”的缘故,已经很是疲累,但还是用出第三次“斗转星移”,瞬间跨越数十丈的距离,然后再向前一掠,已然是追上了萧云。 萧云作为一个文人,虽然境界修为很高,但素来看不起匹夫之勇,只是到了此时,他不得不承认,天子一怒固然能血流漂杵,但匹夫一怒的血溅五步,也不容小视,那些江湖宗门为何能左右一地大势?还不是因为其武力之高,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抹平人数上的差距,此时便是如此情况,让萧云苦不堪言。 两人交手十几招,李玄都故意卖了个破绽,萧云不察之下,出手去攻,结果反而被李玄都拍了一掌,顿时落入下风之中。可怜萧云空有一身境界修为,可不擅长与人争斗,在李玄都这种厮杀老手面前,处处受制,就好像是两个壮年男子打架,一个是从沙场上滚出来的老兵,一个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秀才遇上兵,自然只有挨打的份。 江湖高手交手,尤其是同境之争,就如棋手弈棋,境界相同如同棋子一样多,不同的是棋术有高低之分,一步错则步步皆错,此时萧云便是如此,被李玄都拍了一掌之后,愈发进退失据,又连续被李玄都拍了三掌,五脏六腑无一不痛,眼前金星阵阵,脚步虚浮,身形歪斜。 李玄都一把按住萧云的肩膀,沉声道:“萧先生,唐文波已死,青阳教的谋划不成,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萧云定了定心神,喘息着说道:“原来紫府剑仙竟然是清微宗的四先生,萧某输得不冤,只是不知四先生和五先生一同现身此地,是否是老剑神的意思?” 李玄都问道:“事到如今,这还有意义吗?” 萧云虽然空有境界修为,武力不济,但却不是蠢人,此时听李玄都如此说,心中顿时明了几分,道:“看来这只是四先生和五先生的自行其是,而不是老剑神的意思。若是老剑神的意思,那么此时出现在此地的恐怕就不止是两位先生了,四先生也大可明言就是,不必这样顾左右而言他。” 李玄都道:“就算不是出自老宗主的授意,那又如何?” 萧云道:“既然不是老剑神的授意,那么清微宗便不会大举来援,仅凭四先生和五先生,青阳教也未必会输。”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思索片刻,略有迟疑道:“莫不是地公将军唐秦也来到了琅琊府?” “四先生不愧是四先生,难怪能得张相青眼。”萧云赞了一句:“不错,地公将军已经来到琅琊府,你杀了唐文波,非但不会使青阳教的教众群龙无首,反而还使得此事无法善了,已是无法善罢甘休。” 李玄都轻声喃语了一句:“黑白谱第一人么?” 平心而论,若是先前的李玄都,未曾彻底恢复巅峰境界,身上又有“逆天劫”和“太阴十三剑”的反噬,绝对不是唐秦的对手。不过现在李玄都服用了“五毒真丹”,拔除各种隐患,拓展经脉和丹田,就算比不得当年巅峰时的紫府剑仙,也已经相去不远,对上地公将军唐秦,胜负难料,却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问道:“不知地公将军如今身在何处?” 萧云道:“若是四先生肯放我离去,我便告知于四先生。” 李玄都略一沉吟,杀了一个萧云,还有一个萧家,且不说萧家根深蒂固,就说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有她在,就不可能将萧家连根拔起,纵使除掉一个萧云,还有萧迟和其他萧氏族人,如此一来,杀不杀萧云就没有这么重要了。不过若要这么放走萧云,也是祸福难料。而且李玄都也不喜欢将自己置于被动境地之中,于是道:“我可以不杀萧先生,只是要我就这么放了萧先生也是万万不能,我给萧先生两个选择,一是萧先生将实情告知于我,我将萧先生交由秦部堂发落,二是萧先生死不松口,那就别怪我出手无情了。” 有萧迟被放回来的前车之鉴,萧云自是相信这位四先生言而有信,再转念一想,秦道方是久在官场之人,自然不会像江湖中人这般黑白分明,若想让萧家倒戈助他平叛,还要仰仗自己,多半不会将自己处死,于是道:“既然四先生如此说了,那萧某只能选择如实相告了。” 李玄都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道:“如此甚好。” 说话间,李玄都松开了萧云的肩膀,他既然能擒住萧云一次,自然不怕萧云趁机逃走。 萧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果然没有逃走的意思,老实道:“据我所知,那地公将军唐秦是在十天前来到琅琊府的,他让唐文波代为主持此次的谋划之事,而他本人则是坐镇于城外的单老峰上,四先生既然杀了唐文波,那么唐文波的残部多半要去单老峰……” 李玄都没有听完,只是听到“单老峰”三字,再联想到先前白绢留下的布条,顿时脸色微变。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敢再有丝毫迟疑,以“圆势法”暂且制住萧云之后,带着他往总督府掠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追杀孙鹄 另一边,陆雁冰追着孙鹄出了城外,陆雁冰身为清微宗的五先生,除了剑道之外,自然也精通“玄微真术”,诸多秘术中就有追踪之法,使得孙鹄始终无法摆脱她。 两人一前一后绕了一个不小的圈子,追逃小半个时辰之后,终是进了青阳教先前所在的那片密林,就在这段时间里,青阳教的人马已经带着唐文波的尸首离去,毕竟当家的公子死了,这是牵扯到整个白阳总坛的大事,而且城门迟迟不开,想来是城内出了变故,单凭他们也无力改变局势,故而这些青阳教之人终是只能撤走。 陆雁冰入林之后,时不时以手指在周围的树干上刻画下一个个奇怪的印记,说是符箓,却与道家的传统符箓大相径庭,倒像是古时巫蛊之术中的某种符号,虽然陆雁冰不是方士,但只要在这种记号中灌注气机,便可使其发挥功用,然后再在印记下方的树干中压入一颗青鸾卫的“雷珠”,若是孙鹄再从此地经过,立时便会被印记感知,然后便会将埋于树干中的“雷珠”引爆。 如此一来,等同陆雁冰在此处林间交织出一张大网,然后慢慢收紧,使得处于网中的孙鹄逃无可逃。 除此之外,陆雁冰也会时不时低头查看地面上的蛛丝马迹,虽然孙鹄的“血影幻身”已经差不多到了踏雪无痕的地步,不过终究不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不能御风而行,也就不可能完全不留半点痕迹。在陆雁冰看来,地面上的落叶、树干上都有极为细微的痕迹,这等痕迹存留的时间很短,可能只要一阵风吹过,便会彻底消失不见,所幸陆雁冰追得很紧,又有“玄微真术”中“奇势法”的气机索引,这些痕迹始终没能瞒过她的眼睛。 如此在林中绕了一个圈子之后,陆雁冰来到了先前李玄都与青阳教大战的地方,此地毁坏颇为严重,而且有许多气机残留,使得孙鹄的气息瞬间变得混淆不清,而那些细微痕迹也被淹没在先前的打斗痕迹之中。 陆雁冰停下脚步,轻哼了一声:“倒是有些算计。” 说罢,陆雁冰脚下一点,身形扶摇而起,在两棵大树之间来回借力弹跳几次之后,站到树冠顶点,身形仿佛一片树叶,丝毫不着力,就连枝头都没压弯半分。 她举目眺望,在她的视线中,这片树林中有一个个光点,那是她一路上留下的印记,她早就料到孙鹄要玩弄这种把戏,所以早有准备,此时就算孙鹄暂时藏了起来,也逃不出这座树林去。 虽说陆雁冰最怕二师兄,不敢忤逆三师兄,在四师兄和六师弟的面前也是连连吃瘪,但这不意味着她就是个谁也能拿捏的软柿子,能在清微宗的“三四之争”中独善其身,做一颗随风摇摆的芦苇,那也是本事,若是让孙鹄也骑到了她的头上,那她也不用在这江湖上混了。 陆雁冰缓缓闭上双眼,耳廓开始小幅度地颤动,许多细微声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如此片刻之后,她猛地睁开双眼,冷笑道:“找到你了。” 下一刻,她从树冠上一跃而下,身形如苍鹰俯冲,掠向一棵大树。 只见一道紫色剑光闪过,整棵大树被拦腰斩断,断口处极为光滑平整。 孙鹄就站在大树的后面,将“歃血”横于身前,这才挡下了这一剑的残余剑气。 陆雁冰冷笑道:“你师父‘血刀’宁忆不是我师兄的对手,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孙鹄倒是没有如何气急败坏,反唇相讥道:“何不直接搬出老剑神压人?” 陆雁冰又是一剑,将孙鹄逼退,讥讽道:“你也配?” 孙鹄向后一跃,身形极快。 陆雁冰并不急着追,而是侧耳倾听。 不多时后,树林间便响起声声炸雷,可见电光闪烁。 这是孙鹄引爆了陆雁冰埋下的“雷珠”,所谓“雷珠”,与“火丸”一样,乃是青鸾卫对付江湖中人的两大利器,与太平宗的“凤眼子”有异曲同工之妙,江湖中人也可以从“闻香堂”中花费太平钱购买,不过大都是买上一两颗防身而已,关键时刻丢掷出去,伤敌也自保,能像陆雁冰这般大规模使用的,少之又少。 陆雁冰有些恨恨道:“足足花我一千太平钱,你也该死了。” “雷珠”和“火丸”是青鸾卫的利器,却是由工部负责制造,因为造价不菲且要走明账的缘故,陆雁冰身为青鸾卫的堂官,也只有五百太平钱的份额,多余的便要她用自己的私房钱来补贴,虽说她有青鸾卫的俸禄,也有清微宗的例银,还有许多孝敬,比起现在一穷二白的李玄都要富有很多,但毕竟不是做了宗主的李元婴,一千太平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实在让她肉痛。 炸裂的声音连绵不绝,可见一棵又一棵的大树被生生炸断,或是倚在其他大树上,或是直接倒在地上。 陆雁冰右手提剑,左手中又扣住四枚“火丸”,朝炸裂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爆炸的中心,越是可见烟尘滚滚,看不清具体情形。 陆雁冰猛地停下脚步,几乎就在同时,孙鹄破开重重烟雾,一刀劈向陆雁冰的面门。 若是陆雁冰没有防备,八成要吃亏。所幸陆雁冰不是萧云这种空有境界的文人,也许江湖经验不如李玄都,但若说厮杀经验,却是相去不远,恰到好处地挡下这一刀,然后掷出一颗“火丸”。 其实在刚才的“雷珠”攻势之下,孙鹄也不是毫发无伤,被炸断了一条腿,激起了他的凶性,这才返身搏命,却不料陆雁冰根本不想与他用刀剑分出胜负,而是在“雷珠”之后改用“火丸”,就好似钝刀子割肉,要将孙鹄生生磨死。 “火丸”落在孙鹄的身上,顿时炸出熊熊烈火,好似被浇了火油一般。 这种东西,比正一宗的符箓好用,毕竟符箓还要以气机或是真元催动,这种东西却是直接丢掷出去就行,类似于暗器,不过比起真正的极品符箓,威力上又有不如,也算是有利也有弊。 孙鹄闷哼一声,强行以气机震碎附着于体表的火焰,毫不犹豫地转身掠去。 陆雁冰脸色一沉,一抖袖口,从她的袖管中掠出一道紫色剑芒。 飞剑“紫鸢”。 在清微宗中,只要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随身携带飞剑,多是灵物品质,根据个人喜好不同,数量不等,陆雁冰就只带了一柄,李玄都是两柄,据说当年大师兄司徒玄策最为偏爱飞剑,足足御剑三十六柄,自成一方剑阵。 飞剑一闪而逝,将孙鹄刺了个透心凉。 只是孙鹄伤而不死,仍旧拖着一条瘸腿飞奔。 孙鹄的面容狰狞。 既是因为身上的伤势,也是因为心中的恨意。 他平生最讨厌那些所谓的贵人,他心中所愿,便是杀遍公子王孙,将小姐贵女收入自己囊中,他好不容易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还没娶到宫官,还没亲手杀掉李玄都,如何能死?如何能死在这名女子的手里? 这一刻,孙鹄在心底默默立誓,若是他能逃得今日的劫难,来日能立于千万人之上,定要让李玄都和陆雁冰这对兄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男的废去一身修为,打断四肢,女的为奴为婢,当作玩物。 除此之外,还要杀人诛心,让这两人臭名远扬,成为江湖上的笑话,永世不得翻身。 第一百五十四章 无边炼狱 陆雁冰手中还有三枚“火丸”,不紧不慢地跟在孙鹄身后,就像一只捉老鼠的花猫,不急于一口吃掉老鼠,而是不断玩弄,最终把老鼠生生玩死。 不过陆雁冰在心底也承认,这小子的确有些道行,竟然逃出了她布下的天罗地网,真是跟混水泥鳅一般滑不留手,若是假以时日,此人未必不能成为一条翻江怒蛟,而且他与自家师兄李玄都不同,不管怎么说,她与四师兄之间是有从小到大的兄妹情谊,就算翻脸,也不至于生死相向,再加上李玄都对待自家人还算仁厚,所以陆雁冰可以见风使舵。 可孙鹄不一样,仅仅是看他的眼神,跟狼崽子一样,必然是个锱铢必报的性子,今日若是放走了他,来日必会酿成大祸,这江湖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也许今日还是名震江湖的大侠,明日就变成了修为全失的乞丐,今日还是街头上的小混混,明日就摇身一变成了年轻才俊,孙鹄就是一个例子,所以于情于理,陆雁冰都不可能放过孙鹄。 在接下来的追逃之中,陆雁冰又是一记飞剑刺入了此人的后心位置,只是不知是此人的心室位置与常人不同,还是学了什么秘法,可以保住性命不死,总之孙鹄被连续两次飞剑穿心之后,仍是活蹦乱跳,似乎这两剑造成的伤势还没有那条断腿的影响更大。 在如此情况之下,陆雁冰干脆驾驭飞剑直刺此人的头颅,就算你能有两个心脏,总不能有两个脑子,一剑刺穿头颅,如何能活? 于是接下来陆雁冰又赏了孙鹄一剑,差之毫厘,没能刺中后脑,剑锋擦着孙鹄的脖子掠过,以“紫鸢”的锋锐,也只是撕裂出一道半寸深的伤口,虽然看着鲜血淋漓,但并未伤及要害。陆雁冰如今是八重楼的修为,不用佩剑“紫螭”,仅仅是飞剑“紫鸢”,也能一剑斩断两人合抱的大树,此时竟是不能斩断孙鹄的脖子,让陆雁冰愈发觉得这里头有什么古怪。 若说正面相斗,无论是分胜负,还是决生死,陆雁冰都有十足把握,只是此人刀法修为未必如何,可逃命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厉害,现在陆雁冰已经渐渐没了开始时猫捉老鼠的心态,甚至还有了几分急躁。 陆雁冰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张符箓。 陆雁冰不同于李玄都,李玄都认为只要自身境界高绝,一剑在手,这些身外之物都是土鸡瓦狗,陆雁冰则觉得身外之物大有裨益,颜飞卿便是明证,所以常备各种身外之物,从灵物品相到宝物品相皆有。 李玄都是被老剑神捡回来的孤儿,可陆雁冰却是出身于大族陆氏,家底不菲,除了“雷珠”和“火丸”,其他物事也是不少,真要逼急了她,无非再多花一千太平钱。 陆雁冰将这张材质特殊的符箓夹在两指之间,有些犹豫。 到底用还是不用? 此符名为“少阳灭魔符”,名为“灭魔”,实为伤人,若是动用此符,孙鹄就算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只是这张符箓也不便宜,与“太阴匿形符”的价格相差无几,而且很多时候,有价无市,陆雁冰一直是将此符当作保命手段之一,不到万不得已,不想轻易动用。 此时心性坚韧的孙鹄同样恼怒,本以为这次只是杀一个城门守将,然后打开城门就是,哪里想到会中途杀出两个煞星,使得自己变成现在这般凄惨境地。自从从宫官手中得了牝女宗的天书之后,他自认不比李玄都、颜飞卿这些人差上多少,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他就能把这些人都踩在脚底。 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他呢! 孙鹄紧咬着牙,全身上下的毛孔中都渗出鲜血,使得他整个人好似一个血人,不过他的境界也开始高涨,虽然有一条残腿,但双脚已经离开地面,只是不能高高飞起而已。 就在此时,陆雁冰终于下定决心,用出了手中的“少阳灭魔符”。 只见得符箓飘摇飞起,在飞起的过程中无风自燃,最终在树林的上空化作一轮让人不能直视的“耀日”,仿佛在这一瞬间,天空中同时出现了两个太阳。 下一刻,这轮“耀日”直接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火焰。 火光如雨,绚烂犹胜焰火。 孙鹄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顾不得后果催动秘法,瞬间七窍流血, 体内气机暴涨。 陆雁冰早就料到孙鹄会狗急跳墙,既然连“少阳灭魔符”都用了,那就绝不可能放走孙鹄,否则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陆雁冰一剑扫出,“紫螭”上的淡紫色剑气暴涨,如同一条紫色长鞭,扫向孙鹄,若是孙鹄不挡,便要被这一剑拦腰斩断。 孙鹄只得暂缓身形,出刀抵挡,就在这一个停顿之间,天上的火雨落于地面。 孙鹄的身周三十丈之顿时变成一片火海。 孙鹄只得大喝一声:“陆雁冰,日后我必杀你!” 陆雁冰冷笑道:“你没机会了,你今日合该死于此地,木能生火,我在林中埋下‘雷珠’,又有‘少阳灭魔符’,再加上我手中的‘火丸’,一起催发,顷刻之间,这里便会化作无边炼狱,你焉有幸理?” 话音未落,陆雁冰已然向后掠去,在后退的同时,她也将手中的“火丸”一一丢掷出去,身边一棵棵合抱大树猛然炸裂,烈火四起,既是阻挡孙鹄逃遁,也是助涨火势。 密林中的树木枝叶交缠,盘根错节,此时在“火丸”和火雨的双重作用之下,火光冲天,暴鸣迭起,剩余没有被引爆的“雷珠”也在火焰之下纷纷炸裂开来,直接化作一个个马车大小的巨大火球,天上地下,尽是赤红火焰,灼灼热气扑面而来,滚滚黑烟冲天而起,就是在琅琊府府城的城头上都清晰可见。 火势蔓延极快,就算陆雁冰在远离火海的位置提前一步向后退去,仍是差点被炸裂的火焰伤到,身处火海正中位置的孙鹄自然是逃不出来,被淹没在火海之中,变成一个火人。 陆雁冰在逃出密林之后,烟熏火燎之下,不仅是脸上漆黑一片,就连额头上的发丝都可见焦黄,只是她心中颇为快意,转头望向熊熊大火,冷哼道:“不枉费我的太平钱。” 第一百五十五章 平乱登山 常言道:“临大事有静气”。越是遭遇变故,越是要冷静对待,若是慌了手脚,或是顾前不顾后,只会错上加错,最终无可挽回。 李玄都从萧云口中知悉地公将军唐秦就在单老峰上的事情之后,知道自己不能立刻赶到单老峰,更不能自乱阵脚,如果李玄都抛下萧云立刻敢去单老峰,萧云又生出什么乱子,终是导致琅琊府之事变得难以收拾,那便是李玄都之过,所以李玄都第一反应不是赶往单老峰,而是先将萧云交予秦道方之手,同时也将此事告知秦道方。 再者说了,从城头到总督府不远,急也不能急在这一时。 此时的总督府前,一片乱象。 虽然秦道方出人意料地拿下了周云先和鲁敬忠二人,但除了此二人之外,还有青阳教提前埋伏在城中的高手,以及他们花费重金雇佣而来的江湖散人,此时两者已经冲杀至总督府外的大坪,与总督府的亲军交战。 当李玄都来到此地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开始杀人。 当年无论是江北河朔,还是帝京城中,他亲手杀人何曾少了去? 虽然在李玄都的身边还带了一个萧云,但是这些人中并没有真正能够阻挡李玄都的高手,所以李玄都加入战团之后,整个战场的局势迅速倒向总督府这边。 面对如此局势,青阳教的教众还好,可那些被雇佣来的江湖中人却是承受不住了,他们既然是被雇佣而来,自然是求财的,哪里肯舍了自己的性命。虽说一入江湖,尤其是干了这等刀口舔血的买卖,早已是亡命之徒,但亡命之徒也没有自寻死路的,能活还是活着最好。 于是这些江湖散人顿时溃不成军,人人开始谋求退路,想着如何活着离开此地。 江湖散人们的人心一散,那么剩下的青阳教教众固然视死如归,也是独木难支,只能节节败退。 大局已定。 李玄都不再过多插手剩余残局,带着萧云进入总督府中。 此时的总督府中也是一片忙碌景象,一下子羁押了那么多的犯人,甚至其中还有许多本身就是总督府的吏员,使得总督府上下愈发人手紧缺。 李玄都径直来到大堂。 此时秦道方和楚云深都在大堂之中,两人见到李玄都带着萧云进来,同时起身。 李玄都拱手见礼之后,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道:“我将这位萧先生交予部堂处置,然后我便要去单老峰接应白绢。” 秦道方知道自己此时也无力援手,只能点点头,叹道:“那就拜托紫府了。” 李玄都笑了笑,孤身一人出了总督府。 在李玄都离去之后,秦道方开始下令收拾城内的残局。 那些江湖草莽,可以放任他们离开琅琊府,穷寇莫追,不过若是有人想要浑水摸鱼,立斩不赦。至于那些青阳教的教众,则是一个也不能放走。 如此一来,本就已经丧胆的众多江湖散人自然如鸟兽散,争先恐后地逃出城去。青阳教的教众也顿时分为两派,一派跪地投降,请求饶他们一命,另一派则是视死如归,只是两者的结局相差无几,都是被屠戮殆尽。 自古以来,造反是重罪,当诛九族。 秦道方不是残暴之人,但有一句话,义不掌财,慈不掌兵,此时他身为齐州总督,已经不仅仅是封疆大吏那么简单,也不是领兵在外的大将,几乎如一方之主,若是抛开清微宗这种豪强,说他是齐州王也不过份,若是他今日放纵了这些谋反之人,那么日后谋反之人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再者说了,乱世用重典,此时不杀人,不足以震慑其他宵小。 总督府外血流成河。 另一边,李玄都离了琅琊府城,一路往单老峰而去。 单老峰距离琅琊府城并不算太远,否则唐秦也不会选择在此地落脚,以李玄都的脚程,在全力赶路的前提下,很快便能抵达。 在李玄都行至中途的时候,发现了青阳教人马的踪迹,带着唐文波的尸体,不过李玄都无暇去理会他们,也没让他们发现自己的踪迹,穿过远离大路的山林,先一步赶到单老峰。 单老峰本是一处形胜之地,又是正值春日踏青的好时节,此时却不见半个游人身影,反而在山路上设有关卡,阻止游人登山。不过这也难不住李玄都,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御气飞行是做不到,不过直接攀登峭壁却不算什么难事,于是他直接从一面极为陡峭的崖壁上攀沿而上,再加上单老峰也不算太高,李玄都花费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便爬到了山腰位置,在这儿有一处向外凸出的平台,不着天不着地,只有一棵顽强生长的枣树相伴,李玄都就在这里暂且歇了一口气,无意中看到琅琊府城方向有滚滚黑烟扶摇而起熏青天。 其实这火已经着了不短的时间,只是李玄都未曾注意而已,随着火势越来越大,渐而扩散到整个树林,原本只是琅琊府城中可见,现在已经是远在单老峰上都依稀可见。 李玄都不知道这是自家师妹的手笔,只当是琅琊府城中出了什么变故,不过他已经到了这里,自然不能再折返回去,只能继续爬山。 如此又是半个时辰之后,李玄都终于登上山顶,兴许是青阳教中人没有料到会有人以如此方式登山,又或是唐秦不喜欢人多,总之山顶上的守卫稀松平常,没有人发现李玄都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李玄都有些可惜自己的“太阴匿形符”已经用过,因为当年看不起身外之物的缘故,没有积攒多少家底,除了众多秘籍,可谓是孑然一身,此时便不好潜入其中。好在山顶上也不全是光秃秃一片,还有草木树丛,可供李玄都遮蔽身形。 李玄都暂且藏在一片茂密树丛之中,正当他有些犹豫不定的时候,不远处有一个青阳教的教众急匆匆地跑来,找了个角落,便要撒尿。 李玄都心头一动,等这家伙解决完内急,刚提上裤子系好腰带,便一把抓住他的后颈,拖到了藏身的树丛之中。 这个青阳教的教众,境界修为也不算弱,大概有抱丹境的修为,否则也不能被选为地公将军的随从,只是遇到了李玄都,又是被偷袭,便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了。 李玄都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然后问道:“想不想死?” 这青阳教的教众艰难摇头。 李玄都道:“那好,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管回答是或不是,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听明白没有?” 这名青阳教教众点点头。 “地公将军唐秦是否在山上?” 点头。 “山上是否闯入过什么人?” 摇头。 “可有其他青阳教之人前来报信?” 摇头。 李玄都略微沉吟,然后一记手刀砍在这名教众的脖子上。 第一百五十六章 秦素白绢 李玄都又找机会抓了两个舌头,还是同样的三个问题,除了其中一人眼神闪烁被李玄都直接出手打晕过去,另外一人的回答与第一人的回答一样,这让李玄都心思稍定。这就说明唐秦暂时还不知道琅琊府的变故,再有就是,白绢也没有落入险境之中。 不过一连少了三个人,肯定会引起青阳教的警觉,如何快速找到白绢离开此地,又成了个大问题。 正当李玄都苦恼的时候,在另外一边忽然传来嘈杂喧哗之声。 李玄都心中一动,正想过去一探究竟,却见身前荡漾起层层气机涟漪,然后这层涟漪同潮水一般向后退去,仿佛是一张无形的轻纱被掀开,露出一张陌生面孔。 说陌生,也熟悉。 这女子生得很美,让李玄都不知该怎么形容,与他所见过的几位美女相比,较之苏云媗,她少了一分雍容端庄;较之玉清宁,她少了一分脱俗出尘;较之宫官,她少了一分古灵精怪。可她又不逊色这三人,较之苏云媗,她多了一分真诚质朴;较之玉清宁,她多了一分英姿飒爽;较之宫官,她多了一分幽雅恬静。 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女子,所以说陌生。 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相貌可以易容,嗓音可以改变,一双眼睛却是骗不了人。 李玄都只是望着那双眼睛,便知道她是谁。 李玄都的脸上绽出些许笑意,然后伸出手去,想要捏一捏这名女子的脸颊。 结果女子一巴掌打开李玄都的禄山之爪,小声怒斥道:“登徒子!” 说是怒斥,其实怒意没有多少,更多还是习惯成自然。 声音还是熟悉的声音,只是脸变了一个模样。 李玄都同样小声道:“秦大小姐,终于不装秦二小姐了?还是说这次打算装成秦三小姐?你这无中生妹的本事,我可是羡慕得很呢,恨不能多变出几个妹妹。” “什么秦大小姐、秦二小姐?你在胡说什么呢?”姑娘顿时有些惊惶,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面皮,这才发现脸上覆着的两层面具都已经不见了,立时羞不可抑,整张脸通红一片,甚至连脖子也染上了些许红晕,倒是比熟透的苹果还要鲜艳几分。 虽然身处险境之中,李玄都仍是有闲情逸致地调笑几句:“面具掉了吧,老实交代,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过依我之见,肯定是因为你脸皮太薄,动不动就脸红,所以才要多戴几层面皮,这样就不明显了。” 姑娘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是羞赧略减,啐道:“就知道贫嘴,还无中生妹,你有一个师妹陆雁冰,又认了一个妹妹周淑宁,还想要几个妹妹?是宫官妹妹?还是清宁妹妹?” 李玄都轻咳一声,正色道:“可不敢乱说,我一个大男人无所谓,不能凭空污人家姑娘的清白。” 姑娘轻哼了一声:“不能污别人家姑娘的清白,就能污我的清白吗?” 李玄都嘿然一声:“那你倒是说说,我污你什么清白了?” 姑娘这才惊觉自己说出口的话中大有歧义,又羞又气道:“都怪你胡说八道,把我也带进去了。” 李玄都故作惊讶道:“我说的是清白名声,你以为是什么?” 姑娘猛地愣住,怔怔半天,才小声道:“我也以为是清白名声呢。” 李玄都笑而不语。 此时两人相距极近,李玄都见她肌肤胜雪,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不由道:“都说女子爱美,你既然生得如此美,又何必遮蔽了本来面容?” 姑娘轻叹一声道:“我向来是孤身一人,自己又瞧不见自己长什么模样,美与丑有什么分别?再者说了,行走江湖,相貌若是太过出众,难免会招蜂引蝶,平添麻烦。” 李玄都点头道:“你想得倒是通透。” 说话间,李玄都的目光终于从姑娘的脸庞上移开,发现女子的半个身子还被那层瞧不见的轻纱给遮住,整个人就像个鬼魂似的“飘”着。 原来她之所以能隐去身形,是因为在她身上披着一层薄纱,凡是被薄纱覆盖的身体部分就会消失无踪,彻底隐去行迹,与“太阴匿形符”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问道:“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白绢,还是秦素?” 事到如今,她也知道不能再隐瞒下去,只好如实道:“你猜对了,我就是秦素,没有什么妹妹。至于‘白绢’,可以看作是我的表字,因为‘秦素’还有一个意思,就是秦地出产的白色绢布,所以我就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白绢’。你当初自称‘紫府客’,我自称‘白绢’,咱们属于半斤八两。” 李玄都笑道:“素素,这名字好听得很,我要是早知道你叫作素素,便决不会叫你白绢了。” 秦素的脸色微红,轻声道:“登徒子,谁允许你喊素素了?” 李玄都道:“你喊我登徒子,也没经过我的同意,那我喊你素素,便是扯平了。” 秦素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只当是没听见,不去理会。 李玄都招了招手,示意秦素过来,秦素脱下身上披着的轻纱,两人在树丛中的一棵大树下并肩而坐,李玄都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了?” 秦素道:“我从唐文波的口中得知唐秦就在单老峰上,所以来一探究竟。” 李玄都又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儿,秦素的脸色顿时有些晦暗,道:“我小看了唐秦,刚才走得近了,被他察觉出端倪,朝我出了一刀,虽然没伤到我,却惊动了那些青阳教的守卫。” 说到这儿,秦素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道:“应该就是那一刀,把我的面具给弄坏了。” 说着她又是轻轻抚过,果然在脸上还剩下些许残余碎片,她将那些碎片从脸上一一揭下,丢在地上。 秦素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些离去。” 李玄都拍了拍腰间的包袱,道:“告诉你个坏消息,唐文波被我杀了,唐秦不会善罢甘休,就算现在走了,也终有一战。” 秦素微微一怔,目光移向李玄都腰间的包袱,倒不是害怕,只是有点嫌弃:“你这是什么毛病,把一颗人头挂在身上,也不嫌恶心。” 李玄都笑意微冷:“这样才能震慑人心。” 秦素默然,终是想起身边之人,是那双手沾满鲜血的紫府剑仙,不是一个只会油嘴滑舌的登徒子。 李玄都也没有说话,偷瞧了眼身旁那张有些陌生的漂亮面孔,有些感慨。哪个男人不喜欢好皮囊?最起码不讨厌,要有说自己不喜欢的,要么是假圣人,要么是伪君子。李玄都是个正常男人,没有不喜欢漂亮姑娘的道理。不过喜欢是一回事,是否动念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不在乎秦素或是白绢的相貌,关键是那个人就够了。 江湖上有那痴情人,妻子恋人的容貌被毁,依旧不离不弃,李玄都总不能因为白绢变得好看了,还生出什么失落之心,那可就太矫情了。 两人就这么静默坐着,再有片刻,树丛外传来一个浑厚嗓音:“既然有客到访,何故藏头露尾?还请现身一见。” 白绢正要起身,却被李玄都一把按住, 白绢知道他的意思,对他轻轻摇头,柔声道:“你身上有伤,就算服下了‘续命丹’,也最好不要大打出手,还是交给我来。” 李玄都微笑道:“你走之后,我又得了奇遇,不但伤势痊愈,而且修为再上半层楼,不就是黑白谱第一人吗,就算是太玄榜第十人,也交给我便是,让我给你来一回遮风挡雨。” 第一百五十八章 言语攻心 秦素将信将疑。 在这种事情上,李玄都应该不会打肿了脸充胖子,但她也不敢全信,若说李玄都能匹敌黑白谱第一人,还勉强能让人相信,可要说李玄都能重回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秦素就万万不信了。不是不相信李玄都终有一日能东山再起,而是不相信李玄都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重回当年巅峰境界,两人才分开一天的时间,李玄都就重回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怕是要吃一颗传说中的仙丹才行,可是人间何时有过所谓的仙丹? 就在这时,李玄都已经起身走出树丛,望向说话之人。 来人身着白袍,在袖口、衣襟、腰带、袍角各绣有一轮白日,代表着此人来自青阳教白阳总坛的身份,看面容大概在不惑到知天命的年纪之间,腰间挎了一柄乌鞘宽刀,应该就是青阳教三公将军之一的地公将军唐秦了。 唐秦左手按住刀首,右手负于身后,望向李玄都:“贵客通名。”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贵客,而是不速恶客,将军还是不知道为好。” “哦?”唐秦不动声色道:“既是不速恶客,当一刀杀之,那就更应该报上名来,我刀下不杀无名之鬼。” 李玄都没有动怒,只是道:“将军好大的口气,难道是在青阳教中久了,听惯了教众的奉承,便忘了江湖险恶的道理?要知道这江湖从来都是风高浪急,成名高手被无名小卒挑落马下的事情也常有发生,将军如此口出狂言,就不怕自打脸面?” 唐秦的手掌从刀首滑落至刀柄位置,点头道:“有理,从来都是大江后浪推前浪,占着地方不挪窝的老辈人迟早要做了后来人的踏脚石,那我今日就做一回踏脚石,只是你能不能踩上去,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李玄都笑道:“将军豁达,胸怀宽广,在下自愧不如。” 唐秦的佩刀悬挂在左手边,若要拔刀,一般要用右手。此时唐秦的左手继续下滑,从刀柄位置滑落至刀鞘的上端,拇指顶在刀锷上,只要轻轻一推,便可长刀出鞘。 李玄都没有忽略唐秦这个小动作,将视线转向唐秦的腰间佩刀,问道:“将军这是要与我比试一下兵刃?” 唐秦皱了皱眉头,没有立刻说话,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开口道:“刚才以‘幻灵纱’潜至我身旁之人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 李玄都笑了笑:“唐将军没有猜错,所以唐将军要小心了,说不定就在你我酣战的时候,会有人从背后给你一刀。” 唐秦终于用右手握住刀柄,眼神开始变得阴沉:“真是大言不惭,你以为你是‘血刀’宁忆?” 在这种言语交锋上,李玄都旱逢敌手,轻笑道:“我当然不是天下第十人的‘血刀’宁忆,可将军在话里话外却是把自己当成是天下第十一了。” 唐秦呵呵一笑,眼神彻底阴沉下来。 下一刻,唐秦身形暴起,出现在李玄都上方,瞬间拔刀,对着李玄都的头颅一刀劈下。 此刀名为“夺魂”,虽然不在刀剑评之列,但也不失为一把名刀,与人公将军唐汉手中的“斩魄”是一对,同是前朝一位刽子手的佩刀。 世人皆知刽子手是专门杀人的。不过杀人和杀人大不相同,一刀毙命叫杀人,成百上千刀一刀一刀割掉受刑之人的皮肉直到最后一刀才毙命,这也叫杀人。 这位刽子手便是此道的佼佼者,同时也是一位大隐于朝的高人,供职于刑部,专事处刑各种身份不俗的犯人,有生来尊贵的皇室贵胄,也有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他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凌迟”之刑,经过“千刀万剐”后只剩下一副骨架却仍未气绝,最后才枭其首。他的两把刀,“斩魄”用来千刀万剐,“夺魄”则是用来一刀枭首。 此时唐秦这一刀劈下,却是正合了“夺魄”本身的意味。 李玄都在嘴上不把唐秦放在眼中,可真要动起手来,却是不敢丝毫托大,一身气机攀升至顶峰,同时“人间世”也出现在手中,一剑横于身前,硬接下这一刀。 若论境界修为,无疑是天人境的唐秦更高,若论手中兵刃,则是“人间世”更胜一筹,哪怕此时的“人间世”已经折断,可在剑秀山上被温养数年之后,融汇了“逆天劫”剑气,另外半截断剑则是被李玄都炼化入体内,化作一口剑气,从而使得李玄都不但得以掌握“逆天劫”剑气,而且还能与手中“人间世”血脉相连,故而“人间世”在李玄都的手中与在其他人的手中大不一样,只要在李玄都的手中,它便仍是高居刀剑评第二的当世名剑。 刀剑相击,李玄都的脚下地面轰然下沉,呈现出一个碗状,李玄都就站在“碗底”。唐秦则是向后倒倒掠,落地之后,双脚在地面上踩踏出两个半尺深的脚印,而两个脚印周围还有如蛛网一般的裂痕向四周蔓延开来。 唐秦这一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方才的一刀,他已经用出七分力,按照道理来说,就算此人是归真境弱九的宗师,也要被自己这一刀震得当场吐血,可此人非但没有受伤,反而还将自己震开,算是平分秋色,这就大有意思了。 唐秦缓缓开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淡笑道:“取你性命之人。” 唐秦重重哼了一声,眼底又阴沉几分。 李玄都不是个喜欢在动手时去感慨世事人生的人,尤其是生死之战的时候,他就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但是他与人交手时,往往不会是个安静的人,他常常会说些让人恼怒的话语,落于下风的时候,这种话语往往难以起到太大作用,但是不分伯仲的时候,却会使对手在无意中因为怒气而急躁冒进。当然,也有完全不在意这些的,当年李玄都对上了静禅宗的大和尚,这种言语便全然无用,不过唐秦这个久在上位被人奉承的地公将军,显然没有那份心境。城府深沉和喜怒不形于色不代表着不会动怒,只是说明会掩饰自己的愤怒而不使旁人看出,可说到底,还是动了嗔怒之念。 修力和修心从不是一回事,更没有修力之人一定心境无暇的说法,若是武力超凡入圣还能心境圆满如圣贤,那岂不是全然没有半分弱点?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是能在不断修力的同时还兼顾明心修性,这已经不是天才了,下凡转世的谪仙人还差不多。 唐秦被李玄都几次三番挑衅,谈不上勃然大怒,但已然有了必杀此子的念头,于是不再试探,直接再出一刀,这一次他用出了九分气力,自忖就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对上自己这一刀,也要吃一个大苦头。 只是唐秦不知道,这也正合了李玄都的心意。 两名高手对战,就如沙场排兵布阵,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总会预留一部分兵力,一般在厮杀开始时不首先投入战场,而是待战场形势发生变化时才将其投入作战,集中使用于具有决定意义的方向或地域,以夺取主动权,或者扭转被动局面。 当年晋楚争霸,在郑国的邲展开决战,以争夺中原霸主的地位。双方大军都列成三个方阵,进行正面决战。不过在战斗中,楚王命令麾下大夫率领四十辆战车为“游阙”,并不主动进攻,而是在关键时刻投入战场,以加强左翼的进攻,一举击溃晋军,最终以楚军的胜利告终。 先前唐秦出力七分,留有三分余力应对不测,如同楚王留有四十辆战车为“游阙”,使得李玄都不好全力出手,此时唐秦出力九分,只剩下一分余力,于是李玄都立刻用出自创的“借势法”,出力十二分,一剑递出,瞬间从正面击溃唐秦的刀势。 出力多少如人奔跑,全力奔跑之下很难停住身形,可在慢跑的时候却是随时都可以停下,此时唐秦出力几分,只有一分余力,刀势溃散之后,哪里能来得及收刀回防,立刻被李玄都一剑刺入胸口,剑气翻滚如惊涛拍岸,让唐秦的胸口炸裂开一团刺目血花。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大衍灵刀 无论是跟随在唐秦身后的青阳教教众也好,还是重新披上“幻灵纱”伺机而动的秦素也罢,都没有料到,两人不过交手两招,堂堂黑白谱第一人的唐秦便被李玄都一剑重伤。 一击得手之后,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收剑后撤。 唐秦痛吼一声,仰天长啸,磅礴气机化作滚滚音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巨大的音浪不仅刺人耳膜,而且还如狂风铺面,使得山上的草木摇晃不休,甚至有些境界修为稍低之人,都站不稳身形,不住地向后滑退出去。 唐秦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受过这样的伤势,而且还是在两招之间,就算是“血刀”宁忆来了,也绝对不可能做到! 李玄都拉开距离之后,淡然道:“当年青阳教初创之时,唐将军也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只是这几年养尊处优,手艺有些生疏了,我们再来过。” 正如李玄都所说,唐秦当年也是厮杀的老手,只是最近几年才不怎么出手,此时他被李玄都刺了一剑之后,也慢慢冷静下来,心知自己是被这小子算计了,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大意,深吸一口气,道:“是我小觑阁下了。” 李玄都哈哈一笑,虽然视线一直放在唐秦的身上,却是对隐去了身形的秦素说话:“瞧见没有,我这人不说大话,说遮风挡雨就是遮风挡雨,堂堂地公将军,也不过如此了。” 披着“幻灵纱”的秦素嘴角上翘。 在认识李玄都之前,她不止一次听陆雁冰说起过李玄都,在陆雁冰的描述中,李玄都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好为人师,爱说教,下手的时候心狠手辣,嘴上一套,做起来又是一套,与无数道貌岸然的正道宗师如出一辙,使得秦素对于李玄都的印象很是一般。也正因为如此,秦素第一次见到李玄都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与那个传说中不苟言笑的紫府剑仙联系起来。 现在秦素很好奇一点,是李玄都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如此,还是仅仅在她一个人面前这样?想要验证也很简单,让李玄都和陆雁冰见上一面,看看两人如何相处就行。 不过前提是她和李玄都能安然离开此地。 唐秦听到李玄都这话,眼神中有几分不遮掩的讥讽。 这种攻心术的确很有用,不过你也不能来回反复用,岂不是把别人当成了傻子? 李玄都自然也瞧见了唐秦眼神中的讥讽,话锋一转,仍是对秦素说话,说的却是唐秦:“我早就说了,堂堂地公将军,可不是那些愣头青,不可能上两次当,你啊,真是太小看唐将军了。” 秦素想笑却没有笑,憋笑实在有些难受。 唐秦刚刚平复下去的心境再起涟漪,眼底的阴沉又涌现出来,冷冷道:“真是好一张利嘴。” 说罢,唐秦提刀缓行,胸口的伤口渐渐止血:“你有这般境界修为,想来不是寻常出身。先前那女子所披的‘幻灵纱’是补天宗的宝物,我听说‘天刀’秦清有一个女儿,名叫秦素,在少玄榜上位列第四,你难道是秦清的女婿?既是高门大宗出身,一而再再而三跟我玩弄这些心计,耍弄这些小聪明,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李玄都笑了笑:“当年武侯和毒士各自辅佐其主,有人说武侯是大智慧而毒士是小聪明,可毒士的小聪明却帮其主夺得皇位。所以说,大智慧是用来治国平天下的,对付你这种跳梁小丑,小聪明足矣。” 李玄都的话音未落,唐秦再度一刀劈出,这一刀他放弃了一刀毙命的想法,所以出力八分,留有两分转圜余地。 李玄都同样出力八分,迎向这一刀。 只是李玄都同时催动手中“人间世”和自己体内蕴含的“逆天劫”剑气,两股剑气合作一处,生生将唐秦的一刀弹开。 “逆天劫”号称杀力第一又岂是浪得虚名? 李玄都笑道:“当日在北邙山中,人公将军唐汉被‘海枯石烂’张先生一剑击败,险些身死,今日我又得以领教地公将军的高招,三刀尚且奈何不得我分毫,看来青阳教也不过如此,浪得虚名罢了。” 唐秦又惊又怒,立时身随刀走,用出他的得意绝学“大衍灵刀”。此乃一门货真价实的上成之法,运刀之后,出刀奇快,甚至能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倒像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往往能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却是与清微宗的“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时只见唐秦一刀斩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刀,可刀锋却是从李玄都的背后出现,幸而李玄都躲闪及时,险之又险地以“星转斗移”挪移开身形,否则就要被这一刀刺一个透心凉。 天人境的大宗师所用招数,往往不如归真境那般声势浩大,但是更为玄妙,方才若是换成一名寻常的归真境高手,任你有呼风唤雨之能,也要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刀刺死。 李玄都停稳身形之后,道了一个“好”字,一振手中“人间世”,浩浩剑气生出,瞬间将“人间世”残缺的一尺补齐,使其又成为一把三尺青锋,然后李玄都猱身进剑,说道:“有僭了!” 这是李玄都第一次抢攻,一剑刺出,剑气凛冽,发出“嗤嗤”声响,剑气之盛,让人骇然。 唐秦将手中“夺魂”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平搭在“人间世”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倚使得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登时一沉。 李玄都抖腕翻剑,剑尖向他持刀右臂刺出。 唐秦回刀圈转,“啪”的一声,刀剑相交,各自飞身后退。唐秦手中的“夺魂”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世人不知“剑意”与“剑招”区别,此二者便如大师和匠人的区别,匠人满是匠气,将自己框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不敢逾越分毫,做不到天马行空,而大师则是信手拈来,不拘于规矩,一法通则万法皆通。剑意便是将剑招相忘,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心无拘囿,千变万化,剑招则无穷无尽。 这层意思,李玄都已经隐约悟得,而秦素则是差了稍许,还差一层窗户纸的距离,此时她见两人继续相斗,只听得“嗤嗤”之声大盛,唐秦出刀凌厉狠辣,以极浑厚修为,使刀芒更为锋锐,出刀又极为诡异,向左出刀而刀锋在下,向右出刀则刀锋在后,刀光荡漾,刀气弥漫,使得所有观战之人只觉有一片光影在身前弥漫,发出蚀骨寒气,不得靠近半分。 李玄都的“人间世”则在这团寒光中又交织出一副画卷,将他自身护住,他心中更无半点杂念,以意运剑,每每都能料敌先机,竟是让神出鬼没的刀锋伤不得他分毫。 唐秦越斗越是心惊,两人激斗三百余招,自己竟是连此人的衣角都没能碰到分毫,真是他修为大成以来未曾遇到之事。 突然之间,他想起一事,一刀暂且逼退李玄都之后,向后跃出,难掩震惊道:“你用的是‘剑心太玄意’!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第十二剑,就算是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也只有两人练成,你究竟是何人?” 第一百六十章 父子生死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语气平静道:“我说过了,我是取你性命之人。” “竖子欺人太甚!”唐秦大喝一声,挺刀再上。 两人再次斗在一处,李玄都仍是以“剑心太玄意”对敌。其实对于李玄都来说,“太阴十三剑”并不如何深奥,最起码没有深奥到他不能研习的地步,这便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有些人哪怕给他一部上成之法,终其一生也无法练成,可有些人只要给他指出一条明路,便能登上山巅。李玄都毫无疑问是后者,他在拿到“太阴十三剑”的图谱之后,没用多久就可以练成大半,只是忌惮“太阴十三剑”的反噬而迟迟不敢修炼,现在他服用了“五毒真丹”,祛除各种反噬,只要他不贸然修炼最后一剑“剑魔由我生”,便无大碍,于是李玄都便顺理成章地将其余十二剑悉数练成,境界未涨,但是战力大增。 “剑心太玄意”在“太阴十三剑”中位列第十二剑,极为玄妙,号称集天下剑术之大成者,最终化成剑意,只要领悟其剑意,则天下剑招尽在心中,千变万化,可信手拈来。 在“太阴十三剑”中最为阴邪的一剑当属最后一剑“剑魔由我生”,而最为正派的一剑则是“剑心太玄意”,没有丝毫阴诡之道,只有剑术之极致。当日颜飞卿召集正道中人讨伐北邙山,有十殿明官之一拦路,李玄都曾与其斗剑,两人在都不动用气机的前提下,拆解剑招,李玄都连用“北斗三十六剑诀”和脱胎于补天宗“天遁刀法”的“烈火燎原刀法”,都奈何不得那人,最后还是用出宋政的“天地任我行”一式才堪堪胜出半招。 “天地任我行”乃是当年太玄榜第一人宋政向大剑仙李道虚问剑的绝学,对上的还是不完整的“太阴十三剑”,可见“剑心太玄意”是何等玄妙。 此时单凭拆解招式,唐秦已然不能胜过李玄都,只能不断变招,不求招数上胜过李玄都,而是在心思算计上胜过一筹,就好似沙场上的拖刀计和回马枪,招式未必如何精妙,关键在于揣测人心出其不意。 唐秦毕竟是长于厮杀之人,在有心之下,李玄都也不能完全防备周全,一招落空,被唐秦抓住机会,一刀刺向后心。 只是就在此时,李玄都的满头青丝自行披散落下,仿佛一张披风,又好似一面大盾,将李玄都的后背遮挡得严严实实,任由“夺魂”一刀落下,竟是发出金石碰撞之声。 唐秦又是一惊,失声道:“青墨三千甲!” 李玄都赞了一声:“唐将军好见识。” 说罢,李玄都连出三剑。 第一剑,剑气如狂风过境,周围的草木尽皆俯首。 “风卷残云扫。” 第二剑,雷声隐隐,云气自生,电光缭绕。 “风雷云气生。” 第三剑,以进是退,用曲为伸,出剑如回,化明而晦,气机倒错。 “倒逆气云错。” 接连三剑,让唐秦向后连退三步。 若非唐秦的境界修为要远高于李玄都,可以一力降十会,就要被这三剑要了性命。 再有就是,李玄都先前刺在唐秦胸口的一剑,看似无甚大碍,实则大有影响。如果将唐秦看作是一方湖泊,那么李玄都的一剑就是在湖堤上凿开了一个口子,使得湖水通过这个缺口不断涌出,初时也许不觉如何,可时间一长,湖泊之水便会流散殆尽,所以唐秦此时距离自己的巅峰已经相去甚远。 这便是江湖的难测所在,谁都知道境界修为越高,战力越强,可江湖中还是有那么多以弱胜强的例子,就是因为境界和修为不是一成不变的,可以通过各种灵丹妙药和奇遇强行拔升境界,也可以被种种阴诡手段削弱境界,这也是许多江湖散人难成气候的原因所在,任你一人境界修为再高,江湖上有的是各种阴谋诡计,仅仅是牝女宗拿手的美色一项,就不知让多少得了机缘的年轻人撞了个头破血流,死都不知道为什么死的。 往大了说,就算你出身高门大宗,也不意味着可以安稳无忧。李玄都的大师兄司徒玄策就死得不明不白,至今不知是何人所为,还有正一宗的张鸾山坠境之事,同样云山雾罩。所以李玄都初次踏足江湖时,不敢以真实姓名示人,取了个紫府客的别名。秦素身为秦清的女儿,同样是易容改名,生怕一个不慎就遭了别人的算计,就算如此,还有韩邀月的围追堵截,让她不堪其扰。 行走江湖,无论你是功成名就的天人境大宗师,还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都要谨守“小心”二字,若是心生傲慢之心,迟早会在阴沟里翻船。 今日的唐秦便是如此,身在高位日久,渐生颟顸傲慢之心,又被李玄都的言语激怒,含怒出手落入李玄都的算计之中,最终导致自己一步错步步皆错,空有天人境的修为,却被李玄都以归真境的修为压制在下风之中。 事到如今,唐秦只能转变自己的态度,收起自己的轻视和傲慢,高声道:“阁下手段高绝,唐某佩服,如此相斗下去,怕是会两败俱伤,不如你我二人打个商量,如何?” 李玄都停手向后退去,问道:“如何商量。” 唐秦答道:“你我就此罢手,我放你们安然下山,对于今日之事,不再追究,阁下以为如何?” 李玄都又问道:“当真不再追究?” 唐秦沉声道:“唐某言出必行。” 李玄都轻轻拍了拍腰间的包裹,此时包裹已经被鲜血渗透,极为刺目。 唐秦心中猛地打了个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生出。 李玄都打定主意要将攻心之计用到底,于是便将腰间的包袱摘下,丢给唐秦。 唐秦悚然一惊,不过还是单手接住包袱,不见他如何动作,包袱自行解开,露出其中被包裹着的人头,死不瞑目,脸上还带着诧异之色,似乎是至死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李玄都平淡说道:“我再问唐将军一次,是否不再追究?” 唐秦整个人开始微微颤抖,双眸通红,咬牙出声。 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往往在这种时候,他才会让人想起过去的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江湖从来都不是一方善地,能在江湖中出人头地的人,都不是善人。哪个不是血债累累,哪个不是伤人无数。 唐秦将手中的“夺魂”插入身前地面,丢掉包袱皮,双手捧着儿子的头颅贴在胸口,仰头发出一阵刺破耳膜的野兽嘶吼,地面震颤,山石簌簌而落,就连天空中的浮云都被巨大的吼声冲散。 李玄都仍是无动于衷,平静道:“真是父子情深,可是你们父子二人祸乱齐州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去的百姓,也是这般父子情深?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想要报仇,就拿起你的刀,与我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剑成阵 李玄都话音未落,已然出手,只是唐秦的反应更为迅速,几乎就在李玄都的出手的一瞬间,他就向后掠去,使得李玄都的一剑落了个空。 唐秦根本不去看李玄都,只是盯着自己手中的头颅,双眼有泪水流淌,然后伸手替他合上睁着的双眼。 人世间从无长生不灭者,哪怕是号称长生境界的地仙们,甚至是天上的仙人,也终有天人五衰之时。仙人尚且如此,人世间的凡人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才要生儿育女,传递血脉,以期香火传承不绝。 唐秦只有一个儿子,他在这个儿子的身上倾注了太多太多的心血。往大了说,他这些年拼死拼活打下这样一份基业,又是为了谁?最终还是要交到自己儿子的手中。 正因为要为自己儿子铺路,他才力排众议让唐文波独自主持此事,哪成想竟然成了父子二人的诀别。本以为他能将这份基业交到儿子的手中,却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唐秦双眼赤红,分不清是因为流泪的缘故,还是因为恨极了眼前的李玄都。 李玄都一剑偷袭无果,没有再贸然出手,而是静观其变。 对于普通人来说,出离的愤怒和怨恨,也许会爆发出自己未曾发掘的潜力,从而表现为力气变大,再加上愤怒时的无惧疼痛生死,更容易让敌手心生胆怯,从而扭转战局。只是到了李玄都和唐秦这般境界,人体秘藏已经发掘完毕,是为返璞归真的归真境,接下来就要感悟天道变化,是为天人合一的天人境。在如此境界之中,两人交手如行军对弈,愤怒不会使人战力大增,只会扰乱心神。这也是李玄都选择在这个时候抛出唐文波头颅的缘故。 平心而论,现在的李玄都不是唐秦的对手,若是两人如打擂台那般公平交手,只分胜负,输的一定会是李玄都,毕竟唐秦是货真价实的黑白榜第一人。只是现在的情形不同,唐秦和唐文波父子二人图谋的乃是琅琊府,已经超出江湖争斗的范畴,便不必遵守江湖规矩,此即是沙场交战,兵者诡道也,故而李玄都只求结果而不问手段如何。 唐秦将儿子的头颅交给不远处的一位随从,嗓音忽然变得无比平静:“好算计,好手段,又是这般年纪,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李玄都没有接话。 唐秦自顾说道:“武德年间,江湖上有个自称‘紫府客’的年轻人,一人一剑便纵横江湖,高居太玄榜之列,被江湖中人赞誉为紫府剑仙,待到天宝二年,帝京一变,这位紫府剑仙从此消失无踪,江湖中人或以为死,或以为亡,谁曾想,紫府剑仙没有死,还让我遇到了。” 说到这儿,唐秦微微一顿,望着李玄都:“如果你果真是紫府剑仙,此时的你与你巅峰之时,显然还有些许差距。若是巅峰时的紫府剑仙,完全不必玩弄这些心机手段,也不必躲躲藏藏,直接来取唐某人的项上人头便是。你既然能在如此年纪走到今日这般高度,身世来历注定不差,就算是青阳教也未必敢惹,你如今境界未复,何不迟一些离开师门?若是等你踏足了天人境,唐某对上你就再无半分胜算了。” 李玄都默不作声。 下一刻,唐秦的身形一掠而出。 李玄都第一次流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情,以“人间世”在身前画圆,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唐秦以浑厚气机拍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 唐秦被重重叠叠的剑势一震,不得不向后退去。 然后就见李玄都剑上所幻的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人间世”虽变化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臻至化境。 这时唐秦已经瞧不出他剑法中的空隙,只觉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李玄都的全身。李玄都以“剑心太玄意”纯采守势,不见破绽。然后他又借鉴了“无极枪”的神意,使得这座剑锋、剑光所组成的剑阵却能移动,千百个剑光圆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面对李玄都一人一剑凭借纯粹剑术结成的剑阵,唐秦运转全身所有气机,双掌排空而出,狠狠拍在如浪潮的无数圆圈上,结果剑阵未散,反倒使得唐秦不住向后退去,一身白袍剧烈震荡,两鬓头丝齐齐往后飘去,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深深痕迹。 唐秦已经可以确定眼前之人就是当年的紫府剑仙,心中自然没有半分轻视,将自己的位置放低之后,便不会轻易动怒,此时被李玄都逼退,也不如恼怒,默默运转气机,心念一动:“‘剑心太玄意’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固然是玄妙绝伦,只是武道一途,只要有招,便会有破绽,眼前这位紫府剑仙的剑法圆转如意,看似没有破绽,其实还是存有破绽的,只是此人的剑道天赋太高,将这些破绽巧妙隐藏起来,让自己看不出来而已,若是如此,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一力降十会,以力破巧。” 他又退向后退出几步,凝视李玄都以剑招结成的剑阵片刻,吐出一口血沫之后,平声静气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紫府剑仙,难怪能以归真境强压天人境无数。” 李玄都手中剑招不停,声音从剑阵之后传来:“唐将军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本领?若是有,还请尽快用出,否则待会儿便没有机会了。” 唐秦不怒反笑,一把扯下身上的白袍,露出白袍下的金丝甲胄,沉声道:“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今日我舍去这身天人境的修为不要,也要将你留在此地。我会割下你的人头,放到我儿坟前,祭拜他的在天之灵。” 第一百六十二章 白阳法身 唐秦右手握拳,重重击打自己的胸口,口中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阴阳归一,正邪无我,神我合一,邪魔辟易,请白阳法身护佑吾身。” 前面的一段口诀,李玄都曾经在人公将军唐汉麾下盗墓贼的口中听过,后面的一段却是没有听过,不过听其意思,倒像是某种术法。 唐秦话音落下,双手结出手印,一股肉眼可见的金光神力顿时从天而降,加持到他身上,使得他的身形瞬间暴涨,足有三丈之高,整个人金光璀璨,好似寺庙中的金身大佛。 法相和法身不同之处在于,法相是外物,如同一尊护卫立于施术之人的身前,乃是方士神通;法身却是以自身为根本,或是法天象地,或是金刚不坏,乃是武夫神通。 此时唐秦用出的便是法身,身与法相神力相合为一。 与此同时,一股庄严浩瀚的凌然神威弥漫开来,所有青阳教的教众纷纷跪地,对着这尊金身法身顶礼膜拜,脸上尽是狂热神情,甚至还有人激动得涕泪横流,对于青阳教的教义愈发虔诚。 就在败局显现之际,唐秦终于用出了自己的压箱底绝技。 青阳教与其他正邪两道的宗门相比,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他们除了修炼自身气机、真元之外,同样还会吸纳香火愿力,借助香火愿力凝聚神道,在世称神,又名“请神”。 至于请神的威力大小,一则是要看请神者的修为高低,毕竟池塘的深浅决定了盛水多少,二则是要看香火愿力的多少和品质,其信徒越多,愿力越强,越是虔诚之人,愿力越是精纯。青阳教的教众无数,多少年的积累,自然雄厚无比。再加上单老峰上的众多青阳教高手纷纷拜倒祈祷,虽然同样是香火愿力,但这股愿力却是诚心诚意将唐秦当成神明本身信奉,是绝对的奉他为主,没有求官、求财、诅咒等杂念,这等没有丝毫杂念的的纯净愿力,不但不会扰乱唐秦的心神,反而能悉数化作纯净神力。 愿力化作神力,使得唐秦的法身愈发清晰凝实,依稀可见在他的身上还有一身金身甲胄。 面目被一团金光笼罩的唐秦再度开口道:“神力凝甲,护我法身。灵性不灭,神心长存。金身不死,万劫不灭。” 话音落下,唐秦身上所穿的那件金色甲胄在神力的加持之下,变成一副将唐秦法身全部包裹起来的金色重甲,金光滚边,辉煌灿烂。 对于“请神”之道,李玄都略有耳闻,按照常理来说,“请神”之法不能随心所欲使用,通常需要某种仪式,或是设立神坛,这在对敌之时是一个很大的不利因素。唐秦能信手用出,多半是因为他身上所穿的那件金甲之故。 在方才的过程之中,不是李玄都不想出手打断,而是愿力显化,神力加身,是为“请神”最强之时,金光笼罩唐秦,李玄都若是出手,就等同他以一己之力直接阻止香火愿力落下,就算勉强挡下,也会使得自身元气大伤。天人合一也好,“请神”之法也罢,其实都是借势而为,借天地之势,借他人之势,要用借势对付借势,若是正面抗衡,殊为不智。再加上李玄都的境界本就不如唐秦,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在金甲成型之后,从天而落的金光渐渐散去,唐秦周身的金光已经粘稠厚重如水银,在气势上完全碾压过李玄都,伸手一拍,被流溢金光包裹的巨大手掌轰然下压。 只听轰然一声,漫天烟尘四起,弥漫四周,夹杂着凌厉气机的碎石四溅,在落地后砸出无数细小坑洼。烟尘散去之后,地面上出现一方丈余大小的巨大掌印。 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后退出数十丈,躲过了这一掌。 一击不中,唐秦单手一拧,又有如水银倾泻般的金光化作一把长剑。 他右手持剑,左手掐决,一道道咒打入剑上,剑身上升起一道不断跳动的光焰,无数金光散落于他身后,如一道琥珀黄玉凝就的华美披风,使他整个人煌煌如神将下凡尘。 唐秦一挥手中金剑,金光翻涌,似要将李玄都淹没。 李玄都手中“人间世”前指,就算神力显化,也敌不过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瞬间破开层层金光,在唐秦的胸口炸开,如春雷震动。 金甲璀璨,任由剑气杀力无匹,金甲不断崩坏,有无数金光汇聚而至,不断修复金甲,两者陷入相互消磨的僵持之中,最终剑气消散,而金甲仍旧完好无损。 三丈之高的唐秦傲然而立,真正显现黑白谱第一人的无匹威势。 因为神力加持的缘故,唐秦的人性迅速淡去,神性渐重。故而唐秦先前因为杀子之仇而生出的种种负面情绪此时已经很难影响他的心智,整个人如高居九天之上俯瞰人间的神灵,语气漠然道:“紫府剑仙,我很好奇你的真正出身来历,是地师的阴阳宗?还是‘天刀’的补天宗?” 李玄都哪怕身处险境之中,仍是不见丝毫惊惶,因为秦素就在周围的缘故,李玄都甚至还有几分调笑心思:“你不是说了吗,我其实是补天宗的女婿。” 唐秦脸上笼罩的金光渐渐淡去,面容渐而清晰,金色的眼瞳中尽是威严和冷漠,平淡道:“除非是秦清亲自来到此地,不然没人能保住你的性命。” 李玄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眼神平静:“你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说其他。” 唐秦不再说话,只是大步前行,每一步都使大地震颤不休。 虽然只有一人,但却像千万大军轰然踩踏在地面上。 四周山壁上无数山石簌簌滚落,周围之人感觉这脚步声仿佛重重踏在自己的心口上,几乎要踏破心房,几名境界稍弱的青阳教教徒更是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转瞬之间,两人之间的只剩下不足十丈的距离。 唐秦高高举起手中的金剑,金光璀璨,光芒普照。 李玄都不进反退,以“斗转星移”挪移身形,出现在与唐秦头颅等同的高度,手中“人间世”绽放出无数光华,远远望去,好似李玄都手中托举着一轮明月。 此乃“太阴十三剑”的第十一剑:“碧海潮月明”。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刀毙命 一轮“明月”,从李玄都的手中冉冉升起,大放光明。 这光如真实的月光一般,照耀着整个单老峰,甚至盖过了唐秦的金甲,也盖过了他手中握着的金剑,接着如银色的水银,流淌开来,然后炸裂开来,最终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这些“雨滴”状的物事,有些消散于天地之间,有些落在唐秦的金色法身之上,竟是使得法身和金甲上出现一个个坑洼,就好像激烈的雨滴落在柔软的沙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洞。 若仅是如此,对于唐秦来说也不算什么,真正让他感到心惊的是,这些坑洼全然没有被修补的迹象,就像箭矢落在血肉之躯上,哪怕是伤口愈合了,也会留下一个个刺目疤痕。 “太阴十三剑”之所以名中有“太阴”二字,就是因为这套剑诀在根本上还是偏向极阴一脉,何谓“太阴”?就是月亮,日为太阳,月为太阴,故而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对应一个“剑”字,“碧海潮月明”对应“太阴”二字。 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柔能克刚,水能克火,正如道祖所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唐秦的神力乃是人间香火愿力所化,人属阳而鬼属阴,故而人之愿力同样属阳,所化神力常常显化光明,光芒璀璨,至阳至刚。此时神力所化的法身遇到了这至阴至柔一剑,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失去种种玄妙作用,就连“逆天劫”都难以摧破的金甲,在这有形无质的“太阴剑气”之下,也受损严重。 两者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在漫天如雨滴落下的“太阴剑气”消散之后,唐秦身上的金甲已然支离破碎,手中的金剑更是锈迹斑斑,不复先前的黄金色泽,更不见煌煌光焰。 唐秦怒吼一声,一剑扫出。 李玄都手中已无“明月”,只是以恢复了本来面目的“人间世”轻轻一磕,便使得这一剑寸寸碎裂,化作漫天金沙,随风而散。 李玄都从半空中落下,落地的瞬间,重心下沉,双膝微微弯曲,卸力的同时双脚发力,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大圈蛛网状的裂痕之后,整个人拔地而起,以比下落更快的速度掠向唐秦的头颅。 身形庞大固然威武,却难免失之灵活,面对李玄都的这一跃,唐秦虽然做出了反应,但法身却不能像自己身躯那般如臂指使,结果就被李玄都以“人间世”刺入他的下颌之中。 不过这便是身躯庞大的好处了,寻常人被这一剑刺入下颌之中,不死也重伤,可对于三丈之高的法身而言,只有二尺的“人间世”委实有些渺小了,与钢针相差无多,所能造成的伤口也就变得无关痛痒。 李玄都对此早有预料,在手中“人间世”刺入法身体内之后,全力催动“逆天劫”,汹涌剑气瞬间在法身之中炸裂开来,使得整个法身上荡漾起层层金光涟漪,波光粼粼,极为壮观。 唐秦怒喝一声,以他为圆心,方圆十丈之内出现无数细微龟裂。 李玄都不得不抽剑后撤。 “砰”的一声。 唐秦的法身上出现无数细微裂缝,然后从这些细微裂缝中渗出金色的血液,缓缓流淌,这些金色的鲜血也是神力凝结,破体而出之后,散而不乱,最终又凝聚成四条手臂。 唐秦没有急着出手,而是继续吸纳那些青阳教教众的愿力,甚至开始汲取他们的气血,这些青阳教的高手在全心全意顶礼膜拜时,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皮肤干瘪,血肉消融,转瞬之间便变成一具具干尸,虽然还保持着生前的神态模样,但只要稍一触碰,就彻底化作粉末随风而散,与此同时,隐约有一缕缕半透明的魂魄从他们的体内飞出,被裹挟入金光之中,悉数向唐秦的法身汇聚而去。 再到后来,单老峰峰顶的地面也开始干涸开裂,草木枯黄,几乎要彻底沙化。 短短几个呼吸之后,整个单老峰上除了李玄都、秦素、唐秦三人之外,已经彻底变成一方死地,没有半个活口。 此时唐秦法身的六条手臂也愈发粗壮,尽皆伸展开来,竟是有些三头六臂的意味。 唐秦用金色的眼瞳望向李玄都,漠然道:“你该死了。” 李玄都手提“人间世”,虽然经历一番厮杀之后,气机损耗严重,但此时仍是剑气极盛,让人不得靠近半步,他将“人间世”横于身前,说道:“想要我死的人多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唐秦再次前冲,所过之处,大地震颤,烟尘四起,一片狼藉。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以“剑心太玄意”为根本,运转“北斗三十六剑诀”,每一剑都在身前留下一点,如一颗寒星,刹那之间便是三十六剑,即是三十六点,也是三十六个变化星位,如此便是在自己身前结成一方剑阵,既是剑阵,也是星阵,变化无穷。 唐秦的法身轰然闯入星阵之中,六条手臂疯狂捶打,势大力沉,每一拳都势可摧城一般,劲风掠过,地面上便随之出现一道沟壑,每一拳落下,都是一个大坑,沟壑纵横,满目疮痍,使得三十六星位忽明忽暗。 不过与此同时,来往不绝的剑气也疯狂激射唐秦的法身,伴随着“嗤嗤”声响,使得原本就支离破碎的金甲被彻底剥落,已无金甲保护的法身上出现无数伤口,伤口中金光四射。 此时的唐秦已经再无神将气度可言,倒像是一尊走火入魔的魔神,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势,只想在人间大开杀戒。 李玄都在正面力敌之下,毕竟境界上稍逊一筹,渐渐难以支撑,只能且战且退,最终在交手百余招之后,两人互换一击。 李玄都一剑彻底击碎了唐秦法身的胸口,自剑落之点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紧接着,唐秦的法身开始剧烈颤抖,转眼之间,裂痕已经蔓延至整个法身上下,最终使得法身彻底崩碎,化成无数金砂随风飘逝,显现出浑身血污的唐秦真身。 李玄都则是被唐秦一拳打在胸口,整个人直接倒飞出去,划出一个曲线后,在二十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甚至在地面上弹跳了一下,又继续倒滑出去近十丈距离,这才堪堪停下。当李玄都勉强坐起身之后,体内气机絮乱,脸色苍白如纸,胸口呈现出一个凹陷的弧度,血肉模糊一片,让人不忍直视。 唐秦虽然伤势很重,但要比彻底失去了战力的李玄都好上许多,望向李玄都,笑容狰狞:“紫府剑仙,就算你曾是太玄榜第十人又如何?最终还是我赢了,我要割下你的人头,祭奠我儿。” 李玄都同样笑了:“你似乎忘了一个人。” 话音未落,唐秦已然动弹不得了。 这一刻,天地寂静,只剩下呼啸山风。 唐秦缓缓低头,看到从他的心口位置透出一截刀尖。 刀尖通体赤红,唯有在刀锋位置,颜色转淡,渐而由红转白,若是凝神细看,就会发现刀刃一线霜白如雪,甚至隐隐透明,其中有无数个细小“气旋”在疯狂旋转。 这是一把当世名刀,名为“欺方罔道”,意思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死在此刀之下,也不算辱没了这位地公将军。 松了一口气的李玄都看到从唐秦身后歪出一张面孔。 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秦素,秦白绢。 第一百六十四章 烟视媚行 秦素伸出手轻轻一推,唐秦便向前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堂堂地公将军,黑白谱第一人,终是死在了李玄都和秦素的联手之下。虽然从头到尾,秦素只是出了一刀而已,但是这一刀至关重要,哪怕李玄都已经用尽了手段,除了平生所学之外,还用各种攻心之计,最后仍是稍逊唐秦一筹,两人互换一击之后,李玄都已无再战之力,可唐秦却还有一战之力。 若是没有秦素,此时死的就是李玄都了。当然,若是没有秦素从旁掠阵,李玄都也不敢如此出手,趁早逃命才是正理。毕竟江湖争斗,天大地大的活着最大,两个江湖宿敌,若是谁也奈何不得谁,那就看谁能活得更长一些,活到最后的人,便是赢家。 此时的单老峰上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两人,其余人等,除了唐秦之外,能够留下一具全尸都算是幸运,那些青阳教教众大多都已经化为飞灰,偶有几个修为深厚之人,也是变成了皮包骨头的骇人模样。不过唐文波的头颅却是还安然无恙,可见唐秦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虽然他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是作为一个父亲,还是勉强合格的。 若是仅仅出于私人恩怨,李玄都未必要杀唐家父子,其实他们之间也没什么私人恩怨可言,之所以要杀他们父子二人,还是因为青阳教的野心已经让齐州不堪重负。若他们是那种立志扫平天下之人,此时的征战只是为了日后更大的太平,那也就罢了,关键在于青阳教的种种手段,没有半分保境安民的意思,更像是一群游寇蝗虫,居无定所,转战各地,所过之处,满目疮痍。他们不仅仅是反抗朝廷和官府,百姓也深受其害,受其盘剥,甚至还会被裹挟入大军之中,被驱赶着攻城,用性命填护城河,以血肉之躯消耗守城官军的箭矢。百姓闻其名,别说是夹道相迎,简直就是闻风丧胆。 如此寇匪,焉能不除。 唐家父子,又焉能不死。 天下之大,百姓为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年金帐汗国的铁骑何等战力,远胜青阳教,为何在覆灭前朝大晋之后不能长久统治中原?除了其自身内乱的原因之外,其行事残暴,大肆杀戮,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人间世”,在方才的一场大战之中,“人间世”竟是汲取了白阳法身的许多逸散神力,此时在它剑身上的木质纹络中,出现了一根根金色的“丝线”,其剑身长度更是比之先前稍长寸许,让李玄都大感惊奇。若是如此下去,“人间世”也许终有一日能够重新变为三尺之剑。 就在此时,秦素收起手中的“欺方罔道”,来到李玄都的身旁,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问道:“痛吗?” 李玄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动还好,一动就疼。” 秦素眉头皱起,道:“可能是伤到脊柱了。” 对于寻常人来说,伤到脊柱是致命伤势,一个不慎便会使人彻底瘫痪。不过对于归真境的宗师而言,以气机贯穿经脉,就算是经脉断了,也有续接的可能,甚至还有诸多秘法护身,就如孙鹄,被陆雁冰连续两剑刺穿心脏都不死,此时李玄都被伤到了脊柱,也不算什么不可挽回的严重伤势。 秦素没有去触碰脊椎,而是轻按脊椎周围的几个穴位,一一问过李玄都的感受。 李玄都一一答了,问道:“你还懂医术?” “不懂,若是懂得医术,当初在朱家庄的时候,就不用找大夫给叔父接腿了。”秦素从李玄都的身后转到身前,又去查看他的胸口伤势。 不得不说,唐秦的最后一拳威力极大,直接震碎了李玄都胸口的骨头,若非李玄都修炼了“漏尽通”,还要被这一拳生生震碎心房和肺腑,不过就算有“漏尽通”,这一拳的余韵还是透过心脏和肺腑伤到了李玄都的胸椎。 此时秦素低头蹲在李玄都的身前,李玄都只能瞧见她那一头青丝,因为未曾嫁人的缘故,所以不像妇人那般将头发盘起,应了“青丝如瀑”的形容。 李玄都略微失神,然后收回视线,玩笑问道:“不懂医术,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秦素没有说话,查验过李玄都的伤势之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几样瓶瓶罐罐,在手心上各倒出几粒药丸,道:“张嘴。” 李玄都乖乖地张开嘴。 秦素将手里的药丸全都倒进他的嘴里:“咽。” 李玄都将药丸全部吞入腹中。 秦素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朱漆的酒葫芦,拔掉塞子,给李玄都喂了些水。 见李玄都如此听话,秦素倒是有些诧异,笑问道:“你就不怕我给你喂的是毒药?” 李玄都道:“我若是信不过你,我就不会来这座单老峰。” 秦素微微沉默,道:“我不懂医术,不过对于用药,我还是有些心得,只是我身上带的这些丹药,药性猛烈,比起虎狼之药更甚,非先天境不能服用,寻常人根本不能承受,所以当初叔父受了伤,我也只能看着。”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李玄都只觉得体内有一股热力涌起,使得各处疼痛极大缓解,尤其是胸口和后背位置,还传来丝丝清凉之意,不由诧异道:“补天宗的灵丹妙药竟然这么厉害?” 秦素道:“都是以治疗体魄伤势为主,若是严重内伤,便只能用‘续命丹’续命了。” 说罢,秦素犹豫了一下之后,动手将李玄都上半身的衣衫解下。 李玄都大惊道:“你要做什么?” 秦素并不答话,从一个瓷瓶中倒出许多黑泥状的物事,先抹在自己的掌心,然后再涂抹在李玄都的后背上。 整个过程中,难免会触碰到脊椎一线,这次李玄都没有发出半分声响,只是脸皮不自然地微微跳动。 说来也是奇怪,这些黑泥状的药膏很快便完全渗入皮肤之中,不留半点痕迹,就连秦素的手心位置也是如此。 李玄都只觉得整个后背冰凉一片,入赘冰窖之中。 秦素给他披好衣服,道:“再过一个时辰,等药效完全发挥出来,你的伤势便没有大碍了。”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秦素脸色微红,瞪了他一眼。 李玄都故意叹了口气。 秦素看他这副可怜模样,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来,所以又在李玄都的胸口上也涂抹了药膏。只是在这个过程中,秦素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李玄都的眼睛,方才在李玄都身后还好,虽然同样害羞,但她还能安慰自己,李玄都看不到自己,现在两人相对而坐,秦素可是再也不能骗自己了,不仅是整个脸庞红得像个苹果,就连脖子和耳根也泛起淡淡的红晕。 给李玄都涂完药膏之后,秦素第一时间离开了李玄都的身边,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然后背对着李玄都,不敢去看他。 很难想像,刚刚一刀刺死了地公将军的唐秦的秦素,竟然也是一个容易害羞的小女子。 李玄都只能自己动手掩好衣襟,道:“好了。” 秦素这才转过身来,脸上仍是可见红晕未消,故意板起脸,也不说话,更不去看李玄都。 其实秦素也不是全然不看李玄都,只是刚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李玄都一眼,就与李玄都的目光对上,赶快避开,粉颊上红晕本已渐消,突然间又是面红过耳。以前她还戴着的面具的时候,还能暂且遮挡一二,看不明显,现在用真面容示人,却是让李玄都看了个分明。 李玄都只觉得好笑,又不敢笑出声来,生怕惹得秦素恼羞成怒,那可就不妙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下山途中 正当两人陷入到尴尬和沉默之中的时候,上山的山路方向传来嘈杂声音,似乎是有大队人马开始登山。 李玄都一惊:“坏了,是青阳教的大队人马赶到了。” 秦素稍稍松了一口气,脸上红晕渐褪,望向李玄都,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带上唐家父子的头颅,我们从另一边下山。” 谈到正事,秦素从不犹豫扭捏,立刻提刀去割下唐秦的头颅,与唐文波的人头一起包裹起来。 秦素将包袱交到李玄都的手中,问道:“你呢?能活动吗?” 李玄都无辜地望着她:“勉强可以行动,但是爬山这种事情,似乎是力有不逮。” 秦素轻咬银牙,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根由冰蚕丝编织成的绳索,直接将李玄都捆在自己的背上,然后背着他来到悬崖边缘,一跃而下。 秦素此举当然不是要两人一起殉情,虽然她不是天人境大宗师,还不能御气而飞,不过她在下落过程中直接抽出自己的双刀,以双刀刺入“崖壁”之中,止住下坠身形,然后用双刀一下一下刺入崖壁,带着李玄都缓缓下降。 其实只是看似缓慢,秦素每次抽刀,都要下坠个两三丈距离,然后再将双刀刺入岩壁,正值春日,呼啸山风异常刚劲,使得两人的身形在空中飘摇不定。说来也是奇怪,若是李玄都自己下山,就算是一坠十余丈,他也是丝毫不慌,此时被秦素背在身上,却总觉得心里隐隐不安,不断嘱咐秦素小心一些,莫要贪快,让秦素不胜其烦,嗔道:“李紫府,你这好为人师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观棋不语真君子,现在是我下山,不是你下山,不要指指点点。” 李玄都手中提着包袱,双臂安分守己地自然下垂,只是一张嘴不得闲:“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说谁是狗?”秦素质问道。 李玄都仰头望天:“谁答应就是说谁。” 秦素双手各自持刀,腾不出手,于是她仰头向后撞了一下,两人来了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玄都被碰到了鼻子,疼倒不算什么,只觉得鼻间萦绕有一股淡淡发香,发丝拂过他的脸庞,更是弄得他有些痒。 秦素见他老实了不少,这才说道:“李紫府,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开始变老了?” 李玄都疑惑道:“这话怎么说?” 秦素悠悠说道:“我娘在世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一个道理,上了年纪的男人,不管是失意落魄的,还是功成名就的,但凡在众人面前说话,少有不吹牛的。但是这种吹牛不是少年人那种想要受人关注的胡吹大气,而是一种历经世事之后的唏嘘,半真半假,脸上笑着,心底却很沧桑的样子,看待年轻人,总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带着些俯视和不屑。从现在说起,必定谈及过去是多么不容易,列举曾经的种种,仿佛每一次选择都是生死攸关,好似做了多少了不起的大事。每每说起以前,就两个字:‘青涩’。再说眼前,就两个字:‘沧桑’。你再看看你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这样了?” 李玄都哑然无言,过了良久才干笑道:“不至于如此吧?” 秦素“呵”一声:“男人。” 李玄都道:“听你这口气,好像很了解男人似的。” 秦素道:“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不要忘了,我可是写书的。” “厉害厉害。”李玄都违心称赞了几句:“那我改日定要拜读一番。” 秦素似乎听出李玄都的言不由衷,又毫不拖泥带水地又是一仰头,两人的脑袋狠狠撞在一起,还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 这次被撞了额头的李玄都怒道:“素素,你有完没完?” “没完。”秦素此时看不见李玄都,只觉得他每次说话都好像在她的脖子上吹气,让她愈发心烦意乱,恨恨道:“谁让你叫素素的?再乱说话我还撞你。” 李玄都遇到秦素,就如同“白阳法身”遇到了“太阴剑气”,两者是互相克制,秦素常常拿李玄都束手无策,李玄都也不敢把秦素如何,只能望向脚下,结果就看到了他上山时略作停留的平台,原来两人在斗嘴的时候,秦素已经带着李玄都快要下降到山腰位置,李玄都赶忙将话题转开:“素素,先歇一会儿。” 秦素也瞧见了这方平台,干脆拔出双刀,任由身形自由下落,虽然身上还带着一个人,但仍旧是轻飘飘地落在了平台上。 恰在此时,夕阳西下,天际上出现一片绚烂的火烧云。 两人没有解开绳索,就这么紧贴在一起,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一起望向天幕上的晚霞。 秦素望着晚霞,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是有些痴了。 李玄都收回视线,稍稍探头,凝视着秦素的侧脸。 在夕阳的映照下,让李玄都想起了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 只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故而很多时候都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让李玄都忽然有些低落。 为了避免秦素害羞,在她回神之前,李玄都便先一步收回了视线。 秦素没有察觉李玄都的小动作,又检查了下身上的绳索之后,开始继续下山。 在接下来的路途中,李玄都不再开口说话,倒是让秦素有些不习惯了,想要主动开口,又有些不好意思,在内心斗争了许久,才开口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玄都说道:“我在想一件事情,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想念我吗?” 秦素微微一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不要说这种晦气话。” 李玄都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秦素忽然加重了语气:“不许你说这种话。” 李玄都微微一怔,脸上又有了些笑意:“如此说来,你还是在乎我的。” 秦素脸庞微红,嘴硬道:“谁、谁在乎你了?不要脸,登徒子!” 李玄都笑道:“登徒子就登徒子吧。” 说话间,两人已是距离地面不远,秦素干脆利落地拔出双刀,一跃而下。 落地之后,她第一时间解开绳索,将李玄都丢在地上,撂下一句:“自己走。” 第一百六十六章 行军丸 李玄都略有尴尬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虽然他受伤不轻,但是仰赖秦素的伤药,此时行走已无大碍,勉强跟在秦素身后。只是此时的李玄都走起路来,好像瘸了一条腿,要被另外一条好腿拖着前行,很是狼狈。 走在前面的秦素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终是没能冷硬起心肠,又折返回来,扶着他一起走。 两人为了避开青阳教的人马,没有走大路,而是走了一条偏僻小路。 说是小路,走到一半便没了路,两人进到一片树林,林中灌木丛生,枝繁叶茂,很是难行。秦素收起了“欺方罔道”,一只手搀扶着李玄都,另外一只手用“饮雪”劈砍,在林中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 如此走了大概四五里的路程,李玄都摆了摆手道:“不成了,先歇一口气。” 虽然他是归真境的武夫,但归真境的武夫也不是可以不眠不休的机关人,之所以体力远胜于常人,一是因为体魄坚韧,二是因为体内有一口气机为支持,此时李玄都气机损耗殆尽,体魄又受了重伤,换成其他归真境武夫早就站不起来,他还能坚持着走上如此远的路程,已经殊为不易。 秦素扶着他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又从须弥宝物里取出那个朱漆葫芦,递到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接过葫芦,拔开塞子,只是轻轻抿了几口,问道:“有行军丸吗?” 所谓“行军丸”,是通过秘法将各种食材和药材炼制成丹丸,只要吃上一颗,可以三天不饿,特别适用于行军打仗之用,故而取名“行军丸”。只是此物价格不菲,一颗就要一枚太平钱,难以在军中推广。反倒是颇受江湖人士的青睐,又因为这种东西只能充饥,口感粗糙,极其难吃,味道如饮汤药,所以李玄都很少买这种东西。 如今李玄都损耗气血有些严重,便需要大量食材进补,最为充饥的“行军丸”便是最好的选择。 细说起来,武夫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吃东西的,以进食弥补气血,壮大体魄。一种是辟谷的,餐风饮露,蓄养气机。秦素是后一种,李玄都是前一种。李玄都本没指望常年辟谷的秦素能备有这种东西,只是随口一问,哪成想秦素竟然真从她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小袋子,递给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袋子,打开一瞧,少说有十几颗“行军丸”。 他抬起头问道:“你怎么准备了这么多‘行军丸’?” 秦素道:“我虽然辟谷,但也不能完全不饮不食,每隔半月还是要进食一次,我又怕控制不住口腹之欲,坏了多年的辟谷,于是就只吃这些味道极差的‘行军丸’充饥。” 李玄都“哦”了一声,将袋子里的“行军丸”一颗一颗丢入嘴中,也不咀嚼,直接吞咽下去。 秦素不满道:“这可是我一年的口粮。” 一口气吃了十几颗“行军丸”的李玄都道:“过些日子,咱们到了山市,我还你一袋就是了。” 所谓山市,又名鬼市,本是指太清山金鳌峰的海市蜃楼,据说可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其中中有楼堂坊市,仿若一城。 山市不常见,可遇不可求,不过有人仿照山市在金鳌峰的附近建了一处交易买卖的小镇,多是江湖中人来往,极是热闹,其中还有太平客栈、太平钱庄、白莲坊、闻香堂,自然也会有专门的铺子的售卖“行军丸”。 秦素闷闷地没有说话。 她不是在乎那一袋子“行军丸”,而是有些苦恼两人之间的关系。虽然两人几乎是生死相托,但是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个人的秦素却是有些不习惯另外一个人闯入到自己的世界之中,这意味着自己的一切习惯都会被打破,这让秦素很不舒服。 就拿这一袋“行军丸”来说,秦素每次只吃一颗,何时吃完,何时再买,买多少,早已有了定数,如今多了一个李玄都,难不成她以后还要将他的那一份也算进去? 小小的“行军丸”就是如此,再往大了说,事情可就多了,书上的琴瑟和鸣容易,真正要做起来,那可是千难万难,这才是让秦素真正头疼的地方。 李玄都自然不知道秦素为何忽然不说话了,只当她是不高兴,于是道:“是我不对……” 秦素摇头道:“不是‘行军丸’的事情,你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我想起了一些其他事情。” “其他事情?”李玄都问道:“难道这些‘行军丸’还有什么说法不成?或者是什么特殊含义?” 秦素不由瞪了他一眼,心中微微气恼,李玄都也好,她父亲秦清也罢,怎么都是这般粗枝大叶?绝大多数时候都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会用他们那一套想法去胡乱揣度,最终就是驴唇不对马嘴,让人甚是无言。若他们真是那种粗鲁莽夫,她也就认了,可这两人都是那种心细如发的角色,谋略、算计一个不缺,只是心思从来不用在这些他们认为的小事上罢了,实在可气。 不过要让秦素把自己所想给说出来,那可是要了她的命,要是让李玄都知道了她在心底思量两人以后如何相处,那尾巴还不得翘上天去?真是要羞煞个人。 想到这儿,秦素不由脸色微红,念及那个乱她心绪的罪魁祸首,于是又瞪了李玄都一眼。 被连续瞪了两眼的李玄都满头雾水,也未去深思,只觉得女人心思海底针,一阵晴一阵阴,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不过年轻男女就是这般,乌云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一会儿,李玄都便把话题转移开来,秦素也暂且放下了心头的一团乱麻,两人又说起了接下来的齐州局势。 如今琅琊府的危局已解,唐家父子又都身死,再加上陆续身死的五鹿、白绕、雷公等人,以及逃散的白爵、白波等人,青阳教在齐州境内大势已去,再无力掀起什么风浪,那么平定齐州也就指日可待了。 若是秦道方能平定齐州,此等滔天之功,自然会让他的总督之位稳如泰山,不过谢太后那边也必定有手段应付,无外乎是明升暗降,调秦道方入京为一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从“少师”、“少傅”、“少保”中择一赏赐,加封公侯伯爵位,再加上“上柱国”、“特进光禄大夫”等勋官散阶,看似更上一层楼,实则丢了最为关键的军权,在太平盛世的时候,自然是阁臣尚书更为尊贵一些,但是到了乱世,手掌兵权才是关键。这场庙堂争斗的最终结果如何,还要看帝党和后党之间的博弈如何。 另外,此间事了,秦素就要去见自己的闺中好友,按照道理来说,李玄都是不好同行的,可世事就是如此之巧,秦素的闺中好友是陆雁冰,而陆雁冰又是李玄都的师妹,这便是“沾亲带故”了,再加上李玄都刚好也要出海返回清微宗,与两人的既定行程相同,那么接下来同路而行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说到这儿,秦素嘱咐道:“若是见了冰雁,你就说我们是恰巧遇上的。” 李玄都笑问道:“为何要这么说?” 秦素道:“若不这么说,冰雁便要笑话我了。” “她敢?”李玄都一挥手道:“素素你放心,有我这个四师兄在,五师妹绝不敢多说半句话。她若敢聒噪,我便……” 秦素望着他:“你便怎样?问剑于她?” “毕竟是我的师妹,打打杀杀多不合适。”李玄都笑道:“我只跟她讲道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黄雀在后 秦素撇了撇嘴:“得意吹牛皮,失意讲道理,不愧是老江湖的做派。” 李玄都摆手道:“不一样,我无论是得意还是失意,都讲道理,二者之不同,在于得意的时候是教旁人学道理,失意的时候用道理为自己辩解。” 秦素笑道:“那你应该去万象学宫求学才是,那里的读书人,不仅有道理,还有道德,不仅有道德,还有仁义。” 李玄都佯怒道:“你这是说我满口仁义道德了。” 秦素道:“我可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正当两人闲话的时候,两人来时的方向忽然响起簌簌声响,好像有人正朝这边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秦素扶起李玄都往前快走几步,刚好在不远处有一道干涸的河床,大概有半丈之深,两人顺势跃入河床之中,紧贴着一侧坐下,如此一来,只要不是有人故意往下去看,便发现不了两人的身影。 秦素将手中“饮雪”刺入地面,只剩下刀柄,又取出自己的“幻灵纱”,罩在两人的身上,如此更是万无一失。 不一会儿,就听河床上方的林地中传来声音,是个清脆的女声:“师兄,方才单老峰上显现异象,现在又有青阳教的大批人马封山,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子嗓音道:“不好说,不过看方才的声势,应该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在山上交手,据我所知,如今青阳教白阳总坛中的天人境高手只有地公将军唐秦和唐秦之下的第一人雷公,如今青阳教在琅琊府境内蠢蠢欲动,那么这两人出现在此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女子声音又问道:“与他们交手之人会是谁?” 男子道:“这就不好说了。”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秦素不好说话,敌我不明之下,也不敢贸然用束音成线的手段,又因为幻灵纱能笼罩的空间有限,两人挤在一起,就连手势也不能,只能眨了眨眼。 正如秦素所想的那般,许多时候,李玄都不是猜不出女子心中所想,只是他不往这方面用心思罢了,此时见秦素眨眼,只是略微思量,便已经会意,然后抬了抬下巴。 秦素顺着李玄都下巴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被自己刺入地面只剩下刀柄的“饮雪”,顿时了然,两人入林的时候,因为此地树林枝叶繁茂的缘故,难以行走,所以她以“饮雪”在林中开辟出一条道路,那么此二人便是顺着她开辟出的这条通路而来。 两人都是久在江湖之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此二人既然是尾随他们而来,却绝口不提此事,难保不是故意以话语分散李玄都和秦素的注意力,然后趁机寻找李玄都和秦素的踪迹。 此时两人的脸庞相距不过尺余,呼吸可闻,四目相交,分明认识不过月余时间,却好像已经相知多年一般,心意相通。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秦素稍稍歪头,这是询问李玄都该怎么办。 李玄都微微摇头,意思是静观其变。 秦素微微点头,然后又将目光慢慢转移到旁边刺入地面的“饮雪”上。 这意思就简单了,是否要与外面的两人正面交手,若是此二人修为不济,直接将其擒下便是。 李玄都又是摇了摇头。 秦素没有再说什么,只等外面的两人离去。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外面再无半分声音。 李玄都此时伤势不轻,气机衰竭,吃了一袋子“行军丸”也不过是暂且恢复力气罢了,难以感知外面的情况,只好望向秦素。 秦素无奈地指了指将两人一起罩住的“幻灵纱”,然后又微微摇头。 李玄都看懂了个大概。秦素应该是说这“幻灵纱”有利也有弊,可以遮蔽自身气机、隐蔽自身行迹,但也会蒙蔽使用“幻灵纱”之人的六感。 李玄都想了想,伸手握住秦素的“饮雪”,将其拔出,然后撩开“幻灵纱”站起身来,秦素也想跟着起身,却见李玄都用左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 她顿时会意,李玄都是要让两人一明一暗,如此就算有什么埋伏,也好应付。 李玄都离开之后,“幻灵纱”便能笼罩秦素的全身,她披着“幻灵纱”起身,同时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欺方罔道”。 李玄都用手中“饮雪”充作拐杖,从河床中爬上林地,然后就见在林中整整齐齐站了八名剑客,清一色的黑衣皂靴,双手拄剑,非是江湖少侠偏爱的单手轻剑,而是剑身足有八寸宽的双手重剑。 八人一动不动,没有半分声响,仿佛石像一般,显然是笃定李玄都就在这座林中,静静等着李玄都主动现身。 方才说话的一男一女也在其中,男子见到李玄都,拱手道:“夫人所料不错,四先生果然会来单老峰,天微堂弟子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拄着“饮雪”站定,笑了笑:“天微堂的弟子,连真实名姓都不敢说了吗?” 男子只是一笑,没有辩解什么。 李玄都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男子道:“夫人吩咐,若是四先生无恙,便请四先生尽早上路返家,若是四先生有恙,便送四先生立刻上路回家。” 一个“请”字和一个“送”字,“尽早”二字和“立刻”二字,这其中的差别可太大了。 李玄都“哦”了一声,平静道:“真是好算计。” 女子眼尖,瞧见了李玄都挂在腰间的包袱,轻声问道:“不知四先生腰间何物?” 李玄都伸手轻轻一拍,淡然道:“唐家父子的人头。” 男子和女子对视一眼,难掩震惊,他们身后的剑客,尽皆骇然。 他们当然知道唐秦就在这座单老峰上,却没想到李玄都能够斩杀唐秦,若是李玄都没有去挑战唐秦,那么他们这一行人怕是要九死一生。 过了片刻,男子缓缓开口道:“正所谓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又有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合该我们今日得大功一件,夫人说了,只要此事做成了,太平钱和功法秘籍,样样不缺。” 听到男子的这番话语,一众人等的眼中顿时露出热切。不过李玄都毕竟是大名在外,过去的十余年中,始终都是要让他们仰望的大人物,在李玄都积威之下,这八人却是没敢贸然有什么动作。 就在此时,李玄都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说夫人如何如何,那我就权当你们是三嫂派来的,那你们知道三嫂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堂主、岛主不用,反而要派你们来吗?” 男子脸色一沉,正要说话,女子却已经抢先一步问道:“为何?” 李玄都道:“因为那些堂主也好,岛主也罢,他们不敢来,就算他们杀了我,也要面对老宗主的问责,就算老宗主不闻不问,可还有二先生,二先生是什么脾性,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听到“二先生”三个字,几人的眼神中都是流露出几分惊惧,二先生的江湖上有两个诨号,一个是“海枯石烂张先生”的美称,另外一个则是“东海怪人”的蔑称,可见这位二先生的性情乖戾,甚至有几分喜怒无常,若是惹到了他,怕是宗主也护不住他们。 几人已然有了退缩之意。 就在此时,为首的男子大声说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四先生是大丈夫,可不是什么君子。今日他已经见过我们,就算我们放走了他,他也不会承我们的情。如此一来,别说拿不到夫人的赏赐,日后也是个死,两头都不讨好,与其等死,倒不如现在行险一搏!” 男子此言一出,原本已经生出怯懦退缩之心的几人立时又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男子立马火上浇油道:“富贵险中求,不敢豪赌,如何豪取?我们今日赌上一把,日后就有可能飞黄腾达!难道你们甘心一辈子都做一个普通弟子吗?你们就不想做堂主、岛主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各怀鬼胎 此言一出,所有人再无半分退缩之意。 行走江湖本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男子这番话可谓是切切实实地落在了他们的心坎上,二先生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可那些太平钱和功法秘籍却是实打实的东西。 李玄都望着这几人,眼神有些悲悯,道:“你们听说过‘杀人灭口’这四个字吗?你们做了这种脏活,那位三夫人还会留着你们这些把柄吗?有些事情,不摆在台面上,没有二两重,可要是上纲上线,那便是万钧之重。我们清微宗最重规矩,若是你们落到了二先生的手中,二先生再将此事抖落开来,便是已经做了宗主的三先生也要落一个灰头土脸,以那位三夫人的行事手段,岂会留着你们!” “当啷”一声,八人中唯一的女子却是没有扶住自己手中的铁剑,整个人软在地上,脸色雪白,失声痛哭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另外七人,也是面面有戚戚然之色,显然是相信三夫人会做出杀人灭口的行径。 为首的男子却是个果决之人,一脚踢开痛哭的女子,直接将其踢晕过去,然后高声道:“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其他退路了,只能先杀了四先生,分了他身上的秘籍宝物,然后离开齐州,远走高飞,这江湖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大不了我们去投奔邪道十宗!” 其他六人回过神来,都道:“对,对,分了四先生身上的秘籍和宝物,然后杀了他灭口。” 男子道:“我们今日就立个誓,谁也不能泄露此事半句,倘若谁违背了誓言,立时就会被二先生捉住,生不如死。” 几人眼见着此时是非杀李玄都不可,只是一想到二先生张海石,心中又无不惊怖,这事如果泄露出去,虽说嘴上说着江湖上之大,但他们心里都明白,怕是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 当下他们一起立誓,然后纷纷望向李玄都,齐声道:“杀!” 李玄都知道还有秦素在自己身后,浑然不惧,微笑道:“来来来,李玄都的大好头颅在此,尽管来取。” 七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对另一人道:“阁下刚才叫得最凶,你怎么还不动手?” 那人道:“老子天生嗓门大不行吗?反倒是你小子,平日里常说自己有英雄气概,不逊于大先生,应该你来动手才是。” 先前那人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昨日在依红楼待的时间久了,今日气虚体弱,拿不稳剑,不能动手。” “去你姥姥的!”后者骂了一声,又对两者之外的另一人道:“老三,就是你了,都是一帮软蛋怂包,还得靠你这个真汉子。” 被称呼为“老三”的人说道:“来时的时候我找东华宗的道士算了一卦,今日不宜杀生,不宜见血,所以今天真不行。” “屁嘞。要说算卦,还得是太平宗靠谱,东华宗的道士不行,肯定是错的,所以你今天最适合杀生。” “那你怎么不去?反正我们已经立下誓言,不论是谁动手都是一样,其他人都不会说出去。” “既然都是一样,那就请阁下出手好了。” 又有一人道:“依我之见,谁出的主意,便由谁来动手,然后我们都尊他为主,如何?” 其他人立刻应和道:“是极,是极。” 为首的男子怒道:“有什么好推三阻四的?我把话说明白了,无非是大家都怕日后事情败露,作为杀人之人的责罚最重,那我们就一起出剑,谁也摘不出来!” 男子此话一出,原本还吵吵嚷嚷的几人顿时没了声音。 男子又道:“四先生境界高妙,我们若是再拖下去,让他恢复了些许伤势,到时候死得可就是我们了!” 说罢,男子已经举起手中之剑。 其他人也纷纷举起手中之剑。 男子道:“我数三个数,咱们一起出手。” 其他人一起应是。 “三、二、一!” “一”字刚刚出口,七柄重剑一起朝李玄都的胸口刺去,若是落实,李玄都不死也残。 只是剑锋在距离李玄都还有尺余距离的时候,七人竟是不约而同地停手。 大嗓门之人高声叫骂道:“这就是英雄气概和真汉子?怎么在这时候都软了?” “老三”回嘴道:“你老兄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怎么不一剑刺下去?还不是想让别人杀人,让别人担了罪责,你好不落罪名,说不定转头就去二先生那里告我们一状,还能保住一命。” 其他几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叫嚷,又是吵成一片。 李玄都见这几人各自心怀鬼胎的一幕,忍不住哑然失笑。 看来那位三嫂的麾下也没有什么忠义之人,这大概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想到这儿,李玄都开口道:“这样罢,我给你们喊三个数,你们听到‘一’字,就一起对我下手,倘有谁不动手,你们就把那个不动手的人当场刺死,这不就完了。” 几人一听,果真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见李玄都如此淡定,全然不像一个将死之人,又不由在心底生出好大的疑虑。 李玄都却是不管他们如何思虑,直接开口道:“一。” 七人均是一怔,不是三个数吗?怎么开始就是“一”。 下一刻,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见一道刀光暴起,如惊雷划破夜幕,刹那芳华。 然后就见四个人的头颅旋转着飞起,四具无头尸体扑倒在地。 剩余三人大为惊骇,只见一名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的身后,右手中的长刀向右一横,四颗飞起的头颅依次落在那刀身上,个个死不瞑目,至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女子极美,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正冷冷地望着他们三人。 另外两人立刻丢了手中的重剑,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哆嗦如筛糠,竟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四……四……四先生,饶命,求、求四先生饶命。” 反倒是那名为首的男子,脸上却没什么惧色,只是苦笑一声,道:“今日事败,落在四先生的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秦素一抖手腕,将刀身上的四颗人头抖落,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沉思片刻之后,问道:“你这人还有点意思,你叫什么?” 男子道:“回四先生的话,在下名叫周柏奇。” 李玄都望向秦素,做了个手势。 秦素又是一刀,另外讨饶的两人登时毙命。 李玄都对周柏奇道:“你就不要回清微宗了,带上你的师妹,去二先生在琅琊府的别院,就说是我的意思,先在那里暂避风头,然后且看吧。若是我此行一切顺利,三夫人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若是不顺利,你便自求多福吧。” 周柏奇愣了一下,连忙作揖道:“谢过四先生大恩大德。” 李玄都挥了挥手。 周柏奇赶忙抱起被他一脚踢晕过去的师妹,离了此地。 待到只剩下两人之后,秦素望向满地尸体:“这就是清微宗的剑士?比正一宗那些道貌岸然的道士也强不到哪里去,一个是伪君子,一个是真小人。”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晦暗,忍不住叹息道:“这些年来,清微宗发展太快,江河泥沙俱下,难免鱼龙混杂。” 然后他转头望向东方,喃喃道:“浩浩清微。” 第一百六十九章 逝者已矣 解决了这些清微宗的天微堂弟子,两人继续往琅琊府城行去。 因为李玄都走不快的缘故,两人足足走了一夜的山路,才终于走出那片林子,清晨的时候,在一处无名的山亭中休息。 亭外有一道山泉顺着山势流淌而下,哗啦啦作响。 因为先前之事的缘故,李玄都想起了他和李元婴争夺宗主之事,又联想到秦素的身上,不由问道:“素素,伯父打算让谁接掌补天宗?” 秦素依着一根亭柱,皱了皱眉头,道:“我爹没有提起过此事,他只是说补天宗不是我们秦家一家一姓的私产,他不希望我接掌补天宗,所以才会让我拜在忘情宗的门下。” 李玄都道:“难怪韩邀月会视你为眼中钉,他觉得忘情宗是他们韩家的私产,伯父让你拜入忘情宗,便是谋夺他的私产。” 秦素对于李玄都这个说法,深以为然,道:“韩邀月此人野心甚大,他不仅仅是想要忘情宗的宗主之位,恐怕就连补天宗的宗主位置也觊觎许久,想着能继承我爹的衣钵,一人同时身兼两宗之主。” 李玄都附和道:“伯父的补天宗宗主之位连你都不传,又怎么会传给他?分明是要传给女婿的,这就不是老秦家的私产了。” 秦素脸色微红地横了他一眼,道:“就知道耍贫嘴。” 李玄都笑道:“我可没说女婿是我。” 秦素明知他是说笑,但还是有些着恼,快走几步,不乐意搭理他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只能拖着一条腿紧跟在后面。 不过秦素有两点好,一是不记仇不翻旧账,再有一点就是心软,走了没多久,看李玄都跟在后面走得艰难,她又悄悄放慢了脚步,重新与李玄都并肩而行。 李玄都轻声道:“秦大小姐慈悲,知道体恤我这个受伤之人,感激不尽。” 秦素哼了一声:“你再胡乱说话,我便丢下你不管,任你在这荒郊野外自生自灭,以后江湖中便少了一个油嘴滑舌的登徒子,我从此也耳根清净了。” 李玄都笑道:“你冤枉我了,见到姑娘就口油嘴滑舌,那才是登徒子,我可是只对你一个人这样。” 秦素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道:“那张白月呢?” 此语一出,李玄都顿时沉默了,平日里在秦素面前的轻佻模样全都消失不见。 秦素也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低下头去,小声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李玄都勉强笑了笑:“没什么,不关你的事。” 两人一下子陷入沉默之中。 走了许久,李玄都忽然开口问道:“素……白绢,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花心之人?” 秦素皱了下眉头,有些不习惯李玄都如此客气,因为客气往往也意味着生疏,不过她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只是道:“怎么忽然这么说?” 李玄都苦笑道:“你方才那句话点醒了我,她是天宝二年走的,到今年为止,满打满算也才五年,我就对你……” 秦素摇了摇头,轻声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也说起过此事,当时我对你说了一句话。” 李玄都点了点头,轻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秦素柔声道:“若是那位张姑娘还活着,你就对我如此这般,那我不仅瞧不起你,还要赏你几刀,不过张姑娘已然走了,你想守她一生也好,还是再寻良人也好,这都是你的自由。” 说到这儿,秦素脸色微红,因为她觉得这句“再寻良人”有自夸的嫌疑,好在李玄都没有注意,这才接着说道:“不过其他人没有权力对你做出的选择指指点点,更没有权力用道德和大义往你头上硬压,逼着你去为故去之人守上一辈子。世人都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没说过一生一世一个人。” 李玄都长叹一声:“冰雁常说我好为人师,这些浅显道理,我自然明白,只是身在其中,便当局者迷,怕你看低了我,也怕她在九泉之下怨我。” 秦素柔声道:“张姑娘若是泉下有知,应当不会怨你,只会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大鹏振翅九万里。” 李玄都喃喃道:“大鹏振翅九万里,看不见地上的蝼蚁。皇帝心中装的是九州万方,瞧不见一地的疾苦。” 秦素摇头道:“我没有你这般境界,只知道人活在世上,七分想自己,三分再想想别人,总是要越活越好才行,若是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谈什么天下苍生和九州万方。儒生们有句话说得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若不是大鹏,只是蝼蚁,又如何去救其他的蝼蚁?” 李玄都望向秦素,沉默了良久,方才说道:“你这般境界,却是要比我高多了。” 秦素摇了摇头:“这是我爹从小教我的。” 李玄都轻声感叹道:“秦先生是个看透了世情的明白人。” 秦素低声道:“方才还是伯父,现在就是秦先生了?” 李玄都顿时哑然,过了良久,方才解释道:“只是尊称而已。” 秦素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玄都有些慌了,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嗯,没有。” 秦素叹了口气,垂下眼帘,轻声道:“我知道。” 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变得尴尬起来。 秦素撇过脸去,望着亭外的风景,沉默不语。 秦素虽然腼腆害羞,但性子却不扭捏,否则方才也不会出言安慰李玄都,只是此时她却觉得有些失落,她不介意李玄都忘不掉张白月,如果李玄都真是那种喜新厌旧的负心薄幸之人,她才不管什么紫府剑仙,或是清微宗的四先生,绝不会多看他一眼。她只是害怕李玄都将她当成张白月的替代品,这段时间以来的生死相托也好,斗嘴闲话也罢,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若是如此,那她算什么? 她是秦素,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谁,也不像谁,就是秦素,仅此而已。如果这些东西本不属于她,那她绝也不会多看一眼。 李玄都眯起眼,望着天上的白云,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该怎么去打破僵局。 虽然他在面对秦素时,显得轻佻浪荡,好像是个游戏风月多年的浪子,但在实际上他很少与女人打交道,打交道的手段也谈不上高明,遇到这种境况,他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初讥讽宁忆的话语,现在看来,倒真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了。 想到宁忆,李玄都又想起了自己常常念叨的那句词:“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既然是大丈夫男子汉,何必扭扭捏捏,作什么小女儿之态? 于是李玄都一下子想开了,他豁然起身,拖着一条病腿走到秦素的面前,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也很严肃。 在秦素惊讶的目光中,李玄都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直视着她的双眼,语气轻柔却又坚定地说道:“秦素,我喜欢你。” 秦素檀口微张,有些惊讶,有些羞涩,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喜欢,我答不上来。”李玄都接着说道:“我只能告诉你,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女儿,也不是因为你像哪个人,只是因为你是秦素而已。” 秦素的脸上染了红晕,衬得她愈发明艳动人,眼神中出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像水,闪着亮光。她低垂下眼帘,迅速遮住了那抹亮光,然后向旁边侧过头去,轻声道:“登徒子。” 第一百七十章 生者如斯 最终,秦素也没说答应或是不答应,李玄都就权当她是答应了。 这个插曲之后,李玄都和秦素的关系好像还是与以前一样,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虽然在荒山空谷之中,又是孤男寡女独处,两人仍旧是以礼相待,但是秦素已经不再反对李玄都称呼她为“素素”,而秦素在称呼李玄都时,也悄然去掉了那个略带生疏意味的“李”字,直接称呼“紫府”。 从山亭离开之后,两人继续赶路。来路短去路长,来时李玄都正值巅峰,陆地飞腾,更甚奔马,不过小半天的工夫便从琅琊府城赶到了单老峰。现在李玄都不仅体魄伤势严重,又因为伤到脊椎经脉的缘故,一条腿有些不听使唤,让李玄都成了个跛子,行进速度自然极慢,两人大概要走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能返回琅琊府。 好在这山中也不是全然没有人烟,路过一户农家的时候,秦素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一头黄牛,对于一户普通农家来说,一家三口一年的花销也不过一两银子而已,对于这桩买卖,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李玄都便有了代步坐骑,秦素走在前面,李玄都坐着黄牛跟在后面。 当两人路过一片竹林时,秦素随手折了一截新竹,去掉竹枝,然后以手指穿出孔洞,又略微调律之后,横放在唇边轻轻吹奏。 也不知何时有了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能在江湖中闯出名头的年轻女子多是精通音律,如今的年轻女子高手中,以玉清宁和秦素在音律上的造诣最深。两人相较,玉清宁专精古琴,而秦素则是琴、萧、笛三者皆通,因为古时负责掌管音乐的衙门名为乐府,故而在江湖中人送了她一个“乐府三圣”的称号。 悠扬的笛声回荡在林中,让人心旷神怡,一曲奏毕,秦素笑道:“紫府,你觉得你现在像不像一个牧童?” 李玄都道:“吹笛子的是你,骑牛的才是我,当时道祖出关化胡,也是骑牛的。” 秦素辩解道:“那是青牛,不是黄牛。” 李玄都问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秦素没有回头,将笛子斜插在腰间,道:“这曲子名叫‘清风明月长相思’,是忘情宗的入门必学,你想学啊?” 李玄都双手扶着黄牛的脊背,身形随着黄牛摇摇晃晃,笑道:“我不学,以后你吹奏给我听就行。” 秦素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反驳,只是说道:“难道你就不想与我合奏一曲?” 李玄都笑道:“除了音律,我们也可以刀剑合璧,纵横江湖。” 秦素轻笑一声,又折了一根竹子,用同样的手法制了一根竹笛,向后一丢。 李玄都伸手接住,入手微凉,放在掌中轻轻摩挲。 秦素问道:“回到琅琊府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李玄都道:“先养伤吧,等伤养好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到时候了,然后还要去一趟仙剑山庄,取回我的新剑。” 秦素犹豫了一下,柔声问道:“要不要我陪你去?” 李玄都点头道:“再好不过。” “你就不会谦让一下?”秦素顿时气结道:“答应得这么干脆,还有没有一点君子风范?” 李玄都坦然道:“若是谦让一下,你直接就坡下驴反悔了怎么办?我岂不是被你吊在空中,不上不下的,多难受啊。” 秦素确实有些小心思,若是陪着李玄都去取剑,那她准备对陆雁冰说的那套说辞便不攻自破了,到时候岂不是要被陆雁冰笑死?秦素几乎可以想象陆雁冰一口一个“四嫂”来调戏她的场景,所以她才会一反常态地主动相问,给李玄都挖好了坑,如果李玄都稍微客套谦让一下,她便一口答应下来,让李玄都一个人去取剑,这样便不会被陆雁冰抓到借口调笑。 只是没曾想,李玄都棋高一着,瞬间看破了秦素这点小心思,根本没有谦让,反倒是让她掉到了自己挖的坑里,让秦素不禁怀疑李玄都这个家伙平时是不是在装傻,遇到好事就像个猴儿一样精明,遇到坏事就像块木头。 “咱们一言为定,不许反悔,说话不算话的是小狗。”李玄都坐在牛背上,摇头晃脑,全然看不出平日里的沉稳冷静,倒像是个从别人手里骗来一串糖葫芦的小孩子。 秦素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好气又好笑道:“我娘常说,男人无论多大,总有孩子气的一面,以前我还不信,现在见了你,却是不得不信了。” 李玄都稍稍向前探了下身子,伏在牛背上,笑道:“那伯母有没有告诉你,男人只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才会孩子气?在其他男人面前,是断然不会流露半分的。” 秦素忽然有些低落,轻声道:“我爹不讨厌我娘,但也不喜欢我娘,所以他在我娘面前,永远不会有什么孩子气。不过他的确是个好丈夫,一个丈夫该做的事情,他都做了,他们两人在别人眼中,也算是恩爱夫妻。当年我娘因病故去的时候,我爹很悲伤,只是这种悲伤,无关男女之情,只是因为多年相伴的亲情。” 秦素幽幽道:“我不怨我爹,因为我知道,男女之情是勉强不来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作为一个男人,没有冷落过我娘,应该做事情的都做了,应该尽到的责任也尽到了,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李玄都沉默无言,他自小便没了双亲,拜师的时候,师娘已经故去,就算是长兄如父的二师兄,也是孤身一人,还真没有怎么接触过女性长辈,不知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过了许久,李玄都才轻声安慰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只能说造化弄人。”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总会在自己的书中写下一些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希望没有那么多造化弄人,没有那么多悲欢离合。” 李玄都直起身,将秦素曾经说给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他是一个拙于安慰旁人的人,更多时候,只能沉默。 过了片刻,秦素收拾心情,轻声说道:“跟你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我也变得啰嗦了,喜欢说些有的没的。” 李玄都微笑道:“放心,我不是冰雁,不会不耐烦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烽烟起 北邙山,一名书生独自一人行于其间,呼啸春风涌起,隐隐传来书生的吟诵声音:“山河破碎人伶仃,烽火三月望西京。烟尘乱起尸遍野,胡马驰奔入北庭。万里孤城悬一叶,铁甲金戈白发兵。塞外长云垂天际,忠魂埋骨在汗青。” 这首诗是书生所作。说的是数百年前的中原王朝鼎盛时,所辖疆土可达如今的金帐汗国境内,最远处的西域都护府距离如今金帐汗国的金帐王庭不足百里之遥。只是随着王朝内乱,大量边军被调往中原平叛,西域、草原等地被金帐汗国侵占,后此地与中原渐而音信不通,使得中原皆认为西域全境已经尽数落入金帐王庭之手。 殊不知,彼时的西域都护府大都护仍旧率领数万兵卒坚守城中,在之后的数十年中,一次次击退金帐铁骑的进攻。没有援兵,甚至连中原朝廷更换年号都不得而知,仍旧沿用旧时年号铸钱。城破时,满城将士已经尽皆白发,净是苍苍老人,最终全数殉国而死。 “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书生在曾经的长生宫旧址上方停驻脚步,叹道:“可敬、可怜、可悲、可叹,。” 如今的天下大势,比之当年还要不如,大魏太祖皇帝立国,仅是将金帐汗国驱逐出中原,当年武德皇帝中兴一时,也只是收复凉州和秦州,距离收复曾经的西域全境,不知差了多少,甚至如今的辽东边境,还时时受金帐骑军的侵扰,使得朝廷不得不将整个帝国最为精锐的铁骑置于此地,从而使得外重内轻,青阳教这才有了转战各地的空间。若是没有金帐汗国的威胁,放任辽东铁骑南下,顷刻之间,便可荡平各地的青阳教叛军,甚至一气攻至西北三州之地也不是不能。 说起辽东铁骑,有相当一部分人马是当年秦襄收复秦州和凉州时的旧部,所以赵政才会大力邀请秦襄前往辽东。赵政所谋甚大,有人推测,他想要与金帐汗国主动开战一次,彻底打退金帐汗国,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只要此战大胜,让金帐汗国伤筋动骨,不敢再贸然启衅,他便可腾出手来率军南下,到时候清君侧也好,平天下也罢,都大有可为。 当然,朝廷为了防备辽东总督一家独大的情况,还是特意安插了一个幽燕总督,可是辽东总督与西北最大的不同在于,辽东三州是可以自给自足的,不像西北是一片荒漠戈壁,尤其是出了凉州之后,人烟罕至,大军开拔必须要粮食补给,只要掐断了粮草,便等同是扼住了大军的咽喉。如今的辽东,经过赵政的数年经营,已然开垦出数万亩荒地,在这种情况下,朝廷想要拿捏辽东,很难。若是赵政一意南下,仅凭一个幽燕总督,挡不了多久。再加上以秦家、补天宗为首的辽东豪强,与赵政关系紧密,更让赵政在事实上已经可以做到听调不听宣,俨然一地藩王。 晋王曾经提议让赵政进京,加太保衔,并重设废置多年的大都督一职,由赵政出任大都督,统领大都督府,都督中外诸军事。大都督是为正一品,位在左都督之上,与内阁首辅并列。同时还让赵政兼领兵部尚书一职,亦可参与内阁政事。不过被赵政婉拒。 后来晋王又提议赵政进京一事,仍是加太保衔,再加封辽国公,由赵政出任内阁首辅,兼管吏部、兵部,遥领辽东总督一职,当今内阁首辅孙松禅也已经默许,但赵政仍是婉拒。 晋王开出的筹码不可谓不大,就差异姓封王了。不过赵政看得很明白,大都督也好,内阁首辅也罢,就算是外姓封王,在如今的情势之下都是虚的,真正实的是手中兵权,若没有兵权,登阁拜相、封公称王也不过是一个空名而已,身在帝京城中,性命操于旁人之手,说被拿下也就被拿下了。手中握着兵权,总比握着一堆空名头要好。 帝党之所以能与后党抗衡而不倒,赵政起到的作用极大,可谓定海神针。甚至因为赵政的缘故,海外婆娑州和凤鳞州的使者朝贡时,都将皇帝位列于太后之前。 想到这儿,书生又想起一件趣事,除了金帐汗国这个北方老邻居之外,海外的婆娑州和凤鳞州也与中原大势息息相关,只是此二州远没有金帐汗国那般势大,更多时候,二州只是中原朝廷的附庸。又因为二州关系不和的缘故,婆娑州就有了一句名言:“天朝父母也,我与凤鳞州同是外国也,如子也。以言其父母之于子,则我国孝子也,凤鳞州贼子也。” 书生漫无目的走在荒地中,这儿曾经是一座村子,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出半点痕迹,脚下的那座大墓,也在一次正邪交锋中彻底毁去,不过他对这些都不怎么在意。 有些人的眼界太窄,格局太小,总是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不见偌大一个天下。这座长生宫也好,甚至是整座北邙山也罢,对于那些在江湖泥泞里打滚的人还有些用处,可以从中得一些所谓的机缘奇遇,可对于他这般境界之人来说,那都是没什么意思的东西,他所求物事唯有两样,一样是抱负,一样是长生。 其实认真说起来,古今帝王所求,也不外乎这两样东西。 书生在此伫立片刻之后,有一道袅袅白烟升起,待到白烟散去,出现一个老人,披散白发,半张脸孔已经化作白骨,正是在北邙山一战中受创不浅的皂阁宗宗主藏老人。 饶是藏老人这等桀骜之人,面对这书生也放低了姿态,轻声道:“地师。” 世间高人常有多种面孔,藏老人便有身材高大的白发老人和身材矮小的驼背老人两种形象,而眼前这名书生便是地师徐无鬼的众多面貌之一,常用来行走世间,并非真正本相。 书生收回神思,笑了笑,道:“藏宗主,近来身体调养得如何了?” 藏老人道:“有劳地师挂念,一切尚好,只是折损了两尊身外化身,想要重新炼制,却是还要多费一番工夫。” 书生道:“你这‘三炼化身’之法,与我修炼的‘三尸元神’同出一脉,我素有所知,其实花费工夫还在其次,关键是缺少适合的躯壳,而长生宫被毁,其中所养尸体也被毁去大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你这身外化身就迟迟不能复原。” 藏老人深深望了书生一眼:“地师明鉴。” 书生轻轻笑道:“我在阴阳宗中有两具上好的躯壳,乃是佛门高僧圆寂之后所留的法身,不知藏宗主有没有兴趣?” 藏老人皱起眉头,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因为他深知这位地气宗师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世人皆知阴阳宗一手扶起了皂阁宗,却不知皂阁宗为此付出了何等代价。 昆仑是万山之祖,天下三大龙脉都起源于昆仑。依据山川河流的走势和潜藏的龙脉大势,从西到东,将龙脉蜿蜒的地势视为风水地脉,分为三势,称为三龙,分别是:大江以南为南龙,大江、长河之间为中龙,长河以北为北龙。 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 每条龙脉,从西往东,从昆仑到东海,按照远近大小,分远祖山、老祖山、少祖山,依次由老到嫩。按照道理而言,北邙山位于南山余脉,还算不上老祖山,应该是少祖山。不过因为龙脉演变的缘故,越是靠近西方昆仑,靠西而诞的王朝越是无法应时而生。地师徐无鬼为了给西北大周谋划气运一事,以莫测神机偷梁换柱,将北邙山的生气转嫁至秦州境内的一座老祖山,使北邙山从少祖山变为老祖山。 北邙山乃是皂阁宗的山门所在,此举遗祸甚深,藏老人又岂能不知,只是无可奈何,顾不得以后,只能先顾眼前。 过了许久,藏老人才缓缓开口道:“不知地师有什么吩咐?” 书生同样没有立刻答复,而是问道:“你觉得‘圣君’如何?”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望西京 听到“圣君”二字,藏老人蓦地一惊。 在西北大周,有两大擎天支柱。 一者是无道宗的宗主,同时也是西北五宗公认的“圣君”,澹台云。另一者是阴阳宗的宗主,被江湖中人称作“地气宗师”的徐无鬼。若论成名时间,徐无鬼要早于澹台云,在上次玉虚斗剑之前,邪道之中只有徐无鬼一人踏足长生境界,当时最有希望踏足长生境的人是“魔刀”宋政,可惜宋政对上了大剑仙李道虚,大败亏输,从此不知所踪。 宋政之后,秦清又被众人寄予厚望。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在宋政失踪之后,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澹台云后来居上,成功跻身长生之境,被推举为“圣君”,因为澹台云根基浅薄,而徐无鬼势大根深,所以澹台云尊徐无鬼为国师。 若是两人起了不睦,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藏老人小心斟酌言辞道:“尚可。” “尚可?”徐无鬼笑了笑:“我特意不去皂阁宗的山门见你,也不在西京见你,而是在此地见你,就是希望你不要有什么顾忌,不妨畅所欲言。” 藏老人知道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只能道:“此人心性隐忍,胸怀大志,实是不可小觑。” “是啊。”书生模样的徐无鬼点了点头,目光幽深,道:“一个长生境的山野散仙不算什么,蚁多可以咬死象。可是一个长生境的‘圣君’,便不一样了。张静修和李道虚之所以能左右天下大势,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本人境界高绝,关键还在于他们身后的正一宗和清微宗,宗门和个人本就是互相成就,只有宗门而无领袖,群龙无首;空有境界而无宗门支持,孤掌难鸣。” 徐无鬼望向藏老人,道:“就说当年的皂阁宗,之所以能以一宗之力威压天下,可不是靠着一两个人就能行的。” 藏老人点头道:“地师所言极是。” 徐无鬼沉吟了一下,缓缓说道:“最近我从无道宗中得到消息,这位‘圣君’已经重返西京,而且境界大涨。如今的‘圣君’似乎不太满意我过多插手无道宗的内务,在西京朝廷的许多事情上,也与我意见相左。” 藏老人沉声道:“当年若是没有地师,圣君又如何能坐稳无道宗的宗主之位?都说饮水思源,圣君此举似乎有忘恩负义之嫌。” 徐无鬼轻声道:“孩子大了不由人,这也在情理之中。” 此时藏老人心中已经有了几分定见,只是徐无鬼未开口点破之前,他不好也不愿主动开口挑明此事。 果不其然,徐无鬼接着说道:“澹台云想要效仿李道虚。李道虚能与张静修分庭抗礼,澹台云便也想着与我平起平坐。” 藏老人笑了笑:“毕竟是‘圣君’,名义上的十宗共主,位同帝王。地师不要忘了,历来就没有活着的太师,只有死人才能被赠太师之位,当年的张肃卿又如何?终是未能善终。” 徐无鬼道:“张肃卿曾经说过:‘如入火聚,得清凉门。’可见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因为这个位子,父母兄弟姐妹都能反目成仇,更何况是名义上的师徒,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孩子大了,能够当家做主了,当然不希望还有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老叔在一旁指手画脚。如今整个十宗和大周都是澹台云的,我徐某人似乎该退位让贤了。” 藏老人立刻道:“地师,此事万万不可。” “不是我想退。”徐无鬼的语气冷了几分:“是‘圣君’想要赶我走。” 藏老人试探问道:“不知其他几宗是什么意思?” 正道十二宗也好,邪道十宗也罢,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且不说邪道十宗如今已经分裂成为辽东五宗和西北五宗,仅仅是西北五宗内部,也不乏勾心斗角。 徐无鬼道:“道种宗是墙头芦苇,风往哪边吹,便往哪边倒。牝女宗和阴阳宗自是不必多说,都是自家之人。就算是无道宗中,也不乏可以为我所用之人。” 藏老人早已是徐无鬼这条大船上的人,明白此时应该表明态度,压低了声音:“地师是为帝王之师,亦是国师,没有地师,便没有大周。地师能立‘圣君’,自然也能废‘圣君’,若是澹台云不听话,地师大可换一个听话之人。” 徐无鬼轻声道:“此语言之尚早,还没到刀兵相向的地步。” 藏老人微微一怔。 然后就听徐无鬼接着说道:“不过凡事都要未雨绸缪,也该着手准备了。” 藏老人扯起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道:“先下手为强,在这等事情上,地师万不可犹豫才是。” 徐无鬼未置可否,道:“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之中,你要约束门下弟子,切莫再与正道中人起什么冲突,一切与大局为重。” “我理会的。”藏老人道:“攘外必先安内。” 徐无鬼轻声道:“烽火三月望西京,请藏宗主在三个月之后动身前往西京。” 藏老人沉声道:“地师放心。” 徐无鬼转头望向西京方向,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就在这一日,李玄都与秦素终于回到了琅琊府的府城。 此时城内的所有叛乱都已经被平定,青阳教中人被屠戮殆尽,被雇佣来的江湖散人则趁乱逃散,还有那些在暗中与青阳教互通往来的官员将领,楚云深给了秦道方两个建议,一个建议是全部放了,所有证据尽数销毁,当作此事全然没有发生过,收拢人心。另一个建议是全部按律定罪,然后重新提拔一批青壮官员,毕竟齐州的一应大权尽在秦道方手中,上奏朝廷也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最终,秦道方选择了第二个建议,涉案官员全部定罪,抄没其家产,悉数调拨军用。 至于萧家,不是这些官员可比,树大根深,根须藤蔓早已渗透至琅琊府的每个角落,想要将萧家连根拔起,非是不愿,实是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既然萧云同意倒戈,代表偌大一个萧家全力支持秦道方,秦道方从大局着眼考虑,还是决定与萧云和解,并请萧云出任齐州布政使,主管钱粮一事,也就是负责掌管齐州的钱袋子。 至于任命布政使一事,朝中有以孙松禅为首的帝党中人斡旋,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因为刚刚平定叛乱,再加上抓了许多官员,城内气氛还是颇为紧张,城门的守卫盘查严格了许多,当骑着黄牛的李玄都和露出真面目的秦素一起来到城门口时,顿时引起了守城甲士的注意。 好在此时亲自负责守城的正是马武季,他是见过李玄都的,也认得秦素,立刻下令放行,若非秦素婉拒,他还要亲自护送二人前往总督府。 当李玄都和秦素回到总督府,在门口迎接他们的,不是秦道方,也不是楚云深,而是换了一身青鸾卫飞鱼服的陆雁冰。 陆雁冰一拱手,虽然是对李玄都说话,但目光始终落在秦素的身上,似笑非笑道:“小妹恭喜师兄。” 第一百七十三章 女为悦己者容 不等李玄都答话,秦素已经提前开口道:“你们兄妹先聊,我去更衣。” 此时秦素还穿着那身农妇的衣裳,几番打斗奔波下来,已是污迹斑斑,秦素如此说倒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到底原因如何,李玄都心知肚明,秦素面皮太薄,若是单独两人还好,无论是在李玄都面前,还是在陆雁冰面前,都还可以接受,现在有另外一人在场,便经不起这种调笑,这是要逃之夭夭了。 李玄都自然不会当着陆雁冰的面点破此事,若是他果真这么干了,只怕秦素要大半天不理他。 秦素匆匆离去之后,只剩下李玄都和陆雁冰两人。 李玄都坐在牛背上,道:“师妹,过来扶师兄一把,师兄今天腿脚不太好使。” “师兄又受伤了?”陆雁冰眼珠一转,笑着上前道:“那我可要好好招呼师兄呢。” 李玄都淡然道:“你知道我前几天遇到了谁吗?” “谁?”正欲行不轨的陆雁冰停下脚步,狐疑道:“难道师兄遇到了‘天刀’秦清,直接定下了亲事?” 李玄都轻咳一声,正色道:“是李如师。” “李如师?”陆雁冰一惊道:“他不在蓬莱岛待着,跑来齐州做什么?” 李玄都道:“当然是冲着我来的。你再猜猜我是如何从他手中脱身的?” 陆雁冰立时反应过来,丧气道:“二师兄就知道护着你,你欺负我就可以,我想找补回来就不行。” 李玄都笑道:“因为你不讲道理,而我讲道理。” “去你的大道理。”陆雁冰啐了一声。陆雁冰之所以被谷玉笙称作是墙头芦苇,倒也不是无的放矢,在她和李玄都的相处中,尤是如此。若是李玄都强势,那便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妹,若是李玄都失势,陆雁冰便要从李玄都身上找补一二。 好在两人头上还有一个张海石,两人都是跟随张海石长大,有张海石在,再加上两人没有直接利害冲突,两人也不会闹到生死相向的地步。 在陆雁冰搀扶下,李玄都从牛背上翻身下来,又拍了拍老黄牛的脖子,道:“辛苦了。” 陆雁冰讥讽道:“它听得懂吗?” 李玄都道:“万物有灵,能不能听懂并不重要。” “关键是你说了什么,对吧?”陆雁冰截口道:“虚伪。” 李玄都淡笑道:“师妹,几日不见,胆子大了不少。我提醒你一句,我受伤并不算太严重,也没什么严重隐患,复原很快,所以我劝你好好想想,免得我伤好之日跟你说上几句道理。” 陆雁冰突然笑容灿烂,嬉皮笑脸道:“师兄言重了,我怎么敢对师兄落井下石。若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师兄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不要上心介意,就让那些糟心往事随风去吧。” “德行。”李玄都笑骂道:“慈航宗的苏云媗有个妹妹叫苏云姣,在慈航宗中被人称作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姐姐叫回话。天不惊地不惊,见了姐姐战兢兢。’我看你也差不多,应该叫作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师兄讲道理。’” 陆雁冰摆手道:“我和苏小仙子不一样,我胆子小,怕的东西多,除了四师兄,还有师父、二师兄、三师兄、六师弟,我就没一个不怕的,你们玩你们的,我看着就好。” 李玄都淡笑道:“站在岸上观船翻,倒也不是不行。” 说话间,两人已然进了总督府,总督府中的护卫们自然不会阻拦,来到一处偏厅,陆雁冰道:“秦部堂和楚先生此时不在总督府,要等到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李玄都点了点头。 有婢女为两人奉上热茶,陆雁冰挥手示意婢女退下,只剩下两人后,小声问道:“师兄,你老实说,你是什么时候跟素素好上的?” “师妹,师兄我是个男人,无所谓这些,你可不能凭白污秦姑娘的名声。”李玄都一脸正气道:“我和秦姑娘只是偶然遇上,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陆雁冰拉长了声音:“果真如此?” 李玄都面不改色道:“比太平钱还真。” 陆雁冰轻哼一声:“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能装到几时。”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秦素已然回来,此时的秦素上身换了一件淡青色的衣衫,外罩一件素白纱衣,下身着湖色长裙,脚上是一双圆形翘头的绣鞋,只有鞋尖翘头露出裙摆,可见两个翘头上各自绘了一只青鸾。 虽然“衣裳”二字常常连用,但上曰衣,下曰裳,裳也就是裙子,两者并不相同。寻常百姓因为要种田做工的缘故,常常以短打扮为主,李玄都远行走江湖时的装扮也多是如此,无他,方便而已。而读书人、官员、富贾等富贵人家则着“深衣”,“深衣”中的长衣至脚踝位置,故而鞋履长靴的鞋尖要向上翘起,托起衣摆,以免踩到衣摆绊倒。男子鞋履的翘头为方头,女子鞋履的翘头为圆头,寓意外方内圆。 此时秦素这身打扮便是一位千金贵女的标准穿着,都说人靠衣装,同样一个美人,身着华服与蓬头垢面自然是截然不同,秦素刚一走进厅内,便让人觉得满堂生辉。 李玄都是好定力,瞧了一眼之后便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完全是不为所动的样子。 陆雁冰偷瞧了他一眼,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不由轻哼一声。她是了解自己这位师兄的,惯会装模作样,城府深沉,想要从他身上瞧出端倪、抓到破绽,是一件极难的事情,不过好在还有一个秦素,心思手腕也是有的,就是太容易害羞,比李玄都要好对付许多,倒要看你们两个能瞒到几时。 想到这儿,陆雁冰不去理会如老僧禅定的李玄都,起身对秦素笑道:“让我瞧瞧,这是哪家的姑娘,竟是这般美貌,平日里怎么不见你这般打扮?可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话间,她已是把目光转到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轻咳一声。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秦素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今日打扮得要比平日上心一些,此时听陆雁冰如此一说,脸色微红,不过还是强自道:“我平日里也是这样,哪有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玄都也适时帮腔道:冰雁,不可胡说。” 陆雁冰以一敌二丝毫不虚,“呵”了一声:“好嘛,还没成亲就联手对付起我来,看来古人诚不欺我。 她先望向秦素道:“见色忘友!” 然后她又望向李玄都:“还有你,娶了媳妇忘了………” 李玄都脸色微沉:“忘了什么?” 陆雁冰笑嘻嘻道:“自然是忘了师妹。” 李玄都冷哼一声,道:“冰雁你莫要胡说,我与秦姑娘……” “清清白白是吧。”陆雁冰撇嘴道:“如果我是真小人,那么师兄就是伪君子,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别想骗我。” “冰雁,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师兄。”秦素忍不住开口道。 陆雁冰笑道:“素素,我说我的师兄,关你什么事?你怎么急了?心疼了?” 秦素又羞又气道:“我……我哪有?先前李先生帮我打退了韩邀月,我感念他的恩情,所以为他打抱不平。” 陆雁冰故作恍然道:“原来是英雄救美。” 秦素大窘,跺了下脚:“陆雁冰!” 当面直呼其名等同骂人,陆雁冰知道秦素这是真生气了,不敢再调笑下去,双手合十道:“是我错了,秦大小姐开恩,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秦素重重哼了一声。 陆雁冰又看了眼李玄都,见他脸色不善,赶忙闪身向门外溜去:“我还有公务处理,先告辞了,两位自便就是。” 第一百七十四章 齐州再无大战 在陆雁冰走后,李玄都与秦素相视苦笑。 秦素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道:“我就知道,这个死丫头不会轻易放过我。” 李玄都亦是道:“以前倒是没有发现,她还是个喜欢笑闹的性子。” 秦素想起方才陆雁冰在无意中说了一句两人是一起长大的,不由好奇问道:“那她平时是个什么样子?”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你不是说我得意吹牛皮,失意讲道理吗?她和我差不多,得意的时候就小人得志,总想把我踩在脚底,失意的时候就学缩头乌龟撞死,然后在我面前乖乖做个好孩子。” 听到“好孩子”三个字,秦素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可真是见风使舵的行家。” 说到这儿,她又往深处想了几分,又问道:“我倒是很好奇清微宗中到底是怎样的水深火热,让她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竟然连自己的真性情都不敢显露半分。” 李玄都忍不住苦笑道:“清微宗中……很像庙堂,面上自然是一团和气,就算有了仇怨,如果不能一击毙命,也不会直接撕破脸皮,所以多的就是各种算计,消磨人心。在我们师兄弟六人中,她是最弱的哪个,因为没有竞争宗主大位的希望,所以宗内的许多老人也不把她当一回事,让她逐渐养成了今日这般性子。” 说到这儿,李玄都又叹息一声:“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我以前不觉这个道理,偏爱对她说些华而不实的道理,当时我也算是风头正盛,她可能因为畏惧我的缘故,不敢反驳,只能默默听我唠叨。这种事情就像小孩子逆反一般,当初的压抑多大,日后的逆反就有多严重,所以在我坠境之后,她就总想从我身上找补回来,可惜有二师兄护着我,一直没能如愿。” 秦素在李玄都身旁的位置坐下,笑道:“难怪她以前总说你的坏话,原来是你一直欺负她。” “还敢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反了她了。”李玄都先是一拍椅子的扶手,然后又摆手道:“再者说了,这是欺负吗,我是为了她好。” 说着,李玄都伸出手想要去捏秦素的脸庞:“这才叫欺负。” 秦素一巴掌打开李玄都伸过来的手,无奈道:“又来了,口口声声为了她好,却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的身上,真是为了她好吗?世间的严父们个个如此,可又有几个能成材的?” 李玄都闻听此言,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正如秦素所说,现在李玄都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开始老了,与过去的紫府剑仙截然不同,当年的紫府剑仙年少气盛,容不得半点忤逆,也容不得反对,说一不二,在对待陆雁冰的态度上,的确有许多不甚恰当的地方,相较于师父和二师兄对他的放任自流,他对陆雁冰的确是有些过于严苛了。 李玄都最大的毛病就是好为人师,又有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李玄都常常会将自己代入到父亲的角色之中,对待周淑宁如此,对待过去的陆雁冰也是如此,在李玄都的理念中,慈母严父,他自然要保持威严,的确不怎么不讨人喜。 不过也正是因为李玄都的这种心态,陆雁冰几次三番的忤逆都没有让他记仇,在他眼中,她始终是个孩子,只要不是弥天大错,都是可以原谅的。或者也可以说,李玄都自始至终都没有与陆雁冰一般见识。 就在这时,秦素又道:“紫府,你和冰雁是从小一起长大, 也就是青梅竹马咯?” 李玄都心中警惕之意大起,不动声色道:“你们是闺中密友,她没告诉你吗?” “她说是一回事,你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要听你说。”秦素望着李玄都说道。 李玄都端起一旁的热茶呷了一口,斟酌着言辞,谨慎说道:“我们虽然是从小一起长大,但是性格不合,属于三天两头就要打架的那种,不过她从来没赢过,最有希望的一次是在天乐宗的‘天乐桃源’,可惜她还是被我一掌拍下了‘琼楼’。” 然后李玄都就听秦素语气轻柔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天乐桃源’应该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你们到那里做什么?听曲吗?” 李玄都差点被茶水呛到。在这件事上,他是心虚的,最初的时候,他和胡良可不是为了行侠仗义,而是正逢评选花魁的盛事,他们两人想要凑个热闹,结果在石安县遇到了丑奴儿,这才改变了初衷。 只是这种事情,万不能说出口,因为这就像黄泥落入裤裆里,你说你洁身自好只是去见一见世面,可女人也得信才行,秦素只是容易害羞,可不是好骗的傻姑娘。就算是好骗的傻姑娘,在这种事情上也会爆发出十二分的精明,一个个好似刑部六扇门的资深捕头,慧眼如炬,心细如发。李玄都只好把开头的一段掐去,直接从遇到丑奴儿开始说起,这才算是勉强蒙混过去。 秦素听完之后,看待李玄都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道:“紫府此事做得极好,日后有机会,我也当去紫仙山拜会胡师兄。” 李玄都心中又是一寒,心中想着定要提前给胡良去个信儿,免得两人说到两岔去,露了底细。 李玄都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见秦素从椅上站起身来,脸色微微发红,不过还是在李玄都的面前转了个圈儿,然后看着李玄都,问道:“好看吗?” 李玄都老实点头道:“好看。” 秦素脸上有了笑意,轻声道:“我方才见你只是瞧了一眼便低下头去,还以为你不喜欢呢。” 李玄都这才知道自己的动作都被秦素看在了眼中,道:“还不是因为冰雁那个鬼丫头,总想抓我的马脚。” 秦素轻笑道:“幸好你在,她还不敢太过放肆。” 李玄都道:“这个小白眼狼,见我受了伤,便想动些小心思,不过被我用二师兄的名头给震住了,等我养好了伤,再慢慢跟她算账。” 秦素微笑道:“其实你们这样的兄妹也挺好,表面上分分合合,实际上还是认可对方的,不像我和韩邀月,视若仇雠,他几次三番想要置我于死地,我不是菩萨圣人,如果有机会,也不会放过他。” 李玄都摆手道:“你先别急着羡慕我,你这是还没见过老三和小六子,亲兄弟尚且反目,更何况我们这些师兄弟,再加上一个一心向着夫君的三嫂从中搅合,那才叫一个精彩。” 秦素下意识地脱口道:“以后我也向着你。” 李玄都笑道:“那你是我什么人啊?” 秦素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闹了个大红脸。 正当两人说话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拄着拐杖秦道方回来了。 同样暂时瘸了一条腿的李玄都赶忙起身相迎:“方才陆都督说世叔要在傍晚才会回来。” 秦道方摆了摆手道:“听底下的人说紫府和素素回来了,你们两人是大功臣,我手上的事情都可以暂且放一放。” 两人请秦道方上座,然后两人再一左一右分而落座。 秦道方看了眼李玄都的腿,问道:“紫府的伤势如何?” 李玄都笑着摇头道:“无甚大碍,修养几日就好。” “那就好,那就好。”秦道方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单老峰上的情况?” 李玄都取出那个包袱,将两颗人头放在身旁的桌上:“唐家父子的人头在此。” 秦道方望着这两颗仅是在画像上见过的人头,长叹一声:“齐州境内,从此再无大战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听雨读书 在琅琊府之变后的第三天,一场已经渐有夏雨威势的春雨不期而至。 李玄都居住的院子中种了几丛水竹,还有一方小池塘,雨落池塘,雨打竹叶,都是难得的文人意趣。 池塘不远处便是李玄都的居室,在居室外修筑了一道雨檐,雨檐下则是一道以木桩架空起的木质回廊。此时李玄都就坐在回廊上,听着雨滴敲打头上的瓦檐,然后又看着它们汇聚成细细水流,从雨檐上垂挂而下。这些明亮的水线,在雨势小的时候,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在雨势大的时候,又连成一线,好似一道道微缩了无数倍的飞流瀑布。 李玄都手中还拿了一卷书,不是儒家经典,不是道家典籍,而是一卷用来打发时间的话本小说。他常对秦素说要拜读秦素的大作,于是在他养伤的时候,秦素便买了许多话本小说,有她写的,也有其他作者的。 此时李玄都正在看的这本便是秦素写的,名叫《浮世苍生》,名字取得倒是极大,可写的内容却是极小,江湖争斗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主要说的还是男女情爱之事。李玄都在刚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曾对秦素笑言道:“你这位极是害羞的秦大小姐连陆雁冰的调笑都顶不住,还要我帮你圆谎,藏藏掖掖,却在书中写这些男女之情,不是误人子弟吗。”结果被秦素一句话就给回怼回来:“那些写江湖武侠的也不见得是江湖中人,还有写神仙传记的,难道都是天上的仙人?” 秦素来到李玄都的身后,轻声问道:“看到哪里了?” 李玄都头也不回道:“看到主角喜欢师姐,可师姐却喜欢另一个师兄,主角多年之后已经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大侠,但还是忘不了师姐,赢了江湖却输了师姐。我说你们这些写书之人就喜欢这种桥段吗?” 然后李玄都又把书翻到最后,说道:“还有,为什么这本书没有结尾?虽说有留白这个说法,但是你留的这个白未免太大了吧?” 秦素笑了笑,道:“不是我们喜欢这种桥段,而是读书之人读起来有共情之处,你难道就没有半点共情吗?” 李玄都摇头道:“没有,我没有师姐,只有师兄。老的那个师兄差不多能当我爹,小的那个师兄跟我生死相向,而且不存在什么相爱相杀,小时候懵懵懂懂,还不觉如何,长大之后,才发现我们从骨子里就不是一路人,没有半点所谓的惺惺相惜。还有,老五是小六子的师姐,模样也不算差,我可没看出小六子有半点喜欢老五的意思。” 秦素轻轻拍了下他的头顶,笑道:“好吧,就当你没有,你们清微宗都是一帮怪人,可别人有啊。” “至于为什么没有结尾。”秦素稍稍顿了一下,道:“因为没法写了。原因也很简单,师姐不喜欢师弟,师弟怎么办?师弟如果再找一个别的什么女侠,那他还喜欢师姐吗?这个痴情的人设便不能维持了。如果继续喜欢师姐,那师弟又该如何面对师兄?一边是道德,一边是痴情,还能怎么写?只能留白了,这样便给了读者幻想的空间,想要什么样的结局,便是什么样的结局。” 李玄都嗤笑道:“就是拧巴,拧巴来,拧巴去,永远也没有一个结果。” “你就不拧巴了?”秦素道:“那日在山亭的时候……” “拧巴得好,拧巴得对。”李玄都赶忙轻咳一声:“这都是人之常情,实在太应该了。” 秦素也不去穷追猛打,含笑道:“如果你是那个师弟,你会怎么做?”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佛家有云,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你写的这个师弟,就是求而不得,在八苦之中。要我来说,也简单,既然求不得,那就放下。你若说放不下,是天大的执念,那只能说因人而异,有些人心大,无不可放下,有些人心小,放进去了便再也拿不出来。” 秦素转到他的面前,看着他:“你说了这么多,那你呢,你是心大的?还是心小的?” 李玄都道:“我肯定是心大之人,否则我怎么好意思嘲讽宁忆?再说句不太恰当的话,我若是心小之人,帝京之变后,从云端跌落尘埃,朋友师长身死,自己也一无所有变成了个废人,就连老五都想欺负我,那时候我就可以死了。” 秦素笑了笑,打趣道:“这是心情好了,又开始得意吹牛皮,自吹自擂,也不害臊。” 李玄都笑道:“咱老李凭良心说话,这有什么害臊不害臊的。不像某些人,三句话还没说完,脸先红了。” “谁脸红了?”秦素伸手轻轻拍打了他一下。 李玄都顺势握住秦素的手:“谁脸红了,自己心里清楚。” 果不其然,两人的手刚刚触碰在一起,秦素的脸上便隐隐生出晕红。李玄都只觉得掌中握着的素手一甩,想要挣脱开来,赶忙多用了几分力气,将其牢牢握住,不使其挣脱出去。 秦素本也不是很坚决,也就任由他握住了,转开话题,问道:“你的腿好些了吗?” 李玄都感受着掌心的一抹柔滑细腻,道:“打通经脉之后,便已经行走无碍了。” 秦素听罢,从李玄都的掌中抽出手来,然后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两把油纸伞,将其中一把递给李玄都,道:“那我们出去走走?” 李玄都伸手接过油纸伞,站起身,将纸伞张将开来。只见伞上画着山水图样,远山上有宝塔耸立,近水中有渔人泛舟。在留白处用簪花小楷题了一句古人的诗:“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在江南地界,伞上多有书画,自来如此,也不足为奇,只是在江北却是比较少见。伞上的绘画书法出自匠人手笔,与瓷器无异,都是常见,只是这句诗却是后加上去的,笔迹少苍劲而娟秀,颇见清丽脱俗,应是出自女子手笔无疑。 李玄都问道:“这是你写的?” 秦素笑而不答,同样撑开自己的那把伞,画是一样的画,字迹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过诗句却是变了,只见她的伞面上写着:“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秦素笑问道:“李大剑仙,这字可入得法眼否?” “不敢当‘大剑仙’三字,那是家师的尊号,叫我紫府剑仙就好。不过说到这字嘛,当然是极好的。” 李玄都徐徐说道:“诗圣有云:‘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不过王右军。’这王右军说的就是书圣了,卫夫人则是书圣之师。世人赞她熔前人之法于一炉,‘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墬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其字清秀平和,娴雅婉丽,去隶已远,如插花少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海浮霞。故名‘簪花小楷’。我瞧你这簪花小楷,已有卫夫人的六七分神韵。” 秦素的眼神中顿时露出几分惊喜之情,她虽然是江湖中人,但家学渊源,也是一个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正是因为她在这些事情上分散了太多精力,所以境界修为只能在四名女子中居于最后。 如果李玄都是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秦素可能会稍感遗憾,只是没想到李玄都给了她一个惊喜。 秦素笑道:“倒是小看了你,没想到你还懂这些。” 李玄都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扇起一阵凉风:“好歹当年我也是附庸……本就是风雅之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交结的都是大儒名士,没有进士出身都不好意思给我递拜帖,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是满腹学识,就算考不了进士,考个举人,中个解元,应该不成问题。若是我不练剑,而是专心读书,那解元、会元、状元都不在话下,这就叫连中三元。” 秦素伸手轻点他一下:“哟,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真不要脸。” 第一百七十六章 金玉良缘 李玄都和秦素撑着伞从总督府的后门离开,来到街上。 秦素轻轻旋着手中的纸伞,脚步轻灵,却是不见平日里的沉稳,倒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李玄都单手撑伞,悄悄握住秦素的手掌,那只柔嫩的小手只是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便归于平静,甚至还大胆地反过来握住李玄都的手掌。 两只手掌紧紧相握,秦素脸色微红,故意将目光转向另一边,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 李玄都倒是脸色不变,好似牵着自家媳妇,别说害羞了,甚至还有几分洋洋自得。 此时雨势渐而转小,淅淅沥沥。下雨天是最好的杀人时节,一场大雨过后,鲜血和所有的痕迹一并冲走,什么也不剩下。不过城禁相比往常要森严许多,最近城中又发生了几起躲藏在城内的青阳教余孽伤人之事,为此,总督府专门组建了一个临时衙门负责此事,调用青鸾卫的人手充入其中,正好陆雁冰这位青鸾卫右都督在城中,便由她负责此事,这才让李玄都和秦素得了空闲。 两人走走停停,来到一处繁华闹市。 如今的齐州,北海府已经陷落,其他各府也是被战火波及,唯有琅琊府因为靠近东海的缘故,除了这次青阳教之乱,并未遭遇战火,再加上总督府也迁至此地,故而如今的琅琊府乃是整个齐州最为繁华所在。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的这处闹市,并未受到那场大乱的影响,依然是店铺林立的热闹场景,两人就一个一个店铺逛过去,因为琅琊府紧靠东海,海运兴盛,故而此地的商品也是来自天南海北之地,稀奇古怪。他们去的第一家店铺,最近新到了一批货物,其中有一种镜子,比铜镜、玉镜更为清晰,叫做玻璃镜,映照人影纤毫毕现,不过价格也极为昂贵,巴掌大小的一块便要三百六十个太平钱,简直是抢钱一般,别说普通人家,就是寻常富户也用不起,只能是真正的富贵人家才能购买。 不过这种镜子也不愁卖不出去,因为对于爱美的女子而言,玻璃镜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便是秦素这种见过大世面的女子,见到之后也微微意动。 李玄都本想买一面镜子送给秦素,可惜身上自然没有这么多太平钱,正当他有些左右为难的时候,秦素瞧出他的窘境,主动拉着他离开这家店铺。 来到第二家店铺,这儿出售各种类似机关的物事,其中有个叫“自鸣钟”的,钟能按时自鸣,表则有针随晷刻指十二时辰,比起滴漏要高明许多。李玄都依稀记得,在武德年间,便有海外商人为先帝送上了两座自鸣钟,先帝将其中一座赐予张肃卿,时人还有诗云:“轮行随刻转,表指按分移。绛帻休催晓,金钟预报时。” 第三家店铺,是一家专营翡翠、玉石的店铺,里面各种玉器应有尽有,从簪子、镯子、耳环、扳指等饰物,到随身悬挂的玉佩、文人雅士所用的玉石印章,以及各种已经雕刻完成的摆件。其中有一块天然翡翠,被整个雕刻成了一棵袖珍小白菜,一掌之握,栩栩如生,不过要价也是不菲,要二百个太平钱。据说在当今太后的库房之中,有一颗与大白菜大小等同的翡翠白菜,雕工自然是天下顶尖,栩栩如生,关键还是在于如此大的翡翠原料,又是如此好的水种,举世罕见。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原料,可供客人挑选,不过李玄都对于这些并无太多研究,只是在那些首饰上扫了一眼,这里不兴问价,而是明码标价,这些首饰的价格都在几十颗太平钱左右,以李玄都现在的身家,还算承受得起。 最终,李玄都看中了一对玉镯子,价格是四十个太平钱,也就是一千二百两银子,委实不算便宜了。不过李玄都觉得这对镯子物有所值,只见这对镯子整体是半透明的,底子是脂玉的白色,其中腾起些许深绿,像是青天碧水一线,底下最深,而后渐渐浅了。 正当李玄都想要开口的时候,秦素却是按住他,微微摇头,同时束音成线道:“不用给我买什么礼物,我就是想要与你一起走走逛逛而已,若是让你买了东西,倒像是我强拉你出来变着法子讨要礼物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没有辩驳什么,只是拉开秦素按住自己的手,指着自己看中的玉镯,道:“老板,我要瞧瞧这对玉镯子。” 所有的玉器都是被放在敞开的锦盒中,而这些锦盒又一个个排列在货架上。 老板是个须发洁白的老人,身上有功夫,而且修为不俗,不然也护不住这样一份家当,他顺着李玄都所指方向望去,目光落在一方锦盒上:“公子好眼力,这块料是从海外婆娑州运来的,虽然颜色只是普通,但是好处是没有杂质。玉工是江南那边的手笔,如今婆娑州那边的玉料是一年比一年少,许多老坑都快被采空了,所以这对镯子也确实难得。” 李玄都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老人又道:“常言道:‘黄金有价玉无价。’黄金是后天炼出来的,可玉石却是天生的,每一块玉石,无论好坏,纹路色泽全然不同。一旦碎了,就再也没有了,即使你走遍天下,也找不回一块一模一样的来。所以说,有些时候,买玉就是看一个眼缘,看中了便买下来,如果这次错过了,以后想要在碰着,可就难了。” 说话间,老人将那只锦盒取下,放在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伸手将玉镯从盒子拿出来,对着光线略微翻转,说来也怪,在光线的照射下,镯子中的一抹碧绿宛若活过来一般,丝丝缕缕的翠绿向四周蔓延开来,像是一弯雨后的春水,随时都会满溢出来。 老人道:“玉养人,人养玉,年头再久的玉,没有被人温养过,仍算是新玉。” 李玄都将镯子递给秦素:“戴上试试。” 秦素接过镯子,小心翼翼地戴到腕上,玉白与她的肌肤几乎浑然一体,丝毫看不出痕迹,而其中的一抹绿意又衬得皓腕凝霜。 李玄都忍不住赞道:“相得益彰。” 老人抚须笑道:“公子买这镯子可是定情之用?” 秦素脸上一红,便要脱下玉镯,不过被李玄都伸手按住,柔声道:“把另外一只镯子也戴上。” 秦素虽然羞涩,但还是依言又将另外一只镯子戴在另一只手腕上。 老人微笑道:“这对镯子原价是四十个太平钱,太平钱又名赤金钱,乃是真金制成。若是公子要买,老朽只收三十九个太平钱,余下的一枚赤金钱,权当是老朽的一份心意,祝福两位。正所谓金玉良缘,还望两位能百年好合。” 第一百七十七章 早做打算 李玄都很是佩服这位老板的口才。 在李玄都开口之后,老板先是说这对镯子的难得,见他无动于衷,改说玉石的独一无二和眼缘,瞧出李玄都和秦素的关系不同寻常之后,主动免去一颗太平钱,理由更是无懈可击。 平心而论,就算李玄都本不想买,听到老板的这番话后也要掏钱买下了,更何况他本就打定主意要买下这对极是符合眼缘的镯子。 不管怎么说,这对镯子并非什么灵物、宝物,也不是玻璃镜和自鸣钟这等稀奇物事,能卖上四十太平钱的高价,也就是一千二百两银子,可见这对镯子的品相之好。 李玄都没有避讳老人的目光,直接从“十八楼”中抖落出四十枚太平钱,然后取回一枚品相最好的太平钱,微笑道:“那就谢过了。” 老人看到这一幕,眼皮微微一跳。 他年轻时的时候也是常在江湖行走之人,拼杀了大半辈子,这才积攒下这份家当,开始安安稳稳做生意,见识自然不凡,一眼就瞧出李玄都手腕上的那串黑沉流珠乃是一件品相极佳的须弥宝物。 说到须弥宝物,说常见也常见,说不常见也不常见,锻造须弥宝物的手法不是什么秘密,关键在于星陨天青石极其难得,多被各大宗门和朝廷垄断,对于宗门子弟和朝廷高手而言,想要拥有一件须弥宝物不算什么难事,可是对于江湖散人而言,就是天大的难事。只有两个方法,要么是花费大笔太平钱从闻香堂、白莲坊的黑市上重金购买,要么就是杀人越货。不过后者的隐患甚大,毕竟各大宗门都不是吃素的,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之人,哪个不是满手血腥,自然是要血债血偿,就怕有命抢宝贝,没命用宝贝。 如此上等品相的须弥宝物,是绝不可能流入黑市的,对于普通江湖散人来说,这更要命的东西,因为就算是各大宗门之中,也只有核心弟子才有资格使用,能从大宗门的核心弟子手中夺来这等贴身贵重物品,这其中的干系可是太大了,一个不慎便要身死族灭。 如此说来,眼前这两位应该是高门大宗中出来的公子小姐了。 想到这儿,老板不由佩服自己先前的机巧心思,不说别的,常在江湖行走,不结恩怨已是幸事,能结下一个善缘,便是幸上加幸。哪怕这个善缘可有可无,可世事无常,指不定哪一天就能用上了。若是方才他摆出一副恶脸,再说上几句类似于“买不起就别买”的话语,这一正一反两个结果,一进一出,可是天差地别。 要不怎么说和气生财。 说到须弥宝物,秦素的须弥宝物则是一只香囊,内里空间大小适中,没有“十八楼”这般大,也没有普通须弥宝物那般小,可以悬挂于腰间,也可放在衣襟里,若是如今日这般穿着广袖衣裙时,还可以收入袖子中。袖子里盛放物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广袖之中通常缝有口袋,口袋开口的方向与袖子相反,而且口袋呈收口的梯形状。如此一来,把银子、书信等物事放入口袋中,即使双手下垂或作揖行礼,里面盛放的东西也不会掉出来。正因为袖子经常装钱财,所以才会用“两袖清风”来形容清廉。 其实在李玄都取钱的时候,秦素一直在天人交战,四十个太平钱,对于她这位秦家大小姐来说,真不算多,而且她与李玄都不同,李玄都如今失势,在清微宗中的日子不算好过,现在是在吃老本,同时靠其他人的“接济”,这才勉强过得去。她可是从来没有失势这个说法,老秦家就她这一个嫡女,所以在银钱这方面,是从来不愁。她本想自己出钱买下这对镯子,可转念一想,这样会不会显得太过生分,又扫了李玄都的面子,再让李玄都多想什么。她可是知道,男人那股孩子气上来以后,无论老少,也是会不高兴闹脾气的,要多幼稚有多幼稚,于是在她天人交战的时候,李玄都已然把钱付了。 既然木已成舟,秦素也不会说什么“我把钱还你”的扫兴话语,待会儿若是有合适的,或是以后有其他机会,也给李玄都挑一件礼物就是了。 再者说了,李玄都愿意主动送她礼物,她在心里还是高兴的,她自小不缺这些,娘亲留给她的嫁妆,足有几十口箱子,尽是些锦缎、首饰,材质、做工、来历都是不俗,可除了寥寥几件代代相传之物,就属这对镯子最合她的心意。 对于秦素而言,东西都是死物,贵贱倒是次要,关键是什么人送的。 两人一起走出这家店铺,秦素便想将手腕上的镯子摘下收入须弥宝物中,不过被李玄都拦住,道:“戴着挺好看的,摘下来干嘛?” 秦素道:“我怕与人动手的时候,不小心弄碎了。” 李玄都道:“碎了就碎了,我再给买你一个。” 秦素笑道:“你买得起吗?再者说了,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意义不凡,第一次和第二次,那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咱们可不兴揭底的。”李玄都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底不多了?说起来原本还是不少的,可惜听风楼的买卖实在太黑,去了一次,便倾家荡产。可怜我这些朋友,抛开颜飞卿、苏云媗这些有利害关系的,剩下的,包括我那二师兄在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穷光蛋。不过二师兄是为了我的事情才掏空了家底,我亏欠二师兄实在良多……罢了罢了,不说了,这些恩情放在心底就好,整天挂在嘴上算是怎么回事?” 秦素在这段日子里,也听李玄都讲了不少他的事情,不由问道:“那钱玉龙呢?” 李玄都轻叹一声:“他是个生意人,与我不肯交心,事事都要与我做买卖,我自然也不会将他视为可以托付的知交,不过好歹是相交一场,也算是朋友吧。” 秦素道:“那个柳玉霜。”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据说她跟萧迟一起离开了琅琊府,现在不知去向,在此事上,我一直不太放心,毕竟牝女宗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尤为擅长挑拨人心一事,我有些担心萧家的事情还会再有反复。” 秦素道:“你说的这些,叔父和不知先生都已经考虑到了,他们已经派人给玄女宗传信,毕竟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是萧家出身,而玄女宗与牝女宗又是死敌,无论她如何不喜欢萧家,也不会坐视萧家成为牝女宗的附庸,所以玄女宗已经派人来处理此事,你就放心吧。” 李玄都一怔:“玄女宗会派谁?” “在这种事情上,一般的玄女宗弟子当然不行,必须是萧时雨的亲近心腹之人。”秦素道:“我觉得八成可能是女菀,她是下一任玄女宗的宗主,现在是羽衣使,由她出面最是合适。真要说起来,我与她也有几年没见了,不知道她最近过得如何。” “女菀”是玉清宁的表字,因为玄女宗的弟子不出嫁,所以也就没有待字闺中的说法了,只要成年,都可取表字。 李玄都轻声道:“是她啊。” 说到这儿,秦素想起一事,轻轻踢了李玄都一脚:“说起来都怪你,她自从瞎了双眼之后,便不怎么与我们来往了。”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袍角上,不忿道:“合着生死相斗的时候是两个人,现在就怪我一个人了,咱们凡事都要讲点道理。” 秦素倒是没有胡搅蛮缠,问道:“那你说说,你们两人同样坠境,为什么你安然无损,她却盲了双眼?” 李玄都解释道:“当时我们相拼,我的‘人间世’和她的‘九天玄音’一起毁了,论境界和修为,我还是稍强一些,能收放自如,勉强留下几分余力护住自身,她却能放而不能收,琴弦绷断的时候,剑气四散乱射,这就不小心毁了一双眼睛。” 第一百七十八章 这般巧合 说到当年事,李玄都也是感慨万千。 其实他在当年是远高出另外三人一大截的,毕竟是太玄榜第十人,而他在遇到三人之前,已经在帝京城中经历过一番血战。正所谓蚁多咬死象,从青鸾卫到五城兵马司,再到各路分不清来路的江湖高手,各路权贵的供奉客卿,甚至还有邪道十宗的高手,以及正道六宗的各路高手,李玄都仅凭一人一剑应对,虽然将他们杀了个通透,但也损耗严重,正因为如此,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自持身份,不愿做那联手围攻之事,最终变成了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见李玄都怔怔出神,秦素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问道:“若是玉清宁来了,我们是不是该尽地主之谊?毕竟齐州是清微宗的地盘,我叔父又是齐州总督,于情于理,我们都算是半个主人。” 李玄都回过神来,道:“说的有理,还有淑宁,当初我将淑宁托付给玉清宁,也不知如何了,你说玉清宁会不会把她也一起带来?权当是历练历练。” 秦素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既然是你的妹妹,你这个做兄长的见面是不是要表示一下?所以你要早做打算,若是太平钱不够,我这里还有一些,你尽管开口便是。” “花你的钱算怎么回事?”李玄都摇头道:“别说咱们还没成亲呢,就算是成亲了,不到家道败落的时候,也没有动媳妇私房嫁妆的道理,这以后都要传给女儿的。” 秦素脸色通红地啐道:“去你的,谁要跟你成亲了?一天到晚没个正经,就知道油嘴滑舌,不要脸,登徒子。” 李玄都对于后面的几句已经浑然不在意,只当是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轻轻摩挲下巴,道:“琅琊府不比中州的龙门府,各大宗门没有落脚的地方,若是她们来了,要么去萧家,要么到总督府,或是住在太平客栈,好像都不太合适,正好二师兄在这儿有处别院,闲着也是闲着,我正好可以借过来,接下来就由你出面请她们过来,你说怎么样?” 秦素想了想,点头道:“好。” 李玄都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先去信问问,然后我们去仙剑山庄取剑,等回来的时候,再顺路去趟山市,等我应付完了小六子,她们也该到了。” 秦素点了点头,道:“都听你的安排,反正是不得闲了。” 两人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陆续看了几家铺子,各种各样的物事都有,不过多是与普通百姓无缘的,也就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价格必然不菲。以李玄都现在的身家,一对镯子已经让他捉襟见肘,他可不是打肿了脸充胖子的人,自然就只能看看而已。 在这条街道的尽头,有一座太平客栈。不过这座太平客栈可不是荒郊野外的寒酸模样,也不是总督府附近的那座可以相比,占地极大,分割成众多独立院落,里头仆役、厨子众多,专供贵客拖家带口入住。 两人撑伞站在一处僻静地方。 李玄都抬头望着这座太平客栈,叹道:“若论做买卖的生财之道,还得属太平宗。” 秦素玩笑道:“怎么,瞧着人家有钱,羡慕了?” 李玄都道:“钱到用时方恨少,当年我得意的时候,多少人上门给我送东西,我看都不看一眼,全都退回去。现在呐,想要一百太平钱,都要卖秘籍,得想个法子筹措些银钱才行。” 秦素犹豫了一下,柔声道:“我还有些家底,万余太平钱还是不成问题,你若是缺钱了,就先拿去用,你实在不好意思,就权当是我借你的。若是不够,我也可以从家里再拿一些,几万太平钱也是可以的。” “多少太平钱?”李玄都吓了一跳:“一万太平钱就是三十万两银子,几万太平钱可就是上百万两银子,堆在那里,就是一座货真价实的银山。” 秦素笑道:“瞧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可是听叔父说了,今年有人给孙阁老送礼,一出手就是一个戏班子加上一个金陵府的美人,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十万两银子。太后娘娘修宫修殿,材料都是用大理石、花岗岩和红木、檀木,都是大料,从深山老林中运出来,大殿一根栋梁,从南海岭南的深山运到帝京,耗费官帑就达五万两之巨,沿途死伤人命多达几十民夫。有的还要从婆娑州和凤鳞州走海路运来,这才是真正的花钱如流水。一座大殿就要二百万两银子,两座就是四百万两银子,我这点私房钱算什么。” 李玄都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来也是巧,去年腊月的时候,我在安庆府的城外,刚念叨完这句话,就遇到了韩邀月,那时候我们互不相识,也没什么交集仇怨,只是打了个照面。” “等我进了安庆府之后,又遇到个算命的道士,说什么年轻时曾经在那太平山上学道,后来道法小成,奉师门之命下山济世,积累外功。在那大江之畔,又遇到了正一宗的小天师,传他‘五雷天心正法’,后来游历吴州时,又遇到大天师。大天师感念他善行,授予他‘太上丹经’和‘紫微斗数’。总而言之,牛皮是吹到天上去了。” “这道士非要给我算命,我当时心想,算就算吧,这道士说我这次出行,恐有血光之灾,刀兵加身之厄。还说我日后会有一道坎,不在外头,而在里头,要谨防祸起萧墙。当时没有在意,后来才知道这道人是太平宗的沈元舟,现在看来,如果说小六子就是那道坎,也算一一应验了。” 秦素越听脸色越是古怪。 她在心底默默盘算了下,她在去年的腊月的时候,刚好经过安庆府,然后在安庆府遇到了韩邀月,两人纠缠一番之后,她甩脱了韩邀月,然后就遇到了那个算命的摊子,鬼使神差地抽了一支姻缘签。 想到这儿,秦素偷偷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那支姻缘签,只见签上写着: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一瞬间,秦素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脸红过耳,忍不住想道:“难道世上竟有这般巧合之事?” 第一百七十九章 启程动身 琅琊府之变后的第七天,李玄都的伤势已经好转多半,也差不多到了该去取剑的时候。于是他和秦素离开琅琊府,去往仙剑山庄。 这一次,两人换了一身普通的行走江湖装扮,秦素又拿出一张和白绢一模一样的面皮戴上,又从秦大小姐变回了秦二小姐。 李玄都和秦素这两个名字,太过招摇,于是李玄都化名为李玄策,而秦素还是用回自己的老名字白绢。 这一路上肉眼可见的变化,那便是来往行人明显多了,百姓口中也多是称颂秦总督的功德,可见青阳教为祸之甚。不过在百姓的口中,秦总督是秦总督,朝廷是朝廷,俨然已经将两者明确分开。 这日,两人在一处位于官路岔口处的路边酒肆休息,秦素不喝酒,还在辟谷,所以李玄都只要了两碗茶,不过额外打赏了半钱银子,酒肆的伙计自然没有二话,任由两人在客满的时候也是摆着两碗茶坐着。 不多时,来了一群走商的,商人与商人不同,富商大贾穿的是绫罗绸缎,坐在家里运筹帷幄,而小商人就要亲自走商,虽然不打打杀杀,但是也叫走江湖,不仅辛苦,而且路上还有危险,山贼强盗,甚至是乱军、官府,都有可能要了小命,所以这些行商多是雇佣镖局之人护卫。 伙计见这么多人,又从屋里搬出两张桌子和几条长凳,请这几位坐了,刚好就在李玄都和白绢的一旁,只听得其中一名粗莽汉子道:“几年了,终于有了几天好日子,这趟镖走的,就俩字,舒坦!” 另外一人接口道:“那可不,自从秦总督擒杀唐家父子之后,青阳教的乱军是一溃千里,这琅琊府的青阳教乱军本就没有多少,现在都退往北海府,可不就河清海晏了吗。”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颇为稳重,缓缓说道:“总督府刚放出消息的时候,还有人不信,毕竟是大名鼎鼎的地公将军,纵横驰骋各州近十年,直到总督府悬首城门之上,有人去看了,果然与各地贼首画像一模一样,这才相信了此事。依我看来,如今的青阳教群龙无首,覆灭是迟早之事,接下来的齐州,便是秦总督的天下了。” 先前说话的粗莽汉子道:“我可听说了,这位秦总督相当不一般,且不说这几年来募兵平乱,就说前些时候,秦总督可是罢了好多人的官帽子,还有好多人头落地,这些可都是穿紫袍的,甚至还有几个穿红袍的,从府城那边过来的百姓都说以后能有安生日子了。” “要我说啊,以后的齐州干脆一直让秦总督管着,朝廷也别再派人来了,朝廷派来的官儿,有一个算一个,有个好东西吗?整天就是想着怎么往自己家里搂钱,捞够了钱,就拍拍屁股走人,哪管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死活。” “慎言,慎言。你别忘了,虽然如今的齐州是秦总督当政,可青鸾卫的狗崽子也在齐州四下活动呢,这话若是落到他们的耳朵里,少不了又是许多麻烦。” 听到这话,先前说话的那人这才不作声了。 秦素听到这话,用手指碰了碰李玄都的手指,然后又冲他努了努嘴。 李玄都束音成线道:“这就很有意思了,谁说百姓不知国事?就连百姓都知道如今的秦部堂已经与朝廷不是一条心了,而且百姓是站在秦部堂这一边的,这便是人心可用了。再有就是,百姓对于朝廷的态度,也很是让人玩味,可以说朝廷已经人心尽失,若非青阳教之流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换成任何一个得人心的明主,怕是朝廷在顷刻之间便会大厦将倾。” 秦素同样束音成线道:“你就不难受?百姓们可不知道是紫府剑仙擒杀唐家父子。” “这里头的功劳也有你的一份。”李玄都道:“而且这些都是细枝末节,还是不知道为好,毕竟地公将军后头还有个天公将军,天公将军唐周可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太早对上他,并非你我之福。” 秦素面带忧色道:“这种事情想要瞒过天公将军,恐怕不太现实吧?” 李玄都道:“账不是这么算的,天公将军知道真相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知不知道‘天公将军知道真相’这件事。” 秦素一怔,想了想,说道:“你的意思是,就算天公将军唐周知道了唐秦被杀的真相,只要别人不知道他知道真相,那他就可以装作不知道。可如果别人知道了他知道真相,那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为了兄弟情义,便不得不为唐秦报仇了。”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 秦素仍是忧心道:“可他会找我叔叔报仇。” “不然。”李玄都道:“唐秦与秦部堂属于沙场争斗,各为其主,此其一。此事是由唐秦主动挑起,此其二。此事又涉及西北伪周和朝廷的大局,涉及庙堂争斗,由不得唐周轻举妄动,此其三。由此三点原因,唐周不会轻举妄动,合情合理,不会有人以此来指责他。而我们杀掉唐秦,你是补天宗的人,我是清微宗的人,在朝廷没有官职,则是属于江湖争斗的范畴,那么唐周报仇,便是江湖恩怨,合乎江湖规矩,他若不报仇,则有损他在江湖上的威名。” 秦素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就算没有人知道,难道唐周在内心之中就没有半点报仇的想法?” 李玄都道:“肯定是有的,但不会太重。在江湖上,你报仇尚且要讲究方式方法,先是让自己立于道德高地,然后还要有人见证,证明自己报仇合情合理,更要合纵连横,不使自己处于孤立之地。涉及到庙堂,就更是如此,唐周不仅仅是一个江湖人,他更是参与到天下争斗中的一路诸侯,他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掌权人要考虑的是整体,兼顾这个整体内部的各种需求,若是他不能为他所代表的的整体利益考虑,只为自己考虑,那么他被这个整体所抛弃也是必然之事,所以掌权之人永远也做不到快意恩仇,那是孤身一人的江湖游侠做的事情。可是一个江湖游侠,在这个江湖中又能翻起多大的浪花?一人一剑杀穿天下?杀力高出天际?那都是开玩笑的,江湖上从来都是蚁多咬死象。” 秦素笑道:“你倒是深谙其中道理。” 李玄都叹道:“毕竟当年我也是争夺过宗主大位的人,总不能半点不懂。” 秦素幽幽道:“你们整天考虑这么多,不累吗?” “当然累,而且是心累。”李玄都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可人活在这个世上,哪有不低头的。就算是大天师、大剑仙、地气宗师、圣君,他们也做不到这一点,就算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倒也是。”秦素无奈叹息一声。 李玄都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道:“继续赶路吧。” 秦素看了眼自己眼前的茶,轻声道:“别总喝这些,不干净的。若是你想喝茶,我这儿还有一些不错的明前。” 李玄都笑道:“不打紧的,细粮养嘴,粗粮养胃。好茶是喝,劣茶一样是喝。” 秦素没有勉强李玄都,反而是犹豫了一下,也将自己面前的一碗茶给喝了。 李玄都不由失笑道:“你不勉强我,我当然也不会勉强你。” 秦素摇了摇头,她自有她的想法和主意,行军丸的事情只是其一,喝茶的事情也是其一,其余的万般种种,总要有个习惯的过程,只是这些暂且还不能告诉李玄都。 李玄都不再多说什么,两人一起离去。 第一百八十章 分火见剑 两人日夜兼程,很快就来到仙剑山庄。 如今的仙剑山庄明显多了许多人气,可见山庄来客络绎不绝,主要是因为仙剑山庄不再闭门谢客,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两点,第一是击退了慧玄师太,让山庄化险为夷,第二点就是二先生张海石回来了,这让仙剑山庄的底气壮大许多,有了底气,自然可以开门迎客。 当李玄都和秦素来到山庄门前,山庄的人自然认得他们,立刻去通禀了大庄主和二庄主,两位庄主联袂出迎。 陆时贞见到李玄都之后,便要行大礼。被李玄都赶忙扶住,笑道:“陆庄主不必如此,也万万不可如此。” 陆时贞真心诚意道:“四先生大恩,无以为报。” “这种话以后就莫要再说了。”李玄都道:“陆庄主答应为我铸剑,我们已经两清。再者说了,我实是亏欠二师兄良多,以陆庄主和二师兄的交情,我出手相助也在情理之中。如果陆庄主实在过意不去,陆庄主就当我是替二师兄出剑,有什么恩情,去二师兄那里报吧。”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陆时贞也不好太过坚持,顺势请两人进到山庄之中。 来到正堂之后,分而落座,不等李玄都开口相问,陆时贞已经主动说道:“四先生委托我的事情,幸不辱命。” 李玄都笑道:“有劳陆庄主了。” 陆时贞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还有一点问题。” 李玄都问道:“什么问题?” 陆时贞道:“剑已铸成,如今仍在剑炉之中,若要取剑,还要请四先生亲自动手才行。” 李玄都闻听此言,倒是来了兴趣。他过去在清微宗中也听说过类似事情,剑器铸成之后,自有灵性,就如桀骜不驯的野马,剑主想要收复剑器,则如驯服野马,也似熬鹰,是一个相互角力的过程,若无足够的境界修为,很难成功。不过越是难以驯服的剑器,其威力也就越大,品相也就越好。 不过还有更好的剑器,可以自择明主,听起来玄之又玄,不过这是确有其事。当初李玄都境界修为平平时,偶然得到了“人间世”,若是让那时候的他去驯服“人间世”,无异是稚童驯大马,非要摔死不可,可奇怪之处就在于“人间世”竟是没有丝毫反抗,这便是自择其主了。 真要说驯服剑器,这还是李玄都从未经历过之事,而以他如今的境界修为,只要不是传说中的仙物,或是有“半件仙物”之称的顶尖宝物,想来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李玄都问道:“剑炉在哪?” 陆时贞示意弟弟退下,然后起身道:“四先生请随我来。” 李玄都和秦素跟在陆时贞的身后,穿廊过堂,最终来到一处建筑前,此地与整个山庄都格格不入,不仅仅是年岁极长的缘故,而且在许多细微风格上,也不似本朝,倒像是古时的建筑,粗犷有余而精巧不足。还有就是,这座建筑只有一半是在地上,另一半则在地下。 陆时贞介绍道:“这便是我们仙剑山庄世代相传的剑炉,出自仙剑山庄的名剑,都是在此地铸成。” 说罢,她驱动机关,开启剑炉的石门,然后引着两人进入其中,先是一间空阔大厅,其中陈列各种剑器并供奉一尊石像,应是仙剑山庄的开山之祖,绕过石像之后,后面有一条倾斜向下的通路,大概百余丈,当走出这条通道时,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好似一下子走入了七月酷暑的天气之中,放眼望去,满目通红,一尊巨大的火炉伫立于此,其中火焰熊熊燃烧,使得此地的空气都变得扭曲。 李玄都望向火炉,略带几分疑惑道:“这是地火?” 陆时贞道:“不完全是,以些许地火之气为引子,大部分还是凡火。” 李玄都点了点头。 秦素略微忧心,低声道:“紫府,你伤势初愈,还未大好,不要过分勉强自己。” 李玄都轻声道:“放心,我心中有数。” 说罢,李玄都运转“太乙五烟罗”,有五色气机流转周身上下,护住自身,以免被烧焦头发衣物,然后大步向前。 透过火焰和渐而扭曲的烟气,李玄都依稀可以看到其中有一黑影立于炉中。 这时,陆时贞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四先生,我此次铸剑,是先锻造其形,后又置于剑炉之中煅烧炼除杂质,剑身之上附着浓烈火气,小心。” 李玄都抬起一手,示意自己知晓。然后顺势一抓,在气机牵引之下,滚滚火焰飞出剑炉,乍一看去,好似被他从剑炉中生生抓出一条火龙。 李玄都也不躲闪,化抓为掌,运转“九阴玄冥荡”,纯阴气机催发,而那火龙离了剑炉便如无根之木,又似无源之水,不能长久,在李玄都的纯阴气机之下,瞬间烟消云散。 李玄都倒不是想要凭借此举将剑炉中的火焰消磨殆尽,毕竟此火乃是凭借地火之气而生,能压制却难以熄灭,所以李玄都此举只是试探底细,看看这剑炉中的火焰到底有多猛烈,现在他心中已经大概有数。 李玄都收敛气机,一拳捣出。 拳劲震荡,使得熊熊火焰中出现一个碗状的凹陷。 李玄都向前一步,再出一拳。 在拳风之下,火焰被连续压低。 如此连续数十步,便是数十拳,使得火焰越来越低。 秦素越看越不对劲,李玄都这是想要直接跃入火炉之中?他不会是疯了吧?就算李玄都的护体气机可以抵御熊熊烈火,但绝对不能长久。 正当秦素想要出声的时候,李玄都猛地停下脚步,此时距离火炉只剩下三步之遥,他双手一分,火炉中的熊熊烈火猛地向两旁分开,被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其尽头便是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 哪怕在熊熊烈火之中,这把长剑似乎也在散发着森森冷意,就好似一名八风不动的绝世美人,对于周围的狂蜂浪蝶无动于衷。又好似一名沙场猛将,立于万千尸骨之上。因为它有半数出自“白骨玄妙尊”,而“白骨玄妙尊”是藏老人以佛家高僧的尸骸炼制而成,所以这把剑本就是一把死人之剑,故而它的冷意既是外在的,冰寒刺骨,也是内在的,给人以神魂上的死寂阴冷之感。 剑炉赋予此剑的火气并未渗入剑中,而是一直流转于其表面,就好似莲花出淤泥而不染。 “从来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李玄都赞了一声:“好剑。” 话音未落,李玄都左手掐剑诀,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朝着此剑遥遥一指。 此乃清微宗中货真价实的御剑术。 所谓御剑,与驭剑不同,只因“御”字和“驭”字同音,才会让世人混淆不清,误以为是一回事。在《说剑经》中曾有过详细说明,驭剑之术,要孕育剑胎铸成飞剑,以自身精血喂养飞剑生出灵性,如此方能心意相通,以气机驱使驾驭。御剑之道,无剑不可为之所用,无物无不可为剑。 总得来说,驭剑术的局限性极大,如果没有一柄孕育剑胎的飞剑,空有驭剑术也是枉然。与号称万物皆可为剑的御剑之道相比,无疑是落入下乘,而且御剑之道以意御剑,并不耗费太多气机,故而历代剑仙御剑成百上千,远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此时李玄都以御剑术试图驾御此剑,便等同是在野马的脖子上套了一个绳套,能不能拉住或者拉动这匹野马,就要看拽绳之人的气力如何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美人白骨 一瞬之间,剑鸣大作,尖锐刺耳。 李玄都手中动作不停,在一瞬间,连续变幻十二个手势,打出四道剑诀,以自身气机为牵引,使得立于剑炉中的长剑开始颤鸣不止。 李玄都的剑指也随之开始微微颤抖,似乎是手提重物,难以维持。 李玄都沉声道:“起。” 立于剑炉中的长剑弹跳而起,化作一道流光飞出剑炉。 李玄都散去手中剑诀,伸手握剑。 先前陆时贞已经提醒过,剑上有火气,李玄都自是早有准备,先是运转玄功护住手掌,然后以自身浑厚震散剑上火气,一把握住剑柄。 只是李玄都还是小觑了此剑,刚刚握剑便不得不弃剑,任由长剑直直坠地,如切豆腐,剑身悉数没入地面,只余剑柄。 李玄都缩手后低头看去,手掌上已经覆上了一层白色的寒霜,这柄剑的寒意之盛,简直是他生平仅见。 这时候陆时贞开口道:“四先生可记得老宗主的‘六灭一念剑’?信以为真,无形无质,对于死物,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可是对于活人,却大有妙用,只要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被此剑斩杀,那么他便会立时死去,浑身上下却不留半点伤痕。此剑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四先生被剑中蕴含的死寂之意迷惑,信以为真,这剑中的寒意便也能弄假为真。” 李玄都心中一凛,万没想到“冷美人”熔铸了“白骨玄妙尊”之后,竟然有如此玄妙之处,姑且将此种玄妙称作是“寒冰剑气”,如果说“人间世”蕴含“逆天劫”是实,那么此剑的“寒冰剑气”便是虚,若是能成功收复此剑,一实一虚,一生一死,相得益彰。 越是如此,李玄都越是要收服此剑不可。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运转“纯阳紫气”,此功法虽然只是中成之法,但是在某些方面,却是可以媲美上成之法,正如“太阴十三剑”只是上成之法的范畴,其威力却能媲美大成之法,甚至犹有胜之。 只见得李玄都的脸上和手上都涌起一股紫气氤氲,迅速驱散了那股寒气,然后他再次伸手握住剑柄,拔剑而起。 这一次的反噬更为猛烈,不仅仅在李玄都的头发、眉毛上都挂了一层白霜,肉眼可见的寒气沿着李玄都的五指向上蔓延,先是五指,接着是手背、手腕,然后是小臂,一直到手肘位置,才被“纯阳紫气”堪堪顶住。 这些倒还是其次,关键是那股死寂阴寒之意直袭其神魂深处。若是在双方交手的时候,一股死意直冲神魂,就算不能扰乱神智,能使其在短时间内有瞬间的失神,也是极大的威胁。 好在此时不是与人交手,纵使这些死意冲击神魂,也无关紧要,李玄都在片刻的失神之后,开始运转“玄微真术”中的“定势法”,稳住心神,渐而恢复清明,然后加紧运转“纯阳紫气”,使得手臂上的寒冰缓缓褪到手腕位置。 李玄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竟是丝丝缕缕的白气,好似身在寒冬时呵出的白气,可见此剑中的剑气是何等厉害。也就是李玄都的境界修为深厚,凭借气机生生顶住了,若是修为稍弱之人,便要被其所伤。 不过不管怎么说,终究只是一把剑而已,剑气再盛,也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终有个尽头。飘风骤雨,难以长久,李玄都只要顶住了“三板斧”,接下来便好应付了。 在剑气转弱之后,李玄都一口气强压下去,只见一股茫茫紫气将这股寒霜白气从手腕一直逼到指尖,最终化作点点水滴流淌开来。 然后李玄都转守为攻,不再用“纯阳紫气”,而是改用“炼势法”将自己的气机注入剑中,就好似打通经脉。 此举自然再次引起剑器的反攻,双方继续僵持不下。 接下来整整一个时辰,李玄都一直在往剑中灌注气机,整个剑身变得透明起来,就像他和秦素在琅琊府中见到的玻璃窗格,隐约可见剑身上篆刻有繁琐朴拙的铭文符箓,天底下的铸剑大师,大多精通奇门遁甲和符箓之道,尤其是清微宗的铸剑大师就更是如此,毕竟“玄微真术”既是清微宗的根本,也是奇门数术的集大成者。陆时贞身为清微宗五大铸剑师之一,既然有资格给张海石铸剑,当然精通此道。 这些符箓一个接一个被点亮,光彩熠熠,与此同时,虽然长剑还是霜白之色,但剑身却再次开始发生变化,如果说方才的剑身好似坚冰,那么现在剑身则是犹若白骨,就像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在一朝之间变成骷髅,红颜白发,美人白骨。 在化作骨质剑身之后,剑上不再散发森森寒气,而是腾起幽蓝色的火焰,好似坟地夜间出现的鬼火,又好似是阴火。 这火中没有半点温度。 “冰中藏火,火中灼冰。如入火聚,得清凉门。”李玄都忍不住赞道:“这把剑有大意思。” 眼看着那股火焰席卷而至,向着李玄都的手掌蔓延而来,李玄都仍是不松剑柄,任由火焰灼烧而不动。 佛家中有不净观、白骨观、白骨生肌、白骨流光的说法,认为血肉皮囊只是假象,白骨才是本来真面目, 李玄都接触过一二,大概就是观想活人,先观自身额上,皮肉烂坠,唯见白骨。渐渐从狭至宽,想于一头,皮肉烂坠,见于白骨。乃至全身,皆见白骨。然后再用同样的方法,见白骨之上生出血肉,最终达到白骨流光的境界。 此时此剑便蕴含了此中意味,“冷美人”是外在表象,如一位八风不动的绝色美人,“白骨玄妙尊”乃是内在真面目,两者转换,如美人化作白骨,正应观想白骨观的妙义所在。 李玄都不得不感叹,陆时贞这位铸剑大师不是假大师,而是真大师,不愧是清微宗五位铸剑师中的唯一女子,能将佛道两家的精妙熔铸于这一剑之中,可见手笔。 又过小半个时辰之后,此剑已是强弩之末,不管怎么说,它终究是一把剑而已,没有人驾驭,又如何能与李玄都抗衡。 只见剑身上的火焰渐渐熄灭,不再见白骨之相,恢复本来面目,霜白如雪,一如曾经的“冷美人”,只是改弯为直,由刀变剑。 李玄都将手中长剑横于眼前,以二指一抹,剑身清凉如水,可映人影。 秦素问道:“这是取剑成功了?” “成了。”李玄都转过身来,又望向陆时贞问道:“还未请教陆庄主,此剑何名?” 陆时贞道:“以前我们铸剑,是先铸好剑后,再因为各种原因将其转手于他人,故而由我们仙剑山庄取名,此剑却是不同,既然是四先生的剑,理应由四先生亲自取名。” 李玄都没有推辞,将目光转向秦素。 “瞧我做什么?”秦素笑道:“这可不是我的剑,你来定就是。” 李玄都笑了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也给我出个主意。” 此时秦素戴着白绢的面皮,也有可能是逐渐习惯了李玄都的类似话语,反正脸色上没有看出太多变化,只是微羞低头。 倒是一旁的陆时贞听到此话之后,心思稍动。难不成这名相貌并不出众的女子会是日后的四夫人? 虽说清微宗不是玄女宗、牝女宗、慈航宗这种以女子为主的宗门,但也不是完全以男子为主的宗门,在历代宗主之中,不乏女子,若非她们老陆家的陆雁冰实在不争气,再出一位女子宗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故而在清微宗,女子是可以掌握实权的,瞧瞧那位三夫人现在是如何呼风唤雨便可见一斑,若是四先生能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在清微宗中呼风唤雨的可就是四夫人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清微规矩 在清微宗中,聪明人不少,可尽是些小聪明,说到大智慧的,不多。陆时贞不敢说自己有大智慧,但是比起那些整日耍弄小聪明的人,她自忖还是要强上许多。 在她看来,四先生能不能东山再起,要看二先生和四先生接下来的动作。不要忘了,二先生扎根清微宗的年岁之久,仅次于老宗主等寥寥几人,其根基之深,并不逊色于所谓的三先生一党,不往远处说,仙剑山庄便是二先生的“党羽”之一。若非老宗主有意压制二先生,三先生就算坐上了宗主大位,也未必能坐稳这个位置。 很多人不明白一件事,所谓的“三四之争”,绝不是三先生和四先生之争那么简单。 当年有这个说法的时候,两位先生都还年轻,四先生不过及冠之年,三先生也就而立之年,两个年轻人,再除去年少时的十几年光阴,哪里就能如此快地整合成三先生党和四先生党。 三先生也许还有可能,毕竟当时他已经连续出任天微堂堂主和天罡堂堂主,可四先生长年在外,年岁也小,如何培植党羽?说到底,四先生的身后有人,那个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在清微宗中深耕多年的二先生。二先生早年时闲云野鹤,并无什么党羽之说,但是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便是大先生一党中的二号人物,在大先生故去之后,二先生便理所当然地成为这一派的魁首,大先生党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二先生党,虽说后来因为种种缘由,二先生未能成为宗主,但又有四先生李玄都崛起,于是二先生党再加上一批围绕在李玄都身边的少壮派,以李如是为首,两者结合,变成了四先生党。 当时三先生党和四先生党相差无几,老宗主居中平衡,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只是出乎老宗主意料的是,李玄都竟然与张肃卿交好,当时的张肃卿权倾朝野,所谓“不见肃卿不知相尊”和“吾非相,乃摄也”这两句话也是在此时传出。在这个时候,有了张肃卿的支持,李玄都甚至有可能成为张肃卿的女婿,宗内的平衡迅速倒向四先生党,哪怕是老宗主也无法挽回,在当时的情形下,无论怎么看,“三四之争”都已经尘埃落定,就算是老宗主,也已然默认了这个结果,决定由李玄都出面,代表清微宗与正一宗角力,希望取正一宗而代之,成为正道盟主,也就是“四六之争”。 若是“四六之争”胜了,那么毫无疑问,主事人李玄都会获得巨大威望,顺理成章地成为清微宗的宗主,老宗主李道虚则成为整个正道十二宗的盟主,而清微宗趁势入主庙堂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接下来清微宗振臂一呼,以替天行道之名,率领正道十二宗,联手辽东五宗,共同讨伐西北五宗,朝廷随之发力,灭掉西北大周,那么这是何等声势威望?清微宗甚至有望成为第二个皂阁宗,成为江湖共主。 有此威望,李玄都整革清微宗也不会有太大阻力,许多心心念念之事,也必然可以顺利推行。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帝京一变,张肃卿身死,“四六之争”也以清微宗失败而告终。作为主事之人的李玄都,又失去外在强援,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付出相应的代价,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李玄都失势。 此事之后,当时还是宗主的老宗主开始对四先生党动手,如果把清微宗看作是小朝廷,那么先前四先生党鼎盛之时,满朝上下都是四先生的人,哪怕他是长生境,是宗主,在没有一个合适理由的情形下,也对其无可奈何。 此事让这位年老“帝王”深感忌惮,哪怕李玄都是他最喜欢的弟子,他也不容许威胁到自身地位,于是曾经鼎盛一时的四先生党轰然坍塌,要么被排挤,要么蛰伏。同时老宗主开始扶持三先生李元婴,使得三先生李元婴由此绝地反攻,顺理成章地成为宗主。 在此事之中,陆时贞因为不是清微宗三十六堂之人,所以一直在隔岸观火。身在局外,自然看得分明。 在她看来,什么“三四之争”,那都是假的,就像白骨观一般,所谓的“三四之争”只不过是外在的美人表象,剥开这层表皮血肉,剩下的白骨才是实质。 实质是什么?实质就是这场所谓的“三四之争”,不过是老宗主和二先生的一场博弈。 就如古时皇帝,扶植权臣与太子相斗,看似是权臣一党与太子一党相斗,实则是皇帝父子之间的争斗。皇帝不过是以权臣为盾,隐于幕后,如此才能以帝王之尊行平衡之道,曰:无为而治。 在清微宗中,有资格做老宗主对手的,只有二先生一人而已。所以二先生不能做宗主,如果二先生做了宗主,清微宗中便有两个声音,虽说蛇无头不行,但是有两个头也不行。而三先生就不一样,看似做了宗主,实则是老宗主一手扶持起来,所以还是一个声音。 清微宗作为一个传承有序的大宗门,最重规矩,所以才有了小朝廷之称。 庙堂争斗,可不是说你手中握有兵权就能为所欲为的,若是走到兵戎相向的地步,已经是最后拼死一搏,凶险异常。而且此举遗祸甚深,容易给后世一个极坏的表率,有李一朝,太宗皇帝以宫变杀兄弟囚老父,夺得皇位,有此开头之后,后代子孙皆效仿之,父子之间、母子之间、夫妻之间、兄弟之间、兄妹之间、姐弟之间、姑侄之间、叔侄之间,各种自相残杀,互相防备,直至王朝终结。 有此前车之鉴,老宗主虽然是武力冠盖天下的大剑仙、老剑神,但力求在规矩之内行事,不以武力压人,所以这场清微宗的“三四之争”,才会如此著名,因为双方没有一方是以武力取胜,所有武力都是针对外敌而不用在自家人的身上,至多就是一对一决出胜负,就算是作为败者的李玄都,也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失去了所有的权力,仍旧保留了四先生的名号,甚至得享宗主的部分待遇。 这才是清微宗的争斗。 这也是包括李玄都和张海石在内,很多老人对于那位三夫人很是不以为然的原因所在,这位三夫人,显然不懂清微宗规矩的本质所在,心中还存着那套刀光剑影的想法,能杀人不多废话,这种想法,放在江湖散人的身上行得通,放在清微宗中,就是极其幼稚且短视的行为。 你能杀别人,别人自然也能来杀你,你通过杀人获得权位,也必然会有人效仿,正所谓杀人者恒杀之,最终的结果就是一个宗门不断内耗,演变成为你杀我我杀你,最终整个宗门中枢彻底崩溃,偌大一个宗门四分五裂。 无规矩不成方圆,不是说不能杀人,但是要在规矩允许之内,占据大义,让人无可辩驳。就算要欲加之罪,那也是小事化大,最起码还要拿住把柄才行。 最忌讳莫须有之事发生,什么叫好像有好像没有?所以清微宗几波来人,除了李如师之外,只要李玄都搬出宗规,那些人便无可奈何,因为李玄都在规矩之内,没有把柄可拿。 规矩很重要,拳头大,是为了立规矩然后维护这个规矩,这个规矩本身就是让立规矩之人受益,若是立规矩之人不遵守规矩,还玩“拳头大就是道理”的那一套,终会使得自己彻底孤立,被群起而攻之,当年鼎盛一时的皂阁宗便是例子。 只看拳头大小,不讲规矩对错,不过是个草台班子,山贼草莽之流,乌合之众。 很多江湖人不懂得这个道理,甚至很多宗门也不懂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在千百年间只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算得天之幸能侥幸成事,也难以长久。 清微宗能从正道十二宗中的垫底宗门走到今日这一步,能与千百年来的正道魁首正一宗分庭抗礼,一较高下,甚至败而不倒,靠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因为一位大剑仙那么简单,更是整个宗门在规矩一事上的传承。 这次四先生返回清微宗,未必没有机会。 第一百八十三章 真境精舍 这些事情,陆时贞懂得,李玄都自然也懂得。 二师兄做不成宗主,心灰意冷,自然想要让自己的亲近之人去做这个宗主,所以他竭尽全力去扶持李玄都上位,就如庙堂上的外戚权臣扶持自家外甥争夺皇位一个道理。 再说“五毒真丹”之事,炼制何其艰难,曾有正一宗的高人欲要炼制“五炁真丹”而不可得,李玄都能侥幸炼成,乃是集合了正一宗、慈航宗、玄女宗、东华宗四宗之力,张海石以一己之力,能在数年之内凑齐材料,并请动万寿真人亲自出手炼制,这其中的人脉关系,又岂是可以小觑的? 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这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想要纵横江湖,有一身天人造化境的武力便差不多足够,可想要让江湖俯首,那就远远不够了,哪怕是长生境也不够。 所以秦素问李玄都累不累时,李玄都会回答说,累,而且是心累。 初入江湖时,都会向往江湖的逍遥,会羡慕快意恩仇,可这世上,几时有过逍遥人,哪个不是笼中雀?这座江湖便是最大的牢笼。 经过了这么多的大风大浪和大起大落,李玄都也想开了,他倒是不如秦素活得明白,说破大天都是虚的,不做圣人完人,不做英雄豪杰,不做道德君子,不做江湖浪子,先顾好自身,再想想别人,能做一分便做一分,能做十分便做十分,但求尽力而为,问心无愧罢了。 就在陆时贞在想这些的时候,李玄都与秦素则在讨论着剑的名字。秦素提议了几个名字,不愧是写书的,个个名字都是仙气十足,不过都被李玄都以过于女子气给否了,毕竟他一个大男人拿出把名字仙子气十足的剑,未免太不像话了。秦素则以她就用“欺方罔道”这把名字很男子气的佩刀为由进行反驳,然后李玄都再以“欺方罔道”只是秦清借给秦素的理由反驳秦素的反驳。 反驳来反驳去,最终秦素赌气不取名字了,既然不用她想的名字就别让她出主意,让李玄都自个儿想去。李玄都自然是先把取名字的事情放在一边,赔了小心去哄秦大小姐,好在秦大小姐不记仇,也认哄,很快两人又和好如初。 就是两人一番笑闹下来,时间花了不少,名字还是没有定下来。 陆时贞回过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不由轻叹一声。 年轻男女之间的事情,总是让他们这些经历沧桑的老人心生万般感慨,或是会心一笑,或是怅然一叹。 取剑之事暂告一段落之后,陆时贞专门设宴留客,两人自然不会扫了这位陆庄主的颜面,留下来赴宴。其实说是筵席,也不过四人而已,李玄都和秦素,再加上陆时贞姐弟二人。 一番觥筹交错之后,两人便要告别仙剑山庄,返回琅琊府。 …… 转眼间已经是春末四月,眼看着便要迎来酷暑夏日。 自从老妻亡故之后,李道虚就搬到了蓬莱岛的八景别院之中,一年之中,最少也有八个月的时间把自己关在别院中名为真境精舍的丹房之中,闭关玄修。 在李道虚闭关玄修期间,整个八景别院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走进一步,在别院周围则有天魁堂负责护卫,说是护卫,其实挡客的作用更大一些。 一艘小舟飘飘荡荡而来,在蓬莱岛的码头靠岸,此时的码头上已经站了好些人,衣着各有不同,但是共同点是都在腰间悬有佩剑。 清微宗注重规矩,佩剑的方式也大有讲究,背后负剑的是普通弟子,腰间悬剑的是各级管事。 为首之人是个白发老者,只是在腰间象征性地悬了一把袖珍小剑,最多三指长,银丝黑鞘,装饰意味更多一些。 在小舟停下之后,一众人等立刻迎了上去。远远地,白发老人就拱起了手:“二先生。” 乘舟而来之人正是二先生张海石,他还是老样子,一身黑衣,手中拄着竹杖。这名白发老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天魁堂堂主李如师。 此时李如师已经不见当日的戾气,反倒是满脸堆笑,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与张海石是多好的朋友。 走近之后,李如师拱手行礼道:“二先生驾临蓬莱岛,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都是老狐狸了,前不久刚刚撕破了脸皮,转眼间又和没事人一样,两副面孔随意转换早已是寻常事,于是张海石也报以一个笑脸,道:“什么有失远迎不远迎的,李堂主这是挤兑我了。” “二先生言重了。”李如师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我哪里敢挤兑二先生,毕竟这清微宗上下谁不知道,二先生才是首徒,三先生也好,四先生也罢,都是晚辈,在这清微宗,除了老宗主之外,就当属二先生了。” “这话若是放在以前,自是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放在现在,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张海石微微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道:“如今老三已经是我们清微宗的宗主,我怎么能排在他的前面。” “不至于如此,宗主也不能不讲尊长资历。”李如师虽然是在笑着,但是认真去看他的眼神,就会发现里面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冰冷一片。 张海石脸上又有了几分笑意,道:“老三愿意给我几分薄面,那是他有容人之量,我可不能不识好歹,更不能不讲规矩。” 说话间,一行人转入一条林间大道,两旁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脚下是青石铺就,在这个已经略有几分暑热的天气里,凉风习习。 在这条林荫大道的尽头,苍翠遮掩中,隐约可见一片黑瓦白墙的建筑,那便是八景别院了,因为别院周围有八种景色而得名。 来到别院门前,“八景别院”四个苍劲浑圆的楷书大字清晰可见。在匾额左侧下方“弟子司徒玄策敬书”八个恭楷的小字也能看得清楚。 李如师和张海石都沉默不语,在他们身后的两名随行执事立马上前,先是用双手各自使着暗劲将各自的那两扇足有数百斤重的大门慢慢抬起一点儿,然后开始慢慢往里移,动作不只是快捷,而且十分的轻敏,似乎都怕弄出了声响。 这时候的李如师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换上了一副肃穆谨敬的面容,沉声道:“今天是老宗主出关的日子。” 张海石拄着手中的竹杖,低头望着地面,没有说话。 待到大门完全敞开之后,张海石抬起头来,望向门洞。 李如师轻声道:“二先生请随我来。” 张海石点了点头,随着他走上台阶,往门洞行去。而那些执事则是雁行散开,呈“八”字分散在大门四周。 别院很大,对于许多清微宗中人更是极为陌生,可以说只闻其名而未曾谋面,不过对于张海石来说,却是再熟悉不过了,最起码在三十年前,他还经常来这里,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要住多久都可以,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天魁堂护卫,全然不像现在,已经成了一处禁地。 其实不用李如师引路,张海石也知道那座真境精舍的位置,不过在形式还是要走的,那么多的规矩,就是体现在这一个又一个看似无用的形式之中。 偌大一座别院中空空荡荡,没有仆役,没有婢女,没有护卫,只有两人穿廊过堂行于其中,最终来到一座殿前。 此时大殿的殿门紧闭,殿门上方悬着一块牌匾,上书:“真境精舍”四字。 道家典籍有言,三清祖师中的上清灵宝天尊的道场名为“仙域真境”,“真境”二字便是取自此处。而这四个字却是老宗主李道虚亲笔所书。 第一百八十四章 乾上乾下 这次换成李如师亲自开门,两扇门一点声响都没有被慢慢移开。 李如师立在门槛外,沉声道:“二先生,请。” 张海石微微颔首,跨过门槛,大步走入殿中。 此处大殿设计不同寻常,极为狭长,入得殿门之后,是一条挽着重重纱幔的长长通道,通道尽头又是两扇殿门,在那两扇殿门后面才是真正的精舍。 此处殿门正上方挂着一方牌匾,上面写着四个篆体大字:“法莫如显”。此匾与殿外匾额上的“真境精舍”四个大字如出一辙,想来也是李道虚的手笔。 在通道两侧每隔两丈就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空,炉内有青色火焰熊熊燃烧,使得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紫色烟雾,让此地变得烟雾袅袅,好似仙境。 张海石行走其中,脚步无声,只有手中竹杖不断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 师徒二人,一门之隔。 若是走进精舍,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墙神坛上供奉着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师的神位,在神位之下则是一座铺有玄色蒲团坐垫的阴阳法座,法座之下是一张地衣,地衣如画,其中天昏地暗,云遮雾绕,雷电森然,其中隐隐约约有一道黯淡身影穿行其中,乃是与“天师飞仙图”并列齐名的“剑仙飞升图”。 虽然是闭关场所,但毕竟不是修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四周开有窗户,此时开了窗户,外头的清风裹挟着几片竹叶飘了进来。正端坐在精舍法座上的老人缓缓睁开眼睛,伸手以食指接了片竹叶。 老人凝视着这片竹叶,轻轻吐出一口白气,白气不摇不散,如一条白色长龙围绕这片竹叶盘旋一周,然后又重新飞回老人的鼻窍之中,那片竹叶则化作点点碎屑散落在地衣上。 老人抬眼望去,可见这些碎屑拼凑出三道短短横线,一道横线是一爻,三爻为乾。 这些碎屑竟是刚好拼凑出一个乾位的卦象。 清微宗中的“玄微真术”中也有卜算之道,只是没有太平宗和阴阳宗那般精通而已。 老人年岁极大,身形清瘦,须发如雪,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也未曾束发,就这么随意披散下来。他穿了一件雪白的广袖鹤氅,与门外一身玄黑装束的张海石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门外传来的竹杖顿地的清脆声响时,老人微皱眉头,一挥袖,地衣上的碎屑随着一阵凭空生出的清风飞出了窗户。 张海石在门前三丈处停下脚步。 几十年的师徒默契,两人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口说话,稍微沉默了片刻,方才听到门外的张海石缓缓说道:“弟子张海石求见。” 老人正是无数江湖人口中的老剑神、大剑仙,同时也是张海石、李元婴、李玄都、陆雁冰等人的授业之师,清微宗的老宗主,李道虚。 精舍中,李道虚没有第一时间答话,闭上双眼,似乎完全入定了,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自从他搬到此地之后,他便很少亲自出面主持清微宗的大小内情,将宗主之位传给李元婴之后,他更是不再召见三十六堂主,平日里更多的时间都在练道修玄。 没了势大难制的四先生党,李道虚便又将偏离了掌握的清微宗重新握在自己手中,宗内的事情都交给李元婴去办。李元婴做对了,他便认可;李元婴做错了,他便责罚。对错都在他的手中握着,那么他便永远也不会错。 圣人无名,至人无己,神人无功。 无对无错,无功无过,无善无恶,神人也不过如此。 徐无鬼曾经如此凭借早年时的李道虚:“每事过慎,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除,皆有恒度。”正是李玄都一手修订了清微宗的各种宗规条例,也就是规矩,所以他自己的规矩,他要守。 李道虚不开口,张海石便站在门外静候,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块“法莫如显”的牌匾。 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过了良久,李道虚缓缓睁开双眼,语调没有半分上下起伏:“进吧。” 张海石缓缓推开殿门,步入其中,然后静静地作揖行礼:“弟子拜见师尊。” 李道虚大袖飘飘地站起身,漠然地望着张海石,“二先生,虽然你我是师徒,但你也是一大把年纪了,不必如此多礼。” 任谁也不会想到,老宗主李道虚竟然会称呼自己的二弟子为二先生,其中的生疏之意,昭然若揭。不过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张海石完全没有半分惊惶之情,直起身后,低垂着眼帘,望着脚下的那副剑仙飞升图。 李道虚仰头望着头顶,竟是一片人工造就的三十六天罡星图,双脚则是刚好踩在法座的阴阳双鱼的两个点上,一脚在阴,一脚在阳,阳极阴生,阴极阳生。 过了片刻,他收回视线,目光转向张海石:“儒门圣人有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年纪越长,便愈发知晓头顶巍巍天道的玄妙难测,到了如今的境界,距离跨过天门也不过一步之遥,感受愈深,就越是不敢逾越雷池半步。我刚才临时起意之下起了半卦,竟然是个乾上。不如你再来凑齐另外半卦。” 张海石点了点头,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手中的竹杖上竟然生出一片竹叶 李道虚见到这一幕,并不惊讶,只是道:“催发生机,化死为生,已然是天人造化境的手段,看来你在平日里还是藏拙了。” “师尊谬赞。”张海石谦逊了一句,抖落竹杖上的竹叶,同样吐出一口白气,笔直如剑,直接将这片竹叶击碎,化作碎屑落于地衣之上。 两人一起望去,又是三道横线,三爻。 三爻加上三爻便是六爻,这便是乾卦。 李道虚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乾为天,刚健中正。象征龙,又象征阳和健,表明兴盛强健。乾卦根据万物变通之道理,以元、亨、利、贞为卦辞,示吉祥如意。” 李道虚又对张海石道:“你也精通卜卦,不妨参详一下,这个乾卦什么意思。” 张海石一挥袖,散去这个三爻,道:“乾卦是极阳之象。乾上自然指的是师尊,乾下指的什么,便不好说了,总不会是弟子。” 李道虚淡笑道:“二先生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海石这次没有再自称“弟子”,平静道:“许多人都觉得,在清微宗这张棋盘上,我是唯一有资格与师尊对弈之人。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只是在勉力为之罢了,就如毛驴拉大车,终究比不过马。” 李道虚望向他:“你觉得谁会是这匹马?” 张海石没有说话。 李道虚替他说道:“你觉得是李玄都,他才是以后有资格与我对弈之人。” 张海石抬起头来,直视李道虚:“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他便已经与师尊下了一局棋,虽然输了,但也让师尊大感意外,甚至让师尊感受到了威胁,否则师尊也不会急于拔除所谓的四先生一党。” 李道虚盯着他,淡笑道:“知我者,张海石也。” 张海石复而低下头去,微微欠身:“师尊谬赞。” 李道虚继续说道:“紫府是你一手带大的,可他的性子却不像你,更不像我,反而像他那位已经故去多年的大师兄。你之所以这么喜欢他,也有此等缘故。真正像我之人,不是李元婴,也不是李太一,而是你这位二先生。” 张海石沉默无言。 李道虚轻叹一声,道:“说说你的来意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堂主之位 张海石此来,当然不是为了补齐半卦,而是另有其他原因。 既然李道虚主动点题,那他也不藏着掖着,道:“师尊明鉴,我此番前来的确有事要请师尊定夺。” 李道虚又坐回法台,双手置于膝上,简单直接道:“说。” 张海石不再称呼“师尊”,改称“老宗主”,说道:“当初老宗主让几位师弟各自执掌一堂,权作历练,当时三师弟李元婴相继出任天微堂堂主和天罡堂堂主,如今老宗主退居蓬莱岛,由三师弟继承宗主大位,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宗主,仍旧亲掌天罡堂。按照老宗主在退让宗主之位时增订的三十八条宗规,宗主不应该再兼任其他职位,这条由宗主亲掌天罡堂的不成文规矩便也不适用了。” 李道虚慢慢说话了:“你不说我倒是忘了,如今李元婴的身上还兼着天罡堂的堂主之位。这天微堂的堂主本是由李如是担任,后来李如是被派去了枯叶岛,天微堂堂主的位子就此空悬,也由李元婴兼着。” 张海石接口道:“当年武宗皇帝自封大将军,成为后世笑柄。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如今宗主兼任天罡、天微二堂堂主之位,甚是不妥。” “有理。”李道虚点了点头,道:“不知二先生是什么意思?” 张海石道:“应该另选他人出任天罡堂堂主和天微堂堂主。” “可有人选?”李道虚稍微顿了一下之后方才开口。 师徒两人之间的多年默契,让两人都知道接下来的对话才是真正的关键,而且说话的内容也可以猜测个八九不离十。 果不其然,张海石道:“天宝二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五年,紫府便沉寂了五年,作为惩罚,我认为差不多了。毕竟当年之事,也不能全怪他一个人,正道十二宗,十二个宗门,十二个宗主,把罪责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未免太过不合情理。” 李道虚平静道:“正是因为不能只怪他一个人,所以我只是夺了他的权柄,还给他保留了四先生这个名号,并让他在某些事上同享宗主待遇,已是足够宽容。” 张海石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宗主不应因为一件事就彻底否定紫府。” 放眼整个清微宗,张海石是唯一一个敢于对李道虚说“不应”二字之人,哪怕是已经做了宗主的李元婴,亦是不敢。 李道虚不以为意道:“我当然不会因为这一件事就彻底否定紫府,那你是什么意思?” 张海石道:“我们清微宗毕竟是江湖宗门,想要在宗内立站稳脚跟,还是要看境界修为。前些年的时候,紫府他境界跌落,若是贸然出来,怕是会引人非议,现在他已然重回归真境界,哪怕距离当年巅峰时还稍有差距,也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依我看来,也该让他出来再为宗门做些事情,就算是将功折过。” “我知道了。”李道虚几乎没有任何思量,直接问道:“那你觉得让他出任天微堂堂主合适?还是出任天罡堂堂主合适?” 张海石理所当然道:“天罡堂在三十六堂中位列第二,仅次于天魁堂,负责掌管宗内戒律,紫府为人刚正不阿,乃是个至阳至刚之人,所以让他出任天罡堂堂主最为合适。” 李道虚没有直接反驳,而是道:“天罡堂掌管戒律刑罚,干系重大,不可轻慢。紫府赋闲五年,对于许多事情难免生疏,而且天罡堂多是明心的旧部,紫府和明心不和,若是由紫府直接出任天罡堂堂主,不能服众,出了什么岔子,那就很难挽回了。” 两人平静对视。 如此片刻之后,张海石低下头去:“不知老宗主是什么意思?” 李道虚道:“天微堂吧,上一任天微堂的堂主是李如是,那里多是他的属下。李如是当年又是紫府的忠实拥趸,现在让紫府去做天微堂的堂主,易于服众,事情也比较好做。而且当年的明心也是先做了天微堂堂主,然后才升任天罡堂堂主,有章可循。” 张海石以退为进道:“我今日此来,并非单独为了紫府之事,而是为了两个堂主之位的事情,若是老宗主有意让紫府出任天微堂堂主,那么又由谁出任天罡堂堂主?” 李道虚望着张海石,缓缓吐出三个字:“谷玉笙。” “老宗主!”张海石猛地抬起头,与李道虚对视,一字一句道:“我以为此等人选,不妥。” 李道虚的脸色微微一沉。 张海石加重语气继续说道:“她一个外宗之人,何德何能,竟然能担任天罡堂堂主?仅仅因为她是宗主夫人?恐怕于宗规不合。” 精舍中的气氛彻底凝固。 李道虚沉吟了一下:“毕竟如今明心才是宗主,两个堂主之位也是兼在他的身上,此事应当等他回来再议。” 张海石道:“宗主是当事之人,按照老宗主退让宗主之位时定下的宗规,他理应回避,由老宗主代行宗主职权,全权做主此事。” 李道虚眼中掠过一抹寒芒,沉默少顷道:“那就先定下天微堂堂主的人选,天罡堂暂由副堂主代行堂主职责,至于具体的堂主人选,容后再议。” 张海石深知由副堂主代行天罡堂的职能,等同是天罡堂还在李元婴的掌握之中。不过他本就没想着将这个至关重要的堂口直接夺取过来,那样无异于斩断李元婴的一条臂膀,非要让李元婴拼命不可,老宗主也不会答应,所以他的目标一直都是天微堂。 天微堂在三十六堂中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但是颇为重要,专事负责海运一事。在清微宗中有三个堂口负责海运,分别是天微堂、天佑堂、天捷堂,其中天佑堂负责东海海运,天捷堂负责南海海运,天微堂本是负责齐州事务,因为武德九年时李玄都提出的开辟辽东商路建议,在武德十一年的时候被改为负责开拓北海海运。 天捷堂的堂主是张海石的心腹,当年张海石安排陆时兴负责慈航宗的货运之事也是由此而来。天佑堂的堂主则是老宗主的人,并不听令于任何人。 张海石在清微宗和齐州耳目众多,自然也知道了李玄都和秦素的事情,他打算将天微堂交到李玄都的手中,正好可以借助秦素的关系,打通北海,外联补天宗,有这么一桩谁也抢不走的功勋,李玄都东山再起也就指日可待。正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要打开一个缺口,那么接下来的所有事情都好做了。 他这几年之所以苦心孤诣地谋划,就是不愿让清微宗真就落到老三那些人的手中,如今的清微宗,必须让老四这样的人来整治一番不可。 既然已经达到目的,张肃卿也不再过于紧逼,退让一步:“既然老宗主如此说了,那也只好如此了。” 李道虚脸色稍稍缓和:“还有其他事情吗?若是没有,就退下吧。” 张海石道:“紫府不日就能返回宗内,到时他也会来拜见老宗主,不如就由老宗主亲自宣布此事,不知老宗主意下如何?” 此事若由老宗主李道虚亲口宣布,那么无论是李元婴也好,还是谷玉笙也罢,都不能再去反对,日后也没人敢在此事上再起是非,李道虚心里明白,这是张海石放心不下,非要把此事做成板上钉钉不可。 李道虚闭上双眼,声调已然露出几分不悦:“好。还有吗?” 张海石作揖一礼:“弟子拜别师尊。” 李道虚并不答话,闭目凝神,开始入定,张海石直起身之后徐徐退出此地。 待到张海石的脚步声渐而远去之后,李道虚睁开双眼,慢慢抬起头,朝三清祖师和太上道祖的神位望去。 第一百八十六章 抵达山市 虽然陆时贞数次挽留,李玄都和秦素还是没有留在仙剑山庄过夜,筵席散后,两人便告辞离去。 接下来,两人会回琅琊府,却不会再去府城了,而是直接去往距离金鳌峰不远的山市,然后再从山市转道去往观海楼。 按照秦素原本的计划,这两处本就是她的必去之地,虽说现在发生了些意外,但行程仍旧不变,只是相伴之人从陆雁冰变成了李玄都,至于陆雁冰,处理完琅琊府的事务之后,会直接前往观海楼,在那里等他们。 两人进入琅琊府境内之后,便可看到好像垂挂在天际尽头的连绵群山,那是雄伟的太清山,绵延大半个齐州。不过正应了一句话,望山跑死马,瞧着连绵山脉似乎不远,天气晴朗的时候,甚至山上的许多景致也隐隐可见,但是徒步行走,且有的走呢,要不怎么说行走江湖,打打杀杀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大多数时间还是花在了走路上面。 若是一个人,无非就闷头赶路,现在是两个人,便在赶路之余闲聊一些风土人情。虽说秦素差不多每年都要来一次齐州,但若论对齐州的熟悉程度,又怎么比得过在这儿长大的李玄都。尤其是琅琊府,最是靠近清微宗,算是清微宗弟子活动最频繁之地。 按照地理划分,东华宗的金鳌峰也在琅琊府的境内,山市在明面上托庇于东华宗,可在暗中,也少不得要与清微宗打交道。如今负责齐州事务的便是天微堂,虽然天微堂已经被派去开辟北海的上路,但因为种种原因,迟迟没有动静,所以天微堂还是主要在齐州境内活动,若要经手银钱之事,又少不得天富堂,此堂口职能与朝廷的户部大同小异,就是掌管钱粮二字。 天富堂的堂主是一名女子,年过半百相貌仍旧如二八女子,不是宗主李元婴的人,而是与天佑堂一样,都是属于老宗主直管之人,老宗主看得明白,大到一国,小到一家,养兵聚人,最离不开的就是“钱粮”二字,他非要握在自己手中不可。 说到这儿,秦素不由好奇这位天富堂堂主的驻颜之术,毕竟都是女子,谁不想青春常驻,可是只要不达长生境,还是会缓慢衰老,只是没有那么明显,可能古稀之年瞧着像三十多岁的妇人,终究是比不得正值青春年华了。 李玄都哪懂这些,男子很少会有人专门钻研驻颜之术,毕竟有句俗话说得好:“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若是太过年轻,便没有威严,所以男子多半不会在意这些,只是顺其自然,如李道虚、张海石,都是如此。更有藏老人这种“爱丑”之人,连面皮少去半张也不修补,身外化身更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有那在意之人,也不会把自己弄成二十岁的相貌,大概在四十岁左右,这样一来不掩道骨仙风,二来可有长者风范,不失威严。 就算地师徐无鬼和大天师张静修也不例外,因为两人也绝不止稚童或是书生这一种面孔就是了。 面对秦素的询问,李玄都只能支支吾吾说些自己臆想的东西,可是李玄都作为一个连辟谷都没做过几次的武夫,所臆想出来的东西自然是漏洞百出,被秦素一眼看破。接下来,秦素开始给李玄都普及各种关于驻颜养生的内容,如何辟谷,该学些什么功法,又该服用哪些丹药,哪家的丹药更好一些,哪家的丹药又更实惠一些,如何讨价还价…… 李玄都一开始还是耐心听着,听了半天,见秦素没有停下的意思,只能打断她道:“秦大小姐,你不是不缺钱吗,还在乎这些?且不说伯父给你的例银,就是你自己写书,也能赚不少吧?” 秦素一挑眉:“我不缺钱是一回事,可谁说不缺钱就能乱花钱的?勤俭节约可是美德。再者说了,我的钱也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挣来的,又不是巧取豪夺来的。” 李玄都道:“你果然是居家过日子的贤内助。” 秦素语重心长道:“一看你就是大手大脚惯了,不把钱当钱,这样不好,钱到用时方恨少,现在不就囊中羞涩了?” 李玄都道:“我这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有钱过得,没钱也过得。” “你就是常有理,什么时候都有理。”秦素笑道:“待会儿到了山市,若是看上什么东西,让我来谈价钱。” 随着越来越靠近山市,路上来往的江湖人明显多了不少。 如何分辨是否是江湖中人,其实也简单,除了看境界修为之外,还有就是衣着打扮。许多江湖中人喜好奇装异服,异于常人,比如明明是炎炎夏日却非要披着白色貂裘的,或是大冬天却非要光着膀子的,明明是道士僧人却拿枪提刀的,还有不是和尚却偏偏剃了一个光头的。 放在这些人中,李玄都和秦素就再普通不过。此时在他们不远处,就有一名妖艳女子,穿着露出肩头的大袖华服,白亮的肩头让人眼神无处安放,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如风摆荷叶。在这个乱世时节,敢于独自一人行走江湖,又是如此招摇的,自然不会是那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良家女子。 李玄都的视线扫过女子,面不改色,正气凛然。 秦素也扫了一眼,犹豫了一下,用衣袖遮面,再放下衣袖时,已经将脸上的面皮摘下,露出本来面目。 李玄都略感惊奇道:“怎么舍得用本来面目了?” 秦素道:“以前一个人行走江湖,怕招惹麻烦,现在不是有你了吗?” 李玄都笑道:“受宠若惊。” 两人转入大路,并肩而行,此时便有些惹眼了。来往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抛来好奇打量的视线,若是男子,多半还带几分惊艳之色。主要归功于恢复了本来面目的秦素,相貌气态都很出彩,放在好事江湖人的口中,便是妥妥的仙子风采。不过李玄都也不逊色多少,世人对于男子的相貌远没有女子那般苛刻,很多时候还是看气度如何,所谓气度,看不见摸不着,多是从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行中体现出来,李玄都与秦素同行,不见局促拘谨,不见畏手畏脚,举止从容,再加上他也是仪表堂堂,两人在一起自是相得益彰。 李玄都轻声感慨道:“这山市我有好些年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天宝二年,二师兄带着我从帝京返回东海,途径此地,他见我浑浑噩噩,便非要带我来此散心,还给我买了许多小玩意,都是无聊解闷的。” 秦素柔声道:“你二师兄待你是真好。” 李玄都感怀道:“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秦素笑道:“对于这位张先生,冰雁是三分害怕、三分敬重、四分亲近、十二分不忿,总觉得张先生更偏爱你,冷落她。” 李玄都爽朗大笑道:“这倒没错。” 两人走了大概半日的工夫,终于来到山市所在的那座小镇。因为两人是连夜赶路的缘故,此时天色蒙蒙亮,刚好赶上了山市的夜市散场。 所谓夜市,也称鬼市,一般在后半夜至天亮前交易,由于是在夜间成交,许多货物真假难辨,好坏难分,因此容易上当受骗,尤其是许多来路不正的赃物也常常在这里脱手,所以要长好了眼,可能捡漏,也有可能一个不慎就会惹上一身腥臊。 两人步入其中,虽然街道两旁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几乎不逊于正月十五元宵节时的帝京城,但许多东西仍是难以分辨。 两人走在街上,瞧见许多人议价时不是直接说话,而是把手缩在袖中,然后两人袖口对袖口地比划,外人也瞧不见,与外头做买卖的大不相同。 秦素瞧得惊奇,却听李玄都说道:“这叫‘袖里吞金’,既是秦州和晋州商人惯用的一种速算手段,也是一种议价的方式,讲究一个财不露白,绿林黑道中人常用这种手法。在这里用这种手法做买卖的,经手的货物多半不干净,说不定还带了血。” 不干净当然不是说东西脏,而是说来路不正,带了血的意思则是说这件东西上还有人命官司。 “素素,你们看中什么物件了,可不要轻易开口问价,这地方不同于一般地方,只要你问了价钱,那就等着被宰客吧。”李玄都叮嘱道。 “难道也像他们一样在袖子里比划?”秦素骤起眉头:“这是什么规矩?” 李玄都耐心解释道:“一个物件,卖给行家和卖给冤大头是两个价格,再有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所以这些卖家往往会给出好几个价钱,如果你出言问价却不买,又被别人听到了,卖家会赖着你,说是被你泄了底价。”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拉住秦素的手,压低声音道:“这些地摊都没什么好货色,摊主多是临时来到此地的游商,想要看些好东西,还是要去正规铺子。”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两样宝物 两人随便进了一间铺子,竟是个棺材铺子,虽然满目琳琅,各色棺材极为精巧,但还是大感晦气。 李玄都想起一件旧事,轻声道:“当年二师兄带我来这里,也去了一间棺材铺,二师兄当时就告诉我,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一定选一口最好的棺材给我。你是不知道,二师兄的那张嘴巴,刻薄起来的时候一点也不饶人,我以前也挺气的,不过后来……” 秦素好奇问道:“后来怎么样了?张先生心疼你,就改正了?” 李玄都摇头道:“后来我就习惯了。” 秦素哑然。 两人出来棺材铺子,又去了第二家,这家是个杂货店,从黄纸符箓到术士令旗,从行军丸到各种常用伤药,还有各种暗器、火折子、迷魂药、吹箭、桃木剑、罗盘、夜行衣,都是行走江湖常用的物事,李玄都按照他当初许诺,给秦素买了一袋行军丸,秦素没有扭捏客气,直接收入囊中。 接下来两人又逛了几家铺子,倒也是无奇不有,不过都没有能让人太过动心的,主要是价格太贵,实在是不划算,所以两人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 当两人来到这条街上最后一家铺子,这才停驻脚步。这座铺子占地最大,不过客人最少,因为这里是专门售卖法器兵刃的,其中多是灵物品相,价格自然昂贵,又在门前立了一块“不买勿扰”的牌子,摆明了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自然客人稀少。 李玄都素来不喜欢太过依赖身外之物,就是那一对飞剑,也是因为清微宗的传统之故,所以对此并不上心。反倒是秦素,颇感兴趣,她与李玄都不同,对于身外之物没什么看法,自己身上就有几件上品宝物,功效各不相同,那件可以隐蔽身形的“幻灵纱”就是其中之一。 铺子老板是个脾气古怪的老人,坐在柜台后面,喜欢斜着眼看人,大有冷眼看世人的意思。不过这老人也有这个资格,因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否则也看不住这样一座铺子。 这倒让李玄都好生感慨,若是他有时间,也可以像这老人一样,专门在此地开一个铺面,将自己身上的那些秘籍拿出来售卖,想来要比直接卖入白莲坊划算许多。 秦素站在一柄弯刀面前久久没有挪步,这柄弯刀与寻常刀剑风格迥异,应该是金帐汗国那边的样式,通体金色,刀首和刀鞘上还镶嵌着硕大的宝石,仅仅是这些宝石便价格不菲。 李玄都见秦素意动,他自忖在刀剑一事上还有些见识,便想取过弯刀,拔刀出鞘,也好替秦素掌掌眼。 就在此时,老掌柜开口道:“懂不懂规矩?不买就别乱动。” 这句话中蕴含了浑厚气机,虽然不至于伤人,但与佛门的“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能给人个下马威,让其失神片刻,若是那种只看不买的,自然不敢再过多造次。 只是李玄都却对这番话语浑然不觉,仍旧是伸手握住了弯刀,然后拔刀出鞘,在店铺中亮起一抹冷光。 老人微微一怔,随即眼神掠过一抹精光,嘿然道:“倒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还是个高人。” 说话间,老人身上的气势开始节节攀升,显然是将两人当成了砸场子之人。 李玄都摆手道:“掌柜的不必如此,我们无意在此闹事,只是掌柜的做买卖不讲规矩,哪有卖东西不让客人看的道理?若是这刀只是瞧着好看,结果是个银样蜡枪头,我们买回去岂不是吃亏?” 李玄都稍稍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掌柜的是天人境大宗师,修为自是高绝,可我们两个归真境九重楼,也不是可以任人拿捏的,真要动起手来,谁赢谁输还说不定,但不管谁赢,这间铺子肯定是保不住了,所以我劝掌柜的一句,莫要店大欺客,还是和气生财为好。” 掌柜脸上掠过一抹惊疑不定的神色,先前两人进来的时候,他只当是两个所谓的神仙眷侣,没有太过上心,此时再看两人,可就有些心惊了。是否是九重楼不好说,可的的确确是归真境,两个如此年轻出彩的归真境宗师,要说没点来历,谁信?没想到他这条老地头蛇今日却是遇到了两条过江龙。 掌柜沉默不语。 李玄都将手中弯刀归入鞘中,对秦素说道:“此刀还算不错,不过比起你的‘饮雪’差远了。” 掌柜听到这句话,非但没有恼火,反而说道:“平日里来此的多是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江湖散人,今日难得遇到高人。老朽这里还有几样珍藏物事,姑且算是镇店之宝,不知两位有没有兴趣?” 李玄都望向秦素。 这意思也很明显,他李玄都可是囊中羞涩、一贫如洗,真正有钱的是这位秦大小姐。到底买不买,还是要秦素说了算。 秦素略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掌柜从柜台后走出,一挥袖,店铺的两扇大门自动合上,然后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道:“两位请随我来。” 两人随着掌柜来到后店,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雅间,掌柜请两人入座之后,倒也没有故作客套地奉茶,而是直接取出一方大锦盒,打开大锦盒之后又有两个小锦盒。 老人取出其中一个锦盒,打开之后,里面只有一个类似惊堂木的铁匣,道:“此物名为‘含沙射影’,与寻常暗器不同,伤人无形,与道家的‘厌胜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秦素虽然长年行走江湖,但是许多精力都花费在了琴棋书画上面,在江湖见闻上比起李玄都还是略有不如,此时便毫不见外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解释道:“其实就是‘射影之术’,也是道家厌胜术的一支,所谓‘含沙射影’,其实就是将他人精气摄取到死物之上,毁物如毁人,在此类物事中,最厉害的是传说中的‘钉头七箭书’,可拜去他人的魂魄,最次的就是扎小人,许多市井百姓也精通此道。因为此术暗算他人防不胜防,所以在江湖多有流传,许多江湖术士都精通此道,但施术之时需要媒介,比如头发、指甲、生辰八字等。 而且此术还需先摄人精气,高手对精气流失的感觉极为敏感,暗算高手的话极易被人察觉,若是摄取的精气过于微弱,效果又会不明显。再有就是,虽然说毁物如毁人,但那也是对于普通人而言,对于先天境以上的武夫,便很难起到致命效用。” 听完李玄都的解释之后,秦素还未说话,掌柜已经“呦呵”一声:“阁下竟是个识货之人,看来是个老江湖了。” 李玄都淡笑道:“掌柜过奖,还请掌柜展示另外一件宝物。” 老掌柜没有推辞,这件“含沙射影”本就是个障眼法,蒙骗冤大头之用,遇到了真正的行家,他还有其他应对。 只见老掌柜取出第二个锦盒,打开之后,其中盛放了一个面具,乍一看去,似乎与昆曲中的青衣脸谱极为相似。 只听老人说道:“此物名为‘百华灵面’,来历就不多说了,最大的作用是可以改换面容,心中所想即是面容所变,有部分幻术效用。换而言之,此物不仅仅可以改变面容,还可以改变气态、嗓音、局部体征,比如男子的喉结和女子的胸脯,就算是女子易容成男子,或是男子易容成女子,也瞧不出什么破绽。” 秦素眼神一亮。 她身上的面皮可是不多了,尤其是“白绢”样式的,就只剩下一张,若是不小心毁了,那个陪伴她多年的“白绢”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秦素问道:“多少钱?” 掌柜伸出五根手指:“一口价,五千太平钱。” 第一百八十八章 讨价还价 说是一口价,秦素直接将这半句话给省略了,直接道:“四千太平钱。” 掌柜的脸皮微微抽动一下,道:“我说过了,一口价。” 秦素道:“出来做买卖,从来都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你要觉得我给出的价格低了,再还回来就是。” 若是换成其他买家,掌柜早就把他们丢出店外了,考虑到这二人来历不凡,关键是境界修为相当不俗,真要动起手来,也是胜负难料,所以掌柜还是强压了火气,没好气道:“四千九百太平钱。” 秦素道:“一张闻香堂的上等面皮也不过才一百太平钱,可以用四五年之久,只要十几张便能用一辈子,若用这四千九百太平钱去买闻香堂的面具,三辈子也用不完。” 掌柜怒道:“我这‘百华灵面’可以一代传一代,十辈子也用不完。” 秦素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太会做买卖的掌柜竟然这么能说会道,不由一窒,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李玄都看着秦素不太聪明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秦素先是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然后才道:“我可不是长生境的老神仙,人生不过百年,活不了十辈子那么久,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我只要过好这辈子就够了,多出的几千太平钱做什么不好?” 掌柜嘴角抽动一下,强忍怒气道:“四千八百太平钱,不能再低了。” 秦素道:“掌柜的应该明白落袋为安的道理,就连街上的小贩都知道,一文钱买一个馒头,五文钱就能买六个馒头,什么都不如变成现钱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安心。” “小贩那是薄利多销,岂能与我的面具相比?”掌柜终于压抑不住心口的怒气,道:“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赶紧走人!” “当然买。”秦素道:“一口价,四千五百太平钱。” 掌柜犹豫了一下:“四千七百太平钱。” 秦素道:“四千六百太平钱成交。” 掌柜重重叹息一声:“今天是真遇到了高人了。” 说罢,掌柜将面具放回锦盒之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秦素眼神示意李玄都看住锦盒,以防被掉包,然后从自己的锦囊中取出四张崭新的太平票。 太平票可以算是银票的一种,与普通银票不同的是,这种太平票由太平宗名下的太平钱庄发行,可供兑换太平钱。为了防止假冒,太平票制作非常精细,以制作上等符箓的符纸制成,表面绘以各种太平宗秘传的符箓纹路,唯有在中间写有“天下天平”四字,而在背面同样如此,只是“天下太平”四字变成了“太平无忧”。 一张太平票固定兑换一千枚太平钱,也就是一百枚无忧钱。若是兑换成白银,那便是三万两银子,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掌柜接过太平票,随手拿过自己的紫砂茶壶,直接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在上面,只见得水珠滚动,太平票却如莲花一般,不湿分毫,然后他又运转气机,掌中生出火气,在太平票上轻轻抚过。只见得他手掌所过之处,水气蒸发,却不见太平票有半点变焦发黄。 如此将四张太平票一一验过之后,掌柜点头道:“水火不侵,是太平票没错。” 秦素又手腕翻转,从袖口中抖落出六十个无忧钱在桌上,然后推向掌柜。 掌柜瞧了一眼,大袖一扫,桌上的一堆无忧钱便消失不见,笑道:“两位客官,还瞧不起瞧本店的其他物事?” 秦素摇头道:“不看了,已经是囊中空空。” 掌柜本也没报多大希望,就是随口一问,见两人没有再买东西的意思,便将两人送出店外。若是寻常买家,老掌柜也许还要叮嘱一句财不露白的道理,可是这两位就算了,他们不去做雌雄双盗就已经是幸事,谁还敢打他们的歪主意。 目送两人远去,老掌柜转身回了铺子,将铺门关了,有道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做成这笔买卖,接下来的半个月,他都不打算再开门做生意,去金鳌峰上找老友下棋论道,岂不美哉?据说不久之后在望仙台上还有一场清微宗四先生和六先生的比试,也不妨再去凑个热闹。 离开这间名为“灵宝斋”的铺子之后,李玄都和秦素又在山市中逛了一圈,买了些不需要太多银钱的小玩意儿,直到中午时分,两人才离开山市,往观海楼的方向行去。 秦素取出刚买的“百华灵面”,覆在脸上,只见她盯着李玄都看了好一会儿之后,面具开始慢慢变化,李玄都则是越瞧越不对劲,这张脸怎么看起来这么熟悉呢,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自己的样子吗,此时的秦素可是一身女装,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女子装扮的李玄都,让李玄都瞧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李玄都赶忙道:“快换一个。” 秦素用李玄都的面孔微微一笑,以袖遮脸,放下袖子时,已经换成了白绢的相貌。 李玄都左右打量一番之后,道:“这件宝物倒是有些意思。” 秦素道:“以后再遇到韩邀月,想要甩脱他就容易许多了。” 李玄都道:“素素,不就是一个韩邀月吗,他再敢来骚扰你,我连黑白谱的第一人唐秦都杀了,还怕他一个黑白谱第九?正好让他试试我的新剑。” 秦素笑道:“不许抢功,唐秦明明是我杀的。” “是我说错了,秦大小姐居功至伟,我就是在一旁敲敲边鼓。”李玄都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对上韩邀月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何必总躲着他,如果换成我,老三敢这么找我的晦气,我们早决出七八次生死了。老爷子和二师兄也绝不会坐视不管,秦伯父就不管管这事?” 秦素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韩邀月的娘亲于我爹有大恩,韩邀月是她唯一的儿子,我爹也不好真把他如何。而且不瞒你说,我爹这几年不断闭关,想要更进一步,我实在不想因为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让他忧心,既然我自己能应付,那就先应付着,等日后再说。想来韩邀月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得寸进尺,愈发肆无忌惮。” 李玄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沉思片刻之后正色说道:“以后此事交给我便是,我是一个外人,韩邀月几次三番想要置我于死地,我杀了他,也不算违背江湖道义,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秦素没有说话,而是取出自己的竹笛,放在唇间,笛声悠扬婉转。 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来到一个山高林密且人迹罕至的地方,秦素停下笛声,问道:“这儿怎么样?” 李玄都点头道:“是个杀人的好地方,一般而言,宝剑开锋需要有两个过程,一次是铸剑师的开锋,一次是杀人开锋。” 说罢,就见四周山林中有身影晃动,簌簌作响。 这些人早在两人从灵宝斋中出来的时候就盯上了他们两人,一路尾随,虽然他们隐蔽行踪的手段也算高明,但哪里瞒得过秦素和李玄都两人,于是秦素吹奏笛声,把他们一路引到此地,接下来便由李玄都出面,教一教这些人,什么叫江湖险恶,什么叫凡事都要擦亮了眼。 李玄都微笑道:“这是把我们两个当成了初入江湖的肥羊,忘了出门在外财不露白的忌讳,于是想要做一笔大买卖,说不定不仅仅是劫财,还想要劫色,真是江湖险恶。” 秦素轻啐一声:“就算劫色,也是劫你的色。” 李玄都轻笑道:“那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第一百八十九章 劫财劫色 春日晴空,适宜踏青,不过在这个乱世时节,哪还有人有什么踏青的心思。再者说了,此地如此偏僻,就算有踏青之人,也不会来这等荒郊野外。 李玄都行走江湖十几年,对于这种杀人越货的事情实在是司空见惯,不过倒也没有如何轻视,敢于做这一行当买卖的,多半都有所依仗,尤其是那些将脑袋拴裤腰带上的江湖散人,从来不乏亡命之徒,只要利益足够诱人,常常会选择与人拼命,与那些传承有序、养尊处优的宗门弟子,截然不同,以命换命也是寻常事。若是在这些人的手中阴沟里翻船,那可成了天大的笑话。 李玄都叮嘱道:“待会儿若是动起手来,你还是为我掠阵,其他的交给我便是,毕竟这些年来,我手上的血债极多,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也不差这一星半点。” 秦素用竹笛轻轻敲打手心,道:“放心就是,你自己小心。” 话音落下,从四周的林中掠出几十道身影,李玄都随意扫视一眼之后,却是有些惊讶,这些人中境界最低的也有抱丹境,放在江湖中也当得起“好手”二字,至于玄元境,那便是寻常人眼中的高手了。 平心而论,若是去年这个时候的李玄都遇到如此阵仗,怕是凶多吉少。 不过现在嘛,李玄都连千余人的青阳教军阵都闯过,还怕这点阵仗? 如今的李玄都比起当年的紫府剑仙,脾气要好上太多,换成当年的紫府剑仙,早已开始大开杀戒,绝不废话半句,此时的李玄都却是没有急着动手,而是说道:“我不管你们来意为何,我都劝你们一句,若是现在退去,我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无一人答话。 他们都是江湖散人,这次临时联手,干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自然是经过一番谋划,若是因为李玄都的一番话语就被吓退,那未免也太可笑了。 为首的是个魁伟大汉,使一口通体漆黑的鬼头刀,直接将刀扛在肩上,冷笑道:“两位能在灵宝斋中买东西,想来是出身不凡,说不定就是哪家的公子小姐,或是哪位天人境大宗师的心爱弟子,换成在其他地方,借我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在两位面前造次,说不定还要觍着脸凑在两位面前混个脸熟,说几句讨喜的话。可是在这个地方嘛……” 魁梧大汉将扛在肩上的鬼头刀落下,刀尖点地,冷笑道:“就别怪我们无礼了。” 在大汉身后站着一名文士打扮的青年,手中拿着一柄合拢的折扇,正在轻轻拍打手心,他是这次联手的推手之一,也算是此次谋划的军师人物。 青年生就一双撩人桃花眼,目光越过李玄都,望向李玄都身后的秦素的,微微有些失望,方才在山市的时候,分明还是个绝美女子,怎么现在变成这般普通相貌了?莫不是脸上带了一层面皮?想到这儿,青年“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只见扇面上绘了六个神态各异的美人,只在最后的位置还有一块留白。 扇上的六名美貌女子都已经遭了他的毒手,这六名女子身份各异,有富家千金,也有商人妾室,还有江湖女侠,无一例外,都是极美的女子,他打算再寻一名女子,凑够七人,这柄被他命名为“七美扇”的折扇便算是大功告成。 今日他在山市见到了秦素,当时天色微亮,灯笼高悬,灯下看美人,顿时让他一见倾心,这才主动谋划了此事,别人是为了求财,看中了两人出入灵宝斋并被灵宝斋掌柜亲自闭门接待的身家,而他却是看中了这个美人。 事后,其他人分财,他分文不取,只要这名女子。 青年又将目光转向那名口气大的吓人的年轻男子,只觉得刺眼,他平生最厌恶两种人,一种是穷酸却有才华的书生,一种就是富贵公子,原因也简单,他出身不上不下,瞧不上泥腿子,可又攀不上权贵的门槛,只好两边都讨厌了。若是这两种人落到他的手中,多半要生不如死。 这一路上,看着这两人卿卿我我,打闹笑语,让他更是一肚子邪火,就凭这种货色,如何能让这等优秀女子青眼?还不是仗着有几个臭钱,这钱是他自己赚的吗?还不是仗着自家的长辈。 只是苍天在上,现在的李玄都是真穷,真正有钱的是秦素,能拿出几万太平钱的女子,就算是放眼整个天下,那也是屈指可数。 这名青年文士自然不知道这些内幕,只觉得抓心挠肺,想着待会儿擒下这二人之后,非要在那男子的面前来一出活春宫不可,如此才能消去他的心头之恨。 青年文士想到这个,望向那名女子的眼神愈发炙热,开始寻思几种最近刚刚学来的新鲜花样,不知不觉间又慢慢合拢了折扇,同时向前微微俯身弯腰,免得在众人面前出丑尴尬。 青年人的淫邪眼神自然没有逃过秦素的眼睛,秦素脸上流露出几分不悦,道:“紫府,那些求财的都交给你了,不过淫贼却要交给我来处置,我要让他领教下本姑娘的手腕才行。” 李玄都微笑点头道:“都依你。” 秦素报以一个笑脸。 那青年文士见这两人身处险境之中还是如此眉来眼去,差点没气炸了肺。 不过未等他开口说话,就见在秦素在脸上轻轻一抹,已然恢复了本来相貌,而她手中则多出了一张面具,不轻不重说道:“这张面具价值五千太平钱,换成银子,少说也有十五万两银子之巨,足够吃一辈子了,还有我们两人身上的其他家当,换成上百万银子不成问题,几辈子都吃不完,若有本事,尽管来拿就是。” 李玄都笑着接口道:“既然诸位都不愿退去,那就是打定主意要富贵险中求了,不过我还是要最后唠叨一句,这银子虽好,就怕没命去花。” 魁梧大汉眼神中几分凝重,缓缓说道:“两位的出身来历必然是极不寻常的,见过的大世面极多,自然是不把我们这些小喽啰放在眼中。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你们出身正道十二宗,有一位名列太玄榜的师父,那又如何?” 青年文士脸色阴沉,笑道:“我们尽是些没有师承来历之人,到时候分头散去,天下之大,你们的师长宗门又去哪里找我们?” 魁梧大汉大笑起来,青年文士亦是会心一笑。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之中,那一对年轻男女仍是浑不在意,这倒是让他们有些心虚了,接着就听那男子问道:“敢问诸位英雄好汉,可是那太玄榜上有名之人?” 诸多江湖散人面面相觑,这小子是不是失心疯了?这是在胡言乱语什么?如果他们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还会做这些勾当买卖?就算屈尊来做这等买卖,还会跟你们二人废话许多?还不是因为他们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这才想着套话几句,好看出这两人的深浅。 青年文士仿佛被逗乐,笑道:“我们当然不是太玄榜上的高人,难道还真让我说对了,你们两位是太玄榜高人的后辈?让我想一想,在太玄榜中,‘天刀’秦清有一个女儿,名叫秦素,乃是少玄榜上有名之人,你们总不会是秦清的女儿女婿……” 说到后来,青年文士反而有些惊疑不定,说话声音也是越来越小。 李玄都不想再与这帮早已把脑袋拴在腰带上的家伙废话,道:“如果我距离太玄榜只剩一线之隔,你们逃不逃?” 李玄都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方才让你们退你们不退,现在为时已晚。” 那魁梧大汉却是没有想这么多,如果说刚才他还有所忌惮,现在则是再无半分顾忌,因为在他看来,太玄榜上任何一位高人,都是高高在上,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且大多都是高坐宗门幕后,深居简出,闭关玄修,哪个不是成名多年,哪个不是位高权重。他曾经有幸见过一位黑白谱上的高人,那位高人已经是古稀之年,这才有了归真境的浑厚修为,眼前这名年轻人,不到而立之年,就敢说自己距离太玄榜只剩下一线?这牛皮岂不是吹到天上去了。若不是心虚,又何必吹牛?看来也是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在这儿故作镇定。 就在说话间,其他人已经从四面八方合围完毕,任这两人,插翅难飞。 这些江湖散修,最低的也有抱丹境,而领头的那名魁梧大汉和青年文士则有先天境的修为,这等阵仗,别说是先天境的高手,就是战力一般的归真境遇到了,也要费一番手脚。 那名魁梧大汉不再犹豫,脚下一踩地面,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他出现在李玄都身前,脸庞狰狞,手中鬼头刀横扫千军裂空而至,便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拦腰斩断。 青年文士没有急于出手,却也紧随其后,想要等待那魁梧汉子一刀逼迫这家伙躲避,然后再跟上一击必杀。只是没想到这小子竟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一刀落下。 魁梧汉子眼见如此,心中一喜,可马上就察觉到不对,一刀扫去,刀锋距离此人身体还有三尺距离,竟是再也砍不进去了! 第一百九十章 付之一炬 这一刻,出刀的魁梧汉子有苦自知,自己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面,根本使不上半点气力,难道说这小子的气机已经充沛到如此地步?寻常武夫做到气机外放并不算难,可许多人也就是流转于体表之上,到了他们这个境界,至多也就外放几寸,要知道用气机防守和用气机进攻是两码事,进攻可以选择任意一点,孤军深入,转战千里,可防守就像戍守边疆,边境线不知几万里,想要完全防守,要多少人马?所以护体气劲很难离体太远。此人外放气机达三尺之远,若是化作剑气进攻,岂不是要一剑数里之遥? 难道此人果真如他所说,距离太玄榜只差一线之隔? 这些念头都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未等他理出一个头绪,其余人等的进攻也已经到了,不过与这魁梧汉子一般境地,竟是近不得李玄都的身周三尺。 三尺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众人拼出老命去下压手中兵刃,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联手摧破了李玄都的“太乙五烟罗”。其实将自身气机长时间外放至身周三尺,而非一瞬之间的气机涟漪,已是略有勉强,就算没有外力,李玄都也注定不能维持太长时间,所以被摧破也在情理之中。再者说了,李玄都与人交手时,护体罡气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真正能担当大任的还是一身体魄。 眼看着众多兵刃就要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却见李玄都并拢二指,以指代剑点出,向周围之人的眼睛点去。 只听得“啊”、“啊”惨呼声不绝,跟着“当啷”声响,诸般兵刃纷纷堕地。围攻李玄都的十余人的眼睛,在一瞬之间被李玄都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刺中。 “太阴十三剑”中的“剑心太玄意”一剑,融汇万千剑意于一炉,出剑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如同时发出一般。一剑刺出便等同十几剑一起刺出,但见被刺中之人各以双手按住眼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有的半跪于地,有的大声号叫,更有的直接在地上滚来滚去。这些人眼前突然漆黑,又觉剧痛难忍,惊骇疼痛之下,本能地按住眼睛,惨叫哭豪,哪里还顾得上围攻李玄都。 李玄都终究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虽然嘴上不留情,但手下还是留情了,若是换成当年的紫府剑仙,就不是刺瞎眼睛那么简单,而是会直接出手取人性命。 不过有一人例外,就是那名手持鬼头刀的魁梧大汉,只见李玄都一伸手,接下来的一幕令人瞠目结舌,那名先天境的魁梧大汉连人带刀直接被无形剑气绞烂,甚至连半句临死遗言都未曾来得及说出口,整个上半身就像被看不见的无形之剑拦腰斩断。 青年文士见此情景,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直接向后退去。他之所以能连续祸害多个美人之后仍能在江湖中逍遥,就是依仗了这一身逃命手段。 不过这青年文士退得快,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当他被人一刀鞘砸在小腿上时,他才发现那名被他看中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他的后撤之路上,手中多了一柄雪白的带鞘长刀。 青年文士这才知道自己是真看走了眼,见逃避不得,他干脆狠下心来,展开手中折扇,同时也弹出一圈刀刃,使得他手中的折扇变成了一件奇门兵器,朝着女子当头劈下。 秦素直接拔出“饮雪”,只见得刀光一闪,青年文士的一条手臂直接飞起,手中还死死握着那柄美人扇。 青年文士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转身就跑。 秦素一脚踩在那条断臂上,强行使五指伸开,然后以鞋翘一挑,那柄带有锋刃的折扇直接原地跳起,然后盘旋飞出,将那青年文士的人头斩落。 尸体扑在地面上,死得不能再死了。 秦素当然不知道此人心中的种种龌龊想法,只是瞧着此人眼神中流露出的淫邪之态,也能猜测出一二。 不过一个照面,便死伤过半,两个领头之人,更是当场身死,剩余之人哪里还不明白自己今日是踢到了铁板,顿时作鸟兽散。 李玄都并未赶尽杀绝,甚至对于那些被刺瞎了双眼之人也不理不睬,这些人也算是识相,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离开此地。 李玄都径直来到那名魁梧大汉的尸体旁边,摸索一番之后,没有找到须弥宝物,看来此人不太富裕。先是发现了一本秘籍,对于李玄都来说,算是不入流的东西,并无太大价值,关键是还有一张太平票,凭借此票可以在太平钱张兑换太平钱一千枚,对于如今囊中羞涩的李玄都来说,可谓是一个不小的惊喜。 李玄都将太平票和那本名为《断魂刀》的秘籍一并收入自己的“十八楼”中。 秦素刚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问道:“你好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李玄都也不否认,坦然道:“我之所以能博采众家之长,与这样的江湖厮杀大有关系。” 秦素点了点头,道:“那人的身上应该也有些值钱的物事。” 李玄都起身向那青年文士的尸体走去,几番摸索之后,竟是摸出一个小小的须弥宝物,内中空间不大,只是放了几幅长卷和一些太平钱,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一件须弥宝物本身也能卖些银钱。李玄都不由想起唐秦的须弥宝物,可惜他和秦素走得实在匆忙,只带走了头颅,却忘了最为值钱的物事,一位地公将军的家当,想来不会太寒酸才是。 想着这些,李玄都从须弥宝物中取出那几个卷轴,随便拿起一轴徐徐展开,没想到竟是一副美人图,而且这位美人的衣着比较清凉,动作也不太雅观,很是撩人。刚好在这个时候,秦素也凑过来,瞧见画上内容之后,顿时脸色通红,一把抓过画卷:“不许看!” 李玄都轻咳一声:“我本也没想看。” 两人心有灵犀地把视线转向剩余的几幅画卷。 秦素脸色微红道:“这些肯定也是些不正经的东西,都不许看!” 李玄都点头道:“不看。” 秦素想了想,说道:“烧掉。” 李玄都迟疑道:“不太好吧?” 秦素柳眉倒竖:“你是不是想看?恶心!不要脸!登徒子!” 李玄都赶忙摇头道:“绝对不想看,只是觉得烧了有些可惜。” “既然不想看,那有什么可惜的。”秦素狐疑地望着李玄都:“你是不是想趁此时机试探我的反应,若是我松了口,你以后就可以偷偷看这些了?” “绝对没有!只是……我是说这等有伤风化的东西,的确应该烧掉,以免祸害世人。”李玄都见秦素脸色不善,赶忙改口道:“而且此人果然是个淫贼,死有余辜。” 秦素脸色稍缓,道:“那人还有一柄折扇,也一并烧掉。” 李玄都抬眼一瞧,果然在不远处躺着一柄折扇,扇面上绘着美人,想来与这几幅画是配套之物。 不过秦大小姐发话了,李玄都不能不从,将两人的尸体叠在一起,将这些画卷和折扇一并丢入其中,付之一炬。 第一百九十一章 仙台顶 经历过这个不大不小的插曲之后,两人继续往观海楼行去。 发了笔小财的李玄都心情不错,以前一个人的时候,钱多也好,钱多也罢,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可变成两个人之后,就不能这么想了。虽说秦素的确是不缺银钱,但他李玄都还能吃软饭不成?先前在山市的时候,秦素可是给他买了不少东西,说是不值钱,那是与“百华灵面”相比,李玄都大概算了下,少说也有五十个太平钱。有弥补血气的“血牛散”,一包等同于半只牛犊;有云华坊出品的鹤氅,外加腰带和云履;还有一块玉佩,此时就悬在李玄都的腰间。李玄都本不想要,无奈他只刚刚推辞了一句,秦大小姐便做出佯怒之态,只能收下。 虽说秦素不止一次说过,李玄都缺钱就尽管开口,但救急不救穷,李玄都不到真正急需太平钱的时候也不好真去开这个口。女儿家善解人意,不愿意让你破费,但你也不好真就理所当然地无动于衷了。李玄都以后再想送秦素点东西,总不好去向秦素借钱,用秦素的钱给秦素买礼物,未免太不要脸了。 所以李玄都就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先攒个一万太平钱。 一万太平钱也就是三十万两银子,对于寻常人来说,可能是难以企及的目标,不过李玄都自忖应该不会太难,钱玉龙能花四十万两银子去贿赂总督府和织造局的人,难道他连三十万两银子都挣不到?没有这个道理。 现在已经到手一千太平钱,再加上那件须弥宝物和其中的太平钱,大概能有两千太平钱,不过这些是他和秦素一起得来的,秦素不要是一回事,他可不能全都揣入自己囊中,顶多替她留着,所以再分一半出去,还是一千太平钱。 放在五年之前,李玄都是万万想不到自己日后会为这些黄白之物烦恼。那时候的他以为唯有剑道才是自己的毕生所求,银钱都是身外之物。后来年纪大了,开始考虑成家立业的事情,想来想去,无论成家还是立业,银钱都是万万不能少的。 很快,巍峨的观海楼已经遥遥可见。 说起这座足有九层之高的观海楼,可称齐州第一楼,立于东海之滨的仙台顶之上,是为最佳观海之地,若是天气晴朗的日子,登楼眺望,可见海中的登仙台。 两人此时已经来到仙台顶的山脚处,抬头眺望,甚至可见观海楼上的人影晃动。 李玄都道:“这观海楼我有好些年没来了,自从三师兄成亲之后,这里便成了三嫂的‘避暑行宫’,对了,你知道我那位三嫂吗?” 秦素点头道:“知道。” 李玄都并未惊讶,只是问道:“陆雁冰告诉你的?” 秦素摇头道:“同是出自辽东五宗,早就听说过这号人物,只是没什么交集,也未曾谋面。” 李玄都略微惊奇道:“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秦素理所当然道:“你也没问啊。” 李玄都一怔,然后点头:“有理。” 两人开始登山,仙台顶占地十余里,除了位于山顶的观海台之外,又有几处景点,李玄都都曾去过,不过他这次赶来此地,并非是为了赏景,而是了却他与李太一的恩怨,所以两人只是沿着大路一路往山顶而去。 登山途中也有许多清微宗弟子值守,不过显然是提前得了吩咐,并不阻拦。来到半山腰位置时,此地有一亭,亭中有一人,正是一身男装的陆雁冰。 陆雁冰见到两人之后,已经迎了出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摇摆,啧啧道:“真是羡煞我也。” 李玄都轻咳一声。 陆雁冰正色道:“三夫人已经在山顶等候四师兄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小六子呢?” 陆雁冰眼底掠过一抹厌憎神色,不过还是说道:“他已经前往海上的登仙台,在那里等候师兄。” 李玄都“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继续迈步登山。 秦素和陆雁冰对视一眼之后,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山顶,在这儿只有两名女子,其中一女正是三十六堂主之一的天巧堂堂主李如意,另一个却是位美貌妇人,一身素衣,妍丽妖娆,天生一股风流媚态。 李玄都大步向前,在距离两人丈余距离时站定,拱手道:“三嫂,许久未见,近来安好?” 素衣美妇略带几分笑意道:“一切安好,不知四叔近来安好否?” 这美妇正是李元婴的发妻谷玉笙了。 李玄都道:“有劳三嫂挂念,玄都近来尚可。” 两人互相见礼之后,李如意方才行礼道:“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神色淡淡,道:“如意堂主不必多礼。” 就在这时,谷玉笙将目光转向李玄都身后不远处的秦素,笑问道:“冰雁,这位就是你时常挂在嘴上的闺中好友,秦大小姐?” 陆雁冰点头道:“正是。” 秦素行了一礼,不动声色道:“秦素有礼了。” 谷玉笙还了一礼,滴水不漏,继而笑道:“说起来,我与秦大小姐同出辽东五宗,只是因为种种缘故,缘锵一面。今日得见,也算是全了我的一个念想。所以秦大小姐就莫要如此生分了,不要称呼什么三夫人,若是不嫌,称我一声师姐便是。” 秦素微笑道:“既然谷师姐如此说了,那也不要称呼我秦大小姐,叫秦师妹就是。” 谷玉笙微微一笑,问道:“秦师妹怎么没与冰雁一起过来,反而与四叔一起来了?” 秦素道:“原本是要与冰雁一同去山市的,未想冰雁被秦部堂抓了壮丁,她只得在琅琊府处理公务,正好李先生也要去山市,我们就结伴同行了。” “原来如此。”谷玉笙恍然道:“倒是不知秦师妹与四叔是如何相识的?” 秦素虽然容易害羞,但也不是绵软性子,此时见谷玉笙似乎话中有话,于是绵里藏针道:“想来谷师姐也知道,我有一位师兄韩邀月,与我不和,常常对我纠缠不休,在归德府时,多亏了李先生出手相助,我方才能摆脱他的纠缠,由此方与李先生相识。” 谷玉笙神态微微一变,一闪而逝,笑容不减道:“原来是英雄救美。” 就在此时,李玄都接言道:“‘英雄救美’这四个字中,除了一个‘美’字当之无愧,其余三个字却是受之有愧了,我不是英雄,更谈不上一个‘救’字,那日在归德府,若论单打独斗,我也胜不过那韩邀月,不过是两人联手合力罢了。” 如果说谷玉笙前面的惊讶都是装出来的,那么这次可是实实在在感觉到惊讶了,因为她没有想到李玄都和秦素竟是这般默契,两人一唱一和之间,倒是有点要把她逼得无话可说的意味。这让生性多疑的谷玉笙难免在心中猜疑,难道他们两人早就相识?若果真如此,她倒要好好思量一番,再联想到这次张海石向老宗主讨要天微堂堂主一事,更是让她觉得此事大有可能。 眼看气氛有些僵硬,陆雁冰赶忙打圆场道:“师兄远道而来,还是先进楼吧,三嫂已经在楼内准备了筵席给师兄接风洗尘。” 谷玉笙反应过来,目中闪过一道锐芒,忽又淡淡笑道:“冰雁说的对,请四叔和秦师妹入楼吧。” 然后她对身旁的李如意吩咐道:“如意堂主,去让他们准备开席,我们马上入楼。” 李如意轻轻应诺一声,转身先一步往观海楼行去。 谷玉笙望向李玄都,轻笑道:“大半年未见,四叔的口才倒是越发伶俐了。” 李玄都淡笑道:“说话阴阳怪气、尖酸刻薄是我们清微宗的一贯传统,要不怎么会被人叫作是‘东海怪人’,三嫂毕竟是后来才嫁到清微宗的,大伙当着三嫂的面,多有收敛,三嫂再看个十几年,就知道了。” 李玄都这话乍一听去是在自贬,实则是说谷玉笙并非清微宗之人,乃是个外人。谷玉笙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听不出此中意思,她脸上笑意非但不减,反而举手掩口,“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道:“这话也就紫府说得,换成别人来说,还不得让清微宗这十余万人给生生骂死?” 李玄都淡淡一笑:“我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若是说了什么犯忌讳的话,怕是立刻就会传到老宗主的耳朵里,老宗主就算不问罪于我,也要申饬一番,难免让人看了笑话。” 谷玉笙道:“四叔乃是老宗主最喜爱的弟子,哪怕是明心也比不过。若是没有那场‘四六之争’,四叔在宗内位同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这宗主之位,恐怕也是四叔的囊中之物,谁敢去老宗主的面前说四叔的是非?四叔多虑了。” 李玄都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古诗有云:‘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至圣先师最为崇敬元圣,曾言:‘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元圣。’可见元圣是何许人物。当年元圣辅佐幼帝,有流言说他有篡位的阴谋时,连元圣都感到恐惧,我李玄都还能比元圣高明?” 李玄都与谷玉笙言语交锋,秦素与陆雁冰都是沉默不语,不过秦素在心底大感惊奇,没想到平日里在自己面前油嘴滑舌的李玄都还能这般言语凌厉。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尽人事听天命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是谷玉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能把话题转开,请几人登楼。 因为筵席设在了第九楼,所以四人要从楼外的楼梯登楼,楼梯狭窄,只能让两人并肩而行,李玄都有意无意地落后几步,让陆雁冰和谷玉笙走在前面,而他和秦素走在后面。 自从两人有了足够的默契之后,有外人的时候,便常常会眼神交流,此时有谷玉笙在前头,两人也不好说话,于是李玄都便不断望向秦素,秦素见他似有得意之色,好像在问她刚才的一番答对如何,便眨了眨眼睛,意思是李玄都又开始得意吹牛皮了。 李玄都不以为意,也眨眨眼,秦素虽然没有猜到全部意思,但也大概明白李玄都是在说她爱脸红又拙于口舌的毛病,秦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啐了一口。惹得前面的谷玉笙和陆雁冰稍稍侧目,陆雁冰料到其中故事,她不敢去嘲笑李玄都,便对秦素不断挤眉弄眼,秦素急忙端正容色,故作矜持,不过还是脸色微红,眼神飘忽,不敢再去看李玄都。 谷玉笙笑了笑,道:“四叔与秦师妹的关系倒是好得很。” 李玄都淡然道:“三嫂应该知道,大师兄、二师兄与‘天刀’都是有交情的。” 谷玉笙虽然是在与李玄都说话,眼角的余光却是撇向秦素,道:“如此说来,倒还算是世交了。难怪二伯一力推荐四叔出任天微堂堂主,有了这层关系,到时候开辟北海的商路,便是易如反掌了。” 李玄都不由一怔,他是真不知道二师兄推荐他出任天微堂堂主之事,然后立时反应过来,谷玉笙此时说这话大有挑拨之意,分明是说他是为了补天宗和“天刀”秦清的关系才刻意交好秦素,就算秦素不信,也难免在心中生出芥蒂,未必能把李玄都如何,却是十足的恶心人。机心如此,她会干出什么事也就可想而知。 想通这一点之后,李玄都不由向秦素望去,秦素却是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甚至还主动握住李玄都的手掌,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 李玄都心思大定,道:“二师兄未曾与我提过此事,也许二师兄和老宗主有什么其他考量也说不定,非是我能妄自揣测。” 谷玉笙轻笑一声,转过头去。 说话间,四人来到顶楼,此时楼内已经准备得当,却不是常见的圆桌,而是效仿古礼,实行分桌而食,一人一几,跪坐,案几两旁分别有侍女持白玉酒壶斟酒,持象牙长箸奉菜,筵席两旁有众乐师奏乐,中间有舞姬起舞,以作助兴。 毕竟是上千年的传承,且不说观海楼本身,就是这番布置,已然有了王侯之家钟鸣鼎食的气派,这些侍女明显是花了许多心思,宽袍大袖,头上珠翠,宛若江南仕女,若是斟酒奉菜,一手轻撩大袖,好似红袖添香,说不出的雅气,若是不说,谁又会觉得她们只是侍女,恐怕要当成寻常富户的小姐。 谷玉笙主动道:“请四叔上座。” 李玄都谦让道:“三嫂为长,理应上座。” 谷玉笙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好上座?” 李玄都摆手道:“三嫂此言差矣,我清微宗对于男女从来都是一视同仁,既不以男为尊,也不拔高女子,如今三嫂代宗主主持宗内事务,自当应该上座。” 谷玉笙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道:“既然四叔如此说了,我作为半个主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玄都含笑做了个“请”的动作。 谷玉笙袅袅婷婷地走向上首位置。 李玄都与李如意在左手边坐了,秦素作为客人,坐在李玄都的对面位置,陆雁冰则坐在秦素的下首位置。 随着主客入座,奏乐声起,彩衣舞女开始起舞。 至于菜式,更是琳琅满目,叫的上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山上走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各种精巧心思,应有尽有。 李玄都拿起一双象牙的筷子,又看了眼旁边玉质酒杯,道:“真是好大的排场。” 谷玉笙道:“迎接四先生,不能不用心。” 李玄都笑了笑:“李玄都何德何能,不敢当如此。” “如何当不得?不管怎么说,四叔对于清微宗还是有功劳的。”谷玉笙右手三指捏住酒杯,左手稍稍探出宽大袖口,以中指指尖轻轻托住酒杯的底座,轻声道:“我敬四叔一杯。” 李玄都没有拒绝,举起手中酒杯,与谷玉笙遥遥相敬之后,各自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之后,谷玉笙用手绢擦了下唇角并不存在的酒渍,轻声道:“说正事,四叔与六叔约斗于望仙台上,不知四叔有几分胜算?” 李玄都不动声色道:“六师弟天纵奇才,若论资质,我也好,三师兄也罢,都比不过他。我听冰雁说起过,这几年来,他刻意压制境界,上次在丹霞峰上,不过稍败一招而已,此番回去应该能再上一层楼。反观我,自从天宝二年坠境之后,一身意气损耗殆尽,蹉跎四年之久,实在比不过六师弟。此次约斗,恐怕败多胜少。” 谷玉笙笑道:“四叔实在是太过谦虚了。” 李玄都笑了笑,并未答话。 一场筵席持续到深夜方才散去,在席上,谷玉笙妙语连珠,倒也不显得气氛冷落,散席之后,她在观海楼的第七楼给李玄都和秦素安排了房间。 从九楼下来,再上到七楼,陆雁冰笑嘻嘻说了一句“暂借素素一用”之后,便拉着脸色微红的秦素去了另外的房间。 李玄都独自一人来到自己的房间,已经有人替他提前掌灯,十几支蜡烛将整个房间照得通明透亮,房间中铺设有名贵地衣,以三叠式屏风隔开内室外厅,屏风上绘有松鹤沧海。 內间是卧房,有床帏云榻,榻上放置有一张小桌,桌上有纵横十九道,檀木的棋盒,黑玉与白玉雕成的棋子。 外侧是书房和客厅,靠门的外厅位置有多宝槅子,摆放着各类奇巧物品和珍惜古玩,既也有远渡重洋而来的铜鎏金自鸣座钟,也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之称的钧窑青花大碗,堪称包罗万象。靠窗内厅则是靠墙摆放着大料檀香紫檀福贵榻和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案上有一架清雅古琴,榻上有精巧小桌,桌上茶碗中泡着上好的清明雨前茶。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紫檀书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笔架、镇纸、笔缸和各色清供,笔是紫豪,纸是宣纸,砚是芦砚,墨是名家落款,一块墨便要三百两银子,琳琅满目。 李玄都大概扫了一眼,手指轻轻摩挲过文案的桌面,仅就这一个房间,少说也要五千太平钱,一座观海楼又是多少钱? 李玄都推窗而望,在夜色明月之下,可见沧海,甚至风中还夹杂着淡淡的湿润气息。然后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他在仙剑山庄时开始写的东西,不过还不完善。他将这本册子摊在桌上,往砚台里倒上些许清水,开始磨墨。 他有些话想要对老爷子说,把自己的所见、所思、所感告知于那位高居清微宗之巅的大剑仙,于是他将这些话付诸于笔端,然后在觐见老爷子的时候,将其亲手交到老爷子的手中。 至于这些肺腑之言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李玄都自己也没有把握。 尽人事,听天命。 第一百九十三章 无人如我二人 李玄都文采寻常,又想细致入微,这与普通读书人做文章时惜字如金的风格截然相反,所以写起来难免有啰嗦之嫌,奋笔疾书,一直到深夜时分。 大概到夜半时分后,房门被人悄无声息地推开,一个脚步声音悄悄地来到李玄都身后,然后伸手蒙住李玄都的双眼。 李玄都不得不停下手中笔锋,轻声道:“别闹。” 只听身后一个浑厚嗓音问道:“猜猜我是谁?” 李玄都一怔,放下手中的毛笔,伸手握住捂住自己双眼的双手,却觉得入手冰凉,柔滑细腻,愈发疑惑,拨开双手,转头望去。 只见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虬髯大汉,面目凶恶,与胡良有的一拼。不过看他的身形,却是瘦瘦纤细,浑然不似一个大汉,还有这双手,分明是女子的手。 李玄都心中一动,伸手往大汉的脸上一抓,竟是揭下一张面具。 没了面具,来人显露出真容,不是秦素是谁? 李玄都翻看了下手中的“百华灵面”,道:“你买下这个面具,该不会就是想着吓我一跳吧?” 秦素微微一笑:“那你吓到没有啊?” 李玄都把“百华灵面”还给秦素:“还真吓到了,要是真来了一个龙阳之好的汉子,我非打断他的第三条腿不可。” 秦素脸色一红,轻啐一声:“又不正经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转过身去,继续奋笔疾书。秦素站在他的身后,微微俯身,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问道:“写什么呢?难道是你的《太平客栈传奇》?” 李玄都道:“是写给老爷子的一路见闻所感,但愿能有些用。” 秦素皱了皱眉头,直起身来,轻声道:“那我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李玄都停下手中的毛笔,转过身来望着她,问道:“这话怎么说?” 秦素道:“按照你跟我说的,清微宗中的大事小情都逃不过老剑神的法眼,那你觉得这一切的根由在哪儿?是你的那位三师兄?还是我的这位谷师姐?” 李玄都闻听此言,顿时怔住。 秦素继续说道:“我爹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出自太上道祖三千言,叫做:‘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儒家圣人言:‘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为什么大天师和老剑神都早早将宗主之位让了出去?其中固然有培养下任宗主的意思,但肯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因由,比如说让下任宗主为他们遮风挡雨。” 李玄都轻声重复了一遍:“遮风挡雨。” 秦素道:“对,遮风挡雨。三叔说过,皇帝以相为盾,隐于幕后,君相明暗配合,则君立于不败之地。如果你不把你的三师兄看作是宗主,而是看作内阁首辅,那么如今清微宗内的局势是否就更明朗了?老剑神是帝王,居中平衡,李元婴是首辅,为帝王遮风挡雨,而你与张先生则是清流,制衡首辅,如此才能让帝王平衡双方,维持朝廷局势。你们三方就如古时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缺一不可。你现在写的这些,老剑神未必不知道,只是知道又能如何?若是倒了李元婴,便是你这位四先生一家独大,除非老剑神肯扶持六先生来制衡你这位四先生,否则老剑神是万不会让李元婴倒台的,那么你写的这些,还有什么作用?” 李玄都听到这里,陷入沉思之中。 不得不说,秦素的一番话确有振聋发聩之效用,让李玄都开始重新审视他所熟知的清微宗,他在沉思良久之后,喃喃道:“若果真如此,的确无用。一切根由,皆在于……皆在于老宗主身上,如何有用?” 秦素见他有些失魂落魄,不由心中大起怜惜之意,柔声劝慰道:“这些都是我的揣测之言,你也莫要太过放在心上。” “你说的很对。”李玄都摇头道:“如今宗门上下挥霍无度,立身如此不正,再不整治,由盛而衰也是意料中事。眼看着他起高楼,眼看着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我不能明知道这是错的,却什么也不做。” 秦素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能轻抚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过了片刻,李玄都稍稍平复心绪,转而望着秦素说道:“平时倒是没有看出来,你还是位女中武侯,见解过人,秦伯父不让你继承补天宗的宗主之位,实在是埋没人才。” 见他恢复平静,秦素心情也随之好了许多,低声道:“你自己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因为涉及师长之故,不愿往这方面深思罢了,反倒是我身在局外,看得更分明一些。” 闻听此言,李玄都长叹一声:“知我者,秦白绢也。”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一起望向窗外的那轮明月,月光银白皎洁,静静地落在海面上,也透过窗口照着两人。 秦素轻声道:“何处无月,何月不照人,只无人如我二人也。” …… 同样的月夜,老剑神李道虚离开了自己的真境精舍,在八景别院内漫步,随之同行的还有天魁堂堂主李如师。 两人沿着一条竹林间的小径缓缓而行,月光照耀下,竹影婆娑。 李如师稍稍落后了半个身位,也不刻意脚不沾地,而是任由鞋底踩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一片沉寂的夜间倒别有一番情致。 经过一处门禁时,脚步声惊动了在此守卫的天魁堂弟子,立刻有人大声喝问:“是谁?” 李道虚没有开口的意思,李如师出声道:“是我。” 那人听出了李如师的嗓音,赶忙恭敬道:“原来是堂主,属下无状,冲撞了堂主,还望堂主恕罪。” 李如师道:“退下吧。” 此处的守卫重新隐于暗中。 李道虚笑道:“真是好大的威风。” 李如师道:“并非威风,而是老宗主定下的规矩。” 这句话显然说到了李道虚的心坎中,让他又是一笑。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竹林,来到一方小湖的岸边,李道虚停驻脚步,忽然开口道:“我有一个念头,不再当什么老宗主,从此一意玄修求长生,你觉得如何?” “这话非是我可以回答的。”李如师小心斟酌言辞道。 李道虚温声道:“我又不会怪罪于你,而且此地也没有旁人,尽管直言便是。” 李如师这才小心翼翼说道:“若是老宗主彻底不管宗内之事,那么单凭三先生一人,恐怕坐不稳宗主之位。” “是啊。”李道虚轻叹了一声:“仅凭李元婴一人,如何压得住张海石,更何况还有李玄都和李太一。” 然后李道虚又道:“你也不是张海石的对手。” 李如师兀自不服气,只是这话是从李道虚的口中说出,他再不服气也得咽下去。 李道虚接着说道:“以后你不要再跟张海石正面冲突,我这是为你好。” 李如师一时半会儿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因果,但还是恭谨应是。 李道虚望着湖面,说道:“紫府马上就要回来了。” 李如师又是一怔,只好说道:“刚刚得到消息,四先生已经抵达观海楼。” 李道虚没有再说话,让李如师一头雾水。 起卦之事,只有李道虚和张海石两人知晓,李道虚是“乾上”,那么李玄都便是“乾下”,总有一天会上下交卦。至于卦爻会生出什么变数,还要再等等看。 李道虚一直认为,自己迟迟不能踏出最后一步,皆因为一直没有生出一个能跟自己这个“乾上”相交的“乾下”之卦,以至于放眼整个江湖,万马齐喑,乾卦不生。 就算是当年的“魔刀”宋政,也是不堪一击。仗剑四顾,尽是枯骨,皆是朽兵。这种因为“独阳不生,孤阴不长”而生出的“拔剑四顾心茫然”心境,李如师如何能够体会? 第一百九十四章 长夜漫漫 夜色渐深,两人都没有入睡的意思。 秦素当然知道孤男寡女不应共处一室,不过她是瞒着陆雁冰偷偷过来的,陆雁冰这个贼妮子也不知是不是嗅到了什么,整宿不睡觉,就趴在李玄都房外的栏杆上看月亮,以秦素的脸皮,可不敢当着陆雁冰的面从李玄都的房中出来,还不得被陆雁冰笑死?而且下半辈子也甩脱不掉这个黑点了,非要被陆雁冰拿这件事嘲笑一辈子不可。 好在李玄都是陆雁冰的克星,陆雁冰还不敢光明正大地闯进房里,只敢堵在门外,这让秦素稍稍放心,干脆就在屋内的福贵榻上坐着,等到天亮的时候,让李玄都出面把陆雁冰引走,她再出来就是。 长夜漫漫,尤其是子时到卯时这段时间,最是枯燥。李玄都仍是在奋笔疾书,虽说他也知道作用不大,但总要试上一试。秦素干脆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本话本小说。当初李玄都养伤的时候,她给李玄都买了好些话本小说,李玄都只是看了她写的那一本,大肆批判一番之后,便不再看了,剩下许多都积压在秦素的须弥宝物中。 秦素的须弥宝物名叫“七香囊”,内中空间大小,如果说“十八楼”是十八分大小,那么“七香囊”就是七分大小,至于为何叫“七香囊”,是因为这只锦囊不仅可以纳物,还有异香,其实这种异香也没什么奇异之处,就是起到香囊的作用,顶多香味更为特别,不过要让秦素二选其一,还是会选她的“七香囊”,好看也好闻,至于空间不够大,再多带一件须弥宝物就是了。 此时被秦素捧在手中的这本小说名为《金剑仙途》,江湖、神魔、男女恋情皆有,说的是地仙界一场大战,一位上古魔神打得山河破碎,一只大手捏碎无数星辰,使得许多仙人陨落。 一位垂死仙人侥幸之下从仙界来到人间,因为身躯尽毁的缘故,只能将神魂藏于自己的金剑之中,一名人间少年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把金剑,在金剑仙人的指点下,少年人踏足仙途,在别人还是修炼内力的时候,已然有了法力,别人的轻功只能一跃数丈,他却能御风而行,别人的长剑只能握在手中,他却能驾御飞剑,两者自然是高下立判,云泥之别,使得少年叱咤江湖,让无数江湖老前辈吃惊连连,无数江湖女侠意动神迷,好不快意。 显而易见,这本书的作者是懂一些江湖的,知道武夫和方士的区别,只是过于拔高方士而贬低武夫,就不太好了。 李玄都停下笔,也没有什么腰酸背痛,还是习惯性地活动一下手腕,轻轻起身来到秦素身旁,问道:“看什么呢?” 秦素不说话,只是将摊放在膝上的书本竖起,露出封皮上的“金剑仙途”四个大字。 李玄都看了一眼,笑道:“又是修仙成神。”说罢,也站在秦素身旁跟着看了几页。 看到一半,秦素忽然把手中的书本一丢,脸上露出厌憎之色,不过顾及门外陆雁冰的缘故,还是有意压低了声音:“恶心!” 李玄都拿过那本书,问道:“怎么恶心了?” 秦素小声道:“这本书的主角又是个花心大萝卜,明明已经有了青梅竹马,还去招惹那个什么公主,还有那个什么派的女子,也是不知羞臊的,中了毒就去解毒啊,我还没听说过天底下有那种非要和男人、和男人欢好才能解毒的奇毒,这男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又当又立。” 李玄都轻咳一声,道:“无巧不成书嘛。” 秦素立时把目光转向李玄都,轻声道:“紫府,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从天上下来的女仙,是不是就……” 李玄都笑道:“我就怎么样?负心薄幸,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秦素脸色通红道:“我可没说,你负心不负心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问你,你是不是就不记得我这个老朋友了。” 李玄都道:“其实男人是喜新不厌旧,旧的想要,新的也想要,坐享齐人之福。” “贪心。”秦素小声道:“你们男人都是这样。” “可不兴一篙打翻一船人的。”李玄都道:“我就不是。” 秦素正要说话,忽听门外已经看了大半天月亮的陆雁冰高声问道:“师兄,你跟谁说话呢?” 秦素赶忙噤声。 李玄都抬高声音道:“我在自言自语。看你的月亮去。” “好嘞。”陆雁冰笑道:“不过师兄,这没事就自言自语是病,得治。” 李玄都没好气道:“滚蛋。” 陆雁冰的脚步声远去。 秦素凝神感知片刻,见她果真是走了,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李玄都笑道:“看把你吓的。” 秦素轻拍胸口,白眼道:“我不是你,她怕你,可不怕我。你也说了,你们清微宗的嘴巴向来是不饶人的,我可说不过她。” 李玄都一笑置之。 秦素正色道:“说正经的,你明天就要去望仙台了,有几成把握?” 李玄都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当日在丹霞峰上,我能胜过李太一,的确有他太过大意的缘故,所以他才会向我邀战第二局,以他的性子而言,第一局输了还能有一个大意的理由安慰自己,第二局却是万万不能输了,所以他必然会做万全准备。先前我说他刻意压制境界,倒也不是故作虚词,而是确有其事,想来这次再遇上他,就是一位归真境的强九了,怕是不弱于颜飞卿。” “世上竟有如此天才之人?”秦素惊讶道:“虽说有‘二十岁之前不登出神入化之境则此生无望长生不朽’的说法,但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能踏足归真境强九,还是太过骇人听闻了。” 围棋之中有“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的说法,江湖中也有类似说法,在于什么年纪踏足出神入化三境。若是二十岁之前踏足上三境,则此生有望长生;若是三十岁之前踏足上三境,则此生有望天人造化之境;若是四十岁之前踏足归真境,则有望天人无量境;若是五十岁之前踏足归真境,则有望天人逍遥境。若是五十岁之后才勉强踏足归真境,早已是气血衰败,神魂萎靡,此生也就止步于此。 有些时候,天赋的确是一件让人心生绝望的事情,似乎从出生那一日起,在先天上就已经有了高下之别。 按照此等说法来算,李太一何止是二十岁之前就踏足归真境,比起李玄都等人足足早出五年,这岂不是有望立地飞升?秦素本身已是资质绝佳之人,仍是感到不可思议,若是让那些花甲之年的老归真知道了,岂不是要大呼“苍天何薄于我”? 想到这里,秦素忧心仲仲道:“虽说你比李太一年长,但中间也因为坠境之事蹉跎了好几年,如今你们二人同是归真境强九,境界上已经不占优势,那你还有把握吗?” 李玄都道:“没有十足把握,要不我怎么会专门去仙剑山庄取剑,这一剑就是专门用来应付他的。对了,你与冰雁交过手吗?”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秦素微微一怔,道:“有过切磋,在我不用‘欺方罔道’的前提下,大概要一百多招才能分出胜负。” 李玄都的眼神有些晦暗,道:“上次能赢他,除了他太过大意的缘故,也有凭借‘太阴十三剑’出其不意的缘故。冰雁说过,她曾经对李太一出手,却近不得李太一身前三尺之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说明小六子是个打架的天才,不是那种空有境界修为而不会应用之人,这种人很可怕,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直觉。我纵然有多年的交手厮杀经验,也未必能强过他去。” 秦素直接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叹道:“没真刀真枪交手之前,说什么都是虚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秦素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在这种事情上,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又不能替李玄都迎战李太一,再者说了,她也未必是李太一的对手。想到这里,近十年以来,秦素第一次萌生出要好好修炼的想法,毕竟韩邀月也好,李太一也罢,总不能都让李玄都一个人去对付。 李玄都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天际尽头已经泛起一抹深蓝,他转回到书案前,将自己写好的册子收起,然后对秦素说道:“天马上就要亮了,要不要下楼吃点东西?” 秦素收起自己的话本小说,摇头道:“不了,我要辟谷。你去吃吧,我回屋小睡一会儿。” 修行有成之人口中的“小睡”,实则是入定,既可以养精神,也可以炼气,算是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课之一。虽说随着境界越高,入睡渐少,进食渐少,愈发不似凡人,但是在未得长生之前,还是不能完全摒弃这两点,所以秦素在辟谷的间隙还是要吃“行军丸”,最好保持每日一个时辰的沉睡或是两个时辰的入定。 李玄都点头道:“也好,熬了一宿,去睡一会儿吧。我们午时才会动身,到时候我去叫你。”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白骨流光 午时时分,李玄都与秦素一起离开观海楼,此时陆雁冰、谷玉笙、李如意等人已经等在楼下,接下来,一行人要从另一条山路离开仙台顶,然后乘船出海。 见到秦素之后,陆雁冰不断挤眉弄眼,秦素只能假装没有看见。 谷玉笙则是似笑非笑地瞥了两人一眼,让秦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倒是李玄都,面不改色,全然看不出半分异样。 观海楼的一面是峭壁,一面是较为平缓的山路。李玄都和秦素便是从较为平缓的山路登山,另一条山路便是依托峭壁修建,异常险峻,只容一人紧贴崖壁攀沿铁链行走,一个不慎跌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不过一行人都是境界修为高绝之人,走这条山路倒也不算难事。在这条山路的尽头是一处从崖壁上向外凸出的天然平台,平台上有一只大吊篮,足够十余人同时站立其中。另有绞盘铁锁,与吊篮连接,可以将吊篮徐徐降下。 一行人步入吊篮之中,早已守候在此地清微宗弟子开始转动绞盘,使得吊篮不断下降。 李玄都低头望去,只见脚下一片云雾茫茫,什么也看不到,再抬头看,只能隐约看到观海楼的楼顶,左右两旁有缭绕云气。如此再有片刻,只剩下光秃秃的崖壁,就连观海楼也看不到了。 过了良久,吊篮触地,一行人已经来到崖底。崖底是一片海滩,修筑有一座简单码头,在不远处的海面上已经停靠了一艘大船,另有小船等候在码头附近。 在谷玉笙的引领下,一行人从码头登上小船,然后小船驶向大船,最终来到大船之上。 大船向望仙台驶去,秦素这才发现,除了他们所在的这艘大船之外,还有许多相差无几的大船从其他方向陆续驶来,不由好奇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李玄都解释道:“此战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自然少不了好事的观战之人。这次乘船出海,就是要让你们有个立足之地,否则我和小六子在望仙台上交手,你们在海水里泡着?” 秦素轻轻拍了他一下,小声道:“讨厌。” 李玄都抬头望向登仙台,那里有两个名字,既是叫“望仙台”,也叫做“登仙台”,能立地飞升之人,或是有望飞升之人,自然就是登仙台,若是此生无望长生之人,可望不可即,自然就是望仙台了。 李玄都习惯于称其为“望仙台”,轻声道:“这也是小六子心心念念的事情,他为什么要把我当作踏脚石?还不是想着所谓的六先生党。如果没有这些人观战,做个见证,他就算赢了我也没什么意思。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他如何能甘心?” 李玄都的这番话没有故意瞒着谷玉笙,谷玉笙转过头来看着李玄都,轻声道:“四叔看得透彻,这位六叔志向远大,恐怕不仅仅是想把四叔当作踏脚石,就是明心,也是他的眼中之钉。” 李玄都淡笑道:“如此说来,我与三嫂是道同可谋了。” 谷玉笙微笑道:“预祝四叔功成,重现当年紫府剑仙的风采。” 说话间,望仙台已经遥遥可望。 李玄都脚尖一点,向前飘出,立在船头之上,仰头望去。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也出现在望仙台的边缘,低头望来。 两人一高一下,遥遥对视。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先取出“人间世”,佩于腰间。然后取出自己的新剑,剑尖向下,以手心按住剑首。 望仙台上的李太一张开双手,两柄短剑自行跃入掌中,正是“潜龙”和“在渊”。 一瞬之间,剑拔弩张。 所有的大船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呈一个环形,围绕望仙台止步不前。 原本在船舱中的各路来客纷纷离开船舱,各自立在船头甲板之上,其中就有灵宝斋的那位老掌柜,他姓张名承轩,江湖散人出身,年轻时候的运气不错,各种机缘巧合之下,一路跌跌撞撞踏足天人境,在江湖上厮混多年,攒下了一副不小的家当,后来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在山市开了一家灵宝斋,平日里与东华宗的宗主关系不错,此次他便是跟随东华宗的楼船一道而来。 张承轩瞧见李玄都后,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人不是那日在灵宝斋中买他东西的那位年轻公子吗。 张承轩赶忙朝李玄都所在船上望去,果不其然,那位出手阔绰的女子也在船上。 张承轩喃喃道:“这位……就是清微宗的四先生?” 在他身旁相交多年的老友,正是东华宗的宗主,也是朝廷册封真人之一,江湖人称太玄真人,只是这次太玄真人没有身着道袍,而是一身普通衣衫,不显山不露水。 听到老友的问话,太玄真人轻声道:“对,那就是大剑仙的四徒弟,差一点就做了清微宗的宗主,曾经名列太玄榜第十人。” 张承轩的脸上还有许多不可思议,喃喃道:“帝京一变之后,从云端跌落至谷底,若是那个坠境之人是我,我是绝对爬不起来的,这事就离谱,这也能东山再起?” 太玄真人轻笑一声:“世事无常,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张承轩无奈道:“我的大真人、大宗主,您说句我能听得懂的。” 太玄真人也不以为意,淡笑道:“我听说张先生前几年一直都在为这位师弟东奔西走,这位四先生能东山再起,想来与张先生有着莫大干系。” “张先生?”张承轩道:“就是那位清微宗的二先生?在太玄榜上名列第六的张海石?” 太玄真人轻轻点头。 张承轩叹道:“说起来我们还是本家呢,可惜这清微宗是老李家的天下,如果清微宗是老张家的天下,我就不来你这东华宗寄人篱下,早去投奔清微宗了,那也是皇亲国戚。” 太玄真人一笑置之。 除了东华宗的船,更多还是清微宗的船,各路清微宗中人都云集至此,仅仅是三十六堂的堂主,便来了半数,除此之外,还有三十多位岛主,几乎是小半个清微宗实权人物都来观战,只是可惜不见老宗主、二先生、三先生等人的身影,让这场万众瞩目的赌斗无形中少了许多分量。 不过仅是如此,也可以称之为江湖上一件不小的盛事了。 来的人中,有老宗主的人,有二先生的人,有三先生的人,有六先生的人,当然也有四先生的人,或者说曾经属于四先生的人。 只是不知这些人见到过去的旧主,又会是如何感想。 秦素终于还是忍不住向前一步,叮嘱道:“李玄都,小心。” 李玄都没有转头,只是道:“放心。” 陆雁冰难得没有挤兑两人,正色说道:“师兄,你可得好好教训一下小六子,省得他整天不知天高地厚,用鼻孔看人。” 李玄都无奈道:“万一输了呢。” 陆雁冰脱口而出道:“那就别回来了。” 秦素破天荒地怒视陆雁冰,斥道:“冰雁,你说什么呢?!” 陆雁冰自知失言,吐了下舌头,双手合十道:“是我说错了话,童言无忌。” 李玄都倒是不以为意,笑道:“小六子还能勉强算是个孩子,你可算不上,你是老姑娘了。” 然后李玄都还不忘伤口撒盐道:“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陆雁冰怒道:“要你管?吃你家米了?” 李玄都哈哈一笑,伸手握住新剑,横于身前。 秦素柔声问道:“想好名字了吗?” 李玄都沉声道:“想好了,就叫‘白骨流光’。” 第一百九十六章 就在今天 此番前来观战的,除了一众男子,也有为数众多的女子,有清微宗的女弟子,也有许多与清微宗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家族的千金小姐,她们聚在一艘最大的楼船上,窃窃私语。此时这些女子已经分成两大阵营,一派支持四先生, 一派支持六先生。 这种支持,无关清微宗中的派系内斗,只是因为两位先生的风度相貌。 四先生嘛,是经历沧桑的男子,历经大起大落,就如走过四季春秋、经历风霜雪雨的岁寒三友,是成熟男子的典范,最得年轻女子的青睐,想要依偎在这样的四先生身边。。 至于六先生,还是少年模样,眉清目秀的,就像春日的青草鲜花,若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关键是六先生的眼神,透着一股沁凉冷意,眸子又漂亮,只要板起一张小脸,能让一众上了岁数的女子的心都化了,真想当成儿子抱在怀里好好疼爱。 出身富贵但生活总是平静居多的女子们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还是男人,自家的丈夫、儿子,或是那些引人注目的男子。这些女子都是出身不凡,家中父兄夫君大多在清微宗担任要职,只要不是涉及什么关键的利害之争,也不怕祸从口出,此时自然言语无忌。 “冰雁怎么去了四先生的那条船,三夫人也在,这是三、四、五要联起手来对六先生了?”一位穿着比甲的女子轻声问道。 往常的时候,陆雁冰作为六位先生中的唯一女子,乃是这些女子中的领头人物,今日她没跟这些女子混在一起,反而去了李玄都那边,自然引得这些女子猜测纷纷。 “冰雁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从来都是风往哪边吹她往哪边倒,人家都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咱们清微宗的水冷不冷,她肯定是第一个知道,这会儿怕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一名宫装小姐稍稍压低了嗓音道:“我可是听说了,老宗主已经明发谕令,要让四先生出任天微堂堂主。” “听说是二先生向老宗主举荐的四先生,看来二先生还是偏心四先生,依我说啊,只要二先生还在,四先生就倒不了,今天是天微堂堂主,明天就是天罡堂堂主,后天就是天魁堂堂主,再到大后天,可不就是宗……”一名捧着热茶的女子心不在焉地说道。 另一名女子赶忙伸手捂住她的嘴:“莫要乱说。” 那女子也知道自己失言,吐了下舌头,不敢再说下去。 虽然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但真正的高门女子,想要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没有才华是说不过去的。且不说以女子之身支撑门户、教儿育女,便是做一个贤内助,或是与丈夫琴瑟和谐,那也是需要真才实学为支撑的。因为后天环境的缘故,清微宗出身的女子对庙堂的勾心斗角和江湖的尔虞我诈有一种天然的敏锐,此时说起这些,自然有板有眼,不逊于男子。 只是现在宗内局势不明,她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很快便将话题转移开来。有人眼尖,瞧见了与陆雁冰并肩而立的秦素,不禁问道:“那位姑娘生得好美,看着面生,还能与冰雁、三夫人谈笑风生,这是谁啊?” 一众女子瞧了半天,其中有个与陆雁冰交好的,说道:“我知道是谁了,这位是冰雁的好友,补天宗的秦大小姐。” “秦大小姐,这位可是与苏云媗、宫官、玉清宁并列齐名,咱们家的冰雁还要稍逊一筹。”立刻有人接言道:“她怎么会在这里?你们说会不会是……与四先生一起来的?” “有可能。” “小主所言极是。” “臣妾复议。” 一众女子纷纷打趣附和,涉及到家长里短,她们最是爱听,也最是爱说。 “如此说来,那四先生出任天微堂堂主之事可就有说法,天微堂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打通北海商路的?都说东海李家、北海秦家,咱们四先生若真能与这位秦大小姐结成一对,那北海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一位胖胖的姑娘说道。 “还真是,这两人也是一对璧人。”立时有人赞同道。 “我反对!”也有李玄都的拥趸反对。 “人家郎才女貌,你是什么妖魔鬼怪,轮得到你反对?” “去你的,死丫头你又皮痒了是吧?” “别闹,别闹……我错了。” 两个女子顿时笑闹成一团。 相较于这些女子的轻松,其他人可就没有这么轻松了,今日两位先生的一战,可谓是影响深远,如果四先生胜了,那么可以预见,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六先生都会沉寂下去,同时他也会成为四先生东山再起的第一块踏脚石。反之,如果六先生胜了,那么四先生就会成为六先生登高的踏脚石,不过因为有二先生的缘故,四先生也不会就此倒了,而是会变为老宗主高高在上而三位先生三足鼎立的局面。 其中牵扯到种种利益,这可太复杂了。 局外之人尚且如此多的思虑,身在局内的两人自然也有各自的思量。 李太一思量尤为之多。他在清微宗内本就根基浅薄,清微宗又是个重规矩的地方,规矩一多,意味着壁垒重重,老人死守着规矩,不愿意挪位子,新人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他想要出头,就非要踩在老人的尸骨上不可。 不过踩人上位,也不是胡乱踩的,一个不好,就是结仇树敌,所以他选中了李玄都,除了四先生党和六先生党的缘故,也因为李玄都在宗内树敌众多,若不是有张海石鼎力支持,这清微宗早已没有李玄都的立锥之地。所以李玄都无疑是一块最佳踏脚石! 李太一还有一层更深的思虑,不由脸色阴沉。 老宗主一直喜欢看到徒弟之间明争暗斗,否则也不会有什么“三四之争”,这次与李玄都争锋,可大可小,关键一点,老宗主一定是默许的,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既然如此,要不要趁势斩杀了李玄都? 这个极为惊人的念头一闪而过,李太一的眼底掠过一抹阴沉,握紧了手中的两柄短剑。 相较于李太一的心思阴沉,李玄都的念头便要简单澄澈许多,所有的思量放在事前,事到临头,就是出剑,然后战而胜。 谷玉笙缓缓开口道:“四叔,你三师兄其实不赞成这场比武,六叔毕竟是后辈,你与他斗剑是给他面子,过去十几年中,若论单打独斗,四叔都没有败绩,六叔凭什么出头。” 李玄都对于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只是仰头望向望仙台。 就在此时,有一位极为崇拜当年紫府剑仙的女子站在船头,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紫府剑仙,你曾是少玄榜第一人,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你什么时候重回少玄榜第一人的位置?” 李玄都随手抖出一个剑花,反问道:“我不知道,你说呢?” 这名壮着胆子喊话的女子没想到李玄都竟是回话了,不由大为兴奋,立刻大声喊道:“就在今天,就在今天!” 李玄都终于会心一笑。 这一刻,他好像又变回了当年那个紫府剑仙。 飞渡大江上,高歌剑气长。 那年,正是江湖上最惊艳的剑道天才李玄都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 李玄都默念那首词。 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 问如何承平,难得清平,斩却乱世,可开太平? 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 忆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锋无情。 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 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 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 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李玄都一步踏出。 身形飘荡如青龙出海,掠向望仙台。 第一百九十七章 登望仙台 望仙台上,海风呼啸,吹得李太一的衣襟猎猎作响,当他看到李玄都向望仙台掠来的时候,自然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就登上望仙台。 李太一双剑一错,一道剑气激射而出。 李玄都毕竟还不是天人境大宗师,不能御风而行,这一跃之力固然与凌空飞行已经相差不多,可不能持久,更是难以中途转向,此时李太一的这一剑便契合兵法中的“半渡而击”要义,使得李玄都避无可避。 若是李玄都被这一剑逼退回船上,或是直接落入海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脸可就丢大了。 李玄都强行拧转身形,堪堪躲过这道剑气,不过因为扭转身形而导致一跃力尽的缘故,他整个人也开始向下落去。李玄都对此早有预料,一振袍袖,袖中“青蛟”掠出,李玄都也不是真就踏剑而行,只是使“青蛟”悬停空中,然后在剑身上一踏,以此借力,再次朝望仙台掠去。 李太一脸色微沉,若是他连续出手,还不能阻挡李玄都登台,那丢脸的可就是他了,稍稍踌躇犹豫之后,没有再出第二剑,任由李玄都登上了望仙台。 李玄都登台之后,收回“青蛟”,一摆手中的“白骨流光”,说道:“六师弟,你有今日之成就殊为不易,来日登顶江湖也是意料中事,想来超越师兄更是在情理之中,又何苦急于一时?不过你若是打量着别的心思,觉得我李玄都因为坠境之事而不复向日之勇,想要趁此时机与为兄为难,那也休怪为兄不讲情面。” 李太一只是扯了扯嘴角,表情不屑。 这也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于是他说道:“年纪大了,就是爱唠叨几句,还望六师弟见谅。” 然后李玄都猛地拔高了嗓音,道:“既然六师弟执意如此,那就休怪我这个做师兄的出剑无情,只是顾事未可知,有如一剑之后,不慎伤了六师弟,苍天为证,日月可昭,勿在背后与他人言,谓李玄都不念同门之谊……”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一剑掠出,如虹如龙。 一瞬间,森然剑气充斥整个望仙台,可使风卷云散,可使花叶自谢,让人遍体生寒。 一言不合即拔剑,拔剑即分生死。 李太一夷然不惧,左右双手中的两柄短剑交错,从正面架住李玄都的一剑。 李玄都手中的“白骨流光”与“潜龙”、“在渊”二剑相触的一瞬之间,有了片刻的虚幻,显现出白骨之相,剑上燃起幽蓝火焰。李太一只觉得剑气弥漫,森然无比,让他在这个寒意已经完全退去的春末再次感到一股透骨寒意。 这股寒意似虚似实,若是不动念则始终为虚,可一旦动念,就如“六灭一念剑”的虚实转化,在转瞬之间就会化作切切实实的寒气。此剑刚刚出世,知道其中玄妙的只有李玄都、陆时贞、秦素三人,此时是李玄都第一次动用此剑,在出其不意之下,李太一根本未及防备,信以为真,于是这森森寒气由虚化实,成为当初让李玄都也吃了个暗亏的“寒冰剑气”。 当时“白骨流光”刚刚出世之时,无人驾驭,仅是凭借本身剑气,便让李玄都的整条手臂都为之冰封,而且当时李玄都还得了陆时贞的事先提醒,已经提前防备。 此时李太一既无人提醒,“白骨流光”又有李玄都的气机灌注,威力大增,自然不能像李玄都那般从容应对,只见李太一的脸庞、眉毛、头发、双手都迅速弥漫了一层白霜,使得他好似身处数九寒冬的大雪之中一般。 此时观战众人,包括太微真人在内,都是大为奇怪:“气有五行之分,这等森森寒气属水行,在各大宗门中,以玄女宗最为精通此道,若是一位玄女宗的高手用出也就罢了,可李玄都是如何修炼出此等寒气的?” 旁观众高手固觉惊异,李太一心下更是骇然。对方若是练有什么奇门功法,寒气逼人,那并不奇,毕竟江湖之大,无奇不有,除了这等寒气,还有正一宗的雷法,可使人浑身麻痹,岂不是更为厉害?无非是比拼境界高低罢了。但这股寒气竟是不能被他体内气机所驱散,好似是他体内自行生出,如附骨之疽一般,别说生平从未遇到过此种怪事,就连做梦也没想到会有如此邪门的功法。 此时也没有时间让李太一去过多深思,只能强提一口气,运转双剑,与李玄都相斗在一处,只是这些寒气使得李太一的身形凝滞,原本如鬼魅的身法只有平时的十之七八,反倒是比李玄都慢了一线,一步慢则步步皆慢,很快就落入下风之中,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李玄都一剑一剑地向李太一劈砍过去,每一剑都是平铺直叙,没有太多变化,但是势大力沉,完全是重剑的用法,以单手轻剑用出双手重剑的招数,已然是举轻若重的境界。 李太一全然处于下风之中,两柄短剑出招极短,攻不到一尺便即回防,显似只守不攻。突然之间,李玄都一声大喝,手中“白骨流光”当头劈下。李太一只能以双剑招架,一声尖锐金石声响,李太一双脚不断向后倒滑出去,直到距离望仙台边缘还有半尺距离时才堪堪停住,险些就要跌落下去。 事到如今,李玄都跌境之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来此观战之人也大多心里有数,所以绝大多数人并不好看好李玄都,毕竟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而且如今的李玄都明显没了当年的那股精气神,更没了当年藐视天下英豪的意气风发。要知道,在许多时候,尤其是同境之争,拼到最后,拼的就是一口气,若是这口气泄了,那么八成也就输了。 如今李玄都和李太一境界相差无几,李玄都如秋后霜草,哪怕是东山再起,在旁人看来,也终究是开始走下坡路了,能够回到原来的位置已是殊为不易,如何还能更进一步?可李太一却是如春日里的青木,不过刚刚萌发新芽,日后的路还长着,如今以十五之龄踏足归真境,前程远大,只要不中途夭折,日后踏足长生境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甚至有望立地飞升。两者的精气神岂可同日而语?所以大多数人都更为看好李太一。 有那局外之人,已然在心底断言,此战李玄都必败,而且李玄都也不过是李太一登顶江湖的第一块踏脚石而已,正所谓大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一代新人换旧人,当年的李玄都踩着无数老辈人登顶,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也该被别人踩着上位了。 就算有看好李玄都的,最多就是认为两人平分秋色,然后李玄都凭借老辣的厮杀经验堪堪胜出一招半式。 只是谁也没想到,两人刚一交手,李太一就完全落入下风之中,这又要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李玄都已经把李太一逼到望仙台的角落,李太一只要一招不慎,就要被李玄都打落望仙台,若是按照斗剑的规矩,不分生死,却分胜负。 李太一自然也知道这点,不敢再有分毫藏私,不顾体内的寒气侵入经脉丹田,强行运转气机,一气流转三十六个大周天,先是手中双剑一分,暂且逼退李玄都,然后双剑狂舞,剑刃上有点点流华随之飞舞,形成道道肉眼可见的轨迹,交织成网,不但使李玄都无从进攻,而且整个望仙台上到处都是肉眼可见的剑气流转。 此乃清微宗赫赫有名的“北斗三十六剑诀”。 “北斗三十六剑诀”无疑是天下无数剑士梦寐以求的无上宝典,哪怕是清微宗弟子也难以窥其全貌,唯有嫡系弟子才有望学满“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全篇,而且还非要过人的资质和悟性不可。 李玄都和李太一都是清微宗嫡传弟子,也都是资质根骨远胜常人之人,自是熟稔“北斗三十六剑诀”,此时李太一用出宗门绝技,李玄都便不能再以纯粹剑术应敌,只能同样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应对。 两人同样出剑,同样的剑诀,不过李玄都是单手单长剑,李太一是双手双短剑,故而两者又是迥然不同。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李太一迅猛向前,要打贴身近战,李玄都则是要拉开距离,力求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控制在三尺左右。 只见得两人出剑越来越快,身形也越来越快,望仙台上尽是两人的身影和煌煌剑光。 观战的陆雁冰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有些跟不上了,可见两人的出手速度是何等之快,陆雁冰自忖如果是自己对上两人,此时便要败了。 相较于陆雁冰,秦素看得更深一些。其实那些人没有看错,都说拳怕少壮,李玄都凭借“五炁真丹”修补境界,再靠“五毒真丹”拔除隐患,都是外力,终究不比自身修炼出来的气机那般契合圆满,与浑然天成的李太一相比,稍有逊色,之所以能占据上风,还是因为李玄都与人交手经验丰富之故。 可一旦让李太一缓过气来,孰胜孰败就不好说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二先生至 正当战局焦灼的时候,忽然不知谁高喊了一声“二先生到了。” 只见一叶扁舟从海上而来,舟上立着一人,身着黑色鹤氅,手中握有竹杖,不是张海石是谁。 有道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李玄都落魄失意的时候,哪怕久居清微宗中,也不见有人来探望拜访,孤苦伶仃一人。可他意气风发的时候,行走江湖遍地都是朋友,天下无人不识君。 不管张海石如何性格古怪,毕竟是太玄榜第六人,在清微宗中,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做了宗主的李元婴也要让他三分。所以当他来到此地时,观战之人纷纷与这位二先生见礼,哪怕这位二先生并不回应,这些人的脸上也不见丝毫不忿异样,反而觉得与有荣焉。 唯有经过东华宗大船的时候,张海石主动与太微真人互相见礼。 小舟无人撑船,只凭张海石的气机催动,徐徐前行,最终来到秦素等人所在的大船跟前。 张海石脚尖一点,飘然上了大船。 谷玉笙作为主人,自然要主动相迎,行了个万福礼,微笑道:“见过二伯。” 张海石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还了一礼,平淡道:“三夫人不必多礼。” 两人之间透着生疏。 接下来是陆雁冰,便有些畏畏缩缩,小声道:“二师兄。” 张海石却是不与她客气了,脸色一沉,冷哼道:“整日就知道玩闹,不求上进。你若是有紫府的一半心气,我也就省心了。” 陆雁冰面对这位二师兄,比面对李玄都还要乖巧,束手而立,乖乖聆听教诲,不敢还嘴半句。 虽然是训斥,但与对待谷玉笙的冷淡态度相比,亲疏立现。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秦素了。 张海石轻咳一声。 原本一直低着头陆雁冰好似得到了什么暗号,赶忙开口道:“二师兄,我给你介绍,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秦素,是与四师兄一起来的。” 陆雁冰故意咬重了“一起”二字。 秦素上前一步,略微拘谨道:“秦素见过张先生。” 张海石这次完全不同于面对前两人的态度,既不冷淡,也不严厉,反而破天荒地挂起了一个温和慈祥的笑脸,温声道:“秦姑娘,我与令尊也算是老朋友了,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三尺高的小姑娘,一转眼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秦素“啊”了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张海石摆了摆手,笑道:“莫要拘谨,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只是个行将朽木的老头而已。” 秦素没想到看起来很不好说话的张海石竟是如此好说话,不由羞赧一笑。 谷玉笙把这一幕看在眼中,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思虑几转。 放眼整个清微宗,姓李的占了近乎八成,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姓李的都是一家人。同理,正一宗的张家、补天宗的秦家,都是这个道理。 因为各大宗门有一个极为有意思的规矩,那就是入赘。父子承继,乃是天下通行之理。但是此法有个弊端,大到王朝,小到家族,最不稳定的便是继承人,虎父犬子之事屡见不鲜。要解决这个问题,办法也很简单,把宗主之位传给弟子,再把女儿嫁给弟子,也就是女婿。举个例子,李如师本就不姓李,因为他娶了自己恩师的女儿,这才入赘李家,改姓李。李道虚也是如此,同样娶了恩师的女儿,所以他与李如师即是师兄弟,又是连襟。而李元婴、李玄都、李太一三人又是类似于义子之流,自小被李道虚收养长大,同样是改姓李,至于本来姓氏,已经无人知晓。 此法有个最大的好处,儿子是老天给的,是好是坏,无法强求,可弟子和女婿却是自己选的,若是还能选错,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明。 现在眼看着李玄都与秦素互生情愫,若是顺势一推,让李玄都从清微宗之人变成补天宗之人,让他以补天宗女婿的身份继承补天宗秦清的道统,至多是两人生下的孩子姓秦,对于李玄都来说并非什么不能接受之事,毕竟他是孤儿,不知父母祖宗是何人,本也不姓李。 那么对于李元婴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大好事,因为李元婴与李玄都并无深仇大恨,只是因为名位利害之争,如果李玄都能成为补天宗之主,便无法插手清微宗的内务,那么李元婴的宗主大位自然稳固,对于两人来说倒是个两全的结局。 想到这儿,谷玉笙望向秦素的目光便多了几分热络。 只是此事最大的变数还是这位二先生,如果这位二先生不肯点头,此事便不大可能行得通,不过看张海石对于秦素的态度, 却是大有可为。 想着这些,谷玉笙开口道:“二伯也许不知,秦姑娘不仅仅与老五交好,与四叔也是好友,形影不离,依我这个过来人的经验来看,秦姑娘贤良淑德,实是四叔良配。” 秦素脸上飞红,不知所措。 虽然秦素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被江湖中人称呼一声“秦大小姐”,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心思也不算差,但她并非是那种热衷权谋算计之人,此时未曾深思许多,在她看来,两情相悦,贵乎自然,若是掺杂了种种利害算计,那可无味之极了。 张海石没有反驳这位三弟妹的话语,反而觉得这个老三媳妇难得顺眼一回,笑着点头道:“弟妹所言甚是。” 正在说话的时候,望仙台的形势猛然一变,却见李太一终于堪破了“白骨流光”的玄妙,他本就是极为自信甚至是自负之人,意志甚是坚定,只要不信,那些寒气自然奈何不得他,没了寒气的束缚之后,开始反攻李玄都。 打到此时,已经没有防守一说,李玄都是攻,李太一同样是攻,两人对攻,一出剑便是杀着,比起方才凶险数倍,纵使两人都是顶尖的剑术宗师,也不可能毫发无伤,故而此时两人身上已经可见斑斑血迹,固然并不致命,却也让人瞧着惊心。 秦素和陆雁冰对视一眼,均有忧色。李玄都十岁便入江湖,至今已有十数载,经历大小厮杀近百场,这等经历固然让李玄都积累了无数厮杀经验,但对于李玄都的体魄也是极大负担,纵使有“漏尽通”,也未必能将大小隐患尽数剔除。以现在的局势来看,李太一的体魄并不逊色于李玄都,也许修炼有不逊色于“漏尽通”的功法。 再有就是,李玄都在前不久刚刚与唐秦大战一场,那可是生死相搏,尤其是唐秦的最后一拳,差点把李玄都打成两截,就算李玄都有“漏尽通”,伤势也颇为严重。虽说现在已经痊愈,但也难免还有许多细微隐患,若是陷入这种以伤换伤的境地之中,李玄都恐怕比不过李元一。 唯有张海石脸色平静,淡然道:“不必担心,只是看着吓人,其实都是小伤而已,两人还没到动真格的时候。” 果不其然,张海石的话音刚刚落下,望仙台上的局势又是一变。 李玄都随手挥洒剑招、剑气,将李太一攻来的剑招一一挡开,所使已经不局限于“北斗三十六剑诀”,已然用上了“太阴十三剑”中的“剑心太玄意”,剑招浑然天成,近乎圆满。 此时陆雁冰便有些看不懂了,她只觉得李太一的剑术精妙至极,出剑又快,如鬼魅一般,占尽了优势,却始终无法刺中李玄都,又见李玄都出招散乱,有时有招,有时无招,看似胡乱出剑,却总能出其不意,曲尽其妙,轻描淡写的便将李太一巧妙的剑招化解了,越看越是佩服,不由道:“当日在‘天乐桃源’,我与师兄斗剑,当时师兄不过先天境的修为,却总能料敌先机,处处压制于我,可见剑术一途已然登峰造极。” 第一百九十九章 手段尽出 陆雁冰话刚出口,便自知失言,果不其然,张海石的凌厉目光已然望来。 对于张海石而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李玄都和陆雁冰祸起萧墙,手足相残。陆雁冰哪里不知道自己犯了忌讳,不过她这个“清微宗墙头草”的名号又岂是浪得虚名,什么随风摇摆只是基本功而已,能以柔克刚那才是真本事。 如今这个局面,谁是“刚”?自然是对自己虎视眈眈的二师兄,谁是“柔”?有两个人,一个是四师兄李玄都,此时正在激战,是指望不上了,还有一个,就是自己身边这位秦大小姐了,瞧二师兄的态度,怕不是已经将秦素当成弟媳看待了,在秦素面前,张海石总要收敛几分。 于是陆雁冰立刻闪身来到秦素身旁,挽住秦素的胳膊,刚好让秦素阻隔开张海石的视线。 不出她所料,张海石果然没有发作。至于以后,等师兄回来,再让师兄去说个情便是了。 想到四师兄,她赶忙朝望仙台上望去,却见李太一忽然用出了与李玄都一模一样的招式,瞬间破解李玄都的剑招,然后将气机灌注到手中“潜龙”,使得剑身上暴涨起一道六尺长的剑芒,朝李玄都一剑当头直劈。 李玄都堪堪躲开这一剑,不过还是被剑芒削去一缕发丝,随风飞舞。 李太一左手中的“在渊”顺势一剑疾刺李玄都后心,这一剑极快,李玄都势在难以躲避。秦素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见李玄都回剑挡架也已不及,却见他顺势向前疾走,后背与李太一的短剑始终保持着半尺距离,一直来到望仙台的边缘位置,李玄都一纵跃出望仙台,虽然摆脱了李太一的一剑,但也引得观战众人都“啊”的一声,皆是为李玄都忧心。 若是李玄都从望仙台上跌落,那就算是败了。 只见李玄都身在半空之中,无处借力,可他却是心思巧妙,将手中的“白骨流光”甩手掷出,刺入望仙台下方的崖壁之中,然后再以“驭剑术”牵引“白骨流光”,“御剑术”是以意御剑,而“驭剑术”是以气驭剑,李玄都和“白骨流光”之间的气机便如一道无形的绳索,将两者连接到一起,李玄都借着气机的牵引之力,将自己的身形拉向崖壁,然后五指如钩,刺入崖壁之中,固定身形的同时顺势拔出“白骨流光”。 这番心思不可谓不可巧妙,实是出人意料之外,接着李玄都如壁虎游墙,环绕崖壁一周,从李太一身后的方向再次登上“望仙台”,一剑掠出。 李太一好似背后生眼,闪身避过,然后回身反击,数招之间,二人又斗到了望仙台的中心位置。李太一快剑进击,李玄都守中藏攻,又成了缠斗之局。 看到这里,张海石的脸色终是有些变了,沉声道:“两人都练了‘太阴十三剑’。” 秦素皱眉道:“紫府的‘太阴十三剑’是用太阴尸的尸丹从牝女宗宫官的手中交换而来,可六先生的‘太阴十三剑’又是从何处得来?” 张海石眼神略显晦暗:“阴魂不散的阴阳宗。” 不过显而易见,两人的“太阴十三剑”都未大成圆满,少了最为重要的“剑魔由我生”一剑,若无这一剑,“太阴十三剑”便发挥不出最大的威力,最大的作用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时两人都学了此剑,便也无法出奇制胜了。 一时间,两人之间竟是一个不分胜负的局面。可两人也不想再对耗下去,开始全力出手,又是一次对攻之后,李太一以“潜龙”刺穿了李玄都的手腕,逼得他不得不弃剑,不过李太一也不好受,被李玄都顺势捏住他的手掌,虽然李玄都的半数修为都在三尺青锋上面,但一身气机之雄浑,也不可小觑,直接将李太一的整只手掌生生捏碎,让李太一同样握不住“潜龙”,只剩下“在渊”一剑。 废了一只手掌的李太一放声大笑,只见他伸展五指,已经骨骼尽碎的五指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却是那阴阳宗的“阴阳逆转之法”,据说此法修炼到极致之后,可以扭转生死,玄妙无比,此时复原伤势自然也不在话下,只是其中痛苦却是实实在在,血肉重生之痛,丝毫不逊于方才被李玄都生生捏碎手掌。 若说这世上有那天生的越战越勇之人,李太一无疑可以算是其一,此时他非但没有半分痛苦之态,反而愈发兴奋。对于他来说,此战堪称是最为尽兴的一战。 李玄都连番历经生死一线的恶战,没有任何焦躁不安,摒弃所有杂念,没有重新拾起掉落在地的“白骨流光”,只是伸手握住提前悬佩腰间的“人间世”。 这才是陪伴他时日最久的老伙计,一起出生入死,近乎血肉相连。 李太一也不甘示弱,以重新生成的右手虚空一抓,然后缓缓一抽,做了个拔剑的动作。 然后就见李太一从虚空之中抽出一柄黑色长剑,此剑通体黝黑,只有在剑脊上偶尔掠过一抹赤光,鲜红得刺目欲盲,一闪而逝。 李太一握住此剑之后,他的双眼中也掠过一抹红光,如血色深沉,如火山最深处的岩浆,只是望上一眼,便要炽热得在人心中燃起熊熊心火,能让人直接沸腾燃烧起来。 李玄都为李太一准备了一把新剑“白骨流光”,寒气凛然。李太一也为李玄都准备一柄新剑,炙热逼人。 李太一举起手中之剑,只见得天幕上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血红,阴沉压抑,然后两人脚下的望仙台也被染上了一层血红,凄美如血,炽烈如火。 太微真人见此情景,脸色变得凝重无比,缓缓说道:“这是一把魔剑。” 张承轩满脸不明所以,问道:“什么是魔剑?” 太微真人喃喃道:“所谓正邪之分,这里的邪道是说邪道十宗误入歧途,以正法行恶事,可根子上还是太上道祖传下的道统。可魔道不一样,魔道是以恶法行恶事,彻彻底底的邪魔外道,为害更甚。倒也是奇了,自从数百年前的一场大战之后,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魔道中人,这位清微宗六先生又是从何处得来一把魔道之剑?” 此剑已然超出剑器的范畴,就如“太阴十三剑”一般,虽然名中有剑,但绝非纯粹剑术。此剑也是如此,虽然形如剑,但不是纯粹剑器。若非如此,此剑必定登上刀剑评。 李玄都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神色。 李太一握剑的右手上燃起一层黑红火焰,而且这股火焰还沿着他的手掌蔓延至小臂和手肘位置,李太一却是毫不为意,一步踏出,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然后一剑斩落。 在这一刻,天地好似静止,一片寂静。 霎时间,李玄都生出幻觉,四周的一切在李玄都的眼前急速扩大,直至大如天海,李太一却正好相反,随那房间变大,身子急剧缩小,化为沧海一粟,转瞬之间,便了无痕迹。 然后在李玄都的感知中,不见李太一,只剩下一只仿佛要囊括整个天地的大手握住一柄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黑剑,顶天立地一般,朝他当头劈下。 第二百章 各有玄妙 其实“太阴十三剑”也是近乎魔道功法,之所以说“近乎”二字,是因为“太阴十三剑”中的十二剑都是堂皇剑道或功法,唯有最后一剑才是渐入魔道。 虽然李玄都比不上太微真人那般见识广博,并不能肯定李太一手中之剑是一把魔道之剑,但是李玄都以自己多年的厮杀经验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什么法天象地的神通,而是一种幻觉。不管怎么说,李太一和自己一样,都仅仅是归真境的修为而已,还难以触及法身或是法相一类的神通,就算能勉强用出,也决然不可能如此声势骇人,换成老玄榜上的长生境高人还差不多。 面对这一剑,李玄都也没有太好办法, 只能以自己的“人间世”硬接这一剑。 这一刻,李玄都摒弃了“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太阴十三剑”,以自身全部气机竭力催动“逆天劫”,因为此时的李玄都想不出自己如何躲过这一剑,再去追求招式精妙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反而还会分散自己的出剑威力,所以他便孤注一掷,不求剑招精妙,只求剑气杀力,“逆天劫”号称古今杀力第一的剑气法门,最是合适不过。 只见一道由纯粹剑气组成的龙卷冲天而起,迎向这柄以开天辟地之势斩下的黑剑。 在众多观战之人看来,李太一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剑,除了天现异象之外,却是不见如何声势浩大,不起波澜,不见激烈,已然有了天人境大宗师于方寸间见大马金刀的风范。 反观李玄都,面对这一剑,竟是有了片刻的愣神,紧接着便是爆发出一道剑气龙卷,扶摇而上,接天连地一般,看这架势,已然是要拼命了。 这让众多观战之人面面相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张海石和太微真人那般眼力高绝,他们既不知道两人都用出了“太阴十三剑”,也不知道李太一手中黑剑乃是一柄魔道之剑,就连陆雁冰和秦素这样的少玄榜高手都难以完全看懂两人交手的细节,更何况是其他观战之人。 在李玄都的全力出手之下,浩大的剑气余波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好在是在望仙台上,剑气全都飞向了高空,也不怕殃及无辜。 浩荡剑气的余波整整过了数息的时间才渐渐停歇下来,凌厉的剑气将望仙台生生削平了半尺,地面上出现了一道道波浪状的剑痕,好像大风吹过雪地留下的痕迹,又好像溪水潺潺流淌时的波纹,以李玄都立足处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而且越是靠近李玄都所在,这些剑痕就愈发密集,好似佛祖莲台的花瓣一般。 所有剑痕的最中心位置,李玄都的双手虎口炸裂,手背上青筋暴起,仍是紧紧握住“人间世”,横剑过头顶,死死架住黑剑。 李太一手握黑剑,整个人已经凌空跃起,悬停半空之中,保持着一剑下斩的姿势。 两人好似定格,一动不动。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李太一的双眼中迸发出一抹赤光,如粘稠鲜血,收剑后撤。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缓缓放下举剑的双手,改为单手持剑,同时伸手一抓,方才被浩荡剑气吹下望仙台的“白骨流光”从海水中一跃而出,如长虹一般冲天而起,飞入李玄都的手中。 李太一“呵”了一声。 同样被剑气扫入望仙台下海水中的“潜龙”也一跃而出,掠上望仙台,不过李太一并不伸手握剑,而是松开了左手中的“在渊”,任由两剑其自行悬空。 起初是李太一的双剑对李玄都的单剑,现在却是反了过来,变成李玄都以双剑对战李太一的单剑。 李玄都手中双剑一长一短,按照常理而言,都是长剑为攻,短剑为守。李玄都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摆出以长剑“白骨流光”为守而以断剑“人间世”为攻的架势。 两人一番对拼之后,无论是气机体力,还是精神心力,都损耗极为严重,谁也没有必胜把握,故而只是遥遥对峙,没人轻举妄动。 李太一望着李玄都,皱了下眉头。 他没有想到,这位四师兄竟然如此棘手,虽然他在丹霞峰上输了一招,但那是因为“太阴十三剑”出其不意的缘故,他自忖只要自己突破境界,从魏臻手中学得“太阴十三剑”之后,李玄都便再无半分胜算。哪曾想,从丹霞峰到望仙台,不过月余时间,李玄都竟然再上一层楼,逼得他手段尽出,若非魏臻在临别前,为防意外,又送了他这把“天魔斩仙剑”,此时他已经败了。 看来当年的紫府剑仙还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能登上太玄榜,自有其道理。 想到这儿,李太一又看了眼手中之剑。 这柄“天魔斩仙剑”并非寻常意义的剑器,而是一件法宝,就如颜飞卿的“九阳离火罩”。此剑的功用之一就是可以模拟“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剑魔由我生”,虽然只有六成左右的威力,但可以规避“太阴十三剑”的隐患反噬。李太一原以为自己用出“剑魔由我生”之后,就已经大局已定,可万万没有想到,李玄都竟然还会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剑气,杀力之大,堪称他生平仅见,完全就是以力破巧,甚至已经到了以实击虚的地步,直接将残缺不全的“剑魔由我生”挡下破去。 两人交手以来,李太一第一次开口道:“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我很好奇,如果你当年没有坠境,没有蹉跎五年,一直稳步升境,那么现在会是什么光景了?天人逍遥境?天人无量境?还是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天人造化境?” 李玄都在过去的五年之中想通了许多事情,从未后悔当年的选择,自然也不会可惜过去的五年时光,平静开口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李太一点了点头,赞同道:“也对。” 李太一随意一挥手中的“天魔斩仙剑”,剑上的黑色火焰掠出一道黑色痕迹,使得周围空气开始扭曲,然后问道:“师兄休息得如何了?” 李玄都道:“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李太一的身形已经掠出,手中黑剑刺向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则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以“斗转星移”挪移开自己的身形,然后一剑回刺李太一的后心位置。 这一剑无声无息,可李太一却好似脑后生眼,反手负剑,挡下李玄都的一剑,然后身形滴溜溜一转,整个人好似陀螺一般,无数混杂着黑色火焰的剑气向四面八方激射开来,逼得李玄都不得不回剑防守。 与此同时,李太一的声音也遥遥传来:“四师兄,你与三师兄最大的区别在于,三师兄是真小人,你是伪君子,三师兄吃相难看,什么脏活都要亲力亲为,你满口仁义道德,不染尘埃。以前的我觉得很是不忿,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人活这一世,能耐还在其次,关键是时势使然,有的人成了面子,有的人成了里子。在我们清微宗,你这位紫府剑仙是面子,所以你不能有半点灰尘,必须满口仁义道德,竖起道德牌坊,给外人看的。二师兄是里子,什么脏活累活都由里子来做,就像那半掩门的婊子。又要把好处占尽,面子上还要光烫。面子和里子明暗配合,方能成事。” 李玄都喜欢以言语攻心,李太一也不遑多让,此时处处言语诛心,就差没有直言李玄都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了。 李玄都全然不为所动,只是小心出剑,抵挡李太一的“烈火剑气”。因为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李玄都心中十分清楚,只有心虚之人,被人戳中痛处之后才会勃然大怒,李玄都行得正,坐得端,何惧之有?就算被人误解又如何?他做这些事情又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自然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世人懂或不懂,知或不知,又有何干?也就是如今的李玄都年纪渐长,心性渐渐平和,若是换成少年时的李玄都,不逊于如今的李太一,什么诋毁、孤立、误解,你也配?大鹏展翅九万里,会在意地面走兽的看法?自然不去理会这些。 李太一见李玄都不为所动,便也不再去浪费口舌,毕竟这本就不是他所长,身形猛地停下,所有的剑气骤然一停,然后深吸一口气,胸腔高高膨胀起来,紧接着他吐出一口夹杂着漆黑火气的浊气之流,仿佛烟气升腾,使得空气扭曲,模糊不清。 与此同时,李太一的满头黑发在一瞬间变得霜白如雪,仿佛从一个黑发少年变成了一个白发老人。 李玄都对于这幅玄奇画面无动于衷,同样提起气机,衣襟猎猎作响,面庞上有紫青两色气机流转,七窍之中又有道道白气流淌下来,好似一条条小蛇,又好似微缩了无数倍的倒悬瀑布。 两人尽出手段,各有玄妙。 第二百零一章 胜负已分 两人再次开始交手,不过转眼之间,望仙台上就出现了不下十三个动作各异的李太一,将李玄都团团围住,每一个李太一都是一剑,十三个李太一便构成了一幅“太阴十三剑”的长卷。 只有十二剑的李玄都自然敌不过十三剑的李太一,于是他干脆弃“太阴十三剑”不用,改用“北斗三十六剑诀”和“逆天劫”对敌。 只是未达天人境之前,“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威力要逊于“太阴十三剑”,此时两人都是归真境九重楼,而且都是当之无愧的强九,李玄都自然也难逃这个桎梏。 此消彼长,李太一愈战愈勇,所化的身形也越来越多,十三化作二十六,二十六化作五十二,密密麻麻,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人无从分辨。 被围攻的李玄都只能只守不攻,凭借“漏尽通”的浑厚体魄和自己的丰富经验与之周旋,大体上不见落败颓势,可是也不见取胜的可能。再一细看,就会发现先前被李太一被刺出的许多伤口中,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黑气,使得李玄都的体魄远没有先前那般无懈可击。如此下去,久守必失,李玄都就很艰难了。 李太一始终出剑不停,哪怕明知李玄都大概率还有殊死一搏的后手,但李太一是何等自负之人,仍是不急不忙,要慢慢磨死李玄都。 望仙台上,“李太一”越来越多,哪怕在李玄都剑下已经有近百个“李太一”消散无形,新的“李太一”仍是源源不绝地生出,好似杀之不绝,灭之不尽,此时换成任意一个归真境宗师在此,都会头痛无比。 若是李太一出剑的速度稍缓,让陆雁冰等剑道高手得以仔细观摩,肯定会大受裨益,在剑道一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陆雁冰就是顺势踏足归真境九重楼也不是不可能。 因为“剑心太玄意”与“剑魔由我生”合二为一之后,完整的“太阴十三剑”已经不逊于许多大成之法。若能与“北斗三十六剑诀”或“慈航普度剑典”相互印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触类旁通,既然能一法通则万法通,自然也能万法通则一法通。 事实上,在江湖中有两种人最容易有大成就,一种是抱朴守拙之人,由简入繁,以一元化万象,还有一种心思机巧之人,由繁入简,以千机归元一。两者殊途同归,神霄宗的开宗祖师是前者,清微宗的开宗祖师是后者。 李玄都和李太一都是后者,且不说李元一,李玄都这些年来精研各家功法,从炼气之术到轻身之法、指法、掌法、腿法、拳法、剑法、枪法、刀法,以正道十二宗的各种功法为主,以邪道十宗的部分功法为辅,无所不包,融会一炉,对于资质稍差之人,自然就是贪多嚼不烂,可如果能嚼烂咽下,那便是千机之道。 这些年下来,李玄都也略有心得,养一口真气,凝聚内丹,散之则化于无形,聚则大如鸡子。气从中生,浩如烟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早在剑秀山时,李玄都重新炼化“人间世”,沉入忘剑池的水底,忘剑池好似是一方丹炉,两截断剑是炉中之炭火,将李玄都熔炼成丹。 那时候便初见端倪。 古语有云:“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 所谓“金丹”,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古仙借金丹之名,以喻本来圆明真灵之性也。此性在儒门则名太极,在佛门则名圆觉,在道门则名金丹。名虽分三,其实一物。儒门修之则为圣,佛门修之则为佛,道门修之则为仙。所谓金丹大道,绝非是在体内修成一颗金色的丹丸,那是走了旁门下乘。真正的金丹大道是为以体魄作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作饵药,以神为火,三者归一,是为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可得长生。 只是李玄都经历过太阴尸一事,见得木勾真人所化的太阴尸,木勾真人精研“太上丹经”,生前已初步证得金丹大道,金丹本是无形无质之物,并非丹丸,也不是一颗金色的珠子,但是在他身死之后,阴气化作尸气倒灌体内的三大丹田,反倒是使得无形无质的金丹有了实质存在,凝聚不散如丹丸,是为尸丹。 有此启发之下,李玄都开始有意在自己体内凝聚内丹金丸,若是功成,便可踏足天人境界。 事到如今,李玄都也只能冒险一试,体内气机流转三百六十个大周天之后,在他的气府之中凝聚出一颗模糊丹丸,内里显现烟雨潇潇、夏雷阵阵、秋风簌簌、大雪飘飘的奇异景象,四季轮转、生死枯荣尽在其中。 气有内发,流转不休,任由周围的“李太一”出剑再多,也伤不得他的分毫。 李太一瞬间察觉出其中的微妙变化,虽然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立刻开始变招。 数百个“李太一”在一瞬之间合而为一。 几乎就在同时,李玄都身后白光氤氲,其中有雾气聚散,就像海上生明月,照彻天地。李玄都不动如山,待到雾气光华散去,显现出四十八条虚幻手臂,与李玄都的双臂相比,略显纤细,像是少女手臂,其中有三十六条手臂中各自握有一道由剑气凝成的长剑,剩余十二条手臂则是缠绕黑蛇,各自显化不定。 李太一见此情景,放声而笑:“师兄竟是想将‘北斗三十六剑诀’、‘慈航普度剑典’、‘太阴十三剑’融汇于一炉之中?” 李玄都并不答话。 然后两人开始各自倾力而为。 李玄都化出四十八条手臂,长短各异,再加上他的两条手臂,刚好半百之数,用尽他的平生所学。 李太一只有一剑,“太阴十三剑”而已。 只见李太一递出一剑之后,必然会在他停留之地留下一个残影,也是一道剑气,李太一围绕李玄都出剑不停,很快望仙台上便又出现了无数个李太一,就像一张天罗大网。 李玄都岿然不动,任由这些“李太一”从任何方向扑杀而至,皆是能从容应对。 李太一从未想过,李玄都竟然可以棘手到如此境地,这还是一个不复向日之勇的李玄都,那当年鼎盛时的紫府剑仙又该是如何气象?是不是他已经落败多时? 此来观战之人,不乏天人境大宗师,可是除了寥寥几人之外,其余人都脸色难看,他们自忖若是对上二人中的任何一人,都决然不是对手,归真杀天人可不是一句虚言。 胜负已在毫厘之间。 两人也都心知肚明。 观战之人中,唯有张海石和太微真人微微眯眼,凝神细观。 下一刻,无数的剑气弥散开来,既有李玄都的剑气,也有李太一的剑气。 然后就见李玄都的所有手臂悉数崩碎,左手中的“白骨流光”也被李太一的黑剑震飞,不过李玄都没有就此落败,反而是趁着李太一一剑势尽的片刻空隙,将手中的“人间世”刺入李太一的小腹之中。 然后李玄都右手握住“人间世”的剑柄,左手掌心抵住剑首,一路推着李太一向后退至望仙台的边缘。 气机急剧溃散的李太一满头白发胡乱飘拂,无力反抗。 方才最后的交手之中,他已经占了上风,就差半口气而已,只要他挺过这半口气,不用他出手,李玄都也会因为气机耗尽而落败。 只是李玄都抓住了这半口气的机会,败的人便是李太一了。 李太一用尽最后的气力,将身躯从“人间世”上拔出,然后向后一倒,坠入海中。 李玄都拄剑半跪于地,只觉眼前阵阵发黑,然后就慢慢人事不知了。 胜负已分。 第二百零二章 明官隐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李玄都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好似一半在盛夏天气还穿着棉袄,一半在隆冬天气赤着身子,慢慢睁开眼来,只见得一张面庞“飘”在自己的不远处,只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觉得困意袭来,又想缓缓闭上双眼。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得耳旁有声音传来,好似是从千里之外传来一般,极为飘渺:“紫府……紫府……你醒了?”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有些亲切,让他有些心神安宁的感觉,于是李玄都又竭力睁开双眼,这次便能看清了,却是个美貌女子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满脸都是喜色。 此时李玄都的脑子还是有些混沌,吐了口浊气,道:“白绢?” 秦素松了一口气,道:“是我。” 李玄都嘟囔了一句:“你不是白绢,白绢可没你这么漂亮。” 秦素又好气又好笑:“对,我不是白绢,我是秦素。” “秦素?”李玄都小声道:“秦素是比白绢漂亮。” 秦素面露几分忧色,稍稍加重了语气:“紫府。” 李玄都低声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然后怔怔地望着秦素良久,神志终于渐渐恢复清明,道:“素素?” 秦素长舒一口气,脸上复现喜色:“紫府,你清醒了吗?” 李玄都便欲起身,不过被秦素轻轻按住肩膀,柔声道:“不要起来,还是躺着休息。” 李玄都也没有强求,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在观海楼的房间之中,这才问道:“我睡了多久?” 秦素轻叹一声:“三天三夜。” “这么久啊。”李玄都也叹了一声:“我记得是我赢了?” 秦素轻轻点头道:“是你赢了。” 李玄都本想笑上一笑,不过牵动胸口的气机,只觉得一阵绞痛,应该是岔气的症状,要调息一番才行,他又怕秦素为自己担心,便索性不笑了,转而问道:“那李太一呢?” 秦素扁了扁嘴:“你还担心他吗?他这个做师弟的处处想要你性命,你最后却还留了他一命。圣人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从来没有以德报怨的说法。”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我故意留手,而是当时的我也不过是险胜而已,气尽力竭,已经没有余力取他的性命。” 秦素道:“李太一掉入海里之后,二先生便将他带走了,说是要去见老宗主,请他定夺此事。” 李玄都“啊”了一声,沉思片刻,道:“李太一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他竟然学会了‘太阴十三剑’,来历不明,手中的那把黑剑也透着蹊跷,此事干系重大,李太一的身份又非同一般,理应由老宗主亲自处置。” 秦素道:“据你所说,当日在丹霞峰时,李太一分明还不会‘太阴十三剑’,这才被你用‘众生入我眼’所败,如今不过月余工夫,他便学会了‘太阴十三剑’。‘太阴十三剑’乃是阴阳宗的绝技,李太一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远赴西北,可最近也未曾听说有阴阳宗的高手在齐州境内活动。” “不对,有一个。”李玄都脸色略显凝重道:“我与你在归德府分别之后,从东昌府去往兰陵府,在我经过临枣关前往馆陶城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阴阳宗的十殿明官,名叫魏臻,当时他伪装成一个棋士,便大为可疑。对了,阴阳宗神秘莫测,你知道阴阳宗的十殿明官都有哪些人吗?” 李玄都本也没抱希望,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秦素竟是点了点头。 秦素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十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这都是以前的老规矩了,这几年来,西北五宗和我们辽东五宗势同水火一般,这个规矩也是名存实亡了。换成别人,我是决计不肯说的,既然是你问了,我便告诉你,只是你不要告诉别人。” 李玄都点头道:“放心,我绝不向旁人提起。” 李玄都娓娓道来:“阴阳宗有十殿明官,神秘莫测,寻常江湖中人,只是知道阴阳宗中有十殿明官,却连名姓都不知道,所以这十位明官也不入三玄榜和黑白谱。我也是听我爹爹说起过,这才知道他们的名姓,分别是:大明官王天笑,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李世兴,五明官诸葛錾,六明官金释炎,七明官张铮,八明官魏臻,九明官上官莞,十明官赵纯孝。十人各有所长,各有职司。据我爹爹所说,地师徐无鬼意图将阴阳宗和皂阁宗打造为上下两宗,阴阳宗为上宗,人手贵精不贵多,其中都是高手,而皂阁宗为下宗,人手贵多不贵精,以数量取胜,名为两宗,实为一宗,则不逊于清微宗、正一宗,甚至可以抗衡无道宗。” 李玄都喃喃道:“张铮此人,曾经和另外一名老者阻挡我们讨伐北邙山,再加上已经露面的魏臻,十点明官中已有三人现世,不知另外七人如今又在何处。” “好啦,不想了。天塌下来,有老剑神和老天师顶着。”秦素轻拍他的手背,柔声道:“你刚刚经历大战,身体虚弱,就不要再去多费心神了,现在还是调养身体,莫要留下什么隐患。” 李玄都自小便没了父母,被师父收养拜入宗门之后,唯有二师兄是真心实意待他,可是二师兄又是拙于表达之人,再后来,李玄都一个人漂泊江湖,历经生死厮杀,虽然也交到了胡良这样的朋友,可男人在一起,都是藐视生死,只求一个快意潇洒,被别人如此关切却是少见。 李玄都转头望向秦素,秦素被他看得晕红双颊,慢慢低下头去。 李玄都反手握住秦素的手背,叹了口气:“我从小便没有家人,虽然一直管宗里叫做家里,也算是以宗为家,但现在对于这个家来说,我却是一个多余的人了,除了二师兄,谁也不愿意我回来,更不愿意见到我,没了我之后,大家和气生财,一团和气,有了我,便要提心吊胆,生怕四先生革了他们的命,如果今天败的人是我,怕是……怕是……” 秦素抬起头来,柔声道:“不要说了,也不要想了,你只要知道,今天赢的人是你。你不是常说‘男儿到死心如铁’吗?怎么忽然就软弱起来了?” 李玄都叹道:“可能真如你所说那般,我老了,已是不复年轻时的锐气。” 秦素的手慢慢翻转,也将李玄都的手握住了,脸色微红道:“老点好,有人气,如果真就心如铁了,像天上的神仙一般,你怎么会喜欢我?” 李玄都哑然,不过却也觉得此时此情此景最是难得,人间长久莫过如此,于是说道:“等到以后天下太平,咱们也成一个家。” 他这话虽是发自肺腑,但也觉得秦素多半会像以前那样,顾左右而言他,只是没想到秦素这次却是没有逃避,而是道:“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逗我?” 李玄都微微一怔,道:“自然是真心话,我若是说假话,便让我不得好死。” 秦素沉默了良久,方才说道:“一入江湖,难得善终。我也不敢说什么天长地久,只是想着你莫要诓骗于我便好,倘若日后你骗了我,我也不求什么不得好死,我……我便一刀杀了你。若是打不过你,你也一剑杀了我好了,莫要想着什么齐人之福!” 李玄都万料不到她竟会说出这一句话来,怔了一怔,笑道:“若真有那一天,我绝不还手。” 第二百零三章 秦大小姐 秦素微微一笑,道:“我记得某人可是跟我说过,那日在洛水之畔见到‘血刀’宁忆,如何如何看不上人家宁忆,这会儿怎么又变了,难不成是严于待人,宽以律己?” 李玄都道:“倒也不全是,我就算是心里苦闷,也不会像宁忆那样去大开杀戒,若论杀人的数量,我和秦伯父加起来都比不过宁忆,要不他怎么得了个‘血刀’的称号。” 秦素笑道:“说宁忆就说宁忆,干嘛扯上我爹。” 李玄都道:“世人觉得我杀人极多,是因为我所杀之人都是名头不小之人,好像个个都是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这样一数,就觉得很多。宁忆不一样,他有点以人为刍狗的意思,无论高低贵贱,王孙公子也好,无名小卒也罢,都是一路杀过去,按照人头来算,三个李玄都也赶不上一个宁忆。” 秦素道:“说到底还是变着法子吹嘘自己,得意吹牛皮,失意讲道理。” 李玄都瞪大了眼睛:“哪里就吹牛皮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实情?” 秦素也学着他瞪大了眼睛,打趣道:“哪里不是吹牛皮了,你的成名之战不是在西北夺刀吗,说到底还是踩着人家宁忆上位的,只是天道好轮回,现在的太玄榜第十人还是宁忆。” 李玄都道:“谁说是西北夺刀,我的成名之战分明就是剑挑河朔群雄。” 秦素故意揶揄道:“是吗?剑挑河朔群雄不是被人一路追杀吗?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追杀也值得吹嘘了?” 李玄都痛心疾首道:“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些陈年旧事,不然我还是你心目中那个潇洒的紫府剑仙。” 秦素笑道:“我心目中的紫府剑仙可跟潇洒没有半点关系,是个古板、冷漠、残忍、好为人师、不近人情的大恶人,你别瞪我,这都是你的好师妹陆雁冰说的。” “我的剑呢?拿我的剑来,我非砍死那个死丫头不可。”李玄都佯怒道。 “得了吧。”秦素轻笑道:“你还是老实躺着,安心养伤。冰雁也被张先生一起带走了,你是没看到她临走时的那个表情,就像上刑场似的,我觉得张先生还挺和蔼的,有那么可怕吗?” 李玄都笑了笑,说道:“我这个师妹跟慈航宗的苏云姣是一个性子,三天不打,她就敢上房揭瓦。这种人最需要一个克星,苏云姣最害怕她的姐姐苏云媗,不过陆雁冰最害怕的人不是我,而是二师兄,就跟老鼠见了猫差不多。” 秦素妙目一转,状若无意地问道:“紫府,江湖上是不是有许多女子都爱慕你?” 李玄都心中一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怎么能说是‘许多’呢?那是十根手指也数不过来,有对我念念不忘的,有对我因爱生恨的,有为我黯然憔悴的,还有为我终身不嫁的。” 李玄都越是夸大其词,秦素反而不信,呸道:“还为你终身不嫁,美得你。怕不是你把梦里梦到的姑娘也算进来了。李太一说你是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我怎么觉得你像个油腔滑调的登徒子呢?说话没个正经,也不知是什么缘分,我……我竟然偏偏看中了你这么个登徒子。” 李玄都笑道:“素素,说话要凭良心,我几时轻薄过你?怎么就成登徒子了?你要这么说我,我可真要轻薄你了。” 说话间,李玄都竟是坐起身来。 原本坐在床边的秦素吓了一跳,挣脱开李玄都的手掌,连人带绣墩一起向后退出丈余距离,双臂在身前交叉成一个“乂”字,沉着脸说道:“虽说我们江湖中人不讲究那么多礼法,从来不兴什么男女不得相见,但最起码的规矩还是要讲的,你若要得寸进尺,想要欺负我,那可打错了主意。” 在如今世道,不说礼法森严可以吃人,却也不是可以随意无视的。若是一个男子对女子随意轻薄,首先说明这个男子是个品行恶劣的登徒子,同时也说明男子将女子看作是水性女子,易于得手,是个女子都要恼怒,更何况是秦素这样的大家闺秀。 李玄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坐起身后,规规矩矩,没有半点逾越动作,一本正经道:“我怎么敢轻薄于你,这还没动作呢,就已经被‘莫须有’的罪名打成了登徒子,真要有什么动作,还不得被钉在史册上,永世不得翻身。” 秦素“噗嗤”一笑,想起两人在归德府初识的时候,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有点温润君子的模样,后来相熟之后,就原形毕露,变成登徒子了,只是她也不讨厌就是了。不由得笑靥如花,搬着绣墩又来到床前坐下,却是不肯让李玄都再握着她的手了。 李玄都也不觉得失落,毕竟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就这么望着她的侧颜,但见她鼻梁挺拔,黛眉娟秀,长长睫毛低垂,容颜真是没有半分让人可以挑剔的瑕疵。 秦素用眼角余光注意到了李玄都的视线,脸上浮起红云,微嗔道:“看什么呢?” 李玄都道:“美人如画。” 秦素微笑道:“你在我的面前,说不了三句话,便要不正经。其实你这人,骨子里不是那江湖浪子的性子,有外人在时,也会拿捏架子,还挺像那么回事。” 说到这儿,秦素伸手按住胸口,清了清嗓子,学着李玄都的口气道:“既然六师弟执意如此,那就休怪我这个做师兄的出剑无情,只是顾事未可知,有如一剑之后,不慎伤了六师弟,苍天为证,日月可昭,勿在背后与他人言,谓李玄都不念同门之谊。你知不知道,我爹爹说话就是这个口气,拿腔拿调的。” 李玄都哈哈一笑道:“这说明我与秦伯父还是道同可谋,本就是一路之人。” 不料这一笑之下,牵动了紊乱气机,李玄都立刻剧烈咳嗽起来。秦素赶忙伸手轻抚他的后背,问道:“是不是和李太一交手的时候留下什么隐患了?” 李玄都摆了摆手。 过了片刻,李玄都逐渐平复了自身气息,喘息一气,方才说道:“有些岔气而已。” 秦素这才稍稍放心。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当初我在归德府见到你的时候,你怎么会装成琴师?还有几个小孩子跟着你学琴。” 秦素道:“我每年都要经过归德府,有时候也会住上一些日子,在那里开一家琴舍很奇怪吗?” “不奇怪。”李玄都摇头道:“只是没想到你会真去教小孩子。” 秦素一挑眉:“你是说我误人子弟咯?你当初也不是账房先生的样子?你会算账吗?” 李玄都道:“我发现一个事情,你跟我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别的没学会,这贫嘴的本事倒是长进三分,已经能跟我平分秋色了。” 秦素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既然被江湖中人称作“秦大小姐”,可见秦清对于这个女儿如何宠爱,在辽东秦家,除了野心勃勃的韩邀月,都当她公主一般,谁也不敢违拗她半点,待得年纪愈长,虽然有几个闺中好友,但一年至多就见上几次而已,与李玄都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的拌嘴笑谑,倒是比她过去二十几年还要多。 过了一会儿,秦素轻声说道:“此情此景当叫好,结伴重游更欢愉。此刻情真意切,便是人间美景。可世人常为美景忽视盛情,不知情为何物教人相许。若想留住景色,当要有所行动,若止步不前便是一场空。” 李玄都怔了一怔,问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些?” 秦素道:“那日从单老峰返回琅琊府的途中,你对我说起的那些话,我是听进去了的,我这些日子以来,也想了许多。再有就是,经过望仙台一事之后,你我之事怕是要传遍江湖了。” 李玄都皱起眉头:“此话怎讲?” 秦素叹了口气道:“望仙台一战之后,谷玉笙几次三番来找我说话,有些过于热络了,我便察觉出几分不对,在你昏迷的这几天里,我又仔细想了想,觉得她可能在你我的关系上做些文章,然后将你逼出清微宗。” 李玄都不是蠢笨之人,经秦素这么一点,立时明白过来,道:“这是要让我入赘补天宗了。” 秦素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李玄都理所当然道:“我师父当年也是以入赘之身成为清微宗之主的,我自是乐意之至。” 秦素脸色微红地问道:“你就不怕别人对你指指点点?” 李玄都道:“若是被指指点点就能抱得美人归,想来天底下的男子都想要被人指指点点。” 秦素白了他一眼:“你不用说好话讨我喜欢。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就算生得好看些,也不是天上的神女仙子,还没到能让堂堂紫府剑仙为之改换门庭的地步。” 李玄都道:“不是还有一句话吗,情人眼中出仙子,你在我的眼中不是神女胜似神女。” 秦素立刻抓住他言语中的漏洞,道:“说到底我还是算不上神女仙子喽?毕竟比不得慈航宗的大小仙子。” 李玄都赶忙补救道:“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我只是重复而已。” 秦素道:“我说可以,你说就不行。” “好,好,好。”李玄都举起双手道:“是我错了,秦大小姐美艳无双,天下第一,什么苏大仙子、宫大妖女,都比不过你。” 秦素轻轻哼了一声,不过眉眼间却满是温婉笑意。 第二百零四章 相逢偶遇 沈长生自从跟随老板娘踏足江湖之后,就遇到了一连串事情,让他有些晕晕乎乎,先是机缘巧合之下救下了沈霜眉,被那些如狼似虎的青鸾卫追杀时,又遇到了个小道童,小道童不但救下了他们两人,而且还传授给他一部《太上丹经》。再然后,又在这个小道童的指点下,他和沈霜眉踏上了前往蜀州的路程,一路跌跌撞撞,遇到过图谋不轨的邪道中人,也见识过人吃人的惨状,力尽千难万险,终于来到了蜀州天苍山,见到了那位五大真人之一的万寿真人。 万寿真人妙手回春,治好了沈霜眉。正当他们打算告辞离去的时候,又有一个老人登门造访天苍山妙真宗,却是清微宗的二先生,好像是那位李先生的师兄。 他只觉得这段时间的经历,好像是做梦一般,各路高人纷至沓来,而他就像落入溪水中的一片落叶,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 在那位张先生离开妙真宗之后,他和沈霜眉也离开了妙真宗,只是两人却是不能同路而行, 因为沈霜眉也返回帝京述职,去见那位栾捕头,而沈长生却是要返回芦州太平山,于是两人分道扬镳,不过沈长生在临别前也对那位沈姐姐许诺,等他的“太上丹经”有成之后,一定会去帝京找她。 沈长生离开蜀州之后,顺江而下,进入荆州境内,途径江陵府的时候,却是遇到了从潇州前往齐州的玄女宗一行人。 此次齐州之事,涉及到青阳教和牝女宗,果真如秦道方和楚云深所料,此事使得玄女宗宗主萧时雨颇受震动,也极为重视,不管她过去与萧家有什么矛盾,事关整个家族,却是不好意气用事。再者说了,玄女宗与牝女宗是多少年的生死大敌,若是让牝女宗趁虚而入,掌控了萧家,那么萧时雨这位玄女宗宗主的脸面也彻底丢光了,于是她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弟子玉清宁亲自处理此事。 在江湖中,公认玉清宁是玄女宗的下任宗主,哪怕她在帝京一战中因故坠境,可在她的众多师姐师妹中,并无太多有力竞争之人,她也并非像李玄都这般身上担着天大的干系,所以她在玄女宗中的地位十分稳固,仍是羽衣使。 跟随玉清宁一道而来的还有玄女宗的流云使、烟雨使,此二人都是当之无愧的归真境高手,再加上已经逐渐恢复本来境界的玉清宁,已是足够应付萧家之事。 除此之外,就是一众玄女宗弟子,有老有少,老的沉稳持重,年轻的则是趁着这个机会下山行走江湖,权作是历练,周淑宁作为宗主的关门弟子,也在其中。 双方之所以会相遇,说来也是巧了,他们都入住在一家刚刚开张不久的太平客栈之中。沈长生选择太平客栈并不奇怪,因为这本就是自家的产业,亮明身份之后,还能省下一笔银钱。至于玄女宗,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太平宗的宿老沈元舟与萧时雨的关系极好,再加上钱家老祖钱青白,三人在年轻时曾经一起游历江湖,故而玄女宗与太平宗之间关系亲近也不奇怪,那么玄女宗之人自然首选太平客栈之中。 当日在太平山下的太平客栈中,沈长生与玉清宁擦肩而过,并未谋面,但他可是认得周淑宁的,当他见到下楼用饭的周淑宁后,起先还是有些不敢相认,毕竟在他印象中的周淑宁,是个哭花了脸的小丫头,被李玄都带着离去,而此时的周淑宁却是一身白衣,因为还不到年纪,没有以发钗束发,而是以一根丝带简单束住,粉妆玉琢,不施粉黛却也难掩天生丽质。她本就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恭谨有礼,拜入玄女宗之后,又是跟随在玉清宁身旁,近朱者赤,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几分仙子风度,与以前那个小丫头判若两人。 沈长生看了许久才认出周淑宁,当他认出周淑宁之后,一颗心脏“砰砰”跳动,面红过耳,激动难言。 不过沈长生的这个举动,也引起了陪在周淑宁身旁的一位玄女宗弟子的注意,这位玄女宗弟子看上大概三十多岁,有先天境的修为,算是被玉清宁派来保护周淑宁的,毕竟周淑宁的资质绝佳,修炼“玄女六经”一日千里,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是抱丹境的修为,固然比不得李太一这般妖孽,却也远胜江湖中九成九的人,日后有望踏足天人境,成为宗门柱石,自然要好生保护,不能让她早早夭折。 这名玄女宗弟子见这少年死死盯着周淑宁,完全一副色胚模样,便要起身驱赶这个黑瘦少年,顺带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 只是此时的沈长生已经不比从前,大天师张静修以大造化大神通,将“太上丹经”二十四篇打入沈长生的神魂之中,让他自行领悟,按照道理而言,沈长生最起码要用二十年苦功才能完全融会贯通,但是此次的西行途中,沈长生却是在机缘巧合之下,连续悟透了其中几篇。 这部《太上丹经》虽是丹道,但包罗万象,总共有二十四篇后人注解,即有二十四门修炼功法,其中第五篇、第十篇、第十七篇,每一篇都是一门剑术;第六篇、第七篇、第八篇,每一篇都是一门术法;第九篇、第十四篇、第十六篇,则各是一套拳法;还有第十三篇、第十八篇、第二十篇,则是孕育气机真元的功法,最后一篇是总诀大纲。” 按照顺序练成之后,以总诀为基础根本,可以将全身数百处窍穴串成一线,气机汹涌澎湃,如一条大川急速流动,右手虚执空剑,手中虽然无剑,无形剑气却源源而出。剑法、拳法、指法、飞剑,尽皆合而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剑。随心所欲,既不必存想气机,亦不须记忆招数,世间武学的千百种招式,自然而然地从心中传向手足。遇强愈强,敌人攻击越强,则反击越强。与“太阴十三剑”中的“剑心太玄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玄女宗弟子伸手一抓,沈长生的身形随之而动,甚至身体的动作已经快于他的意识,待到他身形向后飞出数丈距离,这才反应过来。 那名玄女宗弟子轻轻“咦”了一声,有些惊讶于这个少年的身手,正要再次出手,沈长生心知自己这身莫名其妙得来的功夫失灵时不灵,不敢冒险,赶忙大喊道:“淑宁,是我啊!” 听到这话,那名玄女宗弟子微微一愣,没有急着出手。 周淑宁也是微微一怔,盯着沈长生瞧了一会儿,才略有迟疑道:“你……你是……” 沈长生赶忙伸手指着自己,道:“是我啊,沈长生,太平客栈的沈长生。那日李先生在太平客栈中……” 说到这儿,周淑宁立时想起来了,那日在太平客栈中的确有个少年,还是他帮着葬了父母。 周淑宁赶忙对那名玄女宗弟子喊了一声“师姐”,这名玄女宗弟子已经习惯了小丫头的少年老成,再加上小丫头极得宗主和玉清宁的喜爱,稍作权衡,便退回至周淑宁的身旁,没有再继续出手。 周淑宁站起身,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长生遂将自己的一番经历详细说了一遍,然后问道:“淑宁,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周淑宁轻声道:“跟随师姐一起去齐州,听说哥哥也在那里。” 第二百零五章 沾泥带水 因为是旧相识,所以沈长生便理所当然地随着周淑宁来到玄女宗包下的独栋院落之中,虽说玄女宗中没有男子,但是这样一个半大少年,倒也不必太过忌讳。 周淑宁和沈长生在客厅之中,正各自说着这段时间里遇到的各种事情,没过多久,方才出门不在的玉清宁从外面回来了,此时的玉清宁一身白衣,以黑纱蒙眼,不见那张瑶琴,想来是被收入须弥宝物之中,不过随身还是携带了一把纸伞,乃是她的奇门兵器,名作“太九伞”。 跟随在玉清宁身旁的是名青衣女子,正是玄女宗流云使,既是玉清宁的心腹,也是当初护送玉清宁前往龙门府之人。 出乎沈长生的意料之外,玉清宁竟是认得他,而且还一口道出了他的名姓,这让沈长生在受宠若惊的同时,也有些飘飘然了,问道:“这位神仙姐姐怎么认识我?” 玉清宁答道:“既然是沈大先生和陆夫人的徒儿,我怎么会不认得?” “什么沈大先生?”沈长生反倒是满头雾水:“神仙姐姐是说掌柜的吗?” 玉清宁微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沈大先生的身份,既然如此,我便也好再去多说什么,只待有一天,陆大先生自然会将原委告知于你。” 沈长生倒也不是愚笨之人,不由心中暗道:“是了,老板娘看着凶巴巴的,可在江湖上却是有名气的,那些人都称呼她是陆夫人,那么掌柜的多半也不是寻常人等,能被这位神仙姐姐称呼为沈大先生,想来也是很是厉害的人物,那个小道童之所以会传我这‘太上丹经’,说不定也是看在掌柜的面子上。” 正在说话时,又有一名女子匆匆走来,递给玉清宁一封书信,道:“是秦大小姐的书信,从太平钱庄的渠道过来的。” 太平宗在各地开设客栈和钱庄,便如一张大网,如此一来,便可以用飞鸽传书的方式往来于各地之间,只要是有太平客栈的地方,书信便可送达。不过花费也是相当不菲,因为飞鸽承载重量有限,所以按照字数多少收钱,一个字便要一颗太平钱,等闲江湖中人都承受不起,除非是特别重要紧急之事,否则都不会采用。 不过秦素身家丰厚,自是不在意这些,一封信从开头处的问好到结尾署名,一应俱全。 秦素将书信交给身旁的流云使,然后挥手示意那名女子退下。 她与秦素之间倒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故而没有回避沈长生,因为她双眼不便的缘故,直接让流云使读信。 流云使展开信笺,读道:“女菀姐姐大鉴,你我相交多年,感情甚笃,只因你我二人天南海北,相距万里之遥,不能时时相聚,无可奈何,深以为憾,屈指算来,已有数年未见。今听闻姐姐应齐州总督府之邀,受玄女宗萧宗主之命,前往琅琊府处置萧家之事,恰逢小妹亦是身在齐州,不胜欣喜,于齐州琅琊府扫榻以待,静候姐姐早日前来,也好略尽地主之谊。秦素。” 玉清宁沉默了片刻,对流云使道:“给秦白绢回一封信,先谢过她的好意,我们会在两旬之后抵达齐州,具体措辞,你自己斟酌。” 流云使应喏一声,离开了客厅。 沈长生忍不住好奇问道:“神仙姐姐,这位秦大小姐是谁啊?” “不要叫我神仙姐姐,我姓玉,叫我玉姐姐就好。”玉清宁微微一笑道:“至于这位秦大小姐嘛,她姓秦,单名一个‘素’字,出身不凡,乃是‘天刀’秦清的女儿,辽东秦家的独女。固然有人身份比她更高,家世更贵,可兄弟姐妹也多,真要分起家产,却是比不过秦素,所以江湖中人送了她一个‘秦大小姐’的称号,就像苏云媗的‘苏大仙子’,都是差不多的道理。” 沈长生点了点头,又问道:“对了,玉姐姐,李先生也在齐州吗?” 玉清宁也不瞒他,点头道:“李紫府是清微宗的四先生,他受颜玄机和苏霭筠所托,返回宗门向老剑神谏言,调解清微宗和正一宗的‘四六之争’,自然会在齐州。” 周淑宁听到这话之后,虽然早已知道如此,但还是流露出几分雀跃神情。对于她来说,自从父母走后,哥哥便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为亲近之人,就算现在又加上了一个玉姐姐,那也顶多是并列而已,能够再见到哥哥,自然让她极为高兴。 沈长生瞪大了眼睛,他虽然不太明白所谓的清微宗四先生到底意味着什么,颜玄机和苏霭筠又是什么人,但是从玉清宁的口气中,也可以大概知道这定然是一个极为了不起的身份,心中愈发惊讶。 正在说话的时候,烟雨使又匆匆走了进来。 玄女宗的烟雨使是个妇人装扮的女子,约莫三十来岁,相貌谈不上如何明艳动人,可气态雍容,自有一股处变不惊的气态,她看了眼沈长生,欲言又止。 玉清宁虽然双目已盲,但是以“心眼”神通也能感知旁人的神态,道:“无妨,他是沈大先生的传人。” 烟雨使心思稍定,道:“齐州那边刚刚传来两个消息,一个消息是清微宗四先生李玄都应六先生李太一之邀,两人于海上望仙台斗剑,观战之人如云,就连二先生张海石和东华宗的太微真人都亲至观战。” 周淑宁忍不住轻呼一声,问道:“是谁赢了?” 烟雨使道:“是四先生李玄都以半招险胜六先生李太一。” 沈长生不知道李太一和太微真人,却是知道张海石,毕竟前不久还在妙真宗见过这位老人,问道:“这位张先生是二先生,李先生是四先生,他们是师兄弟吗?” 玉清宁微微点头,算是回应沈长生,然后问道:“还有一事呢?” 烟雨使明显犹豫了一下,说道:“江湖传言说老剑神有意让李先生入赘辽东秦家,以此交好补天宗,然后外联辽东五宗来抗衡正一宗。” 玉清宁猛地陷入沉默之中。 周淑宁也是小脸略显苍白,在她看来,哥哥和师姐无疑是待她最好的两个人,若是两人能凑成一对,那才是最好的结果,可现在怎么又出来个秦大小姐要让哥哥入赘? 厅中顿时陷入到一片沉默寂静之中,过了良久,玉清宁方才道:“好了,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事情吗?” 烟雨使摇了摇头,轻轻离开此地。 玉清宁轻轻叹息一声,脸上却是没有太多表情变化,让人不知她心中所想。 周淑宁来到玉清宁的身旁,双眼濡濡地望着她,拉住她的手轻轻摇晃,以示安慰。 玉清宁冲她微微一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我既然已经决定要继承师尊衣钵,早已注定有缘无份,不过是心起一念,难以挥慧剑斩情丝。” 周淑宁听得似懂非懂。 玉清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自己没事。 待到周淑宁和沈长生离开此地,玉清宁一人独坐,幽幽叹息一声:“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第二百零六章 清微议事 老宗主出关,在清微宗是一件大事。虽说老宗主在名义上已经彻底放权,但按照老宗主退让宗主之位前订立的三十八条宗规,宗内还是有许多大事要老宗主乾纲独断。 于是在老宗主出关之后,宗内的几位核心人物都会前往八景别院拜见老宗主,上报宗内事务,请老宗主定夺。十几年烟云过目,能有此荣宠之人,大概也就十余人,每年都有变换,有些去了帝京,并不在宗内,有些被外派差事,还有些因为失势而被排挤出了核心。总有新人换旧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如果把这座八景别院看作是一个戏园子,那么当年的李玄都便是红透了半边天,可惜如今失意,已被别人顶替了位置。 今日前往八景别院之人,有兼任副宗主的二先生张海石、代行宗主职权的三夫人谷玉笙、兼任天闲堂堂主的五先生陆雁冰、兼任天暗堂堂主的六先生李太一、天魁堂堂主李如师、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 早在老宗主李道虚退让宗主大位之前,张海石身上便挂了副宗主的职位,而副宗主之位只是个临时增设之位,有需要时便设,没有需要时便空悬,除了身份尊贵之外,若是宗主遭遇不测而未能指定下任宗主人选,同时也来不及举行宗门大会推举宗主,副宗主可以完全代行宗主职权,是完全,而不是谷玉笙这般只能代为处理日常事务,有点类似于“摄政王”的意思。 毕竟张海石资历最老,威望极高,李道虚不想让其成为下任宗主却又要给予适当安抚,于是便增设副宗主之位,如此便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此时众人聚集在八景别院的正厅之中, 最上首的位置没有摆放桌案,只有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座椅。座椅后摆着一架巨大的八扇屏风,上书太上道祖的三千言。 在座椅下首左右,分别是两排省却了扶手的座椅。左右各五,加上最上面的一张,共是十一个位置,这十一个位置便是清微宗的核心。 此时张海石、陆雁冰、李太一都在右边坐了,张海石居首。而谷玉笙、李如师、司徒玄略则是在左边坐了,不过有左边上首第一个位置无人落座,那是李元婴的位置,如今李元婴不在宗内,所以这个位置空悬,如此一来,左边便少了与张海石相对应之人,愈发显得张海石地位尊崇。 此处正厅,规格已经近乎于大殿,除了正门之外,还有侧门,张海石等人从正门而入,老宗主李道虚则会从靠近真境精舍的侧门而入。 片刻之后,李道虚从侧门步入厅内,仍旧是一身白色鹤氅,脚踏云履,披散白发,大袖飘飘。 所有人都从各自的座椅上起身,束手而立。 李道虚向最上首的那把紫檀座椅走去,口中道:“莲峰道士高且洁,不下莲宫经岁月。星辰夜礼玉簪寒,龙虎晓开金鼎热。东山东畔忽相逢,握手丁宁语似钟。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朝泛苍梧暮却还,洞中日月我为天。” 一字一步,七十字便是七十步,诵完时,李道虚刚好来到紫檀座椅旁边,一步不多,一步不少,他没有急着坐下,而是用手扶着座椅的扶手,望向厅内众人,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由张海石回答道:“四先生李玄都未至。” 李道虚点了点头,道:“这件事我已经知晓,今日要议的也是此事。” 不待众人答话,李道虚已经坐下,然后虚手一压,道:“都坐吧。” “谢老宗主。”众人齐声应了一句,然后纷纷落座。 “开始议事吧。”李道虚的目光望向李太一,直接问道:“老六,是何人教你‘太阴十三剑’?” 此时的李太一有些萎靡不振,脸色苍白,不过还是起身答道:“回禀师尊,是阴阳宗明官魏臻。” 李道虚又问:“魏臻为什么要教你‘太阴十三剑’?” 李太一答道:“‘太阴十三剑’有反噬剑主之玄妙,他将此法授予徒儿,自是不安好心,想要让徒儿沉溺其中,最终成为阴阳宗的剑奴。” 李道虚稍稍拔高了问话的声调:“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去学?” 李太一仍是语气平静,道:“因为徒儿自信可以胜过‘太阴十三剑’,从天而颂之,不如制天而用之。” 所有人都没想到李太一竟然应对如此得体,尤其是那最后一句“从天而颂之,不如制天而用之。”乃是李道虚早年时颇为推崇的一句话,用在此时,却是再恰当不过。 就在此时,张海石轻声道:“朝泛苍梧暮却还,洞中日月我为天。不知六师弟要制住哪个‘天’?” 这是李道虚方才所诵绝句中的最后一句,尤其是“洞中日月我为天”一句,乃是点睛之笔,与“制天而用之”,却是有些相悖了。 李太一望向张海石,难掩眼神中的怒意。 张海石靠在椅背上,丝毫不为所动,是除李道虚之外最为意态闲适之人。 李道虚缓缓道:“不要这样看着你师兄。” “是。”李太一凛然,连忙垂下双眼。 李道虚说道:“刚才二先生说起的这句诗,是纯阳祖师的绝句,说的是如何练道修玄,所谓‘洞中日月我为天’,并非说自己是天,你也不必惶恐。” 张海石不轻不重道:“年纪愈大,愈发敬畏天命,不敢稍有逾越雷池半步。所以也不敢乱说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话语,对于这种带了个‘天’字的话语,难免敏感。” 李太一道:“我辈炼气修道求长生,本就是逆天而行,若是连说都不敢说,还如何去做?” 张海石又是淡然一笑,并不反驳。 因为在前不久他面见老宗主谈及李玄都出任天微堂堂主一事的时候,敬畏天命之言是老宗主亲口所说,而非出自张海石之口。 果不其然,就听李道虚说道:“敬畏天命也没什么不好。” 这句话让李太一只能闭上嘴巴,甚至还屏住了呼吸。 李道虚轻叹了口气:“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观念,老人难免有垂暮气,年轻人多有锐气,都没什么不好,各有各的道理,也没什么不对。” 李太一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再偷望向张海石的目光时,已经满是忌惮。 姜是老的辣。 谷玉笙低眉敛目,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何李元婴做了宗主也对这位二师兄如此忌惮,这位二伯可不仅仅会用手中三尺剑杀人,言语诛心的本事未必就比他的剑道差了。 李道虚接着说道:“不过不敬天命不意味着就要走魔道一途……李太一。” 李太一连忙答道:“弟子在。” 李道虚的声调转冷:“听说你得了一把‘魔剑’?” 李太一立刻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那柄“天魔斩仙剑”,双手奉上。 不见李道虚有任何动作,这柄黑剑自行飞起,悬停于他的面前。 李道虚伸手握住“天魔斩仙剑”,以两指在剑身上一抹而过,以自己的天大神通在上面设了一道禁制,抹去隐患,也削去了半数威力,然后又将此剑丢还给李太一,声调转柔:“我从来不反对你们博览诸家,只是凡事都要有个度,什么可以学,什么不可以学,你们自己心里要有杆秤。” 李太一接住“天魔斩仙剑”后,恭敬道:“弟子谨遵教诲。” 李道虚又道:“老五。”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陆雁冰起身道:“弟子在。” 李道虚问道:“你与你四师兄关系最好,你觉得你四师兄这次回来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张海石刚要开口,李道虚猛然加重了语气:“我不要听你说,我要听老五自己说。”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陆雁冰的身上。 陆雁冰只好低眉敛目道:“是。” 第二百零七章 唯我为天 陆雁冰在李道虚和张海石的双重注视下,只觉得针芒在背,略微思量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若要说变化,自然是境界修为,师兄去年离开宗门时,不过抱丹境,如今却是已经重回归真境九重楼,虽然不及当年巅峰鼎盛,但也不是徒儿可以比拟。” 李道虚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未变过,让人看不出他心中喜怒,只能通过他的语调和语气来判断他的情绪,只是这种情绪又是李道虚愿意让他们看到的情绪,至于真正的情绪到底如何,却是没有人能够知道了。 李道虚徐徐说道:“好啊,出去了不到一年,就从抱丹境变成了归真境,就算有以前的底子,这个升境速度也有些骇人听闻了。老五,你知道你师兄为何升境如此之快吗?” 陆雁冰顿时沉默了,偷偷望向坐在上首的张海石。 李道虚按着扶手,稍稍加重了语气:“哑巴了?” 就在这时,张海石接言了:“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必担心说错了话。” “是。”陆雁冰应了一声,提高了声调:“回师尊,师兄返回齐州时就已经是玉虚境的修为,后来又服用了‘五炁真丹’修补境界,如此方能重回归真境。” “‘五炁真丹’又是从何处得来?”李道虚逼问道。 陆雁冰无法回答,只能沉默地跪下,趴在地上。 整个正厅都沉默了。 虽然是李道虚和陆雁冰的问答,但其他人也一直仔细听着,心底也在一直揣摩这位老宗主的意思。 最终还是李道虚打破了沉默:“二先生。” “弟子在。”张海石应道。 李道虚道:“据我所知,炼制‘五炁真丹’要用正一宗的朱果,慈航宗的长生泉,还有玄女宗的玉髓,无一不是珍惜之物,万金难求。二先生,你能告诉我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吗?” 张海石从椅上缓缓起身,答道:“回老宗主,正一宗的朱果是正一宗颜飞卿所赠,慈航宗的长生泉是慈航宗苏云媗所赠,玄女宗的玉髓是玄女宗玉清宁所赠。” 李道虚望向张海石:“他们为什么要送这些给李玄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帝京之变时,这三人可都是李玄都的对手。” 张海石答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正一宗站在太后那边,如今已经与太后势同水火。同理,当年紫府与这三人对立,今日也可以化敌为友。” “好一个化敌为友。”李道虚笑了笑:“我却是不知道,我这些弟子竟然这样讨人喜欢,难不成是神女仙子?不然怎么有这么多人上赶着送机缘宝物,一个被阴阳宗送了‘天魔斩仙剑’,一个被正道三宗送了‘五炁真丹’。” 这话一出,李太一坐不住了,从椅上起身,在陆雁冰的身边跪下。 此时谷玉笙、李如师、司徒玄略三人既紧张又尴尬,这时想跟着跪下又不干自己的事,不跪下,眼看着老宗主这时已然是动了几分真怒,三人都僵在那里,进退维谷,只能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这时候只有张海石还敢平视李道虚,然后他便发现李道虚的眼中并无怒意,只是在嘴角有一抹似笑非笑,就好似两名棋手对弈,其中一人下出了一招妙手,正等着看对手如何接招。 张海石道:“紫府素来老成持重,既然接受了他们所赠之物,自有他的道理,他也定会给老宗主一个交代。” “嗯。”李道虚应了一声,道:“二先生说的有道理,那就等四先生回来之后,由他亲自给我一个说法。” 张海石低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李道虚又望向跪着的陆雁冰和李太一,道:“五先生、六先生也莫要跪着了,都起来吧。” 两人齐声应了一声“是”,缓缓起身,却也不敢坐下,仍是束手站着。 几位先生都吃了挂落,于是李道虚又将目光转向另外三人,让这三人立时都紧张起来。 “三夫人。”李道虚将目光落在谷玉笙的身上。 饶是谷玉笙这等八面玲珑之人,触到老宗主的视线,还是心中一紧,立刻站起身来,恭敬道:“老宗主。” 李道虚问道:“我听说老五有个好朋友也一起来了?” 谷玉笙答道:“是忘情宗的秦师妹。” “是秦清的女儿?”李道虚笑了笑:“我听说她与老四的关系不错,不知是真是假?” 谷玉笙犹豫了一下,小心斟酌言辞道:“秦师妹与四叔的确关系匪浅。” 李道虚话锋一转:“老五,你与这位秦姑娘是好朋友,那你说,老四和这位秦姑娘是什么关系?” 陆雁冰看了眼谷玉笙,老实答道:“回师尊的话,秦素与四师兄是在归德府相识,当时秦素被忘情宗的副宗主韩邀月纠缠,四师兄出手相助,后来两人一起从青阳教的手中救下了齐州总督秦道方,再后来,他们又一起联手杀了青阳教的地公将军唐秦。据我所知,四师兄与秦素的确互有情愫,但远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李道虚又望向谷玉笙,稍稍拔高了音调道:“可我怎么听说江湖上已经有了传言,说老四要入赘秦家,还说是我的意思,要用老四外联辽东五宗?” 谷玉笙一惊,赶忙跪下。 好在李道虚给她留了颜面,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开了话题:“司徒玄略。” “在。”一直没有开口的司徒玄略缓缓起身。 司徒玄略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蓄有三绺长须,相貌清奇,颇有文人气度。听名字,就知道他与大先生司徒玄策大有关系,其实两人是兄弟两人,只是司徒玄略在炼气练剑一事上的天赋远不如自己的兄长,所以这些年来多是负责清微宗内的各种内务,掌管钱财,少在江湖露面,在江湖上声名不显。 “家事国事天下事,千古兴亡多少事。人非圣贤,总不能事事关心。”李道虚道:“不说这些糊涂账了,你报一下去年的收支盈余。” 司徒玄略早有准备,应了一声“是”,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展开之后,开始汇报去年一年的开支。 只是其他人已经无心去听,谷玉笙和张海石是早就心中有数,而李太一和陆雁冰则是事不关己,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待到司徒玄略报完这一年的账目,李道虚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个“可”字。 司徒玄略立马噤声不语,不肯再多说半个字。 李道虚又道:“李堂主。” 李如师赶忙起身,眼看着其他几人都未能幸免,今天也不如平时那般心中有底了。 李道虚道:“听说你在我闭关的时候去了一趟琅琊府?” 李如师倏地跪下了,不敢为自己辩解。 李道虚看了他一眼,道:“是去见老四了?” 李如师沉声道:“请老宗主责罚。” 李道虚笑了笑:“听说你被二先生打了一杖,既然二先生罚了,那我就不罚了。” 虚惊一场的李如师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竟是无一人没有被李道虚点到名字。 所有人都心中惴惴,谁也没想到,整日闭关的老宗主竟是对宗内的大事小情都一清二楚。 然后就见这位执掌清微宗数十年的老宗主从椅上起身:“今天议事就到这里,我只给你们各位提一个醒,吵架可以,打架也可以,但是不能坏了规矩,谁若是坏了规矩,这个清微宗便再也容不下他。” 说罢,李道虚撂下众人,独自一人离去。 所有人齐声道:“恭送老宗主。” 第二百零八章 请客登岛 这场事关清微宗上下的议事算是落下了帷幕,最失意的自然是六先生李太一,不但没能踩着四师兄上位,而且师父的态度更是让他有些难言的惶恐不安。 除此之外,第一次领教了老宗主厉害的谷玉笙更是心绪难宁,想要找李如师商议,可李如师明显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生是非,匆匆离去,于是谷玉笙只能患得患失地独自一人离去。 反倒是张海石和陆雁冰,还算沉得住气,陆雁冰是因为有二师兄在,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的顶着,她自然没什么好怕的,至于张海石,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过来,这种事情也不知多少次了,以不变应万变就是。 张海石与陆雁冰并肩走在八景别院外的林荫大道上,说是并肩而行,其实陆雁冰还是稍稍落后了张海石半个身位,忽听张海石问道:“你与你师兄可有飞剑联系?” 对于陆雁冰而言,从二师兄口中说出的“师兄”二字,从不会是指代旁人,必然是四师兄李玄都。 陆雁冰点头道:“是有的。” 张海石道:“给你师兄传书一封,将刚才议事的情形都原原本本地告知于他。” 陆雁冰点头应下。 飞剑传书不比飞鸽传书,飞剑可不会自动返程,若是收剑之人不打算归还,那么这把飞剑就算打了水漂,所以就算是以飞剑著称的清微宗也不会大肆动用飞剑,只有在紧急时刻才会用飞剑传书传递消息。 此时李玄都当然不知道此事,不过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与秦素一起离开观海楼,然后乘坐吊篮来到仙台顶崖下的海滩,此时寂静一片,唯有阵阵海涛声音。 两人来到码头上,并肩而立,李玄都望向大海,道:“素素,接下来我便要前往蓬莱岛觐见老爷子,你就不要跟着去了。” 秦素知道此事涉及到清微宗的内政,的确不是她一个外人可以随意参与其中的,善解人意道:“你尽管放心去便是。” 李玄都道:“我算了下日子,冰雁应该快回来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二人尽可在东海诸岛逛一逛,许多地方的景色还是不错的,等我回来便是。”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 正说话的时候,天际边一道流光飞来,直奔李玄都。 见到这道流光,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样剑鞘模样的物事,不过只有三寸之长,然后就见这道剑光倏地掠入其中,严丝合缝。 李玄从飞剑上取下一个拇指大小的铁筒,抽出密信。说是密信,其实不过是一张寸许长的纸条,展开之后,其中尽是米粒大小的字迹。 李玄都凝神细观,脸色渐而凝重。 这柄飞剑正是陆雁冰的飞剑传书,因为此地距离蓬莱岛已经不算远,所以转瞬即至。至于那些米粒大小的字,则是陆雁冰从青鸾卫中学来,据说精于此道的大师可以在米粒上刻字,陆雁冰纵然学得不精,也足够用了。 秦素轻声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将纸条揉成一个纸团,道:“是冰雁的传信,说的是刚才宗内议事详尽。” 然后李玄都说道:“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此事干系重大,不仅仅是我,包括二师兄和老五都被牵扯其中,甚至谷玉笙和李太一也被各打五十大板,实在是有些奇怪。” 秦素见他皱起眉头,不由得也是忧心仲仲。 李玄见她如此,微微一笑:“你也不要担心,二师兄和冰雁此时都在蓬莱岛,我去了也不是孤身一人,反倒是你,独自一人留在这儿,还是多加小心,莫要中了谷玉笙的算计。不行,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要不你先回琅琊府暂避一二?” 秦素忍不住笑道:“我又不是第一天闯荡江湖,没遇到你之前也未见得如何,没有理由遇到你之后就成了弱不经风的大小姐了。” 李玄都也不答话,只是瞧着秦素,笑了一笑,神色有些古怪。 秦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嗔道:“瞧什么?第一次见我吗?” 李玄都笑道:“我是在想,别人家的大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江南那边有些礼教森严的人家,还要专门修建一座闺楼,让小姐住在楼上,脚不沾地,更是可怕。你这位大小姐却是满世界乱跑,走过的地方兴许比我这个老江湖还要多。” 秦素最近也沾染了几分“得意吹牛皮”的毛病,“嗤”的一笑:“不瞒你说,我是想写些文字流传后世的,依照我的能耐学识,小说、乐谱什么的是不必想了,所以我就想另辟奇径,写一本山水游记,说不定后人念叨起来,还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 李玄都又向秦素瞧了一眼,这次目光却是落在了她的绣鞋上,比起李玄都来,自然是小巧玲珑,不堪一握。 秦素顺着李玄都的目光低头望去,狐疑道:“你怎么老是看着我?” 忽然之间,她想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他先前提到了江南的大小姐,那里的姑娘们多有缠足的陋习,以千金小姐居多,秦素虽是北地女子,但身材适中,一双纤足纤腴得中,长短合度,比起那些缠足之人不知要美出多少,李玄都想着这些,又看着秦素的绣鞋,用心可想而知。秦素霎时间红晕满颊,挥手便打。 李玄都侧身一躲,道:“以前我还没注意,现在才发现此中之妙。以前张白圭跟我提过此类说法,说是分出好多品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秦素大羞道:“你还说!你再胡说八道,我便不理你了。” 李玄都知道她从来都是说到做到,赶忙认错哄她。 秦素嗔道:“还有眼睛,也不能乱看。” 李玄都不满道:“我又不是遁入空门,怎么这么多规矩?” 秦素斜了他一眼:“你有意见?” 李玄都叹道:“也罢,我从今日起便遁入空门,后半生青灯古佛,侍奉佛祖,女施主,咱们有缘无分,就此别过。” 正在两人笑闹的时候,却见海面上驶来一艘大船,李玄都认得这是清微宗的船,便向秦素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然后就见这艘大船向两人飞速驶来,转眼间已经不足半里之遥,船头上立着一名女子,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多岁,见到码头上的李玄都和秦素之后,拱手行礼道:“天慧堂堂主李如玉见过四先生、秦大小姐。”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各自还礼。 李如玉从船头上纵身一跃,在海面上轻点几下,落在两人身前不远处,道:“在下奉老宗主之命,请四先生……”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将目光移向秦素:“还有秦大小姐,一同前往蓬莱岛做客。” 李玄都一惊。 按照他收到飞剑的时间来算,这艘船分明是在议事之前就已经从蓬莱岛出发,说明老宗主早就有次打算,而非议事之后的临时起意。 这可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第二百零七章 风高浪急 儒家士大夫最为推崇的便是“圣天子垂拱而治”。何谓“圣天子”?天子自然就是皇帝,而一个“圣”字,却不是道德完人,道德完人也做不来皇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是为“圣明”。无与伦比的权力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不完全的“无所不能”,可又该如何无所不知?毕竟皇帝处于深宫之中,层层壁垒,很容易被蒙蔽视听,甚至闹出一个补丁三十两银子的笑话,所以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会大力发展监察侦听的隐秘衙门,从绣衣直指到内卫,再到察事厅和皇城司,直到本朝的青鸾卫,都是如此。 在清微宗中,宗主、副宗主之下,分三十六堂,各有职司。其中又有上三堂的说法,也就是天魁堂、天罡堂、天机堂。其中天魁堂负责宿卫蓬莱岛,是当之无愧的近臣,天罡堂负责戒律、刑罚,而天机堂则是类似于朝廷的青鸾卫,直属于老宗主一人,凌驾于其他三十三堂之上,甚至天富堂和天慧堂的堂主都要直接听命于天机堂堂主,故而向老宗主汇报一年结算开支之事也是由天机堂堂主司徒选略代劳。 此番李如玉前来,必是奉了司徒玄略的命令,而司徒玄略又是直接听命于老宗主。 李玄都自是知道这其中的关系,这才感觉惊讶。 李玄都第一反应便是不让秦素牵扯到此事之中,毕竟这其中波谲云诡,情况不明,而且他要做的事情他自己也没有太大把握。不过老剑神既然是邀请秦素登岛做客,那就没有李玄都替秦素婉拒的道理,若是秦素自己开口拒绝,也不太合适,不管怎么说,老剑神都是江湖前辈,既然老剑神用了一个屈尊降贵的“请”字,再去拒绝,未免也太不识好歹。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问道:“秦大小姐非去不可?” 李如玉道:“回四先生的话,这是老宗主的意思,请四先生莫要为难我们这些做事之人。” 就在此时,秦素开口道:“既然是老剑神相邀,我又岂有不去之理?”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秦素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担忧。 既然秦素已经亲口应承下来,李玄都也没有再去拒绝的理由,好在是两人同去,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大不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李如玉见两人答应下来,立刻转身打了个手势。然后就见大船上放下一条小船,向这边驶来。 不一会儿,小船靠近码头,李如玉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请四先生和秦大小姐移步登船。” 李玄都拉住秦素的手,因为有外人在场,秦素下意识地便想挣脱,可惜李玄都早有防备,紧紧握住不让她甩开,秦素双颊晕红,大是娇羞,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被李玄都拉着登上了小船。 船上只有一名负责撑船的清微宗弟子,戴着斗笠,容貌苍老,也不言语,只是对两人施了一礼,等到李如玉也上船之后,手中长篙一点,小船如离弦之箭向大船激射而去。 秦素心中暗自惊讶,却是没想到清微宗中随便一个船夫都有这般修为,实是藏龙卧虎,难怪能与名宿众多的正一宗分庭抗礼,绝不仅仅是因为清微宗中出了一位大剑仙的缘故。她回眼去看李玄都,只见他神色淡淡,似乎已是司空见惯,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李玄都瞧了她的神色,微微一笑:“这位如玉堂主虽然是天慧堂的堂主,可一众随行之人却是天机堂的高手,天机堂贵为我清微宗上三堂之一,不逊于天魁堂和天罡堂。” 秦素这才恍然。 李如玉不卑不亢道:“事关宗内之事,四先生似乎不应多言。” 李玄都道:“秦大小姐是老宗主邀请的客人,自然就是我清微宗的客人,藏藏掖掖可是待客之道?而且此事也并非机密,只要有心之人都能知晓,并不违反宗规,如何不能说?” 李如玉顿时不说话了。 若是放在不久前,清微宗上下还不太把这位四先生当回事,毕竟是落魄凤凰不如鸡,不管以前的四先生如何辉煌煊赫,现在的四先生不过是一个丢了境界的废物而已。就算看在二先生的面子上,不去招惹他,可没分量就是没分量。可是经过望仙台一战之后,便没有人敢再去小觑这位四先生半分,谁也不是傻子,六先生是何等资质,大家都看在眼里,就连六先生都不是对手,其他人谁还敢去找不自在?还有就是二先生推举四先生出任天微堂堂主,以及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秦大小姐之事,这都让清微宗上下隐隐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再看“墙头草”五先生的表现,最近又是兄友妹恭,由此看来,说不定四先生又能东山再起了。 小船很快来到大船旁边,船身高大,不过小船上的几人都非寻常人等,也不必降下爬梯,直接纵身一跃,便登上了大船。 李如玉将李玄都和秦素请进船舱,然后吩咐船上水手起航,直奔蓬莱岛而去。 时值春夏相交之季,天气变化不定,海上尤是如此。大船刚刚驶出不到一个时辰,忽见风云突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已是乌云密布,海风席卷,潮声如雷,船上之人相距不过三尺,说话亦不可闻。虽是大船,但在海浪之间也渺小如一叶,随着滚滚波涛上下起伏,时而攀上山峰,又时而跌落低谷。 虽然秦素不是第一次乘船,但乘船出海又遭遇风浪却是第一次,只觉得惊心动魄,人力与自然伟力相较,简直渺小无比,不值一提。她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望去,只见天昏地暗,雷电森然,原本平静的海面上更是翻滚不休,一个个浪头就像一堵堵拔地而起的高墙,连绵不绝,好似没个尽头。在她看来,在此等环境之中,就算是江湖高手,也只能屏住气息沉入海底,待到海面平息再浮出水面,或是直接飞离海面。 李玄都却是没有半点意外神情,他自小长在东海之滨,比这还大的风浪都不知见过多少,自是不以为奇,见秦素面露惊骇之色,微笑道:“这些浪头只是瞧着吓人,还掀不翻船。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师父他老人家便时常孤身一人出海,对滔天巨浪出剑,称之为‘打潮’,一剑便将十几丈之高的巨浪劈成两半,让我心向往之。” 秦素对于这个说法没有半分怀疑,毕竟那是老玄榜上的大剑仙,如此行事方是剑道通神的气魄。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 忽地一个巨浪涌来,船身倾侧,有海水涌进舱内,李玄都对此早有防备,只是轻轻挥袖,便以气机将海水挡住,只见得一道透明气墙之隔,海水流转。 船舱外,李如玉站在大雨之上,从容指挥,此时海上波涛沸如煮,头顶电闪雷鸣,可她看似轻描淡写的寻常嗓音说话,却异常清晰,字字入耳。任凭船只左右摇晃,她的双脚好似落地生根一般,不动分毫,同时她的身上不断有白气升腾,却是衣衫刚刚打湿,便被她以气机蒸干。 秦素瞧了一眼,道:“这位天慧堂堂主也是好修为。” 李玄都脸色平静,淡然道:“归真境的修为,放在外头,也能做一派掌门了,万事自己说了算。放在清微宗中,便只能做个堂主,要听别人的差遣。可同样的修为,外头的掌门却要尊她,何故?只因她身后有清微宗而已。” 第二百零八章 龙希胜 春夏之交,天气多变,这场风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大半个时辰之后,乌云散去,又是一片晴空,海面上更是蔚蓝一片,安宁祥和,丝毫看不出先前的狰狞残暴。 没了风雨拦路,船行更快,小半天的工夫之后,已经是靠近蓬莱岛。 蓬莱岛又被世人称作是蓬莱仙岛,与方丈、瀛洲并称为海外三仙岛,早在祖龙年间,有方士带领三千童男童女途径此三岛前往凤鳞州、婆娑州寻仙访道,求取长生不老药。后世也不乏效仿之人,只是被清微宗占据之后,便不许外人登岛,尤其是蓬莱岛,更是禁地中的禁地,便是寻常清微宗弟子,也不得靠近。 能登上蓬莱岛的外人,不算多,甚至可以说屈指可数,对于许多江湖中人而言,这是一种荣幸。如今秦素也将获此殊荣,成为屈指可数之一。 虽然蓬莱岛上的建筑不多,力求返璞归真,但还是修建了一座颇为华丽的码头,算是此岛的门户,属于李道虚的一艘白龙楼船便长年在此停靠。若非贵客登门,或是重大年节,此处码头并不对外开放,就如张海石上次登岛,也是在一处靠近八景别院的小码头停船。 可是这一次,大船竟是径直驶入了这处代表了蓬莱岛正门的码头,便有些大开中门相迎的意味了。 秦素是第一次登岛,并不知道其中奥妙,可李玄都却是知道的,说到底这还是老宗主给他这位四弟子面子,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 此时码头上已经束起旌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可见旗上白底黑字写着一个“李”字,居中站着一个老者,满头白发梳拢得整整齐齐,精神矍铄,一双眸子在开合之间,精光隐隐。他见得大船之后,朗声道:“天机堂副堂主李如寿恭迎四先生。” 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船舱之中。 片刻后,大船靠岸,李如玉请李玄都和秦素下船,而她则是没有下船的意思。 岸上的李如寿与船上的李如玉眼神交汇,相互点头示意之后,李如玉返身进了船舱。 李如寿收回视线,先对李玄都行了一礼,然后望向秦素,说道:“久仰秦姑娘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实乃荣幸。” 秦素只能谦逊几句。 李玄都道:“怎好有劳如寿副堂主亲自相迎。” 李如寿微笑道:“司徒堂主本是要亲自相迎,只是临时被老宗主派了差事,这才让我临时顶替,还望四先生不要见怪才是。” 李玄都淡笑道:“如寿副堂主言重了。” 倒不是李玄都非要强调“副堂主”,而是老宗主定下了规矩,堂主与副堂主必须分清,不得省却“副”字,就如朝廷六部,难道也能将侍郎称作尚书吗? “倒也不能说是言重。”李如寿笑了笑,说道:“司徒堂主之所以要亲自过来,是因为天魁堂中有几个刺头人物,与四先生向来不合,这次他们听说四先生与六先生斗剑时受了些伤势,便想趁此时机落井下石,从四先生身上找补一二,四先生也是知道的,我们清微宗从不禁止一对一斗剑,若是他们执意向四先生挑战,难免是个麻烦,司徒堂主也是怕四先生为难。” 秦素不由皱起眉头。她只觉得这番话刺耳,什么叫也怕四先生为难,当初李太一向李玄都挑战时,怎么不见有人出来说怕四先生为难?现在来说这些,还是挑明了说,倒像是激将之法。 不过李玄都却是不以为意,风淡云轻道:“当年我年少意气,断了不少人的财路,也的确是得罪了好些人,都在意料之中。”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喝道:“李如寿,背后毁谤旁人,这算是什么行径?” 话音落下,就见一盏天灯飘飘摇摇而至,恰有风起,那盏天灯如被阵风吹送,轻飘飘掠过海面,在空中画出一道绚丽火光,向这边飘了过来。 李玄都对此见怪不怪,只是说道:“装神弄鬼。” 这盏天灯在李玄都不远处停下,然后灯光微微一亮,映出一个男子身影,一身白衣如雪,白色长靴,白色腰带,白色发带,腰间悬有一柄白鞘的长剑,虽是年轻人的相貌,但却是满头白发,丹凤眸子,眉挑如飞,虽然相貌英俊,却不知为何,始终透着一股邪气。他站在码头上,迎风而立,大袖飘摇,一手负于身后,另外一手穿袖而出,五指修长,轻轻提着一盏天灯,灯火如豆。 此人虽是对李如寿说话,可目光却始终停在李玄都的身上,脸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样。 李如寿淡笑道:“真是不经念叨,刚说谁,谁就到了。” 李玄都对秦素说道:“如果从老宗主哪里算起,大师兄、二师兄、如寿副堂主这些人算是二代弟子,我这个年纪本该是三代弟子,不过被师尊破例收为弟子,故而与如寿副堂主等人同辈,只是如此一来,年纪上难免差距极大。这位是我们清微宗的龙希胜龙大剑仙,这个名字大概就是人中之龙、希望胜利的意思,也是李大堂主的侄子。他虽然不是老宗主的弟子,但是按照入门的先后和年纪来说,我也能称呼一声师兄。” 李玄都这话中颇有些讥讽之意,以秦素对李玄都了解,两人八成是有不小的过节。秦素心想,既然两人有过节,那么龙希胜听到这句话后,哪怕不是立即动手,也必要反唇相讥,哪成想龙希胜竟是没有言语。原本一直看着李玄都的秦素忍不住转头一瞧,却见此人正怔怔地望着自己,秦素心中不悦,不动痕迹地往李玄都身旁挪了一下。 李玄都也是顺势上前一步,将秦素挡在身后。 龙希胜被挡住了视线,这才回过神来,见两人神态亲近,胸头骤然生起一股无名之火,原本看李玄都不顺眼十分,现在少说也有十二分,冷冷道:“清微宗五位先生,各有怪癖缺点,二先生孤僻乖戾,三先生重利轻义,五先生见风使舵,六先生自命不凡,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毕竟人无完人。唯有你这位四先生,假清高假仁义,最是令人厌憎。” 李玄都也不反驳,全然不以为意。 反倒是秦素主动开口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秦素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龙希胜差点没气炸了肺,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眉眼之间尽是杀机。 李玄都的目光下移,落在龙希胜的腰间佩剑上,说道:“我劝你不要出剑,免得自讨苦吃。” 龙希胜嘿然一声:“你劝我不要出剑?莫不是你害怕我出剑?你若说一句你怕了,那我今日便不出剑,给你个面子,毕竟这儿是老宗主的清修之地。” 李玄都淡然道:“你也知道这里是老宗主的清修之地,也不怕坏了规矩。” “你莫要拿规矩来压我!”龙希胜大喝一声:“我早已在天罡堂打听过了,只要是公平斗剑,可以在任何地方,就算是蓬莱岛上,也无不可!” 李玄都“呵”了一声:“有长进。知道要守规矩,是好事。” 龙希胜伸手按住腰间佩剑,沉声道:“李玄都,你以为你还是当日的紫府剑仙么!” 李玄都道:“我的确不是当日的紫府剑仙,可你又是什么人,我称呼你一声龙大剑仙,你就当真了?人贵有自知之明,面子是别人给的,脸可是自己丢的。” 秦素闻言后,不由微微一笑。 这一笑刚好落在了龙希胜的眼中,他再也按耐不住,“仓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 第二百零九章 龙遁剑诀 龙希胜大喝道:“如寿副堂主,就由你来做个见证,如何?” 李如寿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先望向李玄都,见李玄都微微颔首,这才点头道:“也好,那就由老朽来做个见证。” “见”字话音刚落,“证”字还未出口,龙希胜已经身形一掠,整个人好似一道白影。 这龙希胜虽然看起来年轻,但实际上已是年近不惑,一直未曾娶妻生子,只因眼高于顶,看不上寻常女子,就算清微宗中有几个出众女子,他也只当是将就人选,人家本身也不逊色于他,哪里肯受这样的气,自是不会屈尊逢迎。今日龙希胜见到露出真容的秦素之后,登时惊为天人,已经把他要找李玄都晦气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后来见秦素和李玄都神情亲密,这才回过神来,不由恨上加恨,原本与李玄都只是利害之争和意气之争,现在已然将其视作是夺妻仇人,正所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那可是不共戴天。 这也是秦素厌憎他的地方,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果真是君子行径,持之以礼,秦素纵然不喜欢那人,也不会太过厌憎,至多是保持距离,或者有意疏远。可龙希胜这等人不问女子如何想,已然将女子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却是让秦素想要赏他一刀。 秦素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不见她如何动作,只见得刀光一闪,已然是“饮雪”出鞘,架住了龙希胜的一剑。 龙希胜瞧见出刀之人是秦素之后,气力便略微小了几分,冲着李玄都大喝道:“李玄都,躲在女人身后算什么本事?有胆量的与我正面较量!” “瞧不起女人吗?”秦素的脸上顿时笼了一层寒霜,手中“饮雪”一扫,用出十分力道,将龙希胜逼退,然后直接用出“天问九式”,只见得一刀化作千万刀,刀光粼粼如水面波纹一般,一时间也不知出了多少刀。 李如寿见此情景,忍不住赞道:“看来秦大小姐已经尽得秦宗主的真传。” 话音方落,就见秦素猛然收刀,退回到李玄都身旁,反观龙希胜,手腕上有一线伤口,鲜血滴滴答答落下,而他的佩剑更是已经掉落在地。 秦清冷然道:“阁下的剑术也不过如此,不及李先生万一,焉敢口出狂言?” 龙希胜被伤了右手,左手仍是提着天灯,脸色阴沉,连说了三个“好”字。 然后就见龙希胜用右手食指一抹天灯中的一豆灯火,那点灯火便悬停于他的指尖之上,他再一弹指,指尖上的灯火顿时化作火链,勾勒出一把长剑的轮廓。 原来这才是他的真正手段,先前那柄佩剑不过是样子货。 龙希胜伸手握住这把“火剑”,再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直接一剑斩向秦素的面门。 秦素也不客气,手中“饮雪”一挡,却不曾想那柄勾链火剑似虚似实,刚刚与她的“饮雪”相交,便立即散开,继而再凝聚成剑,如此却是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饮雪”,不过秦素也不惊慌,猛然一个后仰,腰肢几乎弯折成一个直角,避开这一剑的同时,以脚跟为立足所在,似倒非倒,半是倾斜,身形一个摇摆画圆,顺势一刀斩向龙希胜的小腹。 龙希胜冷冷一笑,脚尖一点,身形竟是扶摇而起。 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否则也没胆量来寻李玄都的晦气。 到了天人境之后,便可以御风而行,所以此时龙希胜已经打定了主意,自己只要居高临下,就不愁打不到李玄都,而李玄都半天都不敢出手,只敢躲在女人身后,那也说明他与李太一交手之后的确伤势不轻。 想到这里,龙希胜直接手中的火剑丢出,一瞬之间,这柄火剑化作无数星火,好似繁星,又好似一大片“萤火虫”,然后每只“萤火虫”又化作一把细微飞剑,纷纷如雨落。 秦素的脸色变得凝重许多。 她现在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距离天人境还差一线,对于她而言,想要越境而战,不算什么难事,但如果想要有必胜的把握,那就非要动用“欺方罔道”不可了。 就在此时,一直静观其变的李玄都终于开口道:“让我来吧。” 话音未落,就见李玄都一卷袍袖,扫出一道白色剑气,这道白色剑气乃是杀力第一的“逆天劫”,迎上那些下落的萤火飞剑之后,就好似一条恶蛟入水吃鱼虾,将其吞噬一空,使得龙希胜脸色大变,下意识地将自己心中所想给喊了出来:“李玄都,你没有受伤!?” 李玄都也不答话,更不曾出剑,只是身形一跃而起,虽然他不能长时间悬停空中,但是以他的修为,短暂悬停还不算什么难事,只见他瞬间掠向半空中的龙希胜,一掌拍出,乃是清微宗在江湖中享誉盛名的“万华神剑掌”,掌中蕴含剑气,一掌便是一剑。 这一掌看似寻常无奇,却让龙希胜心头陡震,忽然想起武德十一年的那个晚春,同样是他和李玄都,两人在蓬莱岛不远处的一座温泉岛上因为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他疯狂出剑一百零八,却连李玄都的衣角都没摸到一片,当时李玄都立在一处温泉旁边,身形在蒸汽中时隐时现,浑不似身在凡尘俗世,好似从天而降的谪仙人。然后李玄都就轻飘飘地拍了他一掌,瞬间破开了他的所有剑招,打在他的胸膛上,使他跌入温泉之中,成了落汤鸡,也成了那一年的笑柄,一个不自量力的笑话。 今天李玄都又用出同样的招式,让龙希胜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怨毒:“当年你是紫府剑仙,目无余子,可以一掌败我,今日你已是落魄凤凰,今非昔比,还用这一招,岂不是故意羞辱于我?”他蓦的两眼瞪圆,厉声大喝道:“李玄都,你欺人太甚!” 话音未落,他弃了手中天灯,一抖自己的两只大袖,只见得云雾缭绕,其中剑光隐隐,隐约有金石之声。 双袖所至,剑光便如铺天盖地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此乃清微宗的又一门绝技,名为“龙遁剑诀”,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此剑尽得其中玄妙,又兼具五行遁术,故名“龙遁剑诀”。 第二百一十章 斩罢衣袖 李玄都以“万华神剑掌”迎上大袖剑光,一触即分,然后身形飘摇落地,紧接着身在半空中的龙希胜出剑不停,道道剑光好似雨落,李玄都却也不敢太过托大,取出自己的“白骨流光”,剑有二相,上次与李太一激斗,李玄都用的是白骨相,这次则是显现出美人相,剑身雪白,将落下的剑气一一打散。 龙希胜见如此无功,心中怒意更甚,催动“龙遁剑诀”更急,剑光越来越多,而且剑光各异,有如长虹者,有如牛毛着,有如游龙者,有如蚍蜉者,有如箭矢者,有如长剑者,有如白练布帛者,有如针尖麦芒者,纷纷而落,只见得数十丈之内尽是剑光,尽显天人境大宗师的威势。好在龙希胜还知道这儿停靠着老宗主的白龙楼船,不敢太过放肆,有意收敛了威势,否则百丈之内尽剑光也不是不能。 李如寿见此情景,不禁轻轻“咦”了一声,神色略显震惊。 秦素见剑光变化不定,又数量极多,将李玄都的身形完全遮挡,又听李如寿这一生轻咦,不由问道:“李堂主,怎么了?” “不敢当‘李堂主’之称,秦大小姐称呼我‘如寿副堂主’便是。”李如寿的神色有些严峻,道:“此乃‘龙遁剑诀’,在老宗主整理完善‘北斗三十六剑诀’之前,这路剑诀便是我清微宗的最为上乘法门。想要修炼此路剑诀,除了要剑术高超之外,还要精通五行遁术和奇门遁甲,故而修炼起来极是困难,所会之人寥寥。在老宗主整理完善‘北斗三十六剑诀’之后,大多数弟子都专心修习‘北斗三十六剑诀’,修炼‘龙遁剑诀’之人愈发稀少,如今放眼整个轻清微宗,精通之人也就十指之数,没想到龙希胜竟是将这门剑诀给练成了。” 秦素闻言之后心中略有不安,不过转念一想,李玄都是身经百战之人,不知经历过多少险恶情形,又岂是那么容易吃亏的,便也放心下来。 李如寿又看了片刻,忍不住摇头道:“‘龙遁剑诀’共有十八式十八重,看这情形,龙希胜也没有练全,更谈不上圆满大成,四先生纵然没有学过‘龙遁剑诀’,但二先生一定是会的,四先生不可能对‘龙遁剑诀’没有半分了解,龙希胜用此法用来对付外宗之人尚可,用来对付四先生,怕是难有太大见效。” 话虽如此,李如寿却是目光闪烁不定,脸色愈发凝重,心中暗忖:龙希胜的‘龙遁剑诀’固然不曾登峰造极,但如果换成自己来应付,却是很难破解,更谈不上胜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乃是堂皇正大的天道星象演化之剑,那么‘龙遁剑诀’便是近似于‘太阴十三剑’这般出奇制胜之剑,自己在没有防备之下,突然遇到已经多年不见的‘龙遁剑诀’,怕是要吃个大亏。这也就罢了,更让人吃惊的是,四先生胜过六先生之后,竟是没有什么伤势,他可是见过六先生的,这么多天过去了,仍旧萎靡不振,只是一头白发重新变回了黑发,可精气神上的损伤,却是难以挽回,与如今精神奕奕的四先生形成鲜明对比,如此一来,也就高下立判。 李如寿所言不错,自从龙希胜败于李玄都之手后,自忖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上面已经无法超过李玄都,于是转而苦修“龙遁剑诀”,而且只在暗中修炼,从不在人前显露,只想着等到哪一天再对上李玄都,出奇制胜。只是没想到,他的境界拔升很快,李玄都的境界拔升更快,在西北夺刀一战之后,竟是踩着“血刀”宁忆登上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让龙希胜心生绝望,再到后来,李玄都一夜之间境界毁去大半,他本以为到了自己复仇的时候,可这时候老宗主和二先生纷纷发话,不许旁人去搅扰李玄都半分,就连李玄都的心腹李如是都见不到李玄都,更遑论是与李玄都有过结的龙希胜。 转眼间,五年时间匆匆而过,正当龙希胜渐渐熄了这个心思之后,没想到李玄都又东山再起了,而且与李太一在望仙台一场激战,两败俱伤。此乃天赐良机,龙希胜哪有错过的道理,于是来到此地,他不敢杀了李玄都,却敢让李玄都在蓬莱岛上颜面尽失。 龙希胜信心满满而来,哪曾想到李玄都只是气机损耗过度,并未落下什么严重伤势,些许细微伤势,也都被“漏尽通”化为无形。换而言之,此时的李玄都正值巅峰,便是对上唐秦也有四分胜算,若是唐秦不以青阳教教众的愿力用出“白阳法身”,甚至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又岂是龙希胜可以战胜的? 境界划分,只是一个标杆,跨过一个门槛,也不意味着就是天差地别,尤其是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不是境界越高便可以不把低一个境界的人放在眼中,且不说江湖中屡见不鲜的越境而战,就说以多敌少一事,便是江湖中最大的利器。你天人境再厉害,能敌得过五个归真境的联手?五个归真境不行,那十个呢? 当年宋政还是无道宗副宗主的时候,无道宗的宗主便是货真价实的长生境修为,在踏足长生境之后,整日闭关,将宗内大权全部交予副宗主宋政之手,宋政趁此时机,笼络宗内诸多高手,在上任宗主的闭关的关键时刻,包括宋政在内,两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和两位无量境大宗师联手,偷袭正在闭关的宗主,最终以两人身死的惨重代价,一举成功袭杀宗主,宋政由此登上宗主大位。虽说其中也有种种算计,比如使无道宗宗主提前破关而不复巅峰之态,宋政又以宗主的妻女为要挟乱其心神,但不可否认,江湖上只有一对一的举世无敌,却没有人能凭借一己之力扫平整个江湖。 正因为有此前车之鉴,李道虚执掌清微宗之后,半点不肯放松手中权柄,只怕也步了当年无道宗宗主的后尘。 此时李玄都与龙希胜相斗,龙希胜固然境界稍高一筹,可他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蓬莱岛上,远离江湖纷争,若论厮杀交手的经验,不如李玄都远甚。当他的境界修为无法对李玄都形成绝对碾压之势时,拼的便是临阵应变,那么龙希胜的胜算便越来越低了。 双方交手百余招,李玄都甚至连“人间世”都未曾用出,仅凭掌中的“白骨流光”一剑,便将龙希胜彻底压制在下风。 龙希胜本就对李玄都怀有三分惧意,毕竟当年一掌的阴影太深,若是此战能胜还好,自然可以将多年的阴霾一扫而空,可此时落入下风之中,又想起当年的交手情景,原本只有三分惧意,已然变作五分,出手愈发畏首畏尾,难以施展“龙遁剑诀”的变化之妙,越是如此,越是难以抵挡李玄都的剑势,如此恶性循环,在二百招之后,龙希胜已然显露败相。 李如寿见此情景,不由轻叹一声,这便是江湖争斗的气势了,常胜之人与人争斗时,往往能够自信从容,有几成修为便能发挥几成,反观他的对手,除非那等坚毅之人,难免未战先怯,气势上输人一筹,畏首畏尾,十成修为也就能发出七八成。此时的龙希胜便是如此,也就是江湖中人常说心境有缺。 心境有缺对于提升境界没什么影响,与人交手却是一大障碍。 正想着这些,忽听一声布帛碎裂声响,只见龙希胜的两只大袖被李玄都从肩膀位置斩断,变作两块碎布飘摇落下,龙希胜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胳膊,显得十分滑稽。 第二百一十一章 待客之道 龙希胜本就心生惧意,见李玄都已经堪破“龙遁剑诀”的玄妙,再无半分战意。 其实龙希胜还是用了几分心思的,故意佩戴了一柄中看不中用的白鞘佩剑,若是心思浅些的,只会以为他的一身修为都在那把佩剑上头。若是心思深一些的,则会把注意力放在他左手提着的天灯上面,其实这两者都是障眼法,真正的玄机都在他的两只大袖上面,现在李玄都破去了他的两只大袖,便等同是打落了他的兵刃,对于剑士而言,已无再战之力。 此时龙希胜便想借着自己的御风优势,就此遁去。只是他想走,李玄都却是不肯放他走,此时的龙希胜斗志全无,深信自己必败无疑,所以李玄都直接用出有信则为真之玄妙的“六灭一念剑”,倒也不是要他的性命,只是要让此人吃个苦头,以后不敢再来找他的晦气便是。 “六灭一念剑”无形无相,只见李玄都以剑指朝着龙希胜遥遥一点,龙希胜脸色骤然苍白,神色痛苦,摇晃了几下之后,直接从半空中坠落至滚滚波涛之中。 李玄都收起“白骨流光”,单手负于身后,淡淡开口道:“如寿副堂主。” 此时李如寿比之方才多了几分恭敬,沉声应道:“属下在。” 李玄都道:“去把我们的龙大剑仙捞上来。” “是。”李如寿应了一声,赶忙吩咐左右去下水捞人,同时李如玉那边也放下小船,协助李如寿这边一起捞人。 不一会儿,再一次变成落汤鸡的龙希胜被打捞上来,浑身湿透,不复先前白衣飘飘的仙人风范,而且双目紧闭,浑身颤抖,甚至站立不能,要让两名天机堂弟子左右搀扶,才能勉强站立。 李玄都伸出手指在他的眉心处轻轻一点,龙希胜猛地打了个激灵,醒转过来,不过仍旧是神色萎靡不振,双眼望向李玄都,怨毒已经少了许多,更多还是惊惧。 过了片刻,龙希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是、是老宗主的‘六灭一念剑’。” 李玄都笑了笑:“好见识。” 龙希胜面露狰狞道:“我原本还为自己学会了‘龙遁剑诀’而沾沾自喜,却没想到你连更为玄奥的‘六灭一念剑’都能学会,你才几岁?你中间又蹉跎了四年时间,可你为什么还能死灰复燃,苍天何其不公?!” 李如寿早有猜测,此时听龙希胜一语道破,果然是老宗主赖以成名的绝技之一“六灭一念剑”,不由对这位四先生的忌惮再重一分。 龙希胜恨恨道:“李玄都,你为何不一剑杀了我?” 李玄都道:“既然你从一开始便没想着杀我,那我自然也不会杀你。” 龙希胜还要说话,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如纸,牙关紧闭,若不是有人搀扶,差点坐倒在地。下一刻,龙希胜的脸色又由白渐渐转红,鼻孔和嘴角中都流出鲜血。 李玄都知道这是中了“六灭一念剑”之后的遗患开始显现,不再说话,只是对李如寿做了个手势。 李如寿丢出一个瓷瓶,道:“快给龙副堂主服下伤药。” 一名天机堂弟子接住瓷瓶,从中倒出一颗漆黑丹药,掰开龙希胜的牙关,把这颗丹药给喂了进去,又有一名天机堂女弟子掏出一块贴身的手帕,替龙希胜将脸上的鲜血擦拭干净。 就在这时,一直在船上观望的李如玉丢了把椅子过来,一名天机堂弟子纵身跃起接住,然后两名搀扶着龙希胜的天机堂弟子将他放到椅子上。 李如寿挥了挥手道:“抬椅子,连人带椅子立刻送去天寿堂。” 天寿堂是清微宗的“太医院”,在蓬莱岛上也分设有堂口,常年有人值守。 就在这时,龙希胜因为丹药的缘故,又清醒了过来,虽然身子还是不能动弹,但是说话无碍,只见得他面皮抽搐一下,蓦地发出一阵狂笑,好似失心疯了一般,然后就听他高声叫骂道:“李玄都,你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你若不信,那咱们就走着瞧……” 李如寿高声道:“抬走,赶快抬走。” 天机堂的弟子们如一阵风儿似的,将龙希胜抬走了。龙希胜一路狂笑,笑声越去越远,终被一阵海风吹散,再也不能听闻半分。 李玄都目送龙希胜远去,忽然问道:“如寿副堂主,倘若败的人是我,你会如何?” 李如寿一惊,没敢立刻回答,反而是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方才说道:“龙希胜自不量力,四先生如何会败?” “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被李太一重伤,此时没有还手之力,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我不是龙希胜的对手,你会如何?”李玄都却是不肯轻易放过他。 李如寿只好说道:“龙希胜和四先生都是一宗同门,我自然是一视同仁。”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早有预料,笑道:“好一个一视同仁,希望如寿副堂主能真正做到才是,最起码别人登岛,就不会遇到这等迎客之礼。” 李如寿心中凛然。他可不是龙希胜那种莽夫,被人怂恿激将几句,便不管不顾地一路杀来,做了别人的枪尚不自知。他深知这差事都是上头几位实权人物的,可得罪人却是自己的,他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也不想再进一步,只想着平稳落地,安度晚年,自然不想招惹这位有了东山再起迹象的四先生,更不想与其结下什么仇怨。 想着这些,李如寿又是恭敬几分。 李玄都也没有再去过多计较,只是亲自领着秦素向八景别院方向走去,毕竟李玄都不是第一次来碰到,说起对蓬莱岛的熟悉程度,兴许要比这位天机堂的副堂主还要更深一些。 李如寿也不敢阻拦,只能略有尴尬地跟在后面,而且不好离得太近,还要稍稍拉开一段距离。 秦素与李玄都并肩而行,轻声说道:“方才你与那位如寿副堂主说话的时候,还真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与冰雁口中所说的那个四先生形象有点接近了。” 李玄都又用刚才的表情笑了笑,果然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脸上虽然笑着,但眼神里却是没有半点笑意,然后叹了口气,说道:“这清微宗的四先生又哪是那么容易做的,一路行来,你也见到了,我差不多是人人喊打的境地,都说我是假道学、伪君子,仅仅是口头上中伤几句,也就罢了,关键他们恨不得我去死,我若没有点霹雳手段,如何行得菩萨心肠?如果把你放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也会如此。” 秦素轻叹一声,伸出手摸了摸李玄都的头顶,故作老气横秋道:“玄儿,真是苦了你了。” 李玄都轻轻拍开她的手:“这可是在蓬莱岛,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多少也给我留点面子。” 秦素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是我错了,请四先生责罚。” “责罚?好说,我们玩个游戏。”李玄都眼珠一转,轻声说道:“在西北秦州有一种很有名的腰鼓,你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秦素道:“我还见过数百人同时起舞击鼓,十分壮观。” 李玄都点点头,然后做了个拍打腰鼓的动作。 兴许是近墨者黑的缘故,秦素与李玄都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竟然看懂了,脸上顿时通红一片,又顾忌身后的李如寿等人,不敢有太大动作,只能以二指捏住李玄都腰间的皮肉,狠狠一拧。 李玄都立时倒吸一口凉气。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天行有常 越是靠近八景别院,李玄都就越是难以平静,心头涌起了许多念头,当年之事也一一浮现于眼前。从“三四之争”到“四六之争”,再到帝京之变,自从天宝元年之后,他与师父的关系便变得微妙起来,此时再见到师父,不知师父又会有什么话说。 正想着这些,李玄都忽觉得掌中秦素的小手在轻轻颤动,想来她的思绪也难以平静,毕竟是去见与大天师张静修并列齐名的大剑仙李道虚,李玄都为了缓解两人的紧张情绪,于是说了个看似不太相干却又与当下处境有些相干的话题:“素素,你可知道本朝的孝宗皇帝?” 秦素微微一怔,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孝宗皇帝虽是守成之君,但也是本朝的中兴之主。”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第一次知道孝宗皇帝,却不是因为他的功绩,甚至不是在史书中看到,而是在一本《蒹葭堂杂著摘抄》里看到的,书云:‘张后尝患口疮,太医院进药,宫人无敢传者。帝亲率登御榻传药,又亲持漱水与后。宫人扶后起坐,瞪目视帝。少顷,帝趋下榻。盖将咳,恐惊后也。其厚伦笃爱若此。’又云:‘旧制,帝与后无通宵宿者,预幸方召之。幸后,中人前后执火炬拥后以回,云避寒气。惟孝庙最宠爱敬皇后,遂淹宿若民间夫妇。’大概意思就是说,张皇后生病了,孝宗皇帝亲自端药喂水,咳嗽都怕吵到她。按照朝廷旧制,皇帝与妃嫔过夜,完事之后还要各回各自的住处,只有孝宗皇帝和张皇后整夜都住在一起。” 秦素果然被李玄都转移了注意力,不再紧张,而是流露出几分神往,道:“我也看过这个故事。遍览史册,纵观古今,唯有孝宗皇帝一辈子只娶了一位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些整日想着三妻四妾的男子,说什么继承香火,无非是借口罢了。坐拥天下的皇帝尚且能弱水三千只求一瓢饮,那些不是皇帝之人为何做不到?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说这话时,秦素把目光转向了李玄都,望着他的脸,倒像是专门对他说的。 李玄都微微一笑:“想来天底下的女子,没有不羡慕这位张皇后的。那些帮着丈夫纳妾的贤惠女子,其实也是被逼出来的。” 秦素轻叹一声:“哪个女子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只是有些人选择委曲求全,有些人不能独占便宁肯不要。” 李玄都话锋一转道:“你羡慕张皇后,那你知不知道张皇后最后的结局如何?” 秦素微微一愣,摇头道:“我还真不知道。” 李玄都道:“孝宗皇帝体弱多病,不到四十岁便驾崩了,张皇后变成了张太后。两人只有一名独子,也在而立之年意外身故,不得已之下,只能迎立其子堂弟入继大统,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世宗皇帝。世宗与张太后不和,时常降罪,张太后的弟弟犯法,世宗欲杀其弟,张太后跪求无果,终于一病不起,于八月崩。在张太后死后,世宗立杀其弟。观其一生,纵然让天下无数女子羡慕,然青年丧夫、中年丧子、晚年丧弟,晚景何其凄凉。” 秦素闻言之后,沉默良久。 李玄都长叹一声:“天行有常,天道无常,冥冥中自有天意。当年的张皇后不明白一个道理,所有的上苍垂怜眷顾,其实都已经在暗中标注了价钱。今日拿走多少,日后便要还回多少。” 秦素是何等聪明之人,立时明白李玄都说这个故事的意思:“你是在说自己吗?” 李玄都平静道:“我从云端跌落尘埃,其实都是在还债,现在看来,应该是快要还清了。” 秦素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小声说道:“玄儿莫怕,有我在呢。” 李玄都哑然失笑。 按照道理而言,两人应该互称对方的表字,只是自从李玄都不称呼“白绢”,转而开始称呼“素素”之后,秦素也不甘示弱,想出了个“玄儿”的称呼,不过只有在两人独处时才会用这个称呼,在外人面前,她还是会称呼“紫府”。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人人都称呼你的表字紫府,甚至许多人不知你的真实名姓却也知道紫府剑仙,那我偏不与他们一样。 在这件事情上,李玄都曾表示过抗议并委婉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比如说许多小说中,女子总会称呼男子为“某某哥哥”,其实他也不介意被秦素称呼为“玄哥哥”,可惜秦素只是赏了他一个白眼,嘴巴长在秦素的身上,既然抗议无效,那李玄都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就在两人说话间,已然到了八景别院前的那条林荫大道,此时张海石和陆雁冰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两人脸上的神情都颇为严峻。 见到李玄都和秦素之后,陆雁冰不敢如平日里那般嬉皮笑脸,屏息凝神,由张海石开口道:“紫府、秦姑娘。” 李玄都和秦素各自行礼。 “二师兄。” “张先生。” 张海石叹了口气道:“老宗主心思难料,我实是没想到他竟然会连秦姑娘一起请来,把秦姑娘牵扯进此事之中,实是不该。张海石先在这里向秦姑娘告罪一声。” 秦素赶忙道:“张先生不必如此,当日玄……紫府为了我的事情赴汤蹈火,我今日陪他去见老剑神,正是理所应当之事。” 张海石微微一笑,愈发对秦素满意。他便是这么个脾性,人家让他一尺,他非要还人家一丈,可如果人家争上三分,那他半分也不肯让,反而还要再争一尺。若是秦素胆小怕事,哪怕她是四师弟喜欢的女子,他也要看低了去,可秦素敢于与李玄都同进同退,他便要对这位女子敬重三分,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要力保秦素安然无恙。 张海石又望向李玄都,道:“老宗主已经在等你们了,快些进去吧,不过你也要记住,不要太直,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不要说,许多事情还是徐徐图之。” 李玄都只是应了一声,却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张海石知道他的脾性,在寻常事情上,可以商量,但在有些事情上,便商量不得,只能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你且好自为之,只是莫要忘了你身边还有一位秦姑娘,莫要让她步了张姑娘的后尘。” 这话已然有些刺耳,不过李玄都听了进去,脸色微微凝重,重重应了一声。 秦素却是冲李玄都微微一笑,并无半分害怕之意。 李玄都心中本是忧虑重重,不过见到秦素的面容之后,骤然轻松许多,握紧了秦素的小手,轻声道:“实是我累你良多。” 秦素摇了摇头,正色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更不必如此明算帐。” 李玄都微微点头,然后拉着秦素大步向八景别院走去。 就在这时,李如寿一行人也跟了过来,见到站在这里的张海石后,一行人无论职位高低,纷纷行礼道:“见过二先生。” 张海石“嗯”了一声,问道:“李堂主和司徒堂主呢?” 上三堂中,天罡堂的堂主之位此时空缺,便只剩下李如师和司徒玄略这两位堂主,好似古时朝廷的侍中和中书令,此时李如寿听得张海石如此相问,赶忙道:“回禀二先生,李堂主和司徒堂主正在天魁堂的堂口议事。” 张海石对陆雁冰吩咐道:“老五,你在这里守着。”然后又对李如寿道:“走,带我去见他们两人。”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天道无常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八景别院的大门前,只见大门敞开,却不见天魁堂的弟子守卫,想来是被老宗主下令驱散。 李玄都在门前台阶处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带着秦素走进大门,径直往真境精舍行去。 这座八景别院,李玄都早已不知来过多少次,此时故地重游,本该有些感怀,只是心事重重,无暇顾及于此。 秦素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只见偌大一座别院精致秀丽,其中草木极多,种类极繁,有叫的上名目的,也有叫不上明目的,而这蓬莱岛也不愧有仙岛之称,四季如春,现在只是晚春时节,这座八景别院却已经与盛夏时节一般,郁郁葱葱。其中建筑更是精巧,虽然多以黑白二色为主,但秦素本就是富贵世家出身,自然能瞧出其中不俗。许多花在细节处的精巧心思,只有细细揣摩才能发觉一二,这也是真正的豪阀世家才能有的底蕴,就如身上的衣服,真正的贵人换了衣服是不愿意让人家一眼看出的。仔细看后才知道换了衣服,这才是贵人。恨不得在自己身上披满绫罗绸缎的,算不得贵人,只能徒惹笑话。 此时二人行走其中,不见半个人影,只有诸多珍奇花木,许多精巧建筑,殿、堂、阁、廊、亭、台,错落有致,显然是出自大家手笔,行走其间,却如行于仙境之中。 这么一座别院,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就算是豪富如秦素,也不禁为之咋舌。 不多时,两人来到真境精舍的大门前,此时大门已经敞开。 李玄都来到门前,恭敬道:“弟子李玄都拜见师尊。” 精舍分为内外两间,外间类似一道长廊,內间才是李道虚的闭关所在,此时內间的门忽地开了,然后就见白发白须的李道虚衣袖飘飘地走出精舍。 今日的李道虚与平日里大不一样,换下了那件出尘意味极重的白色鹤氅,着了一袭玄黑常服,平日里一直披散着的白发也被挽成了发髻,以一根长长的玉簪束住。 这样的李道虚,李玄都只是在李道虚还是清微宗宗主的时候见过,在他卸任宗主大位之后,便很少如此郑重打扮了。 更何况还是李道虚亲自出迎。 饶是李玄都,也有些受宠若惊,甚至是目瞪口呆。 秦素是第一次见到李道虚,在她的印象中,传说中的大剑仙本就是这般模样,倒是没有李玄都那么多惊讶,不过见李玄都这般模样,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道虚来到李玄都的面前,见他这般表情,不由轻笑一声:“为师的模样很难看?” 李玄都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说道:“师父是天日之表。” “天日之表。”李道虚哈哈一笑,道:“紫府,你说话是要比张海石中听,若是他在这里,就绝不会这样说话,顶多说一句不难看。” 李玄都道:“二师兄虽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些,但不是小人,是个慷慨磊落的大丈夫。” 李道虚笑而不答,转而望向秦素,问道:“这位就是秦大小姐了?” 秦素吓了一跳,她在江湖上被好事之人称为“秦大小姐”,与苏云媗、宫官、玉清宁等人齐名,可至多是同辈中人或是身份地位不如她之人才会如此称呼,以李道虚在江湖中的身份地位,便是直呼她父亲的名姓都无不可,赶忙说道:“小女子正是秦素,不敢当老剑神如此称呼,老剑神叫我秦素就好。” 李道虚笑道:“秦素这个名字取得好,英骨秀气,洒落毫素。” 秦素有些受宠若惊道:“老剑神谬赞。” 李道虚道:“剑神剑仙本是幻,长生久视亦非真。不要称我什么老剑神、大剑仙,就叫我老宗主吧,我知道紫府他们背地里也喜欢叫我老爷子,你若喜欢,也可以这样叫。” 秦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是”。可一旁的李玄都却是一惊,师父此举分明已经将秦素视作自家之人,也就是认可了他与秦素的关系,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其实从老宗主邀请他们两人前来蓬莱岛开始,事事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李道虚道:“总站在这里说话也不像样子,精舍里狭小,也没有待客的桌椅,便去静心堂吧。” 说罢,李道虚一挥大袖。 秦素和李玄都只觉得眼前一黑,接下来便是天旋地转。待到双眼可以重新视物时,却见三人已经出现在一座待客的客堂之中。此地极是宽阔,除了上首的主位,共摆放了三十六把椅子,可供三十六位堂主同时入座,此时只有三人身在其中,却是显得有些空阔。 秦素难掩自己的惊讶之情。都说老玄榜上的高人如何厉害,今日得见,方才知晓竟是这般神通。 就在此时,李道虚已经在主位上坐了,然后说道:“这座静心堂,我已经有好些年没有来了,紫府是来过的。你们两人不必拘礼,各自坐吧。”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没有紧挨着坐下,而是按照主客规矩,相对而坐。 李道虚继续说道:“虽然我已不是清微宗的宗主,但是许多大事小情,还是由天机堂汇集成册,向我一一报来,所以我对于齐州的事情还是略知一二。” 李玄都为了这次见面,已经准备了好些时日,只是他没有料到李道虚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已是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此时终于转入了正题,于是接口说道:“师尊明鉴,如今的清微宗……” 李道虚却是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你我师徒二人已经有些时日未见,你今日回来,难道不是觅得良人佳偶,要让为师这个做长辈的为你们做主?” 李玄都愣住。 秦素低下头去,脸红过耳。 李道虚微微一笑:“紫府,在你们师兄弟六人之中,为师最喜欢你,若是你果真与秦姑娘情投意合,为师也不介意亲自去一趟辽东为你提亲。” 只有清微宗的弟子,才知道这句话的情面有多大。李道虚自从退让宗主之位后,极少离开八景别院,就算是三十六堂的堂主想要求见一面都不可得,更遑论是劳烦老宗主离开蓬莱岛了,就算是宗主李元婴也不敢开这个口。今日李道虚却是愿意为了李玄都离开东海远赴北海辽东,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恐怕清微宗中的墙头草们得有半数都会倒向李玄都,再加上李玄都出任天微堂堂主之位,又有二先生的支持,以后他在清微宗中的地位,纵然比不得当年鼎盛之时,却也不容小觑,足以与李如师、司徒玄略等人平起平坐,再也不是现在这般人人喊打的境地。 人非圣贤,岂能无私。 李玄都也不是圣人,顿时犹豫了。对于他来说,清微宗就是他的家,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他在这个家中举步维艰,说完全不在乎那是骗人的。现在作为一家之主的师父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可以重新融入其中,有了立足之地,他又如何能不动心。 显而易见,李道虚已经知道李玄都想要说什么,只是他不想听,可他又不能明说自己不想听,更不想担上一个不听逆耳忠言的坏名声,于是他想了个办法,故意将秦素一起请来,然后当着秦素的面许下这番诺言,欲要成全李玄都的好事,只要李玄都答应下来,今日不说,日后便再也不好说了。 见李玄都面露犹豫挣扎之色,李道虚不由微微一笑。今日李玄都所有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便是他执掌清微宗几十年的权术之道。 第二百一十四章 师徒父子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这个时间长到秦素也察觉出不对,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抬头望向李玄都。 李道虚没有去看两人,而是抬眼望向门外,手指轻轻敲击扶手。 既然他认为李玄都会是那个与自己相对应的“乾下”之卦,那么他便不介意多给这位四弟子一些时间。 过了许久,李玄都缓缓开口道:“师父,弟子在去年夏末,因为故人之邀,前往芦州怀南府,后又辗转荆州江陵府、中州龙门府、江州金陵府、齐州琅琊府等地,在中州龙门府的时候,被卷入皂阁宗的一桩谋划之中,与金刚宗悟真大师、正一宗颜飞卿、慈航宗苏云媗、太平宗陆夫人等人联手,召集各地同道中人,共同讨伐北邙山,攻入长生宫中,最终斩杀皂阁宗的三位坛主和一位堂主,毁去太阴尸,就连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和黄雀在后的人公将军唐汉,也被二师兄所败,想来师父应该知晓此事。” 李道虚点了点头:“此事我已然知晓,你做得不错。” 李玄都道:“在讨伐北邙山之前,悟真大师曾经与弟子有过一番长谈。” 李道虚没有说话,静待李玄都的下文。 李玄都徐徐说道:“悟真大师说:‘令师的才学之高,放眼整个江湖,也是罕有能比之人,令师的身份地位,在江湖中亦是位居尊要,无人不敬,但令师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不按常理。’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弟子便打断了他:‘家师待我恩情若父母再造,在下不应也不敢闻师之过。’” 李道虚一笑道:“悟真这个老和尚,早年学儒,中年遭遇变故,家道中落,这才改学佛法,有几分见识,说的也不无道理,更不能算错。” 李玄都道:“悟真大师又问弟子:‘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此言何解?’” 听到这里,李道虚已是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李玄都接着说道:“弟子只好答道:‘这话乃是儒家圣人所言,意思是说,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应一味顺从父亲,而是应该向父亲直言抗争,同理,君王有不义之举时,做臣子也不应当顺从君王,同样要直言抗争。圣人讲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顺。该顺则顺,不该顺时就要孝而不顺。若是不顾实际而一味盲从,陷父母于不义,是为不孝。’” 说到这里时,李玄都脸上的犹豫挣扎之色已经全然不见,只剩下堂皇正色,抬头望向李道虚。 李道虚不动声色。 李道虚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师父者,为师为父也。一宗之内,师父和弟子,既是君臣,又是父子,有时候最亲的并不是父子,而是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理所当然,弟子将师父之恩视为报答。可报答师恩,就万不可置师父于不义境地,这也就是孝而不顺。既然孝而不顺,又何来‘不敢闻师之过’一说?不闻师父之过,如何直言抗争?不直言抗争,岂不是要将师父置于不义境地之中?” 话音落下,整个静心堂中一片寂静。 李道虚稍稍沉默之后,说道:“既然是师徒间的家事,那就先请秦姑娘暂且去别院中游览一二。” 秦素立刻起身,不过目光却是望向李玄都。见李玄都微微颔首,这才退出静心堂。 静心堂中只剩下师徒两人。 李道虚的声调不复先前的温和,渐而转冷:“还有呢?” 李玄都从椅上起身,沉声道:“弟子想问师父一事,为何五师妹陆雁冰会成为谢太后的护卫,后又出任青鸾卫右都督,为何三师兄会在帝后二党相争的关键时刻前往帝京?我们清微宗与那位太后娘娘,是什么关系?” 李道虚的脸色已然有些不悦:“就算为师已经答应张海石,让你做了天微堂堂主,这些话也不是你当问的。” 李玄都平静道:“弟子今日不是以天微堂堂主的身份问老宗主,也不是以四先生的身份问老宗主,仅仅是以一位弟子的身份问师父,以一个儿子的身份问父亲。” 李道虚执掌清微宗数十年,带领清微宗走到如今地位,与独尊正道上千年的正一宗分庭抗礼;在昆仑山玉虚峰的玉虚斗剑中三剑败“魔刀”宋政,名扬江湖,被尊为“剑道通神”;“四六之争”不胜而胜,使得正一宗不败而败。如此功绩,让他傲王侯、慢公卿,藐视天下之人。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仗剑四顾,皆是朽兵。独阳不生,孤阴不长,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乎。 现在李玄都已然亮剑,“乾上乾下”合成乾卦就在今日,李道虚那根已经沉寂了许久的心弦又悄然绷紧。 李道虚稍稍缓和了语气,脸上甚至又有了些许笑意:“既然你如此问了,那为师也可以告诉你。当年的‘四六之争’后,我们清微宗支持的张肃卿大败,正一宗支持的太后谢雉大胜,本该是正一宗趁机入主庙堂,不过谢雉忌惮正一宗势大,生恐正一宗扶持小皇帝而使她这个太后成为一个摆设,于是她亲自从帝京城来到这座八景别院求见于我,跪在我的面前,求我助她抵御正一宗。” 李玄都的脸色骤然苍白,身形微微摇晃,艰涩问道:“然……然后呢?” 李道虚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为清微宗计,我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李玄都虽然早有猜测,但是真正从自己师父口中听到这个真相时,还是心中震动。 当年他因为张肃卿一事差点丢了性命,不仅仅是因为所谓的“四六之争”那么简单,因为他认为张肃卿可以让这个世道变得更好,而太后谢雉以国势换权位,德不配位,事实上也正如他所预见的那般,张肃卿身死之后,谢氏掌权,朝政一误再误,那些权贵们、高官们不必再害怕张肃卿的新政伤及他们,可整个天下却是千疮百孔,因为秦襄被卷入其中的缘故,原本已经收复的西北秦州、凉州再次陷落不说,甚至还加上了一个蜀州;东北边境再起战事,青阳教趁机作乱。外患已至如此,可朝廷内部还是争斗不休,将党争置于国事之上。 今年是天宝七载,距离天宝二年刚刚过去五年,可就在这五年之中,青阳教从一个秘密结社变成了可以搅动数州局势的庞然大物。西北五宗这些地方豪强竟然成立了一个与大魏朝廷分庭抗礼的大周。 正是因为这些,让李玄都愈发笃定自己当初的选择,谢氏不足以当国,也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一直认为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九死无悔。 现在,他的师父,那个如君如父的人,告诉他,其实清微宗早已与他分道扬镳了,他所坚持的,他所信奉的,早已被清微宗抛却了,丢掉了,而清微宗现在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站在了那个女人的身后。 清微宗是什么?是他的家,是他长大的地方。现在,这个家已经与他渐行渐远,过去他和这个家道同可谋,可现在却是道不同不相谋了,应该分道扬镳了。 这让李玄都如何不心痛,如何不悲哀。 李玄都悲声道:“为天下苍生计,师父不该答应。” 第二百一十五章 石破天惊 李道虚没有急于反驳李玄都,而是望向门外。 江湖中人都将老玄榜的高人称作地仙,意思是半仙之数,距离真正的天仙只剩下半步之遥,自然有种种神异之处。 以他的目力,甚至可以透过许多树丛和建筑遮掩看到秦素的身形。秦素虽然已经离开静心堂,但显然还是放心不下李玄都,仍旧站在远处遥望此地。 李道虚轻叹一声:“紫府,你的命要比我好。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成亲,妻子是你们师祖的女儿,我想要继承宗主大位,非要娶她不可,不管我喜欢她还是讨厌她,也不管她是否讨厌我。我们做了一辈子的样子夫妻,可你不一样,虽然谷玉笙说你是为了外联辽东秦家,但我不是瞎子,能看得出来,你和这位秦姑娘之间,是单纯的男女之情,不掺杂什么功利因素。” 说到这儿,李道虚微微一顿,有些感怀道:“人老了,总会感念从前。尤其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些已经被埋藏在心底种种情绪,也会一一浮现出来。如果刚才你答应我去提亲之事,我会高兴,也会失望。高兴的是,我们还是曾经的师徒,失望的是你担当不起那个‘乾下’之卦。” “不过你没让我失望,的确是那个‘乾下’之卦。”李道虚的语气渐而恢复平日的漠然,高渺难及:“大魏两京一十九州也好,正道十二宗也罢,不在你的肩上担着,‘天下苍生’这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 李玄都默然了。他默默地从“十八楼”中取出他早已写好的册子,双手呈上。 李道虚接过这本册子,只见封皮上写着:“弟子李玄都,为直言宗内积弊,以正我清微宗之风气,求长治久安太平事,特写此文,还望师尊明察。” 李道虚打开册子,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先是眉头微微皱起,继而脸色也变了。这本册子上的一个个字迹就好像一把把飞剑,向李道虚刺来。 这是李道虚和李玄都师徒之间的一场斗剑,李玄都已然出剑。 “宗主,一宗之主也。惟其为全宗上下之主,责任至重。凡大事小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是故事宗主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弟子,使之尽言焉。弟子尽言,而宗主之道斯称矣。昔之务为容悦,阿谀曲从,致使灾祸隔绝、宗主不闻者,无足言矣。” “过为计者则又曰:‘君子危明主,忧治世。’夫世则治矣,以不治忧之;主则明矣,以不明危之:无乃使之反求眩瞀,莫知趋舍矣乎!非通论也。弟子受师恩久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暇过计,谨披沥肝胆为师尊言之。” “师尊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即宗主大位初年,铲除积弊,焕然与全宗上下更始。举其大概:联正道三宗,败无道宋政,尝与正一分而治之。上下忻忻,以大有作为仰之。登顶江湖,指日可期,非虚语也。” “……师尊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师尊误举,诸弟子误顺,无一人为师尊正言焉。都俞吁咈之风,陈善闭邪之义,邈无闻矣;谀之甚也。然愧心馁气,退有后言,以从师尊;昧没本心,以歌颂师尊,欺瞒之罪何如……” “……今又有朝堂之事,太后谢氏,祸国殃民,德不配位,天下莫不讨之,何故师尊逆势而为?因一己之私而废天下之公,天下有识之士不直师尊久矣……” “……夫立身不正,此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各堂主持禄而外为谀,各岛主畏罪而面为顺,师尊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弟子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惓惓为师尊言之……伏惟师尊留神,宗门幸甚。弟子不胜战栗恐惧之至……” 读到最后时,李道虚已然脸色铁青,他料到了李玄都会有一番忠言逆耳,不外乎是针对李元婴和谷玉笙夫妇,可万万没有想到会逆耳到这般程度,竟是直指他这位藏身于李元婴之后的老宗主,让他始料不及,多年的养气功夫,竟是险些毁于一旦。 其实也不能说李道虚没有料到,按照李玄都原本的打算,他写的东西也的确在李道虚的意料之中,只是李道虚没有料到秦素对李玄都说了一番话,使得李玄都意识到那些不痛不痒的话语根本于事无补,沉疴当用猛药,于是李玄都在观海楼又花了一夜的时间,将他写好的东西完全推到重来。无论是当时的秦素,还是守在门外看月亮的陆雁冰,都不会想到,那一晚的李玄都,竟然写下这样一份石破天惊的东西。 “好,好,好!”李道虚连说了三个“好”字,目光中透漏出浓重杀机。 这股杀机之重,甚至牵动天象变化,只见得蓬莱岛的上空有黑云滚滚汇聚而来,海风呼啸,波涛如怒,隐约可闻雷声,竟是一副大雨将至的景象。 就算是李玄都,在这股杀机面前,也脸色苍白,几乎站立不住。 这还仅仅只是杀机而已。 八景别院中的秦素全身僵硬,不敢动弹分毫。 守在别院外的陆雁冰一个战栗,险些跳了起来,然后身形哆嗦如筛糠。 正要乘船离开蓬莱岛的谷玉笙一个手抖,没有拿稳手中的茶杯,摔成了满地碎片。 正在去往天魁堂的张海石猛地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八景别院方向,脸上满是凝重。 身在蓬莱岛上的李如师、司徒玄略等人,无论身在何处,都起身望向八景别院的方向,只感觉天崩地裂就在顷刻之间。 所有人都闪过一个念头,老宗主的杀机因何而起?又对谁而发? 然后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了一个答案:李玄都。 张海石、李如师、司徒玄略都是清微宗的老人,从当年李道虚还未继承宗主大位之时,到大先生在世之时,再到后来的“三四之争”、“四六之争”,多少大风大浪,多少惊心动魄,都过来了,也从未见得老宗主像今日这般失态,更何况谷玉笙、陆雁冰这些年轻之人,从来都见老宗主如天上仙人一般,就是想要触怒老宗主都不知该从何做起,现在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陆雁冰都快哭了——师兄,我知道你很有胆量,可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是这般有胆量,就连老宗主都敢不放在眼里,我陆雁冰谁都不服,就服你,只要你能活着回来,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就算你变成个废人,我也当你是我的师兄。 静心堂中,李道虚望着李玄都,变成了一副笑脸,只是笑意中透着阴森,轻轻地问道:“紫府,你告诉我,是谁让你说这些话的?” 李玄都把头昂起,与李道虚对视:“回师父,没有人指使弟子,此乃弟子的肺腑之言。” 李道虚笑了一声,嗓音愈发柔和:“既然没有人指使,那么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媗、玄女宗的玉清宁,为何要送你‘五炁真丹’?难道你李玄都的面子比我还大,竟是要让这三宗俊彦来巴结你?” 不待李玄都答话,李道虚已然替他答了:“令师这番举动,且不说动机如何,已是让正一宗极为不满,都是正道两大柱石,只怕此事不易善罢,若起争端,不论哪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正道同盟之福。若是李公子愿意居间说项,请令师以天下苍生为重,以正道各宗为重,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那么天下苍生无不念李公子和令师的仁义恩情,颜掌教和苏仙子,也愿意为李公子奉上‘五炁真丹’所需的‘朱果’和‘长生泉’,权作谢礼。” 第二百一十六章 问话对答 李道虚问道:“这段话你可听得耳熟?” 李玄都答道:“此乃悟真大师当日对弟子所言。” “好一个悟真大师,好一个颜掌教、苏仙子。”李道虚冷冷道:“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性有巧拙,可以伏藏。九窍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动静。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知之修之,谓之圣人。” 李玄都沉声道:“师尊非是圣人,亦非神人,更非至人。” 李道虚又拿起手中的册子看了一遍,字字句句,直指五脏六腑。如果是别人来说这番话,李道虚也许不会如此动怒,关键是这番话是李玄都说的,这个曾经最受他喜爱的弟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半个儿子,竟然帮着那些外人说话,什么“天下有识之士不直师尊久矣”,将自己几十年的作为批得体无完肤,更让他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如何不怒?而且李道虚很快便联想到了清微宗与正一宗相争之事,联想到了这是一场内外勾结,要让清微宗祸起萧墙,而李玄都之所以会如此做,就是因为清微宗支持太后谢雉之事而心生怨恨。平日里李玄都与张海石亲近也就罢了,毕竟他从小便是跟着张海石长大的,现在一个已经死了的张肃卿,也比他这个师父重要了? 李道虚不再杀机浓郁,语气也愈发轻淡平和:“我知道了,我们清微宗弃了张肃卿转而支持太后谢雉,你就弃了清微宗去与正一宗暗中勾结,却是半点也不肯吃亏。正一宗的张静修等了好些年,就等着有这么一个人出来里应外合,好让清微宗陷于内斗,正一宗便还是正道魁首,这座江湖便还是正一宗的江湖。” 李玄都听到这话,顿时僵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师父。 李道虚接着道:“我问你,你去中州龙门府时是什么境界?” 李玄都低下头去,答道:“先天境。” 李道虚又问道:“不过是区区先天境,你又是如何从藏老人的手中抢到‘白骨玄妙尊’?” 李玄都心中已经猜到师父要说什么,不过他心中无愧,于是抬起头来,坦然道:“幸得大天师相助,方能破去藏老人的一尊身外化身,从而得到‘白骨玄妙尊’。” 李道虚加重了语气:“张静修都跟你交代什么?叫你来如何‘劝说’为师?除了张静修,还有哪位高人在暗中指点你?只要你如实相告,为师可以既往不咎。” 李玄都摇头道:“那日藏老人的身外化身驾驭‘九子母天鬼’与弟子相斗,突然有一小道童现身,将‘九子母天鬼’打散,事后,他自称‘元妙真人’,暗合正一宗大天师的‘元阳妙一真人’尊号,弟子这才猜出他的身份,只是他在出手之后便立刻离去,并未对弟子交代什么。” 李道虚点头道:“紫府,你是个好孩子,从不会欺瞒为师,那为师便信了你这番话。为师再问你,你可认识太平宗的沈无忧?若说张静修是正道十二宗的盟主,他便是正道十二宗的谋主,他又与你交代什么了?” 说前半段话时,李道虚的声音还是十分柔和,但是在说后半句话时,却又变得高渺难测起来,就像一个无底之洞,目光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又像是万丈深渊。 李道虚这样的嗓音,李玄都还是第一次听到。李道喜这样的目光,李玄都也是第一次看到,他仿佛跌落至深渊之中,一颗心一直在往下沉,整个人后背发寒,头皮发麻。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惊醒过来,想起了自己递上那本册子时所怀的“九死无悔”之志,咬着牙定下心神,不去与李道虚对视,沉声道:“请师尊明示。” 李道虚见他竟是不被自己的目光所慑服,反倒是有些意外,稍稍收摄自己的目光,仍是盯着李玄都:“你是想说,你并不认识什么沈无忧?” 李玄都抬起头来,平静道:“回师父,弟子确实不认识沈无忧。只知道他是太平宗的宗主,精通占验卜算之道,更胜地气宗师徐无鬼。” 李道虚又是笑了:“紫府,你应该知道,为师生平最恨别人欺瞒于我。” 李玄都又低下头去:“弟子愚钝,实是不知师尊所指。” “好。”李道虚道:“我那我问你,你认不认识陆夫人?她是何宗何派?” 李玄都答道:“弟子的确认得陆夫人,她出身于太平宗。” 李道虚又问道:“你是在哪里认识陆夫人的?” 李玄都道:“弟子是在芦州怀南府境内的太平客栈中与这位陆夫人相识。” 李道虚道:“既然你认识陆夫人,难道你不认识她的丈夫?” 李玄都被这一问怔住了,没有立刻回答。 此时李道虚已经将自己的怒气慢慢压住,思绪又变得清晰,问起话来也是循序渐进,条理分明,慢慢将李玄都逼到一个死角里,再无腾挪余地。 李玄都也已经明白了,既然太平客栈的老板娘是陆夫人,那么掌柜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太平宗宗主沈无忧了。 李道虚看着李玄都的表情:“这会儿想起来了吧,你还说自己不认识沈无忧吗?” 李玄都道:“既然师尊如此说,那弟子的确认识这位沈宗主,他送了弟子一枚太平钱,并给弟子占卜了一卦,得了一个乾卦。他说:‘《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这一卦变爻落在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总得来说,虽然弟子处境艰难,但终究没有灾难。” “乾卦。”李道虚轻声道:“沈无忧不愧是占验之道第一人,倒是比为师这个乾卦还要早上一年。元、亨、利、贞,四德也。紫府,你说沈无忧给你如此卦辞,是什么用意?” 李玄都道:“依照弟子的揣测,沈宗主此语只是就事论事,说弟子此行能够顺利,并无其他意思。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弟子的中州之行虽然略有波折,但结果还是好的。” “结果当然是好的。”李道虚缓缓道:“得了‘五炁真丹’,得了‘白骨玄妙尊’,得了‘太阴十三剑’,对了,还有那号称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岂能用一个‘好’就能概括的?寻常人得一些机缘奇遇,也不过是得一本秘籍,或是得一些天材地宝,或是一把神兵利器,可你倒好,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便将这些全部囊括,这世上的便宜,都占尽了。” 李玄都听到这话,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涩声道:“师父这是信不过弟子,觉得弟子拿了人家的好处,反过头来与外人联手对付师父。” 李道虚反问道:“如果你站在为师这个位置上,你的弟子走了一趟江湖,与其他宗门之人交往甚密,又得了如此多的宝物、秘籍,然后对你说了一通‘劝谏’的话语,你会怎么想?” “悠悠我心,苍天可鉴。”李玄都举起右手,重重捶打自己的胸口,沉声道:“既然师父提到了‘逆天劫’,那弟子便分辨一句,当日弟子将张白月的骨灰葬于剑秀山的山顶,并将‘人间世’埋于坟前,此番路过剑秀山,取出‘人间世’,‘人间世’竟是受剑秀山的山气孕育,得了古时剑仙留下的‘逆天劫’剑气,实是出乎弟子的预料之外。而‘白骨玄妙尊’虽有大天师出手的缘故,但也有弟子几番出生入死的功劳,弟子并无亏欠他人之处。至于‘太阴十三剑’乃是弟子以太阴尸的尸丹与牝女宗的宫官交换得来,总不能牝女宗与正一宗也是一路人。” “那也未必。”李道虚冷冷道:“正一宗和牝女宗的关系,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为师,又是谁写信请你去芦州救人的?”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天心难测 都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不过是夸张说法。可李道虚却是切切实实做到了这一点。青鸾卫号称侦缉天下,想要做到这一点,不在于青鸾卫中有多少高手,而在于青鸾卫的众多线人,就如一张大网,遍布天下,不仅仅需要巨大的财力,还要依靠朝廷各地官府和驿站,铺设暗点,经过多年的经营,才能有如此气象。唯有当年鼎盛时的朝廷才能有如此手笔,就算是遍地开花的太平宗和后来从青鸾卫中分离出来的听风楼,也都稍逊一筹。如今的青鸾卫与其说掌握在朝廷的手中,倒不如说直接听命于李道虚。 除此之外,还有清微宗上三堂的天机堂,所谓“天机”二字,顾名思义,也有类似职能,休说是清微宗上下,就是其他宗门之中,也有清微宗埋伏下的暗子。 李玄都自是也知道这一点,却没想到李道虚所知道的事情,要远远超乎他的想象。面对李道虚的问话,李玄都只能回答道:“回师父,是张鸾山写信给我,请我去救周听潮一家。” 李道虚望着李玄都,缓缓说道:“休说是你与张鸾山的关系,张鸾山与牝女宗的关系,就算是张鸾山与朝廷的关系,当年他又是如何坠境的,这些为师通通知晓。你知道的为师知道,你不知道为师也知道,莫要想着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为师。” 李玄都深吸一了口气,道:“既然师父事事洞明,为何还要一意孤行?为何还要放任李元婴和谷玉笙等人肆意妄为?” “一意孤行?”李道虚眯起眼眸,道:“李玄都,你有什么资格来点评为师的所作所为?又是如何得出一意孤行这个结论的?” 李玄都平静道:“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心中所感。” 李道虚深深地望着李玄都:“你刚才写的这些东西,为师已经读了。为师现在不会认可你,也不会否你,方才你的辩解,为师也姑且信了,只当你是运气比旁人好上一些,为师只问你最后一句,那些人为什么要送你‘五炁真丹’?” 李玄都这次没有正面答话,而是反问道:“师父您方才让我站在您的位置上,那我现在也斗胆让您站在我的位置上,如果您是李玄都,没有‘五炁真丹’恢复境界,又有多大可能走进这座八景别院?” “承认了就好。”李道虚淡然道:“你先去寻你的秦姑娘,然后你们在后堂中看着,待会儿为师再问你的话。” 李玄都应了一声,徐徐退出静心堂,去寻秦素。 就在刚才李道虚以杀机牵动天象变化的时候,张海石便停驻了脚步,他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之后,转身朝八景别院大步行去。至于李如寿等人,早已是满脸惶恐。 来到八景别院的大门前,张海石一挥袍袖,示意陆雁冰退下,然后一人迈步走进别院,同时高声道:“弟子张海石求见!” 此时静心堂中只剩下李道虚一人,说道:“两位都进来吧。” 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两人的耳中。除了张海石之外,还有一人,却是李如师。 张海石和李如师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静心堂外,向堂中独坐的李道虚深深一揖。 李道虚望着两人:“李堂主、二先生,你们都是清微宗的老人了,资历、威望俱是不缺,就不比拘泥这些虚礼了,进来说话就是。” “是。”两人一起应了一声,并肩走进静心堂中。 然后两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李道虚手中的那本册子上,两人都是久经风浪之人,瞬间就明白了必然是这本册子让老宗主大动肝火,只是不见李玄都和秦素,又让两人有些摸不准老宗主的态度。 张海石望着李道虚手中的册子,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敢问老宗主,这本册子上都写了什么?” 李道虚问道:“二先生,你的意思是,李玄都要干什么,你事先完全不知道是吧?” 张海石不卑不亢道:“说知道也知道,说不知也不知。” 李道虚道:“明白回话。” “是。”张海石应了一声,说道:“说知道,弟子的确知道四师弟要对老宗主谏言,说不知道,弟子并不知道他在这本册子里写了什么。” 李道虚没有答话,反倒是李如师接言了:“二先生,全宗上下哪个不知道你与四先生关系亲厚,如今四先生写了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你说自己全然不知,谁会相信?说句难听的话,四先生无论对错,好歹敢作敢当,反倒是你这个做师兄的,难道连他也不如?” 张海石倏地望向李如师,李如师依仗着有老宗主在,也不怕他,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 李道虚冷眼望着这一幕,问道:“二先生,你为何不回答李堂主的问话?” 张海石又望向李道虚,道:“回老宗主,李堂主此言不值一驳。凡事都要讲究一个证据,就凭李堂主红口白牙一说,便要定下我和四师弟的罪名,未免与宗规不合。” “老宗主!”李如师立刻朝着李道虚一拱手道:“此事大有蹊跷,如今三先生不在宗中,天罡堂无人统领,属下恳请老宗主准许属下代掌天罡堂,将那幕后指使之人给揪出来。” 这便是要真刀真枪地动手了,有了这个由头,只要李道虚点头,李如师便能光明正大地行大肆株连之事,在清微宗杀一个人头滚滚,在拔除四先生党之后,再将二先生一党也顺势除去。 只是李道虚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只是沉默地望着张海石。 张海石多年的定力,却是更胜李玄都一筹,不惊不惧,面如平湖。 没能从张海石身上看出什么端倪的李道虚望了一眼李如师:“我立下的规矩,我要守,一切都要按照规矩办事。” 李如师不敢再画蛇添足,恭敬应是。 张海石依旧是望着李道虚,一动不动。 李道虚却是没有看他,而是望向静心堂的门外,天空中黑云还是没有散去,就如他心头上的阴霾。 过了片刻,李道虚慢慢收回目光,又慢慢移向面前的张海石,最后还是望向了李如师,举起手中的册子,问道:“李堂主,依你之见,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李如师心中一喜,脸上却不表现出来,沉声道:“回老宗主,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今天之事乃是我清微宗亘古未有之事,不可轻忽大意。方才老宗主说按照宗规行事,那么在没有证据之前,二先生自然是清白的。可四先生不一样,要立刻拘拿审问,平日里与四先生有来往之人也都要一一问话,定要彻查到底。” 李道虚问道:“此事关系重大,谁来查?” 李如师本想继续自荐,只是想到刚才碰了个钉子,便不敢贸然说话了,只能说道:“一切都由老宗主做主。” 李道虚淡然道:“二先生是副宗主,宗主不在,由副宗主代行宗主之责,此事当然由二先生负责处理。” 张海石和李如师俱是一怔,没有想到李道虚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片刻之后,张海石低下头去,应道:“谨遵老宗主之令。敢问老宗主,四师弟如今身在何处?” 李道虚盯着他:“明天,我会把人交给你。” 话音落时,有风骤起,蓬莱岛的上空骤然一暗。 原本如就十分晦暗的天空像是被泼上了一盆浓墨,不见半点光亮,片刻功夫后,无数的雨丝从九天之上倾泻而落,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细密的雨幕中。 好大一场雨。 第二百一十八章 家国天下 静心堂分为前后两部分,只是相较于前堂的广阔,后堂就要狭小许多,大概相当于一座书房的大小,其中也只有一桌四椅而已,放在以前的时候,清微宗众堂主在此举行宗门大会,这里可以当做一个中途休憩或是议事的所在,只是随着李道虚不再召见三十六堂堂主,这里也是空闲已久。 李玄都和秦素就坐在这里,张海石和李如师之所以感知不到他们二人的气机,是因为李道虚用了类似于“画地为牢”的神通,自成一方小天地,不但可以让堂内之人无法出去,也可以隔绝堂外之人的感知,十分玄奇。 不过李道虚并未隔绝声音,所以张海石和李如师说了什么,李玄都和秦素都听得清清楚楚。 在张海石和李如师离去之后,李玄都看了眼满面凝重的秦素,柔声说道:“你且放心,我师父做事最讲规矩,此事万不会牵连到你这个外宗之人。” 秦素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李玄都笑了笑:“因言获罪,罪不至死。” 秦素正要说话,李道虚已然进到内堂之中,两人只能从椅上起身。 李道虚伸手虚压一下,说道:“老夫立身处世,最是讲究‘规矩’二字,也可以说是一个‘法’字,老夫可以改规矩,却不能坏规矩,在清微宗的规矩中,的确没有因为出言不逊便要杀人的说法。” 李玄都轻声道:“知其不可而为之,弟子做出如此之事,有何结果,已经有所预料,也有所觉悟,只是此事与秦姑娘无关,师父不应将她也留在此地。” “此事当然与秦姑娘无关,秦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若是将秦姑娘拘押在此,岂不是成了鸿门宴。”李道虚说道:“秦姑娘若想离去,随时可以,正好我那艘白龙楼船也闲置了许多时日,就让秦姑娘乘此船返回琅琊府。” 李道虚正要答应下来,秦素忽然开口道:“老宗主,我哪里都不去,我想留下来陪着紫府。” 李玄都一愣,随即怒道:“你留下来做什么?这是我们清微宗的私事,你一个外人瞎掺和什么?走!快走!我不要你陪。” 这是李玄都第一次对秦素发怒,不过秦素却是半点也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主动伸手握住李玄都的手。以往都是秦素想要挣脱李玄都的手,这次却是反过来了,变成李玄都想要甩脱秦素主动伸过来的手,只是过去秦素没能挣脱李玄都的手,这次李玄都也没能挣脱秦素的手,两只手还是握在了一起。 李玄都望向李道虚,沉声道:“师父,请将此女逐出蓬莱岛!” 李道虚淡然道:“秦姑娘是我的客人,既然秦姑娘想要留下来,我也没有赶客的道理,那便留下来吧。” 李玄都还要说话,李道虚已然说道:“秦姑娘是我的客人,不是你的客人,你也不是秦姑的什么人,做不了她的主。” 李玄都只能把已经到嘴边的话语又给咽了回去。 趁此时机,秦素把自己的手指探入李玄都的指缝之间,使得两人相握的双手变成了十指相扣。 李玄都低头瞧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叹了一声。 李道虚独自在一把椅上坐了,手里还是拿着李玄都的册子,问道:“李玄都,如果让你来做清微宗的宗主,你会如何?” 李玄都答道:“与正一宗罢战求和,彻底结束‘四六之争’,继而联手正道十二宗共抗西北五宗,然后肃清朝廷后党,求一个天下太平。” 李道虚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直接问道:“可是此举于我清微宗何益?” 李玄都没有回答。 李道虚望着手中的册子:“为什么不回话?” 李玄都回道:“此举会使得我清微宗被后世称颂千年。” 李道虚哂笑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再大的功勋,也不足以被人感念千年。” 李玄都想了想,只好说道:“百年总是有的。” 李道虚说道:“我之所以不否你,是因为此举对于清微宗而言,的确有益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救亡天下和逐鹿天下是一码事,只是一家独大和二分天下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师父的意思,说到底还是不愿与正一宗联手,就算是救亡天下,也必须以清微宗为首,而不是以正一宗为首,甚至不能与正一宗并立。可正一宗做了几百年的正道领袖,又岂会居于人下?这便成了一个死结,非要两宗之间分出个胜负不可,所以“四六之争”便是必然。 李玄都叹息一声:“正一宗树大根深,若想要完全胜过正一宗,绝非一蹴而就之事,非要数年乃至十数年苦功不可,可天下苍生又怎能等得如此之久?” 李道虚漠然道:“紫府,你何时变成了这般心慈心软之人了?” 李玄都道:“就算非要击败正一宗不可,师父您想过没有,如今的清微宗又有几成胜算?若是败了呢?且不去说天下苍生,这清微宗的基业,师父您的毕生心血,又当如何?” 李道虚的脸色微微变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弟子的本意并非是与师父说什么天下苍生,只想就事论事,说一说我清微宗的积弊而已。只是后来弟子转念一想,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要想直指清微宗的大弊,非要从大处着眼不可。” “非是弟子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平心而论,正一宗能坐稳正道盟主之位达近千年之久,自是有其过人之处。反观我清微宗,发迹不过几十年,如今宗内上下,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三十六堂主,七十二岛主,哪个不是眼高于顶?哪个不是飞扬浮躁?有几人是真心实意为清微宗的未来着想?又有几人将自己与清微宗视作一体?这样的清微宗,还未独尊于江湖,已然沉迷享乐,真能胜过正一宗吗?若是清微宗大败,师父可想过后果如何?是被正道各宗瓜分肢解,从此在江湖中除名?还是沦为正一宗的附庸奴仆之流,事事仰人鼻息?” 李道虚将目光从手中的册子上移开,望着李玄都,幽幽道:“照你所言,我清微宗是没有半分胜算了?这江湖就只能是正一宗的江湖?” 李玄都道:“我没有这样说。” 李道虚拔高了嗓音:“那你怎样说?” 李玄都看到了师父眼中透出的凛然杀机,依然镇定自若,沉声道:“我自小父母双亡,无家可归,是师父将我收养,授我技艺。我虽无父,师即我父,这座清微宗便是我的家。我又何尝不想让清微宗独尊于江湖,称雄于天下。可事实却是,如今的清微宗仅仅是表面上看起来繁花锦簇,然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当下奢靡贪腐之风愈盛,盛而骄、富而奢,骄必怠、奢必贪,贪必腐、腐必败。衰亡之势初见端倪。师父深居八景别院一意玄修求长生久视,虽然能尽知弟子不知之事,但师父所知尽是浮于天上之事,那些见于地上之事,师父知否?想来师父是知道的,只是故作不知,否则早已将我这些言语一一驳斥。” 李道虚深深望着李玄都,这场师徒之间的斗剑,他非但没有占到上风,反而还渐渐落于下风之中。 李玄都慨然道:“师父知道正一宗与牝女宗如何,知道阴阳宗与皂阁宗如何,知道庙堂之上如何,师父给清微宗定下了无数条条框框,自信可传万世,可师父知道底下的人心如何吗?师父对于三十六位堂主以及五位先生的心思洞若观火,可师父知道那些普通的清微宗弟子是如何想的吗?大鹏振翅九万里,看不见地上的蝼蚁,可这个天下,归根究底还是由千千万万个地上蝼蚁组成的,大鹏也终究是要落地的。” 李道虚拿着册子的手僵住了,眼神中也再无杀机,反倒是有细微的茫然一闪而过,道:“偌大一个清微宗,唯你一人看透了?其他人都看不透?” 李玄都道:“其他人看透与否,我不好断言。可不管他们看透与否,满宗上下,竟无一人敢对师父言之,唯我言之,难道师父还要疑我是为邀直名?事情总要有来人来做,他们不做,我来做,反而还要疑我用心?” 李道虚沉默了良久,缓缓说道:“你我师徒言尽于此,为师已是无话可说。为师还有其他事情,会离开蓬莱岛一段时间,当年你在这座八景别院中也有住处,你去那里等着,明日会有人来见你。” 说罢,李道虚径直转身离去,步入茫茫雨幕之中。 第二百一十九章 玄哥哥 方才李玄都慷慨而言的时候,秦素一直静静地望着李玄都,没有半刻移开过视线,同时她也一直紧紧地握着李玄都的手掌,没有松开过分毫。 她忽然发现,此时的李玄都与平时的李玄都完全不一样,与她认识的那个油嘴滑舌、嘻皮笑脸的李玄都就好像是两个人一般,也让她想起了一句话:“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样的李玄都无疑是让秦素心动的,女子读书多了之后,便不喜欢满脑子只有打打杀杀的莽夫,反而会生出许多文人的家国情怀,李玄都的一番话,也说到了秦素的心坎里,不仅让秦素对李玄都刮目相看,而且还生出许多崇敬之情,同时又夹杂着些许不好与人言的自豪,毕竟是她看中的男子,自然与寻常人不同。 在李道虚离去之后,李玄都望向秦素,轻叹道:“你又是何苦,非要留下来。” 秦素微微一笑:“同甘共苦嘛。” 李玄都忍不住用另外一只手敲了下她的额头,气笑道:“你这不是同甘共苦,是傻。” 秦素问道:“如果有一天,我也身处险境之中,难道你会弃我而去吗?” “当然不会。”李玄都道。 “这就是了。你不会弃我而去,我自然也不会弃你不顾。”秦素低头望着两人紧紧相握的双手,柔声道:“两人相处,最重要的将心比心。刚才我若离去,岂不是成了大难临头各自飞?” 李玄都忍不住捏了捏她的精致鼻尖,轻声道:“如此说来,你承认我们是夫妻了?” “讨厌,什么时候都不忘占我的便宜。”秦素轻轻拍了李玄都一下。 李玄都笑道:“什么时候?人生艰难唯一死,我是个见惯了生死的人,哪里会在意这些,自然是随时随地了。” 秦素大羞之下,松开李玄都的手掌,背过身去,李玄都却是也随着秦素一起转身,顺势将她抱在了怀里。 秦素的身子先是一僵,然后便软了下来。 秦素伏在李玄都的怀里,倒是没有感觉到书上写的浓烈男子气息,也许感觉到了,只是她不知道这就是男子气息。总之,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如擂鼓一般,在她耳边清晰可闻,随着剧烈的心跳声音,她仿佛又听到了自己体内血液流转的声音,时而像江河奔流,时而像小溪流淌,使得她脸上的红晕愈重,面红过耳。 不过她没有挣扎,任由李玄都这么抱着她,同时双手也环住了李玄都的腰。 李玄都望着窗外的大雨,轻声道:“素素。” “嗯?”秦素仍是把螓首埋在李玄都的怀中,声音有闷闷的。 李玄都柔声道:“清微宗的事情,我以后怕是管不了了,也没资格去管了,我所能做的就是给师父他老人家提一个醒,只盼着他老人家能翻然而悟,剩下的事情无论我愿意与否,都与我无关了。若是我们能安然离开蓬莱岛,就一起去辽东好不好?” 秦素没有任何犹豫,轻声道:“好。”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若是我不能离开蓬莱岛,你也一定要离开,去哪里都好,总之不要去帝京,也不要再回东海了,最好是……” 话还没有说完,秦素已经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他。 李玄都却是有些心虚,偏移开视线。 秦素的两眼有些发红,嗓音有些发颤:“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我几时说过不要你?”李玄都说道:“只是这世上难有万全之事,若是师父给我定了个牢狱之罪,难不成你也要陪我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之中度过余生不成?没有这样的道理,对你也不公平。” “你就是不要我了!”秦素竟是流下泪来,说道:“说好的同进同退,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都不能变,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李玄都望着秦素的面庞,伸出手来,用指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儿,柔声道:“不哭。” “谁哭了?”秦素又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含混不清道:“我才没哭,我才不会因为你这个坏东西哭呢。” 李玄都轻轻抚着她的脊背,柔声道:“是我不好。” 片刻后,秦素又抬起头来,脸上的泪水已经都蹭在了李玄都的胸前衣襟上,可双眼还是红红的,道:“你选择这样做,我不怪你,可是你老实说,你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想过我是什么感受吗?” 李玄都低声道:“想过的。” “你想过,就是这样对我的?事到临头了,把我赶走?”秦素质问道:“我们说好的同进同退,都是骗人的?”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骗人的。” 秦素松开李玄都,后退几步,望着他说道:“你现在把我赶走,你觉得你保全了我,你这样便可问心无愧,不负忠义,也不负我,可你想过我是什么感受吗?我是不是还要庆幸自己逃得一命?我若是这样的人,我又何必陪你来蓬莱岛?” 李玄都顿时沉默了。方才他在李道虚面前,慷慨陈词,让李道虚无话可说,却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转眼之间便让秦素逼得无话可说。 过了良久,李玄都只好说道:“是我错了,不该忽略你的想法,我向你道歉。” 秦素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哽咽道:“那你以后还赶我走吗?” “不敢了。”李玄都老老实实道:“同进同退,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秦素又张开双手,有些孩子气道:“抱。” 李玄都哑然失笑,上前一步,又将她重新揽入怀中。 两人相拥无言,过了片刻之后,秦素轻声道:“玄哥哥。” 李玄都一怔,问道:“你叫我什么?” 秦素羞得满面通红,不过还是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玄哥哥。” 李玄都哈哈一笑:“怎么了,素素妹妹?” 秦素见他得意,忍不住轻哼一声:“那我不叫了,我还是叫你玄儿好了,玄儿,玄儿,坏东西!” 李玄都笑道:“那你是不是想让我喊你秦姐姐啊?真不害羞,你明明比我还小,偏偏想做我的姐姐,要做姐姐,等到下辈子咯。” 秦素道:“我几时说过要做你的姐姐了?自作多情!” 李玄都理所当然道:“既然没想做我姐姐,那就喊我一声哥哥,快喊。” 秦素终究还是抵不过李玄都的纠缠,只好又低声喊了一句“玄哥哥”。喊完之后,秦素已经是满面羞红。 李玄都大为欢喜,竟是直接将秦素打横抱起。 秦素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待她回过神来之后,又羞又急道:“快放我下来,若是让旁人看见……” “这儿没有旁人。”李玄都道:“我师父已经走了,如今便只剩下我们两人了。” 说罢,李玄都大步向门外走去,秦素则是一手揽着李玄都的脖子,另外一手从须弥宝物中取出当初两人用过的纸伞,此时她拿出的正是写着“乐在风波不用仙”的那一把,撑起纸伞,为两人遮挡风雨。 李玄都抱着秦素在大雨中一路奔行,来到当年他的住处,是个不大的小院,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也雅致。来到正堂之后,李玄都却是没有放下秦素的意思,秦素只好伏在他的耳边,轻声道:“玄儿,玄哥哥,你这下满意了吧?快放我下来。” 李玄都说道:“不满意,再多一声夫君就差不多了。” 秦素大羞,啐道:“坏东西,登徒子,不要脸!快放我下来,不然、不然我便不理你了。” 李玄都这才把秦素放下。 与此同时,李道虚出现在码头上,登上了自己多年未用的白龙楼船,冒着大雨出海而去。 第二百二十章 些许苦楚无妨 虽说这座八景别院并无守卫,就连那些天魁堂的守卫都被李道虚暂时遣退,但李玄都并无趁机逃跑的意思。不是因为李道虚修为通神,也不是因为蓬莱岛周围都是清微宗的势力范围,而是因为师父相信他,不做约束,给他留了足够的面子,那他自然也要以诚待师。若是李玄都在这个时候逃跑,李如师等人必然会全力追补,到那时候才是给脸不要脸,也正应了“面子是别人给的,可脸却是自己丢的”这句话。 也许会有人觉得李玄都迂腐,不知道灵活变通,可有些事情,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若是世上人人都是聪明人,人人都不去走,那会怎样?就像当年的金帐汗国大举南下,神州陆沉,若是世上尽是些聪明人,看到金帐大军所向无敌,便纷纷投降苟全性命,怕是整个神州都已沦为金帐的奴隶,世世代代,永世不得翻身。 有些事情,总得有人来做。人心之恶在于,自己不做,有人做了,还要跳出来质疑那些做事之人,以自己的阴暗心思去揣度他们,觉得他们是为了博取名声,觉得他们是大伪似真,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前朝大晋末年时,有一位督师堪称朝廷的擎天之柱,在抵御金帐大军时兵败被俘,后投降于金帐汗国,随即被金帐王庭起用,赴江南任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都督。待到后来大魏太祖皇帝起兵,金帐大军经过中原花花世界的洗礼之后,已是不复当年之勇,兵败如山倒,王庭内部人心浮动,唯有这位督师大人一力抵抗,最是坚决,更甚于金帐汗王。 李玄都幼时读史,看到这里不甚其解,直到后来与张白圭在无意中谈起此事,张白圭一语道破天机,并非是什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要忘了,他本是大晋重臣,若真是忠君之人,他在兵败后就该宁死不降,可他偏偏降了,可见他不是什么忠君之人。 惜身畏死是人之天性,他不愿死,也不算什么,无可指摘。可他不该为虎作伥,反过头来去帮着金帐汗国为祸中原。 此人尚不肯为自己同宗同种的朝廷尽忠,又岂会为了异族尽忠?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利罢了。若是所有的中原人都成为金帐汗国的奴隶,那么便没有人再去指责这位督师的叛国投敌之举,毕竟大哥不笑二哥,而且金帐汗国得了天下之后,他便是金帐王庭的功臣。可若是金帐汗国丢了天下,那他必然被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所以这位督师大人为了金帐汗国的江山最是尽心尽力,堪称死心塌地、忠心耿耿,非是为了金帐汗国,而是为了自己,为了一己之名声,不惜拉着整个神州中原下水,实是第一等险恶用心。 如今清微宗的局势也是如此,人人都不说话,那就是站在同一条线上,谁也不比谁更高一头,可李玄都站出来说话来了,就显得李玄都高出一头去,在李玄都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其他人不堪。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一张桌子的桌面布满灰尘,不会觉得任何,可如果把其中一块地方的灰尘抹去,就会显得周围的灰尘有些刺眼了,要么把所有的灰尘都擦拭干净,要么在这一块干净的地方上重新落满灰尘,相对而言,自然是后者更为简单一些,这也就是: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如果李道虚把李玄都交给李如师处置,那就是让李玄都非死不可,如今他把李玄都交给张海石处置,还是给李玄都留了一条生路。 事已至此,李玄都再去忧虑焦灼,已是无用。他也是心大之人,索性不再去烦恼这些,幸在有美人相伴,使得在等待明天到来的今天一天时间里,不至于是煎熬。 当年李玄都还小的时候,这座八景别院也算不上禁地,就像子女小的时候,与父母住在一起,长大之后才会搬出去自己成家,故而李玄都小时候也曾住在这座八景别院中,这座小院便是他的住处。除了院子之外,共是四间房,分别是居室、静室、客厅和书房,那时候的八景别院中还有众多仆役,负责做饭、清扫之事。只是待到后来,所有的仆役也都被赶了出去,就只剩下李道虚一人。 秦素还是第一次来到李玄都小时候住的时候,不由大感好奇,李玄都也是好些年没来这里,此时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多有感慨,也乐得陪着秦素逛一逛此地。 两人从客厅来到居室,却见只有一张床榻、一张圆桌和两个绣墩,已经满是灰尘,显然是多年未有人来,没什么出奇的,从居室出来,沿着一条雨檐长廊来到书房。 刚一进书房,秦素便眼前一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紫檀靠山条案,案上置有常用来供放刀剑的架子,不过却是一根青翠玉箫横放其上。 秦素是喜爱音律之人,见到乐器自然生出欣喜之情,上前拿起玉箫,入手微沉,却不是一支玉箫该有的分量。 李玄都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玉箫,握住一端,轻轻一拔,玉箫两分,露出一抹雪亮寒光,竟是一把短剑。 秦素扁了扁嘴,难掩失望道:“我还以为你会吹箫呢,那我们倒是可以合奏一曲。” 李玄都微笑道:“你以前还说我幼稚孩子气,那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最近变得很小女人?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候很大女人。” 秦素没有反驳,只是瞪了他一眼,转而望向书案。 书案上倒是没有太多出奇之处,无非是笔、墨、纸、砚,再加上笔洗、笔架、镇纸等物,秦素直接略过,来到书架前,只见书架上摆放着许多厚薄不一的书本,她随意抽出一本,上头赫然写着“北斗三十六剑诀真解甲字篇”几个大字,然后再抽出两本,分别写着“玄微真术详解之圆势法上篇”和“御剑术笔记之二”,不由咋舌道:“这里的书不会都是功法秘籍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差不多如此了,还有些原版秘籍。” 秦素望着占据了大半墙壁的书架,不由好生感叹。 秘籍与秘籍不同,有些秘籍若是不加注解,境界低微之人根本看不懂,还有些秘籍,必须配合本宗的其他功法才能修炼成功,最为有名的例子就是玄女宗的六经,缺一不可。若是空有秘籍却没有相应的境界而强行修炼,难逃走火入魔的下场,轻则修为大损,重则性命不保。可这里的秘籍却是有如此多注解,又加以编号,明显被人整理过,想来是出自老剑神之手,若是放到江湖上,不知要引得多少人争斗厮杀。可现在它们就像被遗忘了一般,放在这座没有人踏足的书房之中。 李玄都挥袖散去了书案后椅子上的灰尘,独坐椅上,道:“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学艺时光还是极为枯燥难熬的,后来出去游历江湖,虽然危险,但也多姿多彩,远不能与小时候相比。” 秦素将手中的书籍放回原位,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步:“我小时候就没觉得枯燥,想练武就练武,不想练武就去学琴,或是读书、下棋,再不济还能出去游玩踏青,我爹是不会逼我的。” “其实也没人逼我。”李玄都叹道:“若非要说有人逼我,那就是清微宗的情势逼着我,老五自小贪玩,然后你也看到了,她在宗内的地位一直不上不下,被师兄们‘欺负’也罢了……” 说到这儿时,李玄都想起了他和陆雁冰之间的打打闹闹,不由微微一笑,然后继续说道:“就连师弟都能压在她的头上作威作福,你说她心中没有半点怨气,我是半点不信的,可有怨气又能怎么样,技不如人,怪得了谁?我从很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我半点也不敢松懈,这才有了今日的我。” 秦素来到李玄都身后,从后面轻轻揽住她,笑问道:“好玄儿,你现在还苦吗?” 李玄都一笑:“我几时苦过?无数江湖人求之不得的秘籍我唾手可得,年纪轻轻便能肆无忌惮地横行江湖,如果这还叫苦,我怕老天爷一个天雷将我殛了。有些人分明已经比世上九成九之人要好,只是因为略有瑕疵,或是没了至亲之人,或是丢了挚爱,如此便觉得自己身世凄苦,苍天负我,动辄拿这个说事,那不叫苦,那叫矫揉造作、贪心不足。” 话音落下时,外面一道闪电照亮了天际,跟着便是一声炸雷,肉眼可见的接天连地,使得屋内都是一亮,好像就落在门外一般。 暴雨声音随着这道雷声愈发激烈。 此时除了茫茫大雨,整座八景别院中就只有两人,秦素的胆子在无形中大了许多,轻轻搂紧李玄都的脖子,柔声道:“你现在呢?明明是好心,却没人领情,还要怪你多管闲事,你不难受吗?我觉得你苦。” 李玄都握住她的手,轻笑道:“不过细微苦楚,有你心疼我,那也不算什么了。” 秦素把下巴搁在李玄都的头上:“你呀,真是心大。”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三十六堂公议 张海石离开八景别院后,立时以老宗主的名义传讯三十六堂堂主,只要是身在齐州境内,必须在次日赶到蓬莱岛,不得怠慢。若是堂主因故不在齐州,则由副堂主代为参加,并特意言明,天微堂由副堂主代为前来。 于是除了本就在岛上的天魁堂堂主李如师、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天慧堂堂主李如玉等人之外,其余堂主纷纷赶往蓬莱岛。 这一日,蓬莱岛开启大码头,供各位堂主停靠座船,一时间船帆如云,竟是近十年来都未曾见过的盛况。不过众位堂主的心情却满是凝重,因为老宗主已经多年未召集三十六堂堂主,许多新上任的堂主甚至从未登上过蓬莱岛,更没见过老宗主,今日一反常态,自然是有大事发生,而且还是以副宗主张海石的名义召集众人,更让人摸不清态度,因为张海石固然可以召集各堂堂主,但万不可能在蓬莱岛上召集各堂堂主,非要有老宗主的授意不可,说到底这还是老宗主的意思。 许多年长堂主更是吃惊,因为他们发现那艘长年停靠在码头上的白龙楼船竟是不知去向,再联想到今日三十六位堂主聚集之事,愈发疑惑。 众堂主在天魁堂弟子的引领下,来到八景别院的静心堂,已经空悬多年的三十六把座椅竟是坐了个满满当当。而今日来人阵营分明,属于宗主李元婴一派的都坐在左边,属于副宗主张海石一派和中立一派的都坐在右边,陆雁冰和李太一也各自坐在天闲堂堂主和天暗堂堂主的位置上,双方并无交谈,整个静心堂里一片沉寂。 最上首居中的那把座椅,是属于老宗主的座椅,在这把座椅的左右下首位置各有一把座椅,位置稍低,与老宗主的座椅构成一个“山”字,分别属于宗主和副宗主,因为以左为尊的缘故,故而宗主在左,副宗主在右,此时这两把座椅也是空悬。 张海石就站在老宗主座椅的旁边,并未坐上去,仅仅是一手扶着椅背,显然他便是今天的主事之人。 就在众位堂主心中惴惴的时候,从门外行来两名女子,左边那位女子大家都认得,是三夫人谷玉笙,右边那名女子却是有些眼生,不过也有认识的,竟是秦大小姐。 三先生与四先生不和,这是全宗上下皆知之事,却是没想到这两名分别与两位先生关系深厚的女子为何会联袂来到此地。 两人来到门前,各自谦让了一下,一个说“秦师妹请”,一个说“谷师姐请”,最终还是谷玉笙先行迈过门槛,秦素紧随其后。 见人都到齐了,张海石缓缓开口道:“诸位堂主也许有些已经知道了,也许有些还不知道,今日,老宗主委任我张某人代行宗主职权。” “根据老宗主的意思,也请三夫人和秦姑娘做个见证。”张海石做了个请的手势:“三师弟不在宗内,请三夫人代为入座宗主之位。” 谷玉笙微微颔首,径直在李元婴的座位上坐下。 张海石又望向秦素,同样做了个请的手势,却是指向自己的座椅:“秦姑娘是老宗主亲自请来的贵客,也请入座。” 秦素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坐在了副宗主的位置上。 这让堂中出现了轻微的骚动,毕竟是一个外宗之人,坐在清微宗的副宗主之位上,实是有些匪夷所思,不过此时有张海石亲自坐镇,就连“刺头”李如师都没有说话,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在众人全部落座之后,静心堂中就只有张海石一人站着,只听他说道:“请四先生。” 话音落下,在两名天魁堂弟子的引领下,李玄都大步走入静心堂中。 尽管一早就有风闻,只是大多数人还是犹心存疑虑,现在听到张海石当堂宣示,不啻天风浩荡加身,有惊雷乍响耳畔! 三十六位堂主的目光,谷玉笙和秦素的目光,还有张海石的目光,一起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这些目光各异,有惊诧的,有阴沉的,有忧虑的,有漠然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满含关切的。 张海石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与李玄都对视一眼之后,便收回了视线。 然后李玄都又迎上了秦素的关切目光,冲她微微一笑,最后再看了眼陆雁冰,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平日里最喜欢捧高踩低的陆雁冰竟是没有什么幸灾乐祸,反而是眼神复杂,甚至还有些许敬佩? 在众堂主收回视线之后,张海石沉声开口道:“李玄都!” 李玄都站得笔直,回道:“在。” 张海石问道:“老宗主说你出言不逊,可有此事?” 李玄都道:“我的确曾向老宗主谏言。”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能够踏足这座静心堂之人,没有哪个人是傻子,早已猜到大概,应该是李玄都触怒了老堂主,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罪名。出言不逊?难不成是当面辱骂老宗主?把老宗主气得离开了蓬莱岛,所以才让二先生负责此事?可是以老宗主的城府气量,怎么会被气走?只是再联想到先前那股牵动了天象变化的浓烈杀机,以及消失不见的白龙楼船,此事又由不得他们不信。 就在此时,李如师插言了:“仅仅是出言不逊?” 李玄都不答。 张海石反问道:“依照李堂主的意思呢?” 李如师喝道:“还有里通外敌之罪名!” 张海石眼中掠过一丝憎恶,他知道李如师这是想要借着此事将李玄都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道:“李堂主,老宗主还没说四先生有罪,现在此事还没有定论,李堂主就先把罪名定下,那我们是不是就不用来议此事了?” 李如师想起自己在老宗主面前碰的那个钉子,不敢妄言,只好说道:“我何时把他的罪名定下了?” 张海石道:“那你所谓的‘里通外敌之罪’又是从何而来,可有证据?若是没有证据,那我是否可以定你一个污蔑之罪?” 李如师当然没有证据,许多事情只有老宗主和天机堂的堂主司徒玄略知晓,可司徒玄略从来都是两不相帮,此时如同一座石佛一般坐在他的对面位置,双眼微闭,好似已经开始假寐。 李如师知道指望不上司徒玄略,只能强压了怒气,望向坐在自己下首位置的天罡堂副堂主李如冼:“如冼副堂主,你是天罡堂副堂主,掌管宗规戒律,你以为如何?” 虽然李如师可怕,但张海石也不是吃素的,李如冼谁都不敢得罪,只好站起身来,面对两人双手一拱:“属下尚不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不敢妄言。” 张海石的目光闪了一下,接言道:“如冼副堂主此言在理,我今日召集诸位堂主,正是为了此事。” 李如冼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坐下。 张海石又将目光转向李玄都:“李玄都,今日是三十六堂主公议,我问你的话,你要一一如实回答。” 李玄都微微欠身:“副宗主请问。” 张海石不打算给李如师发难的机会,于是开门见山道:“你向老宗主谏言,引得老宗主勃然大怒,说你出言不逊,且不论是否有詈骂师尊之嫌,我现在问你,你这样做,是否有人在背后指使于你?” 李玄都沉默了少顷,慢慢说道:“此事我已经与师尊说得明白,如今清微宗立身不正,风气有偏,非要痛下决心整治不可。我之谏言,师尊并未驳斥。如今满宗上下,无一人敢对师尊言之,唯我言之,难道诸位要疑我用心吗?” 第二百二十二章 反责众人 清微宗之所以能在正道十二宗中脱颖而出,成为能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后起之秀,在于老宗主李道虚重规矩,以法治宗门,订立各种宗规,使得清微宗在众多江湖宗门中如鹤立鸡群,衬得其他宗门好似草台班子一般,远不如清微宗这般分工严明,便如官军与草寇的区别,所以清微宗被江湖中人称作“小朝廷”。 不过《左传》有言: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清微宗被称为“小朝廷”,自然也沾染了许多官府习气,人人功利,人人争权,人人在规矩的范围之内辗转腾挪,规矩也成了双方相互攻讦的利器,继而发展到将党争置于宗门之上,此即为最大的弊病,就如当今朝廷的帝后两党相争。 如今的清微宗相较于如今的朝廷,唯一的优势在于有一个可以镇压全局的老宗主李道虚,只要李道虚在世一天,清微宗就不至于完全失控。不过这也是治标不治本,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世上没有真正可以长生之人,就算是所谓的长生境界,最终也是要立地飞升。如果老宗主李道虚不在了,那么清微宗的局势就会立刻恶化,所有被掩盖的弊病都会爆发出来,仅凭李元婴一人,是绝对无法整合宗内,就算能勉强整合,也必然元气大伤,两党之争会将整个清微宗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这便是李玄都所说的衰亡之势初显。 这个道理,说深不深,说浅不浅,能看出的绝不止李玄都一人,可有资格、有勇气去对老宗主当面直言的,唯有李玄都一人而已。 李玄都并非一味讲究仁义,要让清微宗拱手让出正道盟主的位置,而是如今的清微宗没有彻底压倒正一宗的实力,正一宗也没有完全压倒清微宗的实力,在有外敌的情形下,双方联手抗击外敌是最好的选择,若是继续内斗下去,清微宗有可能登顶江湖,也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可就算是登顶江湖,当年的皂阁宗又如何?盛极而衰乃是千古不变之理。李玄都的想法不能说全对,但却是最为稳妥的办法。接下来便应是休养生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李道虚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李道虚并不认为清微宗弱于正一宗,而且李道虚也不满足于此,他想要在离世之前,登顶江湖,所以李玄都的这番说辞,无疑是与他的理念背道而驰,不被接受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其他人,自然要迎合老宗主的野心,这也就是李玄都为何说“师尊误举,诸弟子误顺,无一人为师尊正言焉。都俞吁咈之风,陈善闭邪之义,邈无闻矣;谀之甚也。然愧心馁气,退有后言,以从师尊;昧没本心,以歌颂师尊,欺瞒之罪何如。” 三十六位堂主哪个不是人杰,许多道理根本无须赘言,他们比任何人都明白,只是明白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也就是所谓的“知易行难”。 听到李玄都这个反问,大多数堂主都微微低头,不是心虚,而是这样可以掩饰自己的反应和神态,只是坐在最前面的几位堂主以及张海石、谷玉笙、秦素几人却是躲不开,只能一个个板起面孔,严肃以待。 李如师沉声道:“休要顾左右而言他,副宗主问的是,是否有旁人指使,你却反问我们是否疑你,难道今天是你审我们不成?” 李玄都摇了摇头:“李堂主这话,我听不明白。” 李如师一拍扶手:“有什么不明白?”你说你是对老宗主谏言,老宗主有何错处?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老宗主?居然敢对老宗主胡言乱语,出言不逊,放眼整个江湖,有你这样的弟子吗?” “李堂主的话我听明白了。”李玄都笑了笑。 张海石一直冷眼瞧着李如师和李如意的对话,这时察觉到李玄都的用意,多年的师兄弟默契,让张海石立刻接言道:“李玄都。” 李玄都立刻道:“在。” 张海石问道:“你何故发笑?” 李玄都道:“我笑李堂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放肆!”李如师立时被激怒了:“你这等辱骂师父之人也敢自视为君子?” 李玄都淡然道:“我当然不是君子,可李堂主却是实实在在的小人。自从天宝二年之后,我便没有资格参与清微宗的内政,本也不想再去参与,只是圣人言:‘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天宝二年的‘四六之争’我们败了,虽然我们仍旧能与正一宗分庭抗礼,但不过是自保罢了。如今老宗主决意复仇,非要压倒正一宗不可,李堂主你扪心自问,我们真能胜过正一宗吗?若是贸然开战,战败又当如何?平日里老宗主一意玄修,不见诸位堂主,能够常常见到老宗主的只有李堂主一人,李堂主可曾劝过老宗主半分?” 原本低着头的众多堂主纷纷抬头望向李玄都。 李如师脸上挂不住了,豁然起身:“你这是危言耸听,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清微宗哪里不如正一宗了?” 李玄都拔高了嗓音道:“都说‘四六之争’,那么李宗主知不知道,神霄宗的宗主已经向正一宗宗主颜飞卿投诚,此事乃是我在荆州江陵府的风雷派亲眼所见。”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所谓“四六之争”,“四”是指清微宗、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若是神霄宗倒向正一宗,对于清微宗无疑是莫大损失。 一直半闭着眼的司徒玄略猛地睁开双眼,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此事在他那里也有报备,如今的神霄宗内部分为两派,一派是偏向正一宗,一派偏向清微宗,双方僵持不下。此事属于机密,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却是没想到李玄都也知晓此事。 李如师显然不知此事,猛地愣住。 若是此事为真,对于他们来说,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顺从老宗主是一回事,去送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玄都接着说道:“太平宗和静禅宗封山闭寺,正道十二宗只剩十个宗门,若是神霄宗也倒向正一宗,那便是‘三七之争’。还有一点,诸位堂主也不要忘了,天宝二年的时候,蜀州还未失陷,如今已是天宝七载,蜀州早已落入西北五宗之手,妙真宗居于蜀州,除了自保之外,还有几分余力,也值得商榷。如此一来,便是‘二七之争’。以清微宗和东华宗两宗之力,自保固然无虞,以清微宗之气盛对上正一宗之老朽,小胜正一宗也不是不能,可想要彻底压死正一宗,那就不是一战可定,拼的是两宗底蕴,拼的是两宗人心,此乃旷日持久之战,到那时候,我们清微宗还敌得过正一宗吗?” 李玄都环视一周,声若洪钟道:“我就问诸位,敌得过吗?若是敌得过,我甘愿领罪。若是敌不过,那我给老宗主谏言,又何错之有?诸位不言,我独言之,罪乎?” 无人能回李玄都之话,也无人敢打这个包票。 李玄都高声道:“太上道祖有言:‘圣人无恒心,以万民之心为心。’我们清微宗的普通弟子,与正一宗并无深仇大恨,不为报仇,不为雪耻,仅仅是为了称雄于江湖,是否愿意拼上身家性命为宗门而死?” 李玄都不给满堂堂主喘息的时间,紧接着说道:“不说那些普通弟子,就说今日在座的诸位堂主,以及没来的七十二岛主,又有几人愿意为清微宗舍去性命?” 第二百二十三章 论罪定罪 本是三十六堂公议李玄都,结果却变成了李玄都责问在座诸位堂主。 张海石虽然用意是护着李玄都,但这样的结果显然是不能让老宗主满意的,若是老宗主改让李如师来负责此事,那可就大大不妙了,于是他只好开口道:“此番老宗主的意思是论罪,既然是论罪,就允许自辩,如今可还有人质疑四先生有通敌之嫌?”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李如师。 李如师却是望向谷玉笙。意思也很明白,想要让李玄都死的人又不止他一个,总不能让他一直出力。 谷玉笙明白一个道理,老宗主说话从来都是暗含深意,所谓“论罪”二字,不在于一个“罪”字,而在于一个“论”字,老宗主的意思也很明白,李玄都是错的,老宗主才是对的,不能让李玄都影响到老宗主的方略,所以就要从根子上驳斥李玄都。 可就眼下的情形来看,想要从正面驳斥李玄都是很难了,只能另辟奇径。 谷玉笙想了想,慢慢开口道:“四叔。” 李玄都望向谷玉笙:“在。” 谷玉笙问道:“依照四叔之见,你是有罪还是无罪?” 李玄都道:“有罪。” 谷玉笙又问道:“什么罪?” 李玄都答道:“不该对老宗主出言不逊。” 谷玉笙盯着李玄都:“仅此而已?” 李玄都反问道:“不知三夫人还要给我定个什么罪?” “我怎敢给四叔定罪。”谷玉笙道:“既然是论罪,我只问四叔一句,四叔给老宗主的……姑且叫谏言吧,那些谏言对不对?” 李玄都道:“自然是对的,若是不对,老宗主便会一一驳斥,可老宗主没有驳斥,显然是认可了这些谏言,只是其中有诸多不当之处,冒犯了老宗主。” 谷玉笙被李玄都给噎住了,她未见过老宗主和李玄都的对答,又如何知晓老宗主到底驳斥与否。 李如师喝道:“李玄都,你说老宗主没有驳斥就没有驳斥吗?” 李玄都淡然道:“当时对话,只有我和老宗主二人,既然李堂主不信我说的,那就请李堂主去问老宗主吧。” 李如师反被李玄都用言语逼住了,一张面皮涨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秦素见此情景,虽然脸上还是一片肃穆,心底却是忍不住为李玄都叫好,看来李玄都的一张利嘴不仅仅能欺负她,对付这些大小狐狸们,也是厉害得很。 其余之人,包括李太一在内,见谷玉笙和李如师接连吃瘪,哪里还敢贸然上前装英雄,尤其是李太一,虽然他自忖练剑资质要比这位四师兄高出一筹,但说到这份应变和言语交锋,却要自愧不如了。 李如师一时说不出话,精心堂内这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之声。 就在这时,张海石终于发话了:“肃静。” 整个静心堂又安静下去。 张海石说道:“既然是论罪,我看论到这里也已经差不多了,李堂主、三夫人都已经问过了话,四先生也做了自辩,不知哪位堂主还有不同意见?” 说到这儿,张海石将目光转向了如同一尊石佛的司徒玄略:“司徒堂主。” 司徒玄摇头道:“属下并无意见。” 张海石又将目光转向了李如冼,不等张海石开口相问,李如冼已是主动开口道:“属下也没有意见。” 张海石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有若实质的目光一一扫过堂内的诸位堂主,被他视线扫到的堂主都一一低下头去。静心堂内“没有意见”的声音此起彼伏。 “好。”张海石轻轻拍了拍一直扶着的椅背:“那罪名便定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张海石。 张海石缓缓说道:“依照宗规,不敬师长者,轻则面壁思过一年,重则逐出师门。老宗主地位尊崇,自然不能以常理而论之,李玄都对老宗主出言不逊,理应从重处罚,即从今日起,罢黜李玄都一切职务,逐出宗门。”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那些堂主们,就连李如师和谷玉笙都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的神情。因为全宗上下都知道,二先生与四先生素来亲厚,二先生待四先生亦父亦兄一般,此番四先生触怒老宗主,二先生应当竭力去保四先生才是,可谁能想到,二先生竟然是主动提出要将四先生开革出宗门,让许多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玄都对于这个结果似乎早有预料,面容平静,既没有震惊,也没有争辩。 不过只有秦素注意到李玄都的右手握拳,轻轻颤抖,似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谷玉笙心思几转,总觉得哪里不对,生怕自己不小心落入这两师兄弟圈套之中,不由开口道:“二伯,四叔只是说错了话,恐怕罪不至此吧?” 静心堂中的诸位堂主愈发惊异,今天可真是变了天,先是四先生对老宗主出言不逊,现在又是二先生要将四先生开革出门墙,偏偏是三夫人出来替四先生说话,这几位莫不是都走火入魔了? 只有张海石自己心里明白,老宗主之所以让他来做这个事情,就是已经疑心于他,要说李玄都里通外敌,老宗主应该是不信的,但是老宗主绝对会怀疑是张海石在背后指使李玄都说了这些话。如果在这个时候,张海石还去袒护李玄都,无疑就是坐实了老宗主的怀疑,反而还会加重李玄都的罪名,他想要保全李玄都,就只有公事公办,才能洗脱李玄都的嫌疑。 李道虚曾说自己的弟子中,唯有张海石最像他,最懂李道虚心思的,自然也就是张海石。所以这一层意思,无论是长年跟随在李道虚身边的李如师,还是心思机敏的谷玉笙,都没有看出来,只有张海石看出来了。 张海石沉声道:“宗规乃是由老宗主所定,三夫人若有异议,向老宗主谏言就是。” 说到“谏言”二字时,张海石故意加重了语气。谷玉笙顿时一惊,上一个谏言之人李玄都的下场就摆在眼前,她哪里还敢提什么谏言,自是无话可说。其他人,包括李如师在内,也都无话可说。李如师固然想要置李玄都于死地,也知道不大可能,此时张海石已经如此退让,他再去多言,那就有些不识好歹了,还是见好就收。 秦素本想开口说话,却刚好对上了李玄都的眼神,于是便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慢慢咽了下去。 张海石最后望向李玄都:“李玄都,你可还有话说?” 李玄都并不知道张海石的用心,他只是单纯信任这位兄长,知道二师兄自有他的道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沉默了良久,然后缓缓睁开双眼:“李玄都甘愿领罪。” 张海石长叹一声:“人有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伦之首第一便是君臣,其次是父子,老宗主与你,既是君臣,也是父子,你此番忤逆人伦,实乃大不敬之罪,我身为兄长,也是无可奈何。只望你能好生悔过,日后重返宗门,也只在老宗主的一念之间而已。” 李玄都深深地望着张海石,低下头去:“李玄都谢过师兄教诲。” 张海石一挥大袖道:“你且去自己的居处等待,我会将此事的处置结果上报给老宗主,请老宗主定夺。” 就在此时,李道虚竟是大袖飘飘地走进了静心堂。 所有人都是一惊,便要起身行礼。 “免了。”李道虚一挥手,然后望向李玄都:“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清微宗弟子,日后不许你再以清微宗的名义行事,你且好自为之。” 李玄都的身子猛地一晃,然后慢慢跪下,对李道虚磕了一个头,抬起头来时,眼中有了泪光:“不肖弟子李玄都拜别师尊。” 第二百二十四章 乘船离岛 除了李如师等寥寥几人,其余诸位堂主的坐船陆续离去,大码头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一艘白龙楼船。 雨也停了,海面上又是风平浪静,艳阳高照。 谁也不知道在昨天一天的时间里,老宗主乘船去了何处,更不知道老宗主是何时回来。只知道老宗主突然出现在静心堂宣布了那个极为让人震惊的处罚之后,又飘然离去。 在众堂主离去之后,李玄都一行人也来到码头,同行之人除了秦素之外,还有张海石和陆雁冰。 停下脚步之后,李玄都道:“二师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且止步吧。” 张海石摇头道:“这蓬莱岛早已不是当年的蓬莱岛了,没什么意思,我也不是李如师,非要守在这座岛上不可,我还是再送你一程。” 说罢,张海石对码头上的天魁堂弟子打了个手势。 虽说张海石并非天魁堂堂主,但他毕竟是副宗主,除了堂主李如师之外,还没人敢于当面顶撞于他。不多时后,一艘华美大船朝这边驶来,只见这艘大船足有二层之高,雕梁画栋,船首和船尾高高翘起,使得船身如月,若论华美,仅次于老宗主李道虚的白龙楼船。 船上有人放下跳板,供一行人登船。李玄都和秦素先行,张海石和陆雁冰后行,张海石对陆雁冰道:“你师兄心情不好,你领着他和秦姑娘去二楼,也好看看风景。” 陆雁冰赶忙点头应下。 登船之后,张海石站在船头,示意船夫开船,并没有想要上楼的意思。 众船夫起锚扬帆,乘着东风驶向陆地。 李玄都三人登上二楼,却见二楼布置极为精美:四面开窗,视野开阔,系有薄纱窗帘,随海风轻轻飘荡,有圆桌、圈椅、条案、绣墩、软榻。圆桌居中,摆放有新鲜的时令果蔬;绣墩覆有锦缎,分立圆桌四周;圈椅贴墙靠窗摆放,可观窗外海景;条案上有古琴和炉瓶三事,烟雾袅袅;软榻上摆放有一张小桌,其上是纵横十九道,以及黑白棋盒。都是用了心思的。 李玄都来到窗边,凭窗而望,但见海鸟翔掠,海天一色。只是李玄都却没有太多心情去欣赏眼前美景,心事重重。 秦素站在李玄都身后不远处,柔声道:“张先生已然说了,你若想要重返宗门,不过在老宗主一念之间,总归还是有机会的,不至于真就天塌地陷。你也莫要多想了,宽一宽心。” 陆雁冰坐在绣墩上,拿了个不知名的果子啃着,含混不清道:“四嫂说得对,四师兄你就莫要多想了,老爷子最喜欢你了,等他消了气,自然就会让你回来。” 秦素转过头来瞪了陆雁冰一眼,陆雁冰咽下嘴里的果肉,笑嘻嘻道:“你瞪我做什么,现在可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清微宗全宗上下都知道你是老宗主的贵客,二师兄又让你坐了他的位子,不是四夫人是什么!” 秦素羞红了脸:“你胡说些什么,我被老宗主邀请做客,又不是去拜堂成亲,怎么就成了你的嫂子?” 陆雁冰嘿然道:“死鸭子嘴硬是吧?你有本事就永远也别成亲,我倒要看看谁来做我的四嫂。” 秦素再也忍耐不住,挽起衣袖便向陆雁冰冲去,陆雁冰刚想要逃,就被秦素一把按在软榻上,眼看着秦素欲行不轨,陆雁冰赶忙告饶。 李玄都看着这一幕,也不禁笑了。 笑闹一会儿之后,两女罢手起身,已经是衣衫凌乱,秦素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说道:“以后你再敢胡说八道,瞧我不收拾你。” 陆雁冰四仰八叉地躺在软榻上,像个被登徒子欺负了的小娘子,哀叹道:“拳头不硬,不仅仅在宗里被人欺负,在江湖上被人欺负,在好姐妹这里也要被欺负,罢了罢了,全当我是识人不明,误交了损友。” 秦素轻哼一声:“这都是你活该自找的。” 李玄都说道:“冰雁,还不是你平日里贪玩,这才误了修为,怨得了谁?” “师兄,你这话就不对了。”陆雁冰从软榻上坐起身来:“素素平日除了喜欢摆弄乐器,还满世界乱跑,没事的时候还写些话本,她凭什么比我境界更高?” 李玄都道:“说明人跟人不同,有才华就是可以为所欲为,你的才华太少了。不过要我说,以你的努力程度,还没到拼天赋的时候,也不要太过灰心丧气。” 陆雁冰知道自己现在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再加上这两人分明已经好到穿一条裤子了,自己是占不到半点便宜了,只能“哼哼”两声。 不过经陆雁冰这么一打岔,李玄都的心境倒是开阔了许多,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个见惯了生死的人,连生死都看得开,就没有什么事情是看不开的,此时也渐渐平稳了心境,说道:“虽然我被师父逐出了清微宗,但许多事情还是要做的。算算日子,玉清宁她们一行也该到了。定好了在二师兄的别院招待她们,还是先去琅琊府。” 陆雁冰又顺势躺倒在软榻上:“师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操心还不够多?为了什么天下苍生,都把自己逼成这个样子了,虽然不能算众叛亲离,毕竟还有我这个忠心耿耿的师妹跟随你左右,但也很是狼狈,让李如师那些人看了笑话,现在你还要为他们的事情上心,你到底图什么呢?该不会是看上玉清宁了吧?” 李玄都笑了笑:“冰雁,我可不是素素,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把你丢到海里去?” 陆雁冰一个鲤鱼打挺从软榻上起身,躲到秦素的身后:“素素,我早就说过,他这个人又冷酷又无情,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李玄都从椅上起身:“你不说我倒是忘了,你都对素素说什么了?无情冷酷?如果我今天不无情一次,岂不是白担这个恶名了?” 眼看着李玄都要向陆雁冰走去,秦素只能无奈道:“好了,都不要闹了。”然后她将目光转向李玄都,问道:“玄……紫府,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停下动作,想了想,说道:“出了这样的事情,清微宗上下注定不会平静,你们两个就不要想着再去游历一百零八岛了,直接北上辽东比较好,若是你们不嫌弃,我也随你们同去。” 这是李玄都和秦素在八景别院中早就约定好的事情,秦素也不意外,正要点头答应下来,却见陆雁冰瞪大了眼睛,嚷道:“师兄,你该不会真要入赘秦家吧?” 秦素脸上一红,轻轻拍了下陆雁冰。 李玄都轻咳一声:“休要胡说,我只是大江南北都已经走了一遍,唯独没去过辽东,所以也想去看一看。” 陆雁冰狐疑地看着两人:“你们两个该不会私定终身了吧?” 秦素微嗔道:“冰雁!” 陆雁冰哈哈一笑道:“不说这个了,咱们先去琅琊府城,恭候玉仙子的大驾。” 说罢,她也不再在这里做那碍眼的明火蜡烛,直接从窗口翻了出去,落在外面的甲板上,从船夫手中讨了根鱼竿,竟是钓起鱼来,只是此时大船正在行进之中,也不知有哪个鱼儿会咬钩。 此时二楼中就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两人,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相视一笑。 李玄都叹道:“世上的事情,都是有利也有弊,区别在于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我这次被师父逐出师门,也有好处,没想到冰雁这丫头却还肯认我这个师兄,实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秦素道:“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可是对你佩服得紧,你先是教训了那位六先生,又对老宗主直言相谏,要换成是我,也要对你肃然起敬。” 李玄都笑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是陆雁冰就不佩服我了?” 秦素见李玄都已然好了许多,便也玩笑说道:“哪里哪里,小女子也是佩服得紧呢,不过不是佩服你的胆大,而是佩服你这厚脸皮,刀砍不入、剑刺不透。” 李玄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皮:“若是我的脸皮不厚,又怎么能把你这位秦大小姐追到手?” 第二百二十五章 应约而至 大船靠岸,张海石第一个下船,随后是李玄都、陆雁冰、秦素几人。 张海石对李玄都道:“齐州的事情,我就不参与了,免得老宗主再生其他猜忌之心,我那座别院,你尽管拿去用便是,就算夷为平地也没什么干系。” 李玄都冲张海石作了一揖,却没有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海石一挥大袖,示意那艘大船自行离去,然后独自一人踏波而去。 送走张海石之后,一行三人去往最近的一座县城,名作风山卫。 大魏的军制施行卫所制。自帝京达于州府,皆设立卫、所,外统于都司,内统于大都督府。也就是说,卫、所分属于各州的都指挥使司,各州的都指挥使司又由朝廷的大都督府划片管辖。都指挥使司下辖若干个卫,卫下辖一定数量的千户所和百户所。大抵五千六百人为一卫,一千一百人为一所,一般每卫设左、右、中、前、后五个千户所;一百二十人为一个百户所,百户所设总旗两人,每总旗辖五十人、小旗十人,每小旗辖十人。除了各地卫所之外,还有直属皇帝的亲军二十六卫,当年的青鸾卫便是其中之一,只是后来太宗皇帝将青鸾卫拔高,升为青鸾卫都督府,与大都督府平起平坐。 最早的时候,总兵是在战时由朝廷下派到某地指挥作战的最高将领。下派的总兵挂将军印兼领总兵官,战毕后返回帝京,一般由勋贵或地方都督充任。此时的总兵官是一个职责称谓,并没有品级。战争状态下,总兵的排兵布阵则是通过地方的“都指挥使司”来实现。可以说,在大魏初年,战时状态下,都指挥使听命于总兵,并没有直接的从属关系,因为总兵无权罢免都指挥使。 如此就会产生两个矛盾:一者是,总兵带兵不练兵,造成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局面;二者是,由于都指挥使和总兵之间没有直接的隶属关系,容易造成事权不一。有事的时候,双方摩擦不可避免,相互拆台的局面也是必然的。 待到到了后来,一些地方战事不断,短期内无法结束战事,总兵常驻地方渐渐成例。总兵官也就成为了镇守一州之地的最高武官。这解决了总兵带兵不练兵的问题。同时也削弱了“都指挥使司”对于卫所兵的控制力,慢慢的总兵在地方军事上形成了事权专一的局面,但也存在着总兵称霸一方、拥兵自重的可能。而总兵和都指挥使之间双重领导的矛盾仍旧存在。 为了解决矛盾,朝廷又往下派了巡抚,总领一省事务。一方面削弱总兵兵权,一方面也给总兵和都指挥使以及布政使、按察使设了个共同的上司,解决事权不一的矛盾。 待到世宗年间,数次战事都牵涉数州之地,为了协调数州,又在巡抚之上加了总督一职,掌管一到二州之地。直到今日,总督也已经成了定例,巡抚、总兵皆要仰其鼻息,再加上局势变幻,朝廷暗弱,各地总督得了人事、钱粮之权,已然与裂地封王相差无几。 这个风山卫便是齐州的卫所之一,只是因为此地靠海的缘故,海上贸易来往频繁,再加上卫所制度的逐渐荒废,使得这儿早已变成一座小城,来往商人不绝,颇为繁华。 这等远离战乱又商贸发达之地,必然有太平钱庄的所在。三人进城没有多久,就看到一座颇为气派的二层小楼,正是太平钱庄。秦素进到其中,花了一枚太平钱查询,发现玉清宁已经给她回信,只是信件被发到了琅琊府的太平钱庄之中,此时却是不能收信,秦素想了想,也能猜到一个大概,无外乎是些客套话,于是她又给玉清宁发了一封信,只有寥寥数十字,大概意思就是:若是玉清宁已经到了,就请她稍等些许时候,她和李玄都马上就到。 做完这些之后,秦素返身从太平客栈出来,感叹道:“如此方知飞剑传书的好处。” 李玄都闻听此言,忽然想起一事,先是将陆雁冰的飞剑还给她,然后又取出陪伴自己多年的“紫凰”递到秦素的面前。 秦素微微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李玄都道:“上次就说要在仙剑山庄铸造一对飞剑,可惜把此事忘了,正巧我有两把飞剑,仿正一宗的‘紫霞’和‘青云’二剑而铸,我留一把雄剑‘青蛟’,这把雌剑‘紫凰’送你,这两剑本就互有感应,待会儿我再教你一门剑诀,定下一个只有咱们两人知晓的法门,以此来寻踪定位,那么咱们以后便可以飞剑传书了。” 秦素本想拒绝,不过转念一想,她和李玄都共同经历诸般磨难,说好同进同退,许多该做的也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也已经做了,哪里还用强分彼此,于是也不推辞,接过这柄紫色飞剑,然后冲李玄都微微一笑。 陆雁冰双臂环胸,冷眼旁观,故意打了个寒颤:“腻歪,真是腻歪。不仅腻歪,还酸,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李玄都笑骂道:“不愿看就别看,谁求你看了?实在不行,你赶紧找个江湖上的青年才俊把自己给嫁出去,这样便眼不见心不烦了。” 陆雁冰轻哼一声:“这青年才俊又岂是那么容易找的,要么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要么是道貌岸然一肚子坏水,偶有几个好的,也早都被人抢走了,我要家世没家世,要相貌没相貌,修为也一般,可抢不过什么仙子啊、大小姐的。” 陆雁冰说这话时,目光一直瞟向秦素,眼神戏谑,便是在说李玄都被秦素抢走了,至于仙子一说,则是说颜飞卿与苏云媗将要成婚之事。秦素哪里听不明白她话语中的促狭之意,可如今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与她动手动脚,只能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把目光转向别处。 陆雁冰用眼角余光瞥见了一脸不善的李玄都,赶忙轻咳一声,正色道:“不说这些了,信也发了,我们继续赶路才是要紧。” 李玄都轻哼一声,算是放过了她,否则便要让她尝尝他这个做师兄的手段。 就在三人刚刚抵达风山卫的时候,玉清宁一行人已经进入琅琊府境内,这一路行来,让许多年岁不大的玄女宗弟子大受冲击,毕竟齐州刚刚经历数次大战,遍地焦土,生灵涂炭,甚至有些地方,十室九空,整个村子一个活人也没有,对于这些初入江湖的年轻弟子而言,实在是太过可怕,让她们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人间炼狱。其中有个少女脱口而出一句“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让许多玄女宗弟子都深以为然。 反倒是周淑宁,因为曾经跟随李玄都行走江湖的缘故,生生死死的事情见得多了,倒还镇定,最起码没有像几位师姐那样直接吐出苦水。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沈长生,他护送沈霜眉去蜀州的一路,连人吃人的惨剧都已经见识过了,此时再见这些,已是心态较为平和。 好在进入琅琊府之后,这些人间惨剧便渐不可见,不但人烟渐多,而且路过的几个县城都颇为繁华,盖其原因,许多其他府县之人因为躲避战乱的缘故,纷纷逃到琅琊府,使得琅琊府竟是呈现出一种颇为畸形的繁华,与齐州其他地方好似两个世界。 当一行白衣仙子终于看到那座琅琊府城时,众多年轻弟子都松了一口气。对于她们而言,历时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终于来到目的地,自然要轻松许多。不过那些老成持重的年长弟子却没有半分放松,对于她们而言,这次的齐州之行,才刚刚开始,毕竟是扎根于此数百年的豪族萧家,又涉及到了自家宗门的头号大敌牝女宗,不可轻视。 玉清宁与她们的想法又不一样,对于她而言,还牵涉到了日后正邪两道的大局。 第二百二十六章 江湖传言 太平宗虽然已经封山,但在江湖中依旧是存在感十足,归根究底,有两点原因:一者是太平宗兴办了大量的太平客栈和太平钱庄,遍布各处,就连荒郊野外也不乏太平客栈的存在;一者是太平宗以太平客栈和太平钱庄在江湖中铺设出一张大网,通过这张大网,太平宗可以查知、传递众多不为人知的消息,再加上太平宗的占验之道,使得太平宗在许多消息的灵通程度上犹胜以此为生的听风楼和近些年来愈发衰弱不堪的青鸾卫。 在李玄都等人离开蓬莱岛的三天后,有两个消息哄传江湖。 第一个消息是,老剑神李道虚明传江湖,将自己的四弟子李玄都逐出宗门。不过老剑神的言语也颇多玩味之处,只说了逐出师门,却未提师徒情谊如何,有些藕断丝连的意思。 “李玄都”这三个字在江湖上声名不显,若仅仅是如此,在江湖上也掀不起太大的波澜,可紧接着太平宗却是重新更易了少玄榜,排列出最新的少玄榜十人。原本排名少玄榜第一人的颜飞卿降了一位,榜首赫然变成了李玄都,而且太平宗还在榜单上特别注明,李玄都即是当年紫府剑仙。 许多后知后觉的江湖人士终于恍然大悟,难怪当年紫府剑仙横空出世之后,不过弱冠之龄,便能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河朔,原来是老剑神的弟子,可紧接着又是更多的疑问纷至沓来,为何老剑神要将紫府剑仙逐出师门?紫府剑仙在天宝二年之后又去了哪里?紫府剑仙为何会接连跌落太玄榜和少玄榜?如今紫府剑仙重新登顶少玄榜,何时才能重新登上太玄榜? 在李玄都重新登顶少玄榜榜首之后,其余人等顺次下降一位,又添了几个新面孔,分别是第二人颜飞卿、第三人李太一、第四人苏云媗、第五人宫官、第六人秦素、第七人玉清宁、第八人张雁灵,第九人陆雁冰,第十人苏云姣。 颜飞卿、苏云媗、宫官、秦素、陆雁冰等人算是老面孔了,玉清宁与李玄都一般,都是重回少玄榜。真正添加进来的新面孔只有三人,分别是:清微宗的李太一、正一宗的张雁灵、慈航宗的苏云姣,尤其是李太一,先前不见半点端倪,竟是一飞冲天,直接进入少玄榜的前三甲位置,力压苏云媗一头,实在令人惊讶。 不过很快又有消息传出,李玄都与李太一曾在望仙台上斗剑,众多清微宗名宿,以及张海石、太微真人等尽皆前往观战,最后是李玄都一招险胜,可见如今少玄榜的前三甲差距极小,胜负就在一线之间。如此一来,清微宗在少玄榜中独战三个席位,就算刨除李玄都不算,也还有两个,足以与正一宗分庭抗礼。 至于张雁灵,在江湖上也有传闻,乃是张氏旁支出身,几年前才被大天师看中,带在身边悉心教养,有今日成就也在情理之中。 最后便是苏云姣,若论江湖名气,苏云姣要远胜于李太一和张雁灵,毕竟谁都知道慈航宗有两位苏仙子,还特意以大小区分,此番她能登上少玄榜,在于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在许多江湖人士看来,这位苏小仙子能够登上少玄榜是迟早之事,却不应该是现在才对,让人不得不猜测苏云姣最近是不是得了什么奇遇。 若是从少玄榜来看整个江湖局势,邪道十宗竟然只有两人登榜,就算考虑到此榜是太平宗所作,难免有些偏见偏差,邪道中出类拔萃的年轻俊秀还是太少了些,让人不得不怀疑邪道十宗陷入了青黄不接的境地。 不过有位邪道巨擘曾经说过一句名言:“既然正道中人说我们是邪道,那我们就认了这个说法。只是不知什么缘由,从来只见这些正道弟子坠入邪道,可没听说过哪个邪道弟子洗心革面的,真是奇也怪哉。看来正道的年轻俊秀再多,也是给我们这些邪魔外道培养的。”再加上先前那些影影绰绰的传言,说李玄都要入赘秦家之事,更是从侧面印证了这句名言。 除此之外,还有三教中的儒家中人,以三大学宫为首,儒家中人不同于道佛两家,善养浩然之气,不过难以速成,非要几十年的苦功不可。如果两人都练十年,道家之人已然小有成就,儒家之人却还是手无缚鸡之力;各练三十年,还是道家之人占上风;各练五十年,那才是平分秋色,难分上下;要到甲子之后,儒家之人才能渐渐地越来越强;到得七十年后,儒家之人方能占据上风,所以少玄榜注定与儒家之人无缘。 这几年来,世道渐乱,朝廷不复鼎盛,在四大臣身故之后,几大学宫也愈发式微,如徐世嵩、秦襄这般出世高手也是少之又少,实在难与正邪两道相比。 不过也有传言,说三大学宫中有三位大祭酒,若是三人联手,便是老玄榜上的神仙也难以胜过他们,不知是真是假。 江湖就是如此,各种传言满天飞,除了真正的江湖巨擘和当事人之外,其他人很难分辨其中真假,因为大多传言都是半真半假,而且各种传言之间还互相矛盾,想要从中抽丝剥茧得出真相,可谓是千难万难。稍有不慎,就会得出一个与真相背道而驰的结果。 因为这两个消息,江湖上又生出了许多揣测传言,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李玄都步了张鸾山的后尘,老剑神本是想要让自己的四弟子与秦家大小姐结亲,以此联盟辽东的补天宗,谁曾想这位紫府剑仙见到秦大小姐之后,神魂颠倒,溺于美色,脂粉陷阱,终是难以自拔。这才惹得老剑神勃然大怒,将其逐出师门。一通传说,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见了整件事的经过,让好些正道人士扼腕叹息,从此在江湖上又多了个邪道妖女诱惑正道俊彦堕入邪道的故事。 还有一种传说,则是从中州那边兴起,根由在于当初李玄都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联手讨伐皂阁宗之事,所以这些传言是说老剑神不满李玄都与颜飞卿交好,逼他与颜飞卿割袍断交,李玄都碍于朋友大义,不愿如此,这才被老剑神逐出师门。 不过相较于上一种说法,这后一种说法就没那么“精彩”,尤其是众多女侠们,显然是更青睐于第一个说法,紫府剑仙是为了秦大小姐才被逐出师门,让好些女子都为之神往,羡煞了那位秦大小姐,都想要一位甘愿为了自己不惜与师门决裂的意中人。 此时的李玄都尚不知自己已然名满江湖,不再是当年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煞星,反倒成了许多女子眼中的痴情人。其实煞星也好,痴情人也罢,都非是李玄都心中所愿,他会杀人,却不以杀人为乐,他倾心于秦素,也不觉得男女情爱便是自己命中的头等大事。若是太平盛世,遇到了秦素,也许李玄都真就与她一起逍遥江湖去了,哪管什么正邪之争,也不论什么江湖厮杀,游历天下,看遍万里河山,甚至还能乘船出海去往婆娑州和凤鳞州,闲暇之时,琴、棋、书、画、诗、酒、剑,岂不美哉?可是生逢乱世,男子汉大丈夫,七尺之躯,岂能不思报国救天下?所以他才会出言讥讽宁忆,也会对那些一意避世隐居求逍遥之人,抱有偏见。 此番李玄都去见玉清宁,不仅仅是为了萧家之事那么简单,既然清微宗这边已经无法改变,那他就要从其他方面着手,铲除国贼,还复河山,求天下太平。以正一宗为首的正道各宗无疑是一个更好的方向。 当李玄都一行人返回琅琊府的时候,玉清宁一行已经先一步赶到此地,正在总督行辕等待他们。 第二百二十七章 瓷娃娃 风尘仆仆的一行三人,进了琅琊府的府城,走在去往总督府的大街上。 此时李玄都谈及最多的不是玉清宁,也不是天下大势和江湖纷争,而是一个名叫周淑宁的小姑娘,从两人在芦州怀南府太平客栈的相逢开始,到中州龙门府的分别,一桩桩一件件,详细分明,话里话外都是对这个妹妹的喜爱。 虽说陆雁冰有些时候与李玄都不那么亲,但毕竟两人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妹也胜似兄妹,此时听到这话,便有些酸味了,阴阳怪气地刺了几句,不过李玄都不与她一般见识,只是嘱咐陆雁冰要有些大人的样子,莫要欺负她。 陆雁冰呵呵笑道:“我陆雁冰好歹也是在江湖上有一号的人物,怎么会与一个小孩子较劲,我看师兄不是把人家当作妹妹看待,而是当作半个女儿了。” 李玄都也不否认:“妹妹也好,女儿也罢,只是觉着投缘,也许我真的老了,后来在齐州,又结识了一个少年,名叫裴玉,教了他一些护身的本事,现在回想起来,也有些把他当成半个弟子看待的意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秦素大多时候都在默默听着,并不插话,见李玄都如此喜欢周淑宁,心中不免多了些本不该有的紧张,想着若是小姑娘不喜欢自己怎么办?总不好让李玄都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管秦素在嘴上如何否认,事实上她已经在心底将自己和李玄都视作一体,许多考虑都是从李玄都的立场出发。李玄都也不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看在眼中,可他自忖做的又不如秦素,所以才会觉得是自己累秦素良多。 说话间,已是距离总督府越来越近。 此时的总督府大门前,除了列队的甲士之外,还有两个不高的身影,一个是粉妆玉琢的小姑娘,瓷娃娃一般,小小年纪便已经能看出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长大之后必然是个仙子一流的人物,此时小姑娘正极尽目力望向街道尽头;另一个则是个黑瘦少年,不是天生的黑,而是经历了风霜洗礼和烈阳暴晒之后的黝黑,显然这个乍看不起眼的少年走过很多路,也吃过许多苦,他比小姑娘稍高一些,站在小姑娘的身旁,他虽然也望向街道的尽头,但还会时不时偷瞧身旁的小姑娘一眼。 突然之间,小姑娘大喊一声:“哥哥!” 黑瘦少年赶忙随着小姑娘的视线望去。 下一刻,一道身影如一道长虹掠至两人的面前,微笑道:“淑宁。” 周淑宁望着这个有些陌生但更多还是熟悉的哥哥,嘴唇微动,没有说出话来。 周淑宁积攒了很多话想要对哥哥说,她在玄女宗过得好不好,哥哥过得好不好,还有其他很多事情,可一句句到了嘴边,兴许是太多了的缘故,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于是这些话又都掉回了肚子里。 李玄都看着这个曾经与他也算是患难与共的小姑娘,百感交集,两人时隔大半年再见,竟是有些恍若隔世了。过了片刻,他才伸出手来在周淑宁的头顶稍稍比划了一下:“淑宁长高了啊。” 周淑宁重重“嗯”了一声,然后就看到了跟在李玄都身后的两名女子,小小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李玄都也瞧见了旁边的沈长生,对他微微点头示意。 沈长生有些毛脚女婿见到老岳父时的拘谨:“李先生,你好。” 就在此时,玉清宁也从总督府中走了出来,对三人行了一礼。 李玄都、陆雁冰、秦素纷纷还礼。 说起来四人都是老相识了,若是以前,也就是李玄都与秦素互不相识,此时嘛,就数他与秦素相知最深,所以也不必再去互相介绍。 玉清宁比李玄都三人提前了一天,琅琊府的府城乃是整个齐州最为繁华之地,自然消息灵通,此时她已经知晓李玄都被逐出师门之事,难掩愧疚道:“是我们连累李先生了。” 这里的“我们”,自然是指她和颜飞卿、苏云媗,三人分别代表了玄女宗、正一宗、慈航宗,若是算上悟真和太平宗诸人,已然是正道各宗的半壁江山。在玉清宁看来,李玄都应他们之请,返回清微宗说服大剑仙李道虚罢战谈和,结果却是李玄都被逐出师门,虽然他们赠了“五炁真丹”,但从道义上来说,也是对不起李玄都。 李玄都摆手道:“不干诸位朋友的事情,此事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去做,就算没有诸位之请,我也会去做,若是诸位以为我是为了自身利害才去与师父说那番话,未免也太小看我李玄都了。” 玉清宁见李玄都如此说,不由轻叹一声:“李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玄都微微点头,与秦素眼神示意之后,随着玉清宁先一步走进了总督府。 留下秦素、陆雁冰、沈长生、周淑宁四人走在后头。 陆雁冰瞧了眼黑瘦少年,笑道:“沈长生,原来你就是沈大先生的弟子,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叫陆雁冰,都说沈陆不分家,你师娘与我还是本家哩。” 沈长生面对这个大姐姐,感受到一股与沈姐姐截然不同的气态,他可记得很清楚,打伤沈姐姐的那个赵五奇就是这个大姐姐的属下,那这个大姐姐该有多可怕? 沈长生不敢乱说话,只好学着江湖中人的样子,抱拳一礼,又觉得不对,赶紧收起来,学着读书人的样子,拱手作揖。 陆雁冰一笑置之。 另一边,秦素望着周淑宁,因为两人身高的缘故,周淑宁必须要抬起头才能看到秦素的面庞,可周淑宁只是轻轻捏着自己的衣角,不与她对视。 秦素本就是心思细腻之人,见此情状,心微微一沉。只好蹲下身,与她平视,放柔了嗓音:“淑宁,你好。我叫秦素,秦州的秦,朴素的素。” 周淑宁自小家教极好,此时也还礼道:“我叫周淑宁,见过秦姐姐。” 虽然有礼,但透着一股生疏。 秦素在琴舍里教琴的时候,也接触过许多小孩子,知道自己这是不被周淑宁喜欢了,只是一时半刻也不知道情由,只好说道:“我是你哥哥的好朋友,也是你玉师姐的好朋友,我觉得我们也能做好朋友,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说话间,秦素从自己的锦囊中取出一支玉笛,通体碧绿通透,乃是她的珍藏之一,因为玄女宗精通乐器的缘故,送给周淑宁刚刚合适。 周淑宁只是看了一眼,便摇头道:“无功不受禄,不好受秦姐姐如此贵重的礼物。” 秦素只好收起玉笛,又取出一个瓷娃娃,是个秃头寿星的模样,没什么仙气,反倒是憨态可掬,而且这个瓷娃娃是可以打开的,里头装了白胡子福星,再把福星打开,还有更小的禄星。三个神仙都被做成了不倒翁的样子,在秦素的手心摇摇晃晃,很是可爱。这种小玩意不算贵重,却很讨喜。 周淑宁在玄女宗很少见这等物事,颇为意动,不过还是有些犹豫。 陆雁冰瞧见了,笑道:“淑宁,这可是你未来的嫂子,你快些收下吧。” 陆雁冰不说这话还好,周淑宁听到这话后脸色大变,只是摇头,连拒绝理由也不说了。 秦素略感尴尬,只能瞪了眼画蛇添足的陆雁冰,将瓷娃娃收起之后,勉强一笑:“淑宁,我们也进去吧。” 周淑宁沉默着走进总督府的大门。 陆雁冰见小姑娘如此扫秦素的面子,大为恶感,重重哼了一声。 秦素却是没有动气,只是苦笑而已。 第二百二十八章 答疑解惑 另外一边,玉清宁和李玄都来到一座偏厅,分而落座。 在路上,李玄都已经与玉清宁大致说了自己劝谏的经过和结果,不过许多涉及到清微宗机密的地方,他都通通略过,没有透露分毫。 玉清宁轻叹道:“紫府,不至于如此决绝吧?以你的身份,完全可以用更为柔和的办法劝谏,何必撕破脸皮,以至于被逐出师门。” 李玄都亦是轻叹一声:“你也觉得我是在高谈阔论而无实质内容?” 玉清宁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宗门并非朝廷,朝廷有牧守天下之责,可宗门没有,所以这天下大义不应强加于宗门的头上。你以天下大义劝谏于老剑神,恐怕难以服众,怕是不得人心。” 李玄都倒是半点也不介意,说道:“自然不能强加,我也是劝谏而已。可说一句难听的话,岂不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时至今日,内忧外患,天下苍生苦之久矣,岂能只讲利害而不讲道义?岂能只讲自家之利害而不讲天下人之利害?” 玉清宁道:“道理是如此道理,可道理不能用来做事,还要讲究变通,讲究机变,你若以此道理生搬硬套,一味强求,眛于人情事理,不懂得因势利导,只会适得其反。” “有理。”李玄都点头道:“关键在于‘因势利导’四字,我将其理解为时势造英雄,也是英雄造时势,两者互相成就。大势就如滚滚江河,你只能根据地势以堤坝去引导它,使其改变方向,而不能阻断或是使其逆流而行,可此时我在清微宗中,已无势可借,手中更无利去引导他人。” 玉清宁的脸上露出几分疑惑神色,问道:“此话怎讲?” 李玄都道:“当初二师兄举荐我成为天罡堂堂主,此乃上三堂之列,位高权重,若是老宗主同意,那就意味着我在宗内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是老宗主拒绝了,只许了一个天微堂堂主的位子。这个位置当然不算低,但远远谈不上改变清微宗,甚至连议事列席的资格都没有。按照二师兄的意思,我可以在这个位置上苦熬些年头,可是我已经等不了那么久,说我急功近利也好,说我目光短浅也罢,从天宝二年到天宝七载,国事一误再误,还有几个五年可以熬?还有几个五年可以等?所以我在清微宗中已是无路可走,故而在万般无奈之下,我才向师父如此谏言,可看作是最后破釜沉舟的手段。这也是我为何说,就算没有你们的请求,我也会劝谏老宗主的缘故。” 玉清宁沉默了,过了片刻,她才缓缓说道:“谏言有很多种方式,直谏,讽谏,假谏,比比皆是。史书上很多直臣一味慷慨激昂,最后是身死而国亡空留下一个忠名。其实我有时候很不理解,谏言到底是为了自己说得痛快而求名,还是为了让听的人听得进去?这个本末经常被倒置。不知紫府为何选择了一个如此决绝的方式来上谏,又是老剑神最难接受的话。” 李玄都笑了笑:“你不了解我师父,我与你们相交,如何相交,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样一个人,你觉得他会不懂那些道理吗?说天下大义也好,说清微宗的人心也罢,根本在于罢战谈和,与我师父的想法是完完全全背道而驰的,是没有太多可商量余地的。这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谈玄论道,不是家长里短,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有一个非此即彼的结果,岂是换个方式就能有所改变的?难道我用个巧妙的办法,用些婉转的言辞,我师父就同意罢战谈和了?更遑论我师父还在身前竖了一面大盾,那就是我的师兄李元婴,而李元婴又在他的身前找了个遮挡,那就是三夫人谷玉笙,这样一层层遮挡下来,我若不简单直白,单刀直入,如何越过李元婴而直指我师父?我若弯弯绕绕,那才合了我师父的心意,他会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李元婴的身上,然后让我们两个打官司,那他便是判案的父母官。这就成了一个笑话:‘堂下所跪何人,为何状告本官?’这场官司还能赢吗?” 玉清宁叹道:“就算你单刀直入,可终究还是失败了。” 李玄都道:“许多事情,明知道失败还是要做。若是人人都是聪明人,知道会失败便不做了,那这件事便永远也做不成了。” 玉清宁笑了笑:“紫府,你的许多想法实在有些……” “天真?幼稚?”李玄都一笑道:“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此为人生三重境界。少年时,满腔热血,一往无前,认为有志者事竟成。中年时,多了许多心思算计,学会了取巧,总会对少年人的热血不以为意,觉得幼稚可笑。可最后再回头去看,支撑我们这个神州大地历经数千年而不倒的是什么?仅仅是各种权谋算计吗?回顾史书,历朝历代的昏招也不在少数,由此导致的种种灾祸更是数不胜数,多少次异族入侵,多少次亡国灭种,可我们又多少次地站了起来,凭借的是什么?难道不是那股从婴孩时就一直就有的精气神吗?” 李玄都举起右手捶打胸口三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是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贵贱,奋起于微末之间,无黄屋左纛之念,悯生灵涂炭,救天下于水火之间。” 这一次,玉清宁沉默了许久,方才长叹道:“话虽不错,可是紫府,你几经沉浮,应该明白一件事,人心可用不假,此心光明更是无错,但是与老剑神这样的人打交道,非要讲利害不可。你与老剑神谈家国大义,更多是在践行自己的信念,而非站在宗门利益来考虑问题。这样自然阻力极大,招致的反感几多,失败也就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幽幽道:“能力越大,地位越高,权力越大,则责任也越大。老剑神也好,大天师也罢,他们虽然不是帝王,但却是这个天下间有数之人,普通百姓可以逃,可以躲,他们自诩正道,就不能逃,更不能躲。” 玉清宁苦笑一声,无奈道:“紫府,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好,我便与你明说吧。” “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古时有人任神都守令,有长公主的奴仆白日杀人,因为长公主的缘故,官吏皆不敢动他,长公主出行,这个奴仆竟然还鞍前马后随行。这位守令大人得知之后,拦住长公主的车驾,以刀画地,大言数公主之过失,叱奴下车,因格杀之。公主因此向皇帝告状,皇帝欲要杀他,可这位守令大人浑然不怕,对皇帝说:‘陛下圣德中兴,而纵奴杀人,将何以治天下乎?臣不须棰,请得自杀!’说罢,以头撞柱,皇帝只好改让他向长公主道歉,他仍是不从,皇帝最终没有办法,只能将他放走,由是能搏击豪强,京师莫不震栗。当年这位皇帝还是平民时,乃是地方豪强,多有包庇犯人的举动,官府奈何不得,现在得了天下,反而管不住手下的官吏。何解?此谓之‘天子不与白衣同’。” “家师不是天子而胜似天子,与天子交战必用天子之剑,要用堂堂之阵,举正义之旗,所以说天下苍生并非是一味空谈,而是要占据大义名分。因为我不可能在清微宗的层面去驳倒家师,从清微宗的角度来说,家师未必是对,但也未必算错,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都是如此,所以我只能从更高一层的天下大义来驳倒家师,所谓“天子不与白衣同”,和天子对敌,就要在大义上站得住,否则在武力、地位、权势、伦常皆是处于劣势的情形下,我又凭什么与家师‘斗剑’?在这种时候,我与家师都是心志坚定之人,故而理念之不同,已无调和余地,好话或是坏话,方法委婉还是刚硬,哪怕我能口吐莲花,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所以此时再去用些权谋之道,已是没有太大作用了,唯有秉持大义方能有一分胜算。” “事前,我便知此事万难成功,只是秉持着能做一分是一分之念罢了。此番师父将我逐出师门,倒也遂了我的心愿,此后不必再有宗门之顾忌,一切只为天下太平,但求问心无愧。” 玉清宁深深地望着李玄都,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两人谁也没能彻底说服对方,不过玉清宁总归是认可了李玄都的想法,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未必是对,也未必是错,总之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都是如此。 第二百二十九章 楼上老友 当李玄都和玉清宁从偏厅出来的时候,其余四人已经在正厅分而落座,周淑宁和沈长生同坐一边,秦素和陆雁冰同坐一边,泾渭分明,透出一股淡淡的尴尬意味。 李玄都察觉到了不对,不过没有挑明,而是问道:“秦部堂和楚先生呢?” 秦素回答道:“如今青阳教大势已去,三叔和楚先生准备收复齐州全境,而且百废待兴,千头万绪,所以他们两人此时并不在总督行辕。”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转头望向玉清宁:“萧家那边的事情?” 玉清宁轻声道:“我在昨天与那位萧先生见过一面,他也识趣,愿意配合我们,此事我已经交由流云使和烟雨使处置。”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再叨扰秦部堂的总督府了,毕竟是一地枢机,正好我师兄在琅琊府城外不远处有一座别院,还算雅致,不如我们先去那里,如何?” 玉清宁道:“我没有意见。” 李玄都还是望向周淑宁和沈长生,微笑道:“那周女侠和沈少侠的意思呢?” 两小自是点头同意。 李玄都笑道:“那好,我们走罢。” 一行几人刚到总督府,便离总督府,出总督府大门的时候,李玄都眼神示意陆雁冰在头前带路,陆雁冰自然也知道二师兄别院的位置,答应下来之后,不断对李玄都挤眉弄眼,视线在秦素与周淑宁两边左右摇摆。李玄都心中有数,稍稍落后几步,与秦素并肩而行,收束音线问道:“我看你和淑宁的神色都不大痛快,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素犹豫了一下,说道:“淑宁似乎不太喜欢我,我想送她件见面礼,可……” 秦素无奈一笑:“可她都拒绝了,冰雁便有些生气,你莫要怪她。” 李玄都柔声道:“冰雁护着你这个好朋友,我自然没有怪她的道理,至于淑宁那边,兴许有什么误会,我会亲自与她谈一谈,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好不好?” 秦素冲他一笑:“当然好,我怎么会跟一个孩子置气,只是怕你为难。” 李玄都笑道:“这有什么为难。小孩子嘛,阴也快,晴也快,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说通就好了。” 从总督府出来之后,不远处便是太平客栈,相较于那座位于繁华处的大号太平客栈,这座小号的太平客栈难免有些不起眼,正当李玄都一行人要从客栈外经过的时候,忽听“咔嚓”一声大响,客栈二楼上的窗破栏毁,掉下一个人来,那人本想在半空中翻个筋斗从而潇洒落地,可惜二楼与街面的距离实在太短,不等他一个筋斗翻完,后背已然触地,整个人仰面朝天地摔在街上,激起一层扬尘,十分狼狈。 只听楼上一个豪迈嗓音大笑道:“贾老鬼,你这手段也稀松平常,还是赶紧辞去长老之位,早些归隐江湖,说不定还能留下几分脸面。” 摔在街上的那人狼狈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面色通红,仰首向楼上大叫道:“姓胡的,不要以为你跻身归真境便能为所欲为,有本事再来比过!” 楼上之人笑道:“再来比过就再来比过,今日非要你输得心服口服不可!” 李玄都心头一动,轻声说道:“这嗓音似乎有些耳熟。” 陆雁冰白眼道:“可不耳熟吗,这样的大嗓门,除了你那位好朋友还能有谁?” 被称作“贾老鬼”的那人忽然听到李玄都一行人说话的声音,转头望来,却见这一行人中,除了一大一小两个男子之外,其余无论大小都是美貌女子,当他见到玉清宁眼上的黑纱和随身携带的纸伞时,好似白日见鬼一般,面色骤然变得惨白,失声道:“你、你是……” 话音未落,他蓦地转身,“噌”地一下又蹿上楼去,叫嚷道:“祸事了,祸事了,玄女宗的婆娘来了……” 只听楼上之人重重“哦”了一声。 李玄都淡笑道:“走,我们也上去瞧瞧,应该还是故人。” 其余几人应了一声,玉清宁携着周淑宁,李玄都抓住沈长生,一起跃入二楼。 只见此时的二楼中已经没有客人,许多桌椅更是被打翻在地,唯有在最中间的位置剩下一张方桌,桌上放了两个酒坛和一只海碗,迎面坐了一个大汉,满面虬髯,一身布衣,在桌上还放了一柄宝刀,不是胡良是谁? 胡良望向李玄都一行人,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老李!还有淑宁。这位是你师妹,在‘天乐桃源’曾经见过。这位是玉仙子,也是久仰大名的。这个少年,我却不认识,还有这位……” 他望向秦素,迟疑了一下。 秦素上前一步,抱拳道:“胡师兄,多年未见,近来安好?” 胡良猛地一个激灵,终于想起眼前之人到底谁了,咧嘴笑道:“秦师妹,都说女大十八变,许多年没见,倒是有些认不出来了,师父他老人家最近可好?” 秦素点头道:“一切都好。” 胡良起身让众人围桌坐下,又道:“这姓贾的老鬼想来夺我的宝刀,可这刀却并非我原有之物,而是一位朋友相赠,当年西北夺刀一战,江湖轰动,正是这位朋友出手,才能击败前来夺刀的‘血刀’宁忆,成功拿到此刀。今日我这位朋友到了,你想要夺刀,可要问过他才行。” 贾姓之人是个青白面庞的老者,一身青衣,此时听到胡良此言,立时将目光转向李玄都,惊疑不定道:“你、你是紫府剑仙?” 若是随便来一人说自己是紫府剑仙,他当然不信,可先前那名目盲女子分明就是玄女宗的玉清宁,能与玉清宁同行之人说自己是紫府剑仙,那就让人不得不信了。 接着他又想起一事,刚才胡良曾经称呼那名佩刀女子为秦师妹,而最近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不正是紫府剑仙与秦大小姐的事情?难不成自己竟是这般点背,一口气遇到了紫府剑仙、玉清宁、秦大小姐三人? 李玄都倒也不故意隐瞒自己身份,道:“不才李玄都,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贾姓老者见李玄都言语有礼,也不敢无礼,抱拳道:“在下贾文道,见过李先生。” 李玄都一时想不起此人在江湖中是个什么角色,好在秦素对于邪道中人知之甚多,轻声道:“此人是无道宗十长老之一。” 李玄都终于有了印象。无道宗的十长老的地位类似于清微宗的三十六堂堂主,不过又比不上几位先生和上三堂、天剑堂等大堂口,远逊于二尊者和四王,与无道宗十二堂主属于平级。 李玄都正要说话,陆雁冰蓦地扬声道:“是谁?给我出来!” 话音落下,就听窗外轻哼一声,两扇窗户自行大开,竟是有一人以双脚勾住屋檐倒挂于窗外,此时被陆雁冰一声叫破,只好身形一个悠荡,飞入楼内。 李玄都半点也不惊讶,只是问道:“阁下又是什么来路?” 这次不待秦素开口解释,来人已经主动说道:“在下无道宗毕方堂堂主郑一经。” 清微宗三十六堂是以三十六天罡为名,无道宗十二堂则是以十二宗远古神兽为名,分别是:青龙堂、白虎堂、朱雀堂、玄武堂、麒麟堂、梼杌堂、毕方堂、貔貅堂、饕餮堂、腾蛇堂、重明堂、白泽堂。十二堂各有职司,却又不如清微宗那般分工细致明确。 郑一经手中握着一柄短剑,抱拳道:“听闻紫府剑仙重归少玄榜榜首,实在可喜可贺。” 然后他又环视众人一眼:“紫府剑仙、玉仙子、秦大小姐,还有清微宗的五先生,少玄榜不过十人,今天便到了四人,真是好大的阵仗。” 第二百三十章 三位堂主 陆雁冰一挑眉:“阁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我们以多欺少了?说得好像阁下单打独斗就肯定能赢似的,要不阁下与我师兄过过招,分个高下?若是阁下不介意,既分胜负,也决生死,也不是不可以。” 陆雁冰既然被视作墙头芦苇,除了见风使舵、以柔克刚等手段之外,仗势欺人那也是无师自通,此时自己这边人多,还有李玄都做定海神针,又是在自家地盘上,哪里会把这个无道宗的堂主放在眼中。 郑一经被陆雁冰一通挤兑,面皮涨红,还真不敢一口应下。因为他也算是经历过西北夺刀一战之人,自是知道这位紫府剑仙的厉害。 当年西北夺刀一战,起因是无道宗的上任宗主宋政在玉虚斗剑之后无故失踪,时隔数年之后,他的佩刀突然在江湖上现世,据说是一个走了狗屎运的愣头青在一处荒废古庙中得到,可惜此人不知财不露白的道理,不小心走漏了风声,接着便引起大批江湖高手的觊觎,他本人在一处荒凉戈壁被人砍去头颅,夺走宝刀。不过夺刀之人也没能幸免,三天之后,在一处位于戈壁边缘位置的客栈中暴毙,不但丢了宝刀,而且整个人都被做成了肉包子,惨不忍睹。 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来自天南海北的江湖中人云集西北,为了这把宝刀用尽各种机谋手段,掀起无数腥风血雨。 这些人的目的各不相同,有人是想要神兵利器,也有人想要通过此刀寻找宋政的行踪,以求得到宋政的毕生所学,甚至还有别有用心之人在江湖上散布谣言,说只要得到宋政的宝刀,便是无道宗的下任宗主,号令邪道,莫敢不从。 这等传言越传越凶,终于引来了无道宗的注意,无道宗自然不会相信这些传言,宋政之所以能登上宗主大位,是以奇谋袭杀老宗主,篡位而来,他本就是篡位之人,又何谈什么正统,再者说了,无道宗从来都是能者上而庸者下,就算有这样的规矩,也坐不稳宗主大位。澹台云如何?在没有晋升长生境之前,也要依靠地师徐无鬼的扶持,才能坐稳宗主大位。不过若是一味放任这样的传言终是不好,而且“大宗师”本就是无道宗之物,拿回自家之物,自然是理所应当之事。 于是无道宗派出人手夺回“大宗师”,按照道理来说,无道宗出手,来夺刀的江湖散人也好,其他宗门也罢,都该识趣退去,且不说一向不怎么讲理的无道宗这次占了道理,西北毕竟是无道宗的家门口,这可是实打实的地利优势。就连被派去的无道宗之人也觉得不过是走个过场的简单差事,可出乎无道宗的意料之外,这次夺刀之事引来了两条过江强龙。 一者是长年在西域活动的“血刀”宁忆,一者是当时正在中州的李玄都,两者不约而同地来到西北争夺“大宗师”,无道宗的众多高手在猝不及防之下,面对两位大高手的突袭,不仅丢了已经到手的“大宗师”,而且损伤惨重,无力再与两人争夺。 当时的无道宗刚刚经历了从宋政到澹台云的改朝换代,内部不稳,所以无道宗选择息事宁人,不再追究此事。 接下来就是李玄都与宁忆的巅峰一战,最终李玄都取胜,不但夺得了“大宗师”,而且还由此跻身于太玄榜上,真正威震江湖。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秦素才会说西北夺刀一战是李玄都的成名之战,而李玄都却认为剑挑河朔才是他的成名之战。 李玄都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无道宗无端结怨,于是说道:“冰雁,不可无礼。” 陆雁冰冷冷一笑,不再与这人多言。 郑一经却不甘被陆雁冰言语挤兑,想了想之后说道:“江湖传闻,老剑神已经将李先生逐出师门,难道此事是假的?” 陆雁冰冷哼道:“师父他老人家是将师兄逐出师门不假,可没说断绝师徒情谊,再者说了,就算断绝了师徒情谊,一码归一码,也无碍我们师兄妹的情谊。” 郑一经嘿然道:“我看师兄妹是假,小情人是真。” 陆雁冰可不是秦素,对于这类话语浑不在意,只是似笑非笑道:“你要倒霉了。” 其实秦素也不怎么在意,只是觉得尴尬,若是因为这人的一句话便去打生打死,像什么样子,而且在座的都是熟人,更不好多说什么,所以她只好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其他人也都心知肚明,只当没有听到。 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胡良。胡良与李玄都分别的时候,李玄都还不认识秦素,起先见秦素与李玄都在一起,他也没多想,此时气氛怪异,便琢磨出许多不对了,再联想到先前的许多江湖传言,一个答案便渐渐浮上水面。 胡良先是看了看李玄都,又瞧瞧秦素,忽而哈哈笑道:“原来如此……” 然后他对李玄都伸出大拇指:“老李,别的不多说了,只有两个字,佩服!佩服!” 秦素知道自己这位师兄不是个正经性子,此时说这话的用意也就很明显了,不由轻轻哼了一声。 胡良也了解这位师妹,浑然不惧,反而是直直地瞧着她,目光如炬,秦素被他一盯,顿觉大为心虚,一时欲言又止,面色越发羞红,面若桃花,娇比海棠。胡良见她半羞半恼,却是少见,心中大觉有趣,哈哈笑了两声,正要说话,忽听李玄都开口说道:“莫说这些无用废话,阁下想要怎样,尽可划下道来,我们接着便是。” 此言一出,整个酒楼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秦素则是稍稍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李玄都一眼,谢他帮自己解围。 李玄都微不可查地朝秦素用了个眼色,然后正色道:“还有一位朋友,也请进来吧。” 这一次是头顶的屋顶轰然碎裂,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却是个眉清目秀的瘦弱汉子,身后背着一柄巨大血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凶戾好战的气息。 贾文道忙道:“小王兄弟,莫要冲动。” 秦素轻声说道:“此人名叫王虎禅,原本是静禅宗的小沙弥,不知何故得了奇遇,境界大增,同时也性情大变,残忍好杀,似乎与‘血刀’宁忆走了同一个路子,后来被无道宗收入麾下,如今是饕餮堂堂主。” 李玄都微微颔首,道:“无道宗十长老、十二堂主,一口气便来了三位,这个阵仗也着实不小了。” 王虎禅冷冷地望了李玄都一眼,言简意赅道:“日后我必取你人头,然后与宁忆的人头放在一起。” 李玄都微微一怔,没有任何动怒的意思,而是哑然失笑。 口气倒是不小,说得难听些,这是不知天高地厚。如果是十年前的李玄都,也许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语,十年后的李玄都,可不敢口出狂言。 见李玄都不以为意,王虎禅瞬间满面血红,便要伸手去握背后的巨大血刀。 听到这话,贾文道也有些哭笑不得,见王虎禅又要动手,赶忙说道:“小王兄弟,小王兄弟,听我一言,莫要上当。” 王虎禅停下手中动作,怪道:“上什么当?” 贾文道干咳一声:“如今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他们自诩名门正派,不好意思以多欺少,便想激你出手,若是你贸然出手了,那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以多欺少了。” “以多欺少?”王虎禅目光一转,扫过众人,随即咧嘴一笑:“都是些弱女子罢了。” 贾文道心中暗暗叫苦,发愁怎么会跟这样一个没包子的愣头青共事,可嘴上还是要说道:“这些女子可不是什么弱女子,个个身怀绝技,不可小觑。” 就在此时,就听郑一经阴阳怪气道:“这不是秦大小姐吗,怎么与这些正道中人混在一起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以一敌三 秦素冷然道:“辽东五宗与西北五宗早已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此番你们追杀我的师兄,我自是不能与你们同流合污。” 郑一经冷笑一声:“师兄?胡良离开补天宗多年,早已不能算是补天宗之人,难道你与这位师兄也是情人?” 对于这种话,陆雁冰可以不在意,是因为她自小长在清微宗,清微宗当年被称作是东海怪人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什么刻薄言语都早已习惯,秦素却是不能不在意,于是便伸手按住腰间的饮雪,非要维护自己的清誉不可。 到了这个时候,本不想大动干戈的李玄都也不能继续息事宁人了,他伸手拦住想要上前的秦素,自己上前一步,开口道:“阁下一再出言不逊,真当我李玄都是个不敢动手的软柿子了?” 贾文道见此情景,大为着急。江湖传言说紫府剑仙与秦大小姐的关系非同一般,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你此时在言语中辱及秦大小姐,岂不是要逼着紫府剑仙出手?他赶忙说道:“李先生,他是有口无心,李先生莫要在意,我代他向秦大小姐赔个不是,李先生以为如何……” 话音未落,郑一经已经是一扬手,手中短剑已经飞击而出,如同长龙白练。然后在距离李玄都还有三尺距离的时候,骤然化作九柄飞剑, 李玄都面不改色,只是一挥袖,九柄飞剑开始摇摆不定,有四剑调头向郑一经杀去,有四剑开始自相残杀,只剩下最后一剑摇摇晃晃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不过谁都能看得出这一剑已经是强弩之末,被李玄都屈指一弹便砰然碎裂。 郑一经面对四柄飞剑,有些意料不及,虽然接下了四剑,但应对得颇为狼狈。 李玄都淡笑道:“看来郑堂主是想要与李某既分胜负也决生死了,那李某便成全你!”说罢他只是轻轻一拍桌面,桌上筷笼中的一根筷子自行弹跳而起,激射向郑一经。 郑一经一步踏出,伸出一根手指。 筷头与指尖相撞,整根筷子不断向前,寸寸碎裂。 郑一经冷笑一声:“堂堂紫府剑仙也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就见李玄都一袖扫在筷笼上面,筷笼高高飞起,就好像是一方剑匣,其中的筷子便是飞剑,颤抖不休,只要射出,便是一场剑雨。 郑一经脸色大变,飘身后退,踢起一张桌子,同时灌注气机,意图以此为盾抵挡箭雨,可下一刻,筷子便将桌面射成了筛子,去势不减,仍旧激射向郑一经。 郑一经无奈之下,只能用出自己的一件护身宝物,只见他的身上缓缓浮现出一件略显虚幻的金甲,任由筷子落在上面,只是叮叮作响,却不能伤他分毫。 郑一经心思稍定,正想说几句面子话,忽而感觉楼中有狂风过境,无数桌椅凌空飞起,其中还夹杂着瓦片、碗筷等物事,却是李玄都以“风卷残云扫”一式出腿横扫。 郑一经大惊之下,只能以身上的金甲硬抗,不曾想这一腿的威力奇大,虽然未能破开他的金甲,但将他整个人扫飞出去,使得他后背撞碎墙壁,落到外面的街道上。 李玄都负手而立,笑道:“你说我们以多欺少,那你们三人不妨一起出手,我倒要领教一下无道宗的绝学!” 到了如今这般地步,贾文道也知道万不可能善了,只能喝道:“小王兄弟,动手!”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已是欺身而进,从双袖中激射出两道青烟,虚实不定,飘忽不定,只听胡良喝道:“小心,这是牝女宗的‘流烟刺’!” 李玄都倒是听说过这门手段,并非武学的范畴,而是方式的术法之道,伤人无形,极难防备,唯一不足之处在于距离太短,非要近身不可,而方士又如何能与人近身而战?所以这门功法虽然威力巨大,但是有些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没想到今天却是见到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惧怕,他行走江湖十余年,历经百战而少有败绩,什么奇门手段没有见过,方士也不是没有过交手,颜飞卿便是方士之流,藏老人也可以算是方士,只是修为境界越高,方士和武夫的界限便不那么明显。 面对这似虚似实的“流烟刺”,李玄都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牝女宗的“冷月锯”起手,“冷月锯”气机凝练,聚于一线之间,最是克制这等似虚似实而难免分散的手段。 贾文道一惊,不敢硬接,只能后撤避让。与此同时,王虎禅已经从背后拔出那把巨大血刀,朝着李玄都当头劈下,巨大刀风似要将整座客栈劈成两半,门窗鼓荡不休,竟是比李玄都的一腿还要声势浩大,显然是王虎禅有意为之。 既然李玄都说了要独自领教,其他人此时便不会插手,只见一道红芒掠过,众人未及转念,就听得一声金石颤音,刀风消散无形。定睛再看,却是李玄都拔出了自己的“白骨流光”,挡下了这一刀。 贾文道曾经与王虎禅有过交手,知道这一刀的威力大小,不想竟被李玄都轻描淡写地接下,此时王虎禅已是双手握刀,手背和小臂上青筋暴起,显然是用上了全力,可李玄都却是单手持剑,轻描淡写,实是骇人。仅此一击,高下已判。 李玄都淡然道:“空有蛮力,终究难成气候,下去罢。” 霎时间,王虎禅怪叫一声,却是脚下的地面骤然破碎,他们此时是在客栈的二楼,哪里受得了王虎禅如此出手,王虎禅在没有防备之下,整个人直直坠入一楼。 李玄都也不去管他,径直掠向贾文道。 贾文道见郑一经和王虎禅几乎是一个照面便被李玄都所败,自忖绝不是对手,便萌生退意,可李玄都又岂能让他如愿?手中的“白骨流光”化作白骨相,寒意直浸神魂,使得贾文道的动作一僵,然后李玄都一掌拍在贾文道的胸口上。 这一掌乃是“太阴十三剑”中的“九阴玄冥荡”,以至阴气机伤敌毁物,贾文道挨了一掌之后,感觉一股至阴气机渗入体内,与那股寒气混在一处,一虚一实,竟是使得他全身冰冷,好似一个身无修为的普通人在大雪地里睡了一夜,已经彻底冻僵,动弹不得分毫。 贾文道大惊之下,赶忙运转气机抵御。在他想来,不管李玄都如何厉害,终究还是归真境的修为,以自己的修为,不敢说破解,抵御一二还是不成问题,哪知他刚一运转气机,立时感觉不对,虽然他已经能活动自如,但他全身上下仍是冰寒无比,好似坚冰一般,唯有他胸口中掌的地方火热一片,好似烙铁炙烧。 他大惊之下,强撑一口气,伸手撕开胸前衣襟,只见在他的胸口上印着一方漆黑掌印,掌印的边缘还有丝丝缕缕的黑气缭绕,顿时心神失守,惊呼道:“鬼咒!” 不仅仅是李玄都微微一怔,胡良更是瞪大了眼睛。 他们两人记得清清楚楚,风雷派的宋老哥便是死于“鬼咒”,而“鬼咒”之棘手,就连神霄宗的宗主都无可奈何,甚至在宋老哥身死之后,就连棺材上都结了一层寒霜,逼得神霄宗不得不以法器钉死棺材,又刻画符箓,以免宋老哥的尸体化作尸魔害人。 李玄都忍不住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掌,他用的分明是“九阴玄冥荡”,与平时一般无二,只是借用了“白骨相”的威力,怎么就成了“鬼咒”? 想到这儿,李玄都心头一动,望向手中的“白骨流光”。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君师起不睦 “白骨流光”乃是以“冷美人”和“白骨玄妙尊”为原料铸造而成,其中美人相便可以视为“冷美人”的形态,而白骨相则是“白骨玄妙尊”的形态。方才李玄都先是以“白骨流光”的白骨相摄敌,然后才以“九阴玄冥荡”拍了贾文道一掌。 李玄都心中有了个想法,“太阴十三剑”本就是阴阳宗的绝学,皂阁宗则精通各种驱尸驭鬼之道,而皂阁宗在宗灭之后又是被阴阳宗一手扶持起来,皂阁宗的诸多绝学被阴阳宗所掌握也在情理之中。以“鬼咒”的种种特性来看,“鬼咒”极有可能是以阴阳宗和皂阁宗两家绝学糅合而成,此番李玄都同时用了皂阁宗的“白骨流光”和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机缘巧合之下,竟是造成了“鬼咒”的效果。 想通了这一点,李玄都来到贾文道身前,仔细观察那个漆黑掌印。果不其然,这个掌印并非李玄都曾经见过的“鬼咒”,只是形似而非神似,远没有真正“鬼咒”那般难缠,最起码李玄都就有把握将其祛除。 就在这时,贾文道也渐渐发现了其中不同,随着他不断运转气机,身上的冰冷寒意渐而褪去,就好似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终究不能长久,而真正的“鬼咒”则是落地生根,汲取宿主体内的气血为生,使宿主备受煎熬的同时,还能生生不息,若要强行拔除“鬼咒”,还会拔出萝卜带出泥,让人投鼠忌器。中咒时日越长,“鬼咒”扎根也就越深,神霄宗的宗主便是因为这等缘故,才不能帮宋老哥拔除体内“鬼咒”。 “鬼咒”属于方士的术法之列,不在武道的范畴之内,不过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渐而模糊,武夫也可以使用。南华道君有言:“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六气者,阴、阳、风、雨、晦、明。在江湖中有六种咒法对应,分别是:对应“阴”的“鬼咒”,对应“阳”的“雷咒”,对应“风”的“蛇咒”,对应“雨”的“莲咒”,对应“晦”的“血咒”,对应“明”的“剑咒”。六大咒术各有威能,各有玄妙,只有正邪各大宗门才能精通其中奥妙,阴阳宗掌握“鬼咒”,牝女宗掌握“蛇咒”,无道宗掌握“血咒”,正一宗掌握“雷咒”,清微宗掌握“剑咒”,慈航宗掌握“莲咒”。” 贾文道身为邪道中人,自然久闻“鬼咒”大名,深知其中厉害,若是中了“鬼咒”,生不如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才会在惊慌失措之下错认了“鬼咒”。 渐渐祛除体内的寒气之后,贾文道这才松了口气,不过也没有轻举妄动的意思,因为另外两人,无论是阴阳怪气挑起事端的郑一经,还是看似鲁莽无脑的王虎禅,都已经逃得不见踪影,只剩下他这把老骨头面对虎视眈眈的正道众人。 贾文道在心底暗骂那两个该死的同门,然后望向李玄都,干笑一声:“李先生,李先生,有话好说,咱们有话好说。方才对秦大小姐出言不逊的是郑一经,你也看到了,此人弃我于不顾,可见我与他是没什么关系的,顶多算是表面朋友而已,冤有头债有主,李先生万万不要拿我出气。” 李玄都淡笑道:“虽说正邪不两立,但我现在已经被逐出师门,不算正道中人,也不算邪道中人,只是一个江湖散人了,我问你几个问题,只要你如实回答,我便放你离去。” “好说,好说。”贾文道赶忙点头道:“李先生但问无妨,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有丝毫隐瞒。” 李玄都轻声道:“长生,帮我去楼下拿壶酒上来。” 沈长生本就是客栈跑堂出身,这等伙计自是手到擒来,应了一声之后,不一会儿便拿来一只带有把手的青瓷鸡嘴酒壶,还贴心地多拿了两只酒杯。 李玄都接过酒壶,右手持酒壶,左手持酒杯,轻轻斟满一杯酒,不过他也不喝,而是递到贾文道的面前。 贾文道有些惊疑不定,没敢第一时间去接酒杯,挤出一个笑脸:“李先生,我胆子小,你就别吓我了。”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担子越小,江湖越老。”李玄都仍是举着酒杯,说道:“阁下也是个老江湖了,自然不是那愣头青,难免有些心思算计,这也都是人之常情,否则在这处处凶险的江湖中,也活不到今日这般年纪。不过算计归算计,有句丑话我要说在前头。” 贾文道缓缓接过酒杯:“李先生请说。” 李玄都说道:“阁下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敬酒好喝,可罚酒就不好说了,也许会丢了性命也说不定。” 贾文道双手一颤,使得酒杯中的酒液微微摇晃,看着手里的酒,就像看到了毒药,声音中更是露出些许惊惶:“李先生言重了,言重了啊,天大地大活着最大,我怎么敢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宗门的差事再大,那都是宗里的,性命可是自己的,请李先生放心就是。” “好。”李玄都赞了一声:“不愧是老江湖。” 然后李玄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道:“既然阁下决定吃敬酒不吃罚酒,那我们就问一句喝一杯酒。” 贾文道只好端起了酒杯,闷着一口喝了,然后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也喝了一口酒:“第一个问题,一位无道宗的长老加上一个毕方堂堂主和一个饕餮堂堂主,跑到齐州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早在贾文道的意料之中,立时回答道:“我们三人是奉了宗主的命令,取回前任宗主宋政的佩刀‘大宗师’。” 说到这儿,他看了胡良一眼,继续说道:“哪曾想胡大侠一路往齐州而来,我们自然只能追到齐州。” 李玄都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答案,然后又给贾文道手中的酒杯倒满:“第二个问题,澹台云要‘大宗师’做什么?难道是睹物思人?” 对于现任宗主和前任宗主之间的种种纠葛,贾文道其实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没人敢在嘴上乱嚼舌头,此时李玄都问话的重点也不在这儿,倒像是一句随口调侃,于是他只当没有听到,只针对前半句如实回答道:“据说‘大宗师’牵涉到了一个本宗的秘密,不过我们三人并不知道这个秘密的详细内容,只有宗主和二位尊者才知道,似乎与前任宗主有关。如今宗主与地师不睦,所以宗主才会想着取回‘大宗师’,以图对抗地师。”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 当初夺刀时,的确有过类似传言,两人只当是有人故布疑阵,却不曾想竟是真的。 李玄都收回视线,再给贾文道倒满一杯酒:“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你方才所说的宗主与地师不睦,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早有预料李玄都会如此问,贾文道还是轻轻颤抖了一下,显然是对这两位大人物害怕到了极点,稍稍定了下心神,这才答道:“此中详情,我也知之不多,只是听闻了许多传言,在许多事情上,宗主与地师意见不一,若是以前,宗主定是不会忤逆地师,万事以地师的意见为主,可这次宗主回来之后,便不再顺从地师,使得地师大为不悦。近来又有传闻说,地师已经决定召回分散在各地的十殿明官,意图不明。不过宗内的气氛也紧张了许多,有些山雨欲来的意味,可见传言并非为虚。” 第二百三十三章 曲毕飞书至 听到这话,酒楼中一时寂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之所以会被逐出师门,直接原因就在于他想要调和老剑神和大天师之间的矛盾,换而言之,正道的“四六之争”早已是举世闻名,本来许多正道中人还在担心,若是两人不和内斗,反而会让邪道中人捡了便宜。现在看来,邪道之中同样不是铁板一块,澹台云和徐无鬼这两位老玄榜上的神仙竟然也起了冲突,想来一场腥风血雨就在眼前。 过了片刻,胡良摇头笑道:“这下好了,也不用说什么正邪之争了,大家先互相内斗一场,谁赢了谁再出来说话。” 李玄都轻叹一声,对贾文道挥手道:“你且去吧,返回无道宗之后,随你怎么回话。” 贾文道放下手中的酒杯,干笑一声:“不敢,不敢。” 也不知他到底不敢什么,说完之后,贾文道从那个破开的大洞直接跃出楼外,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环视一周,客栈的掌柜早已不知去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来很快就会惊动官府,于是说道:“我们也走吧。” 其余人自然是没有异议,离开客栈之后,一路出城,一直来到上次的小河旁边,这里早就栓了一条小船,众人登船之后,顺流而下,飘行了数里,河水汇入一座大湖,在不远处的湖畔有一座临湖而筑的别院水榭,烟波浩渺,雾气如云,似是仙境。 这里便是张海石的别院了。 除了李玄都和陆雁冰之外,其余人还是第一次来这儿,都是眼前一亮,秦素轻声赞道:“好一处世外桃源,选址、构造都颇具匠心,没想到张先生还有这般雅兴。” 玉清宁亦是点头赞同。 李玄都与陆雁冰对视一眼,为了维护二师兄的形象,还是没有点破这座别院乃是他人所赠的事实。 小船靠近之后,负责看守此地的老夫妇已经迎了出来,说是早已得了二先生的吩咐,特来迎接贵客。 在两人的引领下,一行人进了别院,来到正堂。 李玄都算是半个主人,坐了左边的主位,还剩下一个右侧的主位,按照道理来说,陆雁冰作为师妹,也是半个主人,自然坐得,不过陆雁冰却死活不坐,非要秦素去坐不可,倒是让秦素闹了个红脸。 最后,谁也没坐,就剩下李玄都一个人坐在上首的主人位上,其余人按照左右分而落座。 老妇给众人奉上清茶,然后默默退下。 李玄都端起茶杯道:“今日在座的都是朋友,许多事情想来大家也都知道了,我被恩师逐出了师门,从此以后,不再是清微宗的四先生,不能再以清微宗的名义行事,真要细细探究起来,好像连正道中人也算不上了,应该算是江湖散人才是。” 就在这个时候,陆雁冰插了一句嘴:“那可说不准,在座的就有两位,你跟了一位,就还算是正道中人,你跟了另外一位,那就是邪道中人,都算不得江湖散人。反正入赘么,都是寻常事,不寒碜,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 这便是说玉清宁和秦素了。 正要饮茶的玉清宁和秦素俱是动作一僵。不等两女有所反应,李玄都已是斥责道:“没大没小,胡说什么呢?” 陆雁冰吐了吐舌头:“有口无心,童言无忌,玩笑而已,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 胡良看得惊奇,上次见陆雁冰时,此女分明是个手段狠辣的青鸾卫,谈笑间便要将“天乐桃源”收入囊中,对上李玄都也无多少尊敬可言,此时怎么如此乖巧听话了? 胡良此时还不知道陆雁冰这棵墙头芦苇的本事,对陆雁冰大感好奇,不住地瞧他,陆雁冰扭过脸来,啐道:“看什么看,上次连我一剑都接不住,现在晋升了归真境,了不起啊?” 胡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没有说话。 李玄都无奈之下,只能屈指轻叩桌面,沉声道:“说正事。” 堂内又是一静。 李玄都说道:“此番玉姑娘前来,是为了萧家之事,要在齐州停留一段时日,我作为主人,自是要尽地主之谊。” 玉清宁放下手中茶盏,微微一笑:“有劳紫府。” 李玄都接着说道:“此事之后,我们便要去往辽东。” 胡良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怪叫一声:“我们?这个‘我们’都是谁?” 李玄都看了眼秦素,说道:“我,秦姑娘,还有陆师妹。秦姑娘和陆师妹要去辽东拜访好友,我则打算去见秦都督和赵部堂。” 胡良打蛇上棍:“带我一个吧。认真说起来,秦都督还是我的老上司,我也想见见他,对了,我的老恩师也在辽东,还有很多老朋友都在那儿,我也是有些年头没有回去了,该回去看看了。” 说这话的时候,胡良忍不住又瞧了一眼陆雁冰。 陆雁冰正在与秦素窃窃私语,没有瞧见。 李玄都点头道:“也好,真要说起来,我们老哥俩也有些时日没有相聚了。” 胡良喟叹道:“那是,去龙门府的一路太过匆匆,认真算起来,咱们上次一起痛快喝酒,还是在帝京的万华楼……” 就在这时,秦素忽然轻声问道:“胡师兄,万华楼是什么地方?” 胡良随口说道:“还能是什么地方,不就是窑……”就在这时,胡良终于意识到不对了,脸色一僵,剩下的半截话语被被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胡良缓缓转过头来,却见秦素正微笑着望着他:“不就是什么?窑什么?” “我是说万华楼的肴菜不错。”说罢,胡良猛地大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让人误以为要把肺咳出来。 “胡师兄这是病了?看起来很严重呢,‘续命丹’还有吗?若是没有,小妹这里还有几颗,免得活活咳死。”秦素的嗓音愈发柔和:“不过喝酒的事情,以后就不要找紫府了,紫府说他不喜欢喝酒。” 说罢,秦素又状若无意地望了李玄都一眼。 从始至终,李玄都一直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半点没有帮胡良解围的意思。什么叫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在这种时候,就不要讲什么兄弟义气了,死道友不死贫道才是正理。 咳了一会儿之后,胡良见李玄都这般不讲义气,眼看着是指望不上了,只好自救,于是强行岔开话题道:“对了,久闻玉仙子精通音律,我家师妹也是此道好手,今日得聚,乃是缘分,不如两位趁此时机切磋一番,也好让我们这些俗人开开眼界。” 玉清宁微微一笑:“清宁正有此意,不过不是切磋,而是合奏。” 秦素眼睛一亮:“难道是女菀你一直说的那首曲子终于谱好了?” 玉清宁点头道:“正是。” 说罢,玉清宁取出自己的“九天玄音”,秦素则是取出一支玉箫。 两人走出正堂,来到外面的天井中,此时天色渐暗,夕阳西下,映照天井中的几丛水竹,竹影婆娑,刚好映衬两位美人。 玉清宁双手一托,“九天玄音”自行悬于半空,然后递给秦素一本曲谱。秦素接过曲谱,仔细看了片刻,将曲谱记在心中,然后对玉清宁点了点头。 玉清宁双手按在琴弦上,“铮铮”几声,初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继而加快,过了片刻,有箫声夹入琴韵之中,两者越来越高,如攀登高峰,箫声紧伴左右,毫不落后。紧接着又如坠谷底之中,琴声越来越快,如疾风骤雨,箫声也随之变快,如马啸西风。又有片刻,似是雨过天晴,琴音和箫声变缓,不过琴声中却是透出杀伐之意,箫声仍旧温雅婉转,好似英雄多情,美人多娇。再过了一会儿,琴声变得柔和,箫声陡变,变为箫声为主,琴声为辅,箫声越来越高,好似人间留不住,让人心头不禁酸悲。 李玄都听到这里,忽地想起了许多旧人旧事,顿觉鼻头微酸。 突然间“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箫声独自高出天际,继而再不复闻半点声音。 这首曲子竟是足足有一个时辰之久,众人沉浸其中,不知时间流逝,待到回神时,发现四下里一片寂静,唯有明月浩瀚当空,竹影婆娑在地。 李玄都问道:“此曲何名?” 两女一起答道:“太平时。” 就在此时,天际尽头有一抹流光掠过,却是一只纸鹤直奔李玄都而来。 第二百三十四章 离散复聚 李玄都伸手接住这只纸鹤,脸色有些凝重。 道门之中不乏寻人术法,这种以符箓折成纸鹤的术法名为“寻踪纸鹤”,有寻人传信之妙用,更甚于飞鸽传书,毕竟飞鸽还有可能被人中途拦截,可寻踪纸鹤却极难被拦截,除非是天人境的方士,提前得知“寻踪纸鹤”的运行轨迹,这才有可能将其截获。而“寻踪纸鹤”的飞行距离,则与所用符箓的品质有关。 这张符箓色泽金黄,隐隐透出几分紫意,最起码也是灵物品相,舍得消耗如此品相的符箓传信,说明了两件事情,一者说明传信之人财大气粗,不缺太平钱,一者说明事态紧急,所以才会用如此珍贵的符箓传信。 李玄都将纸鹤展开,是张鸾山的笔迹,内容也很简单,请他前往芦州怀南府的太平客栈一叙。 李玄都忍不住轻叹一声:“张鸾山这个家伙是不肯放过我了。” 秦素收起手中玉箫,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将信纸交给秦素。 秦素扫了一眼,迟疑道:“张鸾山此人……” 李玄都道:“颜飞卿的师兄,上代小天师,上代少玄榜第一人,曾经的大天师传人,江湖传言说他因为牝女宗的缘故而跌落境界,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不过颜飞卿能够成为小天师,与他自行退出有着莫大干系,如今他行踪诡秘,行走于帝京、西京、金帐王庭之间,用意难料。” 秦素道:“细细算起来,张鸾山与李元婴年岁相差不大,他们应该是同一代的人。” 李玄都道:“如果没有坠境之事,如今他应该是正一宗的宗主才对,太玄榜上也要有他的一席之地。” 秦素将信纸交还给李玄都,疑惑道:“那他请你去芦州有什么用意?”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道:“会不会与这次的邪道之事有关?毕竟张鸾山与牝女宗之人走得很近,参与到此事之中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说到这儿,李玄都看了沈长生和周淑宁一眼,说道:“而且怀南府的太平客栈就是长生家的客栈,我与淑宁也是在那里认识的。” 沈长生有些惊疑不定道:“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叫张鸾山的人。” 李玄都意有所指道:“可能你没有见过,可能你已经见过了,却不知道他就是张鸾山。” 沈长生“哦”了一声,仔细回想起来,那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客栈,竟是变得陌生起来,平日里看起来古板不近人情的掌柜,还有脸上凶巴巴实际上心肠很软的老板娘,原本熟悉的面孔也变得模糊起来,好像脸上戴着面具,让他搞不清楚,到底哪张面孔才是真正的面孔,他们又到底是怎样的人。 秦素问道:“那你去不去?” 李玄都道:“去是肯定要去的,最起码要看看他说什么。” 秦素欲言又止。 李玄都道:“此事他只邀请了我一人,你们就不要跟着去了。女菀和淑宁留在齐州,处置萧家之事,闲暇之余也可以看看风景,金鳌峰、丹霞峰、紫芝岛都是绝佳的去处,白绢、冰雁还有天良,你们继续去辽东访友;长生跟着我,一起去太平客栈。” 沈长生偷偷瞧了周淑宁一眼,虽然很是不舍,但也没有办法,自己出来这么久了,也该回去看看掌柜的和老板娘,他自小不知爹娘是谁,是掌柜的和老板娘把他捡回来养大,对于他来说,掌柜的和老板娘便如父母一般。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罢了罢了,还是回去吧。 秦素也是差不多的心态,虽然舍不得李玄都,但也知道李玄都说的是正理,而且这次她出门的时间也不短了,该回去看看爹爹。总不能有了情郎,便忘了老父。 胡良本意是想跟李玄都一起去太平客栈的,可他先前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又是拜见老上司,又是拜访故友的,现在也不好自打脸面地把话再收回去,看来只能陪着这两位大小姐一起去辽东了。 李玄都稍稍拔高了嗓音,道:“本想与诸位朋友在此欢聚些时日,无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另有他事,却是要失陪了,先行赔个不是。” 周淑宁难掩脸上的失望,好不容易见到哥哥,却没想到这么快便又要分别了,不由开口问道:“哥哥什么时候走?”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吧。” 说到这儿,李玄都冲秦素用了个眼色,然后牵起周淑宁的小手,两人来到天井中的角落,李玄都先是以气机设下禁制隔开声音,然后让周淑宁坐在一条石凳上,他则是蹲在周淑宁的面前,使自己能与小丫头平视,温声问道:“淑宁,你在玄女宗过得怎么样?” 周淑宁轻声道:“玉师姐待我很好。” “那就好。”李玄都点了点头:“那么最近呢,有什么不开心吗?” 周淑宁摇了摇头。虽是摇头,但沉着一张小脸,很有些忧郁的意味。 李玄都有些无奈,大半年不见,小姑娘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像以前那样言听计从了,只好说道:“淑宁,江湖就是如此,总是分分合合,离散复聚,其实这种分别还算好事,因为只是‘生别’,不管分别多久,相隔多远,总归还有再见的希望,有个念想。可人这一生之中,或早或晚,总会迎来‘死别’,也许是别人离开了我们,也许是我们离开了别人,没人能够例外,也不以什么人的意志而改变,所以你要学会习惯和适应。” 周淑宁轻轻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哥哥是要娶秦姐姐吗?” 李玄都怔住,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周淑宁望着李玄都,小脸严肃认真地说道:“哥哥要娶秦姐姐吗?” 李玄都一直把周淑宁当作半个妹妹半个女儿看待,此时听到这话,便有些尴尬:“谁与你说这些的?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掺合。” 周淑宁抗议道:“我已经不小了,再过几年就能行及笄之礼了。” 李玄都笑道:“别说再过几年才能行及笄之礼,就算行了及笄之礼,那也还是个小丫头。” 周淑宁鼓起嘴巴,闷闷地生气,不愿意搭理他了。 李玄都伸手捏住她的脸颊,打趣道:“你这生气的样子,倒是有你秦姐姐的几分神韵。” “才不像呢。”周淑宁撇过脸去:“我像师姐。” 李玄都恍然道:“我懂了,原来是有了师姐便不认哥哥了。” 周淑宁抗声道:“才没有呢,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李玄都笑问道:“只是想让哥哥别娶秦姐姐?秦姐姐哪里不好了?你知不知道,秦姐姐是哥哥花了好大力气才追到手的,怎么能说不娶就不娶呢?” 小丫头一扁嘴:“我没说你不能娶秦姐姐,也没说秦姐姐不好。” 李玄都轻声问道:“那是什么呢?” 小丫头望向李玄都:“哥哥,玉师姐不好吗?” 李玄都愣了一下,还是答道:“自然是好的。” 小丫头道:“那哥哥为什么不娶玉师姐呢?” 李玄都一惊,一把捂住周淑宁的小嘴,低声喝道:“不可胡说!” 周淑宁挣脱开李玄都的手掌,低垂下眼帘:“我才没有胡说,师姐明明也是喜欢哥哥的。” 李玄都无奈道:“淑宁,你是读书识理之人,应该知道这世上的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有一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玉师姐是玄女宗的未来宗主,是不能成亲的,就算有些许情愫,也不能当真。再者说了,你问过我没有,难道人家喜欢我,我就非要喜欢人家吗?男女之事,无论男女,都不必卑微,最好是顺从自己的本心,懂吗?” 周淑宁不说话了。 李玄都叹了口气,拍了拍周淑宁的肩膀,转身离去。 第一章 土豪田地 初夏时节,已经略见暑意,风中带着滚滚热气,已经穿不住厚衣衫,有钱的人家,早早换了丝绸,虽说太祖皇帝曾经颁布法令,商人、百姓不可着绫罗绸缎,但是到了如今,吃饭都成问题,官府连遍地的流民都管不过来,谁还在意这些? 不过说到流民,随着齐州总督秦道方平定了齐州境内的白阳乱军,如今已是大有好转。 此时在芦州去往齐州的官道上,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百姓,正往齐州而去,因为战乱的缘故,齐州境内好些田地都荒芜了,尤其是那些兼并土地的大户,许多已经是身死族灭,名下的土地便成了无主之物,被总督府顺势分给其他百姓,也算是青阳教做的好事。如今彻底平定了青阳教,秦道方自然要招募流民回去耕种田地,而且秦道方已经许下诺言,只要耕种满七年以上,这田地便可成为自家之物,由总督府发放地契。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民以食为天,有了地便有了粮食,自然是心向往之,除了因为躲避战祸而逃走的齐州百姓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州府的百姓,也纷纷向齐州涌来。 还有因为战乱而断绝商路时日已久的商人们,也嗅到了其中的商机,这位总督大人显然是有大志向的,已经打破了过去朝廷的那一套做法,此时的齐州虽然还是一穷二白,但大有可为,于是众多商人也纷纷向齐州而来。 一时间,竟是人人都去齐州。 在这条人人去往齐州的管路上,有两骑便显得有些显眼,因为他们不是去齐州,而是从齐州去芦州,逆流而上。 这两骑便是离开琅琊府的李玄都和沈长生了。 沈长生还是第一次骑马,小心翼翼地抓着缰绳,腰背挺得笔直,半点也不敢分心。反观李玄都,便要随意许多,此时的李玄都换了一身行头,不再是大袖飘飘的鹤氅深衣,而是一身干净利落的短打扮,头上还戴了一顶斗笠,遮住大半眉眼。他的佩剑“白骨流光”因为太过显眼招摇的缘故,被他用布帛包裹起来,然后横放于马背上,让人一看便知道是防身的兵刃。 走出一段之后,从远处迎面走来一列车队,大车小车,有放行李的,也有载人的,最中间的几间马车,颇为华丽,显然马车的主人身份不凡。除此之外,在车队周围还有许多携带兵器的护卫,沉稳老练。 沈长生好奇问道:“李先生,那些是什么人?”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便答道:“也是还乡的。” “还乡的?”沈长生一时没有搞明白:“我看这一路上去齐州的都是些普通百姓,怎么还有这种大户人家?” 李玄都笑了笑,解释道:“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初青阳教作乱,他们便逃离了齐州,现在眼看着青阳教被平定了,自然要回来,毕竟他们在齐州还有许多带不走的东西,比如说房屋、土地。所以他们这次回来,便是要收回自己的东西。” 沈长生瞪大了眼睛:“都已经这么多年了,能要的回来吗?” “不好说。”李玄都摇头道:“这要看秦部堂的意思,若是秦部堂只想做好朝廷的官,那多半能要回来,可如果秦部堂想要日月换新天,那就要不回来。” 沈长生愈发不明白了:“为什么秦部堂想要日月换新天,就要不回来了呢?” 李玄都反问道:“你知道百姓们最大的敌人是谁吗?” 沈长生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是皇帝老爷?” 李玄都摇头道:“不对。” 沈长生又道:“是青阳教?” 李玄都还是摇头:“也不对。” 这次变成沈长生摇头:“那我猜不出了,请李先生告诉我吧。” “是士绅,也包括各级官吏。真正能盘剥百姓的,不是皇帝,而是士绅。那些民脂民膏,能进到皇帝口袋里的,十不存一。”李玄都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的利益和百姓的利益是一致的。” 沈长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便有些不同意了:“可皇帝大兴土木,挥霍无度,苦的都是百姓啊,史书上都是这么说的。” 李玄都“哈”了一声:“皇帝奢靡挥霍,的确会苦百姓,但是真正让百姓苦的不是皇帝花了多少银钱,而是因为皇帝的奢靡会给中间的官吏有了一个搜刮的借口。就拿本朝的世宗皇帝来说,他曾经想要大兴土木,修建宫殿,两座宫殿的预算是五百万两,可仅仅是修建了一座宫殿,便花费了五百万两,而且让天下百姓叫苦不迭。可真要仔细算下来,五百万两很多吗?多到让全天下的百姓都承受不起?世宗年间,我大魏的税收一年可是足有九千万两之巨,仅仅是五百万两银子,便让百姓民意汹涌,你说是什么原因?” 沈长生被问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玄都轻叹道:“修建宫殿要用木材,一块可以做栋梁的大料,从云州运往帝京,耗费白银达十万两之巨,你说有多少州府县衙从中贪墨了银两?这还是仅仅是木材,还有大理石、花岗岩,这一桩桩算下来,花费岂能不多。皇帝在上面花一两银子,下面的各级官吏便能趁着这个机会搜刮十两,皇帝花五百万两银子,他们就会搜刮五千万两银子,你也不要觉得多,这不是一个人贪的,而是各级官吏贪的,大官大贪,小官小贪,百姓承受不住,只能卖了田地,投奔士绅。” “士绅不用向朝廷缴纳赋税,百姓们投身于士绅的麾下,这样便可免去朝廷的赋税。可如此一来,朝廷便收不到税,只好向那些没有投身于士绅的百姓加重赋税,逼得这些百姓活不下去,也去投身至士绅麾下。长此以往,士绅的土地越来越多,朝廷的税收越来越少。又因为百姓人数越来越多的缘故,人多地少,百姓的日子也越来越苦,仅仅能够糊口,难有存粮备荒。若有天灾人祸,流民遍地,朝廷又无力赈灾,百姓便会造反,朝廷无钱,更无力平叛,于是朝廷便不得不亡。” 沈长生听得目瞪口呆。 李玄都继续说道:“所以每次改朝换代,都要经历一场大乱,杀一个血流千里,将那些旧有的豪绅贵族全部灭掉,把他们的土地重新分给百姓。同时,百姓们经历战事之后,人数大为减少,此时又是人少地多,种的粮食不仅可以够自己吃,还能存下来备荒,于是人人安居乐业,这便是太平世道。” “皇帝与朝廷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官员们不一样,他们做完了这一任,哪管以后如何,固然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忠臣清官,可也有那只求富贵的奸臣贪官。朝廷以百姓为根基,君、社稷、百姓,互相依存,百姓痛恨贪污,皇帝也痛恨贪污,百姓们觉得那些贪官抢走了自己的钱,皇帝觉得这些贪官偷走了他的钱,也祸害了他的天下。所以我才会说,在某种意义上,皇帝和百姓的利益是一致的” “有些朝代,得国不正,未有刀兵大乱,而是以宫廷阴谋上位,那些豪绅贵族还是占据了大量土地,百姓们还是没有田地,这样的朝代便会短命,难以长久。” 沈长生晃了晃脑袋,觉得有些明白了,又觉得还是有些不明白:“李先生的意思是说,如果秦总督是为了百姓好,就不会把这些土地还给那些大户人家,是不是?” 李玄都点头赞许道:“孺子可教也。” 第二章 惊鸿一瞥 两骑偏到路边位置缓行,不与那列车队争路。 “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沈长生晃了晃脑袋:“这样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了?怎么觉着有强抢的意思?” 李玄都笑道:“你可听说过‘巧取豪夺’四字?他们真就那么干净吗?上欺瞒对抗朝廷,下欺压盘剥百姓,这偌大的家产,真是他们本来就有的吗?而且长生,你知道什么叫‘日月换新天’吗,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也不是江湖厮杀,更甚于朝堂党争,这不仅仅是你死我活的事情,甚至还牵涉到了数以百万计的人之生死,何其之重,如何容许有半点妥协和商量的余地?” 也许对于许多庙堂重臣来说,李玄都还有许多稚嫩之处,根本缘由在于他是一个太过理想之人,总会有许多旁人眼中的“天真”之处,也可以称之为“赤子心性”,可李玄都的这个赤子,又不那么纯粹,在大义之下也有私欲,不乏杀人时的狠辣,以及为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算不得光明正大,至多至多算是半个赤子。 不过就算如此,也不是全然不懂的沈长生可以能驳倒的,在李玄都面前,沈长生只有乖乖受教的份。 李玄都继续说道:“方才我说皇帝和百姓在某种程度上利益一致,这话对也不对。亚圣曰:‘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若是天下之间只有一个大魏,也就罢了。可现在一个天下,有三个朝廷,帝京的大魏朝廷,西京的大周朝廷,以及金帐汗国的王庭,外有敌国的情形下,皇帝就有可能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势而出卖国家,遍观史书,如那儿皇帝之事,还有对敌国自称为臣的皇帝,比比皆是,也就是以国势换取权势,是为天下第一等大恶之事,遗祸无穷。” 沈长生疑惑道:“李先生的意思是……不要皇帝了?” 李玄都笑着摇头道:“我可不敢这么说,我也没有这个意思,其中涉及到的深奥道理,非是我一个小小江湖客可以说明白的。不过我知道一个道理,都说国不可一日无主,你这句话犯了大忌讳,天下的儒生们可是要找你拼命的。” 沈长生被吓了一跳,赶忙闭口不言。 李玄都笑了笑,身形随着马背起伏摇摇晃晃,说道:“我说的这些,你也不要太过当真,毕竟我没有当过皇帝,也没主政一方,说的这些可能只是个笑话,就像西宫娘娘剥大葱,东宫娘娘烙大饼,皇帝有根金扁担。” 沈长生的神情有些郁郁,轻轻叹了口气。 李玄都一勒缰绳,放缓了马速,变成与沈长生并行,稍微歪了下身子:“是不是对这个世道很失望?” 沈长生点了点头。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对世道失望,那就努力去改变它,让它变得更好,不要满口抱怨,整日坐而论道,更不要愤世嫉俗,让这个世道更加不堪。” 沈长生眼中有了光,重重点头道:“李先生说的对。”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那列车队已经来到近前,与两人错身而过,在经过车队中间那辆最华丽的马车时,车厢的窗帘被人从后面掀开,露出一张绝美的少女面庞,马车中的少女望向李玄都,满眼好奇,她常常听家中的护卫爷爷说起江湖上的奇人异事,可她只是耳闻,却从未真正见识过,今日从帘缝间看到了李玄都,完全就是她想象中江湖侠客的样子,这才按耐不住心中好奇,撩起车帘来看。 李玄都本就身材修长,仪容潇洒,器宇不凡,否则也不能入得秦大小姐和玉仙子的法眼不是,就算两名女子不是寻常女子可比,不以皮囊看人,可如果是个气态猥琐之徒,怕是也难以让女子倾心。此时的李玄都虽然戴着斗笠,遮住了眉眼,但也让人觉着赏心悦目。 少女的目光稍稍偏移,看到了李玄都身旁的沈长生,不禁微微皱眉。 平心而论,沈长生并不丑,只是自小多经磨难,且不说在太平客栈打杂的岁月,仅仅是不久前的蜀州万里之行,便让他饱受奔波风霜之苦,显得又黑又瘦,自然跟唇红齿白沾不上边,而且他年纪还小,谈不上气度气态,自然显得不甚起眼,可等到日后他长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在江湖上有了地位,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在少女看到沈长生的同时,沈长生也看到了少女,不由微微一震。因为少女实在太美了,她本就是个美人胚子,又自小富贵,养尊处优,被家中嬷嬷侍女打扮一番之后,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美人,不逊于拜入了玄女宗的周淑宁,若是非要相比,那就是秦素与玉清宁的区别。沈长生一望之下,先是惊艳,继而心动,然后生出自惭形秽之意,最后又猛地想起周淑宁,生出愧疚之意。 少女似是不满沈长生直溜溜的眼神,有些恼怒,瞪了沈长生一眼,轻哼一声。 沈长生顿时惊醒过来,赶忙转开视线,偷偷心想这位姑娘好看是好看,可惜还是比不过阿宁,在他心目中,阿宁是永远排在第一位的。 阿宁,也就是周淑宁了。 李玄都见到好似做了亏心事而满脸愧疚的沈长生,不由一笑,举目望去,原来是个与沈长生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白净漂亮,难怪让少年这般惊慌失措。少女接触到李玄都的视线后,却是没了面对沈长生时的盛气凌人,如受惊的小兔一般,放下车帘,挡住了视线。 李玄都也算是过来人,再加上旁观者清的缘故,自然看得分明,他可是知道沈长生对周淑宁有好感的,他无意去干涉什么,只是顺其自然,可如果这小子敢想那齐人之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那就别怪他以大欺小,给这小子好好讲一讲道理。 想着这些,李玄都双骑与这列车队终是交错而过,车队继续往齐州而去,两人则是往芦州而去。 走出不远,车队忽然停下,起了喧闹,好像出了什么事情。 李玄都停下马匹,不由转头望去,微皱眉头。 沈长生也随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也跟着紧张起来,轻声问道:“李先生,出什么事情了?” 李玄都略有些迟疑道:“刚在一瞬间,似乎有道气息一闪而逝,我不能十分确定。” 沈长生更觉得惊讶,他听玄女宗的姐姐们说起过少玄榜,每每谈起这位李先生,不管喜欢也好,讨厌也罢,对于他的实力都是极为认可的,此时竟然能有人瞒过李先生的感知,岂不是说这人的境界最少也在归真境以上,甚至有可能是天人境的大宗师? 沈长生忽然觉得这天人境的大宗师怎么好像不值钱了一般,以前多少年来也没见过一个,现在不要钱一般,没多久就能遇到一个。 李玄都似是看出了沈长生的心中所想,说道:“很惊讶?不是高手不值钱了,而是以前的你眼界太低,就算高手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来,自然觉得这江湖上的高手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多少年也见不到一个。等你眼界高了,眼力有了,以前看不出底细的高手能辨认出来了,于是就发现这江湖处处都有高人。远的不说,就说沈大先生和陆夫人,沈大先生就是名副其实的太玄榜高人,你跟在他身边十几年,可曾看出半点痕迹?就连我第一次去太平客栈的时候,同样是看走了眼。还有就是现在之事,如果我还是当初的抱丹境,能看出其中端倪吗?” 沈长生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这大概就是掌柜常说的“不识真人在眼前”。 第三章 北海萧家 李玄都又看了片刻,忽然调转马头:“走,过去瞧瞧。” 沈长生手忙脚乱地也想跟着调转马头,可他的坐骑偏偏在这个时候犯了脾气,站在原地不动了,沈长生没办法,只能翻身下马,拉着缰绳跟在李玄都后面。 沈长生快走几步,来到李玄都身旁,问道:“李先生,你刚才不是说士绅都是坏人吗?为什么还要去帮他们?” 李玄都道:“长生,你要记住一句话,立场决定你所说的话,你站在什么立场上,就会做什么样的事情。如果你是士绅,你也会像这些士绅一样行事,而你不会觉得半点不妥。可如果你站在百姓的立场上,那么这些士绅就是罪大恶极之人,所以要看你要怎么选择自己的立场,有了立场才能有自己的看法,才能去解决问题。” 沈长生想了想,迟疑道:“李先生的意思是,你站在了百姓的立场上?” 李玄都笑而未答,转而说道:“有些事情,不能以偏概全,同样不能以全概偏,应当独立看待。就拿正邪两道来说,你不能因为正道中出了败类,便将所有正道中人看作是伪君子,你也不能因为邪道中有豪杰之辈,便将所有的邪道中人看作是性情中人。反过来说,你不能因为正道这个名头,便把所有的正道中人都看作是真君子,同样不能因为邪道这个名头,便把所有的邪道中人都看作是卑鄙小人,这都是不对的。你要学会分开来看,自己去分辨。正如今日之事,你不能因为整个士绅阶层的恶,去否定所有的士绅,也不能因为个别士绅的善,来肯定整个士绅阶层,明白了吗?” 沈长生听得晕晕乎乎,不过大概意思是听明白了,重重点了点头。 李玄都微微一笑:“明白了就好,所以无论他们是权贵,还是百姓,与我们出手相助之事是不相干的,退一步来说,就算这家不是好人,孩童何辜?” 沈长生小声道:“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 当李玄都近到车队附近的时候,立刻有护卫警惕地望向两人,拦住两人去路。 “平安无事,太平无忧。”李玄都停马而立:“我们乃是太平宗弟子,在下李玄策。”然后他又伸手一指身旁的沈长生,面不改色道:“这是我的师弟沈长生。见你们好像有些麻烦,特来相问,看看有没有需要援手的地方。” 几名护卫顿时有些惊疑不定,毕竟行走江湖的,可以不知道凶狠霸道的无道宗,也可以不知道阴诡莫测的阴阳宗,甚至可以不知道号称道家祖庭的正一宗,但唯独不能不知道太平宗。平心而论,这遍地的太平客栈和太平钱庄,还有在江湖上通用的太平钱,想要不知道太平宗都难。 这显然不是几位护卫能够做主的,马上就有人前去通报,过了片刻,便有一名中年男子和一名老人一起走来。 那名中年男子满身书卷气,虽然脸上难掩焦急之态,但还是保持了镇定从容。而那名老人则是双眼中透出精光,太阳穴高高鼓起,虽然因为年老的缘故,难免气血衰竭,力气不复当年鼎盛,但一身气机修为却是因为修炼日久的缘故而越发精深,远胜年轻时候。 那中年男子朝着李玄都一拱手道:“在下萧清,见过两位太平宗高人。 李玄都已是翻身下马,抱拳还了一礼:“敢问萧先生,可是琅琊府萧氏?” 萧清的脸上露出些许尴尬之色,道:“在下乃是北海房萧氏。” 李玄都顿时了然。 琅琊府萧氏传承年岁之久,远超兰陵府裴氏,故而有六大旁支,分别是北祖房、南祖房、西京房、帝京房、北海房、琅琊房,这六房萧氏源自同一位祖先,不过历经千余年的传承之后,互相之间已是较为疏远,又各有一位本房祖先,说是一脉也是一脉,说不是一脉也不是一脉。 萧云和萧迟父子就是琅琊房,这位萧清则是北海房,而萧时雨则是出自北祖房,不过因为一场变故,北祖房已经彻底败落,故而萧时雨才会在年幼时寄居于琅琊府萧氏,算是萧云的堂姐,也算是半个琅琊房的族人,只是寄人篱下难免受人欺辱,这其中又有什么恩怨,才会使得萧时雨与琅琊房反目成仇,就不是李玄都可以知晓的了。 在青阳教作乱齐州时,北海府是第一个陷落,所以身为北海房萧氏家主的萧清出逃别州,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玄都问道:“敢问萧先生,贵车驾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方才我察觉到些许异常,不过一闪而逝,不能肯定,故特来相问。” 萧清身旁老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由得对这位自称的太平宗弟子的年轻人又信了几分。此时萧清也是有些束手无策了,苦笑道:“实不相瞒二位,是、是小女失踪了。” 李玄都立刻想起了那个刚刚还掀起窗帘的小姑娘,心思一沉:“若是萧先生信得过我,可否领我过去看一看情形?” 萧清见身旁的老人并无异议,于是便道:“那就有劳二位,萧某先行谢过,请二位随我来。” 李玄都和沈长生跟随萧清来到一辆马车前,正是刚才小姑娘所乘坐的马车,还未进到马车之中,便可问道浓烈的血腥气味。 不过李玄都是见惯了腥风血雨之人,自然不会被吓到,而沈长生当年在太平客栈的时候,也是干过埋尸体的活计,再加上后来蜀州一行,见过的惨状不知多少,也不害怕,只是暗暗为那个可爱的小姑娘担忧。 李玄都踏上车夫的位置,撩起车帘,只见车内只有两具尸体,一老一少,年老的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奶妈之流,负责教导小姐各种规矩和礼仪,而年轻的则是照顾小姑娘生活起居的贴身丫鬟。此时两人都被割开了喉咙,鲜血流淌一地,更为诡异的是,两人脸上都没有什么惊恐的神情,反而露出一种奇怪的微笑,那丫鬟的脸上甚至还残留有些许红晕,好像看到了什么美妙的景象,竟是让两人连生死都可以忘却了。 李玄都鼻翼微微抽动一下,在车厢内的女子体香和脂粉香气中,还混杂着一种淡淡的异香。 沈长生紧张道:“李先……师兄,你看出什么了?”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如果我所料不错,这应该是‘镇魂香’,乃是我太平宗的‘八部神通’之一。” 老者心头一震,下意识地便按住了腰间兵刃,摆出随时可以出手的姿势。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不必紧张,用太平宗手段的未必就是太平宗之人,所谓‘八部神通’,对应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此为先天八卦,又暗合奇门遁甲中的八门,分别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既是一种修炼法门,也是八种器物,如那‘凤眼子’,不仅仅是太平宗常用,就是朝廷军伍也有配备。” 听到此言,老人敌意大减,抱拳道:“是小老人莽撞了。” 李玄都问道:“可还有其他物事?” 萧清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说道:“小女单名一个‘竹’字,当我察觉不对进到马车时,发现竹儿已经不见,只有这个。” 李玄都接过素笺一瞧,只见上面写着:“今见令媛,天赋异禀,根骨上架,实乃第一等良才美玉,且与我有缘,故收为弟子,随我而去,自此于世外修行,感悟大道,岂不美哉?阁下亦不必相谢,好人无名。” 这张素笺并非以笔墨写就,而是有人以手指蘸着鲜血写成,显然是临时起意,而非早有准备,那惨死二人,说不定就是死于这个临时起意。 李玄都眼神微变:“感悟大道,真是好大的口气。” 第四章 血咒初现 在江湖上,这种高人上门收徒的戏码屡见不鲜,算是合则两利的好事,就如当年的萧时雨,便是被玄女宗的上任宗主亲自登门带走,若是周淑宁的家中不遭遇变故,大概也会如此。可像今日这般,恐怕就不是什么好事了,倒是挑衅的意味更重一些。 而且行走江湖,要多长一个心眼,不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此人故意留下这张素笺,说是收徒,也有可能是故意混淆视听。 李玄都问道:“萧先生,你们可有什么仇家?” 萧清迟疑了一下:“李公子应该知道的,人在江湖,难免招惹仇家。可有些时候,兴许是在无意中招惹了人家,自己还未必知道。我们这一房,虽然一向都是以和为贵,但要说仇家,肯定也是有的,只是那种深仇大恨的,却是没有。” 李玄都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也有其他办法。当初钱玉蓉被青阳教的五鹿掳走,他便是以“众生入我眼”将其寻回。不过“众生入我眼”也不能凭空找寻旁人所在,还需要一样媒介,可以是鲜血,也可以是头发指甲等物,当初是因为钱玉蓉的房间中专门放置有梳妆台,在木梳上留有发丝,李玄都借助发丝与钱玉蓉的血脉联系产生感应,从而借以钱玉蓉的神识,洞察四周。 此时李玄都仍旧打算如法炮制,于是直言道:“道家一脉之中有厌胜之术、含沙射影之法,只要取得他人的指甲、发丝等物,便可以此为媒介制成草人,伤草人如同伤人,或是借以草人将中术之人的三魂七魄通通拜走。我有一法,与此法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不用来伤人,而是用作寻人,不知萧先生可有令媛的类似物事?” 萧清道了一句“稍等”,然后转身离开,不多时后,去而复返,手中却是多了一缕头发:“这是小女出生时剪下的一缕胎发,如此便有劳李先生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开始准备“众生入我眼”。 按照道理来说,“众生入我眼”已经近乎于方士的术法,李玄都身为武夫,很难用出,不过踏足登堂入室三境之后,归真境是五气朝元,天人境是三花聚顶,长生境是阴尽阳纯,阴阳相生。 道家言五气朝元,对应五脏,分五行。 金者,刚猛凌厉,攻伐主杀,属肺;木者,生机盎然,柔而坚韧,属肝;水者,上善若水,至阴至柔,属肾;火者,劫掠如火,至阳至刚,属心;土者,厚德载物,浑厚坚固,属脾。 在归真境之前,五气多有偏向。如玄女宗弟子,是偏向于水行;清微宗弟子精于剑道,则是偏向于金行;正一宗弟子纯阳至刚,则是偏于火行。 归真境,便是将五气归真化一。正所谓修道求真,修到最后便是修一个“真”字,故而这种气机又被称作真元,既是对应归真境界,也是区分于天地元气。 李玄都到了如此境界,五气归一,也可以将自身气机化作方士的真元,只是平常时候没有这个必要,这也是为何说踏足上三境之后,方士和武夫的界限渐而模糊的缘故的原因所在。 在李玄都动用“众生入我眼”之后,李玄都的眼前骤然呈现出一副模糊图景:周围的景物模糊不清,飞快向后退去,应该是在快速奔行之中,根本看不清到底身在何方,若是李玄都自身的目力,自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此时他是借萧竹的神识来感知四周,自然就是这般样子了。 这幅景象一闪而逝,接着出现一双狭长的的眸子,与李玄都冷冷地对视。 下一刻,李玄都闷哼一声,闭上了双眼。然后从双眼的眼角位置渗出血来,好似两行血泪,缓缓流淌下来。 沈长生一惊,正要说话。李玄都已经抬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伸手抹去脸上的两行血泪,再睁开双眼时,已经是通红一片,满是血丝。 萧清忍不住道:“李公子……”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凝重,说道:“此人应是方士之流,而我以武夫用术法,终究比不得正宗方士,所以被他破去了术法,受了些反噬。” 萧清身旁的老者略微惊讶,他本以为这位李公子乃是一个江湖上并不常见的方士,却没想到会是武夫,能以武夫身份使用方士的术法,说明这位李公子最少也是归真境的修为,这个年纪的归真境高手,可是不多见。 就在此时,车厢内的老妪尸体突然暴起,五指如钩,朝李玄都的喉咙抓来。 李玄都冷哼一声,直接抓住老妪的手腕,只觉得入手滑腻,好似蚯蚓的感觉,而且老妪的皮肤还在不断蠕动,让人只觉得恶心。 李玄都微微一怔,他本以为是皂阁宗的活尸之流,却不想与活尸全然不同。就在李玄都发愣的时候,老妪的指甲骤然暴涨,刺向李玄都。 不管有人在这老妪的身上做了什么手脚,老妪本身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身无气机,体魄也谈不上坚韧,李玄都只是稍稍催动气机,老妪被他握住的整条手臂立时变成一滩烂泥,而那截伸长刺出的指甲也随之寸寸碎裂。 萧清和老人也不算见识浅薄之人,可见到这一幕,还是受惊不小。 李玄都沉吟道:“此法看似是皂阁宗的手段,实则与皂阁宗的驱尸驭鬼之道并无太大干系,倒像是……” “像是什么?”萧清问道:“还请李公子赐教。” 李玄都不太确定道:“倒像是无道宗的‘血咒’,传说中无道宗的‘血咒’可以操纵他人体内的气血,不但可以伤人杀人,也可以使人化作傀儡,哪怕已经身死,也不能幸免。” 萧清脸色剧变。 身为世家豪阀萧氏的六位家主之一,萧清的境界修为也许了了,但眼界必然不一般,自是听说过无道宗“血咒”的名头,震惊道:“李公子的意思是说,掳走小女之人乃是无道宗中人?” 李玄都道:“‘血咒’极为玄奥,寻常人难以学会练成,就算勉强可以练成,也很难做到隔空操纵,而且此人境界修为在我之上,是天人境大宗师无疑,放眼整个无道宗中,除了无道宗宗主澹台云之外,应该只有二尊者和四王才有这般境界修为。” 还有五位王侯镇守一方,分别是:百蛮、陷空、极天、七杀、贪狼,此五人仅次于宗主,俱是天人境的修为,以七杀的杀力最强,乃是当世间一等一的刺客人选;以极天的境界最高,已经踏足天人造化境,在太玄榜上名列第三;以贪狼最为诡诈,智识最高,为无道宗的谋主;以百蛮最是嗜杀残忍,屠戮无算,取人性命无数,血债累累;以陷空最为诡秘莫测,也最让人难以应付。在陷空王死于天乐宗上代宗主破阵子之手后,就只剩下四王。 李玄都说道:“二尊者长年镇守西京和无道宗的山门,等闲不会踏足江湖,如此便剩下无道四王,四王之中的百蛮王和七杀王都是纯粹武夫,应该不会用‘血咒’这类手段,更大可能是极天王和贪狼王。” 萧清脸色变得雪白:“极天王可是太玄榜第三人。” 李玄都道:“家师曾经点评当世高人,这位极天王算是勤能补拙之人,对于寻常人而言,这位极天王的资质自然相当不俗,但是与太玄榜上的其他人相比,却是稍有逊色,他之所以能高居太玄榜第三的位置,是因为他长年闭关苦修,几乎不问世事,所以不太可能是极天王。” 李玄都口中的“家师”自然是指老剑神李道虚,萧清和老人却以为李玄都口中的“家师”是太平宗的沈大先生,不过沈大先生被誉为当世术算占验第一人,说出来的话反倒是比老剑神更为可信。 萧清脸色苍白:“如此说来,就只剩下贪狼王了。” 第五章 无道贪狼 沈长生忍不住问道:“这个贪狼王是什么人?” 李玄都随口解释道:“无道宗诸王,乃是直接听命于圣君的护宗王侯,人数不定,多时可达八人,少时可能只有一人,甚至是空悬,根据无道宗的情况而定。诸王名号世代传承,各有职责。比如说七杀王就是专事刺杀,陷空王是负责镇守牢狱,还有如今空悬的破军王是负责领军,贪狼王是为宗主的谋主。不过到了本代贪狼王时,地师徐无鬼开始插手无道宗的事宜,成为无道宗事实上的谋主,贪狼王也就有名无实,据说本代贪狼王并不擅长机谋之道,只是与无道宗的宗主澹台云关系极佳。” 沈长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江湖秘闻,大开眼界。 李玄都继续说道:“本代贪狼王喜欢游戏江湖,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会在闹市随手抛洒金银,心情不佳的时候,也会在闹市突然暴起杀人,以此取乐。这些年来,此人一直在江南各州游荡,曾被正一宗的长老追杀,但不知为何,如今竟是流窜到了齐州。” 沈长生心底一寒,只觉得这个贪狼王不可理喻,固然有人从此人手中得了金银,可也有人无缘无故地死在此人手中,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是为何而死。 李玄都拿起自己的“白骨流光”,将包裹长剑的布帛除去,露出呈现美人相的“白骨流光”。 这是一把刚刚出炉不久的新剑,也未曾在江湖上露面,虽然外观华丽显眼,但也不怕被人看出根底来历。 李玄都拔剑出鞘,车厢内就有几分“蓬荜生辉”的景象,如同冰晶霜雪的剑身上波光粼粼,依稀可见剑身上篆刻的繁琐晦涩的符箓云纹,忽明忽暗,时隐时现。 无论是萧清,还是那名老者,都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剑。 李玄都横剑身前,说道:“先前我以为此人已经带着萧姑娘远走,现在看来,如果来人是贪狼王的话,就不会在立刻离去,而是很有可能游弋在车队周围,或是藏身某处,等着看我们的笑话。还有一点原因,便是这尊‘血咒’傀儡,能够隔空操纵,也说明操纵之人就在不远之处。” 话音落下,就听车厢外响起一个沧桑沙哑的嗓音:“你这小辈,倒是有些见识。” 李玄都一抬手,示意萧清等人稍安勿躁。 然后他独自一人走出车厢,朗声道:“阁下可是无道宗贪狼王?” 那个沙哑嗓音再度响起,只是飘飘渺渺,好似从四面八方一起传来,让人辨不出真实方位:“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李玄都一边凝神细听,一边答道:“如果是,那就把狼杀了,免得再去祸害旁人。” “哼!”那个嗓音明知李玄都是故意出言挑衅,还是动了几分怒意:“倒是好大的口气,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眼神一凝,突然击出一剑,就见在车队不远处的地方出现一阵气机涟漪,然后一道身影凭空出现。 此人身形略显瘦弱,浑身上下裹着一件宽大黑袍,又戴着西域那边盛行的连衣兜帽,脸庞藏于阴影之中,使人看不清相貌。这便是无道宗四王之一的贪狼王了。 贪狼王的左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被掳走的萧竹,此时萧竹已经昏厥过去,小小的脸上仍旧满是惊恐。刚才贪狼王先是以“镇魂香”将萧竹迷昏,然后带着萧竹围绕车队飞速移动,所以李玄都以“众生入我眼”寻人时,才会看到高速奔行的画面,让他误以为两人已经走远。可惜贪狼王画蛇添足,又想驾驭那具老妪尸体给李玄都一个教训,这才让李玄都看出了端倪。 既然被李玄都窥破了行踪,贪狼王也不想再去遮遮掩掩,干脆就站在原地:“倒是小看了你,有些道行。” 李玄都没有继续出剑,剑尖斜指地面:“如果换成极天王来说这话,那还差不多,至于贪狼王,还是差了些火候。” 无道宗诸王虽然并列齐名,但境界修为还是有高下之分,境界最低的是陷空王,已经死于天乐宗破阵子的“仙鹤神针”之下。剩下的四王之中,境界最高之人,自然是高居太玄榜第三人位置的极天王,其次是擅长杀人的七杀王,再次是性情暴躁嗜杀的百蛮王,贪狼王处于垫底位置。所以李玄都这话倒也不能算错。 贪狼王又是重重冷哼一声,不过也不曾辩驳什么,只是一挥大袖,飞出八道血色小旗,旗面上的纹路字迹各不相同,分呈八卦方位,立于虚空之中,自成阵势。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便可以看出旗子上蕴含的浓郁血气,也不知杀了多少性命才能炼制出这样一件宝物,八杆小旗分开只有灵物品相,与李玄都的飞剑“青蛟”相差无多,但是合作一处之后,便是实打实的宝物品相,不逊色于皂阁宗藏老人的“白骨玄妙尊”。 只见八杆血色旗子气息相连,隐隐有血色气息生出。 贪狼王手中结出一个手印,只见八杆旗子化作八座血色旗门,落于地面之上,门内血气翻滚不休,深不见底,然后随着旗门的剧烈震动,有八道身影破开浓重的血色雾气,从旗门中缓缓走出,气势森然骇人。 这八人昔年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最少也是先天境的修为,境界高的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归真境宗师,在被贪狼王击杀之后,以“血咒”制成傀儡,然后以莫大修为炼化之后再封入旗门之中,用时招出如驱使奴仆,不损自身分毫气机。这些傀儡不但得以保留了生前的境界修为,而且还有诸般神异之处,尤其是体魄方面,寻常要害已经不能将其置于死地,非要毁去心脏,或是斩去头颅不可。而且这些傀儡根本没有任何神智可言,全靠贪狼王的驾驭,所以诸如“六灭一念剑”等玄奇手段,对于他们也是无用。 不过此法也有一个极大的弱点,那就是这些傀儡属于阴邪之物,最怕至阳法术,如果贪狼王今天遇到的不是李玄都,而是精通雷法并怀有“九阳离火罩”的颜飞卿,那么他绝不会将这八尊傀儡放出。 八尊傀儡现世之后,立时朝李玄都扑杀而来, 面对这等死物,“白骨流光”的白骨相便全然无用了,李玄都以“白骨流光”的美人相出剑,起手便是“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只见得雷霆隐隐,紫色电芒噼啪作响。 贪狼王先是一惊,继而嗤笑一声。 雷有阴阳之分,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自然属阳,最是克制阴邪之法,而“太阴十三剑”的风雷却是属“阴”,对付活人效果极佳,可用来对付这些死物,却是用错了地方。 果不其然,风雷落在这些傀儡的身上,只是使其动作稍有迟缓,没能造成太大伤害。 李玄都立刻改变思路,变为以剑气伤人。 剑气如雨,落在这些傀儡的身上,如凌迟刑罚一般,割裂出无数伤口,血肉翻开,可见白骨,换成寻常人,早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可这些傀儡却是浑然不觉,身上的伤口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复原。 李玄都眉头微皱,手中剑式再变,直接用出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打定主意要以力破巧。 只见一道剑光闪过,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傀儡,下半身仍旧保持着前奔姿势,上半身却是直接扑倒在地,鲜血自他腰间喷涌而出。 第六章 斩杀傀儡 另外七名傀儡对于这一幕无动于衷,仍是朝着李玄都冲杀过来。 又是两道剑光,交错掠过,三名傀儡在奔行途中忽然被拦腰斩断,上半身直接栽倒在地,下半身犹自向前蹿出丈余,方才扑倒,腑脏鲜血污秽,遍撒满地。 转眼之间,四名傀儡足以让寻常江湖人闻风丧胆的“血咒”傀儡已是立毙于李玄都的剑下。说是立毙,也不准确,哪怕被拦腰斩断,上半身仍旧不死,还是以双手扒地,拖着残躯向李玄都爬来,不过对于李玄都而言,已是没有什么威胁了。 不过剩下的傀儡也趁此时机近到李玄都的身前,其中也包括那名归真境的高人,是个面容枯槁的老人,未必是当今江湖上的高手,也有可能是几十年前的江湖高人。 这四名傀儡也是分工明确,其中三人分上、中、下攻向李玄都,而那名归真境的老者则是稍稍慢了一步,等待李玄都露出破绽。 只是李玄都何曾怕过以少敌多,运剑如风,让人根本看不清剑锋所在,只有缭乱剑光,而且剑光越来越盛,甚至渐渐遮掩了李玄都身形。 剑光混杂着剑气落在三尊“血咒”傀儡的身上,只见得血肉横飞,就算这些傀儡能够愈合伤势,也渐渐跟不上剑气的消磨速度。如此情形之下,三尊傀儡只剩下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哪里还能逼出李玄都的破绽。 若是等到三尊傀儡被李玄都生生看似,那尊最强的傀儡便成了个笑话,于是也不得不出手了,朝着李玄都一拳打出。 这一拳并不迅捷,相反很慢,让人生出错觉,时光随着这一拳的推移,竟也变得缓了。 李玄都一剑将三尊已是强弩之末的傀儡击退,然后顺势以未曾持剑的左手也送出一拳。 两只拳头,李玄都的拳头闪烁着“金殇拳”独有的金属色泽,而傀儡的拳头则是瘦小干枯,撞在一起,地面倏地一震,裂开一条半丈宽的沟壑,车队中的所有人都感觉胸口好似压了一块大石头,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李玄都纹丝不动,然后缓缓收拳,傀儡却是向后倒退了几步,与李玄都对拳的那条手臂已经是软软地垂落下来,眼看已经废了。 就在此时,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的贪狼王突然伸手朝李玄都一指。 三名傀儡竟是同时炸裂开来。虽然李玄都已经有所防备,但还是稍微迟了一步,只觉得浩大气机夹杂着诡异血气扑面而来,顿时倒退一步,再看那三名傀儡,已是变为一团血雾,什么也没有剩下。 贪狼王冷笑一声,再一弹指。 那些被李玄都拦腰斩断的傀儡也纷纷炸裂开来,滚滚血气之中隐隐有冤魂嚎叫之声,不仅仅伤人体魄,而且乱人心神,若是被这些诡异的血气沾染到身上,体内的气血还会为之牵引,就如月落潮汐一般,潮起潮落,几欲透体而出,让李玄都不得不以气机强行镇压。 贪狼王的沙哑嗓音再度响起:“滋味如何?若是不够,还有。” 话音未落,就见那名归真境的老者傀儡已经向李玄都重来,李玄都哪里还不知道贪狼王的用意,本该向后退去,可此时身后还有沈长生等人,李玄都也不能让开,只能硬拼。 双方再次双拳相对,不过这一次却变成李玄都向后倒退出去。 不知何时,贪狼王已经来到了老者傀儡的身后,一掌按在老者的后心上,借此传力,方才这一拳等同是李玄都与贪狼王硬拼了一记。若论境界修为,李玄都自然不能与贪狼王相比,本不应正面硬拼,所以这一拳之下,让李玄都吃了个暗亏。 李玄都止住退势之后,手中的“白骨流光”一转,化作白骨相,虽然对于这些没有神智的傀儡无甚作用,但是贪狼王却是活人,必然不能无视白骨相的作用。 只见“白骨流光”的剑身上骤然浮现出森森寒气,瞬间弥漫开来,贪狼王沾染之后,也如当日的李太一那般,有了明显的凝滞。 李玄都趁此时机,一剑长掠而出。 贪狼王毕竟是方士出身,若论贴身近战,不是武夫的对手,于是立刻向后退去,李玄都看似直奔李贪狼王而去,在贪狼王后撤的瞬间,他立刻改变方向,顺势一剑斩向那尊老者傀儡。 “白骨流光”乃是上品宝物,剑上又蕴含有号称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就算是佛家的金刚之身,也不敢硬接,这名已经变为傀儡的老者自然是难以抵御,直接被一剑斩去头颅。 意识到自己上当的贪狼王怒哼一声,毫不犹豫地将老者傀儡的尸体也炸成漫天血雾。 李玄都这次早有防备,早已是向后避开。 如此一来,贪狼王的三尊傀儡全部毁去。不过那八座旗门还在,贪狼王伸手一指,被滚滚血气笼罩的旗门中各自射出一道血箭。 这些血箭看似平淡无奇,似乎与寻常弓弩射出的箭矢并无太大区别,可其中蕴含的血气却有极强的腐蚀作用,无论是铁甲,还是武夫的护体气机,在其面前,都难以抵御。 李玄都不得不挥剑格挡,“白骨流光”的剑锋与血箭相撞,“嗤嗤”之声不绝于耳,还有白色烟气升腾,也不知是剑气与血气相冲,还是“白骨流光”本身的寒气被血气所腐蚀。 八道血箭之后,李玄都仍是毫发无损。 贪狼王不敢再有半分轻视小觑之心,一招手,原本间距颇大的八座旗门拔地而起,以贪狼王为中心,开始收缩,好似一圈城墙将贪狼王护在中间,围绕贪狼王缓缓转动。再仔细望去,八道旗门就好似是八扇纸门,门后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动作各异,形态各异,随着旗门的转动而不断变化。 贪狼王自忖有这套“阴阳八鬼旗”护身,进可攻退可守,便也不急于抢攻出手,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方才的剑诀并非是阴阳宗的手段。” 李玄都不动声色道:“我太平宗亦有‘万化天衍剑’的神通,何曾弱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 贪狼王轻哼一声,显然是不信李玄都的说辞。他心念一动,举起手中仍是昏迷不醒的萧竹:“你想要这个小丫头么,若是想要,那就跟我来。” 说罢,贪狼王纵身而起,环绕于他身周的八杆小旗也随之而动,一起飞于天上,是天人境大宗师御气凌空的手段无疑了。 李玄都轻叹一口气,足下一点,虽然不能御气凌空,但是陆地奔腾的速度丝毫不逊色于天人境大宗师的飞行速度。 双方眨眼之间便偏离了官道,进入一片密林之中,接着地势渐而向上,由平地变为山地,如此不留余力地全力奔行三百余里之后,饶是李玄都,也有些气力不济,这就如普通人的奔跑,若是慢跑,注意呼吸吐纳,合理分配体力,可跑数十里,可如果是全力冲刺,仅仅是百丈距离就要力竭。此时的李玄都便是如此,本就是全力奔腾,山路又是崎岖难行,障碍颇多,不时还要跳跃沸腾,气机消耗自然极快。 不过贪狼王也好不到哪里去,御气凌空所消耗的气机比之平地奔腾更甚,除非是天人无量境,否则是断无可能将李玄都耗到力竭。 贪狼王自是明白,所以他在飞到山顶之后,便停驻身形,将萧竹放置一旁。 片刻之后,李玄都也一跃冲上山顶,落地之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第七章 各出手段 此山不高,也不知叫什么名字,山顶是一片平地,荒无人烟,只有寥寥几棵树木。 贪狼王负手而立,隐于兜帽阴影下的双眼死死盯着李玄都:“你究竟是何人?如今的太平宗中尽是些老朽之辈,断无你这般年轻高手。” 李玄都呵呵一笑:“既然阁下已经看破,那我也不再隐瞒,其实我是一个无宗无派的江湖散人,因为当今江湖只有太平宗和静禅宗封山闭寺,而静禅宗又都是些光头和尚,所以才会冒充太平宗的弟子。” “江湖散人?”贪狼王还是有些不信:“我却是不知道何时有如此厉害的江湖散人了,若是老一辈的闲云野鹤也就罢了,像你这般年轻的江湖散人,就算你三岁就跌落悬崖得了奇遇,在没有宗门财力相助和明师指点的情形下,也万难有今日这般成就。你休要骗我,快快如实说来,否则我便要了那个小丫头的性命。” 李玄都却是浑然不惧:“我与这个小姑娘不过是萍水相逢,阁下何以认为我会受你的要挟?” “嘿嘿。”贪狼王一笑:“虽然你说自己是江湖散人,但我瞧你却像是那些正道伪君子的做派,事事都要讲究‘侠义’二字。” 李玄都闻言轻叹了一声:“当年我曾与一位朋友在无意中说起过正道和邪道之争,邪道为何争不过正道?因为正道是伪君子,邪道是真小人,世人总是会犯一个非此即彼的毛病,常常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既然伪君子是道貌岸然之辈,那么非要把真小人给吹捧成性情中人不可,其实两者不过半斤八两,哪里还要分出个高下。” 贪狼王听到这话,倒是有些意外,因为那些正道弟子是万不会说出这般话语,若是哪个正道弟子敢说正道中人是伪君子,不仅是自打脸面,还要被自家的师长给逐出师门。难道眼前之人,果真不是正道中人? 正当贪狼王想着这些,不料李玄都的话锋一转:“可如果非要在两者之间分出个高低,我会选择正道中人。因为正道中人只会杀江湖中人,无论是卑鄙也好,还是虚伪也罢,都是在江湖厮杀的范畴之内,可邪道中人这些‘真性情’,不仅仅杀江湖中人,普通人他们也不放过,诸如修炼邪功而大肆屠戮之事,屡见不鲜。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正道中人之所以能当得起一个‘正’字,全靠邪道中人的衬托。” 李玄都讥讽一笑:“伪君子是带着面具的小人,起码有廉耻之心,不愿让旁人看到自己恶的一面,会做些表面功夫,也不敢肆意行事,说得直白些,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还是要脸的。真小人却是连面皮都不要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贪狼王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一时间竟是无法反驳,只能强压着怒意说道:“露出马脚了不是,说到底还是正道中人。” 李玄都道:“正道中人也好,邪道中人也罢,说到底都是江湖之人。江湖之事江湖了,今日之事,总要有个说法,你是想要分出个胜负呢?还是想要一决生死?” 贪狼王瞥了眼李玄都手中的长剑,半晌方道:“我的确没有十足把握胜你,可你想要胜我,却也是痴人说梦。我也不妨与你明言,我是真想收这丫头做我的传人,你又何苦生死相向?” 李玄都不为所动道:“阁下在江湖上也是偌大的名声,若是你果真想要收徒,直接登门拜访就是,何必要出手掳人?” 贪狼王嘿然道:“你方才也说了,世人将我们视作邪道,那萧家未必会答应,那时候还是要我出手夺人,何苦去多费工夫?倒不如我直接出手夺人。” 李玄都直言道:“说你们不要面皮而肆意行事,真是没有半分冤枉你们。” 贪狼王心头生怒,咤道:“你这小子也配说我?” 话音未落,贪狼王已是出手,也许是被李玄都戳中了痛楚的缘故,他竟是没有使用术法,而是与李玄都贴身近战。 毕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所谓的不善近战也只是相对于同境武夫而言,在寻常江湖人士看来,仍是高妙难测。只见贪狼王一拳送出,拳意瞬间铺展至四面八方。既然是这种贴身近战,长剑便也没了用武之地,李玄都只能以“风卷残云扫”顺势拂袖一扫。拳袖相交,竟是迸发出金石之声,拳意震荡不休,使得四周草木嗡嗡轻颤,树木摇晃,落叶簌簌而下。 这已是两人怕误伤萧竹而故意收束气机的结果。 贪狼王怒喝一声,用出贪狼王一脉秘传的“贪狼手”,一拳送出,这一下出手极为巧妙神速,而且全无半点征兆,李玄都闪避不及,只能横臂硬挡,但觉劲力透体,蔓延至四肢百骸,心中一惊,以双脚踩踏地面卸力的同时,身形急如一张风筝向后飘出。 贪狼王如影随形而至,化拳为掌,直抓李玄都的心口,李玄都刚刚吃过苦头,不敢硬挡,身形如轻烟一转,躲开这一抓的同时,招式亦随之变化,先是拨开贪狼王的一掌,继而横臂扫出。贪狼王不得向后躲闪,不料李玄都的横臂一扫只是虚招,扫至中途便戛然而止,顺势向前一探,扼住贪狼王的喉咙,只觉得入手冰凉细腻,李玄都也来不及深思,直接用力一扭,将此人的喉咙扭断。 李玄都出手不容情,另外一只手高高举起,然后重重落下,他整个人的姿势就好像是一手扶钎一手抡锤,贪狼王顿时软倒在地。 不过李玄都没有半分放松警惕意思:“耍这种手段就没意思了吧?我自忖在不用剑的前提下,是万无可能斩杀一位天人境大宗师的。” 话音落下,已经倒地不起的贪狼王忽然化作偏偏飞灰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一柔软滑腻却又冰冷的手臂从背后环上了李玄都的脖子。 贪狼王的嘶哑嗓音在李玄都的耳边响起:“听自己脖子被折断的声音,可不如听别人脖子被折断的声音……” 话音未落,柔若无骨的手臂在瞬间变得坚硬如铁,然后一拧李玄都的脖子。 只听“咔嚓”一声,李玄都的脖子歪曲出一个诡异形状,可对于修炼了“漏尽通”的李玄都来说,这种不损经脉窍穴的纯粹外力打击远远算不上致命伤势,除非如唐秦最后一刀那般,伤及经脉,毁坏窍穴,这样才能让李玄都失去行动能力。 于是李玄都被扭断脖子的同时,抓住身后之人,一个背摔将其丢掷出去。 贪狼王轰然落地,不过紧接着便爬了起来。 两人都没有向对方出手,而是同时做了一个动作,那就是把自己的脑袋扶正,这一幕看上去既惊悚又诡异。 贪狼王微微活动了下脖子:“我不得不承认,尽管我一再高估你,可最终还是小觑了你。” 李玄都没有废话,整个人一闪而逝。 这一次,李玄都不再出拳,而是改为出剑,对于李玄都来说,手中的三尺青锋才是杀人的精髓所在。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愿,不过转瞬即至。 在贪狼王面前有无数剑光骤然爆开,如同一朵绽放的巨大莲花,眨眼间就充斥十几丈的空间,凌厉中自成圆满之势。 轰地一声,贪狼王的身形就如被投入一块石子的水中的倒影般地扭曲,继而消失不见, 第八章 西域夷女 剑光如被人触碰之后的含羞草一般缓缓合拢,变为一个花苞形状。 与此同时,贪狼王出现在高空中,俯瞰下方的李玄都。 贪狼王深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隆起,好似要将方圆百丈之内的天地元气一气吸尽,甚至在他嘴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下一刻,他发出一声尖锐嚎叫。 声音越来越高,甚至已经超出了寻常人耳朵可以听到的范畴,如此一来,反倒是昏睡中的萧竹没什么反应。可李玄都就不一样了,他这般境界的武夫,哪个不是耳聪目明,有那专门修炼耳力之人,甚至可以听到泥土中虫子蠕动的声音。寻常人听不到的声音,他却可以听到,于是这声嚎叫便成了致命的杀招,他的耳朵瞬间沁出鲜血,就连神志也有了瞬间的恍惚。 转瞬间,贪狼王从天而降,五指伸张,刺向李玄都的天灵。 李玄都因为嚎叫的缘故在反应上稍稍慢了一拍,立时陷入险境之中。 就在这危急性命的关头,李玄都仰起头来,自丹田之中强提一口气,滚滚气机如大江大潮之水拍岸,令他胸膛鼓胀而起,继而一路向上,使得脖子上浮现出无数如细小青蛟的青筋,最终一道白气自口中喷出,冲霄而起。 贪狼王的手掌与这道白气相触,立时血肉模糊一片。这时的贪狼王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孩童想要靠手掌按住不断涌出泉水的泉眼一般,极为吃力。 贪狼王不愧是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瞬间便认出了这种手段的来历,失声道:“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 众所周知,“四海潮生剑”并非清微宗的绝学,乃是张海石的独门绝技,也是他仗以成名的手段,“海枯石烂”这个绰号便是从“四海潮生剑”中得来,而张海石没有弟子也是众所周知之事,再联想到此人如此高的境界修为,那么他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贪狼王心念一起,催动“阴阳八鬼旗”在自己身前结成一张无形大幕,将他和这道白起生生隔离开来,然后他的身形再次向上升高。天人境的方士对上天人境以下的武夫,只要拉开距离,那么还不能御气凌空的武夫就只剩下挨打的份。 但是他的身形猛然一沉,却见李玄都已经飞身而起,一剑破开八杆“阴阳八鬼旗”,然后以左手死死抓住他的脚踝,紧接着从李玄都的手掌上传来一股至阴气机,自脚踝位置不断灌注入他的体内。 一瞬间,贪狼王的脚踝位置已经彻底坏死,血肉腐朽,经脉枯萎,筋骨冰寒,而且这股至阴气机还在不断向上,一路直奔他的心房而去。 “九阴玄冥荡!”贪狼王怒喝一声,反手一掌拍下,气机浩荡,其中又有滚滚血气,腥气扑鼻。 面对贪狼王的含怒出手,李玄都不敢硬接,而且他身在半空之中,也无处借力,只能松开贪狼王的脚踝,身形向下坠去。 贪狼王生怕李玄都故技重施,第一时间催动气机,身形向上拔升十余丈,而此时李玄都才刚刚落地,再去借力跃起,已是难以达到如此高度。 李玄都落地之后,没有徒劳尝试的意思,而是掠至萧竹身旁。方才一番激战,无论是李玄都的剑光也好,还是贪狼王的尖啸也罢,都有意避开了小姑娘,所以此时的小姑娘只是昏睡而已,并未受到什么伤势。由此看来,贪狼王说自己想要收小姑娘为徒,也不全是虚言。 贪狼王看到这一幕,没有出手阻挡的意思,只是说道:“我道是从哪里又冒出这样一个年轻高手,原来是紫府剑仙,听说你已经被大剑仙李道虚逐出师门,那么你刚才说自己是江湖散人,倒也不算是虚言欺人。既然正道容不下你,你何不如投奔我们无道宗?只要你肯入宗,一个王侯之位是少不了的,无道宗四王从此就该变成无道宗五王了。” 李玄都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心动吗?” “也是。”贪狼王嘿然一声:“毕竟是差点做了清微宗宗主的人,想来是瞧不上的。” 李玄都微笑不语。 两人本就不是一路之人,自然没什么好说的,此时又互相忌惮,于是便陷入到僵持的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贪狼王复而开口道:“李玄都,现在人已经到了你的手中,你还想怎样?” 李玄都道:“阁下有御气凌空的手段,随时可以离去,又何必顾及在下。” 贪狼王轻哼一声:“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个小姑娘是难得一见的良才美玉,我非要不可。” 李玄都忽然说道:“如今无道宗中波谲云诡,圣君澹台云和地师徐无鬼已是快要撕破脸皮,兵戎相见也就在旦夕之间,你身为无道宗四王之一,还有收徒弟的闲情逸致吗?” 贪狼王愣了一愣,过了片刻,方才说道:“你是如何知晓?” 李玄都笑道:“那你在这个时候来齐州做什么?” 贪狼王虽然不是无道宗的本代谋主,但也不是蠢笨之人,顿时醒悟过来:“是贾文道、王虎禅、郑一经这三个蠢货走漏了风声。” 李玄都哈哈一笑:“难道贪狼王也是为了‘大宗师’而来?不过可惜,你来晚一步。” 贪狼王冷哼一声,颇有些被人看破意图的恼羞成怒,说道:“当年西北夺刀,‘大宗师’便是落到了你的手中,如此算来,真也应了‘不是冤家不对头’这句话。” 接着两人又陷入到沉默之中。 过了大概大半柱香的时间,李玄都毫无征兆地身形暴起,到了他这个境界,仓促之间的跳跃飞腾固然比不得天人境大宗师的御气凌空,但是经过蓄势之后的一跃之力,却足以媲美,其中区别只是在于不能持久滞空。李玄都在刚才说话时,一直暗暗蓄势,此时一跃而起,整个人刚好能与空中的贪狼王持平。 不过贪狼王也有准备,八杆小旗合作一处,化作一面大旗,旗面上绣有一颗戴着将军头盔的骷髅,眼窝中鬼火森森,微微张口,似在狞笑。 当李玄都跃至他的面前时,他双手握住大旗,奋力一挥。凭空生出一股好大的阴风,鬼哭之声不绝于耳,其威力更甚于李玄都的“风卷残云扫”。 李玄都被吹了一个跟头,并且阴气入体,整个身子都变得僵硬,不过他也递出一剑,是那“太阴十三剑”中的第十一剑“碧海潮月明”,一瞬之间,好似一轮明月在两人之间冉冉升起,继而炸裂开来,无数如水银一般浓稠的剑光瞬间将贪狼王吞没。 待到剑光散去,李玄都也从空中坠落,如此高的距离,就算是李玄都的体魄,也摔了个七荤八素,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胸口更是有些发闷,似乎是郁结了血气,甚至五脏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震伤。 贪狼王落在李玄都的不远处,相较于李玄都的平躺落地,贪狼王落地时还能勉强保持站立,不过在“碧海潮月明”一剑之下,也受创严重,身上那件宽大了的黑袍已经破损不堪,露出她的真容来。 不是“他”,而是“她”。 贪狼王穿了一件很大程度上消弭性别的袍子,又遮挡面容,再加上嘶哑的嗓音,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个苍老男子。可实际上她竟是个女子,还不是中原女子,而是西域夷女。 此时天色已经渐暗,日薄晻嵫,晚霞似是火烧,弥漫于整个天际,贪狼王的一头金发在夕阳的映衬下,格外绚丽。一双眸子湛蓝如洗,明亮清澈,仿佛是一汪湖水。 第九章 毫不留情 所谓西域夷女,不是大魏之人,也不是金帐汗国之人,而是来自于更遥远的西域,高鼻深目,金发碧眼,体格高大,肌肤白皙,被金帐汗国蔑称为“色目人”。 李玄都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对手会是这样一个女子。原本以贪狼王的装扮,以及让人听了之后抓心挠肺的嘶哑嗓音,就算在黑袍下是一具堪比藏老人的干尸他都不会有半点奇怪,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美丽女子,其中反差,着实大了些。 贪狼王一手拄着大旗,另一手干脆撕扯下身上已经破碎不堪的外袍,显露出其下的红衣,整个人洋溢如火,倒是与先前的形象截然不同。 李玄都也拄着“白骨流光”从地上爬起:“没想到贪狼王竟然是个女子。” “女子如何?你是不是要说自己从来不打女人?”贪狼王恢复了本来嗓音,略有低沉,乍一听像是男子说话,却又比男子的嗓音稍稍柔和。 李玄都道:“我没有轻视女子的意思,我一向是男女平等,男人杀得,女人也杀得,没有遇到女子就留情的说法。只是你先前的一番伪装,不正是要让旁人将你误以为男子么?现在我吃惊于此,岂不是正合你的意愿?” 贪狼王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于是直接转开话题,道:“如今你已经见过了我的本来面目,也不必怕我是什么色中饿鬼祸害了这个小丫头,可否把人交给我了?” 李玄都摇头道:“我说过,我对于男女一视同仁,男子行不通的事情,你变成了女子,同样还是行不通。” 贪狼王恼羞成怒,怒喝道:“姓李的,给脸不要脸,你我如今已是两败俱伤,难道当真要分出同归于尽成?” 李玄都摇了摇头,然后就见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柄短剑。 贪狼王微微一怔,随即就看清了那并非是短剑,而是一把断剑,一把从中折断的剑。 李玄都右手持长剑,左手持断剑,微微一笑:“此剑名为‘人间世’,请教了。” 贪狼王大惊,她自是听说过“人间世”的名头,高居刀剑评第二,也知道这的确是紫府剑仙的佩剑,半点不假,于是便想再度腾空飞天。 李玄都轻笑一声:“哪里走?” 话音未落,只见得李玄都以“人间世”催发剑气,立时剑气如雨,若是贪狼王强行升空,非要被这剑气射成一个血人不成,她只能身形一转,先行躲避剑气,实在躲不过去,便以手中的“阴阳八鬼旗”格挡。 自从在剑秀山炼化半截断剑之后,“人间世”与李玄都便血肉相连,可以让李玄都如臂指使,远胜于其他剑器。而“人间世”最大的威力在于,其中蕴藏浩大气机,经过剑秀山的孕育之后,由纯粹剑气转化为“逆天劫”剑气,李玄都所修炼的“逆天劫”也是由此得来。而“人间世”本身乃是木剑,非金铁之属,虽然锋锐之上有所不如,但胜在与天地相合,可以自行汲取天地元气,故而剑内剑气生生不息,绵绵不绝。 李玄都握住“人间世”之后,整个人的气态浑然一变,早些年的时候,李玄都驾驭“人间世”,便如稚童挥大锤,一个不慎便要伤及自身,现在他已然可以从容应用,虽说还不能发挥其全部威力,但也能发挥其十之七八的威能。 别人用剑,都要往剑中灌注气机,而李玄都使用“人间世”,只是用气机驾驭“人间世”即可,至于剑气,则是由“人间世”自行激发,这也是当日李玄都为何能以先天境修为胜过陆雁冰的缘故。 只见李玄都不断左右挥动手中“人间世”,“逆天劫”剑气不断激射,绵绵不绝,好似没个尽头。贪狼王越是抵挡,越是心惊,这等剑气之盛,怕不是要把自己活活耗死? 于是她一咬银牙,将她手中的“阴阳八鬼旗”狠狠立在自己身前,以旗上血气护住自身,然后她取出一道符箓,朝李玄都掷出。 这道符箓似虚似实,剑气不能为之所伤,在虚实变化之间,踪迹不定,让李玄都避无可避,在距离李玄都还有三尺距离的时候,骤然崩碎,落在了李玄都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上面。 贪狼王伸出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突然,李玄都的胸口如遭重击,出现一个明显的向内凹陷弧度,身形止不住地向后倒退出去。 李玄都立时知道这是什么了,此符名为“含沙射影”,乃是道门厌胜术,正所谓含沙射影,传说古时有一种名为“蜮”的水中异兽,可以藏身于水中含沙喷射人的影子,若被射中,便要生出恶疮,道门以此衍生出一种秘术,便是射影之术,将他人精气神摄于死物之上,毁物即是毁人,由此衍生出许多旁门左道之术,最为有名的就是历代宫廷中屡禁不绝的巫蛊之事,以对头的头发指甲为媒介制成人偶,可使对头行为失措,一病不起,甚至是直接丢掉性命。 此时贪狼王所用的符箓,便是直接对李玄都的影子出手,让李玄都防不胜防。许多不通术法的赳赳武夫纵使战力无敌,但是面对这等鬼蜮手段,仍是不免阴沟里翻船,这便是方士的厉害所在。 李玄都咽下一口血,强自压下体内的纷乱气机,算是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闷亏。好在他修成了佛家绝学“漏尽通”,乃是不逊于厌胜术的神通,此时虽然受伤,但不致死。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李玄都一挥手中“人间世”,三尺剑光芒骤起,瞬间绽放出成百上千好似细微蛟龙的剑气,上下起伏,左右蜿蜒,一起涌向贪狼王。 贪狼王身前的“阴阳八鬼旗”震颤不休,护住她的血气也愈发稀薄,按照贪狼王的估计,大概再有三刻时间,便要被剑气攻破。 此时贪狼王已是无法可想,实在是“漏尽通”太过玄妙,将她的诸多术法全部克制,难怪佛家弟子有云,若是能将六大神通全部修炼成功,便是人间佛陀。 正当她心生退意的时候,李玄都一声大喝,身形暴起,冲向贪狼王。 贪狼王一惊,面对徒手的李玄都,她尚可贴身近战,对上双手持剑的李玄都,她可没有半分近战的想法,只是此时已经来不及躲避,她只能以堪比长枪的大旗刺向李玄都,与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轰然相撞。 两人脚下的地面顿时震颤不休,龟裂出一道深深沟壑。 贪狼王顺手横扫,李玄都以“白骨流光”挡住,然后以“人间世”斩落。 贪狼王不得不将手中的“阴阳八鬼旗”横于身前,双手分别握住“阴阳八鬼旗”的两端。 “人间世”就这么直直地斩在“阴阳八鬼旗”上。 这一刻,天地之间寂然无声。然后在短暂的沉寂之后,贪狼王脚下的大地寸寸碎裂,裂痕向四面八方飞速蔓延开来,所过之处,土石悉数化为齑粉,最终形成一个如同碗状的巨大深坑。 “人间世”继续下压。 “阴阳八鬼旗”的旗杆上出现了一道深深剑痕,而且这道裂痕还在不断加深。 虽然这件“阴阳八鬼旗”在无道宗也算是一件难得的宝物,否则也配不上贪狼王四王之一的身份,但是它本就不是与人相拼的兵器,而是施法的法器,自然不能与“人间世”相较。 一声清脆声响之后,贪狼王手中的“阴阳八鬼旗”断成两截,而她整个人也瞬间兵败如山倒,被磅礴的“逆天劫”剑气生生压入地面之下,再无还手余力。 第十章 三人同行 当李玄都返回车队的时候,除了把萧竹安然带回之外,身旁还跟了一个金发碧眼的红衣夷女,让萧清等人有些疑惑,不过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红衣夷女就是先前那个掳走萧竹的贪狼王,甚至不用李玄都主动开口解释,萧清等人已经在心底有了答案:这个红衣夷女多半是前来助拳的帮手,否则李公子年纪轻轻,如何敌得过无道宗的贪狼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两人联手,才击退了贪狼王,救回了萧竹。 念及于此,萧清除了对李玄都大为感恩以外,对这位红衣夷女也颇为亲善,这倒是让贪狼王好大不自在,只是她败于李玄都之手后为李玄都所制,此时不敢暴露身份,只好将错就错。 李玄都也不点破此事,只是说贪狼王已经退走,而且受了不轻的伤势,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回来。萧清千恩万谢,自是要感谢李玄都的仗义出手,可思来想去,竟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毕竟北海房萧家一脉刚刚遭遇大变,从北海府逃走之后,祖产田地全都丢了,随身携带的只有各种金银细软,至于什么雅物、奇物,也大都已经变卖,现在只有太平钱了。可太平宗出身的弟子会缺钱吗?谁不知道太平宗豪富,而李公子这般境界修为,在太平宗中必然身份地位不低,绝不是那缺钱之人。 可没办法,萧清只能取出五千太平钱作为谢礼,全是崭新的太平票。他本以为这位太平宗出身的李公子会不屑一顾,或是直接推辞,甚至是看低了他这个萧家的家主,没想到这位李公子却是直接收下,豪爽得很。这让萧清在心底对这位李公子又是高看一眼,想来这位李公子不是那等自命清高之人,不但有侠气,而且很接地气。 至于李玄都,可没有萧清想得这么复杂,如今他最缺的就是太平钱,想要为秦素买件礼物都捉襟见肘,如今又被逐出师门,彻底没了进项,窘迫得很,萧清愿意送他太平钱,实在是再合适不过,有了这些太平钱,行走江湖就能从容许多。有句老话说得好:有钱英雄汉,无钱汉子难。对于李玄都而言,钱不必太多,但不能没有。 五千太平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折合成白银,大概是十五万两左右,足够在帝京城的好地段买座两进的宅子,不过也可以看出如今北海房萧氏的落魄,经历了青阳教大变之后,元气大伤,否则以萧清这等爱面子的文人雅士性子,绝不会用钱来做谢礼,就算用钱,也不会是区区五千太平钱,说不定这五千太平钱便让本就不宽裕的萧家更为拮据。 不过这些都与李玄都无关了,有钱有有钱的活法,没钱有没钱的活法,全看萧家怎么变通了,若是变通不了,就算有这五千太平钱,败落也是迟早之事。 除此之外,李玄都还向萧清要了一匹马,送给贪狼王骑乘,贪狼王有心不要,可无奈人在屋檐下,只好冷着脸翻身上马。 作别萧清之后,李玄都三人继续上路,虽然此时天色已暗,但也不能露宿荒郊野外,所以还要再走一段,看看沿途是否有客栈。不过多了一个贪狼王之后,让沈长生很是好奇,这位姐姐是什么人?几次想问,可话到了嘴边,又没敢问。生怕这位姐姐是李先生的相好,可李先生分明已经有了秦大小姐,为此阿宁还老大不痛快,若是被他点破了,岂不是让李先生尴尬? 李玄都瞧沈长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倒不是怕这小子误会,而是怕这小子乱说话让秦素误会,哪怕秦素相信自己,可也有“三人成虎”的说法,这种事情还是防患于未然为好,于是解释道:“这位就是你刚才见到的贪狼王。” 沈长生先是一怔,然后张大了嘴巴,如何也不能相信,刚才那个嗓音沙哑的黑袍人一转眼就变成了个娇滴滴的红衣夷女。 过了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小声问道:“李先生,难道你们是旧相识,这次先让贪狼王去劫走萧竹,你再把萧竹救回来,然后骗萧家的银钱?” 李玄都被沈长生这个说法弄得一愣,失笑道:“你小子不愧是太平宗的门人,赚钱的路子张口就来。” 沈长生不傻,闻听此言,也知道自己猜错了,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玄都摇头道:“能有这个心思,也不算错,毕竟行走江湖,多的是心思鬼蜮之辈,少的是心性纯良之人,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多想一想,总是好的。” 说到这儿,李玄都微微一顿,望向贪狼王:“还有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江湖之大,藏龙卧虎。若是看走了眼,不小心踢到了铁板,疼的可是自己。” 贪狼王冷冷地望着李玄都,并不言语。 沈长生则是重重点头,满脸深以为然。 李玄都摸了摸下巴,感觉还是这种半大孩子好,自己说什么道理,都能听得进去,周淑宁如此,裴玉如此,沈长生也是如此。像陆雁冰这种,就行不通了,多半会不耐烦,还会给自己一句“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实在是不爽利。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行走在黑漆漆的官路上,好在今夜的天气晴朗,有明月指路,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虽说正值乱世,世道不太平,少不了拦路的劫匪,但江湖四大忌,僧道、老人、女人、小孩,这四类人敢于孤身行走江湖,多半是有真本事,三人之中,既有贪狼王这位极是扎眼的红衣夷女,又有沈长生这个半大少年,还敢行走夜路,多半不是善茬,倒也没有那不开眼的蠢贼来找不痛快。 很快,在视线尽头有了一点光亮,再走近之后,发现那是四个上下相连的灯笼,每个灯笼上各写一个字,由上往下读便是:太平客栈。 来到客栈门前,李玄都翻身下马,然后伸手拍了拍大门。 不一会儿,院门从里面打开,探出个脑袋,是个有些木讷的少年。 李玄都直言道:“住店。” 少年点了点头,打开院门,请三人进来,又关上院门,然后再把三人的马匹牵去马厩,三人则是进了客栈大堂。 此时客栈大堂中空空荡荡,客栈掌柜是个中年男子,有些修为傍身,大概在抱丹境左右,应付些江湖小贼已是足够。见到贪狼王之后,这位掌柜的神情微微一变,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道:“小店今日上房已满,还请担待。若是几位不嫌……” 一路上憋了一肚子的气的贪狼王冷冷开口道:“都是什么人占了上房?” 掌柜的笑容微微一僵,说道:“都是江湖中有名有姓之人,来头可大。” 贪狼王冷哼一声:“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来头之人。” 此时她虽然被李玄都以“三分绝剑”制住,一身境界修为至多发挥出半数,可就算如此,放在江湖上也足以横行一方,寻常先天境、归真境都都不是她的对手,在她看来,遇到一个李玄都只是意外之事,总不能偌大一个齐州处处都是卧虎藏龙。 至于李玄都为何不杀贪狼王,一则两人并无生死仇怨,二则如今的无道宗情形不明,留下贪狼王,说不定会有其他妙用。 这就在此时,忽听楼上传来一个嗓音:“是谁这么大的口气?” 接着便是下楼的脚步声,李玄都转头一瞧,不由笑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竟然还是熟人。 第十一章 有事相问 楼上下来之人正是前不久刚刚在李玄都手上吃了大亏的贾文道,与他同行的还有看似鲁莽实则算计的王虎禅,以及阴阳怪气的郑一经,这哥仨眼看着抢夺“大宗师”是没指望了,便想打道回府,哪曾想在这里又遇到了李玄都。 更让三人吃惊的是,与李玄都同行的还有贪狼王,外人不知道,甚至许多无道宗底层弟子也没见过贪狼王的真面目,可他们这些长老、堂主却是知道的,按照尊卑来算,贪狼王还算他们的上司,而且这次齐州夺刀之行,本就是以贪狼王为主,只是贪狼王身在江南,比他们来晚一步,这才让胡良一路逃到了齐州。 现在贪狼王与李玄都在一起,又是怎么一个意思? 正当三人惊疑不定的时候,贪狼王已是柳眉倒竖,怒喝道:“你们三个蠢货,不是在齐州等我么?怎么在这里?” 听到这话,三人都有些神色讪讪,郑一经低头看地,王虎禅抬头望天,只剩下一个贾文道,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属下、属下们是得了宫姑娘的传信,要立刻返回西京,不得延误。” “真的?”贪狼王满脸狐疑。 贾文道轻轻踢了王虎禅一脚,王虎禅赶忙点头道:“真的,比太平钱还真。” 郑一经也板着脸说道:“若是贪狼王不信,可以去问宫姑娘。” 贪狼王轻哼一声:“既然是宫官的意思,那这次就算了。” 几人说话都没有故意回避旁人,不过掌柜是个识趣的,早已退了出去,于是这大堂里就只剩下他们几人。 沈长生有些紧张,毕竟这个红衣夷女可是贪狼王,若是四人联手,李先生恐怕不是对手。 不过李玄都倒是不以为意,只是静静旁观,并不多言。 从这几人的话中,他大致分辨出几个意思:第一,贪狼王一行人之所以来齐州,是因为“大宗师”的缘故,以贪狼王为首;第二,宫官与无道宗的关系颇深,甚至可以指使堂主、长老之流,而且与贪狼王等人还有交情,再联想到江湖传闻说贪狼王乃是澹台云的心腹,可以得知,宫官应该是站在澹台云这边的;第三,西京的形势越来越微妙,也许天崩地裂也就在今年了。 在李玄都沉思的时候,贾文道三人也早已注意到了李玄都,只是忌惮于李玄都的武力,又不知贪狼王为何会与李玄都在一起,这才没有说话,直到现在,才由贾文道试探开口问道:“贪狼王,你怎么会与这位……李先生在一起?” 对于贾文道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贪狼王心中大为恼怒,她是个好面子之人,若说自己失手被擒,那可是大大丢了面子,打死她也不会如实回答,可如果那三人要联手与她一起对付李玄都,能不能杀了李玄都尚不好说,可“三分绝剑”绝对能让她生不如死,又让她难免投鼠忌器。贪狼王心念一动,想起了宫官,这三个家伙既然是是听了宫官的传信,想来是西京那边又有了什么变化,前些时候宫官也对她提起过李玄都其人,想来两人之间有什么联系,于是计上心头,坦然道:“这位李先生是宫姑娘的好友,以前的事情暂且不提了,日后再说。” 贾文道“啊”了一声:“原来李先生与宫姑娘还有旧谊,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家人了。” 李玄都略有惊诧地望了贪狼王一眼,按照他的推测,张鸾山请自己去芦州,如果真与无道宗之事有关,那么与张鸾山关系密切的宫官多半也脱不开干系,贪狼王这么一说,更有些印证他的猜测的意思,却是没想到贪狼王只是歪打正着。 既然暂且不是敌手,贾文道三人便让出了两间上房,他们三个挤在一间,贪狼王独居一间,剩下一间给李玄都和沈长生。 贪狼王率先上楼去,李玄都也不怕她逃了,没有三天的时间,贪狼王绝对化解不掉体内的“三分绝剑”,而且必须是一气化解才行,因为“三分绝剑”生生不息,若是打量着积少成多,今天化解半个时辰,明天再化解半个时辰,那是绝对行不通的,所以随她去就是,然后李玄都也让沈长生去楼上歇息。贾文道见李玄都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由苦笑一声,只能让王虎禅和郑一经先回房中,然后自己留在大堂中坐了下来。 李玄都坐在贾文道的对面,问道:“贾堂主喝茶吗?” 贾文道立时想起先前的喝三杯酒回答三个问题之事,立时大摇其头:“谢过李先生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在下不渴。” 李玄都微微一笑,也不强求,道:“我观贵宗三人之中,以贾堂主最是灵通应变,应是以贾堂主为首。” 这世上就没有不喜欢听奉承话语的,有些人不爱听,关键在于还要看是什么人说的,若是一个无名小卒来拍贾文道的马屁,贾文道自然是不屑一顾,半点也不为所动,可换成李玄都这位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来奉承他,那就不一样了,贾文道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爽,轻抚胡须,颇有些自得道:“李先生可真是法眼,一语中的。” 李玄都轻声道:“李某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贾堂主。” “好说好说。”贾文道正是得意的时候,一口答应下来:“李先生但问无妨。” 李玄都也不客气,直言道:“此次西京之事,想来内乱也就在旦夕之间,除了无道宗和其他四宗,可还有其他人参与?” 贾文道一怔,迟疑道:“李先生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这种事情可不是比武较技,也不是报仇厮杀,而是真的生死相向,输了之后,不仅性命难保,还要祸及家人,难道不找几个帮手助阵?” 贾文道悚然一惊:“李先生此言对极,可这等事情、这等事情……” 李玄都说道:“想来是有了。” 事关宗内机密,贾文道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说道:“既然李先生是宫姑娘的朋友,等见到了宫姑娘,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李玄都笑笑,也不强求,转而说道:“我与宫姑娘的确算是旧相识,不过我却不知道她何时与无道宗这般关系密切了?按照道理来说,宫官是牝女宗之人,而牝女宗又是站在地师那边的,毕竟牝女宗的宗主可是地师的道侣。” 说到牝女宗,贾文道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嘿然一声:“牝女宗的婊……女子,都是一个德性,哪里有什么真心诚意,从来都是想着两头下注,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既然已经有人在地师那边下了赌注,自然还要一人在宗主这边下注,这样无论是谁赢了,那牝女宗都能讨好。” 李玄都想了想,倒也合理,牝女宗的行事风格一向如此,只是还有一事不解,又问道:“那宫姑娘又是如何成为贵宗主心腹的?” 贾文道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其实早在宋宗主做宗主的时候,宗主便已经与宫姑娘相识,那时候宫姑娘的年纪还小,宗主也不是宗主,算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么多年过去,宫姑娘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宗主也成了圣君,自从宗主登位以来,万事都是地师和宗主说了算,宗主待地师以师礼,五宗上下便如铁板一块,同气连枝,宫姑娘常来我们无道宗这边,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于是宫姑娘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宗主的左膀右臂。” 李玄都了然,心知这次之事多半是与宫官脱不开干系了。 第十二章 深夜来客 一醒一睡,一白一黑,一阳一阴,阴阳相济,方是正理,故而人不可无眠。就算是江湖高手,也要浅睡,修养神魂。纵使到了极为高绝的境界,至多是以打坐入定替换睡眠。若是日夜不休,时间一长,会使得神魂损耗极大,继而神魂萎靡,精神不济。就如辟谷一道,并非不吃,而是不吃五谷杂粮,以餐风饮露替代。 不过一两天不睡,倒是不算什么。别说江湖高手,就是普通人,熬个一宿也不算难事。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李玄都和贾文道两人干脆就在大堂中枯坐,说些江湖上的逸事。贾文道见识极广,又有意在话语上迎合李玄都,两人说得也算投机。 李玄都干脆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剩下的明前,煮了一壶茶,贾文道这次没有推辞,两人对坐饮茶闲谈,一直谈到夜半子时。 这时忽听门外传来声响,却是又有人叫门。 此时客栈大堂的门开着,两人转头便可望到院门,睡得朦朦胧胧的小伙计不知从哪钻出来,开门去了。 片刻后,一行人进了客栈,却是一伙朝廷中人,多是穿戴甲胄的甲士,为首的是两名身着锦衣的公子。 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自从帝京一变之后,他在朝廷那边就挂上了名号,不是反贼胜似反贼,甚至江湖上有传言说在皇帝的御书房中有天子亲自题写的三大反贼,分别是:邪道圣君、天公将军、紫府剑仙。且不论是真是假,李玄都能与澹台云、唐周并列,都觉得自己是高攀了。不管怎么说,邪道圣君澹台云可是自立一国与大魏朝廷二分天下,天公将军唐周的青阳教更是纵横数州之地,李玄都之所以能与他们二人并列,想来是内忧大于外患的缘故,对于那些权贵而言,丢失国土不算什么,百姓遭殃也不算什么,可要施行新政夺取他们的权势,断了他们的财路,那就是生死大敌了。 至于贾文道,他本就是无道宗之人,也是西北大周之人,与朝廷中人自是水火不容,见到两个唇红齿白的年轻公子,不由嘿然一声,眼神不善。 其中一名锦衣公子扫视一周之后,问道:“人呢?” 小伙计在一旁怯怯缩缩,不敢答话。 李玄都代为开口道:“今日客满,已经没有上房,还要委屈几位官爷了。” 锦衣公子微微皱眉。 一名身披甲胄的将领摘下头盔夹在腋下,脸色漠然道:“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把客栈腾空,然后准备酒肉,酒要最好的酒,肉要牛肉。所有开销,一文钱都少不了你们。若是有人胆敢抗命,杀无赦。” 这番话可谓是杀气凛然,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民不与官斗,也不是什么大师,腾房就是了,可江湖中人不一样,极为讲究面子,被人砍了一刀或是刺了一剑,那都是小事,完全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可如果被打脸,在找回面子之前,就是不死不休的生死大仇。 这房自然是不能让的,无论是正道中人,还是邪道中人。 贾文道冷哼一声,便要起身。他在贪狼王面前唯唯诺诺,在李玄都面前伏低做小,可这些都是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并不意味着他是什么好脾气,手上也是沾了不少人命。 就在这时,李玄都抬起手,示意贾文道稍安勿躁,然后说道:“好叫官爷知晓,私杀耕牛乃是大罪,所以想吃牛肉,要看运气的,若是哪家有牛病死了、摔死了、老死了,这客栈里才有牛肉可吃。” 将领怒极反笑,取下腰间的腰刀狠狠拍在桌上:“如今世道,人命如草芥,牛却杀不得?我问你,这个,能不能吃到牛肉?” 李玄都点头道:“能,官爷自己找牛杀牛就是。” 将领又将自己的头盔放在桌子上:“那这个呢,能不能吃牛肉?” 李玄都亦是点头道:“能,不过要犯国法。” 将领将头盔和腰刀放在一起:“这个加上这个,能不能吃牛肉?” 李玄都淡然道:“如此说来,官爷是要带头违犯国法了?知法犯法,当罪加一等。按照大魏律法,私杀耕牛乃是死罪,吃牛肉也是重罪,不知你有几颗脑袋可砍?” 贾文道嘿然道:“李先生,这等朝廷,这等官员,大魏焉能不败?你还与他废话什么,他非但不会领情,还要恼怒于你,要我说,一刀杀了便是,一了百了。” 客栈一楼,气氛凝重。 将领怔了一怔,拔出腰刀,大喝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这一声极为雄浑,震得梁柱之上有灰尘簌簌落下。 若是换成寻常江湖武人,怕不是要被这一喝震得失魂落魄、气血翻涌,可李玄都和贾文道却是浑然未觉一般,甚至贾文道手中茶杯的茶水都没有摇晃半分。 李玄都平静道:“我们是过路之人。” 就在此时,楼上之人也早已被惊动,背着巨刀的王虎禅闷声闷气地走下楼梯。在他出现的一瞬间,所有甲士都按住了刀柄,那位拔刀而出的将领更是杀气腾腾。 先前开口的锦衣公子伸出一手,轻轻下压,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嘴角微微上钩:“你们这是要造反?” 李玄都将手中茶水往地上一泼:“扣帽子?” 锦衣公子微笑道:“就是扣帽子,如何?” 然后他上身微微前倾,冷冷道:“你们敢跟朝廷做对?” 贾文道不由笑出声来,王虎禅也跟着咧嘴一笑。 锦衣公子轻叹一声:“都说侠以武犯禁,你们这些江湖中人,学了几个庄稼把式,便觉得自己天下无敌,觉得自己可以傲王侯、慢公卿。见到官府中人就摆出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样子,可笑不可笑?” 李玄都亦是轻叹一声:“这话不能算错,可要放在前些年的时候来说。” 锦衣公子笑了一声,不是冷笑,不是假笑,而是真笑。就像是听到了“皇帝金扁担”的笑话,真是被逗笑了:“这里是芦州边境,是荆楚总督的地盘,我们知道这座太平客栈是太平宗的产业,可太平宗又如何?还不是封山不出?” 跟随在他身后的众多甲士也跟着笑出声来,尤其是那名摘了头盔的将领笑得最为大声。 贾文道却是收敛了笑意,轻声道:“李先生,不劳你亲自出手,就让虎禅出手吧。” 李玄都似是自问:“不过是口角而已,就要杀人?” 贾文道笑道:“李先生,如果我们两个只是普通客人,敢于如此顶撞他们,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身首异处了?死了还要被人骂上一句‘不长眼,招惹不该惹的人,自己找死。’反过来说,他们来顶撞我们,我们把他们杀了,也是一句‘不长眼找死’而已。说白了,江湖厮杀,拳头大才是硬道理,只能怪他们不长眼,主动来招惹我们,老天爷都不救自己寻死之人。” 贾文道的这番话没有避讳一众人等,除了两位锦衣公子之外,其余人尽皆色变。 因为这话已经很明显了,贾文道不是什么只会一点庄稼把式的江湖中人,很有可能是真正的江湖高手,而且不止一位。 说话的时候,王虎禅已经拔出巨刀,甚至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那个将领的头颅已经打着旋儿飞起。 贾文道冷笑道:“不用你扣帽子,正所谓杀官等同造反,如果平白担了罪名那是污蔑,索性帮你一把,坐实了这个罪名。” 第十三章 阴阳无常 听到贾文道这话,所有甲士都凉了半截。 只有畏惧朝廷的,才会被大帽子吓住。遇到那种主动戴大帽子的,说白了就是不把朝廷放在眼中。 王虎禅伸手接住那颗从空中落下的头颅,狞笑道:“实话不妨与你们明说,我们不是什么太平宗,我们是无道宗,休说是你们这些小鱼小虾,便是你们的太后娘娘来了,也是不怕。” 听到这话,锦衣公子终于是微微色变,不过也谈不上如何害怕。因为他的父亲是荆楚总督,在天下总督之中,若论实权,仅次于辽东总督,几乎如一地藩王。虽说现在还没出齐州边境,但是与芦州不过咫尺之遥,等同是在家门口,还真不怕什么,哪怕是无道宗中人。 李玄都终于抬起头来,缓缓说道:“贾长老,王堂主,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不要把事情做绝。” 老江湖都是惯会变脸之人,先前王虎禅还叫嚣着要斩下李玄都和宁忆的头颅,这会儿却是听话得很,嘿嘿一笑:“既然李先生开口了,算你们命大,快滚,莫要扰老子睡觉。” 在众多甲士的护卫中,总共有两位锦衣公子,另外一名锦衣公子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旁观,直到此时才缓缓开口道:“原来是无道宗的人。” 王虎禅望向两人,粗声粗气道:“你是谁?” 后说话的锦衣公子先是一指先开口的锦衣公子:“他叫赵梦玉,乃是荆楚总督赵良庚的独子。” 李玄都微微皱眉。 又牵扯到了荆楚总督,当初他从芦州去中州,之所以要绕路荆州,就是因为荆楚总督派兵封锁边境,后来秦襄也被荆楚总督联手无道宗之人在洞庭湖上阻拦,在江南总督赵世宪和江南织造局监正陈舫失势之后,也是荆楚总督赵良庚收容了二人。 说起来,李玄都虽然并未与这位荆楚总督谋面,却也算是渊源极深。 想到这儿,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上次在洞庭湖阻拦秦襄,荆楚总督分明是与无道宗之人联手,按照道理来说,两者也算是渊源颇深,怎么贾文道等人却好似并不认识赵梦玉一般? 就在此时,这名锦衣公子又一指自己,说道:“我乃阴阳宗十殿明官,赵纯孝。” 听到这里,李玄都终于恍然大悟,先前是地师徐无鬼总掌邪道大权,许多无道宗中人也听命于他,如此说来,与荆楚总督关系密切的是地师一派之人了。 至于为何会有如此多的赵姓之人,是因为赵姓乃是前朝皇室,也是大姓,在大晋覆灭于金帐汗国的铁骑之后,赵姓之人散布于天下之间,或是拜入各大宗门,或是跟随本朝大魏太祖皇帝起事驱逐金帐汗国,所以赵世宪、赵良庚、赵纯孝等人,说是一家,可能在几百年前的确算是一家,说不是一家,历经几番大乱之后,不像萧家那般传承有序,也不是一家。 在赵纯孝报出自家名号之后,无论是贾文道,还是王虎禅,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在当下这个关口,遇到阴阳宗之人,可不是什么好事,甚至比遇到了正一宗之人还要不利。 世上的事情都是大同小异,帝京权贵可以不在意金帐汗国,却非要致张肃卿于死地不可。如今无道宗与阴阳宗决裂,可以暂且放下正邪之争,阴阳宗却是没有半分调和余地的生死大敌。 在赵纯孝表明身份之后,赵梦玉也悄然退了一步,稍稍落后赵纯孝半个身位。显而易见,赵纯孝才是正主。 贾文道有些犹豫不定,只好望向李玄都,轻声道:“李先生……” 就在此时,赵纯孝也将目光转向了李玄都:“又是哪来一个李先生?” 李玄都缓缓起身,抱拳道:“不才李玄都。” 赵纯孝脸色一变。 赵梦玉有些不明所以,不太明白这个名字有何特殊意义,竟然能让赵纯孝为之色变。 然后就听赵纯孝抱拳还了一礼,缓缓说道:“原来是紫府剑仙,失敬,失敬。” 李玄都道:“久闻阴阳宗十殿明官的大名,陆续见过了金释炎、魏臻、张铮三人,今日又见一位。” 赵纯孝微微一笑,话锋陡然一转:“紫府剑仙怎么会与无道宗的朋友在一起?难道紫府剑仙已经投入无道宗的门下?可是我记得,江湖传言曾说,紫府剑仙分明是因为秦大小姐的缘故才被逐出师门,就算改投他门,也该是去补天宗继承‘天刀’的衣钵才是。” 李玄都语气平静道:“不过偶然相遇,正所谓萍水相逢,便是如此了。” 赵纯孝“呵”了一声,显然不信。 李玄都不去接他这一茬,话锋转向赵梦玉:“令尊乃是朝廷的荆楚总督,封疆大吏,位极人臣,是为肱股柱石,你身为重臣之子,为何会与西北大周之人混在一起,莫不是里通外敌,你说我是反贼,你又是什么?” 赵梦玉顿时位置语塞,不知该如何回话。 赵纯孝接言道:“我们二人只是私交,不涉国事。” 就在这时,贪狼王和郑一经也从二楼上现身,望着赵纯孝脸色不善。 贪狼王那双蓝汪汪的眼眸中好似结了一层寒冰,冷冷道:“不如把此人擒下,也算一桩大功。” 贾文道、王虎禅、郑一经都颇为意动。 李玄都没有言语。 赵纯孝浑然不惧:“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落下,贾文道已经出手,一道轻烟飘荡而出,正是曾经用来对付李玄都的“流烟刺”。 赵纯孝双手一番,从双袖中掠出两柄“峨眉刺”,长约一尺,外形似是女子的发簪而得名,虽然短小,但是用法奇妙,有歌曰:“刀之用法贴敌身,棍之用法挪闪精。剑之用法劲快妙,三器合一显奇能。” 此时赵纯孝双手轻飘飘地一分,便破开了贾文道的“流烟刺”,然后他脚下一点,带着赵梦玉向门外飞去。 贪狼王因为自身修为被封的缘故,不能追击,只能喝道:“快追!” 贾文道、王虎禅、郑一经三人根本不管那些普通甲士,也都飞身出了客栈大堂,来到院外。 此时赵纯孝带着赵梦玉正站在客栈院门的门楼上,然后就见赵梦玉举起手中的一个长筒状物事,一道烟火流星直冲天际,在夜幕中炸裂成一团灿烂烟花。 不多时后,大地震动,竟是有大队骑兵正向这边赶来。 与此同时,在赵纯孝身后也出现了十余名身着黑衣之人,这些人都是出身于阴阳宗的高手,擅长结阵合击之道。 贾文道喃喃道:“不好,中计了。这次被阴阳宗的狗崽子们给算计了。” “阴阳宗行事诡秘,被他们算计也不奇怪。”郑一经皱眉道:“只是这里怎么会有大队骑兵?” 赵纯孝淡笑道:“自然是提前布置好了,专门等着杀你们的,你们三人行踪早已暴露,你以为我只是偶然来到此地?不过没想到多了一位紫府剑仙,也多了一个贪狼王。” 说罢,赵纯孝一挥袖,挂在大门上那四个串成一串的灯笼骤然一暗,再度亮起时,灯笼上的字迹已是变了,从“太平客栈”变成了“阴阳无常”。 平安无事,太平无忧。 天行有序,阴阳无常。 这时,李玄都和贪狼王也已经走出客栈大堂。 赵梦玉笑道:“我不是江湖中人,不认得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所以才会出言试探,还望紫府剑仙见谅。” 李玄都不置可否,只是对身旁的贪狼王道:“如今看来,还是地师棋高一筹。” 贪狼王轻咬红润嘴唇,想要反驳,却又想不出合适的话语。 李玄都叹道:“今日之事,难了。” 第十四章 围杀局面 李玄都等人已经看出来了,这座太平客栈并非是由太平宗开设的正牌太平客栈,而是由阴阳宗伪冒而成,这里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不过这个局并非针对李玄都等人,针对的是贾文道、郑一经、王虎禅三人,李玄都等人适逢其会,算是意料之外。 至于赵纯孝为何会亲身涉险,原因在于大队骑军开动极难遮掩痕迹,而三人都是高手,感知灵敏,又不能埋伏于距离客栈太近的地方,所以要他去拖延时间。让客栈中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在他们进入客栈的时候,骑军已然开始悄然移动,而赵梦玉所放的传信烟花,则是骑兵发动冲锋的信号,所以才会传来大地震动之感。 见李玄都不搭理自己,赵梦玉也不动气,仍是微笑着说道:“我叫赵梦玉,家父名讳上良下庚,与江南的赵部堂也是有交情的,早就听赵部堂说起过紫府剑仙,算是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玄都问道:“今日之事还有没有转圜余地?” 赵梦玉没有说话,赵纯孝笑道:“紫府剑仙也是久历江湖之人,说出这种话未免太过可笑。” 李玄都一挥袖,客栈的大门轰然破碎,可以通过门洞看到远处的影影绰绰。 赵梦玉道:“毕竟是在齐州境内,我也不好调动太多人马,所以这次只是调用了一千骑兵和一千步卒,若是不够……” 赵纯孝接口道:“若是不够,还有我阴阳宗的人手补足,总之要让诸位尽兴才是。” 贪狼王束音成线:“李玄都,你还不快解开的我的禁制!这样我们好歹还有一战之力。” “我们?”李玄都玩味道:“说实话,阴阳宗的目标是无道宗,我若一意要走,应是不难。” “你!”贪狼王顿时为之气结。 李玄都呵呵一笑。 人在江湖,不能太仗义,更不能做烂好人,否则活不长久。 正当李玄都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看到楼上走下两人,其中一人正是先前的掌柜,而他此时挟持了独自留在二楼的沈长生。 李玄都看了两人一眼,又转头望向赵纯孝:“这就没意思了吧?” 赵纯孝微微一笑:“很有意思。” 李玄都淡然道:“胃口太大,小心撑破了肚皮。” 赵纯孝轻声道:“家师曾言:‘不敢豪赌,如何豪取?’说白了就是一个‘赌’字,这个‘赌’字不好听,可又找不出一个更恰切的字来代替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啪’的一声,全都押上去,买定离手。” 李玄都有了几分怒意。 赵纯孝将手中的峨眉刺交错于身前,凝神以待。 下一刻,李玄都猛然挥袖,一道青芒一闪而逝。 然后就见劫持了沈长生的掌柜猛地向后倒去,在他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细细的血洞,而飞剑“青蛟”则钉在掌柜身后的墙壁上,尾端仍旧在微微颤动,同时可见飞剑的剑身上有一个个血珠滴落。 赵纯孝脸色不变。 因为除了掌柜之外,那个小伙计也藏在沈长生的身后,在掌柜死后,这个伙计一拉沈长生,缩在角落中,用沈长生将自己完全遮挡,好让李玄都投鼠忌器。 李玄都果然没有再冒险出手,招手收回“青蛟”,说道:“也罢,那就见识一下阴阳宗的手段。”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一剑斩出。 就连贾文道三人都觉得有些突然,这位李先生说出手就出手,未免也太痛快了些。 浩荡剑气直接隔空将门楼拦腰斩断。 赵纯孝带着赵梦玉凌空跃起,向后退去。同时那些阴阳宗的高手也杀入院中,结成阵势。 王虎禅拔出巨刀,率先一冲而去,直奔赵纯孝和赵梦玉这对公子哥,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就算被算计了又如何?一路杀出去就是了。 在王虎禅冲出去之后,贾文道双手十指上烟雾缭绕,郑一经唤出自己的金甲,两人也一左一右紧随着掠出。 只剩下贪狼王还停留在客栈大堂门前,因为李玄都没有给她解开禁制的缘故,再加上失了“阴阳八鬼旗”,所以也不求她杀敌,能够自保就是了。 …… 在距离客栈大概十余里的位置,有一座废弃多年的山神庙,其中满是破败,香案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神像只剩下半截。 此时的庙中站着两人,似是要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一位白发老者,腰间佩带一柄长剑,正是曾经在北邙山拦路的十殿明官之一,金释炎。那日他一人一剑拦路,与李玄都不用修为斗剑,单纯较量剑技,以“剑心太玄意”对上李玄都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平分秋色。 在金释炎身旁还站着一个魁梧大汉,身材高大,高约七尺,一身单衣,依稀可以看出单衣下的鼓胀肌肉,所以显得后背上的包袱不太大,其实这个包袱足有一口小水缸大小,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 此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同样曾经拦路的十殿明官之一,张铮。此人不可谓不厉害,一身武学出神入化,当日若不是有太玄榜第七人的悟真出手,怕是无人能稳胜于他。就算是悟真出手,也是一连用出“大威伏魔拳”、“千佛掌”、“伏魔袈裟功”、“金刚神力”等神通,远谈不上赢得轻松。就算败于悟真大师之手,他也没有被正道众人留下,负伤逃走。 正是因为有两人压阵,赵纯孝才敢来截杀无道宗的三位高手,否则单凭他一人,就算有了赵梦玉调来的兵马助阵,也不敢说十拿九稳。 金释炎自言自语道:“这次若是能除去一个长老和两个堂主,再加上一个贪狼王,算是斩断了澹台云的一臂,这样一来,宗主在西京那边就可以更加从容。” 张铮双臂环胸,淡然道:“十殿明官,除了你我之外,就只有魏臻和赵纯孝还在外头,其余六人已经悉数前往西京,再加上皂阁宗的藏宗主和牝女宗的冷宗主,大局可定,无需担心。” 金释炎说道:“狮子搏兔,亦尽全力。澹台云这些年耕耘经营,不可小觑,若是一不小心翻了大船,我们这么多年的辛劳就全部付诸东流。这么多年的辛苦,就在于今年一年而已,不可有半分马虎大意。” 张铮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金释炎提醒道:“不过今日多了一个紫府剑仙和一个贪狼王,原本九成九的胜算,现在至多还剩下六成左右。都说盛名之下无虚士,如今紫府剑仙重回少玄榜第一人的位置,哪怕不及当年,也是不可小觑的。” 张铮笑了笑:“那就交给你了,我来负责解决其他人,以你的剑法,不求胜过紫府剑仙,缠住他总该没什么问题。” 金释炎道:“上次没有动用气机修为,只是单纯斗剑,没什么太大意思,这次全力出手,那才有些意思。” “那就说定了。”张铮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笑意:“早就听闻无道宗的贪狼王是个西域美人儿,可惜不能一亲芳泽,正好趁这个机会,也尝一尝鲜。” 金释炎无奈道:“只要不误了正事,怎样都行,不然你知道宗主的手段的。” 听到这话,张铮打了个激灵,脸色一正,不敢再有半点轻佻之态。 地师的手段,便是他们这些十殿明官,也要不寒而栗。 第十五章 等待后手 一座小小客栈,已然变成战场,接下来也许还要变成修罗地狱。 贾文道和郑一经两人相识多年,出手之间,暗合法度,互成犄角,对上众多阴阳宗死士组成的阵势,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占了上风。 王虎禅则是独自一人杀出了客栈,对上了迎面而来的众多骑军。 江湖中的功法众多,有些人的功法威力只适合一对一单挑,曾经在江湖上有位大剑客被人称作是“一剑飞仙”,意思就是说少有人能挡下他的一剑,可他在递出一剑之后,便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能再出第二剑,如果他遇到了多人围攻,就要束手无策,最后他也的确是死于多人围攻之下。王虎禅与这位大剑客恰好是两种极端,若论一对一的交手,王虎禅过于笨重而失于灵活,就如与李玄都交手时,自己用力过猛而跌落楼下之事,也就只有他才能干得出来。可如果遇上这种以一敌多的乱战,那就是如鱼得水了。尤其是这种修为不如他的,他的劣势反而成了他的优势,可以一力降十会,一刀下去,不知几人被拦腰斩断,不知几人被削去头颅。 刚刚一个照面,便有十余名骑军被王虎禅一刀砍断马腿,落地之后,被王虎禅凭借双腿生生踩死,其暴戾可见一斑。 接下来又有十余骑兵杀至,王虎禅面对骑兵冲锋,完全无视激射而来的箭雨,不退反进,大踏步奔跑起来,与首当其冲的一骑迎面撞在一起,这名骑兵连人带马被直接撞飞出去,然后王虎禅又是随手一刀将另外一骑从头到尾劈成两半。至于从他身旁掠过骑兵的劈砍,则被他完全无视。 王虎禅就如一块立于激流之中的礁石,任由铁骑冲锋,岿然不动。虽然他每次至多斩杀十余人,但这些骑兵也不是不会害怕的傀儡活尸,若是迟迟不能建功,反而一直死伤不断,士气必然会不断低落,最终会变为全面溃逃之势。 至于李玄都,在最开始的一次出剑之后,便没有再出手,仍旧拎着“白骨流光”站在客栈大堂门外不远处。 赵梦玉开始后退,赵纯孝始终护在这位总督公子的身边。 其余藏于暗处的阴阳宗死士开始不断现身,加入客栈内的战局之中,围杀贾文道和郑一经的同时,还要注意未曾出手的李玄都和贪狼王两人。 三十名阴阳宗高手加上两千精锐军士,着实不算少了。 尤其是两千精锐军士,千万不要觉得很少,很多话本小说中动辄百万大军,实际上都是虚指,号称八十万,实则不过二十余万,都是常有之事。人过一万,无边无际;人过十万,接天连地。万余人是什么概念?站在一起,一眼都望不到尽头,就算赵梦玉能够调动如此多的人马且不被发现,也难以在这里展开阵形。哪怕是现在的两千余人,同样是铺展不开,还是要分批冲锋,这便成了添油战术,乃是兵家大忌,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当然,仅凭这些人手,赵纯孝不奢望能够斩杀李玄都一行人,但只要能消磨其气机,使其受些伤势,就能奠定胜局。 渐渐远离客栈的赵梦玉竭力望向客栈,脸色如常,问道:“难道真要耗掉两千人马不成?这可都是我的私军。” “耗不掉的。”赵纯孝摇头道:“只要死上四五百人,就会彻底溃败,就看这五百条性命能够造成多大的战果了。” 赵梦玉沉声道:“这还仅仅是三名无道宗的高手,那紫府剑仙和贪狼王可还没有出手呢!” 赵纯孝淡然道:“自会有人去对付他们,请赵公子放心就是。” 赵梦玉吐出一口浊气:“如此最好,只要能干成这件大事,我爹那边也好,地师那边也罢,我们都能被记一大功。” 赵纯孝笑道:“这是自然。” 赵纯孝是地师徐无鬼的弟子,身份地位不同一般,可徐无鬼却不止他一个弟子。就如老剑神不止李玄都一个弟子一般,将来阴阳宗的宗主大位、地气宗师的身份,甚至是整个邪道圣君的位子,到底是谁的,还说不定呢。 当年的紫府剑仙如何?煊赫至极,权倾一时,谁都觉得他是板上钉钉的下任清微宗之主,未来的大剑仙,可结果如何?被逐出师门。再往前说,当年的小天师张鸾山又如何?同样是少玄榜第一人,可现在的正一宗宗主又是谁? 所以说,要看谁能笑到最后,在真正坐上那个位子之前,半点也不能放松。 对于赵纯孝来说,今日之事若是成了,那便是在师父那里记上一笔,若是失败,则是在师父那里被削去一笔,如此一进一出,便是两笔的差距,所以今天万不能出错。 赵纯孝虽然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但这些年来在暗中已经做了不少大事,从来都是从容淡定,可今天他却发现自己有些不可抑制的紧张。 至于赵梦玉,也是差不多的心思。他不仅仅有许多兄弟,而且头上要让他喊娘的女人也足有一手之数,他的娘亲并非正妻,好在嫡母早逝,这些年来,赵良庚因为对钱锦儿念念不忘的缘故,一直未曾续弦,更没有把谁扶正,所以在他们家也没什么嫡庶之分,大家都是庶出,谁也别瞧不起谁,全凭本事。 说到钱锦儿,在那场内乱之后,钱家家主钱一白身死,钱玉龙和钱玉楼也近乎于同归于尽,钱锦儿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钱家的家主。既然做了钱家的家主,自然是不可能再嫁给赵良庚,想来过不了多久,赵良庚就要扶正一位继室夫人,都说子以母贵,待到儿子年纪大了之后,就是母以子贵了。这是一个信号,谁的娘亲能被扶正,谁就是赵良庚的继承人。 对于赵梦玉来说,今日之事同样不容有失。 如此厮杀一炷香的时间之后,陆续入场的三十名阴阳宗高手只剩下二十余人,人人带伤,而两千甲士也已经倒了二百余具尸体,这还是因为地形狭窄而不适合蜂拥推进的缘故。 李玄都还是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冷眼旁观。 以他对阴阳宗之人的了解,从来都是谋定后动,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意味着阴阳宗认为此事已经有五成以上的胜算。从赵纯孝上的表现来看,如果今日之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之外,那么他就该直接退去,完全没有必要不撞南墙不回头,可赵纯孝还是决定出手,甚至主动留下李玄都,那就有意思了。换句话来说,赵纯孝认为即便加上李玄都和贪狼王,仍是有五成以上的胜算,也就是说赵纯孝还有后手。 依照李玄都的猜测,这个后手很有可能是另外的十殿明官,只是不知除了赵纯孝之外,到底来了几人。若是一人,李玄都还有信心应付;若是两人,李玄都便要考虑应该如何逃走;如果是两人以上,李玄都想走都难。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真来了这么多的明官,那也不必藏头露尾了,直接光明正大地杀过来就是。所以李玄都更倾向于一至二人,藏于暗处,伺机而动。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忌惮的不是眼前的赵纯孝,也不是那些阴阳宗死士和骑军步卒,真正忌惮的是藏于暗中的敌手,没有出手的暗器,才是最需要防备的。暗器一旦出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必再去防备,自然也不必再去忌惮。 现在,李玄都就在等阴阳宗的“暗器”离手。 第十六章 客栈激战 山神庙中,金释炎取出一面颇有些岁月痕迹的铜镜,念了个咒后,镜面上渐渐浮现出客栈那边的情形。当看到李玄都持剑不动的时候,金释炎冷笑道:“这位紫府剑仙不愧是老江湖了,想来是已经察觉到不对,不肯做那捕蝉的螳螂,防着我们这只黄雀呢。” 张铮浑不在意:“这家伙当然没那么简单,他在江湖上那么多仇人,还能安安稳稳地活到今天,自是有些本事,不然宗主怎么如此看重他。据说牝女宗的宫官也几次三番示好于他,瞧那架势,似是不惜委身下嫁。牝女宗的女子,你是知道的,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不见兔子不撒鹰,能入她们眼的男子,必是人中龙凤。不过有句老话说得好:‘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牝女宗费了好大工夫都没能得手,补天宗什么也没做,这位紫府剑仙便主动去做乘龙快婿。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金释炎道:“佛家八苦,求不得。” 张铮哈哈道:“上赶着的不是买卖,你越是倒贴,人家越要起疑,毕竟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食,牝女宗越是主动,这位紫府剑仙越是对牝女宗敬而远之。所以说,牝女宗的这种买卖,只有在人家还没有防备的时候管用,只要人家有了防备,任你再多手段,也是难了。” 金释炎玩味道:“比如说‘血刀’宁忆?”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就在二人笑言的时候,铜镜中的厮杀越来越惨烈,无论是阴阳宗的死士,还是赵梦玉带来的甲士,都已经死伤惨重,随之换来的是无道宗三位高手开始显现颓势,甚至身上有了些许细微伤势,虽然并不致命,但如果在这个时候,金释炎和张铮选择出手,那么三人必死无疑。 可是二人还是没有出手的意思,任由那些人继续送命。 李玄都也始终冷眼旁观,没有出手的意思。 双方都在比拼耐心。 如此又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金释炎和张铮的脸上笑意已经褪去,虽说他们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性子,但是当这些人命可以用真银白银来衡量时,还是让两人感到肉疼。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之后,金释炎开口道:“不能再耗下去了。” 张铮点头道:“那就收网,事先说好,我先你后,虽然是我先出手会一会那位紫府剑仙,但最后还是要由你接过去。” 说罢,张铮大步向山神庙外走去。因为知道偷袭无望,他干脆不在意会不会让李玄都察觉动静,大步走出山神庙时,每一步都踩踏得地动山摇,起先行走速度极慢,继而越来越快,最终化作一道长虹掠出。 在张铮不再遮掩气机走出庙门的一瞬间,李玄都便心生感应,虽然不知敌手会从何处来,但也知道有敌手临近。对于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而言,此举大有邀战的嫌疑。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白骨流光”,显现出美人相。 片刻之后,张铮的身形轰然落在客栈之中,使得整座客栈都晃了三晃,他也不废话,直接一拳捣向李玄都。 李玄都剑走轻灵,不与他正面硬撼,也不与他以伤换伤,而是运以“剑心太玄意”模仿神霄宗“无极劲”和祁英“无极枪”的原理,在身前画圆,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 “剑心太玄意”重剑意而轻剑招,根本就在于“剑心太玄意”不着形相,无迹可寻,只要身具此功,再知道其他剑术的招式,倚仗其威力无比,可以模仿别人的绝学甚至胜于原版,这也是“太阴十三剑”中一个“剑”字的由来。 张铮的一拳落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反而是张铮被重重叠叠的剑势一震,不得不向后退去。 李玄都运剑不停,就见李玄都剑上所幻的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白骨流光”虽变化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臻至化境。 张铮只觉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李玄都的全身,好似一座剑锋、剑光所组成的剑阵,而且还能移动,千百个剑光圆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面对李玄都一人一剑凭借纯粹剑术结成的剑阵,张铮不敢有丝毫大意,运转全身所有气机,双掌排空而击,狠狠拍在如浪潮的无数圆圈上,结果剑阵未散,反倒使得张铮不住向后退去,一身布衣剧烈震荡,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深深痕迹。 他又退向后退出几步,凝视李玄都以剑招结成的剑阵片刻,心中一动,沉声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紫府剑仙,难怪能以归真境强压天人境无数。只是不知紫府剑仙何时学了‘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并不答话,手中剑招陡然一变,不再以“剑心太玄意”模仿“无极枪”,而是用出了“北斗三十六剑诀”,由守转攻,是要取人性命了。 张铮见此情景,嘿然一声,解开身上的包袱,却是个异兽头颅,遍布鳞片,獠牙外露,两腮生须,头上生角,似牛非牛,似马非马,似鹿非鹿。他举起这颗头颅,头颅猛地睁开双眼,同时也张开嘴巴,从中喷吐出一股滚滚黑雾。 黑雾瞬间蔓延开来,与李玄都的剑气相交,只听得“嗤嗤”作响。 贪狼王提醒道:“这是阴阳宗特制的‘黑煞气’,若是沾染半点,骨肉消融,气血衰败,极是恶毒。” 李玄都不敢大意,第一时间解开贪狼王身上的“三分绝剑”,喝道:“此人交由你来对付,我来对付另外一人。” 话音落下,就见一道剑光自天外而来,直奔李玄都。 李玄都没有半分犹疑,以“剑心太玄意”为根本,运转“北斗三十六剑诀”,每一剑都在身前留下一点,如一颗寒星,刹那之间便是三十六剑,即是三十六点,也是三十六个变化星位,如此便是在自己身前结成一方剑阵,既是剑阵,也是星阵,变化无穷。 “好剑。”来人喝了一声彩,腰间长剑出鞘,同样是以“剑心太玄意”为根本,用的却是阴阳宗的“阴阳倒错剑诀”,此路剑法与清微宗的“逆剑”有异曲同工之妙,以进是退,用曲为伸,出剑如回,化明而晦,行剑逆走阴阳,乃是上成之法。 若论玄妙,“阴阳倒错剑诀”自然比不得清微宗的镇宗绝学“北斗三十六剑诀”,更不如“北斗三十六剑诀”可以经得起“琢磨”,不过此剑胜在诡异莫测,若是初次遇上,不知其中玄妙关键,极难应付。此时斗剑,李玄都也是第一次见到,难以在短时间内破解,倒也斗了个旗鼓相当。只见得剑光如雾,剑气似风,剑芒作烟,瞬间便将两人的身形完全遮掩。 贪狼王见此情状,只能略微调息气机之后,硬着头皮对上了张铮。 面对张铮的“黑煞气”,她少了“阴阳八鬼旗”,战力大减,只能以各种术法应对,好在张铮乃是武夫,想要伤敌还是要近身而战,若是近战,便不能动用“黑煞气”,倒是让贪狼王有了回旋的余地。 就在此时,赵纯孝也掠入客栈院中,以手中峨眉刺直直刺向正与金释炎斗剑的李玄都。 第十七章 仙子妖女 赵纯孝想得明白,这位紫府剑仙是关键,只要拿下了他,那么大局可定。而且最好是将其生擒,一个活着的紫府剑仙,远胜过一个死了的紫府剑仙。 李玄都身经百战,自然不会忘了还有一个赵纯孝,若是没有在旁边虎视眈眈的赵纯孝,李玄都根本不会给贪狼王解开禁制,而是会选择以一人之力独战两位明官,他固然防备阴阳宗之人,同样信不过无道宗之人。 可还有一个赵纯孝,李玄都就不得不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此时面对赵纯孝的出手,李玄都已是取出“人间世”,从单手剑变为双手双剑,一心二用,继续维持“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同时,又以“剑心太玄意”再次用出由“无极枪”演变而来的剑法。 往常时候,李玄都是以长剑为守,以短剑为攻,这次终于改为正常用法,以短剑为守,以长剑为攻。 三人激斗一处,声势更盛。 李玄都知道自己终是不复当年,此时以一敌二,固然可以维持局面,但万难取胜,若是时间一久,说不定还会气力不济,反遭二人重创。 李玄都不怕死战,却不想为了无道宗之人死战到底,所以他从一开始便在考虑如何救出沈长生,然后离开此地。此时以一敌二之下,且战且退,实则是在向客栈大堂方向移动。 果不其然,那少年似乎被外头的激斗吸引,又或是认为李玄都已经无暇顾及于他,于是从沈长生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朝院中观瞧。 李玄都在激斗的间隙瞥了一眼,刚好看到这一幕,心中有了定计。他故意露出一个破绽,虽然搅落了赵纯孝手中的峨眉刺,却也使得中门大开,被赵纯孝一掌拍在胸口,整个人倒飞进客栈大堂之中。 那挟持沈长生的少年见此情景,面露喜色,只当李玄都败亡就在瞬息之间,却不想李玄都这一飞有些过于远了,非但不曾落地,反而还直直向着他飞来。 待到少年意识到不对时,为时已晚,只见李玄都变化身形,收起手中的“人间世”,反手抓住了沈长生,少年也不管沈长生,反而在这一瞬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面露诡笑,一掌拍出。 李玄都心中立时生出好大的危险感觉,放开沈长生,也拍出一掌。双掌相交,李玄都只觉得对方掌力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同时还有一股阴寒气机也冲将过来,瞬时间全身冰寒透骨,身子摇晃了几下之后,倒退了三步。 此时赵纯孝和金释炎也追入客栈之中,向李玄都齐齐攻来。李玄都知道此时但凡有半点犹豫,便要命丧于此,运转全身气机悉数灌注入手中的“白骨流光”之中,变幻为白骨相,一瞬之间,整座客栈中寒气大盛,便是赵纯孝和金释炎在不防之下,也为寒气所迫,身形猛然僵住。 趁此间隙,李玄都一把抓住沈长生,直接撞开墙壁,向外逃去。 赵纯孝和金释炎对视一眼,再去看那少年,却见这少年已经七窍流血,身死当场,两人也不去理会,径直追着李玄都的行迹出了客栈。 李玄都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少年会有如此惊人的掌力,还有如此古怪的气机,想来是阴阳宗的诡秘手段。 此时李玄都感觉有一道阴寒内力附着在体内,游走于四肢百骸,因为是附着并且移动的,让他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化解。而且此种气机与“鬼咒”极为类似,冰寒彻骨,阴毒附体,只能以纯阳气机暂且压制。好在李玄都修炼有“纯阳紫气”,虽然不甚精深,远逊于颜飞卿,但好在这少年并非天人境大宗师,本身气机远不如李玄都,只是胜在诡异难测,所以李玄都也足以压制。 李玄都为这少年暗算,又带了个沈长生,再也不能与赵纯孝和金释炎相争,只能闷头奔逃,好在他早年时被江北群雄追杀,这逃命的本事也是无师自通,虽是被两人追杀,但也慌而不乱,自有章法。 如此追逃大半柱香之后,李玄都感觉体内的冰寒之意越来越重,渐渐难以支撑,就在此时,忽见天幕上有一道剑光落下,却不是冲李玄都而来,而是直奔金释炎?。 金释炎不得不出剑抵挡。 与此同时,又有一人从暗中掠出,一记诡异手刀朝赵纯孝横斩而至。 赵纯孝虽然看着年轻,实则已经不年轻,乃是实打实的天人境修为,可便是境界高如赵纯孝,也被这神出鬼没的一招击退,伸手在脖子上一抹,满手鲜血。 赵纯孝抬头望去,出手之人是个大家闺秀模样的少女,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垂挂髻,上身是紫色罗杉,下着白绢珠绣长裙,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两只雪白纤细的皓腕露出袖口,左腕上是一只玉镯,右腕上是一串银铃,手中还执有一把小巧的九档折扇,以淡紫色漏地纱为扇面,可以隔扇窥人,挂蝴蝶扇坠。 少女容颜极美,丹凤眼眸,眉黛如画,身段婀娜,妩媚天然,以手中小巧折扇掩嘴而笑,姿态慵懒妩媚。 另外一边,一轮皎皎如玉盘的巨大明月高悬夜空之上,明月之下,有人凌空飞渡,继而立于当空,背对一轮明月,身披月白法衣,身绕七色飘带,手中持有一柄流溢着七色华彩的长剑。飘飘然如月宫仙子,圣洁飘渺,不可方物。 赵纯孝冷笑道:“真是想不到,苏大仙子和宫姑娘竟然会有联手的一天,不知是宫姑娘背弃了牝女宗,还是苏大仙子叛离了慈航宗?” 来人正是苏云媗和宫官,任谁也不会想到这,这两人竟然也会联手对敌。 身披“太乙云衣”的苏云媗并不答话,反倒是宫官开口道:“诛杀你们这些阴阳宗恶贼,哪管什么正道邪道,江湖中人,人人有责。” 赵纯孝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见金释炎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他顿时醒悟过来,此时宫官和苏云媗联手不算什么,他们两人也不怕,关键是还有一个李玄都,若是三人联手,败的可就是他们了,说不定还要把性命留在这里。 想通了这一点,赵纯孝和金释炎也是果决之人,立刻向后退去。赵纯孝在后退的同时,又一挥袖,从他的须弥宝物中飞出四个灯笼。 只见这四个灯笼自行升空,越飞越高,最终炸裂开来,四个灯笼化作四个大字:天行有序。这四个大字悬于夜空之上,极为显眼刺目,便是相隔几十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正道十二宗中,正一宗是盟主,号令曰:“替天行道,持正守一。”太平宗是谋主,号令曰:“平安无事,太平无忧。”在邪道十宗中,无道宗是盟主,号令曰:“苍天无道,岁在今朝。”阴阳宗是谋主,号令曰:“天行有序,阴阳无常。” 对于阴阳宗弟子来说,“阴阳无常”是为进,“天行有序”是为退。此时赵纯孝抛出这四个灯笼,便是承认了此次谋划事败,所有见此号令的阴阳宗弟子即刻撤离,不得有误。 宫官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李玄都,没有说话,直接往客栈方向而去。 在宫官离去之后,苏云媗从空中徐徐降下,落在李玄都的不远处。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沈长生,抱拳道:“多谢苏仙子出手相救。” 苏云媗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似乎受了伤势?” 李玄都忍不住苦笑一声:“不防之下被阴阳宗的宵小暗算,无甚大碍。” 然后他望向沈长生:“长生,快来见过苏仙子。” 可沈长生却没有半点动静。 李玄都一惊,方才他专注激斗逃遁,根本没有注意到沈长生的异常,此时才发现沈长生虽是站着,但气息极是微弱,好似一个活死人一般。 第十八章 种魔之法 久在江湖行走之人,多少都精通些许医理,属于久病成良医,给别人接骨看病是万万不成的,不过在关键时刻死马当做活马医还是不成问题。 李玄都深知自己的气机太过霸道,不是疗伤的首选,寻常人恐怕承受不住,于是一手按住沈长生的肩膀,为他徐徐灌注气机,另一只手则按在他的胸口上轻轻推拿,帮他尽快化解气机,使其不至于伤及经脉。 岂料沈长生身子一软,若不是有李玄都搀着,差点瘫倒在地,原来他方才之所以能够站立不倒,是因为全身上下都已经被冻僵,现在李玄都帮他化解了体表的寒意,自是站立不住。可在他体内深处,还是有一股寒气盘踞肆虐,使其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看就要彻底死过去。 若论杀人的本事,李玄都自问同辈之人少有能及,可说到救人的本事,就相当一般了。好在此时还有一位出身于慈航宗的苏云媗,正所谓慈航普度,慈航宗在救人这方面却是拿手。 苏云媗伸手按在沈长生的背心位置,灌注慈航宗独有的“化生紫气”,绵绵不绝,生生不息,以苏云媗此时的境界修为,无论伤势多重,只要还未死绝,她的气机一到,定当能续命一线,若是轻伤,甚至可以直接痊愈。 随着苏云媗开始灌注气机,只见沈长生的青白脸色渐渐有了些许红润,身子开始轻微颤抖,说明已经有了些许知觉。不过苏云媗的脸色却渐渐凝重起来,她收回手掌,只见她的掌心位置竟然有轻微的焦灼痕迹,仿佛被烧伤一般。 李玄都吃了一惊,也伸手探到沈长生的后心位置,但觉沈长生背心上一处宛似一团烈火正在熊熊燃烧,灼热逼人,李玄都又摸了摸他的后腰位置,却是寒冷彻骨。如今李玄都距离天人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可这一碰之下,也不禁打了个寒颤,这等寒气并非真实存在的寒气,而是类似于“白骨流光”的寒气,信则为真。 李玄都转头望向苏云媗:“霭筠,无意冒犯,还望见谅。” 苏云媗何等聪慧之人,已是知道李玄都要做什么,沉声道:“救人要紧,不必拘泥于俗礼。” 李玄都点了点头,直接伸手撕开沈长生上身的衣服,只见在他的后背上印着一个漆黑的掌印,甚至连掌纹都清晰可见,每道掌纹之间都隐隐有黑红色的气息渗出。看这掌印的大小,应该是那名暗算李玄都的少年无疑了。 李玄都再去伸手抚摸,只觉得此处掌印炙热异常,难怪苏云媗会被灼伤手掌,以苏云媗的境界修为,尚且不太好受,沈长生被人一掌拍在身上,其中痛苦可想而知。 苏云媗仔细凝视这方掌印片刻,皱眉道:“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阴阳宗的‘鬼咒’。” 李玄都已是有所猜测预料,忍不住叹息道:“又是‘鬼咒’。” 苏云媗也叹了口气,问道:“紫府,这少年是怎么受的伤?” 李玄都便将刚才在客栈中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包括他与那少年对了一掌而被暗算一事。 苏云媗听完之后,略有迟疑道:“这种手段,似乎是阴阳宗的‘紫府丹心种魔之法’。” 李玄都表字“紫府”,在道家术语中,“紫府”有两个含义,一者是指太上道祖的居处玄都紫府,一者是指上丹田,又称泥丸、琼室、上田、上宫、天宫、昆仑、玉京山等。按照丹经的说法:由两眉之间入内,一寸为明堂,二寸为洞房,三寸为上丹田。上丹田方圆一寸二分,乃是虚空一穴,藏有先天真一之神。丹成之后,此处为出神之所。 苏云媗口中的“紫府丹心种魔之法”自然是说后者,也就是上丹田。 若论对邪道了解,孤僻桀骜的清微宗远不如处世圆滑的慈航宗,因为慈航宗的历代宗主中不乏“以身饲魔”之人,与邪道圣君纠葛甚深,甚至闹出过师徒两人同恋一人之事,由此使得慈航宗风评一直不算太好。甚至有人讥讽慈航宗勾引男人的手段远胜于牝女宗。不说远了,就说最近几十年间,慈航宗的授业恩师便与秦素的父亲秦清有过一段苦恋,虽说秦素不怪秦清,但想来对慈航宗的观感不会太好。 到了苏云媗这一代,因为清微宗崛起而导致了“四六之争”的缘故,正道内部的斗争形势日益激烈,身为正道盟主的正一宗为了抗衡虎视眈眈的清微宗,不得不联手慈航宗,于是就有了大天师张静修以借阅“慈航普度剑典”的名义亲自登门拜访慈航宗,最终定下了颜飞卿和苏云媗的婚事。 正因为如此,苏云媗知道的李玄都未必知道,只好道:“还请霭筠赐教。” 苏云媗想了想,缓缓说道:“此法脱胎于“太阴十三剑”中的“心魔由我生”。不过又有不同,首要条件便是寻合适时炉鼎,对于炉鼎有极高的要求,不仅仅是生辰八字,还有根骨、命格。寻到之后,先让炉鼎修炼阴阳宗的纯阴玄功,然后再由施法之人在炉鼎的体内种下魔种,类似于水中火发,获得一点真阳。继而催动这颗种子生根发芽,阴阳倒转,使其由阴中之阳化作阳中之阴,类似于火里结冰。待到魔种大成。施法之人便可以通过魔种控制炉鼎,通过魔种知悉炉鼎的所见所感,甚至可以以炉鼎为媒介隔空出手,不过如此一来,炉鼎若是修为不高,便会精血枯竭而亡。” 听苏云媗如此一说,李玄都已是明白了。那少年就是一具炉鼎,被阴阳宗的高人以“紫府丹心种魔之法”在体内种下了魔种,所以他才会在陡然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与李玄都对掌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能反伤到李玄都。不过那少年境界修为毕竟不如李玄都,这一掌也耗尽了他所有的气血心力,必不能活。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免有几分后怕,若非宫官和苏云媗及时赶到,他被那少年的幕后之人暗算,怕是要凶多吉少。 不过现在大敌已退,李玄都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浑厚气机慢慢化解,“鬼咒”虽然玄妙,但也要看是什么人来用,若是那少年身后的施法之人来拍李玄都一掌,李玄都兴许化解不了,可只是一具炉鼎,那就不足为虑了。 现在的关键还是沈长生,李玄都问道:“霭筠,你可有破解‘鬼咒’之法?” 苏云媗迟疑了一下,说道:“‘鬼咒’之法,只能以纯阳气机化解,修炼正一宗的‘雷咒’便能完全破去‘鬼咒’,若是将‘纯阳紫气’修炼到大成,也可以化解,可如果想要靠旁人的外力破解,却是千难万难,除非是老天师亲自出手,或是妙真宗的万寿真人,炼制有‘纯阳无极丹’,也算是一种化解之道。” 李玄都无奈苦笑。 且不说这两位是否愿意出手,就算愿意出手,此时也都远在天边,却是难了。 苏云媗问道:“这少年是什么人?” 李玄都答道:“是太平宗沈大先生的弟子。” 苏云媗轻声道:“既然是沈大先生的弟子,那也是同道中人,不能见死不救。” 李玄都轻叹一声:“人有亲疏远近,我们不是圣人,不可能人人都救,可亲近之人,却是不能不救。” 苏云媗说道:“那我们就尽力而为,至于他能不能活下来,且看天意吧。” 第十九章 莲咒之法 苏云媗说道:“还请紫府以‘截脉’之法封住他的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 李玄都点点头,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在沈长生的身上连点,然后就见沈长生整个人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如此一来,那些寒气和炙热之气都被悉数封禁在原地而动弹不得。 苏云媗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伸直,手心向上叠放,左手在上,右手中指弯曲勾住左手中指根部,结成“九色莲花印”,只见在她的十指之间绽放出七彩莲华,星华点点,隐约可见一朵九品莲花的虚影在徐徐绽放。 李玄都心中一动,问道:“这可是慈航宗的‘莲咒’?” 苏云媗并不开口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心中稍安,“莲咒”与“鬼咒”并列于六大咒术,就算不能完全克制化解“鬼咒”,暂且压制一二应是无碍。 李玄都把沈长生平躺于地,苏云媗在沈长生的心口、小腹、额头位置各拍一掌,分别留下三个莲花状的痕迹,尤其是位于眉心位置的那朵细小莲花,栩栩如生,好似女子佩戴于额头位置的花钿。 做完这些之后,苏云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色微微发白,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竟是显露出几分疲态,可见这“莲咒”对于苏云媗而言也是消耗极大。 李玄都关切道:“霭筠?” 苏云媗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先是取出一枚丹药服下,然后又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块白色布帛铺于地上,盘膝坐于其上,开始默默运转玄功,恢复气机。 过了片刻,沈长生呻吟一声,缓缓醒转过来,就看到李玄都正站在自己面前,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全身上下竟是动弹不得分毫。 苏云媗睁开双眼,轻声道:“紫府可以解开他的穴道了。” 李玄都这才伸手在沈长生的身上又是连点几下。 沈长生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浊气,虽然身子依旧是空空荡荡,全无半点力气,但是好歹能说话了:“李先生,我活着还是死了……” 李玄都微笑道:“当然是活着,多亏慈航宗的苏仙子救了你。” 沈长生闻言之后便要起身,却连手臂也抬不起来。 “你先不要贸然用力。”苏云媗的气色渐渐好转:“我以本宗的‘莲咒’封住了你的三大丹田,暂且延缓了‘鬼咒’的发作。” 沈长生惊道:“我中了‘鬼咒’?” 李玄都微感诧异道:“长生,你也知道‘鬼咒’?” 沈长生喘息了一声,艰难道:“当初在中州的时候,沈霜眉沈姐姐便是中了‘鬼咒’,也是差点死了。后来我遇到了个小道童,他传了我‘太上丹经’,又指点我送沈姐姐去蜀州天苍山求见一位万寿老祖,让他出手救治沈姐姐。” 李玄都和苏云媗对视一眼,却是没想到沈长生还有这般经历,那个小道童,不出意料之外,就是正一宗的老天师,至于万寿老祖,便是妙真宗的万寿真人无疑了。而且听沈长生话语里的意思,就算是老天师,也没有破去“鬼咒”的办法,反而是要让他们求助万寿真人不可。 苏云媗忍不住摇头叹息一声。 因为沈长生是躺着,所以没能看到李玄都和苏云媗的眼神交汇,问道:“李先生,苏姐姐,你们也能破除‘鬼咒’吗?” 李玄都无奈道:“我们不能破除‘鬼咒’,只能暂且压制。可就算如此,‘鬼咒’的寒气也已经侵入你的丹田之中,非是外力可以化解。想要破除‘鬼咒’,现在还要靠你自己,由你自己修习纯阳功法,生出一口纯阳气机,以阳克阴。” 苏云媗接口道:“不错,‘鬼咒’的根本就在于以强凌弱,若是境界不如施咒之人,中咒之后便会生不如死,极难化解,因为‘鬼咒’落地生根,扎根于中咒之人的血肉之中,外人纵然修为再高,也极难拔除。可如果自身境界高于施咒之人,便可将鬼咒化解,若是施咒之人对比自己境界修为更高之人使用‘鬼咒’,不但无用,还要遭受‘鬼咒’的反噬,施咒之人不免受了大祸。” 李玄都轻声道:“长生,我先传授你一门‘纯阳紫气’,此乃至阳功法,可以帮你抵御体内的‘鬼咒’,使其发作的时间向后拖延,你要好生记住。” 沈长生重重“嗯”了一声。 李玄都坐在沈长生的身旁,开始口述“纯阳紫气”的口诀。 “纯阳紫气”分为两部分,分别是“纯阳功”和“紫霞功”,“纯阳功”无甚出奇之处,关键在于要童子之身才能修炼,待到修炼有成之后,破不破身便不重要,顶多是减弱功法的威力,但如果在练成之前就泄了真阳,便练不成了。沈长生现在还是个半大少年,自然是童子之身,刚好合适。 至于“紫霞功”,则是一门气机运转法门,将“纯阳功”孕育出的一口纯阳气机,由气海上雪山,过二十四节脊椎,突破风池穴,直达玉鼎玄窍,继而运转大周天之数,使得体内气机日夜周流不息,最后再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如此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气海里的气机氤氲缭绕,那就是所谓“纯阳紫气”。这“纯阳紫气”练到大成圆满,便能化除体内的至阴气机。 李玄都在二十岁之前,专注于武学而心无杂念,将这些秘籍都烂熟于心,此时口述出来,半字不错,还夹杂有自己的心得体会,怕沈长生记不住,他一直重复了三遍,直到确认沈长生记牢这才不再背诵。 沈长生按照李玄都传授的法门默默运转体内气机,果然感觉体内有一股热流缓缓涌动。他在太平客栈的时候就已经有抱丹境的修为,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已经练成了部分“太上丹经”,距离玄元境也不过一步之遥,此时在李玄都的指点之下,自然练得极快,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已经将“纯阳功”练得小成。渐渐也有了力气,他从地上爬起,跪倒在李玄都和苏云媗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李先生和苏姐姐的救命大恩,沈长生没齿难忘。” 李玄都伸手扶起他:“我没出什么力,你之所以会有今日之祸,也是因为跟着我的缘故,倒是要好好谢谢苏仙子,若不是她,我也是束手无策的。” 沈长生重重“嗯”了一声,便又要对苏云媗磕头。 苏云媗站起身来,轻轻一拂袖,以一股柔和气机托起沈长生,微笑道:“不必如此,既然你喊我一声苏姐姐,我又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在四位女子之中,玉清宁最有仙气,秦素最有侠气,宫官最有妖气,苏云媗最有贵气,气态雍容大方,明艳端庄,让寻常男子不敢直视。沈长生偷瞧一眼,只觉得这位苏姐姐真是好看,要比玉姐姐和秦姐姐还要好看几分,他心目中幻想的神仙姐姐也不过如此了。 当然,最好看的还是阿宁。 不过他也知道,在阿宁看来,肯定是玉姐姐最好看,而在李先生看来,则是秦姐姐最好看。想到这儿,他的思绪胡乱飘荡,又忽然想到,如果自己以后能娶阿宁为妻,那么那李先生的就是他的大舅哥,秦姐姐就不能是姐姐了,要喊嫂子才行,可是阿宁又不想让秦姐姐做嫂子,他不敢反对阿宁,也不想忤逆李先生,真是为难。 想着这些,沈长生忽然感觉一阵倦意袭来,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李玄都背起沈长生,与苏云媗一道向客栈走去。 第二十章 壁立千仞 当李玄都和苏云媗回到客栈时,客栈已是近乎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一座塌了大半的二层小楼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小楼外尸横遍野,好似地狱一般,尽是那些甲士的尸体,阴阳宗死士的尸体则已经被阴阳宗中人带走。 李玄都背着沈长生来到还算完整的客栈大堂,将沈长生放在一张桌上。 此时宫官和贪狼王等人也在这里,除了宫官之外,其余四人各有伤势,尤其是王虎禅,冲杀最狠,也是受伤最重,此时难免有些萎靡不振。 当看到与李玄都一道而来的的苏云媗之后,四人立时站起,如临大敌。 毕竟正邪不两立这么多年了,见到正道中人,难免要生出警惕。 宫官一挥手中的折扇,示意四人稍安勿躁:“苏仙子是自己人。” 听到这话,四人敌意稍减,不过还是没有完全放下戒备。 李玄都清理出一条长凳:“苏仙子在这边坐吧。” 苏云媗道了一声谢。 就在此时,宫官望向李玄都,开口道:“倒是要恭喜紫府。” “宫姑娘这话,我就不大明白了。”李玄都道:“不知喜从何来?” 宫官合拢折扇轻轻拍打掌心:“紫府剑仙与秦大小姐之事,已经传遍江湖,珠联璧合,难道不是喜事?” 李玄都淡淡一笑:“世上之事,从来都是有喜就有悲,有舍才有得,宫姑娘也应该知道我被恩师逐出师门之事。” 宫官微笑道:“其实离开清微宗也没什么不好,从此以后,海阔凭鱼跃,江湖任逍遥,岂不美哉?” 宫官展开手中的折扇,遮住下半脸庞:“若是紫府不嫌,肯来我们牝女宗,哪里需要看谁的脸色,你应该知道,我是万万不敢给你半分脸色看的。” 李玄都不置可否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还不是牝女宗的宗主,你只是玄圣姬而已,牝女宗的宗主是冷夫人才对。” 宫官将折扇上移,遮住自己的双眼,隔扇观人:“迟早的事情而已。” 李玄都微微一怔:“那广妙姬?” 宫官再将折扇侧移,遮住左半脸庞,只是露出右半脸庞:“不过冢中枯骨,我早晚必擒之。” “好大的口气。”李玄都的语气听不出讥讽还是赞许:“这种话,还是等到你升座牝女宗宗主的那天再说吧。” “啪”的一声,折扇合拢,宫官再次露出全部脸庞,轻笑道:“紫府此言当真?”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难道你真有把握成为牝女宗的宗主?” 宫官眨了眨眼:“你猜?” “我不猜。”李玄都直接摇头道:“无论你能不能成为牝女宗的宗主,我都不会去牝女宗。” 宫官长长叹息一声,满是遮掩不住的失望。只是不知这份失望到底有几分是真。 贾文道和郑一经对视一眼,万没想到这位李先生竟然这般有女人缘,除了闹得沸沸扬扬的秦大小姐,以及影影绰绰有些传言的玉仙子,没想到宫姑娘似乎、大概、好像也有那么点意思?只是瞧这架势,李先生还有些瞧不上宫姑娘?宫姑娘都如此说了,李先生完全不为所动,却又能为了秦大小姐叛出师门,那秦大小姐岂不是天仙一般? 李玄都忽然说道:“其实宫姑娘不必在我的身上浪费时间。” 宫官笑吟吟道:“此话怎讲?” 李玄都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自忖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能让女子义无反顾地喜欢上我,最起码像宫姑娘这等志在江湖登高的女子,就绝对不会,那么宫姑娘一再示好于我,用意也就很明显了,无非是因为我有可用之处。过去是因为我在清微宗中的身份,现在是因为我这一身境界修为,我说的可对?” 宫官一手轻抚胸口,委屈道:“紫府未免把人家想得太不堪了。” 牝女宗本就精研媚术,到了宫官这般境界,一举一动之间,浑然天成。同样一句话,同样一个动作,别的女子说来、做来,可能会让人觉得惺惺作态、矫揉造作,可换成宫官,便是我见犹怜,恨不得立刻认错,然后好好怜惜一番。 就算李玄都意志坚定,也感觉有些吃不消,清微宗的功法又是重修力而轻修心,他只能在心中默想秦素,抵御宫官的媚术,定了定心神之后,方才说道:“可能我是自作多情,也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不管怎么说,我都劝宫姑娘一句,不要在我身上继续浪费时间,其实张鸾山就不错,宁忆也是极好的男子,我如今不过一介江湖散人,哪里比得过这两位?” 就在此时,贪狼王忽然转过头来,对贾文道三人用了个眼色。 贾文道和郑一经也知道李玄都的这番话已经有些不太好听,他们继续在这儿,会让宫官难堪,于是一起状若无意地走到院中,只有王虎禅还站在原地,贾文道不得不拉了他一把,王虎禅这才跟着一起出去。 贾文道仰头望天:“今天的月色不错,咱们三人也来赏赏月。” 王虎禅嘀咕道:“一个大白球有什么好看的。” 贾文道踢了王虎禅一脚。 王虎禅立马改口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性情阴沉的郑一经难得接口道:“莫使金樽空对月。” 王虎禅挠了挠头,迟疑道:“举杯幸会有缘人?” 宫官瞥了眼三人,很快便收回视线,脸上也渐渐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这两人如何,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李玄都呵呵笑道:“没什么关系,我只是随口一说,宫姑娘若是不喜,当做耳旁风便是。” 宫官轻哼一声:“当初静禅宗的大和尚捉我,是紫府救了我,可不是他们救了我。” 李玄都无奈道:“宫姑娘只当是紫府剑仙救了你,可紫府剑仙早已死在了天宝二年的帝京城头,现在只有李玄都而已。宫姑娘若想报答,逢年过节时,为紫府剑仙遥祭一杯水酒便是。” 宫官轻叹一声,黯然道:“我就这般不好,竟是让紫府如此厌憎?秦素就千般之好,让紫府奉若瑰宝?” 李玄都愈发无奈,不过语气仍旧坚定:“不是好与不好,只是你我道不同不相谋。” 贪狼王见此情景,都有些为宫官不忿,觉得李玄都此举未免太过分。不过苏云媗却要高看李玄都一眼,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像宫官这样的女子,若是潜下心来要将一个男子追到手中,怕是少有男子能够幸免,拒绝一次不难,可如果女子用出水磨工夫,次次如此,持之以恒,时不时来一个梨花带雨或是黯然神伤,再坚决的男子也要心生柔软,百炼精钢化作绕指柔,不知不觉间,便沉溺于女子的温柔乡中,再有一个合适的契机,温柔乡便成了英雄冢。 许多杀人如麻的汉子,躲得过明枪暗箭,却躲不过女子的温柔一刀。如今看来,这一招对于李玄都来说,并不好用。慈航宗与清微宗因为生意上的缘故,往来密切,并未因为慈航宗与正一宗结盟就彻底断绝,当日清微宗三十六堂公议时的事情,也传到了苏云媗的耳中,苏云媗已经知道此事的大概经过,不由好生感叹,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若是心怀大义而少私欲,便很难会因为外物而动心。 宫官见李玄都软硬不吃,气得一跺脚,赌气道:“好了好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好了,我明天就嫁给宁忆,然后再把张鸾山收入后宫,这下你满意了吧?” 第二十一章 无欲则刚 李玄都哑然。苏云媗见两人越说越不像话,只能轻咳一声:“说正事。” 李玄都正好就坡下驴:“对了,苏仙子和宫姑娘怎么会一道前来?” 宫官毕竟是女子,也是有脾气的,被李玄都如此直白地落了面子,心中有气,这会儿不想搭理李玄都,便由苏云媗开口道:“此事说来话长,想来紫府已经知道圣君澹台云与地师徐无鬼不睦之事,澹台云暗中相求于大天师……” “于是大天师就答应了是吧?”李玄都截口说道:“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帝京之变的时候,有阴阳宗的高人暗中出手,施以‘鬼咒’,照理来说,那时候大天师与地师是站在一起的,为何在此时大天师会选择与地师决裂?” 苏云媗略感惊讶:“紫府已经知道了。” 李玄都自嘲道:“也是后来才想通的,去年路过荆州江陵府,刚好遇到故人辞世,竟是死于‘鬼咒’,这才知道在帝京之变中有邪道中人出手。” 苏云媗轻叹一声,无言以对。 宫官收拾心情,开口解释道:“这本就是情理之中,不过不是针对你们清微宗,而是针对张肃卿。若是让张肃卿得了大权,秦襄便会成为秦州、凉州二地的总督,常驻此地,我们五宗再想起事可就难了。如果换成太后谢雉掌权,秦襄作为张肃卿一手提拔的心腹,必然会被清算,对于五宗起事大为有利。我这样说,紫府是否明白?” 李玄都点了点头,叹道:“懂了。” 苏云媗这才说道:“正如宫官所言,上次帝京之变,并非是正道和邪道联手,只是因为目标相同。所以这次大天师选择相助澹台云,并不存在‘决裂’一说。” 李玄都问道:“既然是出自老天师的授意,那么张鸾山给我写信请我前往芦州,也是因为此事了?” 苏云媗轻轻点头。 李玄都又问道:“此事与我何干?我并非正一宗的弟子,甚至如今已经算不得正道中人,大天师的号令,也不必遵守。” 苏云媗说道:“此事与紫府大大有关,紫府乃是公义之人,无论是追随张肃卿也好,还是向老剑神进言也罢,皆是为了天下苍生的一片拳拳之心,如今正是这样一个绝佳机会。” 李玄都皱眉道:“此话怎讲?” 苏云媗反问道:“紫府以为西北大周与大魏朝廷相较,如何?”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辞,道:“西北大周,无匡扶天下之志,亦无保境安民之念,名为一国,实则不过是一个大号的宗门,尚且不然大魏朝廷。” 李玄都刚说完这话,就见宫官正瞪着他,只是瞪他也是这番言语,若是西北大周果真有历朝历代太祖皇帝开国时的气象,那他也不会去保大魏朝廷。 苏云媗说道:“既然紫府要保当今朝廷,那是希望一个完整的大周,还是一个不完整的大周?” 听到这里,李玄都已是懂了:“若是不帮澹台云,徐无鬼便会彻底掌握大周的实权,此后政令皆由一门而出。可如果帮了澹台云,那么大周便分裂成两部分。对于澹台云而言,此举有饮鸩止渴之嫌,可如果不用这个办法,却是立时会被地师徐无鬼推翻,所以两害相较取其轻,能活一日是一日。” 宫官用手中折扇轻敲桌面,不满道:“你们这般旁若无人地说话,当我不存在吗?” 李玄都道:“宫姑娘早已是心知肚明,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宫官摇头道:“那可大不一样,不说破,我便能装作不知道,自欺欺人,可一旦说破了,就连最后的一点念想也给戳破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李玄都哑然失笑。 李玄都又想起一事,问道:“你们二人是如何知晓我们遇袭的?” 宫官道:“若是连阴阳宗的动向都不能知悉,那我们还怎么与阴阳宗相斗?只是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若不是赵纯孝的胃口太大,想要连紫府也一口吞下,这会儿怕是已经被他们得逞。” 这些年来,无道宗与阴阳宗牵扯极深,阴阳宗之所以能知道贾文道等人的行踪,无道宗又之所以能够知道阴阳宗的动向,想来是双方都互相在对方那边埋有暗子。事关机密,李玄都便没有再问下去,转开了话题:“张鸾山如今身在何处?” 宫官道:“他没有你这般好运气,跌落的境界修为未复,不能与我们一起前来,所以还在芦州的太平客栈等着我们。” 李玄都环视客栈一周,已是不能住人,而且经过一番激斗之后,天色也快大亮,道:“那我们即刻动身,免得夜长梦多。” 宫官和苏云媗都无异议,贪狼王也是以宫官为马首是瞻,把在外头看了大半天月亮的三个家伙又给喊了进来。 李玄都则是背起仍旧沉睡不醒的沈长生。 宫官见状,问道:“紫府很喜欢孩子吗?” 李玄都微微一愣:“怎么这么说?” 宫官一指沈长生:“上次在平安县见你的时候,你就带了个小丫头,这次见你,你又带了个少年,别人行走江湖,要么孤身一人,要么神仙眷侣,再不济也是有兄弟朋友,你倒好,偏偏带着孩子,所以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孩子?” 李玄都瞧了眼沈长生:“也不能说特别喜欢孩子,只是世人大多心思难测,倒是孩子还有几分纯真。”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宫官哼了一声:“你这是说我了,觉得我这种‘世人’总是居心叵测,心怀鬼胎,远不如那个小丫头心思单纯。” 李玄都本无此意,不过宫官如此说了,也没有什么辩驳的想法,并不答话,权作默认。 宫官这下可是有些被真真气到了,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最大的可恶不是说些轻薄话语,而是完全无视,你喜也好,悲也罢,怒也好,乐也罢,我全当做是没瞧见,与我无关,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想与你说,那是多让人生气的事情? 如今李玄都便是如此,宫官纵使对李玄都没有男女之情,可是身为一个女子,而且还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心高女子,如何不气? 可气又能如何?李玄都不搭理她,就像一拳打在空处,就是想发火也没有由头。 苏云媗看在眼里,暗暗觉得好笑,没想到这个惯会玩弄男子的小妖女,也会吃瘪。看来古人诚不欺我,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宫官展开手中折扇,呼呼地扇了几下风,扇坠儿乱晃。 李玄都转而望向苏云媗,问道:“霭筠,长生的伤势,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苏云媗正了正神色,道:“如今看来,目前并无其他办法,只能先回芦州,见到了沈大先生,再从长计议。毕竟沈大先生学究天人,见多识广,说不定他能有什么办法也说不定。” 李玄都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宫官略微平复了心境,又合起手中的折扇,凤眼瞪着李玄都,等他转过头来。 李玄都却故意不去看她,又问道:“玄机兄如今身在何处?” 苏云媗道:“玄机如今还在吴州,毕竟、毕竟我们二人婚事将近,有许多俗务要他处理,待到事毕,他也会赶来芦州与我们会合。” “已有半年未见玄机兄,此番相见,当促膝长谈才是。”李玄都笑道:“希望霭筠不要介意。” 苏云媗只是摇头。 李玄都想了想,又说道:“待到两位大婚之时,我可要厚着脸皮去讨一杯喜酒。” 苏云媗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紫府若肯赏光,那是再好不过。” 第二十二章 重回客栈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再无波折,既没有遇到阴阳宗的截杀,也没有荆楚总督的人马拦路,顺利进入芦州境内的怀南府。 到了怀南府,便到了太平宗的核心地盘,太平山位于此。世人皆知正道十二宗中最神秘的太平宗就位于太平山中,可太平山绵延数百里,横跨两州三府之地,真正知道太平宗山门所在之地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正应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诗句。 不过这次李玄都等人并不需要登太平山,目的地是位于太平山脚下的太平客栈。可以算是天下间诸多太平客栈的总号了,不过却不为人知,而且也无甚出奇之处,既没有什么大阵守护,也没有多少太平宗高手坐镇于此,只是因为掌柜夫妇不同寻常而已。 这也不怪李玄都第一次来到此地时看走了眼,实在是因为当日的他境界低微,又遇上了高居太玄榜之列的沈大先生,自然是“不识真人在眼前”。 太玄榜十人,常有更替,不以境界高低而论,而是以战力高低而论。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是补天宗宗主秦清,第三人是无道宗的极天王,第四人是皂阁宗宗主藏老人,第五人是天公将军唐周,第六人是清微宗张海石,第七人是金刚宗悟真,第八人是太平宗宗主沈无忧,第九人是清微宗宗主李元婴,第十人是牝女宗“血刀”宁忆。 至于第二人,则是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所谓“绣裳”,亦作“衮衣绣裳”,《诗·豳风·九罭》有云:“我觏之子,衮衣绣裳。” 而秦清给自己的女儿取名一个“素”字,秦素便是秦地白绢,一个是衣裳,一个是布帛,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除了这十人之外,还有其他宗主,如牝女宗的宗主冷夫人、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东华宗的宗主太微真人、妙真宗的宗主万寿真人、神霄宗的宗主三玄真人等等,这一众人等境界皆在天人境之上,甚至不逊于黑白谱第一人唐秦,只是因为种种缘故,不登黑白谱,又比太玄榜之人稍逊一筹,故而可以看作是介于太玄榜和黑白谱之间。 至于静禅宗的方丈主持,太平宗的老宗主,不在老玄榜,也不在太玄榜,极大可能已经离世,这也是两宗封山闭寺的根由所在。 临近太平客栈时,沈长生终于缓缓醒转过来,当他看到那座熟悉的客栈时,心头迸发出一股炽烈而纯粹的情感:终于回家了。 客栈还是老样子,四四方方,二层小楼,旗在中央。 被打断的旗杆已经修补好了,还是那面边缘已经破烂不堪的大旗挂在旗杆上,迎风招展,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小楼愈发破旧,不但白色的墙皮已经差不多全部剥落,露出其下的青砖,而且屋顶上的黑瓦也残缺不全,明显可以看出有些瓦片是后来填补上去的,显得比较新,与周围的老旧瓦片格格不入。 任谁也不会想到,富甲天下的太平宗之主竟然会在这么一个地方。 太平宗和阴阳宗是大敌,就如玄女宗与牝女宗是大敌,太平宗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让人欺负到家门口,所以到了这里之后,便不必太过担心阴阳宗的手段。 贪狼王让贾文道、郑一经、王虎禅三人先去觅地疗伤,然后她陪着宫官一起走进太平客栈的大院。 刚刚进到院子,一个黑影蓦然窜出,却是一条土狗,径直扑向沈长生。 沈长生抱住土狗,土狗拼命地伸舌头舔沈长生,沈长生一边躲闪,一边笑道:“它叫‘旺财’,是老板娘取的名字,意思是:‘兴旺发达,财源广进。’以前我出去采买,经常带着它一起,别看它瘦瘦弱弱的样子,其实它的力气可大了,有一次我在县城遇到了偷狗的贼,两个汉子都抓不住它,被它拖在地上满地乱走。” 说到这里,沈长生伸手揉了揉旺财的狗头:“也不知道老板娘给它喂了什么,寻常人家的狗顶多活到十几岁,可它都快二十岁了,比我都大。” 李玄都瞧了一眼土狗,说道:“那可真是奢侈。” 正说话间,从客栈中走出来一个妇人,身着团花比甲,玉簪金步摇,最为显眼的还是她手中拿着一杆烟斗,乌木的杆,翡翠的嘴,暗金的锅,青烟袅袅。 妇人的目光极快地扫过苏云媗、宫官、贪狼王,落在沈长生的身上,脸色微微一沉,笑骂道:“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 沈长生放下手中的土狗,怯怯道:“老板娘。” 陆夫人一挥手:“赶紧去换身衣服。” 沈长生一溜烟地往客栈跑去。 陆夫人转而望向李玄都:“李公子,半年不见,当刮目相看。” 李玄都抱拳一礼:“陆夫人近来可好?沈大先生可好?” “都好,诸位请进,有人已经等候多时了。”陆夫人转身进了客栈。 李玄都几人进到客栈,只见偌大的客栈空空荡荡,李玄都还特意看了眼当初被打破的墙壁,可见墙壁上有些青砖的颜色明显与周围不大一样,显然也是后来补上的。念及于此,李玄都便有些汗颜,当初在这里大打出手,是不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思? 反观苏云媗,却是波澜不惊。好似当初白茹霜和张青山大闹太平客栈,以及苏云姣找陆夫人麻烦的事情,全然没有发生过一般。 此时客栈大堂之中,只有最当中的一桌上有人,正在自斟自饮,不是张鸾山是谁。 张鸾山见到几人之后,不曾起身,只是放下手中的鸡嘴酒壶,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诸位请坐。” 桌子是八仙桌,可以四边围坐八人。张鸾山独坐了一边,李玄都坐在张鸾山的对面位置,苏云媗独坐在张鸾山的左手边,宫官和贪狼王并肩坐在张鸾山的右手边位置。 张鸾山望向李玄都:“紫府,事情经过缘由,想来苏仙子和宫姑娘已经向你说明白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张鸾山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既然你已经知道缘由,仍是愿意来此,那说明我们还是道同可谋。” 李玄都不置可否:“我恨好奇,这件事的初衷,到底是出自你的本意,还是源于老天师的授意?换而言之,是你不得不遵从大天师的命令行事,还是你说服了老天师?” “紫府未免太看得起我。”张鸾山摇头道:“我是什么身份,如何能说服老天师?紫府你不是刚刚尝试说服老剑神吗?结果如何,不必我再去多言了吧?他们之所以能走到今日这般地位,不仅仅是运气好,而且少不了过人的胆识和缜密的心思,以及异于常人的格局,哪个不是当世人杰?人杰必然自负,最是心志坚定,岂会因为几个小辈的侃侃而谈而改变心中所想?” 李玄都默然。 张鸾山嘿然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倒是很佩服紫府,敢直言劝谏老剑神,敢于做旁人不做的事情。有些事情,很苦很累,对很多人有益,偏偏对自己没有太多好处,甚至还会赔上一条性命,你不去做,我不去做,他也不去做,那就永远也做不成。这个世道,不缺‘聪明人’,缺的是‘傻子’,正是因为敢于做事的‘傻子’太少,不做事的‘聪明人’太多,所以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李玄都问道:“你呢?你又是什么人?聪明人还是傻子?” 张鸾山沉默了片刻,摇头笑道:“虽然有自吹自擂的嫌疑,但我大约也是个傻子罢。” 第二十三章 沈大先生 就在这时,宫官开口道:“放着清贵至极的小天师不做,偏偏来做这些脏活累活,还未必能落得一个好名声,不是傻子是什么。” 张鸾山一笑置之,端起酒壶倒了两杯酒,然后将一杯推到李玄都的面前:“出门在外,就不劝三位姑娘喝酒了,只请紫府共饮一杯。” 李玄都端起酒杯:“那就为傻子干杯。” 两人各自将杯中之酒饮尽,然后将杯口朝下,以示不曾耍诈。 李玄都放下手中酒杯,望向站在柜台后的掌柜:“掌柜的,最近生意如何?” 掌柜眼睛盯着账册,还是惜字如金道:“尚可。” 李玄都无奈一笑:“沈大先生,到了如今,你还要装世外高人吗?” 掌柜终于将视线从账册上移开:“我可从没说过自己是世外高人,谁规定太平宗的宗主就不能开客栈了?” 此言无疑是默认了他的身份,正是太平宗的宗主,江湖人称“沈大先生”的沈无忧。 在江湖上,被人称呼一声“先生”已是不俗,就如称呼已婚女子为“夫人”,而且还是冠以自己的姓氏而非冠以夫姓,若无一定的江湖地位,是万万当不起这类称呼。就拿苏云媗来说,待到她嫁给颜飞卿,再年长一些,就会从“苏大仙子”变为“苏夫人”。江湖中的学问便体现在这等细微处,以秦素举例,若是她嫁给了李玄都而被人称作“秦夫人”,那就说明其江湖地位尊崇,就算不依靠丈夫,也是立得住的,任谁都要高看一眼。可如果被称作“李夫人”,那就说明她的江湖地位皆是来自于丈夫,本身并无太多出彩之处,难免要被旁人在心底看轻几分。不过以秦素的境界修为和出身而言,无论嫁给谁,都少不了一个“秦夫人”的头衔。 再说回先生,所谓“先生”,先己以生者、学士年长者、出类拔萃者,皆谓之先生。遍观江湖上的诸多先生,如“不知先生”楚云深,或是李玄都这位李先生,张海石这位张先生,皆有过人之处,沈无忧被人称作沈大先生,在“先生”二字前加了个‘大’字,显然是在众多先生中又拔高了一筹,也是区别于太平宗老宗主的“沈老先生”之称,可见其江湖地位。 如果把十年看作一代人,那么藏老人和万寿真人是一代人,杖朝之年;李道虚和张静修是一代人,古稀之年;接下来是徐无鬼、萧时雨、冷夫人是一代人,花甲之年。这三代人,已经很少踏足江湖。如今江湖真正中流砥柱是宋政、秦清、司徒玄策、张海石、白绣裳这代人,知天命之年;再往下是沈无忧、澹台云这代人,不惑之年;接着是李元婴、张鸾山、宁忆这代人,而立之年;然后才是李玄都、颜飞卿、苏云媗、宫官、玉清宁、秦素、陆雁冰这代人,及冠之年;最后是苏云姣、沈长生、周淑宁这代人,半大孩子。 可辈分就比较乱了,按照岁数来算,沈无忧比司徒玄策、张海石晚上几年,又比李元婴、张鸾山等人年长,算同辈之人也说得过去,可李玄都这个比沈无忧小了二十岁的年轻人也算是同辈中人。这便是李玄都占了师承的便宜,行走江湖,能比他辈分高的寥寥无几,大多时候都能平辈论教。要知道江湖也是讲究俗礼规矩的,若是世交的宗门,晚辈说不定还要给长辈叩头行礼,可平辈就不一样了,总不好两人对着磕头,作揖就是了。 辈分一事,大多时候也不好太过较真。虽然江湖高手寿命极长,但是江湖纷争不休,少有能够善终之人。李道虚和张静修年近八十,同辈之人已经寥寥无几,算起辈分来,李道虚与秦清之师乃是同辈,张静修与白绣裳的师父也是平辈论交,那李玄都总不好让秦素称呼他为叔叔,颜飞卿也不能让苏云媗称呼一声师叔。所以不同宗门之间,互相不叙班辈,大家各凭年纪,随口称呼就是。 此时李玄都与沈无忧平辈相交,不算太对,也不算错。 李玄都招呼道:“沈大先生过来同坐?” 沈无忧摇头道:“不了。” 张鸾山笑道:“沈兄连客栈都让出来做议事场所,还要顾忌什么?” 沈无忧道:“正道邪道互不信任,大天师怕地师与澹台云合伙演了一出戏骗他,澹台云怕大天师要借着此事落井下石,正好我太平宗既与正一宗不和,也与阴阳宗有隙,倒是个极好的中人。既然是大天师亲自开口定在了太平客栈之中,澹台云也应允了,我自是不好拒绝,只能答应。” 李玄都看了看双方:“既然是大天师和澹台宗主定下的,你们谈就是了。” 张鸾山轻轻叹息一声:“毕竟是涉及到整个江湖的大事,须得一慎再慎,前些天的时候,几位师叔已经与无道宗的两位尊者议过了,我们只是做事的。” 李玄都左右看了一眼:“无论正一宗还是无道宗,哪个不是高手如云,难道就只有这几人,还要再加上我一个外人?” 宫官道:“紫府未免太过自谦了,少玄榜第一人,曾经的太玄榜第十人,就算是无道宗,也没几个人敢说能稳胜于紫府。” 李玄都呵呵一笑。 宫官接着说道:“除了我们几人之外,还有‘血刀’宁忆,飞元真人颜玄机,真要算起来,就算遇到太玄榜第四人的藏老人,鹿死谁手,也犹未可知。” 李玄都微感吃惊:“宁忆也会前来?” 宫官白了他一眼:“虽然江湖上都说宁忆只听我师父一人的命令,但实际上他是我的人。” 宫官故意咬重了“我的人”三个字,细观李玄都的神态变化。 李玄都毫不为意道:“那可要恭喜宫姑娘了,宁兄是个极为痴情的男子,远胜李玄都,要好好珍惜才是。” 宫官这次早有心理准备,也不动怒,只是笑问道:“你不后悔?” 李玄都正色道:“张兄也是极好的男子,宫姑娘要不要考虑下?” 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张鸾山终于是露出几分惊愕的神色:“怎么又扯到了我?” 宫官轻哼一声。 李玄都笑而不语。 苏云媗虽然知道内情,但也不好点破,只好转开话题道:“除了玄机和‘血刀’,还有一人,虽然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但极受澹台宗主的信任,名为宋辅臣。” 贪狼王吃了一惊:“是他。” 李玄都问道:“宋辅臣是何许人也?” 贪狼王道:“我们无道宗诸王并非一成不变,早些年的时候,就有五王之说,比现在多了一个陷空王。自从陷空王死后,便成了四王。其实圣君一直都想再增设一位破军王,凑齐‘杀破狼’的格局,只是地师一直不许。这个宋辅臣便是破军王的人选。” 李玄都了然道:“将其视作一位准王,是这个意思吧?” 贪狼王点了点头。 李玄都问道:“我们要做什么?” 这次由张鸾山开口道:“这次圣君与地师相争,毕竟是西北五宗的内斗,就算大天师答应相助,也不好光明正大地插手,免得引起其他邪道宗门的同仇敌忾。” 说到这里,张鸾山微微一顿,看了眼李玄都:“也是为了防止清微宗以此为借口对正一宗大加攻讦。” 李玄都轻轻叹了口气。 张鸾山继续说道:“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青阳教的天公将军唐周,他实力高绝,位列太玄榜第五,手下又有青阳教中实力最强的青阳总坛。青阳教本就与西北五宗联系密切,他参与其中是顺理成章之事,不过他的态度摇摆有些不定,迟迟没有动作。听说地师那边正在拉拢他,所以澹台宗主希望我们能与宋辅臣一起前往青阳总坛,说服这位天公将军。” 第二十四章 浅论飞升 因为颜飞卿和宋辅臣还未赶到的缘故,所以李玄都等人还要在太平客栈滞留几日。好在这里本就是客栈,最不缺的就是住人的地方。 入夜,众人各自歇息,或是入眠,或是打坐,只有李玄都单独找到沈无忧,沈无忧仍旧是在柜台后面算着似乎永远也算不完的帐,不过在知晓沈无忧的真实身份之后,李玄都可不认为堂堂沈大先生是在算账,也许与少祖山、老祖山的龙脉变迁有关,只是李玄都对于这些寻龙望气的阴阳堪舆之道不甚了解,甚至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也看不出其中深浅。 见李玄都过来,沈无忧放下手中的账册和毛笔,问道:“李先生有事?” “不敢当沈大先生称呼‘先生’二字。”李玄都道:“不过的确是有事。” 沈无忧笑了笑:“我不称你李先生,那称呼什么?” 李玄都道:“家师给我取名玄都,表字紫府,若是沈大先生不嫌,就叫我紫府吧。” “那好。”沈无忧笑了笑:“我称你紫府,你也不要叫我什么沈大先生。” 李玄都摇头道:“沈大先生年长于我,又是一宗之主,自当尊称,若是沈大先生实在不喜欢,那我便去掉那个‘大’字,称呼您为沈先生吧。” 沈无忧也没有太过强求,便认可了这个称呼:“方才紫府说有事,不知何事?” 李玄都开门见山道:“在来芦州的路上,遇到了阴阳宗之人假冒太平客栈之事,其中有一少年,被阴阳宗的高人以‘紫府丹心种魔之法’炼制成炉鼎,不但暗算于我,而且还让长生种了‘鬼咒’,虽然苏仙子以慈航宗的‘莲咒’暂且封住了长生的三大丹田,抑制了‘鬼咒’的发作,我又传授给长生‘纯阳紫气’,虽然能暂且延缓‘鬼咒’恶化,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李玄都的话外之意已经很分明,就是将此事告知于沈无忧,寄希望于他能想出什么办法。 沈无忧对此并不意外:“此事我已经知晓,算是他命中该有此劫。” 李玄都还是有些不死心,只能问道:“那该如何化解?” 沈长生轻叹一声:“想来苏姑娘已经说明白了,两种办法,用丹药,靠自己。能够化解‘鬼咒’的丹药只有妙真宗万寿真人才有,而且要根据中咒的程度深浅分多次、按剂量用药,非要万寿真人亲自施药不可,想要请动万寿真人出手,放眼天下,只有三人而已,大天师、大剑仙、张海石,我不在此列。靠自己,紫府和苏仙子已经尽力,‘纯阳紫气’乃是正道,剩下的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李玄都怔了一怔,没有说话。 沈无忧接着说道:“天无绝人之路,方法已经给他了,他若想活,就一定能活下来。” 李玄都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来到二楼,李玄都发现在角落里一个上屋顶的梯子,这儿平时的时候是关着的,今天却被人打开了,李玄都便顺着这个口子一跃而上,看到沈长生正坐在屋顶上。 此时天色已暗,沈长生呆呆地望着头顶的一轮明月,怔怔出神。 李玄都故意没有遮掩脚步声,受到惊动的沈长生转过头来:“李先生。” 李玄都微笑问道:“长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看月亮?” 沈长生面对李玄都时,总有些不可言说的局促:“睡不着,所以就来看看月亮。” 李玄都笑问道:“有心事?” 沈长生轻轻“啊”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李先生,好多江湖故事里说,一个人若是心境有损,便终生不能踏足什么什么境界,还有人会跌落境界,有这样的说法吗?” 李玄都坐在沈长生的身旁:“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是我从未遇到过。” 沈长生好奇地望向李玄都,静待下文。 李玄都说道:“在我看来,所谓的心境有损,仇怨也好,情伤也罢,说白了就是在某件事情上看不开,更放不下,导致自己性情大变,或是意志消沉。我是武夫,就以练武举例,这是个漫长的过程,长到可以贯穿你的一生,从你开悟启蒙的第一天,到你死去的最后一天,一刻不不能停。所谓的破境,抛开个人的资质差异,归根究底还是日积月累。心绪起伏不定的确会影响到许多事情,比如与人交手的时候,以言语乱其心神,使其进退失据,但这只是很短时间内的事情,可练武是一个漫长过程,你总不能几十年都沉浸在这种心绪不定之中,若说因为心境有缺而导致无法破开某个境界,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你这是意志消沉而直接不练武了。练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然不练武了,那跌落境界也在情理之中。” 沈长生问道:“练武不要叩心关吗?” 李玄都失笑道:“什么叫叩心关?练武就是修力,修力和修心是两码事。有些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可修心养气,虽千万人吾往矣。有些武夫,虽能力拔山河,但贪生畏死,欺软怕硬。从没有说,境界修为越高,心境也就越高。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修心便会疏于修力,修力便会无暇修心,而且心境这东西,不到真正生死关头,是很难看出来的。” “可是书上说飞升的时候都会有魔头袭来,会有种种诱惑,若是心境不够,便要沉溺其中。”沈长生煞有介事地说道:“李先生你修力不修心,难道不怕吗?” 李玄都失笑道:“且不说我能不能飞升,只说飞升一事。我因为炼气之故,曾翻看过许多道家典籍,从未见过哪本典籍记载飞升一事会有魔头来袭的。” 沈长生瞪大了眼睛:“那雷劫呢?” 李玄都摇头:“未曾听说过雷劫一事。飞升乃是大吉之相,天显异象,如何会引来雷劫?只有那些滞留人间的地仙,或是畜生妖物之流,才会引得劫难。” 沈长生哀叹一声:“这么说来,书上都是骗人的。不过为什么飞升之人不能驻留世间?” 李玄都道:“因为有违天道,什么是天道?就是上天定下的规矩,上天说仙凡有别,且不论这个规矩的对错,你若坏了规矩,便要罚你。所谓金丹大道,丹成之后,鬼神难容。虽驻颜益寿,但到了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再百年后,天降火灾烧你。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百年苦修道行,俱为虚幻。再有百年,又降风灾吹你。这风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薰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唤做‘赑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这三灾便是仙人也难扛过,所以在世仙人非要飞升不可。” 沈长生轻叹了一口气:“连仙人都会死,李先生,我会不会死?” 李玄都淡笑道:“这个世上人人都会死,无非早晚而已。至于能活多久,既是取决于天意,也取决于你自己。就你现在而言,只要你自己想活,那就一定能活。” 沈长生的眼中有了光:“李先生的意思是说,我只要好好修炼‘纯阳紫气’,便能化解‘鬼咒’。” 平心而论,李玄都心里也没有底气,不过看着沈长生的希翼眼神,却不忍直说,只能点头道:“这是自然。” 沈长生长长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名道人飘然进了太平客栈的大院,莲冠羽衣,脚踏云履,腰间悬有锦囊,身后负有木剑。 第二十五章 二人皆至 道人腰间所悬锦囊为“乾坤袋”,犹胜李玄都的“十八楼”。身后桃木剑名为“万象”,据说是取自一块万年桃木制成,这把桃木剑已经在大真人府中传了三十六代,道人是第三十七代传人。 若论宝物之多,天底下少有人能与这名道人相比,故而道人在江湖上又有个略有贬义的绰号:“多宝道人”。 李玄都从屋顶上一跃而下,抱拳道:“玄机兄,久违了。” 来人正是正一宗宗主颜飞卿,他打了个稽首:“紫府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不过半年不见,便重归少玄榜榜首位置,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玄都谦逊道:“是沈大先生抬爱,玄机兄不要介意才是。” 颜飞卿笑道:“不过是物归原主,有何介意?” 就在这时,李玄都回头一瞧,发现苏云媗正倚在门边,安静地望着两人,完全没有打搅的意思。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苏云媗,大感陌生,也让他想起了秦素,若是某一日他风尘仆仆而来,看到秦素就这样站在门边望着自己,不需过多言语,便是人间乐事。 词人柳三变有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其实男女之间,可以有说不完的话,无论多么枯燥乏味的话语经过对方之口说出之后,就会变得全然不一样;也可以完全不必说话,一举一动都早有默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正所谓君子成人之美,李玄都立刻闪身让开:“今日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情我们明日再说。” 说罢,他对了屋顶上的沈长生做了个下来的手势,然后径直进了客栈。 于是客栈大堂门前就只剩下颜飞卿和苏云媗,两人对视,颜飞卿问道:“一切都好吧?” 苏云媗点了点头:“都好。” 颜飞卿轻声问道:“那你呢?” 苏云媗略微偏移开视线,声音也低了许多:“你就不用担心我了,我几时出过差错?” 颜飞卿笑了笑,伸手握住苏云媗的手掌:“幸好有你,也幸得有你。” 苏云媗毕竟是女子,不管再怎么大方端庄,在这种时候,也会多多少有些羞怯之情,想要挣脱颜飞卿的手掌,又怕他多想误会,只能轻声说道:“还有别人呢。” 正一宗不禁嫁娶,所以颜飞卿这个道人与李玄都在男女之事上也没有太大两样,闻听此言,微微笑道:“你我马上就是夫妻,光明正大,还怕别人看见?” 苏云媗听他这么说,也就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掌,微微一笑。当她嫣然一笑时,好似春风拂面,小雪初晴,当真是人间绝佳景色。 只是除了颜飞卿,就再无别人能瞧见此时此景了。 江湖上许多人总是不乏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旁人,觉得颜飞卿与苏云媗只是因利联姻,颜飞卿肯定会冷落苏云媗,而苏云媗也会瞧不上颜飞卿这个“伪君子”,夫妻二人不过是表面夫妻。其实两人才是真正的珠联璧合,都是当世才俊,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而且夫妻相处,其他还在其次, 关键在于道同可谋,如此说来,颜飞卿和苏云媗是再合适不过了。 再者说了,这世上的夫妻,大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同样还是有许多恩爱夫妻,说到底无外乎是“经营”二字。 此时李玄都已经来到了二楼去,看到宫官的房门大敞着,而她正趴在窗台上向外看,不用想,肯定是在看颜飞卿和苏云媗二人。 李玄都忍不住说道:“你这样不好吧?” 宫官回过头来:“我羡慕不行啊?” 李玄都叹息一声:“其实我也挺羡慕的,在这个汹汹乱世,能有一知己相伴,幸事。” 宫官关上窗户,妙目一转:“那你看我怎样?” 李玄都正色道:“忠贞是一种可贵的品质。” 宫官直接言语诛心:“你若忠贞,那就该念张白月一辈子,何必再去招惹秦素?” 李玄都脸色微微一白,神情复杂。 宫官微微一笑,充满了报复的快意:“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被我戳中了痛处?” 李玄都轻吐一口气:“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不管怎么说,人总要往前看,向前走。若是在天宝二年时死的是我,我也希望张白月能寻一良人安度余生。” 宫官微微冷笑,显然是不信。 李玄都说道:“如果宫姑娘以为我是个至情至性之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只是个运气极好的寻常人罢了。虽然好为人师,爱说些道理,但不是道德圣人,不是痴情浪子,有许多事情更重要,甚至比我的性命更重要,但那绝不是男女之情。” 宫官忽然叹息一声,有些意兴阑珊道:“所以我们牝女宗最怕你这种人,很难掌握。反倒是宁忆这种人,就很容易拿捏。” 李玄都怅然道:“其实宁忆也是自欺欺人罢了,若是他肯面对现实,就不会为了一颗尸丹而卖身给你。因为我们都知道,尸丹没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至多是让世间多了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宫官微微一怔:“你猜出来了?没错,我用‘太阴十三剑’从你手中换了尸丹,宁忆同意为了这颗尸丹为我卖命三年,在这三年之中听从我的差遣,所以我说他是我的人。” 李玄都问道:“宁忆什么时候过来?” 宫官用折扇拍了拍掌心:“大概还得有几天,我们不用等他,他自会来寻我们。” 李玄都忽然说道:“宁忆的梦要醒了。” 宫官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李玄都说宁忆一直是自欺欺人,而尸丹又必然不能复活他的心上人,那么宁忆苦心编织用来欺骗自己的梦境便再也维持不下去。 当宁忆从这个自欺的梦境中醒转过来,是变回当年那个大杀四方的“血刀”?或是大彻大悟放下屠刀?还是如李玄都这般,真正看开了,拿得起,也放得下。 宫官忽然有些不确定了。若是第三种情况也就罢了,如果是前两种情况,她岂不是做了笔血本无归的买卖? 李玄都轻声道:“宁忆早年时也是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希望他还没把那些圣贤道理忘光,能够早早清醒过来,不再自囚于樊笼之中,早日出来为这个世道做些事情。” 宫官有些焦虑,不由轻轻扶额。 李玄都不再理会这个女人,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行去。 这时候,颜飞卿已经拉着苏云媗走进了客栈的大堂。此时大堂中只有沈掌柜和陆夫人,陆夫人吐了个烟圈,似笑非笑道:“新婚燕尔,羡煞旁人。” 颜飞卿微笑道:“待到我们大婚时,还望沈大先生和陆夫人不吝赏光。” 陆夫人正要开口说话,沈无忧将手中的毛笔搁在了笔架上,于是陆夫人便不再多说半个字。 沈无忧缓缓开口道:“这是喜事,也是大事,沈某人自当前往道贺。” 苏云媗和颜飞卿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没想到沈无忧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于是颜飞卿稽首,苏云媗行叉手礼。 沈无忧抱拳还礼。 此时天色已暗,苏云媗与颜飞卿虽已是定下婚事,但始终未及于乱,两人都是守礼之人,此时自是不能同房而眠,而两人许多时日未见,又有话要说,有衷情要诉,于是就在这大堂中坐了下来,轻声低语。 待到大概子时时分的时候,又有客至。 来人是个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的汉子,布衣草鞋,身后还背着个斗笠。再看相貌,方脸,浓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只是不知为何,眉头总是微微皱着,嘴角微微下垂,又平添了几分煞气。 仅仅从面相而言,这是个很矛盾的人,有忠义刚毅之相,又有凶狠暴戾之相。 他走进客栈敞开的院门,来到大堂前,环视一周之后,抱拳道:“在下宋辅臣。” 第二十六章 孤臣孽子 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总共二十二个宗门,家大业大,不可能每个人都在江湖上鼎鼎有名,总有些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却在宗内分量很重的人,比如说清微宗的司徒玄略,江湖上皆知大先生司徒玄策,却很少有人知道司徒玄策还有个弟弟司徒玄略,凡是知道司徒玄略其人的,多半是真正的老江湖了。宋辅臣也是这样的角色,名声不显,却极其重要,是为澹台云的心腹,否则也不可能委任他去说服天公将军唐周。 不过此去必然是千难万险,地师必会派人截杀。若论势力,崛起不过十余年的澹台云自是无法与树大根深的地师徐无鬼相较,所以只能求助于大天师张静修,于是就有了这次包括颜飞卿和苏云媗在内的护送之事。 至于李玄都,也有自己的考量。抛开那些大义不谈,只说人情,经过清微宗劝谏一事,“五炁真丹”的人情,他已经有了个交代。而他之所以能从藏老人手中活下来并得到“白骨玄妙尊”,大天师可谓是居功至伟,那么现在也到了他还这个人情的时候。 于公于私,李玄都都该前往。 不要小觑少玄榜几人的联手,上次藏老人就吃了个大亏,可谓是损失惨重严重,不仅丢了一具势在必得的太阴尸,而且还被毁去两尊身外化身,若再加上丢失的“白骨玄妙尊”和张海石最后的“落井下石”,已然是伤筋动骨。 再上一个吃大亏的人是李玄都,帝京城头,以一己之力对抗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的三人联手,差点剑断人亡。 无论是藏老人也好,还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也罢,都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所以这次李玄都三人再度联手,就算是太玄榜上的高人出手,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李玄都唯一担心的还是唐秦之事,会不会平添变数。 宋辅臣走进客栈大堂之后,颜飞卿和苏云媗已经起身,各自见礼并报上名号,然后又介绍了此地主人沈无忧和陆夫人。 宋辅臣冲四人行礼。 然后宋辅臣道:“在下的来意,想必诸位都已经清楚,在下就不再赘言了,不知宫官姑娘当下身在何处?” 就在此时,宫官、贪狼王、李玄都、张鸾山一前一后地从二楼下来,李玄都来到颜飞卿这边站定,两拨人泾渭分明。 见到宫官之后,宋辅臣的警惕之意稍减。宫官轻声说:“圣君说了,颜宗主他们是贵客,如何规劝唐周是以你为主,可是这一路上,却是要以颜宗主为首。” 然后她又补了一句:“这也是老天师的意思。” 宋辅臣没有任何不满或是异议,点了点头,又朝颜飞卿一抱拳:“那就有劳颜宗主了。” 颜飞卿稽首还礼。 宋辅臣犹豫了一下,说道:“宫姑娘、张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 宫官点了点头:“去楼上我的房间。” 然后宫官对众人道了一声失陪。 来到宫官的房间,只有宋辅臣、宫官、贪狼王、张鸾山四人。 宋辅臣取出一封信交给张鸾山:“这是左尊者的信。” 宫官伸手接过信,望向张鸾山。 张鸾山闭上眼想了片刻,复又睁开:“念吧。” 宫官拆开信,随手设下一道隔音禁制,轻声读道:“无道宗左尊者致张先生台鉴:圣君顷接补天宗、忘情宗秦宗主之书信:据补天宗悉知,辽东五宗之中有人与阴阳宗狼狈为奸,图谋不轨。究竟是何人行此之事?秦清并未明言,只是声言,此一众人等,与补天宗无关,也与辽东五宗无关,皆由圣君随意处置。秦清口中所言之人何以如此?局势将因此发生何等难测之变化?圣君深为忧虑。张先生鸾山当有以教示,还请先生速归。” 张鸾山听完之后沉默了,宫官等人也尽皆不语。 过了许久,张鸾山方才缓缓开口道:“地师落子深远,所着眼处,不仅仅是一个西北五宗,看来还有辽东五宗。” 然后他转头望向宋辅臣:“极天王出关没有?” 宋辅臣摇了摇头:“还没有。” 张鸾山轻轻吸了一口气,复又吐出:“西京的局势很恶劣了。” 宋辅臣知道这位张先生虽然没了境界修为,但在江湖上的地位仍旧尊崇,甚至更胜往昔,宋辅臣不敢小觑分毫,轻声问道:“那张先生的意思是?” 张鸾山起身在房中慢慢踱步,如此走了两个来回之后,才停下脚步:“我这就动身返回西京,不过要有人护送。” 宫官立刻道:“就由贪狼王和贾长老他们负责护送张先生,我留在这里,与宋长老有个照应。” “也只能这样了。”张鸾山叹了口气:“天公将军的事情,就有劳二位了。” 宫官摇头道:“不敢称劳。” 宋辅臣深深地望着张鸾山:“张先生,对于圣君而言,甚至是对于整个无道宗而言,你都居功至伟,只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你为何甘愿放弃小天师之位,将其让给了楼下的颜飞卿。” 张鸾山也望着他,微笑道:“你知道孤臣孽子吗?” 宋辅臣愣住。 待他回过神来,张鸾山已经带着贪狼王大步出门。 宋辅臣望向宫官,宫官轻声道:“亚圣有云:‘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楼下,张鸾山只是一个简单告别,并未说明缘由,便匆匆离去。 贪狼王跟在张鸾山的身后,在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转过头来瞪了李玄都一眼,然后伸手在脖子上做了个横切的手势。 李玄都一笑置之。 在张鸾山离去之后,颜飞卿开口问道:“紫府兄,你以为我这位张师兄如何?”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摇头道:“看不透,也猜不透。” 颜飞卿轻轻叹息一声。 倚在柜台前的陆夫人不知何时收起了烟杆,双臂环于胸前,冷不丁地开口道:“张鸾山其人,我也算是知道一二,这是个有大志向的人。早年时喜欢经典史籍,曾经向万象学宫的大祭酒问道求学。都说这天下之间只有两个千年之家,一个是北方的圣人府邸,一个是南方的天师府邸,可惜他生在了天师府邸,不是圣人府邸。” 听到陆夫人的这番话,李玄都心中一动,想起了张鸾山曾经对自己说过种种言语,不由得生出好大的感触。 沈无忧又放下了手中的毛笔,轻咳了一声。 陆夫人这次没有依他,不满道:“你咳嗽我也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沈无忧顿时大为尴尬,干脆再拿起毛笔,不再理会这一茬。 李玄都见此情景,不由会心一笑。 不过这一笑刚好落在了沈无忧的眼里,然后他就听自己耳畔响起了沈无忧的醇厚嗓音:“紫府莫要觉得好笑,等你成亲之后,也会有这一日的。” 李玄都被吓了一跳,转眼再看,陆夫人也好,颜飞卿和苏云媗也罢,都没有反应,显然是只有自己听到了沈无忧的话语,便有些心虚,不过嘴巴却要硬气,以传音回道:“我家素素温婉贤淑,绝不会如此。” 沈无忧抬起头来,面无表情,不过李玄都耳畔又响起他似笑非笑的声音:“此语言之尚早,女子们年轻的时候,哪个不是温婉贤淑?” 然后他又望向陆夫人,嘴唇微动,不知说了什么。 结果就是陆夫人看向李玄都,眼神有些凶恶,很是不善。 李玄都没想到这位沈大先生还有如此谐趣一面,大感有趣,只是女子记仇,陆夫人也不好得罪,只能拱手作揖赔礼。 第二十七章 乔装改扮 抛开“血刀”宁忆不谈,人已经到齐,接下来便要去见天公将军唐周。 按照道理来说,青阳教的青阳总坛就在秦州境内,宋辅臣从西京前往青阳总坛即可,完全不必绕一个大圈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自从西京局势不稳之后,唐周便已经离开秦州的青阳总坛,前往位于荆州和蜀州交界位置的白阳总坛,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帝城。 白帝城位置险要,乃是由荆州入蜀的门户所在。白帝城三面环水,一面傍山,易守难攻,当年公孙氏占蜀为王,入主此地,城内有一白鹤井,井中常有白气涌出,宛若白龙,公孙氏便借此号为“白帝”,并将此城改名为白帝城。 去白帝城有两条路,分别是荆州和蜀州,不巧的是,蜀州乃是阴阳宗的势力范围,而荆州则是荆楚总督和神霄宗的势力范围。蜀州那边是不用想了,千难万险,虽有一个妙真宗,但只能勉强自保而已,而荆州这边形势就较为复杂,首先就是荆楚总督与阴阳宗多有往来,虽然不会在明面上相助阴阳宗,但背地里如何就不好说了。其次,就要涉及到神霄宗的内斗,如今江湖中都知道神霄宗宗主三玄真人和师弟凌冲道长起了冲突。 师兄弟二人之所以道号不同,是因为“三玄真人”乃是朝廷钦封的五大真人之一,与正一宗的元阳妙一真人、飞元真人、妙真宗的万寿真人、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并列齐名,而这位凌冲道长也不是寻常人等,他要比三玄真人大上许多岁数,入门却晚了许多年,他早年时曾是一位纵横荆州江湖的大豪,门人无数,境界高强,无论是正道邪道,都要卖他几分薄面。他横行江湖几十年,且不论对错是非,手中血债极多,待到不惑年纪,自觉杀孽深重,良心不安,于是常常去往神霄宗听真人讲道,如此方能心神平和。如此一听,便足足听了十余年,终于在他知天命年纪的时候,拜入神霄宗的门下,出家为道。正因为如此,他算是带艺投师,虽然处事成熟稳重,在神霄宗中极得人心,但仍是无缘宗主大位。 到了如今,神霄宗中的老辈人尽数故去,以两人为尊,两人起了间隙,使得神霄宗内部分裂成两派。这等机密之事,本来外人也无从得知,只是自从去年以来,此事越闹越凶,终于也瞒不住了。说起这场争执,还涉及到正道两大宗门,分别是正一宗和清微宗,正一宗支持三玄真人,清微宗支持凌冲道长,一时间竟是谁也奈何不得谁。 不过颜飞卿和李玄都都是心知肚明,当日风雷派之事就是导火索,而他们二人正好是亲历之人。 宋辅臣之所以会来徽州,就是因为蜀路难行,而且他当时也不在西京,接到圣君澹台云的传信之后,从秦州出发,经中州抵达芦州,与李玄都、颜飞卿等人会合之后,从芦州转道荆州,再由荆州前往白帝城。 虽然这一路上也注定不好走,但江南各州还是正道宗门的地盘,有大天师的应允,又有颜飞卿这位小天师亲自护送,总要好过蜀州境内的步步杀机。 根据众人的分析,明面上最大的阻碍恐怕是来自于荆楚总督这边,毕竟荆楚总督不是江南总督可比,手中握有实打实的兵权,极不好惹。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这一行人都是江湖高手,也不是沙场厮杀,只管他大军再多,绕开就是了,真正需要小心的还是阴阳宗的高手。阴阳宗之人,神秘莫测,最是难防。正道中人当然不怕阴阳宗,只是因为此事关乎正邪之争的大义名头,哪怕是大天师,也不能把此事放在台面上来说,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不让旁人知晓半分。 正因为如此,一行人在离开太平客栈之前,故意改头换面,从江湖少侠变成了新婚不久出来游山玩水的年轻夫妻。 公子哥是颜飞卿,不得不说,颜飞卿换下了一身道士装扮,换上锦衣华服,还真有些浊世翩翩贵公子的意思,若是行走江湖,少不得要让许多女侠为之倾倒,少夫人自然是苏云媗了,端庄典雅,温婉淑静,两人站在一起,任谁都要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金童玉女。 李玄都扮作颜飞卿的随从,他以前扮过账房先生,看起来也不算突兀,宫官则扮作苏云媗的丫鬟,因为她本就面嫩,面相比实际年龄小上许多,再一装扮,便如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般,也是惟妙惟肖。至于最为重要的宋辅臣,因为面相老成的缘故,干脆是装扮成身怀武艺的护卫。 一行人从沈无忧预留的密道之中悄无声息地离开太平客栈,先是来到怀南府的府城,在这里,颜飞卿买了许多仆役婢女之流,于是李玄都摇身一变成了管家,宫官也成了众多侍女的头领,又雇佣许多镖师护卫,交由宋辅臣负责统领。然后离开怀南府城,来到大江之畔,雇佣了一条大船,逆流而上。 一路行船甚是无趣,李玄都等人也不是真正游山玩水的,于是除了必须做出游山玩水样子的颜飞卿和苏云媗,其余人多数时候都在船舱里。 这日行到荆州境内,李玄都正在船舱里默读秘籍,宫官推门进来,带出一阵香风。 李玄都抽了抽鼻子,想打喷嚏还是忍住了。 他合上手中的秘籍,抬头望去,此时的宫官一身青布衣衫,梳着双丫髻,哪里还能看出是那位宫姑娘。不过李玄都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是青布衣衫,头戴方巾,一看便是那种又穷又酸最后不得以之下做了富家公子帮闲的家伙。 李玄都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宫官无奈道:“丫鬟就只能用这种粗劣脂粉,好东西都是给少夫人用的。” 李玄都忍不住笑道:“羡慕了?” 宫官轻哼一声:“我看他们两个是乐在其中,根本就不需要装做游山玩水,倒是苦了我们两个,若是传扬出去,这算什么事啊?我,宫官,给苏云媗做丫鬟!” 李玄都道:“好歹是为了你家圣君的差事,你就不要叫苦了,真要叫苦,也是我来叫苦才是。我说什么了?” 宫官笑了笑:“经你这么一说,我想开了,是这么个道理,有堂堂紫府剑仙给我垫底,我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李玄都没好气道:“那你还有别的事情吗?若是没有,那就赶紧滚蛋。” 宫官完全不为所动,不恼也不怒,自顾自说道:“紫府,依你看来,这次说服天公将军唐周,能有继承把握?” 李玄都皱眉道:“你问我?你身为圣君澹台云的心腹,你不是应该早有计较吗?你在这个时候来问我?” “我有计较是我的事情,可是我想听你说。”宫官笑眯眯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是局外之人,看法自然不太一样。” 李玄都想了想,沉吟着说道:“在我看来,大概五成吧。唐周之所以在这个时候离开秦州,其用意也很明显,那就是为了躲开圣君和地师之争,因为这种事情,站对了位置自然可以扶摇而起,可站错了位置便是万劫不复,以他的地位,早已不需要再去赌什么,静观其变即可。只是你们双方都不愿放过他,非要他做出一个选择,那么他选择哪边都有可以说通的道理。” 宫官目光幽深,自语道:“只有五成吗?” 第二十八章 宫官论道 虽说李玄都不讨厌宫官,但也不喜欢她,缘由在于这个女子不见真性情,她喜也好,怒也罢,哀也好,乐也罢,让人不知几分真假,就像一朵带刺的花,而且这刺还是藏着的,不像有的花儿,直接把刺亮明,让人望而止步,宫官是非要让人摸上去的时候,才会被刺痛,所以李玄都一直对她敬而远之。 这会儿见宫官陷入沉思,李玄都也不想多言,直接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顺带用书本将脸遮住,倒是与宫官喜欢用折扇遮脸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是李玄都越发不想理会宫官,宫官反而越有兴趣,就像一个没有教养的熊孩子,非要和你反着来、对着干。此时就是如此,当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瞧着李玄都这副模样,妙目一转,计上心头,开口道:“紫府,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将覆在脸上的书本慢慢下移,露出双眼:“什么问题。” 宫官笑吟吟道:“江湖中人都知道,紫府是亲近儒家学说的。那么我想问紫府一个关于儒家学问的问题,还望紫府不吝指教。” 李玄都想了想,拿开脸上的书本,说道:“问吧。” 宫官狡黠一笑:“江湖中人都说紫府是个公义之人,如果有一天,紫府最为亲近的二师兄张海石张先生,在江湖上大开杀戒,滥杀无辜,留下无数血债,而紫府那时候已是天下第一人,举世无敌,你会如何处置?” 李玄都一怔,沉默了良久,忽而笑道:“宫姑娘这是在考我了,当年亚圣就曾推演过此类问题:古时有仁之圣王,其父为大恶之愚夫,问,其父杀人,圣王该如何处置?亚圣的回答是:没有办法处置,因为儒家讲究亲亲相隐,在善恶之前,先讲伦常,不存在大义灭亲。这才有了无数儒生们常常挂在嘴上的那句话,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天下无不是的君父,错了也是无错。这便是将伦常放在善恶是非之前,更是臣子们只能规劝君王的根由所在,若是臣子以下犯上,就算是为了天下,也是乱了伦常,是为大逆不道。” 宫官的眼中亮起了光,却是有些佩服了,说道:“这个问题是张先生鸾山曾经对我提起,没想到紫府竟是能一眼看透。只是紫府还未回答我,你会如何做。”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二师兄于我而言,长兄如父。若是我杀二师兄,这不是儒家的道理,这是墨家的兼爱之道。若是我以悔过求恕罪,行善事为弥补,办法会超度亡魂,求于鬼神,讲究来世功德福报,这是落入了佛家的窠臼之中,同样不是儒家的道理。行儒家的道理,只能听之任之,因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李玄都摇头自语道:“圣人曰成仁,亚圣曰取义。仁讲伦常,义分亲疏。伦常者:君臣、父子、师生、夫妻、朋友。家臣为主君牺牲家人是义,子女为父母杀人是义,学生为老师报仇是义,妻子包庇丈夫是义,朋友包庇有罪在身的朋友也是义。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所以在这件事上,儒家的道理,行不通。虽然后来的儒家宗师们又有了大义和小义之区分,不过还不完善,难以自圆其说,所以不仅仅是我行不通,就算是儒家三大学宫的大祭酒来了,或是亚圣复生亲自来了,也还是行不通。” 宫官微笑道:“那紫府到底如何处置?” 李玄都笑了笑:“宫姑娘想要乱我心境?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虽然崇慕儒家的学说,但根子还是在我们道家这一边,自然要按照我们道家的办法来处置,带着二师兄远走世外,从此弃天下如敝履,乐而忘忧。” 宫官终于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太上道祖曾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道德经》中亦有许多冷眼看穿之语,可见我们道家本有仁与不仁、有情与无情之分。当年道门一分为二为南北,道家的不仁和无情便由我们北道门十宗继承而发扬,而我们北道门的开山祖师曾有过‘损一毫利天下不为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说法,你这个弃天下如敝履,岂不是暗合我们北道门的道理。紫府虽然逃出了儒家的窠臼,却由南道门入我北道门了。” 这下真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了,让他愣了好久,才开口道:“南北道门同归太上道祖,自是有相通之处,也不足为奇。” 宫官哈哈一笑:“话虽如此,可你却是输了。” 李玄都只好承认道:“在此事上,的确是北道门的处置方法更好一些。” 宫官有几分得意道:“其实江湖中人所行的都是我们北道门的道理,忘仁义,分亲疏,齐善恶,所以这江湖也终究是道门的江湖,与儒家却是无关了。”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这也是张鸾山教你的?” 宫官笑吟吟道:“你猜?” “我不猜。”李玄都摇头道。 宫官凑近了脸孔:“你是不是吃醋了?” 李玄都双手举起书本,从中间隔开,然后说道:“第一,你和张鸾山怎样都与我无关;第二,宫姑娘请自重。” 恰好此时,一名小丫鬟推门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瞬间羞红了脸庞,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正想调戏李玄都的宫官心情大恶,直起身来,冷声道:“懂不懂规矩,不敲门就往里面闯?” 名义上,宫官还是一众丫鬟的头领,小丫鬟自然不敢忤逆这位少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鬟”,低下头去,眼里已是有了泪光。 好在李玄都给她解围,主动开口问道:“什么事?” “回、回管家。”小丫鬟结结巴巴道:“公子让您过去一趟。”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书本:“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丫鬟如蒙大赦,正要退下,忽听宫官开口道:“刚才你看到什么了?” 小丫鬟说话更不利索了:“我、我、我什么都、都没看见。” 宫官板着脸说道:“没看见就是你的福气!下次记得敲门。” 小丫鬟应了一声,赶忙退出房间。 李玄都看了宫官一眼,起身离开船舱,从楼梯来到二楼,这儿视野开阔,可遍观江景。 此时的二楼上,除了颜飞卿和苏云媗这对夫妻,以及几个负责侍奉的丫鬟,就只有兢兢业业的护卫头领宋辅臣了。 一身青布衣衫的李玄都登楼之后,轻咳一声:“公子有什么吩咐?” 颜飞卿转过身来,只见他一身月白袍子,金丝滚边镶纹,白底黑纹的方头云履,嵌玉腰带,戴一顶白玉冠,手中一柄以象牙为扇骨的折扇,扇面是当世名家的山水,迎风而立,轻摇折扇,衣袂飘飘,如同跌落凡尘的谪仙人。 在颜飞卿身边的颜飞卿则是一身水白衣裙,手中拿着一柄绣花团扇,气态亦是与平日大不相同,虽然还是端庄典雅,但端庄中又透出几分柔弱娇怯,似弱柳扶风,哪里还有往日不输男子的风范。任谁也不会把眼前二人与小天师和苏大仙子联系起来。 颜飞卿微笑道:“再走一段就是八百里云梦泽了,可有什么落脚的地方?” 既然是做戏,那就要做全套的,李玄都赶忙道:“回公子,自是有的,云梦大湖中有一座山,名为洞庭山。《湘妃庙记略》称:‘洞庭盖神仙洞府之一也,以其为洞庭之庭,故曰洞庭。’后世以其汪洋一片,洪水滔天,无得而称。纯阳吕祖诗云:‘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也是由此而来。” 颜飞卿望向苏云媗,询问道:“那我们去洞庭山?” 苏云媗柔声道:“好,都听你的安排。” 颜飞卿吩咐道:“前往洞庭山。” 宋辅臣立刻躬身领命。 第二十九章 洞府之庭 阴阳宗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阴阳宗都难以察觉的,荆楚总督更不可能察觉。李玄都一行人正是靠着这出人意料之外的乔装改扮,成功从芦州进入荆州,这一路上没有遇到半点波折。 大船缓缓驶向云梦泽中心的洞庭山,按照颜飞卿的估计,大概会在洞庭山停留一日的工夫,对于长达月余的路程而言,远谈不上“浪费”二字,反而可以更加逼真,不会让人起疑。宫官不止一次对李玄都抱怨过,颜飞卿和苏云媗二人,绝对是乐在其中了,只是李玄都一概不理,宫官孤掌难鸣,只能作罢。 洞庭山,洞府之庭,名为山,也可以视为一座小岛,与千古名楼岳阳楼遥遥相对。远远望去,这座洞庭山仿佛浮于水上,传说其下有金堂数百间,曾有玉女居之,四时闻金石丝竹之声,彻于山顶。后因湘君和湘夫人葬于此,故此山又名湘山、君山。此山共由大小七十二座山峰组成,是为七十二洞天、三十六福地中的第十一福地。 大船在洞庭山靠岸,放下船板,先是宋辅臣这位护卫率先登岸,然后是颜飞卿这位公子。在他上岸之后,立马转身去接娇娇弱弱的苏云媗,苏云媗一手与颜飞卿伸出的手掌相握,另外一手微提裙摆,使得脚上的圆头绣鞋露出稍许,小步走在船板上,似乎生怕一个不慎跌落水中,谁也看不出这是一位能飞天御剑的剑道大家。 在苏云媗身后是板着脸的宫官,好似被别人欠了了许多银钱不还一般,不但没人搀扶,还得为少夫人拿着扇子。 最后是一袭青衫的李玄都,身无他物,除了不能佩剑,就连“十八楼”都被他从手腕上褪下,收入怀中。 洞庭山作为名胜之地,虽然没有客栈,但有供人下榻的宅院,只是价格昂贵,寻常人等是万万消受不起。只是这一点难不住颜飞卿,他直接包下一栋宅院,庭院深深,亭台楼榭,小桥流水,一派江南风情。 将一众侍女仆役安顿下来之后,既然来都来了,大好风景,第十一福地,自然不能浪费,于是公子少夫人只带了贴身的随从和丫鬟,在宋师傅的护卫下,离开宅院,开始游览洞庭山。 让李玄都没想到的是,除了他和颜飞卿之外,另外两名女子其实早就来过洞庭山,苏云媗甚至还是常客,几乎每年都要来一次,对于这儿的景色如数家珍。 走到中途,有一座半掩于林中的茶舍,其中有茶女煮茶,手法赏心悦目。 在茶舍不远处则有一座幽静道观,颜飞卿想了想,说道:“我陪夫人去道观进香,你们就在茶舍等候。” 李玄都和宋辅臣都是无所谓,宫官则是求之不得,点头应下。 道理也很简单,若是五人去茶舍,按照现在各自的身份,能落座的只有颜飞卿和苏云媗,其他三人都能站着,李玄都可以不在意,宫大小姐可不想受这气。 在颜飞卿和苏云媗离去之后,三人进到茶舍之中,要了一壶茶,分而坐下。 洞庭山所产的针形黄茶名为“银针”,天下闻名。此茶古时专供帝王品饮,有“金镶玉”之称,是为十大名茶之一。此时茶舍中的招牌自然也是这银针,本来是由茶女为三人冲茶,不过宫官自荐,亲自冲茶,手法娴熟,尽是大家风范。 煮好之后,宫官先给李玄都奉上一杯,可见如雀舌一般的茶叶芽尖浮上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李玄都也不太懂茶道,说不出太多所以然,轻呷一口之后,只能赞了一声好。 宫官可不是客气的人,第二杯茶毫不客气地给了自己,最后才给宋辅臣。好在宋辅臣也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事实上宋辅臣出身农家,家中还有年迈父母和一大家子人,他将自己的所有例银都寄回家中,自己不留银钱,远远比不了宫官或是颜飞卿这等豪富,也许只有李玄都能跟他稍稍比较,不过李玄都是一个吃饱全家不饿,又不一样了,而且宋辅臣的例银不是李玄都的例银可比,只是意思意思而已,无道宗中除了宋辅臣之外,谁也不指望着这点例银过活。若不是因为特殊原因,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喝上一壶价值二钱银子的银针。 就在这时,茶舍中又来了一行人,皆是锦衣华服,且气态倨傲。 为首的一名公子无意中瞧见了宫官,眼神一变,径直走来,温声道:“这位姑娘……” 未等他把话说完,宋辅臣已是骤起眉头,打断他道:“这位公子,素不相识,还望自重。” 原本笑吟吟的年轻公子脸色不变,没有丝毫失态神色,只是说道:“你这话好没道理,我话都没说完,你就让我自重,我倒要问一句,我哪里不自重了?” 见惯了此类事的宋辅臣有些不耐烦,只是为了顾全大局,这才没有发作,若是换成平日,他早就一拳把这等纨绔子弟打得站不起来,此时只能强压了怒气。就在此时,李玄都开口说道:“这位公子,我们素昧平生,你主动搭讪,用意几何?若是以问路之类的缘由为托词,男女避嫌,也当问我们两个男子才是,哪有直接问姑娘的道理?” 宫官唯恐天下不乱,摆出一副受惊模样,甚至还主动向李玄都身边靠了靠,真是我见犹怜。 不过李玄都和宋辅臣都有些小觑这个年轻公子了,没想到他依旧笑着:“你说的是正理,可也要听完我说话才行,我的话都没说完,你们就打断了我,而且凭借的是完全想当然的理由,这是失礼。” 年轻公子咬重了“失礼”二字,又接着说道:“这世间之事逃不过一个‘理’字,公道自在人心,既然是失礼,要不要赔礼道歉呢?” 宋辅臣略微惊讶,没想到这个公子哥倒是有些真才实学,最起码这扣帽子的本事,显然是公门修行有些火候了。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名年轻公子也在打量三人,着重是看三人的衣着打扮,宫官的穿着打扮明显就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丫鬟,而那个年轻男子,也不是什么富贵出身,不是个穷酸书生,就是大户人家的帮闲随从之流,瞧这两人的样子,倒像是私奔出来的狗男女。至于那个护卫打扮的中年男子,也不算什么,江湖武人厉害,可有个前提,得是大宗门子弟才行,可大宗门子弟,怎么会给人看家护院? 再看宫官身上的衣着,衣料普通,也不见什么首饰,尤其是那股脂粉气,十分劣质,可见这个丫鬟的主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多半是家道平平,养得起婢女,却没能到“富养”的地步,真正显贵人家的丫鬟,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见识气度,个个都如千金小姐一般。 想到这儿,这位年轻公子便放下心来,是个可以拿捏的软柿子。 就在此时,宫官怯生生道:“那我给你道歉,可以吗?” 听到这话,年轻公子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轻轻摩挲着腰间所悬挂的玉佩,笑脸灿烂:“事情可大可小,就看你们道歉有没有诚意了。” 宫官轻捂心口,像个被吓到的小女子,赶忙说道:“怎么才算有诚意?” 李玄都此时已经没了说话的兴致,由着宫官表演,只是宫官不肯放过他,在桌底轻轻踩住他的脚背,而且还威胁地轻轻旋转一下,李玄都只能开口道:“你休想!” 那位公子哥淡笑道:“不是我故意瞧不起你们,你们几个奴仆之流,还不配说这种话,等你们的主人回来了,再来说这话还差不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丫鬟嘛,无非花点银子而已。” 说到这儿,他的神色陡然一变,厉声道:“奴犯上,官卖了你,跪下!” 第三十章 女子剑客 如今世道,还是有“奴籍”一说,若非乱世,等级会更为森严。 本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赐各大国公家奴数百。太宗皇帝时,诛杀几大国公,其家人全部沦为乐户﹐编入奴籍。世宗皇帝以后﹐江南富庶﹐富户尤多﹐卖身为私奴者日益增多。有富户蓄奴多达一两千人。凡此类奴仆都立有卖身契约﹐子孙累世不得脱籍。 在江北各州,也有蓄奴之风,只是如今在赵政的治下,辽东各州已经废除乐户奴籍﹐并解除世仆奴籍﹐编入良民。 如今江南,蓄奴之风仍旧盛行,所以这年轻公子才会有如此一说。 李玄都略感无奈。此人说话条理清晰,步步紧逼,绝不是那种一味恃力欺人之人,是那种明明欺负了别人,还要让旁观之人觉得是此人受了委屈的人,颠倒黑白的本事一流。此番此人敢说出这番话,显然是有过一番斟酌,说不定已经仔细观察了他们的衣着打扮,这才敢来捏软柿子。 这便是乔装打扮的无奈之处,李玄都等人若是用本来身份,自然不敢有人来欺辱他们,这些年轻公子也不是傻子,不会拿着鸡蛋碰石头,可那样就会引来阴阳宗和荆楚总督,如今他们乔装打扮,却少不了要应付这等人,实在是有利就有弊。 不过更让李玄都无奈的还是宫官,唯恐天下不乱,这会儿又装出好像被吓到的样子,竟趁机是挽住李玄都的胳膊,瑟瑟发抖。 若是秦素在此,李玄都倒是不介意愤而起身,出手教训一下这个公子哥,然后博美人一乐。只是现在嘛,兴趣缺缺,于是道:“这位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家公子马上就要回来了,卖不卖的,你说了不算。” 年轻公子好像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你家公子又是哪位?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那位公子见了我,说不定要把这个小丫鬟乖乖双手奉上呢。” 李玄都不想说话了。 宫官的脚上微微用力,李玄都只觉得脚背上针扎一般疼。 李玄都只能一拍桌子,愤而起身,怒斥道:“你欺人太甚,我忍你很久了!” 这句话看似是对年轻公子说的,其实倒是有七八分是对宫官说的。 “欺人太甚?”年轻公子摇头道:“你还没有让我欺你的资格。” 李玄都握起拳头,脸色涨红,像极了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那位公子哥淡笑道:“什么‘欺人太甚’这种话,等你家主人回来了,由他来说,才勉强有些分量。不过我也多说一句,你们这些外地人,既然到了我们荆州,是龙就盘着,是虎就卧着,乖乖看人脸色,还能保住几分脸面。” 李玄都脸色瞬间惨白。 宫官心中惊奇,没想到这位紫府剑仙演戏也挺像那么回事,不逊于自己。 不过接下来的一幕,却是大大出乎宫官的意料之中。 只见李玄都好似怒急攻心,竟是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要跟那位年轻公子拼命,不过这位年轻公子也是有些武艺傍身的,一把抓住李玄都的手腕,轻轻一扭,便让匕首脱手,然后直接一记窝心脚踢在李玄都的胸口,就见李玄都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 只是这个飞行的距离有些远了,让年轻公子稍稍有些疑惑,难不成自己这段时间功力又涨了?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毕竟是一个帮闲奴仆的死活,算不得什么。 李玄都重重落地之后,双目紧闭,眼看着是昏了过去,在旁人看来,也许就是不能活了。 这会儿茶舍的掌柜和茶女早已躲在一旁,不敢出声半句。 只有宫官看到李玄都在落地前对她一笑,显然是要借这个法子摆脱宫官,宫官不由好气,她本意是想让李玄都出头,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斗一斗这个年轻公子哥,她在一旁看戏,结果李玄都反将一军,变成了宫官自己去面对那个如狼似虎的公子哥。 现在李玄都开始装死,宫官只能把视线转向宋辅臣。宋辅臣轻叹一声,知道自己是躲不过了,便要起身拔刀,然后想着自己该是个怎么死法,又或是出几分力,最好能把这些苍蝇给赶走。 在年轻公子看来,这个小丫鬟自然是个送到灰狼嘴边的小白兔,只是在宋辅臣看来,这分明是个小狼崽子去挑衅一只老狐狸,而且还是九条尾巴的那种。 若不是万不得已,宋辅臣实在不想与这位宫姑娘共事,两人完全就是两类人。只是无奈,这位宫姑娘是圣君面前的红人,圣君待她不薄,礼数周到,她在无道宗之中,便和公主无异。他也不得不让她三分。 正想着这些,异变陡起,一道身影从茶舍外一掠而来,刚好站在了两拨人的中间,面向那名年轻公子。 来人是个看起来大概有三十多岁的女子,相貌谈不上好看,却是很耐看的那种,看久了不腻,看多了也不厌,一身江湖客的利落装扮,手中拿着一柄带鞘的长剑,横于身前。 宫官眯起眼,眼神玩味。 她早就察觉到外面有人,而且修为不低,约莫是先天境界,而且这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年轻公子哥的随从也是个厉害人物,已然临近归真境,算是先天境中的好手,由此可见,这个公子哥的来历应当不俗。若非如此,她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在这儿演戏,早就一巴掌把这个公子哥拍飞了,却是没想到外面的这位竟然还敢进来。 这时就听那女子剑客说道:“这位公子,不过是口角而已,何必打死了人?” “口角?”年轻公子笑了笑,然后一指地上的匕首:“如果是口角,那么这是什么?” 女子自然也看到了先前李玄都“拼命”的那一幕,轻叹一声:“若不是公子言语一再相逼,这人也不会冲动行事。” 年轻公子冷笑道:“难道别人言语相逼就是他杀人的理由?” 女子顿时为之语塞,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缓缓说道:“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公子却是有上乘武艺在身,他无论如何也是杀不了公子的,不是拿了匕首就要杀人,公子岂能不知?” 就在这时,在那年轻公子身后的一名扈从忽然开口道:“刺杀朝廷命官,等同谋反,按律当诛,夷三族。” 这位年轻公子轻笑道:“忘了与你介绍,我乃荆州按察使使。” 一州三司衙门,分别是: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使便是提刑按察使司的主官,正三品。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正三品高官? 中年女女子显然是有些不信。 年轻公子也不在意,淡笑道:“知道你们不信,可谁让我姓赵呢?” 中年女子悚然一惊。 在荆州地界,说到赵家,自然就是荆楚总督赵良庚的那个赵家,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女子一字一句说道:“就算你是赵总督的公子,也要讲理才是,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条人命。” 年轻公子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不想再纠缠下去,轻叹了一声:“老七。” 先前开口出声的那名扈从向前一步,面对这位女子剑客,森然开口道:“我是老七,你若想给这些人讨个公道,尽管出手就是。” 就在此时,李玄都知道自己不能再装死了,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呻吟一声,缓缓醒转过来。 宫官也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跑过去,梨花带雨:“你没事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第三十一章 赵姓公子 李玄都以传声入密提醒道:“宫姑娘,你这演戏的本事真是一般,就像臭棋篓子下棋,瘾大棋艺差,我都在地上躺半天了,你这会儿才想起来看看我死没死?一点也不切合实际,换成个老谋深算之人,一眼就给你识破了。” 宫官一心二用,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一边同样传音道:“你行你上啊。” “我没上?如果我没上是谁在这儿装死?” “你还好意思说,一个大男人,遇到事情就会装死。” “装死的男人比你这种只会惹事不会平事的女人好。” “你快说,接下来该怎么收场。” “我不知道,你自己想法子去,我现在是重伤垂死,已经说不了话了。实在不行,你就给那什么公子当小妾去。” “你想死?” 正当两人说话的时候,那年轻公子已经又开口说话了:“我这个家丁,只是练过几天庄稼把式,会一点粗浅刀法,这位女侠只要把我这个不中用的家丁打发了,那今日之事就算了,我也不再追究什么。” 这位赵姓公子也不是无的放矢,他早已打量过了,这个出头的女子不过是先天境的修为,的确很不错了,比青鸾卫中的废物都要强上不少,换成其他世家公子,说不定还真要咽下这口恶气,只可惜遇到了他,他爹是荆楚总督赵良庚,不但让他以弱冠之龄做了提刑按察使,而且还给他调了一位同样是先天境的护卫。 同样是先天境,自然也有轻重之分,就好比那位紫府剑仙,当年不过先天境,便能大闹河朔,剑挑成名高手无数,待到一入归真境,便是登顶少玄榜榜首。还有那先天境,不过个花架子,只能欺负比自己境界更低之人,这其中可是云泥之别。 见到这个老七,女子剑客的神色变得很是凝重,缓缓说道:“久闻赵总督的麾下有一十三位江湖高手,效仿青鸾卫之‘十三太保’,也被荆楚江湖称之为‘十三太保’,既然赵公子称呼阁下为‘老七’,阁下可是‘阎罗刀’罗老镖头的师弟,七太保方铸?” 方铸嘿然一声:“你倒是有些见识。” 李玄都和宫官对视一眼。 对于这个“罗老镖头”,两人都有记忆,当初平安县龙家之事,龙家镖局的总镖头便是这位罗老镖头,境界修为相当不俗,不过在牝女宗这等庞然大物面前,不堪一击。宫官甚至不曾亲自出手,只是派出麾下的清慧姬,先以牝女宗的女弟子诱使其弟子背叛,通风报信,然后再以一颗“血龙丹”便将其诱杀。 如今的龙家,已是由那位龙夫人当家主事,以雷霆手腕扫平了家中的各种反对势力,只是少有人知晓,这位龙夫人早已拜入牝女宗的门下,成为牝女宗的弟子。 女子剑客看了眼已经醒转过来的李玄都,深吸一口气,问道:“赵公子,非要如此不可?” 赵公子嗤笑一声,不再搭理她,而是自顾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后,自有随从喝道:“掌柜,上茶!” 藏在柜台后面的掌柜只能战战兢兢地出来亲自上茶。 就在这时,宫官开口道:“这、这位女侠,你不用管我们,我、我无非认命就是。” 女子剑客的脸上流露出一抹犹豫挣扎的神色。 只是这位赵公子却是不想就此罢手了:“想走?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你若一直在茶舍外面做你的过路之人,那本公子也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可你既然走进了这间茶舍,再想出去,那还得问过本公子答不答应。” 女子剑客迟疑了一下,问道:“赵公子要如何?” 赵公子故作沉思片刻,露出些许浅淡笑意,伸手一指自己旁边的位置,“不妨坐下说话。” 在荆楚江湖名头不小的方铸向后退让一步,守在自己主子跟前,手掌已经握住刀柄,双眼死死盯着女子剑客,随时可以拔刀。 女子剑客脸上笼上了一层寒霜。 年轻公子微笑道:“你也不给我面子。” 话音落下,方铸已然拔刀,只见一道刀光如一轮满月在这座小小的茶舍中乍现,刹那之间,又有一道剑光如春雷迅猛炸开。然后就听得连绵不绝的金石之声。却是那名女子剑客终于与方铸交手,刀光剑影交错,眼花缭乱。 不过明显可以看出,方铸的刀法更为老辣,在气机修为上也要更胜一筹,所以在三十招之后,女子剑客便慢慢落入下风之中。 方铸脸上冷笑,手中单刀猛然中宫疾进,女子剑客见来势猛恶,回剑格挡,方铸手腕微转,手中长刀侧了过来,“当啷”一声震响,手中长剑竟是被直接震飞,而方铸的长刀却是不受丝毫阻挠,直刺女子剑客胸口而来。 女子剑客大为惊骇,躲无可躲,只能闭目等死。 只是等了片刻,却迟迟没有刀锋入体的感觉,不由得睁开双眼,只见那个中年汉子挡在自己的面前,帮她挡下了这一刀,但是中年汉子也不好受,一条手臂鲜血淋漓。 女子剑客愣了愣:“你、你没事吧?” 宋辅臣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若论境界修为,宋辅臣不逊于贪狼王,乃是实打实的天人境大宗师,岂会被一个先天境的武夫伤到,若非情势所逼,让他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修为,这一刀恐怕还破不开他的护体罡气,现在只是看着吓人,只要他有意收缩肌肉,便能立刻止血。 方铸向后退了几步,有些惊疑不定。 “好,好啊。”赵公子轻轻拍手道:英雄救美人。” 方铸沉声道:“公子。” 赵公子摆了摆手,示意他暂且退下,然后笑眯眯道:“你们这些江湖草莽,自觉与寻常人不一样,高旁人一等,可在我的眼中,你们跟那些土里刨食的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道祖有句话说得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良言金句,真是应景。” 然后这位赵公子扯了扯嘴角:“在我的眼里,你们这些人跟狗又有什么区别?” 他冷冷讥笑道:“什么江湖豪侠,掌门帮主,早年朝廷鼎盛时,不都是被朝廷踩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太玄榜上有半数皆在青鸾卫中当差,朝廷不说话,几人敢放声?如今朝廷式微,天下大乱,你们便抖擞起来了,想要翻身?” 说到这里,这位赵公子忽然觉得与这些小人物说这些话语着实无趣,不由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万里车书一混同,天下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帝京上,立马昆仑第一峰!” 就在这时,有人开口道:“这位公子,本事不大,口气却是不小;书读得不多,卖弄却是不少。” 赵姓公子转头望去,只见在茶舍门口站了一位身段修长的年轻公子,真是好姿容,便是男人见了,也要生出几分爱慕之心。在他身旁还站了一位女子,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国色天香。两人并肩走入茶舍,便是蓬荜生辉。 赵公子眼神一亮,瞧这二人的样子,应该是一对夫妻,若是能将夫妻二人一起拿下,男左女右,那可真是天下间第一等乐事,给个神仙都不换。 想着这些龌龊不堪之事,赵公子脸上却是分毫不显,轻笑着问道:“阁下又是何人?” 这年轻公子淡笑道:“我姓苏,出身于金陵府苏氏,今日游历至此,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赵公子平淡道:“你说我读书不多,这个怎么解释?” 来人正是颜飞卿,他此番化名却是借用了苏云媗的姓氏,叫做苏云清,毕竟苏家乃是金陵府中仅次于钱家的大族,云字辈之人也不在少数,关键是苏云媗熟悉苏家,真要说起苏家,也不怕露怯。 颜飞卿微微一笑:“结刍为狗,用之祭祀,既毕事则弃而践之。此为‘刍狗’由来,可见刍狗非狗。这也就罢了,你还能强说有个‘狗’字。可如果你真是熟读道祖三千言之人,就该知道,楚简版本中并无此句,仅有本章中的‘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却是与狗没有半点关系了。如此生搬硬套、牵强附会,难道不是读书不多,卖弄不少?” 第三十二章 家传剑法 赵姓公子大笑一声,毫不动怒。 不是他的涵养已经到了唾面自干的地步,只是因为他没把颜飞卿放在眼中而已。 世人常说一类话:“你是什么身份,何必与他一般见识。”说白了,就是身份高之人不与身份低之人一般见识。赵公子自觉是那身份更高之人,自然不与这些人一般见识。若是换成一个与他地位相差无多之人,你且看气不气。又或是换成一个比他身份地位更高之人,怕是要诚惶诚恐了。 颜飞卿也不以为意,只是缓缓展开手中的折扇,一手负后,手持折扇,轻轻拍打腹部。 真是玉树临风人如画,真乃谪仙人也。 赵公子看在眼里,没有半分嫉妒,心思愈发龌龊不堪,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腰间悬挂玉佩,不住地上下来回摩挲。 相较于赵公子要靠身份才能显现出来的好修养,颜飞卿才是真正的养气功夫深,瞧了眼赵公子摩挲玉佩的动作之后,仍是平心静气:“这位公子,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赵公子微笑道:“我姓赵,双名青玉。” 颜飞卿神情温和,没有急着说话。只有熟悉他的苏云媗知道,这是颜飞卿并未听说过赵青玉这个名字,或是听说过却无甚印象,毕竟堂堂小天师,除了要兼顾修行,身上的俗务也不在少数,哪能事事关心。 不过苏云媗却与颜飞卿相反,也许是慈航宗的女子天性如此,她总是对江湖上的大事小情报以极大的关注,三教九流,王公贵胄,不敢说全都清楚,但也能知道个大概。 于是她轻声说道:“赵青玉是荆楚总督赵良庚的三公子,在他上面还有一个大公子赵冰玉,一个二公子赵梦玉。” 颜飞卿这才点了点头:“原来是赵三公子,久仰。” 苏云媗说话时并未避讳赵青玉,赵青玉哪里还不清楚,这个姓苏的公子哥,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管装的也好,还是真的也罢,都让他有点不舒服了。 此时茶舍内的情景,掌柜在上完茶之后又回到柜台后面藏着,李玄都躺在不远处的地上“半死不活”,宫官半跪在他的身边梨花带雨,再有就是“受伤”的宋辅臣和被震飞了手中长剑的女子剑客。 正当赵青玉想要开口的说话,梨花带雨的宫官缓缓站起身来,哭哭啼啼道:“我家公子的姐姐可是慈航宗的苏仙子!” 赵青玉稍稍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真是要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家公子就是苏仙子呢,原来是苏仙子的弟弟。可一个苏家,同辈兄弟少说也有十几个,苏仙子一心求道,算是方外之人,哪里顾得过来。若是换成苏仙子在这儿,那还差不多,对了,再加上一个小天师颜飞卿,本公子保准以礼相待。” 躺在地上的李玄都眼神古怪,宫官则是低下头去,看似是在抹泪,可是从李玄都的角度望去,分明是在憋笑才是。 至于身为当事人的颜飞卿和苏云媗如何想,那就看不到了。 赵青玉继续说道:“我早就听说过,南海慈航宗,东海清微宗,北海补天宗。意思是说,南海是慈航宗的花园,东海是清微宗的后院,北海是补天宗的私宅,除了西海太远,其余三海竟然都是江湖宗门的地盘。那么朝廷还说什么富有四海,三海都别人家的。所以本公子一直很好奇,这些所谓的江湖宗门是何等高不可攀,以至于这般行事霸道。还有那吴州的大真人府,又是如何能与齐州的圣人府邸相提并论,号称一南一北交相辉映。” 听到这里,就连宋辅臣看待这位赵公子的眼神都有些变化了,也不知该说他狂妄自大,还是该说他无知无畏。当今世间能够挂上一个“宗”字的门派有二十二个,正道十二个,邪道十个,抛开封山闭寺的太平宗和静禅宗不谈,其中最为势大的分别是正一宗、清微宗、慈航宗、无道宗、阴阳宗、补天宗。赵青玉这一杆子扫出去,就点名了其中四个,就差远在西北的无道宗和阴阳宗,想来如果不是他老子赵良庚与这两个宗门有些不清不楚的纠葛,这两大宗门也逃不过去。 说完了这些,赵青玉重新把目光转向颜飞卿和苏云媗,状若漫不经心道:“别跟我说你境界修为有多高,师父的来头有多大,宗门有多少弟子,如今这个世道,一个‘权’字,手里有权,地位才高,站得高的人才有资格说话,你说这话对吗?” 颜飞卿微笑道:“其实境界修为的高低,还是有些用的,就好比说大天师和地气宗师,他们之所以能傲王侯、慢公卿,正是因为他们的境界修为足够高,高到了世人难望项背的地步,这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赵青玉笑了笑:“可惜你不是大天师,甚至连小天师都不是。” 宫官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肩头微微耸动,乍一看好像是在无声抽噎,可李玄都瞧得清楚,这个女子分明忍笑忍得很辛苦。 颜飞卿只能无奈点头道:“我的确不是小天师。” 此话一出口,便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苏云媗眼神中都多了几分笑意,不得不低下头去以作掩饰。 赵青玉原本握住腰间玉佩的手掌缓缓上移,扣住腰带上的玉扣:“你家的丫鬟仆役开罪了我,对我无礼,都说打狗还得看主人,我也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只与你这个主人家计较。” 颜飞卿问道:“不知赵三公子想要如何计较?” 赵青玉笑道:“好说,阁下毕竟是苏家子弟,也算有些脸面,我便给你个面子,咱们来赌斗一场,你只要赢过了我,今日的事情我便既往不咎,就此揭过,不仅如此,我还赠送百金,礼送出境。还可如果你输了……” 颜飞卿问道:“如果输了,如何?” 赵青玉脸上的笑意愈盛:“也好说,我只差遣你们一件事情,如何?这个买卖很划算吧。” 颜飞卿故作沉吟片刻,点头应允道:“那就说定了。” 赵青玉对身后的方铸吩咐道:“老七,就由你来代我出手,与这位苏公子较量一下,记得出手要有分寸,不要落了苏大仙子的面子,毕竟这位苏公子可是苏大仙子的兄弟。” 说到这儿,赵青玉好似忽然想起一事,对颜飞卿说道:“苏公子,久闻苏大仙子名震江湖,你既然身为苏大仙子的兄弟,不会说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吧?” 颜飞卿淡然道:“也学过些防身的本事。” 就在这时,那名中年剑客一咬牙,便要去捡自己的佩剑。 赵青玉瞧见这一幕,冷笑道:“我劝你乖乖看戏,不要再自取其辱,也不要再节外生枝。” 女子剑客被赵青玉的目光一望,仿佛被蛇咬了一口一般,“当啷”一声,刚刚捡起的佩剑又再次掉落在地。 颜飞卿只是道了一声“无妨”。 方铸扯起嘴角,扬出一个狞笑,将手中长刀横于身前,一手按住刀背,戏谑道:“苏公子,请亮兵器吧。” 颜飞卿想了想,似乎不好太过惊世骇俗,于是一招手,那女子剑客掉落在地的长剑自行飞入他的掌中。 颜飞卿心中暗道:“若说这慈航宗的剑法,我也会使几路,大多都是霭筠教我的,也有几路剑法,是我无意中看霭筠用得多了,无师自通的,只是不知道,这算不善家传?” 想到这儿,颜飞卿自嘲一笑。也罢, 今日就用上几路“家传”的剑法。 第三十三章 荆楚总督 颜飞卿随手抖出一个剑花。在下三境的外行人看来,煞是好看;在上三境的内行人看来,火候十足。在中三境的半吊子看来,完全就是花架子,不堪一击。 在方铸看来,这位公子哥的剑法破绽百出,处处都是漏洞,他只要随手一刀劈过去,便能把这位苏公子手中的长剑震飞。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于是直接一刀劈砍出去。 颜飞卿侧身躲过。 方铸略微惊讶,一刀无果,再出一刀,可是被颜飞卿使了个巧劲,轻轻卸开。 一转眼,方铸已经是急攻十余招,却没能伤到颜飞卿分毫。 颜飞卿所用的并非是他熟知擅长的正一宗剑法,而是慈航宗的普通剑法,只是他境界高绝,眼界、格局俱是不凡,虽然使得只是寻常慈航宗剑法,但剑上所生的威力与常人大不相同。方铸连连催动刀势,始终攻不到他身前。 旁观众人见颜飞卿如此使剑,自然均知他身手不凡,赵青玉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 方铸不用看也知道自家主子现在是个什么脸色,心底越发着急,于是手上刀势愈发迅猛,颜飞卿只是随手挥洒剑招,将方铸攻来的招式一一挡开,其所用已不拘泥于剑法的固定招式,他若还击,就算不依仗境界修为,也能逼得方铸弃刀认输,只是不想太过惊世骇俗,眼见方铸的刀法中破绽大露,却始终不出手攻击。 方铸渐渐也察觉几分,运起全部气机,将自己平生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一招便全是进攻的招数,不再顾及自己刀法中是否有破绽。这么一来,刀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 旁观众人见方铸刀法刚猛,似是占尽了便宜,却始终无法伤及颜飞卿;又见颜飞卿出剑有时有招,有时无招。有招之时,章法森严,不漏破绽,俨然大家风范;无招之时,长剑似乎胡乱招架,却是曲尽其妙,轻描淡写地便将方铸巧妙的攻势化解,已是宗师气象;两人高下立盼。 方铸大急之下,大喝一声,双手出刀,中宫疾进。 颜飞卿轻描淡写地以手中长剑轻轻搭在方铸的刀背上,然后用力一压。 方铸险些握不稳手中之刀,再想继续出刀,已经是千难万难,就连握刀的手,也在颤抖。 颜飞卿再一粘一送,却是用上了神霄宗“无极劲”的玄妙。 方铸身形一晃,差点就要踉跄摔倒,向后倒退几步,堪堪站住之后,喘着粗气拄刀而立。 颜飞卿轻笑一声,随手一掷,长剑自行飞入女子剑客手中的剑鞘之中。 这一幕让赵青玉脸色微变,他也不是那种无可救药的蠢人,哪里还不知道这个苏公子是有真才实学的,若是方铸拿不下此人,自己今日便要栽个跟头。 想到这儿,他便萌生了退意。 可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装腔作势之后就想跑,也要问过旁人答不答应。 赵青玉刚想向外走去,便被颜飞卿以两指搭在肩膀上,任他如何用力,都不能移动分毫。 这位赵三公子怒容道:“苏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赌斗之事算你们赢了,我走还不行吗?” 颜飞卿淡笑道:“似乎又有人来了。” 说话之间,只见茶舍外的山路上来了一行人,居中为首的是一位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的男子,身着石青色常服,既有书香世家出身的儒雅,也有手掌大权的威严,身旁跟随一位相貌清癯的白发老人,虽然不见佩戴兵刃,但应该是护卫高人之流。 除此之外,周围还有八人,与为首男子大致保持了十步到十五步的间距,隐隐结成阵势,将那男子护在中间,再看这些人行走之间步伐沉稳,气机含而不露,双眼有神若电,一呼一吸之间,隐隐与周围天地相合,可见是高手无疑,最低也是先天境。 赵青玉一见那为首男子,顿时流露出三分亲近、三分恭谨、三分畏惧、一分难言的复杂神色。 宫官以传音道:“如果我所猜不错的话,这位就是荆楚总督赵良庚了,没想到冤家路窄,我们一味想要避开总督府的人马,竟是在这里遇到了他。” 在如今世道,有些人名头很大,可未必有几人知道他是什么相貌,就像世人皆知皇帝老爷,又有几人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在江湖上也多是如此,任你是大天师、大剑仙,也是少有人见过,甚至本门弟子都不一定能见到。所以在许多时候,只能依靠装扮和广为人知的特征去猜,这也是李玄都一行人乔装改扮的原因所在。 此时宫官也是通过赵青玉的反应来推测来人的来历,应该八九不离十。 此时赵青玉已经换上一副恭敬面孔,走出茶舍,躬身相迎的同时口称“父亲。” 来人果然是赵良庚。 赵良庚扫了眼茶舍内的情状,因为几番打斗的缘故,茶舍内的桌椅已经被打烂许多,一片狼藉,再加上躺在地上的李玄都,以及梨花带雨的宫官,还有颜飞卿、苏云媗这对璧人,赵良庚不用开口相问,就已经知道大概是怎么个情况,无非是调戏良家女子的那套戏码。 赵良庚早年也是理学名臣,不管现如今还剩下多少儒家大义,面子还是要的,赵青玉此举无疑是有辱门风,不由脸色一沉,皱眉道:“青玉。” 赵青玉此时再无方才的从容淡定,反而有些诚惶诚恐,轻声道:“父亲,这家人的奴仆无礼在先,孩儿只是出手教训而已,可这些人却仗着自己有些武艺,不但不肯赔礼道歉,反而还打伤了老七。” 赵良庚能坐上荆楚总督的位置,自然不是好蒙骗之人,而且他也熟悉自己儿子的秉性,问道:“他们是如何无礼于你?” 赵青玉顿时语塞,过了片刻方才说道:“他们在言语上……多有不敬。” 赵良庚不置一词,只是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赵青玉在父亲的注视之下,只觉得如芒在背,连呼吸都沉重几分,原本就低着的头低得更深。 见到这一幕,宫官对李玄都传音道:“刚才看他指点江山那股劲头,还以为他是个目无余子的性子,可一见到他老子就怂了,若是他在自己老子面前也能硬气几分,就算是狂妄无知,我也算他是个人物,可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只会胡吹大气的纨绔罢了。” 李玄都同样是传音道:“今日之事若是处置不当,怕是会让我们这一路乔装都要前功尽弃。” 宫官稍稍转动身形,改为背对门外,然后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个“横切”的手势。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如今朝廷风雨飘摇,几大总督分去了朝廷的权柄,却也是支撑朝廷的柱石,如今江南总督已经倒了,若是再倒上一个荆楚总督,西北大周和青阳教趁机起事,又该如何处置? 虽说赵良庚与徐无鬼多有牵扯,但至多是与虎谋皮,互相利用,若是今日趁此时机将赵良庚刺杀于此地,无人能顶上赵良庚的位置,使得荆楚之地大乱,那可是祸福难料了。 再者说了,仅仅看赵良庚的这个阵势,也不是说刺杀就能刺杀的,而且这里还是荆州境内,在这里刺杀赵良庚,不知要捅出多大的娄子,怕是要身陷泥潭之中。 于是李玄都摇了摇头。 宫官也不勉强,只是说道:“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想要相安无事,人家还想来找麻烦。” 就在这时,沉默着的赵良庚忽然笑道:“谅你也不敢做出有辱家风的事情,否则我定要家法从事。” 然后他转头望向颜飞卿:“这位公子,犬子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第三十四章 老夫铁鹰 如今天下大乱,朝廷式微,各地官府势大,外强内弱。一地总督早已不是早些年的光景,早年的时候,总督虽是封疆大吏,但还是要看中枢内阁的脸色,每次进京,少不得冰敬碳敬。可现如今,一地总督几乎等同是一地藩王,不仅仅是掌握兵权、钱粮之权,就连用人的权力也在总督的手中。若非如此,秦道方也不能一连罢免许多官员,赵良庚更不能指派自己的儿子做一州按察使,掌管一州刑名。 此时赵良庚主动与颜飞卿说话,不逊于一位藩王垂询。 如果颜飞卿此刻是小天师的身份,当然可以傲王侯、慢公卿,可如今他的身份只是苏家的一位公子,苏家在金陵府中尚且不如钱家,众多金陵世家联手才能驱逐江南总督,而江南总督的实权远不如荆楚总督,所以一位苏家子弟面对堂堂荆楚总督,应当诚惶诚恐才是。就算他是苏云媗的兄弟,可苏云媗之所以能超然江湖,凭借的可不是苏家子弟的身份,而是慈航宗嫡传弟子的身份。 于是颜飞卿向这位总督大人拱手行礼道:“苏云清见过部堂大人。” 在大魏之前是大晋,不过两者之间,还有过短暂的“金帐王朝”,在此期间,金帐王庭将人分为四等,第一等是草原人,地位最高;第二等是色目人,也就是贪狼王这类西域之人;第三等是北人,也就是江北、辽东、西北、中原等地的百姓;第四等是南人,泛指江南、岭南、蜀州等地的百姓。 大魏太祖皇帝驱逐金帐汗国之后,许多中原人还是习惯金帐习俗,下级向上级汇报都以下跪为礼仪,为此,大魏太祖皇帝鉴于军民行礼,尚循胡俗,饮宴行酒,多以跪拜为礼,下诏规定,官民行揖拜礼即可。 所谓揖拜礼,就是拱手作揖。自此大魏上下级官员相见,是不需要下跪的,就算是七品县令和一品大员相见,彼此也只需要拱手作揖就行了,不必下跪。 世家子弟,多有功名在身,虽然没有实缺,但等同官身视之,故而此时颜飞卿拱手作揖,并无不可。 赵良庚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公瑾兄最近如何?” “公瑾”是苏家家主苏言的表字,苏言也就是苏云媗的父亲,颜飞卿的岳丈。 颜飞卿自是知道自家的老泰山,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伯父在堂姐拜入慈航宗后便安心颐养天年,已经久不问世事,这些年来或是侍弄花草,或是读书作画,或是与三两好友登高踏青。” “公瑾兄是难得的逍遥人啊。”赵良庚轻叹了一声:“不像我,儿子不成器,自己也是劳碌命。” 若从大天师那里论起,颜飞卿可以算是赵良庚的平辈之人,可是从白绣裳和苏言那里算起,颜飞卿便是晚辈了。作为苏云清,就更是如此。身为晚辈,此时不好多说什么,颜飞卿只能默然不语。 赵良庚说道:“今日之事是个误会,若是青玉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我就代他赔个不是。” 颜飞卿赶忙开口道:“赵部堂折煞晚辈了。” 赵良庚一笑道:“好了,我还有些公务,就先告辞了。” 颜飞卿拱手道:“晚辈恭送赵部堂。” 赵良庚瞥了眼赵青玉和方铸,两人顿时如被针扎一般,不敢有丝毫造次,乖乖来到赵良庚的身后。 正当所有人都觉得此事告一段落的时候,跟在赵良庚身侧的那个老人忽然开口道:“这位姑娘却是瞧着有些眼熟。” 老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苏云媗的身上。 颜飞卿上前一步,用身子挡住苏云媗:“阁下是?” 老人有些并不掩饰的倨傲:“老夫铁鹰!” 虽然黑白谱有极大的局限性,各宗之主和许多隐秘高手都不在其上,但不可否认,能登上黑白谱的高手,没有浪得虚名之人,铁鹰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二位,相当厉害。 不过说起名声,铁鹰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因为其修炼一门双修功法,却走歪门邪道,将阴阳相济之道生生练成了一味采补之道,不知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那也就罢了,若是能保住性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可偏偏遭了他毒手的女子都是精气衰败,一夜之间便如白发老妪一般,命不久矣。由此欠下的命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听到此言,颜飞卿皱起眉头。 难不成这个铁鹰是看上了苏云媗,想要直接开口索要,那他未免也太过狂妄了。就算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果真是一位苏家子弟,也不应如此,这意味着他将整个苏家的脸面都踩在了脚底,若是苏家不闻不问,那以后便也不要出门见人了。 赵良庚也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不满。 天下间的各大总督都有自己的贴身护卫,如秦道方的护卫顾虎臣,赵政的护卫景修,赵良庚的护卫便是铁鹰。既然是贴身护卫,那便等同是将性命交予旁人之手,自然是极为信任之人,赵良庚平日里对于铁鹰极为礼遇,算是有求必应,只是此番他已经主动开口提及苏言,称之为“公瑾兄”,那便是表明了亲善态度,若是铁鹰再去得寸进尺,那就不仅仅是打了苏家的脸面,同时也是落了他的脸面,让外人看来,好像是他赵良庚还约束不了自己的部下。 其实赵良庚是冤枉铁鹰了,铁鹰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自然不是那种拎不清轻重之人,否则早就死了,也活不到今日。他真是觉得苏云媗眼熟而已,当年他还未投奔赵良庚麾下的时候,曾经在金陵府犯下了一桩大案,不巧那名糟了毒手的女子是苏云媗的儿时好友,由此引得白绣裳派遣两位长老和一队精锐弟子护送当时年纪尚小的苏云媗从南海登陆,追杀铁鹰。当时的铁鹰也是桀骜不驯的性子,不但不怕,反而还要反杀回去,想要抓几个慈航宗的女弟子玩玩,最好是把苏云媗也擒到手中,让慈航宗大大地丢个脸面,结果就是双方两败俱伤。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铁鹰与苏云媗有个照面。 不过铁鹰毕竟是孤身一人,如何也不是慈航宗的对手,最后的结果是铁鹰通过各路关系请动一位可以算是大天师张静修师弟的正一宗宿老出面调解,赔情道歉,这才算了结此事。 细算起来,此事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都说女大十八变,更何况苏云媗又乔装改扮,所以铁鹰再见到苏云媗后,只是这名女子眼熟,却未认出苏云媗的真实身份。 不过李玄都等人可不知道此中内情,心中警惕大盛,宫官甚至再一次对李玄都做出了“横切”的手势。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拒绝。 如果他们果真认出了自己这一行人的身份,那么也不能留手了。 一个黑白谱第二的铁鹰固然厉害,可再厉害也比不过黑白谱第一人唐秦,李玄都和秦素便能联手杀死唐秦,此时四人联手,便是两个唐秦,也要含恨授首。 不过江湖上的事情,杀人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一时痛快之后该怎么收拾残局,铁鹰便是个极好的例子,祸害无辜女子时固然痛快,可由此引来了慈航宗时可就不痛快了,最后又要低头托人说项时,更不痛快,甚至是十分憋屈。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祖宗前辈们苦口婆心的金玉良言,可不是什么废话。 若是李玄都等人趁此时机杀了铁鹰,甚至是杀了赵良庚,都不是不能做到的,然后呢,局面该怎么收拾?秦道方如今刚刚平定齐州,百废待兴,又刚刚整顿吏治,裁撤更换大批属官,人心浮动,根本无力接手赵良庚的地盘,江南等地更是实质上的各大地方豪族共治,更不可能有对外扩张之念,若是杀了赵良庚,无人能顶替其掌控局面,最大的可能便是赵良庚的部下各自为政,互相攻伐,又起战火。 宫官是邪道中人,自是不在乎这些,李玄都却不能不在乎。 第三十五章 当年旧怨 颜飞卿谨慎道:“内子平日并不独自在外行走,阁下如何会认得?” 铁鹰语气有些森然道:“所以我也有些奇怪。” 就在此时,赵青玉缓缓开口道:“这位苏公子乃是苏仙子的堂弟,而且会用慈航宗的剑法,想来是关系不浅,说不定这位小娘子也与慈航宗有什么关系哩。” 赵青玉当然知道铁鹰的这段往事,此时开口,大有挑拨之嫌。 果不其然,铁鹰的脸色顿时便不太好看,当年慈航宗之事,被他深以为耻,也曾想要报复,只是随着白绣裳的境界不断攀升,最终仅次于秦清,成为太玄榜第二人,他这才慢慢熄了这个念头。不过今时不同往昔,他不但攀上了赵良庚这棵大树,又通过赵良庚结识了一位真正的神仙人物,现在也算是有了靠山,不再害怕白绣裳,于是便想将曾经已经放下的仇怨再捡起来。 铁鹰的五指不断开合,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出手。 颜飞卿也沉默不语。不同于李玄都的能屈能伸,他不太习惯向旁人低头,所以他没有主动开口说些什么,倒像是把选择的权力都交到了铁鹰的手中,是一言不合就动手,还是就此作罢,都由他。 如果李玄都处在颜飞卿的位置上,他不介意说些服软的话语,给铁鹰一个台阶,也许此事就过去了。可颜飞卿不是李玄都,没有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很难理解“低头”二字的含义,也不能对“世态炎凉”有什么切身体会。 正是因为如此,两人看起来在许多方面很像,又很不像。 铁鹰没有等到颜飞卿给出的台阶,虽然此事是由他挑起,但他还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他仿佛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部堂。” 赵良庚也在权衡利弊。 对于他来说,豢养这些江湖高手便如熬鹰一般,不能视之为养狗,所以有些时候,也不得不妥协让步,毕竟当官嘛,本身就是妥协让步,不寒碜。谁若是一步也不肯退,那他一辈子注定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绝对走不到一地总督的位置。 除了妥协,还有权衡,若是没有别的选择,那就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 因为一个苏家而使自己的护卫离心,或是因为自己的护卫而得罪苏家,哪个更为划算? 身为掌权之人,未必需要善谋,因为可以由谋士幕僚来代为效劳,但一定要善断,因为作为主事之人,决断做主是最高权力的体现,没有人能够替代,所以绝对不能优柔寡断,否则便不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而是两头都不讨好了。 于是赵良庚很快便有了决断,不发一言地继续向山顶行去。 有些时候,不表态就是一种态度。赵良庚身为公门修行的佼佼者,自然深谙此道。 除了铁鹰之外,赵青玉等人都跟在赵良庚的身后,一起向山上行去。 在赵良庚等人走远之后,铁鹰冷冷一笑:“慈航宗之人?” 一直不曾开口的苏云媗缓缓开口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慈航宗的弟子,那就好说了,我只要你一个人,只要你乖乖跟我走,那我就放过他们。”铁鹰一指茶舍中的人:“如果你不是慈航宗的弟子,那也好说,我把你们全都杀了就是,算你们倒霉,撞在了我的手里。” 铁鹰森然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是要死的,可区别在于,其他人能不能活。” 苏云媗对于铁鹰的做法没有丝毫奇怪惊讶。 早在多年之前,铁鹰在江湖上就是名声极差之人,除了他因为练功而肆意祸害良家女子的缘由之外,更多在于此人的武德极差,行事不择手段,与人较技时更是什么阴险招数都用得出来。 当年铁鹰与一位静禅宗的高僧大德相斗,眼看不敌,便悍然对旁观之人出手,那名僧人慈悲为怀,去出手相救,双掌齐出,击向铁鹰的后脑,乃是“围魏救赵”之策,攻敌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铁鹰反手挡架。却不曾想,铁鹰算准了僧人心怀慈悲,自己突向旁观之人突然出手,僧人定会出手相救。当此情境之下,这位静禅宗高僧唯有攻击自己,以解他人之困,但他对静禅宗高僧击来之掌偏又不挡不格,反攻对方要害。这一招险到了极处。静禅宗高僧双掌若是落实,必能将铁鹰毙于掌下。可铁鹰却拿自己性命来作豪赌,赌的是这位佛门高僧菩萨心肠,眼见双掌可将自己毙命,便会收回掌力击出之后随即全力收回。纵是绝顶高手,在这一来一回之间气机必定不继,他此时出手,便反败为胜,将那静禅宗的高僧杀害。 虽然经过慈航宗之事后,铁鹰有所收敛,但远远谈不上洗心革面,如今重拾旧仇,自然是怎么狠辣怎么来,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 宫官与苏云媗不和,与颜飞卿也不怎么对付,更是看不出满身“土气”的宋辅臣,却是对李玄都服气得很,此时便望向李玄都,以眼神询问。 李玄都还是保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势,不必装作哭天抹泪,也不必被人在手臂上砍一刀假装受伤,更不必虚以为蛇,数他最惬意,可他却半点不惬意,只觉得糟心。就好像刚换了一双新鞋子出门,然后就踩到了一坨臭狗屎上面,晦气得很。 铁鹰就是那坨臭狗屎。 真要生死相斗,仅是李玄都一人就有五成胜算,若是联手颜飞卿,休说一个铁鹰,便是藏老人亲至,“人间世”和“青云”双剑合璧,李玄都为攻,颜飞卿为守,两人也有信心再斗斗藏老人,可现在这个时候,他真是真的不想动手,可此人又像只没头脑的野猪,不断前拱,非要逼得你出手,真是烦不胜烦。 李玄都干脆闭上双眼,不去看宫官。 不过对于宫官来说,这就够了。有些时候,不表态便是态度。 宫官微微一笑,轻声说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不过应该不用你我出手,颜飞卿和苏云媗足以应付。我们只要封住这老小子的后路,今日便能斩去一个高手,这江湖啊,就是如此,任凭你是什么大宗师、小宗师,看走了眼,说死也就死了。” 李玄都想起自己许多次险死还生的经历,没有说话。 另一边,颜飞卿和苏云媗一个眼神交互,两人心有灵犀,心中已经有了定见。 颜飞卿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锦囊。 铁鹰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放在心上。 唐秦身死之事已经传遍天下,不管那位齐州总督是用了何种手段,总之唐秦是死了,让人对那位大刀阔斧行改制之事的齐州总督心生忌惮。唐秦死后,黑白谱上也有一番变动,只是不知因何缘故,原本第三位的人公将军唐汉升为黑白谱第一人,铁鹰还是第二人。 铁鹰以为他这位黑白谱第二人已经完全掌握了局势,茶舍中的众人是死是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很快他就没了这份自信。 因为那个姓苏的公子哥从锦囊中取出一个类似罩子的物事,就像一个小号的铜钟,呈现出淡淡金红色,半透明,可见其中烈火滚滚,有九条微小火龙在游弋盘旋。 铁鹰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哪里还认不出来,失声道:“九阳离火罩!” 话音未落,苏云媗的掌间又绽放出一道七彩光华。 事到如今,铁鹰哪里还不明白,也不知该说自己运气好还是不好,他只是想找慈航宗的晦气,然后就直接遇到了最大的仇家。 第三十六章 环环相扣 铁鹰的第一反应是退,可颜飞卿既然选择动手,又岂会让他那么容易退走。 只见颜飞卿的袖中飞出三十六道金色符箓,道门符箓的颜色如朝廷官服的颜色,九品、八品、七品的官服为蓝色,六品、五品、四品的官服为紫色,三品、二品、一品的官服为红色。符箓除了某些特殊符箓之外,如藏老人的白纸符箓,大体分为三等颜色,最下等的是黄纸符箓,然后是金色符箓,最上等的是紫色符箓。 此时颜飞卿所用的金色符箓,在道门符箓中位列第四品,已是极为不俗,金光熠熠,飞舞之间构成一座符纸牢笼,继而隔绝开一方独立于天地之间的小天地,在外人看来,便是颜飞卿、苏云媗、铁鹰三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见此一幕,宫官说道:“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事情做到底,莫要想着再留什么余地。” 李玄都也不是婆妈之人,轻叹一声:“也只能如此了。” 说话间,李玄都从地上一跃而起,哪里还有方才的垂死之相。 女子剑客看到这一幕之后,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宫官问道:“她该怎么办?” 李玄都望向女子剑客:“毕竟是为了我们才卷入此事之中……” 宋辅臣亦是说道:“还要请宫姑娘网开一面。” “你们两个不要说得我好像是个大恶人似的。”宫官嘟起嘴:“我就是问问而已,又没说过要把这位姐姐怎么样。” 听到这儿,女子剑客终于回过神来:“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李玄都轻叹一声:“这位……姑娘,我们自有我们的苦衷,只是此中内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有些时候,知道的越多反而不好。接下来荆州会有一场大乱,以你的境界修为,趁乱早早离开,不是什么难事,去中州也好,去齐州也罢,或是江州、吴州、潇州,只是不要在荆楚之地停留了。” 女子剑客也是福至心灵,想起宋辅臣在无意中说出的“宫姑娘”三字,心思急转,当今世上,姓宫的高手不多,又是这般年纪的女子,那就更少了,只有少玄榜上的宫官。再联想到方才铁鹰喊出的“九阳离火罩”,那名年轻公子应该就是正一宗的小天师颜飞卿了,至于那名温婉贤淑的女子,莫不是慈航宗的苏仙子? 女子剑客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小天师、苏仙子、妖女宫官,这些人怎么会在一起?为什么会故意装扮成这个样子?还有,这个与她说话的男子又是什么身份?能与宫官等人平等交谈,想来也不是寻常人等。 这位女子剑客敢独自行走江湖,又生就一副好心肠,能在人心险恶的江湖中存活至今,可见其不是个蠢笨之人,再加上她也是敢想,脑海中立时又浮现出一个人,那就是刚刚重回少玄榜榜首的紫府剑仙。 她有些不明白,如今的江湖到底是怎么了,紫府剑仙与颜飞卿、苏云媗不是仇敌吗?妖女宫官不是邪道中人吗?怎么这些人会在一起?到底是自己猜错了,还是自己不懂这个江湖了? 宫官瞧着女子剑客那变化不定的神色,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早些离去。 李玄都抱拳一礼,轻声道:“多谢姑娘仗义出手,还望姑娘日后行走江湖,莫要因为今日之事而忘了自己的这份侠义心肠。早些下山去吧。” 女子剑客冲李玄都一抱拳,迟疑了一下,说道:“敢问阁下,可是……可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女子剑客顿时明了,抱拳道:“在下薛晴,告辞。” 说罢,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李玄都目送着女子剑客远去,道:“我们上山吧。” 赵良庚一行人登山,当然不是来赏景的,或者说赏景只是顺带之事,他之所以来到这座洞庭山,是因为有人约他在此地见面,那人身份也是不俗,正是人公将军唐汉。 世人皆知青阳教三公将军乃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如今地公将军唐秦身死,白阳总坛也随之分离崩析,所谓的青阳教三大总坛已经是明日黄花,现在只剩下青阳和红阳两大总坛。 青阳总坛是青阳教的总坛,远在秦州境内,红阳总坛位于蜀州和荆州交界地带的白帝城,如今唐周就在白帝城中。在唐周来到白帝城后不久,唐汉便率领自己的心腹离开了白帝城。 虽然唐周和唐汉是亲兄弟,但两人的立场又有些微妙不同,唐周更为年长,早年时是跟随宋政的心腹之人,也曾有过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只可惜宋政创业未半而中途崩殂。唐周自立门户,创建青阳教,自任天公将军,所以从感情上来说,唐周更为偏向无道宗,可唐汉不同,他并未经历宋政时代,在他成为人公将军时,对于青阳教大为扶持的乃是地师徐无鬼,所以他更偏向于徐无鬼,唯地师为马首是瞻。 当日唐汉便是得了徐无鬼的授意,提前得知北邙山的某座帝王陵墓中有凤凰胆现世,这才派出人去墓中盗取凤凰胆,凤凰胆落入李玄都手中之后,唐汉则亲自出马,守在长生宫的出口,以图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非张海石在最后关头及时赶到,李玄都等人的一番辛劳便要为唐汉做了嫁衣。 至于徐无鬼为何要用这种方法夺取尸丹,原因也很简单,太阴尸乃是藏老人势在必得之物,哪怕徐无鬼是地师之尊,为了不让藏老人离心,也不好明抢,只能巧取。于是他故意放出凤凰胆,天克太阴尸,再以种种理由限制藏老人亲自出手,待到李玄都等人斩杀太阴尸之后,安排唐汉出手夺取尸丹,最后徐无鬼便可将尸丹交予广妙姬来收买宁忆。 宁忆之所以会相信尸丹可以复活自己的恋人,也是徐无鬼之功。 此中谋划,环环相扣。 可惜徐无鬼漏算了一招,那就是大天师张静修。在这场博弈中,大天师张静修后发制人,他亲自出面牵制地师徐无鬼,又以李玄都为引子请动张海石出面,由张海石出手击退藏老人和唐汉,最终宫官以“太阴十三剑”的剑谱从李玄都的手中换取尸丹,用尸丹换得宁忆的承诺。 从这一点上来说,倒是徐无鬼给澹台云做了嫁衣。 至于宫官手中为何会有“太阴十三剑”,则是徐无鬼大力渗透无道宗的结果了,凡事有得就有失,徐无鬼有“帝师”的称号,可以插手无道宗内务,自然要传授澹台云相应的绝学,“太阴十三剑”便是其中之一,宫官是澹台云的心腹,想要得到“太阴十三剑”,自然不难。 唐汉败走之后,便蛰伏于红阳总坛之中,直到天公将军唐周也来到红阳总坛。 原本在两人之间还有一个地公将军唐秦,既经历过宋政时代,也经历过地师徐无鬼时代,算是承上启下的人物,使得兄弟三人之间循序渐进有序,有调和转圜的余地,可在唐秦身死之后,老大与老三之间的观念冲突便愈发明显。 正因为如此,兄弟二人有过一番争执,这才有了唐汉出走之事,也让澹台云决定全力争取唐周。 此番唐汉出现在此地,便是要与赵良庚商议关于齐州、中州之事。 这早已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类似的商谈,这已经是第三次,而且每次见面都定在洞庭山,原因也很简单, 洞庭山位于八百里云梦泽中,周围尽是茫茫湖水,很难提前设下埋伏,就算有什么埋伏,也很容易借助湖水脱身,就算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很难在万顷碧波之中找出一个人来。 当赵良庚一行人来到山顶时,唐汉已经早已等候在此地。 他还是老样子,外罩长袍,内着宝甲,唯一不同的是腰间佩有双刀,除了他原本就有的“斩魄”之外,还多了原本属于唐秦的“夺魄”。 第三十七章 纯粹武夫 洞庭山号称大小七十二峰,此处峰顶有一座庙宇,乃是供奉本地水神的龙王庙,其中供奉有一尊巨大龙王神像,龙首人身,头戴平天冠,身着衮服,手捧玉笏,绕过神像便是后殿,这里便是二人议事的场所。 两人互相见礼之后,相携走进龙王庙中。 以往都是铁鹰陪同赵良庚身侧,其余护卫则是停留于龙王庙外,今日铁鹰不在,赵良庚便带了自己的儿子赵青玉一同入内,毕竟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不必太过防备。 唐汉更是干脆,孤身一人走入龙王庙中。 当李玄都、宫官、宋辅臣来到山顶时,就看到两拨人遥遥对峙的场景,一方是青阳教的人手,在披风上绣有一轮红阳,一方则是赵良庚的随从。这两拨人都是高手,不过李玄都三人也谈不上忌惮,且不说宋辅臣这位天人境大宗师,便是李玄都和宫官,也不能视之为寻常的归真境高手。 当三人刚刚行到峰顶,便有一人拦路,语气倒也客气:“我家主人正在庙中,还请绕路。” 若是常人,见到如此阵势,自然识趣离开,可李玄都三人本就是来找麻烦的,如何会离开? 宋辅臣不发一言,直接一拳击出,这名拦路之人当即被震飞出去。 李玄都将“十八楼”戴回手腕之上,从中取出“白骨流光”,对宫官说道:“你去庙中擒住赵良庚,先不要伤他性命,不过你也要小心,瞧这架势,应该是人公将军唐汉也在里面。” 宫官点了点头,身形掠向龙王庙。 李玄都对宋辅臣说道:“宋堂主,你我一人负责一边,如何?” 宋辅臣淡笑道:“不必,我一人就足够应付。倒是宫姑娘那边我有些不放心,毕竟人公将军成名已久,修为精深,擅长与人厮杀,所以还请李先生去助宫姑娘一臂之力。” 李玄都深深望了宋辅臣一眼,见他不似逞强,便也不去多言,紧随宫官而去。 在宫官和李玄都二人先后离去之后,宋辅臣直接迎上了赵良庚的众多护卫和青阳教的高手。他乃是纯粹武夫,何谓纯粹武夫,便是不用任何兵器和术法,甚至不去刻意蓄养气机,仅凭体魄对敌,这也就是最为纯粹的人仙之道。此类武夫,修炼到极致之后,由外而内,将自身精血化作一口纯粹真气,即是道门典籍中的炼精化气,再往上一层就是炼气化神,继而炼神反虚,最终炼虚合道。 此类武夫有个好处,便是体魄极为坚韧,一拳一掌,四肢躯体,皆是兵刃,而且恢复能力极强,丝毫不逊于李玄都的“漏尽通”,更为玄妙的是,对于自己身体了如指掌,控制入微,如那佛门金身,练成之后固然可以金刚不坏,不过想要让自己故意受伤,却是万万做不到了,可宋辅臣就能做到,就像两人出拳,一人能放不能收,另外一人收放自如,高下立见。 宋辅臣入阵之后,面对众多先天境高手的围攻,出手之间不见如何声势浩大,不过是出拳而已,可这一拳一式中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崩山裂石也为不过。 不管众多敌手如何应对宋辅臣的“大威德拳”,宋辅臣只是自顾自地走拳,起初他走拳极慢,几乎就如垂垂老矣之人练拳,气血衰败,出拳空有气势而无力道,就算有瞬间的爆发,也难以持久,但接下来速度却是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呼啸起风,留下一道道残影。 这套拳法出自无道宗,名为“大威德拳”,可以媲美金刚宗大名鼎鼎的“大威伏魔拳”,不重拳招精巧,更重起势蓄势。 只见得宋辅臣左脚往下狠狠一踩,落脚处没有丝毫异样,但整个峰顶都好似晃了一晃,几个先天境高手的气机运转随之凝滞。 这在拳法之中也有说法,叫做: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宋辅臣没有动用丝毫气机,只是单凭自身体魄,以及对于力道的极致运用,便做到了这一点,可见其体魄修炼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趁着这片刻的凝滞,宋辅臣开始快速出拳。 此刻他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每一个动作,都带出呼啸风声,每一拳打出都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扯动周围的天地元气,形成一道道难以抵御的回旋气流,最终汇聚成一个漩涡,周围境界不如宋辅臣之人,便被这个漩涡牵引至宋辅臣身周三尺之内。 到了这个范围之内,宋辅臣便只是出拳而已,一拳下去,筋断骨折,非死即伤。 不过众多敌手之中也有高人,其中一位归真境高手在接近宋辅臣之后,突然暴起发难,竟是皂阁宗的“九阴鬼手”,以磅礴气机化出一只巨大的黑色鬼手,整个拍在宋辅臣的后背之上,不但在他的后背上留下了一个漆黑掌印,而且还有滚滚黑气弥漫开来,将宋辅臣完全笼罩。 此人分明是一名方士,却伪装成一名武夫,看似是用皂阁宗的“九阴鬼手”对敌,实则是暗藏术法,借着这一掌之力,将“鬼咒”打入宋辅臣的体内。 宋辅臣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轰然炸响,骨膜如同重鼓轰然作响,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他身周的血气本就犹若实质,此时更是血气直冲霄汉,对于各种术法而言,最大的克制之物便是武夫的血气,而“鬼咒”又是恃强凌弱之道,宋辅臣的气血何等旺盛,无论如何玄妙的术法都要被极大压制,境界又远远高出此人,此人以“鬼咒”对付宋辅臣,自然是以卵击石。 “鬼咒”禁忌之中便有一条:伤人不成,必遭反噬。此人施展“鬼咒”不成,反遭“鬼咒”入体,顿时脸色大变,他修炼“鬼咒”多年,自是知道“鬼咒”的厉害之处,中咒之后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没有心思理会宋辅臣,怪叫一声,竟是直接从峰顶一跃而下,落入山下的滚滚湖水之中,以“水遁”逃走。 这名归真境高手乃是仅次于铁鹰和唐汉的高手,在他逃走之后,其余人等虽然依仗着人多的优势,暂时还不至于落败,但再也不能对宋辅臣造成太大的威胁。 宋辅臣只管酣畅出拳,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倒要看看谁更胜一筹? 在没有铁鹰坐镇的情形下,这些先天境的护卫纷纷落败。 就在此时,青阳教中有人大喝一声:“结阵!” 就见青阳教众人立时结成一方阵势,将宋辅臣团团围住,形势立时一变,宋辅臣只觉得对方每一招发来都具极大劲力,远非适才各自为战时之可比,当下化拳为掌,双脚站立原地不动,背后脊柱如同蛟龙扭动,自脊椎起,他的胸腔、肩膀、肘、手腕、五指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轰鸣声音,一掌向前推出。 随着这一掌推出,他身前的空气开始剧烈震荡扭曲,看似简单直接的一掌,在一瞬间变化十二种变化,同时又带出一股巨大的呼啸之声,磅礴劲力使得方圆数十丈的地面出现不同程度的龟裂,几名躲闪不及的青阳教高手刚好处在这一掌的范围之内,立时被碾压成一团血雾。 此乃道种宗的“造化神掌”。 用出“造化神掌”之后,宋辅臣凭借一己之力,生生拖住了众多高手。 第三十八章 人若无心 外面闹出如此大的动静,龙王庙中的三人自然不能一无所觉,唐汉和赵良庚对视一眼之后,各自起身。 唐汉伸手按住腰间的双刀:“部堂不必担心,有我在此,定能护得部堂周全。” 赵良庚的眉宇间闪过一抹忧虑,一时不清楚敌从何来,虽然也怀疑过眼前的这位人公将军唐汉,但很快便释疑,说道:“那就有劳将军了。” 话音刚落,就听前殿传来嗓音:“赵部堂身为朝廷命官、封疆大吏、国之柱石,为何会与反贼共处一室?为何又对反贼口称将军?” 赵良庚脸色微变,第一反应便是青鸾卫之人攻打此处,只是青鸾卫式微多年,早已不如当年,想要有如此手笔,非要集合大半高手不可。如此大的动静,不可能瞒过他在京中的耳目才是。 就在赵良庚惊疑不定的时候,来人已经绕过那座巨大的龙王神像,来到后殿之中。只见来人一身青衣,头戴方巾,竟是个随从帮闲的打扮,不过手中却是握着一柄极为夺目的长剑,通体霜白之色,寒气森森,隐隐有雾气缭绕。 赵良庚不认得此人,站在他身后的赵青玉却失声道:“是你!” 赵青玉记得清清楚楚,这就是那个小丫鬟的姘头,上来跟自己拼命,被自己一记窝心脚踢到在地,眼看不死也重伤,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青玉一时间有些失魂落魄,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只是李玄都看也不看他,而是望向唐汉,沉声道:“唐汉,当初的一刀之‘恩’,今日可是要好好计较一番了。” 唐汉眯起双眼:“恕我眼拙,没能认出阁下是哪位。” 李玄都笑了笑,没有多言,只是举起手中的“白骨流光”。 一瞬之间,整个后殿寒气大盛,唐汉还好,只是气机凝滞,赵良庚和赵青玉却是瞬间被覆上了一层白霜。 “好厉害的剑。”唐汉喝了一声,手中的“斩魄”出鞘,一刀径直斩向李玄都。 当日在北邙山中,李玄都不是唐汉的一刀之敌,可今时不同往昔,李玄都在服用了“五炁真丹”和“五毒真丹”之后,修为大进,只是轻描淡写地举剑一横,便挡下了这一刀。 唐秦若不用出“白阳法身”,单凭“大衍灵刀”,尚且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唐秦做不到的,唐汉也做不到。 两人斗在一处,唐汉也是博览众家之长,两人在半柱香的时间里,变幻十几路剑法、刀法,只见两人的身影在这座后殿中辗转腾挪,身形飘忽不定,剑影刀光翻飞,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刺人耳膜。 就在这时,赵青玉忽听身后响起一声轻笑。 他想要转头,却因为身上寒气的缘故,动作僵硬,然后就被人用手抵住了他的后腰,一个柔软嗓音在他耳边响起:“这位公子,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啊?” 赵青玉只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赵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呢。”赵青玉只觉得自己身后的手掌轻轻一拍,自己身上的寒气顿时被驱散一空,又能行动自如。 然后又听那个声音说道:“转过身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赵青玉只能硬着头皮缓缓转身,只见在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少女,一身青布衣衫,正是自己在茶舍中遇到的那个小丫鬟。 赵青玉长大了嘴巴,仿佛白日见鬼:“你、你、你……” “你什么你?”宫官微微一笑:“赵公子,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嘛?现在可以说了。” 赵青玉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招惹到了不该招惹之人,脸色顿时雪白一片,嘴唇颤抖着说道:“这位姑、姑娘,不不,这位仙子,是我有眼无珠,是我不对……” 不等他把话说完,宫官已经打断他:“你哪里不对了?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无非是觉得我漂亮,正好说明你的眼光好,对不对?” 赵青玉一时间没明白宫官话语中的意思,只能连连点头:“对对对,姑娘绝色,便是天上仙人都要动心,何况是我这个凡夫俗子。” 宫官脸上的笑意愈盛,伸出右手,用食指点在赵青玉的胸口上,轻轻画着圆圈:“其实呢,你得罪了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个人最是心善,不会计较这些。” 赵青玉不敢有丝毫异动,小心翼翼说道:“姑娘不仅仅是容貌如天上的仙子,心肠也是菩萨心肠。” 宫官微微歪头,轻声道:“你先不忙夸我,我还有个但是呢,你惹我没什么关系,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竟然敢对玄郎出手,那就是罪该万死了。” 赵青玉的表情骤然僵住,怔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宫官口中的“玄郎”是谁,赶忙说道:“姑娘你听我解释,我当时真不知道……而且这位高人境界高绝,哪里会被我的一脚伤到,分明是有意游戏人间……” 不等他说完,宫官已经是连连摇头道:“我不听,我不听。” 然后她用空闲的左手捂住心口,凄然道:“你那一脚踢在他的心口,便如同踩在我的心上一般,让我的心都快要疼死了。” “既然你踢了他一脚……”宫官正在赵青玉心口上不断画圈的右手猛然一停:“那么把你的心给挖出来,这样就能弥补你的过错了。” 赵青玉的身子猛然一僵,缓缓低头望去。 不知何时,他的胸口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血洞,甚至可见看到正在跳动的心脏。 此时他再去看眼前的这个女子,哪还有半分怯生生的小丫鬟模样,分明就是个披着人皮的妖孽,再好看的容貌也都是骗人的。 宫官伸手一摄,以气机将这颗心脏包裹,然后扯断经络无数,生生将其从胸膛里拔了出来。 离体之后,心脏还在不断跳动。 宫官问道:“无心菜,菜无心可活,人若是无心,如何?” 赵青玉面如金纸,徒劳地伸手捂住胸口,已是说不出话来。 宫官轻叹一声:“人若无心,即死。” 话音落下,这颗心脏立时炸裂成一团血雾。 没了心脏的赵青玉也随之大叫一声,扑倒在地,立毙当场。 宫官瞥了眼赵青玉的尸体,转头望向赵良庚:“赵部堂,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自己的眼前,滋味如何?” 赵良庚脸色青白,不发一言。 宫官恍然道:“是我忘了,赵部堂现在不能说话。” 因为此时李玄都只是用了“白骨流光”的美人相,所以这些寒气都是实质寒气,并非白骨相的虚幻寒气,所以能以气机驱散。 宫官一挥袖,也帮赵良庚散去周身寒气。 赵良庚脸上的青白之色渐渐退去,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宫官眯起眼:“难道赵部堂猜不出来吗?” 赵良庚看了眼惨死的儿子,并无太多悲痛之色,沉思片刻,恍然道:“你是牝女宗的人,你是玄圣姬宫官。” “部堂好见识。”宫官轻笑一声:“不妨与部堂说实话,我们这些人,起初并不想把部堂如何,只想着井水不犯河水,可惜部堂的儿子非要来招惹我们,还有那个什么铁鹰,步步紧逼,既然你们主动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们了。” “若是部堂想等铁鹰驰援,那我劝部堂不要白费心思了。”宫官看了眼李玄都那边的战局,轻声道:“唐汉拿不下李紫府,铁鹰更不是颜玄机的对手,他们都得死,本来部堂也是要死的,不过紫府特意交代了,要留你一命,既然是他的意思,那我也不好违背,就让部堂多活一会儿。” 听到这儿,赵良庚的脸色终于是变得苍白起来。 第三十九章 难分胜负 另一边,李玄都与唐汉已经斗出了几分真火,虽然还未到手段尽出以决生死的地步,但也远远超出了切磋分胜负的地步,招招夺命。 唐汉一刀暂且逼退李玄都之后,左手顺势握住腰间的“夺魂”,刹那之间,双刀出鞘,刀势迅猛如雷霆,比之方才快上一倍,急攻李玄都。 李玄都没有直接取出“人间世”,而是将“白骨流光”的美人相变为白骨相,实质寒气化作无相寒气,使得唐汉的刀势有了明显的迟缓之态。趁此时机,李玄都用了个最为常见的仙人指路,直指唐汉的中宫面门。 刀势受阻的唐汉以左手的“夺魂”为守,同时又以右手的“斩魄”横掠李玄都的腰部。 李玄都直接运转气机,左手用出“九阴玄冥荡”,竟是以徒手硬接这一刀,整只手掌被纯阴气机包裹,任凭“斩魄”的刀芒凌厉,却伤不得他的手掌分毫。 李玄都趁此时机收回长剑,重整旗鼓,转而开始以“剑心太玄意”出剑。 寻常江湖人不知“太阴十三剑”的真面貌,唐汉却是认得,心头打了个突,手中双刀再变,改为一套“鸳鸯刀法”。 这套刀法的名字寻常,既不威风,也不霸气,更看不出什么玄妙,倒像是一对恋人创出的刀法。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是一套奇门刀法,正三十六式,反七十二式,正反一百零八式。据说是古时的一对神仙眷侣所创,两人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双刀施展之时,相互回护。应敌时,两人的刀法阴阳相济,正反开阖,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便守,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是这路刀法有一桩特异之处,伤人甚易,杀人却是极难,想是当年创制这路刀法的神仙眷侣心地仁善,不愿伤人性命,因此每一招极厉害的刀法之中,都为敌人留下了余地。 唐汉得到这套刀法之后,将这套本该要两人修炼的双人刀法改为一人使用双刀,不管夫妻二人如何心意相通,始终是两个人,哪里比得上一心二用。 唐汉用出这套刀法之后,攻守之间滴水不漏,哪怕是面对天下剑意之最的“剑心太玄意”,仍是不落下风。 剑法也好,刀法也罢,都在术的范畴之内,终是人力有时而穷,其实到了李玄都和唐汉这等境界,差不多便是极致,再往上,还有空间,却已经不多。至于大天师和老剑神这等人物,并非依仗招数取胜,而是在于境界和修为的高低,以李道虚与宋政的一战举例,李道虚只出三剑,从招数来看,这三剑实在没有什么玄妙可言,无非横竖而已,可剑气之盛,威力之大,却能一剑断江,两剑开山,三剑败敌,一时间天下为之折服,李道虚被誉为‘剑道通神’,有了剑神和大剑仙之称。 李玄都和唐汉的境界仿佛,修为相差无几,这才要在术之一道较之高下,如果在这方面也难分高下的话,就只能看双方的临敌应变了。不过正如宋辅臣所说,唐汉是擅长厮杀之人,李玄都也是身经百战之人,都不是那种空有境界修为而无临敌经验的寻常宗门弟子,于是两人在不出底牌绝技的情形下,竟是难分胜负,谁也压不过谁去。 只是两人的心态又有不同,李玄都不急不躁,唐汉却是渐而焦躁,因为除了李玄都之外,还有一个宫官在旁,若是两人联手,唐汉自忖绝无幸理。 此时宫官已经撇开赵良庚,来到两人的不远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折扇,不断开合。牝女宗绝学“冷月锯”,除了以手刀用出之外,也能以折扇来用。 宫官并不急于出手,而是好整以暇地旁观,她深知此时贸然出手,顶多是重伤唐汉,唐汉仍有可能就此逃遁,所以她不急于出手,只要她站在这里,便会给唐汉压力,重压之下,唐汉难保不会露出破绽,若是被李玄都抓住了破绽,那时候她再出手,便能将唐汉置于死地。 唐汉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越是明白这个道理,越感压力巨大,出招也就越发保守,不求伤敌,但求自保。 就在此时,李玄都忽然开口喝道:“唐汉,你可知唐秦是死在谁的手上?” 唐汉不由一怔。 唐氏三兄弟中,虽然是一母所生,但是兄弟三人之间的年龄相差颇大。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岁便是高寿,所以男女十五六岁成婚生子都是寻常之事,所以秦素不过二十四岁,便已经是老姑娘了。他们母亲生老大唐周时,不过十六岁,生老三唐汉时,却已经四十六岁,算是老来得子,唐周和唐汉之间足足相差了三十岁,几乎可以算是两代人。倒是唐秦与唐汉只差了十几岁,所以唐汉与唐周较为疏远,却与唐秦感情深厚。 此时听李玄都提及唐秦,唐汉顿时心态变化,厉声问道:“是谁?” 李玄都道:“那日唐秦为了攻打琅琊府,亲自坐镇单老峰,由他的儿子唐文波统领众多青阳教高手埋伏于琅琊府城的城外,只等城内奸细里应外合,打开城门……” 唐汉不是愚笨之人,听到李玄都竟是知之详细,立时道:“是你杀了家兄!?” 李玄都出剑不停的同时,笑道:“是我又如何?不妨与你明说,我先在东昌府杀了五鹿,后又在兰陵府杀了雷公,再在琅琊府杀了白绕,废了白波,在唐文波攻城时,我独自杀入唐文波伏兵的林中,借助林中地势,败白爵,取唐文波的头颅,再登上单老峰,将唐文波的人头放在唐秦的面前,唐秦骤见爱子头颅,心神大乱,不是我的对手,虽然在最后关头用出了‘白阳法身’,却也于事无补,还是被我砍下了头颅。然后我把他们父子二人的头颅交给了齐州总督秦道方,现在想来,青阳教的白阳总坛竟是有大半覆灭于我一人之手。” 李玄都这话意在攻心,所以说得半真半假,宫官也是第一次听到,不由望了李玄都一眼,大感惊讶。 唐汉骤然听闻此言,不知是真是假,却已经信了大半,顿时感觉身子凉了半截,继而又生出悲愤之意,两种心态交织之下,使得他心绪复杂,一时半刻难以平复。 就在此时,李玄都剑势暴涨,由“剑心太玄意”变为杀力更强的“北斗三十六剑诀”,连连进攻。 唐汉在心神不宁的情形下,原本圆满无暇的“鸳鸯刀法”顿时露出破绽,连连败退。 一直旁观的宫官知道此时便是最好的出手时机,也不犹豫,手中折扇展开,掠向唐汉。 唐汉虽然早有防备,但还是被宫官一扇劈在后背上,不但外袍撕裂,就连衣下的宝甲也被“冷月锯”的气机生生切割开一道二尺长的裂痕。 唐汉大惊之下,在生死关头,终于是收摄心神,再不敢有半点分心,运转双刀抵挡李玄都和宫官的联手。 不过宫官的出手却是大有玄机,除了以“冷月锯”破甲之外,还在唐汉的身上留下了一道“蛇咒”,与“鬼咒”、“莲咒”不同,“蛇咒”的主要作用是乱人心智,惑人六感。 唐汉初时不觉如何,片刻之后,只觉得的眼前顿时出现重重蛇影,“嘶嘶”吐信之声不绝于耳,入耳心悸,气血发寒。 唐汉立时明白自己中了“蛇咒”,心知再拖延下去,自己怕是难有幸理,他也是果决之人,立时有了决断。 只见他奋力击斩出两刀,暂且逼退李玄都和宫官,然后收回双刀,右手握拳,重重击打自己的胸口,口中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阴阳归一,正邪无我,神我合一,邪魔辟易,请红阳法身护佑吾身。” 第四十章 雷咒伏魔 整座龙王庙立时坍塌大半,一尊三丈之高的“神人”出现在龙王庙的废墟上,周身上下金光璀璨,熠熠生辉,在金光之中又隐隐有红光闪烁,在其身后形成一道红色的光圈,如佛陀身后之背光。 原本正在激战的青阳教中人见此景象,眼神狂热。也有想要跪拜之人,结果是直接被宋辅臣拧下了脑袋。 与此同时,山路上的小天地已经破碎,重新化作三十六道符箓,如倦鸟归林,重新飞回颜飞卿的袖中。 先前被困入小天地的铁鹰却是已经消失不见,只是在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剩下了些许焦痕。 在收起符箓之后,颜飞卿抬手一指,点点星火勾链,绘成一扇似虚似实的门户,大步走入其中。 苏云媗则是直接显出身上的“太乙云衣”,七色彩带环绕,冲天而起。 因为山顶之上气机震荡的缘故,颜飞卿不能直接将“阴阳门”开在山顶,最多将“阴阳门”开在距离山顶百余丈的地方,如此一来,倒是腾空飞天的苏云媗更先一步赶到山顶。 当苏云媗赶到时,战局立时变成一边倒,无论是赵良庚的护卫也好,还是红阳总坛的青阳教高手也罢,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各自逃命。 苏云媗和秦辅臣也不追击,关键还是要解决请下了“红阳法身”的唐汉。 只见宫官单手拎着赵良庚向后跃出,而李玄都则仍是与唐汉缠斗于一处。 请下法身的唐汉不再使用双刀,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在他脑后巨大光轮左右生出两个足有数丈大小的气机涟漪,如同海中漩涡,又好似佛陀眼眸,从中激射出一道道红光。 红光落地,炸裂出无数烈火。 在三丈之高的法身面前,李玄都显得很是渺小,躲避红光的同时向前疾奔,在距离唐汉还有丈余距离时,一跃而起,手中“白骨流光”向下斩落,拖曳出一道如弯月的剑气。 唐汉只是伸出一只手掌,向前一抓。 这轮“弯月”被他一掌握住,只是稍稍用力,便碎裂成无数细小剑气,逸散无形。 李玄都顺势落在唐汉的手掌上,沿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上,人至剑气同至,在金色法身上撕裂出一连串辉煌火花。最终李玄都来到法身的肩膀位置,一剑横斩。 唐汉脑后的光轮缓缓转动,好似一方罗盘,出现一个个符箓篆文,然后脱离光轮,迎向李玄都,“白骨流光”落在这些篆文上面,竟是发出金石之声而不能尽破。 李玄都不敢多做停留,直接从唐汉的肩头上向后跃起,同时泼洒出一大片剑气,有了对付唐秦的经验,李玄都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直接用出了“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纷纷落下的剑气如银色的水银,落在唐汉的金色法身之上,竟是使得法身上出现一个个坑洼,就好像激烈的雨滴落在柔软的沙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洞。 唐汉显然没料到李玄都竟然能将“太阴十三剑”臻至如此地步,也是吃了一惊,不敢再用法身硬接李玄都的剑气,射出两道红光,不管能否命中,便要向后退去。在唐汉身后百丈距离的地方,便是山崖,崖下是滚滚碧波。 就在此时,苏云媗御剑如长虹,直奔唐汉而至。 唐汉仍是不停,想要拼着硬挨苏云媗的一剑,也要跃入山下湖水之中。 苏云媗的一剑乃是“慈航普度剑典”中杀力极大的一式,所用之剑又是名列刀剑评上的“妙法莲华”,其威力之大,便是唐汉也有些难以承受,法身的胸膛整个炸裂开来,不过唐汉也借着这一剑之力飞出悬崖,开始向下坠去。 就在此时,颜飞卿姗姗来迟,手中托着“九阳离火罩”。 “人公将军,何故去之太急!?” 话音落下,“九阳离火罩”中的九条火龙飞出,初时只有寸许之长,继而有尺余之长,最终化作九条近十丈之长的火龙。 九条火龙缠绕在唐汉的法身之上,使其不能向下坠落,生生悬于半空之中。 唐汉第一次露出惊慌神色,愤怒道:“颜飞卿,你怎么也在此地?” 颜飞卿笑而不答,只是再一挥袖,从袖中飞出三道紫色符箓,分别贴在唐汉法身的眉心、胸口和小腹位置,也就是对应三大丹田。 紫色符箓是为道门中最高品相的符箓,在江湖中甚至可以被称之为“仙符”,与其他符纸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这等符纸几乎与飞剑、法器无异,黄纸符箓只能使用一次,用过即毁,金色符箓可以使用七次到十次不等,灵气枯竭之火便是死物,紫色符箓只要符箓本体不受损伤,便可一直使用。也就是正一宗的千年底蕴,才能有如此多的紫色符箓,除了留存于大真人府的和老天师随身携带的,还能让颜飞卿随身携带三张符箓之多,换成其他宗门,除非是什么正邪大战或是生死之战,等闲不会轻用,更不会携带在身上。 在这三道符箓落在唐汉的法身上后,他的气机流转也变得凝滞起来,就好像在滚滚江河之中修筑大坝,关闭闸门之后,使得动水变为静水。 颜飞卿一手向前探出,大袖飘摇,全力运转“九阳离火罩”:“紫府兄!” 落地之后复而跃起的李玄都再出一剑,好似一轮明月当空。 此时唐汉终于确认了李玄都的身份。 竟是那个在少玄榜上强压了颜飞卿一头且在斗剑中胜过李太一的紫府剑仙,可惜为时已晚。 只见这轮“明月”越来越大,最终将唐汉的法身完全笼罩其中。 李玄都的嗓音从茫茫“月光”中传出:“不知人公将军可还有其他手段?若是没有,青阳教三位将军,今日便要折去第二位。” 话音落下,“明月”骤然收缩,越来越小,待到月光散去,唐汉的法身已然崩溃,现出真身的唐汉如一道惊虹向山外掠去。 李玄都不能掠空,可除了他之外,还有宋辅臣和苏云媗,宋辅臣已是高高跃起,一把抓住唐汉的脚腕,大喝道:“想走?回来!” 宋辅臣奋力一扯,唐汉被生生拽了回来。 苏云媗二话不说,一剑斩出,剑光浩荡。 唐汉被直接拦腰斩断,只剩下半截身躯的唐汉仍旧不死,一缕清气出鞘,抛去臭皮囊,竟是神魂出窍,只是距离传说中的元婴神游万里还差之许多,也算不得阳神,只能算是阴神阴魂之流,难以在世间持久。 颜飞卿催动“九阳离火罩”收回九条火龙,轻叹一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唐汉的阴神缓缓升空,若是飞入九天之上,不需要旁人出手,仅仅是浩荡天风便足以让他魂消魄散,只是唐汉此举必有深意,也许又有其他手段也说不定,颜飞卿不想因此生出其他不测变化,于是捏了个法指,指间有风雷涌动。 阴阳宗有“鬼咒”,正一宗有“雷咒”,不同于“鬼咒”的广为流传,“雷咒”的传承有序,而且还是秘传,便是寻常正一宗弟子,都没有修炼的资格。正一宗如此郑重,除了讲究规矩之外,更大的原因在于“雷咒”威力巨大,“鬼咒”的可怕之处在于其狠毒,根本上是恃强凌弱。不过“雷咒”不同,能够以弱胜强,尤其是遇到要挟阴诡之物,更是威力倍增。 下一刻,一道惊雷从天而落,蓝色的雷光照亮了每个人的面容。 雷光一闪而逝,唐汉彻底烟消云散。 第四十一章 坐地分赃 不能说唐汉太弱,而是对手太强,遇到这么多人联手,就算是两个唐汉,也要饮恨于此。 唐汉只剩下两柄长刀和一件须弥宝物。 李玄都伸手接住了那件指环形状的须弥宝物,感叹道:“又到了分赃的时候。” 宫官啐道:“什么叫‘又到了分赃的时候’?这么难听。” “不管好听还是不好听,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李玄都不以为意道:“让我瞧瞧里头有什么。” 说罢,李玄都将已经打开须弥宝物,只是难免有些失望,因为大概是贵人不带财物的缘故,里头没有半颗太平钱,只有几本功法秘籍,也没有什么机要信笺,大概是看过即毁的缘故。 李玄都叹息一声,将其中的物事都取了出来:“‘鸳鸯刀法’、‘三阳法身大法’、‘大衍灵刀’、‘阴神出窍神游法’、‘三阳神掌’,诸位可有中意的?” 大家都是宗门弟子,不是做了宗主的,就是即将做宗主的,或是在宗门中位高权重,自然不缺功法,更要矜持,于是便没有人出声。 李玄都环视一周,自然不会全部收入囊中,道:“都说艺不压身,既然大家都不开口,那就由我来分好了。宋法王是纯粹武夫,便拿走这本‘三阳神掌’;刀剑不分家,霭筠便收下这本‘大衍灵刀’;玄机兄是方士,精研术法,可以取走这本‘三阳法身大法’,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至于宫姑娘,可以学一学这本‘阴神出窍神游法’。” 众人皆是没有异议,唯有宫官妙目一转道:“紫府是要留下这本‘鸳鸯刀法’了。”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取过这本秘籍放入自己的“十八楼”中,笑道:“这是自然。” 苏云媗难得打趣道:“紫府这是要与秦大小姐同练此刀法了。” 李玄都哈哈一笑:“可惜玄机兄用剑不用刀,而且还是法剑,就难学此门刀法了。” 接下来就只剩下两柄刀,“夺魂”和“斩魄”,杀人极多,凶厉之气极重。 李玄都不愿多占便宜,说道:“宫姑娘似乎没有兵器?” 宫官瞥了眼两柄长刃,噘嘴道:“我可不用刀,更不用双刀,还是留着送给你的秦大小姐吧。” 李玄都摇头道:“素素有‘欺方罔道’,应是不必了。” “素素,叫得可真亲热。”宫官似笑非笑道:“这两把刀是不祥之物,两个主人都横死在你这位紫府剑仙的手中,你不舍得送给秦大小姐,却舍得送给我。” 李玄都无奈道:“这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你若不要,我大可拿去白莲坊典当钱财。” 就在此时,宋辅臣开口道:“既然大家都不要,便给我吧,我是久在沙场之人,不忌讳这些。” 其实李玄都也不忌讳这些,若是真没人要,他是真敢把这两把刀送到白莲坊换银钱,至于青阳教事后追究,他是半点不怕的,只是被宫官一番言语挤兑,进退不得,只能答应了。 宋辅臣收起了这两柄长刀,难掩眉宇间的忧虑,说道:“还未见到天公将军唐周,便已经先杀了他的弟弟人公将军,到白帝城之后,又该如何面对唐周?” 宫官淡然道:“唐汉可是地师的忠实走狗,杀是肯定要杀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听到宫官如此说,宋辅臣也无言以对。 然后宫官一指被她制住的赵良庚:“关键是怎么处置这位赵部堂?” 说话时,她却是望着李玄都,毕竟是李玄都让她留下赵良庚的一条性命。 李玄都望向颜飞卿,毕竟此行还是要以颜飞卿为主,只是颜飞卿并不独断专行,而是道:“大家共谋一事,自然是商量着来,此事便由紫府做主吧。” 李玄都也不故作推辞,来到赵良庚的面前。 赵良庚缓缓开口道:“紫府剑仙,名不虚传。” 李玄都道:“赵部堂过奖。” “紫府剑仙,本名李玄都,表字紫府,我就托大一回,称呼你一声紫府。”赵良庚不见丝毫惊惶:“其实你我都清楚,不杀我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我不同于唐汉,对你们没有威胁,而且与那场西北内乱也没什么太大干系。对于我来说,天大地大性命最大,自然也会全力配合你们,这叫做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李玄都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说道:“赵部堂真是厉害,这般处境,还能与我娓娓道来,剖析利害,常说临大事有静气,东岳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不过如此了。” 赵良庚脸色平静道:“紫府可以把我这条老命当作一个护身符,一直送到你们离开荆州为止,我们来日方长,说不定还会有合作的机会。” 赵良庚没有放下什么狠话,也没有许下既往不咎的诺言,更没有自夸什么一诺千金,但正是这种开门见山的直白话语,反而有几分信服力。 李玄都轻声道:“杀子之仇啊。” 赵良庚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有三个儿子,这个三儿子是最不成器的,死了也就死了,毕竟还有两个儿子,儿子死了还可以再生,性命和基业没了,那可就真是万事成空了。” 李玄都半是讥讽半是赞叹道:“部堂真乃枭雄也。” 赵良庚平静道:“紫府真是过奖了,我哪里算什么枭雄,不过是时势使然,若是太平盛世,我这会儿恐怕还是个翰林院中的穷编修。” 李玄都心中感慨,赵良庚这些公门中人,可能修为境界不高,但是修心的本事绝对一流,什么大风大浪都能处变不惊,比之许多江湖莽夫,不知要高出多少。赵良庚遭遇大变,还能谈笑风生,完全看不出刚刚遭受了丧子之痛,不是心性薄凉如冰,便是城府深沉似海。正因为如此,赵良庚越是镇定从容,越是让李玄都感到忌惮。 李玄都带着赵良庚与颜飞卿等人一道下山,来到那座刚刚租下不久的院子,没有二话,立刻动身,返回来时乘坐的大船,缓缓驶入云梦泽中。 虽然荆州境内有水师,但是这些年来早已废弛日久,战船并不算多,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时,大船早已驶入云梦大泽的深处,就是想找,也无从找起。 在如今乱世,流民遍地,等到他们大船靠岸之后,遮蔽痕迹,在短时间内,便是官府,也是无从寻起。 大船之上,赵良庚并未被束缚手脚,仍是行动自如,只是有李玄都看管,他也生不出逃走的心思,反倒是好似悠然远游,望着船外的湖景,轻声笑道:“一位清微宗的紫府剑仙,一位牝女宗的玄圣姬,一位正一宗的小天师,一位慈航宗的苏仙子,还有一位,我不认识,不过想来也是身份不凡,我大概能猜出你们要做什么。” 李玄都语气平淡道:“赵部堂就不怕这些话引起我的忌惮,从而决定杀人灭口?” 赵良庚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若是旁人,我自然不敢这样说,可是紫府嘛,我却没什么不放心的。紫府早年时追随张相,说到张相,我也是极为佩服的,紫府能入张相法眼,为人自有可取之处。” 李玄都淡然道:“人是会变的。” 赵良庚微微一笑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此心不改,此志不渝。” 李玄都跟着笑起来:“部堂这种对手,我是真不愿意遇到,若是遇到了,大概只能以力伤人。” 赵良庚淡笑道:“我也不愿意遇到紫府这种对手,不知哪天就被人取了头颅,那可是冤枉。” 两人相视而笑。 乍一看去,似是要一笑泯恩仇? 第四十二章 由荆入潇 天地分阴阳,世道分黑白。 阴盛则阳衰,朝廷官府衰弱,对于地方上的掌控就会有所空缺,而这部分空缺不会一直空着,而是会有其他势力填补进来。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每个大城中都有丐帮,具有很大势力,帮助官府打探消息、搬运尸体、清理垃圾、看管闸门,做些吃力不讨好的脏活累活,或是有手艺的,假扮卖身葬父、公孙落难、假装残疾等手段,说是乞讨,实则已经是骗术的范畴。丐帮的头目都算半个“官面”上的人,有象征官府授权的信物。其总头目拥有对麾下群丐生杀予夺的大权,平日里他们坐享群丐供奉,生活奢华,不但锦衣玉食,呼奴使婢,往往还坐拥多房妻妾,生活享用和普通的富商大户无异。在总头目之下,各级头目分居城内外各处破庙烂祠之中,各自划有地盘。畛域分明。各堂口上的乞丐不得越界乞讨。外来的乞丐亦得在总堂口挂号才能乞讨,否则轻则打一顿驱逐,重则打死之后绑上石头沉江。 仅仅是琅琊府府城一地,便有挂号乞丐五千余众。 丐帮只是帮会之流,再往上,还有大小门派,以及如一方诸侯的江湖宗门势力。大魏立国之后,实行禁海之策,等同大魏朝廷主动放弃了四方海域,于是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补上了这块空缺,分别占据了北海、东海、南海,发展船队,垄断海贸,由此兴盛。 除此之外,当年的皂阁宗之所以会发迹,是因为金帐汗国入主中原,杀得血流成河、尸山血海,这才让精通炼尸法门的皂阁宗大为兴盛,随着战事平息和天下安定,皂阁宗的衰弱也就在情理之中。前朝之时,对于正一宗一再加封,使得正一宗号称天下道门之首,极为势大。本朝时,便对正一宗屡加打压,使其地位势头有所衰弱,神霄宗被朝廷一再加封,由此得以雄踞荆州。 如今随着朝廷一再衰微,不断露出“空缺”,宗门和世家豪族不断填补这些空缺,代为行使部分朝廷权力,由此形成的局面便是朝廷弱则江湖强盛,发展到如今,朝廷已经不得不与地方豪族合作,才能稳住局面,如同藩王的总督便是这一现象的产物,在江南尤为明显。 荆楚总督号称掌管三州之地,分别是:芦州、楚州、荆州,可在这三州之中,荆楚总督对于荆州的掌控最为薄弱,因为荆州乃是数州通衢之地,北连江北,南接江南,又与中州、秦州、蜀州毗邻,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实在难以彻底掌控。而云梦泽号称八百里云梦,茫茫湖水,岛屿无数,当年大晋鼎盛时,曾在此处编练水师,也许还能完全掌控,如今且不说大魏朝廷暗弱,只是水师一项,便已经废弛近百年之久,实在不值一提。 于是李玄都等人的大船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行于云梦泽的万顷碧波之上,不见追兵,也不见什么阻拦。这也是当初李玄都在芦州被荆楚总督府的兵马封路之后立刻决定转道荆州的原因之一,荆州这个地方,实在太过四通八达,在这里找人,多少都有些海底捞针的意思。除非荆楚总督能在这个时候将荆州的地方势力全部动员起来,其中为首的便是神霄宗了,可如今的神霄宗,正陷于三玄真人和凌冲道长的内斗而不能自拔,哪里还会来管别人家的事情。 赵良庚也已经明言,在他这位荆楚总督失踪之后,整个总督衙门上下,包括他的两个儿子在内,第一反应绝对不是找人、救人,而是先要内斗一番才行,吵出个结果,才能决定到底是找人还是推举新任总督,而且赵良庚对于这个争斗的结果也有预料,多半是双管齐下,就像镇压叛乱时抚剿并用的手段,他的两个儿子还要做两手准备,一手是赵良庚遇害之后夺权的准备,一手是赵良庚平安归来的准备,在这种情境下,李玄都等人看似是冒险之举,实则却是最为稳妥的办法,足以安然离场。 听过赵良庚的一番话,李玄都并未如何惊讶,因为他在清微宗中长大,这种勾心斗角,见得何曾少了。为权力故,师徒不像师徒,父子不像父子,到头来,都变成了君臣,君要臣死,臣可死乎? 如此行船两日,还在云梦泽中。云梦泽以大江为界分为两部分,在江北的部分位于荆州境内,在江南的部分位于潇州境内,此湖也成为两州的分界线。李玄都等人因为赵良庚的变故,大船故意偏离原本既定的路线,未曾由湖入江,而是来到了潇州境内的云梦泽中。 又行了一日,可以看到一座湖畔小城。这里已经是潇州的益阳府境内,要一路向北,进入武陵府的境内,经由石门县返回荆州,然后沿江而上,大概一旬的路程便可抵达白帝城。 一行人弃船登岸,前往小城,先做休整,然后准备改为雇佣马车。 苏云媗对李玄都笑言道:“说起潇州,玉清宁才是地主,可惜她去了齐州,此时不在潇州,紫府是从齐州而来,可曾见过她了?” 李玄都点头道:“见过了,本想略尽地主之谊,结果就被张鸾山一封传书给召到了芦州,中途又遇到了你们。” 说到这儿,李玄都不禁自嘲道:“说是地主之谊,我这个地主也是名不副实了。” 颜飞卿接口道:“说起此事,也是我们的不是,我们本以为紫府能说动老剑神,却不想老剑神竟是这般……坚决。” 宫官冷笑一声:“江湖上有许多自诩不慕名利权位的闲云野鹤之流,在我看来,却是好笑得很,这些人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权力,却自诩不喜欢权力,本身没什么名气富贵,却自诩不慕名利,到底是不愿,还是不能,到底是知足常乐,还是自我安慰,可要好好斟酌一番了。真正掌握了权力之人,哪个肯轻易放手?而且还会不断追求更大的权力,一统江湖之后还想做皇帝,做了皇帝之后又想长生不老,这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英雄豪杰之辈,可以不喜女色,可以不爱金银,甚至连‘情’字都给抛却了,却绝少有人能逃得过这个‘权’字。” 李玄都虽然明知道宫官是在说自己的恩师,但也无可辩驳,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宋辅臣不发一言,只是默默走路。 与李玄都并肩而行的赵良庚忽然开口道:“宫姑娘倒是看得透彻。其实地师也好,圣君也罢,哪个不是如此想?若不是为了权位,他们这般辛苦谋划又是为了什么?” 宫官轻哼了一声:“地师如何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圣君绝不是为了什么权势。” 赵良庚知道自己当下的处境,也不去正面硬顶宫官,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却是望向了李玄都:“紫府以为如何?” 李玄都道:“权力和责任是为对等,掌握了权力,尽到了职责,那也无可指摘,就怕掌握了权力,却不尽职责,甚至还滥用权力,这便是不可。” 赵良庚一笑道:“紫府是在说我了,那紫府觉得我这个荆楚总督,是尽到了职责,还是没尽到职责呢?” 一行人故意与后面跟随的众多仆役拉开了距离,也不怕被人听到,此时几人听到赵良庚的这番话,都沉默了。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回答道:“我觉得赵部堂最起码尽到了部分职责,否则我也不会故意留下赵部堂的性命。而且在如今世道,谁也任性不得,一个小小的任性,不尽职责,便足以让自己跌落现今的位置。” 赵良庚微笑道:“能得到紫府如此评价,我这心中也有些底气了。” 第四十三章 桃源县城 这座县城,名为桃源,虽然不大,但是位置重要,也极为有名,最近更是算不得太平。 因为最近江湖中出了一件大事,据说在潇州境内出现了一本武功秘籍,引得好些江湖中人争夺,不逊于当初的西北夺刀一战,各大宗门从来不缺功法,除非是大成之法,否则都不会前往争夺,只是如此一来,就导致整个潇州的江湖动荡不安,仇杀之事愈演愈烈,玄女宗身为潇州江湖的主人,不能坐视不管,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召集潇州的大小门派,商议解决此事。正是因为如此,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未能亲自动身前往齐州解决萧家之事,而是派出了自己的弟子玉清宁代她前往齐州。 玄女宗有两座山门,被玄女宗弟子称为上下二宗,上宗也就是玉女山,位于衡阳府,下宗名为漩女山,位于云梦泽的一座岛屿之上,这次玄女宗召集潇州境内的大小门派举行大会,便是定在了下宗漩女山。 这座县城距离云梦泽的距离最近,再过些时日,必然会有大批江湖人士赶到此地。到那时候,这座小小的县城,不知要多出多少是非。李玄都等人对于这些事情并无兴趣,若不是因为赵良庚之事,也不会来到潇州,这次只是适逢其会,完全没有想要参与到此事之中的意思,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打扰玄女宗,所以他们只是在这里短暂停留便会离开。 来到县城之中,这样浩浩荡荡的一大帮人,自然有些惹眼,到了如今,也不好再装作世家公子,于是颜飞卿就有了遣散仆役的想法,只是颜飞卿有个不好说是缺点还是优点的特点,那就是心肠不够狠,有些念旧,与这些仆役相处了一段时日,却也想着善始善终。 若是换成邪道中人来处置此事,遣散还是轻的,为了不留痕迹,整船人直接沉湖,也是干得出来。 因为这个原因,颜飞卿便没有急于遣散仆役,而是先在城内的客栈包下了一座小院,暂且安顿下来。李玄都独自一人离开客栈,按照自己的老习惯,先在城内走上一圈。 这个习惯,同样很难说好还是坏,李玄都记得在去年,也是与颜飞卿同行,自己便是因为这个习惯,遇到了一个很不讲道理的女子,差点被她生生打死,然后那个女子又很快消失不见,再不闻半点风声,甚至没有在江湖上留下半点涟漪。 只是江湖广阔水更深,就算真有些声名不显的隐世高人,也在情理之中。 这座城池不是府城,只是个县城,所以不算大,李玄都只用了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就能沿着城墙走上一圈,李玄都看天色还早,便开始向城内“收缩”,也就是再走一个小圆,这样一点点收缩,走的圆越来越小,最终回到客栈。 这样可以看些各地风情,也能见些浅显的人情世故,算是李玄都的一种修心方法。否则整日要么钻研武学,要么与人打生打死,是会疯的,总要这找事情做,可惜李玄都不像秦素、玉清宁等人精通音律,也没真打算去写一本《太平客栈传奇》。 见惯了这些世情之后,总会生出许多感悟,若是憋在心里,会很不舒服,总想与别人分享,于是李玄都又有了个好为人师的毛病,可惜除了周淑宁、裴玉、沈长生几个小孩子,其他人都不太感兴趣,甚至都很厌憎,尤以陆雁冰为甚。 其实除了与秦素在一起的时候,李玄都是个很无趣的人,枯燥而沉闷,没什么意思。所以李玄都从来都不相信宫官会真心喜欢自己,这样的李玄都,除了用剑厉害,还有什么优点?正因为如此,李玄都很享受与秦素相处的时光,那会让他感觉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卸下了很多沉重的枷锁,很轻松,很惬意,很舒适。让他在自己艰难的逆旅之中,有了难得的休憩和空闲,毕竟他也不是铁人,就算是一艘整日乘风破浪的大船,也总有返回港口停泊的时候。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李玄都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座青楼跟前。他倒是一点不奇怪,男人想要的东西,简单而纯粹,无非是钱、权、名、色,前三样不好得,最后一样,只要适当放低要求,花些银钱,还是可以得到的。所以青楼行院这种暴利行当,上到帝京,下到县城,无所不在。 李玄都连宫姑娘都不放在眼中,自然也看不上这里面的庸脂俗粉,只是稍微驻留,便继续前行,拐进了一条长巷之中。大概是因为这条长巷毗邻青楼后院的缘故,极为冷清,不见半个人影。 李玄都走出一段,突然察觉到什么,以“散势法”收敛了气息,闪身躲在一个角落中。 然后不到片刻,两个挎着篮子的女子从这座行院的后门中走了出来,行走之间,秀足只有前半个脚掌落地踩实,脚跟是微微上提的,可见她们是有不俗修为在身,而且所学的轻功颇为高明,身法以轻灵翔动见长。 在这么一个藏污纳垢之地,突然出现两个身负武艺的女子,处处都透着奇怪。于是李玄都决定悄悄跟在两人的身后,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恬雨姐,你说师父让我们来这儿做什么?这儿可是玄女宗那帮贱人的地盘,一旦被她们发现了,可没我们好果子吃。”其中一名年纪稍小的女子问道,嗓音还带了几分少女变声的中性。 被称作“恬雨姐”的年长女子说道:“这我也不知道了,既然是师父的吩咐,我们也没有办法。” 年少的女子有些不忿:“其实就是让我们来送死的,把我们当成炮灰罢了,若真是有什么图谋,怎么不把张师姐她们也一起派来?” “彩雪,不可乱说!”年长的女子先是训斥一句,然后又叹息一声:“我们就是打前站的,我听说张师姐她们有更重要的任务,据说要跟随宗主一起去西京。” “西京,那可不是什么善地。”年纪稍小的弟子咋舌道:“对了,那个与我们一起来的粱嬷嬷,你知道他的底细吗?” 恬雨摇头道:“我不清楚,以前也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物,就好像是凭空出来的一般。不过我见师父对她都极为恭敬,想来来头不小。” 彩雪小声道:“恬雨姐,你说这位粱嬷嬷会不会是……阴阳宗那边的人物?” 恬雨面色凝重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正在两女说话的时候,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嗓音:“不知两位姑娘是哪宗的弟子?” 两女都是大惊失色,赶忙回头,然后就看到一个身着青衣、头戴方巾的年轻男子,正站在两人身后不愿的地方。 “这位……公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真是吓煞奴家了,奴家还以为闹鬼了呢。”一惊之后,年纪更大的恬雨已经回过神来,轻轻地拍了拍胸脯,颤颤巍巍,再加上脸上楚楚可怜的神情,真是让人生怜。 李玄都却全然不为所动,只是淡然道:“两位姑娘,我劝你们还是实话实说,否则我这个人可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 彩雪一手轻捂着胸口,整个人簌簌发抖,一副受惊的可怜样子,另外一只手却是悄无声息地缩入袖中,取出一只粉色锦囊,稍微打开一个口子,锦囊中有丝丝缕缕的粉红色气息渗透出来。 第四十四章 牝女老妪 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这是牝女宗的‘桃花瘴’,由此说来,你们是牝女宗的人了。” 既然被李玄都一语道破,彩雪干脆不再藏着掖着,直接光明正大地将锦囊托在掌心,然后五指一捻一放,卷起漫天桃花粉色的雾气,席卷李玄都。 牝女宗的“桃花瘴”不逊于太平宗的“八部神通”,既有迷药的作用,也在毒药的范畴之内,一旦被笼罩就会通过体表的细小毛孔侵入体内,即使屏住呼吸也不行,纵然是修为有成的江湖高手也会中招。中瘴之人,不但神智错乱,而且还会全身刺痒,常常会把全身上下抓得鲜血淋漓。 不过这种奇门手段只要知道其原理,应付起来也不算难,只要运转护体罡气护住全身即可,所以这种东西最好的用途还是用来暗算旁人,从正面用出之后,便收效甚微。只是护体罡气这种东西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出的,想要气机外放,最起码也要先天境的修为才行。所以彩雪才会被看破之后直接用出“桃花瘴”。 眼看着“桃花瘴”将李玄都笼罩其中,彩雪面露喜色,指着李玄都:“倒,快倒,我倒要好好拷问一番,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只是话音刚刚落下,就见“桃花瘴”缓缓散去,李玄都还是保持着原本的站姿,丝毫不见 被迷倒的迹象。 对于李玄都来说,就算没有护体罡气,凭借“漏尽通”的体魄,号称不漏,也不怕这些奇门手段。 李玄都上前一步,两女甚至没看清李玄都是如何出手,就觉得身上一麻,已然被点倒在地。 点穴这种功夫,严格来说应该叫作“打穴”,不是术法中的“定身法”,而是被点中之后,酸麻不堪,所以说话是没问题的,正常来说,解穴的手段多是推拿,或是等待一段时间之后,便会自行恢复正常。若是高手,还能运转气机冲穴。真正厉害的是“截脉”手段,顾名思义,便是直接截断经脉,便连气机也不能动用。 李玄都此时用的就是“截脉”手法,同时也用了点穴的手段,所以两人不但酸麻不堪,而且还无法动用气机。 李玄都瞥了眼二人,再次开口道:“潇州是玄女宗的地盘,牝女宗与玄女宗是多年的大敌,牝女宗的人为什么会来到潇州?难道你们不怕被玄女宗发现,然后死在这里吗?” 说到这里,李玄都又以“三分绝剑”的手法往二人体内注入了少许剑气,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他本就不太能信得过宫官,此时骤然遇到牝女宗之人,自然心中疑虑大起,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两名女子此时已经感受到剑气带来的痛楚,恬雨赶忙开口说道:“这位少侠,有话好说,千万不要动手,我们的确是牝女宗的弟子,这次是奉师命秘密来到秦州,不过具体目的,我们也不是十分清楚,似乎与这次潇州江湖抢夺秘籍之事有关。” 李玄都问道:“你们是哪一派的?” 牝女宗中按照功法划分有两支,一支是以“姹女功”为根本,精研“冷月锯”、“玄阴屠”、“缠心丝”、“流烟刺”等功法,除了手段阴狠一些,其实与玄女宗并无太大区别。不过仅凭如此,牝女宗也无法壮大到今日地步,于是就不得不提到另外一支。 另外一支与忘情宗同出一脉,以“吞月大法”为根本,气机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同样可以吸纳他人气机为己用。不过“吞月大法”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凶险莫甚。所以牝女宗的这一支想出一个弥补之法,便是精研各种媚术,使得旁人在不知不觉之间甘心献出修为,如此便没了强行汲取的隐患。 故而修炼“吞月大法”的牝女宗弟子可以强夺他人的修为,化为己用,境界攀升颇为神速,此外还有许多魅惑之术,对敌交手,也常有奇效。虽然这一支的弟子因为广采真阳元阴而遍设鼎炉的缘故,使得牝女宗在江湖中声名狼藉,但是吸收弟子众多,人多势众,势力遍布大江南北,其弟子中,不仅有下九流的娼妓、戏子之流,也有许多达官显贵的枕边人,不但消息耳目灵通至极,而且在枕边风的影响之下,还可以暗中左右局势。 如此时日渐久,吞月一派渐而压过了正宗嫡传的姹女一派,不过吞月一派也有劣势,那就是吸纳旁人得来的修为,终究不如自己辛苦修炼得来的修为,“姹女功”的气机凝而不散,“吞月大法”得来的气机却是散而不凝,堪称是云泥之别。宫官就是姹女一派的代表人物,广妙姬和柳玉霜等人则是吞月一派之人。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才会问两女是哪一派之人。 两女听到这话,顿时凉了半截,心知眼前之人怕是个深知牝女宗底细的老江湖了,只能如实回答道:“我们是吞月一派之人。” 李玄都没有立刻抽出二人体内的剑气,而是说道:“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可以改变自己的回答。因为我会在你们两人的体内留下一道剑气,如果你们说的是真话,我便放过你们,如果你们说的是假话,这两道剑气能随时要了你们的性命。” 两女脸色大变,不过还是摇头道:“我们说的都是真话,请这位公子高抬贵手。” 李玄都道:“苍天只救自救之人,我不置人于必死之地,只要你们想活,就一定能活。” 话音未落,李玄都脸色骤变,因为不知何时又有一股淡淡的粉色气息开始弥漫开来。 这一次,李玄都没能毫发无损,耳孔和鼻孔中有黑血渗出,然后被他随手抹掉,他转身望去,在这条僻静长巷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老妪。 李玄都“呵”了一声,凭借浑厚气机直接震散了其余雾气。 老妪抬了抬眼皮,缓缓开口道:“我倒是不知道,江湖中何时多了这样一个年轻高手。这世道真是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凝重。他之所以能震散那些后来出去的桃花瘴,不在于他的气机浩大,而是因为这老妪只是一发即收,似乎只想让他有所忌惮,不想逼人太甚,留下很大的转圜余地。 李玄都一挥袖,以气机将托起两女,将其丢向老妪。 老妪伸手接住两女,衣袖微微震荡,化解了两女身上携带的剑气,脸色微变道:“竟然是清微宗的手段?我知道阁下是谁了,没想到会在这座桃源县城见到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 被人一语道破身份的李玄都没有急于说话,脸色愈发凝重,手中光芒一闪,已经从“十八楼”中取出了“白骨流光”,斜斜指地。 老妪将手中的两女往后一丢,瞥了眼“白骨流光”,嘿然道:“真是一把好剑,可惜还比不得当年的‘人间世’,似乎今日的李玄都,也比不得当年的紫府剑仙,若是当年高居太玄榜第十人的紫府剑仙在此,老身也许还要忌惮几分,可只是今日的少玄榜第一人嘛,却是没什么可怕的。” 李玄都没有反驳,谨慎道:“还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难道就是此二人口中的粱嬷嬷?” 第四十五章 深藏不露 老妪脸上皱纹纵横,看上去年纪已经极老,看上去老态龙钟,别说飞檐走壁,就是走路都费劲。但李玄都却很清楚,如果这老妪是单纯凭借身法来到自己身旁,那么这轻功身法上的修为就已经远远超过自己,绝不会是什么所谓的粱嬷嬷,应该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大宗师人物,只是因为其他原因而故意改头换面。 李玄都立刻就联想到了最近风起云涌的潇州江湖,看来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就在此时,这老妪最的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地神情,裹着的小脚向前踏出一步,身形如鬼似魅般骤然前欺,如同枯枝一般的五指向前伸,带起一股股扑面而来的灰蒙蒙烟气,隐去了五指的行迹,便是以李玄都的目力也看不透,更猜不出的五指变化方位。 李玄都立时就认出这是牝女宗的绝学“流烟刺”,他早就全神贯注地防备,见老妪突然出手,也毫不犹豫地出剑,攻势不凌厉,却攻中带守,将身前都牢牢防住。 李玄都这一剑更多是凭借“剑心太玄意”的剑意随意出剑,然后以气机感应的牵引而变化出剑轨迹,而这次却落了一个空,李玄都立知不妙,可为时已晚,胸口处微微一凉,那名老妪的食指已经刺入他的胸口之中。 在这一瞬间,一股阴寒气机透过老妪的指尖渗入李玄都的体内,开始封锁李玄都的经脉。 只是老妪没有料到李玄都从静禅宗绝学“坐忘禅功”中悟出了“漏尽通”,窍穴经脉极为坚固,更能控制自如,李玄都直接封闭部分窍穴,将这股阴寒气机困于其中,然后手中长剑直接横扫回去。 老妪身形急退,这一进一退间的交手不过是一个呼吸的时间,李玄都吃了个暗亏,不过老妪也没讨到好去,被李玄都的剑气扫落了束发的簪子,一头长发瞬间披散开来,并非是雪白颜色,而是一种呈现出些许黑色的暗沉银白之色。 “好一个‘漏尽通’!”这老妪也是见多识广之辈,脸色微沉道:“没想到你还修炼了静禅宗秃驴的绝学,难道是你救宫官的时候从静禅宗和尚手中得来的?” 李玄都闻听此言,心神微震,因为他早就怀疑他救宫官之事乃是牝女宗设下的一个圈套,甚至是一个宫官本人都被蒙在鼓里的圈套,这样才能做到最为逼真的地步,此时听到老妪此言,不由愈发肯定这个猜测。 李玄都缓缓说道:“看来阁下果真是牝女宗中的实权人物了,竟是连此事都知道。” 老妪笑了笑:“能让宫丫头佩服的男人很少,除了老玄榜上的几位,也不过是宋政、秦清以及你这位紫府剑仙而已。” 李玄都道:“那可真是受宠若惊。” 老妪冷笑道:“只是不知紫府剑仙的心意如何,可愿意做我牝女宗的入幕之宾?” 李玄都微微一愣,没想到这老妪的思维如此跳跃,一下子就从“漏尽通”跳到了入幕之宾上头。 “紫府剑仙曾经追随张相爷,哪怕是面对李大剑仙,也敢直言抗争,江湖上都盛赞你是公义之人。你这样的人,老身就不说什么庸脂俗粉任由你予取予求的话语了,免得脏了你的耳朵。”老妪望着李玄都的双眼,继续说道:“老身索性直言,你若答应下来,想来宫丫头是不介意与你结成伴侣,共修大道。放心,我牝女宗中除了损人利己的‘吞月大法’之外,还有一门‘姹女功’,乃是积蓄淬炼真阴之法,必须保持处子之身。若是被男子得了元阴,那男子必然能修为大进,若是两人再以‘阴阳二气和合决’合炼,水火交融,阴阳相济,修炼速度更是一日千里,说不定紫府剑仙有望在十年之内踏足天人无量境。” 李玄都没有一口回绝,而是道:“若是我不肯答应呢?” 老妪眼中厉色一闪,眯起眼眸:“紫府剑仙这是瞧不起我们牝女宗了?” 李玄都反问道:“牝女宗比之清微宗如何?” 老妪沉吟了一下,说道:“平心而论,清微宗能与正一宗分庭抗礼,可见其势力雄厚。三十六位堂主,七十二岛主,号称一百零八位高手,又有李大剑仙做定海神针,牝女宗比之不如。” 李玄都哈哈一笑:“正如阁下所言,清微宗还要强过牝女宗,我连清微宗的四先生之位都肯舍得,难道还会因为牝女宗而折腰吗?” 老妪愣了愣,忽然笑道:“倒是老身小觑紫府剑仙了,紫府剑仙毕竟是差点做了清微宗之主的人,牝女宗的这点彩头,自然难入法眼。若是日后李大剑仙得道飞升,李元婴撑不起清微宗,被张海石夺了清微宗的宗主之位,你返回清微宗便是顺理成章之事,而江湖之中,谁不知道张海石没有子嗣徒弟,那么等到张海石百年之后,这清微宗的宗主大位还是要落在你的头上。如此说来,紫府剑仙不答应老身的提议,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自己倒是没想这么深,不过被这老妪如此一点,立时想到他离开清微宗的时候,二师兄似乎并无太多不忿情绪,甚至十分平静,这可是有些反常,只是当时的李玄都心绪起伏,没能及时察觉,难不成二师兄真是打了这样的主意? 李玄都想到这儿,略微一个恍惚,若说偌大一个清微宗中他最舍不得谁,那就只有二师兄了。 就在此时,老妪左右摇了下头。她披散下来的银白长发在一瞬间仿佛活了过来一般,仿佛一条条银蛇,向李玄都疾刺而来。 看似柔顺的头发,在这一瞬间已经变为银针利刃,而且因为发丝数量极多的缘故,几乎是封住了所有的退路,若是寻常武夫面对这一招,躲也无处可躲,更挡不下,非要被万箭穿心不可。 只是李玄都也有抵御之法,只见他的满头长发也垂落下来,交织成一面大盾,将其周身护住,任由老妪的银发落在上面,爆发出一阵如狂风骤雨般急促的金石之声。 老妪的攻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攻势之急又如密雷暴雨,虚实莫测,只可惜李玄都的这一招“青墨三千甲”,守得是滴水不漏,就算是无孔不入,可首先也得有孔才行。 被动挨打不还手,不是李玄都的性子,以“青墨三千甲”护住全身上下之后,李玄都手中“白骨流光”化作白骨相,一瞬之间寒气大盛,直指神魂。 老妪冷笑不语,显然受到的影响不大,这也是李玄都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可见这名老妪的境界修为还在唐汉和李太一之上。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骤然传来:“住手吧。” 两人一起望去,却见从巷口位置走进一个女子,虽然是青衫布衣,但也难掩其美貌,不是宫官是谁? 宫官只是状若无意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很快便将视线落在那老妪身上,眼神复杂,轻咬嘴唇,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老妪也冷冰冰地望向宫官,哼了一声:“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投奔圣君了吗?” 宫官轻声道:“师父为何也在这里?这儿可是潇州境内,距离此城不足百里就是玄女宗的下宗漩女山,如今萧时雨就亲自坐镇其中。” 李玄都闻听此言猛地一惊。宫官的师父不就是牝女宗的宗主、地师的道侣,大名鼎鼎的冷夫人吗? 然后就听老妪冷冷道:“为师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多嘴。” 第四十六章 师徒之间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妪无疑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正是牝女宗的本代宗主冷夫人,这是大大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当世之间,若论一对一交手,能让李玄都生出忌惮而无必胜把握的,也就那么几十个人。不谈老玄榜上的神仙们,太玄榜上十人,二十二位宗主,加上一些避世隐修的江湖散仙,人数听起来很多,可是放到上百万人的江湖中,就很少很少了。 说到这位冷夫人,已经久不出手,上次在江湖上真正意义上的出手,还要追溯到玉虚斗剑。 上次玉虚斗剑,正邪双方皆有默契,大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都不出手,由两人负责维持秩序和仲裁胜负。前四场,正道皆胜。第五场,曾经的太玄榜第一人宋政出手,阵斩法相宗宗主。第六场,‘天刀’秦清出手,斩断妙真宗宗主的手臂,邪道再胜。第七场,皂阁宗宗主藏老人出手,败东华宗宗主,邪道又胜。第九场,道种宗宗主胜神霄宗宗主。 第八场,就是牝女宗的冷夫人险胜当时境界修为还未大成的慈航宗宗主白绣裳,只是此战也成为两人的分水岭,其后的十几年中,年纪更小的白绣裳一路高歌猛进,直入天人造化境,在宋政失踪之后,与秦清双双占据太玄榜的前两位,而冷夫人却就此沉寂,大有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意味。 不过冷夫人不入太玄榜,就不意味着她是个软柿子,毕竟是积年老天人,境界修为也许停滞不前,但是会有许多出人意料之外的手段。 听师徒二人对话的意思,似乎关系也不是十分和谐。 宫官长叹一声:“师父,你又何必如此。虽说地师乃是我的师公,但圣君也待我如亲妹妹一般,二人相争,必有一伤,既然师父选择了师公,那我便选择圣君了。到时候不管是谁伤了,我牝女宗都是功臣。” 冷夫人冷冷道:“若是圣君赢了,我这位宗主也就该退位让贤了。” 宫官轻声道:“师父,你还记得你教给我两头下注的道理吗?那日你我师徒二人深谈,师父你亲口对我说:‘看气数,这大势迟早会是圣君的,要与圣君保持关系,如果真有圣君登临天下的那一天,师父的这条老命还要靠你。’” “此一时彼一时。”冷夫人道:“那时圣君和地师还未决裂,又与现在不同。若是圣君肯再等几年,就不会是今日这个非此即彼的局面。再者说了,两头下注永远只是立于不败之地,很难真走上绝顶。” 宫官叹道:“偌大一个宗门,若无长生境的高人坐镇,终究不能如正一、清微、无道那般登临绝顶。师父,你修炼‘吞月大法’,前期进境神速,早年时境界比之地师还要更胜一筹,可是现在呢,地师和大剑仙已是踏足长生境,而师父你却还停留在天人无量境而不得寸进,所以当年师父你问我选择修炼哪门功法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姹女功’,虽说‘姹女功’进境缓慢,但有登临绝顶的可能。” 冷夫人摇头叹道:“话不能这么说,人的天赋资质各有差异,那玄女宗的萧时雨修炼玄女六经多年,此乃得证长生的大成之法,现在也未必比我强到哪里去。” 就在此时,李玄都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说两位,你们师徒二人若要闲话叙旧,我是否可以离去了?” 话音刚落,师徒二人的目光一起落在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轻咳一声:“我提醒两位一句,此时城内还有一位小天师和苏仙子,真要动起手来,我也不怕。闹大了动静,引来了玄女宗的高手,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 宫官听到这话,立时说道:“紫府误会了,虽然我们是师徒,但并非一路人。” 李玄都剑眉一挑:“宫姑娘,咱们江湖中的师徒从来都是师徒如父子,想来你与冷夫人也如母女一般,疏不间亲,你觉得我会信吗?” 宫官黯然道:“紫府不是也与师父反目了吗?” 李玄都沉声道:“可我清微宗从不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逐出师门就是逐出师门,理念不合就是理念不合。” 宫官叹息一声:“看来紫府对我是成见已深。” 李玄都没有说话,并不否认。 冷夫人冷笑道:“宫丫头,这就是你看中的男人,看来人家还瞧不上你呢。” 不等宫官说话,李玄都已是喝道:“李某人还不到整日围着女人裙子转的地步。” 话音落下,李玄都手中“白骨流光”一摆,剑气凌厉,还未出剑,便已经使得地面和周围的墙壁上出现了道道裂痕。 冷夫人脸色一冷:“小辈,你这性子还真是与李道虚、张海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冷夫人这话不是无的放矢,李道虚可以为了前途而入赘李家,可想而知,他对于男女之情是个什么态度,否则李玄都的师娘也不会晚景凄凉。至于张海石,终生不娶,更不曾听闻什么男女之情,所以在江湖中人看来,清微宗中尽是些怪人。虽然李玄都已经被逐出师门,但在外人看来,他的根子还是在清微宗,自然也是个小怪人。 李玄都忌惮冷夫人,冷夫人又何尝不忌惮李玄都,毕竟是曾经登顶太玄榜的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还要再加上一个态度不明的宫官。但这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根本原因在于,这座桃源县城距离玄女宗的漩女山实在是太近了,稍微闹大一点动静,便会引起玄女宗的注意,区区百里距离,实在是太短了。 其实李玄都是真动了几分杀心,为什么说他是半个赤子之心,虽然有家国大义的此心光明一面,但也不乏不择手段的阴暗一面,这次护送宋辅臣前往白帝城,事关重大,不可有半点疏漏,遭遇赵良庚之事已经个莫大的疏漏,若是再在冷夫人这里走漏了风声,那就彻底难以挽回了。若非冷夫人的境界太高,而且杀了冷夫人之后的影响实在太大,可能会引得地师亲自插手此事,他早已毫不留情地出剑。 冷夫人与地师的关系,其实也是玄女宗依附于正一宗的原因,牝女宗与阴阳宗同乘一条大船,玄女宗作为牝女宗的死敌,非要有人能制衡地师不可,当时李道虚还在韬光养晦,而且远在江北,玄女宗所在的潇州与正一宗所在的吴州,不仅同在江南,而且紧紧相邻,于是大天师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宫官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她本是想化解这场意味意外的争斗,可现在看来,却是李玄都连她也怀疑上了,她倒是谈不上气与不气,换成她站在李玄都的位置上,也一定会如此想。出来行走江湖,真要是没点心思,早就死得骨头都不剩了。她的那些凄然、黯然神情也只是习惯性的动作,真要因此就伤心得不行,那还是宫官吗? 她不由得开始反思,想来想去,还是看错了李玄都,自李玄都重出江湖以来,似乎已经消磨了当年的戾气,从一言不合即拔剑的紫府剑仙变成了一个老好人李玄都,可实际上李玄都骨子里还是当年的他,该拔剑时从不手软,这大概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吧。 往更深处想,李玄都这种人的心中都有一根尺子,谁要越过了线,那他是万不能容忍的,这一点从他与李道虚的决裂上就能窥见一斑。 想到这儿,宫官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问一问那位秦大小姐,到底是怎么让这个东海怪人服服帖帖的。 第四十七章 现出真身 就在三人对峙的时候,李玄都忽然收剑向后退出几步,满脸警惕。 冷夫人却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似有失望之意。 其实不止是李玄都动了杀念,冷夫人何尝不想杀了李玄都,此番潇州谋划,乃是牝女宗针对玄女宗的大计,她身为牝女宗之主,不惜改头换面,亲自潜伏在这座桃源县城中,可见牝女宗对于这桩谋划的重视程度,如今被李玄都窥破行踪,若是放任李玄都离去,恐有功亏一篑之忧,冷夫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自然也想将李玄都杀掉灭口。 方才她动用了一件随身宝物,名为“盘丝阵”,可以在自己身周三丈之内悄无声息地结成一方阵势,就如蜘蛛结网补虫,将人困于阵中而不能动弹,李玄都刚才向后退出的几步,刚好退出三丈之外,恰是离开了“盘丝阵”的范围,所以才让冷夫人失望地叹息一声。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气,改为左手持“白骨流光”,然后右手五指一握,从虚空中拔出一柄断剑,虽是断剑,但剑气之盛,远胜“白骨流光”无数。 冷夫人轻“咦”一声:“这便是刀剑评上排名第二的‘人间世’吗?” 李玄都点头承认。 冷夫人的脸色渐而凝重起来,若说刚才她自忖还有七分胜算,在李玄都取出“人间世”之后,便只剩下五分胜算,除非宫官愿意与她联手对敌。 想到这儿,冷夫人不由看了眼身旁不远处的宫官。 可宫官却不去看她,也不去看李玄都,只是低垂着眼帘想着自己的心事。 其实在江湖中,师徒反目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这种反目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最为严重的,就是师徒二人刀兵相见,不死不休,要么是当师父的清理门户,要么是做徒弟的弑师上位,几乎没有第二种选择。还有另外一种则是师徒二人理念不合,以一方离开师门而告终,张静修与张鸾山,李道虚与李玄都,冷夫人与宫官,都在此类。其中以李玄都最为严重,直接通传江湖,除非张海石登上宗主大位,否则李玄都没有丝毫重返师门的机会。张鸾山因为姓张的缘故,没有被逐出正一宗,但也失去了小天师的尊位。宫官的情状最轻,除了因为依附圣君的缘故,冷夫人也不能与大天师、大剑仙这两位正道魁首相比,所以做事留一线,宫官还是保留了玄圣姬的身份。 凡是涉及到了权力之争、信念之争、利益之争,一个“情”字就站不住了,更立不稳了,通通都要为这些让路,什么念来念去都是情,全是空话,中原朝廷也曾与金帐汗国和亲,金帐铁骑大举南下时可曾见过翁婿之情?新君登位之后削藩,可曾见过兄弟之情?李道虚晚年时一意玄修,可曾见过夫妻之情?还有那些江湖中的朋友兄弟,固然是义薄云天,可若是其中一人投奔敌国,那还能念兄弟朋友之情吗? 此时宫官也是如此,她想要践行自己的信念,便不能念师徒之情。 于是宫官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忽然对冷夫人出手,而且一出手便是牝女宗的绝学“冷月锯”。 不过冷夫人也早有预料,同样是用出了“冷月锯”。 师徒二人,手刀对手刀,如同两道月华掠过小巷,撕裂了渐渐暗淡的天色。 两人错身而过,宫官足下一点,退到李玄都的不远处。 李玄都可以清晰看到,宫官的整条右臂已经是鲜血淋漓,染红了整只衣袖,而且鲜血还顺着她的指尖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泊,可见她在刚才的交手中并未占到什么便宜,反而还吃了个小亏。 相较于宫官,冷夫人就要从容许多,最起码身上还是毫发无损,她冷笑一声:“宫丫头,你现在的这点道行还不是我的对手,若是没有什么机缘奇遇,最起码要等你四十岁之后,才能与我一较高下。” 宫官轻咬嘴唇,没有否认。 练功一事上,相较于李玄都和颜飞卿等人,宫官所遇到的阻力要大上许多,因为冷夫人走的是“吞月大法”一道,而宫官选择了“姹女功”,所以宫官一路上缺少明师指点,圣君澹台云固然境界高远,但毕竟不是牝女宗之人,所修炼的功法与宫官还是存在差异,远不如李道虚和李玄都,或是张静修和颜飞卿,这样同出一脉。甚至比之白绣裳和苏云媗、秦清和秦素,也多有不如,这也是为何宫官在早年时,除了分心于各种兴趣的秦素之外,境界修为始终落人一头的缘故。 不过此时也不是宫官一人,旁边还有一个李玄都。 见宫官与冷夫人交手,李玄都固然不能完全释疑,但也在心中信了几分,于是轻喝一声:“便由李某来领教冷夫人的绝技。” 说罢,李玄都以左手中的“白骨流光”递出一剑,右手中的“人间世”则是引而不发,防备师徒二人只是做戏,从而两面夹击自己。 这一剑糅合了“剑心太玄意”和清微宗剑法的精妙,便是境界高如冷夫人,也没能挡住这神出鬼没的一剑,被剑尖点在了咽喉位置,留下一个猩红的血点。 冷夫人向后飘退,止住身形之后,皱了皱眉头。紧接着,她的身躯便开始发生变化,发出一大串连绵不绝的“咔嚓”响声,好似是雨后竹子拔节的声音。 冷夫人笑意冷淡:“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这副皮囊实在是束手束脚,看来要让老身唤出本来面目才行。” 说话的同时,只见冷夫人的身躯如老树逢春,开始生长。从原本只有五尺之高的老妪变成了一位大约身长六尺的高挑美妇。那些原本看起来有些过长的三千青丝,此时就变得相得益彰了。 只见得这位妇人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尽显成熟女子风韵,可在眼角等细微处,又不见半分皱纹,直如少女一般,此时负手而立,妍丽妖娆,举手投足,无不流露媚态,可见其年轻时,必然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那位地气宗师。 唤出真身之后的冷夫人,气势陡然一变,渐而显现出天人无量境大宗师的威势,李玄都只觉得眼前之人与此方天地相合,一举一动之间都有着莫大的威势,仅仅是站在这儿,便是一座高山,一道雄岭。若是再进一步,成为天人造化境,则整个人便如苍天一样高妙难测,让人未动手,便先生出怯战之心。 不过李玄都半分不怕,因为这样的气势只是一种错觉,凡人如何能与天地合二为一?便是传说中的仙人也不行,所谓的天人境界不过是借助天地之势罢了。若是寻常归真境高手第一次遇到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出手,常常会被吓到,可李玄都是什么人,别说是天人无量境、天人造化境,便是长生境的老剑神一怒而天地色变,他也亲身领教过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又如何会被这种错觉慑服。 李玄都足下一顿,身形暴起,再出一剑。 冷夫人也不惊讶,毕竟李玄都是曾经的太玄榜第十人,若是一下子就被吓住,那才要让人奇怪。她不再以满头青丝对敌,而是探出双手,十指的指甲暴涨,如根根利剑,金石一般坚硬,却是牝女宗的绝学“玄阴屠”了。 十指与长剑相交,摩擦出尖锐刺耳的金属声响,甚至摩擦出点点火花。 与此同时,宫官也再度出手,十指之上寒光点点,凌厉带风,同样是“玄阴屠”。 第四十八章 牝女布局 冷夫人屈指一弹,凭借单纯的指力震开李玄都的长剑,然后长袖一卷,原本只有三尺长的水袖陡然延伸至三丈之长,如九曲长河,在这条窄窄的小巷中盘绕蜿蜒,彻底封住了宫官的去路,宫官的十指落在这长袖之上,竟是发出金铁相交之声。 这便是活得久的好处了,虽然冷夫人因为修炼“吞月大法”而导致自身气机驳杂,最终止步于天人无量境,但她却有足够的时间将牝女宗其他绝学熟稔于心,宫官会的她会,宫官不会的她还会,此时师徒二人交手,宫官自然处处落在下风。 冷夫人以一敌二,丝毫不惧,将环绕身周的“盘丝阵”变为防守之态,任凭李玄都的剑气也好,还是宫官的“玄阴屠”也罢,皆不能近身,而她则改为以“玄阴剑气”伤人,一时间竟是占据了上风。 只是占据上风是一回事,想要分出生死又是另外一回事,冷夫人是多年的老江湖了,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如今她身在潇州,势单力孤,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杀掉眼前这对狼狈为奸的年轻男女,自是难以做到,而且根据李玄都所说,此时同行的还有小天师颜飞卿和慈航宗的苏云媗,说不定死的反而是她。 冷夫人之所以在地师与圣君相争的关键时刻,不在西京,而是来到潇州,原因复杂,甚至要追溯到数年之前,早在那时候,牝女宗就已经开始着手一个针对玄女宗的布局,先是将一名牝女宗弟子送入玄女宗的门下,让这名弟子找到一位被玄女宗囚禁多年的牝女宗长老,然后牝女宗再伺机将其救出。 这种布局,有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意思。那名混入玄女宗的牝女宗弟子,用了两年的时间才找到关押那位牝女宗前辈的所在,就在玄女宗下宗漩女山上,因为潇州就在牝女宗的眼皮底下的缘故,牝女宗不得不小心行事,直到今时今日,才完成二轮布局,也就是搅乱潇州江湖,引得玄女宗出面干涉,然后牝女宗趁此时机,暗度陈仓,潜入玄女宗山门,救出那位牝女前辈。 只是出乎牝女宗的意料之外,似乎是玄女宗也察觉到几分不对劲,玄女宗竟然不在自己的上宗玉女山举行大会,而是选择在下宗漩女山,可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再想等到下一个机会,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所以冷夫人才会在这个时候亲自来到潇州,接下来的月余时间中,牝女宗的大批高手会化整为零,分批进入潇州,然后趁乱突袭玄女宗。 谁曾想,在这个紧要关头,竟是与宫官、李玄都狭路相逢,这便让冷夫人倍感糟心了。 …… 云梦泽中有许多星星点点岛屿,其中有一岛郁郁葱葱,植被茂密,其上有一山,名为漩女山,相传当年有一位玄女宗祖师在此开辟洞府,修道炼玄多年,终是得道飞升,故而此地被玄女宗开辟为下宗别院。 在江湖中,以女子为主的宗门有四个,分别是:牝女宗、玄女宗、慈航宗、忘情宗,其中玄女宗最为极端,只有女子,没有半个男子,其余三宗,或多或少都有男子,只是牝女宗和慈航宗只能由女子出任宗主,忘情宗的宗主没有男女规定,只是女子占了大多数。若论江湖名声,牝女宗最是声名狼藉,慈航宗和忘情宗也是半斤八两,如果说前者是真小人,那么后两者则有伪君子的嫌疑,唯有玄女宗的名声最好。 之所以如此,除了因为玄女宗规矩森严的缘故之外,玄女宗收徒也很讲究,非良家女子不收,与“有教无类”的牝女宗截然相反。韩月出身于书香门第,虽然已经家道中落,但出身清白,已经拜入玄女宗数年之久,在玄女宗中,她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女长成了一个二十岁的女子。 玄女宗的开派祖师玄女留有一部专供女子修炼的“三阴真经”,分上中下三部,分别是:“少阴真经”、“太阴真经”、“玄阴真经”,修成“少阴真经”可得归真境,修成“太阴真经”可得天人境,修成“玄阴真经”可得长生境。在其后的千余年中,玄女宗又陆续出过三位证得长生境的祖师,这三位祖师在“三阴真经”的基础之上,各留有三篇真经,分别是“帝女经”、“素女经”、“玉女经”,与三阴真经合称为玄女六经,乃是玄女宗的根本不传之法, 非女子不可修习。故而玄女宗一脉,皆为女子,且必须为处子之身,若是出阁的妇人,此生无望玄女宗大道。 如今韩月已经将“素女经”修炼至小成之境,并且开始修炼“少阴真经”,有望在三十岁之前踏足归真境,所以她在宗中颇受重视,身份不同寻常。 韩月到了漩女山之后,依循师父的安排,负责准备半月之后的潇州英雄大会。虽然如今的潇州四方祸事不断,可是玄女宗弟子无论何种辈分,何种修为,都没有丝毫手忙脚乱,按照宗主萧时雨的调度,井然有序。在玉清宁带领流云使和烟雨使远赴齐州之后,雪月使和风雾使分别率领弟子离开宗门化解平定潇州境内的各种厮杀,因为玄女宗数百年来的好名声,倒也颇见成效。 其实不仅仅是潇州的江湖不太平,除了有正一宗坐镇的吴州之外,各州都不太平,纷纷扰扰,正道内部的争斗,邪道内部的争斗,正邪之间的争斗,各大宗门之间又互相合纵连横,相互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团乱麻,完全不能简单以正邪划分,不是真正混了许多年的老江湖,绝难分得清楚。 在这种时候,玄女宗自然不能掉以轻心,在几乎倾巢出动的前提下,由霓裳使坐镇上宗玉女山,宗主萧时雨亲自坐镇下宗漩女山。 其实萧时雨也很是无奈,若非没有齐州的萧家之事,玉清宁等人还留在潇州,此时就不会这样捉襟见肘。 这便是为何说许多谋划要看天时地利人和,这也是江湖有意思的地方,若是没有李玄都在齐州破去萧家和青阳教的谋划,玄女宗便不会派人前往齐州,那么牝女宗就很难在潇州江湖掀起风浪,李玄都便不会在潇州遇到冷夫人。 一饮一啄,皆有天定。 这一日,在桃源县城爆发了一场大战,动静极大,让坐镇漩女山的萧时雨不得不亲自前往查看。 萧时雨离开漩女山不久,夜幕初垂,蟾月甫升。韩月做完今天的差事之后,早早安歇了。直到夜半时分,才悄轻轻起身,悄无声息地往后山行去。 漩女山不同于上宗玉女山,本就人数稀少,后山更是不见人影,韩月走在草木遮掩的碎石小径上,只觉得自己心跳的厉害,一颗玲珑心肝有些发虚,手心隐隐有汗,可她还是轻咬着银牙往前走去。 不多时后,一座遮掩在树丛中的独立殿宇映入眼帘。在月光的照耀下,可见这座殿宇以青石筑成,并无多余装饰,墙体斑驳,已经有了许多年头。 韩月远远地停下脚步,有些犹豫。 寻常玄女宗弟子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可韩月却是十分清楚,这座殿宇名为“玉牢”,是玄女宗设立的牢狱,主要囚禁玄女宗的大敌或是背叛宗门的玄女宗弟子,一旦被关入其中,此生难见天日。 韩月伸手轻按下胸口,深吸一口气,然后朝玉牢缓缓行去。 第四十九章 地下玉牢 玉牢周围没有玄女宗弟子守卫,却有阵法。 不过韩月既然敢来这里,自然是有应对之法,只见她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张紫色符箓,夹在食中二指之间,轻轻一晃。 她的眼前立时出现无数条细线,这些细线以玉牢为中心,在其方圆十丈之内纵横交错,而且还在不断变化,只要碰上一条,便会触动整个阵法,不但要惊动漩女山上的值守弟子,而且还会引来杀身之祸,稍有不慎,便被阵法绞杀。 韩月小心翼翼地躲开一条一条细线,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待到她来到玉牢的大门前时,已经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额头上满是细密汗珠。 韩月松了一口气,收起紫色符箓,又从怀中取出一把青铜古匙,这是她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从宗中盗取出来的,钥匙失窃的事情很会就会被发觉,到时候便是全宗上下盘查,这件事注定是瞒不住的。所以从她盗取钥匙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没有任何退路。 韩月将钥匙插入殿门上的铜锁,正旋三周,反拧六周,只听得铜锁咔嚓一声,被打开了。 这把锁也大有名头,乃是由墨家巧匠打造而成,术法难伤,刀兵难断,关键在于其极为坚韧,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强行出手,也只能将这把锁彻底捏成一个“铁团”,再也打不开殿门,却不能将锁拽断。 韩月步入殿内,又反手将殿门关上。 殿内长年不见天日,所以极为阴森,潮湿之意扑面而来,仿佛一下子阴阳倒转,从阳世来到了阴间。韩月放眼望去,只见殿中除了一副仙女飞天的壁画之外,空空荡荡的,脚下是天青石铺就的地面。说也是来奇怪,虽然从外面看来,此地历经沧桑,斑驳不堪,但殿内却是焕然如新。 韩月抬头望向墙壁上的仙女飞天图,图中仙女皆是等人之高,与真人无异。有七名宫装仙女飞腾于云雾之中,彩带缠身,容貌各异,姿态各异,颜色各异。居中是一名白衣仙子,独立于七名仙女之外,头戴宝冠,怀中抱剑,闭着双目。 韩月犹豫了一下,手中捏了个法指,不断变化指诀,然后一指那名居中的白衣仙子,轻声道:“开!” 只见白衣女子怀中的抱剑骤然出鞘三寸,原本闭着的双目也猛地睁开。 一瞬之间,除了居中的白衣仙子仍旧纹丝不动,周围的七名仙女开始缓慢漂移起来。然后就见整张图画开始四散分解,支离破碎。 在这幅仙女飞天图消失之后,大殿地面的正中位置裂开一道向下的门户,其后甬道可由两人并行,壁上生满了青苔。这些青苔发出些幽幽荧光,是这座甬道的惟一亮源,甬道尽头则隐于黑暗之中。 韩月取出一盏气死风灯,径直走入其中,一路向下,四面石墙,满地石面,顶上石板,都是一色的花岗岩铺砌而成。常年不见日光,再加上潇州本就潮湿,人关在里面,就是不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 韩月低头数着脚下的台阶,走出不知多远,抬头望去,前方还是黑暗一片,再回头看去,同样是黑暗一片,两头都茫无尽头。 韩月一咬牙,继续举步前行。转过了一条石道,又转向另一条石道,再走出十余丈,甬道转过一个弯,前方豁然开朗,现出一个方圆十丈的地下大殿,其中立着一排排铁栅,隔成一间间囚室。 大多数囚室中都是空荡荡的,只有在最深处的一间囚室中,依稀可以看到一个人影。 韩月提着灯快走几步,来到那座囚室前,牢里没有灯,牢门外的灯笼光洒进去,只影影绰绰能看见那个身影是个女子,手上戴着镣铐,箕坐在地上。女子的长发如同瀑布一般直垂到地面,又铺散开来,女子则正斜腰用手指细细地梳理着头发。 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女子已经不知被囚禁了多久,自然是不施粉黛,而且女子也不需要这些,她就是这么安静地坐着,自有万种风情扑面而至,似是幽香扑鼻,沁人心脾。韩月虽是女儿身,此时竟也看得呆了。她只觉天地间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子,隐约之间,似有江河奔流之声,又有擂鼓之声。韩月仔细分辨,才发觉那非是什么鼓音和江河流水之声,而只是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 韩月回过神来,不知为什么,她对于眼前的这个女子竟是没有半分敌意,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意,轻声问道:“你、你是……师叔吗?” 这里的“师叔”当然不是说玄女宗的师承,而是她在牝女宗中的师承。 韩月便是冷夫人安插入玄女宗中的暗子,为了给韩月安排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牝女宗不惜用了两年的时间,将一户书香门第的世家偷梁换柱。而破解这座玉牢的方法,也是牝女宗研究多年的结果。 一切都是为了今日。 韩月并未自报来历,可是牢狱中的女子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底细,点头道:“其实无论是从牝女宗算起,还是从玄女宗算起,我都可以算是你的师叔。冷夫人是我的师姐,萧时雨也是我的师姐。” 韩月“啊”了一声,有些惊讶,也有些茫然不解:“那么师、师叔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的嗓音很是轻柔,就像母亲的声音:“因为我背叛了玄女宗,所以我这位萧师姐要把我关在这里,因为我投奔了牝女宗,所以我那位冷师姐要救我出去。不过这些都是表象,关键在于我的身上有一个秘密,关乎到冷师姐能否突破天人境的瓶颈。” 听着这些秘闻,韩月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女子问道:“你是来救我的吗?” 韩月点了点头。 女子轻叹一声,稍稍提起裙角,韩月这才发现女子没有穿鞋子,是赤着双脚,脚镣也不是戴着脚踝上,而是直接穿过脚踝,然后深埋入地下,所以女子只能以两腿摊开的姿势坐在地上。 韩月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玄女宗之人也这般狠毒,直接废去了这位师叔的双腿,且不说她如何打破铁栅、扯断铁锁,这位师叔双脚已断,又如何离开这座漩女山? 想到这儿,韩月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位师叔的名号,于是问道:“还未请教师叔名号。” “啊……”女子檀口微张,脸上露出追忆之色:“名字吗,我都快忘记我叫什么了,我在玄女宗的时候,叫做石月,后来我逃离了玄女宗,来到牝女宗,又改名叫做石无月了。” 说话的同时,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地面上写下两个名字。 韩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该称呼您为石师叔呢,还是无月师叔呢?” 女子指了指那个“石无月”的名字。 韩月顿时了然。 石无月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韩月怯生生道:“我叫韩月,古时韩国的韩,月亮的月。” “韩月。”石无月笑了笑:“你的名字中也有一个‘月’字,看来你我还是有缘。冷师姐让你过来,可有交代什么?” 韩月赶忙说道:“师父让我提前一步为师叔解开禁制,到时候她会率人攻打漩女山,然后师叔便能与她里应外合,让玄女宗吃上一个大亏。” 韩月看了眼石无月脚上的铁链,问道:“无月师叔,我该怎么帮你解开禁制?” 石无月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把我的双脚砍下来,反正也没什么用了。而且这断肢再生之法,也是有的,当年万寿真人在玉虚斗剑上被人砍断了手臂,还不是一样接回去了。” 第五十章 玄女秘辛 韩月看着石无月苍白而无血色的双脚,满脸惊愕。 石无月忽然笑道:“除了这个办法,还是有其他办法。萧时雨让我服用了‘返魂香’,化去了我体内的气机,所以这两条锁链才能将我困在此地,若是能让我恢复修为,这座小小的玉牢就困不住我啦。” 韩月赶忙问道:“无月师叔,什么是‘返魂香’?” 石无月说道:“你大概想着,天人境大宗师不说万毒不侵,但也相差不远,怎么会被区区毒药所制。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上还真有这样一种奇药,名为‘返魂香’,乃是妙真宗万寿真人耗费了十余年的功夫炼制而成。所谓‘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可如果活人闻了,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师,也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气机运行受阻。萧时雨将‘返魂香’化在我的饭食中,逼我每天进食,这样一来,我便一直气机运行受阻,虽然我还有体魄,但毕竟不是专注于体魄修炼的纯粹武夫,没了一身气机,也离不开此地。” 韩月了然道:“我知道了,师父只告诉过我,无月师叔被萧……宗主暗算,却没说过到底怎样暗算。” 大概是因为在玄女宗的时间久了,韩月没有直呼萧时雨其名,而是称其为萧宗主。 石无月笑了笑:“我这位冷师姐,并不知道我是如何被萧师姐抓住的,也只是猜测而已。对了,你怎么进到此地的?” 韩月如实说道:“在桃源县那边有人大打出手,动静很大,萧宗主过去亲自查看了。” 石无月的目光一闪:“动静很大,大到让萧时雨不得不亲自查看,说明交手之人最起码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按照时间来算,应该是冷师姐到了,可是与冷师姐交手之人是谁?” 韩月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大概是从牝女宗学会“缠心丝”开始,石无月就喜欢以手指轻轻梳理自己的头发,尤其是在她沉思的时候,此时她又下意识地以手指梳理长发,全神贯注,乐在其中,好像这是唯一值得做的事情。 韩月心底有些焦急,因为她不知道萧时雨会在什么时候回到漩女山,也不知道玄女宗的弟子会在什么时候发现钥匙失窃的事情,可她又不敢催促石无月,只能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石无月缓缓开口道:“你说,如果冷师姐失败了,或者是死了,那你和我该怎么办?” 韩月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惊惶的神色。 石无月笑道:“也许这座玉牢中,又要多一个囚犯了。也许,我还是一个人,萧时雨会亲手杀了你。” 韩月只觉得后背发冷,不知不觉间已经湿透了衣襟。 石无月自言自语道:“萧师姐为什么要留我的性命,因为我身上也有她想要的秘密。” 说到这里,石无月忽然笑了一声,就像夜间坟地里的夜枭:“你知道堂堂玄女宗宗主,精研玄女六经多年,为何迟迟不能踏足天人造化境吗?” 韩月摇了摇头。 石无月嘿然道:“因为她丢了元阴,说得直白些,她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所以无论她如何修炼,她也难以窥到生生造化的至高境界。你可能要说了,为什么不是处子之身就不能窥得至高境界,这岂不是很没道理,因为玄女六经就是一群没有男人的女人写的,自然是根据她们自己的情况而定,就像宦官写的秘籍一定要自宫,处子写的秘籍当然要保持处子之身。” 韩月听到这一等秘辛,不由得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石无月继续说道:“冷师姐因为修炼‘吞月大法’的缘故,被卡在了门槛上,萧师姐因为不是处子的缘故,也被卡在了门槛上,她们两人都想要迈过这道门槛,偏偏只有我才知道帮她们跨过门槛的方法,所以萧师姐要抓我,冷师姐要救我。” 韩月下意识地问道:“那个办法是什么?” 石无月伸出一根手指:“想要弥补丢失的元阴,很简单,只需要修炼牝女宗的‘姹女功’就行。想要凝练体内的驳杂气机,也很简单,只需要修炼玄女宗的‘玄阴真经’就行。这个世上,只有我同时学了这两门功法。其实她们两人愿意互相交换也行,可惜,他们两个是万万不能这样做的,也不敢这样做的,所以都不得不求于我。” 韩月只觉得脑子很乱,玄女宗和牝女宗互为大敌,可她们的功法竟然互补?这是什么道理,如今她既是牝女宗的弟子,也是玄女宗的弟子,岂不是说她也能走到至高境界? 石无月似乎看破了韩月心中所想,笑道:“你觉得你可以学到‘姹女功’和‘玄阴真经’?玄女宗的玄女六经,依次渐进,只有你成为玄女宗的霓裳使或者羽衣使,才能被传授‘玄阴真经’。再说牝女宗的‘姹女功’,共分九层,只有你成为玄圣姬或者广妙姬的时候,才能学全。你觉得自己可能在两宗之中身兼两职吗?” 韩月灰心丧气道:“不能。” 不过紧接着她便想起一事,望向石无月问道:“无月师叔,你……” 石无月语气淡淡地说道:“我曾经是玄女宗的羽衣使,叛出玄女宗之后,牝女宗为了拉拢我,又让我做了牝女宗的玄圣姬。” 然后她又问道:“你知道是谁夺去了萧时雨的元阴吗?” 韩月倒是听过一些江湖传闻,据说钱家的大长老钱青白,还有太平宗的沈元舟,曾经与萧宗主一起同游江湖,有些迟疑道:“是钱青白?还是沈元舟?” “你知道的还不少。”石无月略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都不是,而是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那个人姓宋,单名一个‘政’字。” “宋政!”韩月这下可真有些被吓到了:“那不是无道宗的上任宗主吗?” “是他。”石无月的神情变得很是奇怪,有些幽怨,又有些憎恶:“这个男人,很英俊,很有男子气概,也很会讨女人的喜欢,被他得手的女子数不胜数。当然,他也很花心,上到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下到十几岁的小女孩,他都是来者不拒。我那位萧师姐便是一个不慎,被这位‘魔刀’夺去了元阴。” 说到这儿,石无月的脸上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意,不过很快便消失不见,紧接着又有些感怀幽怨:“若不是他,我也不会与萧师姐反目成仇,更不会叛出玄女宗。” 韩月只觉得晕晕乎乎的,没想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也会有如此不堪的一面。 石无月自嘲道:“因为男人而姐妹反目成仇之事,比比皆是,就像因为女人而兄弟反目成仇一般,真是没什么意思。” 韩月不敢因为此事而对这位无月师叔有半分小觑,此时心中满是对这位无月师叔的敬佩,这就像一个人先是做了大魏朝廷的都督,然后一转身又变成了金帐汗国的镇守掌印官。就算现在落魄了,也还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石无月对这些陈年往事不以为然,她更关心如何逃离这座暗无天日的玉牢,于是她又转回正题:“每天辰时的时候,都会有人来给我送饭,然后看着我吃完。” 韩月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那时候她们就会发现钥匙失窃的事情。” 石无月沉声说道:“我需要一天的时间才能化解体内的‘返魂香’,你能做到吗?” 韩月有些犹豫,没敢贸然答应下来。 第五十一章 两败俱伤 桃源县城之中,在冷夫人祭出“盘丝阵”之后,李玄都也终于不再压抑“人间世”那股充沛到骇人境地的雄浑剑气,剑气如波纹一般层层推进,整条小巷瞬间支离破碎。 李玄都一剑直指冷夫人。 都说“四两拨千斤”,冷夫人伸出一掌,凭借天人无量境的浩大气机,“千斤拨千斤”,强行拧转“人间世”的去势,使李玄都连人带剑冲天而起。 片刻之后,一道剑气瀑布从天而落,远远望去,好似一条接天连地的白线。 宫官看到这一幕后,不由得心神恍惚,当年李玄都将她从静禅宗大和尚的手中救下时,用的便是这一剑,将那大和尚生生压入地下三尺。 不过冷夫人毕竟是一宗之主,纵使久未出手,也不是任何人能小觑的,她直接探出一手,托起这道下落的剑气,然后另外一只手中出现一条燃烧着幽绿火焰的长鞭,只是轻轻一挥,便搅烂了这道下落的剑气,然后激射向李玄都。 李玄都以“白骨流光”迎上冷夫人的长鞭,一个是寒气缭绕,一个是碧绿火焰,相触之后,“嗤嗤”之声不绝于耳。 然后李玄都从半空中飘然落下,落地无声,可整条小巷却是忽如大风起,尘土飞扬。 冷夫人瞬间欺近,一掌拍出,李玄都横剑格挡,使得冷夫人的一掌落在了“人间世”的剑身上。 李玄都向后倒退两步,冷夫人的掌心上被撕裂出一道细细的伤口。在两人周围的墙壁,全部倒塌,仿佛刀劈斧砍一般。 冷夫人一挥手中长鞭,长鞭钻入地下,然后如一条孽蛟破开江面,撕裂地面,由下而上掠向李玄都。 李玄都反手持“白骨流光”,狠狠刺下,如打蛇七寸,将长鞭钉死,长鞭就像一条被丢到岸上的活鱼,不管如何扭曲挣扎,也挣脱不开。 李玄都松开钉住长鞭的“白骨流光”,只剩下手中的“人间世”一剑。剑气迸发,气贯长虹。 冷夫人冷哼一声,也干脆丢弃了手中长鞭。 “人间世”只有二尺之长,不过剑身虽短,剑气却长。 李玄都随手一剑,只见粗如溪水的一抹剑气直冲冷夫人的面门,后者五指张开,五根尖锐如剑的指甲的轻描淡写地刺入剑气之中,浑厚剑气在她身前炸开,绚烂无比。紧接着在刹那之间,冷夫人身如鬼魅,掠至李玄都的身侧,一臂横扫。 虽然李玄都已经迅速抬臂横肘格挡,但还是被打得侧飞传去,也不知道撞碎了多少墙壁。待到李玄都再度起身时,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院子之中,然后未等他观察四周环境,冷夫人已经紧随而至,五指直抓李玄都的头顶,若是被抓实,必然是脑浆迸裂的下场。 李玄都凭借直觉一剑横扫出去,堪堪挡住了冷夫人这一抓。 然后李玄都在逼退冷夫人之后,再以手中“人间世”一剑横斩。 冷夫人于毫厘之间横跨一步,堪堪让过这腰斩一剑。 李玄都剑势一变,“人间世”带起呼啸风声,狠狠砍在冷夫人身周的“盘丝阵”上,发出一声金石之音。 冷夫人在中剑的同时也还了一掌,两人一触即分,拉开数丈距离。 李玄都动作丝毫不停,落地之后再度持剑前行,手中“人间世”画出一弧,轻声道:“起!” 一条手臂粗细的剑气凭空而起,如虹如龙,随着李玄都手中“人间世”所指,长龙疾射而出。 冷夫人不惊不惧,伸出双手正面硬撼,直接将这条剑气长龙打散成无数游散剑气。也就在这时,李玄都脚尖一点,踏出一圈气机涟漪,身形向前飘出,来到冷夫人面前,一剑直指冷夫人的咽喉。 早有预料的冷夫人变掌为拳,直取中门。 两者交错而过,李玄都在冷夫人的咽喉上留下一道深深血痕。冷夫人右手缩回,以食指中指两指搭在剑身上,大拇指从下抵住,再次试图夺下“人间世”,却不料李玄都在刹那间松开剑柄,左手按在剑首上猛然向前一推,就要将“人间世”生生推入冷夫人体内。 不得已之下,冷夫人索性不再去管“人间世”,而是顺势一肘撞山,要将李玄都的胸膛撞烂。 李玄都任由“人间世”落地,双手画圆,以“阴阳两极生”接住冷夫人的一撞,然后将她推回原地。 这一番攻守互换不过是眨眼功夫,两人都在精打细算,不求一击建功,只求多占些便宜。 李玄都没有急着御回“人间世”,轻吸一口气,出人意料,竟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与冷夫人贴身近战。 李玄都以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起手,对着冷夫人就是当面一掌,冷夫人不闪不避,以掌对掌,双脚往后一滑,在地面上犁出两道深刻沟壑。 不过李玄都也不好受,向后飘退十余丈,撞碎一面墙壁。 冷夫人脚下踩踏出一大圈裂纹,强行止住退势,然后身形急掠,瞬间追上正在后退的李玄都,手肘横扫而出。 李玄都以双手挡下这记肘击,身形却是侧飞出去,冷夫人趁势追击,又是一脚踏向李玄都。 最后关头,李玄都手掌狠狠向下一拍,借助反震之力压住这股溃败之势,同时借力起身,身形侧翻躲过冷夫人的一掌,再次向后退出十余丈。 冷夫人双膝微微一曲,身形如同离弦之箭飞出,五指成勾,当头抓下。 李玄都在刹那间御回“人间世”,剑速之快,以至于带出一片残影,一剑直刺冷夫人的后心。 一直徒手对敌的冷夫人反身拂袖,袖口如刀,与“人间世”相交,发出一声金石声响。 趁着李玄都一剑用老,冷夫人再次一掌拍出。 李玄都伸手握住“人间世”,没有刻意收束剑势,更是没有弃剑,而是人随剑走,轻描淡写地躲过了这一掌,接下来的一剑看似是点向空处,但是冷夫人却径直撞到剑上,若不是有“盘丝阵”护身,便要被一剑刺穿胸口。 这一剑宛若未卜先知,羚羊挂角。没了层层规矩束缚,便可从心所欲,甚至是天马行空。 冷夫人皱了皱眉头,一掌拍出。 李玄都仍旧是身随剑走,于毫厘之间躲过冷夫人这一掌,倏忽在前,倏忽在后,身形飘忽不定。 冷夫人的脸上浮现凝重之色,脚步一错,以硬抗一剑为代价,以五指握住“人间世”剑身,手上用力,就要夺取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李玄都却是随着“人间世”进退,让冷夫人无处着力,接着冷不丁一记剑指在冷夫人的手腕上,“人间世”趁机脱离冷夫人的掌握,又是开始围着冷夫人游走。 冷夫人不得已向后退去,李玄都紧随而至,如同附骨之疽。 两人不知越过多少墙头院落,一直退到城墙边缘,冷夫人终是退无可退,猛然立定身形,双手如烟,用出牝女宗的“流烟刺”、 几乎同时,李玄都顺势连人带剑一转,旋转出一个大圆,反手一剑如惊鸿掠影刺向冷夫人的脖子,强行破开“盘丝阵”,刺入冷夫人的咽喉之中,冷夫人在长剑刺入皮肉三分之后,一手攥紧这刺脖一剑,使其不能再前进半分。 李玄都果断弃剑,一掌拍在冷夫人的胸口上。 冷夫人被刺了一剑,又中了李玄都的“万华神剑掌”,剑气入体,嘴角渗出血丝,竭力稳住心脉。李玄都却也丢了“人间世”,各有所失,勉强算是打了个平手。 第五十二章 败走遁去 刺喉一剑,换成寻常人早就死了,因为喉咙被刺穿之后,会大量出血,然后倒灌入肺部,形成窒息,就算没有窒息,在气管被切开之后,肺部呼吸的空气也会从咽喉处的伤口向外漏出,同时大量的出血也会使人失血而死。 不过对于天人境大宗师来说,就算不得什么了,顶多是轻伤。甚至对于宋辅臣这种纯粹武夫而言,还能控制自身体内的鲜血,就像手臂被刺了一剑,无关大碍。 真正让冷夫人难受的还是李玄都的最后一掌,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根本就在于掌中蕴含剑气,出掌如出剑,李玄都这一掌拍实,剑气渗入体内直逼心脉。若非冷夫人境界高出李玄都太多,换成其他人,立时就要被这一掌震伤心脉,甚至立毙当场。 只是李玄都付出的代价也有些太大了,他的“人间世”落在了冷夫人的手中,少了“人间世”之后,李玄都就少了最大的依仗,再想与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一较高下,却是难了。 冷夫人缓缓拔出刺入自己咽喉的“人间世”,发现这柄断剑在离开李玄都的手掌之后,仍是剑气磅礴,甚至在她的咽喉位置留下了许多残存剑气,使伤口迟迟不能痊愈。冷夫人便不能开口说话,不得已只能用类似于“飘渺之音”的“阴风鬼吼”化出自己的声音,只听得声音悠悠荡荡,如深夜鬼哭:“不愧是刀剑评上排行第二的‘人间世’,好生厉害,小辈,如今你没了此剑,还有什么本事?” 当跻身于天人无量境界之后,与天地共鸣,可以搬运天地元气为己用,如同以撬棍撬动数倍于自己重量的大石。反观天人无量境之下,哪怕气机雄浑浩瀚,终究是血肉之躯,体内积蓄毕竟有限,损耗往往依旧多于补充,此时李玄都丢失了“人间世”,再无法借助外力,只能动用自身气机,用一分就少一分,冷夫人却是可以借用天地元气,源源不绝,如此一来自是高下立见,故而冷夫人才会有此言语。 话音方落,冷夫人的身形已经一闪而逝。 李玄都迅速举起手臂格挡,但仍是整个人倒撞向城墙。 不过李玄都在刹那之间强行拧转身形,使得原本应该后背撞墙的他,变为双脚蹬在城墙上的姿势,同时双膝弯曲,卸去身上巨大劲道,在城墙上踩踏出一大片如同蛛网的裂痕。 身为一名武夫,而且是久经厮杀的武夫,李玄都最厉害的本事在于手中三尺青锋,可不意味着没了剑之后就是一个废物,尤其是这些年来,李玄都精研拳掌功夫,丝毫不逊于许多纯粹武夫。之所以此时应对冷夫人的“漫天花雨散手”会如此吃力,是因为冷夫人的速度实在太快。归真境的武夫还要辗转腾挪,可冷夫人身为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身形挪移之间,完全是御气而行,双脚几乎不沾地面,所以是名副其实的如鬼魅一般,让李玄都极难防备。 几乎就在李玄都刚刚在城墙上“站”稳身形的同时,冷夫人已经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一掌平推,按住李玄都的额头,将他整个人嵌入城墙之中。 这是李玄都第二次被人打入城墙,两次的对手分别是被两个不同的女人。 在李玄都被撞入城墙的瞬间,这座桃源县城轰然震动,惊动了好些人。胆子小的,不愿意招惹是非的,赶忙关门闭户,躲在家中。也有那胆子大的、不怕死的好事之人,循着声响动静赶到了城墙附近,只是当那些人打算靠近观看的时候,只觉得一股阴风铺面,这股风极为诡异,直接穿体而过,凡是被阴风吹过的人,个个都失魂落魄一般,一头栽倒在地,再无动静。那些跟在后面的好事之徒见此情景,赶紧打消了凑热闹的念头,纷纷调头往回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只想着闹鬼也好,闹妖精也罢,离得越远越好。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如同女鬼的身影缓缓升空,五指伸张,从掌间泼洒出无数红线,好像渔夫丢出了一张由红线交织而成的大网。 在这张大网之下的鱼儿,自然就是李玄都了,只见李玄都在城墙的墙体上如履平地,奋力前奔,以至于李玄都已经无暇去顾及力道强弱,在城墙的墙体上踩踏出一道长长的凹陷龟裂痕迹,在奔至城墙拐角的位置后,李玄都向上奋力跃起,飞上城头,终于从侧身踏墙变为正身站立。 与此同时,那些红线落在城墙之上,竟是如刀剑一般锋利,在青砖上留下一道道细细的切割痕迹,如细线勒入血肉之中。 冷夫人皱起眉头,到了天人境之后,方士和武夫的界限愈发模糊不清,可真正生死之战的时候,还是习惯于贴身搏杀,根本就在于方士的术法太慢了,只要慢上一线,任你拥有山岳破碎的庞大威势,落在了空处,打不中人也是无用。可如果用那种笼罩范围极大的术法,威力上又有欠缺,容易被人以点破面。 这也就罢了,关键在于动静越来越大,惊动玄女宗是迟早之事,若是被形成合围之势,可就是凶多吉少了。 就在这时,冷夫人忽然感觉背后一冷,慌忙转身,只见一道七彩光黄直奔自己的后心位置而来,正是慈航宗的“妙法莲华”,也就是苏云媗到了。冷夫人轻轻拂袖,挡下这道剑光,脸色愈发凝重。 一个苏云媗不可怕,可怕的是还有小天师颜飞卿。 颜飞卿可是不逊于李玄都的年轻一辈高手,应付一个李玄都已经是如此棘手,如何能敌得过数人联手? 想到这儿,冷夫人已经是萌生退意,身形飘忽后撤。 果不其然,一名年轻公子出现在一座二层建筑的屋顶上,手中持有一柄桃木剑,遥遥指向身在空中的冷夫人。 冷夫人全身一震,身上炸裂开一团蓝色电芒,然后自她的胸口位置,生出一道荆棘状的雷电,迅速蔓延至全身上下,束缚躯体,捆绑四肢。 冷夫人闷哼一声,脸上露出一分狰狞,凭借天人无量境的浩大气机强行震碎身上所附着的雷电,然后捏了个法指,整个人化作一阵阴风,瞬间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冷夫人遁走的瞬间,天空中掠过一道雷光,照亮了夜幕,然后便是雷鸣声绵绵不绝。 这名年轻公子正是颜飞卿,他是方士出身,各种术法威力极大,尤其是正一宗秘传的“雷咒”,就算是藏老人也曾吃过暗亏,所以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出手,而是在最后关头出手,果然伤到了冷夫人,只是可惜没能将其留下。 颜飞卿轻叹一声。 手持“妙法莲华”的苏云媗徐徐落在苏云媗的身边,说道:“是牝女宗的宗主冷夫人无疑了,没想到她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也许与最近的潇州之乱有关。” 颜飞卿点了点头。 在冷夫人遁走之后不久,又有一人从云梦泽的方向飞掠而至,出现在桃源县城的上空,只见来人一身素衣,没有任何花哨装饰,年纪已然不轻,风姿纵然不减年轻之时,如雪肌肤上却已爬上如丝细纹,唯有一双眸子仍是明亮如水。 见到此人之后,颜飞卿将手中“万象”的剑尖朝下,拱手道:“萧宗主。” 来人正是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脸上流露出几分惊诧之色,问道:“颜真人怎么会在此地?” 第五十三章 镇魔台上 正一道,正一盟威之道。 正一道是由祖天师、嗣师、系师所立。当时在蜀州一带,有人信奉巫教,大规模的淫祀而害民,无恶不作。张天师携二位弟子和“黄帝九鼎丹经”,来到北邙山修行。后与巫鬼大战。张天师以“太上道祖剑印符箓”大破鬼兵,而被赶跑的巫教不甘心失败,在大巫张修的带领下,急跌正一道的教理,创立五斗米道。 世人皆知大真人府是道门祖庭,不仅仅是历代天师居处,同时也是正一宗的根本所在。大真人府位于吴州上清府天师山,偌大一座天师山,除了一座大真人府之外,还有其他著名所在,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位于后山的镇魔井,乍一看去,似乎与寻常水井无异,但是传说中此井之下分为九层,如同牢狱,镇压着许多鬼魅、妖魔和邪道、魔道中人,玄女宗的玉牢与之相比,实在是云泥之别,唯有天苍山妙真宗的锁妖塔才能与其相比。 威名赫赫的张家天师,历来有下山降妖除魔的传统,每一代皆是如此,一旦抓获为祸人间的妖孽邪魔之流,便将其镇压入镇魔井中,本代大天师张静修便曾将数位邪道高手投入镇魔井中。 镇魔井乃是张天师亲手构建,颜飞卿曾以三十六道符箓构建一方小世界困住铁鹰,仙人则能通过阵法将开辟出的小千世界变为长久存在,千百年而不朽,称为“洞天”。镇魔井便是张天师在飞升之前以大法力开辟出来,实则为一方洞天,九层洞天分别对应九个境界。按照境界修为不同,将犯人投入不同洞天之中。其中不仅天地元气极其稀薄,不可能借以修行。而且还有张天师留有的玄妙阵法,稍有异动就会引来张天师设下的“雷咒”,异动越大,受刑越重,所以囚禁其中的邪魔彼此间也不存在什么争斗厮杀的可能。毕竟正一宗的根本目的不在于养蛊,而在于劝人改邪归正。 若是有被囚之人愿意洗心革面,便能被放出洞天,由正一宗重新考察发落,加以禁制之法后,甚至还能成为正一宗的客卿长老。 故而镇魔井让对上正一宗的邪道中人在落败之后存着一线生机之念,不至于玉石俱焚。如此正一宗才能与邪道十宗的相斗中长盛不衰,坐稳正道盟主的地位。只是如今的正一宗遇到了清微宗,在不到生死关头的时候,却是不好将清微宗的弟子投入镇魔井中,若是正一宗果真这样做了,等同将多年的牌坊丢在了地上,弊大于利。 因为镇魔井的重要,正一宗弟子将镇魔井周围的地面重新平整,修筑高台,于是此地又被称作镇魔台。 镇魔台常年云雾缭绕,若是身处其中,宛若身处云海之中,风景极好,没有半点阴森之气。兴许是沾染了仙人气息的缘故,这座镇魔台四季如春,终年无雨。 此时在镇魔台的边缘位置,坐着一名身着黑衣的女子,女子看上去相貌普通,顶多算是中人之姿,可女子的身份极为煊赫,乃是清微宗的两位副宗主之一,至于另外一位副宗主,便是大名鼎鼎的张海石了。 女子姓李,双名非烟。虽然看面容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可论实际岁数,却是与冷夫人、萧时雨相差无几。不同于清微宗的众多改姓之人,女子不是改姓李,而是本就姓李,她的父亲正是清微宗的上任宗主,也是大剑仙李道虚、李如师的授业恩师,她的姐姐正是李道虚的发妻,从这里论起来,她还要称呼一声姐夫,至于她的丈夫,正是如今身为天魁堂堂主的李如师,可见女子的身份是何等尊崇。 当年的“四六之争”闹得沸沸扬扬,当然不只是折损了一个李玄都那么简单,在此之前,李非烟就已经被大天师张静修亲自擒拿,虽然碍于同属正道的关系,大天师并未将李非烟投入镇魔井中,却也让她在镇魔台上画地为牢,不得离开半步。 大天师张静修本是想以李非烟为筹码,与大剑仙李道虚罢战求和,只是大天师张静修算错了一笔账,那就是李道虚对于自己入赘李家之事深以为耻,对于自己的发妻尚且不管不顾,又如何会管这位妻妹?恐怕还要觉得碍眼,张静修擒拿了李非烟,李道虚怕是求之不得。至于李如师,从来都是以李道虚为马首是瞻,又哪里会出来说半句话。 正因为如此,李非烟仿佛被整座江湖遗忘了一般,坐困镇魔台多年,看花开花谢,观云卷云舒。 平日的时候,镇魔台算是一处禁地,休说是外客,就算是普通正一宗的弟子,也要止步。 不过今天却有一名不速之客造访了镇魔台,是个身形修长的年轻人,剑眉星目,玉树临风,身着象征身份尊崇的紫色道袍,背后所负并非是正一宗常用的桃木剑,而是一柄以金铁铸就的七星宝剑。 如今的正一宗中,地位最为尊崇的自然是大天师张静修,其次便是出任正一宗宗主的颜飞卿,虽然颜飞卿乃是外姓之人,按照规矩不能继承大天师之位,但是根据多年的传统,江湖上还是习惯将其称之为小天师。可真要细细论起来,有资格继承大天师之位的,必然是张家子弟,如今最有希望的便是张鸾山的堂弟张非山,所以小天师的头衔应该是属于张非山才对。 张非山登上镇魔台后,看到背对着自己的李非烟,轻提袍角,快步趋行,在距离李非烟还有大概三丈距离的时候,放慢了脚步,也放下了袍角,最终在丈余距离的位置站定,轻声道:“姑姑。” 李非烟没有转身,只是冷冷开口,嗓音清冷:“不要叫我姑姑,我也不是你的姑姑。” 张非山似乎早已习惯了女子的冷淡,也不以为意,稍稍侧移几步,可以看到女子的侧脸,继续说道:“若非姑姑教我剑术,指点我的修行,我也不可能登上少玄榜,可我已有师承,又不能认姑姑为师,所以只好称呼为姑姑了。” 李非烟冷笑一声:“有堂堂大天师亲自传道解惑,哪里用我指手画脚,就算没有我教你的东西,你登上少玄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张非山喟然道:“术业有专攻,有些人特别擅长修道,比如说我的那位颜师兄,以纯阳入道,此生有望得证飞升大道,如果不是他差了一个姓氏,这大天师的尊位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正因为颜师兄不姓张,大哥又自甘堕落,大天师才要从其他人中选出一个继承大天师之位的人选,可是张家那么多子弟,凭什么我能出头?所以我还是要感谢姑姑的。” 李非烟轻叹一声:“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五尺高的少年,转眼间,也变成一个七尺高的男子汉了。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 张非山凝视着李非烟的侧颜,喃喃道:“是啊,姑姑还是一如当年。” 李非烟皱了下眉头,没有戳破少年的心思,转而问道:“对了,如今江湖上又有什么大事发生?” 张非山答道:“两件大事,第一件大事,便是紫府剑仙李玄都重回少玄榜榜首。” “紫府。”李非烟怔了一下:“还有一件呢?” 张非山深深望了李非烟一眼:“老剑神将紫府剑仙逐出师门,并明传江湖。” 李非烟并无太多惊讶,只是长叹一声:“孤家寡人。” 第五十四章 孤家寡人 张非山年纪不大,比起李玄都、颜飞卿这批人要小上许多,与苏云姣相差不多。用普通江湖人士的标准来看,他已经属于少年成名,不过与李玄都、李太一这些年少成名之人相比,张非山的成名时间已经算是很晚了。 张非山的成名原因,一言概之:厚积薄发。 在前十几年,他只是默默修炼正一宗的玄门功法,打好基础,在无意中来到这座镇魔台之后,遇到了被囚于此地的李非烟,开始跟随李非烟练剑,剑道修为一日千里。 正如张非山所说,术业有专攻,人各有所长,如果让他走颜飞卿的老路,那么他一辈子都会默默无闻,最多靠着熬资历成为一名正一宗宿老,此生无望大天师的尊位。可跟随李非烟学剑之后,他的天赋完全发挥出来,得以从一众张氏子弟中出头。换而言之,张非山是一位练剑的好胚子,如果不是生在正一宗,而是生在清微宗,可能又是一个李玄都或者李元婴。 对于张非山练剑之事,大天师张静修并不反对,默许了这种行为,不过因为清微宗出了一个李太一的缘故,而且出于避免拔苗助长的考虑,张静修有意淡化此事,这才导致张非山相对名声不显,若非这次少玄榜上有名,江湖上知道他的人还是寥寥无几。 对于大天师的这种处置方式,张非山淡然处之,没有丝毫不忿之心。因为他是个心高之人,真正的心高之人,从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无论这种看法是贬损还是赞扬。 不过也有例外,大天师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他最在意的,还是姑姑的看法。 夕阳西下,云海金红,镇魔台上仿佛被笼上了一层红纱。 李非烟坐在镇魔台的边缘位置,沐浴在金红色的夕阳余晖中,原本并不出彩的面容在光影的交织下,焕发出惊心动魄的美感。 张非山盯着李非烟的侧颜,一时间竟是痴了。 李非烟却不看张非山,仍是望着天外云海,思绪飘散。 除了正一宗张氏代代相传之外,各大宗门招婿入赘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有句话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李家便是如此了。当年的清微宗由她父亲掌权时,远不如当下这般势大,她的父亲也不是什么长生境的地仙,可他父亲却收了一个徒弟,那就是后来的李道虚。年轻时的李道虚与年轻时的张静修,就像今日的李玄都与颜飞卿,一时瑜亮。于是她的父亲将这名心爱弟子招为女婿,并将宗主大位也传给了他。 最早的时候,倒也相安无事,最起码在表面上还是夫妻相敬如宾,可是随着时日渐长,李道虚的境界越来越高,对于清微宗的掌控越来越深,于是一切都变了。原本的清微宗,虽然李道虚是名义上的宗主,但是许多大事还是由她们姐妹二人做主,但是到了后来,变成了三人共同商议而定,再到后来,李道虚干脆不再征询她们的意见,万事独断专行。这个世道,是讲究实力的,底下的人自然知道谁的实力更强,谁是真正掌控局势之人,更何况李道虚还是名正言顺的宗主,于是纷纷倒向李道虚,就连李如师也不顾夫妻情谊,成为李道虚的坚实拥趸,她们姐妹二人在清微宗中倒是成了边缘之人,姐姐想不开这一点,于是郁郁而终。 李非烟最早的时候,也是恨极了那位姐夫,可是在镇魔台上枯坐了这么多年之后,却是想开了。因为这个世道,这个江湖,本就是如此的,能者上,庸者下,强者生,弱者死。宋政是怎么上位的,直接袭杀无道宗的宗主,自己就任宗主,那位死在宋政刀下的宗主堪称是宋政的伯乐,有知遇之恩,可涉及到权力之争,宋政还是毫不留情地出手了。相较于宋政,李道虚倒是手下留情了,甚至可以说,手段极其温和,如温水煮青蛙一般。从始至终,李道虚没有做过任何撕破脸皮的举动,甚至没有太多为难,哪怕是面对姐姐疯了一般的质问和哭闹,他也只是搬到八景别院而已,更没有改回自己的本来姓氏,他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将她们姐妹二人一点点排挤出清微宗的权力中心,将清微宗的大权握在自己手中。 李非烟开始反思自己,发现她们姐妹二人在与李道虚、李如师二人相处的过程中,有过太多太多的自以为是和理所当然,总是怀有一种施舍者的心态,高高在上,如果李道虚是庸人也就罢了,可是李道虚并非庸人,他是超世之杰,哪怕没有清微宗,没有李家的这份“施舍”,他也会有出头之日,清微宗不过是加快了这个过程,所以他不会忍气吞声,那么接下来的种种,也就顺理成章了。 她们姐妹二人没有驾驭李道虚的能力,也没有抗衡李道虚的实力,却又没有及时转变自己的态度,那么出局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这就是一场很简单的权力之争,不存在任何温情可言,不是男女之间的卿卿我我,不是兄弟之间的义薄云天,而是你死我活、非此即彼的斗争,李道虚已经在最大限度内给了她们一份体面,甚至给她保留了一个副宗主的位置。 可惜,李非烟想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当年她不愿接受这份体面,愤然离开瀛洲岛,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建立功勋,扭转局势,终是沦落到了今日的局面。 也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些,李非烟才会在听到李玄都被逐出师门时,感叹李道虚终是成了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也好,坐困镇魔台也好,逐出师门也好,都是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旁人。 想到这儿,李非烟长长叹息一声:“小紫府,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可惜啊,清微宗容不下他。” 张非山不知为何,心情忽然有些晦暗。 李非烟继续说道:“张海石、李元婴、李玄都,这三人都有可能成为清微宗的宗主,如今李玄都出局,就只剩下张海石和李元婴了,如果没了李道虚,李元婴坐得稳宗主大位吗?最得李道虚真传的,可是这位二先生啊。” 然后她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对,不是这样的。李元婴绝不是张海石的对手,与其说李玄都败给了李元婴,倒不如说张海石败给了李道虚。” 张非山轻声道:“我曾听大天师在无意中提起过,张海石可能已经踏足天人造化境,只是他故意藏拙,若是他全力出手,应在太玄榜前三之列。” 李非烟半点也不意外,道:“像他的性格。如果说司徒玄策是至阳至刚之人,那么张海石就是至阴至柔之人。道祖曾经打过一个比方,过于刚硬之人,就像牙齿,年老之后便会一一脱落,是为过刚易折;而柔和之人,就像舌头,无论多大的年纪,都会存在,而且灵活依旧。” 张非山自然是熟读这个典故,不由哑然失笑。 李非烟缓缓起身,不再望向天外云海,而是转身来到镇魔台正中位置的镇魔井旁边,井沿之上,刻着无数繁复符箓,而且这些符箓的虚影还不断脱离刻痕,向上飞起,最终逸散成点点流光。 正一宗每年仅是为了维护这座镇魔井洞天的花销,便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天文数字。 李非烟伸手按在井沿上,镇魔井的井壁上立时泛起一阵光华,各种道门符箓一闪而逝,李非烟没有在意这些奇异景象,而是望着黑洞洞的井口,若有所思。 第五十五章 为自由故 张非山也随之来到李非烟的身后,轻轻开口道:“既然大剑仙负了姑姑,姑姑何不答应大天师的提议,索性出任正一宗的客卿长老,这样一来,姑姑也不必整日枯坐在这座镇魔台上。” 李非烟摇头道:“李玄都之所以是清微宗之人,因为他是李道虚的弟子,所以李道虚将他逐出师门之后,他便不是清微宗之人了。我不一样,我之所以是清微宗之人,不取决于李道虚,而取决于家父,除非家父将我逐出清微宗,否则我绝不背离清微宗。” 张非山轻叹一声。 李非烟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颜飞卿和苏云媗的婚事已经不远了吧?” “明年。”张非山道:“严格来说,应该叫作道侣。” 李非烟笑道:“都是一个意思。婚姻大事,一定要门当户对,穷小子和大小姐,或是贵公子和穷姑娘,都很难有好结果的。对了,我记得你上次说过,李玄都与秦清的女儿关系不浅?” 张非山点头道:“起先还有人怀疑是大剑仙与‘天刀’的联姻之举,只是随着紫府剑仙被逐出师门,又有传说是紫府剑仙要入赘秦家。” 李非烟笑了一声:“李道虚的弟子,怎么会溺于脂粉陷阱。” 张非山深深望着李非烟:“难道天下英雄眼中只有江山而无美人?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又有何不可?” 李非烟皱了下眉头:“如果你只是个江湖散人,闲云野鹤,抱着这样的心思也不能算错,还能被人赞誉一声痴情种子,可如果你是一宗之主,放眼天下,抱着这样的想法便万万不可了。” 张非山对于李非烟的说法不置可否:“人生一世,念来念去都是情。” 李非烟轻叹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不是说不能相信一个“情”字,而是在你死我活的江湖争斗中,将一切寄托于一个“情”字的上面,便有些取死之道了。 张非山又说了许多山下趣闻,天色渐暗,繁星点点,明月高悬。 李非烟轻声道:“你该走了。” 张非山轻轻“嗯”了一声,欲言又止。 不过李非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挥大袖。 张非山只觉得眼前光影变幻,整个人腾空而起,待到双脚重新落地时,已经身在离开镇魔台的山路上,他抬头望去,只见偌大一座镇魔台散发着幽幽荧光,一道若隐若现的光柱直冲天际,张非山知道那道光柱是由镇魔井中涌出,只是他已经看不到李非烟的身影。 在张非山离开镇魔台后不久,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镇魔台上,每走一步,都会踏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并非来人故意如此,而是他的境界实在太高,已经足以激发镇魔井洞天的阵法限制。 李非烟还是扶着井沿站在镇魔井的旁边,不过没有托大到不去看来人,只见来人竟是个小道童的模样,衣着简单,不见任何佩饰,让人很难将其与堂堂大天师联系起来。 李非烟心知肚明,真正的大天师张静修正在某地闭关苦修,眼前的小道童只是一个身外化身,或者应该说道门中的元婴神游。 李非烟从井沿上收回手掌,问道:“不知大天师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小道童背负双手,虽然面容稚嫩,却有渊渟岳峙之感,道:“贫道想与你做个交易。” “是关于张非山的?”李非烟低垂眼帘望向井口:“莫不是你张静修也想效仿李道虚,将自己的心爱弟子逐出师门,为你们张氏子弟扫平道路?” 张静修摇头道:“贫道还不至于如此。” 李非烟收回视线:“是这个道理,毕竟势大则难制,当年四先生党势大之时,便是李道虚也要无奈,如今颜飞卿身上寄托的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希望,有正一宗的众多外姓弟子,也有慈航宗之人,大天师便是想要废黜颜飞卿,也要好好掂量一下才行。” 张静修无奈道:“你这个脾性,便是贫道都要生出几分火气,更何况是李道虚,也难怪李道虚对你不闻不问。” 李非烟对于大天师的评价不置可否,转回正题:“你要做什么交易?” 张静修开门见山道:“贫道可以还你自由,从此之后,天高海阔,任你逍遥。” 李非烟问道:“条件呢,重要的是条件,若是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那我宁可继续留在这座镇魔台上,反正你们也不能把我怎样。” 张静修听到这个略有些无赖的说法,不以为意,虽然正一道不禁嫁娶,但是他并未娶妻生子,张鸾山也好,张非山也罢,都是他的侄子,应该喊他一声伯父,所以对于这些女子,他从来都是敬而远之,不去招惹。 张静修徐徐说道:“我不会让你去对付清微宗,也不会让你参与到正道各宗的内斗之中。” 李非烟的神色中透出几分凝重:“那也就是正邪之争了。” 张静修干脆席地而坐,问道:“你知道李玄都为什么会被李道虚逐出师门?” 李非烟直接问道:“为什么?” 张静修的回答也很简洁明了:“因为李玄都劝李道虚停手罢战,联手共抗西北五宗。” 李非烟点了点头:“懂了。清微宗没有吃掉正一宗的能力,正一宗也不能压倒清微宗,一味僵持下去,只会平白损耗正道实力,反而会让邪道各宗得了便宜。” 张静修轻叹一声:“如今看来,李玄都的那番话,还是起到了一点作用,贫道也能腾出手来料理西北五宗的事情。在去年的时候,贫道与无道宗的澹台云见了一面,澹台云决定与地师决裂,而贫道也答应协助澹台云夺权。” 李非烟静待下文。 张静修说道:“此事关乎到正邪之争的大义,贫道不好太明目张胆地插手其中,只能由晚辈们出手,本来应该是一帆风顺的,现在却是出了些差错,所以贫道想请你这个局外之人出手。” 李非烟没有急着答应下来,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虽然这些年来,她身在镇魔台上画地为牢,但是通过张非山的转述,她还是知道如今的天下形势,这也是她最初传授张非山剑道的用意所在。 张静修更不着急,只是抬头望着夜幕上的星象,身为本代大天师,他也精通紫微斗数,夜观天象,可不是什么附庸风雅之举。 过了许久,李非烟才问道:“我要去西京吗?” 张静修摇头道:“不必。” 李非烟又问道:“你说的那个差错,已经牵扯到了哪些宗门?” 张静修如实回答道:“玄女宗、牝女宗、阴阳宗。如今已经出手的只有玄女宗和牝女宗,阴阳宗还在伺机而动。” 李非烟了然道:“大天师忌惮的就是阴阳宗了吧。” 张静修轻叹一声:“棋盘上的局势不会是一成不变,要根据局势而做出不同的应对,那些晚辈们根据形势做出由荆州入潇州的选择,可阴阳宗不是等着人家杀上门去的木头人,必然会做出相应改变,几位明官已经尾随进入潇州。地师培养了十位明官,个个都能独当一面,在这一点上,贫道不如地师远甚。” 李非烟笑了笑:“几个天人境大宗师?有无无量境?” 张静修道:“姑且算是三个吧,没有天人无量境。” 李非烟毫不客气道:“有些麻烦,你得把你的‘紫霞’借我才行。” 张静修摇头道:“‘紫霞’不行,不过‘青云’可以借你。” 李非烟一挥大袖:“我答应了。” 话音落时,从镇魔井中飞出无数符箓,落在李非烟的身上,与此同时,许多纠缠在李非烟身上的无形锁链,也一一碎去。 从现在开始,李非烟已经可以离开镇魔台,那些符箓则是大天师留在李非烟身上的禁制。 张静修道:“事成之后,这些符箓会自行脱落。” 第五十六章 玄女宗主 李玄都站在城头上,看着萧时雨落在颜飞卿所在二层楼顶,轻吐一口气,靠着城垛,向后坐倒在地。他们本不想牵扯到玄女宗,可在当下看来,却是不牵扯也不行了。 宫官如一只翩翩蝴蝶飞上城头,手中拿着两样兵刃,分别是李玄都的“白骨流光”和冷夫人的鞭子。 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真正看清了这条长鞭的真容,整条长鞭就如同一条黑色的长蛇,绘着如蛇纹一般的花纹,鞭首直接雕刻成蛇首的模样。 李玄都打趣道:“这条长鞭有点意思,是心如蛇蝎的意思吗?” 宫官轻哼了一声,松开手掌,就见这条长鞭直接化作一条黑蛇,攀上李玄都的身体,蛇头与李玄都双眼对视,“嘶嘶”吐着蛇信。 李玄都几乎可以嗅到从蛇口中吐出的甜腻味道,就像女子涂抹了太多的脂粉,让人头脑发昏。 李玄都伸手捏住黑蛇的七寸,运转气机,然后这条黑蛇又重新变回了长鞭的样子。 宫官又将“白骨流光”丢给李玄都,问道:“你的‘人间世’被我师父带走了,怎么办?” 李玄都接住“白骨流光”,并未把话说明,只是说道:“她夺不走的。” 自从李玄都在剑秀山的洗剑池中炼化了半截“人间世”断剑之后,便与“人间世”有了一种冥冥之中的玄妙联系,犹如血肉相连,冷夫人带走了“人间世”,不但不能炼化,反而让李玄都可以借助“人间世”得以感知冷夫人的大概位置。 宫官是何等聪明之人,只听李玄都这句含糊其辞的话语,立时明白过来,问道:“紫府是故意让家师带走‘人间世’的?” 李玄都说道:“事到如今,想要悄无声息地前往白帝城已经不现实,与其被人追杀,处处被动,倒不如反客为主,把敌人引出来,然后光明正大地拼杀一场。” 宫官有些不确定道:“就凭我们这些人?” “当然不是。”李玄都摇头道:“这场博弈,我们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弈棋之人是大天师和地师,我们被人合围,大天师当然不能坐视我们被人吃掉,所以我料定大天师会增派援兵,只是不知是哪位高手前来,会不会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东玄道人?” 宫官摇头道:“大天师不会明着出手,就算是派人前来,也不会派正一宗的高手。” 李玄都赞同道:“是这个道理,不过大天师会派谁来呢?上次大天师派人给我们解围,是请我的二师兄张海石出手,为此付出了一枚朱果的代价,被我二师兄拿去交换‘五毒真丹’所用的材料了。” 宫官道:“大天师的心思难测,又岂是我们能猜中的。” “我猜一定会是个出人意料的人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李玄都说道:“不过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情,既然遇到了萧时雨,接下来少不得要寒暄应酬,你要一起过去吗?” 宫官摇头道:“以我的身份,还是不去为好。” 李玄都早知宫官会如此回答,也不强求:“我早就听闻这位萧宗主性情刻板,不懂变通,离得远一些也好。” 宫官说罢便要转身跃下城头,不过又被李玄都喊住,然后李玄都将那条长鞭丢给宫官:“既然是令师的东西,那便由你拿着吧,至于‘人间世’,我会拿回来的。” 宫官接过长鞭,对李玄都报以一笑,然后纵身跃下城头。 李玄都收起“白骨流光”,调匀气机,朝颜飞卿那边掠去。 当李玄都过来时,颜飞卿、苏云媗已经与萧时雨互相见礼,他们同为正道六宗,自然熟识,不是第一次见面,可李玄都身为四宗之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萧时雨。 李玄都落稳身形之后,拱手道:“见过萧宗主。” 萧时雨瞥了眼李玄都,语气冷淡:“原来是清微宗的四先生。” 李玄都不卑不亢道:“自从被恩师逐出师门之后,我已经不是什么四先生了,萧宗主称我李玄都即可。” “不敢,我还是称你紫府剑仙好了。”萧时雨的语气冷淡依旧:“我家清宁可是拜紫府剑仙所赐,才会盲了双目。如今清宁还是个瞎子,可紫府剑仙已经恢复境界,真是可喜可贺。” 听到这话,颜飞卿和苏云媗都有些尴尬,因为萧时雨的话语含枪带棒,难怪江湖中都说这位玄女宗宗主性情孤僻古怪,便是大天师张静修也不想招惹她。 李玄都从来都是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此时听得此言,也不再以前辈之礼待之,淡然道:“现在道喜太早,重回太玄不晚。” 这便是李玄都的言语刻薄之处了,讥讽萧时雨一辈子都没能登上太玄榜,而他在弱冠之龄便登上了太玄榜,甚至还大有机会二次登上太玄榜。 萧时雨目光中寒芒一闪:“好,好,好,久闻东海怪人之名,看来李道虚这个老怪人教出来的弟子,个个都是些小怪人。” 萧时雨之所以如此敌视清微宗,绝非四六之争那么简单,也不仅仅是因为自家弟子被李玄都刺瞎了双眼,而是因为一桩陈年旧事。 虽然冷夫人和萧时雨等人如今都已经步入暮年,但在当年也是像玉清宁、秦素这样的年轻美人,江湖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地位相差无几的女子就那么寥寥几人,自然会抱团成闺中密友,萧时雨与李卿云便是相较多年的闺中好友。两人不同的是,萧时雨终生未嫁,而李卿云则嫁了一个比自己大上许多的丈夫。 正所谓“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李家姐妹二人的名字就是由此得来,李卿云正是李非烟的姐姐,当初嫁给李道虚的时候,江湖就有“老主千金少主妻”的说法,等到李道虚成为清微宗宗主之后,李卿云便是宗主夫人,妹妹李非烟则是副宗主,那时候的李卿云自然是尊荣至极,如今的谷玉笙完全无法与其相比。 只是好景不长,每当李道虚的境界修为高上一分,手中的权势重上一分,夫妻之间流于表面的感情便淡上一分,一直到李道虚搬到八景别院为止,李卿云终于崩溃,在练功时精神恍惚而走火入魔,一身修为如滴水漏尽之后,郁郁而终。 萧时雨知道此中详情,于是深恨李道虚的无情,加上牝女宗的威胁等缘故,在清微宗与正一宗之争初见端倪的时候,她便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大天师这边。 恨屋及乌,萧时雨自然瞧不上李道虚的弟子。 相较于萧时雨与清微宗的泾渭分明,正一宗的态度反而略显暧昧,想要清微宗休战,更想争取李玄都为己用,于是颜飞卿便不得不开口道:“大剑仙是大剑仙,紫府兄是紫府兄,虽是师徒,但并非一体,这都是不相干的。” 萧时雨冷笑道:“颜真人这是要一笑泯恩仇了。” 太上道祖曾言:“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相争。”如果说李玄都是坚固的牙齿,那么颜飞卿就是柔软的舌头,一刚一柔,此时颜飞卿面对萧时雨的讥讽,并不硬顶,而是说道:“同是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何来恩仇一说。” 萧时雨眯起双眼:“我那徒儿清宁瞎了,难道颜真人也瞎了不成?若是没瞎,颜真人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如果两宗之间没有恩仇,大天师何必要将李非烟困在镇魔台上?可怜我那卿云姐姐,就这一个妹子,还要受这等苦楚。” 颜飞卿身为正一宗的宗主,自然知道被囚禁于镇魔台多年的李非烟,甚至连张非山跟随李非烟学剑一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于是说道:“我正一宗对于李前辈从来都是以礼相待,谈不上苦楚。家师之所以如此做,也是希望李前辈能修身养性,化去一身暴戾之气。” 第五十七章 话不投机 萧时雨闻听此言,脸上的冷笑更甚,只是碍于大天师张静修的脸面,不好再去多说什么,只是气氛愈发冷硬。 好在此时还有一个算是局外之人的苏云媗,出来打圆场道:“今日冷夫人突然出现在桃源县城,实在是蹊跷,如今大敌当前,我们还是要同心协力,万不要伤了和气。” 玄女宗毕竟与正一宗是盟友,颜飞卿又是正一宗的宗主,从地位上来说,两人相差无几,萧时雨也不想闹得太僵,于是便不再理会颜飞卿这一茬。可李玄都就不一样了,出身清微宗,又是李道虚的徒弟,再加上四六之争的宿怨,以及李玄都与许多邪道女子之间的各种传言,哪怕现在已经被李道虚逐出师门,在萧时雨看来,也还是罪大恶极。 于是萧时雨又将矛头指向李玄都,质问道:“刚才与紫府剑仙说话的女子,似乎不是正道中人,还要向紫府剑仙请教。” 李玄都道:“萧宗主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萧时雨森然道:“正邪不两立,若是邪道中人,正道弟子,人人得而诛之。” 李玄都轻声道:“正道弟子,正道弟子,可惜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不再是正道弟子,而是江湖散人了。” 萧时雨喝道:“不是正道弟子,便是与邪道中人沆瀣一气了。” 李玄都也毫不退让,话语中带出几分威胁之意:“这世上之事,岂有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道理?萧宗主,我敬你是前辈,所以才处处忍让,可你不要欺人太甚,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 萧时雨几时受过这样的顶撞,立时寒声道:“怎么,紫府剑仙还要我闭嘴不成?这是被我戳中了痛处,恼羞成怒了。” 李玄都怫然道:“李某为人处世如何,江湖上的朋友自有公论,有无痛处,萧宗主说了不算。” “好!”萧时雨盯着李玄都,逼问道:“我问你,你可认识忘情宗的秦素?” 李玄都道:“认得。” 萧时雨又问道:“你可认得牝女宗的宫官?” 李玄都仍是同样的答案:“认得。” “承认了就好。”萧时雨猛然拔高了嗓音:“我再问你,你与她们二人,是什么关系?” 李玄都坦然道:“我与宫姑娘算是萍水相逢,没什么关系,至于我与秦姑娘嘛,就如玄机兄与苏仙子一般,萧宗主可是懂了?” 萧时雨怒极反笑:“好,好,好,紫府剑仙不愧是大剑仙的心爱弟子,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敢作敢当,我敬你是个英雄好汉。” 李玄都冷然道:“不敢当萧宗主如此谬赞,我李玄都算不上英雄好汉,只是我与秦姑娘之间发乎情而止乎礼,未有逾礼之事,又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佛眼观世人,人人皆佛。魔眼观世人,人人皆魔。若是萧宗主觉得我和秦姑娘之间有什么龃龉,还是先请萧宗主扪心自问为好!” 萧时雨森然道:“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我与你说的不是男女之事,而是正邪之分!” 李玄都本想用玉清宁私下与秦素交好之事来反驳萧时雨,不过转念一想,此举未免有出卖朋友之嫌,便忍下了,转而说道:“正邪之争,任重而道远。对于我们而言,敌人越少越好,盟友越多越好。正因为如此,我们要联手一切可以联手的人,这样就可以把敌人缩小到最少,只剩下那些冥顽不化、丧心病狂之人。以如今情势而言,辽东五宗便是可以争取为盟友的,西北五宗是必须铲除的,孰轻孰重,萧宗主身为一宗之主,理应心中有数才是。若是依照萧宗主的办法,便是把辽东五宗推到了西北五宗那边,盟友少了,敌人多了,殊为不智。” 颜飞卿很是惊讶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因为李玄都的这番话语与大天师的论调极为相似,都是将西北五宗视为头等大患,只是大天师说得要含蓄许多,而李玄都说得更为露骨。毕竟正邪相争多年,血海深仇,这种话不太好放在明面上来说,就算是正一宗之中,尚有反对声音,更何况整个正道十二宗。只是李玄都不同于大天师,他如今只是个江湖三人,分量不同,影响不同,再加上他过去的凶名,却是不必担心有人对此有太多诽议。 萧时雨听到此言,勃然大怒:“所谓‘纲举目张’,什么是纲,什么是目,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务须分得清清楚楚。当年正邪之争闹得天覆地翻,不惜在昆仑玉虚峰上举行玉虚斗剑,几位正道高人都为此丢了性命,哪怕是李道虚,也要出剑,你今日却是敢说这等话语,可见你受妖女蛊惑太深,已是坠入邪道。” 李玄都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类话语,说他被妖女蛊惑,若是与他相好之人是宫官,那也就罢了,毕竟宫官的确是个喜欢蛊惑人心的妖女,那个死在陆雁冰手中的孙鹄便是一个例子,可秦素干干净净的一个女子,品行比之众多正道女子还要高洁,为何屡屡被人称作妖女?李玄都不由得大感腻味,喝道:“一个‘正’字,萧宗主说了不算,一个‘邪’字,萧宗主也说了不算,等萧宗主做了正道盟主,或是做了邪道圣君,再来说这话也不迟!” 萧时雨一声长笑,说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我当然不是正道盟主,可就算我不是玄女宗的宗主,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玄女宗弟子,这话也是说得!” 此时萧时雨已是怒极,说话时手中也出现了一条白色长索。 李玄都浑然不惧,直接取出自己的“白骨流光”,喝道:“李某刚刚领教过牝女宗冷夫人的高招,现在便再领教下玄女宗萧宗主的绝技,也好看看你们二位,到底谁更高明一些。” 萧时雨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虽然不敢小觑了李玄都,却也无半分畏惧之心,横眼道:“紫府剑仙,你固然厉害,可毕竟不复当年鼎盛,方才又与姓冷的争斗一番,必然元气大伤,我也不占你的便宜,你接得住我三掌,我便认输,你敢不敢?” 颜飞卿和苏云媗万没想到李玄都和萧时雨竟是话赶话到了这个地步,此时便是想要劝和,也无从劝起。 然后就听李玄都一口应下:“姓李的生平没怕过谁,便是家师在此,我也无甚可怕。” 颜飞卿和苏云媗只能眼神交汇示意,若是切磋胜负也就罢了,若是要分出生死,定要将他们二人分开。 萧时雨不再多言,只是说了一句:“接招罢!”已然伸手拍出一掌。 这一掌名为“寒冰掌”,乃是中成之法中的佼佼者,出掌凌厉绝伦,至阴至寒,不以肉掌伤敌,而是以掌风伤敌,掌风及身则寒气汹涌而入,使人浑身血液凝结成冰,极为可怖。此掌对于李玄都而言,无甚花哨精妙之处,但是萧时雨精研玄女六经中的“帝女经”,一身“帝女神功”臻至极致,气机磅礴浩大,以此催动“寒冰掌”之后,只见得方丈数十丈内寒气森森,地面上生出白霜,就连空气中都凝出细小冰晶。 李玄都脸色顿时凝重许多,此时他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又丢失了“人间世”,想要接下这一掌,并不轻松。 可就在此时,有一道血光破开夜幕,自东方迅猛飞掠而至,如长虹挂空,又如彗星扫尾。 竟是一道凌厉刀气。 刀气之重,让颜飞卿和苏云媗二人如临大敌,使得萧时雨不得不转变一掌去势,转攻为守。 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这一刀没有斩向任何一人,而是落在城墙上,将城墙从上到下切割出一线缝隙。 第五十八章 血刀宁忆 不见刀,不见用刀之人,出刀之人还在极远的位置,仅凭刀气便将城墙切割开来,哪怕这只是一座小小县城的城墙,比不得府城、州城、边关重镇,但仍是可见出刀之人的极致修为。 如彗星扫尾的刀气在切割开城墙之后,仍旧不曾消散,从城墙内部溢出丝丝缕缕的血色气息,弥漫附着在一线裂缝的周围,就像人的皮肤被割了一刀之后,因为锋刃太过锋利的缘故,要过一段时间才会从伤口中渐渐渗出鲜血。 刚刚跃下城头的宫官抬头望去,然后又低下头去。 萧时雨的神情中明显有了凝重,如果仅仅是面对李玄都一人,不管怎么说,与冷夫人大战一场的李玄都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可是这一刀的主人不一样,不仅仅是正值巅峰,而且境界修为远胜如今的李玄都。 当世之间,能有这般境界修为又是用刀之人,屈指可数。 萧时雨从那道被分成两半的城墙上收回视线,转头望向天际的尽头,与此同时,萧时雨手中的白色长索无风自动,开始剧烈飘荡。 “既然到了,何不现身!”萧时雨一挥手中的长索,长索开始无限延长,如同一条长龙,席卷天幕。 话音落下,有声音自天外传来,嗓音温醇,让人第一时间便联想到温润君子的形象,如沐春风,可再去感受,又像是一位世家公子在家道落魄之后历经沧桑,成熟稳重,如一壶老酒:“萧宗主不必着急,在下马上就到。” “就”字话音刚刚落下,就见一道流光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当“到”字响起时,一名中年儒士便出现在了城头之上。 儒士身着已经洗得发白的长衫,以一根乌木簪子简单束发,衣衫和长发随着夜风悠悠飘荡,双手负于身后,说不出的写意。 萧时雨的长索随之而动,化作一条极长的飘带,在儒士的身周环绕一圈,好似一条银河。 儒士举起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整条手臂顿时被一道粗壮的血色气息所笼罩,然后他做了一个下劈的动作,这条“银河”伴随着布帛撕裂的声音,从中断裂开来。 这名中年儒士收起双手,那股充斥着杀伐和嗜血的气息顿时散去,他摇头笑道:“翩翩舞翩翩,年年复年年。千年飞天梦,何日上九天?这么多年过去了,玄女宗还是没什么长进,再也不复当年连出三位长生仙地仙的辉煌,何日才能有人飞升成仙?” 比起李玄都仅仅是讥讽萧时雨本人,来人的口气更大,直接对准了整个玄女宗。 萧时雨反而冷静下来,最起码在表面上冷静下来了,她望向城头上的儒士,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血刀’到了。” 横空出世的儒士没有避讳,拱手道:“在下宁忆,见过诸位。” “血刀”宁忆,太玄榜第十人。 当年李玄都鼎盛时,也不过堪堪胜过此人一线,从天宝元年到天宝七载,六年过去了,李玄都向后倒退了一大步,又向前迈出了一小步,终究还是后退的,甚至不能算是原地踏步。可宁忆一直都是前进的,没有什么绊脚石,更没有什么挫折。在这一进一退之间,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如今的李玄都已经远远不是宁忆的对手。 对于宁忆的到来,颜飞卿和苏云媗都是心中有数,因为宁忆本就是既定计划中的一员,可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又是以这种方式来到此地。 在台面上,宁忆是邪道中人,颜飞卿等人是正道中人,万不能有什么交集,所有的交集都只能在暗中,在私下的境地。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大义的名头,谁也可以用,李玄都可以用大义来与大剑仙斗剑,便是李道虚也不能不顾忌,别人也可以用来压死李玄都,方才李玄都与萧时雨的口舌之争,归根究底,就是双方不断试图用大义要压倒对方,又各自否定对方的大义。 宁忆出现在此地,若是他与萧时雨为难,除了身为江湖散人的李玄都之外,其他人只能站在萧时雨这边。这便是颜飞卿等人不愿与玄女宗有什么交集的原因所在,相较于灵活变通的慈航宗,玄女宗古板而不近人情,就像一个道学先生。一个道学先生,做些学问尚可,给孩子启蒙也勉强,可出来做官,就万万不可了,做奸臣贪官,不懂得上下钻营,做清官能臣,不知如何保境安民。百无一用。 在大天师看来,涉及到真正的斗争,正邪之争也好,四六之争也罢,行事要一阴一阳,以阳谋为本,必然也要有阴谋为辅,正如兵法,要奇正相合,方能克敌制胜。在正道六宗之中,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最能领会大天师意图,而萧时雨则是最大的阻力,所以大天师很不待见萧时雨,只是因为正道内部斗争的缘故,为了防止玄女宗倒向清微宗,又不得不容忍她,身为张静修的弟子,颜飞卿对此知之甚深。可李玄都并不知道,在李玄都看来,能教出玉清宁这样弟子的萧时雨,应该是一位可敬的江湖前辈,于是引来了萧时雨,变成如今这般境地,实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 李玄都和颜飞卿一个眼神交汇,同时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宁忆却没有这些顾忌,此时的他好像变回了当年那个书生,只是增长了岁月的痕迹,可在他眼底深处,潜藏着一片深沉的血海。 没有人知道在宁忆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包括宫官和冷夫人,只有宁忆自己知道。 出海寻药,尸丹炼丹,起死回生。 这是地师给出的方法,至于结果,以前是天知道,现在是只有他知道。 良久的沉默之后,宁忆眼底深处的血色如潮水一般退去,恢复平静,缓缓开口道:“刚才我听到萧宗主要让紫府接你三掌,江湖中人都知道,当年西北夺刀,我败给了紫府剑仙,所以在我看来,萧宗主此时出手,恐有趁人之危之嫌。” 萧时雨问道:“你想要怎样?” 宁忆道:“不如让我来替他接下那三掌,然后……萧宗主再接我一刀,如何?” 萧时雨明知自己不是宁忆的对手,仍是没有丝毫惧怕,以一个“好”字作为答复。 宁忆大笑一声:“好,痛快,就请萧宗主出手吧,也请萧宗主快些,最好是一连三掌,不要浪费时间。” 话音刚落,萧时雨已经出手,身形瞬间来到宁忆的面前,而且一出手就是玄女宗拳掌功夫中最为上乘的“九天云雨式”,由三奇应克之数而化,火起风行,其起如旱地春雷,玉兔投泉,其落如风流云散。其招数婉若游龙,似轻烟薄雾,变化莫测。 这三掌虚虚实实,本就已经是精妙绝伦,再辅以萧时雨的“帝女神功”,便是寻常天人境的大宗师也不敢硬接,否则一个不慎,便要伤在掌下。 宁忆只是平平推出一掌,与萧时雨的手掌对在一起。 两人同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双掌相交,竟是没有丝毫声响,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宁忆面露笑意,道:“萧宗主也不过如此。” 话音落下,萧时雨面色雪白一片,手臂微微发抖,甚至全身骨骼中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炒豆般的响声未绝,显然是受了气机反震。 宁忆再一发力,立时逼得萧时雨从城头上退回本来位置,然后说道:“我接过了萧宗主的三掌,也请萧宗主接我的一刀!” 第五十九章 家书万金 话音落下,宁忆的手中多出一刀,与世人想象中不同,此刀很难与“血刀”二字联系起来,非但没有半分血色,反而通体雪亮,如一轮清月。 宁忆横刀身前,以二指抹过刀身,映出自己的面容:“当年夺刀一战,我败了,没能拿到‘魔刀’宋政留下来的‘大宗师’,后来因为牝女宗的请求,勉为其难地收了一个记名弟子,便把我原来的佩刀‘歃血’送给了他,好在我出海的时候,得了这柄宝刀,名作‘清寒’。” 然后宁忆只是简简单单一刀劈下。 这一刀,瞬间照亮了整个夜幕,照亮了桃源县城。 一刀朝着萧时雨当头劈下。 萧时雨一卷大袖,原本断成的两截的飘带环绕于她的身周,然后飘带变成一张大幕,遮住了她的全身。 宁忆一刀将这张大幕劈成了两半,又现出萧时雨的真身。 萧时雨屈指一弹,天地之间骤然响起一声轻响。 这位玄女宗宗主以一根手指抵住了宁忆的这一刀,只是她的指尖上也被切开了一道殷红的伤口,一个又一个血珠滚落出来,沿着手指流下。 此时,宁忆与萧时雨的脸庞也变得极近,宁忆看似是凝视着萧时雨,可眼神却又飘忽不定,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萧时雨喝道:“宁忆,你在看什么?” 宁忆回过神来,摇头道:“是我失礼了。” 说罢,宁忆身形后撤,退回到城头之上,淡然道:“萧宗主,这一刀我是留了情的,想来萧宗主不会想再接我一刀吧?” 萧时雨正要说话,就在此时,颜飞卿上前一步,缓缓道:“万象学宫弟子宁忆,适可而止。” 宁忆在成为“血刀”之前,曾在万象学宫求学,说他是万象学宫弟子,也无不对。 宁忆笑道:“宁忆就是宁忆,与万象学宫无关,也与牝女宗无关,如今的我,与李紫府一样,都是江湖散人了。” 话音落下,这位自称是江湖散人的“血刀”,又是一刀挥出。 颜飞卿面无表情,只是捏了一个法指。 在他身前,出现了一口金色的铜钟,铜钟的四方分别攀附一条金龙,金龙并非如“九阳离火罩”上的九龙那般环绕附着,而是以龙爪立于铜钟的表壁上,四颗龙首共同拱奉一颗金色龙珠,而这颗龙珠刚好悬于铜钟的顶部,熠熠生辉。 宁忆的这一刀落在铜钟上面,一瞬之间,天地之间响起洪钟大吕之声,浩荡音浪和气机涟漪更是瞬间扫过了整个县城。 铜钟安然不动,只是在外壁上多了一道白痕。 一刀无功,宁忆收起手中的“清寒”,没有再不依不饶地继续出刀。 颜飞卿则是深深呼吸一口气,略微平复体内的纷乱气机之后,才收起了这口金钟。 宁忆饶有兴致道:“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大天师竟然给了你这样多的宝物,一件‘九阳离火罩’还不够,还要再来一件‘不动金钟’,难怪江湖上都说你是多宝道人,名副其实。” 颜飞卿没有答话,而是对萧时雨说道:“萧宗主,宁先生说自己是江湖散人,以他在江湖上的地位,这是可信的,贫道也是信的,不知萧宗主以为然否?” 萧时雨哪里不知道颜飞卿此话的分量,大天师是正道盟主,颜飞卿是正一宗的宗主,他说他相信了宁忆的话,那便代表着正一宗认可了宁忆的话,正一宗的分量,不必多言,她也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怒气,说道:“既然颜真人如此说了,那我……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颜飞卿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如今牝女宗冷夫人潜入潇州,先前潇州江湖动荡之事,多半与她脱不开干系,大敌在侧,萧宗主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萧时雨并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颜真人,你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是否是事先得了风声?” 颜飞卿不欲也不能透露他们护送宋辅臣前往白帝城之事,只能说道:“适逢其会。因为是奉师命行事,具体情由,难以透露,还望萧宗主体谅。” 涉及到正一宗或是大天师,萧时雨便没有再深问下去,便想就此离去,不过基于最起码的礼数,还是问道:“最近玄女宗要在下宗漩女山举行潇州的英雄大会,不知颜真人和苏仙子是否赏光?” 颜飞卿沉吟了一下,刚想婉拒,一直未曾说话苏云媗忽然开口道:“那便叨扰了。” 颜飞卿很是诧异,却见苏云媗冲自己用了个眼色,只能暂且压下疑虑,望向李玄都,问道:“不知紫府兄……” 李玄都摇头道:“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想来萧宗主也不欢迎我,方才冷夫人带走了我的佩剑,我还要讨回来,所以就不与玄机兄一路了。” 说罢,李玄都也不管颜飞卿等人的反应,纵身跃下此地。 另外一边,宁忆也从城头上消失不见,然后出现在李玄都的身旁。 李玄都轻声道:“今日之事,多谢。” 此时的宁忆并未有丝毫癫狂之态,如今的他更像是一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儒士,看过了人世间的沧桑,十分豁达,答道:“当日在洛水之畔,你说过的那些话,我又仔细想了想,的确很有道理。这个道理很简单,谁都能说,可不是谁都会做。你不但说了,而且做了,难能可贵。你是道家的弟子,信奉的是太上道祖,却比我这个儒家弟子更为心系天下苍生,实在让我惭愧汗颜,也难怪你骂我,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把道理喊得震天响,又真正做了什么?还是人微言轻,能做一分是一分吧。” 宁忆伸手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温声道:“不要灰心,不要丧气。任重道远,路阻且长,不要想着一蹴而就,须得徐徐图之。” 李玄都也拍了拍宁忆的手背:“行十万里路,踏天下不平,与君共勉。” 宁忆问道:“你佩剑的事情,要不要我帮忙?”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若是有需要的话,我不会客气。” 宁忆笑道:“如此最好。” 两人并肩走着,就像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大约便是如此。 走到街道尽头时,就见在那儿立着一个身影,李玄都和宁忆同时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开口道:“等你的?” 李玄都摆手道:“宁兄莫要乱说,我家的秦大小姐可是亲口说过,我若敢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她便一刀杀了我。” 宁忆微笑道:“为兄是过来人,看得出来,紫府应该不是惧内之人才对。再者说了,以紫府的境界修为,秦大小姐也未必是你的对手。” 李玄都苦笑道:“她还说,若是她杀不了我,便让我杀了她。” 宁忆不由得感叹道:“真是个烈性女子。” 那身影也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从暗中走出,正是先一步离开的宫官,她先是朝李玄都啐了一口:“美得你。”然后望向宁忆:“宁先生,我有话要与你说。” 宁忆点了点头,对李玄都说道:“失陪了。” “宁兄自便就是。”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宫姑娘……” 话未说完,宫官立时瞪了他一眼,李玄都的后半截话便不好出口了,只能说道:“是个好姑娘。” 然后他转身向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来时众人,去时一人,李玄都独自一人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忽然生出许多寂寥难堪之感。 就在这时,天际尽头有一道好似流星的剑光闪过。 李玄都一招手,一柄飞剑落在他的手中,正是被他送出去的“紫凰”,见到旧主之后,“紫凰”微微颤鸣,似是欢欣雀跃。 飞剑之所以可以传书,是因为飞剑中掺杂了星陨天青石的缘故,可以储存少量物品,此时剑上便带了一封书信。 李玄都取出书信,入眼便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因为信纸有限的缘故,所以写得密密麻麻。 从辽东到潇州,飞剑飞行需要耗费一张金色符箓,价值不菲,花费甚大。可是信上没有写什么大事,先是问他过得怎么样,然后告诉他,她已经安全到家,接着便讲了许多琐碎的小事:她最近养了一只猫,橘色的,问他是叫“大橘”好呢?还是叫“金豆豆”好呢?她在自己的房前种了一株葡萄藤,她专门在屋顶上搭好了架子,每个绳结都是她亲手系好的,希望来年的时候可以爬到屋顶,后年的时候便能吃到自己种的葡萄了。她无聊的时候,做了两个小泥人,还未上色,等他去辽东的时候,便差不多完工了。她种了许多花儿,其中有一盆花叫做“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其实就是狗尾巴草……还有,她最近想要动笔写一本游记,想要请他帮忙想个名字,若是他不嫌弃的话,也可以帮忙作序。 最后,她告诉他,她很挂念他,也很担心他,请他在空闲的时候,回一封信给她,让她知道他的近况如何,是否平安。 落款是秦素。 李玄都拿着信纸,读了一遍又一遍,在这个异地他乡,孤单的深夜里,忽然觉得先前的寂寥难堪都随着这些文字随风而去了,消失在这个初夏的夜空里。 那些簪花小楷一个一个地跳进他的心里,黯淡了江湖上的刀光剑影和勾心斗角,让他那颗因为江湖纷争而冰冷的心又有了一丝温度,一股暖流从他的心房里迸发出来,传遍了他的全身上下。 李玄都脸上有了一丝温柔的笑,他轻声呢喃着什么,也随着夜风消逝在这个重归沉寂的夜里。 第六十章 三魔化神丹 距离桃源县城大约三十里的地方,一行人正行于夜色之中。 这是一个四十多人的队伍,其中十人是女子方士,其余的都是男子武夫,女子俱是中三境的修为,这样一支队伍在江湖中已经算是相当强的一股势力,相当于许多小门派的全部家底,所经过之地,足以引起地头蛇的警惕和不安,所以他们才会选择在夜中赶路,既可以隐匿行踪,也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行走之间,众多男子将十余名女子围绕在中间,形成护卫之势,在踏足上三境之前,方士的体魄孱弱,远不能与武夫相比,最容易被偷袭击杀,在这个江湖中,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不变的道理。 为首女子名叫罗如琦,是一名先天境的方士,放在江湖上算是有名有姓的高手,足以横行一府之地。哪怕是在宗门之中,也是地位不俗,乃是整个宗门的基石。一宗之中的大人物们也许不会去听普通弟子的声音,但是对于这些中坚力量的声音,是一定会听的。 罗如琦如今在牝女宗中属于十二侍之一,仅次于六姬的地位,事实上她也开始谋求更进一步,成为六姬之一。每每想到这里,都会让她有些兴奋,不时伸出鲜红的舌尖轻舔微微发蓝的嘴唇,这个妩媚的动作配合她裹在黑袍中的起伏曲线,足以让绝大多数男人忘魂失度,不过罗如琦可不仅仅是带刺的鲜花那么简单,她是一条长着有毒獠牙的美女蛇,死在这个蛇蝎美人手下的男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如今牝女宗的中高层已经知道了玄圣姬宫官出走之事,虽然宗主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迟迟未曾废除宫官的玄圣姬之位,但想来是迟早的事情,宫官一旦被废,跟随她的那些人也难以幸免。如此一来,六姬之中便会空出半数位置,她若能在这次潇州之事中立下功劳,八成能捞到一个六姬之一的位置。 “六姬之一,便能修炼‘姹女功’了。”罗如琦微微一笑,又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就在这时,罗如琦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一阵悸动掠过她的心头,她在江湖行走多年,这种直觉曾经多次救过她的性命,她刚想要伸手去摸腰间的长鞭,喉头已经骤然一紧,一条黑色的长鞭卷住了她的脖子,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她的秀美脖子完全绞断。 与此同时,一名中年男子出现在整个队伍的前方,没有任何征兆,完全就是凭空出现。 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这个时候,罗如琦的耳边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让他们都停手。” 罗如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玄、玄圣姬。” “是我。”宫官转到罗如琦的面前,手中的长鞭微微一紧,笑问道:“罗姐姐,你们到潇州来做什么?” 罗如琦这才注意到锁住自己的长鞭竟是宗主的随身兵刃,不由得后背发凉,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回玄圣姬,我们是奉了宗主之令才会来潇州,具体做什么,还要听宗主的安排。” 宫官微微一笑:“如此说来,你肯定知道师父她老人家在哪里咯?” 说话的时候,罗如琦感觉自己脖子上的鞭子又紧了几分,换成普通人,此时就已经有窒息的感觉,不过罗如琦凭借一口气机支撑,还能勉强说出话来:“玄圣姬是知道的,宗主的行踪又岂是我们能知晓的?宗主只是让我们去桃源县城的金花楼,到了那里,自会有本宗之人接应我们。” 宫官“哦”了一声,环顾四周,直接了当地问道:“你们想死还是想活?” 几名女子顿时流露出迟疑神情,按照派系来说,她们是属于广妙姬那边的,可是从上下从属的关系来说,她们又没有胆量去反抗宫官这位玄圣姬,再者说了,形势比人强,她们也未必能反抗得了。 宫官轻叹了一声:“宁先生,还要麻烦你。” 那个孤身拦路的中年男子微笑道:“我这个人最不怕麻烦,尤其是在杀人一事上。” 话音落下,就见有三颗头颅凌空飞起。 方才这三人已经随手准备出手,不过不是拼命,而是逃命,显然是那种死硬之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屈从于宫官,可惜她们遇到了宁忆,堂堂太玄榜第十人,自然不会让人在眼皮子底下逃走。 在这三名女子伏诛之后,剩下的几名女子纷纷跪倒在地,至于那些男子,在牝女宗中,男子地位低下,除非是宁忆这种大客卿才能例外,所以凡事都是以女子唯马首是瞻,此时女子们纷纷投降,那些男子自然也不会再去做无谓的抵抗。 罗如琦身为首领,自然认出了“血刀”宁忆,心中顿时有了思量,瞧这架势,宁忆竟然是站在了宫官这一边,虽说宗主背后有地师作为靠山,可宫官也有靠山,那就是圣君澹台云,如此看来,以后的牝女宗由谁做主还未可知。而且此时已经没有其他出路,若是不从,立时就会丢了性命,与其做死了的忠臣孝子,倒不如识时务者为俊杰,说不定还能混一个从龙之臣的待遇。 念及于此,罗如琦立时说道:“请玄圣姬饶命,我罗如琦自今而后,愿意效忠于玄圣姬。” 宫官笑道:“咱们都是牝女宗之人,最是不把这些嘴上的誓言当一回事,你如何让我信得过?” 罗如琦决断也是极快,道:“但凭玄圣姬吩咐,属下绝无二话。” 宫官也不怕罗如琦耍什么手段,松开长鞭,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瓷瓶,在掌心上倒出一枚紫色的药丸:“好,你吃了这颗丹药。” 罗如琦咽了下口水,伸手取过丹药,放入口中,然后又张开小嘴,让宫官检查自己果真是吞了下去。 宫官摆手道:“不用这么麻烦,我还是信得过罗姐姐的。” 罗如琦定了定心神,嗓音微微发颤地问道:“敢问玄圣姬,这可是‘三魔化神丹’?” 宫官点点头,说道:“不错,这正是‘三魔化神丹’,你可知道此丹的厉害?” 罗如琦打了个寒颤,轻咬嘴唇,怯怯道:“服了‘三魔化神丹’之后,便当死心塌地听从主人驱使,否则丹药发作,神智尽失,行事癫狂,如得病的疯狗一般,最终变成傀儡,与阴阳宗的剑奴无异。” “你说的不错。”宫官笑道:“此丹本是‘魔刀’的珍藏,用来控制无道宗的高手,在‘魔刀’失踪之后,丹方便落到了圣君的手中,圣君炼制了许多,也送了我一些。你既然知道此丹的厉害,为何还敢吃下?” 罗如琦脸色苍白道:“属下既然奉玄圣姬为主,只要尽心做事,忠心不二,玄圣姬自然会赐下解药,无论这丹药的后果多么可怖,都与属下不相干了。” 宫官一勾手指,缠绕在罗如琦脖子上的长鞭飞入她的掌中,她一拍罗如琦的肩膀,笑道:“罗姐姐不要叫我玄圣姬,叫我宫姑娘就行。”然后她又妙目一扫其他女子,又倒出对应人数的丹药:“这‘三魔化神丹’我还有许多,不知你们谁还愿意服用?” 剩余的女子面面相觑,她们身为邪道中人,也隐约听说过“三魔化神丹”的大名,平日里并不发作,可每年必须服用解药,否则药力发作,其人行动如疯子一般,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比之野兽还要不如。当世毒物,无逾于此。虽说此丹也有解药,但除了炼制此丹的药主之外,只有妙真宗的万寿真人才能配出解药,而且所用材料极为昂贵,她们都是邪道中人,谁又能请动万寿真人出手? 再加上如今情形是“血刀”在侧,服药能活,不从立死,明日死总也好过今日死,于是几人纷纷道:“属下誓愿自今而后,向宫姑娘效忠,谨供宫姑娘驱策。” 说罢,几人来到宫官面前,各取一枚丹药,吞入腹中。 这几人都是玄元境、先天境的高手,这才有享用一颗“三魔化神丹”的资格,至于那些普通弟子,却是没有了。 宫官收服了几人,吩咐道:“你们继续去往桃源县城,然后听从宗主的吩咐,不要有异动,看顾好各自的手下,若是谁走漏了风声,知道下场的。” 几人纷纷跪地应道:“是。” 第六十一章 夜探荒岛 在罗如琦等人离去后不久,又有一人从暗中走出,却是宫官的心腹清慧姬。 清慧姬并非是因为宫官而来到此地,她是奉了宗主冷夫人的命令来到潇州,看到宫官留下的暗号之后,才给宫官传书,罗如琦等人的行踪,也是清慧姬透漏给宫官的。 面对这位心腹,宫官收敛了脸上不知真假的笑意,眉宇间透出几分疲累,叹了口气,问道:“如今宗内是什么情况?” 清慧姬曾是冷夫人的丫鬟,也是看着宫官长大的,一直都把宫官当作自己的半个女儿看待,此时见她这副疲惫模样,忍不住道:“小姐,你又何必如此勉强自己,再大的功业,也比不得自己重要。” 宫官摇了摇头:“不说这些,说正事。” 清慧姬轻叹一声:“宗内情况还好,毕竟西京那边的情形尚不分明,夫人也没有废黜小姐的玄圣姬之位,广妙姬那些人还不敢如何。” 宫官道:“你告诉其他姐妹,不要在明面上顶撞忤逆宗主,万事以保存自己为重,现在受些屈辱不算什么,待到此事结束之后,都会讨还回来的。” 清慧姬点头应下。 宫官叹息一声:“至于西京之事,是关乎到整个江湖局势的大事,谁也不能置身事外,现在正道中人已经参与进来了,我身为圣君的心腹,还能置身事外吗?” 清慧姬也是无奈叹息一声:“我知道了,按照夫人的意思,我还要连夜赶到云梦泽,请小姐保重。” 宫官深深地望着她:“你也是。” 清慧姬对宫官行了一礼之后,向后退去。 另外一边,李玄都开始追踪冷夫人的行踪,虽然他丢失了“人间世”,但是冷夫人在先前的一战中也被颜飞卿的“雷咒”所伤,真要交手,两人算是半斤八两。而且李玄都刺了冷夫人的一剑也极为关键,“人间世”上的“逆天劫”剑气又岂是那么容易化解的,甚至比之“鬼咒”更为霸道,这也是李玄都的底气所在。 李玄都根据自己与“人间世”之间的感应,发现冷夫人离开桃源县城之后,竟是往云梦泽而去,要知道玄女宗下宗漩女山就在云梦泽中,难不成冷夫人是要玩一出灯下黑?而且此时萧时雨和颜飞卿、苏云媗也已经动身前往漩女山,颜飞卿虽然不能御风而行,但是有宝物“沦波舟”,速度不会太慢。 如果在这个时候,冷夫人想要在漩女山有所动作,势必会落入关门打狗的境地之中,这就让李玄都愈发想不通了,可想不通也没有其他办法,李玄都只能一路出了桃源县城,紧随冷夫人往云梦泽而去。 云梦大泽,比不上大海广阔,但是相较于人之渺小,也如海一般了。李玄都不能凌空飞渡,也没有类似宝物,好在他自小长在东海,不仅仅是水性极好,而且还会踏波而行,只是速度略慢。 李玄都开始踏水而行,此举自然要比陆地奔行耗费气力,所以他在前行的同时也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机运行,尽量做到“收支平衡”,不要在赶路一事上耗费太多气机,若是因为赶路而造成体内气机亏空,又刚好遇到了冷夫人,那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此时的湖面上黑沉沉一片,不见半点渔火,好在今夜无云,月光明亮。李玄都在水上行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一个岛屿的轮廓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不过这个岛屿并非是漩女山所在,因为漩女山绝不会像这座岛屿一般,没有半点灯火,大宗门在自家山门设置长明灯火几乎已经是惯例,有彰显威严的意思,又被称作夜灯。 李玄都登上岛屿,闭目感受片刻,通过“人间世”确定冷夫人就在这座岛上,可惜他并不熟悉云梦泽的地形,不能确定此地距离漩女山还有多远,不太好推测冷夫人来到此地的用意。 李玄都想了想,脱下身上的外袍,包裹在一块石头上,丢入湖中,然后从“十八楼”中取出一身黑衣换上,最后以“散势法”收敛了气息,开始向岛内潜入。 这座不知名的岛屿似乎没有人烟,多是些茂密丛林,林间也不见道路,可见牝女宗选择此地是花了许多心思的。李玄都没有半分声息地行于林中,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后,发现了一个暗哨,李玄都没有贸然出手,而是悄悄绕了过去,再行百余丈距离,李玄都借着月光,可见一处林间空地,生有一堆篝火,冷夫人便在此地了。 此时的冷夫人已经换下那身用来掩饰身份的装扮,换上了象征一宗之主身份的玄黑大袍,她坐在地上,衣摆铺展开来,好似一朵盛开的黑色莲花,极为惊艳。 在冷夫人周围,还有站了许多女子,也是身着黑衣黑裙,境界修为各有不同,但是以相貌而言,无一不是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有女子为冷夫人递上了一只琉璃盏,冷夫人随手接过,打开盏盖,血腥扑鼻,其中液体乍一看去似是当下时兴的西域葡萄酒,殷红如血,可再一看去,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冷夫人轻呷了一口,本来没有血色的嘴唇重新有了血色,苍白的脸色也好转许多,然后才开口道:“颜飞卿等人出现在此地,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看来不得不提前动手了,我们的人手到齐了没有?” 一名如贵妇人的女子回答道:“回禀宗主,还有半数姐妹未曾赶到,虽然我们在桃源县城留下了接应之人,但最快也要明天正午才能全部到齐。” 冷夫人将手中的琉璃盏交给旁边侍立的女子,皱眉道:“等不了那么久了。阴阳宗的人呢?到了没有?” 话音落下,从李玄都斜对着的位置传来一个温润嗓音:“魏臻见过夫人。” 话音落下,就见一个背着书箱的男子从暗中走出,对冷夫人拱手行礼,此人正是曾经与李玄都对弈并将“太阴十三剑”传授给李太一的阴阳宗明官魏臻。 因为冷夫人是地师徐无鬼的道侣,不是夫妻胜似夫妻,所以阴阳宗上下将冷夫人尊为主母,口称“夫人”,而冷夫人的众多弟子如宫官,则会称呼地师为师公。 冷夫人问道:“只有魏明官一人前来吗?” 魏臻回答道:“还有几人,在天亮之前就能赶到,请夫人放心。” 冷夫人脸色稍缓,轻轻一摆大袖:“好,有你们相助,此番谋划便有八成胜算。待到我那位师妹重获自由,也必能助畏已一臂之力。” “鬼”字与“畏”字,乃是同源字,无鬼即是无畏,而“无”字也可以用“去”字、“弃”字、“已”字代替,如弃疾、去病、病已,故而徐无鬼的表字便是“畏已”。只是这个表字少有人知,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敢称呼,只有冷夫人才有这个资格。 李玄都虽然也不知道此中详情,但在此等语境之下,可以猜出大概,知道冷夫人说的“畏已”应该就是地师徐无鬼,只是冷夫人口中的那个师妹,却是半点也不知道了。 魏臻道:“地师曾经专门交代过,夫人的事情是干系极重的大事,不可轻慢,要我等尽心尽力,夫人有何吩咐,请尽管开口就是。” 冷夫人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我就跟他提了一回,难得他还记挂着此事,那便有劳魏明官了。” 魏臻仍是恭敬道:“不敢称劳。” 冷夫人缓缓起身,再次接过琉璃盏,将其中的鲜红液体一口饮尽,她整个人立时变得光彩焕发,然后将琉璃盏往地上一丢:“是成是败,全在此一举了!” 第六十二章 做个了断 云梦泽之畔的长堤上,宫官与宁忆并肩而立,夜色下的湖面并不平静,波涛起伏,不断拍打在堤坝上,卷起千层白浪,水汽弥漫开来,带出湖水的味道。 “我是什么时候与牝女宗有了关系的?”宁忆忽然开口问道。 宫官怔了一下,回答道:“宁先生正式成为牝女宗的客卿,是在天宝二年,若是从西北夺刀算起,那应该是天宝元年的时候,如今已是天宝七载,屈指算来已经有七年之久。” 宁忆摇头道:“不是天宝元年,而是武德元年,那一年,我与婉夕相识,从那一天起,我便与牝女宗有了关系。” 林婉夕,牝女宗弟子,也是让宁忆这么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之人。 听到这个名字,宫官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文道:“林师姐……她还是没活过来吗?” 宁忆轻声道:“活了。” 宫官的神情微变。 宁忆叹息一声:“不过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神智如婴孩,除了那副皮囊,与当年的婉夕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宫官虽然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还是忍不住轻叹一声。 宁忆说道:“我将她留在了海外的一座孤岛上,然后我孤身一人返回中原,履行承诺。虽然已是无可挽回,但我还是想要知道她的过去是怎样的。” 宫官问道:“林师姐没有提起过吗?” 宁忆摇头道:“她没有说,我便没有问。” 宫官犹豫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正道弟子多是出身名门,如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萧时雨等人,都是世家出身,更不用提世代相传的张家和沈家,而我们十宗中人,则是各种出身都有。仅就牝女宗弟子而言,有官家小姐,也有不入流的戏子娼妓,而且牝女宗也不像正道那样主动收徒,而是要自己登门拜师的。拜师的那段路,我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很长,也很苦,好像以后再没有走过那么长、那么苦的路。” 宁忆问道:“你与她是一起拜师的?” 宫官叹息道:“当时我们二十个人一起前往牝女宗,要穿越一片草原和一片戈壁,白天很热,晚上很冷,缺水,缺吃的,有时候还会遇到狼群。尤其是晚上,几十上百双绿油油的眼睛,犹如鬼火一般飘荡着,它们会人立起来,从后面把前爪搭在人的肩膀上,当人回头的瞬间,便一口咬断脖子。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一群野狼不算什么,抬手也就杀了,可是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简直是噩梦。好在,呵,好在一路上还有许多负责护送我们的牝女宗男弟子。” 说到这儿,宫官的脸上露出几分讥讽:“我们二十个女子,在路上死了八人,安然无恙的三人,剩下的十人都被这些人糟蹋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牝女宗筛选弟子的手段,最不济的就任其自生自灭,死在戈壁草原上;资质中等的就破了她们的身子,让她们以后心安理得地用自己的身子去拿捏男人,只有资质最好的才能保住清白,当然,也不是为了守身如玉,而是可以卖个高价。” 宁忆问道:“那十个女子是被强迫的吗?” 宫官摇头道:“如果是强迫,便不能让这些女子在日后心安理得地献出自己的身子。所以这里面是有手段的。戈壁草原,那么长的路,女子体弱,走不动了,又不想死在这里,怎么办?只能让这些身体强壮的男子带着她们走,可这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在那种情况下,女子反而要主动讨好那些男子,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有些女子就被带走了,去干了什么,大家都知道。还有,每个人的水和食物都有定量,仅仅可以保证不死而已,缺水的时候,缺吃的时候,扛不住了,想要吃的,想要水,就要拿身子换,不强求,全凭自愿。” 宁忆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宫姑娘便是守住了清白的三人之一。” 宫官苦笑一声:“一则当时我还小,心思较为单纯,没那么多杂念。二则我也的确比其他人要强上一些。其实我也有许多次都坚持不住了,那时候我就想着,大不了一死而已,等到熬过最难受的那段时间之后,整个人渐渐麻木了,不知道渴,也不知道饿,更不觉得累,就是赶路而已。我有时候也在想,若是我在那时候,扛不住了,屈服了,那还有今日的宫官吗?还能站在这里与堂堂‘血刀’侃侃而谈吗?也许我已经沦为人尽可夫的娼妓之流,那些屈服了的女子如果没有屈服,是否能取代我今日的位置?人生在世,有些时候,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宁忆叹息一声:“都是苦命之人。婉夕……婉夕她也是与你一起去的牝女宗吗?” 宫官点了点头:“林师姐是与我一起拜入牝女宗,她比我年长,所以是师姐,她……” 宁忆望向茫茫湖面:“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宫官吐了一口浊气:“到了牝女宗之后,我被师父看中,收为弟子,修炼‘姹女功’一日千里,于是成为六姬之一,由年长的清慧姬负责照看我,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又结识了当时还不是圣君的澹台云,也算是忘年之交,因为澹台云的缘故,我在宗内的地位水涨船高,终是成了玄圣姬。可那么多的女子,只有一个宫官而已。至于其他人,在这江湖之中,消磨尽血肉和灵魂,只剩下一副空皮囊罢了。” 宁忆缓缓说道:“李紫府也说过类似的事情,他在饥荒中差点被饿死,早已记不清父母是谁,最后被老剑神收养。所以他想要改变这个世道,所以他骂我把书读到了狗肚子里,你呢,你也是如此想吗?经受过苦难,才会想要消除这些苦难。” 宫官摇头道:“我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而且李紫府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想的,他是受张肃卿的影响太深,已经难以回头。” 宁忆说道:“经过尸丹的事情之后,我想了许多,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人死不能复生,一味留恋从前,无甚用处,倒不如出来做些实事,也不算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宫官问道:“那宁先生的意思是?” 宁忆望着宫官:“我们之间的承诺结束之后,我可能就不会继续守在宫姑娘的身边了。” 宫官低垂下眼帘:“宁先生也要离我而去吗?” 宁忆平静道:“并非针对宫姑娘,而是我不想再与牝女宗有什么牵扯,算是与过去做个了断。” 宫官本想再挽留几句,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些话语实在是苍白无力,只能说道:“既然如此,也不必等到承诺结束,待到西京之事结束,宁先生便可自行离去。” 宁忆点了点头:“多谢。” 宫官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孙鹄的事情……” 宁忆摇头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本来就是因为牝女宗的要求,我才会收他为徒,既然他自作孽不可活,那也怨不得旁人。” 宫官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完这句话后,宫官叹了口气,独自一人沿着大堤缓缓而行。 宁忆站在原地,看着宫官那略显纤弱的身影远去,眼底深处有血色涌动,渐而隐去,恢复清明。 在另外一头,站着宋辅臣,他见宫官独自行来,问道:“宫姑娘,我们接下来去哪?” 宫官沉声道:“等着看戏。” 宋辅臣一怔:“看什么戏?” 宫官伸手指向漩女山的方向:“再过不久,牝女宗就会动手了,牝女宗和玄女宗,一个自甘堕落,一个自命清高,谁也看不惯谁,这可是一场大戏。” 第六十三章 国之利器 天色渐渐明亮,在天际尽头渐渐有了几分深蓝。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三人来到了冷夫人所在的孤岛,李玄都竟也都认得,分别是:张铮、金释炎、赵纯孝。加上早先一步来到此地的魏臻,阴阳宗的十殿明官已经来了四位。再加上冷夫人以及牝女宗的众多高手,别说是现在的李玄都,就算是鼎盛时的李玄都,若是贸然出手,也要饮恨于此。 李玄都只能继续等。如今这个架势,傻子都能猜得出来,牝女宗这是要对玄女宗出手了,只要双方开战,便给了李玄都浑水摸鱼的机会。 好在如今岛上人数众多,这些牝女宗弟子境界修为有强有弱,气息也较为驳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混淆视听的作用。有此为遮掩,李玄都倒也不怕被看破行藏,若是只有冷夫人等天人境高手,李玄都在没有“幻灵纱”的情形下,是万万不敢如此行事的。 后到的三位明官与冷夫人见礼之后,年纪最小的赵纯孝开口道:“不瞒夫人,我们此番前来,也是循着一行人的踪迹而来。” 冷夫人问道:“可是颜飞卿、苏云媗、李玄都等人?当然,还有我那个不肖弟子宫官。” 赵纯孝点头道:“夫人明鉴,这些人乔装改扮,护送无道宗宋辅臣前往白帝城,中途又袭杀了人公将军唐汉,并劫走了荆楚总督赵良庚。” “他们竟然这样胆大。”便是冷夫人这样的老江湖都有些惊讶了:“只是他们杀了唐汉,又如何去见唐周?” 金释炎接口道:“夫人有所不知,人公将军已经与天公将军闹翻决裂,此番人公将军身死,天公将军正好将三大总坛全部收入麾下,自此以后,青阳教便是天公将军一家独大。从这一点上来说,天公将军倒还要感谢他们。” 冷夫人皱眉道:“当初畏已帮助他们兄弟三人成事,正是因为怕有人一家独大,不受控制,所以才提议将青阳教分成三大总坛,兄弟三人各掌一坛,如此便能互相牵制,谁也不能肆意妄为,如今唐周将三大总坛全部掌握,岂不是背离了畏已的本意?” 金释炎苦笑道:“夫人所言极是,正是因为如此,圣君澹台云才动了心思,派人去见唐周,据说宋辅臣的身上带了一件无道宗的至宝,而且还有澹台云的一封亲笔信,足以让唐周心动。地师为防不测,令我三人在袭杀澹台云心腹的同时,也严密关注此事。” 冷夫人脸上露出三分寒意:“正好,我们除了解决玄女宗之事,顺带也将此事了结,算是为畏已了却一桩心事。” 四位明官尽皆应是。 李玄都开始向林外退去,距离冷夫人等人越来越远。 不多时后,就见数道光华腾空而起,而那些不能凌空飞行的牝女宗弟子们也离开此地来到湖滩,登上来时乘坐的大船,共是十六船,向漩女山的方向驶去。 李玄都没有立刻跟上,而是目送着大船马上就要离开视线的时候,他才开始踏波而行。 大船的速度很快,但还不至于将李玄都甩脱,跟随着牝女宗的大船,李玄都终于见到了玄女宗的下宗漩女山。 漩女山乃是一处风景秀美之地,整个山势极为陡峭,好似拔地而起,平日里云雾袅袅,远远望去,好似是一座仙山立于湖上而不见岛,故而此岛与山同名,俱是漩女山。玄女宗的各种建筑便是依山而建,若是夜间时分,夜灯不灭,最高处的殿宇便如天上仙宫一般。 只是此时,这处人间仙境已经有些面目全非了。 因为牝女宗竟然丧心病狂地在船上安置了火炮。 所谓火炮,用铜或铁为具,如筒状,中实以火药,而以弹丸塞其口,旁通一线,用火发之。此乃国之重器,也是当年大魏太祖皇帝驱逐金帐汗国的利器,内廷二十四衙门中的兵仗局便精于铸造火炮。江湖中的太平宗也精通此道,“八部神通”中的“凤眼子”便是以火药为根本。 火炮有三种规制,一号者长一丈,炮口稍昂,能至十六里;二号者长八尺,炮口稍昂,能至十二里;三号者长六尺,炮口稍昂,能至八里。此时牝女宗用的便是一号火炮,长达一丈,射程可达十六里之远。 十六门火炮一起炮击漩女山,其声势如山摇地动一般,炮矢落入湖水之中,也激起巨大波浪。 远远观望的李玄都只听得“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伴随着激烈的爆炸声响,狂风向四方卷去,威势惊人。漩女山上火光冲天,在炮矢轰击之下,无数屋瓦砖石四溅乱飞。 对于火炮这种东西,李玄都并不陌生,因为清微宗也有,配备于海船之上,每每出海,若是遇到没有清微宗令旗的商船胆敢偷运货物,立时以火炮将其击沉,李玄都也曾登上大船见识过清微宗弟子发设火炮,未必能奈何江湖高手,却是沙场利器。 只是这漩女山上也有玄女宗的阵法,足以轰塌县城城墙的火炮虽然炸毁了许多房屋,但相较于整座漩女山而言,损伤至多一成左右,而且多是处在外围,真正的核心建筑并未受到损伤,紧接着就有玄女宗方士开始以各种水法灭火,那些冲天而起的火光也在渐渐熄灭。 连续三轮炮击之后,炮管已经通红,有炸膛的危险,牝女宗之人便停了炮击,大船靠岸,众多牝女宗弟子弃船登岸,只留部分弟子看守大船,其余人等一起攻入漩女山中。 另外还有牝女宗弟子打开船舱,船舱中竟是有许多活尸,铜皮铁骨,神智低下,这些活尸本来被施以秘法陷入沉睡,而整个船舱被完全密封,阴气弥漫,此时打开船舱,外面的阳气进入其中,活尸在阳气的刺激之下,立时起尸苏醒,此时也一股脑地冲入漩女山中,哪怕没有人为驱使,这些活尸在见到生灵之后,无论是活人还是鸟兽,也都没有放过的道理。 李玄都见此情景,不由轻轻叹息。 这便是一宗之主的厉害所在了,境界修为还在其次,关键是手中的权势。冷夫人这次不仅仅是调动了牝女宗的大批精锐,还动用了许多其他资源,那火炮显然就是出自阴阳宗的手笔,活尸更不用多说,是出自皂阁宗之手,三大邪道宗门联手,玄女宗哪怕有地利之忧,也不好应付。由此看来,冷夫人对于这次的玄女宗谋划是志在必得,只是不知冷夫人口中的师妹到底是何许人物,竟然能让冷夫人如此大动干戈。 就在牝女宗炮击漩女山的第一时间,萧时雨便已经察觉,与她在一起的还有颜飞卿、苏云媗,以及其他几名玄女宗的长老。几人同时起身向外行去,此时众人正在位于漩女山山腰处的一座殿阁之中,出门之后凭栏而望,立时就能看到湖面上的大船。 萧时雨双手按着栏杆,十指几乎要将栏杆整个捏碎,既惊且怒:“是牝女宗的人出手了,江湖争斗,竟然动用火炮。” 颜飞卿的脸色凝重:“如今西京形势复杂,地师竟然还纵容牝女宗如此大张旗鼓行事,莫不是……” 说到这儿,他和苏云媗对视一眼,互相都看出对方眼中蕴含的忧虑。 玉牢之中,韩月一路小跑地来到石无月的牢狱外,难掩兴奋道:“无月师叔,是师父她老人家出手了!” “如此一来,玄女宗的人便顾不上无月师叔,恭喜无月师叔,马上就能脱困了!” 身在囫囵之中的石无月仍是以手指缓缓梳理自己的长发,脸上露出一个恬静的微笑。 第六十四章 各自邀战 这十六艘船是先一步来到云梦泽的,云梦大泽号称八百里,大湖之北是荆州,大湖之南是潇州,而且荆州境内的云梦泽与大江相连,牝女宗的大船顺江而下入荆州云梦泽,然后自荆州境内的云梦泽进入潇州境内的云梦泽,化整为零,藏匿于各处。同时,牝女宗的高手水陆进发,分批进入潇州境内。两者最终汇聚到此岛,由此地开拔,进攻漩女山。 幸而玄女宗将英雄大会的举行地点选择在漩女山,若是选在了玉女山,漩女山人手空虚,结局恐怕会变成一片废墟。 萧时雨虽然有所准备,但万万没想到牝女宗的决心如此之大,竟然动用了近乎半宗之力劳师远征。 就在这时,几道人影出现在漩女山的上空,为首的正是一身玄黑大袍的冷夫人,她望向萧时雨,冷笑一声:“萧时雨,你我相争多年,不如今日就做个了断如何?” 萧时雨毫不相让,道:“正有此意。” 冷夫人刚刚与李玄都战过一场,丢了自己的兵刃,萧时雨也与宁忆交手一次,被破去了自己的飘带,所以算是半斤八两,此时两人交手,倒也谈不上谁更占便宜。 冷夫人大袖一卷,无数红线从她的袖口中飞掠而出,纷纷如雨落。 萧时雨同样是一挥大袖,有滚滚云气生出,任由这些红线落入翻滚云气之中,两者如水火相交,红线不断绞杀云气,云气也不断溶解红线,最终两者一起化作虚无,这两大宗主的第一次交手,势均力敌。 萧时雨一挥手,手中多出一柄玉石铸成的长剑,通体呈现青碧之色,寒气隐隐。冷夫人则是十指一翻,十根手指上多了十根漆黑义甲,长约三寸,黑气缭绕。所谓义甲,即是弹奏古筝或琵琶时所戴之物,装于指端,保护手指和指甲,外形好似假指,后宫妇人也常佩戴此物。 接着就见冷夫人向下急掠而至,五指伸张成爪,带起夹杂着阵阵鬼哭之声的罡风,以摧金断玉之势罩向萧时雨的头顶天灵。 萧时雨也腾空而起,手中长剑点向冷夫人的这一爪,相撞之下,不但摩擦出激烈火花,而且还伴随着刺耳的金石铮铮之声,与此同时,冷夫人另外一只手又袭向萧时雨的肩头,萧时雨以未曾持剑的左掌迎上,掌间氤氲出一团冰冷寒气。两人刚一交手,冷夫人从手掌到肘部位置,悉数被雪白寒霜笼罩,而冷夫人则是指甲内勾,在萧时雨的掌心上划出一道血痕,鲜血淋漓。 两人为敌多年,对于对方的手段早已是了然于心,若无其他人插手,很难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 与冷夫人同来的还有四位阴阳宗明官,不过玄女宗也多出颜飞卿和苏云媗这两位帮手,两人虽是归真境,但以战力而论,胜似天人境。再加上玄女宗的两位两位长老,并不逊色于冷夫人这边。 赵纯孝与张铮分别对上了两位玄女宗长老,也不求能胜,只求不败,将两人拖住就是。 金释炎取出手中长剑,望向苏云媗,笑道:“久闻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乃是当世三大剑诀之一,与我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和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并列齐名,金某不才,今日便要以‘太阴十三剑’领教苏仙子的‘慈航普度剑典’。” 苏云媗没有多言,直接取出“妙法莲华”,然后催动身上的“太乙云衣”,飘带绕身,飞掠而起。 两人飞上高空之后,金释炎全力催动“剑心太玄意”,辅以“玄阴剑气煞”,只见得剑气如一张大网铺展看来,纵横交织,层层叠叠,不给苏云媗留有半点缝隙。 苏云媗直接用出“千剑观音”,只见得她的身后生出无数气机幻化而成的手臂,手臂似虚似实,每条手臂都握有一柄虚假的“妙法莲华”,层层叠叠排列,好似孔雀开屏。任由金释炎的“玄阴剑气”从何种角度、何种方向袭来,都不能伤她分毫。 挡下所有的“玄阴剑气煞”之后,苏云媗立时开始反攻,按照道理而言,两人相差了一个境界,苏云媗防守还算勉强,想要进攻便力有不逮,可无奈苏云媗手中有慈航宗的镇宗重器“妙法莲华”,仅仅是剑器之利,便足以伤到金释炎,使其不得不慎重以对。 在江湖之中,想要完全摆脱对兵器的依赖,最起码也要到秦清和白绣裳的境界才行,两人在登顶太玄榜前两位之后,分别把各自的兵刃和宝物交给了女儿和弟子,使得苏云媗和秦素二人虽然是归真境界,但是有不逊于天人境界的战力,平心而论,两人都是惊才绝艳之辈,只是秦素将精力分散在其他事物上,并不专心练武,所以稍逊苏云媗些许。这便是女儿和弟子的不同了,女儿可以被骄纵,哪怕是万事不管,作为的父亲的秦清也是听之任之,因为秦清、秦道远、秦道方三人足以支撑起秦家和补天宗,不必让一个女儿家来强出头,再加上秦道方膝下无子女,将秦素当成女儿看待,可想而知,秦素在秦家是何等地位,正所谓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她被江湖中人称作秦大小姐,名副其实。可作为弟子的苏云媗就不一样了,她想要在慈航宗中出头,除了卓绝的境界修为,还要为了宗门的大事小情而四下奔波,便是婚姻大事也身不由己,可谓天差地别。 苏云媗手中“妙法莲华”连斩,虽然都被金释炎以玄妙剑术一一挡下,但是金释炎手中的兵刃却远不如苏云媗,在连续正面碰撞之下,已经渐显裂纹,使得金释炎不得不转变方式,不再正面交手,改为游斗为主。 于是就见两道剑光不断在空中盘旋相击。 如此相斗数十招之后,剑芒一闪而逝,苏云媗现出身形,当空飘退十丈,方才止住了退势。在她双肘处环绕有七彩飘带,在空中缓缓舞动,使其以归真境修为便可不必损耗分毫气机悬停空中。不过这时候两道细细的血流从苏云媗的双耳中缓缓淌下。她并不擦拭,手中的“妙法莲华”一提,遥指对面立着的老者,冷道:“虽然正邪不两立,但这些年来,正邪双方都各自克制,未起大战,若你们再一意孤行,从此可再无相见余地!还请阁下三思!” 金释炎手中只剩下一口断剑,不过神情从容,意态闲适,犹胜苏云媗三分,可见在方才的一次对拼之中,他虽然被砍断了手中佩剑,但却占到便宜,伤了苏云媗。 他嘴角一扯,轻笑道:“自从你们参与到西京之事中,地师就没想着还要和你们留什么相见余地。” 话音落下,金释炎直接丢掉手中的断剑,然后以自身剑气化作长剑,虽然不能与“妙法莲华”相比,但是伤人已经足够。 金释炎一转剑势,运起“风卷残云扫”,剑气如狂风过境,无孔不入。 受了伤势的苏云媗顿时落入下风之中,只得以手中的“妙法莲华”谨守八方之位,苦苦抵御着金释炎的狂攻。不过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以绵密悠长见长,看似情势危急,但再支撑个把时辰还是绝无问题的。 苏云媗冷声道:“难道你以为你们能攻破漩女山?” 金释炎坦然道:“当然不能。” 苏云媗微微一怔:“那你们又是为何而来?” 金释炎身形如烟,剑气如风,转眼之间,又与苏云媗相拼三次,淡笑道:“我们只要拖住你们就行。” 第六十五章 棋盘天地 背着书箱的魏臻则是望向颜飞卿,微笑道:“久闻颜真人被誉为‘多宝道人’,许多宗门之主也比不得颜真人,魏某不敢与颜真人比拼宝物,只想与颜真人对弈一局,不知颜真人是否赏光?” 话音落下,也不管颜飞卿答应与否,魏臻轻轻一拍背后的书箱,从中飞出一张棋盘,然后这张棋盘越来越大,仿佛要与天地同大,直接将两人笼罩其中。待到颜飞卿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和魏臻置身于棋盘之上,便如一颗棋子大小,放眼望去,只见纵横十九道延伸极远,极尽目力也不能看到尽头。除此之外,再不见其他人,也不见漩女山,颜飞卿知道这是落入了小世界中,并不惊慌,只凝神以待。 就在这时,整个棋盘轰然震动,魏臻和颜飞卿的身形开始向上拔高,向下俯瞰,终于可以纵览整个棋盘,就像身在九天之上俯瞰大地,极为壮观。与此同时,在两人的手边又多出一方棋盒,分黑白二色。 魏臻伸手抓出一把白色棋子,微笑道:“猜先。” 颜飞卿想了想,只是取出一颗黑色棋子,表示奇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 魏臻微微一笑,松开手掌,从掌间落下七颗白子,奇数,颜飞卿执黑先行。 颜飞卿略作思索,取出一枚黑子,朝脚下棋盘落去,只见棋子离手时只有普通棋子大小,可下落时却不断变大,待到落在棋盘上时,已经有磨盘大小,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魏臻以两指捻起一枚白子却不急于落下,而是说道:“颜真人,此棋盘名为‘锦绣江山’,寓意以江山为棋盘,乃是地师赐下的顶尖宝物,想来并不逊于大天师的诸多宝物,一入此局之中,若是不能打破此地,就只能分出胜负才能离场,而落败之人,则要接受一个惩罚。所以还请颜真人落子时慎重考虑,不要轻忽大意。” 说罢,魏臻才将手中白子落于棋盘之上。 颜飞卿脸色一肃,甚是凝重。 两人不断落子,很快在棋盘上便形成了一白一黑两条大龙。而在棋盘上方,竟然也随之显现出两条长龙,虎视眈眈,张牙舞爪。 魏臻笑道:“颜真人小心了,这棋盘上的大龙,乃是应你我气机而生,与你我心神相连,若是被屠,折损的是自身气机,是会伤人的。” 颜飞卿脸色微变,立时明白过来。此时身在棋盘之上,棋盒中的棋子其实就是自身气机所化,棋子的多少也与自身的境界修为高低有关,若是境界修为低微之人,棋子数量不如对方,对弈中途便无子可落,自然是输了。而落在棋盘上的棋子若是被对手围住吃掉,折损的也是自身的气机,如果大败亏输,气机折损极多,甚至会危急性命。 这件宝物可谓是极为针对颜飞卿,绕开了所有的身外之物,直接比拼境界修为和棋力,若是比拼境界修为,颜飞卿大致估算了一下,以自己的修为下完一局应该不成问题,还不至于被拖到无子可落的境地,如此说来,魏臻敢以此物迎战,应该是对于自己的棋力极为自信了。 想到这儿,颜飞卿不敢有丝毫大意,虽然他也精通弈棋之道,但却谈不上此道高手,闲暇时与苏云媗手谈几局,也是败多胜少,此时对上魏臻,恐怕难以取胜。 随着两人不断落子,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棋盘上方半空中的两条大龙也愈发雄壮,并且随着两人在棋盘上的厮杀,开始不断撕咬。 魏臻始终都是神情淡然,胸有成竹。 在成为阴阳宗的明官之前,他是一名游棋士,游历四方,以棋会友,以赌棋为生,在二十岁之后,便已经罕有敌手。于是他远赴帝京挑战一位国手,三战全胜,名声大噪。只是在他离开帝京的时候,那位人脉广阔的国手买通了一群盗匪,险些便将他杀死在城外的树林之中,好在徐无鬼刚好路过此地,将他救下,这才有了今日的阴阳宗魏臻。 以魏臻的棋力,不敢说天下无敌,却也不是颜飞卿可以胜过的。 两人的前八十手,都无甚出奇之处,只能说是中规中矩,都在先人路数之中。不过在八十手后,魏臻开始逐渐发力,弈至中盘,棋盘上杀机四伏,让人看得心惊肉跳,然后再到一百八十手后,魏臻已经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 在棋盘上方的半空中,代表颜飞卿的黑色大龙已经是遍体鳞伤,没有再战之力。而颜飞卿受其牵连,也是脸色苍白,气机衰弱。 盘膝而坐的魏臻轻拍膝盖,笑道:“胜负已分。” 颜飞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之后,平静地投子认输。 在这一瞬间,象征着颜飞卿的黑色大龙彻底崩碎,棋盘上方只剩下代表魏臻的白色大龙。 魏臻道:“我已经与颜真人说过,在此地输棋,是要接受惩罚的。” 颜飞卿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魏臻呵呵一笑。 一瞬之间,棋盘上方云雾弥漫,其中隐隐有电闪雷鸣,然后那条白色大龙的身形开始不断变大,巨大头颅探出云雾,足有人头大小的金色眼瞳死死盯着颜飞卿,两条龙须悠悠飘荡,牙缝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白色气息逸散开来。 魏臻落在白龙的头顶,从口中逸散出来的白色气息愈发浓郁,继而龙身再升高露出半截,可见巨大龙爪,鳞片分明。 魏臻一拍龙首,座下白龙一声震天龙吟,响彻天地,云气翻滚,汹涌如怒涛,在白龙身周汇聚,层层叠加,愈发飘渺难测。 魏臻一挥袍袖,罡风大起,沉声道:“颜飞卿,受死!” 话音落下,白龙张口一吐,白色气息犹若实质一般,凝结成一道巨柱,如银河落九天,朝着颜飞卿当头落下。 颜飞卿虽然想要动用自己的“九阳离火罩”和“不动金钟”来抵挡这道吐息,可是这两样宝物却仿佛消失了一般,根本没有半分回应。若是在颜飞卿自身气机鼎盛之时,也可以凭借一身雄浑气机硬抗,只是此时他刚刚被魏臻屠了大龙,一身气机十去七八,却是无力抵挡。 就在此时,有一道剑气凭空生出,强行进入了此方小天地,将那道白色吐息一剑斩断。 魏臻脸色大变:“这是……清微宗的‘元一初始剑气’!” 元始者,阴阳合一,形之始也。“元一初始剑气”以气化形,有形而无质,无质所以循之不得,无有生灭,故而不受物缚,无可制御也。对待无形之敌,方用无形之剑。此处小天地本是无形不可见所在,可惜遇到了“元一初始剑气”,刚好遇到了克星。 未等魏臻有所动作,一个声音悠然响起,像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又像是一声玉磬。 然后这方小天地开始剧烈震动。先是最下方的棋盘龟裂成无数碎片,坠落向虚无之中,然后是魏臻脚下的白龙也寸寸碎裂,烟消云散。 转眼间,此处天地已是摇摇欲坠。 颜飞卿抬眼望去,就见一截巨大到有些超乎想象的的剑尖一点一点刺破了天地,使得这方小天地如被摔碎的瓷器,支离破碎。 待到一切都烟消云散,颜飞卿发现自己仍是站在原地,魏臻则站在他的不远处,在两人之间放着一张棋盘,只是棋盘上空无一物,不见棋子。 同时也显现出来人的身形,正是一身黑衣的李玄都,而他手中的“白骨流光”正刺在棋盘正中,就是这一剑,破去了魏臻的棋盘天地。 颜飞卿苦笑一声,诚心道谢道:“多谢紫府兄出手相救。” 第六十六章 玉牢之前 若论正面交手,魏臻面对颜飞卿尚且没有必胜把握,更何况是对上更胜颜飞卿和李玄都两人联手,所以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收起棋盘向山外飞去。 李玄都只是象征性地递出一剑,没有追击。一则是因为他不是天人境界,无法长时间凌空飞渡,再则也是因为李玄都在没拿回“人间世”之前,战力略有残缺,不想太过冒险。 魏臻暂且退去之后,颜飞卿问道:“紫府兄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李玄都没有隐瞒:“我是跟踪冷夫人一行来到此地,牝女宗此番来势汹汹,不可小觑。而且据我所知,冷夫人此来,似乎是为了她的一位师妹。” 石无月之事,涉及到玄女宗和牝女宗的两宗秘辛,所以除了两宗高层之外,外宗知之甚少。也许老辈人还能知晓石无月此人,可是年轻一辈中却是少有人知,就算是颜飞卿也是如此。 颜飞卿皱眉沉思片刻,摇头道:“虽然冷夫人确有众多师妹,但大多都已经不在了,或是死在了牝女宗的内斗之中,或是死在了正邪大战之中,能活到现在的,屈指可数,从未听说哪个人被玄女宗擒住。” 李玄都道:“此事可能涉及玄女宗的秘辛,看来只有玄女宗中人才能知晓一二了。只是如今玄女宗上下,尽在应付外敌,一时半刻之间,也无人可问,玄机兄还是先恢复伤势为重。” 颜飞卿点了点头,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紫阳丹”吞入腹中,然后盘膝坐地,开始吸收药力。 李玄都为了防备魏臻去而复返,也不敢贸然离去,只能在旁边为颜飞卿护法。 趁此时机,李玄都开始观察战局形势,此时冷夫人和萧时雨已经已经高出云海,不见身形,赵纯孝与一位玄女宗长老逐渐远离了漩女山,逐渐战至海上,浩大气机在海面上掀起阵阵巨浪,一艘牝女宗的大船躲闪不及,被玄女宗长老一剑掀翻。张铮与另一位玄女宗长老则是落至地面,那位玄女宗长老一剑将张铮打入山壁之中,引起山石崩落,直接将张铮埋于其中,张铮依仗体魄坚韧,打碎山石无数,生生开出一条通路,好在漩女山占地极大,虽然动静极大,但因为远离了山上建筑的缘故,损失不大。 这两位玄女宗长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依托阵法交战,自然可以占到便宜,可难免伤及自家宗门的弟子和建筑,得不偿失,所以不得不拉开战场。两名明官也不欲作生死之搏,自然是顺势而为。 于是此时还在李玄都可及范围之内的,就只有苏云媗和金释炎两人。两人一人用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一人用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若是再加上李玄都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当世三大剑诀便算是齐了。 此时金释炎和苏云媗两人斗剑,已经是正邪之战的范畴,不是玉虚斗剑,没什么道义好讲,无非是你死我活,于是李玄都便毫不客气地出手了,而且还是选在一个很刁钻的时候,毕竟李玄都也精通“太阴十三剑”,自是知道“太阴十三剑”的缺陷在哪。 李玄都一出手便是杀力最大的“逆天劫”,虽然金释炎在李玄都现身之后就有所防备,但还是低估了李玄都出手的果决程度,差点便被这一剑抹了脖子,即使他堪堪躲过,也被削去了许多发丝,在剑气余威之下,这些发丝甚至没能飘散开来,就直接湮灭无形。 李玄都暗道一声可惜,若是能一举袭杀金释炎,让阴阳宗的十殿明官折去一人,便是有大功于正道,也是真真切切地伤到了阴阳宗。因为阴阳宗从不以人数取胜,宁缺毋滥,故而阴阳宗的人手不多,但无一不是高手,若是要大批用人,则调用牝女宗、皂阁宗的人手。宫官曾经打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牝女宗和皂阁宗是地师手中的两把刀,而十殿明官则是地师的十根手指,杀其一人,等同断其一指,若是十指尽断,地师的双手就再也握不住刀了。 金释炎在李玄都的一剑之后,不敢再独自一人与苏云媗相斗,他本就是处于攻势,想要脱身倒也简单,直接从空中遁走,紧随魏臻而去。 两位明官离开战场,却也不是彻底退走,仍旧游弋在漩女山的周围,伺机而动。 此时苏云媗脱开身来,李玄都干脆让受了些伤势的苏云媗为颜飞卿护法,而他本人则是从半山腰一跃而下,紧随金释炎等人遁去的方向追去。在李玄都离去之前,苏云媗交给他一张子母符,若是遇到什么情况,可以燃烧此符,握有母符的苏云媗立时就能知晓。 其实天人境大宗师御风而行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太过招摇,在空中几乎无从隐匿身形,反而李玄都在陆地上奔行,还可以借助山间的各种草木,遮蔽行踪,常常是天上之人看不见地上之人,而地上之人却把天上之人看得清清楚楚。 一路上李玄都遇到了许多正在交战的牝女宗弟子和玄女宗弟子,不过李玄都并不插手,只是紧追金释炎的踪迹。 当李玄都渐渐远离正面战场的时候,发现两位明官突然转向漩女山的后山,以其转进速度来看,绝对不是临时起意,倒像是得到了某种讯息之后才决定前往后山,目标十分明确。 李玄都自然还是紧随其后,不过李玄都要稍慢于两人,等到李玄都随着两人赶到后山时,只见此地有一座孤零零的殿宇,有独立法阵守护,此时金释炎正在以“碧海潮月明”进攻阵法,而在不远处还有几名玄女宗弟子的尸体,显然是遭了二人的毒手。 魏臻并未出手,只是站在一旁,似是在为金释炎望风。 不过当李玄都来到此地时,魏臻却是转头望向李玄都的藏身所在,微笑道:“紫府剑仙,跟了我们一路,该现身了吧。” 李玄都只得现出身来,沉声道:“魏明官,我们又见面了。” 魏臻笑意浅淡:“紫府剑仙修为精进,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玄都也不废话,明眼人都知道金释炎正在打破阵法,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捏碎苏云媗送他的子符的同时,手中加重几分力道按住剑柄,“白骨流光”的剑身上立时剑气萦绕。 下一刻,剑气化长虹,直撞魏臻。 十殿明官各有所长,如金释炎便是擅长剑道,张铮乃是类似于宋辅臣的纯粹武夫,而魏臻则是方士之流,又与普通方士不同,他和颜飞卿是一个路数,尤为擅长使用各种法器对敌,不过颜飞卿的法宝太多,如果正面交手,最是克制魏臻,魏臻不是颜飞卿的对手,所以才取巧使用“锦绣河山”,以棋力分出高下。此时遇到了李玄都,在李玄都丢失了“人间世”的前提下,就算“锦绣河山”的小千世界被暂时破去,魏臻也浑然不惧,只见得他背后书箱中飞出一面青铜大盾,魏臻整个人都藏身于盾后。 剑气轰然落在盾牌表面上,天地之间仿佛响起一声撞钟巨响。以他为圆心,一圈气机涟漪向外扩散开来,如狂风过境。 盾牌震颤不止,不过藏身于盾牌之后的魏臻却是毫发无伤。这面盾牌乃是魏臻从一位古帝王的陵墓中得来,因为年岁日久的缘故,品相算不得顶好,只能算是极品灵物,但是胜在功能单一,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玄妙之处,就是坚固而已,所以在防御方面,堪比许多中品宝物。 待到剑气散去,魏臻从盾牌后探出身子,笑道:“紫府剑仙少了‘人间世’,剑气似乎有所不足。” 第六十七章 飞扬跋扈 李玄都一剑无功,魏臻的手中多了一串青色念珠,轻轻一抖,念珠从中断裂,一颗颗珠子掉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魏臻再一挥袖,就见这些青色珠子变为人头大小,然后一起向前激射。 李玄都丝毫不惧,只是出剑而已,以手中三尺将激射而来的青色珠子一一挑破崩碎,化作无数青色气机,四散而落。 魏臻“呵”出一口真气,被李玄都击散的气机重新凝聚成一颗颗青色珠子,再度朝李玄都滚来。 李玄都运起“阴阳两极生”,紧守自身四方,硬抗这些青色珠子的剧烈撞击,好似一颗颗火炮弹丸轰击,炸裂之声不绝于耳。 “白骨流光”发出一阵刺耳颤鸣,剑身剧烈颤抖,李玄都也随之被向后推出数十丈的距离。李玄都堪堪止住退势之后,不愿陷入较力的不利局面之中,催动全身气机,用出威力最大的“逆天劫”,因为李玄都炼化了半截“人间世”断剑的缘故,没有“人间世”也可催动“逆天劫”,只是在威力上有所欠缺,不过就算如此,也不是魏臻也可以轻易化解的。 只见那些撞向李玄都的青色珠子在“逆天劫”面前,便如用沙子攥成的球一般,一触即碎,就连逸散气机也未能逃脱出来,不给魏臻再次凝聚成型的机会。 魏臻微微一笑,取出“锦绣山河”。 此物乃是顶尖宝物,若论品相,不逊于颜飞卿的“九阳离火罩”。 魏臻单手托举棋盘,然后在棋盘上轻轻一敲。 虽然“锦绣山河”的小千世界被暂且破去,短时间内无法再用,但是这件宝物还有其他妙用。 只见在魏臻和李玄都之间出现一根根金黄色线条,交错成纵横十九道。 魏臻右手作提子和落子状。 一颗大如磨盘的黑色旗子凭空生出,朝着李玄都当头落下。 李玄都直接一剑将这颗黑棋从中劈成两半。 魏臻继续落子,却不是两人对弈,而是一人打谱,所以黑子之后的白子,也是由魏臻落下。 一颗白子落下之后,不等李玄都将其劈开,魏臻已经又放下第三颗棋子。 接下来,魏臻的落子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是落子如飞,根本不看棋局。 只见得黑白两色的棋子不断落下,如雨落一般,扎根于李玄都的四面八方,然后结成一方阵势,将李玄都困于其中。 若是有人从上方俯瞰,就会发现李玄都方圆数十丈之内,一颗颗黑白棋子落地生根,再以望气手段观之,就会发现这些棋子并非独立存在,而是由一根根看不见的细线连接在一起,使其浑然一体,任由李玄都如何出剑,只要不能一剑攻破所有棋子,便始终不能脱困,甚至还会被棋子的反弹气机冲击得踉跄而退。 在此种境况之下,李玄都仿佛成了棋盘上的棋子,固然性命无忧,却也只能困兽犹斗,魏臻则是超然于棋盘之外,虽然此举也耗费魏臻的气机,不可能长时间困住李玄都,但只要等到金释炎打破玄女宗玉牢的阵法,再回过头来收拾李玄都就是。 另外一边,颜飞卿吸收完紫阳丹的药力之后,已经恢复大半,见到苏云媗手中的母符自行燃烧之后,两人正要动身驰援李玄都,颜飞卿忽然发现自己“乾坤袋”中传来异动。 他脸色微变,从中取出一件巴掌大的物事,此物被塑造成两扇合拢大门的样子,青铜材质,门和门柱上刻着各种符箓,此时两扇青铜门正在不住震颤,似是有人正在叩门。 此物是他的师父大天师张静修所赐,能与此门有所联系的只有大天师。 颜飞卿赶忙将此物托举于左手掌心,右手捏了个法指,默默诵咒,只见手掌大小的青铜大门缓缓开启,从门中射出一道光芒,在颜飞卿的面前形成一道似虚似实的“阴阳门”,然后就见一名黑衣女子从中走出。 女子环视一周,目光落在颜飞卿的身上,问道:“颜飞卿?” 颜飞卿打了个稽首:“贫道颜飞卿有礼,还未请教尊驾名号。” 女子微微一笑:“我叫李非烟,镇魔台上之人。” 颜飞卿立时想起眼前之人的身份,问道:“不知李前辈此番前来……” “我能离开镇魔台,自然是张静修的意思,否则也没人能将我放出来。”李非烟直言道:“至于我为什么来这里,也是张静修的授意,他让我帮你们解决一些麻烦。” 李非烟能从这道阴阳门中出现,只可能是张静修亲自出手的缘故,颜飞卿自是没有不信道理,道:“那便有劳李前辈了。” 李非烟没有急着动手,而是伸出手来:“在这之前,我还要向你借一件物事。” 颜飞卿疑问道:“何物?” 李非烟道:“青云。” 颜飞卿也是果决之人,略微思量之后,便点头同意。 然后他手掐剑诀,只见从他腰间所悬挂的“乾坤袋”中激射出一道清光,直冲云霄。一瞬之间,风起云涌,整个天幕被映染得青莹莹一片。 李非烟道了一声:“爽快。”纵身跃起,接住这道清光,在她手中化作一把通体青色的古拙长剑,然后整个人化作一道剑光急掠而去。 整个漩女山都看到了这道青色剑光,虽说先前冷夫人等人也是飞掠而来,可无一人像这道剑光这般嚣张。 不仅嚣张,而且跋扈,飞扬跋扈,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 留守海上的牝女宗弟子也看到了这道剑光,为首之人乃是冷夫人的心腹,深知这横空出世的剑光必然是敌非友,刚好此时火炮的炮管也已经冷却完毕,于是立即下令,以船上火炮齐齐射击这道剑光,且不论能否命中,能够阻拦一二也是好的。 刹那之间,裹着熊熊烈火的弹丸从炮管中激射而出,直奔剑光而去。 以当世火炮技术而言,想要命中高速移动的剑光,只能指望瞎猫碰上死耗子,可是那道剑光却忽然一个停顿,像是专门等着她们射击一般,任由火炮弹丸临身,然后剑气迸射,不但将呼啸而来的火炮弹丸悉数击成粉碎,而且那人还随手甩出一道剑气,浩然凌空,直接将一艘牝女宗大船击穿,使其缓缓沉入海中。 做完这些之后,剑光急掠而去,就这么划破长空, 一闪而逝。 此时玉牢之前,李玄都的活动范围已经越来越小,随着魏臻落子越来越多,哪怕李玄都纹丝不动,不牵动棋子的气机反扑,但只要身在这处棋盘之上,便无时无刻不受到棋盘的压制,但即便如此,李玄都仍是没有放弃,他在方寸之地不断移动,依次留下一连串未曾消散的残影,每一个残影都是一式剑招,连接起来便是一副极为高明的剑谱,可惜此时除了魏臻之外,无人得见,然后很快便在棋盘的气机镇压之下,消散无形。 魏臻抬起手臂,双指并拢,做捻子落盘状。 一枚呈现出阴阳双鱼图案的棋子当头落下,所落的位置正好是李玄都的立足之地,经过一番围追堵截之后,李玄都的挪移空间已经极少,只能硬抗这枚棋子,然后他整个人往下一坠,双脚陷入地面。 魏臻继续做了一个食指下摁的动作。 李玄都身形再度下沉。 就在这时候,一道粗如巨柱的浩大剑气从天而降。 不但直接击碎了这枚阴阳棋子,而且使得整个棋盘轰然震动,一颗颗落地生根的棋子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震荡。 就像有人一巴掌拍在棋盘上,使得棋盘上的棋子弹跳而起。 第六十八章 一剑破敌 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出现在李玄都身旁,一把青色长剑立在她的身旁,剑尖点地,女子的右手五指微微张开,掌心按在剑首位置,姿态十分闲适随意。 魏臻满脸凝重,收回食指下摁的动作,并将整只手掌负在身后。若是从魏臻的身后看去,就会发现他的食指已经彻底弯折,这还仅仅是因为棋盘气机反震的缘故,若是正面硬接女子的一剑,恐怕整条胳膊都要被一剑斩断。 除了来人的高绝实力之外,更让魏臻惊疑不定的是,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女子手中之剑乃是正一宗的雌雄双剑中的“青云”一剑,也就是说来人是正一宗的高手,可是正一宗何时出了一个这样的人物?倒不是说正一宗不可能有这样的高手,而是正一宗中多是以男子为主,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女子高手才是。难不成此人是玄女宗中的隐世高手,然后从颜飞卿手中借来了此剑? 一时之间,魏臻完全无法猜测来人的根脚。 李玄都刚好可以看到女子的侧颜,清晰可见女子的发髻是已婚妇人的样式,说明来人已经成亲,所以绝不可能是玄女宗之人,而她又手握着“青云”,所以李玄都也将其错认为正一宗的高手,不过李玄都又隐隐觉得有些脸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只是现在这个时候,不是一个回忆往事的好时候,而且女子也没有这个意图,她望向仍旧在攻打玉牢阵法的金释炎,毫不客气道:“我给你三个数的时间,住手。” 金释炎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因为玉牢的阵法已经摇摇欲坠,再给他片刻的时间,就能将其打破。 女子的抬起自己的左手,脸上闪过一丝冷笑:“三。” 话音刚落,一道浩荡剑气自女子的掌心激射而出,金释炎大惊之下,根本来不及躲避,只能强行硬接这一剑,饶是金释炎这等天人境大宗师面对女子的这一剑也应对得极为吃力,不但体内气机絮乱,而且胸口也被逸散剑气打烂,虽然未被刺穿,但血肉模糊一片,甚至被伤到了心肺。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古怪,因为这种先在嘴上下功夫然后才出剑的手段,很有清微宗的风范,其实就是一个小诡计,嘴上说三个数的时间,实际上一个数就立刻出剑,任谁也不会想到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会这般不讲高手风范。 金释炎低头看了眼胸口,只见一股青色流华萦绕其中,是这女子一剑的余韵剑气,使得中剑之人哪怕侥幸活了过来,也是生不如死,可见其手段狠毒。 来人正是李非烟,她扭了扭脖子,原本按在“青云”上的右手五指合拢,然后缓缓下滑,握住了剑柄,同时左手伸出手指勾了勾:“一个不行,两人还差不多,你们一起上吧。” 金释炎和魏臻对视一眼,已是生出退缩之意。 一则是来人气势太盛,境界太高,就算他们两人联手,也未必能够稳胜,二则是此战并非是为伤人、杀人,而是为了救人,在不关乎到阴阳宗大计的前提下,十殿明官从来都是以保全性命为重。 李非烟见二人犹犹豫豫,呵呵一笑:“既然你们不出手,那我可要出手了。” 话音落下,女子身形一掠,手中“青云”划出一抹光华璀璨的剑光。 如一道陆地青虹,直奔受伤更重的金释炎而去。 很显然,李非烟深谙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道理,要先斩金释炎。 金释炎不敢迎接,身形飘荡出去十几丈,这一剑落在金释炎先前立足之地,生生裂开一道深有三丈的沟壑。 金释炎在远处站定,因为手中佩剑已断的缘故,只能抬起手臂虚握一道剑气。 李非烟一剑无功,也不见如何懊恼失望,只是随意抖了个剑花,手中“青云”如仙人吐纳气息,逸散出一片朦胧青雾,极为玄奇。 刀剑评上十大刀剑,“紫霞”和“青云”占据了四五位,几乎是不分伯仲,且不论双剑合璧之后堪与“叩天门”相比,只是单剑而论,稍逊于排名第二的“人间世”和排名第三的“应帝王”,“人间世”之玄奇在于可以人剑一体、断剑再生,巅峰时的李玄都持之可以跨越两个境界与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交手,甚至是战而胜之,“青云”没有人剑一体、断剑再生等玄妙,但是剑气更胜于未曾孕育出“逆天劫”的“人间世”。 李非烟本身境界修为已经极为骇人,手持“青云”之后,不谈其他方面,仅就杀力而言,直逼天人造化境,换而言之,若是大天师张静修肯让李非烟彻底炼化“青云”,使得李非烟能够发挥出“青云”的全部威力,那么她必然可以登上太玄榜,甚至位在李元婴之上。 这便是李非烟要向大天师暂借“青云”的缘故,在未到宋清和白绣裳那般境界之前,手中有无神兵利刃,还是影响极大。 李非烟将“青云”横于身前,忽然轻叹一声:“就算紫青双剑尽在我手,也不是李道虚的对手,终是差距太大。” 听到这话,李玄都悚然一惊,终于想起这位女子的身份,只是还未等他开口说话,李非烟已经再次出剑。 几乎就在同时,魏臻一挥大袖,从他的袖口中飞出无数黑白棋子,悬于他的面前,无数棋子生生堆砌成一面黑白墙壁。当李非烟出剑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到魏臻的身形。 不过李非烟毫不在意,对于她来说,这些花里胡哨的招数,不过是让她多出一剑而已。 李非烟一剑之下,摧破十余颗棋子,然后李非烟顺势横斩,直接将这面由棋子组成的墙壁拦腰斩断。 不过魏臻的手段也不止于此,每当一颗棋子破碎,立马又有新的棋子生出,哪怕李非烟的这一剑已经将棋子撕裂成两半,黑白棋子还是再不断生长,气势非但没有衰减,反而还有绵绵不绝的感觉。 李非烟轻“咦”一声,微感出乎预料之外,态度终于认真几分,高高举起手中的“青云”,也不讲究什么剑招剑式,就是直截了当地一剑劈下。 这一剑无他花哨,唯有剑气浩荡,剑芒凌厉。 “青云”落在“墙壁”之上,所有棋子轰然震颤。下一刻,所有黑白棋子一起向外激射出去,就像打翻了棋盒,棋子落了一地。魏臻吐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双手更是颤抖不止。 这一剑完全不讲道理,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力降十会。 任你棋子生出无数,可单颗棋子却无法抵挡李非烟的剑势,那么李非烟直接一剑搅乱阵势,让棋子无法连接成片,就如被打得溃不成军的散兵游勇,人数再多也只是乌合之众。 在棋子四散纷飞之后的一瞬间,魏臻几乎下意识地祭起自己的保命宝物,只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迟迟未能等到李非烟的一剑。 魏臻立刻意识到不对,转头望去,悚然而惊。 只见李非烟在打破棋子组成的墙壁之后,竟是直奔金释炎而去,不仅仅魏臻没有料到,金释炎同样没有料到,被李非烟一剑刺入腹部,李非烟一剑去势不停,金释炎只能随着腹中的长剑不断后退,最终后背撞在玉牢的外墙上,被一剑挂在墙上。 金释炎苦苦打了许久的玉牢阵法,已经摇摇欲坠的阵法,在这一剑之后,也被彻底破去。 魏臻肝胆欲裂,捏碎一道金色符箓,化风而走。 金释炎双目圆睁,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已经说不出话来。 李非烟不紧不慢地收回“青云”,在“青云”离体的那一刻,无数剑气在金释炎体内炸裂开来,金释炎当场死绝。 李非烟瞥了眼尸体,淡然道:“阴阳宗明官,也不过如此。” 第六十九章 何时忘记 李玄都望着李非烟的背影,嘴唇微动,刚想说话。 然后就见李非烟随手将“青云”斜插地面,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 两人对视,李玄都挤出一个僵硬笑容。 李非烟伸出双手,捏住李玄都的双腮,狠狠一拽:“小紫府,你是不是忘了师姑了?” 当年李道虚为李玄都取名的时候,没有等到成年再取表字,而是把名和字一起取了,所以李非烟还记得李玄都的表字。 李玄都不敢反抗,无奈道:“师姑这是哪里话,我怎么会忘了师姑。” 李非烟半点也不信,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又是往外一拽,生生把李玄都的嘴巴扯开一个类似弯月的弧度:“没忘?如果没忘你不知道主动与长辈打个招呼?李道虚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他不是自称最重规矩吗?” 李玄都只能实话实说道:“毕竟是多年未见师姑,一时没敢辨认,师姑恕罪。” 李非烟这才松开李玄都的脸颊,轻轻拍了拍,又忍不住揉了揉,摇头叹道:“没有小时候好玩了。” 幸而此时无人,否则李玄都算是彻底没脸见人了。 对于这位师姑,李玄都是有印象的,不过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他对这位师姑的印象有些模糊。在李玄都刚刚被李道虚带回清微宗的时候,因为李卿云身死的缘故,李非烟已经与李道虚彻底决裂,不过大概是女子天性使然的缘故,她对于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李玄都却不讨厌,后来张海石逐渐势大而引起李道虚的忌惮,所以李非烟与张海石的关系还算不错,捎带着也会帮着照看年纪还小的李玄都。 只是在李玄都的记忆里,那根本不成称之为照看,分明是逗弄才对,没事就摸摸脑袋,捏捏小脸,总之就是女人逗弄小孩子的那一套。现在李玄都再回想起来,又有不同感触,也许是因为李非烟和李如师夫妻关系不和的缘故,一直没有子嗣,未免不是一种遗憾。 再到后来,李非烟就失踪了,当时李玄都还小,也没有往深处想,等他长大之后,对于李非烟的印象已经很是单薄,知道师父不喜欢这位师姑,便不曾相问,倒是在私下问过二师兄张海石,不过张海石让他不要多管,于是李玄都便将这位师姑渐渐忘却了,只当她也像大师兄司徒玄策那样,一个不慎淹死在了江湖之中。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万万没想到李非烟还活在世上,所以在李非烟现身的第一时间,他只是觉得脸熟,却没有往自家师姑那方面去想。 李玄都轻声问道:“师姑这些年都去了哪里?” 李非烟一指“青云”,问道:“认得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认得,正一宗的‘青云’剑,我曾用过一次。难道师姑被……” 李非烟轻哼了一声:“当年我被张静修擒住,张老儿也不杀我,只是将我关押在正一宗的镇魔台上,这次他放我出来,是要我帮你们解决麻烦。” 李玄都听到这儿,不禁有些黯然道:“那师父他……” 李非烟冷笑一声:“这不是正合了他的心意?” 李玄都轻叹一声,知道李非烟说的是实情,也不去反驳。 李非烟伸手一招,“青云”飞入她的手中:“作为交换,除了还我自由之外,张老儿也同意将这把‘青云’暂借于我,有了它,我不能找李道虚的麻烦,找一找李道师的麻烦,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年李非烟遵从父亲的意愿,下嫁给李道师,不同于性格较为柔弱的姐姐李卿云,李非烟的性格强势,而且李如师也远比不得李道虚,境界修为还要逊于李非烟,所以李非烟很是看不起自己这个只有一副好皮囊的丈夫,平日里对李如师严密约束,使得李如师成为全宗上下无人不知的惧内之人。 李玄都轻咳一声:“师姑,李师叔如今已经不叫李道师,而是改名为李如师了。” 李非烟一怔:“李如师?这不是平白矮了一辈吗?” 李玄都将李如师改名的经过缘由大致说了一遍。 李非烟听完之后,勃然大怒:“我早就知道他是个软骨头,没想到他根本就是没骨头!名字是师父给的,也能随意改吗?竟然不要脸到这般境地,等我回了清微宗,非要让他跪上三天三夜不可!” 虽然李玄都与李如师不和,但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有些身为男人的兔死狐悲之感。李如师固然不是好人,但是他彻底倒向自己的师兄李道虚,而不是与自己的妻子站在一起,除了大势所趋之外,恐怕也是过够了这种惧内的日子。在这个世道,没有尊严的男人谁都瞧不起,李如师宁愿臣服于另外一个强大的男人,也不愿匍匐在自己妻子的脚下,便是此理了。而且听李非烟的口气,让李如师罚跪也不是第一次了,平心而论,换成李玄都,是绝对忍受不了的。所以还是他的秦大小姐好,不是李非烟这种强势性格。 不过这些话,李玄都是不敢付诸于口的,两人已经超过十年未见,若不是再次见到李非烟,李玄都甚至回忆不起李非烟的相貌,两人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熟悉,交浅言深则是江湖上的大忌。 李非烟自然也感受到了李玄都的疏离,怔了一下,随即摇头道:“当年那个小紫府还是长大了,难道你觉得我会害你不成?” 李玄都摇头道:“当然不会,若非有师姑出手,我已经凶多吉少。只是这些年来行走江湖,养成了习惯,还望师姑见谅。” 李非烟轻叹一声:“我在镇魔台上被困多年,镇魔台乃是正一宗禁地,等闲人不得入内。这些年来,除了张静修和一个名叫张非山的少年,我几乎没有见过其他人,这么多年来,看着同样的山景,早已麻木,过去种种,历历在目,还当是昨日一般,现在看来终究不是了。” 李玄都想起一事,不由问道:“师姑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李非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虽然你长大了,但是还是有你小时候的影子。只要记得,就能认得出来,不仅是你,就算是冰雁在这儿,我也能认得出来,只是你已经记不得我了,所以我才会问你是否忘了我这个师姑。” 李玄都无言以对。 李非烟有些黯然,没了刚才面对敌人的飞扬跋扈和刚刚脱困的意气风发,因为她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变了,自己的丈夫因为入赘的缘故而改了姓氏,现在连名字也改了,当初那个眼神清澈见底的小小少年,此时已经长成了大人,原本如清澈小潭的眼神变成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浑身上下隐隐透出杀气,与那些清微宗同门们别无二致。李玄都如此,陆雁冰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好像被丢在了十几年前。 李玄都见到李非烟黯然神伤的样子,思绪起伏,许多已经淡忘的记忆又从脑海深处涌了出来:这位师姑曾经带着他和陆雁冰乘鲸出海,飘荡八百里;曾带着她们两个去一些荒无人烟的小岛,顺带捉些海鱼,在海滩上烤鱼;也曾带着他们去过她的家中,李玄都记忆尤为深刻的是在她的家中有一口自鸣钟;甚至在这些记忆中,李元婴的身影也不时出现,远不像后来那般老死不相往来。 这些琐碎记忆,只是随着时间渐渐淡忘了。此时再回想起来,李玄都恍然惊觉,他在少年时,虽然没有父母,但是有这么多的长辈,他和陆雁冰曾经是那般和睦,甚至他与李元婴也有过真挚的笑脸。 那么,他们又是在什么时候把这些忘记的呢? 为什么那个曾经乖乖跟在李玄都身后的小丫头会变成现在的墙头草?为什么在李元婴身后的跟屁虫少年又与李元婴互相视若仇雠? 李玄都忍不住扪心自问。 那些本以为会一直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长辈晚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因为后来的争权夺利?还是仅仅因为长大了了? 第七十章 师姑非烟 区分江湖愣头青和老江湖的根本不在于年龄,也不完全取决于阅历,更多在于为人处世的方法上面。 不过在绝大多数时候,愣头青这个角色又是由年轻人扮演的,因为江湖非是善地,如果一个人不愿意做一个老江湖,又没有足够显赫的背景作为支撑,那么他多半是活不到年老的。 愣头青不懂银钱,不懂世道艰难,不懂人性倾轧,不懂人心险恶。但是老江湖不会,老江湖也许不会主动作恶,甚至还能保持几分侠义心肠,却很难不去思前顾后,很难不懂心机经营,很难不庸俗世故。 试问,谁不想做一个两袖清风、肩挑明月的谦谦君子?关键不在于愿不愿,而在于能不能。 尤其是清微宗这样的环境,几代人的斗争贯穿了整个宗门上下,在这样的宗门中生存,不心机、不城府、不世故,是万万不行的。所以清微宗中,少有真性情之人,多是城府深沉之辈,被人称作东海怪人。当然,就算有那多是性情之人的宗门,在江湖这方是非地中,也是万万难以壮大的,更不可能走到清微宗这般江湖地位的。 在江湖争斗中,愣头青与老江湖的争斗,是幼稚和不成熟之间的争斗。愣头青每次出手,通常不会顾忌后果如何,很多时候只是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也无法造成太大的伤害,至多是伤一人或杀一人。可老江湖不一样,他们也会有意气用事的时候,但那只是少数时候而已,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老江湖都是隐忍的,若是不能一击致命,绝不会贸然出手,但每次出手,都是为了赤裸裸的利益,更会置人于死地,江湖上的许多灭门惨案便是由此而来。 老江湖和愣头青之间也是相对而言。李道虚毫无疑问就是一位老谋深算的老江湖,在他面前,李非烟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愣头青。她总是太过天真和想当然,性情又太过冲动冒进,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不懂得隐忍迂回,若不是姐姐李卿云的死让她有所醒悟,也许如今的李非烟还是那个大小姐脾气。可就算如此,李非烟最终还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离开清微宗,这才有了后来被困镇魔台之厄。 反而李玄都,在李道虚和张海石的影响下,逐渐变得世故,这种变化是极其细微且难以察觉的,更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哪怕是李玄都,也会沉浸在自己的大义之中,却对自身所发生的变化而少有察觉。这便是儒家为何提倡“每日三省吾身”的缘由所在。 世上最让人心冷之事,无外乎那么几样,自己付出真心,旁人却不当一回事。李非烟的黯然,让李玄都感到几分惭愧。因为这位师姑还记得当年那个少年,长大的少年却早已忘了这位失踪多年的师姑。 一番反思之后,李玄都叹息一声,轻声道:“师姑。” 李非烟看了他一眼,虽然她年纪已经不小,算起来比张海石还要大上几岁,但不知是容颜未老的缘故,还是天性使然,仍是保持了年轻女子的许多脾性,此时便没好气道:“喊我做什么?” 李玄都有了瞬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还未踏足江湖的少年时候,与陆雁冰一起跟随这位师姑出海,最远的一次甚至进入北海境内,登上一座随海水漂流的冰山,一直遥遥可见连绵冰川才算罢休。这位师姑可不是那种持重长辈,不仅会和晚辈嬉闹,偶尔也会发些小脾气,李玄都记得有一次陆雁冰不知怎么惹怒了李非烟,李非烟当然不会像对待李如师那样对待小孩子,却会故意不理她,让当时还小的陆雁冰哄了李非烟好久。 不过陆雁冰也受了李非烟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让她不想再做一个跟在李玄都屁股后面的小丫头,想要独自站出来,可她又没有在清微宗中站稳脚跟的绝对实力,这就导致了她为求自保,不得不成为一颗墙头草。有些时候,随风摇摆是一种优秀的能力,但不忘初心才是真正可贵的品质。此心不改也许会让自己走上一条不归之路,终致万劫不复,但也有可能走出一条通天大道,诞生奇迹。 陆雁冰选择前者,李玄都选择了后者。 当李玄都回过神时,发现李非烟正盯着自己,目光不太善。 李玄都轻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已经被李非烟用双手再次捏住了脸颊。 李非烟微微用力,使得李玄都的嘴角上扯,被扯成一个弯月的形状,质问道:“紫府,年纪大了就是不一样,不仅仅是长高了,胆子也大了,你以为你是跟谁说话,还敢走神,嗯?” 李玄都只能伸手按住李非烟的双手:“师姑,你先松手,让别人看见,这、这成何体统?” 说话之间,李玄都手上已经用出九成力道,不过也激发了李非烟的气机反击,两人的气机相撞,使得李非烟感觉自己的手掌微微发麻,甚至还有些针扎的刺痛,脸上闪过一抹惊讶神情。她松开李玄都,赞叹道:“好小子,再过两年,恐怕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提到这个,李玄都摆了摆手道:“这算什么,师姑你大概还不知道,前些年的时候,我也是名列太玄榜上,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赠了个紫府剑仙的称号,让师姑见笑了。” 这次李非烟直接捏住了李玄都的耳朵:“那可真是出息了,是不是欺负师姑我没登上过太玄榜?是不是啊,紫!府!剑!仙!” 李玄都只能举手告饶。 李非烟这才松开手:“你刚才想说什么?” 李玄都叹道:“我想说……抱歉。” 李非烟一怔,摇头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你是不是看我刚才失落的样子,就觉得应该安慰我?你总是这样,看上去刚强,实则是个心软的小家伙。” 说到这儿,李非烟指了指自己,笑道:“你师姑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我姐姐死了,我也没流过一滴泪,我会为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伤心?做梦吧。” 李玄都也笑了:“师姑也总是这样,看上去没心没肺,实则也是嘴硬心软。若是真不在意,当年又何必离开清微宗。” 说到这儿,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方才说道:“其实这声师姑,我也不知喊得妥不妥当,实不相瞒,如今的我已经师父逐出师门,不再是清微宗弟子了。” “我知道。”李非烟淡然道:“我在镇魔台上也不全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张老儿的默许下,那个叫张非山的小家伙会给我说些山下之事,作为交换,我也会教他些剑术,姑且算是我的半个传人吧。你的事情,其实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你与李道虚根本不是一路人,你与司徒玄策倒是更像一些。” “至于司徒玄策。”李非烟嘿然一声:“死得蹊跷,虽然不是李道虚亲自动手,但李道虚也没有出手相救。若非这个原因,张海石又岂会与李道虚反目。不过张海石不像我这么傻,他会把自己保护起来,让李道虚无法动他,所谓投鼠忌器,张海石就是那只藏身于众多器皿中的老鼠,李道虚不想打碎一些瓶瓶罐罐,真不好抓到这只老鼠。” 提起二师兄,李玄都的面容变得柔和起来。人越是缺少什么,就越想要拥有什么。李玄都不缺功法秘籍,不缺名声地位,他缺的是家人,因为他自小孤苦,不知父母何人,所以对于每个身边之人都格外珍视,他将清微宗称作家里,将李道虚称作老爷子,哪怕陆雁冰曾经有过类似背叛行径,他也可以不计前嫌,再见到陆雁冰之后,绝口不提天乐宗之事,不是他大度,只是他想维持自己有一个家的样子,哪怕是表面上的维持。 对于李非烟,也是这样。 第七十一章 故人相见 许多事情,李玄都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意知道,可是随着他被迫离开清微宗,许多侥幸的幻想终是破灭,他不得不正视摆在自己面前的一个问题,该如何对待李道虚领导下的清微宗。 同样面对这个问题的还有李非烟。 两人都不希望清微宗步皂阁宗的后尘,也不希望李道虚继续执掌清微宗,李玄都曾经试图让李道虚回心转意,不过终究也是徒劳,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两人算是志同道合。 李非烟问道:“紫府,你想没想过做清微宗的宗主。” 李玄都并不惊讶,道:“想过,而且付诸于行了。师姑可能不知道,在你失踪之后,我因为二师兄的扶持和一些其他的机缘巧合,曾经差一步就能登上宗主大位,不过最终还是失败了,现在的清微宗宗主是李元婴。” “李元婴。”李非烟想了想,说道:“我不太喜欢他,心思不纯,有点像李道师。” 李玄都无言,如果对于一个人的最坏评价就是像自己的丈夫,那么真不知道这对夫妻是如何过了这么多年。李玄都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秦素遇到一个面目可憎之人,对他的评价是像极了李玄都,他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道师也好,李如师也罢,的确是卑鄙小人,也难怪李非烟瞧不起他。 李非烟接着说道:“现在你已经被逐出清微宗,我呢,也差不多是一样的境地,就算我现在回到清微宗,恐怕也没几个人认我,说不定李道师那个狗贼还要来大义灭亲。紫府,不如我们联起手来,再加上张海石,夺回清微宗,你来做宗主。” 李玄都一惊,没有立刻答话。 不可否认,李玄都对于清微宗的确有一种执念,也想过重回清微宗,可万万没有想过强夺清微宗宗主之位,因为强夺宗主之位就意味着要直面李道虚,且不说李道虚的高绝境界,李玄都内心的道德就不容许他这样忤逆师父。 不过这些年来的江湖厮杀和庙堂争斗,又教会了李玄都一个道理,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暂且放下道德,此即为成大事不拘小节。 李非烟也看出了李玄都的犹疑,没有强求:“我知道你放不下师徒之情,我也不勉强你,等你考虑好之后,再给我答案也不迟。” 李玄都点了点头,转而问道:“此地事了之后,师姑打算去哪?” 李非烟微微一笑:“我现在也无处可去,就暂且与你同行好了,能帮你解决一些麻烦。小紫府,以前师姑那么疼你,你一定不会拒绝师姑的,是不是?” 正想说话的李玄都只能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点了点头。 李非烟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听说你小子勾搭上了秦家的大小姐?” “什么叫勾搭?”李玄都纠正道:“我们这叫情投意合。” 李非烟很没有长辈风度地嘿嘿一笑:“咱们老李家可没出过情种,尽是些负心薄幸之人,我得小心那位秦姑娘被你骗了。” 李玄都不满道:“你是哪头的?” 李非烟凛然正气道:“自然是站在道义那头的。” 李玄都叹了口气:“看来咱老李家果然都是一路货色。” 李非烟拿起“青云”,指了指玉牢,道:“废话少说,这里的阵法被我破了,我们也进去瞧瞧,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玄机。” 听到这句话,李玄都立时想起许多年前的每次出海,类似的话语,同样的口气,不知惹出了多少祸事,只是他也不好拒绝,走上前去,推开了玉牢的大门。 两人步入玉牢之中,看到了那道被打开的门户,李非烟当仁不让道:“小紫府,跟在师姑后面。”然后当先一步走入其中。 李玄都无奈苦笑一声,只能跟在李非烟的身后。 穿过那条长长的向下通道之后,韩月和石无月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四双眼睛对视,整个玉牢中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之后,石无月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打破了玉牢的宁静:“李非烟,你这个家伙竟然没死,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李非烟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你都没死,我凭什么死?” 石无月仍是慢慢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你这些年去了哪里?” 李非烟双手拄着“青云”,轻描淡写道:“被正一宗的张老儿关押在镇魔台上,虽然饱受风吹日晒之苦,但比你还要好一些。” 说这话的时候,李非烟一直望着石无月的双脚,虽然石无月是跪坐在地,但那两条穿过脚踝的铁链却瞒不过李非烟的眼睛。 石无月却是浑不在意:“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李非烟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举起“青云”:“不一样,现在我‘青云’在手,便是萧时雨来了,也不是我的对手,我想要取你性命,你就只能坐以待毙。” 石无月捧着长发,歪头看着李非烟:“你还是那么傻,傻得像个傻大姐。” 李非烟愠怒道:“是,我是傻,傻到被人抓住关在镇魔台上,我认了。你呢?你聪明,聪明到被人关在这里?” 石无月又开始梳理长发,满脸无辜道:“我也没说过我聪明,真正聪明的是那些男人,李道虚呀,张静修呀,徐无鬼呀,还有宋政,就是这些聪明人把我们玩弄于鼓掌之间,不是吗?” 李非烟轻哼道:“我可不是你们,我从来都没被男人迷惑,你们这些不争气的被几个臭男人迷得颠三倒四,为了男人要死要活,我可是李非烟,李道师被我管得服服帖帖,半点也不敢忤逆我,你们做得到吗?哈哈。” 石无月微笑道:“李道师算什么东西,能跟宋郎比吗?换成李道虚还差不多。” 李非烟反唇相讥道:“宋政又算什么东西?不自量力地挑战李道虚,结果呢?连人家的三剑都没接下来,现在谁不知道他就是一个笑话。” 李玄都听着两人越说越不像话,她们都是同辈人,可以肆无忌惮,可李道虚毕竟是李玄都的师父,却不好让她们继续编排下去,只能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在空荡荡的玉牢之中,这声轻咳格外清晰。 石无月和李非烟不约而同地望向李玄都,玉牢重现陷入寂静之中。 片刻后,李非烟开口介绍道:“她叫石无月,本来是玄女宗的弟子,萧时雨的师妹,后来与萧时雨闹翻,改投了牝女宗。你不要被她的外表骗了,这是个老妖怪了,不比我年轻。” 在江湖中,修为有成之后,男子通常为了威仪等原因,不会刻意驻颜,如李道虚、张海石等人,都是老人的形貌,李玄都也是如此。而女子则不然,为了使自己青春常驻,早早就会开始做各种准备,比如秦素,现在就开始辟谷,等她到了萧时雨、冷夫人这般年纪,同样能保持青春容颜。只是如此一来,难免闹出许多“老夫少妻”的笑话,就拿李非烟和李如师这对夫妇来说,此时站在一起,说是父女也有人信。 然后李非烟又没好气地给石无月介绍道:“这是我的师侄,李玄都。” 石无月歪着头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你就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点点头:“承蒙江湖上的朋友错爱。” “江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石无月摇头道:“能当‘剑仙’二字,可见你真的很厉害。虽然我瞧不上李道师那个家伙,但他的境界修为确实厉害,他又生了一副好皮囊,所以被人称作玉面剑仙。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李道虚,被尊为大剑仙。” 李玄都有些无奈,不知道今天怎么了,这两个女人总是拿他与李如师相比。 石无月眨了眨眼睛,突然说道:“紫府剑仙,你要小心你身边这个疯婆子,她最喜欢欺负男人了。” 第七十二章 女子结盟 江湖是有色彩的,只是每个人所看到的色彩各不相同。 有些人的江湖上是黑色的,暗无天日。有些人的江湖是白色的,一片光明。还有些人的江湖,非黑非白,而是一抹精致的灰。 这些人大多是男子,少数是女子,对于他们来说,江湖大抵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但是对于大多数女子来说,却不尽然,除了黑、白、灰这三种颜色之外,也应该是五彩斑斓的。 只是在这个江湖上,女子太少,男子太多,尤其是在江湖的最顶层,女子的身影就愈发稀少,就拿正邪两道来说,二十二个宗门,女子宗主在最多的时候也只有六人而已。 女子少了,便喜欢抱团取暖。于是每一代都会有众多大宗高门出身的女子组成的小结盟,李玄都这代人中,玉清宁、秦素、陆雁冰、赵玉等人便是这样的小结盟,既是闺中密友,也是盟友,互为奥援。在李非烟和石无月那一代人中,也有这样的女子结盟,萧时雨、李卿云、石无月、李非烟、韩无垢等人也曾是闺中密友,只是后来的结果便不太好,李卿云、韩无垢早亡,石无月与其余人反目,李非烟又被困入镇魔台中,最终分离崩析。不过这些老辈女子们还把这个结盟传承给了下一代女子,在后来的女子结盟中,秦素继承的是忘情宗韩无垢的位置,这也是秦清让秦素拜入忘情宗的用意之一,玉清宁继承的是玄女宗萧时雨的位置,而陆雁冰继承的则是清微宗李非烟的位置。至于赵玉,则是后来加入,其身世同样显赫,不逊于秦素等人。 其实道理也很简单,所谓的人脉,是互相帮助,而非一味索取,彼此都要有用。如果李玄都只是一个在泥塘里摸爬滚打的小卒子,如何能与颜飞卿等人相交?并非颜飞卿等人势利,而是这样一个小卒子根本无法参与其中,也无法产生任何帮助,颜飞卿送他一颗“紫阳丹”,结果终其一生也无法报答,何谈礼尚往来?同理,秦素等人的女子结盟,也必然要家世相当,这样才能结为奥援,平等对话。 在秦素的小圈子中,早年是以玉清宁为主,在玉清宁坠境之后,渐渐变为以秦素为主,重心也逐渐偏移到辽东。世人皆知秦大小姐的名声在外,堪与小天师和苏大仙子齐名。 至于那些曾经的老姐妹们,死走逃亡伤,早已无人记得。如今李非烟和石无月这对老姐妹故友重逢,看不出太多温情脉脉,倒是互相诋毁和唇枪舌剑不在少数,也不是损友,还是姐妹之情薄如纸。 听到石无月的话,李玄都还未开口,李非烟已经说话了:“够了,除了李道师,我还欺负过谁?石无月,你现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石无月对于李非烟的话语充耳不闻,继续说道:“紫府剑仙,李非烟虽然嘴上叫得厉害,但她不会动手的,她这个人,外刚内柔,狠不下心肠。所以她多半会将处置我的权力交到你的手中,不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李玄都看了眼身旁的李非烟。 李非烟没看李玄都,也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石前辈,如今的你就像是一个走火入魔之人,心思难测,若是留着你,恐怕会惹出难以预料的乱子。” 石无月却是半点不怕:“如果你想杀我,那你就不会多说这些废话,如此说来,你是不打算杀我了。” 李玄都没有否认:“看来前辈是个聪明人,我喜欢与聪明人说话,我想知道,前辈能否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石无月道:“这就要看你能否相信我说的话了。” 李玄都沉声道:“石前辈但讲无妨,我自会分辨其中真假。” 石无月点了点头,伸出一根手指:“我身负玄女宗和牝女宗两家绝学,你若想学,我可以教给你。” 李玄都微微意动,不过没有立刻说话。因为在他看来,石无月与李非烟全然不同,李非烟是停留在了过去,换而言之,就是心性没有发生太大改变,可石无月就属于心性大变的那种,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云遮雾绕,让人很难断定她是否话里有话,完全就是一个疯子。 李玄都的细微表情没能逃过石无月的眼睛,她立刻笑起来,只是笑声好像用了玄女宗的“飘渺之音”一般,忽远忽近,虚无缥缈:“这两宗的功法,都是适合女子修炼的功法,若是男子修炼了,不说走火入魔,恐怕会变得不男不女,紫府剑仙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对这些功法感兴趣?” 李玄都淡然道:“这就不是石前辈应该关心的事情了。” 石无月发出一阵如少女般的清脆笑声:“我知道了,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紫府剑仙一定有喜欢的女子了。能与紫府剑仙门当户对的,那个人是谁呢?是慈航宗的弟子?是玄女宗的弟子?是世家女子?是朝廷官宦女子?还是牝女宗弟子?或是忘情宗弟子?总不会是清微宗的师妹吧?” 李玄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发现这些女子性格各有不同,身份立场甚至截然相反,但是在有一点上却是出奇地相似,一旦牵扯到男女之事,她们总会爆发出极大的热情和关切,非要刨根问底不可。若是他不回答,女子们便会自行联想出许多不相干的事情,补充上她们认为应该的脉络走向,再经过口口相传之后,就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李玄都有心不答,石无月却不想放过这个有趣的话题,自顾说道:“让我猜一猜,你会对我身上的功法好奇,说明那位姑娘是江湖中人,也就排除了普通的世家女子和官宦女子。还剩下这么几家,玄女宗、牝女宗、忘情宗、清微宗、慈航宗。按照道理来说,慈航宗和清微宗都不适合修炼这我的功法,这两家是练剑的,不宜阳盛,不宜阴盛,若是修炼这两门功法,容易阴阳失衡。剩下的就是玄女宗、牝女宗、忘情宗。不过除了萧时雨和冷夫人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这两宗功法可以互补,如果与你相好之人是玄女宗或牝女宗的弟子,你都不会想到让她再去学另一派的功法,也就是说,与你相好之人并非这两家的弟子,那么答案也就水落石出了,是忘情宗的弟子。” 李玄都心中一凛,没想到疯疯癫癫的石无月心思如此缜密,在三言两语之间,便推测出了大概,实在不可小觑。石无月这种疯子,是疯狂,不是疯癫。 石无月盯着李玄都,问道:“紫府剑仙,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李玄都只能承认道:“石前辈心思缜密,在下佩服。” 石无月笑道:“紫府剑仙是个痛快人,不会藏着掖着,我喜欢。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女子的名字?”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她叫秦素。” “姓秦,忘情宗,辽东五宗,那便是辽东豪阀秦家的女子了,是秦清的女儿?”石无月思绪极快:“紫府剑仙是清微宗之人,你如果娶了秦家的女子,无论是入赘秦家,还是秦李两家结亲,都是合则两利的好事,想来秦清和李道虚都会乐见其成。” 李玄都忍不住再一次望向李非烟。 李非烟道:“当年她就是我们姐妹几人的智囊,只是蠢人钻牛角尖不可怕,可怕的是聪明人钻牛角尖。” 石无月呵呵笑道:“紫府剑仙,你如果不杀我,我不但可以将我所学传授于你,而且我还可以做你的军师,想想吧,有李非烟做你的打手,我做你的智囊,左膀右臂,再加上你那个小情人,我们完全可以自立门户,何必看别人的脸色?” 第七十三章 初具雏形 不得不说,李玄都心动了。 自古以来,哪个男人不爱权势的?只是有些人自知无力争取,便安于现状,美其名曰知足常乐,或是不想承担权势带来的义务,便知难而退。 可如果有可能,有机会,没人会拒绝权势。 权力是男人最好的妆容,再普通的人,大权在握之后,一举一动也会被人看出不同的意义,长此以往,气态雍容,威严自生。 李玄都也是男人,也喜爱权势,否则当年他也不会与李元婴争夺宗主大位。权力也并非一个贬义词,那些失意文人总会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不慕名利的形象,而世人又总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当世人们认同那些不慕荣利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否定它的对立面。百姓们憎恨掌握权力的权贵时,连同权力也一起憎恨上了。其实权力就像刀剑,并无对错,而是在于掌握刀剑的人。 李玄都时常也会想,如果自己掌握了权力,那么许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便可以付诸于行,想要谋求天下太平,仅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万难做到的,他必须要有一个宗门作为立足所在,以前是清微宗,可惜他现在已经不是清微宗之人,那么石无月的话语便刚好戳中了他的心窝,既然没有宗门,那为何不自立门户呢? 就在这时,李非烟提醒道:“紫府,你要小心此人,她最是擅长窥探别人的心思,然后因势利导,让别人落入自己的算计之中。” 李玄都一惊,回过神来。他望向石无月,却见石无月满脸无辜,甚至还洋溢着微微笑意,如婴孩一般的纯洁。 李非烟又道:“石无月此人很危险,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如果你试图将她收为己用,必然会遭其反噬。” 李玄都沉声道:“野狼要关在笼子里,就算放出来,也要拴上一条铁链,只要铁链足够坚固,然后将铁链牢牢握在手中,那便不能反噬主人。” 石无月笑道:“李道虚的弟子,是该有这样的气魄。” 李玄都笑了笑:“我已经被恩师逐出师门。” 石无月“哦”了一声:“那也无妨,正所谓不破不立,清微宗积重难返,就算紫府剑仙能够掌权,整合内部派系也要耗费许多工夫,倒不如直接从头开始。” 李玄都问李非烟:“师姑以为如何?” 李非烟想了想,说道:“她说的倒也没错。既然萧时雨可以将她死死按在这座地牢之中,那么我们凭什么不能将她握在手中?再者说了,就算她聪明一些,也比不得地师徐无鬼这些人。” 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锁链一定要坚固,此事还要劳烦师姑才行。” 李非烟笑道:“这一点你放心,石无月这个家伙,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境界修为最低的那个,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她顿了一下,征询李玄都的意见:“‘三分绝剑’怎么样?” 李玄都点头赞同:“甚好,所见略同。” 姑侄二人相视一笑,果然老李家都是一路货色。 于是就有李非烟出手,在石无月的体内注入了“三分绝剑”的剑气,在江湖上,“三分绝剑”的名声极大,却是清微宗的不传之秘,只有核心弟子才能学会。“三分”是取自“入骨三分”之意,一旦被剑气入体,便如附骨之疽。在剑气落地生根之后,每日子时都会发作,发作时痛入骨髓,且时日渐久之后,剑气还会侵袭经脉、心脏、丹田气海,如同根蔓遍布全身上下,至死方休,故名“绝剑”。此剑本是清微宗处罚犯事弟子的手段,若无专门解咒手法,就算是天人境的高手,也要日日受苦,不得解脱,当年有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被当时只有归真境的李元婴植入‘三分绝剑’,用了十年也没能逼出体外,此番由李非烟亲自出手,恐怕就是天人造化境的高人也未必能破解,从狠毒程度上来说,足以与无道宗的“三魔化神丹”相提并论。 剑气入体时的痛楚虽然比不得剑气发作时的痛楚,但也是难以忍受,寻常人非要被痛得死去活来不可,就算是心志坚毅之人,也难免露出痛苦之态,可石无月却只是微微皱眉,甚至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为诡异可怖的笑容。 李玄都见此情景之后,对石无月的忌惮更深一分。 此时的石无月还有说笑话的性质:“李非烟,你绝对比我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二月生人,我是十月生人。” 李非烟气笑道:“那又如何?你的意思是你比我年轻很多了?” 说话间,李非烟又用手中“青云”将石无月脚上的铁链斩断。 李玄都看着石无月的双脚:“她现在走不了路,总不能让她一直御气飞行,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也不能如此随意挥霍气机。” 李非烟转头望向从刚才就一直缩在角落里韩月:“这里还有个小丫头。” 韩月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双手抱胸。 李玄都问道:“你是谁?” 未等韩月说话,石无月已经替她答道:“她是冷夫人的弟子,被安排到玄女宗中,又做了萧时雨的弟子,目的是伺机救我出去,我觉得这丫头还算不错,本是想将她收为弟子。” 李非烟已经做了决定:“就让这个小丫头背着你,你们师徒二人正好做个伴。不过在这之前,还要上点手段才行,紫府,这次就由你出手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一挥手,一缕剑气已经是进入韩月的体内。 韩月的脸色骤然苍白,死死咬着嘴唇,让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生怕一个不慎便被这两个人夺去性命,对于她来说,紫府剑仙也好,大剑仙也罢,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挥手就能取她性命之人。 做完这些之后,韩月摇摇晃晃地竭力站直身体。 李非烟一挥大袖,石无月便如一片落叶飘飘荡荡地飞起,刚好落在韩月的背上。 出乎韩月的意料之外,石无月却是很轻,几乎就是一个半大少女的重量,一点也不像一个成年女子,以她的修为,背着这样一个女子,实在谈不上吃力,甚至可以说很轻松。 石无月伏在韩月的后背上,两条白生生的小臂探出袖口,环住韩月的脖子,没有穿鞋的双脚则是从后面环住韩月的腰肢,整个人就像挂在韩月身上一般,实在谈不上雅观。 不过石无月自己却是毫不在意,在韩月的耳边柔声说道:“那就说定了,乖徒儿,从今日起,冷夫人也好,萧时雨也罢,都与你无关了,你就是我石无月的弟子了。” 韩月微微一颤,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皮一路蔓延至尾椎骨,险些没有站稳,不过她还是强撑着说道:“是,师父。” 李非烟将“青云”负在身后,并不是以绳索束缚,而是以气机牵引,然后拍了拍手:“如果有一天我们真能自立门户,你就是三代弟子。” 韩月勉强笑了笑,只是那个笑比哭还难看就是了。 她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三姓家奴”,先是牝女宗,然后是玄女宗,现在算是什么?清微宗吗? 石无月伸手揉了揉韩月的小脸,笑容妩媚却没有半分诱惑挑逗,一半玉女一半姹女,柔声说道:“乖徒儿,你放心,我们师徒二人此番脱困,跟随紫府剑仙,一定可以名扬江湖。说不定还会有许多志同道合之人也加入进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吾道不孤嘛。” 韩月动作僵硬地微微点头。 第七十四章 五行成丹 一行人离开玉牢之后,眼前一亮,石无月下意识地手搭凉棚遮住双眼,虽然她因为太久没有见过天日的缘故,双眼骤然见得光明,被刺得流泪不止,但她仍是睁大了双眼,仔细观察着这个外面的世界,脸上露出似悲似喜的笑容。 李非烟提醒道:“你不以体魄见长,而且修为未复,再加上双眼本就是人体最为脆弱所在,这样下去,会瞎的。” 石无月喃喃道:“我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瞎与不瞎,还有区别吗?”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闭上了双眼。 毕竟是曾经的姐妹,李非烟稍稍放缓了语气:“人活着总要往前看,虽说仇肯定是要报的,但是也不能整日沉浸在那些烂账里面。” 石无月“呵呵”笑了几声,意味不明。 就在此时,李玄都忽然说道:“金释炎的尸体不见了。” 李非烟顺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原本钉死金释炎的地方只剩下一滩血迹,而不见金释炎的踪影,她骤起眉头:“我那一剑的威力如何,我心中有数,这个叫金释炎的,绝不可能活下来,看来是他的同伴去而复返,将他的尸体带走了。” 李玄都惋惜道:“可惜。” 李非烟笑道:“小财迷,贪图人家身上的那点宝物?” “宝物还在其次,关键是此人身上应该有许多阴阳宗的功法。”李玄都道:“我这些年来博览众家之长,在体内蓄养一颗金丹。当然,这与真正的金丹大道是不沾边的,因为真正的金丹是无形无质,我这却是有形有质,顶多算是一颗假丹。” 李非烟想了想,说道:“天下间的功法大致可以分为五类:金刚、紫霞、玄阴、纯阳,四象归一,则是混元。我们清微宗的‘玄微真术’便是紫霞,对应东方甲乙木;玄女宗的‘玄阴真经’则是玄阴,对应北方壬葵水;正一宗的‘太乙金经’是纯阳,对应南方丙丁火;金刚宗的‘大宝瓶印’是金刚,对应西方庚辛金。静禅宗的‘坐忘禅功’是混元,对应中央戊己土。这些都是上成之法,你只要将这五种功法全部学会,五行平衡,那么成就天人境界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李玄都仔细盘算了一下,“玄微真术”和“坐忘禅功”他已经学会,剩下的三样之中,除了金刚宗的“大宝瓶印”之外,其余两样也不算难,对于正一宗来说,大成之法“五雷天心正法”才是不传之秘,其他功法也都好说,只要李玄都肯付出代价,以他与大小天师的交情,也不是不能得到“太乙金经”,至于玄女宗的“玄阴真经”,更是唾手可得,石无月就是现成的秘籍。 不过李玄都还有几分疑虑:“我是男子之身,也可以修炼‘玄阴真经’吗?” 石无月嗤笑一声:“虽然三阴真经和三女经被合称为玄女六经,但是三阴真经是玄女宗的开宗祖师玄女所留,而玉女、素女、帝女三经则是后来的三位玄女宗祖师所作,天差地别。虽说玄女是玄女宗的开宗祖师,但玄女宗在世之时,并未收徒,也没有开宗立派的想法,只是将自己毕生所学传给了自己的贴身侍女,也就是玄女宗的二代祖师,玄女宗真正开枝散叶也是由二代祖师始,所以玄女留下的少阴、太阴、玄阴三大真经并非是只能女子修习,而是更适合女子修习,再加上玄女的后人不愿传给男子,所以世人才会误以为只有女子才能修炼。不过另外三女经则不一样,此三经出现之时,玄女宗已经广收门徒,所以这三部功法是完全针对女子撰写,若是男子修炼,重则走火入魔丢掉性命,轻则阴阳逆转不男不女。” 李玄都不敢全信石无月的话语,又看向李非烟。 李非烟毕竟是年长,见多识广,知道许多江湖秘辛,点了点头:“的确如她所说,只是一部‘玄阴真经’不过上成之法,只有将三经全部学全,才是大成之法。不过想要学全三经,也的确不易,尤其是‘少阴真经’,非要保证纯阴之身不可,紫府就做不到了吧?” 李玄都问道:“什么是纯阴之身?” 石无月笑道:“就是处子之身。” 李玄都无言以对。 石无月接着说道:“萧时雨就是卡在了这一步上,虽然她练成了‘帝女经’的‘帝女神功’,也曾经以纯阴之身学全了三阴真经,可她现在不再是纯阴之身,三阴真经就只是上成之法,难至大成。” 李玄都不关心萧时雨为何不是纯阴之身,只是说道:“所谓纲举目张,什么是纲,什么是目,自然要分得清楚,我一身修为根本不在于玄女六经,是否大成之法,并无太大关系。” 石无月有些失望,悄然换了个更为亲近的称呼:“我还以为紫府要问我也没有补救之法呢,自然有的,修炼牝女宗的‘姹女功’就行,可男人想要‘姹女功’,必须先行自宫才行呢,就是自己用刀把自己阉了,懂吧?” 李玄都略感尴尬,轻咳一声。 李非烟当然是护着自家侄子,嘲讽道:“一个女子口出秽语,真不害臊。” “这哪里是秽语了?”原本闭着眼睛的石无月睁大了眼睛,分辨道:“就算是秽语,那我又怎么了,我又不是养在深闺中的黄花大闺女,早就是老婆子了,什么没见过?” 以前李玄都接触的女子多是些年龄相当的年轻女子,都是矜持守礼,更有秦素这种特别容易害羞的,可他一连接触了这些上了岁数的女子之后,却发现这些吃过见过的女子是真的“彪悍”,就算宫官也比不得,只是不知那些年轻时极为可爱美好的女子,在年老后,是否也会变得这样面目可憎。 抛开这些有的没的,李玄都说回正事:“石前辈,可否把‘玄阴真经’的秘籍交予我的手中?” 石无月又闭上了双眼摇头道:“我没有秘籍,若是我随身带着秘籍,萧时雨早就把我杀了,根本不会留我到现在。” 李玄都皱起眉头:“那秘籍在哪?” 石无月伸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都在这里呢。紫府不要不信,我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而且玄女六经我已经背了几十年,全部牢记心中,也是很合理的吧?” 这次不用李玄都眼神询问,李非烟已经主动开口道:“她说的没错,当年她的确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甚至还能倒背如流,是个顶聪明的家伙,可惜不走正路,心术不正。” 石无月反唇相讥道:“嫉妒,一个傻大姐的嫉妒。” 李非烟眼神不善:“姓石的,不要以为我不敢赏你一剑。” 很显然,李非烟觉得自己口舌之争不是石无月的对手,不过还有一句话,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李非烟不介意用武力教训一下石无月。 李玄都见二人似要开始斗嘴,只得打圆场道:“两位且不要吵了。” 李非烟轻哼一声,撇过头去。 石无月一脸满不在乎。 李玄都先是望向石无月:“那就有劳石前辈在合适的时候将‘玄阴真经’默写出来,千万不要有错字或是漏字。” 石无月冲李玄都嫣然一笑:“紫府放心就是。” 李玄都又望向李非烟,对于自家长辈,语气便缓和许多:“师姑。” 李非烟也不看他,只是道:“什么事?” 李玄都轻咳一声:“侄儿的佩剑被人夺了去,想请师姑出手相助。” 李非烟这才转过头来:“是谁?” 李玄都道:“是牝女宗的冷夫人。” 李非烟点了点头:“早就听说姓冷的傍上了阴阳宗的徐无鬼,嚣张得很,这是欺负我们娘俩身后没人啊。” 说罢,李非烟一掠而起,化作一道青虹,直冲云霄。 第七十五章 事了离去 在李非烟离去之后,石无月眨了眨眼——这会儿她已经逐渐适应了周围的光亮,可以半眯着眼睛说话。 她望着李玄都,说道:“不能让萧时雨知道我是被紫府救走了,要让她误以为我是被牝女宗带走的,让她们两派人狗咬狗去。” 李玄都道:“那我们现在就离开漩女山。” 石无月轻轻一拍韩月的头顶:“乖徒儿,驾!” 李玄都带着石无月二人来到前山,此时牝女宗与玄女宗的激战还在继续,被韩月背着的石无月啧啧道:“真是好大的场面,看来我那位石师姐为了从我身上得到‘玄阴真经’,真是煞费苦心。” 李玄都已经取出自己的“白骨流光”,接下来无论是遇到牝女宗弟子还是玄女宗弟子,都不能阻他。 石无月看了眼“白骨流光”,赞叹道:“好剑,与紫府相得益彰。” 李玄都不为所动,只是道:“石前辈,现在还不是闲话的时候。” 石无月眼珠一转,转开了话题:“那紫府打算怎么离开漩女山呢?” 李玄都心中早有定见,道:“石前辈修为未复,不能御气飞行,韩月的境界还低,也不能带人横渡云梦泽,所以我们要抢一艘船,从这儿去桃源县城,然后再去石门县城,从那里离开潇州。” 石无月“哦”了一声,道:“那也不错。” 李玄都不再说话,只是带着两人疾行于山林之间,他们的运气不错,一路上没有遇到半个拦路之人,顺利来到了湖滩,这里还游荡着几只没有神智的活尸,口中低低嘶吼,闻到活人的气息后,立时向李玄都等人扑来,结果被李玄都随手一剑劈成两半。 此时石无月已经可以看到停泊在湖面上的牝女宗大船,除了被玄女宗长老掀翻的一艘,以及被李非烟击沉的一艘,还剩十四艘。 石无月轻声说道:“我们抢走一艘,剩下的全部击沉,让这些牝女宗弟子无路可退,只能在岛上与玄女宗拼个你死我活。” 李玄都忍不住看了石无月一眼:“石前辈毕竟也曾是玄女宗之人,就如此深恨玄女宗吗?” 石无月柔柔叹了口气,就像个幽怨的小女子:“爱之深,恨之切。我以前有多爱玄女宗,现在就有多恨玄女宗。” 李玄都神色复杂,不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唇舌,转而说道:“那晚辈就给石前辈一个忠告,不要让个人的喜憎影响你的判断,否则终有一天,你还会被关入笼子里。” 石无月目光变得幽深,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紫府的话,我记下了。紫府不愧是李道虚教导出来的弟子,我相信紫府终有一日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仅将清微宗握在手中,就连李道虚一直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情,紫府也可以一并完成。” 李玄都不置可否,在这个危险女子的面前,他不想太过显露心中所想,若是被她窥探到心中所想,难免会被她算计。 石无月盯着李玄都看了片刻,果然没能从他的脸上发现什么,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不是个可以被她随意拿捏的人物,不过这样也好,庸人怎么能让她为之低头? 李玄都让韩月与石无月留在湖滩上,然后他选了一艘位置更偏的大船,飘然飞上大船,留在船上的牝女宗弟子立时围了上来,警惕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个中年妇人,只是不等她多说什么,李玄都已经一剑架在中年妇人的脖子上,毫不客气道:“如果不想死,那么现在就调转船头,返回桃源县。” 中年妇人甚至没能看清李玄都是如何出手,不过她毕竟是出身牝女宗的弟子,哪怕藏在大袖下的双手已经紧张得握成拳头,身躯微微颤抖,但脸上仍是挤出一个笑容,抬手阻止属下的拼命行为,微笑道:“敢问阁下是?” 李玄都不欲废话:“我的时间很宝贵,相信你的性命也很宝贵,如果你还再啰嗦半句,我不介意换一个对话之人。” 妇人故作小女人姿态地拍了拍胸口:“以阁下的境界的修为,必然是江湖上了不起的大人物,何必与小妇人为难,要知道我们宗主此时还在岛上,若是我擅离职守,怕是也活不长久。” 下一刻,顾左右而言他的妇人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因为“白骨流光”的剑锋已经切入她的脖子之中,不等鲜血流下,又是笼了一层白霜,使得伤口被彻底冰封,此时命悬一线的妇人再也说不出半个字,脸色已经是苍白一片,没有半点血色。 李玄都冷冷说道:“莫不是以为我不会杀女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能够保住自家性命已经不易,哪里还管什么男人女人。” 就在此时,岸边的石无月却是有些等不及了,此时她已经恢复了部分修为,轻轻一拍身下的韩月,两人便腾空而起,飞上船头。 石无月笑道:“牝女宗的婆娘就是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如让我来试试?” 李玄都微皱眉头,对于石无月的自作主张有些不悦,不过没有拒绝。 得到了李玄都的默许,石无月一挥手,从指尖射出一道红线,刺入妇人的眉心位置。 不敢动弹的妇人眼神中顿时露出极为惊恐的神情。 李玄都心中一动,收回了手中的“白骨流光”。 重新得到自由的妇人一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口,失声道:“‘缠心丝’!” 石无月淡淡一笑:“生死一线牵,我也不拿死吓你,你应该知道,中了‘缠心丝’之后,除了死之外,还能生不如死。” 妇人这次是真的怕了,颤声道:“这位前辈也是我牝女宗中人?” 石无月有意瞒着萧时雨,让萧时雨去跟冷夫人死磕,是因为萧时雨不知道是谁救走了石无月,可逃走的魏臻却是知道李玄都等人进了玉牢,所以再去瞒冷夫人就无甚意义了,石无月干脆承认道:“若要细论起来,我还要称呼你们宗主一声师姐。” 妇人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再装腔作势,卸去全部伪装,下令让属下拔锚开船。 大船缓缓调头,向桃源县方向驶去,其余的牝女宗大船也发现了此处异动,只是这些大船之间并不互相统属,其他几艘船上之人还以为是此船另有宗主的命令,也没有阻拦。 就这样,大船离开了漩女山,驶于云梦泽的茫茫湖面之上。 此时的云梦泽上船只极少,大概是受了牝女宗炮击漩女山的惊吓,生怕殃及池鱼。 石无月让牝女宗弟子搬出一张椅子放在甲板上,然后让韩月将她放在椅子上,她两条腿自然下垂,宽大的裙摆将双脚完全遮住。 那名牝女宗妇人就站在不远处,似是有话想要开口相问,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石无月对于这名妇人视而不见,闭上双眼,静静感受着清风拂面,如梦呓般喃喃说道:“让人怀念的清风,带着清新的水汽,地牢中除了阴暗就只有潮湿,让人厌烦。” 李玄都忽然想到,如果把他独自一人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十几年,恐怕他也会发疯,石无月还没彻底疯掉,已经很了不起。 过了片刻,石无月重新睁开双眼,问道:“我很好奇,紫府想要什么?” 已经不是第一个人这样问李玄都,李玄都回答起来更是轻车熟路:“天下太平。” 石无月没有觉得李玄都虚伪,只是觉得李玄都不自量力,哂道:“真是好大的口气。” 第七十六章 辽东三州 辽东,非是一州、一府、一县之称,而是概指包括辽州、奉州、幽州在内的关外三州,其中辽州与金帐汗国接壤,奉州居中,幽州分别与燕州和直隶交界。而燕州东部、齐州北部、幽州南部、直隶大部等长河以北的平原,又被称为河朔。 虽然朝廷设有幽燕总督,但幽燕总督的主要辖境是在燕州一带,幽州还是被辽东总督牢牢掌握在手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幽州乃是秦家和补天宗经营多年之地,原本二者并不统一,不过到了秦清这一代,他终于集秦家家主和补天宗宗主大权于一身,继而兼任忘情宗宗主,成为辽东五宗实质上的盟主,那么整个幽州再无能与秦清抗衡之人,甚至有人戏言,秦清虽然没有像澹台云那样称孤道寡,但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辽王。再加上秦道方出任齐州总督,齐州与幽州隔海相望,若非中间还有一个清微宗,恐怕豪阀秦家的势力已经延伸至河朔一带。 在这种情形下,秦清决定支持哪位总督,哪位总督就能主导幽州的大权。正是因为有了以秦清为首的辽东士绅的支持,赵政得以总掌三州大权,虎踞关外,外拒金帐王庭,内望帝京庙堂,成为帝党得以与后党抗衡的擎天一柱。 幽州的疆域范围在历朝历代都各不相同。早在前朝大晋时,关外辽东三州为金帐王庭占据,于是幽州的疆域便被划在如今的帝京和直隶一带,待到本朝太祖皇帝驱逐金帐大军,重新夺回辽东三州,定都帝京之后,依循古时划分九州之旧制,北方为太阴,故以幽冥为号,名曰“幽州”,于是将幽州的疆域北移,从关内来到关外,与齐州隔海相望。原本的幽州则成为如今的直隶各府。 曾经的幽州首府是现在的帝京城,如今的幽州首府名为朝阳府,南临北海,西接燕州,北望草原,当年慕容氏所建后燕曾经定都于此,故而此地又名龙城。 秦家的祖宅便是坐落于龙城之中,且不说秦家的祖上如何煊赫,如今支撑门户的秦家三兄弟中,大老爷秦道正,也就是后来的秦清,是为补天宗和忘情宗的宗主,也是辽东五宗的盟主,更是太玄榜第一人,只要老玄不出,便是举世无敌;二老爷秦道远,主持秦家大小事务,不是家主,却执掌秦家大权,在他的操持下,秦家与补天宗完全垄断了辽东和北海境内的海贸,使得秦家和李家成为整个江北数一数二的豪富门阀;三老爷秦道方,为官多年,出任齐州总督后,平定齐州境内的青阳教之乱,位高权重,封疆大吏。有这三位坐镇,就算秦家只是一个后起新秀,也足以傲视辽东,更何况秦家本身就是在辽东扎根经营多年的世家,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树大根深。 秦家大宅乃是以慕容氏的行宫旧址改建而成,数百年来,秦家大宅又经过不断扩建,足足占据了半坊之地,等同寻常权贵人家府邸的三倍之大,仅次于藩王府邸。整个秦家大宅可以分为三部分,分别是家主居住的正院,二老爷居住的东院,以及三老爷的西院。只是这么多年来,大老爷秦清久居补天宗,大小姐也并不经常回家,三老爷又为官在外,已经十几年没有回来,所以正院和西院都常常闲置,只有二老爷东院还算热闹,有个正常大户人家的样子。 不过最近正院又有了些动静,一年中有大半年时间都很悠闲的仆役丫鬟们开始忙碌起来,因为大小姐秦素回来了,随之一起回来的,还有大小姐的几位朋友,如今大老爷不在家,大小姐就是正院的主人,自然不可怠慢。 辽东的冬天很冷,冷到泼出去一盆水,水还在半空中便结成了冰。辽东的雪也很大,大雪可以压塌房屋,甚至一觉醒来,屋门便被大雪给封住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不剩下,这是江南水乡无法想象的场景。 不过辽东的夏日倒是与关内相差不是太大,在这个初夏时节,也有小河流水、杨柳青青的景色。秦府占地广阔,自然少不了引水入府的手笔,在后宅建成一个占地十余亩的大湖,夏日时节,波光粼粼,碧波荡漾,可以泛舟湖上。湖心处又填土造岛,岛上建有三层高楼,原本是秦清独居修身所在,不过在发妻亡故之后,他因睹物思人之故,不在府中居住,搬到了补天宗中,便将此地送给了独女秦素。 换而言之,这座三层高楼便是秦大小姐的闺阁重地了。 虽说是女儿家的居处,但是秦素并未改变其中布置,还是依循父亲旧有的布置格局,所以看不出太多女儿家的脂粉气,大气磅礴。楼分三层,第一层是为待客饮茶所在,座椅排列分明,有主客之分;第二层是为宴厅,可在此摆酒设宴,临湖观景;第三层是为卧房和书房,外人不可入内。 此时三楼的临湖暖阁中,陆雁冰正将自己伸展成一个“大”字,躺在靠窗的软榻上,任由阳光落在自己身上,半眯着眼:“惬意呐,偷得浮生半日闲,人生所求也不过如此了,我要是你,有这么个神仙地,再有个给我遮风挡雨的情郎,哪里还会满世界乱跑。” 秦素坐在不远处,打趣道:“有个好人在与你相识了二十几年,你就没动过心?” “李玄都?”陆雁冰撇了撇嘴,此时李玄都不在跟前,也懒得称呼师兄了:“按你的说法,我们的确是青梅竹马,可你听说过一句话没有,将妹妹视若珍宝的人多半没有妹妹,装作理中客的多半会拉偏架,说自己是路人多半不是路人,书上那些把妹妹宠上天的哥哥,都是骗人的,尤其是我们这种年纪差不多的,整天都在一起,哪还有什么相亲相爱,相看两相厌还差不多。再者说了,老李家的男人可靠不住,远的不说,就说我那失踪多年的师姑,还有亡故的师娘,哪个落得好下场了?我算是看透了,我陆雁冰就算是一辈子不嫁,去慈航宗当尼姑,我也不嫁给老李家的男人。” 秦素饶有兴趣道:“老李家的男人怎么了?” 陆雁冰“哼哼”两声:“老李家的男人,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你愿意嫁你就嫁去,别带上我,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秦素伸手捏住陆雁冰的耳朵:“死丫头,境界修为原地不动,说话阴阳怪气的本事倒是见涨。” 被揪住耳朵的陆雁冰伸手打开秦素的手,大声道:“我说的是实话嘛,我师父你已经见过了,他是怎样的人,不用我多说了吧?我每次见他老人家,都两腿发软。还有我那位师叔,现在叫李如师,以前叫李道师,你也应该有所耳闻,自己的结发妻子失踪多年,也不见他出去找一找,真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心性薄凉可见一斑。再就是我那位三师兄了,嘿嘿,除了我那位三嫂,怕是留情不在少数。你说老李家的男人怎么样?” 秦素摇头道:“紫府跟他们不一样。” 陆雁冰呵呵一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真是一朵白莲花呢。你小心他出去一次,就给你带一个妹妹回来,有你哭的时候,到时候可别指望我安慰你。” 秦素啐道:“胡说八道,紫府不是那样的人。” 陆雁冰冷笑不语。 秦素涨红了脸:“紫府他才不会沾花惹草,若他是沾花惹草之人,也不会孤身一人这么多年。” “那是没遇到合适的。”陆雁冰道:“遇到合适的,他就露出真面目了,如果他真是痴情之人,那他该守着张大小姐的孤坟才是,心里一座坟,葬着已亡人嘛,何必来招惹你这位秦大小姐?” 秦素张了张嘴,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言语。 第七十七章 太多太少 过了好一会儿,秦素才整理好思绪,反驳道:“如果照你的说法,真正的痴情之人不应该是守着一座孤坟,而是应该直接自杀殉情才是。试问天下间有几人能做到?你做得到吗?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又凭什么要求别人这样去做?” 陆雁冰坐起身来,强词夺理道:“我可没说我是痴情之人。” 秦素微微一笑:“紫府也没说过。” 陆雁冰轻哼一声:“你还没嫁人呢,就这么向着他,真要嫁给他,做了我的嫂子,你还不事事都依他,事事都惯着他?男人不能惯,管紧点,对你对他都有好处,否则有你受罪的时候,到时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管紧点。”秦素收敛了笑容,叹了口气:“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应该互相信任的吗?” “幼稚,天真。”陆雁冰大摇其头:“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觉得你们互相信任,可如果男人在外面遇到了狐狸精,怎么办?有些男人安分守己,不是说他们不想,而是没有那个能力罢了。我这位师兄,既然能入你秦大小姐的法眼,自然也能入其他女人的法眼。比如说那个宫官,无论是相貌修为,还是身份地位,都不比你差,你是端着架子,人家没有架子,你是扭扭捏捏不肯牵手,人家大大方方主动伸手,你要是男人,你选哪个?若真要比端架子,那就再说句不够朋友的话,你也要小心玉清宁,人家可是仙子风范,任你东南西北风,我自八风不动,你就知道脸红,害羞得像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你知不知道你多大了?都可以当孩子娘了,怎么比?” 秦素气笑道:“那我该不该小心你这个青梅竹马?” 陆雁冰摆手道:“我就算了,我可比不了你们。” 秦素本不想再搭理这个对李玄都成见颇深的死丫头,可再细细一想,陆雁冰说的也不无道理,不由得叹息一声:“你就是对他成见太深,其实他是个心善之人,还有点滥好人。如果有一天,你身处险境,我不敢说别人会不会拉你一把,但是他绝对会出手的。他其实一直把你当亲人看待,否则也不会给你讲那些乱七八糟的道理,那些道理,你听着腻歪,我也不喜欢,可说到底,还不是他走错了路,吃过了亏,摔疼了,然后悟出了这些道理,浅显也好,深奥也罢,心是好的,无外乎是想让你少走弯路,不要再吃他吃过的亏,都说严父慈母,他一个大男人,难免有些严苛,你就觉得是他欺负你,可真要说他把你怎么样了,也未见得。” 陆雁冰低下头,沉默不语。 秦素接着说道:“天乐宗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当时的他,不过先天境界,你就对他大打出手,如果他那时候没有拿回‘人间世’,你是不是要把他打死?还是把他的脸面彻底踩在地上,让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你三师兄可以踩他,你这位五师妹也可以踩他?如果换成我是他,我可不会跟你再留什么相见的余地,非要讨还回来不可,可他偏偏就忍下了这口气,当作没有发生过一般,难道是因为他怕了你?你应该知道他的为人,连老剑神都不怕,也从不肯向人低头服软,可他为什么独独对你例外?也许他未曾有恩于你,但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你向我说他的不是,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秦素没有拔高音调,也没有疾言厉色,可陆雁冰却是抬不起头来,她轻轻握拳:“我、我没有说师兄的坏话。” 秦素看着她,轻声细气道:“也许你说的都有道理,可从亲疏上来说,他是你的兄长,我是的你朋友,就算你不帮着他说话,也该一碗水端平才是。” 陆雁冰抬起头,低声说道:“正因为我了解他,我才说这些话,这也是为了你好。” 秦素笑了笑:“你刚才说你想要个遮风挡雨的情郎,难道紫府不能为我遮风挡雨吗?” “不能。”陆雁冰没有半分犹疑,直接说道:“他不能为你遮风挡雨,他只会招风惹雨。你自己想一想,是不是因为他,你才会被牵扯进清微宗的内斗之中,现在他去了江南,又不知要招惹什么是非,只要他那个什么太平的念头一日不熄,他就会不断地招风惹雨。” 秦素道:“可是当初,正是他帮我打退了韩邀月,也是他帮我救下了三叔。” 陆雁冰道:“韩邀月算什么,他敢杀你吗?你身上有那么多宝物,打不过还逃不掉吗?就算没有李玄都,你也不会怎么样,你就不要拿这些事情骗自己了。成亲嫁人不是小事,如果他还是以前的四先生,当然是天作之合,你嫁给他做你的宗主夫人,任谁也要尊你一声秦夫人。可现在的他呢?别看他跟颜飞卿并列齐名,人家颜飞卿是正一宗的宗主,他只是一个江湖散人,没有宗门基业,就连太平钱也少得可怜。现在他参与到张鸾山的破事里,真要遇到什么差错,人家是张氏子弟,自然有大天师出手相救,可他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指望二师兄吗?二师兄可不是什么地师、圣君的对手,恐怕是有心无力。你愿意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吗?说不定哪天,你就成了一个寡妇。” 秦素没有说话。 陆雁冰叹息一声:“他既然选择要救天下、救苍生,我不反对,救就是了,他要娶妻生子,我更不反对,找个志同道合之人就是。可我不希望他来招惹你,你本是个与世无争之人,为何要被他拖进泥潭之中?” 秦素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如果你要反对,那你就能找出无数个理由,可我只有一个理由。” 陆雁冰笑了笑:“你们才认识多久?这就海誓山盟了?人生百年,还长着呢。你总是这样,这样天真,这样幼稚,不去想一些现实的东西。那我们不谈这些,我们说些其他的,你们两个成亲了,然后呢?找个地方隐居?他是决然不肯的,他还挂念着他的大义。入赘?怕是他也不肯,因为入赘等同背弃祖宗,男人嘛,如果是走投无路,也许会选择这条路,可他已经成名多年,哪里舍得下这个脸面让人戳他的脊梁骨。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天下太平了,你们找了个地方隐居,不再过问江湖之事,那你们怎么相处?你喜欢写书、音律,可惜这两样他都不擅长,他只喜欢给人说道理,到那时候,是你对牛弹琴,还是他口述道理你执笔记录?” 秦素低垂着眼帘,嘴唇有些发白,不知是气得,还是怎样。 陆雁冰摊开双手:“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是这样的。” 秦素缓缓开口道:“我不知道夫妻相处是怎样的,我也不知道以后是怎样的,但我知道,夫妻也好,朋友也罢,都是不断地包容和改变,互相磨合,他现在不懂音律,我可以教他,他喜欢讲道理,那我也可以认真听他的道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日子也是自己过的,你总想着不可能,那便真的不可能。而且我也不认为他的大义有什么不对,如果世上都是我这种与世无争之人,而没有他这种心怀天下之人,那这个世道会是什么样子?” “天下危亡之际,一个只会抚琴弄箫的秦素太多,一万个敢于救亡图存的李玄都太少。” “我应该与他站在一起,而不是在这儿偷得浮生半日闲。” 第七十八章 返回桃源 黄昏中,大船临近桃源县城。 李玄都站在船头上,遥遥可见湖岸大堤,大堤上站着三道身影。 石无月也看到了那三道身影,虽然她此时还未完全恢复修为,但眼力尚在,颇有些惊讶道:“这三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尤其是那个书生,如果李非烟没有‘青云’,未必是他的对手。” 李玄都开口道:“那个儒生名叫宁忆,在太玄榜上位列第十,江湖人称‘血刀’。那个女子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也算是石前辈的晚辈。至于另外一人,则是无道宗的护宗法王,宋辅臣。” 听到牝女宗和无道宗,石无月的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神色,只是问道:“是敌是友。”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就现在而言,算是盟友。” 石无月道:“方才你说你是为了天下太平,现在看来,这个‘你’字后面还要加个‘们’字,能集合这样一批人,看来江湖上出了大事。” 李玄都没有隐瞒,坦言道:“圣君澹台云和地师徐无鬼反目了。” 石无月骤起眉头:“澹台云,我知道此人,澹台云凭什么与徐无鬼分庭抗礼?” “石前辈还不知道,圣君澹台云早已是今非昔比。如今江湖上有四个公认的长生境高人,正邪各二,分别是大天师张静修、大剑仙李道虚、地气宗师徐无鬼、圣君澹台云。”李玄都解释道:“据说澹台云在前不久的一次外出游历之后,境界大涨,于是便动了与地师夺权的心思。” 石无月陷入沉思之中。 就在李玄都看到岸上之人时,岸上之人也看到了李玄都。 宫官有些惊讶道:“李紫府怎么独自一人返回却不见颜飞卿等人?而且还是乘船回来的,竟有如此雅兴?” 宁忆问道:“要不要我去看一看?” 宫官摇头道:“不必多此一举,既然紫府已经回来,那么一问便知。” 大船靠岸之后,李玄都直接跃下船头,坐在椅上的石无月又回到了韩月的背上,也随着李玄都一起下船。李玄都没有再为难这些牝女宗弟子,任由大船调头离去。 宫官主动迎上前,问道:“紫府,情况如何?” 李玄都道:“牝女宗来势汹汹,与玄女宗大战,我离开漩女山的时候,战事还未结束,具体结果如何,要等到颜飞卿和苏云媗回来才能知晓。” 宫官“哦”了一声,把视线转向李玄都身后的韩月和石无月:“这两位是?” 李玄都示意石无月自己介绍自己。 石无月也不扭捏,说道:“我叫石无月,你们也许听说过我,也许没听说过我,真要算起来,这位宫姑娘还要称呼我一声师叔。我先前被玄女宗的婆娘关在玉牢之中,这次紫府趁乱将我救了出来,为了报恩,我愿意留在紫府身边,任凭驱使。至于背着我的这个丫头,以前是你师父的弟子,现在是我的弟子了,不过不管是谁的弟子,都算你的师妹。” 宫官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笑道:“原来是石师叔,我曾听师父提起过您。” 石无月呵呵一笑:“不知冷师姐都说我什么了?” 宫官笑道:“师父她老人家说石师叔对于我们牝女宗极为重要,玄女宗的贱人们总想对师叔不利。” 宫官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不知是冷夫人果真与她这么说过,还是她临时杜撰。 石无月目中闪过一道锐芒,忽又淡淡笑道:“多亏冷师姐还记挂着我,知道萧时雨那个婆娘要对我不利,下次见了冷师姐,我可要好好道谢呢。” 宫官笑道:“师叔与师父真是姐妹情深,让人羡慕。” 两女含笑对视,各有千秋。 过了片刻,石无月忽地软语道:“宫师侄……” 宫官却是打断道:“师叔不要叫我宫师侄,这样显得太过生分,若是师叔不嫌,就叫我官官吧。” 石无月笑道:“官官,你倒是生就了一张好生伶俐的嘴巴。” 宫官微笑道:“师叔过奖了,宫官哪里比得过师叔,师父曾经说过,师叔当年可是凭借一张嘴就让牝女宗、玄女宗两大宗门不得安宁,又岂是宫官可以比得了的。” 石无月掩嘴轻笑,宫官也随之发笑,如是争奇斗艳一般。 然后石无月又将目光转向了宁忆:“当年只有‘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如今又多了一位‘血刀’,你能与那两位齐名,想来也是个顶了不起的人物,只是我有一点不太明白,你身上怎么会有牝女宗的味道?难道你曾与牝女宗的弟子……” 宁忆坦然道:“不错,亡妻正是牝女宗的弟子。” 石无月啧啧道:“又是一个落入牝女宗算计中的英雄好汉,这么多年以来,能在牝女宗中占了便宜却又不付出代价的,除了地师徐无鬼之外,我还未见过第二个人。” 在李玄都看来,石无月被困多年之后,明显脑子有点不太正常,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可宁忆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不提往事还好,一提起当年的往事,他就像被触碰了逆鳞的恶蛟一般,凶性大发,甚至是胡乱杀人不止,“血刀”这个名号也是由此得来,此时若是被石无月哪句话给戳中了痛处,两个疯子闹将起来,可是不好收场。 李玄都赶忙开口道:“宁兄……” 宁忆似是知道李玄都的担心,摆手道:“紫府不必担心,我说放下了,那就是放下了。前辈所言不错,宁某先前的确在牝女宗担任客卿,只是那时候前辈已经不在牝女宗中,如今前辈脱困,可宁某已经决意离开牝女宗,恐怕还是不能与前辈同在一宗之中。”后半句则是对石无月所说。 石无月忽然笑起来:“迷途知返,犹未晚矣。宁公子这等人物,的确不该被约束在一个小小的牝女宗中。至于同宗不同宗的,也无关紧要,我此番之所以能从玄女宗脱困而出,全是仰赖紫府之故,所以我也决意脱离牝女宗,紧随紫府左右。” 说到这儿,石无月还有意无意地瞧了李玄都一眼,比之玄女宗女子多了几分放浪形骸,比之牝女宗女子又多了几分欲迎还拒,,面颊蕴红如桃花,美眸光转似流水,当真是勾魂夺魄。 就在这时,天外传来一个略带怒气的女子嗓音,因为距离极远而那道声音迅速靠近的原因,原本应是一句连续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 “石……无……月……管……好……你……的……眼……珠……子!” 这道嗓音响起时明显还在很遥远的天外,目力难及,可当说到“月”字的时候,一道长虹已经出现在水天一线处,而当说到“眼”字时,可见那道青色长虹正向湖堤急速掠来,距离已经极近。 青虹所过之处,云气被扰扰不安,瞬间破开一大片,然后青虹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浩大气势,轰然向下坠来。 这一刻,就连宁忆的脸色都变得极为凝重,在他的感知中,来人境界修为不在他之下,同是天人无量境界,以气势而言,绝对是他生平仅见的大敌,更甚于当年西北夺刀一战时正值巅峰的紫府剑仙李玄都。 在气机牵引之下,宁忆手中多了一刀,正是他的佩刀“清寒”,然后朝着那道青虹,一刀劈下。 青虹散去,显露出来人身形,是一名身着玄黑深衣的女子,背对湖面,立于湖堤边缘,以手中青色长剑硬接了宁忆的一刀,身形不动如山,身后湖面上掀起巨大波澜,层层推去,向外扩散,竟是有些“气蒸云梦泽”的意味。 宁忆正待再出一刀,就听李玄都开口道:“宁兄且住手,这是李某的师姑。” 第七十九章 物归原主 听到李玄都此言,无论是宁忆,还是宫官和宋辅臣,都是一惊。 众所周知,李玄都的师父是大剑仙李道虚,可李道虚又何时多出了一个师妹?这也不怪他们孤陋寡闻,毕竟江湖是极为健忘的,只要十余年不曾在江湖上露面,也不曾有消息传出,那么江湖很快便会将其遗忘,就像在云梦泽中投了一块巨石,哪怕当时能掀起巨大的浪花,可用不了多久,所激起的波浪涟漪都会消散无形,湖水终会恢复平静,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来人正是李非烟,她没有跟李玄都等人寒暄,而是面色微沉地望着石无月:“石无月,你最好老实一点,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否则别怪我不顾念当年的姐妹情谊。” 话音落下,石无月的脸色骤然一白,皱起眉头,虽然她在竭力忍耐,但还是从她的唇间透出一声极为轻微的闷哼。别人不知此中情由,李玄都却是知道,必定是李非烟催动了种在石无月体内的“三分绝剑”。 石无月的脸色愈发苍白,手指下意识地弯曲用力,几乎要刺入韩月的肩头,也让韩月痛哼出声,石无月艰难抬头,嘴唇发颤地说道:“非烟……姐姐,便饶了我这一回吧。” 李非烟轻哼一声,不再催动“三分绝剑”。石无月长舒了一口气,脸色渐渐好转,不过额头、鼻尖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后背更是湿透。这便是“三分绝剑”的厉害之处了,便是石无月这样的疯子,都难以忍受而不得不服软。 教训了不太安分的石无月之后,李非烟将“青云”置于背后,望向已经收起“清寒”的宁忆:“好厉害的刀客,除了宋政和秦清之外,已经多年未曾见过,不知你是哪家出身?” 宁忆不太清楚李玄都从哪找来这两个极为厉害的女子,既然李玄都称呼此人为“师姑”,那么就是清微宗的名宿了,应该是友非敌,于是说道:“在下宁忆,曾在万象学宫求学,后又在牝女宗中担任客卿,如今无宗无派,是个江湖散人了。” “儒家弟子?稀奇,儒家的君子们不是更喜欢剑吗,何时用起刀了。”李非烟有些惊讶,不过她不同于石无月,没有过多深思,然后取出一柄断剑丢给李玄都。 李玄都伸手接住,正是他的佩剑“人间世”,现在物归原主。他将“人间世”收回“十八楼”中,拱手道:“多谢师姑。” 李非烟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李玄都问道:“不知师姑是如何夺回此剑的?” 听李玄都提起这一茬,李非烟的脸上多了些许笑意:“合该姓冷的倒霉,她知道此番谋划不成,便想就此退走,正巧被我堵了个正着,在她后面还有萧时雨,若是被我和萧时雨前后夹击,她非要死在此地不可,我许诺只要她交出此剑便放她离去,她二话没说,就把此剑交了出来,毕竟外物再好,也重不过自己的性命。” 说到这儿,李非烟又有几分不忿:“不过萧时雨这个婆娘,年纪越大,越是让人讨厌,还质问我为什么放走冷夫人,莫非当我是傻子么,冷夫人傍上了地师徐无鬼,我若把她杀了,嘿嘿,岂不是自找麻烦?再者说了,姓冷的毕竟是一宗主,说不定身上还有什么保命的宝物,两败俱伤终是不美。我与萧时雨话不投机,便先走一步,张老儿的徒弟和慈航宗的丫头还在漩女山上,要全了做客的礼数,稍晚些才能回来。” 李玄都心中了然,转而说道:“师姑,我来为你介绍,刚才与你交手的这位宁兄,江湖人称‘血刀’,是如今的太玄榜第十人。这位宫姑娘,单名一个‘官’字,乃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只是因为其他原因,已经与冷夫人决裂。至于这位,姓宋名辅臣,是无道宗的高手,也是当今圣君澹台云的心腹。” 李非烟对三人微微点头示意。倒不是她太过倨傲,而是清微宗东海怪人的作风一贯如此,遍观清微宗的行事风范,上至李道虚、张海石,下至陆雁冰、李太一,在外人看来,无一不是性情孤僻乖戾之人,甚至早年还是紫府剑仙的李玄都也是一言不合就拔剑杀人,只是后来遭逢大变,这才逐渐扭转了性子,开始与人讲理也讲礼。 然后李玄都又与三人介绍李非烟:“我这位师姑与我同姓,名讳上非下烟,既是家师的师妹,也是清微宗的副宗主之一。众所周知,清微宗一直是有两位副宗主,一位是我的二师兄,另一位就是我这位师姑了。” 石无月好了伤疤忘了痛,笑呵呵地拆台道:“众所周知,清微宗的副宗主就像无道宗的左右二尊者。要么大权在握,分宗主权柄,制衡宗主,甚至还能代替宗主暂掌宗内大权。要么就是当个花瓶,摆着好看而已,说话没人听,放屁也不响。不知道非烟姐姐是哪一种副宗主呢?” 李非烟冷冷地横了她一眼,背后所负的“青云”不住颤鸣,似乎随时都能出鞘,然后赏这个疯女人一剑。 就在这时,宫官忽然开口道:“宫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李前辈。” 李非烟收回视线,望向宫官:“问就是了。” 宫官一指李非烟背后的青色长剑:“若是晚辈没看错的话,前辈所负之剑,应是正一宗的雌雄双剑之一,不知可对?” 李非烟也不隐瞒,坦然道:“此剑正是‘青云’,张静修已经将此剑暂借于我。只要此剑在手,我应该能与金刚宗的悟真老和尚打个平手,若是没有此剑,我便破不开老和尚的不坏金身。” 李非烟半点也不怕被人知道了自己底细,在她看来,打不过自己的,知道了也是无用,打得过自己的,知不知道都无所谓。 宫官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猜测,试探问道:“镇魔台?” 李非烟的眼神中猛地掠过一道厉芒:“好聪明的小丫头。” 宫官微微低头,轻声道:“我曾经跟随圣君之侧得见地师,地师与圣君交谈时,曾提及正一宗的镇魔井和镇魔台,也隐约提到了有关前辈的事迹,据说当年就连东玄道人都败在了前辈的剑下,最后还是大天师张静修亲自出手,方才将前辈擒住,前辈堪称是虽败犹荣。” 李非烟对待外人,远没有对待李玄都那般温和,闻听此言,“呵”了一声:“世人都钟情‘虽败犹荣’四字,但没几个喜欢自己是‘虽败犹荣’。” 石无月眯起眼,说道:“谁让你自己不争气,没能修炼出一个长生境,也没个好男人给你遮风挡雨,偏偏你自己还喜欢招风惹雨。” 李非烟深知直接攻击石无月本人收效甚微,于是矛头一转:“是啊,我是没有长生境,可我也不去贪心奢求,不像某位大高手,想要行险一搏,结果人家早有准备,三剑退敌。自此之后,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抛下这么多红颜知己不管,说好的遮风挡雨呢?可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 石无月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很快又笑颜如花:“是了,这种人活该修为尽失,只能藏头露尾,苟延残喘。” 李玄都见这一对老姐妹又有翻脸的趋势,只能无奈打圆场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先回城里,等颜飞卿他们回来。” 第八十章 初步构想 一行人离开湖堤,返回城中客栈。 赵良庚便独自一人在客栈之中,毕竟他上了年纪,不可能陪着宫官等人在大堤上吹上一天的风,所以就提前返回客栈休息,二来他孤身一人,没有护卫随从,就算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所以宫官等人也不怕赵良庚耍什么花招。 任谁也不会想到,一座小小的桃源县城,竟然聚集了如此的江湖高手,便是许多江湖大宗也比之不如。既然身份已经暴露,宫官也不再想装什么小丫鬟,直接将整个客栈包了下来,就连掌柜和伙计也被她赶了出去,整个客栈大堂中只剩下李玄都一行人。 都说形势比人强,此时在座众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是以李玄都为首。如今宁忆已经决意离开牝女宗,至于离开牝女宗后何去何从,宁忆也已经隐隐点明,便是要与李玄都一道,开始谋求天下太平。除了宁忆之外,又有两名女子高手,李非烟就不必多说,在她执掌“青云”的情形下,就算宁忆也未必是她的对手;石无月虽然现在修为未复,但恢复境界也就是一两天的时间,待她恢复境界之后,同样是天人无量境,即使石无月的战力不如李非烟,可她精通玄女宗和牝女宗的两宗功法,自然也少不了秘术,不可小觑。 三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因为各种缘由,依附于李玄都身边,使得李玄都这个江湖散人,在隐隐之间已经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正如石无月所说,就算李玄都想要自立门户,也不是不行。 客栈大堂中摆放着五六张八仙桌,正中是一张长条榆木桌,石无月与韩月占了一张桌子,李非烟和宁忆各自独占一张桌子,此时只有宋辅臣、赵良庚、宫官、李玄都四人坐在长条榆木桌上。 李玄都居于主位,宫官坐在他的下手边,双手托腮,一双妙目望着李玄都的侧脸,只是她的眼神发虚,显然不是在观察李玄都,而是在怔然出神。 在这种情况下,宫官不得不重新审视李玄都,也不得不承认,此时再想去拉拢李玄都,已经不是一个宫官可以做到的,而是要大天师、圣君那个位置的大人物才行。可就算如此,李玄都也不见得会接受拉拢,因为李玄都之所以能让宁忆选择追随于他,是因为李玄都关于救亡图存的理念打动了宁忆,如果李玄都背弃了自己的理念,那么宁忆也不会再去追随李玄都,就像当年李玄都甘愿跟随张肃卿行变法改革之事,不是因为张肃卿的权势滔天,而是因为张肃卿愿为天下苍生谋的行动感染了李玄都,至于清微宗内部因此而使得四先生党权势滔天,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宫官也在想,不知道那位将李玄都逐出师门的大剑仙会不会后悔?想来是不会后悔的,地师不止一次说过,大剑仙乃是老谋深算之人,对于大剑仙而言,一个完全在他掌握之中的清微宗,哪怕弱上少许,也远远比一个陷于内斗之中的清微宗要更加强大。就像帝王临朝,哪怕国力再盛,可如果是藩镇林立,势大难制,难免会因盛而亡,当年势大一时的四先生党已经是前车之鉴,如果让李玄都再次坐大,未见得是什么好事。 李玄都没有在意宫官的目光,同样想着自己的心事。 想要谋求天下太平,单凭他一己之力是肯定难有太大作为,必然要有足够的人手,所以他才会对石无月的说辞意动。 不过李玄都并不想开宗立派,他好歹曾是清微宗的核心人物之一,深知不是有几个高手就叫宗门,就像不是有军队就能称之为一国。 一个完整的宗门,首先要有山门,也就是整个宗门的根本所在,比如说清微宗的一百零八岛,太平宗的太平山,正一宗的天师山等,是为山门祖庭所在,就如一国之都城。其次是弟子,除了顶尖战力之外,还要有传承有序的各代弟子,越是底层弟子,人数就要越多,优胜劣汰,是整个宗门的基石,否则江湖凶险,一旦遭遇不测,也不至于青黄不接。接下来便是钱财,这么多的弟子,不事生产,无论是练武还是炼气,都要耗费各类资源,若是江湖争斗,死后抚恤,各类安置,以至于行走江湖,人情往来,哪个不需要银钱,钱从何来?清微宗垄断了整个东海的海贸,补天宗和慈航宗分别占据北海和南海,太平宗更是有遍布大半个天下的商号,其他各宗也各有手段,只是操持这些俗务又要人手,为了人手可靠,难免要如世家大族一般用家生子,如此一来,再算上这些人的父母妻儿,仅就清微宗而言,整个宗门上下,能在花名册上有名的,便足有十余万之众,这还不算那些与清微宗有牵扯之人,如东海上的海盗之流,齐州的众多商贾,地方上的大小门派、帮会、镖局,也多半要仰清微宗的鼻息,若再算上这些,百万也不止。 若非如此,西北五宗也不可能揭竿而起,便席卷数州之地。正因为如此,一宗之主的权势极大,不逊于庙堂重臣,如牝女宗的宗主冷夫人,甚至可以调动火炮战船,直接炮轰漩女山。 如今已有二十二个宗门,将偌大一个江湖瓜分完毕,若还想要扩展势力范围,必然要从别人的碗里夺食,于是就有了“四六之争”,在这种情形下,想要建立一个宗门,无异于从旁人手中夺食,自己多吃一点,别人就要少吃一点,事关根本利害,非要拼命不可,那时候就不提什么救亡天下了,只会陷于各种江湖争斗而难以自拔。 所以李玄都在几番斟酌之后,彻底否决了建立宗门的想法,他更倾向于建立一个隐秘结盟,允许各种宗门出身之人以个人身份加入其中,并不具备强制约束力,却能结成同盟,互为奥援,在一个共同纲领的指引和约束之下,致力于救亡天下,最终实现天下太平。 换而言之,李玄都不打算做龙,而是做一个扶龙之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则是源于女子们的抱团小结盟,从李非烟、石无月、萧时雨那代人的结盟,到如今秦素、玉清宁、陆雁冰等人的结盟,这个半公开的结盟始终存在,也确实发挥了作用。 不过这还是一个初步的设想,如何架构这个秘盟,如何联络,又该让哪些人加入其中,都还没有想好,甚至需要在实践中不断完善。李玄都深感自己还缺一个居中调度的人选,能统筹兼顾,就如清微宗的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他有一个人选,那就是他的老部下,被发配置枯叶岛的李如是。还要有一个出谋划策的军师谋士,同时还能兼顾对外联络,合纵连横,他也有一个人选,那就是自称孤臣孽子的张鸾山。 除了这两个人选之外,李玄都现在可以确定的人手:李非烟、石无月、韩月、胡良、秦素,这是可以信任的,还有就是有待观察之人,比如颜飞卿、苏云媗、宫官、陆雁冰,甚至是现在已是阶下囚的赵良庚。 因为这是一个松散结盟,并非为某人所用,不存在从属关系,更不存在宗门那种强大的约束力,所以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不过张鸾山也好,颜飞卿等人也罢,现在都还是李玄都的一厢情愿。 第八十一章 启程动身 夜半子时,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笔墨纸砚等物,在砚台中倒了些许清水,开始磨墨。宫官本想代为效劳,不过被李玄都婉拒。 不是李玄都不喜欢美人红袖添香,素手磨墨,只不过他要给秦素写回信,再让宫官来磨墨,这算是怎么回事?在这种事情上,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李玄都磨好墨后,以镇纸压好信笺,蘸饱了笔,开始写信。不同于秦素那一手极为秀气的簪花小楷,李玄都的小楷只是中规中矩,有些匠气。 秦素问他近况如何,他便将最近的经历见闻大致复述一遍。 从离开齐州开始,到遭遇贪狼王,再到阴阳宗假冒太平客栈行伏击之事,接着抵达芦州的太平客栈,见张鸾山、颜飞卿、苏云媗、宫官、宋辅臣等人,然后是乔装改扮,离开芦州进入荆州,一直写到了在云梦泽洞庭山上遭遇了人公将军唐汉和荆楚总督赵良庚。 李玄都反复斟酌,将那些遭遇的险情降低到最少,尽量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至于许多趣事,则浓墨重彩地多加几笔,这样一来,李玄都此行便像一次游山玩水,也让这封信变得有些冗长。 写完这一段之后,李玄都有些犹豫,要不要把接下里的潇州之事写上,毕竟现在还没有离开潇州,是否会有其他变故,也未可知。 就在这时,门外走进两人,一男一女,正是颜飞卿和苏云媗。两人的气息都有些紊乱,可见在这次漩女山一战中,还是吃了些不大不小的苦头,尤其是颜飞卿,若非李玄都及时赶到,恐怕要在魏臻的手下吃一个大亏,就是有性命之忧也不是不可能。 这场大战下来,玄女宗亏了,自己的下宗漩女山被打了个稀烂,死伤弟子无算。牝女宗也亏了,兴师动众,远道而来,动用人力物力无数,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阴阳宗也亏了,不但没能阻拦李玄都一行人,而且还折损了一位明官,如同被人断去一指。 没有吃亏的只有李玄都,不但夺回了自己的“人间世”,还找回了自家师姑,外带一个让冷夫人心心念念的石无月。 在颜飞卿两人回来之后,众人又是一番寒暄,李玄都也着重向二人介绍了李非烟和石无月,李非烟就不必多言了,她的“青云”还是由颜飞卿借给她的,关键在于石无月,虽然石无月以前也算是正道中人,但如今却是玄女宗叛徒,名副其实的邪道中人,好在这次本就是正邪两道通力合作,颜飞卿和苏云媗也并非是不知变通之人,看在李玄都的面子上,未曾多言。 然后所有人都围着大堂正中的长条榆木桌坐下,由颜飞卿开口道:“我们离开的时候,牝女宗的人已经乘船退去,她们死伤众多,不过玄女宗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损伤惨重,无力追击了。这一次,牝女宗有阴阳宗相助,玄女宗占据了地利,算是拼了个两败俱伤,短时间内都无力再掀起大战。” 宫官忽然问道:“不知颜真人是否见过牝女宗的清慧姬?” 颜飞卿道:“见过,她跟随在冷夫人身边,虽然有些伤势,但并不致命。” 宫官“哦”了一声,稍稍放下心来。 李玄都又问道:“阴阳宗的高手呢?” 颜飞卿望了李非烟一眼:“少了一人。” 李非烟闭目养神,完全没有想要将“青云”还给颜飞卿的意思,按照她和张静修的约定,若是没有意外情况,这把“青云”最少也要借给她一年才行,等到她在江湖上站稳了脚跟,然后再还给正一宗。 虽然说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说什么站稳脚跟的话语,有些滑稽可笑,但是实情的确如此,李非烟被关押多年,已经与外面的江湖有些脱节,当年的故人更是没有剩下多少,就连当年那个姐妹联盟,也早已支离破碎,甚至反目成仇。又因为姐姐李卿云的缘故,她与师兄兼姐夫的李道虚彻底决裂,落得个有家难回的境地,若是她脱困的消息传扬出去,恐怕第一个要取她性命的就是她的丈夫李如师,如今的李如师可是不同往昔,大权在握,作为李道虚身旁的近臣,甚至可以调动众多清微宗高手参与围杀,在这种境况下,李非烟的确需要一些依仗来站稳脚跟。 一把“青云”,对于大天师来说可有可无,对于并不用剑的颜飞卿来说,也算不上什么紧要之物,可是对于李非烟而言,却是意义非凡,有无“青云”,便是普通一宗之主与太玄榜的距离。 二十二个宗主,张静修和李道虚已经卸任宗主之位,不算其中,再除去位列老玄榜的无道宗宗主澹台云和阴阳宗宗主徐无鬼,剩下的二十位宗主中,能够登上太玄榜的只有补天宗兼忘情宗宗主秦清、慈航宗宗主白绣裳、皂阁宗宗主藏老人、太平宗宗主沈无忧、清微宗宗主李元婴、金刚宗宗主悟真,六人而已。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正所谓此消彼长,如今阴阳宗再想阻拦我们,已是力不从心,不过我们也不宜在此地停留太长时间,以免阴阳宗重整旗鼓,再派出人手,所以我的意见是,立刻启程动身前往石门县,然后由石门县离开潇州,尽快赶到白帝城。” 然后他又望向赵良庚:“到那时候,赵部堂也可以自行离去。” 赵良庚淡然一笑。 颜飞卿道:“紫府兄所言有理,我同意紫府兄的意见。” 颜飞卿与苏云媗已是一体,他同意了,也意味着苏云媗同样不会反对,至于宫官,正如她自己所说,在明面上,她是不会反对李玄都的,那么宋辅臣同样没有拒绝的理由。 如此一来,无形中变成了李玄都拍板做主。 李玄都也不想故作谦让,他想要组建一个隐秘的结盟,最不能缺少的就是一个牵头之人,而李玄都必然要来做这个牵头之人,此时开始主导一些事情,未尝不是好事。 人力有时而穷,说的是一人之力。又说人定胜天,却是千万人之力了。 此时客栈正堂的大门敞开着,李玄都看了眼门外的天色,说道:“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么我们天亮出发,大家可以提前做些准备了。” 众人尽皆应是,起身各自散去。 李玄都独坐在榆木桌后,重新提起笔,在信笺上写下:“诸事平安,不必挂怀。我们决定于五月下旬,从桃源县城启程动身,经石门县,朔江而上,前往白帝城。” 落款之后,李玄都将信笺折好,放入“紫凰”之中,也多亏秦素想得周到,知道李玄都囊中羞涩,连飞剑返航的符箓也随着飞剑一并送来,李玄都倒是不必再去浪费一张符箓,直接催动剑诀,然后见“紫凰”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第八十二章 父子之间 从桃源县到石门县,要穿越一府之地,路程着实不短,不过只要没有人从中拦路,那也不算长。 石门县的县城以东二里处两岩壁立如门,故而由此得名。相较于桃源县,石门县位于潇州边境,与荆州相邻,东望云梦泽,南接桃源,北连大江,素有“武陵门户”和“潇湘北极”之称。所以石门县算是一处兵家重镇,在此地驻扎着一支三千余人的兵马,说巧也巧,这支兵马掌握在赵良庚的大儿子赵冰玉手中。 说起这位赵家的大公子,不同于三公子赵青玉的跋扈,也不同于二公子赵梦玉的功于心计,赵冰玉最大的特点便是隐忍,虽然是长子,但与赵梦玉的年纪相差不大,而且两人都是庶出,所以他这个大公子也并未占据太多先机。近些年来,赵梦玉与阴阳宗走得很近,与十殿明官之一的赵纯孝更是相交莫逆,于是二公子愈发势大,面对二公子一派人马的咄咄逼人,大公子只能一再隐忍,力求不与二公子发生冲突。外人只道是大公子无力与二公子抗衡,直到这次赵良庚失踪,三公子身死,两位公子争权,大公子这才露出冰山一角,原来大公子同样与阴阳宗有交情,不过不是十明官赵纯孝,而是九明官上官莞。 赵纯孝是地师徐无鬼的弟子,上官莞同样是地师徐无鬼的弟子,就如当年李元婴与李玄都之争,将来阴阳宗的宗主大位、地气宗师的身份,甚至是整个邪道圣君的位子,到底是谁的,还说不定呢。既然赵纯孝选择扶持赵家二公子赵梦玉,那么上官莞便在暗中扶持大公子赵冰玉。 在如今这个关键时候,赵冰玉不在芦州怀南府,不在楚州临安府,不在荆州江陵府,而是来到了这处位于荆潇交界的石门县。 在争夺大权的关键时刻,远离权力中枢是大忌,可赵冰玉不得不来,因为这是上官莞的要求。 此时石门县的城头上,男女二人并肩而行。 男子就是赵家大公子赵冰玉,以容貌而言,赵冰玉并不肖似赵良庚,也不似赵梦玉那般阴柔,有阳刚之相,阳刚却不粗犷,尤其是两道剑眉,透出坚毅之态。 女子是阴阳宗十殿明官中排名第九的上官莞,同样师从地师徐无鬼,算是赵纯孝的师妹。 阴阳宗的明官排位,并非是以年龄而论,也不是以入门先后而论,而是以境界修为而论,不过除了大明官之外,其余九位明官在权柄上并无实质区别,在地位上也没有高下之分。上官莞能力压赵纯孝一头,可见其厉害,也是众多明官中的唯一女子之身,深得冷夫人喜爱。 冷夫人曾经笑言,日后若是牝女宗后继无人,她便将上官莞要去,做牝女宗的宗主。冷夫人之所以不选广妙姬,就如李道虚不选张海石,一则是因为年长弟子根基深厚,容易对宗主之位产生威胁,二来是因为每次宗主交替都是一次权力变更,频繁的权力变更会使宗门内部陷于混乱,于是每个宗门都力求宗主在位的时间要长,保持权力稳定。若是冷夫人能平安活到八十岁或是九十岁,宫官刚好是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正值鼎盛之年,还能就能担任宗主长达三十年到四十年之久,可如果是广妙姬,那就只有十到二十年的时间,所以宫官是玄圣姬。谁曾想冷夫人一语成谶,随着西京形势变化,宫官与冷夫人决裂,广妙姬年岁已大,只要冷夫人不死于意外,广妙姬就不可能继承宗主大位,牝女宗当真要后继无人了。 虽然上官莞要比宫官年长,但却比广妙姬年小,真要让她继承宗主大位,也不是不行。 赵冰玉问道:“上官,你匆匆忙忙让我赶来石门县,到底是为了什么?” 上官莞的容貌很美,天下间的美人各有千秋,就像世间的花儿,梅兰竹菊,各有各的形貌,各有各的颜色,只是有各花入各眼,有的花儿如牡丹,举世皆知,无人不爱,有些花儿却籍籍无名,少有人知。 上官莞身为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休说是寻常江湖中人,便是各大宗门的弟子也知之甚少,自然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不能与苏、玉、秦、宫等人并列齐名。 女子穿了一件玄色长裙,愈发衬得她面白如雪、青丝如墨,举手投足之间,偶尔从袖口露出一抹雪白皓腕,极是惊艳。 女子停下脚步,伸手扶着城垛,向城外望去:“金释炎,死了。” 一直故意不去看上官莞的赵冰玉忍不住转头望向上官莞的侧颜。 上官莞仍是望向远处的“石门”,轻声说道:“我都不敢相信,冷夫人亲率牝女宗众多高手远征,牝女宗六姬来了半数,上有阴阳宗的四位明官助阵,下有皂阁宗的活尸开路,怎么看也是必胜一战,可就在这种情况下,牝女宗大败亏输,死伤惨重,冷夫人受了伤势不说,阴阳宗还折损了一位明官,要知道金释炎在十殿明官的排名还要高于张铮和魏臻。” 赵冰玉倒吸了一口凉气,轻声问道:“有高人?” 上官莞“嗯”了一声:“根据魏臻的传信,那人手持正一宗的名剑‘青云’,一剑破去他的‘锦绣山河’,一剑伤金释炎,再有一剑就斩杀了金释炎。这样的境界,应该在太玄榜上有名才是,可为什么先前没有半点风声呢?” 赵冰玉对于阴阳宗的底细知之甚多,说道:“大明官不是同样不在太玄榜上吗?” “说的也是。”上官莞叹了一声:“太玄榜是太平宗所作,太平宗探一探其他宗门的虚实还算凑活,想要探我们阴阳宗的底细,就力有不逮了。” 赵冰玉有些心情凝重,道:“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上官莞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城垛的砖面,指甲划出一道刻痕,她轻声说道:“先前还不清楚,现在已经查实,李道虚的爱徒李玄都,张静修的爱徒颜飞卿,白绣裳的爱徒苏云媗,还有宫官和宋辅臣,以及那位斩杀了金释炎的高手,另外,令尊赵良庚也被裹挟其中。” 听到“赵良庚”三字的时候,赵冰玉的眼皮微微一跳,眼神晦暗,神情复杂。 都说天家无亲,何故?为权力故。儿子是父亲天生的竞争者,尤其是涉及到权力之争的时候,可在父子之间又有各种世俗道德伦常的束缚,父杀子是为不慈,子杀父是为不孝,又让父子在权力之争之中,披上了一层不知是真是假的温情面纱。 对于赵冰玉而言,父亲的失踪太过突然,他还没有做好上位的准备,也不觉得自己能掌控全局,再加上多年的父子情分,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不希望父亲有什么闪失。可这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只要抓住了这个机会,那么他就能立即得到父亲的一半权柄,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可能有机会继承父亲的全部权柄,也有可能一无所有,又让他心生犹疑,隐隐盼着父亲真的不能回来才好,这样便帮他做出了一个选择而不必承担任何良心和道德上的谴责。 在这种矛盾心态下,赵冰玉从上官莞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自然思绪万千。 上官莞轻笑一声:“赵部堂还不能死,如果他死了,荆州、楚州、芦州就全都乱了,这个时候,不能乱。” 赵冰玉犹豫了一下,问道:“这是地师的意思?” 上官莞低垂眼帘:“是地师的意思。” 赵冰玉知道西京已经帮他做出了选择,于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我知道了。” 第八十三章 男女之间 地师不在意赵良庚是否活着,在意的是江南局势,但是只有赵良庚才能掌控局势,那么从这一点上来说,地师便是不希望赵良庚去死。 既然是地师的意思,还要仰仗阴阳宗扶持的赵冰玉自然不能违背地师的意思。 上官莞转过头来,瞧见赵冰玉眉宇间的一股郁气,伸手替他抚平眉头,轻笑道:“瞧你这个样子,就这点志气?” 赵冰玉没有说话,只是轻叹一声。 上官莞收回手掌,微笑道:“金释炎之死,惊动了地师,地师将我从西京派来,就是为了解决此事。可大天师也不是吃素的,他派出了自己的弟子颜飞卿,又请来了李玄都,这两个人都不好对付,至于其他人,看着厉害,却要以此二人为首。” 赵冰玉不是江湖人,对于江湖上的许多事情知之不深,问道:“为何?” 上官莞淡然道:“当年若是没有帝京之变,此二人就是日后的正道领袖,颜飞卿继承的是张静修的位置,李玄都继承的是李道虚的位置,张静修这次对于促成圣君与天公将军结盟之事是势在必得,他将此事交予此二人手中,可见此二人在张静修心目中的分量,你说好不好对付?” 赵冰玉问道:“颜飞卿是朝廷册封的飞元真人,我素有耳闻,只是这个李玄都……” “就是当年的紫府剑仙,当年他差一点做了张肃卿的女婿,现在又要做辽东秦阀的女婿,听说牝女宗的宫师妹也一直对他青眼有加,宫大小姐,张大小姐,秦大小姐,还真是个有女人缘的家伙。”上官莞微讽道:“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当年大剑仙李道虚出身贫寒,一文不名,正是攀上了清微宗李家的大小姐李卿云,这才做了清微宗的宗主,李玄都是李道虚的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 赵冰玉干笑一声,没有贸然接话。 就算他不是江湖人,也是知道大剑仙李道虚的大名,如雷贯耳,不敢不敬。 上官莞接着说道:“现在师父让我来接手此事,虽然给了我调用宗内三殿的权力,可我仍是没有太大把握。” 赵冰玉想了想,问道:“那个李玄都,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官莞迟疑了一下,说道:“以文乱法,权行州域,叫士;以武犯禁,力折公侯,叫侠;连起来便是侠士。李玄都这个人,曾经跟随张肃卿变法,也曾参与主导清微宗与正一宗的‘四六之争’,再加上清微宗内部的‘三四之争’,犯禁犯法,文武兼备,所以我认为他是一个侠士。尤其是这个人竟敢忤逆自己的恩师李道虚,以至于被开革出宗门,倒是让我有些佩服。” “佩服?”赵冰玉疑惑道。 “对,佩服。”上官莞笑了笑:“打杀欺压不如自己之人,这不叫本事,是个人都会干。真正厉害的是反抗比自己本事更大、地位更高之人,当年的宋政如是,今日的李玄都亦如是,只是宋政用的是武人的手段,摔杯号,刀斧手,而李玄都用的是文人的手段,文死谏,武死战。一文一武,看上去是宋政赢了,做了无道宗的宗主,而李玄都输了,被逐出师门。可以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 赵冰玉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对付这两位正道俊杰。” 上官莞说道:“难以力敌,只能智取。可智取,却不能从颜飞卿和李玄都这边做文章,而是要从天公将军唐周那边做文章。毕竟我们不是为了杀人,也不是为了与正道中人拼个你死我活,而是为了坏掉澹台云和唐周的结盟。做事情,要分清楚什么是目的,什么是手段,除了报仇,杀人从来都是手段,绝非目的。” “受教。”赵冰玉点了点头,话锋陡然一转:“可你又为何要将我召到此地?毕竟我对于这种江湖争斗,有心无力。” 上官莞淡笑道:“既然赵部堂不能死,那么你是不是要提前在赵部堂身上做些文章?如果赵部堂脱困,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你,而不是赵梦玉,你觉得赵部堂心里会怎么想?” 赵冰玉眼神一亮,这次是真心诚意抱拳道谢。 上官莞一笑置之:“咱们两个认识这么多年了,何必这些虚礼。你啊,真是越来越虚伪俗气了。” 赵冰玉也不在意上官莞的挖苦,只是哈哈一笑。 两人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相识,那时候的赵冰玉还是个少年,当时徐无鬼带着上官莞拜访赵良庚,在两家大人议事的时候,两小由此相识,建立了一段少年人的友谊。 此后双方一直保持了书信往来。 如果赵青玉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或是普通的官宦子弟,那么这段脆弱的少年人友谊注定难以长久,也许在不经意之间,便会断了联系,然后从此再无交集,就像仙凡永隔的两个世界之人。当年那点少男少女的情谊,自然就在各种江湖争斗之中烟消云散。 不过随着赵良庚的平步青云,成为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赵冰玉身为赵良庚的长子,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于是上官莞便与赵青玉的联系越来越深,尤其是当赵纯孝开始接触赵梦玉之后,两人的关系更是突飞猛进,虽然不是夫妻,却比许多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还要亲厚。 利益之争,可以让父子反目,也能让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变成最亲密的朋友。所以上官莞让赵冰玉前往石门县的时候,哪怕没有说明理由,赵冰玉也是二话没说,直接赶来,这就是两人相交多年的信任了。 赵冰玉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归真境界,这次可曾破境?” 上官莞道:“破境了,如今我已是天人逍遥境,不过对于当下的局势影响不大。一来,我不擅长与人争斗,境界虽高,也未必是那些擅斗之人的对手,最有名的例子便是当年正值巅峰的紫府剑仙李玄都,不过是归真境,却号称无量境之下无敌手,现在的他虽然不复当年的锐气,但只要能晋升天人境,重登太玄榜还是不成问题。再有就是,面对一位可以斩杀金释炎的高人,是天人逍遥境,还是归真境,都没有太大区别了。” 赵冰玉道:“也不能这么说,若是没有今日的天人境界,又如何求将来的长生境界?” 上官莞忍不住看了赵冰玉一眼,微笑道:“你倒是看得透彻。” 赵冰玉对她报以一笑。 这一笑,让上官莞有些别样的欢喜。 天下间的女子,无论出身如何高贵,相貌如何出众,没有几个是不食人间烟火。若是觉得她在男子面前冷若冰霜,多半是因为她看不上这些男子,如果在自己青眼的男子面前,就是另外一番情态了,试问哪个女子不怀春,哪个女子不多情? 所以苏云媗也好,秦素也罢,终是选择嫁人,谁也没打算做一辈子的仙子,只是不肯嫁给看不上眼的庸碌男子罢了。有些男人觉得自己不受女人青睐,就认定女子是他的敌人,实则男人的敌人永远是男人,女子想要嫁给更强大的男人,换得安全感,以婚嫁改变自身境况,所以上层男子得以三妻四妾,正所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便是由此而来。如此一来,下层男子难求一妻,他们不敢反对上层男子,却要仇恨与自己同属底层的女子,怨恨她们嫌贫爱富。 上官莞也不能免俗,到了她这个年纪,早就应该嫁人,遍观周围,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赵纯孝,不过两人立场不同,如果退而求其次,那就只有赵冰玉了。 第八十四章 兵分两路 上官莞凝视着赵冰玉,谈不上多么喜欢,却也不讨厌,对于夫妻而言,这也就够了。如今世道,盲婚哑嫁,所以夫妻培养感情不在婚前,而是在成亲之后。多少夫妻情深的开始,也都起于一个不讨厌而已。 上官莞犹记得在多年以前,赵冰玉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有点土里土气,还有点木讷。不曾想多年之后,也是一位老成持重的世家公子了。要不怎么说手中掌权才是男人最好的妆容,当年的那分木讷经过洗练之后,变成了稳重和坚毅。其实两人之间也早有默契,如果赵冰玉能继承赵良庚的位置,那么结成夫妻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其实赵良庚和钱锦儿也是如此,赵良庚早年时中意于钱锦儿,钱锦儿也不讨厌这个同龄之人,无奈两人门不当户不对,钱锦儿是钱家大小姐,赵良庚虽然有个前朝皇族的名头,但在本朝却是一文不值,他又不想入赘,于是只能失之交臂。待到后来,赵良庚发迹,可那时候的他已经娶了妻子,待到妻子离世,钱锦儿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钱家的家主,不可能下嫁赵家,于是两人始终是有缘无分。 如果当年赵冰玉能娶到钱家大小姐,可能就是另外一个光景,就像有了秦阀支持的赵政,可以彻底掌握三州之地。赵冰玉不希望自己重蹈父亲的覆辙,希望能尽早娶到上官莞,好借阴阳宗的助力。 上官莞收回视线,几乎就在同时,赵冰玉转过头来,望着上官莞的侧脸:“上官,既然要救出家父,你打算那怎么办?” 上官莞摇头道:“不用救,李玄都等人要是想杀赵部堂,在洞庭山上就杀了,不必等到现在。根据我的推断,李玄都等人并非是故意袭杀赵部堂,很有可能是适逢其会,因为某事起了冲突,结果骑虎难下,只能裹挟了赵部堂而走,待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放赵部堂离开。” 赵冰玉皱起眉头:“因为某事起了冲突……肯定是老三,整日不学无术,见色忘命,那宫官和苏云媗都是有名的美人,若是被老三遇上……” 上官莞点头道:“八成是这样了,因为一点小事结果越闹越大,最终不可收拾。谁能想到,因为一个赵三公子,让人公将军丢了性命,又让赵部堂身陷险境之中,可见美色当前,还要看有没有福气消受,你可要引以为鉴才是。” 赵冰玉听到上官莞这番略带敲打之意的话语,凝视着眼前的动人女子,轻声道:“曾经沧海难为水。” 这位赵家大公子的言下之意,当然是说有了上官莞之后,其余的女子都已经难入他的眼中。 虽然上官莞心中极为受用,但是嘴上却不能承认:“可别这么说,你是没见过苏云媗,那才是天人之颜,若仅以相貌而论,当首推苏云媗。” 赵冰玉哈哈一笑,不以为意。女子再美,也有一个限度。到了他这个地位的男子,纳妾才要看相貌,如果是娶妻,看重的还是女子的家世,也就是门当户对,最好能对自己产生助力。同理,女子嫁人也是看夫家的家世地位,能否让自己的娘家有所裨益。一对年轻男女的成婚,其实是两方势力的联盟。苏云媗当然家世不凡,可惜不是一路之人,那便与没有一样。 对于这些位高权重的男子而言,娶妻,娶的不是人,娶的是身份。 上官莞轻声说道:“你就守在此地,等着李玄都放走赵部堂,一定要护得赵部堂周全。若是能与此人结个善缘,也不是不行。” 赵冰玉问道:“那你呢?” 上官莞说道:“我要往白帝城一行,不过需要时间,所以要将李玄都等人的行程拖延一二。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不用出手,只当无事发生就行。” 赵冰玉点了点头。 …… 此时李玄都一行人距离石门县只剩下不足三十里的距离。 当然,这个三十里,是一条直线的距离。如果是天人境界大宗师御风而行,仅仅就是三十里,可如果是徒步而行,要跋山涉水,甚至要绕道而行,那就不仅仅是三十里了,路程翻上一倍都是少的。 这一路上,顺风顺水,没有遇到阴阳宗的追兵,甚至连寻常的江湖争斗都没遇到几起,看来在牝女宗“退兵”之后,潇州江湖也逐渐恢复了平静。不过也有一个问题,赵良庚和石无月严重拖慢了队伍的行进速度,虽说石无月已经恢复巅峰时的八成修为,可以直接御风而行,但是御风而行不能持久,不可能以御风之态随着队伍一起行动,李玄都又不放心让她脱离队伍先行一步,可若是不御风而行,石无月无法行走,只能让那韩月背着,自然行进速度缓慢。 李玄都思来想去,如今能看住石无月的只有李非烟,于是李玄都几经斟酌之后,请李非烟带着石无月、韩月、赵良庚在后面缓行,其余人先行一步。等到李非烟一行赶到石门县后,就将赵良庚安置于此,由韩月暂为照看,免得堂堂一地总督,被地痞无赖之流欺侮,或是遭遇其他意外,然后李非烟和石无月就可以全力御风而行,追上朔江而上的李玄都等人。 其余人等并无意见,于是李玄都等人变成兵分两路,此时李玄都等人已经与后方的李非烟一行拉开了近八十里的距离。 当李玄都一行人来到一处岔路口,这里有一座路边酒肆,是个夫妻店,男人在后厨忙活,女人负责招呼客人。 酒肆里有一个落魄书生,要了一壶酒,正在那里自斟自饮,满脸愁苦,又带几分醉态,嘴里喃喃自语,尽是些“子曰……之乎者也”的话语。 书生的邻桌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一身行走江湖的术士打扮,头戴方巾,肩头上搭着一个布褡裢,一杆大旗被随手靠在一旁,上书四个大字:铁口直断。相较于书生的满面愁苦之色,江湖术士则是满面红光,同样是自斟自饮,小酒喝得有滋有味,口中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俺老张儿,心里自恣儿,就差一个小娘们儿……” 在酒肆外面,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好像瘸了一条腿,身前一个缺了角的破碗,怀里抱着一根脏兮兮的竹竿,正在晒着太阳打瞌睡。幸而此时是初夏,天气暖和,若是寒冬,这个乞丐便有性命之忧了。 酒肆的夫妇对于这一切全都视而不见,只是忙着自己的活计。 愁苦的书生,满面喜色的江湖术士,瘸腿的乞丐,忙碌的夫妇。 李玄都看到这一幕场景,忍不住感叹道:“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宫官摇头道:“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第八十五章 术士书生 感叹之后,李玄都便要继续赶路,完全不想在此地过多停留。 就在此时,那江湖术士打扮的老人转过头来,刚好看到了李玄都这一行人,见他们个个气度不凡,便动了招揽生意的心思,起身道:“几位,可是要往石门县去?” 李玄都住下脚步:“正是。” 老人赶忙摆手道:“去不得,去不得啊。” 李玄都饶有兴致道:“此话怎讲?” 老人一抚胡须,极有仙风道骨,徐徐说道:“实不相瞒,老夫也是刚刚从石门县而来,发现石门县县城之中血光隐隐,暗藏杀机,这才匆匆离开,行避祸之举,几位若是没有什么急事,还是小心为好。” 李玄都转头望向颜飞卿。 有了沈元舟的前车之鉴,李玄都对于这种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是他并不精通术算之道,不过颜飞卿出身于正一宗,精通紫微斗数,正好可以询问。 颜飞卿摇了摇头。 李玄都便打算迈步前行。 老人仍不死心,竟是小跑几步出了酒肆,拦到众人面前,疾言厉色道:“老夫所言千真万确,你们莫要自误,丢了性命!” 李玄都正要说话,宋辅臣已是开口道:“宋某人从不信敕问鬼神之事,李先生不必与此人废话,若是为难,由宋某出手打杀便是。” 老人闻听此言,吓得赶忙后退几步,梗着脖子道:“真是不识好人心,老夫好心为你们指一条明路,你们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要恃力欺人不成?” 宋辅臣抿起嘴唇,脸上没有太多神情。他是个沉默寡言之人,能出手,绝不废话。不过他也不是一个滥杀之人,方才故意说那番话,不过是有意吓退此人,倒也不好真就痛下杀手。 就在此时,宫官道:“不如就听一听这位老先生有什么说的。” 老人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这位姑娘所言极是,听一听也是好的,我们进来慢慢谈。”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也罢,就当是歇一歇脚了。” 一行人进了酒肆,在老道人的那张桌上坐下,就见老人从自己的布褡裢中取出一个罗盘,密密麻麻,足有三十六层之多,然后老人指着罗盘说道:“此方罗盘乃是老夫的祖传宝物,有扭转乾坤之妙用,正是依仗着此方罗盘,老夫才能逃离那凶险处处的石门县。” 李玄都没有太过在意,可颜飞卿瞧了眼此方罗盘之后,却是眉头微皱:“这方罗盘……似乎是件宝物。” 老人笑道:“这位公子还是有眼力的,此方罗盘名为‘乾坤转’,当年老夫为了购得这方罗盘,足足花费了老夫两万太平钱,知道两万太平钱是多少钱吗?足足六十万两银子!老夫上哪凑那么多银钱啊,只能大举借债,然后就只能给人家做事还债,好在遇到了个大主顾,做完了这票买卖,不但能还上旧债,还能有些盈余。” 话音落下,罗盘上毫无征兆地光芒一闪,笼罩众人,待到光芒消散时,宁忆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 老人嘿然道:“转乾坤,乾坤转,没有什么玄妙,不过是送人一程而已。‘血刀’实在太过棘手,便先送走,待到他赶回时,大局已定。” 李玄都等人哪里还不清楚,终是遇到了拦路之人。 宋辅臣的反应更是迅捷,已然出手,可惜一拳落了个空。 只见老人的身形“砰”的一声炸裂开来,变成了一张符纸。而老人的本尊则出现在不远处,手中拄着那杆“铁口直断”的大旗,淡笑道:“宋法王何必动怒,我们也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 宋辅臣的脸色渐而凝重。 江湖之大,除了二十二个宗门之外,还有为数众多的江湖散人,虽说这些江湖散人无法与宗门抗衡,但是其中不乏奇人异士,境界修为未必多高,战力也未必多强,可往往有许多出人意料之外的手段,尤其是第一次遇到,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很容易中招。 这时候那个独自喝酒的愁苦书生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手中端着酒杯,望向宫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位姑娘,陪小可喝上一杯如何?” 宫官轻声问道:“阁下可是落榜书生?” 书生睁大了眼睛:“宫姑娘竟然知道小可的名声,真是让小可受宠若惊。” 宫官道:“毕竟是黑白谱上排名第三十七位的高人,你认为我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我孤陋寡闻?” 书生道了一声“不敢”。 说起这位落榜书生,也是江湖中的一个怪人奇人。他和宁忆一样,都是儒家弟子,也同样是在万象学宫求学,只是宁忆困于情,再加上牝女宗的因势利导,终于成为江湖上威名赫赫的“血刀”。不过落榜书生却不曾困于情,他最是热衷仕途,十岁考中童生,十五岁考中秀才,二十岁考中举人,然后就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进京赶考,也不知是时运不济,还是本事不济,考了二十年,按照三年一次来算,那也少说有六次,别说进士及第,便是进士出身和同进士出身都没能捞到半个,次次名落孙山,由此得了落榜书生的名号。 可说来也怪,他每次进京赶考,总是能遇到许多稀奇古怪之事,可每次总能逢凶化吉。先是第一次上京赶考的时候,遇到了方士伏魔,意外得了一颗异兽内丹,吞下之后平添几十年的修为;然后第二次上京赶考时,夜宿荒庙遇到一只吸食阳气的狐仙,结果与狐仙结下露水姻缘却因为吞服内丹的缘故而安然无恙;第三次的时候,又遇到了女鬼索命,这次刚好赶上道士捉鬼,他跟随道士身旁,又逃过一劫;在他最后一次上京赶考的时候,他遇到了正一宗名宿与道种宗长老交手,两人力竭而亡,他将二人安葬之后,从二人身上得了功法秘籍。此人读书不大行,练武修道却是奇才,在没有明师指点的情形下,硬是靠着秘籍就给练成了一身不俗修为。 时至今日,朝廷衰弱,远不如二十年前,落榜书生也不再热衷于进京赶考,成了一名货真价实的江湖中人。 落榜书生的境界修为未必如何,但是因为他众多奇遇的缘故,有些奇怪的手段,很是难缠。 宫官呵呵一笑。 下一刻,她身形暴起,瞬间掠至落榜书生的面前,一记手刀斩向落榜书生的脖子,正是牝女宗的绝学“冷月锯”。 落榜书生却是丝毫不惧,仍是保持端着酒杯的姿态,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整个人忽地向后平移开丈余距离,刚好躲过宫官的这记手刀。与此同时,他手中酒杯的酒液开始飞速旋转,好似一个小小的龙卷,然后“啵”的一声,激射出来,化作一道水箭,激射宫官的面门。 有宁忆的前车之鉴,宫官生怕其中有什么玄机,不敢硬接,侧身躲过,就见这道水箭落在地上,“嗤”的一声,在地面上腐蚀出一个大约手指粗细、深不见底的坑洞。 宫官的面上冷了几分:“好手段。” 落榜书生摇了摇头:“宫姑娘,你们这些宗门子弟,无论正道邪道,总是眼高于顶,觉得我们这些江湖散人不敢招惹你们,其实我们这些江湖人只是因为势单力孤,怕你们人多罢了,真要单打独斗,谁胜谁败,犹未可知。” 话音落下,落榜书生扔掉手中酒杯,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啪”的一声将折扇展开,只见扇面上写着“金榜题名”四个大字。 第八十六章 万笃门 宫官一挥手,一道黑影激射而出,正是冷夫人的蛇鞭,此时落到了宫官的手中,不过冷夫人身为一宗之主,也不缺这一件兵器。 落榜书生一挥手中折扇,将蛇鞭拍开的同时,向外飘然退去。 宫官不依不饶,纵身紧追。 两人出了酒肆,一追一逃远去数里,落榜书生猛地停住身形,以手中折扇左右挥动两次,将两道清风化作两道如同弯月的风刃,类似于剑气,却又不尽相同。 宫官手中长鞭漫卷,鞭影重重,与两道风刃相击,发出金石之声。 落榜书生再一挥折扇,轻喝一声,“起!” 狂风乱起,其中夹杂着无数风刃,激射在四周,刺出无数坑洼,两人相距百步的官道上,风刃缭乱纷飞,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 宫官身形飘忽不定,在躲避风刃的同时,手中蛇鞭脱手而出,如同御剑术驾驭飞剑一般,蛇鞭自行而动,似一条黑蛇蜿蜒而行,鞭梢如蟒蛇吐信,直指落榜书生的胸口。 落榜书生不再单纯以风刃对敌,一手挡下长鞭,顺势欺身而进,宫官手中也多出一柄折扇,见招拆招,两人贴身近战,两柄折扇如蝴蝶翩飞,眼花缭乱,一时间竟是难分高下。 在宫官出手之后,李玄都始终安然不动。 江湖何其大,宗门弟子的人数在整个江湖中占据了不到一半,剩下更多的是江湖散人,除去老玄榜和太玄榜这等顶尖战力,这些江湖散人的整体实力未必就比二十二个宗门弱上多少,只是因为一盘散沙,所以无力与上下齐心的宗门抗衡。 就像有人曾经拿江湖人士与军伍中人对比,在境界修为相差无多的情形下,一个江湖人士与军伍中人捉对厮杀,江湖人士胜算更多,若是十个江湖人士对上十个军中中人,则胜算大概在五成左右,若是一百对一百,则军伍中人胜算更大。如果再往上,千人对千人,那么江湖中人几乎没有胜算。 这句话放在江湖中人内部之间同样适用,各大宗门就是规矩严明的军伍,江湖散人就是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可如果换成一对一的厮杀,就全凭各自本事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些江湖散人到底是为何而来?联想到方才那江湖术士说起的银钱一事,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个不是宗门胜似宗门的存在,那就是与白莲坊、闻香堂、听风楼并列齐名的万笃门。这四家各有营生,势力庞大, 只是不同于各大宗门光明正大地立于世间,这四家行事诡秘,没有具体山门所在,只有设在各地的分号,也不公开对外招收弟子。 其中万笃门的营生就是收钱杀人,也是四家之中最为神秘的存在,专门培养死士刺客,也会招募一些想要赚快钱的江湖散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无论所杀之人是公门庙堂的达官显贵,还是江湖上的宗门弟子,只要给得起价,万笃门都会接下生意,哪怕出动的刺客身死,损失惨重,万笃门也会继续策划刺杀,堪称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便是万笃门的可怕了,通过这样一个机制,可以将众多江湖散人笼络起来,纵然是为了求财,但如果用于其他地方,也必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巨大势力。 李玄都想要建立的秘密结盟,便是这样的存在。 在过去多年之中,万笃门的信誉一直很好,也有人向万笃门发布过一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比如说刺杀大天师张静修,或是刺杀地师徐无鬼,但是万笃门也有应对的办法,那就是开出一个让人绝对承受不起的天价。想要刺杀大天师张静修?可以,价钱是白银三千万两,只要付得起钱,万笃门就是上下死绝也会行刺杀之举,关键是给得起吗?大魏朝鼎盛时一年的税银也不过五千万两,如今的大魏朝廷岁入税银大概只有三千五百万两左右,三千万两,谁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就算钱家或是秦家这等豪阀,恐怕也要变卖家产才行。 当然,万笃门也会允许客人将任务公开,然后自行设定价格,不必遵循万笃门的定价。比如说发布一个刺杀大天师张静修的悬赏,然后赏金只有一百两银子,万笃门代替客人保管这一百两银子,只要有人能成功刺杀大天师,便可从万笃门手中得到九十两银子的报酬,其余十两被则算是万笃门的抽成。 这种悬赏同样很多,不过很少有人去领,当年李玄都唯一一次去万笃门,就曾见过许多熟悉名字,有二师兄张海石,也有三师兄李元婴,当然也少不了他这个紫府剑仙。 其中二师兄张海石的悬赏最多,总共有七个人头悬赏,赏金合计十二万两之巨,可见这位东海怪人在江湖上是何等行事乖张,不过张海石也有这个资本,那七个悬赏根本无人敢领,也许有人领了,不过已经死在张海石的剑下。其次就是李玄都本人,悬赏金额大概有九万两左右,李玄都不用猜也知道,八成是当年在河朔之地结下的仇家,虽说李玄都坠境之后,的确很好刺杀,但那时候的李玄都一直在清微宗养伤,更少有人知道紫府剑仙就是李玄都,不可能有人跑到清微宗去刺杀他。 如果阴阳宗在万笃门发布了宋辅臣的悬赏,万笃门应该会开出一个极高的价格,可如果阴阳宗付得起钱,那么万笃门为了自己的声誉,也不得不出手了,只是不知道价钱几何,一百万两?还是二百万两? 李玄都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望向那名术士,术士却不说话。 反倒是一直在忙活的掌柜夫妇来到几人不远处,并肩而立,掌柜娘子是个身材丰腴的妇人,开口三分笑:“听闻颜真人与苏仙子要在六月下旬大婚,我夫妇二人特来贺礼,还望两位不要嫌弃才是。” 颜飞卿和苏云媗早有准备,一同起身,由苏云媗开口问道:“还未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掌柜娘子笑道:“苏仙子这话问得多余,我们干的是杀头的买卖,若是走漏了风声,无论是大天师,还是白宗主,可都是我们吃罪不起的。” 苏云媗点点头,也不多言,直接取出“妙法莲华”,凝神以待。 虽然颜飞卿和苏云媗都是少玄榜上名列前茅的高手,但在漩女山一战中,两人双双受伤,颜飞卿为魏臻所伤,苏云媗被金释炎所伤,对上这两人,未必会败,却也不敢言必胜。 此时李玄都已经看出一些端倪,这些人并非是那种死士杀手,却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虽然平日里闲云野鹤,江湖地位不能与宗门名宿相提并论,但成名多年,不可小觑。 江湖就是如此,卖身朝廷的人,修为未必很高,但是有靠山依仗,地位很高,宗门中人则是什么样的境界就大概能有什么样的地位,唯有这些江湖散人,同样的境界修为,却是江湖地位最低。 颜飞卿一挥袖,手中多了一柄桃木剑,名为“万象”。 掌柜是个神色木讷的中年男子,抱拳道:“久闻小天师大名,请了。” 话音落下,酒肆外面的天色骤然一暗,好似是苍天震怒,先是远处有一线漆黑弥漫,然后迅速扩散至整个天地,接着如洪流一般的滚滚风沙呼啸而至,一时间烟尘漫天,飞沙走石,难分天上地下,一切都已经混淆不清。小小酒肆就像是江河中的一块不起眼礁石,只要下雨涨潮,便立刻淹没在大江大浪之中。 不过颜飞卿也在同一时间祭出四道符箓,化作四面无形墙壁,将汹涌而来的风沙阻挡在酒肆之外,使其分毫不得入。只听得砂砾打在符箓上面,发出阵阵急促声响,好似雨打芭蕉。 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男子,竟然是一位在江湖中极为罕见的方士,而且还是一位天人境的方士。 颜飞卿轻声道:“原来是黑白谱排名第二十三位的忘尘先生。” 第八十七章 伏击刺杀 就在李玄都等人遇袭的同时,李非烟也遭遇了赵纯孝、魏臻、张铮、冷夫人的联手伏击,冷夫人是要夺回石无月,而阴阳宗三人则是为了给金释炎报仇,同时也是阻拦李非烟驰援李玄都等人。 若是李非烟只有一人,哪怕她有“青云”,也不是四位天人境大宗师的对手,可是冷夫人四人在漩女山一战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势,在如此情形下,再加上一个石无月从旁援手,就不一样了,双方大致能维持在一个势均力敌的状态。 除此之外,赵纯孝更是消极怠工,这次谋划不成,地师特意派来了上官莞,并授予她调动三殿之力,也就除了已死的金释炎之外,她可以调用其余三位明官。要是别人也就罢了,赵纯孝必然会全力配合,可是上官莞乃是他的大敌,赵纯孝哪肯让上官莞建功,所以赵纯孝隐隐盼着上官莞也吃个大亏才好。 酒肆这边,颜飞卿认出了那位忘尘先生,说起来也是一方大豪,有一座祖传山庄,建造于云梦泽之畔,名为桂云山庄,节制云梦泽的大小水盗,是为群盗首领。这也是江湖中不成文的规矩,许多不成气候的盗匪之流,都会与一位江湖高手达成约定,群盗每年向此人进贡钱财,此人则向群盗提供庇护,若是遇到想要拿群盗人头来搏名声之人,便要这位高手出面解决麻烦,或是吓退,或是痛下杀手。当年宁忆在西域时,也曾有大批马贼依附于他,虽说那时候的宁忆嗜血好杀,动辄取人性命,但这些马贼尽是畏威而不怀德之辈,反而愈发畏惧敬服宁忆,对其死心塌地,甚至为宁忆修建宫殿,供其居住,又进献美人美酒,只是每每进献美人,必会惹得宁忆发狂,开始胡乱杀人,久而久之,马贼们也不敢再向宁忆进献美人。 这些云梦泽水匪身怀不俗修为,分成各个寨子,划分势力范围,平日里劫掠来往行船,得财甚丰,也怕哪一天被人黑吃黑,于是便依附于忘尘先生,年年进贡,多年下来,忘尘先生自然是家大业大,购良田,置仆役,俨然是士绅大户。 既然被颜飞卿叫破了名号,忘尘先生也不再隐瞒,道:“小天师好眼力。” 一直未曾开口的李玄都忽然说道:“忘尘先生之名,我素有耳闻,也算是家大业大之人,何苦去赚万笃门的卖命钱。” 听到“万笃门”三字,忘尘先生脸色一变,不过随即就恢复平静:“既然阁下已经有所猜测,那我也不隐瞒了,去年的时候,有高人将我麾下水盗一扫而空,又攻入我的庄中,将我的庄子一把大火烧成了白地。我后来才知道是牝女宗所为,我势单力孤,没办法找牝女宗讨一个公道,可一大家子人总要有个容身所在,凡事都少不了银钱,又别无所长,不赚这个卖命钱,难道求各大宗门施舍一份银钱吗?” 李玄都默然,正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自从他没了清微宗的例银之后,也是囊中羞涩,处处受制。毕竟不是每个江湖人都是秦大小姐,可以随身携带万余太平钱。 忘尘先生不欲多言,双手一挥,风沙更猛,整座酒肆再也承受不住,整个屋顶都被狂风吹飞,此时就算有颜飞卿的四道符箓,也抵挡不得无孔不入的风沙。 风沙漫天,遮挡了所有人的视线,在呼啸风声之中,也很难听声辨位,为了防止被偷袭,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向外退去,以免被人暗中偷袭。 当李玄都离开风沙范围时,只见一道黄沙龙卷接天连地,彻底笼罩了原本酒肆所在的位置。 这就是方士的厉害了,换成同境界的武夫,无论如何也没有如此声势。方士和武夫最大的区别在于,方士擅长对付比自己修为更低之人,尤其擅长以少打多,可如果遇到同境界之人,这等声势浩大的术法,能起到的作用就相当有限。 李玄都转头望去,发现那个一身江湖术士打扮的老人正站在自己不远处,手中还是拄着“铁口直断”的大旗。 李玄都问道:“你把宁忆送到哪里去了?” 老人兴许是对自己这一手太过得意的缘故,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血刀’宁忆,堂堂太玄榜第十人,也不过如此,还不是中了老夫的算计,被老夫的‘乾坤转’挪移至三百里外,不过你不必担心,此举耗费甚大,为了挪移宁忆,已经将我这个宝贝贮存的灵气耗费一空,短时间内是无法再用了。” 李玄都笑了一声:“阁下如此坦白,难道是觉得我不足为虑?” 老人瞪大了眼睛:“自然不是。” “那是?”李玄都问道。 就在这时,从老人身后的滚滚风沙中又走出一个身影,正是那个在酒肆外打瞌睡的瘸腿乞丐,一手端着破碗,另一手拄着竹杖。 既然书生、江湖术士、店家夫妇二人俱是来历不凡,那么这名乞丐想来也是江湖上了不得的人物。 乞丐抬了抬眼皮,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意态闲适的李玄都,嗓音嘶哑道:“紫府剑仙李玄都,大剑仙的高足,海石先生的师弟,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我也不妨与阁下明言,这次若非有阴阳宗出头,我们还不敢接下这单买卖,阴阳宗说了,无论什么后果,都由他们担着。于是我们两个合计了一下,这票买卖干的过,打算一起领教下少玄榜第一人的高招。” 这些江湖散人之所以能在江湖上立足,并混出一个不弱名头,当然不是什么傻子。两人是故意报出阴阳宗的名号,用意也很明显,若是这次谋划失败,有人侥幸他逃了出去,那么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去找幕后之人阴阳宗算账,不要抓着他们这些小虾米不放。 这番话接肯定了李玄都的猜测,果然是阴阳宗背后指使,而且恐怕不仅是指使那么简单,应该还直接派出了人手从旁策应。阴阳宗的行动高效也让李玄都很是惊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彻底摸清了他们一行人的底细,然后又重新制定了相应的策略,可见阴阳宗能够在背后操纵西北五宗,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玄都问道:“一个对付宫官,两个对付颜飞卿和苏云媗,再有两个来对付我,你们不管宋辅臣吗?” 江湖术士朗声笑道:“这一点就不劳紫府剑仙操心了,我们自有安排,紫府剑仙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处境为好。” 李玄都微笑道:“虽说两位岁数都已经不小了,但论江湖厮杀的经验,你们两位加起来也未必比得过我。” 乞丐嗤笑一声:“还未交手便已经心怀轻视,这就是紫府剑仙多年的江湖厮杀经验?”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轻声道:“两位为何迟迟不肯出手?难道不是未战先怯,想要在言语上探一探我的虚实?” 两人俱是脸色一变。 李玄都哈哈一笑:“若是我露了怯,两位就会立刻出手,将我置于死地,是不是?那么我现在到底是底气十足,真就不把两位放在眼中呢?还是故意虚张声势,想要吓住两位呢?” 两人对视一眼,愈发拿捏不准李玄都的具体情况。若是虚张声势还好,若是故意引他们两人出手,那就不得不慎重应对。 李玄都故作遗憾地叹息一声:“要不怎么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二位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老江湖。” 第八十八章 不堪一击 江湖术士和乞丐二人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江湖术士名叫白凌云,居无定所,云游天下,江湖人称“白云先生”,与“忘尘先生”、“不知先生”类似,在黑白谱上位列第四十二位。虽说排名不高,但江湖上的交手,也不是看排名定胜负的,从来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白凌云运用法宝得当,便将堂堂太玄榜第十人的宁忆暂时送走,任凭宁忆杀力无双,此时也是用不上了,还是得老老实实赶回来。 那名乞丐则是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三十九位,江湖诨号“怪叫花”,名叫谷逸,倒不是故意装作叫花子,据说当年的谷逸一表人才,乃是江湖上有名的翩翩公子,只是后来他修炼阴神夜游之法,在夜游时,被妻子触碰了肉身,以至于气息紊乱,走火入魔,肉身化作尸魔,将他一家上下屠戮殆尽,而正在神游的谷逸便无法回神归窍。要知道阴神不比阳神,阳神历经雷劫,阴极阳生,有化虚为实之神通,与仙人无异,而阴神则孱弱许多,限制极大,当时谷逸不过初学此道,阴神十分脆弱,惧怕天风,惧怕雷霆,惧怕日光,所以才要夜游,若是等到第二日鸡叫日出,他立时就要魂飞魄散,恰逢此时,谷逸在路边发现了一个濒死的乞丐,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占据了乞丐的身体。因为此事,谷逸不再修炼术法,而是改为修炼体魄,成为一名武夫。因为这个乞丐相貌极丑的缘故,与谷逸本人远不能相比,谷逸一气之下,干脆是破罐子破摔,整日以乞丐样貌见人,行的又是江湖之事,所以被江湖中人称作“怪叫花”。 白凌云与谷逸一个眼神互相示意之后,白凌云拄着大旗缓缓而行,在距离李玄都大约百步距离的地方停下身形,将旗杆刺入身前地面,旗子猎猎作响,旗面上的“铁口直断”四字不知何时变成了“百步飞剑”。 与此同时,谷逸猛然发力蹬地,脚下地面砰然碎裂,身形瞬间来到李玄都身前一丈,那条瘸腿竟是半点也不影响移动,而且因为速度太快的缘故,还发出破空声响。 一丈差不多就是三把长剑的长度,对于一名武夫而言,已经算是近身。 谷逸五指握拳,骤然加速,一拳砸向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身形轻飘飘地向后退去,不多不少,刚好是谷逸一拳势尽,再也进不得半分。 一拳落空,谷逸脸色微变,立时转攻为守,护住自己周身要害,只见得自他体内涌出无数白色气机,分为七股,好似七条白色蛟龙,环绕他的体表盘旋游走,其中暗合法度,若是李玄都胆敢反手一掌或是一拳,立时就被这七股气机形成绞杀之势。 李玄都也看出了其中玄机,没有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而是反手取出“白骨流光”,依仗着手中剑器之利,朝着谷逸当胸刺去。谷逸虽然是武夫的横练体魄,远胜方士,但是面对李玄都的一剑,还是不敢小觑半分,为了小心起见,不敢硬抗,侧身躲过的同时,七道凌厉气机绞杀而至,与剑锋摩擦出刺耳声响。 若是寻常人,定是握不稳手中之剑,可李玄都握剑的右手纹丝不动,反而顺势以剑脊一拍,打在谷逸的胸膛上,使其踉跄后退。 李玄都正要追击,就在此时,白凌云一晃手中绣着“百步飞剑”的大旗,口中诵道:“先炼真元后运功,此中玄妙配雌雄。惟存一点先天诀,斩怪诛妖自不同。” 话音落下,就见旗面上升起一道白光,约有七寸,似是匕首短剑,又有眼有翅。然后白光一闪,消失不见。 李玄都猛地收剑回防,就听得一声轻响,“白骨流光”震颤不止,竟是险些脱手而出。 这大旗上写着“百步飞剑”四个大字,可刚才那道白光绝对不是飞剑,倒像是某种蛊虫,坚硬无比,速度奇快,在一瞬间与李玄都的长剑连续撞击七次,不但将李玄都的一剑之势完全化去,而且还反攻三击,险些让李玄都握不稳手中长剑。 白凌云一手扶着旗杆,一手结成剑指,在身前虚画剑诀,然后就见一点白光骤然出现,转瞬即逝。 李玄都屏息凝神,又与这点白光连续相击三次。这点白光在空中纵横交错,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可言,李玄都只能凭借灵识五感去捕捉一闪而逝的白光,若是稍有松懈,便会丢失白光的踪迹。 不过白凌云的脸色也愈发凝重,寻常江湖高手对上他这手“百步飞剑”的神通,若是没有防备,一剑便可取下头颅,就算有了防备,也不过是多费几剑的功夫,可这紫府剑仙竟是连续接下了四剑而毫发无损,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此时他要专心驾驭宝物,难以行动,若是紫府剑仙向他出手,那他可就凶多吉少了。 好在此时还有一个谷逸,他在李玄都扛下一记白光的瞬间再次欺身而进,又是势大力沉的一拳击出,拳势破空,以至于震荡出层层气机涟漪,如同石子落入水中。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躲闪,而是探出左手,以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对上了谷逸的拳头。 李玄都精通拳掌功夫,但最为熟稔的还是这套从小练到大的掌法,此掌是从剑术中得来,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但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算是清微宗嫡传弟子的必练基本功,而且还是那种从小练到老的,随着境界拔升,威力也会越来越大,就如静禅宗的前代方丈,便是以一套“罗汉拳”打遍天下无敌手。 此时李玄都一掌对上谷逸的一拳,谷逸只觉得一股凌厉剑气渗入拳中,如同针扎一般,而他的气机根本无法抵御这股剑气,就像乌合之众遇到了正规官军,人数虽众,但不堪一击。 这便是江湖中人常说的气机精纯了,同样两座高楼,一座高楼是以木质搭建而成,而另一座高楼则是以花岗岩筑成,平常时候也许无甚区别,可一旦遇到外力侵袭,哪座高楼更为坚固就一目了然。 李玄都当年之所以能以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力压一众天人境大宗师,除了“人间世”的剑气凌厉之外,他自身的气机精纯也不可忽视,纵然天人境已经沟通天地之桥,可以从天地之间借势,可是气机散乱,就像许多流民起事,动辄裹挟数十万人,可其中尽是些老弱妇孺,遇到官军之后,哪怕官军人数只有流民的十分之一,也能摧枯拉朽地将流民击溃。 这一拳一掌便分了高下。 李玄都顺势抓住谷逸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然后肩头一撞,立时让谷逸口吐鲜血。 白凌云见此一幕,不由叹息一声,干脆收回那道白光,摆出防守态势。 现在形势已经很明显了,当年威名赫赫的紫府剑仙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有不把他们二人放在眼中的底气,根本就不是阴阳宗之人所说的境界未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紫府剑仙的确是境界未复,可对于他们来说,一个巅峰时的紫府剑仙,一个九成功力的李玄都,有区别吗?解决他们都是一剑之事罢了。 他们被阴阳宗骗了。 可阴阳宗到底要做什么?与正道全面开战? 白凌云的心思已经有些乱了。 涉及到正邪之争,他们这些闲云野鹤,不该掺和进来的。银子虽好,就怕没命去花,这个道理很简单,可总是在后悔的时候才听得进去。 正当白凌云心神大乱的时候,就听有一人鼓掌道:“厉害厉害,久仰久仰,不愧是紫府剑仙。” 第八十九章 百蛮王 一个高大身影从风沙中缓缓走出。 白凌云转头望去,顿时如坠冰窖,浑身发冷。作为一个在江湖上混了多年的老江湖,也不是白吃了多年的干饭,最大的优势就是他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这是年轻人比不上的。毕竟年轻人的岁数就摆在那里,任你再怎么天纵奇才,有些需要时间才能积累的东西,是如何也不能弥补的。 比如说眼前这人,李玄都不认识,可白凌云就认得,正因为认得,所以才会害怕。 无道宗四大护宗法王之一,百蛮王。 虽然江湖中人也称呼宋辅臣为宋法王,但因为地师的缘故,宋辅臣只能算是一个候补法王,真正的四王还是极天王、七杀王、百蛮王、贪狼王,其中贪狼王排名最末,极天王境界最高,七杀王最擅暗杀之事,百蛮王最是残忍嗜杀。 七杀王和百蛮王同样是杀人,七杀王是那种只杀高手之人,若是寻常庸人,还觉得不配死在他的剑下,而百蛮王就不一样了,他是那种毫无顾忌之人,任你是八十岁的老人,还是襁褓中的婴儿,都不会有半分同情怜悯。 早年时,百蛮王曾经在江南做下几起灭门大案,引来了正一宗的高手追杀,说起正一宗的高手,除了大天师张静修和东玄道人等寥寥几人之外,名震江湖的高手不多,远不如清微宗,若论单打独斗,也未必多强,但是胜在成名宿老众多,且擅长以阵法合击,这才是正一宗统领正道的关键所在。百蛮王被七位正一宗名宿追杀,险些葬身江南,所以这些年来主要在蜀州南疆一代活动,极少踏足江南。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七位正一宗名宿也不是寻常之辈,领头之人更是大天师的同辈人物,能从他们七人手中逃脱,也可见这位百蛮王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机都不可小觑。 百蛮王现身之后,瞥了眼白凌云和谷逸:“就知道你们两个废物难以成事,幸好上官姑娘早有预料,也没指望你们。” 白凌云气得脸色青白,分明是你们说紫府剑仙坠境,不过是个花架子,不然我们也不会接下这单买卖,现在又说我们不济事,合着好赖话都让你们给说了,正着反着都是你们有理,可真是以理服人。无奈形势比人强,白凌云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李玄都是一贯的牙尖嘴利,立时道:“既然觉得人家没用,你又何必雇佣人家,是要先让他们给你垫个场子,显得你更厉害?还是说等你输了以后,有这两位的对比,也好让你有个下来的台阶?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赢了你自己狂,输了大家一起扛?” 白凌云听到李玄都这番话,不禁大为感动,紫府剑仙是好人呐,说出了老夫的心声。 百蛮王脸色阴沉下来:“紫府剑仙,我待会儿一定要将你的满嘴牙齿全部打碎,一颗不留。” 李玄都笑道:“放狠话?你觉得李某人是被吓大的?既然你放狠话,那我也放一句好了,我待会儿要砍下你的脑袋,让你在临死前还能看一眼自己的尸体,这样回答,你满意否?地师满意否?” 百蛮王长笑一声,森然道:“你也配谈地师?” 李玄都啧啧道:“难怪能做地师的走狗,还真是忠心护主,这就开始狺狺狂吠了?” 对于百蛮王出现在此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当年宋政之所以能袭杀无道宗老宗主成功上位,地师徐无鬼本就功不可没,从此时起,徐无鬼便开始不断渗透无道宗,这么多年下来,无道宗中听命于地师之人不在少数,这才有了澹台云决定与地师决裂,澹台云不是想要独掌邪道大权,仅仅是为了夺回无道宗的大权而已。 既然为敌,李玄都可不会吝啬的自己的嘲讽,这是他师从张海石的绝技,若是遇到那种不说话的也就罢了,若是遇到百蛮王这种动手之前喜欢装腔作势的,非要嘲讽一二不可,常常会让对手心浮气躁,有奇效。 百蛮王深深呼吸一气,甚至可见胸膛一个明显的起伏,然后才说道:“真是伶牙俐齿,不愧是清微宗出身。” 李玄都道:“难道你第一天知道东海怪人之说?” 百蛮王当然听说过“东海怪人”的说法,李道虚自从年纪大了以后,也是地位尊贵,修身养性,很少再有这般举动,李道虚之后就是以张海石为最,可偏偏张海石境界修为奇高,又是清微宗的实权人物,少有人能奈何得了。如果是张海石在此,百蛮王也就忍了,可你一个清微宗弃徒,也敢大放厥词? 百蛮王做了个左手包住右拳的动作,左手发力,右拳咔咔作响,这是习惯使然,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每次动手杀人之前,都会有这么一个动作。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沉声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太过好说话了,自从认识张肃卿之后,就不再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拔剑的紫府剑仙,不敢杀人,不愿杀人,所以你们就可以肆无忌惮,毕竟是人善被人欺嘛。” 白凌云和谷逸瞬间感到一股莫大的惊恐。 下一刻,李玄都身形一掠,速度之快,白凌云根本没有看清。 然后谷逸的头颅便高高飞起。 李玄都出现在谷逸的无头身体旁边,手中长剑一横,头颅刚好落在剑上。 谷逸的脸庞上还保持着极为惊恐的神情,竟是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这一剑乃是李道虚的绝技“六灭一念剑”,只要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手臂已断,那他的手臂就会真的掉落下来,若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被此剑斩杀,那么他便会立时死去,浑身上下却不留半点伤痕,端的是玄妙无比,与顶尖术法的弄假为真有异曲同工之秒。 方才李玄都出剑,谷逸胆气已丧,又因为李玄都说过要将百蛮王头颅砍下的话语,所以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接不下这一剑的结果就是被一剑枭首,然后他的人头果真就被斩落,多年的横练体魄竟是没能起到半点阻挡作用。 李玄都望向白凌云:“杀人多了,就不想杀人了,我是如此,宁忆也是如此。所以能不杀人的时候,我还是想着不杀人,毕竟是一条性命。刚才你主动拦路的时候,我直接把你杀了,岂不是更好,何必随你走进酒肆。我当时就是想着,如果只是一个普通路人,因为我的一念之差而送了性命,岂不是冤枉?” 然后李玄都笑了笑:“可是现在看来,并不冤枉,倒是我妇人之仁了。” 百蛮王对白凌云道:“出剑。” 白凌云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百蛮王有些不悦,加重了语气:“让你出剑,我来拦住他,保准他伤不得你。” 白凌云一咬牙,再次晃动手中的大旗,那道白光再次掠出。 李玄都没有故技重施。刚才能在出其不意之下一剑得手,运气的成分很大,谷逸被他轻易打伤,惊骇之下,胆气已失,所以才被他一剑斩杀,不过“六灭一念剑”对于心神的消耗很大,短时间内不能再用,而且白凌云也未被他所伤,不会像谷逸那般胆气俱失,却不是一剑就能斩杀的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李玄都不是那种一招鲜吃遍天之人,有的是手段应对各种形势。 白光再次掠向李玄都,这一次的来势远胜前几次,甚至带出风雷破空之声。 威力大了,速度自然就慢了。 这一次,李玄都的左手中掠出一把断剑,在白光与右手的“白骨流光”相撞的瞬间,两剑相交,将白光死死卡住。 白凌云的脸色顿时一片灰败。 百蛮王眼神熠熠:“好一个‘人间世’。” 第九十章 百兽真经 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看清这道白光是什么,竟然是一只类似飞虫的东西,长约三寸,通体通明,有足有翅,口器极大,形如镰刀,极为锋锐。 此时这只飞虫被李玄都以双剑卡死,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百蛮王已经动了,一拳直指李玄都的面门。 武夫出手,远不如方士那么花哨,虽说也有许多招式,但大多时候,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是到了百蛮王这等境界,根本不会拘泥于某一招某一式,只会选择最适合的招式,此时他便中宫直进,力求用最短的时间将这最重的一拳落在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双剑一分,“逆天劫”剑气直接将这只小虫化作飞灰,然后以“白骨流光”回守,以“人间世”为攻,都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李玄都却反其道而行之,当初与李太一交手时,也曾让李太一吃了个小亏。 百蛮王虽然嘴上不把李玄都放在眼里,但李玄都毕竟曾高居太玄榜之列,人的名,树的影,此时还是多加了几分小心,在这一拳之中留了三分余力,确保一拳势尽之后可以收手,不至于一去不回。 一拳落在“白骨流光”的剑身上,百蛮王立时察觉到一股透体寒气汹涌而来,先是渗入他的手掌,然后逆流而上,一直涌入他的手臂,他的整条手臂立时笼罩上一层白霜。与此同时,李玄都的“人间世”也已经到了,虽是断剑,但剑身上有“逆天劫”剑气流转,使得百蛮王不敢硬接,不过百蛮王也有应对的办法,整条手臂上瞬间笼罩了一层幽绿色的罡气,迎上李玄都的一剑,虽然幽绿罡气被剑气撕扯得“嗤嗤”作响,但还是勉强挡下了这一剑。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向后退去。 百蛮王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一只手呈现出死人的惨白色泽,已经有些活动不便,另外一只手却是“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裂开一道细细的红线,有鲜血从中渗出。 李玄都呵呵笑道:“就这点本事?” 百蛮王脸色一沉,运转气机,将手臂中的寒气驱散,继而五指一握,竟是发出一声气爆声响,然后从他的指缝之间透出道道幽绿光芒,极为渗人。 百蛮王一步踏出,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李玄都的身后。 李玄都早有察觉,倒转“白骨流光”,使长剑穿过自己的腋下,刺向身后。 百蛮王忌惮于“白骨流光”的诡异寒气,不敢硬接,化拳为掌,只见他的掌心之中射出无数幽光,落向李玄都的后背。 李玄都的发簪炸裂,长发垂落,以“青墨三千甲”在自己身后结成一方大盾,任由这些幽光落在上面,如同雨滴落入湖水之中,只是激起阵阵涟漪。 在幽光散尽之后,李玄都立刻散去大盾,终于转过身来,以“云气风雷生”出剑。只见李玄都周身云雾缭绕,不见本人,只有云雾翻滚,雷电森然。 百蛮王双拳交错一封。 在“人间世”距离百蛮王的眉心还有尺余距离时,被百蛮王的双拳死死锁住,动弹不得,可就算如此,扑面而来的剑气也让百蛮王的脸上一阵刺痛。 都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长剑侧看是有宽度的,可如果从正面去看剑尖,就只有一点寒光而已。 哪怕“人间世”是断剑,在断裂位置也有一个突出的点。如果让这一点落在他的眉心上,就算他一身横练武夫体魄,也是无用。 只是百蛮王忘了一事,此时的李玄都是手持双剑,就算他封住了一剑,还有另外一剑,然后百蛮王就被李玄都一剑横扫在腰间,固然没能将他拦腰斩断,却也使他横飞出去。 李玄都如影随形,双剑齐出,使得百蛮王完全落入下风之中。 在百蛮王看来,这个紫府剑仙简直是个怪物,每次出剑都完全不同,不是招数不同,而是风格不同,上一剑还是凌厉杀伐的剑招,下一剑就是阴诡难测的剑招,其中偶尔还夹杂了一两招刀法,而且他的双剑还不相同,“人间世”更偏向“太阴十三剑”,另一把不知道名字的冰蓝长剑则是偏向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一人同时用两路剑法,已是一心二用的极致。 现在百蛮王所能依仗的就是一身境界修为要高出李玄都,还能以势压人,可以用不讲理的方式破去一些妙招,但是这种以力破巧也是有代价的,每次都会在身上留下一道剑伤,随之而来剑气就像吸血的水蛭,一部分盘踞于伤口,另一部分拼命向他体内钻去,不断阻碍他气机流转的同时,还使他无法愈合伤口,极为难缠,都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是让这些细如牛毛的剑气在体内积少成多,难说不会给他来一个开膛破腹。 想到这里,百蛮王不敢再有留手,猛然止住退势,拼着硬抗两剑,运转气机,浑身上下发出“咔咔”爆裂之声,原本就高大的身形暴涨至一丈之高,衣袍破裂,可见他的上身绘有无数诡异兽纹,背后更是绘有一只白额吊睛猛虎,栩栩如生,隐隐之间有虎啸兽吼之声,一拳打出,百兽咆哮,几乎有移山之势。 百蛮王之所以被称为百蛮王,与他修炼的功法有关,历代百蛮王皆是修炼“百兽真经”,此种功法需要饮百兽之血,食各种异兽血肉,以此壮大自身气血,与人交手时,有龙象大力,臻至化境,还能修炼成“百兽真身”,无惧刀剑,力大无穷。 此时百蛮王现出“百兽真身”,在体表生出一层鳞甲,那些剑气再不能伤他分毫,而他的一拳更是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李玄都这次以“人间世”回防,与此拳相交,力道之大,竟是让李玄都险些握不住剑柄。 李玄都向后飘退,干脆五指张开,松开了“人间世”。 在外人看来,李玄都弃剑之举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对于李玄都来说,“人间世”与他如同一体,握与不握,都能如臂指使。 果不其然,“人间世”没有坠地,悬停空中,哪怕没有被李玄都握住,仍是剑身微微颤动,剑身上荡漾起阵阵剑气涟漪,然后直指百蛮王,一闪而逝。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御剑术。 御剑之快,丝毫不逊于白凌云的“百步飞剑”。 只见一道剑光掠过,刺入百蛮王的胸口之中,所谓坚若金刚的“百兽真身”在这把位列刀剑评第二的名剑面前,与寻常武夫的体魄也没什么不同。 只是对于气血极为夸张的百蛮王而言,这点伤势根本不算什么,就像一头巨像被人射了一箭,哪怕羽箭可以破开皮肤,刺入血肉,会痛,但绝对没有性命之忧。 百蛮王干脆伸手握住“人间世”,将它从胸口一点点拔了出来,双眼之中也随之染上了一层血红。 百蛮王之所以残忍好杀,与他饮食百兽血肉也有关系,长年如此,兽性大增而人性减弱,自然不将生灵放在眼中。 被夺剑的李玄都不以为意,只是道:“百蛮王,我提醒你一句,你拖不起的,只要宁忆赶回,除非极天王也出现在此地,否则你们没有半分胜算。” 话音落下,百蛮王发出一声怒吼,狠狠一踏脚下地面。 方圆百丈之内,都明显有一种向下猛沉的感觉,地面上随之出现道道裂缝。 这不是寻常武夫将气机导入地下所致,纯粹是以巨力为之。 下一刻,百蛮王朝李玄都冲来,所过之处,生生犁出一道沟壑。 第九十一章 为虎作伥 有一句话叫做“无快不破”,此话对也不对,若是对上长生境或是造化境的高人,单纯的速度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但是在这些境界之下,速度快慢的确可以极大影响局势。 李玄都横剑身前,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无根天水”一式,这一式寓意春水细雨,根本在于绵绵不绝,李玄都手中的“白骨流光”在一瞬间以极快的速度与百蛮王相撞九次,也就是将百蛮王的一撞之力分为九次抵挡,如此一来,气势极为凶猛的一记铁山靠便被化解于无形。若是换成境界更高的李元婴来用这一式,可以连出十二剑,不但能化解百蛮王的一撞,还能反攻,使其直接受创。 然后李玄都一脚踏在百蛮王的胸口,借力向后退去,同时伸手一招,原本被百蛮王握在掌中的“人间世”强行脱手,在他的掌间撕裂出一道血痕,重新回到李玄都的手中。 手持双剑的李玄都向后飘摇退去。 被李玄都踢了一脚的百蛮王身形微微摇晃,胸口上被“人间世”刺出的伤口原本已经开始愈合,被这一脚踏中之后,又崩裂开来,鲜血淋漓。 已经逐渐被兽性占据理智的百蛮王怒吼一声,已经没有多少人声,满是兽吼之音,背后的猛虎金光大盛,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风声大作。云从龙,风从虎,风声中仿佛千万条斑斓猛虎聚集在一起咆哮怒吼,风起云涌,天地变色。煞气滚滚,几乎要遮天蔽日一般。 李玄都行走江湖时,曾经听说过犬妖的传说,有一户人家的妻子在夜里的时候突然四肢着地趴在被褥上,像是中了邪一般,然后从床上蹿到地面,鼻息咈咈,和疯狗一样。家人将她制住之后,请了道人前来,道人喂她一碗符水,忽然胸膈涌动,从口中吐出一滩黑水落在地上,有黑点如蛙籽,腥臭难闻。吐罢,女子昏昏睡去,两天后才醒来,恢复如常。众人本以为此事就到此为止,但是在月余之后,有人看见这名女子带着自己的丈夫家人从村口爬行而出。那人觉得奇怪,叫那他们也不答应,等追上去,却不见了踪影。于是便传说这女子一家人都成为苍狗的奴仆。 李玄都听闻之后,只觉得此事不像妖物行事,倒像是修炼某种邪功走火入魔一般,今日一见百蛮王这般模样,恍然明白,那名传说化为犬妖奴仆的女子应该同样修炼了“百兽真经”,只是修炼得不到家,走火入魔,变成半人半兽的存在。 所谓“百兽真经”,类似于“太阴十三剑”,说是上成之法也可,因为无法正道飞升,说是大成之法也可,因为它的威力远甚寻常上成之法。名为百兽,实则共有二十三相,猫犬之流排名末尾,虎象居中,还有如穷奇、饕餮等异兽居首,若是将所有变化全部练满,则是无敌于世。百蛮王虽然境界高绝,但也未练成几种异兽相,最为熟练的还是猛虎之相。 修炼猛虎之相的过程极为血腥,除了饮食猛兽血肉之外,还要猎杀噬人猛虎,将虎皮熬制成胶状,将虎肉碾碎成泥,将虎骨研磨成粉,再取虎血,辅以各种药材制成药酒,佐以丹丸,每日饮一杯,日日不可间断,将猛虎的煞气纳于体内,凭虎血滋养肉体,以煞气壮大神魂,使得自身化作一只绝世猛虎,不仅杀伤力绝大,威力无穷,且对术法有着极强的压制效果,配合煞气血气的一声怒吼就能让普通的术法失效,最是克制除了正一宗之外的方士,如果李玄都并非武夫而是方士,此时只能束手待毙。至于为何不能克制正一宗方士,是因为正一宗方士精通雷法,雷法是为万法之首,至阳至刚,有代天行罚之意,任你血气煞气再盛,也克制不得,只能凭借修为境界分出高下。 除此之外,在“百兽真身”小成之后,还能以秘法后背之上绘一幅猛虎图案,使“百兽真身”化作“白虎凶煞法身”。练成之后,不但残忍嗜杀,而且还有“为虎作伥”的本事,将死于其手之人被拘禁魂魄,化作伥鬼。杀人越多,收服拘禁的伥鬼也就越多,修为也就越强,故而在四王之中,百蛮王最是残忍嗜杀,如今百蛮王身周的伥鬼足有近千之多,放眼望去,似虚似实,灰蒙蒙一片,男女老少皆有。 《太平广记》有云:“伥鬼,被虎所食之人也,为虎前呵道耳。” 所谓“为虎作伥”。被食者化为伥鬼之后便六亲不认,祸害亲友。曾有一男子,其妻被猛虎所食,一夜,他正睡得朦朦胧胧时,突然听到有人叫门,竟然是亡妻的声音,他当时脑子迷糊,也没有多想,以为是妻子深夜回家,直接打开门来,门外却是一只等候已久的猛虎,而他的妻子早已化作伥鬼,帮着猛虎来吃自己的丈夫。 百蛮王天赋极佳,再加上他用功不已,又有无道宗的雄厚资源,进境一日千里,虽然未能踏足天人无量境,但因为“白虎凶煞法身”的杀伐特性,战力之强,远非寻常天人逍遥境界可以比拟。 是否用出“白虎凶煞法身”的百蛮王完全是两个人,正常状态下的百蛮王被李玄都完全压制在下风,可用出法身之后,百蛮王立时一扫颓势,转守为攻。 此时他再度向李玄都扑杀而来,数百伥鬼立时化作数百猛虎虚影,随着百蛮王一起扑杀而至,这些伥鬼未必能造成实质伤害,却能攻击神魂,就如李玄都的“六灭一念剑”,有化虚为实、弄假为真的妙用,而且百蛮王还趁机轰出一拳,拳势化作一个犹若实质的巨大虎头,张开血盆大口,有震耳欲聋的虎啸之声不说,还伴随有腥风血煞,众伥鬼与这一拳互相借势,声势大振,山呼海啸一般,若是此时李玄都还用“阴阳两极生”或是“青墨三千羽”的手段防御,立时就要被击溃。 面对这一拳,偏向于术法的“太阴十三剑”是不能再用了,李玄都直接用出“逆天劫”,浩荡剑气无他妙用,唯有杀力最强,威力最盛,直接与百蛮王正面相抗。 眨眼之间,数百伥鬼被李玄都的“人间世”扫空大半,不过李玄都也没能完全当下这一拳撞击,剑气炸碎,“白骨流光”与拳头正面相撞,被砸出一个惊人的弧度,李玄都不得不一退再退,直至三十丈外才堪堪止住退势,手中的“白骨流光”仍是震颤不休。 虽然百蛮王的境界比李玄都高出一筹,但李玄都也不能以寻常归真境视之,又手持“人间世”这等利器,此时正面抗衡不弱于百蛮王,也在情理之中。 百蛮王虽然兽性大发,但并不代表没有神智,就算是真正的老虎,捕猎时也懂得策略之道,他深知此战不宜拖延太长时间,若是等到宁忆赶回,今日来到这里的人,有一多半都要折在这里,所以要尽快速战速决。 其实不止是百蛮王想要速战速决,李玄都也是类似想法,他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却更担心宋辅臣那边。 对付他李玄都都摆出了如此大的阵仗,不惜出动四王之一的百蛮王,那么对付宋辅臣的又是何许人也?以阴阳宗的作风,定会有周密的谋划,最少也是五成以上的胜算才会动手,若是宋辅臣在此地身死,那么他们再去白帝城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第九十二章 七杀弑神 另外一边,孤身一人的宋辅臣虽然同样心急,但不慌乱,他知道自己身负圣君所托,地师派人摆出这样大的阵仗,可见势在必得。他自己身死事小,坏了圣君的托付事大,半点也不敢马虎。 正当他刚刚脱离风沙席卷的范围时,一道极淡的红线在宋辅臣身后诡异闪现,细如毫发,若不凝神细看,根本让人无从觉察。在接近宋辅臣后脑的时候,那丝血线刹那间凝实,化作一柄血红色的三尺长剑,剑身上波光粼粼,似是血光涌动,却不见持剑之人。 在千钧一发之际,宋辅臣堪堪偏开头颅,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这夺命一剑。不过还是被剑气在脖子上留下了一道剑痕。 宋辅臣迅猛转身,朝着自己身周八方出拳,不留丝毫间隙,一阵气机涟漪之后,终于逼得出剑之人从虚空中显出身来,只见来人是个中年男子的模样,脸色苍白而无血色,如同刚从棺材中爬出来一般,身着一身红黑如墨的长袍,仅仅在袖口、领口上以红线滚边,如古时帝王的冕服,头戴紫金冠,腰束玉带,脚上是镶金边长靴,翘头和鞋跟上还嵌有宝玉,真如王孙公子一般。 宋辅臣望着这个男人:“没想到连七杀王也做了地师的走狗。” 男子并不答话,只是出剑而已。 来人正是无道宗四大护宗法王之一的七杀王。七杀王起初并非是无道宗之人,而是一名非正非邪的江湖散人,凭借着一份不大不小的机缘,竟是修炼到了归真境界,后来在一次江湖仇杀中,被仇家打成重伤,狼狈逃窜。 若是宗门弟子,遇到这种事情,只要逃回宗门便是,自有宗门庇护,而且各种后续,从治伤养伤到讨回公道,都有宗门包办,当年李玄都便是如此。可江湖散人就比较惨了,孤家寡人,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当时的七杀王就是这样,根本无处可去,只能四处逃窜,最终被一个普通农户人家所救,在养伤的那段时间,他也与那户人家的女儿产生情愫,谁曾想仇家紧随而至,虽然他侥幸逃走,但那户人家却被仇家满门屠尽。 未报旧仇,又添新恨。逃走的七杀王立誓复仇,也是合该他时来运转,被宋政所救,带回无道宗,不但帮他治好了伤势,还传授他无道宗秘传的“七杀剑诀”,使他踏足天人境界,后来宋政篡位夺权,成为无道宗的宗主,宋政一系的人马自然水涨船高,他也成为无道宗的五大护宗法王之一,然后顺理成章地报仇雪恨,又在陷空王身死之后,成为四王之中仅次于极天王的第二人,尚要高出百蛮王和贪狼王。 按照道理来说,宋辅臣乃是第五位法王的候补人选,所以境界修为与七杀王不会相差太大,此时宋辅臣与七杀王刚一交手,顿时陷入缠斗的状态之中,只见得七杀王剑出如龙,血光闪烁,掠出一道道久久不能消散的轨迹,剑气蜿蜒纵横,犹如无孔不入的绵绵春雨,散布宋辅臣的周围,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结丝成网,疏而不漏,若是宋辅臣不敢正面硬拼或者稍为犹豫,立即就要被千万剑气形成绞杀之势,所以即使不想拼也非拼不可了。 如果仅仅如此,“七杀剑诀”与那些寻常剑招也无甚区别,宋辅臣出拳应对就是,远不能算是仅次于“北斗三十六剑诀”、“太阴十三剑”、“慈航普度剑典”的第四大剑诀,关键在于全力催动“七杀剑诀”的时候,宋辅臣体内的鲜血也随之涌动,竟是生出一股要破体而出的感觉,若非宋辅臣是纯粹武夫,体魄凝练,近乎于不漏之身,可以自如掌控自身气血,换成其他人,早已经是七窍流血。可就算如此,宋辅臣的几处皮肤也向上凸起,其下仿佛有活物一般不断游走各处,似是有什么事物想要破体而出。 这还仅仅是“七杀剑诀”的一种变化,还有另外六种变化,这才是“七杀剑诀”的玄妙所在,可见“七杀剑诀”对于天道的领悟演绎,并非一味的凶厉杀伐之道,更加难以防备。 这一路上,除了面对人公将军唐汉,宋辅臣鲜少出手,到了此时,却是不能再留手了。 纯粹武夫以自身体魄为武器,坚韧无比,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最为基础的练体,练皮膜、练血肉、练筋骨、继而炼精化气,温养五脏六腑。与寻常武夫的不同之处在于,寻常武夫是由内而外或是双管齐下,蓄养气机和凝练体魄各不耽误,而纯粹武夫则是由外而内,凭借外功极致,使自身精血化作一口真气,这口真气极为纯粹,血气旺盛,最是克制方士的术法和阴物之流。 第二个阶段是炼经脉和炼穴窍,在由外而内之后,就不能是外练之法,而是内炼之法,先以真气行于经脉之中,使得经脉坚韧,然后感应掌控体内深处密如繁星的诸般穴窍,以求达到对自身控制极为细微的地步,精华内藏,没有半分外泄,是为不漏。 第三个阶段就是在穴窍中凝练出一尊“身神”,寻常武夫炼气皆是以上、中、下三大丹田为核心,纯粹武夫则是一心一意专注于体内密如繁星的穴窍,搬运气血,洗涤凝练发掘的穴窍,上应诸天星辰,可见神灵,非是那种香火神灵,而是真神,此即为“见神不坏”。顾名思义,只要凝练出身神之后,此处穴窍便万劫难坏,若是有人能将全身上下数千穴窍全部凝练出身神,那此人便是不死不坏之身。此即是第四个阶段,人仙。 世上有五仙,天、地、人神、鬼,且不说缥缈难测的神仙和天仙,只说在世三仙。寻常人炼气炼体并行,在踏足上三境之后,方士和武夫的界限愈发混淆不清,最终踏足长生境界,是为地仙,飞升为天仙。若是以纯粹方士入道,抛去体魄,阴神出窍,历经雷劫,阴去阳生,踏足长生境界,是为鬼仙,历经九重雷劫飞升,阴极化阳,是为阳神。纯粹武夫见神不坏,踏足长生境界,是为人仙,飞升可证神道,铸就神躯,是为神仙。 此时的宋辅臣便在第三个阶段凝练身神,只见他一拳打出,拳头变得通明透彻,在其中显现出一尊小小的身影,若是细观其面容,竟是个缩小版的宋辅臣。 如今的宋辅臣乃是天人境,也就是初入见神不坏的修为,凝聚的身神并不算多,远比不了人仙凝聚三百六十五尊身神的恐怖战力,但七杀王也不是长生地仙,两人算是半斤八两。 只见宋辅臣拳头中的身神摆出一个与他本尊一模一样的拳架,然后宋辅臣出拳,那尊身神也随之挥拳。 这一拳融汇了身神之力,拳意比之方才大了何止一倍。 拳发无声,但却带动方圆十丈之内的一方小天地随之震荡,滚滚天地元气在震荡中出现肉眼可见的剧烈扭曲,同时伴随着一连串的气爆声响。 一时只听得剑器铮鸣之声,无数血光纷纷炸落,无数剑气滚滚散开,好似血海荡漾,又似血落如雨。 这一番气机涟漪,就连宋辅臣也受到波及,身上罡气摇晃不止,六识被滚滚血气遮蔽了片刻,就在这片刻之间,宋辅臣忽觉后心位置一点刺痛,然后周身的护体罡气开始急速溃散。 这一刻,天地寂静。 宋辅臣低头看了眼胸口露出的一截血红剑尖,正在将他的鲜血吸入剑锋之中,真是一把饮血之剑,咳了口血:“你竟然把‘七杀剑诀’练到了第五层,佩服。” 出现在他身后的七杀王淡然道:“可惜你的此处穴窍没有凝练身神。” 第九十三章 形销骨立 李玄都与百蛮王再次撞在一起,在巨力撞击之下,李玄都轰然后退,不过“逆天劫”剑气也在百蛮王的双臂上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百蛮王此时的自愈能力极为恐怖,伤口两侧的肌肉不断收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随即又被盘踞在伤口上的剑气撕裂,旋生旋灭,极为玄奇。 百蛮王怒喝连连,却始终奈何不得李玄都,眼看着时间越来越少,若是再拖延下去,恐怕宁忆就要赶回此地,到那时候,再想走可就难了! 就在这时,白凌云手中的“罗盘”开始剧烈颤抖,他顿时脸色大变:“宁忆已经不足百里,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赶到。” 宁忆被“转乾坤”挪移出三百里外,三百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差不多是横跨一个大府的距离,朝廷有六百里加急之说,顾名思义,要求每天要走六百里。驿卒策马狂奔,每到一个驿站都换马进行接力。因为每个驿站相隔大约二十里左右,所以每匹马都可以全力奔跑,不必珍惜体力,日夜兼程,就算如此,一天之内也不过行六百余里。一名天人境大宗师不顾后果地全力御风而行,比骏马疾驰更快,不必绕路,无视各种地形障碍,也要两个时辰的时间才能赶回。所以按照白凌云的预估,宁忆不该如此之快才是,此时显然是这位“血刀”用了些不为人知的手段,所以才能如此之快。毕竟当年他就是以“血影幻身”闻名于世,此时境界修为更上一层楼,又有其他手段也在情理之中,故而比他们预料之中的时间还要更快。 百蛮王听到此言,整个人更为狂躁,出手之时已经估计不得什么留手一说,其声势之大,不逊于请出“白阳法身”的地公将军唐秦。 只见得大地开裂,沟壑纵横。此时李玄都已经不能再与百蛮王正面抗衡,不断躲闪,可他毕竟不是修炼“龙遁剑诀”,而是修炼“北斗三十六剑诀”,攻伐为主,若是一味躲闪,反倒是不如“龙遁剑诀”,在连续躲开百蛮王的十三次出手之后,终于被百蛮王抓住一个破绽,一掌拍在胸口。 李玄都整个人直接侧飞出去,落地之后,左腿弯曲,右腿后撤支地,以手中双剑刺入地面,犁出两道丈余之长的沟壑,才堪堪止住退势。 百蛮王紧随而至,一拳中宫直进。 李玄都拔剑而起,手中双剑一错,交叉成一个“乂”字,刚好封住这一拳,只是如此一来,两人不可避免地陷入角力的境地之中,百蛮王的拳头固然被锋锐剑芒切割出一个“乂”形伤口,可李玄都也被这一拳所蕴含的巨力震退出去。 百蛮王狞笑一声,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又是贴身而进,化掌为爪,带出凌厉煞气,抓向李玄都。 李玄都接招的同时,都会被巨力震伤,只能不断以“漏尽通”化解百蛮王施加给自己的伤势,气机消耗巨大,李玄都毕竟不是沟通了天地之桥的天人境大宗师,渐有难以为继之势。 就在此时,百蛮王的身形突然加速,所过之处,地面悉数崩裂,化作齑粉,百蛮王一人便如铁骑冲锋,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将跟随自己的伥鬼悉数融汇于双臂之中,一肘抬起,横击而去,却是肘用枪式,用的是“无极枪”中的“大雪崩式”,其势如大雪山崩,滚滚而落,不可阻挡。 一肘击出,竟是响起剧烈的气爆之声,呼啸如风雷。当肘部撞在“白骨流光”的剑身上时,如同大潮的气机波浪向外扩散开来,如狂风扫过,原本被夯实的地面早已破碎不堪,此时再被狂风掠过,顿时沙石横飞,烟尘弥漫。 李玄都随着风沙一起后退,同时也将身形遮藏在风沙之中。只是单纯的障眼法瞒不过化身猛虎的百蛮王,他几乎没有丝毫阻碍地追上了李玄都的身形,猛攻不停。虽然李玄都不断出剑格挡,但是握剑的双手开始微微震颤,眼角和鼻孔中甚至有些许鲜血渗出。 不过百蛮王也不好受就是了,哪怕是“白虎凶煞法身”也无法抵御“逆天劫”的锋芒,同样是遍体鳞伤,浑身浴血。 再这样下去,就算百蛮王能勉强打杀了李玄都,自己也多半活不成了,竟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唯一被变数在于宁忆回归在即,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 百蛮王也明白这一点,招数再变,化爪为拳,整条手臂青筋暴起,如老树之根浮出地表,又似细小蛟龙环绕。虎打堆身之劲,发于臀尾。拳顺可清气上升,拳逆则浊气不降,督脉不通,督脉为百脉之源,督脉通百脉皆通。督脉又有阳脉之首的说法,所以百蛮王出招有虎离穴下山之势,随之而来的是汹涌巨力,劲道之大,堪称十虎之力。一只成年猛虎重五百余斤,掌力可达骇人听闻的两千斤,要知道一名辽东铁骑在人马俱是披甲的情形下,也不过两千斤之重。所以对上成年猛虎,寻常人几乎是一碰就死,能不以兵刃弓箭,单人空手伏虎,非江湖中的好手不可。十虎之力便是两万斤之重,足以抵得上十名铁骑正面冲锋。 百蛮王的厉害之处,不必任何冲锋蓄力,也不必借助惯性,就这样平地一拳,便携带出如此巨力,却是军伍铁骑不能比拟。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又是如此重的力道,李玄都虽然刺出一剑,而且这一剑也刺穿了百蛮王的拳头,一直刺入手腕位置,继而从中割开手臂的血肉经络,但他也被拳上的磅礴力道震得握不住剑柄,甚至整条手臂也被震断,软软垂落下去。 百蛮王狠狠一甩手,仅凭甩手的力道和对肌肉的控制,便将刺入拳头的“白骨流光”甩脱出去,不过这条手臂几乎是被从中切开,甚至臂骨上也可见一道深深剑痕,同样暂时废了。 百蛮王因为身形暴涨的缘故,得以居高临下地望向李玄都,问道:“如何?” 李玄都只剩下一把断剑,不过气从断处生,也不答话,只是催动气机,只见以断剑为基础,又有剑气化出另外半截断剑,如此一来,补全的“人间世”重新变回三尺青锋。 两人再次交手,剑气剑芒锋锐了何止一倍,纵然百蛮王的“白虎凶煞法身”也难以抵御,就如寻常人的血肉之躯遇到了金铁兵刃,不过十几招之后,那条还算完好的手臂便被生生剔成了白骨,至于附着于双臂上的伥鬼更是被剑气一扫而空,只是百蛮王此时对于痛楚近乎于麻木,反而被激得凶性大发,不顾伤势与李玄都以伤换伤,以已经变为白骨的手掌印在李玄都的胸口,不但五指刺穿了李玄都的胸口,而且还接将他打飞出去。 李玄都身在半空之中,单手单剑以“碧海潮月明”起手,仿佛一轮“明月”冉冉升起。 虽然“白虎凶煞法身”不同于“白阳法身”,但是它之所以能克制术法,也是因为属阳之故,自然与至阴一剑“碧海潮月明”相生相克。 只见得如水银一般的剑气汹涌而出,落在百蛮王的身上,血肉消融,形销骨立,最后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极为可怖。 李玄都咽下一口鲜血,反问道:“又如何?” 第九十四章 血刀血剑 话音落下,已经变成白骨的百蛮王仍是不死,白骨上有血肉经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再生,那些残留的“太阴剑气”也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 李玄都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因为眼前这一幕已经超出了“百兽真经”的范畴,反而让他想到了无道宗的无上绝学“六合八荒不死身”。正所谓“旁日月,挟宇宙”。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以喻无穷。六合指天地四方,即上、下、左、右、前、后, 八荒指天地八个方向,即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北、西南。此法以六合八荒为名,寓意只要气机无穷不绝,则肉身不死。 如今看来,百蛮王不仅学了这门大成之法,而且最起码是小成境界。 李玄都毕竟只是归真境,用出“碧海潮月明”之后已是强弩之末,再无余力去消磨百蛮王的气机,而百蛮王却不一样,踏足天人境,沟通天人之桥,可以不断汲取天地元气化为己用,李玄都必不能胜。 就在此时,天际尽头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红霞,如血一般,然后就见一道血光从天际尽头的出现,初时才是一抹流光,随后风驰电掣如长虹贯日,离得近了,却是一片血潮,好像是传说中的巨鸟伸展双翼,遮天蔽日,让每个人都被映照上了一层血光。 百蛮王立时察觉到了巨大的危机,清楚知道以自己目前状态断难硬抗,顾不得李玄都,转身一拳,直接就是无道宗的拳法绝学“大威德拳”。 百蛮王不是纯粹武夫,但是不用兵刃,精研拳掌功夫,此拳打出,丝毫不逊于宋辅臣。 强烈的拳劲震荡之下,原本来势汹汹的血潮立呈涣散之势,一气百里的迅猛来势更为之一顿,气势一落千丈,但是下一刻,从溃散的血潮中又生生翻起一个巨大浪头,使得血光再次布满整片天空,也让所有的事物都染上了一层血红。 李玄都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看这来势,是宁忆无疑了,也只有宁忆才有如此境界修为。 可是如果有旁人看到这一幕,在不知“血刀”宁忆身份的前提下,哪怕是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高手,也会为如此大肆挥霍气机而惋惜,大宗师交手对敌,不是以强凌弱,更不是肆意屠杀,要讲究蓄势内敛,含而不发,起势出手则力求一击建功,如宁忆这般交手之前就如此挥霍气机,委实太托大了。只有身临其境的百蛮王,才能看出来人不是故意示威之举,而是全力出手,已经无暇顾及气机外泄! 在桃源县的时候,宁忆曾对萧时雨出刀,不过点到即止,与此时全力出手又是不同。 正要彻底斩杀宋辅臣的七杀王立时察觉到此人是冲着百蛮王而来,百蛮王可不是什么能够随意舍弃的棋子之流,无论是放在哪个宗门,百蛮王这等境界的高手都是不容有失的,于是七杀王不得不暂时先舍弃宋辅臣,转而一剑迎上那滔天而来的刀势。 这一刻,七杀王唯有出剑而已。虽然对手是高居太玄榜第十人的宁忆,但七杀王也不是什么无名小卒,纵使有所不如,也不会相差太多。 宁忆的刀势如滚滚大潮,一浪接着一浪,绵绵不绝,而七杀王的剑势则是一往无前,呈现出一线之势。两者轰然相撞,滚滚气机炸裂开来,巨大的气机涟漪将天空中的云层撕裂,由忘尘先生造就的滚滚龙卷直接烟消云散,地面上更是开裂出一道宽三丈、深半丈的巨大沟壑。 无数的刀气与剑气随着炸裂的余波四散而去,所过之处,沟壑纵横,支离破碎。 如此惊天动地的旷世一击之后,在场的几名高手一瞬间的反应各有不同。 忘尘先生夫妇二人见天人境大宗师一个接着一个登场,无一不是江湖中真正的大人物,心知此事已经闹大,涉及到正邪之争,不是他们这些江湖散人可以贸然参与其中的,于是二人力运劲护住周身,借着爆开的气劲狂澜化作一阵风沙,就此遁去。至于那笔丰厚赏钱,钱财虽好,可也得有命去花才行。 脱开身来的颜飞卿和苏云媗来到宋辅臣身边,由颜飞卿祭出“不动金钟”抵御逸散余波,以免伤及宋辅臣性命。 李玄都和百蛮王则是各自退出战场,虽然两人是仅次于七杀王和宁忆的高手,但是先前两人一番激斗,都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就算想要援手,也是有心无力,只能暂且退让,以求自保。 至于白凌云,他在血虹出现之时,就已经遁走,没有丝毫犹豫,而且临走前还不忘带上谷逸的尸身,对于他来说,就算这次刺杀失败,拿不到万笃门的赏钱,又折损了一件中品宝物“百步飞剑”,可是有了谷逸留下的那份家当,也算是一笔横财,最起码可以保证不亏。 狂乱的余波整整持续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才缓缓停歇,方圆百丈之内的地面上都是一条条深达数尺的刀剑痕迹,就像是满是黄土的乌金原地貌,越是靠近交手的中心,这些刀剑痕迹就愈发密集深刻,可到了两人立足所在时,却是没有任何刀削斧刻的痕迹,反而是呈现出一个碗状的向下凹陷,表面极为平滑,如同瓷器一般,皆是被剑气和刀气削切所致。 此时两人显出身形,分别站在碗状凹陷的两侧边缘,都是好姿容。一人身着玉白长袍,手持长刀“清寒”,如俊逸儒生手握一弯清月。另一人身着黑红长袍,手持长剑“血饮”,似公子提剑血犹腥。 方才的交手,算是平分秋色。毕竟宁忆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生生跨越三百里的距离,速度之快,已经超出了九成九的天人境大宗师,宁忆需要耗费的精气神,不可以道里计。 哪怕宁忆是太玄榜第十人,天人无量境,可是这次以一气一刀之势跨越三百里,是个人都知道宁忆的艰辛。所以此时宁忆再对上七杀王,哪怕是全力出手,也如劳师远征的疲敝之兵,难以尽功。 不过话又说回来,七杀王挡得并不轻松,此时握剑的右手仍旧在微微颤抖,甚至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整条手臂也在以一种细微的幅度轻轻颤动,就像痉挛抽筋。只是七杀王的面上丝毫不显,他也不以为意,他杀人从来都是暗中偷袭,这次为了救人,被逼得不得不正面抗衡,赢了也好,输了也罢,都无甚所谓。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这次刺杀竟是如此棘手,包括适逢其会的牝女宗冷夫人在内,地师这边已经足足出动了将近两手之数的天人境大宗师,仍是不能克敌制胜,早知如此,他就不应该来宋辅臣这边,而是去冷夫人那边,一点点蚕食,最后再决胜一击,这次的安排实在太过贪心,想要一口吞下,变成了现在如鲠在喉的境地,进退为难。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把重心放在冷夫人那边,若是出现什么变故,一时半会儿取之不下,被反应过来的李玄都、宁忆等人从后面合围过来,立时就要损失惨重,同样有极大的危险。 七杀王身为地位最高之人,立时有了决断:“退。” 此时百蛮王使用“六合八荒不死身”之后,已经散去“白虎凶煞法身”,神智渐复,听到七杀王此言,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宁忆淡然道:“走得了吗?” 话音未落,宁忆已是出刀。 不过七杀王也不会坐视宁忆斩杀百蛮王,再度出剑,挡下宁忆的一刀,又是大喝一声:“走!” 百蛮王再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一掠而去。 宁忆的脸上涌起一抹血红,怒喝一声,瞬间连出九刀, 每一刀都变化不定,各不相同,就算是七杀王,也只能勉强挡下其中六刀,其余三道刀芒绕过七杀王之后,归于一体,变成朴实无华的一刀,没有任何花哨,瞬间跨越近百丈的距离,径直刺入百蛮王的后心位置。 百蛮王虽然有“六合八荒不死身”,不至于被一刀毙命,但是这一刀造成的伤势之重,却让百蛮王的气机消耗一空,甚至连御风而行都难以维持,直接跌落地面。 李玄都见此情景,心领神会,伸手摄回“白骨流光”,向百蛮王追杀而去。 第九十五章 搏杀猛虎 百蛮王位列无道宗四大护宗法王之一,且不论他效忠于地师还是圣君,只要能将其斩杀,都是对邪道的一个重大打击,眼下正是天赐良机,李玄都当然不能错过。 老玄榜上的四位高人之所以很少亲自出手,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四位老玄榜高人的作用更多在于威慑,敌不动我不动,不到宗门生死存亡的时候,绝不亲自下场出手,这也是正邪两道的默契。如果不遵守这个默契,今日地师出手杀两名正道高手,明日大天师出手杀两名邪道高手,不必多久,要么直接引发不死不休的正邪大战,要么只剩下几个孤家寡人,说白了,正邪之争也是涉及到各种利益之争,如果连人都没了,那也没什么争的必要了。 在这种情形下,众多天人境大宗师便成了正邪之争的中流砥柱,每一个都极为珍贵,若是换成几个当下式微的宗门,可能只有一两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坐镇,甚至没有天人境大宗师坐镇,只要死了一位,对于整个宗门来说,就是天塌地陷的大事。而且能走到天人境的高人,大多有保命之技,若是一心逃命,极难杀死,就拿百蛮王来说,如果是他全盛之时,身负“六合八荒不死身”这等大成之法,就算是宁忆全力出手,也未必杀得了他,更遑论是现在的李玄都了,所以说这是天赐良机,若是错过,也很难再有了。 中了宁忆一刀的百蛮王被伤及根本,甚至没有余力御风而行,只能平地奔跑,与李玄都一前一后往北行去。 如此奔出百余里之后,百蛮王气机将尽,又因为刀伤之故难以汲取天地元气补充,只能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向李玄都,狰狞道:“既然不死不休,那便不死不休!” 话音落下,他那条曾被李玄都一剑切开的手臂上有无数血肉生出,然后化作无数章鱼触须状的物事,朝着李玄都席卷而来。 李玄都在方才也断了一臂,不过他有“漏尽通”,此时强行愈合伤势,仍旧持有双剑,面对朝自己席卷而来的触须,不必催动剑气,仅凭手中“人间世”本身携带的“逆天劫”剑气一扫,便将其齐根斩断,继而“白骨流光”刺出,寒气弥漫。 百蛮王的身上顿时弥漫了一层寒霜,行动艰难。 这便是李玄都敢于追击的最大底气所在,有这两柄宝剑在手,哪怕他的气机耗尽,依仗两柄宝剑之利,也足以斩杀一个接近油尽灯枯的百蛮王。 面对瞬间欺近的李玄都,百蛮王只是发出一声怒吼,然后将自己仅剩的一口气机全部爆发出来,逼得同样气机损耗严重的的李玄都不得不向后退去。此时的百蛮王因为血肉再生的缘故,没有衣着,没有皮肤,只有裸露的血肉,就像被人活生生地剥了皮,极为可怖,这也罢了,随着他的一声怒吼,他身上的血肉竟然开始不断蠕动,然后他向前趴倒在地,摆出了一个猛虎姿态。 下一刻,随着“咔咔咔”的爆裂声响,百蛮王的骨架迅速生长变大,蠕动的血肉随之变化,使他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猛虎,只是少了皮毛。 李玄都见此情景,有几分不寒而栗,只见过妖物化人形,却没见过人化妖兽,邪道功法果然邪门。 化作猛虎的百蛮王怒吼一声,生生震碎了身上覆盖的白霜,猛地扑向李玄都。 李玄都以手中的“人间世”一剑迎上,“人间世”本身所携带的磅礴剑气直接将百蛮王的一击逼退,而且还撕裂了他的一大块血肉。可此时的百蛮王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只剩下类似于野兽厮杀的嗜血本能,被李玄都一剑逼退之后,他,或者说它,死死盯着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血色的双眼中透露出几分畏惧,不过很快,嗜血的本能就压过了畏惧,再次跃出,一掌拍出。 一只寻常老虎的掌力可达两千斤,此时百蛮王所化猛虎,一掌之力足有两万斤。 李玄都不敢硬接,向旁躲闪,同时劈出一剑,砍在百蛮王的前肢上,可它对此浑然不觉,又以身后虎尾扫来。 虎尾如钢鞭一般,呼啸破空,不逊于归真境武夫的棍棒,李玄都以“白骨流光”挡下虎尾,剑身被震得颤抖不止。 如今的百蛮王已经没有半点气机可言,但是体魄所蕴含的力量却达到了一个极为骇人的地步,除了金刚宗悟真的“金刚大力”之外,李玄都还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巨力,许多所谓的天生神力之人,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当真是一力降十会了。 李玄都每次与百蛮王交手,固然能在他身上留下不轻的伤势,可也要被巨力震出不轻的伤势,逼得他不得不用神霄宗的“无极劲”不断化解,可就算如此,还是被震得气血翻涌,胸口发闷。 不得已之下,李玄都只能以巧取胜,虽然李玄都的气力远不如百蛮王,但他手中却有两把利器,他先是佯装不敌,转身逃走,已无神智只剩本能的百蛮王自然猛追,在百蛮王高高跃起扑来的时候,李玄都猛地屈膝蹲下,上身后仰,同时高高举起“白骨流光”,任由百蛮王从自己的头顶越过,“白骨流光”顺势刺入柔软的腹部之中,将它的肚子整个剖开。 然后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放开“白骨流光”,手持仅剩的“人间世”合身扑上,随即被百蛮王扑倒在地,只是此时的百蛮王因为被剖开了腹部的缘故,力气大为减弱,没能一下按住李玄都,被李玄都以双腿撑住,百蛮王只能张开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朝着李玄都的脖子咬来。 李玄都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一手死死扳住虎口上颚,另外一只手握着“人间世”直接刺入虎口之中。 无论是人,还是兽,亦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永远是外强内弱。 当李玄都的一剑从刺入百蛮王的嘴中,原本还在竭力咬合的百蛮王骤然一僵。 剧烈的“逆天劫”剑气在百蛮王的体内猛然爆发开来,就如一支人马披甲的铁骑冲入只有布衣的步卒方阵之中,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下一刻,百蛮王所化猛虎瞬间崩溃,浑身上下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一滩血水,滴滴答答落下,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条血色的小溪,蜿蜒流淌,这并非是李玄都的剑气所致,而是它被李玄都彻底摧破体魄之后,一身功法反噬所致。 李玄都从百蛮王的口中抽回手臂,向后坐倒在地,整条手臂已经是鲜血淋漓,唯有被他死死握着的“人间世”不曾沾染半分血迹,剑气隐隐。 就在这一会儿的工夫,百蛮王已经彻底溶解,只剩下一副光溜溜的骨架,不见一丝一毫的血肉痕迹,就像已经死去很久,这幅骨架也并非人形,而是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虎形,可见“百兽真经”的蛮横霸道,也让人后背发冷,修炼了这样的邪功,还能算是人吗? 喘息片刻之后,李玄都摇摇晃晃地起身,先是捡起掉落在地的“白骨流光”,然后又在百蛮王的骨架附近摸索了一番,终于从血泊之中捞出一件令牌样式的须弥宝物。 第九十六章 所得甚丰 平心而论,杀百蛮王,李玄都算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这还是在宁忆出手相助的前提之下,若是李玄都孤身一人,别说斩杀百蛮王,恐怕还有性命之忧。百蛮王也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几次看似山穷水尽,结果愣是又绝处逢生,各种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层出不穷,如果不是他的运气太差,绝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李玄都拄着长剑走出一段,找了个干净空地,坐在地上调息片刻,将身上的伤势暂时压制之后,取出百蛮王遗留下的令牌,入手微凉,通体黑色,边缘位置有奇异花纹,正面刻了一个“蛮”字。 李玄都灌注少量气机,打开百蛮王遗留下的这件须弥宝物。不愧是无道宗四大护宗法王之一,随身携带的须弥宝物要比寻常天人境高手好上许多,其内空间足有半个马车大小。 首先是许多大小盒子,李玄都一一取出打开之后,发现其中盛放的都是各种异兽血肉,从角、皮毛、爪、腿、蹄到五脏六腑、眼、舌、筋、鞭,还有各个部位的肉块、骨头、鲜血,应有尽有,应是百蛮王平时修炼“百兽真经”的食物。 这些东西当然可以算是天材地宝的一种,吞食之后也许还有种种妙用,或是修为大进,或是百毒不侵,或是力大无穷,可是见识过百蛮王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之后,李玄都却是有些忌惮,暂且将这些东西放在一旁。 因为百蛮王不用兵刃的缘故,所以须弥宝物里没有兵器甲胄等物品。倒是发现了一件其他的宝物,只是这件宝物很别致就是了,用途也想很别致,出自牝女宗之手。 从外形上来看,这件宝物是幅长约三尺的长卷,画卷中绘有阁楼图像,其中可见许多服饰各异妙龄女子。如果以为这是用来看的,属于春宫之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这种东西之玄妙,在于可以使人将心神完全沉浸其中,然后就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仿若梦境的所在,画上各色各样的美人也变成了活人,任人摆布,可以胡天胡地,让人乐不思蜀,据说还闹出过富贵公子整日沉迷其中而暴毙家中的事情。 李玄都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不曾得见,因为制作这样一件宝物,极为残忍,要抽取生人魂魄,抹去神智,然后封入画中,而且还需要大量的珍惜材料,在闻香堂中已经抬价到二十三万白银一幅,还是有价无市,无人出售。这类宝物,也分品级,根据品级不同,其中女子的数量、姿色都有不同,传说晋王收藏有一卷“百娇图”,被视为此中极品,价值百万白银,不知是真是假。李玄都数了数画卷上的美人数量,大概有十余人,看来是个一般品相的。 李玄都对于这种虚假物事没有太大兴趣,一则是有佳人作伴,他也不是那种喜欢围着女人裙子转的男人。二则是所谓画中的美人,其实与女鬼相差不多,长年沉溺其中,难免神魂虚弱,血气不安,从这一点上来说,牝女宗倒是早早参透了红粉骷髅的佛家至理。 不过这类物事,可以卖个好价钱。李玄都没有道德洁癖,不会因为制作过程太过残忍,就将此物毁去,他行走江湖多年,别说是死人,就是直接死在他手上的,有辜的,无辜的,不知多少,哪里还会顾忌这些。 李玄都将这幅画卷和那些异兽材料放在一起,然后又从令牌中取出一摞厚重书卷。 这才是重头戏。 李玄都这一身所学,除了清微宗的绝学,其余都是他从各种江湖高手身上得来的,有的甚至是“二手货”或“三手货”,比如他学的众多玄女宗功法, 就不是从玄女宗弟子身上得来的,而是从一名牝女宗弟子身上得来的,大概是那牝女宗弟子杀了玄女宗弟子,得了秘籍,又撞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不过这些秘籍,多是手抄本,偶有错漏之处,而且都是些中成之法、下成之法,仅仅是用来触类旁通还行,真正对境界修为大有裨益的,只有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从苏云媗手中交换得来的部分《慈航普度剑典》,以及后来得自宫官之手的《太阴十三剑》。 现在李玄都斩杀了百蛮王,自然对于百蛮王身上的功法秘籍十分在意,以百蛮王在无道宗中的地位,最少是中成之法,上成之法也在情理之中,说不定还能有大成之法。就算李玄都不练,只是作为参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是好的。 除了秘籍之外,还有大量的信函,李玄都一连看了十几封,发现其中都不曾涉及无道宗机密,看来“阅后即毁”的规矩是各大宗门通用。李玄都干脆越过这些信函,开始看秘籍。 首先就是宋辅臣曾经用过的“大威德拳”,中成之法,可与金刚宗的“大威伏魔拳”媲美,算是中成之法中的佼佼者,与正一宗的“纯阳紫气”相差无多。 然后是一本“黑虎绝嗣手”,顾名思义,就是专攻敌人下三路,极为狠毒阴险,一旦中招,便有损阴绝嗣之虞。可能是百蛮王早年时所修炼的功法,不知为何,百蛮王竟然还留着这部秘籍。如果是李玄都,会把这些已经用不到的秘籍放在位于八景别院的书房中,只是现在被逐出师门,却是拿不回来了,从这一点上来说,随身携带也有随身携带的好处。 另有一部炼气功法“甲乙十二法”,有缺页,也是中成之法。再就是百蛮王在江湖上安身立命的“百兽真经”,共有数十种变化,百蛮王未能练全,只随身携带了九种变化的秘籍,分别是:猫、犬、象、豹、虎、狮、牛、猴、马,就算如此,也被分成二十部秘籍,连同一本用来识别各种异兽的《百兽图谱》,摞在一起大概有二尺之厚。李玄都不打算修炼,却可以用这些功法与旁人做个交换。 可惜没有大成之法“六合八荒不死身”,想来是大成之法太过贵重,不能随意携带,就算手抄本也不行。 除了这些之外,最让李玄都惊喜的是一部“百花绣拳”,名字听着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花拳绣腿的意思,可这套功法却是不折不扣的上成之法,拳法不多不少总共一百式,皆是以各种花儿或是与花有关之物为名。若仅是如此,顶多算是中成之法,关键在于这套拳法中还有三招绝技,分别是:“万花缘”、“葬花叹”、“百花杀”,几乎不逊于牝女宗的“冷月锯”、“玄阴屠”,所以归类为上成之法。 百蛮王之所以没有修炼,是因为此法乃是忘情宗的失传绝学,三式绝技需要配合忘情宗的“万花灵月功”才能发挥威力,就如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关键在于掌中藏剑气,必须配合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修炼剑气才能威力倍增,若仅仅是“万华神剑掌”本身,则只能算是中成之法。而“万花灵月功”又是偏阴功法,百蛮王一身血气至阳至刚,自是无法修炼。 李玄都也不打算修炼这套“百花绣拳”,而是想要将其送给秦素,据他所知,忘情宗有两大根本功法,分别是“太上忘情经”和“万花灵月功”,秦清在接任忘情宗的宗主大位之后,开始修炼前者,秦素则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修炼了后者。若是将这套“百花绣拳”交予秦素,对她有莫大的裨益。 李玄都将打算卖掉的物事收回令牌之中,下次去白莲坊的时候连同须弥宝物一起处理掉,然后将“大威德拳”、“百兽真经”、“百花绣拳”的秘籍放入自己的“十八楼”中。 李玄都屈指算来,除去清微宗的绝学,自己身上的上成之法已有四部,分别是:《坐忘禅功》、《鸳鸯刀法》、《百花绣拳》,以及一部得自醉春风的《大欢喜禅》,李玄都打算在下次与秦素见面的时候将前三者赠予秦素,至于后者,却是要等到夫妻成亲之后,才能二人一起慢慢参详。 第九十七章 男女二人 此时李玄都所在位置是一片略显稀疏的树林,不算茂密,不过可以遮蔽李玄都的身形,不被林外的人一眼看到。 调息片刻之后,李玄都起身来到树林边缘位置,观察四周,因为方才紧随百蛮王狂奔,无暇顾及,现在竟是不知身在何处。 这可是江湖中的大忌了,李玄都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又在异地他乡,孤身一人,远离同伴,实在不智。这也是李玄都自己的决策问题,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由颜飞卿等人前来追击,无奈当时只有李玄都反应过来,机会转瞬即逝,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李玄都收起“人间世”,拄着“白骨流光”缓行一段距离,四下不见人烟,根据李玄都的判断,此时他应该在石门县的北边,要返回石门县,就要一路向南而行,若是继续向北,就该进入蜀州的地界了。那里情形复杂,是阴阳宗和牝女宗近些年来的主要经营之地,正道仅剩下妙真宗一家,仅仅只能守着自家门户而已。又有许多地方豪强,各方势力犬牙交错,错综复杂。张海石进出蜀州地界当然如履平地,李玄都现在的情况,怕是要有去无回。 正当李玄都打算离开林子向南踏上归途的时候,忽然发现远处有人向这边行来,想来是被先前的打斗惊动,出现在这种荒无人烟之地,应该不会是寻常百姓之流,而且以李玄都现在的状况,也未必能走得了,斟酌一番之后,李玄都又退回树林,将自己一路走来的痕迹抹去,一直退到先前他与百蛮王交战的地方,这里一片凌乱,也不怕被人看出什么端倪,然后才以“散势法”敛去自身气息,藏身于一颗大树的树冠之中,且看看来人是哪路神仙。 李玄都前脚刚刚匿好身形,来人后脚就已经赶到,却是一男一女。男子一袭宝蓝色长衫,身材修长,满头黑发以一根玉簪束起,容貌俊美。女子一身鹅黄色衣裙,娇小玲珑,目似点漆,口若樱桃,整个人娇俏可爱。两人站在一起,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好一对璧人。 两人来到此地,首先看到的就是百蛮王的骨架,忍不住吓了一跳。 女子掩口道:“这是……老虎?好大的一只老虎,可是这只老虎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男子脸色凝重,沉默了半晌,缓缓说道:“看来刚才的动静,就是它弄出来的了,只是不知它又是何人激斗,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比男子矮了一头的女子仰头望向男子,满眼疑惑,问道:“师哥,你怎么知道是与人激斗,而不是其他的猛兽?” 男子一指骨架附近的血迹:“前些天的时候,我们还来过这里,那时候可没有这副骨架,若说是旁人搬到此地的,可是这些鲜血又如何解释?” “你再看这里。”男子又是一指周围的许多沟壑纵横:“这些痕迹明显是极为厉害的剑气所致,能有这份修为的,少说是位先天境的小宗师人物,也有可能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由此看来,这头猛虎也不简单,应该是一头异兽才对。” “难道是玄女宗的高手?” “我看不像,玄女宗不用剑,当世之间,用剑的宗门无非那么几个,一者是东海清微宗,一者是南海慈航宗,而且这剑气……应该不是慈航宗的手笔,我曾听蜀山剑派的掌门评价两宗用剑,就如书法大家提笔写字,慈航宗因为是以女子为主的缘故,所以如楷书中的簪花小楷,而清微宗被江湖称作东海怪人,用剑如草书中的狂草。如此看来,应该是一位清微宗的高手了。只是清微宗距离潇州不下数千里,怎么有清微宗的高手出现在此地?” “会不会是收集天材地宝?我听师伯说过,清微宗的‘海枯石烂’张先生曾在江湖上大肆收集各种天材地宝,似是要炼制什么丹药,会不会是这位张先生?” “张海石张先生么?不会是他,你也知道,师父他老人家素来与妙真宗的万寿真人交好,根据万寿真人所说,张先生的丹药已经炼制成功,怎么还会在这里收集天材地宝,张先生又是何等境界修为,真要斩杀这头猛虎,顶多一剑足矣,何必留下这么多剑痕,而且根据师父他老人家所说,张海石是为了他的四师弟李玄都炼药,用以疗伤,如今李玄都重归少玄榜榜首,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就是那位紫府剑仙吗?” “是他。任谁能想到,紫府剑仙竟然被大剑仙逐出师门,都说清微宗的三先生和四先生同室操戈,现在看来,师徒之间也并非是父慈子孝。” 藏于暗中的李玄都听到此二人的对话,心中惊异,因为这两人的眼力、消息灵通程度都不是寻常江湖中人可比,而且从其言语之中可以听出,其师长能与蜀山剑派和妙真宗交情深厚,显然出身不俗,这就让李玄都愈发好奇,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就在此时,身着宝蓝色长衫的男子突然出手,只见三点寒芒一闪,直刺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没想到此人竟是看破了自己的行藏,此时他正盘膝坐在一处树梢上,在男子抬手的同时,使了个江湖上常见的“千斤坠”,压断树枝,整个人向下坠落,堪堪躲过了这三点寒芒。 男子冷哼一声,又是一扬手,一点冷光从他袖中掠出,直刺正在半空中的李玄都。 李玄都只能出剑横挡,冷光撞在剑身上,这才现出本来面目,竟是一柄寸许长的飞刀。 李玄都刚刚落地,那名女子形如鬼魅,飘然掠出,屈手成爪,拿向李玄都的心口。 原来方才李玄都隐蔽行迹,藏于树上,寻常之人是万难发现的,就算许多境界比李玄都还高之人,在没有凝神以待的时候,也未必能察觉一二。可术业有专攻,“玄微真术”杂而不精,“散势法”终究比不得补天宗的藏匿手段,而这两人所修炼的功法最是灵识敏锐,刚进树林时,二人集中了精神,不敢有丝毫疏漏马虎,再加上李玄都现在受了伤势,被发现行迹也就在情理之中。就在二人问答的时候,男子暗中以传音入密将计划提前告知师妹,然后趁着李玄都一分神的瞬间,猛然出手,意欲将李玄都直接擒下。 可惜两人有些低估了李玄都,就算李玄都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可还是有种种绝学傍身,只见他身形一转,忽然不见。 出手擒拿李玄都的女子先是一惊,然后就觉得肩头一沉,李玄都竟是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身旁,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紧接着一股寒气直入体内,让她瞬间冻僵,动弹不得。就在这时,男子又是一挥袍袖,一发袖箭瞬发而至,凌厉如刀锋剑刃,直指李玄都的面门。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芒掠出,不偏不倚,刚好与袖箭相撞,替李玄都挡下了这记袖箭。那道青芒也随之显露真容,竟是一柄小巧玲珑的青色飞剑。男子看到之后,脸色一沉:“飞剑,阁下果然是清微宗的高手。” 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已经闪身躲到女子的身后,伸手按在女子的后心位置,只要稍稍催动劲力,就能震断女子的心脉,这才不急不缓的说道:“好俊的暗器功夫,想来阁下就是蜀中唐家之人?还请阁下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一个不慎,伤了这位姑娘,对大家都不好。” 男子脸色几度变化,袖里的飞刀几次滑落手中复又缩回袖中,终是没敢再继续出手,只能说道:“阁下有话好说,勿要伤我师妹性命。” 第九十八章 蜀中唐家 以地域广阔而论,蜀州算是天下第一大州。对于江湖而言,蜀州也是不容小觑,在邪道各宗进驻蜀州之前,除了占据天苍山青城的妙真宗,还有雄踞蜀山的蜀山剑派,号称天下第一大派,仅次于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以及位于蜀中的世家唐氏。 说起唐氏,其底蕴传承不逊于金陵府钱家,而且比钱家更为神秘,两者相较而言,钱家更像是一个豪商富贾,把握天下钱粮命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而唐家则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世家,如清微宗李家这般,以家族为主,辅以招赘和弟子,形成一方类似于宗门的势力。比不得无道宗、正一宗、清微宗、补天宗这等庞然大物,却也不弱于真传宗、浑天宗等式微已久的宗门。 唐家以机关、毒药、暗器雄踞蜀州江湖,最为有名的便是唐家的独有法宝“五毒神砂”,三年成一粒,打在人的身上,即中其毒,遍体麻木,不能动弹,不多时后便会气绝身死,就算有修为高强之人侥幸不死,挂破体肤,终生脓血不止,无药可医。 唐家的祖宅又被称作“唐家堡”,说是宅邸,实则是独立一城,唐家堡周围机关重重,布满暗器,进入十分困难。故而唐家虽然声名远播,但始终十分神秘,而唐家弟子也很少在蜀州以外的江湖行走,行事诡秘,行踪飘忽,遇事常常不按常理出牌,为人亦正亦邪。对于唐家弟子而言,什么正邪之争、家国大义,都毫无意义,他们既不愿意与正道结交,也不愿与邪道为伍,更不愿意与朝廷有什么牵扯。 对于正道和邪道而言,唐门就像一只满身是刺的刺猬,没什么油水,又棘手,既然他们愿意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自娱自乐,那就随他们去,可如果唐门想要出来在江湖上搅动风浪,正邪两道可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中原江湖对于蜀州唐门的态度,就像中原王朝对南疆的态度,南疆瘴气横生,十万大山,其中的土司只要不闹乱子,便也不会过多插手。 据说唐家始祖有《毒经》传世,遗训“统率百毒,以解民厄。”规定唐家的家主必须由唐姓直系子弟担任,经、袍、珠、杖这唐家四宝由家主保管。以家主为首的主家世代居于唐家堡,下设十大堂口,各司毒药配方、提炼、暗器设计、制作、保管,以及传功、巡逻、刺杀等。这十大堂口分别由唐家嫡系中的十大长老掌管。 虽说唐家神秘莫测,但也只是对于普通江湖人士来说,对于有志于天下江湖的豪门大宗来说,唐家近况还是知之甚深的,毕竟唐家弟子不在少数,人一多自然就会有消息流传出来。 如今的唐家人丁兴旺,有一位唐家老祖,人送外号“金臂佛”,精于暗器功夫,只是已经隐退江湖多年,不问世事,按照江湖规矩,只当江湖上没有这个人物,所以无论什么榜单,都没有他的名字。 唐家家主是这位老祖的女儿,人称唐夫人,又称“千手菩萨”,被誉为唐家第一高手,精通暗器“菩萨泪”。菩萨有泪,泪众生苦,乃是唐家排名第一的暗器,一方圆润、一方尖锥,细细小小,如佳人梨雨,最少有三十二种回力激发,里面含有七种毒性相克,中此毒器者全身无力,若此生不再使用气机,则可保长寿。这位唐夫人早年时也一位美人,曾在江湖上行走,被誉为蜀州第一高手,只可惜未曾登上过太玄榜,曾是黑白谱的第一高手,后来久不在江湖露面,这才榜上无名。在唐夫人之下,还有唐家三公子、唐家六识、唐家五大,算是高手众多。 李玄都之所以知道这些,还是因为二师兄张海石的缘故,张海石在蜀州的人脉很深,交友广阔,所以对于唐家底细知之甚详,曾经专门告诫过李玄都,行走江湖时若是遇到了唐家之人,要小心他们的几种暗器,除了唐夫人的“菩萨泪”之外,还有“子午毒砂”、“毒蒺藜”、“五毒神砂”、“如意罗睺神针”,配合唐家的“银针飞花”和“漫天花雨”手法,极为难测,而且这些暗器上往往会淬有唐家奇毒,不中还好,一旦中了,便是天大的麻烦事。 不过今非昔比,若是以前的李玄都,还要害怕几分,如今的李玄都,服用了“五毒真丹”,便是“太阴十三剑”和“逆天劫”的反噬都奈何不得他,寻常毒物也只是等闲。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也不怕被这女子身上藏有唐家奇毒,开口问道:“不知两位是唐家的什么人?” 男子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叫唐清秋,这是我的师妹,唐知味。” 李玄都笑道:“原来是唐家二公子和唐家六识中的‘味’。” 所谓唐家三公子,顾名思义,就是唐家的三位嫡系公子,而唐家六识则是指六个人,各自修炼有一门神通,有些类似于佛家的六神通,分别对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感觉。这名女子既然名叫唐知味,自然是唐家六识中的味觉了。 唐清秋听得李玄都如此说,心中一惊,道:“阁下如何知道这些?” 李玄都淡笑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唐家毕竟家大业大,不可能真就让外人一无所知。” 唐清秋惊疑不定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李玄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手上微微发力,掌心处剑气透发,让唐知味的脸色骤然一白,额头上有冷汗渗出,然后才说道:“唐姑娘,你既然是六识中的‘味’,应该是精通毒药,可我也奉劝你一句,不要动这些小心思,如果再想用毒暗算我,可就不是让你痛上一下这么简单了。” 唐知味果然不敢再有异动。 李玄都顺手取下唐知味腰间的荷包,唐知味先是一喜,然后又是一惊,因为李玄都直接以气机将荷包捏碎,握着荷包的手掌却安然无恙,显然是荷包里的毒药也奈何不得他。 唐知味彻底没了别的想法,只能老老实实地做阶下之囚。 唐清秋也暗暗心惊,只是他城府深沉,再加上他的一身所学在于暗器而不在毒药,所以脸上不显。 李玄都也不在意二人的神色各异,吃准了唐清秋在意唐知味的生死,不敢异动,又开口问道:“不知唐二公子为何会离开蜀州,来到潇州境内?别家宗门也就罢了,可唐家从来都是很少离开蜀州的。” 唐清秋沉声道:“此乃唐家私事,与阁下无关。” 在见到唐家之人后,李玄都就已经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也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此时相问,不过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缓缓说道:“江湖上的各大宗门世家,谁也离不开一个钱字,各有各的生财之道,唐家身为一方豪强,能将一座唐家堡经营得铜墙铁壁一般,十大堂口高手层出不穷,可见财力雄厚。这就有意思了,唐家的钱财从何而来?再有就是,唐家弟子极少离开蜀州,又营造那么多的暗器和毒药做什么?真是让人费解。” 唐清秋闻言之后脸色大变:“阁下在说什么?” 说话的同时,他的双手自然下垂,手背面向李玄都,两柄飞刀从他袖间缓缓滑落至掌心之中,已然是动了杀机。 李玄都呵呵一笑:“万笃门干的是杀人买卖,毒药暗器又是杀人的利器,想来唐家与万笃门的关系不浅吧。” 第九十九章 三位东家 李玄都话音方落,唐清秋已然出手,不过这次的暗器不再是直来直往,而是向两侧射出,然后划出一个弧度,掠向藏于唐知味身后的李玄都。 李玄都出剑如电,先打掉右侧那柄射向自己的飞刀,然后任由左侧的飞刀刺入自己手臂,左掌发力,唐知味立时吐出一口鲜血。 原本正打算继续出手的唐清秋立时有了几分犹豫。 就在此时,李玄都开口道:“唐公子,你若继续出手,能不能杀人灭口尚且不得而知,可这位唐姑娘的性命却是万万保不住了。我也算是过来人,所以奉劝唐公子一句,正所谓佳人难再得,修为没了,可以再练,钱财丢了,可以再挣,人没了,任你是老玄榜上的地仙,还是王侯将相,可都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听到李玄都这话,唐清秋脸上的犹豫之色更重。 江湖上都说唐家弟子出手狠辣无情,这话倒也不错,可那都是对外人出手,对于自家人,就是另外一个说法了。再者说了,他与唐知味的关系的确不一般,唐知味虽然姓唐,却不是唐家血脉,而是被唐家收养之后才改姓唐,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唐家又没有与外姓联姻的传统,所以若是没有意外,日后他必定要娶年龄相仿的唐知味为妻,此时又如何下得去手? 想到这儿,唐清秋又望向唐知味,只见她小脸苍白,萎靡不振, 见唐清秋望来,仍是勉强笑了笑,似是在说自己没事。 唐清秋心头一痛,过去二人的种种尽皆浮现在眼前,诚如此人所言,若是唐知味果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在余生之中,良心何安? 唐清秋丢掉手中早已备好多时的“毒蒺藜”,长叹一声:“阁下如何才肯放人?” 李玄都通过唐清秋的反应已经断定唐家与万笃门大有关系,于是问道:“正如我刚才所问,唐家与万笃门的关系有多深?你们这次来潇州,可是为了什么买卖?” 听到“买卖”二字,唐清秋的眼瞳微微一缩,随即苦笑道:“既然阁下已经知道了,那我也不再相瞒了。” 话虽如此,但唐清秋说完这句话之后还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又看了一眼楚楚可怜的唐知味,方才彻底下定决心,徐徐说道:“万笃门并非是我们唐家一家之产业,唐家只是东家之一,还有两个东家,其中一家是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补天宗本就是古时刺客出身,万笃门的许多死士刺客便是由补天宗负责训练,不过‘天刀’秦清并不露面,而是由他的一位师弟负责此事。还有一位东家,神秘莫测,行踪不定,据说这位东家在闻香堂和白莲坊也有股,不过不是与我们唐家合作的,分别是与金陵府的钱家、苏家合作。” 李玄都倒是第一次听说此等内幕,补天宗参与其中倒是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们精于刺客一道,由此说来,那么多大家闺秀和世家千金,江湖中人偏偏称呼秦素为大小姐,不是没有道理,还真是家大业大,细细数来,补天宗、忘情宗、辽东秦阀、辽东总督、齐州总督、北海商贸,再加上万笃门,这等雄厚实力,真是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李玄都忽然觉得,如果自己真能把秦素娶回家,说是下嫁也不为过,也难怪当时谷玉笙在江湖上放出风去,说李玄都要入赘辽东秦家,几乎没有人不信,归根究底就是秦家的家底太大,秦素作为独女,不太可能下嫁联姻,只能招赘,就算是招赘,也不能是随便什么人,还要讲究门当户对,可是能与秦素身份相当的男子,如颜飞卿等人,都是一方诸侯的未来掌舵人,哪里会去入赘。唯有李玄都的身份恰好合适,所以在江湖中人看来,一个失势的四先生入赘秦阀,成为秦家姑爷,结秦李两姓之好,又能使得清微宗和补天宗结成同盟,东海、北海、齐州、辽东连成一片,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李玄都在意的不是补天宗是万笃门的幕后东家之一,他在意的是唐清秋口中所说的另外一个东家。 李玄都问道:“不知那位神秘莫测的东家是何方神圣?” 唐清秋摇头道:“也许家母知晓,但我并不知晓。” 李玄都对于这个说法并不怀疑,他也是从清微宗这等高门大宗里走出来的,知道这里头的规矩,不到那个位置,许多事情就不可能知晓,哪怕是至亲的徒弟、儿子也不行。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问道:“万笃门的生意由谁负责?” 唐清秋道:“三个东家并不直接负责管理万笃门的事务,而是由三个东家共同选举出一位大掌柜,由大掌柜全权负责万笃门的生意,对外也称万笃门的门主,三个东家只管分红。门主每三年一换,可以连任,如今的万笃门的门主是我唐家的一位长老,所以许多生意也是由我们唐家出面负责的。” 李玄都道:“也就是说刺杀无道宗宋辅臣的生意,唐家是知情的了?” 唐清秋脸色大变:“阁下……阁下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李玄都仍是不作回答,自顾说道:“此事关乎到正邪之争,干系重大,无论是大天师,还是圣君澹台云,恐怕都不是万笃门可以轻易招惹的。” 唐清秋好歹是唐家二公子,这些年来也主持唐家的大小事务,哪里听不出话语中的威胁之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苦笑道:“涉及正邪之争,我们又岂能不知,只是这桩买卖接不接,也由不得我们唐家。” 李玄都轻声道:“愿闻其详。”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唐清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又叹了口气,说道:“方才阁下说我们唐家堡是铜墙铁壁,可有人却能悄无声息地进到唐家堡中,不但没有触发任何机关,而且还安然无恙地接下了家母的‘菩萨泪’,这样的人物要我们唐家接下这桩悬赏,我们唐家又能如何?” 李玄都一惊:“久闻唐夫人的‘菩萨泪’被誉为天下第一暗器,便是太玄榜上的高人,在没有防备之下也要伤在此等暗器之下,难道是地师亲自出手了?” 唐清秋摇头道:“地师何等人物,怎么会屈尊亲至唐家堡,不过来人身份也是不俗,乃是是地师麾下第一高手,十殿明官之首的大明官王天笑。” 李玄都心头一沉。 十殿明官之中,赵纯孝、魏臻、金释炎、张铮等人都是排名靠后,算不得阴阳宗的顶尖高手,真正厉害的是排名前五位的明官,据说此五人皆是天人无量境的高手,不逊于许多一宗之主,仅次于太玄榜上的高人,便是李玄都当年巅峰之时,遇上了这五位明官的其中之一,胜负恐怕也仅在五五之间,如今李玄都的境界固然与当年相差不多,但锐气尽失,“人间世”已成断剑,绝非这五位明官的对手。 在这五位明官之中,又以大天官王天笑居首,是为阴阳宗第二高手,按照唐清秋所言,王天笑孤身一人闯入机关重重的唐家堡,面对“金臂佛”和“千手菩萨”还能逼得唐家定下“城下之盟”,可见其修为之高,恐怕不在太玄榜等一众高手之下,之所以未等登上太玄榜,想来是因为阴阳宗有意藏拙的缘故。 李玄都没想到这次的白帝城之行会变成如今这个局面,就像棋盘上边角之争,可能一开始只有寥寥几颗棋子,但是随着双方棋手不断落子,逐渐演变为立分胜负的生死搏杀,由此看来,澹台云早就料定了此行不会顺利,如果宋辅臣孤身一人进入蜀州,根本不可能走到白帝城,所以才让宋辅臣远赴芦州,再由李玄都等人亲自护送,可就算如此,还是没能逃掉阴阳宗的追踪。 第一百章 天人合一 问完话之后,李玄都信守承诺,轻轻一推唐知味,用了巧劲,唐知味整个人立时向唐清秋飞去,唐清秋纵身将她接住,趁此时机,李玄都已经向后飞退出去。 唐清秋将唐知味放下之后,朝李玄都纵身追去,双手连挥不停,从双袖中掠出一道道寒芒,激射向李玄都。 关乎到唐家的机密,尤其是涉及到正邪之争,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那便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哪里容得李玄都就此退走。 李玄都出剑将射向自己的飞刀挑落在地,也不恋战,一意后退。若是平常时候的李玄都,唐清秋绝不是他的对手,可此时李玄都已是强弩之末,再加上唐清秋的各种暗器层出不穷,却是不好力敌,只能且战且退。 两人一追一逃走出十余里,李玄都已是有些气力不支,唐清秋看到这一点之后,出手愈发迅猛。李玄都并不想贸然与唐家结仇,虽说唐家接下了刺杀宋辅臣的买卖,但归根究底还是身不由己,在这种时候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与唐家闹个不休,反倒是可以借着此事交结唐家,毕竟唐家立足江湖数百年,也不是没有火气的泥菩萨,被人如此胁迫,自然不会心甘情愿。正如李玄都对萧时雨所言,成大事,朋友越多越好,敌人越少越好。 可如果唐清秋执意要杀人灭口,李玄都也不是没有应对的法子,他还有“人间世”,有此剑在手,李玄都自忖对上寻常归真境还是胜算极大,唯一不足是他现在气力不足,掌控“人间世”未必能比得了平时,只怕分寸掌握不好,不慎伤了唐清秋的性命,如此才是与唐家结下大仇。 正当李玄都犹豫的时候,唐清秋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根类似金簪的物事,少了簪子的坠饰,细细长长。唐清秋以唐家独有的“银针飞花”手法将这根“金簪”掷出,金簪离手之后,面向李玄都的一端猛然绽放开来,好似合拢的花苞层层展开,化作一朵金莲。 唐家高手之所以让江湖中人忌惮,关键就在于暗器可以极大程度缩短境界修为之间的差距,一名唐家的先天境高手,用出唐家威力极大的暗器之后,就算是归真境高手也要慎之又慎。此时唐清秋所用的暗器是在唐家众多暗器中排名第三位的“金光莲”,在激射离手之后,会自行展开变成一朵金色莲花,然后这朵金色莲花在飞行途中则会逐渐分解,变成一片片花瓣,每片花瓣都轻薄如纸,同时也锋锐无比,杀人不见伤痕,只留下一道细微红线。 只见这朵金莲在距离李玄都还有丈许距离的时候,已经彻底分解成无数花瓣状的金箔,每片金箔的轨迹都各不相同,同时还闪烁着耀眼金光,交织成一张金色罗网,金光闪闪,使人目不能视,又从四面八方激射盘旋飞掠而至,让人躲无可躲。 李玄都飘身一纵,身形升起丈余,同时手中“白骨流光”横扫,剑气浩荡,扫开众多金箔,可就算如此,还是有许多漏网之鱼,激射向李玄都。 就在这时,一只黑衣大袖凭空探出,却不见来人,只是轻轻一扫,便将这漫天金箔悉数收走。 唐清秋大吃一惊,他家学渊源,见识极广,知道这种只看到一只大袖的情况,并非是什么术法神通,而是天人境大宗师才能有的气象,正所谓一叶蔽目,天人境大宗师号称天人合一,对上境界比自己低的对手,便能以天地大势压制,就像是一掌覆在对手的脸上,对手就只能看到一只手掌,再也看不见其他。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李玄都,可以看破这种“障眼法”,唐清秋知道这是遇到了天人境大宗师,又无法感知那位大宗师的具体位置,说明对方的境界极高,已经将自己完美融入周围的一方天地之中,就如自己的母亲唐夫人,在出手的时候,能不起半点风声涟漪,就像不存在一般,也就是说,这位突然出现的大宗师是个不逊于唐夫人的高手。 一瞬之间,唐清秋再无半点留手,整个人滴溜溜地一转,各种各样的暗器从他全身上下朝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劲风激荡,呼啸之声不绝于耳。 唐家激发暗器,讲究一个无声无息,此时唐清秋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只求自己在最短的时间之中打出最多的暗器。 只见飞针、蒺藜、飞刀、飞蝗石、飞镖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堂的奇门暗器眨眼间就在他身周布下一道杀生罗网,他整个人好像一个巨大的陀螺,飞快旋转不停,但凡有东西敢于靠近,立刻就能绞杀粉碎。 唐清秋根本没有察觉到对手的具体方位,只能如此出手。但眼前又突然生出道道涟漪,那些足以杀伤百余人的暗器就如雨落沧海一般,转眼间就消融得无影无踪,不知被挪移到哪里去了。 不过对于唐清秋来说,这也没有太大关系,只因唐清秋在骤然间的迅猛出手,意图不在杀敌伤敌退敌,而是以进为退,只求能逼得敌手暂缓一二,让他有机会遁走。 就在他刚刚打算向后退去的时候,一只手简简单单地伸了过来,纵然他在一瞬间用出数种身法变化,也没能躲过去。这只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按在他的肩头之上,五指如五岳,遮天蔽日,充斥乾坤,不但让他动弹不得分毫,而且让他的心神也受到压迫,连念头转动也变得艰难起来。 直到此时,唐清秋仍是不能看清来人的相貌,先前是天人合一,难以察知,而后对方刚一出手,又直接将他的心神完全压迫,可见来人的境界修为已经高到不可估量的地步。 好在来人也没有与他这个晚辈计较的心思,在他的肩头轻轻一拍之后,便收回手掌。过了片刻之后,唐清秋的心神渐复,抬眼望去,只见在他身前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子,一袭黑衣,宽袍大袖,身后负有一柄青色长剑,剑身上氤氲着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青色剑气。 女子只是瞥了他一眼,便让他心口发闷,如遭雷击。 然后女子随意一挥袖,从她的宽大袖口中抖落出无数暗器,“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堆在地上,如废铜烂铁一般,尽是方才唐清秋所发的暗器。 唐清秋愈发骇然,定了定心神,方才拱手问道:“还未请教前辈名讳。” 女子淡然道:“我姓李,我叫李非烟。” 来人正是李非烟,在七杀王和百蛮王等人败退之后,冷夫人那边也随之退去,李非烟不放心李玄都的安危,全力飞掠至李玄都等人遇袭之地,然后又根据宁忆的指路,一路追寻过来,终于是发现了李玄都的踪迹。 唐清秋想了想,却是不记得江湖上有个叫李非烟的高人,一时竟是不该如何接话。 李非烟微微冷笑道:“小辈,你是唐家之人,你可认得唐婉?” 唐清秋一惊:“前辈认……认得家母?” 原来唐婉便是唐夫人的闺名,只是在唐夫人成亲生子之后,便甚少有人提起,俱是以唐夫人称呼。 李非烟笑了一声:“竟然是唐婉的儿子,没想到唐婉这个小丫头都有儿子了。” 唐清秋闻言之后,心思又是一沉,听李非烟的口气,竟是比母亲唐婉还要年长许多,于是唐清秋愈发恭敬:“还要请教前辈,不知前辈出身何宗何门?” 李非烟扯了扯嘴角:“我有个无情无义的师兄,叫李道虚,我出身哪宗哪门,你可是知道了?” 唐清秋只觉得眼前一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祸事了。 第一百零一章 当世五绝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李道虚的大名,谁人不知? 江湖是健忘的,有些人只是短短十几年未曾在江湖现身,新人换旧人之后,就会把那些曾经的江湖传说给忘却。可反过来看,江湖又是现实的,且不管先前如何,也不说以后如何,只看现在如何。 当下的江湖,公认的老玄榜长生境高人有四位,再加上老玄不出就是天下第一人的“天刀”秦清,刚好凑齐五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这五人分别占据天下的五个方位:剑道通神的大剑仙李道虚久居东海,在东方;圣君澹台云坐镇西北西京,在西方;大天师张静修的大真人府在江南,位于南方;秦清居于北海之畔,是北方;地师徐无鬼在中州北邙山,为天下之中。 东剑神、西圣君、南天师、北天刀、中地师。 这是近些年来许多江湖小圈子中传出的说法,唐就也听过这个说法,心向往之,他也问过老祖宗,为什么天下间的五大高手要分踞一方,老祖宗只回了他一句话:“树底下是长不成树的。” 唐家老祖宗早年时与李道虚有些交情,对他知之甚深,根据老祖宗的说法,五位当世高手之中,秦清明显稍弱一筹,不过比起另外四人也更为年轻,踏足长生境是迟早的事情。而仅次于秦清的白绣裳则是最有可能接替大天师成为正道领袖的人选。至于为什么不是大剑仙李道虚,因为这位大剑仙的性情不适合做盟主,他也不甘心仅仅是一个盟主之位。 正一宗向为正道领袖,数百年来众所公认。正一宗之次,便是太平宗。更其次是静禅宗、慈航宗、妙真宗。一个宗门创建成名,乃是数百年来无数人花了无数心血累积而成,所有家业都是一点一滴积聚起来,决非一朝一夕之功。清微宗在江湖中崛起,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虽然兴旺得快,但根基上还是略有不如。 千百年来,各大宗门之中,偶尔也有一二才智、境界高绝之人,雄霸一时。一个人在江湖中出人头地,扬名立万,事属寻常。但若只凭一人之力,便想压倒天下各大宗门,成为江湖领袖,那是从所未有。李道虚自命不凡,却是想要做到这件前人都未能做到之事。 振兴清微宗,结成以清微宗为首的四宗联盟,与以正一宗为首的六宗联盟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取代正一宗成为正道盟主,号令正道,莫敢不从。第三步,开始逐渐蚕食各大宗门,不再是正道结盟,而是一一将之合并。第四步,就是向邪道十宗启衅,率领已经合为一体的正道,一举击破各自为战的邪道各宗,将邪道十宗也悉数吞并。如此一来,李道虚便可将二十二个宗门整合为与儒门相提并论的道门,他便是道门掌教,名列太上道祖、三清祖师,南华道君之后,在世时唯我独尊,离世时名垂青史。 此事自然极难做成,李道虚的境界修为也未必当世无敌,可世上之事,不论多么艰难,总是有人要去试上一试,就像当年的大魏太祖皇帝,以布衣之身,无家世师承,却能提三尺剑,建不世功勋。李道虚也未始不能。 正因为如此,唐清秋虽然从未见过这位大剑仙,但对其极为敬畏,尤甚其他几位高人。此时听到“李道虚”三字,老祖宗的言语又在心头浮现出来,本就所剩不多的胆气再去三分。眼前之人竟然是李道虚的师妹,在唐清秋的心目之中,李道虚的师妹纵然不及李道虚,也定是那种修为高绝、志向远大、手段狠辣、心思深沉之人,哪里还敢有半分敌对之心,赶忙道:“原来是清微宗的前辈,家祖对于清微宗的大剑仙是极为敬重的,想来前辈与家祖家慈也是旧相识。方才小子有所冒犯之处,还请前辈看在家祖的面子上,海涵一二。” 李非烟也不欲在这等晚辈面前谈及她和李道虚的恩怨,轻淡说道:“你方才追杀之人,乃是我的师侄,不知你如何与我家师侄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唐清秋又是一惊,心想李非烟的师侄不就是李道虚的徒弟?众所周知,大剑仙李道虚有六位弟子,大先生司徒玄策已经离世,二先生张海石和三先生李元婴是太玄榜高人,五先生陆雁冰是女子之身,六先生李太一还是个少年,于是就只剩下一位曾经跌境的四先生,且不管四先生为何境界大减,全然不似少玄榜第一人,也不论四先生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唐秦求赶忙补救道:“小子非是有意为难,而是不知内情,绝不是故意冒犯。” 李非烟望向李玄都,李玄都摆了摆手道:“罢了,既然不是有意冒犯,那就当作是不打不相识。也请唐二公子带个话,李某久仰唐家大名,日后若是能登门做客,还望不要拒之门外。” “自然自然。”唐清秋道:“李先生若要登门拜访,唐家上下定是扫榻以待。” 说完之后,唐清秋又将目光转向李非烟。 李非烟一挥大袖:“去吧,见到唐婉之后,就说李非烟很想念她。” “是。”唐清秋恭敬应了一声,然后郑重其事的作揖告辞。 在唐清秋离去之后,李玄都忍不住坐在地上,开始大口吐纳呼吸。 李非烟扫了眼不远处的虎形骨架,脸色微变:“这便是宁忆口中的百蛮王吗?” 脸色好转稍许的李玄都点头道:“就是百蛮王,此人修炼无道宗的‘百兽真经’,化作猛虎,极为难缠。” 李非烟笑了笑:“极为难缠还不是死在了紫府的手里?看来紫府真是长大了,擒龙杀虎也是寻常,师姑这条老命,说不定哪天还要仰仗紫府。”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苦笑道:“师姑这是说哪里话,今日若非师姑及时赶到,我又少不了一番狼狈,从这一点上来说,还是我仰仗师姑护佑才是。” 李非烟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轻声说道:“如今这江湖,人人只知道李道虚,谁还记得当年之事?只要李道虚发一句话,我也就如你这般,成了一个江湖散人。我再想向李道虚讨回一个公道,不仅仅是境界修为不如他,就是道义上也站不住脚了。” 李玄都道:“师姑……” 李非烟摆了摆手:“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这一辈子,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嫁了人,却嫁了个狼心狗肺之辈,然后就是满脑子为姐姐报仇,结果仇没有报成,反而让自己身陷囫囵多年,待到重获自由,已是半生匆匆而过,回首望来,不仅一事无成,也没有一子半女,大仇还未得报,就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幸而紫府你还肯认我这个师姑,不至于让我真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李玄都轻叹道:“常言道,越是缺什么,就越是想要什么。我自小孤苦,所以最是在意身边之人。二师兄于我而言,亦父亦兄,师父于我而言,亦君亦父,五师妹于我而言,便是亲妹妹一般。师姑没有子嗣,我也没有父母亲长,若是师姑不嫌,我便去掉那个‘师’字,不论师门,以姑母待之。” 李非烟闻言怔了片刻,脸上又有了笑意:“你啊……比李元婴可爱多了,秦家姑娘能遇到你,真是她的福气。” 第一百零二章 夫妻饮酒 清微宗,方丈岛,距离蓬莱岛不远。 一座蓬莱岛,自从那日因为老宗主动怒而风雨大作之后,便无风也无雨,就如清微宗内的局势,不管怎么暗流涌动,海面上终归是平静的。 自从李道虚卸任宗主之位之后,清微宗上下分了区分现任宗主李元婴,皆称之为老宗主,其实正式称呼应该是太上宗主才对。不过不管是老宗主,还是太上宗主,所有人都知道,清微宗的大权始终都是握在李道虚的手中。 自从李道虚成为清微宗的宗主之后,自认做了四件大事:整合清微宗内部,开拓东海,结成四宗联盟,与正一宗分庭抗礼。在李道虚退位之后,李元婴接过宗主之位,还是萧规曹随,在这四件事情上继续精耕细作之余,又按照师父李道虚的意愿,开始发展庙堂,所以李元婴每年都会前往帝京城,雷打不动。 上次李玄都返回清微宗的时候,刚好是李玄都离开清微宗前往帝京,所以相争多年的师兄弟二人并未见面,如今距离李元婴上京已经过去了数月的光景,这位清微宗的宗主也终于得以从帝京城的繁杂事务中脱出身来,返回清微宗。 李元婴没有大张旗鼓,迎接他的也只有谷玉笙一人。 李元婴下船之后,登上早已等候在码头的马车,车厢之内构思精巧,设有矮桌,可供人在桌前盘膝而坐,桌上摆有茶炉、茶壶、茶碾、茶磨等十二件茶具,雅称十二先生,皆有卡扣,任凭马车颠簸,也无有倾倒之忧。矮桌装有抽屉,其中除了盛放各种茶叶之外,还有精致糕点。这等心思,早已超出寻常江湖中人的想象,王公贵胄也不过如此了。 此时的车厢之中只有谷玉笙一人,她嗜好饮茶,也精通茶艺,从不假旁人之手,都是独自煮茶独自饮,她摆弄着一整套茶具,轻声问道:“明心,想喝什么茶?” 明心是李元婴的表字,有明心诚意之意。李元婴比李玄都要大上许多岁数,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不过仅从面容来看,却半点也不显老,丹凤眼眸,剑眉入鬓,仍是面若冠玉,丰神俊朗,尤其是眉心处的一点朱砂痣,更是让他多了几分仙气。在师兄弟几人中,仅论相貌姿容,当以李元婴居首。 李元婴身着大袖深衣,盘膝而坐,双手分别置于双膝之上,意态闲适,只是眉头微微蹙起,摇了摇头,道:“我今天不想喝茶,有酒吗?” 谷玉笙点了点头,从一方抽屉中取出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红红的像是装着西域运来的葡萄酒。 谷玉笙又取出两只夜光杯,分别置于两人的面前,然后提起了那把水晶瓶,拔开了上面的水晶瓶塞,轻撩大袖,一边给李元婴倒酒,一边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倒完了酒,她一双妙目望向李元婴。 李元婴却不看她,而是端起晶莹剔透的夜光酒杯轻轻摇晃,杯中的鲜红酒液好似是鲜血一般,令人眩目陶醉,他轻抿一口杯中酒液,道:“这西域葡萄酒也无甚出奇之处,不过是将酿酒时所用的粮食换成了葡萄,故而滋味迥然于我中原之酒。” 谷玉笙轻轻“嗯”了一声:“你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不回来都无甚紧要。”李元婴将杯中之酒一气饮尽,然后望着她:“宗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就连老爷子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又能如何?老四好本事啊,孤身一人,愣是在偌大的清微宗中杀了个七进七出,真是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可挡百万师,竟然还没有醉卧沙场,还能安然离去,好本事!” 谷玉笙没有立刻端杯饮酒,而是望着李元婴:“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前年西域商人就给我送了一套,你喜欢吗?” 李元婴径自拿过酒瓶给自己的酒杯倒满,无所谓道:“我喜欢不喜欢,重要吗?关键是老爷子喜不喜欢。” 谷玉笙低下了头,想了想又抬起了头:“你觉得老爷子没有留下李玄都,做得不对?” 李元婴摇晃着手中的酒杯:“老爷子看待事情与我们不同,所以有些时候,我们就要进言相劝。” 谷玉笙轻叹一声:“能说动老爷子的人,不止是我们,还有二伯。” “二师兄。”李元婴仰头看着车厢的顶盖,两眼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不见,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我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二师兄才是深藏不露的那个。老爷子把我摆在台面上,二师兄便把老四摆在台面上,让我们两个斗,什么三四之争,其实就是个笑话。不过现在好了,老四被革出师门,二师兄变成了孤家寡人,就只能亲自下场了。” 谷玉笙柔声劝慰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现在明白过来,也不算晚。而且老爷子之所以不动李玄都,也有其他原因,我在信中已经说了,李玄都现在搭上了秦家大小姐,老爷子顾及北海秦家,也不好把事情做绝,还是要留有一线,说不定以后便能用上。” 李元婴复又低下头来,沉声道:“这一线便有可能让老四再东山再起。” 谷玉笙道:“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刚刚从天机堂那边收到一个消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李元婴问道:“什么消息?” 谷玉笙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道:“四叔在江南那边现身了,起因是牝女宗偷袭玄女宗的下宗漩女山,这一战牵涉到了许多人,具体经大概过我已经誊写了一份。” 说话间,谷玉笙从袖中取出一页写满了小楷的纸张递到李元婴的面前。 李元婴放下酒杯,接过细看。 片刻后,他抬起头来,脸色有些怪异。 虽然天机堂的消息并不十分详尽,但是许多关键情节还是叙述得十分清楚,尤其是最后关头,有个黑衣女子凭空现世,挡住冷夫人的去路,而且还手持正一宗的镇宗宝剑“青云”,这让李元婴想起了一个人,他有些不敢置信道:“师姑她脱困了?难道她已经降了正一宗?” 谷玉笙忍不住问道:“师姑?” 李元婴道:“就是师娘的妹妹,名叫李非烟,也是李堂主的夫人。” 如此一说,谷玉笙立时明了:“李非烟手持正一宗的‘青云’,李玄都又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交好,看来这位四叔是铁了心要与老爷子做对到底了,不惜去投奔正一宗,捧张静修的臭脚。这也正是我们的好机会,老爷子对于正一宗深恶痛绝,若是让他知道了此事,那么李玄都纵使有天大的情面,也翻不了身了。” 李元婴点了点头,认可了谷玉笙这个想法,又道:“不过老四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人脉也着实不可小觑,再加上一个一心向着他的二师兄,若是老爷子在世还好,如果老爷离世,他们再里应外合,我未必能压得住他。” 谷玉笙点头道:“这一点却是不能不防,未雨绸缪,我们也该早作准备了。” 夫妻两人早有默契,此时闻听此言,李元婴眼神一亮:“夫人可有妙计?” 谷玉笙微笑道:“借刀杀人。” 李元婴被勾起了兴趣:“说下去。” 谷玉笙徐徐说道:“李非烟与李堂主之事,我素有耳闻,据说当年李非烟多有欺压之举,李堂主深以为恨。我们不妨把这个消息透漏给李堂主,那么李堂主自然会去主动解决麻烦。事后就算惹得老爷子和二先生不痛快,那也与我们无干。” 李元婴沉思了片刻,沉声道:“事情要做干净,不要留下什么痕迹把柄。” 谷玉笙轻笑道:“放心。” 第一百零三章 姑侄二人 李玄都在恢复气机的时候,与李非烟谈了许多,包括他所设想的秘密结盟,一个类似于万笃门却与万笃门不同的秘密结盟。 两者的相似之处在于架构,不同之处在于使命。它的使命,不为某个人的野心服务,也不为金钱折腰,而是为了一个崇高的信念一个美好的愿景。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这个结盟也会不断壮大,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利益、权力以及争斗,这是不可避免的,是必然的,但是李玄都希望它在最初的时候,就像一艘大船刚刚拔锚起航的时候,它是纯洁的、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功利因素。 听完李玄都的设想之后,李非烟没有立刻给予置评,既没有嘲笑李玄都天真幼稚,也没有被李玄都的热血公义所感动,而是陷入到沉默和思考之中。 李非烟是个简单的人,但那也是相对而言,比起李道虚这样的老谋深算之辈,她有些简单到没头脑的地步,但是与李玄都这些年轻晚辈比起来,李非烟并没有那么简单,她经历过各种宗门倾轧、内斗、夺权,有句俗语叫傻子看三遍都会了,有些事情,见得多了,自然也懂了。 李非烟望着百蛮王遗留下的骨架,缓缓说道:“在镇魔台上的这些年来,我想明白了一些道理。什么是权谋?不是各种反转和各种谁也猜不透的诡计,没有那么复杂,阴谋这种东西,只能为辅,真正一锤定音的,还是要靠阳谋,什么是阳谋,就是你明知道我要做什么,却阻挡不了,无法改变。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大势。” 李非烟以手扶额:“阴谋诡计,越是复杂的诡计越不容易被人识破,但它的容错也就越少,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那么整个诡计便破灭了,如果这个诡计又是整个阴谋中的一环,那么整个谋划也随之付诸东流。没有人能做到不出半点差错,所以想要靠着阴谋诡计成事,很难,难到近乎不可能。当年的李道虚做了什么呢?有什么精妙到让人难以看穿的诡计吗?有,但只占了很少的一部分,他主要做的就是是层层推进,此消彼长,在取得绝对优势之后,辅以一个小小的阴谋,就把我和姐姐扫地出门。” 李非烟打了一个比方:“就像你追求一个喜爱的姑娘,一切都水到渠成之后,再去谈婚论嫁,而不是在得到姑娘芳心之前,希望通过谈婚论嫁来获取姑娘的芳心。” 李玄都运转三十六个大周天之后,睁开眼睛,微笑道:“我不精通阴谋,之所以能与师父过招,也是依仗了大义的名头,所以从不去想这些,我只是想集合一批志同道合之士,以绵薄之力,为这个天下苍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李非烟直接问道:“扶龙?” 李玄都怔了一下,苦笑道:“姑且算是吧。” 李非烟道:“这是慈航宗女子特别喜欢做的事情,每逢乱世的时候,她们就会派出传人下山择一明主,可惜当年看走了眼,竟然没有发现布衣出身的大魏太祖皇帝才是真龙天子,结果在大魏立国之后,慈航宗备受打压,若不是抱住了正一宗的大腿,哪里能占据南海。” 李玄都笑道:“二师兄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说不打奸的,不打懒的,就打不长眼的。所以出门在外,走江湖也好,混庙堂也罢,万事要长住了眼。” 李非烟问道:“有目标吗?” 李玄都摇头道:“有,但是还要再看看。” 李非烟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转而说道:“女人总会把男人想得很复杂,觉得他们矫情拧巴,会有各种各样的纠结,其实不是的,男人总是简单而直接,想要什么就去争、去抢、去夺,想做什么就去做。男人总觉得女人会把一个‘情’字放在第一位,念来念去总是情,其实也不是这样的,女人也会无情,也会像男人那样六亲不认。我是个女人,我可以不念夫妻之情,你是个男人,应该是直接而简单的。我刚才说了那么多,就是想要说一点,什么权谋计策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你组建秘盟也好,你直接成立一个宗门也罢,都是手段,你的目的是什么?” 李玄都问道:“天下苍生四个字,够不够?” 李非烟摇头道:“不够,你想聚拢人手,不能强求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可以无欲无求,你得给他们一个念想,满足他们的所求。有句俗话,手里没有一把米,连鸡都哄不住。你想成立秘盟,又不掺杂太多功利因素,凭什么?只是空头大义吗?” 李玄都陷入沉默之中,过了许久,方才说道:“正因为手中无米,所以这只是一个秘盟,求的也只是与我志同道合的有志之士,而非一个因为各种利益而聚合在一起的宗门,待到功成之日,它可以继续存在,也可以就此消失。” 李非烟深深地望着李玄都:“秘盟也好,宗门也罢,维系它们必然要有规矩,这个规矩一旦被建立起来,不管它的初衷是什么,为了家也好,为了国也罢,最终都会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反过来控制所有身处这个规矩之下的人。在你建立这个规矩之前,你是它的主人,可是当你建立这个规矩之后,它就是你的主人,你真的想好了吗?”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 而是反问道:“师……姑姑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李非烟对于李玄都自觉改口的行为颇为满意,笑道:“你既然这么说了,我这个做长辈的还能回绝你吗?我早就说过,我是个浑浑噩噩的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做什么,我现在甚至有点想念在镇魔台上吹风的日子,枯燥却也悠闲。” 李玄都道:“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们江湖中人,学了这一身屠龙之技,拿来做个隐士岂不是可惜,总要出来做些事情才是。现在有了姑姑助我,再加上宁忆,还有被我们姑侄二人掌握在手中的石无月,便是三大天人境大宗师。近些时日以来,地师徐无鬼经营阴阳宗的方法对我有很大启发,以极少数的精锐高手便宜行事,未必就比人多势众差了。” 李非烟道:“这些事情,你自己操心去。我再提醒你一点,组建这种秘盟是要花钱的,清微宗当然家大业大,可是现在的清微宗与咱们娘俩没什么关系了,只能看着,你的钱从何来?” 李玄都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也是我发愁的地方,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无论是阁老牧守万民,还是豪侠行走江湖,银钱都是头等大事。” 李非烟道:“我倒是能给你出个主意。” 李玄都道:“倒要请姑姑指点迷津。” “去找你的秦大小姐。”李非烟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虽然我被困在镇魔台上多年,但也不是全然两耳不闻窗外事,辽东秦阀,可以说是当今天下唯一能配得上这个‘阀’字的世家了,钱家、苏家之流,空有钱财而无武力,我们李家以及正一宗张家,虽然武力强盛,但是远没到富可敌国的地步,唯有辽东秦阀二者兼备,你只要能把秦素拉进来,那么你的这个秘盟所需要的银钱便有了着落。” 李玄都恍然道:“是这个道理。” 李非烟又狠狠点了下他:“我不信你连这点都想不到,是不是顾及到自己的小情人,不好意思说出来,非要我来说?其实对于你们两个来说,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你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妻族来支持你的所求,秦素也需要一位门当户对的夫婿来支持门户。不是说女子不能支撑门户,只是世道如此,男人出十分力就能做到的事情,女子非要出十二分力才能做到相同的地步,所以当今世道,招婿入赘也是寻常,当年的李道虚……” 说到这里,李非烟的话语猛然一顿,不再继续说下去。 第一百零四章 玄阴真经 李玄都调息完毕之后,大概恢复了七八成的气机,起身与李非烟返回石门县。 根据李非烟所说,所有来敌已经悉数退去,那边又有宁忆亲自坐镇,算是尘埃落定,所以也不太过着急返回,两人不紧不慢地并肩而行,李非烟说道:“人总是在年老力衰、精力不济的时候才会怀疑自己,许多年轻时手段冷酷的人物,到了年老时总会变得心慈,便是这样的原因。可是李道虚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修道之人,境界修为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加深,从来不会精力不济,更不会年老体衰,甚至还能返老还童,所以他们永远不会怀疑自己,他们只会因为自己的年长而更加自负。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李道虚给你取了表字‘紫府’,刚好与‘自负’二字谐音,希望有朝一日,你走到了李道虚那般地位时,不会像他一样。” 李玄都说道:“我不敢做这样的保证,人是会变的。我不知道以后的我回忆起今日的我,是会发笑,还是会惭愧。” 李非烟给出了赞扬:“真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李玄都笑了笑:“认清自己,会让自己活得更长久,但是认清自己并不意味着怯懦和退缩。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只是会选择更合适的做法。” 李非烟转过头来,看着李玄都,表情似笑非笑,似是感怀又似是叹息:“老李家的男人啊……” 李玄都忽然说道:“我是李家的人,不管师父是否将我逐出师门,都是如此。所以我不会入赘,更不会改名叫做秦玄都。” 李非烟说道:“这是当然,秦家的家主是秦清,不是你的小情人秦素,他需要的也不是一个赘婿,你如果想要和秦素走得更远,现在就要开始思考如何与秦清相处的问题,这是一道绕不过去的门槛。你要以何种身份与他见面?女婿和岳父,其实是两个家族的对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过去有李道虚给你撑腰,有张海石给你助阵,这世上没有哪个岳父能让你低头,可是现在呢?” 李玄都叹息道:“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背景这个东西,别人给的终究是别人的,师父师兄再厉害,终究不是我的。想要走得更远,能够走多远,不在于别人如何,只在于我自己而已。” 李非烟又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有志气。” 李玄都沉默了一阵,缓缓说道:“我个人的事情只是小事,这些还在其次。关键是当下的局势,自从天宝二年之后,正道内部的两大联盟便暂时偃旗息鼓,可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赢的想要赢的更多,输的想要翻盘回本,双方都在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终有一日,他们会再次大打出手,正如现在的西北五宗一样,图穷匕见,到那时候,就会变成邪道中人参与其中,就像我们今天正在做的事情。” 李玄都长长叹息一声:“从感情上来说,我自然希望清微宗取胜,因为清微宗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对于我来说,这就是家一样的地方,所以我曾想要改变它,可是我失败了。以理智而言,我知道正一宗是对的,虽然正一宗也有自己的私欲,但这都是在不损害公义的前提之下,反观清微宗,姑姑也清楚,师父他老人家刚愎自用、李如师自私自利、李元婴心怀鬼胎、陆雁冰鲁莽无能、李太一自傲自大,还有我,总是太过自以为是,想当然耳,至于二师兄,性情乖戾,于我而言,乃是至亲之人,可是于整个正道而言,做一宗之主已是极限,实在不是正道盟主的合适人选。” 说到这里,李玄都叹了口气,慢慢说道:“反观正一宗,纵然也有些不可放在台面上说的阴私之事,但整体上还是尽到了正道领袖的责任,尤其是本代大天师张静修,论雄才大略,不逊于师父和地师徐无鬼,可是比后两位多了几分济世情怀,如此也就够了。” “张老儿。”李非烟呵了一声:“你说得倒也不错,在当今的老玄榜四人中,他算是个有良心的,不过你也别发了失心疯,真把正一宗当成圣人。” 李玄都道:“姑姑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数。在关乎到正邪之争的事情上,我可以相助正一宗,但如果是正道内部之争,我纵使不站在清微宗那边,也绝不会帮着正一宗去对付清微宗。” 李非烟忽然说道:“紫府,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李玄都道:“姑姑请讲。” 李非烟定定地望着他:“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庙堂的归于庙堂,江湖的归于江湖,我们姑侄二人齐心协力,把清微宗夺回来。到那时候,你来做宗主也好,冰雁做宗主也罢,都好过现在的这些人。” 李玄都并不意外,只是说道:“这是自然,不过要从长计议,如果有机会,我们最好能与二师兄面谈一次,至于冰雁……” 李非烟问道:“冰雁怎么了?你们两个可是小看着长大的,那时候的你们关系最好,整天都形影不离,我本以为你长大之后会娶她的,毕竟江湖中师兄和师妹变成一家人的例子不在少数。怎么,你们两个闹矛盾了?”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在我失势的这段时间里,冰雁与李元婴走得很近。我不怪她,毕竟时势使然,她一个孤弱女子,想要在清微宗中立足,少不得要做些违心之事。只是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这样的大事,还是不牵扯她为好。” 李非烟沉默了许久,方才说道:“当年那个刚直的小丫头,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李玄都轻声道:“人总是会变的。当年的我,可没有现在这般好脾气。” 李非烟有些伤感:“是啊,人是会变的。”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离开这处林子,李玄都看了眼目力极尽处的滚滚大江,平淡道:“这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人不会变,那还谈什么劝人向善,儒家的教化苍生更是无从谈起,更没有浪子回头、幡然悔悟。” 李非烟以一根手指缠绕住自己的一缕垂发,眯眼望向天空,道:“你倒是看得开。” 李玄都笑道:“看不开的都死了,或是半死不活。” 李非烟忽然从袖中一本册子,丢给李玄都。 李玄都一头雾水地接过,低头一看,只见书册封皮上写着《玄阴真经》四个大字,字迹娟秀,应该是出自女子手笔。 李玄都惊喜道:“这是石无月重新默写的《玄阴真经》?” 李非烟点了点头:“其实石无月早就默写了出来了,不过她这个人性情不定,我怕她在经文中耍弄些小聪明,所以我在拿到这卷经文之后,提前修炼了一下,到了我这等境界,让我自创一门功法,我没这个能耐,但仅仅是分辨对错,还是不难,这卷《玄阴真经》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你大可放心修炼就是。” 李玄都翻开这卷手抄本的《玄阴真经》,不急于修炼,只是大致浏览。 有了这卷《玄阴真经》,李玄都就只剩下两门功法,分别是正一宗的《太乙金经》和金刚宗的《大宝瓶印》,想要得来,不算太难。待他练成了这几门功法, 不必大成圆满,只要略有小成,便能踏足天人境界,那时候的李玄都再对上冷夫人或是百蛮王,就是另一种光景了。 第一百零五章 异兽之血 经历过一场大战之后,颜飞卿一行人前往石门县,决定在这里暂做休整,所以李玄都和李非烟也不再回遇袭之地,而是直接前往石门县城。 如今的石门县城是赵冰玉做主,面对刚刚大战一场的一行人,也是杀了他的三弟、绑走老父的一行人,这位赵家大公子竟是没有半分怯懦畏惧之态,尽显一位大家公子的沉稳风范,颜飞卿没有为难他,将赵良庚还给了这位赵大公子,赵冰玉也识相,将城内最大的一座宅子腾空,专供颜飞卿等人入住。 虽然明知道荆楚总督一派之人与阴阳宗牵扯不清,颜飞卿等人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去节外生枝,而且江湖上的盟友关系转变也是寻常,尤其是朝廷中人,可能今天还将邪道中人奉为座上宾,明日就会联合正道中人绞杀邪道中人,所以没必要把事情做绝,把路走窄了,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毕竟江湖不仅仅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当李玄都和李非烟来到石门县的时候,早有人等候在城门口,为二人引路。 到得府邸大门之前,只见得门前两座气派石狮,显然是官宦人家的居处,一队披甲兵丁守在门前,身姿挺拔,气息沉稳,最起码有固体境或御气境的修为,显然不是那种滥竽充数之辈,而是真正的百战精兵。 此时府门前,还立着一个锦衣公子,见到李玄都之后,肃容见礼:“李先生,久仰大名。” 李玄都心知这就是赵良庚的大儿子赵冰玉了,当下笑道:“赵公子可是见到令尊了?” 赵冰玉拱手道:“有劳李先生一路照料,家父赶路有些疲累,此时正在休息。” 这句话却是一语双关,说是谄媚也可,说是绵里藏针也可,只是赵冰玉绝口不提已经死去的赵青玉,只当没有这个人一般。 李玄都也心照不宣地不去提及,又与赵冰玉随意寒暄了几句之后,李玄都和李非烟进了府邸,在正堂中见到了闻讯赶来的颜飞卿和宁忆。 赵冰玉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也不留在这里碍眼,告辞离去。 四人分而落座之后,李玄都开口问道:“情况如何?” 颜飞卿叹息一声:“宫姑娘安然归来,那名落榜书生已是伏诛,不过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关键是宋法王受了重伤,若非宁先生及时赶到,恐怕已经死于七杀王之手。任谁也没有想到,无道宗四大护宗法王有两大法王都听命于地师,只是不知那位高居太玄榜第三人的极天王是否也是如此。” 李玄都眉头微皱:“宋法王可有性命之忧?” 颜飞卿道:“虽然被霭筠以‘莲咒’保住了性命,但是一时半刻之间是无法赶路了,需要静养一段时日。而且霭筠连续动用‘莲咒’,损耗颇大,此时也在闭关。”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很好奇,圣君到底许诺给唐周什么东西,要让宋辅臣亲自护送,又引得阴阳宗如此大动干戈。” 就在这时,宫官从外面走进来,接口说道:“唐周滞留在天人无量境已经多年,对于他来说,最大的诱惑自然是晋升天人造化境,地师能送他一场造化,扶持他成为青阳教的天公将军,那么圣君自然也能送他一个机缘,让他更进一步。” 李玄都道:“我倒是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等宝物,能让人晋升天人造化境。” 宫官径自坐在李玄都旁边的位置上:“如果是让一个普通人直接变成天人境大宗师,那的确没有这样的宝物,可唐周已经在天人无量境驻留多年,积累深厚,距离造化境只差一线而已而已,那就不一样了。” 李玄都直接问道:“什么东西?可否告知?” “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既然紫府问了,那我便如实告知。”宫官不疾不徐地说道:“那件物事叫做‘麒麟血’。”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李玄都,就连颜飞卿、李非烟、宁忆三人也是吃了一惊。 世上有仙人,自然也有种种神兽异兽,只是随着天人隔绝,仙人离世,这些上古时代的神兽异兽也随之销声匿迹,渐渐变成了传说中的存在。可李玄都这些当世高手却是知道,这些东西是曾经存在的,而且还留下了众多“遗物”,别的不好说,李玄都知道刀剑评上排名第三的“应帝王”,便是以一条蛟龙的脊骨为材料铸成,李玄都曾经亲眼见过,整把剑就像一条微缩的骨龙,攻守兼备,进攻时如蛟龙出海,防守时如长龙绕身。 既然有蛟龙骸骨,那么有‘麒麟血’也在情理之中。 宫官继续说道:“我也不知知道所谓的‘麒麟血’是否是传说中的瑞兽麒麟之鲜血,但是代代相传,就姑且算是,此物至刚至阳,非天人境大宗师不可服用,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贸然饮下此血,也会被其中蕴含的磅礴火气焚尽五脏六腑。” 说到这儿,她看了颜飞卿一眼:“不过颜掌教倒是个例外,你以纯阳入道,若是能饮下此物,必定能境界大增,突破天人境界就在顷刻之间。” 颜飞卿却是没有半分意动,摇头道:“我曾在宗内古籍上看到过类似记载,除了‘麒麟血’之外,还有‘蛟龙血’、‘凤凰血’、‘白虎血’,这些都是上古异兽的鲜血,有各种妙用。比如说‘蛟龙血’,服用之后可以洗经伐髓,就算是经脉阻塞、丹田被毁的废人,也能变为天纵奇才。服用‘凤凰血’则可以得到不死之身,类似于佛家的‘漏尽通’或是无道宗的‘六合八荒不死身’,有血肉重生之妙,十分玄奇。服用‘白虎血’,可以气力大增,血气旺盛,突破人体限制。至于服用‘麒麟血’,则可以增进境界修为,不同于许多丹药,境界越高之人服用之后的效果也就越差,只要未达长生境,都有效用。只是这四种鲜血也有极大的副作用,服用之时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危急性命,这是其一。其二是服用之后,人体之上会显化各种兽类特征,或是狂性大发,或是凶残嗜杀,或是好淫如命,或是性情大变,从长远来说,这等外物于境界修为不利。” 宫官没有否认颜飞卿的说法:“无道宗中便存有这四种异兽之血,四大法王中的百蛮王便曾服用过‘白虎血’和‘凤凰血’,气力大增,并且借助此二者的药效练成了‘百兽真经’和‘六合八荒不死身’,否则以他的根骨资质,如何能练成这两门神功?更不可能跻身四大护宗法王之列。” 李玄都想起百蛮王身死之后所化的白虎骨架,沉默不语。 宫官继续说道:“本来宗中还剩下许多,只是当年宋宗主在玉虚斗剑之前,服用了所有的‘凤凰血’,从玉虚峰归来之后,失踪之前又带走了所有的‘蛟龙血’,如今只剩下少部分的‘麒麟血’,全都在宋辅臣的身上,若是宋辅臣有什么闪失,丢了这仅有的‘麒麟血’,那么无道宗也拿不出更多。” 李玄都了然。他当然不会说出帮着宋辅臣携带“麒麟血”的话语,且不说信任与否,这次白帝城之行,并非是单纯送“麒麟血”那么简单,“麒麟血”只是一个筹码,关键还要看怎么谈,“麒麟血”该怎么送,无道宗的底线在哪,这些只能由宋辅臣来把握。 换而言之,“麒麟血”和宋辅臣,缺一不可。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看来我们只能先在石门县暂留一段时日了,大家以为如何?” 李非烟和宁忆都没有作声,两人摆明了是以李玄都唯马首是瞻。 宫官望向颜飞卿:“只要颜掌教没有意见,我都好说。” 颜飞卿道:“那就听紫府兄的。” 第一百零六章 女子剑仙 短暂的议事结束之后,李玄都与李非烟一起去见了石无月。 这座府邸占地颇大,其中曲廊通幽,绿竹扶疏,环抱一座八角小亭,亭外是一方碧波粼粼的小湖。此时石无月就坐在亭畔的台阶上,不着鞋袜的双脚探入湖水之中,如小孩子一般,不断踢水,“哗啦”之声不绝。 韩月站在亭子中,看着石无月这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有些不安无措,双手下意识地捏住衣角。当她见到李玄都和李非烟过来之后,顿时长松了一口气。虽然石无月才是她的师父,可这位师父的性情实在太过古怪,相处之时,让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李非烟示意韩月暂且退下,韩月如蒙大赦,退到亭外。 此时石无月也缓缓起身,却是站在了水面之上,一步踏出,脚下荡漾起层层涟漪,整个人悬而不坠,如一片落叶,似洛神凌波,尽显天人境大宗师的风范。 李玄都主动开口道:“看来石前辈已经恢复境界。” 石无月一个转身,裙摆飞扬,面向李玄都:“紫府回来了。” 李玄都“嗯”了一声,从怀中取出李非烟交给他的《玄阴真经》,道:“有劳石前辈默写‘玄阴真经’,玄都谢过,只是有不明之处,还想向石前辈请教,还望前辈不吝指点。” 石无月嫣然一笑:“紫府这是哪里话,你我之间何须客套,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非烟轻哼了一声:“石无月,我奉劝你一句,莫要动那些不该动的心思,否则我定不饶你。” 石无月全然不怕:“怎么,只许你对紫府好,就不许我对紫府好?你对紫府好是理所当然,姑侄情深,我对紫府好就是包藏祸心、心怀鬼胎?没有这样的道理呀。” 李非烟道:“非亲非故,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石无月瞪大了双眼:“无凭无据的,你怎好这般张嘴就来,凭空污人清白。” 李非烟针锋相对:“你我相识多年,好歹也是姐妹一场,你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不清楚么?这儿又不是朝廷的三法司会审,不需要什么证据。” 石无月轻抚胸口:“难道还不许人家改过自新?你总是以老眼光看人,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紫府,你给评评理?” 眼见这对老姐妹又要唇枪舌剑,李玄都不得不打圆场道:“姑姑、石前辈,如今情形不明,阴阳宗之人从旁虎视眈眈,实在不宜在这个时候再起争端,还要请两位摒弃前嫌,勠力同心才是。” 石无月耳尖,立时听出了不对:“姑姑?不是师姑吗?怎么,这是认亲了呀。这种好事怎么能不叫上我?紫府,要不你也人我做姑姑如何?” 未等李玄都说话,李非烟已是怒斥道:“我与紫府同姓李,本就是一家,你姓石,你一个外人来凑什么热闹?” 石无月的思维却是不可以常理揣度,竟是说道:“那我也改姓李好了,以后我就叫李无月。” “打住!”眼看着石无月越说越不像话,李玄都只能出声打断:“这个姓李还是姓石的问题,暂且放一放,当下的关键是《玄阴真经》。” 石无月虽然是站在湖面上,但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她的双脚是向下自然垂落,并不着力,乃是天人境大宗师御气凌空的手段,她纵身一跃,飞入亭中,盘膝坐在石桌上,正色说道:“紫府能身负多家绝学,可见资质之高,根骨之好,所以对于寻常人来说,难以修炼的上成之法,对你来说完全不成问题,只要不走弯路,练成几乎是必然之事。” 李玄都道:“关键就就在于不走弯路,我方才看了一遍《玄阴真经》,发现几处晦涩难懂之处,应是要与其他两部真经结合方能说通,否则便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石无月道:“是了,你且把那几处晦涩难懂之处说来,我为你一一详解就是。” 李玄都便翻开手中的《玄阴真经》,将早已标注好的几处向石无月请教。 石无月不愧是李非烟那代人中资质天赋最好之人,不仅能将玄女六经全部牢记心中,而且对于其中的内容也早就烂熟于心,讲解起来深入浅出,再加上李玄都本就是博览全书之人,学贯诸家,非是寻常晚辈可比,只需石无月在关键处稍加点拨一二,他便豁然开朗,明白其中的关键。不多时,石无月便为李玄都答疑解惑完毕,李玄都收起那卷《玄阴真经》,轻声感叹道:“石前辈,你如此聪明的一个人,为何看不开一个‘情’字?” 石无月忽地沉默了,破天荒地露出几分正经神色,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是福是祸,是舍是得,殊为难料。我若能事事看得开,我便是圣人了。” 说完这些之后,石无月的心情便有些不好,不想再与李玄都多说,拔高嗓音对守在亭外不远处的韩月道:“箱子。” 韩月从旁边的树丛中竟是搬出了一口等人高的箱子,不过是不是上下开合的柜子,而是左右开有两扇门,就像一个衣橱。 石无月一挥大袖,箱子的两扇门自行开启,然后她飘荡荡地飞入箱子之中,然后两扇门又自行合上,然后韩月将这口箱子背在身上,好在她的境界修为相当不俗,背着也不算吃力,只是有些滑稽。 李非烟瞧见这一幕,道:“活死人么。” 李玄都摇头一笑,转身离去。他要尽快练成“玄阴真经”,以求早日踏足天人境,只要抵达天人境界,重归太玄榜也就不远了。李玄都倒不是贪图什么虚名,而是意味着他手中的力量又壮大一分,再加上宁忆、李非烟、石无月等人之后,任谁也不敢小觑他。 离开亭子之后,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对李非烟说道:“姑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李非烟问道:“什么事?” 李玄都说道:“我曾经有一名心腹属下,算是我的左膀右臂,名叫李如是,如意的如,是非的是,后来我在宗中失势,他也受了我的牵累,被夺去了天微堂堂主,发配到一个名叫枯叶岛的地方,那里已经靠近北海,距离清微宗极远,算是流放。如今我想组建秘盟,还少一个可靠的心腹之人帮我居中调度,所以我想请师姑前往枯叶岛将他带回。” 李非烟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这边的局势?” 李玄都道:“经过一番大战之后,万笃门不敢再来参与此事,阴阳宗折损了一位明官和一个百蛮王,算是伤了筋骨,冷夫人也要返回牝女宗疗伤,已是无力再战,再者说了,这边还有宁忆坐镇,等到颜飞卿和苏云媗养好伤势之后,自保还是绰绰有余,姑姑不必担心。” 李非烟想了想,的确如李玄都所说,于是说道:“那好,我就动身去枯叶岛走上一趟,尽量早去早回。你要小心石无月,不要被她算计。”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心中自有计较,请姑姑放心就是。那里毕竟是清微宗的地盘,也请姑姑小心。” 李非烟不是拖沓之人,“嗯”了一声之后,悄然离开府邸,然后隐蔽身形,徒步离开石门县城,来到一处空旷无人处,这才取下背后的“青云”往空中一掷,长剑悬而不落,然后她纵身跃起,踩踏剑身,化作一道青虹直冲天际。 女子剑仙御剑万里,乃是真风流。 第一百零七章 一旬光阴 宋辅臣的伤势比预想中的要重,因为七杀王的剑气太过诡异,既有清微宗剑气的特质,又有部分“太阴十三剑”的特质。剑气入体之后,落地生根,如附骨之疽,不能甩脱,同时又以一化七,七道剑气各不相同,就如七种剧毒交杂在一起,祛除如何一种都很容易,可如果想要全部祛除,却是千难万难。 正因为此等缘故,哪怕苏云媗用了慈航宗的“莲咒”,终究是外力,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想要完全化解,还是要等宋辅臣恢复境界修为之后,以自身修为慢慢化解,毕竟宋辅臣本身也是天人境大宗师,又是纯粹武夫,血气旺盛的横练体魄天生排斥异种气机,七杀王的剑气落地生根容易,想要生根发芽继而生生不息却难,仅仅只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的话,便可以用水磨工夫一点点化解。 在此等原因之下,李玄都一行人在石门县城停留将近一旬的时间,虽然众人皆知时间宝贵,但无奈情势如此,也只能如此。在这段时间里,李玄都给秦素写了一封信,并没有涉及太多江湖争斗,仅仅是男女之间的闲话而已,若让局外人看来,枯燥又乏味,可局内人却是乐在其中且乐此不疲。 只是不知秦素最近在忙些什么,自从上次来信之后,便杳无音讯。按照道理来说,秦素身为秦清的独女,本不该这般悠闲才对,与秦素身份相差无多的苏云媗、宫官、玉清宁几人,都要为各自宗门奔波不停,一年到头难得歇息片刻,就算是惫懒的陆雁冰,也要奉师命前往帝京城当差。虽说秦素也是一年到头满世界乱跑,可她有点云游四方的意思,不必劳心算计,也不必拼命搏杀,反而可以写些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话本。两者相较,实在是天壤之别。李玄都几次在想,这也许就是师父和亲爹的区别吧。 秦素曾经亲口对李玄都提起,父亲秦清与苏云媗的师父白绣裳有过一段过往,其中也牵涉到了她的母亲,按照常理来说,母亲早早故去之后,秦素必然要与父亲生出芥蒂,可在这种情况下,秦素仍旧不曾说过秦清半点不是,可见秦清对待这个女儿是真的不差。 秦清越是看重女儿,就越有可能苛求女婿做到尽善尽美。李玄都也明白这一点,故而对日后去见秦清竟是生出些许惶恐之意,这可是生平少有之事。 除此之外,李玄都就是修炼已经到手的“玄阴真经”,这也是他不去修炼“百花绣拳”的缘故,人的精力有限,他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补全五行之数,结成‘假丹’,以求尽早跻身天人境界。 李玄都用了七天的时间,将“玄阴真经”练到了入门地步。寻常玄女宗弟子想要修炼到这般地步,少说也要三个月的时间,李玄都之所以能一日千里,一则是因为他的根骨、资质、悟性的确不俗,非是寻常人可比,再则就是李玄都境界高绝、博览各家绝学,有句话叫做一法通则万法通,说的就是各种功法的本源本质并无太多区别,所不同的只有表象而已,只要明白了核心关键,那么便是万法皆通。 如今的李玄都不敢说万法皆通,但是已经明白了一二真意,故而修炼功法上手极易、精通极快。再往上一步,到了萧时雨、冷夫人这般境界,甚至可以通过部分功法逆推其他部分的功法,正如李非烟所说,让她自创一门功法也许有些为难,但是仅仅分辨对错还是不难。 世人常说悟道,“道”是什么?在李玄都看来,术是表象,道是本源。只要知悉道之本源,那么术就能信手拈来。就如这世上的剑法,不管多么玄妙,用剑的规律不会改变,无非是点、刺、崩、挑、撩、斩等等,关键在于如何组合,如何运用。 修炼了“玄阴真经”之后,虽然只是入门,距离登堂入室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但李玄都的气机还是有了细微的改变。自从李玄都修炼了“太阴十三剑”以来,体内气机就一直驳杂不纯,再加上霸道至极的“逆天劫”和用以镇压二者的“五毒真丹”,各种气机混杂一处,就如江河泥沙俱下,浑浊不清。可是“玄阴真经”却如一缕清流,开始净化这片浑浊,哪怕十分微不足道,可万事开头难,如果李玄都将“玄阴真经”修炼至大成境界,也许真能将“太阴十三剑”的余毒彻底肃清也说不定。 其实李玄都心知肚明,自己这种依靠外物又“来者不拒”的修炼方法,一个不慎便会出现纰漏,轻则走火入魔,变成废人,重则直接丢掉性命,可这也最快的方法,如果李玄都规规矩矩地按部就班修炼,这会儿别说谋求晋升天人境界,就连恢复先天境的修为都是奢望,等到李玄一步一步修炼到天人境界,恐怕已是数十年之后。 做完例行的早课之后,李玄都走出自己的房间,外面是个不大的小园子,正值夏日,绿意盎然,枝繁叶茂,隐隐之间竟是可以听到女子的轻笑之声,如银铃一般,煞是好听。 李玄都只觉得这个声音有些陌生,并非宫官或者苏云媗,心中好奇,循声而去,却见在两棵大树之间有人做了个简易的秋千,坐在秋千上的不是旁人,正是长发赤足的石无月。这个女子也是奇怪的紧,前几天还把自己关在箱子里,今天又跑了出来在这儿荡秋千,笑声便是她发出来的,看这样子,今天的心情不错。 见到李玄都过来,石无月停下秋千,轻轻晃荡着双脚:“紫府有事吗?” 李玄都道:“寻声而来,没想到是石前辈。” 石无月笑眯眯道:“什么叫‘没想到是石前辈’?难道我玩不得秋千吗?还是我发不得笑?” 李玄都笑道:“当然不是,玩也玩得,笑也笑得,我只是忽然在想,我不过及冠之年,活得却像个迟暮老人,而前辈却仍旧能够保持几分赤子心性,实在难能可贵。” 石无月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面无表情道:“紫府这是拐弯抹角地说我老了。” “餐风饮露,青春永驻。老与不老,存乎一心而已。”李玄都道:“石前辈老不老,我不敢妄下断言,但是我李玄都却是老了。” 石无月忽然又笑道:“年纪轻轻却老气横秋,真是面目可憎。” 李玄都伸手摸了一把脸皮:“诚然,喜欢我的人不多,恨我的人不少。” 石无月道:“那也未必,我听宫丫头说起过,秦清的千金便衷情于你,这可是你的福气。” 李玄都顿时有些头疼,在这段时日里,石无月不知怎么与宫官混熟了,这一大一小两个妖女整日混在一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总有些让人胆颤心惊之感,生怕她们两个在不经意之间就捅出个天大的娄子。 石无月继续说道:“以人品而论,‘天刀’秦清要比‘魔刀’宋政强上许多,想来这位秦姑娘也是个好女子,如今我在紫府的屋檐下,自然要表示一番。” 说话间,石无月取出一册厚厚的书卷:“听宫官说,那位秦姑娘修炼的是忘情宗‘万花灵月功’,那么最适合她的就是‘素女经’了。” 李玄都伸手接过这册书卷,只见封皮上赫然写着“素女经”三个大字,字迹潦草,是石无月的手笔无疑了。 李玄都将这册《素女经》收起,拱手道:“有劳石前辈,我代她谢过。” 第一百零八章 意外之喜 就在这时,一大一小两名道人正在正堂之中,不过却是那个小道童坐了主位,姿容俊逸的年轻道人只能站着。 年轻道人正是颜飞卿,而那个小道童则是颜飞卿的授业之师、正道盟主、大天师张静修。 张静修缓缓开口道:“按照道理来说,我不该亲自下场,也不该来这里,可有些事情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不得不来。” 与这位嫡传弟子说话时,张静修并未自称贫道,而是自称为我,可见师徒二人之间的关系亲近,若是像李道虚称呼张海石为二先生那般,便是师徒失和了。 颜飞卿脸上露出几分惭愧神色:“弟子有负师父重托。” 张静修摆了摆手:“你不必自责,这次阴阳宗高手尽出,十殿明官出动半数,无道宗的护宗法王也来了两位,这等阵势,便是围杀一位太玄榜高手都已经够了,你们能做到这一步,无可指摘。” 颜飞卿忧心仲仲道:“当下关键不在于弟子等人,而是在于宋辅臣的伤势,若是迟迟不能动身,恐怕会贻误时机。” 张静修早有预料,取出一只小葫芦,通体紫色,表面光滑,如瓷器一般,说道:“武夫属阳,方士属阴,既然宋辅臣是走了人仙之道的武夫,气血自然至阳至刚,我这里有一颗‘纯阳丹’,可以帮他祛除体内的‘七杀剑气’,只是孤阳不生,过刚易折,服下这颗‘纯阳丹’之后,也会有诸多隐患,该如此抉择,让他自己决定就是。毕竟这是无道宗的家事,我们只是帮手,不能替人家拿主意。” 颜飞卿伸手接过葫芦,应了一声是。 此时张静修因为身材矮小的缘故,坐在椅子上面,双脚不沾地,在他说完之后,从椅子上跳下,在双脚沾地的瞬间,整个人好似土地爷一般,立时消失不见。 李玄都收起了《素女经》,准备回房继续练功,争取早日将“玄阴真经”修炼到小成境界。就在这时,一个小道童凭空出现在他前面的必经之路上,李玄都猛地怔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赶忙行礼道:“晚辈李玄都见过大天师。” 张静修微微一笑:“李小友,我们又见面了。” 李玄都道:“上次与大天师见面,还是因为皂阁宗之事。不知大天师这次莅临,有何指教?” 张静修说道:“说到指教,贫道倒是有个问题想先问问你。” 李玄都面容一肃,道:“大天师请问。” 张静修也不废话,直接问道:“五行归一,化作混元。想法倒是不错,你觉得有几成把握?” 李玄都没敢贸然回答,沉思片刻之后,方才说道:“大概只有五成左右,算不得稳妥,姑且算是行险一搏。” 张静修又问道:“你的想法,贫道大概能猜到一二,总共是五种上成之法,你得了几种?” 李玄都如实答道:“刚刚从石无月的手中得了玄女宗的‘玄阴真经’,加上晚辈身上所负两种,如今已是五得其三。” 张静修“嗯”了一声:“五得其三,清微宗的‘玄微真术’属木,静禅宗的‘坐忘禅功’属土,玄女宗的‘玄阴真经’属水,还缺一门火行功法和一门金行功法。” 李玄都点了点头。 张静修继续说道:“说起你这‘假丹’之道,真是奇思妙想,若是说得玄妙一点,你已是得道几分,看破了这世上各种神通法门的根本,所以才能想出这个结假丹的方法,佛道兼而有之,若是真让你做成了,不能说独创一家,那也算是另辟奇径,别开生面。不过你应该也听过一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你这条路,也有可能是一条死路,对也不对。” 李玄都还是没有说话,仍是点了点头。 张静修笑道:“若是旁人,贫道可以不管不问,毕竟天下之大,贫道纵使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全部兼顾过来。可如果是李小友的话,贫道倒是可以管一管,助你一臂之力。李小友是难得的公义之人,便是贫道,也佩服不已。” 李玄都一怔,随即喜道:“大天师谬赞,晚辈愧不敢当,晚辈先行谢过大天师指点。” 张静修摆了摆手:“指点谈不上,以你如今的眼界,不说不逊于贫道,也已经相去不算太远,所欠缺的就是时间而已,贫道只能力所能及地给你一些提点,至于能否领会,还要看你自己。” 话音落下,张静修抬手朝李玄都的眉心位置轻轻一点。 李玄都没有躲闪,如果是张静修真要对他出手,他也躲闪不了。 恍惚之间,李玄都的脑海中多了二十四篇金色经文,仿佛是烙在脑海中一般。这些经文有明有暗,明者辉耀如金日,暗者淡沉如银月。 然后就听张静修说道:“正一宗的立身之本在于‘五雷天心正法’,‘太乙金经’虽然玄妙,却有所不足,比不得木勾真人留下的‘太上丹经’。” “这部《太上丹经》虽是丹道,但包罗万象,总共有二十四篇后人注解,即有二十四门修炼功法,其中第五篇、第十篇、第十七篇,每一篇都是一门剑术;第六篇、第七篇、第八篇,每一篇都是一门术法;第九篇、第十四篇、第十六篇,则各是一套拳法;还有第十三篇、第十八篇、第二十篇,则是孕育气机真元的功法,最后一篇是总诀大纲。以李小友如今之境界修为,可以全学,也可以选择一部分为用。” 当日张静修曾经将“太上丹经”传给沈长生,却在经文上设了禁制,沈长生的境界修为不到,想要去看这些文字,触动禁制,神魂震荡,胸腹恶心,头晕目眩,几欲干呕。 不过李玄都却是没这个顾虑,如果说沈长生只是个刚刚开始背诵千字经,张静修是文坛泰斗宗师,那么李玄都最起码也是一个进士及第,没有看不懂或是走错路的问题。 李玄都本是想要从正一宗的手中求取“太乙金经”,却没想到张静修直接送给他一部更胜“太乙金经”的“太上丹经”,可谓是意外之喜。 炼丹炼丹,一个“炼”字,左边为火,“太上丹经”不仅仅是火行法门,而且还应了李玄都的“假丹”之道,再合适不过了。 将“太上丹经”传授给李玄都之后,张静修问道:“最后一门功法,暂时可有想法?” 李玄都点头道:“姑姑建议我用金刚宗的‘大宝瓶印’。” 张静修点了点头道:“李夫人家学渊源,眼光独到。她给出的建议,还是很不错的。只是有一点问题,‘大宝瓶印’虽然不是不传之秘,但也算是金刚宗的镇宗功法之一,李小友想要学得此法,恐怕要费上一番手脚,不过李小友是应金刚宗悟真之请,才去说服李道友,从而导致李小友被李道友逐出师门,从这一点上来说,悟真应该对李小友补偿一二。正好贫道与悟真是多年的知交,贫道修书一封,请悟真破例一回,将‘大宝瓶印’传授给李小友。” 李玄都微微苦笑,不过也没有如何扭捏客气,只是道了一声谢。若是李非烟在此,肯定会说这声道谢也可以免了,因为这本就是李玄都应得的,否则李玄都凭什么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打生打死?只是李玄都不这样想,有些事情该做要做,该谢还是要谢。 张静修说道:“交代完这些,贫道也该告辞了。” 话音落下,这位大天师消失无踪,好似从没有来过一般。 第一百零九章 大成若缺 小道童刚走不久,又有一名年轻道人飘然而至。 年轻道人头戴莲花冠,身披白色羽衣,脚踏云履,说不尽的潇洒气度和仙风道骨,倒是与颜飞卿有几分神似,只是单看相貌的话,又与刚刚离开的小道童有几分相似。 李玄都有些惊疑不定道:“未请教?” 年轻道人摆摆手,微笑道:“贫道张静修。” 李玄都一惊,正要开口,年轻人好似看透人心,已是道:“方才离去之人也是张静修。” 李玄都皱起眉头:“此话怎讲?” 年轻道人微微一笑,说道:“我是张静修,他是张静修,可张静修却不是我们,我也不是他。” 李玄都愈发迷糊,不解其中之意。 年轻道人抚掌笑道:“太上道祖有‘一气化三清’之妙法,以一化三,是为一道传三友,三清祖师是太上道祖又不是太上道祖,太上道祖是三清祖师又不是三清祖师。贫道不才,侥幸悟得‘一气化三清’之妙法,于是这世上便多了三个张静修,一个是大天师张静修,整日忙于各种俗务,与人斗心斗力,是你方才所见之人,境界修为大约在天人造化境左右。一个是江湖散人张静修,改头换面,浪荡江湖,仗剑行侠,看些江湖趣闻,增长人间阅历,最是悠闲,境界大约在归真境。还有一个张静修,便是贫道了,算是本尊的信使,做些杂事而已,大约有天人逍遥境的修为。至于本尊张静修,如今正在某处洞天福地闭关玄修,不理凡尘俗事,境界最高,是为长生境。” 李玄都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自称信使的张静修说道:“贫道与那位大天师职责不同,大天师只负责俗务,与俗务不相干的事情,他一概不管,可贫道不一样,贫道做的都是些杂事,谈不上有意义与否,关键在于有趣。” “有趣?”李玄都轻轻重复了一遍。 这番话他听明白了,那位大天师传授《太上丹经》只是公事,也就是所谓的俗务,做完这些之后,他便不会再与李玄都有什么交集,可眼前的这个年轻道人却是不同,他似乎并不拘泥于此,更为灵活变通。 年轻道人点头道:“对,有趣。” 李玄都道:“我是个无趣之人。” 年轻道人摇头道:“那也未必。世俗之中,有些人看到书本就头大如斗,将读书视为天下第一等无趣之事,可对于其他人来说,读书却是天下间最大的乐事。也许你这份自认的无趣,恰恰是贫道眼中的有趣。” 李玄都想了想,斟酌言辞,没有用“大天师”的称呼,而是用了“元阳妙一真人”的称呼:“就请真人去屋内一叙,如何?” 年轻道人点点头。 两人一起来到李玄都的居处,年轻道人也不坐下,而是问道:“可有吃的?”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个包袱,说道:“赶路匆忙,未曾补给,只剩下几个面饼。” 不见年轻道人如何动作,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将包袱轻轻解开,露出里面的几个面饼。 年轻道人将一个面饼吃完,又伸手拿起一个面饼,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贫道今日幸会李先生是有缘,咱们今天比试一番,如何?” 李玄都略有惶恐道:“晚辈如何是真人的对手?又如何敢当真人的‘先生’之称?” “先生也好,真人也罢,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有什么当不得?”这个张静修与小道童的性情不甚相同,颇为随和洒脱,说道:“至于你说不是贫道的对手,那就太过谦虚了,谁不知道紫府剑仙的威名,虽然只是归真境的修为,但是对上寻常天人境也丝毫不落下风。贫道非是本尊,只有天人逍遥境的修为而已,李先生如何不能取胜?” 李玄都微微苦笑,话虽如此,可对方毕竟有长生境的见识和格局,李玄都的归真境能够异于常人,难道张静修的天人逍遥境就不能高出旁人一筹?若是两者皆是不同于寻常人的境界,那么还是李玄都低了一重境界。 见李玄都为难,张静修没有强求,举起手中的面饼:“当年,贫道还不是大天师,独自一人离开江南北上,游历江北各州之后,终是来到了帝京城,在那里,贫道遇到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举人。” 说到这儿,张静修似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露出些许笑意,偏开了话题:“李先生知道当今天下有多少举人吗?” 李玄都一怔,摇头道:“不知。” 张静修说道:“前朝大晋得享国祚二百七十年,共录取举人十一万人,约合每年四百人,如果按照三十岁中举、六十岁病故来算,最多的时候也就是万余名举人,放眼天下,共有一千五百个县,举人若想出仕,做个正八品的教谕还是不难。而且举人还能荫庇他人免税免徭役,一个举人可以免百亩良田或二百亩薄田的地税、二十户的徭役,就算一个举人什么也不做,只是把这些名额放出去卖钱,也足以积攒下一笔不菲的家财,所以能上京赶考的举人,没有穷的。话本小说里的穷书生上京赶考露宿破庙,遇到狐仙女鬼,不过是穷酸文人的呓语罢了。” 李玄都点头赞同道:“在地方上,百姓都称呼举人为老爷。” 张静修接着说道:“贫道遇到的那个举人,很有意思,他是书香门第出身,要知道书香门第的人家,未必会大富大贵,但一定不穷,薄有家财又是功名在身,本该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顾文章和风流,可他不一样,总是关注普通百姓的日常生计如何。贫道问他何故,他说既然出来科举,就是要出仕为官,想要做好官,靠的可不是书本上的圣人道理。” “贫道觉得很有道理,与他谈了许久,此后的几十年中,再没有过交集。直到天宝二年的时候,贫道应谢太后和晋王之邀入京,在帝京城又见到了他,此时他已经是位极人臣的内阁首辅,可那时候贫道与他却是各为其主,已成敌手。古人有句诗,叫做‘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次相见,贫道与他,两相无言。” “此人姓张,是紫府的故人。”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说道:“没想到真人与张相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张静修将手中的面饼递到李玄都的面前:“天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尤其是到了贫道这般地位,便小到不能再小,朋友仇人,都在一个小小的圈子里,屈指可数。如果把这块饼看作天下,勉强求全等同是固步自封,张肃卿是一个裱糊匠,修修补补,而在贫道看来,所谓破后而立,与其守着一件重新粘好的破碎瓷器,倒不如重新烧制一件,你说对吗?”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可是在破后而立的过程中,不知有多少百姓生灵涂炭。那些死去的百姓,又何其无辜?张相爷之所以要抱残守缺,未尝不是怜悯百姓之苦。” 张静修没有反驳,而是问道:“李先生,贫道说的比试,未必要武斗,也可以文斗,现在这块饼放在你的面前,你是要抱残守缺呢?还是破后而立呢?” 李玄都犹豫着伸出手,放在面饼的另一端,却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张静修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着李玄都给出答案。 李玄都几次缩手,又几次重新把手放在面饼上,最终长叹一声,手上轻轻发力,将面饼掰下了一角。 张静修看着手中的残缺面饼,微笑道:“大成若缺。” 第一百一十章 闭关守关 李玄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之后,年轻道人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开始指点李玄都修炼“太上丹经”,李玄都对此自然是求之不得,修炼功法,有无明师指点,就如远游有无向导,可以少走许多弯路歧途。 张静修何许人也,位列老玄榜,是为登顶老玄榜时间最久之人,其眼界格局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李玄都有张静修的亲自指点,必然是事半功倍,修炼“玄阴真经”用了七天的时间,修炼“太上丹经”只要一日就足矣。 张静修是真正的山巅之人,居高临下,将李玄都的境界格局,看得分明。 虽然李玄都所学庞杂,但是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中成之法除去之后,本质上还是以剑道为主,全篇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只差了一剑的“太阴十三剑”,以及部分“慈航普度剑典”,其他法门相辅相成,有清微宗的“玄微真术”、静禅宗的“坐忘禅功”,还有刚刚入门的玄女宗“玄阴真经”。放眼整个江湖,能学到其中一门,都是莫大的运气,能像李玄都这般,不说绝无仅有,近百年以来,恐怕就只有当年的宋政可以媲美。 不过也不是学得越多就越厉害,最终都是殊途同归,李玄都这个法子算是条捷径,可以让他在短时间内更上一层楼,张静修也不好评价其中对错,只能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也各自承担相应的后果。 其实同时修炼五种功法的风险很大,因为每种功法特性各异,如水火二法,天性相克,若是一个不慎,水火相冲,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爆体而亡,不过李玄都也很聪明,只是把“玄阴真经”修炼到入门阶段,再去修炼“太上丹经”,就算二者有什么冲突,也可以轻易压制,不足为虑。 更何况此时还有张静修就在身旁。 张静修专门为李玄都讲解了“太上丹经”中关于炼气的章节,至于其他法门,可以待到日后李玄都去独自钻研,李玄都也趁此时机,将所有的不懂之处都请教了一遍,甚至已经超出了“太上丹经”的范畴,不过张静修也不在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他的见识广博,每每讲解都是直指关键要害,深入浅出,简单易懂。这便是宗门弟子的优势了,同样一个难关,宗门弟子有一代代祖师积攒下来的经验,还有明师指点,自然可以畅通无阻,反而江湖散人就要思索许久,甚至还要走上许多弯路,所以江湖散人少有绝顶高手。 讲解完之后,李玄都便开始正式闭关,闭关的时间也不必太长,一天足矣,只是因为水火同修的缘故,不比单独修炼“玄阴真经”,容不得半点打扰。张静修作为守关之人,就在外面盘膝而坐,捏了个法指,闭目入定。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石无月悠悠荡荡如女鬼一般飘了过来,见到盘膝而坐的张静修,猛地停驻身形,双脚离地悬停,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开口问道:“你是谁?” 张静修睁开双眼,道:“贫道是李先生的友人。” “友人?”石无月狐疑地看着这个年轻道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是如何到这里的?” 石无月不认得张静修,张静修却认得石无月,微笑道:“石姑娘,贫道倒要反问你一句,你鬼鬼祟祟前来,又是什么用意?莫不是想要趁机暗害李先生?” 石无月瞪大了双眼:“你怎么也像李非烟那个婆娘,没凭没据地张口就污人清白。” 张静修道:“李夫人心直口快,只是昧于人情世故,而非不懂世道人心。” 石无月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转开话题:“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姓石?为什么李非烟就是李夫人,到了我这里就变成了石姑娘,你是欺负我没有男人撑腰吗?” 大天师张静修化出三大身外化身,这三大身外化身境界不同、职责不同,性情也各不相同,若是小道童在此,恐怕没有这么好的耐心,早就随手把石无月打发了,可这个张静修却是耐心极佳,也不动怒,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解释道:“李夫人之所以被称为夫人,是因为她已经嫁人,丈夫是清微宗的李如师,石姑娘之所以被称为石姑娘,是因为石姑娘没有嫁人。” 石无月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道士,你说我是个偷汉子的婆娘,没有名分,对不对?” 张静修摇头道:“贫道未曾如此说,贫道只是说石姑娘没有嫁人。” 石无月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是,我还没有嫁人,宋郎总有一天会回来娶我的,到那时候,你们便不能再称呼我石姑娘,应该称呼我石夫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虽然是满面笑容,但细细看去,她的眼中却是冰冷一片,没有半点笑意可言。 张静修对于这些陈年往事并不感兴趣,也没有继续提及的意思,将话题重新拉回正轨:“贫道今日为李先生守关,不管石姑娘的来意是什么,贫道都奉劝石姑娘一句,莫要再上前一步,就此止步。” 石无月眼珠子一转,说道:“道士,你叫什么名字,好大的口气!” 张静修摇头不语,并不想在石无月面前透露身份,以免节外生枝。 石无月轻哼一声:“如果我偏要呢?” 张静修一抖袍袖:“石姑娘大可一试。” 石无月说到做到,果真向前飘出一步的距离。 一瞬之间,所有草木随风而动,尽皆指向盘膝而坐的张静修,风中混杂了玄女宗的“寒冰真气”和牝女宗的“玄阴剑气”,凌厉非常,寻常人只是挨上一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要化作冰晶。 这个张静修虽然只有天人逍遥境的修为,但正如李玄都所猜测那般,他的天人逍遥境与寻常的天人逍遥境大不相同。只见张静修一挥大袖:“阴阳不二,以一而待,统领二物,运化万千。” 在他与石无月之间出现了一条由阴阳二气构成的河流,这条河流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往何处去,就像被凭空截取了一段,横于二人之间,不断变宽,使得二人各自向后退去。“寒冰真气”和“玄阴剑气”落入其中,只是激起些许涟漪之后,便彻底消散无形。 石无月的脸色骤然变得凝重,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年轻道人的术法造诣竟是如此之高,这一手已然有了些许须弥芥子的神妙,一般而言,必须要天人造化境才能触及。 只是她还是有些不甘心,一咬牙,继续催动牝女宗的绝学“玄阴屠”。 只见一场剑气大雨从天而落,一场由“玄阴剑气”化成的滂沱大雨。 滚滚剑雨落入阴阳二气所化的长河之中,长河中的阴阳二气骤然暴动起来,仿佛遭逢雨季而洪水上涨。 张静修皱了下眉头,伸出手掌,轻轻一横。 世间如苦海,筑金桥以横渡苦海。 在长河之上凭空生出一座金色桥梁,镇压剑气,任由“河水”如何上涨,始终不能漫过桥面。 石无月脸色大变,喝道:“这是张静修的法宝‘太极金桥’,如何会在你的手中?张静修是你什么人?” 张静修仍旧不答,只是朝石无月伸手一指:“敕令,雷动。” 话音落下,一道惊雷落于石无月的头顶。 石无月仿佛阴邪鬼物遭遇了烈日照射,在雷光之中,周身上下竟是冒出袅袅青烟,她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不过修为折损,强行破开雷光,化作一阵狂风就此遁走。 张静修也不曾追击,只是收回“太极金桥”,又挥袖散去阴阳二气所化的长河,然后重新开始打坐入定。 待到夜半子时,李玄都走出闭关之所,肌肤莹然如玉,隐隐透出光泽,整个人竟是有了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纯阳丹 这倒不是李玄都已经破境,而是“太上丹经”之妙用。 江湖中的各种功法,有的杀伐威力巨大,但是不养生,修炼此法之人除非踏足长生境,否则多半不能长寿,如“北斗三十六剑诀”,所以清微宗中鲜少有长寿之人;有的诡秘难测,但是忧患极大,遗祸甚深,如“太阴十三剑”,李玄都体内至今有“太阴十三剑”的隐患,服用“五毒真丹”拔除一切隐患的前提是李玄都不去修炼最后一剑,若是修炼一剑,还是有被反噬的隐患。 “太上丹经”这类法门,与人争斗未必如何厉害,但是对于体魄、神魂有种种温养之妙用,若是长年修炼,不仅仅可以延年益寿,若是练到极致,还能驻颜长春、返老还童。此时李玄都刚刚初窥门径,便能有如此立竿见影之效,待到李玄都修炼到大成之后,就算他不去故意辟谷,也能驻颜不老。 张静修忽然问道:“紫府剑仙的归真境究竟有何不同?贫道徒儿颜飞卿的归真境,以纯阳入道,已是圆满无缺,为何仍是稍逊李先生一筹?”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本质上并无不同,只是我更为擅长与人争胜论短长。” 张静修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其实境界划分只是一个很笼统的概念,就像我们划分年龄,二十及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七十古稀,六十岁是花甲之年,六十九岁也是花甲之年,其中相差近十年光阴。在贫道看来,哪怕先天境划分了谷底、山麓、山腰、山巅、昆仑、玉虚,归真境划分了九重楼,天人境划分了逍遥、无量、造化,仍是不够细致,在同样一个小境界之中,仍旧有高下之分。李先生在这一点上,已经做到了极致。” 李玄都有些汗颜,原来张静修并非不懂请教,而是设问。 张静修说完这些之后,又对李玄都提及了方才石无月之事。 李玄都倒是半点也不意外,说道:“姑姑离开之前,曾特意嘱咐我小心石无月,看来姑姑对于这位当年的姐妹,还是知之甚深。不知真人有何看法?” 张静修笑了笑:“贫道未曾娶妻,只是岁数大了,也见过许多女子,知道一二,既然李先生问了,那贫道就勉强说上一二。在贫道看来,这样的女子,算不上一个‘坏’字,却也难称得上一个‘善’字。虽说世上之事不该强分黑白,但也应有善恶之分,诸如牝女宗冷夫人这类人,目的明确,想要什么一目了然,不择手段,固然是恶人行径,却也不难揣测其目的动机。可石无月这类女子,固然聪明,也没什么为恶的事迹,却性情随性,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能今日心情不错,便做一两件善事,明日心情恶劣,便做上一两件恶事,做事全凭兴趣使然,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旁人更是无从揣测。就拿前不久的玄女宗之事来说,冷夫人大动干戈地攻打玄女宗,必然是有所求,或是为仇,或是为了立威,或是为了得利,可石无月这种人不一样,她今日出手,未必有什么利害动机,可能只是临时起意。” 李玄都苦笑道:“这种人岂不是极难控制把握?” 张静修道:“猛兽关入笼中,锁紧一点是好事。” 李玄都诚心受教道:“多谢真人指点,也多谢真人方才帮我守关。” 张静修坦然受了这一礼,若两人是师徒,师父为弟子守关是理所当然之事,就如弟子侍奉师父一般,可李玄都并非张静修的徒弟,张静修亲自为他守关就是情分了,不能不谢。 念及石无月的性情不定,李玄都又请张静修帮他为《玄阴真经》和《素女经》掌眼一二,堂堂大天师的眼力,自然是信得过的,张静修没有推辞,将两部真经仔细看了一遍,并没有什么错漏之处,这才让李玄都放下心来。 张静修说道:“如今你已经将‘太上丹经’练到入门地步,正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便与贫道无关了。以你的资质,仅仅练到小成境界还是不难的,至于你是否愿意精进至大成境界,乃至圆满,就看你自己是否愿意付出长达几十年的时间去修炼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心中自有计较。 年轻道人再度举起手中缺了一角的面饼,说道:“再有就是,李先生莫要忘了今日给出的这个答案,来日我们也许道同可谋。” 李玄都的脸色一肃,郑重地点了点头。 张静修将这块面饼递到李玄都的手中,笑言道:“若是李先生日后见到了值得去扶持之人,不妨将这块面饼送于他的手中,请他食之。” 李玄都苦笑道:“一人独吞天下?” 张静修反问道:“不然呢,自古以来,哪朝那代,不是一人独掌天下?” 李玄都收好面饼,轻叹一声。 张静修不再多言,当着李玄都的面,随手打开一道火链勾结的门户,举步走入其中,然后门户急速缩小,化为一点火星,彻底消失不见。 另外一边,颜飞卿带着“纯阳丹”去见了宋辅臣的居处。 颜飞卿不是喜欢作伪之人,当着宫官与宋辅臣的面,直接拿出大天师交给他的“纯阳丹”,并且明言此丹的利弊所在。 之所以请宫官过来,也是想要让宫官做一个见证的意思,毕竟两人身处正邪两道,虽然现在暂时合作,但以后如何尚不可知,所以最好还是现在把账算得明白一些,免得日后再去扯皮。 宫官有些犹豫不决,这种事情很是棘手,若是一个不好,让宋辅臣的根基受损,日后再难有所进益,谁来承担这个责任?人心难测,如果她同意了此事,就算现在的宋辅臣事急从权,并没有什么怨言,日后呢?人总是会变的,如果宋辅臣日后迁怒于她,她又该如何自处?毕竟两人同是澹台云的心腹,日后还是要一起共事,若是因此而结仇,未免太不值得。 正在宫官犹豫不决的时候,宋辅臣缓缓开口道:“这次白帝城之行,归根究底是为了本宗之事,诸位身为外宗之人,皆是不辞辛劳、不顾艰险,我这个无道宗之人,又岂好因为自己之故而使诸位数月之辛劳付诸于东流?” 宫官微微色变,忍不住开口道:“宋法王不再想想?” 颜飞卿亦是出声道:“此丹服下之后,固然能恢复伤势,但从长远来说,未必是好事,还望慎之。” 宋辅臣沉声道:“多谢两位好意,我心意已决。” 说罢,宋辅臣取过盛放“纯阳丹”的葫芦,将其中的丹丸倒入掌心之中。丹丸火红,如同一颗凤眼,刚刚脱离葫芦,周围的温度便骤然升高,不愧是纯阳之名。相较于“紫阳丹”,“纯阳丹”的药效更为猛烈,不过后患也更为巨大,故而颜飞卿平时只是随身携带“紫阳丹”,很少使用“纯阳丹”。 宋辅臣道:“还要请两位为我护法。” 宫官和颜飞卿对视一眼,点头应下。 宋辅臣将丹丸送入口中,转入内室,开始闭关疗伤。 外室只剩下颜飞卿和宫官二人,两人相对而坐,沉默了片刻,颜飞卿开口道:“按照‘纯阳丹’的效力,最迟两天之后我们就能动身离开石门县,最快一日工夫就够。” 宫官忍不住叹息道:“细细算来,从我们离开桃源开始算起,已经过去了半月的时间,那时候还是五月下旬,现在都已经进入六月中旬,我记得颜真人与苏仙子的婚期便定在六月,如此会不会延误婚期?” 颜飞卿平静道:“无妨,师尊对此早有预料,所以在贫道动身前往芦州以前,已经推迟婚期。”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吾之幸事 张静修离去之后,石无月又悄悄地来了李玄都这边,神情就像是犯了错的狗子,虽然看起来很是害怕,但是下次还敢。 李玄都接连得了“玄阴真经”和“太上丹经”,眼看着天人境就在眼前,心情大好,也不想与她计较太多,只是李玄都知道一个道理,想要立规矩,必须要赏罚分明,惩罚不是为了泄愤,而是要让她知道做错事是要有代价的,如果不付出任何代价,她就会愈发肆无忌惮。 李玄都直言道:“今日之事,我记下了,你是堂堂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我也不能把你如何,只能等姑姑回来的时候,请她出手。” 石无月飘荡到李玄都的身旁,伸手抓住李玄都的袖子,轻轻摇晃,轻声软语道:“我知道错了,紫府这次就放过我吧,好不好?” 李玄都无动于衷:“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石无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光洁额头:“你也知道,我的脑子不太好用,有些时候总是迷迷糊糊的,否则也不会被玄女宗的萧时雨捉住,囚禁在漩女山的玉牢中。” 李玄都一振衣袖,甩开石无月的手,语气不见丝毫起伏,淡然道:“我本以为石前辈在被囚入玉牢的时候就该明白一个道理,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承受后果。我当年选择主导‘四六之争’,败了,于是我在宗内失势,姑姑选择出走离开清微宗,于是有了被困镇魔台之厄,无人能够例外。” 石无月的思绪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荡,不知会飘向何方,更让人无从揣摩,她刚刚还在向李玄都求情,现在却被李玄都的话语给吸引过去,问道:“‘四六之争’?是清微宗与正一宗的正道盟主之争吗?可惜那时候我正被囚在玉牢之中,后来都是听韩月那个丫头讲的,她只是个局外人,也是个小角色,知道的并不多,也不详尽,没想到紫府竟然是主导之人,那紫府应该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吧。” 李玄都稍稍加重语气道:“石前辈,我们现在说的不是此事。” 石无月有一个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能自说自话的本事,自顾说道:“如此说来,你和正一宗是仇人才对,你怎么能跟仇人在一起共事?” 李玄都无奈叹息一声,也不想去纠正这个脑子的确不太正常的女人,顺着她的话说道:“准确来说,那时候的正一宗不是我的仇人,而是我的敌人。仇恨很难化解,敌对却能握手言和。” 石无月问道:“谁是你的仇人?” 李玄都没有答话。 石无月继续说道:“既然是敌人,那就要争斗,有些时候打出了火气,或是不小心失手,敌人就变仇人了,你是怎么不把敌人变成仇人的?” 李玄都本就没有太大火气,被石无月一番打岔之后,就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憋屈得很,有气无力地敷衍道:“不要带着太多情绪去面对自己的敌人,因爱生恨,或是因恨生爱,都是成事的绊脚石。” 石无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不想再跟这个拎不清的女人纠缠,起身向外走去。 接连练成了“玄阴真经”和“太上丹经”,不过从入门到小成,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水磨工夫,李玄都也不急于一两日的功夫,这一旬的时间里,他一直都在闭关,静极思动,便想要四下走走。 世上之事就是如此之巧,李玄都刚刚走出这座府邸的大门,就见到从街道尽头走来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那人一身书生儒衫打扮,头戴方巾,长得是白白净净,若说俊逸,也不见得,若说丑陋,更谈不上,总而言之就是平平无奇,没有什么特点,让人很难记住,唯一有点反常的是,此人满面风霜之色,显然是赶了极远的路途,却不见坐骑行李,就这么孤身一人,实在有些奇怪。 当李玄都看到这个书生的时候,书生也停下了脚步,就这么望着李玄都。 两人对视,正应了古人的诗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李玄都忽然从这书生的眼光之中,看到了一丝略带狡黠的妩媚笑意,心中一动,向那书生大步走去。 那书生却是眼神躲闪,一个闪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李玄都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小巷中,书生停下脚步,背对着李玄都,李玄都则是紧走几步,从后面轻轻揽住了她。 她的身子微微一颤,故意说道:“你这人好生无礼,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对我动手动脚?难不成你有龙阳之好?” 李玄都笑道:“你本是女娇娥,何时变成了男儿郎?” 她转过身来,轻轻推开李玄都,故作茫然道:“什么女娇娥、男儿郎?我听不懂呀。”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应该在辽东吗?” “你认出我了?”书生打扮的女子有些失望,伸手在脸上轻轻一抹,露出本来面目,正是许久不见的秦素,而她手中也多了一张面具。 李玄都看了眼她手中的面具,道:“别忘了,这张‘百华灵面’还是我陪你一起买的,我怎么会认不出来?” 秦素收起“百华灵面”,双手背在身后,脸色微红,没有说话。 李玄都又问道:“你怎么来了?” 两人独处的时候,秦素不会太过害羞,此时便难得打趣道:“怎么,我不能来么?还是说你在这里金屋藏娇,或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怕我知道?”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李玄都分辨了一句,道:“只是没想到你会来,你不是回家了吗?从辽东到潇州,足足五千里之遥,你走了多久?” 秦素想了想,说道:“我收到你的回信之后,就决定来找你,大概走了二十天左右吧,也不算太远。” 李玄都默然无言。五千里的距离,走了二十天,平均下来每天要走近三百余里,纵使秦素有归真境的修为,也是一件极为辛苦的事情,更何况是每日不停,其中辛劳,可想而知。就算是李玄都,也从未做过在两旬时间内横穿数州之地的壮举。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由得大为感动,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望着秦素,嘴唇微微颤抖。 秦素伸出手在他眼前一晃:“怎么不说话呀?傻了?” 李玄都伸手握住秦素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摇头道:“其实、其实你不必来的,如此远的路途,实在太辛苦了。” “不辛苦。”秦素摇了摇头,轻声道:“赶路的时候,想着马上就能见到你了,便觉得这点辛劳不算什么,而且我只是赶路而已,你在这边可是与别人打生打死,我怎么能坐视你身处险境,自己却在安乐窝里偷得浮生半日闲?” 李玄都长叹一声:“素素,能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事。” 秦素微微一笑,眼睛如月牙儿:“能够遇到你,也是我最大的幸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别胜新婚 都说小别胜新婚,屈指算来,李玄都与秦素自齐州分别,已经过去了两月左右的时间,自然算得上小别,其中欣喜可想而知。 李玄都拉着秦素的柔荑,缓缓行于僻静无人的小巷中,因为江湖厮杀而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下来。李玄都不是特别向往那种往长年累月的平淡日子,却很喜欢这种片刻的安宁,就如久旱逢甘霖,使得心田不至于因为整日游走于生死之间而彻底干涸麻木。 走出一段之后,李玄都转头望去,只见秦素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脸上挂着恬淡笑意。 李玄都冲她微微一笑:“这一路上累极了吧?我们找个地方歇息一二?” “不累。”秦素摇头道:“只是赶路耗费气力,需要进食弥补,这一路上便不能辟谷,你送我的‘兵粮丸’倒是被我吃了个干净。” 话虽如此,李玄都也不忍心让走了那么远路的秦素就这么站着,幸而出了巷子不远就是一座城内小湖,湖畔有座小亭。李玄都拉着秦素来到亭中,两人靠着亭子的围栏坐下,双手仍是握在一起。 李玄都问道:“天良和冰雁呢?” 秦素狡黠一笑:“我走的时候没告诉他们两个,只是给他们留了一封书信,这会儿胡师兄估计还在补天宗,至于冰雁嘛,她应该找玉儿去了。” 秦素口中的“玉儿”便是赵玉了。 李玄都笑道:“冰雁该在背后骂你重色轻友了。” 秦素故作惊讶道:“色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啊?” 李玄都面不改色地轻拍胸口:“男色也是色啊。” 秦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了,难怪冰雁提醒我,让我把你看紧点,说是有许多女子也中意于你呢。” 李玄都脸色一僵,他不是不通风情的木头,否则也不会玩一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主动追求秦素,否则以秦素如此害羞的性子,想要等她主动示好李玄都,恐怕要等到下辈子。正因如此,李玄都当然能察觉出其他几名女子若有若无的示好之意,未必是他自作多情,也未必是这些女子就非李玄都不嫁,但好感是肯定有的,只是双方共同遵循一个默契,不会将这层窗户纸戳破,此时秦素说了出来,李玄都倒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想欺瞒秦素,又不知该如何点破此事,毕竟本来就是什么也未没发生过,他总不好言之凿凿地去说人家对他倾心,那可就有些不要脸了。 好在秦素善解人意地没有深究下去,只是说道:“其实呢,这些年来,补天宗也好,忘情宗也罢,甚至是辽东的一些世家公子,也曾对我示好,未必是全都看中我爹的权势,我不讨厌他们,却也不喜欢他们。” 李玄都笑道:“因为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厚脸皮?” 秦素道:“才不是呢,如果我不是秦素,而是什么也没有的白绢,没有一个权倾辽东的父亲,也没有这副皮囊,他们会多看我一眼吗?” 李玄都道:“那你怎么就能笃定我不是看破了你的身份才对你死缠烂打?” “你当我傻啊,我当然考虑过这方面。”秦素白了他一眼:“可是后来我发现你不是那种人。” 李玄都被勾起兴趣,问道:“怎么说?” 秦素轻声道:“江湖上谁不知道老剑神的大名,当年更在我爹之上的‘魔刀’宋政便是败于老剑神之手,你又是老剑神最喜爱的弟子,如果你是那种贪慕权势之人,那么只要处处逢迎老剑神,早就能坐上清微宗的宗主大位,在江湖上的地位也不逊于我爹,何必在我身上多动心思。可你却敢与老剑神决裂,不惜被逐出师门,这才是让我敬佩的地方。” 李玄都恍然大悟:“难怪你以前连手都不肯让我拉,在我跟师父决裂之后,你就愿意让我抱了,还愿意叫我玄哥哥。” 秦素大羞,甩开李玄都的手:“谁叫你玄哥哥了?不要脸,登徒子!” 李玄都笑道:“是了,秦姑娘不叫我玄哥哥,只有我那未过门的夫人才会叫我玄哥哥。” “谁跟你有婚约了?”秦素啐道:“不要脸,登徒子,臭玄儿。” 李玄都故意抽动鼻翼,嗅了嗅自己,又朝秦素那边嗅了嗅。惹得秦素向旁边倾斜身子,微嗔道:“你干什么呢?” 李玄都故作茫然道:“你不是说臭玄儿吗,我闻了下,没什么臭味,倒是有股女子的清香。” 秦素脸庞微红:“又不正经了,还是这么幼稚。” 李玄都道:“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磨难老天真。我一生顺遂,偶有些挫折也不过是无伤大雅,自然是幼稚天真。” 不说这还好,说起这个,秦素便有些低沉:“常在江湖行走,哪有一直顺遂之人,每次遭遇挫折都是生死一线之间。就说当年的‘魔刀’宋政,次次谋划,看似险之又险,却又无一不成,从一个江湖小卒一步步变成了无道宗主,距离圣君之位就只剩下一步之遥,可只是在玉虚斗剑上输了一次,便从云端跌落尘埃,你说的那些无伤大雅,哪次不是命悬一线?” 李玄都却是不想对秦素说这些,转而说道:“其实这次还好,虽然遇到的高手不少,但我遇到了姑姑,有她老人家护着我,你就放心好了。” “姑姑?”秦素好奇道:“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李玄都道:“我自小孤苦,没有亲人,所以这位姑姑其实是我的师姑,也就是我师父的师妹,我师娘的同胞妹妹。在我小的时候,她老人家待我很好,后来因为宗门争斗而被大天师张静修关押在正一宗的镇魔台,前不久刚刚脱困。” “我想起来了,冰雁倒是提过一次,说你们老李家的男人都不值得托付,便是拿这位长辈举例。”秦素微笑道:“既然长辈,那我得前去拜见才是。” 李玄都摆手道:“不急,你从辽东来的时候,姑姑刚好动身前往东海与北海交界处的枯叶岛。对了,我给你的两封信你都收到没有?一封是用‘紫凰’回的,一封是走了太平宗的路子。” 秦素摇头道:“我只收到了一封。” 李玄都笑道:“无妨,都是些闲话,既然你没有收到信,我亲自说给你听就是。” 秦素脸上一红,啐道:“又没正形了,你对其他女子是不是……是不是也这般轻佻?” 李玄都学着石无月瞪大了双眼,无辜道:“你怎好红口白牙地污我清白?天可怜见的,我在其他女子面前从来都是恪守礼数,比道学先生还正人君子。” 秦素忍不住扑哧一笑:“有时候我都觉得你奇怪,说你是江湖浪子吧,你在大事上从来都很正经,说你是正人君子吧,在我面前的时候,又轻佻浪荡。” 李玄都道:“一码归一码,谈正事的时候当然要端正态度,也让旁人能信得过我,可是在你面前还板着脸端着架子,那就没意思了,这个架子端给谁看呐。” 秦素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从不作伪。” 李玄都又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也会作伪,只是从不在你的面前装腔作势。” 秦素的手掌慢慢翻转,也将李玄都的手握住了,轻声道:“这就够啦。” 双手相握,李玄都只觉一生之中,实以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上下都如沐春风一般,一颗心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此生一直如此。 秦素轻轻地靠在李玄都的肩上,缓缓说道:“玄哥哥,你说如果没有那么多江湖纷争,该多好?” 李玄都心中一动,正要将自己这些时日里所想的告知于秦素,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忽然从亭子上方倒挂下来:“原来你在这儿!”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互诉衷肠 只见这人头下脚上,满头长发倒垂下来,快要及地,不是石无月是谁?她盯着李玄都和秦素,似笑非笑道:“我说紫府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出来会小情人。” 说到这儿,她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掌,眼珠里闪着光,竟是有些渗人。 李玄都不动声色地松开秦素的手,示意秦素稍安勿躁,然后站起身来,有意无意地挡在秦素身前:“石前辈,你怎么会在这里?” 石无月身形一个悠荡,就像一个没有重量的纸人,轻飘飘地飞进了亭子中,落在两人不远处,盘膝而坐,说道:“我们两个话说到一半,你就走了,我当然要跟出来看看。” 秦素也站起身来,嘴唇微动,以传音问道:“紫府,她是谁?” 石无月境界高深,并不逊于李非烟、冷夫人、萧时雨等人,距离太玄榜上的众多高手也只是差了一线而已,秦素的传音竟是瞒不住她,不等李玄都开口,她已是说道:“我叫石无月,你就是秦素吧?秦清的女儿,不过却是忘情宗韩无垢的传人。当年我与韩无垢也是有交情的。” 秦素本就不是那种需要被人护着的弱质女流,闻听此言,从李玄都的身后走出,变为两人并肩而立,以江湖人的礼节抱拳道:“在下秦素,见过石前辈。不知石前辈如何认得我?” 石无月顿时流露出极为哀伤的神情,仿佛是一个正在公堂上状告恶霸的无助女子:“这就要归功于你的小情郎了,他为了给你准备礼物,可谓是大费周章,还从我这儿要了一部《素女经》,如果我不交出《素女经》,他便去他的姑姑李非烟那里告我的刁状,让李非烟来对付我。李非烟何许人也?那可是个女霸王,当年在清微宗中,谁不惧她三分?便是李道虚见了她也要头疼,我一个孤弱女子,被师姐赶出了师门,又被负心男人抛弃,还瘸了双腿,哪里是他们姑侄二人的对手,只能忍辱负重,秦姑娘可要为我这个老婆子做主才是啊。” 秦素愕然,一时间竟是无法分辨石无月的话是真是假。 李玄都黑着脸说道:“石前辈,先前的事情可以一笔勾销,不过……” 不等李玄都把话说完,石无月已经换了一副面孔,笑颜如花:“秦姑娘,刚才都是我的玩笑之语,不必当真,紫府最是尊老爱幼,是名副其实的君子、英雄、豪杰、侠士、宗师,哪里会做以强凌弱、威逼利诱、巧取豪夺、算计人心之事……” 李玄都深吸一了口气,一指亭外,然后吐出一个字:“滚。” 石无月哈哈一笑,来去如风,消失不见。 李玄都有点头疼,他算是看出来了,只有完全不讲道理的李非烟才能治得住疯疯癫癫的石无月,再联想到李非烟能将李如师压制得服服帖帖,大概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吧。 秦素显然是第一次见石无月这种人,有些惊疑未定道:“紫府,这人到底是谁?” 李玄都便将石无月的来历以及漩女山一战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秦素听完之后,心中了然,毕竟她也是女子结盟中的一员,对于老辈们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二的,只是石无月早早叛出结盟,所以关于她的事迹便被长辈们隐去。 顺着石无月提起的话头,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收集了多日的秘籍,分别是《鸳鸯刀法》、《百花绣拳》、《素女经》、《坐忘禅功》、《玄阴真经》,共是五本,虽然各有优劣,但俱是上成之法。至于《百兽真经》和《太上丹经》,前者不适合秦素修炼,后者并无秘籍。还有就是《大欢喜禅》,李玄都可不敢在这个时候拿出来,以秦素的性情,怕是立刻就要生气,毕竟两人没有成亲,也没有像颜、苏二人那样定下婚事,在这个世道,礼教森严,如果男子没有成亲完婚就想得到女子的身子,那么无疑是将这个女子当作水性杨花之人,已经是轻视到了极点,别说是秦素,随便一个良家女子都要着恼。 五部秘籍摞在一起,足有二尺之厚,秦素看着这五本秘籍,心中极是感动。 江湖中有两样东西最动人心,一样是功法秘籍,一样是神兵宝物,这五部秘籍若是放在江湖上,必然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不知多少江湖散人要为此丢了性命,就算是李玄都,想要凑齐这五部秘籍,也要付出极大的心力。 平心而论,以秦素的出身,不缺功法秘籍,无论是补天宗的“天问九式”、“天遁心法”,还是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万花灵月功”,都是一等一的上成之法,如果她真想学,从来不缺,她对于这些也不甚看重,可既然是李玄都送的,那就不一样了。记得娘亲当年曾对她说过,要看一个男子是否真心待你,就看他是否愿意将自己看重的东西分享于你,如皇帝对待嫔妃,随手赏赐之物对于寻常百姓来说都是极为贵重之物,可对于坐拥天下的帝王来说却不算什么,那能说帝王是真心对待这些妃嫔吗?便是当年玄宗皇帝与太真道人之事,看似恩爱异常,大变生时,太真道人还不是落得一个自尽下场。 李玄都不爱钱财,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恐怕不会觉得囊中羞涩就如何了,也不执着于权位,有则最好,没有也不强求。除了他所求的心中大义之外,最让他动心的就是这些各式各样的功法秘籍了。现在李玄都将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送给秦素,未必是最合乎女子心意的,却是最见真心的。 秦素接过这些厚重的秘籍,一时间竟是不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叹息一声。 李玄都问道:“你怎么叹气?是不喜欢吗?” 秦素赶忙摇头道:“不是,我很喜欢。不过你收集这些,费了很大力气吧?” 李玄都哈哈一笑,故作豪迈道:“哪里就费力气了,不过顺手得来,不算什么。” 秦素是了解李玄都的,见他这样,必然是过程曲折,不想让她担心,内心不由一阵惭愧,低声道:“我、我却是没什么能送你的。” 李玄都摇头道:“你千里迢迢地从辽东来到潇州,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好的礼物。我不要你送我什么,我曾经说过,我喜欢你,不因为你姓什么,出身如何,父亲是谁,更不因为你像哪个人,我李玄都虽然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这点心气还是有的,只是因为你是你,仅此而已。” 秦素抬头望着他,目光盈盈如水:“玄哥哥,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 李玄都郑重道:“我若说什么天打雷劈的誓言,那才是哄你,老天爷怎么会管这些小事。我只能说,我若是哄你,便让我这辈子再难寸进,老死在这归真境中。” 秦素的目光顿时有些迷离,痴痴地看着李玄都,过了良久,才缓缓说道:“那我便陪你留在归真境中好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那可不成,我给你搜罗这么多秘籍,就是让你苦练,早日踏足长生境,以后我也好大树底下好乘凉。” 秦素瞧了一眼手中的厚厚秘籍,又瞧了一眼李玄都,想起两人初遇时的情景,嘴角微微翘起:“若是我成了长生境,那我就要把你欺负我的全都讨回来。先让你……让你喊一声自己是臭玄儿。”说到这里,抿嘴一笑。 李玄都摆手道:“我可不是爱脸红的秦姑娘,别说是一声,就是一百声也不在话下。” 果真就脸色微红的秦素轻轻给了他一拳。 李玄都捂住胸口:“好厉害的‘百花绣拳’,在下佩服。”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月下二人 情人之间的独处时光总是短暂,一眨眼就过去了。 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李玄都玩笑道:“走了那么远的路,要不要我背你回去?” 秦素脸色微红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让别人瞧见,算怎么回事?我还见不见人了?” 李玄都知道她面薄,本就是玩笑之语,也没有强求,两人一起并肩往回走去。当临近李玄都一行人居处的时候,秦素下意识地想要往自己脸上覆盖面具,不过被李玄都阻住:“你又不是丑八怪,何必整日遮住本来面貌,再者说了,这些人都是在江湖上有身份地位之人,若是以假面示人,难免有失礼之处,还是以本来面目见人吧。” 秦素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方才她只是下意识行为而已,被李玄都一点,立时醒悟过来,收起手中的“百华灵面”。至于她为何总是喜欢佩戴面具遮挡容颜,当然不是怕见不得人,平心而论,秦素的容貌并不逊于宫官、玉清宁等人,只是她也知道自己太易害羞,若是戴上面具,脸上有个遮挡,倒还好些。 想到这儿,秦素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着,是件书生的儒衫,本就是用来乔装身份,所以材质做工都算不得好,再加上一路奔波,难掩风尘之色,若是以这个样子贸然去见颜飞卿、苏云媗、宫官等人,却是有些失礼。 李玄都也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安慰道:“不妨事的,前些时日的时候,我们为了遮掩身份,还扮成过随从之流,都是事急从权,不算失礼。” 秦素转念一想,的确是个道理,便也不再去强求其他。 当两人来到府门前时,就见苏云媗独自一人站在这里,见了二人,迎上前来:“方才石前辈说秦姑娘到了,所以苏某特来迎接,只是宋法王正在闭关,玄机和宫姑娘正在为他护法,暂时脱不开身。” 然后她望向秦素,上身微微前倾,以左手紧把右手拇指,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对秦素行了一礼:“秦姑娘,苏云媗有礼了。” 秦素以同样的礼数还了一礼:“秦素见过苏仙子。” 苏云媗上前几步,轻轻扶住秦素的手臂,微笑道:“早就听女菀多次提起秦姑娘,说秦姑娘的音律造诣相较于她更胜一筹,实不相瞒,我对音律之道也略知一二,只是谈不上精通,早就想向秦姑娘请教,可惜缘锵一面,今日终于是得偿所愿。” 秦素微微一笑:“女菀谬赞,愧不敢当。我也是早就听闻苏仙子的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仙子一说,不过是江湖上好事之徒的说法,在秦姑娘面前,我哪里当得起仙子一说,不过是个肉体凡胎的俗人罢了,秦姑娘若是也这样称呼我,可是要羞煞我了。”苏云媗轻笑着说道:“若是秦姑娘不嫌弃,就称呼我的表字‘霭筠’,如何?” 秦素望了望李玄都,又转望向苏云媗:“好,今后我就称你霭筠,霭筠也不要称我秦姑娘,太过生分,叫我白绢就是。” 苏云媗笑着应下来,说道:“白绢一路风尘,还是先到后堂歇息,沐浴更衣,等宋法王闭关结束,再与其他几人见礼。” 说到这儿,苏云媗又望向李玄都:“紫府不会介意吧?” “我怎么会介意,还要有劳霭筠。”李玄都微微一笑。 见李玄都如此说,两女便相携而去,倒像是相识多年的姐妹一般。可李玄都心里清楚,因为秦清和白绣裳的缘故,秦素与苏云媗应该没有太多交集才是。 李玄都望着两女的背影,摇了摇头。 呵,女人。 直到子时时分,月亮升到了中天,宋辅臣还未结束闭关,苏云媗因为连续动用“莲咒”的缘故,元气大伤,这会儿也去静坐调息。 秦素沐浴洗漱之后,换下了那身书生装扮,换上了随身携带的衣裙,秦素不太喜欢穿着白衣,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白衣太过显眼,也太过寻常,正所谓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江湖中十个女子中有半数喜欢穿白衣的,尤以慈航宗和玄女宗为甚,她便不愿意效仿了,所以通常会选淡蓝微白或是湖绿青碧的衣裙。不过李玄都知道这些都是托词,真正原因他也能猜测一二,应该是白绣裳的缘故,据说那位慈航宗的宗主便是长年白衣,翩然若仙。 这会儿两人一起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秦素盯着探出裙摆的鞋翘,怔然出神。坐在她旁边的李玄都也探过头来,左瞧右看。 因为被李玄都的脑袋遮挡了视线的缘故,秦素回过神来,伸手推了推他的脑袋,嗔道:“干什么呢?” 李玄都直起身来:“我看看你这双鞋子有什么玄妙之处,值得你眼都不眨地一直盯着。” 秦素好气又好笑道:“有什么可看的,就是一双普通绣鞋而已。我只是在想,该怎么面对苏云媗。” 李玄都淡然道:“要我说,那就各论各的,师父是师父,徒弟是徒弟。” 秦素望着他,不说话。 李玄都知道这是秦素不高兴的前兆,若是他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答复,那这位秦大小姐就要使点小性子了。当然,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让秦大小姐使小性子的,这算是李玄都的特权。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这种恩怨,不是生死大仇,自然不能一刀切,这种恩怨是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别说是外人,便是当事之人也理不清,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说无情还有情,道有情还无情,所以就让老辈人自己去解决,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不要参与其中,也不要指手画脚。他们论他们的,我们论我们的。” 秦素陷入沉思之中。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之人,不管白绣裳如何,苏云媗总是没有得罪过她,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苏云媗摆出了友善姿态,她便没有去得罪苏云媗的道理。再者说了,现在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且不说父亲如何想,在外人看来,现在她和李玄都已是一体,若是她与苏云媗不和,岂不是让李玄都在中间为难。她过来寻李玄都,是想要助李玄都一臂之力,可不是来给他添堵的。 过了片刻,秦素轻轻点头道:“那就听你的。”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秦素的膝盖,问道:“还累不累?” 秦素稍稍翘起双脚,露出一双青白色的绣鞋,说道:“你都问过三遍了,我哪有那么娇贵,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算什么。” 李玄都轻叹一声:“你要是用两个月的时间走五千里,我当然放心,可你用两旬的时间走五千里,实在是让我……” 秦素笑问道:“让你怎么?” 李玄都附在她的耳边,低声道:“实在让我心疼。” 秦素脸色微红。 李玄都忽然站起身,搬着椅子来到秦素的面前,变成相对而坐,然后示意秦素把脚伸过来。 秦素脸色变得通红,没有抬脚。 李玄都却不罢休,仍是固执地候在那里。 庭院上空一轮明月又白又亮,静静地照着两人。 “何处无月,何月不照人,只无人如我二人也。”秦素轻声呢喃了一句,慢慢抬起了一只脚。 李玄都将这只脚放在膝上,然后动作轻柔地帮她脱下鞋子,隔着一层白袜为她揉按脚心。 秦素不敢直视李玄都,只能仰头望着头顶一轮明月,一张俏脸鲜红欲滴。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二女相见 月上中天,秦素本就身体乏累,此时身心俱是松弛下来之后,便昏昏欲睡,转眼间便是丑牌时分,忽然听到院门外传来动静,她猛地惊醒过来,然后她才想起自己的双脚正放在李玄都的膝上,不由得大羞,便要抽回双脚。 李玄都轻声道:“不急。”说罢,拿起绣鞋为秦素穿好,然后将竹椅放回原处,这才去开门。秦素则趁着这个时间站起身,轻轻抚平裙摆上的褶皱。 门外正是颜飞卿和苏云媗二人,李玄都连忙将两人让进院内,秦素便也过来与二人见礼,此时她脸上还残留有几分红晕未退,好在天色昏暗,若不细瞧,也看不出来。 相较于苏云媗在江湖上毁誉参半的声名,颜飞卿在江湖上却是一贯的好名声,任谁都要称赞一声小天师刚直不阿,此时秦素见了颜飞卿,看他果真是目光纯澈,又为人谦和,对于江湖上关于他的种种传言,已是信了大半,心中暗道紫府能与这样的君子相交倒也不是坏事,总好过自家的胡师兄带着紫府去逛春楼。 可怜胡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师妹心中变成了把李玄都带坏之人,毕竟在女子心目中,情郎总是好的,错的都是那些狐朋狗友,显然胡良已经被划分到狐朋狗友之列。 李玄都却是不知秦素有这许多细腻心思,竟然连他交了什么朋友都已经考虑进去,向颜飞卿问道:“可是宋法王的伤势好转了?” 颜飞卿点头道:“宋辅臣服用了师尊的‘纯阳丹’之后,已无大碍,若是紫府兄没有意见,我们明天就能动身。” 李玄都道:“如此最好。” 颜飞卿望向秦素,说道:“贫道久闻秦姑娘大名,只是秦姑娘钟情山水之间,甚少参与江湖争斗,未曾谋面。倒是贫道,说是修道方外之人,却整日在这万丈红尘之中打滚,实是不如秦姑娘远矣。” 秦素赶忙谦辞道:“不敢当颜掌教如此谬赞,听闻颜掌教与霭筠婚期将近,不知定在了何时?” 颜飞卿与苏云媗对视一眼,答道:“本是定在了六月下旬,不过因为这次的白帝城之事,不得已推迟婚期,改在了九月,届时还望紫府兄和秦姑娘不吝赏光才是。” 李玄都笑道:“这是自然,我与素素定会去讨一杯喜酒,到时候就不能称呼苏仙子了,要改称苏夫人才是。” 苏云媗可不是秦素这种容易害羞的性子,大大方方道:“紫府也不要只说我们,江湖上都知道紫府与白绢之事,不知什么时候白绢也改口叫做秦夫人?” 说到这儿,苏云媗笑吟吟地望着两人,目光不住地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 秦素大羞,低头不语。李玄都脸皮却厚,摆手道:“你们二人除了情投意合之外,也是各自长辈定下了这门亲事,可我和素素却是不一样,虽说家师当日曾有提亲之言,但因为我与家师意见不合之故,怕是无疾而终,难有后续,我本是打算去辽东拜见秦伯父,无奈因为这次白帝城之行而不得不延期,反倒是让素素不远千里来寻我,实是惭愧。” 苏云媗道:“正因如此,你更要好好对待白绢,不可有半点负她。” 李玄都点头道:“这是自然。” 叙完家常,颜飞卿道:“宋法王和宫姑娘这时正在正堂等候,我们还是快些过去吧。” 听到“宫姑娘”三字,秦素脸色微微变化。因为陆雁冰曾经提醒过她,让她小心宫官。秦素虽然嘴上说不在意,但关心则乱,哪能真就无动于衷,此时要去见宫官,倒是生出一股好似要登台比武的紧迫感觉,不由得心中一紧,同时下意识地紧了紧手脸。 颜飞卿和苏云媗并肩先行,李玄都和秦素跟在后面,李玄都见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微感诧异,以传音问道:“素素,你和宋辅臣有仇?” 秦素一愣,同样是嘴唇微动,传音道:“我听说过宋辅臣的大名,乃是圣君澹台云的心腹,却是从未见过,更不曾有什么交集。” 李玄都又试探问道:“那便是与宫官关系不睦?” 秦素这才明白过来,定是自己的心思太过流于表面,被李玄都察觉出了端倪,不由大羞,若是让李玄都识破了她的心思,那可不要见人了。 李玄都便是再懂秦素的心思,也不知道自己的好师妹陆雁冰曾经对秦素吹过“耳边风”,只是隐隐察觉到几分不对,又以传音道:“若是你们有什么恩怨,不想去见她,那便算了。” 秦素传音道:“无妨的,我与宫姑娘没有仇怨。” 说话间,一行四人来到正堂,宋辅臣、宫官、石无月、韩月都在这儿。石无月大模大样地盘膝坐在一张靠近门口的椅子上,韩月规规矩矩地侍立一旁,宋辅臣和宫官则是站在门前。 几人都已熟识,相处多日,自是不必互相客套虚礼,关键还是与刚刚来到此地的秦素见礼。 宋辅臣脸色苍白,似是大病初愈,不过精气神却很足,冲着秦素一抱拳:“秦大小姐,宋某有礼了。” 秦素同样抱拳还礼:“见过宋法王。” 然后便是宫官了,此时宫官白衣紫裙,秦素青衣湖裙,站在一起,各有千秋。两女对视片刻之后,宫官微笑道:“拜紫府所赐,小妹可是久闻秦姐姐大名了。” 秦素不动声色道:“难道宫姑娘在结识紫府之前,就不知道秦素其人吗?” “自然不是。”宫官道:“只是以前不曾对秦姐姐好奇,自从结识了紫府之后,才开始对秦姐姐好奇,想要看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奇女子,能让紫府这般念念不忘。” 秦素瞥了李玄都一眼:“倒是让宫姑娘失望了,秦素不是什么奇女子,只是一个普通俗人罢了。” 宫官也望了李玄都一眼:“秦姐姐自谦了,紫府能遇到秦姐姐这样的女子,是他的福气。” 被两名女子各望了一眼的李玄都只觉得老大不自在,忽然明白方才秦素为何会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气态了。 醒悟太迟,悔之晚矣。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个赌字 李玄都轻咳一声:“宫姑娘说的是,能遇到素素,的确是我的福气。” 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李玄都当然知道应该站在谁那边。 闻听此言,秦素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温柔甜蜜之色,宫官却是瞥了李玄都一眼,眼神中泛起几许幽怨之色,好像自己遭到了某种背叛似的。 若是寻常男子见了宫官这般模样,多半要心软几分,不想得罪秦素,也不想让宫官难过,定会左右为难,想要两边讨好之人,通常两边都讨不了好,所以李玄都从来不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只当是没瞧见一般,继续说道:“待到此间事了,再去吃过玄机兄和霭筠的喜酒,我便要与素素一道去辽东。” 宫官收起那抹不知真假的幽怨之色,微笑道:“可要恭喜两位了。” 秦素脸色微红,虽然她和李玄都的恋情因为谷玉笙推波助澜的缘故,闹得江湖尽知,但她还是免不了羞涩腼腆,而方才李玄都这般表现,也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本以为李玄都要像话本里的少侠一般,最难消受美人恩,藕断丝连,没想到李玄都竟是这般坚决,尽显他的清白之色。 李玄都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野心不是贪心,在有些事情上,若是一味放纵自己的贪欲,早晚都会坏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两名女子的唇枪舌剑只是一个小插曲,两人在江湖上都是有头有脸之人,当然不会在明面上争执,平白丢了身份。 见礼之后,几人进了正堂,此处正堂布置得当,北墙上方隔着一张紫檀木的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石无月便是独占靠门的一把座椅。 宋辅臣一伸手:“李先生陪颜真人上座吧。” 李玄都摆手道:“此番白帝城之行,如何与天公将军唐周去谈,还是要以宋法王为主,宋法王坐上面吧。”说罢,他直接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 秦素跟着在李玄都下首的位置坐了。 颜飞卿只得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坐了,接着手一摆,对宋辅臣道:“恭敬不如从命,宋法王就坐这儿吧。” 宋辅臣犹豫了一下,说道:“好,我也好向诸位说事。”说着也就在正中右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苏云媗和宫官则是在李玄都和秦素的对面椅上坐了。 宋辅臣斟酌了一下言辞,缓缓开口道:“当下的大事还是去往白帝城,石门县位于潇州和荆州交界之地,离开石门县的辖境之后,便重新回到荆州境内,再朔江而上,来到蜀州和荆州交界位置,便是白帝城。阴阳宗几次三番阻拦,想来这最后一段路途,同样不会太平。” 李玄都端正了面容,说道:“此时双方实力对比,我们这边虽然少了我姑姑,但是又多了素素,而阴阳宗那边冷夫人因为伤势之故,应该不会再继续出手,只剩下一个七杀王和赵纯孝、张铮、魏臻等三位明官,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是,阴阳宗会不会再派出援手。 颜飞卿点了下头,把目光望向宫官:“宫姑娘熟知阴阳宗的底细,不知宫姑娘如何看?” 宫官略微思索一下之后,说道:“阴阳宗十殿明官,各有职司,如今为了阻拦我们,地师已然调用了四位明官,西京那边必然受到影响,若是再大举派遣明官,恐怕就会捉襟见肘,依我之见,阴阳宗至多再派出一人,而且不会是王天笑、钟梧这等举足轻重之人,最有可能之人是九明官上官莞。” 李玄都问道:“这个上官莞是什么来路?” 宫官道:“她是地师的嫡传弟子之一,虽然年纪不大,但很受地师看重,也很受家师的喜爱,有望继承地师衣钵。” 李玄都望向颜飞卿。 颜飞卿道:“先前的袭杀之中,此人并未出面,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阴阳宗并没有派遣援军,一种可能是上官莞已经到了,不过却藏身暗中,另有其他谋划。” 苏云媗接口道:“阴阳宗不可能没有派遣援军,在漩女山一战的时候,只有四位明官出面,不见七杀王和百蛮王的踪影,可上次袭杀的时候,不但多了七杀王和百蛮王,而且还有万笃门之人参与其中。” 李玄都接口道:“据我所知,此事是由大明官王天笑亲自出面,逼迫万笃门应下此事,不过王天笑并未亲自赶来潇州。” 听到王天笑的名字,宫官的神情有些晦暗,说道:“王天笑是十殿明官之首,也是地师最为依仗的左膀右臂,在阴阳宗中,负责蜀州的正是王天笑。” 李玄都轻轻按着扶手,说道:“情况已经很明了,阴阳宗派出了援军,按照宫姑娘所言,这路援军应是以上官莞为主,可不见上官莞踪影,说明此人还有其他谋划,甚至这次半路袭杀之事,也是上官莞故意弄出来的障眼法,能成最好,不能成也可以拖延我们的脚步。” 闻听此言,其他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秦素顺着李玄都的话说道:“按照现在情形来看,从石门县到白帝城,一路都是水路,无论是青阳教,还是荆楚总督,都没有水军,若是排除江湖高手埋伏刺杀的可能,这一路上也没有什么太多可以谋划之处,上官莞能去的地方就只有白帝城。” 李玄都陷入沉思:“如今的白帝城中是什么形势?” 宫官道:“原本是青阳教红阳总坛所在,自从因为唐周、唐汉兄弟二人不和而致使唐汉出走之后,此地已然成了整个青阳教的总坛,因为唐周并不愿依附于地师的缘故,所以白帝城中并无太多阴阳宗的势力。换而言之,只要进了白帝城,我们和阴阳宗一样,都是在别人的屋檐之下。” 此时堂中几人,虽然还不是各自宗门的总掌大权之人,但都是被各自长辈给予厚望,自小耳濡目染之下,对于这些江湖争斗再是熟悉不过,都是聪明人,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李玄都既是问己也是问堂上众人:“上官莞能否开出一个足以让唐周动心的价码?” 宫官犹豫了一下,说道:“阴阳宗传承千年,底蕴深厚,宗内未必没有能帮唐周破开境界瓶颈的珍惜宝物,关键在于地师是否愿意承受这个代价。”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接着说道:“假设上官莞手中的确有这样一件宝物,并且以此为筹码说动唐周倒向阴阳宗,此时我们贸然进入白帝城中,岂不是羊入虎口?到那时候,我们该如何应对?” 堂中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谁也不敢贸然开口,此事已经不仅仅关乎到此番谋划的成与不成,而且还关乎到了各自的身家性命,由不得不慎重。 在江湖中,越是复杂的阴谋,就越有可能因为各种原因而失败,因为容错太少,对执行谋划之人的要求太过,就像一座精密的机关,只要有一个部位出现问题,就可能导致整个机关崩坏。所以越是到生死关头,越没有人用太过复杂的谋划,更喜欢以阳谋为主,以阴谋为辅,就如上官莞的计策,就算李玄都推测出了她的意图所在,仍是没有太好的破解办法。 过了许久,颜飞卿缓缓道:“为今之计,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就此退却,另一条路是行险一搏。” 李玄都叹了口气:“第一条路,好说,我们各回各家,只当此事没有发生过,想来大家一路艰险走到了这里,若要就这么放弃,定是不甘心的。那么便是第二条路……” 秦素望了李玄都一眼,不掩忧虑,却也不出声反对。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第二条路,简而言之,就是一个‘赌’字,这个‘赌’字不好听,可又找不出一个更恰切的字来代替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啪’的一声,将身家性命都押上去。赌赢了,唐周倒向我们,局势一片大好,可一旦输了,不仅仅是局势变得复杂,就连我们这些人也有性命之忧。” 苏云媗很少说话,一开口便直指要害:“值得吗?” 值得吗? 行险一搏不是不行,关键在于值不值,他们承受的风险与结果相比,值得吗? 李玄都没有说话,苏云媗把目光转向了颜飞卿。 此时六人其实可以分为三派人,李玄都和秦素是一派,再加上一个好似局外人的石无月,宫官和宋辅臣是一派,颜飞卿和苏云媗是一派。有些事情,李玄都可以做主,有些事情,他便不能做主。 颜飞卿沉思了许久,缓缓说道:“若是唐周倒向地师,地师在西京占据上风,最终夺得整个西北五宗乃至大周的大权,其后果非是我们能够承担,既然师尊将此事托付于我,那么我的意思是,值得。” 听到颜飞卿如此说,苏云媗不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由颜飞卿来做主此事。 李玄都从椅上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赌上一回,看看这白帝城,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 第一百一十八章 儒生宁忆 天亮的时候,宁忆回来了。 前些日子,宁忆亲自护送赵良庚离开石门县,进入荆州境内,渡过大江,前往位于江畔北侧的江陵府江陵县,两地相距三百余里,宁忆去时因为要顾及赵良庚的缘故,是骑马而行,所以用了三天的时间,回来时则是御风而行,只用了大半天的时间。 安全返回江陵府之后,赵良庚许诺不会再追究此事。承诺能否遵守,关键还在于双方的实力如何,如果李玄都等人只是寻常江湖散人,赵良庚可以在脱困之后立刻翻脸,可李玄都他们不是江湖散人,身后有正一宗和无道宗为后盾,翻脸容易,再想要收拾残局可就难了。 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两个素不相识之人在动手之前,必然要把对方的来路问清楚了,把自己的后路想好,都说未雨绸缪,动手之前多说话,总好过动手之后惹出了乱子再去多说话。赵良庚之事也是如此,事先定下了规矩,李玄都等人保证赵良庚性命无忧,赵良庚许诺事后不再追究报复,若是赵良庚不守规矩,那也别怪张静修和澹台云不讲规矩。 正因为如此,秦素刚到石门县的时候,没有见到宁忆。现在宁忆回来了,李玄都自然要为秦素引荐一番。 秦素早就听闻过宁忆的大名,毕竟是与秦清、宋政齐名的邪道“三刀”之一,与之相对应的还有正道“三剑”,分别是大剑仙李道虚、慈航宗白绣裳、“海枯石烂”张海石,以“三剑”对比“三刀”,宋政不敌李道虚,秦清略胜白绣裳,张海石远胜宁忆,还是正道更胜一筹。 不过宁忆不是张海石的对手,就不意味着宁忆弱了,当年李玄都在巅峰时能险胜宁忆一筹,其后这些年来,李玄都不仅仅是原地踏步那么简单,而是不断大步后退,宁忆却是一路向前,从天人逍遥境晋升为天人无量境,这一进一退之间,两人的差距便成了少玄榜与太玄榜的天堑。此时的李玄都差不多算是重回巅峰,可已经不是宁忆的对手,除非李玄都登顶天人境,才有与宁忆一较高下的资格。 秦素倒是听李玄都说过他与宁忆西北夺刀的故事,只是不知道他们两人何时又成了朋友,暗忖难道这就是不打不相识吗?不过宁忆的事迹,秦素还是有所耳闻,可以说在江湖上的痴情人中,宁忆最起码也可以排到前三之列,女子的思维从来与男子不大不一样,在秦素看来,李玄都能与宁忆这样的痴情之人相交,近朱者赤,自然是极好的。 李玄都与秦素来到宁忆的居处拜访,此时宁忆因为准备离开此地之故正因为收拾房间,其实宁忆的行李并不算多,只是房中放了许多书籍,并非是江湖中的功法秘籍,而是儒家的经史典籍。按照儒家的规矩,读书人一年几次晒书,宁忆自从不再沉浸于过去之后,便将自己那些压箱底的书籍又翻了出来,既是温故而知新,也算是晒晒书,虽然这屋中同样没有阳光,可总好过整日放在须弥宝物之中。 见两人前来,宁忆停下手上的活计,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主动迎了上去。 李玄都与宁忆见礼之后,道:“我来给宁兄介绍,这位是忘情宗的秦素秦白绢。”接着又对秦素道:“素素,这便是我对你提起过多次的宁先生了。” 秦素没用江湖人的抱拳礼,而是行了个万福礼:“见过宁先生。” 自女帝以来,女子行礼除进宫拜神之外,一律不行跪拜之礼,改行万福礼,此时秦素以万福礼而非抱拳礼见礼,说明她并不打算以江湖人的身份与宁忆结识,而是以李玄都朋友的身份与宁忆见礼。 宁忆微微一怔,立时明白过来,也不用抱拳礼,改为读书人的拱手作揖还礼,笑道:“久闻秦姑娘大名,江湖中人称呼为秦大小姐。我近来听闻紫府剑仙为了秦大小姐而叛出师门,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今日终是见到正主本尊了。” 秦素脸色微红道:“宁先生不要听信江湖上的好事之徒乱说,没有这回事的。” 宁忆哈哈一笑:“江湖上的确有很多好事之徒,不过他们大多不会凭空捏造,而是捕风捉影,既然有这样的传言流传出来下,想来不会是无风起浪。” 这下秦素彻底无话可说了,这件事要说与她没有关系,的确没有关系,要说与她有关系,也勉强算是有些关系,毕竟她被李道虚请去蓬莱岛做客是众所周知之事,辩驳不得。 好在宁忆是个方正之人,也就是在李玄都面前才会笑言打趣一二,不会在言语上一直紧追不放,让人厌烦。 见礼之后,宁忆将几卷书收起,腾出两把座椅,请两人入座,他干脆坐在一个绣墩上,抖了抖袖子,说道:“这两天陪着赵良庚去江陵,一路上与这位部堂谈论朝政,感触颇多,如今的朝廷已是腐朽到了骨子里,非要破后而立不可,可是谁能做到这一点?” 李玄都道:“总不会是我们这些江湖武夫。” 世人觉得江湖高手能够以一当千,便认为江湖武夫有改天换日的本事,认为皇帝必须也是一位绝顶高手才能威压天下,如果皇帝是个三岁孩童,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便不能统领天下。 其实怀有这种想法,就像有人问,那些统兵大将手握兵权,为何不敢造反?为何会被皇帝一纸诏书夺去兵权?其实道理是一样的,统兵大将不敢造反,是因为有其他手握兵权之人可以制约他,各个统兵将领之间其实是互相制约。 同理,江湖武夫也是如此,江湖高手不能反抗朝廷,是因为有其他江湖高手制约,除非所有人都齐心合力,否则总会被朝廷分而治之,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只要形成了互相制约的格局,产生各种利益纠葛,就如一张蛛网,将每个人连在一起,人人都在网中,谁都不能为所欲为,掌握最高权力之人是否有至高修为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坐在皇帝位置上的人,不仅仅是一个人那么简单,而是代表了一个整体,其中有文武百官,有宦官青鸾卫,有宗室勋贵,甚至还有无数士绅豪强和江湖宗门,权力不来在于上方,而是来自于下方,只有被这些人支持,皇帝才是皇帝,才有权力,与皇帝本人的修为高低并无绝对关系。 现在的情形下,想要凭借江湖武夫的个人之勇,强行改变天下格局,是不现实的,一人再强,也不可能与天下为敌。再者说了,就算是长生境界高人,也做不到一剑可挡百万师,人力有时而穷。 宁忆望向秦素,道:“秦姑娘出身辽东秦阀,我听闻秦阀这些年来大力扶持辽东总督赵政,不知秦姑娘可知其中详情?” 秦素犹豫了一下,说道:“确有此事,家父与赵部堂相识多年,相交甚笃,认为赵部堂能行非常之事。” 这里的赵部堂自然是说辽东总督赵政,而非荆楚总督赵良庚。 “好一个非常之事。”宁忆抚掌道:“当今天下,烽烟遍地,饿殍盈野,乃是非常之时,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事,看来秦先生是认定这位赵部堂能匡扶天下了。” 涉及到这种大事,秦素不敢妄下断言,便没有说话。 李玄都接口道:“我在年底时候要去辽东一行,正好拜会这位赵部堂,宁兄不妨同行,一见便知。” 如今已是六中旬月,待到此番事了,少说也要七月,然后再去位于吴州的正一宗大真人府观礼,一来一回,便是八、九月份,此时再陪秦素返回辽东,从吴州到辽东,少说也有八千余里的路程,以正常赶路速度来说,怎么也要两月的工夫,刚好赶上一个新年。 宁忆想了想,点头应道:“如此甚好。” 第一百一十九章 白帝城头 待到午时,李玄都一行人动身启程,离开石门县,往荆州方向行去。 众人皆是骑马而行,这样既可以节省脚力,又比徒步而行更为迅捷,韩月也是如此,不过在她身后背了一个大箱子,像个衣橱,石无月不愿意见人,也不想骑马,便藏在里面,好在两女都是身轻之人,加起来也不过寻常成年男子披甲的重量,一匹马足以承受。 这一路上再未遇到什么波折,故而一行人赶路的速度极快,在傍晚的时候,便离开了石门县的辖境进入荆州境内,然后不做停歇,连夜赶路,反正驿路宽阔,晚上又是空旷无人,也不怕冲撞了什么人。 如此行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来到一处渡口,众人本想乘船朔江而上,不过却发现一个问题,江运不比海运,顺流而下时,速度奇快无比,有诗为证: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可逆流而上时,却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靠风帆,一种是靠纤夫,无论是哪一种,速度都极为缓慢,所以才有了“买舟东下”的的做法,就是几个蜀州的商人合伙出钱造一条船,装上货物出蜀沿江而下,沿途顺着江水一边前进一边做生意,到大江中下游,货物卖的差不多了,就把船拆了卖木材,自己从陆路返回蜀州。 这也不怪李玄都等人,他们终究只是不足三十岁的年轻人,见识再多,也有疏漏之处,都没有想到这一点。此时只好临时改变计划,改为从陆路入蜀,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白帝城只能算是蜀州门户,还不算太过难行。 就在李玄都一行人踏上行程的时候,白帝城中之人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 在白帝城的城墙上,有三人悠然而行。 其中一名女子正是阴阳宗明官上官莞,她设下计谋使李玄都等人被阻于石门县境内,她本人则是抢先一步来到白帝城中。 那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是白帝城现任主人,青阳教的天公将军唐周,位列太玄榜第八人,在唐秦和唐汉身死之后,同时也是事实上的青阳教教主。 唐氏三兄弟的身世背景,并不算什么秘密。蜀州,又是姓唐,只会让人想起一个名字,那就是蜀中唐家。唐周也的确与蜀中唐家大有关系,只是唐周创立青阳教与唐家没什么关系,唐家也没有这样的能力扶持出一个影响小半个天下的青阳教。 唐家三兄弟本身在唐家只能算是旁支庶出,天底下没有新鲜事,因为嫡庶之分而不受重视,身为长兄的唐周离开唐家闯荡江湖,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打拼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基业,好让轻视自己的唐氏族人刮目相看,这种想法无非是莫欺少年穷而已,只是江湖又岂是那么容易闯荡的,就算唐周有一身不弱的境界修为,可他孤身一人,没有宗门作为依靠,至多创建一个岭秀山庄之流的小型门派,收些庄客,经营产业,可以在一县之地呼风唤雨,也可以在一府之地有些名气,算得上地头蛇。可是比起雄踞一州的宗门、世家相比,还是太过微不足道。就算如此,这样一座山庄,也要数年乃至十数年的辛苦经营才行,唐周不满足于此,所以在闯荡江湖多年一事无成。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后来的无道宗之主宋政。 有人曾说,一命二运三根骨,四积阴功五读书。还有人说,成事者,三分本事,六分运气,一分贵人扶持。 宋政便是唐周的贵人,唐周是最早跟随宋政的那一批人,也曾有过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在宋政失踪之后,唐周离开无道宗,自立门户。在这之后,徐无鬼开始介入无道宗内务,扶持拉拢百蛮王、七杀王等宋政旧部,唐周也是徐无鬼看中之人。 有了徐无鬼的扶持,唐周也的确有真本事,再加上恰到好处的运气,于是就有了青阳教的雏形。再后来,唐周又陆续将自己的二弟唐周、三弟唐汉也拉入其中,青阳教逐渐壮大,在徐无鬼的有意分权制衡之下,最终形成了三公将军和三大总坛的格局,以唐周为首居中,唐秦和唐汉分为左右臂膀。 再后来,唐秦战死于齐州,唐周与唐汉因为各自立场不同而逐渐产生分歧,最终兄弟决裂,唐汉出走白帝城,客死他乡。 唐周的相貌与二弟唐秦极为相似,只是神态更为坚毅,气态沉稳中透出威严,此时他披挂了一身青色甲胄,腰间佩刀,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朝廷的将领。 唐周问道:“上官莞,你在白帝城已经多盘桓多日,不知何时离去?” 一身玄色衣裙的女子微笑道:“将军这是要赶我走吗?” 唐周说道:“若是你硬要赖着不走,我看在地师的面子上,不会直接将你打杀,但也不介意亲自动手赶人。” 唐周在太玄榜上高居第八,他的这番话可不是毫无分量的随口恫吓之语。 上官莞浑然不惧,说道:“将军这是急不可耐地要见宋辅臣了,所以才会觉得我在这里碍眼。” 唐周不置可否,瞥了眼上官莞身旁的另外一个男子,没有说话。 无道宗的七杀王。 在唐周看来,能入他眼的江湖高手可以分为四等。第一等就是老玄榜上的高人,堪称江湖中的泰山北斗;第二等是与他同列太玄榜之人,再加上一些声名不显的隐世高手,算是一代宗师;第三等是仅次于太玄榜之人,萧时雨、冷夫人、李如师、东玄道人、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万寿真人以及其他宗门之主,还有他的二弟唐秦,都属于这一类,比之太玄榜稍逊一筹,在江湖上却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一方豪强;第四等又比第三等再逊一筹,多是各大宗门的长老、堂主之流,也江湖上的成名高手,黑白谱上的前三十位,颜飞卿等少玄榜前列人物,都可以划入其中。 至于那个排在少玄榜榜首的紫府剑仙,唐周却是不好贸然下定论,只能暂且将其划分在第三等之中。七杀王也被划分到第三类之中,可以在黑白谱上登顶,与各大宗主并驾齐驱,又稍逊于太玄榜之人,不是唐周的对手,却有些棘手。有这样一个人物为上官莞保驾护航,已经可以看出地师对于上官莞的态度以及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如何。 上官莞继续说道:“一个人本事再大,能不能成事也要看其运道如何,此言绝非信口雌黄,就拿大魏太祖皇帝而言,若是生在一个太平盛世,任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成不了帝王功业,这便是运道了。其实能成大事之人,无论是庙堂上的重臣,还是江湖上的豪强,总是鱼龙混杂,大概在五五之数,一半的人确有其过人之处,一半的人就是命好,因为各种原因抓住了一次大势所趋,不少人就算侥幸成事也不知为何能成事,让他再来一次,多半是不成的,若是误将大势当作自己的本事,也长久不了。不知将军以为然否?” 唐周沉默了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唐周之所以能有今日,全赖贵人扶持,你是要挟恩图报了。” 上官莞微笑道:“将军不要多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还是那句老话,宋辅臣能给将军的,我也能给将军。请将军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分出一个先来后到,仅此而已。” 唐周低垂下眼皮,语气冷淡:“东西呢?我要的不是空口白话,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在哪?” 上官莞轻声道:“请将军再等三天,三天而已。” 唐周深深望了上官一眼:“好,那我就再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拿不出来,不管你再说什么,我都会将你赶出白帝城。” 说罢,唐周不管上官莞是如何反应,直接转身走下城头。 第一百二十章 酒意更浓 随着距离白帝城越来越近,正道人士越来越少,邪道人士渐而增多,至于江湖散人,有句话叫做秋风未动蝉先觉,这次正邪大战已经有了苗头,江湖散人们虽然不知道其中内幕,但察觉到江湖上的气氛不对,闻风而动,早早离了是非之地。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一行人明知自己的行踪瞒不过阴阳宗的耳目,但光明正大地以本来身份行走江湖,还是有些太过招摇,一来是容易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二来是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毕竟正道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正邪有别,有些事情放在台面下的时候没有几两重,可一旦上了秤,那便是重若万钧,会压死人的。 巧的是秦素身上最是不缺各种面具,虽然她已经有了“百华灵面”,但在家里还有许多存货,放在另一只须弥宝物之中——秦素有两件须弥宝物,都是香囊的样子,平时只会随身携带一只,这次出来,秦素把两只香囊都带在了身上,算是带上了自己的全部家当。 这些面具没有“百华灵面”那般玄奇,可以改变各种体貌形态,但改变容貌却是足够了,戴上之后,既不丑陋,也不俊秀,平平无奇,不会引人注目。 这一日,天色渐暗,一行人来到一处位于野外的太平客栈落脚,人可以不歇,马却不能不歇。也就太平客栈敢如此开店,设在野外,没有城郭庇护而不惧寇匪。这几年来,太平客栈的名头已经渐渐打响,江湖上都知道太平客栈是太平宗的产业,忌惮于太平宗的偌大名头,不敢太过放肆。 进到客店,自有伙计帮着把马匹牵去喂料,一行人来到客栈大堂,此时的大堂中灯火通明,客栈老板娘是个干瘦女子,不丰腴,不妩媚,不风骚,不撩人,就像千千万万个被生活榨干了的悲苦女子,掌柜也不像沈大先生那般整日站在柜台后面算账,这会儿正在后厨忙活,看来是个夫妻店。 这才是一座客栈该有的样子,至于沈大先生和陆夫人的那座店,看看就好,都不知道没了沈长生之后,他们两个谁会打杂做饭。 落座之后,秦、苏、宫、石四名女子加上颜飞卿都表示自己正在辟谷,不用进食,韩月本来不想辟谷,但瞧见同行的女子个个都要辟谷,想起她们都是身材窈窕,不戴面具时更是貌美如花,摸了摸自己的面皮之后,狠了狠心,为了花容月貌,也不吃了。 如此一来,想要吃些东西的就只剩下李玄都、宁忆、宋辅臣三人。于是一行人直接分成了两桌,单独一桌的三人也不客气,要了一只烤羊,要了二斤牛肉,还要了些酒水。宁忆和宋辅臣还好,都是单身汉,没人管,李玄都却不一样,考虑到秦素就在旁边,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没有喝酒。倒不是说怕喝醉,而是喝酒之后,总会带些酒气,男人不在意这些,妇孺却是厌恶得紧。 不一会儿酒菜上桌,只有宋辅臣和宁忆对酌,宋辅臣虽然是邪道中人,但是性情刚直,与宁忆聊得还算投机。没敢喝酒的李玄都坐在一旁闷头吃肉,过了一会儿,口口声声说要辟谷的石无月闻着酒香却是有些按耐不住了,让韩月把她背到宋辅臣旁边的空位上,自己不客气地倒了一杯,一口下肚,满面舒爽之色。 石无月舔了舔嘴唇,说道:“虽然不算是好酒,但是解馋,不错不错。” 宋辅臣年长,知道石无月其人,更知道她与旧主宋政的那段情孽纠缠,对她便要客气许多:“石姑娘也爱喝酒?” 石无月道:“早年时候我也不喝酒,只是后来一个人的时候借酒消愁,这才逐渐喜欢上了杯中之物。” 宋辅臣点了点头,没再继续深问石无月为什么会变成一个人,只是低头喝酒。 石无月饶有兴致地望着宁忆:“宁先生,没想到你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也喜欢喝酒,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滴酒不沾的,喝上一口便要面红耳赤。” 宁忆放下手中酒杯,微笑道:“实不相瞒,以前的宁某的确如此,滴酒不沾,用某些人的话来说,像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可后来宁某便如石姑娘那般,喜欢借酒消愁。说是借酒消愁,其实消愁的不是一个‘酒’字,而是一个‘醉’字,大醉之后,忘尽千岁忧,可惜这个法子不能常用,喝酒越多,酒量越大,想要一醉也就越来越难,反而还染上了酒瘾,实在不太划算。” 听到宁忆这番话,石无月眼神一亮,举起酒杯:“没想到你我还是同道中人,我要敬你一杯。” 宁忆举起手中酒杯,与石无月轻轻一碰,然后各自将杯中之酒饮尽。 喝酒,其实也看气氛。一人独酌,冷冷清清,是一种气氛;两人对饮,举杯相碰,尽在不言之中,是一种气氛;众人喝酒,吆五喝六,嬉笑怒骂,也是一种气氛。 李玄都不馋酒,却喜欢这种喝酒的气氛,眼看着酒桌上的气氛热烈起来,嘴里的牛羊肉忽然不香了。他举目环视四周,发现苏云媗与颜飞卿在窃窃私语,宫官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册子,秦素在出神,于是他悄然起身,来到门外。 不一会儿,秦素也跟了出来,轻声问道:“明明想喝,干嘛非要看我的脸色?我又不会处处管着你。” 李玄都打趣道:“昨天不管,今天不管,明天总是要管的,与其事到临头再去被动接受,不如早些主动习惯。” 秦素轻笑道:“你是说我是个管家婆了?” “不敢不敢。”李玄都道:“一切都是我李玄都心甘情愿的,没有其他原因,绝不是屈从于某人的淫威之下,与旁人是半点也不相干的,若说原因,只有一个,自律是一种极好的品德。” 秦素轻轻捶了他一拳:“油嘴滑舌。” 虽然秦素每次都会忍不住动手给李玄都一拳,但这种粉拳的威力其实与捶背也没什么区别,从出拳开始,就透着怕打疼李玄都的样子,女子对男子越是纵容,男子就越是有恃无恐,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李玄都伸手按住被打的地方,满脸痛苦,好像被百蛮王拍了一掌。 秦素嗔道:“差不多可以了,再装这个样子我就真赏你一记‘百花绣拳’。” 李玄都轻咳一声,端正了面孔,说道:“说到‘百花绣拳’,我给你的秘籍要好好修炼,此番去白帝城,实是凶险难测,你到时候不要逞强,护好自己周全才是正经。” 秦素见他关心自己,面上不显,心中却是甜蜜。 正当两人说话的时候,从门外来了一伙人,个个面相不善,不似善类。 第一百二十一章 欺软怕硬 江湖中人,少有良善之辈。江湖本身就不是一处善地,整日打打杀杀,不管用什么样的理由杀人,杀人总归是杀人,说不出花来。江湖中固然有义薄云天、侠义心肠的侠士,但更多的还是蝇营狗苟、唯利是图之辈。 尤其是中下层的江湖散人,不上不下,光脚不怕穿鞋的,不必顾忌什么风评面子,一切都以拳头大小说话,涉及到根本利害的时候,说杀人就杀人,哪管什么妇孺病弱,什么残忍而无下限的事情都干得出来,欺压百姓之事更是不曾少干,百姓们惧怕他们,怨恨他们,又不敢得罪他们,于是每每见到这些人,都尊称他们这些人为好汉,若是谄媚一些,再加上“英雄”二字,连起来便是英雄好汉。 何谓英雄?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英雄者,有凌云之壮志,气吞山河之势,腹纳九州之量,包藏四海之胸襟。肩扛大义,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其本旨离不开“国”、“民”二字。这些整日为了一己之私而打打杀杀的江湖中人,何德何能当得起“英雄”二字?不外乎是百姓畏惧,以此称呼献媚求饶罢了。 以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的老辣目光看来,这便是一群“英雄好汉”了。 英雄非真英雄,好汉非好汉,狗熊恶汉还差不多。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高大男子,目光冷厉,像刀子一样,只是比起无道宗的护宗法王可就是云泥之别了,就是比之那些万笃门的刺客都相差甚远,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没有搭理的兴致。 秦素自然也不想理会这些人,更不想在这些人面前抖搂威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便想拉着李玄都离开。 只是在江湖上,欺软怕硬是常态,如果在外人面前露了怯,就像露了黄白之物,许多“好汉”便如嗅到了血腥味的野狗一般,一窝蜂地拥上来,不咬下一块肉来是绝不肯罢休。有句至理名言,人善被人欺,没有锋芒的善良就是怯懦。哪怕你是绝顶高手,如果太好说话,没有半点锋芒,那么也会被人轻视几分。以前的李玄都,一言不合就拔剑,树敌固然不少,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可欺之人,更不敢小看他,这便是人性之恶了。 见李玄都和秦素想要离开,这几人对视一眼,嘿然一笑。虽然李玄都和秦素的本意是不想多惹是非,可落在这些人的眼中,就是露怯。再瞧秦、李二人的衣着打扮,谈不上富贵,也不寒酸,像是小富之家,落在他们的手中,就像自己送上门来的肥羊,岂有不宰之理。 其中一人闪身上前,阻住二人的去路,是个精瘦的汉子,腰间挂了一把尖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江湖中人。 这汉子带着几分猥琐之色,目光一直停留在秦素的身上,虽说秦素戴了“百华灵面”,看起来只是个相貌平平无奇的普通女子,但此时天色昏暗,也看不大清相貌如何,这汉子只觉得女子身段窈窕,极是诱人。有句老话说得好:光棍打三年,母猪赛天仙。他已经素了好些日子,这时候乍见女色,自然按耐不住。 李玄都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若是依照他早年的性子,这会儿已经出手了,不过如今年纪大了,修身养性,却是没有当初那么冲动。按照秦素的话来说,得有宗师风范,渊渟岳峙,龙骧虎步,跟这些不入流的家伙较劲,有失身份。 于是李玄都再退一步,想要绕过此人。有句话说得好,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此人竟是一挺肩头,向李玄都撞来,若是撞得实了,不但能将李玄都挤开,而且还能顺势一亲芳泽。 李玄都终于站着不动了,但听得“砰”的一声响,汉子的肩头已撞上了李玄都,然后直接倒飞出去。李玄都便如一面石壁,这汉子撞将上去,石壁纹丝不动,这汉子却撞了个头破血流,还被弹了出去。 这一伙人共有八人,其他七人原本还在看戏,等着欣赏自己兄弟如何调戏那个小娘子,尤其是看小娘子凄婉哭泣挣扎的样子,乃是他们兄弟的一大乐事,哪成想竟然遇到了扎手的点子。不过李玄都方才这一手不显山不漏水,谈不上惊世骇俗,他们仗着人多,也是不怕。于是又有两人纵身上前,抢在李玄都和秦素面前,拦住二人的去路。 李玄都继续迈步前行,其中一名光头汉子喝道:“何方高人,在我们兄弟面前显摆身手?” 李玄都充耳不闻,继续前行,两个汉子并肩而立,挡住去路,渐渐双方越来越近,从相距一丈到相距三尺,李玄都又踏前一步,两名汉子对视一眼,一起伸出双手,往李玄都双肩猛力抓去。眼见二人双手手指刚要碰到李玄都肩头,突然之间,两个汉子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在一众惊呼声中,两个汉子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稳稳落地。 倘若李玄都经过蓄势蓄力之后,再将二人击飞,倒也谈不上奇怪,奇在两个汉子站着不动,而李玄都缓缓走近,却陡然间将两人震飞,其他人根本看不出李玄都用了什么手法,竟这般将人震得飞出数丈之外。两个汉子落下时身形稳实,绝无半分狼狈之态,若是不知内情之人见了,还以为他们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身功夫。 这些汉子的头领是个富态的胖子,走在后面,乍看之下像个富家翁,满面和气,可脸上的一条长长疤痕却将这几分和气彻底冲散,再细细看去,一双狭长细眼中尽是狠辣。 他初见李玄都不动声色地将猥琐汉子震飞,心下已经十分惊讶,自忖这等本事自己虽然也有,但使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霸道,决不能如这年轻人那么轻描淡写,也决不能如此举重若轻,待见他又将两个兄弟震飞,心下已非惊异,而是大为骇然。他知自己这两个兄弟都是好手,不但与人厮杀时十分狠辣,境界修为也已有抱丹境,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那是生平从所未见之事,眼见几个兄弟吃了这亏,又欲奔上去动手,忙叫道:“住手!” 话音落下,就见三颗人头已经高高飞起。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四大家臣 被割去人头的正是对李玄都出手的三个汉子。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没有说话。虽然两人都有这个本事,但并非两人出手,而是有人隔空出手。 屋内众人当然察觉到了外面的异动,不过对于他们来说,只要不是阴阳宗高手大举来袭,便没有出来的必要,些许小麻烦而已,李玄都随手打发了就行,所以仍是各做各的事情。 这会儿颜飞卿、苏云媗、宫官三人已经陆续上楼歇息,其他几人喝得正是尽兴,石无月揽住宁忆的肩头,一杯接着一杯,韩月站在她的身旁,手里捧着个酒坛,随时准备为她倒酒。宁忆则找回了当年做书生时的感觉,摇头晃脑地背诵诗经,还是那篇最为有名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至于宋辅臣,这儿正在独酌,心事重重,满面忧思,像一位忧国忧民的国之栋梁。 在三颗人头被人斩落的一瞬间,已经酒至酣处的宁忆状若无意地转头望了一眼,随后便收回视线,继续喝酒。 为首的胖子却是不知道这些,还以为是李玄都出手杀了这三人,他连人家怎么出手都没看清,就已经折损了三个弟兄,显然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他大喝一声:“兄弟们,风紧,扯呼!” “呼”字刚刚出口,就见这个身形富态的汉子向后倒掠,别看他体态胖大,可整个人逃窜起来却轻如鹅毛,显然是轻功不俗。要知道,他这些兄弟,大多都是抱丹境或是入神境,都是江湖上的好手,身上沾了不少人命,否则也不敢在太平客栈撒野,他能做这些人的领头之人,自然境界不俗,是实打实的玄元境。 就在这时,一条黑色的长鞭从暗中席卷出来,直接勒住胖子的脖子,然后轻轻一抖,便将这个玄元境的汉子狠狠摔在地上。 其余四人再不敢有丝毫异动。 然后就见一名黑裙女子从暗中缓缓走出,没有半分血色的手掌握着漆黑的长鞭,极为刺目。 这名女子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多岁,面容姣好,体态婀娜,只是不知因为何种缘故,嘴唇微蓝,配上苍白面色,显得极为冷艳。 女子看也不看这几人,扫视一圈,目光落在秦素的身上,弯下腰去,说道:“大小姐安好。” 秦素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的神情有些无奈。 李玄都有些惊奇,看这样子,这名女子竟然与秦素相识,听其称呼,不是补天宗之人,就是秦家之人了。 李玄都见秦素不说话,只好开口道:“不知阁下是?” 女子把视线转向李玄都,没有急于回答,一挥袖,凭借气劲将那五人生生震晕,然后才说道:“阁下就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道:“剑仙不敢当,李玄都就是。” 女子的冷俊脸上有了几分笑意:“原来是李公子,得见李公子一面,实乃妾身之幸。既然是李先生相问,那也无甚不可告知,妾身姓秦,名不二,江湖上的朋友瞧得起我,称我一声秦二娘,不知李公子是否有所听闻?” 李玄都想了想,肃然道:“原来是黑白谱上的高人。” 秦二娘欠了欠身:“在李公子面前,何来‘高人’之称,不敢当李公子谬赞。” 就在这时,秦素终于是开口了:“二姨,你怎么会在这儿?” 秦不二说道:“大小姐被韩邀月纠缠的事情,老爷已经知晓,所以让我们保护大小姐,不可有半分疏漏。大小姐这次偷偷离开辽东,脚程又快,却是让我们好找,最后还是通过万笃门那边的关系,才知道了大小姐的行踪,所以来得晚了些。” 听到这儿,秦素脸上的神情越发无奈,瞧了李玄都一眼,说道:“既然二姨已经到了,那么三伯和四伯也该到了,不知他们现在何处?” 秦不二微微一笑,轻喝一声:“老三,老四,过来!” 话音落下,又有两名老者从天而降,看上去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却又不显半分老态。两人俱是一样的青布衣衫,头上戴着青布小帽,不像江湖高手,倒像是两个长随。 左边那个老者面貌和蔼,看起来慈眉善目,只是眼神冰冷,显然也是久在江湖之人,他对李玄都弯腰一礼,说道:“见过李公子,我是秦不三。” 右边那个老者眉宇间带着几分滑稽,有点老顽童的意思,笑道:“李公子,秦不四有礼了。” 李玄都拱手还礼。 然后秦不三和秦不四又一起向秦素这位大小姐问安,秦素虽然满脸无奈,但她不是那种娇蛮之人,江湖上都称她为秦大小姐,她却没什么大小姐脾气,所以此时只能一一应了,话语客气,不曾有不快之意。 李玄都终于彻底明白为何江湖中人会称她为秦大小姐,仅看这三人对待秦素的态度,便是其他人不能比了,哪怕是颜飞卿这位正一宗的宗主,也没有如此的待遇。 “说一不二”秦二娘,“不三不四”两兄弟,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前者是当之无愧的天人境大宗师,后二者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若是兄弟二人联手,不逊于天人境大宗师。 三人都算是一方豪杰,江湖上成名已久,虽然算不得是江湖中顶尖的高手,但也不是寻常人可以轻侮,李玄都早就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三人都是秦家的家臣。难怪有人会将秦清与老玄榜上的四人相提并论,除了因为秦清境界修为高绝之外,其底蕴也是深不可测。 秦素见李玄都面上有疑惑之色,想到自己还未与他说过秦家和辽东五宗之事,便主动开口解释道:“二姨、三伯、四伯在二十多年前本是横行辽东的江湖高手,那时候无道宗还未完全迁往西北,仍有部分人留在辽东,他们三人便是在那时候惹到了无道宗的高手,他们三人虽然厉害,但无道宗却人多势众,围攻之下,他们三人寡不敌众,眼看无幸,适逢我爹路过,那时候我爹与与宋政不和,便出手打退了无道宗之人,救下了他们三人。他们感激我爹的救命之恩,自愿加入秦家成为家臣,从此跟随我爹左右,任凭驱使,更是抛却了以前的本来名姓,改姓为秦,按照境界高低,分别改名为不二、不三、不四。我从小就是被他们看着长大的,只当是亲人一般。我爹曾经说过,若论境界修为和江湖名望,江湖中许多沽名钓誉之人都及不上他们三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那有没有秦不一?” 秦素点头道:“有的,那是我们秦家的大管家,已经多年没有离开秦家半步。” 秦不二微笑道:“我们四个,便是秦家的四大家臣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三不四 秦家四大家臣,表里不一、说一不二、不三不四。除了坐镇秦家的秦不一不曾前来,其余三位家臣全都被秦清派了出来,可见秦清对于秦素的重视。 在江湖中有两种关系最为牢固,一种是师徒,一种是父子。二者又有所不同,子女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父之恩视为报答。可师父对待弟子,却总有所保留,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便是如此。父亲对待子女,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无私的,倾囊相授,并将自己毕生所有全部都传给儿子。 这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以指责的。弟子再亲,终究是没有血缘,子女却是自己血脉在这个世上的延续,血脉之亲,是什么也阻隔不了的。所以李玄都等人再受师父的宠爱,也没有秦素这般待遇。 只是秦素并不喜欢被人跟着,秦清也尊重秦素的意愿,所以之前的时候也没有派人随行保护秦素,由着秦素一个人在外面游山玩水,这也给了韩邀月这种心怀不轨之人可乘之机。此事当然瞒不过秦清的耳目,虽说韩邀月是故友之子,但做出了这种事情之后,不管以往的情分如何,秦清也不能再容他,于是秦清派出了三大家臣负责保护秦素,也不是让三人一直跟着秦素,不过在他彻底消弭后患之前,三人必须保护秦素的周全。所以秦素这次偷跑出来,让三人也很是为难,不管大小姐怎么想,秦家还是大老爷一言九鼎的。 三人之中显然是以秦不二为首,因为李玄都曾经是清微宗的四先生,所以江湖中人都称呼他为李先生,这次秦不二却称呼他李公子,其中用意也很是玩味了。毕竟公子小姐,既然秦素是大小姐,李玄都就要是公子了。 李玄都不是愚钝之人,自小在清微宗中,早就学会了听话听话音的本事,从“公子”这个称呼上便可以判断出秦清和秦家对他的态度如何,不由心中大定。 李玄都道:“三位自辽东远道而来,旅途劳顿,还请去堂内说话。” “不急。”秦不二摆了摆手,转头对秦不三和秦不四吩咐道:“你们先把这些人给料理了。” 听到此言,除了已经死去的三人和被长鞭勒住的头领之外,剩余四人纷纷跪地磕头,请求饶命。秦不三和秦不四却半点也不理会,先是把胖大头领、三具无头尸体连同头颅抓起,那胖大头领被秦不二以长鞭缠住脖子,只是轻轻一抖,便使其全身上下的骨骼全部脱臼,尤其是脊椎部分,伤及骨髓,自是性命难保,此时已经是一个死人。两人带着四具尸体离开客栈,不一会儿便反身而回,接着又如抓小鸡崽子一般,一手抓起一个,两人四只手正好是四个人,来去如风,瞬间消失不见。 秦不三和秦不四带着四人奔到一处荒郊野外,这里的地面有过翻动的新土痕迹,显然是已经埋了先前四人的尸首,剩下的四人被两人以暗劲震死,随手丢在一旁,一个叠一个,然后秦不三只是一跺脚,地面上便出现了一个大坑,刚好可以埋四个人。 秦不四将四具尸体一一丢进坑中,忽然想起一事:“三哥,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不三有些不耐烦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秦不四道:“除去被二姐震死的那个,我们两个今天好像杀了七个人。” 秦不一的江湖绰号是“表里不一”,秦不二的江湖绰号是“说一不二”,秦不三和秦不四合称“不三不四”,如果分开来说,则是“一日不过三”和“一日不过四”,因为秦不三早年杀人太多,后来成为秦家的家臣,改过自新,定下规矩,一日之中杀人不得超过三名。规矩定下后往往数日不杀,杀起来有时也只一二人。秦不四自然就是一日之中杀人不得超过四名,两人的规矩加起来,刚好是七个人。 秦不三一惊:“七个人?这么说来,我们今天岂不是都破戒了?” 秦不四道:“我们?你说的这个‘我们’里有我吗?刚才砍掉那三个人头的是三哥你吧?” 秦不三自顾说道:“如果坏了规矩,按照当初我们立下的誓言,每多杀一人,就要用十件善事去抵消,就算我们两个一起去做,也得做到猴年马月。” 秦不四道:“不是我们,是你,就算要做善事,也该三哥你一个人去做吧?” 秦不三叹息一声:“既然如此,咱们两个是劫富济贫呢?还是去杀几个江洋大盗呢?这两个哪个比较省力?” 秦不四道:“不管是劫富济贫,还是杀江洋大盗,就算是拔刀自裁谢罪,也都是三哥你一个人的事情吧?” 秦不三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我看咱俩还是拿出各自的私房钱,建上两座善堂和义庄,省心省力,这也算是做善事吧。” 秦不四道:“别咱俩咱俩的,谁跟你咱俩?要出钱也得是你出……” “够了!闭上你的臭嘴!”秦不三怒道:“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是狼,你就是狈,谁也别想摘出去,赶紧干活。” 另外一边,秦不二说道:“还有一事,须禀告大小姐知道。韩邀月的事情,老爷已经悉数知晓,极为震怒,于是用了些手段。” 秦素问道:“什么手段?” 秦不二道:“老爷说他这些年来自忖没有亏待韩邀月半分,几乎将其当做半个儿子看待,韩邀月却做出如此狼心狗肺之事,绝难饶恕,就算无垢宗主的香火情分再重,也不能容他。” 秦素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秦不二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四枚白玉指环,呈给秦素,道:“大小姐是秦家之人,韩邀月对大小姐出手,便是开罪了我们秦家,就算老爷如今兼任忘情宗的宗主,也要亲兄弟明算帐,秦家是秦家,忘情宗是忘情宗,断不能善罢甘休,于是就由我们几个出面,为大小姐讨了个公道。” 秦素没有去看那几枚指环,李玄都却瞥了一眼,只见第一枚指环上雕刻了一朵莲花,第二枚指环雕刻了一朵菊花,第三枚指环雕刻了一朵梅花,第四枚指环雕刻了一朵牡丹。应该是各自代表了一个人。 秦不二见李玄都望来,主动开口解释道:“李公子不是外人,此事也不妨与李公子明说。这四人都是韩邀月在忘情宗中的心腹,对于老爷的话从来都是阳奉阴违,过去老爷看在无垢宗主的情面上,不去计较,可这次他们却想对大小姐动些歪念头,那不是太岂有此理了?便也不能再容他们。当时由大哥亲自出面,再加上我们三个,四对四,公平得很,可惜他们四人本事不济,丢了性命,这四枚指环是我从他们手指上一一摘下来的。” 李玄都在清微宗中,不知见过多少宗门倾轧,立时明白了秦清的用意,他用秦家的人来动手,便是不想落人话柄,虽然事情还是这么个事情,但如果他以忘情宗宗主的身份去打压韩邀月,就算占理,也会被看作是残害同门,尤其是韩邀月的身份敏感,是秦清故友韩无垢之子,前辈欺负晚辈,传扬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可如果秦清不出面,只是袖手旁观,由秦家之人来为自家大小姐讨还公道,却是让人无话可说,毕竟是韩邀月有错在先,而且韩邀月与秦素属于同辈之人,谈不上以大欺小。 李玄都问道:“那韩邀月呢?” 秦不二道:“幸得李公子出手相助,大小姐安然无恙,所以老爷看在无垢宗主的面子上,只是将他逐出师门,不许他再踏进辽东半步。” 第一百二十四章 血观音 这四枚指环便是四枚须弥宝物,里面放着四位忘情宗高手的大半身家,秦清让秦不二将其带来,便是当作礼物送给秦素。 李玄都记得有个说法, 男孩要穷养,因为在这个世道,男人长大之后要支撑门户,江湖中的腥风血雨吹打得别人,自然也吹打得自己的儿子,所以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女孩要富养,因为这个世道之中,大多数女子要依附于男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不必独自支撑门户,所以只要让她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不会因为小惠小利而眼界短浅。显然,秦清对于自家女儿是当之无愧的富养。 李玄都当然是没有选择的穷养,不由得大为感慨,有个好爹,真好。 就在说话的工夫,秦不三和秦不四已经回来了,对秦不二道:“处理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什么尾巴。” 秦不二微微颔首。 秦素说道:“既然二姨你们已经来了,那便到堂中说话吧。” 秦不二自是从命,收起自己的长鞭,又对秦不三和秦不四用了个眼色,随着秦素和李玄都走入客栈大堂之中。 这时候客栈掌柜和老板娘已经全都去了后厨,显然是见惯了这些江湖厮杀,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只要他们不去多管闲事,仅凭太平宗的名头,足以护得他们性命周全。 至于另外几人,宋辅臣不知何时已经离席,石无月则彻底喝醉过去,趴在桌上,沉沉酣睡。正如宁忆所说,喝酒喝得就是一个“醉”字,若是喝酒的时候再去用气机化解酒力,那就没意思了,还不如不喝。只剩下一个宁忆,还能保持清醒,却也两颊醉红,双眼中透出几分迷离之色。因为客栈中没有好酒,所以整个客栈大堂都弥漫着一股刺鼻酒臭,惹得秦素忍不住以袖遮鼻,也明白为何宫官、苏云媗为何早早上楼去了,想来是不喜欢这股味道。 宁忆放下手中酒杯,缓缓站起身来。 李玄都开口介绍道:“这位是‘血刀’宁忆。”然后又对宁忆道:“宁兄,这几位来自辽东秦家,是素素的家人,分别是: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 秦不二闻言之后,肃然起敬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宁先生,久仰,久仰。没想到李公子与宁先生还是好友。” 宁忆拱了拱手,略带几分醉意道:“我与紫府以朋友兄弟相称,既然是弟妹的娘家人来了,那便不必客气了,都是一家人。” 秦素大羞,面红过耳,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嗔怒道:“宁先生,你说什么呢?”说罢,倒是毫不见外地望向李玄都,意思是让李玄都管管宁忆。 李玄都见怪不怪,喝完酒之后,有些人安静睡觉,有些人便会举止反常,尤其是平日里极为压抑之人,通常会口出惊人之语,行为也大异于平常,如今看来,宁忆便是后者了。 李玄都轻咳一声,上前扶住宁忆:“宁兄醉了。” 宁忆呵呵一笑,伸手一指石无月:“醉酒之人在那儿,我可没醉。” 就在这时,石无月醉眼蒙眬地抬起头来,争辩道:“谁醉了?来来来,我们再战三百回合!来来来,我们今夜不醉不归!” 看到石无月,秦不二脸色一变:“血观音?!” 江湖中人闯荡江湖,多半都有诨号,有句话叫做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当年李玄都的诨号便是“紫府剑仙”,可见他的一身本事都在手中三尺上头,秦素被人称作“秦大小姐”,可见家世贵重,等闲不可招惹,还有颜飞卿被人称作“小天师”,苏云媗被人称作“苏大仙子”,宫官被人称作“小妖女”,胡良被人称作“西北一枭”或“西北一刀”,以及名声更为显赫的“魔刀”宋政、“天刀”秦清、“血刀”宁忆等等,当年石无月闯荡江湖的时候,诨号便是“血观音”。这是个贬褒不一的称号,世人常说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以“观音”二字形容石无月,既是说她容貌绝佳,也是说她心善,可在“观音”二字前面再加上一个“血”字,喻义又是一变,观音染血,非是吉兆,似善似恶,非正非邪,捉摸不定。 如今江湖,记得“血观音”名号之人,已经不多,可秦不二已经成名几十年,自然还记得当年的“血观音”石无月,当年的“血观音”曾经以一己之力统一了数州之地的绿林黑道,时而菩萨心肠,不忍伤蝼蚁草木,时而心狠手辣,动辄灭人满门,令人捉摸不定。后来随着“血观音”莫名失踪,这些绿林人物也变成一盘散沙。 石无月晃了晃脑袋,脸上露出迷茫之色,或许是因为还未酒醒的缘故,又或是因为被关在玉牢中太久的缘故,她自己都忘了这个名号,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望着秦不二大声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秦不二犹豫了一下,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姓石?” “是我。”石无月不知想起了什么,猛地抬高了语调:“老娘就是石无月,你要怎的?我可告诉你,若是来寻仇的,老娘也不怕你,老娘现在已经投身紫府剑仙的麾下,可不再是那个孤魂野鬼了。” 对于石无月的胡言乱语,李玄都已经可以做到无动于衷,面不改色。 别人却是不知道这一点,尤其是秦不二,闻听此言,不由再度审视李玄都。李玄都与秦素的事情闹得江湖皆知,秦家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对此秦家大多都是乐见其成,毕竟李玄都是清微宗的四先生,算是门当户对,只要小姐愿意,也不算委屈了小姐,可随着李玄都与李道虚闹翻,被逐出师门,秦家中就出现了反对的声音,认为一个江湖散人,哪怕是紫府剑仙,除非肯入赘秦家,否则还不足以让小姐下嫁。 秦不二虽然对李玄都十分客气,但更多还是看在秦素的面子上,此时听到石无月如此说,心中自然惊讶非常,发现自己竟是有些小觑了这位已成孤家寡人的紫府剑仙。能收服当年的“血观音”,可见其手段不俗。 石无月气哼哼道:“紫府剑仙,李紫府,他是不怎么厉害,可谁让他有个好姑姑,有李非烟那个婆娘护着他,那个婆娘现在可不简单,就算宁忆也未必是她的对手,你说是不是,宁忆?” 宁忆点头道:“若是李前辈手持‘青云’,我的确不是她的对手。” 秦不二愈发惊讶,她当然也听说过李非烟的大名,说起来,她们也是岁数相差不多之人,当年李家姐妹二人可是女子中的顶尖人物,只是后来李卿云不知何故身死,李非烟又消失不见,这才使得江湖后辈不闻二人之名。 难道说李非烟在沉寂多年之后,也重出江湖了? 再加上一个与李玄都以朋友兄弟论交的宁忆,以及那位对于李玄都极为偏爱的“海枯石烂”张海石张先生。哪怕这位李公子没有坐上清微宗的宗主大位,哪怕他已经被逐出师门,不再是清微宗的四先生,其势力人脉,仍是不可小觑半分。 秦不二不由望了自家小姐一眼,只见秦素这会儿正偷望着李玄都的侧脸,眼中尽是女儿家的脉脉情意。秦不二不由感叹一声,难怪自己一辈子都没能嫁出去,在看人的本事上,的确不如大小姐远矣。 第一百二十五章 永安宫中 一夜时间,转眼而过。第二日清晨,颜飞卿、宫官等人相继下楼,与秦不二等人互相见礼。 宁忆则独自坐在门外醒酒,一手捂着额头,问道:“我昨晚喝了多少?” 站在他旁边的李玄都伸出两根手指。 宁忆问道:“两坛?” 李玄都叹气道:“准确来说,是两缸,客栈的存酒都被你们两个喝完了,真乃海量也。” 宁忆晃了晃脑袋:“难怪我觉得自己就像从酒里捞出来的一样。” 李玄都道:“昨晚你和石无月斗酒,石无月先手作弊,通过“移经错脉”之法将酒逼出体外,后来你也有样学样,弄了一地酒水,你们说是喝了两缸酒,起码有九成的酒是被你们浪费掉了。” 宁忆捂着脑袋:“这么多酒,足够喝死一头牛了。我都不记得上次如此肆无忌惮地喝酒是什么时候了。” 李玄都的神情有些复杂。秦素嘴上说不管他,可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满屋酒气,秦素就变了口风,说酒这种东西,百害而无一利,什么喝酒喝出了潇洒意味,喝出了大风流,都是胡说八道,喝酒之后醉态百出,出丑还差不多,不喝才是好事。李玄都自然唯唯诺诺,点头应是。 宁忆没有运转气机驱散酒意,只是依靠身体自行化解,还有些享受这些宿醉的感觉,问道:“石前辈呢?” 李玄都指了指韩月身后背着的那口大箱子。 宁忆了然,站起身来,往客栈二楼行去,再回来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身上的酒臭被一扫而空。 一行人在略作收拾之后,继续动身赶路。 此时距离白帝城只剩下不足四百里。 …… 白帝城,永安宫。 此地位于白帝城中地势最高的永安山上,在此可以轻易眺望城外情况,极为适合督战指挥,当年大名鼎鼎的蜀国先主也是病逝于此,留下了白帝城托孤的千古佳话。 如今永安宫成为了青阳教的总坛,也是天公将军唐周的居处。 在永安宫深处有一座空旷大殿,殿内悬挂着各色轻纱,殿内的地板上、穹顶上、梁柱上、墙壁上贴着各种符箓,符箓闪烁着金色光芒,使得整座大殿变得金光熠熠,好似满堂贴金。 在大殿正中位置,还有一座石门,说是石门,其实只有一个以长条石块砌成的门框,类似于一个牌坊的物事,在两根支撑石柱上刻满了各种晦涩符箓云纹。 “牌坊”的最上方刻着四个大字:“天光开鉴”。 此时这座“牌坊”前站着一名女子,披头散发,光着双脚,披着法衣。她的右手握着一柄七星法剑,剑分两面,一面黑色,一面白色,剑柄位置则是被塑造成一个阴阳两鱼的形状,在剑首位置更是镶嵌了一块奇异玉石,仿佛一只碧色眼睛,闪烁不停。她的左手则握着厚厚一沓符箓,不断有符箓从她手中飞出,却不落地,而是自行悬浮半空,围绕着她缓缓转动。 待到女子手中的符箓全部散尽,忽而有风平地而起,将女子的法衣吹得猎猎作响,一头青丝疯狂乱舞。 这便是方士与武夫的区别,若论正面交手,方士如果没有各种法宝,根本不是武夫的对手,可方士的用途却是更广,若是换成一名武夫在此,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建成一座永固的“阴阳门”。 随着女子以手中法剑指向“牌坊”,悬停于身周的符箓悉数飞向“牌坊”,“牌坊”的“门洞”中随之生出一片蓝色光幕,仿佛是一面水幕,波光粼粼,然后就见一道黑影从“水幕”中浮现,似要通过这道门户跨越数千里的距离,直接来到此地。 在女子不远处,披甲的天公将军唐周扶刀而立,脸色凝重。 下一刻,那道黑影完全破开蓝色的“水幕”,不是人,而是一口漆黑的棺材,棺材表面黑亮光滑,绘着各种诡异图案,似是人形,又扭曲狰狞。 棺材悬浮于半空之中,好像被人从后面一点点推出蓝色的“水幕”,随着棺材的出现,整座大殿的温度骤然降低,原本这座偏殿就比外面阴冷许多,此时更是变得阴寒刺骨。当棺材全部离开“水幕”之后,轰然落地,一瞬之间,一圈浓重的煞气自棺材的缝隙之中逸散开来,犹若实质一般,若不是这座偏殿中已经提前布置好了各种符箓,仅仅是这些煞气便足以笼罩整座永安宫。 至于女子和唐周,因为境界修为高绝,又有殿内的符箓压制煞气,却是不怕这些。 唐周迈开脚步向棺材走去,只是因为煞气弥漫的缘故,他的脚步却是格外沉重,浑然不似一位天人无量境大宗师该有的样子,每一步落下,都会激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身上的甲胄也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 当唐周走到棺材前的时候,他的甲胄上已经被覆盖了一层白色寒霜,他对此无动于衷,缓缓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女子正是上官莞,因为施法的缘故,脸色微微苍白,她收起手中法剑,回答道:“这便是我许诺给将军的东西,可以帮助将军破开现在的瓶颈,直达天人造化境。” “哦?”唐周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不置可否道:“看这样子,是地师借花献佛,拿了皂阁宗的东西。” 上官莞微笑道:“不管它以前属于谁,从现在开始,它只属于将军一人。” 唐周“呵”了一声,听不出到底是嘲讽还是认可,又问道:“无道宗的‘麒麟血’会使人狂性大发,不知这样物事会有什么隐患?” 上官莞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道:“将军不妨先看一看里面的东西,然后再下定论不迟。” 唐周轻哼一声,微微一晃,将覆盖在身上的寒霜悉数震碎摇落,然后伸手按照棺盖上面,缓缓一推。 随着棺盖的滑动,棺材中到底盛放了什么也终于真相大白,竟然是一名女子,花容月貌,除了皮肤没有血色之外,竟是与常人无异,好似一个病美人正在沉睡。 唐周的脸上流露出几分不悦,说道:“又是这一套,养鬼胎?我可不是藏老人。” 上官莞摇头道:“请将军放心,绝非如此,她其实不是人。” “不是人?”唐周微微一怔:“那是什么?” 上官莞道:“她其实是一只修炼有成的狐妖,已经能够化成人形,后来被正一宗道士以‘五雷天心正法’打成重伤,濒死之际,被地师救走。天雷乃是妖物克星,地师也无法救她,只能以阴阳宗的‘阴阳逆转’之术将其保持在假死状态,然后委托藏宗主以皂阁宗秘术将其封存,使其身躯不朽。” 唐周点了点头,脸色稍缓,道:“那我该做什么?” “地师之所以救她,并非地师慈悲心肠,而是因为妖物死后,妖丹会迅速枯萎,就如人老珠黄,难以保存,所以地师才会吊住她的性命,使其体内妖丹不至于枯萎,为的就是今日。”上官莞道:“至于用法,也很简单,将军剖开她的胸腹,取出她体内的妖丹,直接服下也可,辅以其他药材炼成丹药也可,全凭将军喜好。” 唐周闻言发笑,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拔出腰间的佩刀。 在这个阴寒刺骨的大殿之中,冰冷的刀光又平添一分寒意。饶是上官莞,也有了一丝凉意,一个男人,可以看着同胞兄弟去死,也可以对美色无动于衷,这样的男人,心有多狠? 唐周在动手之前,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吟了一首本朝太祖皇帝的诗:“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山僧不识英雄汉,只凭晓晓问姓名。”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路见闻 李玄都等人的入蜀之路,遇上了许多不大不小的插曲。 很多一言不合的开始,都始于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然后就会发展为“你看啥”和“看你怎样”,接下来就是大打出手。 李玄都等人就遭遇了一次这样的事情,不过严格说起来,他们属于挑事的一方。他们走的是官路,虽说如今荆州境内的江湖散人已经少了许多,但还有不少祖祖辈辈都扎根于此的江湖人士,江湖散人可以走,他们却不能走。一队本地门派的年轻男女骑马出行,刚好与李玄都等人的马队交错而过,其中有一名妖娆女子,长相还在其次,关键是身材,此起彼伏,如连绵群山,似大好河山的起伏曲线,很是诱人,于是秦不四这个老光棍便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双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目光有些肆无忌惮。 看也就看了,不少块肉,关键是那名女子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噘嘴不乐,与她同行男子自然不能坐视不管。要是平时的时候,这些男子也没有这么大的火气,更没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勇气,关键是在女子面前,就如公孔雀在母孔雀面前开屏一样,没有火气也要制造火气,色壮人胆,于是便将李玄都一行人拦下,要跟李玄都说道说道。 关乎到秦不四,李玄都不好做主,秦素倒是个讲道理的,让秦不四给女子道歉就是,秦不四虽然憋屈,但也没办法,便给那女子道了歉。按照道理来说,事情就该到此结束,可在江湖上,道理大不如拳头大,拳头大的人讲出来的道理才是道理,秦素通情达理,还被那些人认为是露怯,于是越发肆无忌惮,有说要让秦不四从他们胯下钻过去的,也有说要挖了秦不四双眼的。 秦素可不是没火气的泥菩萨,既然这些人得寸进尺,那她也不讲道理了,直接让秦不四自己看着办就是。虽然秦不四顾忌到自己“一日不过四”的规矩,没有动手杀人,但也不肯轻饶了这帮坏心眼的兔崽子,于是一掌一个,将这些人的马匹全部拍死,又随手一掌将路边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劈断,吓得一众人两股战战,面如土色。 后来还遇到一伙要钱不要命的江湖中人抢夺秘籍,鱼龙混杂,夺得秘籍的是个江湖散人,看上去已经一把年纪了,身手却异常矫健,而且擅长驱使毒物,手段狠辣,只要出手就会毒倒一个追杀之人。 这老者瞧见李玄都一行人之后,也是个不长眼的,竟然想着祸水东引,他好趁乱脱身,结果被秦不三一把抓住脚踝,狠狠摔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后面追着抢夺秘籍之人,知道这是遇到了不能招惹的人物,再联想到最近关于正邪大战的江湖传言,已是把李玄都等人当成了西北五宗之人,甚至不用出言恫吓,这群乌合之众就已经化作鸟兽散。 秦不三已经破戒一次,也懒得再对那个使毒物的江湖散人痛下杀手,任凭他躺在地上自生自灭。 阵仗最大的一次,还真就是正邪两道之人的大战。 不过这些正邪两道之人,远远比不得李玄都等人在正道邪道中的地位,就是比之队伍中排名最末的韩月也多有不如。这两派人,一派是神霄宗的弟子,另一派是道种宗的弟子,不过说起双方争斗的根本原因,却是丢脸的很,与正邪之争完全不沾边,根本就是争风吃醋。 此事的起因不在于神霄宗和道种宗,而在于一位慈航宗女弟子和一位牝女宗弟子,两人不和已久,几次争斗都没能分出胜负,谁也奈何不得谁,所以平日里多是骂战,少有大动干戈的时候。结果这位慈航宗弟子这次应神霄宗友人之邀游历荆州的时候,偶遇了一位年轻书生,动了春心,那书生在机缘巧合之下又与那牝女宗弟子相识,牝女宗弟子既是想要坏慈航宗弟子的好事,也是对这书生动了些心思,于是就上演了一出两女争夫的戏码。 关乎到男人,两女都动了火气,一人直接去神霄宗搬救兵,一人则请了道种宗的弟子助阵,两派人约定好时间地点,各自摆开阵势,先是说些道理,引经据典,辩论一番,然后又各派出一名好手单挑,最后干脆是一拥而上,完全变成了一场混战。 李玄都等人适逢其会,远远观战,就是从这些人在动手之前的互相攻讦中,才听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因为李玄都一行人中正邪皆有,而且也不是什么正邪之争,就是打着正邪幌子的争风吃醋,所以一行人没有出手,只是观战。 双方好一通厮杀,各有损伤,只是挑事的两名女子却是安然无恙,在大战末尾又出来骂战一番,尽是“浪蹄子”、“狐狸精”、“立牌坊”之类的言语,正邪相争多年,早就知根知底,所以骂起人来也是直指要害,从个人上升到了宗门之后,动辄慈航宗冰清玉洁立牌坊如何如何,动辄牝女宗一点朱唇万人尝如何如何,让苏云媗和宫官两人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秦素看着这出两女争夫的戏码,若有所思,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去看李玄都,让李玄都没来由一阵心虚。不过李玄都转念一想,自己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于是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秦素见李玄都这个家伙还敢反抗,必须镇压,干脆也不用眼角余光了,改为光明正大地瞪视李玄都,两人对视片刻,最终还是秦素不敌李玄都,主动转过头去。 这场闹剧,最后的结果是解铃还须系铃人,那名书生出现在此地,苦苦哀求两名女子罢手,两名女子勃然大怒,非要让这书生选择一个不可,而且看那意思,若是书生选择错了,立时就要被另一个女子当场打杀。 书生自然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且不说杀身之祸,就算没有杀身之祸,从两名不分伯仲的女子中选择一人,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直不发一言的宁忆忽然飘然入场,也不用过多言语,只是随意显露了一手天人境大宗师的神通,以手刀之力,在两派人之间划出一道宽三尺、深九尺、长十余丈的沟壑,便解了那书生的困境。 两派人可不是见识短浅的江湖散人,见此场景,知道遇到了真正的高人,于是借坡下驴,就此鸣金收兵。 宁忆对待这些江湖中人没有好脸色,但却与那感激非常的书生说了许多言语。 秦素见此情景,不由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叹息道:“可能是宁先生触景生情,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兵分两路 这些不大不小的插曲之后,李玄都一行人终于抵达白帝城。 城外十里处的迎客亭,遥遥可望永安宫,李玄都翻身下马,说道:“听闻天公将军唐周与人公将军唐汉势同水火,可是与地公将军唐秦却是兄弟情深,这么多年来,若非有唐秦从中斡旋,唐周和唐汉早已是分道扬镳,如今我们杀了唐汉不算什么,可是唐秦的事情,恐怕唐周没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除了秦素之外,其余几人微微一怔,不知李玄都为何忽然说起此事。 李玄都与秦素对视一眼,说道:“实不相瞒诸位,当日地公将军唐秦率领白阳总坛精锐奇袭琅琊府,他本人亲自坐镇单老峰上,困于形势,我与素素不得不冒险登上单老峰,两人联手击杀了唐秦。” 闻听此言,几人都是一惊。秦不二早就听说了齐州之事,毕竟秦道方是名正言顺的秦家三老爷,身为秦家之人,当然要关注一二。第一次听到秦道方将唐秦父子二人的头颅悬于城门示众时,秦不二还以为是三老爷与不知先生设下奇谋,以计策干掉了不可一世的地公将军,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李玄都与秦素联手将其斩杀。要知道唐秦稳坐黑白谱第一人的位置多年,盛名之下无虚士,曾被许多江湖中人视作是太玄榜第十一人,一身境界修为早已无需质疑,竟然会死在李玄都和秦素的联手之下,自家大小姐的境界修为,她是有数的,那么李玄都出了多少力,就可想而知了。 宁忆微笑道:“李紫府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我一点也不奇怪。倒是没想到秦姑娘也有如此魄力,敢陪着他去冒险。” “此言差矣。宁兄这次可是冤枉我了,我一开始还真没有去单老峰的意思。”李玄都摆手道:“素素也不是陪我去的,她是巾帼不让须眉,孤身一人独闯单老峰,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打算全身而退,受我的拖累,被唐秦发现了行踪,这才不得不行险一搏。” 秦素脸色微红道:“我没有紫府说的那般厉害,我只是依仗着法宝去单老峰上一探虚实,紫府担心我的安危,去单老峰上寻我,结果机缘巧合之下,变成了与唐秦生死相搏,我也没出多少力,是紫府一人逼得唐秦用出了‘白阳法身’,我只是补上了最后一刀。” 李玄都道:“也不能这么说,当时我与唐秦两败俱伤,我已经没有再战之力,可唐秦却还有一战之力,若是没有你,只有我和唐秦两人的情形下,死的就是我了。” 秦不二越发对这位李公子刮目相看,在她看来,少年得意不算什么,自古以来,少年得意的天才俊杰不知凡几,可是这些人中能笑到最后的却是寥寥无几。李玄都真正让她刮目相看的是,在经历了巨大挫折之后,还能爬起来,不知多少年轻得意的人物,一路顺遂,然后跌倒一次,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心境破碎,以前有多么得意,跌倒后就有多么失意,在这种巨大的落差面前,很多人心灰意冷,自暴自弃,干脆是破罐子破摔。可李玄都却能保持心态平和,不仅没有自暴自弃,而是谋求其他出路,这便应了一句话,古今成大事之人,不惟有超世之才,亦惟有坚韧不拔之志。 秦不二愈发好奇那位大剑仙李道虚,以及大剑仙所执掌的清微宗,到底是如何的卧虎藏龙,竟然能涌现出如此多的才俊豪杰之士,大剑仙李道虚本人且不去说,只说他的六位弟子,当年的大先生司徒玄策就不必说了,乃是一个让整座江湖都交口称赞的人物,若是能活到今日,想来成就不会逊于秦清,其余五位先生,三位先生登上过太玄榜,三位先生登上过少玄榜,中间重叠一人,就是李玄都这个曾经的四先生,作为承上启下之人,他更是实现了同时登上太玄榜和少玄榜的壮举。 只是大剑仙李道虚终究不是天上的神仙,不能将所有变数都算计到,李玄都到底还是选择了出走清微宗,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弟子越是出色,想要压制这些弟子就越发困难,也就是李道虚,换成其他人,恐怕早已退位让贤,成为一个被供起来的泥塑傀儡。 不管怎么说,秦不二愈发对李玄都满意,有了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意思,她不是秦素的娘亲,秦素却是她看着长大的,此时望向二人,虽然神色庄敬,但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神情之中,便似长辈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赞叹欢喜。秦素察觉到秦不二的视线,顿时脸含羞涩,低下头去。 李玄都继续说道:“虽说知道唐秦之事内情的人不多,但阴阳宗行事诡秘,无孔不入,也难说他们是否察知此事。非是李某胆小怕事,只是担心我与素素入城之后,被阴阳宗拿着此事在唐周面前多做文章,平添变故,坏了大天师和圣君谋划,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与素素先不入城了,留在城外伺机而动,玄机兄、宁兄你们入城之后,万事小心为重,若有变数,我再入城支援。” 颜飞卿略微沉吟之后,点头赞同道:“紫府兄说的在理,阴阳宗的确有可能拿唐秦的事情来做文章,我们不得不防。” 宁忆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分为两队,一队随着紫府留在城外,一队进入城中,这样也好有个照应。不知几位是什么意见?” 宫官与宋辅臣交换一个眼神之后,道:“我没有意见。” 颜飞卿望了眼苏云媗,苏云媗略作沉思之后,说道:“这样吧,我、玄机、宫姑娘、宋法王、宁先生,我们五人一起入城。紫府、白绢、石前辈,以及秦家的三位,留守城外。如何?” 李玄都望向秦素,秦素点头道:“好。” 苏云媗见秦素答应下来,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道“子母符”,将其一分为二,把“子符”交予秦素,嘱托道:“白绢切记,如果你手中的‘子符’燃烧,便是城内出了变故,还请你们速速入城,接应我们。” 秦素收好“子符”,点头应下。 交代完这些之后,李玄都又向宁忆抱拳道:“此行便有劳宁兄了。” 宁忆神色淡然:“若分胜负,我不是唐周的对手,若是生死相搏,拼一个玉石俱焚还是不成问题。” 李玄都一愣,赶忙说道:“不至于如此,还是要安然归来。” 宁忆洒然一笑:“紫府不必担心,我自有计较。” 一行人又将一些细节议定之后,正式分道扬镳,李玄都等人就此止步,其余五人往白帝城行去。 待到宁忆等人离去之后,秦素问道:“玄……紫府,我们现在去哪儿?” 她本想顺嘴喊一声“玄儿”,话到中途,忽然想起还有秦不二等人,赶忙改口为紫府,就算如此,脸上还是泛起了可疑的红晕。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我们也往前走走,看看有没有落脚的地方,最好是离得白帝城近些,免得遇到事情后不能及时赶过去,只是不进城,也不要与青阳教的人产生什么交集。” 秦素自然没有什么不同意的,他们这支队伍,石无月以李玄都为首,秦家的三位家臣以秦素为首,只要李玄都和秦素两人商量好了,便不会有其他意见。 于是一行人不再骑马,沿着驿路徒步缓行。 李玄都默默地想着心事,忽然就听秦不四问道:“李公子,听说你跟那位宁先生当年打过一架,而且还打赢了?能否给我们说道说道?” 李玄都一笑置之,本不想搭腔,不过考虑到秦素的面子,若是不说话会有目中无人之嫌,还是说道:“当时也是年少轻狂,为了争夺那把‘大宗师’,于是就打了一架,虽然胜了,但也不过是险胜而已。” 秦不三咂摸了下嘴:“这位宁先生可不是简单人物,老爷说他在二十年后,有可能登顶太玄榜,不可小觑,不可小觑。” 秦不四问道:“那咱们老爷呢?” 秦不三白了他一眼:“说你傻你还不承认,咱们老爷自然是登上老玄榜了,一代新人换旧人,太玄榜的榜首位置可不就空出来了吗?” 秦不四不服气道:“说到底还是熬资历熬上去的,不算本事。” 秦不三讥讽道:“这位宁先生只是排名第十,与榜首之间还有八个人,就算老爷空出了一个位置,若是宁忆自己没有本事,能越过那八个人去?你是不是傻?” 秦不四愣住:“似乎……是这个道理。可是咱们姑爷呢?” “姑爷”二字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然后秦不四就见秦素死死盯着自己,脸色通红,他猛然醒悟过来,干笑一声:“我是说李公子,李公子。” 他不说还好,一说更坐实了姑爷就是李公子,越描越黑,李玄都也是有些措手不及,偷眼向秦素瞧去,可见她面红过耳,目光中满是恼怒之意,这会儿更是全身都在颤抖,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害羞,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世上的年轻姑娘初次喜欢一个男人,纵然心中爱煞,脸皮总是薄的。就是两人独处时,李玄都开些两人成亲的玩笑,秦素都要害羞,更何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秦素自是要恼羞成怒。 秦不二知道秦素的脾气,一般不发怒,可一旦发怒就很难收场,赶忙喝道:“老四,胡说八道什么呢?你跟我过来,先查探下周围有没有阴阳宗之人的踪迹。” 说罢,秦不二又对李玄都用了个眼色,李玄都心领神会,示意背着石无月的韩月跟着秦不二等人一起走,他则是抓起秦素的小手,向另外相反的方向走去,起初秦素还用力挣扎了一下,要将他的手掌甩脱,不过被李玄都用力握住,也就没有再继续挣扎,随着李玄都去了。 李玄都也不说话,就拉着秦素埋头前行,一直走出六七里,忽听秦素说道:“登徒子,你还要握到什么时候?” 李玄都回过头来,发现秦素脸色已经恢复正常,显然是消气了。 李玄都这才松开秦素的小手,说道:“你生气的时候,可真吓人。” 秦素轻哼一声:“知道就好,以后不要惹我生气。” 李玄都笑道:“不会不会。” 秦素问道:“你拉着我走了半天,这是哪儿?” 李玄都环视四周,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了,不过距离白帝城不远就是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荒宅避雨 难得有独处时光,李玄都与秦素不急于去找秦不二等人汇合,而是沿着官路缓行,说些情人之间的话语,走出没有多久,天色骤变,有风呼啸而起,将两人的衣襟吹得猎猎作响,风是雨的头,紧接着便是头顶上空的雨云骤然一暗,雷鸣沉闷,电蛇隐隐。 李玄都看了眼天色:“六月的天如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看来是要有一场大雨了。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雨。” 秦素自然没有意见,虽说到了他们这等境界,以气机外放而避开雨水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此时二人也不急于赶路,没必要如此浪费体内气机。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风中已经夹杂了雨滴,空气也变得闷热潮湿起来。李玄都拉住秦素的手,选定一个方向后,开始向前疾行。秦素虽然不是第一次被李玄都拉住小手,但还是脸色微红,不过她没有拒绝,任由李玄都拉着自己在空旷的官路上奔行。 雨越来越大,起先还是夹杂在风中的些许雨滴,不多时后就变成了大雨滂沱,豆大的雨滴,又急又密,秦素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那把题有“乐在风波不用仙”的油纸伞,将伞撑开,只是一把纸伞终究是小了些,罩不住两个人,李玄都顺势将秦素揽在怀中,由秦素撑伞,这样两人便能将身形全部躲在伞下。两人本不必撑伞,可不撑伞也就少了许多情侣之间的乐趣,所以李玄都和秦素合撑一伞,也不以气机弹开雨水,任由雨水打湿衣襟,两人不但不觉得麻烦,反而乐在其中。 外人瞧见这一幕,定然不会觉得两人会是江湖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只会以为他们是一对慌忙躲雨的普通情侣。 两人就这样踉踉跄跄行出数里路程,已经渐渐偏离了官道,进入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还真被他们找到了一座宅院,仅从门楼和门前的两只狮子来说,像是个权贵人家在城外安置的避暑别院,也或者是某位隐士的宅邸,谈不上贵气,却小巧玲珑,只是不知为何,这栋宅子显得有些死气沉沉,换句话来说,就像很久没人住过一般,少了许多人气和烟火气。 不过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觉得此地是个避雨的好地方,距离白帝城不到十里的路程,全力奔行的话,转瞬即至。 于是李玄都与秦素走上台阶,伸手扣响兽首门环,然后又后退几步,仍是与秦素合撑一伞。 不多时后,大门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开了一道缝隙,从这道缝隙中探出一张苍老面庞,暮气沉沉,这时候刚好有一道闪电照亮了天幕,映得这张苍老面庞雪白无比,“吓”得秦素把头干脆埋在了李玄都的怀里。 只是李玄都心里明白,秦素这哪里是吓得,只是她想从李玄都怀中出来,却被李玄都牢牢抱住,挣脱不得,这会儿被外人看见,含羞带臊地不敢见人罢了。这会儿秦素可是有些恼了,一只手正在李玄都的腰上狠狠一拧,用了五分气力,暗含“百花杀”的暗劲,不伤人,却足以让李玄都这等身经百战之人也感到痛楚,而且相当酸爽,李玄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乍一看去,他也像是被吓了一跳。 门内的老人望向门外的年轻男女,瞧见这对年轻男女的反应,没有太多意外之色,只觉得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终于舍得松开秦素,秦素赶忙躲在李玄都的身后,遮挡自己的通红脸色,李玄都则是面不改色地拱手道:“这位老丈,小生李玄策,有礼了。小生与内子去蜀州探亲,途径贵地,遭逢大雨,老丈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入内避雨?雨停之后,我们立刻离开,绝不叨扰。” 在说到“内子”二字的时候,李玄都只觉得自己的后腰位置又被拧了一下,让他面皮一跳。 老人板着脸盯着两人:“李玄策?这个名字可是不小,古时有一人灭国王玄策,你叫李玄策,你可有官身?” 李玄都苦笑道:“不过是长辈期许,所以只是重名而已。小子如今未有官身,只是一名秀才,但愿来年能考中举人,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说着李玄都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路引,这还是上次去中州的时候,胡良特意准备的。 老人瞥了一眼,说道:“李秀才,我事先与你说好,虽然在寻常百姓面前,你这个秀才身份还算有些分量,能称你一声‘相公’,可我家主人却是正经有脸面的人,你万不可在府内放肆,否则饶不了你。” 李玄都道:“不会,不会,老丈放心就是。” 秦素是守礼之人,听到老人这话的意思是同意他们入内避雨,既然李玄都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她也只好陪着李玄都演戏,于是从李玄都身后出来,这时她已经脸色恢复正常,盈盈一礼,轻声道:“小女子白氏,有礼了。” 老人看了眼秦素,见她容貌平平无奇,行为畏畏缩缩,显然不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小门小户,没什么见识,便没放在心上。他把两扇大门推开一扇,然后侧身让开道路:“既然是正经人家,那就请进吧,我会给你们夫妻二人安排房间,房内可以沐浴,不过要你们自己烧水,你们两个安心避雨就是,只是不要在府内胡乱走动。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惊扰了我家主人,后果自负。” 李玄都拉着秦素走进大门,老人又把那扇大门“砰”的一声关上,秦素嘴唇微动,传音道:“那扇门最起码有几十斤的分量,可在此人手中却好似没有重量似的,我观其行走呼吸,应该有不俗的修为在身。” 李玄都同样传音道:“不必担心,我们只是避雨而已,就算一处贼窝,你我夫妻二人还怕了他们不成?他们敢来招惹我们,随手荡平就是了,说不定江湖上还要多出一个神仙侠侣行侠仗义的传说。” 秦素“呸”了一声:“谁跟你夫妻二人?谁跟你神仙侠侣?不要脸,登徒子,臭玄儿,刚才为什么不放开我?这笔账还没跟你算呢。” 李玄都打趣道:“你不跟我做夫妻,那我可找别人去了。” 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秦素听到这话之后,神情骤变,忽然就不说话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患得患失 这栋宅邸不小,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味,共有三进,也就是“目”字格局,“目”字的第一个“口”字是前院,最后一个“口”字是此地主人的居处, 一般而言,大宅院中,第一进为门屋,第二进是厅堂,第三进为私室或闺房,是妇女或眷属的活动空间,一般人不得随意进入,难怪古人有诗云:“庭院深深深几许”。庭院越深,越不得窥其堂奥。 李玄都和秦素被安排在第二进院子的一处厢房中,因为李玄都自称夫妻二人,所以只有一间房。虽然是厢房,但装饰精美,梁柱、窗框、门框都是鲜红新漆,窗花精美,而且方才一路行来,地面都是以青石铺就,道路分明,哪怕是大雨滂沱,也没有半分泥泞,又有游廊连接着正房厢房,以便于当下这种雨天自由行走,总结下来,大小建筑错落有序,尽显章法。显然不是寻常人家。 老人又交代了些琐事之后,便转身离去。屋内分内外两间,外间有圆桌和绣墩,內间有床榻和沐浴所用的木桶。秦素坐在绣墩上,背对着李玄都,不说话。 李玄都随手设下一道隔音禁制,然后来到秦素的身后,想要从后面揽住她却被她挣开,李玄都不好强求,只能拉过一个绣墩,坐在她的身旁,轻声问道:“生气啦?” 秦素轻哼一声,又是朝另一边转身,还是以后背对着李玄都。 李玄都有些无奈,随着两人的关系愈发亲密,秦素变得愈发小女子,偶尔也会有些小性子,他只好伸手强行扳过秦素,让她面对自己。 秦素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没有太过抗拒,不过还是撇过脸,不去看李玄都,语气也是强压怒意:“你要跟谁做夫妻,你去就是了,碰我做什么!” 李玄都苦笑道:“我只是玩笑话而已。” 秦素低垂着眼眸:“玩笑话,这种事情也能开玩笑吗?都说终身大事,你放在心上了吗,好像随便找个人就能成亲似的。” 虽然秦素说得有些含糊,但李玄都还是听明白了,显然是秦素把成亲当成了一件大事,都说终身大事,的确也是一件大事,不可轻渎,李玄都却拿此事来开玩笑,秦素便不高兴了,觉得李玄都不重视婚姻大事,热恋中的男女,难免患得患失,男子理性,女子感性,秦素便由此联想到自己身上,生出一种李玄都看轻了自己的感觉,越想越不对,于是就心生委屈之意。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李玄都非但没有半分恼怒厌烦,反而很是欢喜,秦素不像苏云媗、宫官那般心思复杂,一根肠子十八道弯,也不像玉清宁那么没有烟火气,本质上还是个很单纯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若不是她打心底里在意李玄都,也是将李玄都认作是托付此生的良人,哪里会生这个闲气,如果李玄都还要不耐烦,那才是伤了姑娘的心。 李玄都最喜欢秦素这一点,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佛气,也没有被各种规矩教条框出来的大度,若是抛开家世,她其实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会吃醋,会委屈,也会感伤。正如李玄都因为自小没有父母亲人的缘故,所以对于各种亲近之人极为看重,秦素也是同理,她自小感伤于父亲与白绣裳之事,又经历了母亲早逝,对于这种事情极为敏感,生怕李玄都走了秦清的老路,难免患得患失。 李玄都靠近了秦素,柔声道:“是我错了,平日里胡说八道惯了,想也没想,就说出这种话来。” 秦素低着头,还是不说话。 李玄都去拉她的手,她挣脱开。李玄都又拉,她又挣脱。李玄都毫不气馁地再拉,秦素终于不再挣脱,任由他握住。李玄都这才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手背上一凉,好似雨滴,李玄都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忙把秦素搂入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怎么哭了?” 秦素低声说道:“紫府,我虽然说过你敢想齐人之福,我就一刀杀了你的话语,但你是知道的,我没那个狠心肠,也没那个本事。我现在问你一句,你想过齐人之福吗?你不要哄骗我,这世上的男子,但凡有点本事的, 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就连我爹也……” 李玄都轻叹一声:“凭良心说话,我从没想过。我不是铁石心肠之人,我真要那么干了,我在那边抱着别的女子逍遥快活,你在这边暗自垂泪,我真能心安理得吗?将心比心,我不乐意你跟别的男子有什么牵扯,你也肯定不乐意我与别的女子有什么纠缠。多简单的道理,有什么不明白的?我知道,你怕我像秦伯父那样,在外面有了红颜知己,或是像我师父那样,将婚姻大事当成是上位的手段,对不对?” 秦素眼泪婆娑地抬起头来:“你知道还说这种话。” 李玄都伸出手指,动作轻柔地帮她拭去眼角泪痕:“是我不对。秦伯父也好,我师父也罢,他们都不把婚姻大事放在心上,只当是儿戏一般,可我不是他们,我是谁?我是李玄都,我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谁也不能左右我。你是素素,你不是秦伯母,也不是我师娘李卿云,你要相信我,好不好?” 秦素抽了抽鼻子,点头道:“我相信你。” 李玄都双手捧起秦素的脸颊,柔声道:“那就不哭了,传扬出去,可要被人家笑话,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 秦素嘴硬道:“谁哭了,我就是被沙子迷了眼,流了几滴泪而已。” 李玄都笑道:“这么大的雨,哪来的沙子,让我看看,给你吹吹就好了。” 秦素脸红道:“不用了,眼里的沙子已经被眼泪冲走了。” 李玄都觍着脸说道:“我不放心,还是看下吧。” “我说了,不用。” “看一下,就一下。” “你烦不烦人?” “嫌我烦人?那我睡觉去,这一路着实有些累了。”李玄都故意起身伸了个懒腰。 秦素轻哼一声,又改为背对着李玄都了。 李玄都轻轻一笑,按住她的双肩:“小的知错了,应该让秦大小姐先去休息的,还望秦大小姐饶我一回,好不好?” “无赖!一点诚意都没有!我累了,不要吵我。”秦素嘟起嘴,靠在李玄都身上,闭上了眼睛。 李玄都低头看着睫毛微微颤抖的秦素,轻轻一笑,伸手揽住了她。 夫妻也好,情侣也罢,总是相敬如宾,难以长久,其实就是打打闹闹,分分合合,要不怎么说床头吵架床尾和。 两人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游廊上传来脚步声,片刻后,响起敲门声,然后老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李公子,我家主人想请公子去后宅一叙。” 第一百三十章 另有古怪 秦素睁开双眼,这会儿已是表情平淡,有了几分八风不动的仙子风范,就像李玄都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不过李玄都知道,这都是装出来的,要不怎么会眼角总往他这边瞟呢?使完小性子又被李玄都哄好了,反倒是知道不好意思了。 秦素站起身来,推开李玄都,表面貌似平静,淡淡道:“人家请李公子一叙呢。” 语气有点干巴巴地,又有点故作平静,让李玄都很想笑,不过考虑到笑出来的后果,李玄都只能强忍住笑意,撤去方才布置好的隔音禁制,故意板着脸道:“你在这里等我,不要随意走动,为夫去去就来。” 秦素很想啐他一口,不过老人就在门外,只能装出小娘子的样子:“是,相公。” 李玄都掸了下衣衫,满身都是一家之主的威严,他本来还想抖搂下当家的气派,结果被秦素在背后轻轻捶了一拳,顿时被一拳打回原形,这才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面貌阴森的老人,李玄都对老人行了一礼,同时不忘以传音提醒秦素:“方才我看了下周围,发现在窗户和墙壁上有许多残留的纸屑,应该是某种符箓燃烧之后的残留,虽然我对符箓了解不多,但也能依稀看出一二,应该是妙真宗的路数,不管是什么缘由,这里会有妙真宗的符箓,都说明此地有些古怪,你自己小心。” 秦素微微点头。 老人看了李玄都一眼,没有过多言语,只是转身在前面引路,李玄都只好跟在老人身后,往第三进的院子行去。 第三进的院子装饰更为华丽,翘檐雕刻有各种瑞兽、梁柱之间也多了各种寓意吉祥的花鸟山水图画。七转八绕之后,老人领着李玄都来到一座二层小楼面前,看这样子,竟是有些像女子的闺楼。 李玄都没来由想起个说法:自古以来,书生偷小姐,都是从丫鬟入手,只要拿下了丫鬟,丫鬟多半就会拖着小姐下水。 老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无表情道:“主人正在二楼等你。” 李玄都脸色古怪,问道:“你家主人是位小姐?” 老人皱了下眉头,沉声道:“我家主人已经嫁人。” 李玄都了然,走进楼内,一楼不见什么异常之处,顺着楼梯来到二楼,却见迎面一扇屏风,屏风上绘有各色仕女图,惟妙惟肖。 李玄都面朝屏风,拱手作揖道:“小生叨扰夫人了。” 屏风后传来一个轻柔嗓音:“李公子不妨进来一叙。” 李玄都故作犹豫一番,然后绕过屏风,只见屏风后除了床帷之外,还有一张贵妃榻,一名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子正斜依榻上,女子面带妩媚,体态婀娜,极是诱人。见到李玄都进来,女子从贵妃榻上坐起身来,礼节性温婉一笑,随手在贵妃榻旁边茶几上的香炉中添了一块香料,顿时异香扑鼻。 李玄都瞥了一眼,见这尊香炉不是寻常的瓷质香炉,而是以青铜铸成,外壁上还刻着许多古怪铭文,从上到下,从右往左,排列整齐,似是一篇经文或是文章,李玄都不懂铭文,便没有深究,直接收回视线。 已为人妇的女子示意李玄都请坐,然后笑问道:“不知公子是何方人士?” 李玄都坐在女子对面的绣墩上,回答道:“祖籍齐州。” 女子淡笑道:“公子的官话中确有些齐州口音。” 李玄都试探问道:“不知夫人为何要见小生?” 女子凝视着李玄都,说道:“久不见生客,心血来潮。” 李玄都已经发觉这座宅邸不简单,也没想着装傻到底,说道:“好一个心血来潮,内子喜欢读一些江湖志异故事,其中有一本书曾经说过,在江湖上中有天人境大宗师,天人交感,有‘秋风未动蝉先觉’之神异,在危险来临之前,往往会心血来潮,生出警兆,料敌先机。” 女子闻言一笑,愈发衬得她娇媚动人,柔声道:“李公子果然是江湖中人,普通书生可不知道天人境大宗师的说法。” 李玄都淡然一笑:“那也不见得,除了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之外,还有三大学宫,秦襄秦都督便是出自万象学宫,严格说来,太玄榜第十人‘血刀’宁忆虽然曾经坠入邪道,但一身修为的根本还是在于儒家圣人的‘浩然’二字。” 女子反问道:“难道公子也是出身于万象学宫?” 李玄都摆手道:“只是道听途说罢了,还进不去万象学宫的大门。” 女子眯起眼,说道:“听说公子还有一位夫人?” 李玄都满脸笑容:“正是。” 女子呵呵一笑:“佳偶天成,真是羡煞旁人。” 李玄都微笑道:“借夫人吉言,我也觉得我与内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女子忽然问道:“不知公子的假面皮还要戴到什么时候?” “原来夫人已经看出来了?”李玄都问道:“夫人要如何?” 女子笑容不减,眼神玩味,坦然道:“本来只是闲着无事,想要找些事情来做,比如说找个幸运男子共度春宵,虽说会被我吸去三成阳气,但并不致命,只是会大病一场,修养个三四年而已,你们男人不是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春风一度,少活十年又如何?不过现在看来,却是钓起了一条大鱼,这样一来,我更不能放公子离去了,我正好缺一个鼎炉,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李玄都忍不住发笑出声。 女子歪了歪头,问道:“公子何故发笑?” 李玄都问道:“夫人是慈航宗的苏云媗?” 女子摇头。 李玄都又问道:“夫人是玄女宗的玉清宁?” 女子还是摇头。 李玄都再问道:“夫人是牝女宗的宫官?” 女子被李玄都逗乐:“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你是说我不如这三个丫头,还不值得让你少活十年。” 却不想李玄都还是摇头,然后很认真地说道:“就算夫人比得上这三位女子,我也不肯的。” 女子一怔,然后笑得花枝乱颤:“我知道了,你是中意那位秦大小姐。” 李玄都笑道:“夫人果然聪明,可惜夫人不是秦大小姐。” 女子猛地收敛了笑意,轻轻一挥大袖,将香炉中的烟气扫向李玄都,顿时将李玄都整个人笼罩其中。 女子脸上重新流露出几分轻淡笑意,一指李玄都:“倒也,倒也!” 第一百三十一章 罗青青 只是等了片刻,李玄都仍旧没有要倒的意思,使得女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变为凝重。 然后就听雾气中的李玄都说道:“普通人打架,最重要的不是技巧,而是重量,二百斤的人被一百斤的人拳打脚踢,只要不打中要害,根本不痛不痒,可他只要一拳,就能打倒比自己轻上许多的对手,所以在这方面,女子天然劣势于男子。对于武夫而言,在境界修为相当的情况下,女子还是劣势于男子,所以在江湖中,女子武夫远远少于男子武夫,就算是有,也要依仗兵器之利,极少有女子纯粹武夫。相反,女子方士却是不少,在上三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混淆不清,此时女子才真正抹平了男女之间在体魄上的天生劣势。” 女子暗自戒备,冷声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李玄都从绣墩上起身,挥了挥手,驱散身前的雾气:“我是想告诉夫人一个道理,人与人的体魄不尽相同,这类旁门左道之术很难一招鲜吃遍天。下次在动手之前,长好了眼。当然,也可能没有下次了。” 话音落下,李玄都已经来到女子的面前,女子甚至没有看清李玄都是如何移动的,真就如缩地成寸一般,然后李玄都左手五指如钩,扼住女子的喉咙,同时右手握成拳头,中宫直进,狠狠击在女子的光洁额头上,使得女子的脑袋猛地一个后仰,拳头落下位置瞬间出现乌青淤血。 李玄都单凭自己的臂力便将女子从贵妃榻上提起,无视女子的怨毒眼神,微笑道:“归真境的修为,已经很是不俗,如果夫人今日遇到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李秀才,那么李秀才的确会被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春风一度也罢,当成炉鼎也罢,都在夫人的一念之间,可夫人想过没有,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女子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谁?是专门来找我寻仇的?” 李玄都没有说话,而是盯着女子的额头,只见被他打出的那块淤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正常。李玄都笑了笑:“有点意思。”说罢,他又是一拳打在女子的额头上,拳上蕴含了一层“太上丹经”的火气,使得女子的额头位置又出现了一层焦黑之色,同样是很快消散。 女子也是见识广博的人物,立时明白眼前这年轻男子为何能无视自己的“七星摄魂香”,要知道她的“七星摄魂香”不同于寻常毒雾之流,一旦被罩中就通过人的毛孔侵入体内,即使屏住呼吸也不行,纵然归真境的高手也会中招,可这男子竟是修炼了名列道门正宗玄功之一的“太上丹经”,练成之后有圆满不漏的神异,自然可以无视“七星摄魂香”。 女子不知道的是,李玄都的“太上丹经”只是刚刚练成,还不能完全抵御“七星摄魂香”,不过除了“太上丹经”之外,李玄都还身负“坐忘禅功”中的“漏尽通”,所谓“漏尽通”,本是道家之语,意思为长生久视,不受三界生死之力左右,位于其他五种神通之上,故而李玄都的体魄异于常人,纵有些许毒雾渗入体内,分量不重,也奈何不得他。 女子面无表情,貌似认命了,束手待毙。 李玄都却不是怜香惜玉之人,收回落在女子额头上的拳头之后,又一拳重重打在女子的小腹位置,这一拳直接打散她好不容易在气海中凝聚出的一口隐秘气机,使得女子鼻孔、耳孔、嘴角相继渗出鲜血,沿着白皙皮肤缓缓流淌,十分刺目。 与此同时,李玄都扼住女子喉咙的左手微微发力,使得女子呼吸困难,脸色涨红,继而又变得苍白无比,虽说武夫有闭气假死的手段,但女子身为一名方士却不精通此道,而且因为性情惫懒的缘故,疏于体魄修炼,正如李玄都所说,各人的体魄各不相同,有些人哪怕被刺穿心脏等要害仍旧能生龙活虎,而有些人就要丢掉性命。女子一点也不怀疑自己会被李玄都活活掐死,终于不敢再闭口不言,艰难说道:“你敢杀我?别忘了,还有个与你同行的女子。”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手上力道稍稍松弛几分,漫不经心道:“静禅宗六大神通:‘天眼通’、‘天耳通’、‘神境通’、‘宿命通’、‘他心通’、‘漏尽通’,其中以‘漏尽通’居首,‘宿命通’、‘他心通’次之,其他三种神通再次之,我得了‘漏尽通’,故而无惧你的毒雾,她得了‘宿命通’,你猜你的人能不能拿下她?” 女子脸色微变,毫不犹豫地张口一吐,从她喉间射出一道紫色水箭,剧毒无比。任你是顶尖高手,只要没有天人境的修为,沾染一滴,都要血肉发脓溃烂。 李玄都伸出手掌,任由这道水箭落在掌心上,还未来得及渗入皮肤,就已经被他手掌上的森森寒气凝结成冰,晶莹剔透,好似一截冰锥。 女子大为惊骇:“玄女宗的‘寒冰掌’!如此精纯的‘寒冰真气’,非是修炼‘玄阴真经’不可,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子也算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修炼“太上丹经”的道士不算什么,修炼“坐忘禅功”的和尚不算什么,就是修炼“玄阴真经”的女子也不算什么,可是同时身负三大绝学,着实有些骇人了。 她实在想不出,江湖上何时出现了这么一个年轻高手,难道是这年轻人得了奇遇机缘,从某处前人遗府中得了这三部功法秘籍?可还是说不通,这三部功法互有生克,练成一种都极为困难,若无高人指点,三部同时修炼,只凭自己摸着石头过河,非要走火入魔不可。难道眼前之人不是年轻人,而是一个返老还童的老怪物? 女子心思几转,仍是摸不清李玄都的底细。 李玄都运转“玄阴真经”,将渗入体内的残留毒雾一一化解,这才是“玄阴真经”的玄妙所在,待到李玄都修炼至大成,就是“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也可化解。 然后李玄都问道:“还未请教夫人尊姓大名?” 女子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叫罗青青。” 第一百三十二章 鬼母阴姬 李玄都想了想,问道:“‘鬼母阴姬’罗夫人是你的什么人?” 罗青青回答道:“罗夫人正是家姐。” 李玄都恍然,终于明白罗青青为何敢光明正大地居住在距离白帝城如此近的地方,原来是上面有人。在江湖中被冠以“夫人”之名的女子,多是有过人之处,而且背景也相当不俗。虽然“鬼母阴姬”罗夫人只是一个江湖散人,并无宗门背景,但她却有一个极为厉害的情人,那就是邪道领袖之一的地师徐无鬼。 正如秦素所言,这世上但凡有点本事的男子,多半都是三妻四妾,更不用说地师这样的人物,冷夫人因为执掌牝女宗的缘故,地位尊崇,是正房夫人,罗夫人孤身一人,撼动不了冷夫人的地位,只能算是外室。据说罗夫人的姿容相貌更胜冷夫人一筹,而且年龄也要小上许多,所以更得地师的欢心,冷夫人纵然不喜,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冷夫人尚且如此,江湖上更是少有人敢去招惹这位罗夫人,而且罗夫人号称“鬼母阴姬”,人的名树的影,可见其手段极为阴毒,擅长旁门左道之法,就算没有地师的庇护,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招惹的。 按照这个关系来说,罗青青便能称呼徐无鬼为姐夫。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他没想到会在这里招惹到阴阳宗之人,接下来该怎么办,倒是要好好斟酌,以免打草惊蛇。 罗青青看着那个瞥了眼自己就不再搭理自己的年轻男子,有心反抗,可是想到男子的手段之后,又心生畏惧。她们这种人,手段狠辣不假,可这种狠辣都是对付别人的,等到了自己身上,便狠辣不起来了。 李玄都突然问道:“这栋宅子是你的,还是你姐姐的?” 罗青青说道:“按照道理来说,应该算是我姐姐的宅子,不过我姐姐已经很久没有过来,等同是送给我了。” 李玄都又问道:“我来的时候,那位老仆曾经说过,你已经嫁人,所以我称呼你为夫人,只是不知你所嫁何人?总不会也是地师吧。” 罗青青这会儿已经稳住了心神,以宽大袖口擦拭嘴角血迹,眼波流转,竟还有几分欲语还娇羞的媚意,凝视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我倒是想嫁,无奈地师瞧不上我,就算地师瞧得上我,我姐姐也不会同意,到那时候,第一个取我性命的就是我姐姐。” 李玄都哂道:“那你们可真是姐妹情深。” 罗青青不以为意道:“这位公子说的是,男人的兄弟情,女子的姐妹情,都是假的。” 李玄都不置可否:“最近可有阴阳宗之人来过?” 女子的脸上闪过一抹犹豫。 李玄都见她表情,已是了然:“那肯定是有了,不知是哪位明官大驾光临?” 罗青青只得压下心头的阴郁,说道:“是十明官赵纯孝。” 李玄都又把话题拉回正轨:“你还没回答我,你嫁给了谁?” 罗青青笑了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在我姐姐的穿针引线之下,我嫁给了阴阳宗的二明官钟梧。” 李玄都淡笑道:“江湖上已经有一个罗夫人,那我只好称呼你为钟夫人了。” 就在这时,李玄都身旁出现一阵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然后就见秦素凭空出现在李玄都的身旁。 李玄都望向秦素,换了一副面孔,温颜笑道:“没受伤吧?” 秦素摇了摇头,说道:“你走之后,有几个人想要对我动手,都已经被我解决掉了。” 李玄都温声说道:“没事就好。” 秦素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微嗔道:“你这是瞧不起我了?觉得我连这点小事也应付不来?没遇到你之前,我都是独自一人行走江湖的,见过的风浪未必就比你少了。” 两人刚刚和好,正是起腻的时候,李玄都自然不会反驳,点头附和道:“我当然知道你应付得来,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秦素听了之后,心中极为受用,不过因为有外人在场的缘故,脸上却是不显,只是矜持问道:“那你呢,没事吧?” 李玄都笑道:“这位钟夫人很是好客,不过手段差了些,没能把我怎么样,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打了她几拳,权作还礼。” 罗青青勉强一笑,只是这个笑比哭还难看就是了,身上的伤势还在其次,关键是这对男女旁若无人地腻腻歪歪,让她极为气闷,要是可以,她绝不会有丝毫犹豫,一定会把这对狗男女抓起来,然后当着那个女的面,先和男的春风一度,然后再把男的一刀阉了,她都可以想象男子哀嚎痛哭、女子声声凄婉哀求不要的景象,仅仅是在心中想一想,就让她全身无一处不舒爽,就像吃了‘极乐丹’一样,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可问题在于她此时没有半分胜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她只能敢怒不敢言。 秦素瞥了眼罗青青,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太多喜怒。 李玄都心中暗笑,秦素还说他装腔作势,其实他们两个半斤八两,惯会在外人面前拿腔拿调。李玄都好为人师,尤其是在晚辈面前,总是一副前辈高人的样子,成熟稳重,动辄讲些大道理。秦素为了掩饰自己容易害羞的毛病,除了常年佩戴面具之外,还无师自通了一套八风不动的仙子风范,别人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从玄女宗、慈航宗出来的冷美人。两人只有在对方面前才会“原形毕露”,秦素动辄脸红害羞,李玄都言语举止轻佻,此乃闺阁情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就在这时,那名放李玄都来此避雨的老仆登楼来到二楼屏风外,轻声道:“夫人。” 李玄都望向罗青青。 罗青青淡然道:“什么事?” 这名老仆沉声道:“那名女子逃了。” 罗青青下意识地看了眼秦素,立刻收回视线,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外面的老仆犹豫了一下,又道:“赵公子来了,与之同行的还有一位韩公子。” 第一百三十三章 男盗女娼 罗青青吩咐道:“让他们去正堂等我。” 老仆应了一声,下楼去了。 在老仆离去之后,李玄都问道:“赵公子和韩公子是谁?” 罗青青回答道:“这位韩公子,我不太清楚他的底细,赵公子就是十明官赵纯孝。” 李玄都十岁就出来行走江湖,上到王侯贵胄,下到地痞无赖,见识过各种三教九流。在这其中,暗藏许多男盗女娼之事,高门大户也好,贫民百姓也罢,都不能免俗,换句话来说,这种事情不因身份地位而有所不同,贫也好,富也罢,贵也好,贱也罢,都逃不出这个窠臼。每日家偷狗戏鸡,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小叔子,没有一处干净地。所以李玄都刚听了个话头,就听出了几分不对劲的地方,倒是秦素常年在外游山玩水,见的多是天高地远、山高水阔,不常见是鬼域人心、腌臜龌龊,却是没有听出什么不对。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又问道:“赵纯孝没事来你这里做什么?” 罗青青瞥了眼秦素,笑道:“无非是男女之间那点儿事罢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好吃不如饺子,好玩……” 早有预料的李玄都并不意外,心境上没有半点波澜起伏。后知后觉的秦素这才明白过来,看向罗青青的目光的便有些不屑。她平生最讨厌严于待人、宽于律己之人,在她看来,女子要求男子不能沾花惹草当然没错,但女子也不能水性杨花,无论男女,都不应背叛自己的身边之人。 精神的腐败,永远是从肉体的糜烂开始的,道德的沦丧,永远是从人性的释放开始的,所以才要立规矩、守规矩,以规矩要约束世人。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人讲道德、讲规矩,若是一味贪求所谓的自由,顺从自己被贪婪、欲望所蒙蔽的本心,抛却道德和规矩的约束,那又与禽兽何异?正因为秦素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看待那些站歪了的人,那些丢弃了世俗伦理、道德、规矩的人,便有些瞧不起了。 罗青青对于秦素的不屑目光不以为意,秦素觉得她低贱,她还觉得秦素幼稚,一看就是个没经历过男人滋味的雏儿,所以才会对一个男人死心塌地,觉得整个世界就只有这一个男人,殊不知天大地大,男人有的是,似如一桌酒席,每道菜的味道各不相同,男人也是如此,每个男人都有独特的滋味,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李玄都想起了一个笑话: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有人还穿着厚重的冬衣,有人已经换上了单薄的衣衫,两人在路上相遇,都觉得对方是个傻子。 然后他毫无征兆地一掌拍在罗青青的心口位置,使得罗青青脸色骤然苍白,双手捂住心口,双眼的眼角中又有鲜血流出,这下可就是七窍流血了。 罗青青既惊且怒,眼神阴鸷地望向这个出手时都是面色平和的男子,李玄都浑不在意,淡笑道:“我在你的体内植入了清微宗的‘三分绝剑’,钟夫人见识广博,不会不知道‘三分绝剑’的大名吧?当然,以钟夫人的身份,请自家夫君出手,便能祛除体内的剑气,只是可惜钟梧并不在此地,所以钟夫人如果不想多受苦头的话,还是乖乖听话为好,我也赠钟夫人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该低头时当低头。” 罗青青果真就低下头去,遮掩了眼神中的怨毒,咬牙道:“多谢这位公子提点。” 李玄都借用了自家二师兄的一句话:“不要咬着牙说话,咬碎了一口银牙,那多不值当。” 罗青青忽然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嗓音轻柔道:“是,妾身谨记公子教诲。” 李玄都仍是无动于衷,只是道:“去见一见你的小情人吧,不要耍什么心思,单凭一个赵纯孝,不是我的对手,而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当然,如果钟夫人仍是铁了心要与我对着干,那我也没什么办法,只是可惜了钟夫人的锦绣年华,却要早早淹死在江湖里,除了事后被人当做一句闲话笑谈,还能留下什么?钟夫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罗青青打了个寒颤,一点也不怀疑这个男子的说法。只是李玄都似是还怕她不信,仍是催动了“三分绝剑”,罗青青体内气机顿时絮乱如沸水,蛰伏于体内的剑气开始游走,剑气所过之处,经脉好似被刀刃寸寸割过,罗青青额头上立时渗出豆大的冷汗,强忍住刺骨疼痛,艰难道:“我、我知道了。” 李玄都这才停下催动“三分绝剑”,仅仅是一会儿的工夫,罗青青已经汗透衣襟。 李玄都不再去理会罗青青,而是望向秦素,眼神温暖柔和,全然没有对待罗青青时的冷酷无情。罗青青此时抬头望去,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心中骤起波澜。这个比她还邪性的魔头竟然会有如此温情一面,是这个男人故意装成这个样子?还是他在无意之间的真情流露?如果是后者的话,她倒是有些嫉妒那个小丫头了,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的天真和幼稚,可她为什么不能遇到一个真心待她之人,还是她的确遇到了,却根本没有珍惜,甚至因为那人无权无势的缘故,根本不曾正眼看过? 就在罗青青愣神的时候,李玄都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钟夫人,流了那么多血,又出了一身汗,还是快些梳妆更衣吧。” 罗青青猛地回过神来,发现那对男女已经消失不见,好似鬼魅一般。 罗青青的境界修为不弱,因为攀上了阴阳宗这棵大树的缘故,也见过许多高手,可今天的这一切,还是让她有一种如坠梦境的错觉,只是梳妆台镜子里那张满是鲜血的面孔却骗不得人,她只能一边在心底暗暗咒骂,一边起身去梳洗打扮。 另一边,李玄都和秦素并非是凭空消失,而是李玄都藏身于秦素的“幻灵纱”中,遮蔽了身形。上次在单老峰上,两人一起藏在“幻灵纱”下,近距离接触,秦素还羞不可抑,如今她已经被李玄都牵过素手,捏过玉足,搂过纤腰,摸过俏脸,虽然还是害羞,但已经不像上次那样反应强烈,只是微微脸红而已。 两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阁楼,来到一处僻静位置,秦素小声道:“你刚才的样子可真是吓人,有紫府剑仙的味道了。” 李玄都故作凶狠道:“知道就好,以后不要惹我生气,不然有你好受的!” 秦素一点也不害怕,笑道:“你敢欺负我,我就告诉我爹。” 李玄都道:“你这是欺负我被逐出师门了。” 秦素轻哼一声:“就欺负你了,你能怎样?” 李玄都轻轻抱住秦素:“就这样。” 秦素脸色通红,没有抗拒,依偎在李玄都的怀里,柔柔道:“玄哥哥,以后我们也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一座这样的幽静宅子,避世隐居,好吗?” 李玄都在她耳边轻声道:“当然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两位公子 这座宅子是地师徐无鬼为罗夫人所建,所以建筑极有讲究,规矩分明,井然有序,例如二层小楼所在的第三进宅院,便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迎面正厅一间,朱红细漆,紫檀窗花,雕梁画栋,飞檐青瓦,前有天井后有花园,东西厢房上有楼,四方天井以青砖铺地,地砖之间严丝合缝,表面被磨得平整光滑,几乎没有半点毛刺,天井正中开拓有一座池塘,其中植有莲花,亭亭玉立,池水清澈见底,可见莲花根须,又有红鲤悠游其间。难怪秦素见了之后也要心动几分。 换了一身华美宫装的罗青青姗姗走进正厅,此时正厅中坐了两名男子,其中一名男子,皮肤雪白更甚女子,丹凤眼眸,眉挑如飞,虽然容貌俊美,却不知为何,始终透着一股莫名邪气,又给人一种睥睨众生的傲慢,哪怕是面对应该喊一声二嫂的罗青青,他仍然丝毫不肯收敛气焰,反而嘴角上翘,透出一股玩味笑意。 此人正是十明官赵纯孝。 在赵纯孝身边的男子,相貌清逸,气态儒雅,一身文人儒士打扮,愈发显得不染半分尘埃,任谁都要赞上一声翩翩浊世佳公子,此人也不是旁人,正是被秦清赶出了辽东的韩邀月。 赵纯孝见罗青青进来,微笑道:“嫂子,又来叨扰了。” “又在上官莞那里受气了?你每次在上官莞那里碰了钉子,都要来我这里撒气。”罗青青白了他一眼:“别忘了,我姐姐是你的师母,我可是你的长辈。” 赵纯孝不以为意道:“我的师母是冷夫人,可不是罗夫人,世家豪族都要分出一个嫡母、庶母,我们当然也不例外,罗夫人算不得我的师母,那你也不是我的长辈,我只能称呼你一声嫂子了。” 罗青青轻笑一声,不去反驳这个说法,转而望向韩邀月:“不知这位韩公子是?” 赵纯孝道:“还要给嫂子介绍,这位是忘情宗的韩宗主,韩邀月。” 罗青青轻掩檀口:“原来是韩公子,听闻韩公子最近不大顺妥,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韩邀月的眉宇间掠过一抹阴沉:“当年家母练功出了岔子,重伤濒死,宋政身为西北五宗之主,意图趁此时机霸占群龙无首的忘情宗,家母无奈之下,只能将忘情宗托付于好友秦清。无道宗的宋政,他想霸占忘情宗,便出手硬夺,虽然凶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径,哪像秦清老贼道貌岸然,乃是个伪君子,表面上让我做了忘情宗的副宗主,暗地里却是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家的忘情宗。” 罗青青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问道:“此话怎讲?” 韩邀月下意识地五指刺入椅子扶手之中,冷笑道:“秦素,秦大小姐,堂堂秦家大小姐,不去补天宗,却拜入忘情宗,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忘情宗宗主,我又怎能坐视家母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于是我便想找个机会将秦素除去,结果不曾想那秦素表面上看起来端庄贤淑,背地里与慈航宗、牝女宗的弟子没什么两样,不知何时勾搭上了清微宗的李玄都,他们二人联手对付我,让我功亏一篑。此事败露之后,秦清老贼直接撕破脸皮,先是派人将我的一众心腹屠戮殆尽,又假模假样地饶我一命,还说是看在家母的面子上,真是当了婊子立牌坊。” 说到这儿,韩邀月已经是动了几分真怒。 赵纯孝摆手道:“韩兄不必动怒,如今你已经投在家师麾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待到家师解决完西京之事,西北五宗尽在手中,下一步就是整合辽东五宗,使得十宗俱为一体,到那时候,该是你的,还是你的。” 罗青青眼眸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古怪,很快就滴水不漏说道:“叔叔说的是,韩公子不必忧心,那秦清再厉害,也不是地师的对手,至于那个李玄都,如今已经被李大剑仙逐出师门,没了宗门庇护,他孤身一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到时候别说是护住秦素,恐怕是自身难保。” 韩邀月点了点头,眼神阴沉道:“待到那一日,我定要将那对狗男女生不如死。” 罗青青笑道:“不说这些糟心事了,你们今天来这儿,有什么事?” 赵纯孝伸手覆住罗青青的手背,玩味道:“自然是想让嫂子开解开解韩兄。” 这话说得隐晦,罗青青却是懂了,两人素不相识,开哪门子的解?不过她并不拒绝,她本就是喜好寻欢作乐之人,若是没有赵纯孝和韩邀月,她便要找那个“李秀才”来充数,虽说撞到了铁板,但可见她是个不肯安分的。再者说了,韩邀月也是美姿容,身世背景俱是不差,又何乐而不为呢? 罗青青望向韩邀月,眼波流转,欲语还休。 韩邀月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哪里还有不明白,瞧见这个美妇人已是情动,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哈哈一笑:“妙哉,妙哉!” 就在这时,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声轻轻响起。 除了罗青青之外,韩邀月和赵纯孝都是愕然,两人一起转身,看到出现在门外的两个身影。 一男一女。 男子腰间悬挂了一把冰蓝色的长剑,女子腰间悬挂了一柄雪白长刀。 此时二人已经撤去所有的遮掩,露出本来面目。 男子拍了拍手,微笑道:“好啊,好得很啊。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我却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韩兄,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可以说是意外之喜了。” 韩邀月的脸色变得极其阴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李玄都!” 李玄都点头道:“是我。” 罗青青闻言一惊,继而恍然大悟,李玄策,李玄都,可不就是一字之差。然后她又望向秦素,既然这名男子是李玄都,那么女子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除了秦大小姐,还能是谁? 赵纯孝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从芦州伏击贪狼王,到潇州漩女山之战,他不止一次与这位紫府剑仙交手,没有占到半分便宜,十分棘手难缠。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还要多谢韩兄,当初在归德府,若不是韩兄出手,我也不会与素素相识,韩兄可是我们的媒人。” 韩邀月脸色铁青一片,比吃了个苍蝇还要恶心。 就在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秦素忽然说道:“紫府,把韩邀月交给我来处置。” 李玄都略微沉吟了一下,点头道:“好,你自己小心,不要逞强。”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向前一步,拔出腰间的“饮雪”前指:“韩邀月,知道我爹为什么不杀你吗?因为他要把你留给我来杀。” 韩邀月深吸一口气,略微平复心境,讥笑道:“秦素,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不自量力,待会儿可不要哭着喊着求你的情郎救你。”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宿命通 若论练武、练剑、练气的根骨资质,在同辈人中,李太一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其次便是李玄都、颜飞卿等人,李玄都之所以能高出旁人一筹,除了机缘之外,就是“用功”二字,李玄都不喜欢收集宝物,也不喜欢钱财,唯一痴迷的就是各种功法,算不上武痴,却也相去不远。 相较于李玄都,秦素的资质并不逊色于他,之所以会与李玄都相差许多,关键在于秦素的兴趣太杂,分心太多,除了练武之外,她还要分出时间学习音律,闲暇时还要写书、养花种草,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养些猫狗宠物。都说天道酬勤,如此一来,秦素的境界修为自然比不得李玄都,也难怪被韩邀月轻视。 不过还有一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李玄都从玄元境重回归真境也就是一年的时间,秦素这段时日以来,虽然在境界修为上没有根本提升,但是得益于李玄都送的各种秘籍,尤其是“百花绣拳”和“坐忘禅功”,使其在战力上有了较大提升,若是再加上“欺方罔道”,韩邀月未必就是秦素的对手。 秦素不在言语上与韩邀月一争高下,出人意料之外,她竟是直接以类似于“驭剑术”的手法将手中“饮雪”激射出去,韩邀月一惊,不明虚实之下,只能选择侧身一躲。就在这个空隙,秦素欺身而进,毫不客气地一拳递出。 秦素显然是耍了个小花招,先拔出长刀,让韩邀月误以为她要用刀,实则却是用手中长刀作障眼法,骗得韩邀月去躲,这也是她用“饮雪”而非“欺方罔道”的缘故,因为“欺方罔道”意义不同,算是秦素最后的底牌,若是离手,太过冒险。她再趁此时机出拳,又是出乎韩邀月的意料之外,因为在韩邀月的印象中,秦素的拳脚功夫实在是稀松平常。 这一拳是“百花绣拳”中的“秋海棠”一式,旨在出拳要快,又兼具变化,虚虚实实,出人意料,韩邀月不防之下,“哎呀”一声,被秦素一拳打在左眼上,乌青一片。 秦素出手不留情,毫不客气地变招“木芙蓉”一式,在韩邀月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拳印,使其踉跄后退。 直到这时,秦素才开口道:“韩邀月,杀你何须借他人之手?我秦素一人足矣。” “若说武道一途的天赋,你不如我,你便是痴长我十余年,又如何?” “你是天人境,我是归真境,今日我便以归真杀天人!” 秦素说话不急不缓,衣裙随着气机逸散飘逸而动,身形飘向韩邀月。 被秦素算计了一手的韩邀月又惊又怒,大喝道:“你是如何学会‘百花绣拳’的?宗内的秘籍早就被我拿走,就算秦清做了忘情宗的宗主,你也学不到才是!” 秦素并不答话,看似飘动不快,却眨眼间便来到韩邀月的面前。 既然是韩邀月拿走了“忘情宗”中的“百花绣拳”秘籍,他本人自然是会的,而且浸淫多年,绝对比秦素更为娴熟,于是也用出“百花绣拳”的招式来抵挡秦素的攻势,只是秦素的招数却陡然一变,从“百花绣拳”变成了“万华神剑掌”,这路掌法的关键在于掌中藏剑气,出掌如剑,真真假假,虚实不定,若是没有“北斗三十六剑诀”,便要威力大减,可秦素却有补天宗的“天问九式刀诀”,足以弥补没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缺陷。两人刚一交手,韩邀月便被秦素掌中蕴含的刀气所伤,怒道:“李玄都竟是舍得把清微宗的本事也都教给你了?!” 这倒是韩邀月冤枉李玄都了,李玄都虽然会将自身所学传授给旁人,但他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会将师门所学传于旁人,除非有师父的许可。不过陆雁冰就没有这么自律了,秦素的“万华神剑掌”便是她传授的,作为报答,秦素也教了陆雁冰一门补天宗的保命之法。 都说近墨者黑,秦素与李玄都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开始学着言语攻心,此时便故意说道:“紫府还教了我‘北斗三十六剑诀’,你想不想见识一下?” 在江湖之中,因为秘籍而反目的亲朋好友,比比皆是,能相互传授功法,夫妻也不过如此了。 虽说韩邀月嘴上说要让秦素生不如死,但心底里还是对秦素有别样情愫,最早的时候,他未尝不是将秦素视作自己的禁脔,想着迎娶秦素为妻,通过秦素将忘情宗、补天宗全部收入囊中,继承秦清的衣钵,成为辽东五宗的盟主,然后以秦家女婿的身份掌控秦家,操纵辽东局势,最后成为辽东之主,想得再远一些,就算是有朝一日入主帝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秦素不傻,秦清同样不是瞎子,韩邀月想得美好,却未能如愿,而且因为他心思不纯的缘故,秦清就连忘情宗也不肯交到他的手中,韩邀月这才恼羞成怒,将秦氏父女视作仇敌,可对于秦素却迟迟不能释怀,若有机会,他还是要将秦素收入房中才行。如今秦素越是与李玄都亲密无间,韩邀月就羞恼越甚,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被李玄都夺走了,夺妻之恨也不过如此了。 若是寻常人打架,愤怒之下也许会气力大增,可到了如此境界,修为气机都有定数,不因怒增,不因悲减,若是不能保持心境平和,思绪冷静,被怒气蒙蔽心智,只会露出破绽。 秦素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招式再变,由“万华神剑掌”变为“鸳鸯刀法”,虽是刀法,但“鸳鸯刀法”的关键在于合击之术,而非刀法,再加上秦素本就是用刀的行家,故而可以脱刀为拳,双拳交替而动,连打韩邀月周身七处大穴,饶是韩邀月占据了境界优势,此时也已经有些吃力,不敢再有丝毫大意,专心以“百花绣拳”应对。秦素招式幻妙迅捷,心劲相叠,双手看似各自为战,实则互相配合牵引,左手招式方出,招式未老,右手已经跟上,右手劲力方出,左手又生新劲,故而两者相生不穷,绵绵不绝,招招不离对手周身要穴,让韩邀月疲于应付。 转眼之间,两人已经交手百招以上。秦素仍是不落下风,就连李玄都都大感吃惊。虽说李玄都赠予秦素的秘籍都是当世一流,只是秦素修习日短,难以大成,饶是李玄都这般苦练不辍之人,也不过将“玄阴真经”和“太上丹经”练到入门而已,距离小成都尚有距离,更遑论是大成。秦素用功不如李玄都,如何能比李玄都进境快上如此之多? 这就不得不提“坐忘禅功”,这门功法很怪,要讲究一个顿悟,会的转眼就会,不会便是练上几十年还是不会,最好的例子就是裴玉和周淑宁,两小没有根基,却能用一天的时间习得“坐忘禅功”,分别得了“神境通”和“天眼通”,而胡良却是如何也学不会,这就是各人的缘法。还有一怪就是“坐忘禅功”有六大神通,练成之人只能得其一,所以“坐忘禅功”只能算是上成之法而非大成之法。所得神通也是看运气缘法,对于天人境大宗师来说,“神境通”、“天耳通”等神通多有鸡肋之嫌,“漏尽通”却是长生境之下都要羡慕,可是能得“漏尽通”之人,十中无一。 秦素虽然没有李玄都那般好运气,但比起旁人却是运气极佳,得了仅次于“漏尽通”的“宿命通”,在佛经之中,此法玄而又玄,可以知前世来生,但在“坐忘禅功”中,此种神通则是打开宿慧秘藏,洗练神魂,悟性大增,一法通而万法皆通,从而使得修炼各种功法的进境快上数倍不止,秦素以“宿命通”修炼“百花绣拳”、“鸳鸯刀法”,进境自然远胜修炼“玄阴真经”、“太上丹经”的李玄都。若是有人能同时兼具“宿命通”和“漏尽通”,以“宿命通”洗涤神魂,悟性绝顶,以“漏尽通”易经洗髓,根骨绝顶,便是天下间第一奇才。 韩邀月不知其中玄妙,对于秦素的进境之快惊骇难言,胆气渐丧。斗到二百余招,韩邀月被秦素以“百花绣拳”中的“碧玉兰”一式拂中胸口大穴,一口气机不济,又被秦素一脚踢在肩头,整个人飞入门外的大雨之中。 第一百三十六章 手刃仇敌 秦素身形一掠,也飞身出去,进入雨幕。 韩邀月双脚在青石地面上溅起无数水花,勉强止住身形之后,运转气机,天人境大宗师的威势尽显无疑,只见头顶的大雨被充沛气机牵引,呈头重脚轻的漏斗状,形成一条巨大龙卷,围绕韩邀月剧烈旋转,将雨幕撕扯得支离破碎。 韩邀月伸手一抓,这道龙卷化作一条水龙,朝着秦素轰然撞去。 此时韩邀月已经没有信心在招式上胜过秦素,只能寄希望于自身的境界修为,以力压人。 秦素发丝被劲风吹拂得凌乱不堪,却丝毫不惧,手中出现一柄长刀,朝着迎面而来的水龙当头斩去。 补天宗的镇宗宝刀“欺方罔道”! 刀剑评上,排名前五的都是剑器,再除去排名第七的“妙法莲华”,其余四刀分别是:“清净菩提”、“欺方罔道”、“摩诃迦罗”、“大宗师”,仅以刀器而论,“欺方罔道”位列第二,仅次于“清净菩提”。 手持“欺方罔道”的秦素生生撕裂了这条水龙,来到韩邀月的面前。 韩邀月手中出现一支玉笛,顺势一横,将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欺方罔道”挡下。 秦素也不纠缠,收刀后撤。 这一切,不过是双方在眨眼之间的攻守互换。 秦素用出补天宗的“天问九式”,再次攻来,韩邀月也用出忘情宗的“万花落英剑法”,此路剑法乃是从“百花绣拳”的路子中演化而来,虽然不及“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精妙,却也是上成之法, 再加上韩邀月的天人境修为,以手中玉笛用出,但见青光激荡,剑花点点,便似落英缤纷,四散而下。 韩邀月手中的这支玉笛也大有名堂,乃是当年韩无垢的随身兵刃,名为“青玉鸳鸯”,据说本是一对,一笛一萧,玉箫却是被韩无垢赠给了韩邀月的生父。此时“青玉鸳鸯”对上“欺方罔道”,两者不断相撞,激荡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两人周围水花四溅,继而被猛烈气机震荡成白色水雾。 李玄都始终不曾出手,只是望着赵纯孝。 赵纯孝也不敢随意动作,生怕被李玄都抓住破绽。在他看来,李玄都明显要比秦素更为棘手。 就在这时,秦素再与韩邀月硬拼一记,韩邀月本以为自己能稳吃秦素,却不想秦素除了“万花灵月功”和“天遁心法”之外,又修炼了“玄阴真经”和“素女经”,尤其是“素女经”,只能处子修炼,与秦素体质最是契合,秦素以“玄阴真经”为根基,修炼“素女经”进境一日千里,虽然还是归真境,但一身气机的精纯程度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在这一拼之下,屡遭重创的韩邀月吃了一个暗亏,身形向后倒退近十丈。 韩邀月稳住身形之后,深吸一口气,盯着好似变了一个人的秦素,问道:“秦素,我很好奇,你为何能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修为大进?” 一直面无表情的秦素用余光看了眼李玄都,莞尔一笑:“你猜?” 忽然有风起,吹过韩邀月手中的玉箫,奏出呜咽声响,韩邀月的脸色已是怒极,恨恨道:“没想到堂堂秦家大小姐也是如此下作,用自己的身子去攀附男人。可是你没有想到吧,你辛辛苦苦钓上的大鱼,非但做不成清微宗宗主,而且还被老剑神逐出师门,沦为一介江湖散人,你悔得肠子都青了吧?” 秦素丝毫不为所动,淡然道:“韩邀月,不要用你的小人之心去度别人的君子之腹。我知道你的心思,无非是想把我当作一块踏脚石,助你掌握辽东局势。说句不好听的话,无论为人还是志向,你也配跟玄哥哥比?” “玄哥哥”三个字,便如三把利刃狠狠插在韩邀月的胸膛上,使其心中的所有嫉妒、愤恨、不甘都一股脑地涌了出来,怒极反笑:“好,好,好,我不配与李玄都相比?李玄都,是男人的!有胆子的!就别躲在女人的身后,出来跟我决一死战!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话音落下,韩邀月的气势由谷底开始反弹,直上山巅,气机潮水般汹涌外泄,如同在头顶撑了一柄无形的华盖,雨点始终被排斥在三尺以外滑落。 李玄都本想成全他,只是秦素已经大声道:“杀鸡焉用宰牛刀?我说了,杀你,不必我爹出手,也不必玄哥哥出手,我一个人足矣。” 既然秦素如此说了,李玄都便不好强行出手,秦素不是他的附庸,两人相处,贵在平等,所以李玄都尊重秦素的决定。 秦素任由无数雨水落在自己身上,并非被气机蛮横弹开,而是被阴柔气机化作水雾,使得秦素身周笼罩了一层蒙蒙雾气,恍然神仙中人。 下一刻,秦素再次迅猛出刀,整个雨幕被秦素一刀切开,其他地方仍旧是大雨滂沱,唯有这一线之间,没有半个雨滴落下。风雨荡开,秦素一刀当头劈下,韩邀月横起手中玉笛格挡,双脚不受控制地向后滑去,溅起水花无数。秦素得势不饶人,身形仍在空中,却如天人境大宗师一般强行横移身形,手中“欺方罔道”随之而动,刀锋在玉笛上摩擦而过,顺势削去韩邀月握住玉笛的手指,玉笛脱手而飞。 这还不够,秦素身形前倾,以手肘狠狠砸下,将韩邀月砸得一个踉跄,险些扑倒于地,然后又一脚踢出,将韩邀月踢得横飞出去,整个人撞入墙壁之中,一座厢房直接变为废墟。 秦素横刀身前,若论功法玄妙,她不逊于李玄都几分,“天遁心法”、“万花灵月功”、“玄阴真经”、“素女经”,融会一炉,妙不可言。 刹那间,天上雨云受气机牵引,骤然下降,似是黑云压城,已是有了几分天人气象。 秦素轻声道:“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话音落下,秦素以一化九,除了秦素本尊之外,其余八个秦素分据八方,各出一刀,汹汹刀气交织成网,使得韩邀月逃无可逃。 剩下一个秦素本尊脚尖一点,拖刀快步奔行,快若惊虹,瞬间来到韩邀月的面前。 韩邀月根本来不及反抗,只能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秦素一刀刺入胸口,贯穿心脏,与此同时,“欺方罔道”上的刀气骤然爆发开来,彻底灭绝了韩邀月的生机,死得不能再死,便是天人无量境的高手,遭遇如此重伤,也活不下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水火并用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出自补天宗镇宗绝学“天问九式”,可以一身化九,在一瞬之间,一人之力如同九人一起出手,妙不可言,丝毫不逊于“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千剑观音”,也不逊于“太阴十三剑”除去“心魔由我生”之外的任何一剑。 按照道理而言,秦素本该用不出来的,只是她在得了“宿命通”之后,对于“天问九式”的领会又更进一层,再加上“玄阴真经”、“素女经”的助力,已然隐隐逼近天人境的门槛,只剩下最后半步之遥而已,再加上手中有“欺方罔道”这等利器,故而能勉强用出,大大出乎韩邀月的意料之外,从这一点上来说,韩邀月死的不冤。 不过这一式的后遗症也极为明显,在一瞬间爆发出九人之力后,其余八道身影开始消散,秦素整个人陷入虚脱境地之中,体内气机被一扫而空,若是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还能借助天地元气快速恢复气机,秦素却是没有这等境界,勉强从尸体上拔刀之后,只能拄刀而立,这才不至于瘫倒在地。 就在这时,赵纯孝终于决定行险一搏,拼着可能被李玄都重伤,也要趁此时机将秦素打杀。只是李玄都哪里会让他如愿,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秦素,秦素之所以敢冒险强杀韩邀月,正是因为有李玄都在身旁守候,可见她对李玄都的绝对信任,生死相托,李玄都怎能辜负这份信任? 在赵纯孝出手的瞬间,李玄都也动了,身形迅捷更胜他一筹,并非攻敌必所救,而是直接挡在秦素身前,硬接赵纯孝的一掌,身形纹丝不动。 赵纯孝冷哼一声,依仗自己的境界更高,运转“鬼咒”,整只手掌浮现漆黑之色,黑雾涌动,似是有无数冤魂缠绕,又是一掌拍来。李玄都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出,两掌相对,只见赤红火气和黑色雾气自双掌的掌缝之间逸散开来,同时还伴随着“噼啪”声响,似是烈火灼烧腐尸。 赵纯孝脸色一变,失声道:“太上丹经?” “鬼咒”固然阴毒无比,极为棘手难缠,但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武学术法是没有破解之法的,“鬼咒”最怕的就是至阳至刚之法,李玄都本就身负“纯阳紫气”,如今又学了“太上丹经”,气机至阳,固然境界不如赵纯孝,可他也不是与赵纯孝境界差距巨大的沈长生,与赵纯孝的差距微乎其微,自然可以抵御“鬼咒”的侵蚀,甚至还有反击之力。 双掌分开之后,李玄都的手掌上缠绕了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不过被他以纯阳气机生生灼烧殆尽,反观赵纯孝的手掌,却是被李玄都的火气烧灼出一层焦黑之色,伤及了皮肉,若是没有类似“漏尽通”、“六合八荒不死身”的手段,便要等待伤口结痂,生出新皮。 赵纯孝狠狠握拳:“紫府剑仙好手段,竟然连木勾真人的‘太上丹经’都学了去,据我所知,在长生宫沉没地底之后,第一个发现此地的并非皂阁宗,而是正一宗的大天师,存放于长生宫中的‘太上丹经’便是被他带走,看来紫府剑仙之所以肯背弃师门,是因为有了别的靠山,还真是良禽择木而栖。” 李玄都自然听出了赵纯孝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也不以为意,反而是稍稍侧头,轻声问身后的秦素:“素素,你没事吧?” 秦素拄着“欺方罔道”,有气无力道:“我没事,你专心点,别大意。” 话音未落,赵纯孝已经再度攻到,若论阴谋布局,李玄都不如赵纯孝,若论江湖厮杀,赵纯孝就不如李玄都了,李玄都虽然是在与秦素说话,但没有半点松懈大意,甚至是故意等赵纯孝抓住这个时机。当赵纯孝的一掌临近时,李玄都刚好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由“太上丹经”转化为“玄阴真经”,火气化作寒气,眨眼间便在赵纯孝的手腕位置结上了一层寒霜。 在五行气机之中,以水火两行的气机最易显化于外,其他三行,除非修炼到很高境界,否则很难化虚为实,再加上水火对应阴阳,所以威力最大。 赵纯孝被寒气入体,身子一晃,身子发颤,动作顿时变得僵硬起来。李玄都趁此时机,变招为“万华神剑掌”,掌中生剑气,狠狠拍在赵纯孝的身上。剑气入体,赵纯孝只觉得体内经脉被数十把小刀在乱攒乱刺,疼痛难忍,只得使尽了气力,强行压制体内的寒气,震碎体表凝结的寒霜,向后退去。 李玄都的“玄阴真经”毕竟只是初学乍练,有此威力,还是依仗李玄都本身的浑厚气机,被赵纯孝化解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李玄都的剑气可是不同,这是他自小修炼而来,凌厉无比,却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非要静坐调息数日工夫不可。 赵纯孝吃了个大亏,萌生退意,可李玄都不想轻易放他离去,急掠向前,改用“太上丹经”中记载的一路“天磁指南散手”,其玄妙之处在于内劲气机生出磁力,无论对手如何移形换位,始终直指对手身形,就如指南针一般,继而身随手动,直打对手周身上下各处大穴。 赵纯孝不得已之下,从双袖中滑出两柄峨眉刺,直接朝李玄都的双肋刺去。 李玄都强行止住身形,狠狠一踏地面,积水和雨珠四散而飞,在“玄阴真经”的寒气作用下,直接化作冰锥飞向赵纯孝。 赵纯孝试图以手中的两柄峨眉刺将这些冰锥全部击碎,仍是小觑了冰锥中蕴含的磅礴气机,只听一连串的急促声响之后,赵纯孝的身形不断后退,双脚在地面上溅起水花无数,直到正堂前的台阶位置,才堪堪止住退势。 赵纯孝终于是有些气急败坏,对一直看戏的罗青青喝道:“还不出手?” 罗青青苦笑道:“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赵纯孝心思一沉,不等他继续开口,李玄都已经近到身前,手中多了一把冰蓝色的长剑,“白骨流光”本就是蕴含寒气,此时配合上李玄都的“玄阴真经”,威力大增,剑锋还未掠至,凛冽寒风已经扑面而至,几乎要在赵纯孝的脸皮上结成一层白霜。 赵纯孝只得将两柄峨眉刺交错身前,勉强挡下这一剑。 寻常峨眉刺在中部位置有中环,需要将中环套在中指之上,可赵纯孝的峨眉刺因为要藏于袖中的缘故,省却了中环,可以直接握住中部位置使用,对敌优劣有些类似于短剑,若说双短剑的运用,天下间少有人能与李太一相比,当日在望仙台上比武,李玄都以一柄单手长剑对上李太一的双剑,占尽上风,一度把李太一逼到绝境,此时赵纯孝同样是双手短兵刃,如何能是李玄都的对手? 两人以兵刃相斗不过五十余招,李玄都就一剑挑飞了赵纯孝的一柄峨眉刺,这还是李玄都未曾动用“人间世”的情形之下,若是李玄都双剑齐出,这会儿赵纯孝断无幸理。 赵纯孝也明白这一点,心道这位紫府剑仙当年敢于号称天人无量境之下无敌手,果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若要力敌,那是万万不能,当下要赶紧寻个脱身之法离去,只要返回白帝城,那便无甚可怕了。 想到这儿,赵纯孝将最后一柄峨眉刺也丢掷出去,李玄都侧身一躲,趁此时机,赵纯孝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道符箓,直接捏碎,然后整个人化作一阵狂风呼啸而起。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出好戏 正当赵纯孝打算就此遁走的时候,一只纯粹以气机所化的手掌从天而降,直接将赵纯孝以符箓所化的清风拍碎,显出赵纯孝的身形。 赵纯孝既惊且怒,又有几分茫然,没有想到是谁会在这个关头出手对付自己。 李玄都同样不知来人是友是敌,顾及到自己身后还有一个暂时没有自保之力的秦素,没敢贸然动作,而是退到秦素身边,同时不忘将赵纯孝的两柄峨眉刺以及韩邀月的“青玉鸳鸯”全部收走。 秦素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好气又好笑,小声道:“都是些身外之物,要这些做什么!” 李玄都把三样兵刃全部塞给秦素,轻声说道:“给你防身的。” 秦素无奈一笑。 平心而论,赵纯孝的峨眉刺品相不差,一柄峨眉刺上刻着“分水”二字,一柄峨眉刺上刻着“断流”二字,合起来就是“分水断流”,不逊于李太一的“潜龙在渊”。还有那把“青玉鸳鸯”,毕竟是当年韩无垢的随身兵刃,与“欺方罔道”相拼而不损分毫,可见其品质。 秦素知道李玄都的心思,无非是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她,无论是功法秘籍也好,还是兵器法宝也罢,都是如此,秦素心中甜蜜,不过还是把玉笛还给李玄都,小声道:“韩邀月用过的东西,我不要。” 李玄都一怔,随即笑道:“那我收着就是。”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来人终于显出身形,是个脸色青白的高大男子,黑衣白发,虚立空中,衣袂飘飘,是天人境大宗师无疑了,同时也很符合江湖中人对于邪道宗师应有的想象,不是疯疯癫癫,不是奇形怪貌,而是城府深沉,心狠手辣。 见到此人之后,赵纯孝和罗青青俱是脸色一变,尤其是赵纯孝,更是面无血色。 来人只是瞥了眼李玄都和秦素,便把目光转向赵纯孝,嗓音低沉:“老十,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句问话只是寻常,可在这个时候,又是这个地方,便不寻常了。 赵纯孝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心虚道:“钟二哥,你不是在西京吗?” 听到“钟二哥”三字,李玄都和秦素顿时明白来人的身份,正是十殿明官中排名第二的钟梧,仅次于大天官王天笑。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秦素的眼神中露出几分笑意,似乎是在说:“丈夫捉奸,这下有好戏看了。”但随即便把目光转开,低头垂了眼帘,脸颊罩上一层可疑的红晕,显然是觉得自己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不该像三姑六婆一样对这种事情幸灾乐祸,实在是有些不妥。 李玄都见到她面含娇羞,似乎是做了一件羞耻之事而给自己捉到现行,心中暗自好笑,又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抱一抱她,再逗一逗她。只是现在光天化日,又是这般危急时刻,两人自然要规规矩矩,就连传音也不敢乱用,只能以眼神交流。 本来秦素已经平复心境,粉颊上的红晕渐消,刚刚抬起头,又对上了李玄都的目光,只当是李玄都窥破了自己的心思,又是面红过耳。 李玄都知道在秦素害羞的时候,只要不断逗弄她,她就会越发害羞,然后就会恼羞成怒,要么板起脸故意不理李玄都,要么就是小拳头伺候,每次都让李玄都乐在其中。无奈此时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李玄都便转开目光,望向钟梧和赵纯孝那边。 此时钟梧和赵纯孝已经落回地面,钟梧显然不把李玄都和秦素放在眼中,只是死死盯着赵纯孝,冷冷道:“老十,你总是自作聪明,觉得别人都是傻子,这样不好。” 赵纯孝定了定心神,说道:“钟二哥,你这话,我听不大明白。” 钟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笑容:“你问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也不妨告诉你,是老九那丫头告诉我的,你可是明白了?” 赵纯孝脸色剧变,赶忙说道:“钟二哥,你是知道的,我与上官莞素来不和,早有宿怨,她说的话,如何能信?” 钟梧脸上的冷笑更甚,缓缓说道:“事到如今,再来解释,可就没什么意思了,是个男人的,痛痛快快承认了,放心,我也不会打死你,只会把你打个半死,然后带你到地师的面前,好好论道论道,天刑、地刑、风刑、火刑、水刑,任你选就是。” 赵纯孝怒道:“钟二哥,我敬你是前辈,可你也不能信口雌黄,凭空污人清白!” 钟梧并不说话,只是向前踏出一步,这意思已经十分明显,能动手,就少说话。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罗青青终于开口道:“夫君……” 她不说话还好,她刚一开口,钟梧便勃然大怒:“闭嘴,贱货!” 罗青青自恃有姐姐护着自己,也不是十分害怕,故作伤心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做了多年夫妻,难道你宁肯相信上官莞的话语,也不肯相信我吗?” 钟梧嘿然道:“贱人,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嘴硬,你是个什么货色,我早就心知肚明,平日里吃几个书生也就罢了,我也不跟几个死人计较,可你怎么敢与宗内之人有什么牵扯?你将我置于何地?让我如何去面对其他明官?你还有脸说什么夫妻,有你这样的妻子,可真是我钟某人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听到这番话,不知怎的,李玄都就想起了那位三嫂谷玉笙了,也不知三哥有没有这样的“福气”,虽然他和李元婴闹到了兄弟阋墙的地步,但念及小时候兄弟相亲的温馨场景,李玄都还是希望自家不要闹出这样的事情才好。 罗青青想要辩解,在钟梧的目光逼视之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能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又给咽了回去。 钟梧身为江湖中的大人物,自有一番气度格局,对于他来说,罗青青只是他用来交好罗夫人的手段而已,谈不上什么夫妻之情,自然也动不了他的格局,更不会让他心生涟漪。毕竟对于升斗小民来说,娶了一个漂亮老婆便是此生最高的成就,可是对于钟梧来说,没有罗青青,也有李青青、赵青青,所以钟梧并不是因为罗青青四处勾搭男人而恼怒,对于罗青青的所作所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真有一天,罗青青看上了哪个年轻书生,想要与这个书生远走高飞,那么钟梧也不介意写下一纸休书,成全了他们就是。 真正让钟梧感到恼怒的是,罗青青不知进退,不懂分寸,竟然敢与同属阴阳宗的赵纯孝私下苟合,这也就罢了,还把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就连上官莞等人都已经知晓。如此一来,不但让钟梧折损了颜面,而且也断了钟梧的其余退路,就算他想要装聋作哑也是不可能了,只能做出一个姿态。闹到如此地步,他想要通过罗青青交好罗夫人的图谋完全落空不说,还让自己被泼了一身脏水,里外不讨好,焉能不怒? 此时钟梧已经没有耐心再与两人继续废话下去,对赵纯孝说道:“老十,你记住,这都是你自找的。” 话音未落,钟梧迈步朝赵纯孝走去,看似慢行,却眨眼便至赵纯孝的面前。 面对在十殿明官中排名第二的钟梧,赵纯孝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钟梧单手握住赵纯孝的脖子,催发气机。 赵纯孝直接七窍流血。 罗青青脸色苍白,不敢多言半句。 第一百三十九章 奸夫淫妇 钟梧没有杀死赵纯孝,因为赵纯孝是地师的弟子,他的性命掌握在地师的手中,而且两人同为十殿明官,并无高下之别,钟梧也无权去定夺一位明官的生死,如果钟梧未经地师的许可而擅自杀了赵纯孝,那有理也变成了无理,所以他不会杀了赵纯孝,只会把赵纯孝打个半死,然后带着他返回西京去见地师。 钟梧将已经重伤的赵纯孝随手丢在一旁,赵纯孝如一截朽木,摔落在地,没有半点反应。 罗青青下意识地捂住嘴。 罗青青之所以走到今日这一步,非是一日之功。 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最早的时候,罗青青初嫁钟梧,被姐姐罗夫人几次叮嘱,说钟梧不是寻常之人,乃是阴阳宗中位居前列的大人物,关乎到罗夫人的大计,不可轻慢,要她收敛了性子,不可再贪玩。一开始罗青青也谨记姐姐教诲,不敢造次,只是钟梧常常不在身边,数月之后,她忍受不住寂寞,吃了一个过路的江湖人,事后忐忑不安了许久,只是见钟梧没有任何反应,她才渐渐安下心来。世上之事,只有一次没有和无数次,有一就有二,又过了月余工夫,她又抱着侥幸心思吃了个书生,钟梧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她的胆子越来越大,越发没了顾忌。 赵纯孝在一次偶然情况下与罗青青相识之后,罗青青见赵纯孝相貌英俊,风流潇洒,便有意无意地撩拨赵纯孝,赵纯孝也是个风流性子,百无禁忌,哪里还有不懂的,于是也趁机挑情,终于两人遂了心愿。 只是罗青青万万没想到,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钟梧,会为此雷霆震怒,也正应了姐姐最早时候的嘱托,钟梧可不是那些被她随意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男子,真要动手,根本不费半点力气。 直到现在,罗青青还不知道钟梧为何而震怒,为什么以前都没有事情,偏偏现在就有了事情,是男人太善变吗? 钟梧把目光转向罗青青,见她眼神中仍有几分迷惑不解,扯了扯嘴角,问道:“知道错了吗?” 罗青青下意识地点头。 钟梧脸上的冷笑更浓,又问道:“错在哪里了?” 罗青青赶忙说道:“我不该与赵纯孝胡闹,都是他勾引我的,夫君,你要相信我,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才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骗,我真的知错了。” 钟梧“呵”了一声:“那些死了的男人呢?也是他们勾引你的?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勾引你,嗯?” 罗青青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钟梧伸手捏住罗青青的白皙脖子:“你还真把我当成一个傻子了,就算是编一出谎话,也该用点心吧?这样的谎话,我就是想要假装相信也做不到,你让我怎么放过你?” 罗青青的眼神中满是惊恐:“我、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你放过我吧,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放我一条生路,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一定老老实实的。” 钟梧望向女子,眼神冰冷:“罗夫人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蠢妹妹?你现在还不知道你错在哪里了,你不是错在勾引男人,而是错在让别人也知道了此事。有些事情,没人知道的时候,不过二两重,可闹到人尽皆知以后,两万均都打不住。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我再教你一个道理,不要只想着身前路,而忘了身后身。分做一件事之前多想想做了这件事有怎样的后果,分轻重,知进退。这些你都知道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贪图一时欢愉,却不知道坏了我的大事。” 罗青青只觉得一股刺骨寒意传遍了她全身上下。 她还想要说话,钟梧已经打断她:“蠢人是真的无药可救,已经没有以后了,不杀你,我如何在阴阳宗立足?” 罗青青嘴唇颤抖道:“你就不怕我姐姐找你的麻烦?” 钟梧轻笑道:“事到如今,我只好站到冷夫人那边了,罗夫人再厉害,还能越过冷夫人寻我的晦气不成?” 话音落下,钟梧手上发力,直接扭断了罗青青的脖子,她脑袋一歪,两只无神的眼睛仍是大大睁着,透着惊恐。 最后,钟梧终于把目光转向了李玄都和秦素。 李玄都上前一步,挡在秦素的身前,与钟梧对视。 钟梧上下打量着李玄都,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好一个紫府剑仙,当日在帝京城中,早就想要领教,只是碍于地师之命,未曾出手,在你坠境之后,我本以为以后便这样的机会,没想到今日却是遂了心愿。” 李玄都平声静气道:“我有一位朋友,在帝京之变当日被人暗算,死于‘鬼咒’,不知可是阁下的手段?” 钟梧摇了摇头:“伤人、杀人太多,记不清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直接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凝神以待。 钟梧仍是徒手,说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今日之事,让两位见笑了,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放你们离去。” 话音落下,滂沱大雨愈发猛烈,天上黑云骤然下降。 李玄都的神情愈发凝重。 阴阳宗的十殿明官神秘莫测,不入黑白谱、少玄榜、太玄榜,除了地师之外,谁也不知道这些明官境界如何,不过以赵纯孝、魏臻、金释炎、张铮等人的境界修为来推断,钟梧少说也是天人无量境,再看他刚才出手的威势,恐怕不逊于寻常一宗之主,甚至犹有胜之,比之宁忆也相去不远了。 虽说李玄都接连修炼“太上丹经”和“玄阴真经”之后,已经半只脚迈入了天人境的门槛之中,但终究还是差了一门“大宝瓶印”,没有完全踏足天人境,面对钟梧这样的对手,胜算委实不大。 不过李玄都也谈不上如何惧怕,在他行走江湖这些年来,就没遇到过几次十拿九稳的交手,当初他还未恢复境界时,遇到藏老人胜算更小,那又如何? 与此同时,秦素也毫不犹豫地取出一颗可以快速恢复气机的珍贵丹药,名为“十二花玉蝉丸”,乃是忘情宗的秘药,采用十二种珍惜花草,辅以其他原料,方能炼制而成,有短时间内快速补气之妙用,只是因为材料难得的缘故,存量稀少,炼制艰难,这次若非秦清诛杀了四位忘情宗长老,秦素也没机会得到此药。 一颗丹药入腹,秦素虽然不能立刻恢复全部气机,但最起码的自保之力还是有的。 钟梧并不急于出手,说道:“紫府剑仙,秦大小姐,两位的背后靠山自然是极为不俗,无论是李道虚、张海石,还是秦清,我都不是对手,不过你们死在了这里,他们又如何知道是何人动手?江湖上总是这样,哪来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该死还是要死的。” 话音落下,头顶的黑云之中生出一条由黑色孽龙,完全由云气、水气凝聚而成,惟妙惟肖,张牙舞爪。 钟梧哈哈一笑:“拿下一对奸夫淫妇,再杀一对神仙眷侣,痛快!真是痛快!” 话音落下,钟梧的气势暴涨,一身黑袍鼓荡不休。 头顶黑龙又生出两只龙首,化作一条三首之龙。 李玄都的衣衫被狂风吹拂得猎猎作响,平静道:“沟通天地之桥,窃取天地之力,这便是天人无量境?果然非同寻常,厉害。” 钟梧不再说话,黑云中的三首黑龙携带着浩荡天威轰然下落,直撞李玄都。 “来得好!”李玄都双手分持双剑,一跃而起,两道剑气随之而动,迎向黑龙。 第一百四十章 天井激战 吕祖有诗云:“剑术已成把君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一剑斩龙,从来都是剑士的宿愿,只是世上已无龙,众多剑士只能是空有屠龙之术却无龙可屠。 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中,便有专门的“斩龙”一式,李玄都没想到还有运用此剑的一天,哪怕只是一条假龙,好歹是沾上了一个“龙”字,也不算辱没了这一剑。 只见两道剑气分别斩落两颗龙首,硕大的龙首迅速消散不见,只剩下一头的黑龙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三尺。 李玄都身形一转,整个人就好像一个陀螺飞快旋转,穿金裂石的剑气齐动,来去穿梭旋绞,剑气落向黑龙,如雨落湖面,激起无数涟漪。 然后李玄都整个人就像一把利剑,生生撕裂刺穿了黑龙,使其经过一阵垂死挣扎般的翻滚,最终飘散,重归天空。 就在这时,钟梧脚尖一点,在地面踩踏出一大片龟裂痕迹,身影如一道长虹,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一掌推出。两者相撞,李玄都不得不停住旋转身形,顺势以手中“白骨流光”一剑横斩。钟梧于毫厘之间横跨一步,堪堪让过这腰斩一剑。 李玄都不曾转身,又是反手一剑。“人间世”带起呼啸风声,狠狠砍在钟梧的胸口上,发出一声铿锵声音。所谓金刚不坏,也不过如此。 钟梧在中剑的同时也还了一掌,两人一触即分,拉开数丈距离。 李玄都动作丝毫不停,落地之后再度持剑前行,手中“人间世”画出一弧,轻声道:“起!” 一条手臂粗细的剑气凭空而起,如虹如龙,随着李玄都手中长剑所指,疾射而出。 钟梧不惊不惧,伸出双手正面硬撼,直接将这条剑气长龙打散,炸裂成无数游散的细微剑气。也就在这时,李玄都脚尖一点,踏出一圈气机涟漪,身形飘然而动,瞬间来到钟梧面前,以“白骨流光”直指钟梧的咽喉。 早有预料的钟梧变掌为拳,直取中门。 两者交错而过,李玄都在钟梧的咽喉上留下一道深深血痕。钟梧右手缩回,以食指中指两指搭在剑身上,大拇指从下抵住,试图将“白骨流光”折断毁去,却不料李玄都在刹那间松开剑柄,左手按在剑首上猛然向前一推,就要将“白骨流光”生生推入钟梧体内。 不得已之下,钟梧索性不再去管“白骨流光”,而是顺势一肩撞山,要将李玄都的胸膛撞烂。 李玄都任由“白骨流光”落地,用“人间世”画圆,以“阴阳两极生”接下了钟梧的一撞,然后将他推回原地。 这一番攻守互换不过是眨眼功夫,李玄都没有急着御回“白骨流光”,脚下轻点,身形所至,留下一连串涟漪,一剑中宫直进。钟梧不闪不避,以掌对剑,手掌毫发无损,双脚往后一滑,在坚固的青石板地面上犁出两道深刻沟壑。不过李玄都也不好受,受到钟梧的气机反震,向后飘退十余丈。 钟梧猛然拔脚向后一踩,踏出一大圈裂纹,强行止住退势,接着身形激射而出,瞬间追上正在后退的李玄都,一臂横扫。 李玄都虽然以“人间世”挡下了这记横扫,但还是被钟梧手臂上蕴含的巨力震得侧飞落地,钟梧趁势追击,又是一脚踏向李玄都胸口。最后关头,李玄都向下拍出一掌,借助反震之力压住这股溃败之势,同时借力起身,身形侧翻躲过钟梧的一掌,再次向后退出丈余距离。 钟梧双膝微微一曲,身形如同离弦之箭飞出,五指成勾,当头抓下。 李玄都再次出剑,没有刻意收束剑势,而是人随剑走,轻描淡写地躲过了这一抓,接下来的一剑看似是点向空处,但是钟梧却径直撞到剑上,被一剑刺伤胸口。 这一剑宛若未卜先知,乃是“太阴十三剑”中的“剑心太玄意”。 紧接着李玄都又是一剑递出,谈不上如何惊天动地,而且还有些杂乱无章的意味,与“法度森严”四字完全沾不上边,落在剑道宗师眼中,可谓是漏洞百出,如果将剑招比作是一栋房子,那么李玄都的这一招用千疮百孔来形容也不为过。可就是这一剑,却也是羚羊挂角一剑。没了层层规矩束缚,从心所欲,天马行空。 钟梧皱了皱眉头,一掌拍出。 李玄都仍旧是身随剑走,于毫厘之间躲过钟梧这一掌,倏忽在前,倏忽在后,身形飘忽不定,让钟梧无迹可寻。 钟梧淡笑道:“好一个‘剑心太玄意’,用阴阳宗的本事来对付阴阳宗,真是好得很。” 话音未落,钟梧脚步一错,以自己手臂再添一道伤口为代价,不顾剑气凌厉,以五指握住“人间世”剑身,手上用力,就要将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彻底折断。李玄都却是随着“人间世”同进退,让钟梧无处着力,接着冷不丁一记剑指点在钟梧的手腕上,剑气吞吐,“人间世”趁机脱离钟梧的掌握,又是开始围着钟梧游走。 钟梧不得已向后退去,李玄都紧随而至,如同附骨之疽。 虽说此处天井已经不小,却也经不住两人的周旋,钟梧终是退无可退,猛然跃起悬空。 几乎同时,李玄都向上撩起一剑,直逼高出地面十余丈的钟梧,分不清剑光还是剑气,整个上空白雾茫茫一片。钟梧身形下落,双手握拳作擂鼓之势,朝着剑光剑气剑锋一锤而下,使其瞬间消散,然后去势不止,砸向李玄都。李玄都没有硬抗,连人带剑一转,旋转出一个大圆,躲开钟梧拳头的同时,反手一剑如惊鸿掠影刺向钟梧的脖子,钟梧大喝一声,在长剑刺入皮肉三分之后,一手攥紧这刺脖一剑,使其不能再前进半分。 李玄都一脚踏在钟梧的胸膛上,借力向后退去。 钟梧身形不动如山,一拳打向李玄都,后发先至。李玄都只得以剑气阻挡。 钟梧一拳将剑气砸烂,然后顺势化拳为掌,朝着李玄都一掌拍下。李玄都身形拧转,以“风雷云气生”刺出一剑,只见得云雾缭绕,风雷自生。 剑掌相撞,响起一声巨响,如撞大钟。 两人各自向后退出十余丈,然后又同时前冲。 下一刻,李玄都一剑刺穿钟梧腹部,钟梧也一拳狠狠轰击在李玄都心口,两人分别后退,钟梧侧身一脚踏落地面,止住后退趋势。李玄都也如出一辙,以手中“人间世”刺入地面,剑锋在地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沟槽,停下身形。 两人遥遥对峙,钟梧没有急着出手,笑意玩味,李玄都开始大声咳嗽,胸膛起伏不定,从嘴角流出鲜血,沾染前襟。 两人看似是不分胜负,钟梧毕竟境界高出太多,就算被李玄都刺了数剑,都是皮肉小伤,可他只要能伤到李玄都,便足以重伤内腑。 李玄都咽下一口鲜血:“不愧是第二明官,以你这份修为,足以登上太玄榜的。” 钟梧淡然道:“若是宁忆在此,我也没有必胜把握。” 李玄都点了点头。 钟梧不再废话,瞬间缩地成寸,掠至李玄都身前,不给他举剑格挡的机会,出手便是杀招,要让他也像罗青青那般,被生生扭断脖子。 钟梧的手掌才要触及李玄都的脖子。 有一刀诡异掠至。 便是境界高如钟梧,也没有躲过这一刀,只觉得脖子上一凉,已是被这一刀割伤了喉咙。 钟梧一惊,立时向后退去。 他抬头看去,出刀之人正是那位没有被他放在眼中的秦大小姐,也只有“欺方罔道”的锋芒,才能如此轻易地破开他的体魄。 钟梧皱了皱眉头,冷笑道:“好一个‘天问九式’,不愧是秦清的成名绝学。”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化天魔 方才这一刀,同样是出自“天问九式”,是为:“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因为补天宗本就继承了古时刺客一脉,故而这一刀暗含刺杀要义,务求诡异难测、出人意料,便是当面出手,也极难防备,更何况秦素是趁其不备偷袭出手,钟梧中招也在情理之中。 若是让秦清来用这一刀,没有任何悬念,钟梧只有身首异处的下场,可惜秦素与秦清之间相差太多,这一刀固然出其不意伤了钟梧,可距离重伤钟梧还有相当距离。 钟梧之所以能在阴阳宗十殿明官中位列次席,仅次于大天官王天笑,凭借的就是一身横练体魄。 武夫,尤其是纯粹武夫,摧山裂石,十虎之力,气荡江河,一切的根本还是在于能够承受这一切的体魄,故而在江湖中各种锻炼体魄的法门层出不绝,从最基础的“金钟罩”、“铁布衫”、“铁档功”、“十三太保横练”,到“金刚不坏神功”、“金刚之身”、“金刚法身”,再到“漏尽通”、“六合八荒不死身”等无上绝学。 钟梧与修炼“六合八荒不死身”的百蛮王不同,他修炼的是阴阳宗绝学“重九玄功”,共有八十一重小境界划分,修炼到第三十六层是为小成,修炼到第六十四层是为大成,修炼到第七十二层是为小圆满,修炼至第八十一层是为大圆满,如今钟梧已经修炼至第七十三层小圆满,不同于至阳至刚的“金刚不坏神功”,也不同于至阴至柔的“六合八荒不死身”,“重九玄功”阴阳相济,既有金刚不坏的神通,却又不至于过刚易折,也有谷神不死的玄妙,也不至于过柔则靡。与李玄都的“漏尽通”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因为钟梧境界更高的缘故,体魄也远胜于李玄都。 钟梧被秦素以“欺方罔道”伤了咽喉之后,默运玄功,咽喉位置的伤口开始自行生长,不过片刻工夫,便愈合如初,不见半点痕迹。 秦素望了眼李玄都,满是担忧和关切。 李玄都摇了摇头,同样运转“坐忘禅功”,脸上显现“枯荣之相”,时而苍老,时而年轻,循环不定,往复不息,若在此时内视,便会发现在他的各处穴窍之中,显现烟雨潇潇、夏雷阵阵、秋风簌簌、大雪飘飘的奇异景象,四季轮转、生死枯荣尽在其中,竟是使得不断震动的各处穴窍趋于平稳,伤势好开始渐渐好转。 钟梧见此情景,大为惊奇,忍不住赞叹道:“好一个‘坐忘禅功’,静禅宗那么多老和尚都没能悟出‘漏尽通’,竟是被你一个外人得了去,真乃时也命也。” 钟梧嘴上如此说着,却没有丝毫想要留手的意思,再次出手。 这次钟梧不再大意轻敌,出手就是一门极为阴毒狠辣的绝学“大化天魔手”,若论招式,此路手法也许谈不上如何精妙无比,与“万华神剑掌”相差无多,但关键在于此掌一出,可夺人心神,摄人魂魄,使其迷失于天魔秘境,从而心魔丛生,失魂落魄,心志不坚、修为不高之人,不需要刀斧外力加身,就会自行走火入魔,一身气机化作熊熊烈火,将其焚烧殆尽。就算有那境界修为不俗之人,抵得住天魔攻心,不会走火入魔,也难免为之分心,不能注意外在形势变化,此时钟梧再攻其要害,同样是一个死字。 只见钟梧一掌缓缓向前推出,周围一切了无异常,仍旧是大雨滂沱,头顶上仍旧是乌云密布,但秦素却骤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心悸和不安。 就好像在上古神话中,每当有凶兽来临之时,哪怕它还在很远的地方,它所散发出的滔天凶威,便使得其他飞禽走兽开始惊惶奔走,甚至它那不必刻意遏制的力量,便可以改变周围的一切,诸如旱魃出世,赤地千里,或是无支祁所到之处,洪水滔天,便是这样的道理。 然而秦素又不知道到这股不安的具体来由,甚至就连不远处的钟梧也已经消失不见,无法感知其具体位置,说明对方已然进入天人合一之境,将自己完美融于四周环境之中,可又远远高于天人逍遥境,秦素曾经在自己父亲秦清的身上见过如此玄妙手段,当时秦清只是伸出一手挡在秦素眼前,秦素便觉得自己好像被困于一方小天地之中,眼前掌纹便如山川河流,可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谈修为,只谈境界,此时钟梧借助“大化天魔手”之力,已然有了几分天人造化境的神韵。 若是寻常归真境高手,遇到如此情况,根本无从应对,可秦素不一样,她的一身所学都是由秦清亲自传授,从不假于他人之手,秦清只有秦素一个独女,用心程度自然不同,指点迷津、答疑解惑只是等闲,甚至还亲自陪练喂招,并在事后一一讲解,让秦素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的师父李道虚固然比秦清境界更高,但在用心程度上却是天差地别,李玄都也比不得秦素这等优待。 秦素早已在秦清身上见识过天人造化境的诸般玄妙所在,虽惊不乱,以手中“欺方罔道”运起“天问九式”中的“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一式,转瞬之间,秦素发出八道刀气,分别激射向身周八个方位,刀气激荡,金风四溢,锋芒必露。 骤然爆发的八道刀气,都每一道都无坚不摧,以攻代守,眨眼间就在她身前布下一座八方阵势,疏而不漏,但凡有人靠近,立刻便能查知。所以每一道刀气除了用于攻守之外,还可以成为她用于探测四周的神识,对方天人合一境界再如何高明,只要不能将自身化虚无形,遇到刀气,无论是抵挡也好,还是化解也罢,都会暴露出真正的位置。 下一刻,秦素又用出一式“阴阳三合,何本何化?”,穿金裂石的刀气齐动,来去穿梭交织不停,结成一道杀生落网,仍是以攻代守,护住她前后左右,向前猛冲。一切只凭刀气带动,气机感应,哪个方位刀气受阻,就会立即全力冲杀哪个方向,一气呵成,不留丝毫余地。 刹那之间,秦素就见眼前突然犹如水面般生出道道涟漪,涟漪到处,如同打碎了井中之月,随之扭曲波动,支离破碎。秦素发出的刀气就如雨落沧海一般,转眼间就消融得无影无踪,不知落在了何处。不过秦素也不甚在意,她的本意就不是杀敌伤人,而是以进为退,求得自保。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秦素终于判断出钟梧的藏身所在,便要再添一刀,破去此地幻境,可就在此时,在秦素的视线之中,一只手掌简简单单地伸了过来,好似如来佛手掌,五指即五岳,随着手掌前移,也越来越大,最终变得遮天蔽日一般,每一道掌纹都如峡谷一般深邃,秦素的刀气落在此掌之上,如清风过山岗、明月照大江,了无痕迹,然后就见手掌缓缓下压,宛若泰山压顶。 直到此时此刻,秦素仍旧不能看到钟梧的身形所在,这一掌遮蔽了她所有的视线,虽然不及“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那般举重若轻,却也足以让秦素“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其实破局之法也很简单,要么是“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境界高了,自然可以破去。要么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时秦素身在局中,不见真面目,可李玄都却是在局外。 千钧一发之际,李玄都不等“坐忘禅功”完全修复体魄,强行出手按住了钟梧的手腕,使其不能再前进分毫。 第一百四十二章 援军赶到 “大化天魔手”之玄妙就在于局内局外几乎是两重天地,钟梧出手之时根本不见丝毫狠辣凌厉,倒显波澜不惊,轻描淡写,在李玄都这个局外人的眼中,就是秦素忽然连出数刀,但是除了最后一刀之外,其余几刀都落在了空处,使得一座天井变得支离破碎,未能伤到钟梧,而钟梧在轻松化解了秦素的最后一刀之后,一掌拍向秦素的额头。 李玄都便是选择这个时候强行出手,不偏不倚,刚好处在钟梧气机流转的一处关键节点上,钟梧一掌将发未发,骤然之间被李玄都截断气机,立时破功,天魔幻境不复存在,秦素眼前重见清明。 虽然李玄都与秦素一起破去了钟梧的“大化天魔手”,但也隐患不轻,脸上还保持着“枯荣之相”,左半边脸庞仍是神华内敛、晶莹玉润的年轻人面孔,右半边脸庞却是沟壑纵横、苍老枯槁的老人面孔,半枯半荣,半春半秋,极为诡异。 被李玄都握住手腕的钟梧怒哼一声,以气机强行震开李玄都,万万没想到这两人竟是如此难缠,好在此二人还未踏足天人境,等到他们两人双双晋升天人境,以一敌二的情形下,死的可就是他钟某人了。 想到这儿,钟梧愈发坚定了要杀掉二人的决心,除了“重九玄功”和“大化天魔手”之外,他还有一门绝学,乃是地师感念他多年以来立下功劳无数,特意传授的一门自创功法,名为“鬼王大力神通”,与金刚宗的“金刚大力神通”和“移山大力神通”有异曲同工之妙,用出之后,一掌一拳都有数万斤之力,不逊于百蛮王的十虎之力,虽然在短时间内的杀力和玄妙莫测都不如“大化天魔手”,但贵在持久,就算是普通的“太祖长拳”也能发挥巨大威力,一两招之间可能不见如何,但是交手上百招之后,便是“金刚之身”也不能承受,非要被他打得骨骼尽碎、内脏受损不可。 以李玄都和秦素目前的境况,对上用出了“鬼王大力神通”的钟梧,就算是两人联手,在还没有摧破钟梧的体魄之前,就要被钟梧生生打死。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丝毫畏惧。只是李玄都的眼神中有些无言的愧疚,愧疚自己让秦素处于险境之中。而秦素的眼神中却是关切,似乎在问他伤势如何。 李玄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秦素眼光一转,落在他的半张苍老面孔上,嘴角含笑。李玄都立时懂了她的意思,这是在说他是个老头子了。李玄都想要笑上一笑,却没能笑出声来,但见秦素脸上笑意更浓,忽见她的一双妙目转了几转,露出几分狡黠神色,先是朝他努了努嘴,又朝她自己点了点下巴,然后眨了下眼,初时李玄都未明白此中含义,过了片刻便明白过来,这是在说两人要同生共死了。 这一刻,李玄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这一幕,自是落在了钟梧的眼中,他虽然不明白两人的眼神交流,但也能大致猜到一二,下意识地看了眼罗青青的尸体,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由冷哼一声:“死到临头,还在这儿你侬我侬,两位倒是好雅兴。” 李玄都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正是因为生死未卜,才要及时行乐,免得空悲切。这世上的男女之事,数不胜数,可能如我二人这般的,却是不多。这一路之上,多有坎坷,有明着来抢的,有暗着来偷的,有下个套算计你的,还有背着你不知干出些什么来的,甭管你是皇帝也好,是宗主也罢,绿帽子一戴就是没脾气。不知阁下以为然否?” 钟梧脸色顿时铁青一片,不再跟李玄都废话半句,便要上前打杀了这对狗男女。 李玄都和秦素也各自拿好兵刃,摆明了架势,虽然他们胜算无多,但真要生死相搏,也要让钟梧吃个苦头。 钟梧狞笑一声,向前踏出一步,整座天井的青石地面悉数震成齑粉,然后他整个人瞬间来到李玄都面前。 李玄都和秦素心有灵通,修为更高的李玄都以“人间世”主守,而稍逊一筹的秦素则是以“欺方罔道”主攻,两人默契配合,方能发挥出两人联手的最大威力。 一瞬之间,硬接了钟梧一拳的李玄都向后退出三步,脸色苍白,而秦素也一刀刺入钟梧的胸膛三分,留下一道约有三寸长短的伤口。 钟梧对于这等伤势浑不在意,又要再出一拳。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自己腰眼一麻,紧接着便是一股刺骨寒意迅速蔓延开来,让他这一拳再也打不出去。 钟梧见多识广,立时就知道这是只有修炼玄女宗“玄阴真经”才能练就的“寒冰真气”,再辅以玄女宗的“少阴寒冰指”,将“寒冰真气”凝聚于一指之上,拼着大耗气机,将“寒冰真气”急速注入他的经脉之中。这“寒冰真气”是至阴至寒之物,一瞬之间,便是境界高如钟梧,半个身子也被冻僵。 虽说这一击把握的时机恰到好处,钟梧不防之下,竟是被这种江湖上的二三流手段暗算,但对于钟梧来说,这也不算什么,江湖上诡诈,历来如此,他年轻时多次经历生死,无甚出奇之处,真正让钟梧感到惊讶的是,来人的境界修为极高,这一招的关键就在于此,若无极厉害的境界修为作为支撑,“寒冰真气”就如泥牛入海一般,顷刻间就会被钟梧自身的磅礴气机所化解,此人能以“寒冰真气”冻僵钟梧,说明境界修为不在钟梧之下,少说也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 念及于此,钟梧的心中立时浮现出一个人,那就是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当世之间,应该只有萧时雨才有这份指力才是。如果仅仅是萧时雨一人,钟梧也无甚好怕,关键在于萧时雨身为一宗之主,又怎么可能是孤身一人? 钟梧想到这儿,不敢大意,怒喝一声,不顾伤及体魄元气,强行震开身后之人,然后身形一掠,飞到赵纯孝身旁,抬眼望去,却见方才偷袭自己之人,并非是他预料中的玄女宗宗主萧时雨,而是另外一个女子,不过这个女子也算是半个熟人了。 钟梧缓缓开口道:“石无月。” 石无月漂浮在半空之中,双脚不沾地面,双手正轻轻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听到钟梧的的话语,如少女般烂漫一笑:“你叫我做什么?” 钟梧目光阴沉:“石无月,你怎么会在这里?” 石无月满脸无辜道:“李非烟那个婆娘说了,她不在的时候,让我保护好她的侄儿,若是伤了半根毫毛,就要拿我是问,我也是没办法呀。” 石无月一边说话,一边摇头,唉声叹气,似是极为无奈。 钟梧强压怒气,思量眼前局势,李非烟脱困之事,他已经知晓,不过听石无月话语中的意思,此时李非烟并不在此地,那就好办,单凭一个不擅长与人争斗的石无月,再加上强弩之末的李玄都和秦素,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是多花些代价罢了。 石无月却是看穿了钟梧心中所想,掩嘴娇笑道:“你是不是看我一个孤弱女子好欺负,便想要动粗?那你可打错主意了,我有帮手的。” 话音落下,一根玄黑长鞭如切割豆腐一般将环绕天井的二层楼阁拦腰斩断,直指钟梧。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击退强敌 钟梧举起右拳,挡下了长鞭,任由长鞭缠绕住自己的手腕,然后猛然发力,要将用鞭之人拉进已经支离破碎的天井之中。 只见鞭子骤然绷紧,然后一名黑裙女子飘然而至,手中握着黑鞭的握柄,与钟梧形成僵持之势。 阴阳宗与太平宗一般,都是消息灵通的宗门,对于江湖中的大事小情知之甚详,钟梧身为阴阳宗的明官,自然是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秦家四大家臣之一的秦不二,心中了然,知道此人定是被秦清派来保护秦素,今日再想杀李玄都和秦素怕是难了,嘴上却是冷笑道:“秦不二,你不是我的对手,就算是秦不一,当年也是我的手下败将,你们两人联手还差不多。” 秦不二并不言语,只是专心运转玄功,反而是石无月开口道:“钟梧,莫要打肿了脸充胖子,你中了我的‘寒冰真气’,若在平时,自可静坐运功,慢慢化解,但此时有劲敌当前,如何有此余裕?这会儿恐怕要分出不少气机来镇压体内的寒气。你境界甚高,修为甚强,区区寒气也奈何不得你,更谈不上凶险,但如果与旁人激斗,使得自身气机消耗甚巨,用于压制体内寒气的气机便相应减弱,大敌当前之时,既有外患,复生内忧,你又如何能胜?” 钟梧脸色一沉,没想到石无月这个女子竟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底细,的确如石无月所言,他要分出部分气机来压制体内的“寒冰真气”,一时半刻之间,却是无法全力出手,若是陷入持久苦战之中,难免生出不测。 就在此时,又有两人从天而落,来到钟梧的身旁,一起向钟梧攻去。 钟梧一掌侧拍,两人各自正出一掌,双掌与单掌相交,立时吸附到一起,陷入到比拼修为的境地之中。 两人正是秦不三和秦不四,若是平常时候,两人自然不能与钟梧比拼掌力,可此时钟梧先是与李玄都、秦素大战一场,损耗了部分元气,接着又被石无月在体内注入一股“寒冰真气”,牵制了部分气机,同时还与秦不二僵持不下,此时一掌之力不足鼎盛时全力一掌的半数威力,而秦不三和秦不四相交多年,同进同退,亲兄弟也不过如此,最是擅长合计之术,两人都是积年老归真,联手可媲美天人境大宗师,此时挑准了时机出手,非但没有落入下风,反而隐隐占了上风。 钟梧心中恼怒异常,若是单打独斗,包括石无月在内,这些人无一是他的对手,就算是两人联手,也要死在他的掌下,可此时四人联手,立时就让他落入下风之中,若是李玄都和秦素也不顾江湖道义群起而攻之,那么他可就真要身处险境之中。 正所谓越怕什么来什么,钟梧用余光扫了下那对狗男女,就见李玄都在略微调息气息之后,与秦素轻声交代了什么,然后就提剑向这边行来。 钟梧大为惊骇,方才他与李玄都一番交手,对于李玄都的能耐已是心中有数,若不是二人境界相差太大,自己恐怕不是他的对手,如果此子能踏足天人境界,胜负殊为难料,此时若是李玄都也加入战场,恐怕自己性命堪忧。 想到这儿,钟梧大喝一声,拼着不去镇压体内的寒气,全力催动“重九玄功”,强行震开秦不三和秦不四,同时又用出一式“灵蛇散手”中的“灵蛇出洞”,脱开黑鞭的缠绕。 这一切,不过眨眼之间,不过就在这极短的时间之内,钟梧体内的“寒冰真气”已经发作起来,使其体表结上了一层白霜,此等寒气是由内而外散发,任由钟梧的体魄如何强横,此时也觉得冷寒彻骨,动作僵硬。 不过此时的石无月却是无力出手,方才她将自己修炼了数十年的“寒冰真气”凝聚于食指之上,悉数注入钟梧体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是大损真元,只怕非花上月余时间,难以恢复如初,眼见钟梧挣脱了秦家三人的束缚,她不敢力敌,只能向后飘退出去。 钟梧也不去管石无月,心想着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地,不过在临走之前,还要带上赵纯孝才是,不过李玄都也料到了钟梧不会轻易放弃赵纯孝,就在钟梧伸手抓住赵纯孝的时候,李玄都一剑赶到,刚好刺在钟梧的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钟梧心中恼怒愈甚,却也知道此时体内寒气发作,本就在招式上胜不过李玄都,若再与李玄都比拼招式,必输无疑,为今之计,只能一力降十会,不过李玄都不是那么好随意打发的,难免要大为耗费气机,后果就是寒气愈发肆虐不休,越发恶性循环,若是一击不成,势必要陷入十分被动的境地之中。 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太多斟酌思量,钟梧只能用出“大化天魔手”,在李玄都面前化出重重天魔秘境,若是旁人,想要破去钟梧的“大化天魔手”自然是千难万难,可石无月见多识广,精通正邪两道所学,立刻对秦不二说道:“此人体内有我的异种寒气,难以保持完美的天人合一状态,你也是天人境,只要仔细辨认,便能察觉他的位置。” 秦不二依言而行,屏息凝神片刻,果然发现了钟梧的踪迹,立时一鞭卷向钟梧。只见黑鞭之上有丝丝缕缕的玄色气机缠绕,使得鞭身好似锋利刀剑。钟梧虽然不怕长鞭上的气机伤人,却怕被长鞭纠缠,不敢硬接,只能侧身躲过。 他这一躲,秦不二的长鞭刺入天魔幻境之中,困住李玄都的“大化天魔手”立时不攻自破。 钟梧心思几转,知道此时再想带走赵纯孝已经不甚现实,若是一味强求,说不定要把自己陷在这里,他也是果决之人,不但立刻放弃了带走赵纯孝的念头,而且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直接将自己体内的部分寒气逼入赵纯孝的体内,使得本就如一截枯木的赵纯孝变成了一截冰雕。脱去部分寒气的钟梧,只觉得浑身上下骤然一轻,然后运起全部气机大喝一声,声若雷霆,犹若实质的血气滚滚而来,不但将秦不二和李玄都悉数逼退,而且还让这漫天大雨也为之停滞。 秦不二的长鞭由笔直变为波浪起伏,又从波浪起伏变为软软一团,就像一条死蛇。 李玄都不得不抬手掩面,抵挡滚滚血气,衣襟被吹拂得猎猎作响。 趁此时机,钟梧已经撞碎楼阁墙壁,就此遁去。 秦不二等人还想要再追,李玄都一抬手:“好了,不要追了。” 三人停下脚步,望向李玄都。许多事情,虽然还未言明,但几个老江湖都是心知肚明,瞧大小姐的小女儿情态,怕是非这位李公子不嫁了,李公子已经被老剑神逐出师门不假,可是凭借这一身本事,还是当之无愧的青年才俊,所以这桩婚事多半是能成的,既然能成,那就是未来的姑爷。 姑爷的话,就是大小姐的话,大小姐的话,就是老爷的话,老爷的话,就是命令,不得不从。 正因为如此,姑爷发话,他们听着就是了,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顶撞姑爷。因为顶撞了姑爷,就是顶撞了大小姐,顶撞了大小姐,便是顶撞了老爷。 道理清晰简单,十分明了。 再者说了,钟梧境界高绝,追杀上去,也未必能杀得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枯荣轮转 秦家的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关键在于掌权之人。 明面上的掌权之人是三位老爷,可在三位老爷之中,也要分出个主次,毫无疑问,大老爷是主,其他两位老爷是次。 大老爷秦清掌控着秦家的局势,又通过秦家的财力和补天宗的势力来影响整个辽东局势,包括扶持赵政。 在这等境况下,秦素作为秦清的独女,身份贵重也就在情理之中。 秦不二身为女子,心思更细腻些,在她看来,其实早些年的时候,尤其是夫人还在的时候,老爷绝不会如此骄纵大小姐,还是秉持着传统的严父风范,若是大小姐做了错事,也会被老爷责罚训斥,可自从夫人故去之后,老爷好像把对夫人的愧疚,一股脑地灌注在大小姐的身上,对于大小姐所行之事,无一不可,所说之话,无一不从,从严父变成了慈父,所以在秦家要遵循一个规矩,触怒了老爷不算什么,老爷大人有大量,只要不是不可挽回的大错,多半不会过于计较,可如果招惹了大小姐,那下场就很不妙了。正因为如此,秦不四因为乱说话的缘故惹恼了秦素,才会那般诚惶诚恐。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秦素性情柔和,不是那种刁蛮任性的大小姐,从不恃宠而骄,倒也没生出过什么事端,在秦家声誉极好。 李玄都叫住三人之后,指了指赵纯孝:“看一看此人还有没有救。” “让我来,让我来。”石无月难得主动一次,飘到赵纯孝的身边,伸手搭在他的脖子上,沉吟了片刻,说道:“此人不但中了我的‘寒冰真气’,还中了阴阳宗的‘鬼咒’,正处于一种似死而生的状态之中,说他活着吧,其实和死人差不多,说他死了吧,其实还有一口气,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正如道祖所言:‘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李玄都有气无力道:“说人话。” 石无月道:“活死人一个,换成地师也许能救,反正我没这个本事。”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问道:“须弥宝物呢?” 石无月伸手从赵纯孝的怀里搜出一块被雕刻成麒麟形状的玉佩,说道:“这种须弥宝物是阴阳宗特制,制作极为不易,附有专门的禁制,是等同上了一把锁,若是没有专门的‘开锁’手段,打不开须弥宝物,若是强行‘开锁’,玉石俱焚。依我看来,锁得这么严密,肯定有不少好东西,甚至是关乎到阴阳宗的机密,可是能打开须弥宝物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这件须弥宝物的主人赵纯孝,另一个就是制作这件须弥宝物之人,多半就是地师徐无鬼的手笔了。你想要这件须弥宝物里的东西,非要救活赵纯孝不可。” 李玄都道:“救人要地师出手,‘开锁’也要地师出手,这两件事,有区别吗?” “大不一样。”石无月道:“你们清微宗不是有六咒之一的‘剑咒’吗?你可以用‘剑咒’试一试,也许能破去钟梧留下的‘鬼咒’也说不定。当然,我只是建议。万一把人弄死了,你可不要怨我。” “我不会怨你。”李玄都道:“因为我根本就不会‘剑咒’,师父从未教过我,不过姑姑应该会。” 石无月啧啧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看来李道虚还是留了一手,竟然没把‘剑咒’传给你,真小气。还有张静修,也是等闲不会轻传‘雷咒’,再看人家地师,就大方得很,随便一个明官,就没有不会‘鬼咒’的。” 李玄都道:“我们正道宗门,为了防止弟子行凶作恶,所以许多禁忌手段,都有不得轻传的规矩,邪道十宗就没这么多规矩了,本来就是作恶之人,早学晚学都是一样。” 石无月轻哼了一声:“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在我的印象中,你不是对邪道抱有偏见之人。” 李玄都面不改色道:“我对邪道没什么偏见,不会一篙打翻一船人,比如说我家素素,那就是品行高洁之人,许多正道女侠都不如她,还有秦伯父,那也是江湖上有口皆碑的宗师人物。可这不意味着邪道中人都是被正道污蔑的,诸如藏老人之流,便是不折不扣的邪魔外道,虽有百身,千刀万剐宁无余辜。” 原本对于“邪道十宗”这个说法还不太舒服的秦素,听到李玄都这番话,脸上有些微羞笑意。 石无月却是“哦”了一声:“你家素素,秦大小姐什么时候成了你们李家之人?” 原本只是微羞的秦素顿时脸色通红,撇过脸去,不敢见人。 李玄都也是大为尴尬,轻咳一声:“我是说,大家同生共死,联手击退强敌,这也算是一家人了,我们家的素素,我们家的李玄都,都是合情合理的,当然,还有我们家的石前辈。” 石无月伸手指着秦素,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她就是素素,而我就是石前辈?不行,我要叫月月。” 秦不二忽然想到“二二”两字,不禁打了个寒颤。 李玄都知道石无月是个拎不清的,跟她讲道理,没用,好在他有几分急智,说道:“韩邀月、韩月、石无月,名中都有月,都叫月月,如何区分?” 石无月想了想,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便认可了,转而说道:“如此说来,李非烟当年会不会被李道师叫做烟烟?我下次见她,就不叫她李婆娘了,改叫她烟烟,如何?还有李卿云会不会被李道虚叫做云云?不对不对,已经有了一个澹台云,便不能叫云云了。” 说到澹台云时,石无月好似一下子清醒过来,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是咬牙切齿,最后勃然大怒:“韩月,你个死丫头死哪去了?还不过来!” 不多时后,慌慌张张的韩月背着一口大箱子跑了过来。 石无月一挥大袖,大箱子的两扇门扉自行开启,然后石无月如一个没有重量的纸人般飞了进去,箱子又自行合上。 李玄都摇了摇头,对于这个石前辈实在有些无可奈何。 韩月眼巴巴地看着李玄都,不知如何是好。 李玄都对她压了压手,示意她不必惊惶,正要转头对秦素说话,却见秦素满脸惊讶,伸手指着他的脸:“紫府,你、你的脸!” 李玄都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却发现入手一点也不圆润光华,反而是沟壑纵横,坑坑洼洼。 李玄都心中明了,这是从半荣半枯变成完全枯槁了。“漏尽通”的不死,其实就像寅吃卯粮,借债度日,李玄都这一次借得狠了,反噬就来得更快,这也是枯荣轮转的玄妙所在。想要恢复容貌,却也简单,将亏空补上就是。 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秦素不必担忧:“无妨,所谓‘坐忘禅功’,诀无定诀,形无定形,意无定意,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是坐忘。以坐忘禅功入枯荣之境,察明晦,分善恶,便是道家所说的龙虎相济,阴阳相合,其中玄妙完全可以媲美道家的金丹大道。且容我睡上一觉,醒来就好。” 秦素还要说话,却见李玄都似是困极,眼皮缓缓耷拉下来,然后身形一晃,就要向后倒去。 秦素顾不得避嫌,一个闪身来到李玄都身后,轻轻地托住他,让他倒在自己怀里。 这时李玄都已然两眼一闭,人事不知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梦一场 李玄都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城府深沉,不择手段,凶狠暴戾,唯利是图,好色如命。 在帝京之变的那一天,他没有选择力战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而是带着张白月逃回清微宗,开始蛰伏,因为李玄都没有坠境,也保存了大部分势力,所以四先生党没有分崩离析。当李道虚决意立李元婴为宗主时,李玄都联手张海石等人,在宗内私下串联,使得群情激奋,众意汹汹,让老宗主不得不退让一步,改为比剑争夺宗主。 李玄都在蛰伏的这些年来,苦心练剑,早已暗中踏足天人境界,于是在比剑中一举击杀李元婴,不仅顺理成章地成为清微宗的宗主,而且还强占了谷玉笙。 接下来的李玄都一路顺遂,境界突飞猛进,先是结识了来齐州探望秦道方的秦素,一通花言巧语之下,得了秦素的芳心。又败颜飞卿,强夺苏云媗;为了玉清宁打上玄女宗,逼得萧时雨不得不同意他和玉清宁的婚事;再后来,遇到牝女宗的美人宫官,毫不客气地笑纳;被阴阳宗的美人上官莞暗算,他轻易化解,又施展手段,让上官莞为之倾心。除了这些,还有陆雁冰、周淑宁、苏云姣、沈霜眉、柳玉霜、钱玉楼、钱玉蓉、李非烟,以及那个把他打进城墙中的帷帽女子,全部收入囊中。 除了各色美人,李玄都还有许多属下,皆是钦佩于他的英雄气度,任凭驱使,除了原本就支持他的李如是、张海石等人,还有宁忆、李太一、秦襄、钱玉龙、唐秦、沈元斋、钱青白、沈元舟、赵良庚等人,青阳教被他收服,钱家是他的马前卒,荆楚总督、齐州总督、江南总督三大总督都是他的提线木偶,他又通过秦素,掌控辽东五宗和秦家,继而控制辽东总督赵政。 有了如此实力,李玄都智珠在握,巧妙算计布局之下,正一宗被他打得山门紧闭,颜飞卿道心崩溃,变成废人,大天师被算计得心境蒙尘,境界大跌,李玄都由此成为正道盟主,继而率领正道十二宗讨伐邪道五宗,道种宗臣服,无道宗四分五裂,阴阳宗灭门,诛地师,杀藏老人,让冷夫人为奴做婢。 一统江湖之后,李玄都还要做皇帝,于是挥师北上,攻入帝京,太后谢雉带领小皇帝白衣披发捧玉玺出降,李玄都由此登上帝位,分封群臣、妃嫔,册封张白月为皇后,秦素、苏云媗、宫官、玉清宁为贵妃,其余人为妃。 做了皇帝求长生,李玄都又想做万年不朽之帝王,仅仅一个长生境是不够的,他还效仿祖龙之举,派遣方士带三千童男童女出海前往婆娑州、凤鳞州寻仙求药,要占尽世间的一切好处。 这一日,是秦素侍寝,云雨稍歇,李玄都放下了所有的警惕,沉沉睡去,就在这个时候,已经睡去的秦素缓缓睁开双眼,悄无声息地起身来到李玄都的旁边,然后举起了早已藏好的长刀。 在秦素一刀斩落的瞬间,李玄都猛地惊醒过来。 然后就听得秦素欢声道:“你醒啦?” 刚刚在梦中被秦素杀了一次,再听到秦素的声音,李玄都不禁打了个寒颤,又闭上了双眼。 秦素有些疑惑地伸手摸了摸李玄都的额头。 李玄都再度睁眼,见秦素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满脸都是喜色。李玄都便欲坐起,秦素按住他:“不要起来,躺着再歇一会儿。” 李玄都没有强求,转头看了眼周遭情景,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山洞之中,周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自己身下则是铺了一条锦被。 虽然秦素认识李玄都之后,越发变得像个小女子,但在这之前,她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女子,在李玄都昏睡过去之后,她便让秦不二从罗青青的宅子里找了一床干净的锦被,将李玄都包裹起来,然后一行人找了这处僻静山洞避雨。 过了片刻,李玄都渐渐恢复清明,从刚才的梦境中脱离出来,问道:“我睡了多久?” 秦素叹了口气:“睡了三天三夜,有段时间,你都没有半分气息了,身子冰凉,我还以为你、你……” 说到这儿,秦素竟是有几分眼泪婆娑:“万幸没事。” 李玄都抓住她的手,笑道:“我做了个梦,在梦里还真死了一次。” 秦素问道:“什么梦?” 李玄都想了想,没敢如实相告,只能含糊其辞:“在梦里,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行事特别霸道,就像是宋政一样。” 秦素扁扁嘴道:“宋政,行事不择手段,贪慕权势,还特别好色,见到好看的女子就要招惹,就要收为自己的禁脔。可他这个人的确有本事,长得也好看,又惯会哄女孩子,所以许多女子都被他蒙骗。我是顶讨厌这种人的。” 李玄都干咳一声:“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 秦素望着他:“那你在梦里都招惹了哪些女子?” 李玄都有点后悔自己没事提这个做什么,这不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吗?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梦里的事情,做不得数的,梦里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 秦素不置可否,问道:“然后呢?” 李玄都只能如实说道:“在梦里,我的确招惹了很多女子,然后就被你一刀杀了。” 秦素“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人家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你心底就这么想的?在你心里,我就是个这么狠心的女子?” 李玄都立刻辩解道:“梦是反的!以这个梦境来看,我绝不会招惹其他女子,你也不是这么狠心的女子。” 秦素凝视着他的双眼,道:“玄哥哥,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 李玄都坦然道:“我若心虚,又如何会主动提及此事?” 秦素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玄哥哥,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忍不住会害怕……你修炼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我听爹爹说起过,凡是修炼到最后的人,即使不沦为剑奴傀儡,也会性情大变,我真怕你有一天突然就变了性子,不再关心天下苍生,也不再在意我,就像宋政一样,只关心江山美人,或是只关心长生大道,就像你做的这个梦,那样的李玄都,还是我熟悉的李玄都吗?” 秦素这番话却是提醒了李玄都,自从他服用了“五毒真丹”之后,便压制了“太阴十三剑”的种种反噬,随着他的境界不断恢复提升,一觉“太阴十三剑”作怪,便立时将之镇压,已是许久没有遇过凶险,但这一次他消耗甚巨,压制体内“太阴十三剑”的力度便相应减弱,心魔丛生,于是就有了这个古怪梦境。 想到这儿,李玄都忍不住坐起身来,伸手抱了下秦素。 秦素被他抱住,顿时脸色羞红,想要推开他,却又念在他刚刚醒来,有些不忍。 好在李玄都很快就松开她,笑道:“好素素,你却是提醒了我,我自修为有成以来,入睡很浅,又没有‘宿命通’这等预知手段,已经久不做梦,所以这个梦很是蹊跷,多半就是‘太阴十三剑’的心魔之故了。” 秦素忍不住惊呼一声。 李玄都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不要害怕,咱们两个还不认识的时候,‘太阴十三剑’的反噬可比现在凶狠多了,我还不是熬过来了?只要知道了问题所在,总有办法解决的。” 秦素虽然稍稍安心,但还是叹了口气:“我若早些认识你就好了,我宁可拼着被爹爹责罚,也要把‘天问九式’教给你,免得你再去学这些邪魔外道的招数。” 李玄都感念她的好意,开解她道:“我本就是练剑之人,得窥三大剑诀,于剑道一途,却是没什么遗憾了。正所谓福祸相依,只要我能化解‘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也算是坏事变好事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心魔隐患 李玄都曾经以为自己通过“五毒真丹”根除了“太阴十三剑”的隐患,但后来他发现并不是这么简单,只要他还身负“太阴十三剑”,那么“太阴十三剑”的隐患就一直存在,换而言之,“太阴十三剑”是一把双刃剑,隐患本身就是“太阴十三剑”的一部分,所以“五毒真丹”只是压制,而非彻底根除。 想要完全根除隐患,只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就是废去“太阴十三剑”,只是有句话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也不是想废就废的,必须付出极大代价,甚至有可能跌落境界,甚至变成一个废人。至于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彻底掌控“太阴十三剑”,可想要完全掌控“太阴十三剑”,就不得不修炼第十三剑“心魔由我生”,只有练成完整的“太阴十三剑”才能彻底掌控,凶险更甚,可谓两难。 当下,李玄都有两个想法,一个想法就是继续修炼“玄阴真经”,通过“玄阴真经”来净化“太阴十三剑”,使其威胁隐患降到最低,如人生病,难以去根,只能长年服药,控制病情。另一个想法就是直面“太阴十三剑”的心魔,既然是心魔,那么与自身的境界修为就关系不大,关键还是看心境修炼,江湖上的武人,多是修力不修心,不乏境界高绝而心境奇烂无比之人,韩邀月就是个极佳的例子,一身境界修为着实不低,可是心性奇差无比,与秦素的生死之战中,至多发挥出自己八成左右的修为,如果换成李玄都,同样的境界修为,必不会败。 在李玄都看来,一个人的心境强弱,与经历有关,也与信念有关,更有本身心性有关,什么样的人心境最强大?有明确的目标,百折不挠,败而不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如宁忆这种,境界高深,可心境就很是堪忧,而张鸾山此类人,境界修为不高,可内心一定强大。 李玄都居于两者之间,如果一个人没有崇高的信念,只在乎自身的利害,那么心魔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趁虚而入,因为他有太多害怕失去的东西,如果一个人可以做到无私念,心怀天下,就应了一句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再大的波浪涟漪,放到大海之中,都变得微不足道。再凶猛的烈风,也无法晃动山岳,只能是清风拂山冈。 李玄都知道自己距离这等心境还有相当的差距,所以也不敢冒险,当下只能暂且将此事按下,然后在平日里勤加修炼“玄阴真经”,以压制为主。 李玄都问道:“赵纯孝呢?” 秦素答道:“幸好有石前辈的‘寒冰真气’,抑制了他身上的伤势和‘鬼咒’,还有一口气在,此时正被安置在洞外。” 李玄都站起身来:“出去瞧瞧。” 秦素略有迟疑道:“你的伤势……” “已经没有大碍了。”说罢,李玄都开始运转“坐忘禅功”,脸上顿时枯荣轮转,由枯槁转向欣荣,不多时后已经恢复本来面目。 秦素见此情景,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扶李玄都,李玄都虽然已无大碍,但也不愿拂逆秦素的一番好意,便任由她搀着自己,一起来到洞外。 此时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只有韩月盘膝坐在不远处,正入定炼气,李玄都大概看了一眼,发现她练的竟然是玄女宗的高深心法,虽然不是“玄阴真经”,但与“玄阴真经”有诸多相似之处,应该是“太阴真经”,可见石无月这个做师父的,还是尽了心的。至于那口大箱子则被韩月搁置旁边,不知石无月是否藏在其中。 李玄都问道:“怎么不见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他们?” 秦素脸上一红,心知这三人是不愿打扰她和李玄都的独处,所以才故意避开,好让李玄都醒转之后,和她细叙情谊,但嘴上却不能这么说,道:“二姨和三伯伯去白帝城打探消息,这会儿还没有回来。四伯伯还在守着赵纯孝。” 李玄都点了点头,没有详细去问。 秦素带着他行了十余丈,转过一处山坳,就看到赵纯孝像植株一般被人“栽种”在地里,整个下本身被埋得严严实实,只有上半身露出地面,动也不动,身上还覆盖着一层白霜。 秦不四坐在赵纯孝的不远处,见两人过来,赶忙起身行礼。 李玄都还礼之后,上前一步,伸手按在赵纯孝的头顶上,刚一接触,他全身便是一震,只觉得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从他手上直透过来。 幸而李玄都已经修炼了“玄阴真经”,与这种寒气同根同源,转眼间便将其化解,不至于为之所伤,要知道这些寒气乃是石无月修炼多年得来,精纯至极,就算是钟梧也一时半刻化解不得,若是换成没有“玄阴真经”之人,这一触之下,怕是要吃个不大不小的暗亏。 秦素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几样物事,分别是李玄都的“白骨流光”和赵纯孝、韩邀月的须弥宝物,李玄都收起“白骨流光”,示意秦素收起韩邀月的须弥宝物,然后将那块雕刻成麒麟状的玉佩放在掌心之中,轻叹一声:“人要知足,既然已经从赵纯孝的手中得了‘分水断流’,是不该再去贪心了。” 说罢李玄都开始往这块须弥宝物中注入气机,也就是强行“开锁”,片刻之后,只听砰然一声,玉佩直接炸裂开来,半块玉佩化作碎片四散而飞,剩下留在李玄都手中的半块玉佩更是直接化作了齑粉,这件须弥宝物连同其中所储存的物事已然是彻底毁了。 李玄都将手中粉末随手撒掉,瞥了眼半死不活的赵纯孝,道:“如此活着,倒不如死了,给他一个痛快吧。” 秦不四笑道:“不劳李公子和大小姐出手,此事交给我便是。” 李玄都拱手道了声“有劳”后,携着秦素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秦不四提着赵纯孝的头颅过来,请李玄都过目,而后才将头颅与尸身一起葬了。 就在这时,秦不二和秦不三回来了,与李玄都、秦素见礼之后,秦不二说道:“我和老三扮成青阳教的教徒潜入白帝城中,四下打探了一翻,这几日以来,白帝城内并无异动,看来宋法王他们并未与天公将军撕破面皮。不过也没有其他风声传出,到底是成了还是没成,具体情形不得而知。” 第一百四十七章 以进为退 白帝城,永安宫。 此时在唐周的书房中,只有两人,其中一人端坐书案之后,正是此地的主人,天公将军唐周,坐在唐周对面的则是一个蓄有山羊胡须的老人,面透精明。 此人名叫羊竹山,虽然境界修为只是寻常,但是在青阳教中的地位却是十分特殊,乃是唐周的心腹谋士,在许多大事上,包括唐周离开青阳总坛前往红阳总坛避祸,也都是出自此人的手笔,可见其话语在唐周心目中的地位。 江湖庙堂历来如此,上至一地封疆大吏,下至普通的江湖帮派,都要有这样一个人物,或是称之为师爷,或是称之为幕僚、白纸扇、军师,不求武力如何,但一定能出谋划策,为东主排忧解难,比如说齐州总督秦道方身边的不知先生楚云深,便是这种情况。 羊竹山早年时只是一个落魄举人,屡试不第,在返乡途中,又遭遇强人劫道,被唐周所救,他见唐周谈吐不俗,为报恩情,也是打了另谋出路,决意追随唐周,唐周也传授了他一些炼气法门,可惜此人实在不是这块材料,练了这么多年,仍是没有练出什么名堂,不过因为他的几次出谋划策,被唐周看重,每每请教都要称呼一声先生,上行下效,青阳教上下无论地位高低,都要尊他一声先生,礼敬几分。 先前羊竹山留守于青阳总坛,得了唐周的传信之后,立刻启程动身,昨日才赶到白帝城,今日唐周立即召见羊竹山,便是为了宋辅臣一行人的事情。 唐周沉声道:“如今的情形,先生已经知道了,圣君和地师在西京斗,却都想把我拉下水,容不得我站在岸上观船翻。” 羊竹山捻须道:“先前我给将军献计,让将军离开距离西京太近的青阳总坛,来到距离西京较远的红阳总坛,想要避开西京的浑水。可是现在看来,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将军想要两边都不得罪,可这样的结果便是两边都得罪了,最后无论是谁胜了,都不会放过将军。到那时候,他们可不会记得将军两不相帮,只会记得将军没有站在他们那边,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将军所处的位置,距离西北太近,正所谓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试问圣君和地师如何能容得将军逍遥自在?待到他们决出胜负,摆在将军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归顺,要么去死,再没有其他选择。” 唐周叹息一声:“先生所言极是,所以我才会急召先生前来商量对策,如今圣君和地师的使者都已经来到白帝城中,而且都带来了相当的诚意,既然是非要选择一方不可,那么依照先生之见,我们应该选哪一边?。” 羊竹山压低了声音问道:“两边的诚意,将军可是都收下了?” 唐周点了点头。 羊竹山立时明白了唐周的用意,如果下定决心选择站边一方,那么就立刻对另一方动手,权作是投名状,所以两份诚意大可全部收下,反正注定有一方之人会被赶尽杀绝,死人留下的物事,不要白不要。 羊竹山沉吟了一下,说道:“按照道理来说,将军与宋宗主有旧,曾受宋宗主恩惠,而圣君继承的又都是宋宗主的旧部,于情而言,将军是该站在圣君这边,也算是全了旧时情谊。” 唐周不置可否,知道羊竹山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羊竹山接着说道:“不过,于理而言,却并非如此。当年宋宗主之所以能坐上无道宗的宗主大位,除了他自身手段厉害之外,地师也是居功甚伟,正是因为地师的缘故,宋宗主才知道无道宗老宗主的闭关所在,从那时候起,地师就开始在暗中插手无道宗的事务。再到后来,玉虚斗剑,宋宗主败给了李道虚,从此不知所踪,地师趁此时机,干脆是光明正大地在无道宗中拉拢、培植心腹,七杀王、百蛮王便是明证。从这一点上来说,就算宋宗主还活着,双方胜负也不过五五之数,更何况宋宗主已然失踪了,如今是地师势大,胜算更多。” 唐周还是没有说话,若是这么简单,那他也没必要召羊竹山来商议了。 羊竹山察言观色,立时接着说道:“圣君也知道地师势大,可仍是敢于与地师撕破面皮,那就说明一件事情,圣君有了强援,此时正在城中的颜飞卿等人便是明证,可见大天师张静修已经决意暂时抛却正邪之争,全力支持圣君与地师夺权,其用意也很明显,一个政令统一的大周远比一个令出两家的大周更为可怕,所以大天师的用意在于制衡,于此关头,清微宗的李道虚也默许了大天师的动作,不在这个时候启衅,可见正道两大派系在制衡西北五宗这一点上,是保持一致的。” 唐周终于觉得有点意思了,专注地望着他:“请先生说下去。” 羊竹山轻轻抚须:“将军知道,我们青阳教的位置是有些尴尬的,从整个江湖大势上来说,虽然我们亲近西北五宗,却不算是十宗之人,疏远正道,也算不上不死不休的生死大仇。从西北局势来说,将军亲近无道宗,人公将军亲近地师,我们就像石头缝隙里的小草,之所以能生根发芽,是因为这块石头是裂开的,如果石头合上了,焉有我们的活路?” 这一番话唐周显然是接受了,沉声道:“先生说的是实情,如果五宗归于一统,我们的生死便不在自己的手中,是死是活都要看别人的眼色,再也没有现在这种左右逢源的好光景了。” 羊竹山轻声道:“将军,事到如今,不能只看眼前路,也要想身后身,世上之事无非‘进退’二字,有进当有退,万万没有只进无退的道理,那是棋盘上的小卒子才会做的事情。” 唐周紧紧地望着他,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可是该怎么退?” 羊竹山一手撩袖,用手指在书案上写了四个字:“以进为退。” 唐周陷入沉思之中:“说下去。” 羊竹山缓缓说道:“先前我们的想法是站在岸上观船翻,既然行不通,那我们何不主动出击,让这块裂开的石头永远也不能合上,而且还要让这条裂缝越来越大,这样我们生长的空间才会更加广阔,地师不能赢,圣君也不能赢,只要没有胜者,那我们就是赢家。终有一日,待到我们的根须足够强壮,便将这块石头彻底撑成两半。正所谓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高歌而死,万事皆休,此时的寄人篱下正是为了日后可以乘风而起。” 第一百四十八章 山呼海啸 唐周与羊竹山一番商议之后,又细细思量了一日的功夫,这才派人去请宫官。 他很清楚,如果论亲近程度,宫官较之宋辅臣,与澹台云的关系更为亲厚,许多事情,宋辅臣未必能做主,但宫官多半能够做主,所以宫官才是那个一锤定音的人物。 宫官倒也不怕唐周有什么算计,在青阳教众的引领下,来到一座石楼跟前。这座石楼傍山而建,巨石高耸,天然生成一座高楼一般,进到石楼二层,在临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太师椅,一人端坐椅中,正是唐周。 宫官向前行出几步,躬身下拜:“晚辈宫官,见过将军。” 唐周一扫平日的阴鸷,呵呵大笑,说道:“当年我与圣君一起追随宋宗主,如今宫姑娘雨又是圣君的心腹,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礼,宫姑娘请坐。” 宫官听唐周如此说,一时竟是不知唐周故作姿态稳住自己,还是已经下定决心支持圣君,只好说道:“多谢将军。” 说话时,已经有一名青阳教教众为宫官搬来一把椅子。唐周挥了挥手,那名教众立时退出石楼。 宫官这才坐在椅子上,问道:“不知将军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唐周伸手向窗外一指道:“今日请宫姑娘过来,有两件事情,第一件事,请宫姑娘细观。” 宫官顺着唐周手指方向望去,只见楼外出现十名身披青色斗篷的老者,这十人都是先天境的高手,一字排列,齐声喝道:“天公将军有令:诸教众素来朝拜,各统领、香主尽速催促,不得有误!” 这十人都是修为深厚之人,运转气机齐声呼喝之下,声音远远传了出去,不仅仅是偌大一座永安宫,便是小半个白帝城都可听闻。但听得宫内宫外,四面八方,俱有声音答应:“谨遵将军之命!”那自是青阳教的各大统领、香主的应声了,底气雄浑,丝毫不逊于十名老者。 宫官面露惊异之色,不知唐周玩的是什么把戏。 片刻之后,整座永安宫登时响起一阵山呼海啸之声,甚至震得地面上的细小石子都跳跃而起,宫官不禁吓了一跳,听这声音,少说也有数千人之多,而且还是修为有成之人,所以嗓音雄浑,可以传出很远,合作一处之后,更是震人耳膜,乱人心神,先前这些人暗暗隐伏,不露半点声息,出其不意的地出声呼喝,,其骇人声势,便是宫官也要为之所慑。 紧接着,从永安宫的四面八方用出无数的人来,皆是身披青色斗篷,好似一片青色大潮,人数虽多,却不发出半点喧哗,行进有序,看来事先早已操演纯熟。放眼望去,大概有两三千人,在最前面的都是头面人物,宫官一瞥之下,发现这些人个个境界修为不俗,由此看来,哪怕唐周在齐州折损了白氏三兄弟,其麾下仍是有众多好手,可见青阳总坛在青阳教中势力最大,名副其实。 这些人在最开始的一声呼喝之后,不再出声,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外,数千人来更无别般声息。待到停下脚步列好阵势之后,一名青衣文士越众而出,双手高举,跪倒在地,然后数千人一齐跪倒,齐声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拜见天公将军!天公将军泽被苍生,功德无量!” 这些人都是有修为在身之人,用力呼唤,一人声音足可抵得十个普通人的声音。最后说到“天公将军泽被苍生,功德无量”之时,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声音当真是惊天动地。 唐周巍坐不动,待众人呼毕,这才从椅上起身,向前一步,立在窗边,让外面的教众可以看得到自己,然后抬手示意,说道:“众位兄弟姐妹请起!” “谢将军!”数千人一齐起身,好似一片碧波浪潮上下起伏。 饶是宫官见惯了大场面,见此情景,也被震撼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彻底明白了为何圣君和地师为何要不惜代价地争相拉拢唐周,有这样一批精锐在手上,无论加入哪一方,都足以改变当下的局势。 唐周又挥了挥手。 众多青阳教教众便如退潮之水一般向两旁退去,不过片刻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唐周这才转头望向宫官:“宫姑娘,如何?” 宫官定了定心神,说道:“将军神威,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此言乃是儒家亚圣所说,本是用来形容古时贤君德行的话语,此时被宫官拿来奉承唐周,唐周自然是极为受用,摆手道:“宫姑娘过誉了。” 宫官问道:“不知将军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唐周轻声道:“明人不说暗话,在宫姑娘来到白帝城之前,地师那边也派来了使者,不是旁人,乃是地师最为心爱的女弟子上官莞。” 宫官早已与李玄都等人推测出上官莞已经来到白帝城,不过此时还是故作惊讶道:“原来是上官姐姐。” 唐周说道:“以宫姑娘的聪慧,想必已是猜出上官莞的来意,我就不再赘言了,我想听听宫姑娘是什么想法。” 宫官略微思量,说道:“上官姐姐和宫官一样,都是来做说客,这么多年下来,两边早已是知根知底,宫官带来了麒麟血,想必上官姐姐那边也是差不多的价码,既然大家的诚意都差不多,剩下就是空口许诺了。” 唐周笑了一声:“封官许愿。” 宫官摇头道:“非也,非也。” 唐周问道:“此话怎讲?” 宫官道:“将军本就不是圣君的下属,何来封官许愿一说?若是将军肯相助圣君,是圣君欠了圣君一个天大的人情。反倒是地师那边,从来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圣君好歹也是名列老玄榜上,可是稍有让地师不如意之处,地师立时就要大动干戈,欲将圣君置于死地,除之后快。将军试想,若是没了圣君在前面遮挡地师掀起的风雨之后,将军孤身一人又该如何面对地师?是跪地求饶乞怜,生死性命皆是操于他人之手?还是与地师生死一搏,继而重蹈圣君的覆辙?所以依我看来,将军若是相助地师,乃是自掘坟墓之举,唯有与圣君联手,方能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只有这样,将军才不必看旁人的脸色。” 唐周沉默了片刻,抚掌笑道:“知我者,圣君也。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当如是也。” 第一百四十九章 当年故事 六月是雨季,一场大雨笼罩了蜀州、潇州、荆州三州之地。 此时荆州的江陵府境内仍旧是大雨滂沱,在太和山的山腰处,有两道身影正在亭中避雨观景。 其中一人是位须发乌黑的中年道人,问道:“听说大师与王天笑交过手了?” 与中年道人相对而坐的是一名老僧,道:“算是不分胜负。” 这一僧一道身份俱是不俗,道人乃是这座太和山上的神霄宗之主,位列五大真人之一的三玄真人,而老僧则是金刚宗的宗主,更是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七位置的悟真大师。 三玄真人沉吟了一下,又问道:“若是生死之战呢?” 悟真道:“贫僧会被他摧破金身,当然,他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但不管怎么说,他终归还是能活下来。” 三玄真人面露惊讶之色:“难道以大师的境界修为,竟是连玉石俱焚也做不到?” 悟真叹息一声:“那就要看运气了,毕竟江湖中的生死搏杀,不仅仅是看境界高低和修为强弱,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若是贫僧能三得其二,也未尝不能反败为胜。” 三玄真人点了点头,转而问道:“大师这一路上可还遇到其他人?” 悟真微笑道:“遇到一个大明官还不够,还要遇到别人,难道真人是想要贫僧坐化在此来的路途之中?” 三玄真人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只是根据大天师的消息,小天师他们一行人已经进入白帝城中,按照道理而言,地师那边绝不会坐视不理才是。” 悟真道:“说到大天师,却是还有一事,前些时日的时候,大天师专门给贫僧传信一封,请贫僧去见那位紫府剑仙一面,观大天师在信中的语气,竟是颇为郑重。” 三玄真人的神情有些古怪,道:“这位紫府剑仙可是大剑仙的弟子,虽说被逐出了师门,但也不该转投大天师门下才是。” 悟真道:“贫僧曾与这位紫府剑仙有过一面之缘,并有过一番深谈,的确不是会背弃师门之人,想来是有其他缘由,只是大天师未曾明言,贫僧也不好妄自揣度。” 三玄真人道:“据我所知,大天师前段时间已经派出了一位张氏子弟前往东海拜会大剑仙,为的就是今日谋划。” 悟真略微吃惊道:“看来大天师是下定决心要毕其功于一役了。” 三玄真人道:“是极,除了贫道之外,大天师还分别传书于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妙真宗的万寿真人,再加上大天师和小天师,朝廷册封的五位真人算是齐了,再加上大师和慈航宗的白宗主,正道十二宗已经多年没有这么齐全了。” 悟真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道:“清微宗不来在情理之中,除了清微宗之外,玄女宗、太平宗、法相宗、静禅宗、真言宗那边又是如何?” 三玄真人抚须道:“玄女宗刚刚与牝女宗大战一场,损失颇为严重,不但被劫走了一位被关押在玉牢中的囚犯,就连萧宗主也受了些伤势,此时正在养伤,再加上玉清宁还在齐州,脱身不得,所以玄女宗是有心无力。太平宗虽然没有人来,可沈大先生是出了力的。至于法相宗,自从上任宗主死于宋政之手后,便江河日下,如今宗内没什么高手,顾虑重重,大天师也不好强求太多。” 说到这儿,三玄真人微微一顿,道:“大师是佛门中人,对于静禅宗和真言宗的事情,应该比贫道知道更多才是。” 悟真叹了一声:“是了,当年帝京一变,我正道高手尽数汇聚于皇宫之中,结果邪道中人早有埋伏,趁我们不备突然发难,静禅宗的老方丈被地师暗算,随后不久,静禅宗就开始封山闭寺,相较于这些年来同样是封山却还有些声音的太平宗,静禅宗竟是没有半点动静,想来是老方丈多半已不在人世了。” 那场帝京之变早有征兆,但是具体到哪一天才图穷匕见,却不是能够预料的,事发突然,并非所有正道高手都能第一时间赶到,所以三玄真人当时并未在帝京城中,其中详情也知之不多,问道:“敢问其详?” 悟真道:“武德十一年,先帝驾崩于帝京西苑的烟波殿中,今上当时年仅十岁,难以掌控朝局,故而先帝遗命以内阁首辅张肃卿为首的四位内阁大学士为顾命四大臣,辅佐幼主,同时为了制衡顾命四大臣,先帝又命司礼监掌印杨公公和兼掌印绶监的司礼监秉笔柳公公将天子六玺交予谢太后掌管,一应诏命圣旨,必须有玉玺加盖,方能生效。” 三玄真人叹道:“这便是致乱之源了,若无先帝这道旨意,哪有后来牝鸡司晨之事。” “身在天家,父子之间尚且多有猜忌,何况是君臣,先帝此举也在情理之中。”悟真微微摇头,接着说道“先帝驾崩之后,今上继位,改年号为天宝,尊谢氏为太后,封张肃卿为太师。在此之后,朝政大事由太师和太后两人共同商议而定,太师掌外廷,太后掌内廷。” 三玄真人感慨道:“可惜,太后娘娘想要独掌大权,这才有了后来之事。” 悟真道:“太后和太师因为权势之争而日渐离心,渐成水火之势,于是就有了那场帝京之变。太后在事前以皇帝正统的名义,召正一、真言、金刚、慈航、玄女、法相等六宗高手隐秘入京,玉清宁,颜飞卿、苏云媗等人都曾参与此事,不过张肃卿那边也有清微、东华、神霄、妙真四宗的高人护卫,其中就有这位紫府剑仙。” “帝京一战之后,顾命四大臣一派大败亏输,张肃卿及另外三人身死,太后得掌大权,先是以皇帝名义废黜其太师封号,后又诛其子张白圭,其他人等抄家流放,其党羽也作鸟兽之散。” 三玄真人道:“时至今日,这些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 悟真叹息一声,道:“这只是表面,实情就连李玄都、颜飞卿这些年轻晚辈都不能尽知。帝京之变当夜,以大天师和大剑仙为首,共有七位正道高手进入皇宫,当时贫僧恰也在场,大天师这边三人,大剑仙那边两人,再加上静禅宗的老方丈和太平宗的老宗主,共是七人。当时的局势哪容有人作壁上观,所以静禅宗和太平宗看似中立,实则已经被牵扯到四六之争中,两位宗主今夜到此,便是想要居中调停,请大天师和大剑仙不要大动干戈,以免生灵涂炭。” 三玄真人讶然道:“以大剑仙的性子,如何会善罢甘休?” 悟真口宣佛号,连连摇头:“真人错了,当时大剑仙并不反对,甚至还同意退让一步,放弃张肃卿,全面退出帝京城。贫僧当时只觉得奇怪,后来才知道,大剑仙这是用了一招以退为进,他早已与谢太后暗通款曲,所以帝京之战结束之后,正一宗没能入主帝京,反而是清微宗得以跻身庙堂中枢,以至于那场‘四六之争’到了今日还没有完结。” 三玄真人闻言忍不住叹息一声:“大剑仙好深的算计。” 悟真继续说道:“且不说后来之事,再说当时,贫僧以为一场干戈就要化解时,太后身边的一名年轻宦官突出手,立时伤了太平宗的老宗主和静禅宗的老方丈。” 三玄真人问道:“那人就是地师了?” 悟真点头道:“谁也不曾想到,地师何等煊赫身份,竟然会伪装成一个宦官,所以都没有防备,当时地师出手,运转玄功,法用万物,已然到了道门南华道君所言的‘御六气之辩’境界,阴阳逆转,明晦转化,水火骤起,太平宗的老宗主先后遭遇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四劫,当场身死。静禅宗的老宗主遭了两劫,也是重伤。” 三玄真人愈发惊奇:“当时大天师和大剑仙都在场,他们两位若论境界修为,不逊于地师,如何会让地师如此肆无忌惮行事?” 悟真苦笑一声,摇头不语。 三玄真人转瞬已经明白,忍不住长叹一声:“想来是两位根本就不曾出手,只是冷眼旁观!” 悟真听到三玄真人一语道破,一时默然,等同默认。 三玄真人沉默良久后叹道:“中立之人,只会被两边同时忌惮。两位宗主一片好心,竟然遭到如此下场,未免太苦。” “真人所言极是。”悟真叹道:“地师遁去之后不久,大天师和大剑仙也相继离去,然后便是张肃卿等人大败亏输,太后和晋王得了大势。” 三玄真人思索片刻,忽道:“大师对贫道说了这么多内情,不知是何用意?” “真人明鉴。”悟真微微一笑:“贫僧只是想要劝真人一句,此等争斗,凶险异常,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还望真人莫要走了两位宗主的老路。” 三玄真人想到自己改换门庭的行径,不由心中一惊,脸色肃然地行了一礼:“多谢大师提醒。” 第一百五十章 天下大雨 从武德十一年到天宝七载,时间匆匆而过,当年只有十岁的天宝帝如今已是十七岁的少年。可世人都知道, 如今的帝京中枢,真正的主人不是那位高坐龙椅之上的少年天子,而是那位坐在龙椅之后的垂帘太后谢雉。 所谓垂帘,是太后或皇后临朝听政,殿上用帘子遮挡,故而世人皆谓之曰:垂帘听政。 自古以来,女子当政就有诸多忌讳,被天下士大夫贬抑为牝鸡司晨,正如那位女帝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男子出十分力就能做成的事情,女子必须要用上十二分力才行,此乃天下大势。 不过大势之中也不乏诸多例外巧合。当年女帝还未登基称帝,还是皇后时,史书如此记载:“时帝风疹不能听朝,政事皆决于天后。上每视朝,天后垂帘于御座后,政事大小皆预闻之,内外称为二圣。”如今的谢太后也效仿女帝之事,每每朝堂议事,悬挂珠帘,坐于皇帝御座之后,龙椅上的少年天子,与其说是天子,倒不如说是傀儡更为恰切一些。 只是谢雉也不全然高枕无忧,除去女子之身不说,她之所以能够执掌朝政,主要原因在于两点,第一点便是她的太后身份,第二点则是先帝留下的旨意。先帝遗诏的本意是以太后制衡顾命四大臣,如今顾命四大臣已经不复存在,那么太后是否还应继续掌握天子六玺?若是不该,是否应立刻还政于皇帝?朝野之间,多有议论,这也是帝党能够抬头的关键所在。 谢雉心知肚明,她只是徐家的媳妇,纵然现在凭借各种手段能够平衡朝堂内外,可在大义上仍是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此时虽然掌握有训政实权,但在政事上,还远远不能像先帝那般大权独揽,十分依赖外廷的晋王和内廷的司礼监。反观孙松禅,虽然只是臣子,但有地方上几大实权督抚的支持,又是皇帝老师,声望极高,地位尊崇,实在轻动不得。 今日早朝散朝之后,谢雉留下了孙阁老和晋王两位重臣,商议关于齐州总督秦道方平叛事宜。依照谢太后和晋王的意思,齐州总督秦道方扫平了为祸多年的青阳教之乱,有大功劳于社稷,所以应当予以重赏,除了寻常的财物赏赐之外,加封秦道方为靖新伯,加特进光禄大夫,然后由齐州总督调入帝京,入内阁,授大学士。若是在太平盛世,这份赏赐着实不轻,大魏自立国以来功勋卓著者,有先后历经五朝,身在内阁为辅四十余年、首辅二十一年的老臣,未曾封爵;整顿军务,击退金帐大军的徐世嵩,未曾封爵,当年的张肃卿和秦襄,中兴之臣,收复凉州,同样没有封爵。这次要封爵于秦道方,再加上入阁之举,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只是如今乃是乱世,不比太平盛世,当今世道,守着一个爵位和内阁的空名头,无甚大用,关键还是手中有无兵权,谢太后此举,不过是官场上惯用的明升暗降,孙松禅自是不肯答应,以齐州余乱未清,仍有青阳教流寇四处作乱,而且齐州百废待兴,若是此时调秦道方入京,恐生他变之由,回绝了谢太后的提议,同时提出建议,让秦道方遥领内阁大学士,仍旧兼任齐州总督一职。 谢太后本就是试探意味居多,见孙松禅态度坚决,秦道方背后又有辽东秦阀的支持,便不再强求。谢雉出身于辽东五宗,深知秦氏的厉害之处,此时秦氏和赵政坐大,她也无法可想,只好将此事暂且按下不提,又议了西北的局势和辽东的边防,直到正午时分,孙松禅与晋王才从殿中出来。 孙松禅能够接替张肃卿担任内阁首辅,自然是城府深沉之人,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再加上年岁已高,常常告病,让人不知其到底是精力不济,还是故意为之,此时忙碌了一个上午之后,孙松禅的脚步有些不稳,晋王主动搀扶着他走下层层白玉台阶,往宫门外走去。 就在此时,阴沉了一个早上的天空中飘起了雨滴,然后越来越大,转眼间已是大雨滂沱。 立时有宦官为两人撑伞,晋王接过雨伞,示意宦官退下,亲自将雨伞罩在孙松禅的头上。 晋王扶着孙松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谢雉站在殿门前,望着殿外的迅猛风雨,其中夹杂着的水气扑面而来,仿佛大魏的两京一十九州之地此时都已经笼罩在了这茫茫大雨之中。 “李先生回清微宗之后,有传信吗?”谢雉突然问道。 站在谢雉身后的柳逸轻声回答道:“回禀太后,按照约定,李先生那边是七天一传信,下次传信最早也要等到明天。” 谢雉的心情有些晦暗,就如这眼前的天气一般,沉沉开口道:“如今青鸾卫都督府是你在管着,待会儿你去问问青鸾卫的人,西京那边有什么动静。另外再给谷玉笙去信一封,她若是有空,就请她到帝京来一趟,我们姐妹也好叙叙旧情。” 柳逸恭敬应道:“喏。” 谢雉长长叹了一口气。 大魏立国近二百年,多少风霜雪雨挥洒而去,大魏仍旧屹立不倒,可是如今的这场大雨,大魏还能撑得住吗? 谢雉回头望去,这里曾经是先帝未曾搬去烟波殿时的议事所在,大殿的门槛就在自己的身后,一步便能跨过去,甚至大殿最深处尽头的那张椅子,她想要坐上去也不是不能,可她却迟迟没有坐上去。如果她更进一步,后世的史书可会说她女子乱政?可会说她牝鸡司晨?如果她归政于皇帝,仅凭一个少年人,应付得了现在的局势吗?对付得了那些虎豹豺狼吗? 谢雉的晦暗心情中又多了几分阴沉。 按照大魏律制,亲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宫内乘双人抬舆。所谓双人抬舆,其实就是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上面加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 孙松禅身为首辅,又是上了岁数的年老大臣,早就得享宫内乘坐双人抬舆。若是在烟波殿,孙松禅的抬舆可以停到烟波殿外的石阶下,不过如今的烟波殿在先帝驾崩之后,废置已久,所以议事多是在这座偏殿中,殿外广场乃是文武百官参加朝会的出入所在,不好停放抬舆,所以两人还要徒步行走一段距离。 此时骤然落雨,两人也只能冒着风雨走完这段路程。 晋王一挥大袖,为孙松禅吹开风雨,使风雨不能近身半分。 愈发显得老迈的孙松禅感慨道:“人老了,就不中用了。” 晋王轻声道:“阁老言重了,如今的大魏朝可离不开阁老。” 孙松禅缓缓道:“是殿下抬举我了,我大魏两京十九州之地,不是在我的肩上担着,是在太后娘娘和殿下的肩上担着。” 晋王稍稍沉默,沉声道:“阁老此言对也不对,若是从大局出发,太后娘娘是大魏根基。可就眼下而言,如今的朝廷却是不可一日无阁老。” 孙松禅忽然停下脚步,抬眼望去,一片雨雾茫茫,周围的景色若隐若现,分辨不清。 然后他缓缓转头望向搀扶着自己的晋王,颤颤巍巍地问道:“殿下此言何意啊?” 晋王笑道:“不过是有感而发” 孙松禅骤然沉默,立在风雨中久久不言。 晋王忍不住问道:“阁老?” 孙松禅回过神来,说道:“老臣刚刚想起了张肃卿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晋王道:“愿闻其详。” 孙松禅轻声道:“如入火聚,得清凉门。” 第一百五十一章 剑有长短 李玄都在闲暇之余,会做些什么?在与秦素相识之前,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修炼各种功法上面,哪怕是在境界大跌的那段时间里,李玄都也没停下过,诸如“金殇拳”、“玉鼎掌”、“纯阳紫气”、“素女履霜”等功法,就是在那段时间中所学。 结识秦素之后,李玄都的兴趣也没发生什么太大变化,同样还是修炼各种功法,同时也说服秦素陪着他一起修炼,毕竟各种秘籍有的是,而且秦素又得了“宿命通”,不该浪费这么好的条件,否则便是暴殄天物了。 既然是江湖中人,那么境界修为才是在江湖上立足的根本所在,秦素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只好乖乖修炼“百花绣拳”、“玄阴真经”和“素女经”。按照道理来说,入门需要的是悟性,正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再往后就是要看根骨如何,根骨好的修炼进度就会更快,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要靠日日不间断的水磨工夫。 这几日等待白帝城消息的时候,李玄都专注于“太上丹经”和“玄阴真经”的修炼,这两部真经可谓是包罗万象,不仅仅是炼气法门那么简单,只是以炼气为主,同时还附带有各种武学术法,如李玄都曾经用过的“天磁指南手”,石无月用过的“寒冰真气”,都在两部真经的范畴之内,如今李玄都也可以凝聚“寒冰真气”,不过较之石无月的“寒冰真气”相差太多,无论是精纯程度,还是气机数量。石无月的“寒冰真气”已经到了类似“鬼咒”的程度,哪怕是人死之后,仍旧是寒冰不化,根据秦不四所说,埋葬赵纯孝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冰坨子,而秦不三在百里之外的一处山谷中发现了一片树林,在这个盛夏天气,整片树林竟是覆盖寒霜,犹如冬日景象,应该是钟梧曾在此地运功逼出体内剩余寒气所致。根据石无月所说,钟梧应该还没有将体内寒气全部逼出,那些寒气让石无月损失了一年左右的苦修,就算是钟梧境界奇高,少说也要分三次才能完全逼出,算上钟梧将体内寒气注入赵纯孝体内的这一次,以及山谷的这一次,钟梧还要觅地运功一次才能彻底肃清体内寒气,可见石无月的厉害。 不过李玄都也谈不上如何羡慕,任何功法修炼到极致,都有极大威力,就如自家的剑诀,到了李道虚那般境界,一剑开山,两剑断流,三剑败敌,何其壮哉。石无月再厉害,还不是在李非烟那里连连吃瘪?话又说回来,若是李非烟在此,钟梧可就要留在这里了,李非烟在手持“青云”的前提之下,就连宁忆都自认不是对手,之所以不登上太玄榜,是因为太玄榜还未更新最新名次,钟梧这种依仗体魄的武夫,最是害怕李非烟这种手持神兵利器的剑客,这也是纯粹武夫数量稀少的缘故,实在是劣势太过明显。 至于李玄都的“人间世”,毕竟只是一把木剑,不管如何神异玄奇,并非以锋芒见长,之所以能在刀剑评上高居第二,是因为其不断再生且能自行凝聚剑气的种种玄妙,前者不用多说,其他刀剑不易折断,可折断之后就是彻底废了,而“人间世”却是不同,被折断之后竟是能够缓慢生长,终有一日,可以恢复本来面貌。至于凝聚剑气这等玄妙,几乎可以让持剑之人的战力提升一个境界,当初李玄都以先天境的修为就能压着陆雁冰打,不得不说是“人间世”居功至伟。 至于“人间世”与“叩天门”相较,“人间世”的长处在于剑中蕴含剑气,不需要持剑之人额外灌注剑气,就如骑马奔行,只要专心驾驭马匹即可,不必耗费力气奔行。只是“叩天门”之所以是仙剑,原因在于此剑上能与天地共鸣,下应持剑之人的心神体魄和境界修为,持剑之人的境界修为每高一分,这把仙剑所能引起天地共鸣就大上一分,所能发挥的威势也就更上一层楼。 若是在先天境界,“叩天门”的威力甚至不如刀剑评中排名最末的“大宗师”,到了归真境后,“叩天门”才能反超“大宗师”。可相较于“人间世”,哪怕是到了天人逍遥境,“人间世”仍旧强于“叩天门”,只有到了天人无量境之后,两者才能大致持平,而到了天人造化境之后,“叩天门”就会反超“人间世”,至于到了长生境,两者差距就更加明显,这也是当年“魔刀”宋政败得如此干脆的原因所在。 严格来说,当世之间的仙剑只有两把,一把就是李道虚手中的“叩天门”,乃是清微宗的开宗祖师所留,只是一直藏于东海深处的某处秘境洞府之中,因为清微宗二代宗主暴毙而亡的缘故,其后的历代清微宗宗主只知道此剑存在,却不知到底藏于何处,更不知如何取出,李道虚继任清微宗的宗主大位之后,经过近十年的苦心寻找,从宗内典籍中寻到了蛛丝马迹,继而抽丝剥茧,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洞府所在,不仅得了“叩天门”,也由此跻身长生境,只是李道虚心机城府深沉,得了此剑却秘而不宣,直到与宋政在昆仑山玉虚峰上交手时才突然用出,让宋政仅仅三招,便彻底落败。 另外一把仙剑便是正一宗代代相传的“天师雌雄剑”,严格来说,这不是一把剑,而是两把剑,就如李太一的“潜龙在渊”和赵纯孝的“分流断水”,“天师雌雄剑”分开之后,名为“青云”、“紫霞”,其中雄剑“青云”主杀伐,以金铁铸成,锋锐难当,雌剑“紫霞”以玉石铸成,锋芒稍次,不过有贯通天地元气妙用,对于方士来说,不逊于一件仙物,所以李非烟向大天师张静修讨要“紫霞”时被方士出身的大天师断然拒绝,反而是把排名更高的“青云”交予李非烟。 随着李玄都与天人境的距离越来越小,他发现“人间世”的生长速度也越来越快,换而言之,“人间世”可以随着他的境界提升而加快生长速度,李玄都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原因,以前之所以没有这等玄妙,是因为他未将半截断剑炼化,自从他在剑秀山中将半截断剑化入体内之后,就真是人剑合一了,李玄都曾经与秦素提及此事,还被秦素打趣了一个“剑人”的称呼。 “剑人”有“剑人”的好处,只要李玄都能踏足天人境,不仅仅是他的境界修为更上一个层次那么简单,“人间世”的威力也必然会大上一分,从这一点上来说,断剑“重铸”的“人间世”已经与以前的“人间世”大不相同,有了类似于“叩天门”境界越高威力越强的玄妙,只是“叩天门”无论在何人手中都有如此玄妙,而“人间世”只有在李玄都的手中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媲美“叩天门”,局限极大。 正当李玄都在山洞内望着手中“人间世”怔然出神的时候,原本在洞外练习“百花绣拳”的秦素快步走了进来,打断了李玄都的思绪:“紫府,颜真人来了。” 李玄都一怔:“玄机兄?他不是在白帝城吗?我去迎他。” 话音未落,颜飞卿已然走入洞中,微笑道:“难怪紫府兄修为高绝,竟是这般勤勉,一刻不肯荒废。” 李玄都起身拱手道:“玄机兄辛苦,不知白帝城近况如何?” 颜飞卿道:“幸不辱命,唐周害怕地师一家独大之后再无他的容身所在,所以他同意相助澹台云,打量着让澹台云与地师两败俱伤,然后又是三方鼎足而立的格局。为表诚意,他亲自率人袭杀上官莞一行,可惜上官莞早有预料,竟是逃了出去。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张铮死了,七杀王重伤,短时间内无力出手。” 李玄都对于这个结果不觉太过意外,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当年大晋六卿把持朝政,其中实力最强的智家先后灭掉排名最末的两家,还剩下四家,可智家的强大却让其他三家大为忌惮,若是放任智家不管,只会将三家一一吞并,最后引得三家联手将智家灭掉。现在的邪道局势就是地师势力最大,唐周最弱,澹台云居中,如果唐周依附地师,澹台云必败无疑,可接下来唐周也无力抵抗地师,唐周想要继续自立门户,不被吞并,就必须联弱抗强,继续维持均衡局势。 李玄都道:“倒是巧了,我们前些时日也是遇到了两位明官,分别是钟梧和赵纯孝,幸赖有石前辈出手,不但击退了钟梧,还留下了一个赵纯孝。” 至于韩邀月的事情,事关秦素,李玄都没有多提。 颜飞卿闻言喜道:“十大明官折损了三人,阴阳宗可真是大伤元气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李世兴 白帝城四面环水,不远处更是有众多支流湖泊,在一处丛林遮蔽的幽静小潭中,钟梧盘膝坐在潭水之中,潭水不深,哪怕是坐着,也只能到钟梧的胸口位置,潭水清澈见底,可见潭底的一块块光滑鹅卵石。 此时只见钟梧的头顶上不断有白烟升起,自他的双掌的掌心中更是不断有白色寒气逸散出来,这些寒气渗入潭水之中,先是在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然后慢慢向下蔓延,最终使得整个小潭都变成一块坚冰,哪怕是在六月的天气里,也没有丝毫要融化的迹象。 就在这时,一名男子剑客出现在“寒潭”不远处,这人的穿着与钟梧十分相似,都是一袭黑衣,不同的是一头黑发,而且在背后负有十三柄长剑,依次排开,就像孔雀开屏。 他望着钟梧,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地说道:“钟梧,你可真是狼狈啊,你不是去捉奸了吗,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难道除了罗青青之外,你还有其他的姘头?而且看这架势,还是玄女宗的高手,总不会是萧时雨吧?” 钟梧缓缓睁开双眼,望了来人一眼,语气冷漠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人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钟梧知道此人的性子,只好强压了怒气,没好气道:“我遇到了李玄都。” 听到“李玄都”三字,来人只是挑了下眉头,语气听不出讥讽还是淡然:“一个晚辈而已。” 钟梧加重了语气:“可他身边除了秦家大小姐和秦家的三大家臣之外,还有石无月。” 来人微微一怔,脸上终于显露出几分凝重:“此事……我听夫人提起过,没想到石无月落入了李玄都的手中,而且以石无月的性子,竟然能为李玄都所用,可见这个晚辈倒是有些手段。” 钟梧对此不予置评,说道:“李世兴,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来人正是十殿明官中排名第四的李世兴,仅次于大明官王天笑、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可是若论战力之强,他不逊于钟梧,而且十位明官各司其职,四明官李世兴负责统领阴阳宗的剑奴,实力极强,话语分量极重,除了大明官王天笑之外,便是钟梧也不得不让他三分。 说起李世兴的来历,与李玄都也是大有渊源。早年时候,甚至要追溯到几十年前,他曾经是清微宗弟子,名叫李道兴,与李道虚、李道师、李非烟、李卿云都是同辈中人,只是李道兴的年龄最小,故而在李道虚已经名满天下时,他还声名不显,境界也多有不如。 后来李道虚夺取清微宗的大权,将李卿云和李非烟排挤出权力中枢,当时李道兴不知其中厉害,因为爱慕李卿云的缘故,站在了李氏姐妹这一边,自然也被波及,他愤而离开清微宗,开始在江湖上游历,后来遇到了地师徐无鬼,地师善于谋划人心,在徐无鬼的有意引导之下,两人一见如故,后来李道兴被徐无鬼传授“太阴十三剑”,徐无鬼本意是想为阴阳宗多出一尊战力强横的剑奴,同时间接削弱清微宗,却不曾想李道兴在机缘巧合之下,竟是熬过了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练成了“太阴十三剑”,不过代价是性情大变,愈发偏激,干脆脱离清微宗,加入阴阳宗,并改李道兴为李世兴,成为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之一。 从这一方面来说,清微宗的确是人才辈出,两辈人中出了几乎两手之数的天人境大宗师,不过也有不好,就是个个都是人杰,势必难以屈居人下,再加上李道虚夺权开了一个坏头,使得清微宗内斗不断,从李道虚与李卿云之争,到李道虚与李非烟之争,再到李道虚与司徒玄策、张海石之争,以及后来的李元婴与李玄都之争,后来居上的李太一与两位师兄相争,竟是没个停歇。若是清微宗能够凝聚成一股绳,可能早已击败正一宗,可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相互竞争激烈,优胜劣汰,清微宗中也未必能涌现出如此多的人才,这大概就是一把双刃剑了。 不过这些都已经与李世兴无关了,练成“太阴十三剑”之后,他已经放下了许多事情,李道虚也好,李卿云也罢,还有曾经的师门清微宗,都是过往云烟,再也与他无干了。 李世兴回答道:“自然是奉了地师之命。” 钟梧作势起身,身周的冰块立时出现在无数裂纹,在他起身的一瞬间,整座“寒潭”都变得支离破碎。 钟梧从冰块中拔出脚来,踩着碎冰走到岸上,问道:“只有你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李世兴摇头道:“还有十二尊剑奴,每人各练了一剑,加上我,刚好凑齐十三剑。” 钟梧以拳击掌,笑道:“如此甚好,有了你和这些剑奴,石无月也好,李玄都也罢,都尽可杀得。” 李世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钟梧。 钟梧皱了皱眉头,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李世兴问道:“赵纯孝呢?” 钟梧脸色微变,不过还是如实答道:“我自顾不暇,没能带走他,现在大约是死了罢。就是没死,中了我的‘鬼咒’和石无月的‘寒冰真气’,也是个废人,而且落在正道之人的手中,多半是被投入镇魔井的下场。” 李世兴轻声道:“阴阳宗十殿明官,被看作是地师的十根手指,可是在漩女山一战,折损了一个金释炎,在白帝城中,又折损了一个张铮,再加上赵纯孝,已是折损了三人,虽然金释炎和张铮之事与你无关,自有魏臻和上官莞去与地师解释,但是赵纯孝之事,你难辞其咎,再加上他的身份乃是地师弟子,所以你还是提前想好,该怎样去与地师解释。” 饶是钟梧,也是有些忧愁,忍不住轻叹一声。 李世兴又道:“大明官在返回西京的途中遇到了悟真,两人交手一番,未分胜负,想来再过不久,悟真也会赶到白帝城,为颜飞卿等人保驾护航。” 钟梧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我知道了,将功折罪就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双庆府 距离白帝城最近的一座府城是双庆府,这座府城地位略显特殊,名义上仍旧属于大魏朝廷的管辖,但是因为距离蜀州极近的缘故,又不得不与大周眉来眼去,暗通款曲,再与青阳教势力虚与委蛇,使得这座处于三方交界位置的府城变成了一座事实上的中立之城,其中鱼龙混杂,用江湖中人的话来说,这座城不是善地,有自己的规矩。 城中几大世代扎根于此的地头蛇家族,不但蓄养死士,而且豢养私兵,配备铁甲弓箭,甚至还有成建制的骑兵,这在中原是很难想像的,因为按照大魏律制,私藏以上物事,等同谋反,也只有在这等山高皇帝远的边远之地,才能见到如此景象。不过这些家族又比不得秦氏、钱氏等豪族,影响力只局限在一府之地,而秦氏、钱氏、李氏等大族,通过商贸、并购田地、控制帮会、吸纳地方士绅依附、资助朝廷官员等手段,影响力最少也在一州之地,甚至可达数州之地,于幕后扶持封疆大吏、操纵战事,可谓是一怒而诸侯惧,早已不用自己亲自下场动手。 除了这些已经略有世家气象的家族之外,双庆府中还有为数众多的亡命之徒,人人做着各种见不得光的勾当,或是在其他地方混不下去了,被仇家追杀,藏身到此处,有着见不得光的身份,形形色色。 对于寻常江湖人士来说,若是去双庆府,自然要处处小心,谨守规矩,稍有不慎,坏了规矩,便有可能因此而丢了性命。或是被歹人盯上,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江湖厮杀。不过对于江湖中真正的大人物来说,却没有这等忧虑,虽说过江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也不意味着地头蛇可以反过头来欺辱过江龙,无外乎是双方和谐相处,说不定还能接下一些香火情分。 于是在颜飞卿的提议下,李玄都一行人决定前往双庆府,在那里等待处理后续事宜的苏云媗等人,待到此间事了,便可返回吴州,前往位于上清府的大真人府,去参加颜飞卿和苏云媗的大婚。 对于观礼一事,李玄都和秦素都是应允了的,不过李玄都是答应了颜飞卿,秦素却是答应了苏云媗,到时候细论起来,李玄都算是男方这边的宾客,秦素却阴差阳错地成了女方那边的宾客,要是入席的时候不能同席而坐,李玄都与一帮正一宗道士坐在一起,说不定其中还有以前的仇家,秦素与她不喜欢的慈航宗女子坐在一起,说不定还要见到白绣裳,那可就闹出笑话了。 一行人雇佣了两辆马车前往双庆府,车夫是个走惯了双庆府的,估计送了不少客人,见李玄都这一行人不像是他印象中一身劲装短打扮的江湖中人,又是年轻男女,还都宽袍大袖,倒像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公子小姐,便好心与李玄都等人说了些双庆府的规矩,期间也打量着两位公子和两位小姐。两位女子,年纪稍大一些的那位,好像腿脚不便,一副柔柔弱弱的懵懂模样,一看就是不经世事老天真的那种;年纪稍小的那位女子,有些书卷气,看着也是文弱,应该是读过一些书的大家千金,不过在双庆府中,读书人可不值钱。至于两位公子,各有千秋,一位就像那种书中人物,丰神俊朗,带着一股子仙气,让人见之忘俗,另一位公子似乎与那位带有书卷气的小姐是一对,也是个读书人,两人经常窃窃私语,偶尔会传来年轻女子的轻笑声,让车夫心里痒痒的。 至于第二辆马车,由他弟弟负责赶车,其中都是这些公子小姐的随从,有丫鬟也有老仆。 在抵达双庆府之前,车夫交代了许多城内近况,城内主要可以分为三大势力,一个是在城中扎根最久的公孙家,据说是曾经的蜀王、白帝城之主公孙氏的后代,不但招募了大批亡命之徒,而且还训练了众多死士杀手,其家主也是修为不俗。其次是城内最大的富商西门家,控制着城内半数的生意,甚至有一条街都是西门家的,可见其家业之大,同时西门家又凭借庞大的财力蓄养私兵达数千之众,与寻常官军不同,这些私兵皆是配备铁甲强弩,其中又有八百骑兵,被西门家称之为家丁。最后是真言宗的下宗四谛寺,算是这座城池的异类,正是因为有这些僧人的存在,双庆府才不至于彻底失控,许多波及整座城池的争斗,都是由四谛寺出面调停,双方的头脑人物也是在四谛寺中定下盟约,故而四谛寺的地位极为超然。 李玄都笑问车夫,为何这城中的头面人物都是复姓,车夫无言以对,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大概复姓更为尊贵,秦素又接了一句为何大魏皇帝却是单姓?车夫彻底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正当车夫有些恼怒的时候,秦素给了他一块银锭,请他直接去城内最大的太平客栈。车夫的那点恼怒顿时化作烟消云散,心里暗笑这些公子小姐不懂财不露白的道理,早晚要倒霉,殊不知对于秦大小姐来说,一块不到三两的小银锭而已,实在是小到不能再小了。 这座城内当然也有太平宗开设的太平客栈,不过相较于其他地方的太平客栈,此地的太平客栈收费十分夸张,仅仅是在最次的客房住宿一宿就要一两银子,而上等客房则是十两银子一宿,至于那种独门独栋的小院,则要一天一枚太平钱。只是也对得起这份银钱,因为太平客栈正如其名,是保平安的,太平宗与真言宗达成了约定,由四谛寺负责照看此地的太平客栈,所以太平客栈也是这座城中的一方净土。 马车在客栈的大门前停下,早有伙计出来相迎。这次就不必李玄都张罗,有秦不四出面,直接包下了一栋独院,然后再由颜飞卿给苏云媗传信,等她们来此汇合。 李玄都、颜飞卿、秦素来到此处小院的正堂,分而落座。 虽说李玄都等人都是少年得意,在江湖中也是地位不俗,但还不至于不食人间烟火,除了练武修道,闲暇之余,也不全是讨论江湖大势,偶尔也会说些闲话,比如李玄都和秦素独处的时候,就极少说些正经事情,多是打情骂俏。此时白帝城尘埃落定,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李玄都等人没必要苦大仇深地继续去研究江湖大势,倒像是朋友登门,主人和女主人一起陪着客人说话,让颜飞卿在心底暗自感叹,李玄都和秦素两人相识不久,却有些老夫老妻的意思,若是没有意外,不久之后,他和苏云媗就要去参加两人的婚事了。 三人聊了会儿颜、苏二人的婚事之后,秦素忽然说道:“最近我在小憩时常常做梦,梦到了几个模糊场景,似是发生在云锦山,乌云密闭,十分可怖。” “云锦山?”颜飞卿微微一怔:“这是天师山的别称,后来因为初代天师在此建立正一宗,这才改名为天师山,难道秦姑娘曾经去过云锦山?” 秦素微赧一笑:“曾经以普通香客的身份去过,不过没去大真人府,只是远远看了一眼。” “那么这次秦姑娘与紫府兄做客大真人府,贫道定要一尽地主之谊。”颜飞卿客套了一句,然后问道:“不知秦姑娘为何会有如此梦境?” 秦素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最近学了‘宿命通’的缘故。”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未来事 “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六神通之一。”颜飞卿恍然道:“六神通中,以长生久视的‘漏尽通’居首,其次便是号称知前世今生的‘宿命通’和可以窥探他人心思的‘他心通’,前者除了可以打开宿慧秘藏,洗练神魂,悟性大增,也与我道门的占验卜卦有异曲同工之妙,至于后者,却是与传说中的魔道手段有几分相似,观人心神,无隐私可言,霭筠便得了此种神通,有时甚至可以看破我心中所想,着实有几分可怖。” 秦素愣了一会儿,李玄都只告诉她“宿命通”可以洗练神魂,却从没提过占验之事。其实李玄都也有些发懵,毕竟他不是佛家中人,对于佛家神通的研究便没有那么深,很多时候他也是一知半解,只是好为人师的毛病犯了之后,便顾不得这些了,再加上秦素也是信他,竟是谁也没有发现这点纰漏。 颜飞卿见两人的错愕表情,不由失笑道:“紫府兄……让贫道如何说你,佛家的六大神通,玄妙无穷,就如你所得的‘漏尽通’,不仅仅只是谷神不死那么简单,秦姑娘的‘宿命通’也是如此,其实洗练神魂还在其次,关键是占验未来的本领,只是佛家占验不似我们道家,可以观天象、测阴阳,又有各种历法、器物为辅,所以很多时候,佛家的预知手段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莫名其妙,没头没尾,大梦一场。” 听到颜飞卿如此解释,秦素已是懂了,不由白了李玄都一眼。 李玄都也听明白了,也就是说秦素比较有算卦的潜质,不过人家是算卦,而秦素则是做梦,这又让他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个荒诞怪梦,有些讪讪道:“佛经之中,此法玄而又玄,可以知前世来生,可素素修炼之后,也没有记起前世之事,我还以为在‘坐忘禅功’中,此种神通只是打开宿慧秘藏,洗练神魂,悟性大增。” 颜飞卿道:“若是秦姑娘有意此道,贫道可以传授秦姑娘一门‘紫微斗数’,如此一来,秦姑娘便可主动占验,而不必拘泥于做梦一途。” 秦素犹豫了一下,习惯性地看了李玄都一眼。 李玄都当然知道‘紫微斗数’的珍贵所在,当初沈元舟便曾说过小天师传了他“紫微斗数”,虽然是信口开河,但也可见在以占验之道为立身所在的太平宗也是认可正一宗的“紫微斗数”,没想到一语成谶,今日小天师竟是真的要传“紫微斗数”了,他便不得不接口道:“‘紫微斗数’乃是正一宗秘传,太过贵重,此举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颜飞卿微笑摇头道:“秦姑娘此行数千里,虽然是为了紫府,但也帮了我们大忙,贫道聊表谢意,紫府兄为何推却?再者说了,贫道这是谢秦姑娘的,又不是谢紫府兄的,紫府兄越俎代庖,未免太没有道理。” 李玄都本想顺口回上一句“两人本是一体”,不过看秦素已是脸色微红,便及时住口,转而说道:“白绢,既然是玄机兄的一番好意,那不妨收下好了。” 秦素略微诧异了一下,因为李玄都很少称呼她的表字“白绢”,都是称呼她“素素”,不过她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李玄都暗示她不必客气了,于是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颜飞卿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一副紫色卦签,共有六十四支,不知以何种木材制成,暗香隐隐,荧光闪烁,卦签上以金漆绘制图案,对应先天六十四卦。然后又取出一本厚重典籍,道:“‘紫微斗数’,玄妙无穷,本宗之中有前辈穷尽一生尚且不能臻至圆满,贫道自然也不敢谈‘精通’二字,这部《紫微斗数》乃是副本,正本存放于大真人府中,平日里贫道将其带在身边,偶尔翻看一二,今日便连同这副‘紫云卦签’,一起赠予秦姑娘。” 秦素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自己除了练刀和音律写书之外,还能再多一门占验卜卦的技艺,不过技多不压身,她自是谢过,然后将这部典籍和卦签收起,待到日后闲暇时,再慢慢钻研。 颜飞卿送出一部“紫微斗数”和一副宝物品相的‘紫云卦签’之后,端正了脸色,说道:“方才秦姑娘说自己在梦中看到云锦山上乌云密布,不知能否详言告知?” 秦素道:“我在梦中看到云锦山的上方尽是黑云,垂得很低,几乎要触及山巅,山麓位置则尽是黑雾,黑雾之中有许多黑影,看不真切,除此之外,似乎还有轰隆巨响,不似打雷,倒像是……倒像是……” 秦素皱起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李玄都心头一动,想起了漩女山一战的景象,接口道:“可是火炮的声音?” 秦素舒展眉头,点头道:“对,就是火炮的声音。” 颜飞卿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绪,毕竟佛家的占验与道家大不相同,道家常常是推测出只言片语,或是意有所指的卦象,以此来揣测未来,而佛家却是直接看到画面,这可就大大不同了,若是按照秦素所言,黑云压城,火炮轰鸣,岂不是有人攻打正一宗?当世之间,谁有这般实力?清微宗?无道宗?阴阳宗? 秦素见颜飞卿眉头紧皱,接着说道:“颜真人也不必太过忧虑,我境界修为尚低,这等梦境也许作不得准,前些日子紫府还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与其他女子纠缠不清,被我砍了一刀,可见这些梦都当不得真的。” 李玄都轻咳一声,有些尴尬。 颜飞卿摇头道:“紫府兄没有‘宿命通’,又有心魔之患,梦境当然当不得真,可秦姑娘身怀‘宿命通’,却是不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是贫道不精通此道,也许要回去好好请教家师。” 正在说话时,忽听有人叩响院门,守在外面的秦不四开门,是客栈的伙计来送吃食,整整一个席面,都是李玄都让秦不四定下的。 秦素和颜飞卿都是辟谷之人,立时就想要离去,却被李玄都喊住,笑道:“何必如此如临大敌,长期辟谷,难免血气不足,气力衰弱,吃一些又何妨?” 秦素充耳不闻,只想溜走,结果被李玄都一把按住肩膀,两人也不动用气机较量,就凭力气大小,结果秦素就被李玄都单手按住,动弹不得,她转过头来,对李玄都嗔道:“你有‘漏尽通’,不怕岁月无情,我可是怕的。” “那就少吃一点。”李玄都道:“玄机兄是方士,重神魂轻体魄,以辟谷得神清目明,那也就罢了。你身为一个武夫,竟然不吃血肉,哪来的体魄和力气?自古以来的万人敌将领,哪个不是日啖九牛之辈?” 秦素固然不愿,可既然已经被李玄都“逼”着学了各种秘籍,那么有一就有二,这改变饮食习惯眼看也是躲不过去了,只好答应下来。 颜飞卿倒是没有太多执念,辟谷更多是习惯使然,见秦素不再坚持,便也顺其自然。 李玄都让伙计将一张巨大圆桌摆在院中,然后请石无月、韩月、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等人出来,一起入席。然后每个人的面前都摆上了一只酒杯,斟满客栈中特有的杏花村酒,此酒因为一句“牧童遥指杏花村”而得名,无论是文人雅士,还是江湖豪客,都十分推崇。 李玄都举起酒杯,道:“一路行来,幸受诸位相助。正所谓一朝生死,终生莫逆,今日我等幸聚于此,自当执壶备觞,与君等邀月共饮,谈笑江湖。李玄都敬诸位一杯。” 众人尽皆起身,举起手中酒杯:“满饮此杯。” 第一百五十五章 棋盘内外 自古以来,篡权主要有三个渠道,分别是:外戚皇族,文武官员之首、內侍宦官。 大魏因为历朝历代的前车之鉴,将这三个渠道彻底堵死。 首先便是外戚和皇族,按照大魏律制,大魏皇帝、太子、亲王只能娶平民女子,不能娶勋贵女子,岳父是个没有根基的侯爵且不得在朝廷任职,故而外戚篡权的路子被堵死。皇族,大魏事实上是封而不建,亲王对于封地并无实权,仍旧要用三司衙门治理,且只有人数千余的卫队,基本不可能造反,如今的晋王得势,也只是时势使然,而且在他上面还有太后,严格来说,太后是君,晋王是臣。 其次是文武百官之首,历朝历代,丞相和大将军皆有开府治事之权,等同是一个小朝廷。而大魏朝廷废除了丞相,使得文官群龙无首,内阁最早只是五品,直到六部尚书开始入阁才使得内阁有了实权,内阁首辅虽然有宰相之名,却无宰相之实,且不说那些有名无实的首辅,就是真正大权在握的张肃卿,也是依仗皇帝支持才能权操六部,而在皇帝身死之后,张肃卿也迅速被代表新皇的太后清算,内阁也随之衰落。至于武官,同样被废除了武官之首大都督,大都督府被拆分为五军都督府,地方上又实行大小相制,自此之后,再没有一个武将能真正大权在握,哪怕是当年收复凉州的秦襄,手中兵权也不过全国的三分之一左右,所以文武官员也不是威胁。 最后是内侍宦官,大魏的宦官制度和前朝不一样,宦官不得出任外廷官职,除去御马监的数千兵力之外,更不掌兵权,既然没有兵权,自然也无法撼动皇权。 正因为如此,大魏朝廷的皇权高度集中,任何一方势力都要受限于皇权且依附于皇权,想要反对皇帝就要面对另外数方势力的反击,故而皇帝不必是绝顶高手,也不必是心思深沉之辈,哪怕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庸人,只要坐在了皇帝的位置上,也可以大权在握,一言定人生死。 在这种情形下,真正能动摇皇权根基的,不在于内部,而是来自外部,也就是雄踞帝国以北的金帐汗国,正是因为金帐汗国的数次南下侵袭,加上连年灾荒,才让西北大周钻了空子,得以割据蜀州、凉州、秦州等地,青阳教趁乱而起,逼得大魏朝廷为了平叛而不得不放权给各地督抚,又让地方上的士绅豪族得以通过资助扶持封疆大吏来参与地方政事,甚至是左右地方局势,这才有了今日的乱象。 双庆府只是这个乱象的一个缩影而已,在这里,官府被架空,地方势力一手遮天,这里的公孙家和西门家就如辽东的秦家、东海的李家、金陵府的钱家等,势力大小有所区别,但本质上并无不同。 说来也是好笑,李玄都和秦素双双出身于地方豪族势力,而且还是最顶尖的豪族,若是秦家和李家联手,几乎可以占据江北的半壁江山,虽然他们今日想为这个天下做些事情,但也不知道后世的史书之上又会如何评价他们,是否会把他们归类于乱臣贼子? 钟梧曾对罗青青说:“不能只看眼前路,不管身后身。”可是在有些时候,就只能低头走路,也许有一天,蓦然抬起头来时,已然走出泥泞沼泽,脚踏实地。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结果如何,更多是时势使然,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就如这次白帝城之事,地师岂会不知道唐周多半会倒向澹台云?只是尽力而为罢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坐视澹台云与唐周联手。 不过就算有了唐周的支持,澹台云也不见得就能胜过地师,至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除非大天师肯拉着大半个正道支持澹台云,才能一举灭掉地师,可这样一来,元气大伤的邪道再无余力与正道抗衡,恐怕澹台云也是不肯的。 此间的种种利益纠葛、明争暗斗,不是现在的李玄都可以插手的,现在的他只是一颗棋盘上的棋子,远不到棋手的地步。李玄都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在白帝城事情暂告一段落之后,李玄都没有想着继而去往西京与张鸾山会合,继续与地师一派斗争,而是打算先行抽身出来,梳理脉络,然后开始着手布置自己的秘密结盟,以期能够早日脱离棋盘,因为他想要实现自己的宿愿,就非要做一个弈棋之人不可。 只是现在李非烟还未归来,在李非烟和李如是缺席的情形下,李玄都的许多设想还不好付诸于行。他已经给李非烟传书一封,请她与李如是直接来双庆府汇合。在这之前,算是一段难得的闲暇时间。 按照李玄都的本意,趁着这段时间练功就好,再巩固一下“太上丹经”和“玄阴真经”,不过当他看到秦素撅起的小嘴之后,便很明智地改变了主意,毕竟这双庆府他也是第一次来,四下走走也好。 于是两人结伴出了客栈,去往熙熙攘攘的闹市。秦素本想用“百华灵面”改变相貌,不过被李玄都制止,按照李玄都说法,我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堂堂正正做人,何必整日藏头露尾。秦素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便没有刻意改变相貌,不过还是戴了一顶帷帽,就是李玄都最早送的那一顶。 因为此处非是善地,李玄都干脆将“白骨流光”佩戴腰间,一把品相不凡的宝剑的确吓退了许多宵小之徒,不过也有许多自命不凡的亡命之徒觉得李玄都和他的剑只是个样子货,跃跃欲试。 李玄都对于这等人视若无睹,若是有不长眼的敢来招惹他,那就做好把性命留下的准备。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四年的时间里,李玄都修身养性,所以在他刚刚重出江湖的时候,与人为善,处处留手,能不杀生就不杀生。可是从天宝六年到天宝七载的一年中,李玄都几乎是在不断与人厮杀中度过,再加上“太阴十三剑”的潜移默化,使得李玄都身上的戾气又有重新抬头的趋势,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时的李玄都可是没那么好说话了。 走了一段,遇到一个卖糖葫芦的,李玄都买了两串,递给秦素一串。秦素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小声道:“多大的人了,还吃这个。” 李玄都吃了一颗山楂,不以为意道:“那又怎么了?这世道,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来做,两个结局。就比如说吃窝头吧,穷人吃这个是穷命,富人吃这个就是粗粮养胃。同样的道理,普通大人吃小孩子的玩意,是没有体统,可是换成秦大小姐,那就是赤子心性,不同于凡夫俗子。” “油嘴滑舌,好为人师,歪理一堆。”话虽如此,但秦素还是撩起帷帽的轻纱,也咬了一口山楂。 李玄都吐出一颗山楂籽,堪比飞蝗石,打了一名汉子的穴道,使其动弹不得。 然后两人从这名汉子身旁走过,没有多看一眼。 方才那名汉子想要寻两人的晦气,刚要拦路,就被李玄都一颗山楂籽打中穴道。其他几个想要一起动手的汉子顿生犹豫,若是李玄都出手点了此人穴道,那也不算什么,毕竟此人还带了女眷,他们人多势众,只要拿住了那个女的,不怕这个小子不就范,可仅仅是一颗山楂籽就能打中穴道,这份修为可就十分吓人了。虽然不足以在城中横行无忌,但也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招惹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西门家丁 李玄都没有理会这几个小角色,大部分精力放在陪秦素上面,两人随手买了些小物件,又商议着该准备什么样的新婚贺礼,毕竟正一宗不仅仅是正道领袖、高门大宗,而且张家还是世上唯二的千年世家,与齐州境内的圣人府邸南北辉映,给正一宗送礼,贵重还在其次,关键不能俗气,若是一味真金白银,如一夜暴富的商贾之流,只会让人看低了去。 如果李玄都是清微宗的宗主,此事不用他去操心,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就会替他安排妥当,清微宗的公库之中,多的是各种奇珍异宝,贵重的,风雅的,珍稀的,有趣的,亦或是兼而有之的,应有尽有。此时万事靠自己,却让李玄都为难,能从闻香堂中买到的东西,多半来路不大干净,不适合做贺礼,李玄都身上倒是有些秘籍和宝物,可惜来路同样不正。真正来路正当的只有几件,可都是李玄都用得着的东西,李玄都不会为了一个空名面子而去打肿了脸充胖子。 好在还有秦素。江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很少有叫错的外号。“秦大小姐”可不是白叫的,身家丰厚,这次又带了自己的全部珍藏,从中随便选出两样便是了。 李玄都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秦素说了一句:“难道只能你送我各种秘籍和宝物,就不允许我也送你点东西?” 李玄都便也释然了,两人何必强分彼此,于是一起合计了一下,选了一张琴和一张瑟,正应了“琴瑟之好”的含义,不算太过十分贵重,却寓意极好。 江湖嘛,不仅仅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人情世故就要礼尚往来,谁也逃不出去。 送礼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与人相交,讲究利益分寸,但也不能少了情分。 三言两语说定了此事,两人的糖葫芦也吃完了,本来李玄都还想要再买些特色吃食,可惜被秦素严词拒绝,她先前饮酒,再加上现在的一串糖葫芦,已经很给情郎面子了,她爹秦清都没这么大的面子,真的不能再吃了,她可不想自己多年辟谷真就毁于一旦。 李玄都也不好强求更多,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秦素想了想,说道:“听说此城中的四谛寺乃是一处胜景,不如我们去拜一拜?” 李玄都有些惊讶:“素素你还信佛?” 秦素摇头道:“信也不信,我行走山河大川多年,无论是山神庙,还是龙王庙,或是尼姑庵、佛寺、道观,甚至是景教,我都会去上一炷香火,只是从来不去求什么,毕竟认真说起来,我们都是道祖弟子,都是道家之人。” 李玄都故意叹息一声:“我还以为你是求遍了漫天神佛,才找到了我这样一个好人。” “又胡说八道了。”秦素轻啐一声:“正经了没有几天,又开始油嘴滑舌,登徒子。” 李玄都也不以为意,只是哈哈一笑。 说话间,两人往四谛寺方向行去。 与此同时,一行人也跟上了两人,这一行人混在人群之中,一直死死盯着那对年轻男女的身影。这些人是西门家的家丁,名义上是家丁,可是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家丁杂役不同,干的都是杀人掳掠的买卖,如军伍中人,极为擅长结阵对敌。其实早在李玄都等人刚刚入城的时候,他们就盯上了这些公子小姐,只是这些公子小姐还有些门道,知道住在太平客栈,他们不好上门招惹,没想到这两个竟是敢落单出门,正好让他们下手。至于原因嘛,倒也简单,他们西门家的家主最是喜欢各色美人,凡是遇到了就没有错过的道理,不说留在客栈里的,就说出门的这个年轻女子,虽然戴着帷帽,但偶尔撩起轻纱时露出的真容极为惊艳,既然送上门来,岂能放过?他们只要擒下了这名年轻女子,还不得去家主面前好好邀功一番? 其中领头的一个汉子,修为不俗,是名副其实的抱丹境,去年因为帮家主抢到了一个从江州过来的女侠,被家主赏赐了一部秘籍,勤加修炼之下,已然摸到了先天境的门槛,不仅在西门家中算是排的上号的人物,就是放眼整个双庆府,那也是许多人眼中的大人物,在这儿可不兴提起什么地师天师、剑仙刀神的,那些老神仙再厉害,也管不着他们的死活,可是城中的“大人物”们,却是能真真切切地让他们生不如死。 一个不过十七八岁就已经杀过人的少年来到汉子身旁,小声说道:“魏教头,那个戴着帷帽的娘们可真漂亮,仅仅是看背影,也比我们上次遇到的那个什么女侠还要好看,如果这次能把她带回府中,老爷可是要重重赏赐我们。不过我看这两人似乎是要往四谛寺那边去,您也知道,四谛寺的那帮秃驴很不好惹,若是让他们进了寺庙,我们就不好动手,要不我们现在就动手得了,免得夜长梦多,再生事端。” 被称作“魏教头”的汉子沉吟了一下,说道:“是这么个道理,不过瞧那公子哥刚才露了一手,很不好惹,若是让兄弟们贸然上去,恐怕要吃亏。” 少年年纪不大,人却机灵,也有许多鬼点子,这些年来一直担当类似军师的角色,话语权很大,此时听闻此言,立时说道:“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这里可是双庆府,就算这年轻公子有些本事,我们再多叫些人手就是了,只要能把那个女子抓到手,老爷不会计较的。” 魏教头想了想,说道:“那你马上给其他兄弟传信,让他们去四谛寺门前等着,咱们赶在他们进入四谛寺之前,就把他们拿下。” 少年重重点头,吩咐了两个腿脚快的兄弟去传信。 不多时后,李玄都和秦素已经遥遥可见四谛寺的高塔,在四谛寺的庙门前是一片以青石砖铺就的空地,每逢盂兰盆节,这里都会挤满数不清的信徒,人山人海,没有半分落脚之地,甚至许多杀人如麻的亡命徒也会来此拜佛,祈求消除身上罪孽,重获新生,甚至还有大盗在此回头是岸,削发为僧。 就在两人距离这处广场不远的时候,一伙人突然冲出来,将他们前后围住,手中持有各种兵刃,为首的正是那位魏教头,他轻轻按住腰间的佩刀,面带几分轻浮笑意,对秦素说道:“这位姑娘,我家老爷想请你去府上一叙,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戴着帷帽的秦素脸色一沉,在没结识李玄都之前,秦素虽然像闲云野鹤一般,但也不是没有脾气的,否则也不会吓得说错话的秦不四心虚,在她结识李玄都之后,戾气固然还有一些,却从来不对李玄都发作。 其实秦素早就发现了这些鬼鬼祟祟之人,相信李玄都也不会没有察觉,只是她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能与玄哥哥有些许独处时光,不想因为这些人而坏了心情,所以才不与他们计较,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敢主动来招惹她,而且听这口气,还是欺男霸女的勾当,愈发让她有些不快。 只是不等秦素发作,李玄都已经效其劳,主动上前一步,对姓魏的汉子说道:“我不想招惹是非,让开道路,我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魏教头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笑问道:“好大的口气,阁下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李玄都淡然道:“知道,双庆府。不过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我还以为是有唐周亲自坐镇的白帝城。” 第一百五十七章 杀念戾气 魏教头闻言一惊。双庆府距离白帝城极近,青阳教的影响力自然非同寻常,普通人可能不太清楚唐周的大名,可是魏教头身为此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极为关注白帝城的局势,对于这位天公将军的大名当然是如雷贯耳。 在他看来,知道且敢于直呼唐周姓名之人,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么就是大有来头。前者还好说,后者可就有些棘手了。 魏教头犹豫了一下,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大名,从何处而来?” 李玄都道:“我的来历,你不必知晓,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而是这座双庆府毕竟不比西京和帝京,甚至比不得白帝城。一城之地的规矩再大,也大不过整座江湖的规矩,要知道前面那座四谛寺不过是真言宗的下宗,真言宗也仅仅只是正道十二宗之一,真言宗尚且不如静禅宗、慈航宗、金刚宗,更遑论正一宗、清微宗、太平宗,你们如何敢如此放肆?我还是那句话,让开道路,我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不与你们一般见识,若是尔等一意孤行,勿谓言之不预也。” 正一宗、太平宗、清微宗、静禅宗、慈航宗、金刚宗,正道十二宗。 魏教头心头巨震。 他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知道当今天下有四大豪族,分别是辽东秦氏,齐州李氏,江州钱氏,还有吴州张氏。这四大豪族之所以能够成事,关键在于钱财和人手。秦氏占据北海,与补天宗关系密切,补天宗又是辽东五宗之首;李氏占据东海,与清微宗同为一体,清微宗是正道四宗之首;钱氏经营南北漕运,交好于太平宗,太平宗曾是正道十二宗的第二把交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张氏乃是天师传承,正一宗之主,是为正道盟主,慈航宗虽然占据南海,但实际上却是张氏在幕后支持。 有钱又有人,才是成大事的必要条件。 就算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也要看这些地方豪族的脸色。 西北五宗能够在金帐汗国的支持之下,割据三州之地,又扶植青阳教,公然与大魏朝廷抗衡。那么正道十二宗能与其分庭抗礼多年,自然不止是有些门人弟子那么简单,其中势力盘根错节,上可直达天听,下可统御小民,牝女宗能炮轰漩女山,换成玄女宗来做,未必没有如此手笔。 对于寻常江湖散人和地方豪强而言,对上门派帮会还能斗一斗,但是门派之上的宗门,哪个不是庞然大物,哪个不是危如高山,就是衰弱不堪的真言宗,其下宗放在双庆府都是庞然大物,更不用说名列前茅的几大宗门了。 正因为正道十二宗太高太远,所以才会让人生出虚假的感觉。就如街上遇到一名纨绔子弟,如果他说自家老爹是本地县尉,兄长是捕头,爷爷曾经做过知县,多半要让人好生思量,可如果他开口就说自己是藩王世子,或者干脆就是皇子,那就不可信了,八成要被人看作是胡说八道。 魏教头深吸了一口气,微讽道:“口气真是越来越大了,竟是连正道十二宗都搬了出来,难不成两位就是正一宗的小天师和慈航宗的苏仙子?最近江湖传言,两位神仙人物不日就要大婚,两位不在大真人府准备婚事,跑到这双庆府做什么?” 李玄都平静道:“我不姓张,我姓李。” 魏教头微微一怔。 然后下一刻,他便通体冰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处升起,一路向上,凉透了他整个后背,最终在后脑头皮处炸开,头皮发麻的同时,他的额头上也渗出许多豆大的冷汗汗珠。 因为一把三寸长短的紫色小剑正抵在他的眉心上,剑气已然在他的额头上撕裂出一道细细红线。 魏教头吓得肝胆欲裂,声音发颤道:“飞剑?!清微宗的‘御剑术’?!” 此剑不是李玄都的“青蛟”,而是秦素的“紫凰”,当初李玄都将“紫凰”赠予秦素的时候,连同“御剑术”也一并教给了她,以秦素的境界修为,遇到韩邀月、钟梧等人时,这等手段派不上用场,可对付境界修为不如她的,无论是杀人还是吓人,都已经绰绰有余了。 “紫凰”微微颤鸣,让魏教头的心肝也跟着一颤。 魏教头见到飞剑之后,心底已然信了两人是清微宗高手,赶忙说道:“这位公子,这位仙子,咱们有话好说,莫要动手!” 秦素轻哼一声,收回了“紫凰”。 李玄都好整以暇道:“你可知道陆先生雁冰?” 魏教头脸色一灰,按照道理来说,他不该知道陆雁冰才是,可好巧不巧的,他还真听说过陆雁冰的名头,去年的时候,他与一位早年时候相识于微末的好友喝了一场酒,那位好友如今供职于青鸾卫,酒后在无意中说了些青鸾卫内幕,他便听过“陆雁冰”这个名字,此时只好点头道:“知道,乃是青鸾卫的三位都督之一,听说也是出身于清微宗。” “既然知道,那就省却我一番口舌了。”李玄都不介意借用一下自家师妹的名头:“我们都是陆先生的人。” 话音落下,李玄都将手中的糖葫芦竹签丢掷出去,瞬间刺穿了这位魏教头的肩头。 魏教头闷哼一声,伸手捂住肩头,不敢有半分怨言,直接带着人灰溜溜地退去。 江湖就是这样,不打坏的,不打奸的,就打不长眼的,自己看走了眼,惹出了麻烦,不管是什么后果,都得自己受着,这就是江湖上最直白简单的规矩。 打发了这些小角色,秦素轻声道:“我还以为你要动手杀人呢。” 李玄都问道:“你察觉到了?” 刚才李玄都身上确有杀气一闪而逝,起了杀念。 秦素点头道:“我本想劝你一劝,不值当为了这些人脏了自己的手。不过我看你很快就把那股杀气给压住了,便没有说话。” 李玄都叹息道:“你说你的辟谷功夫差点毁于一旦,其实我的养气功夫又何尝不是如此,最近戾气见涨,动辄就想取人性命,实在不该。” 秦素安慰他道:“那我们正好去佛寺里拜一拜,去一去你身上的戾气。” 李玄都忍不住笑道:“这世上的佛寺,有一多半是靠着你们这些女子养活的。” 秦素道:“这世上的女子,尤其是深宅大院中的女子,平日里无所事事,又不读书,便不是儒教中人,修道求长生太耗费银钱,又不是道教中人,于是就只能礼佛了,佛教求来世,算有个盼头,就算添些香油钱,也在可以承受范围之内。” 李玄都问道:“你这位秦大小姐也是如此?” 秦素摇头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可是道家中人,求长生的那种。” 李玄都故作惊讶道:“那可真没看出来,就你这惫懒模样,能修出个长生境界才是见鬼了。” 秦素笑了一声:“我行走名山大川,常去荒僻无人之地,别说是鬼怪,就是妖物精魅,也见了不少,见个鬼算什么?” 李玄都道:“我倒是忘了,咱们秦大小姐是见过世面的,不知有没有遇到过狐仙女鬼什么的。” 秦素道:“狐仙女鬼只找手无缚鸡之力的俊俏书生,我是女子,又戴着面具,且身怀利器,自然是无缘得见。” 李玄都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秦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听你这意思,是很想和狐仙女鬼一夜风流了。” 李玄都正色道:“这是哪里话,我只会替天行道,降妖除魔,绝不手软。所谓满身正气,与小天师南北辉映,说的就是我了。” 秦素白了他一眼:“德性。” 第一百五十八章 四谛寺 就在说话之间,两人来到了四谛寺前的广场上,却不曾想有一人已经提前等候了这里,一身白衣,长发飘飘,不是石无月是谁。只见她此时正盘膝坐在一副色彩鲜艳的步辇上面,左顾右盼,得意洋洋,两名少年和两名少女为以肩头扛着步辇,韩月跟随一旁。 石无月见两人过来,眼神一亮,招手道:“玄玄,素素,你们两个偷跑出去,竟然不叫我!不过我猜到你们肯定会来四谛寺,就守在这里等你们,你们怎么才来?” 秦素强忍笑意,看了李玄都一眼,显然是在取笑石无月对李玄都的称呼。 李玄都脸色很是尴尬,轻咳一声:“石前辈叫我紫府就好。” 石无月瞪大一双无辜善良的大眼睛:“那叫你紫紫?” 李非烟不在,李玄都与拎不清的石无月讲不清道理,而且“紫紫”谐音“姊姊”,只能无奈道:“算了,你随意吧。” 石无月道:“你们想要游览双庆府,找我啊,当年我纵横江湖的时候,可是常来这里,熟悉得很。” 李玄都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石无月无辜道:“你也没问我啊。” 李玄都愈发没了脾气,道:“那就请教石前辈,据说这座城里的公孙氏是蜀王公孙述的后人,那个西门家又是什么来路?” 石无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过去江湖中人给我的贺号是什么?” 李玄都答道:“我曾听秦不二提起过,你当年被人称作‘血观音’,这是个贬褒不一的称号,世人常说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以‘观音’二字形容你,既是说你容貌绝佳,也是说你心善,可在‘观音’二字前面再加上一个‘血’字,喻义又是一变,观音染血,非是吉兆,似善似恶,非正非邪,时而菩萨心肠,不忍伤蝼蚁草木,时而心狠手辣,动辄灭人满门,令人捉摸不定。” 石无月听得连连点头,又破天荒地露出几分羞赧之色:“如此说我,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当年的我也没有传说的这么玄,就是看心情行事而已。” 李玄都无言沉默了片刻,道:“现在的石前辈也是如此。” 石无月示意四名少年少女抬着她向四谛寺方向走去,同时说道:“当年我还未被萧时雨擒住的时候,曾经有许多属下,其中有个叫西门玉萍的,年岁不比我小多少,就在双庆府一带活动,所以我猜现在的这个西门家就是由西门玉萍创立的。不过算算年龄,现在西门玉萍多半是死了,就算没死,也该年老隐退,现在西门家的主事之人八成是她的子侄辈。” 李玄都“哦”了一声,算是应答。 石无月继续说道:“一个小小的西门家,不算什么,以你现在的人脉关系,就算没有这一身修为,也不必放在眼里。倒是这座四谛寺,有点意思。另外,我出来的时候,顺手抓了一个公孙家的幕僚,用‘摄魂大法’知道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李玄都听说过“摄魂大法”的名头,算是西北五宗中的通用手段,早已说不清到底是那一宗的手段,功用与“他心通”类似,但算不得上成之法,因为“他心通”是“读书”,读过之后,书还是书,而“摄魂大法”却是看完即毁,强行侵入他人神魂,使人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疯子。 此法狠辣异常,为正道中人不耻。李玄都不会去用,不过他也不想因为此事去指责石无月,当年张肃卿曾对他说过:“圣人的书,都是给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如果他不想做一个道德圣人,而是想要切实做些事情,那就不要整日死扣着圣贤书上的道理来律人律己,当变通时则变通,于是李玄都说道:“愿闻其详。” 石无月道:“当初公孙家和西门家有过一场争斗,波及到了整个双庆府内的各方势力,最终在外力的逼迫下,双方在四谛寺签订盟约,公孙氏占据北城,西门家占据南城,四谛寺恪守中立,双方都信得过四谛寺,所以这些年来也是由四谛寺来监督两家。” 秦素忽然说道:“我听老管家说起过,坏事做得越多之人,对待漫天神佛也就越发虔诚,捐给庙宇的神像也就越大,反倒是那些坦荡之人,从不信神佛,只信自己。” “素素说的很对。”石无月道:“这座四谛寺最大的香客,就是公孙氏和西门家。” 话音落下,几人已经穿过广场,来到四谛寺的山门前。 石无月对韩月吩咐道:“上前通报,就说本座要入寺上香,让寺里的和尚赶紧大开中门,列队出迎,否则别怪本座血洗了他们这座寺庙。” 韩月这段日子跟在石无月身边,着实见了不少世面,此时也是底气十足,立时大步上前。 此时高大寺门前有两个知客僧人正在小声说笑,见韩月过来,便端正了神色,口称女施主,韩月能同时被牝女宗和玄女宗看中,根骨自是不俗,如今已有先天境的修为,再加上姿色不俗,自有一番气度,道:“相烦通报,就说我家师父要进寺烧香,让你们方丈快快出迎。” 知客僧人见韩月气度不俗,也瞧见了被四人抬着的石无月,不敢出言讥讽,略有迟疑地问道:“敢问令师名号?” 韩月道:“你只消对你家方丈说‘血观音’三个字,他自会知晓。” 两名知客僧人将信将疑,飞步回寺通报。 过了良久,只见寺门开处,三名老僧当先走了出来。三人身后跟着十几个身穿黄色僧袍的僧人,果然阵仗不小。 石无月大模大样地驱使四名少年少女抬着她向前行去,也不知她从哪里找来的少年少女,面对四谛寺的阵仗,竟也不怕,就这么抬着石无月来到三名老僧面前不远处才停下脚步。 为首一名老僧双掌合十,行礼道:“贫僧法见,见过石施主。” 石无月一挥大袖,不见平时的疯癫,倒是有几分宗师气度,道:“虚礼就免了,你这和尚还算知趣,今天便不与你计较,快快让你们这儿的香积厨准备素宴,待会儿本座要在寺中用饭。” 老僧苦笑不已,却没有回绝,而是答应下来。 原来早在多年以前,石无月就曾来过这里,不但大闹四谛寺,而且还出手打伤了真言宗的一位法师,无奈那时候的石无月有冷夫人照拂,又有宋政做靠山,便是真言宗也奈何不得她,四谛寺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今日又见这个煞星,四谛寺的众僧也不敢奢求报仇,若是能用一顿素斋将其送走,是再好不过。 就在这时,石无月对李玄都悄然传声道:“玄玄,这儿的素斋是极好的,而且不耽误辟谷,你和素素可一定要尝尝。” 李玄都这才明白,合着石无月闹出如此动静,就是为了口腹之欲,不由大感无奈。 不过事到如今,也没其他办法,李玄都稍稍落后一步,对老僧拱手告罪一声,然后才与秦素一起走入寺中。 老僧不知李玄都的身份,一时却是有些惊疑不定。 李玄都没有再去多言的意思,只是在心中暗暗思量:“待到李非烟回来之后,定要让李非烟好好管一管石无月,不管怎么说,石无月如今已经算是他的人,若是惹下了祸事,少不了要让他出头平事,所以最好还是防患于未然。” 入寺之后,石无月与一众僧人去了大殿那边,李玄都与秦素则是趁此时机,选了一条荒僻小路,往寺内深处行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法难师太 此时的四谛寺内,大部分僧人都去应付石无月那个煞星,倒是没人来阻拦两人,由着他们两人四处乱逛。 不知不觉间,两人就来到了一处塔林,乃是存放历代高僧舍利子的地方。当年藏老人为了炼制“白骨玄妙尊”,曾经将数十座寺庙塔林中存放的舍利子劫掠一空,不知这座四谛寺是否得以幸免。若是未能幸免,李玄都手中那柄“白骨流光”还有四谛寺的一份‘贡献’。 李玄都下意识地将“白骨流光”收入“十八楼”中,换上了从韩邀月那里得来的“青玉鸳鸯”。 秦素瞧着这支玉笛,叹息道:“这支玉笛只是稍逊‘九天玄音’半筹而已,可惜落入了韩邀月的手中,实在是明珠暗投,可惜可惜。” 李玄都道:“不管怎么说,韩邀月好歹还懂些音律,我却是半点音律不通,落到我的手中,也是明珠蒙尘。” 秦素嘟嘴道:“我不管,总之你拿着就比他拿着好。” 李玄都点头道:“我也如此认为,可见咱们两个英雄所见略同,都是一般不害臊,这大概就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罢。” “谁不害臊?谁跟你一家人?”秦素啐道:“不要脸的是你,你这个登徒子、坏东西。” 李玄都笑道:“我是登徒子、坏东西,那你又是什么?恶婆娘?” 秦素轻哼一声,不理他了。 就在这时,却见从一处石塔后转出一个人来,竟是个剃去了三千烦恼丝的女尼。李玄都微微一怔,没想到在寺庙中竟然会有女尼,要知道佛道两家受儒教影响极深,甚至出现了三教合流的迹象,所以和尚道士也要注意男女大防,不说西域等地,只说中原十九州,和尚是寺,尼姑是庵,一宗之内可能有男有女,如清微宗便是如此,但并不居住一处,四谛寺名中带寺,顾名思义是和尚的地方,实在不该出现一位女尼才是。不过这位女尼看上去已经岁数不小,慈眉善目,早已过了男女大防的年纪,便是掌权的太后,到了女尼这个年纪,也不需要再去垂帘,她出现在此地,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老尼向两人合十行礼。 李玄都拱手还礼,秦素行了个叉手礼。 三个人三种礼节,委实有些怪异。不过老尼也不在意,轻声开口道:“两位似乎不是常人。” 李玄都与秦素对视一眼,然后问道:“不知师太此言何意?” 老尼笑了一声:“没有其他意思,就是字面意思罢了,若是贫尼没有看错的话,阁下腰间的玉笛乃是当年忘情宗之主韩无垢的随身之物,至于这位姑娘,手上指环也是忘情宗之物。” 李玄都向秦素手上看去,发现她的左手食中二指确是戴了两枚指环,他想起秦不二奉秦清之命送给秦素四枚指环,每一枚指环上都雕琢有不同的花朵,乃是得自四位忘情宗长老,秦素此时左手上戴的正是牡丹指环和梅花指环,与之相对的右手食中二指则戴着菊花指环和莲花指环。 秦素犹豫了一下,说道:“师太明鉴,在下秦素。” 老尼恍然道:“原来是秦大小姐,难怪难怪。” 说罢,她又望向李玄都:“既然是秦大小姐,那么贫尼没猜错的话,阁下就是紫府剑仙李先生了吧?” 李玄都道:“正是在下。” 老尼望着李玄都,突然问道:“李先生,你、你之事迹,贫尼素有耳闻,不知令师为何要将你逐出门墙?难道是因为秦大小姐吗?可是秦大小姐和秦宗主在江湖上的风评也是不差的,而且以大剑仙的为人而言,也不是那种拘泥于门户之见的人。” 李玄都苦笑一声:“其实……” 他看了秦素一眼,方才说道:“其实家师已经见过秦姑娘,并同意亲自出面为我提亲……” 说到这儿,秦素已经是满脸通红,低下头去,不敢见人。 老尼怔了一下,随即笑道:“这的确像大剑仙的行事风格,若是李先生和秦大小姐能结成秦晋之好,对于李家和秦家来说,乃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不逊于正一宗和慈航宗的联姻。” 李玄都道:“确实如此,只是我与家师在某些事情上意见不合,几无调和余地,所以才被家师逐出清微宗门墙,不许我再以清微宗弟子的身份行走江湖。” 老尼没有深问下去,只是道了一声可惜。 秦素轻声道:“紫府身怀各家所长,以他的胸怀修为,就是自立门户,也非难事。” 老尼点头赞同:“秦大小姐说得对,李先生大可自立门户,不必非要回清微宗不可。” 李玄都脸现苦笑,岔开话头:“还未请教师太法号上下?” 老尼道:“贫尼法号上法下难。” 李玄都记起四谛寺中出来相迎石无月的老僧便是法号“法见”,心中一动,问道:“师太可是真言宗之人?” 法难师太微笑道:“李先生好心思,贫尼的确是真言宗之人。实不相瞒,当年与那位石施主在四谛寺中起了争执的,也是贫尼。” 四谛寺作为真言宗的下宗,出现一位真言宗的老尼并不奇怪,可偏偏是那位被石无月打伤的法师,那可就有些不太妙了,李玄都立感踌躇,不知这位老尼的来意如何。 法难师太看出了李玄都的顾虑所在,笑着摆手道:“当年贫尼性情太过刚烈,失于变通,所以才会与石施主一言不合之下大打出手,最后技不如人,也怨不得旁人。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恩怨早已是过往云烟,贫尼也已放下,李先生不必担忧。” 李玄都稍稍放心几分,问道:“师太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法难师太道:“那日大天师传书宗主师兄,请他出面接应金刚宗的悟真大师,只是宗主师兄正在闭关,脱身不得,于是贫尼便代宗主师兄来到此地。” 佛家四宗之中,静禅宗全是男子,没有女子;慈航宗以女子为主,只有少数男子;金刚宗以男子为主,只有少数女子;真言宗则是男女皆有,上宗位于西域,以“大欢喜禅”闻名于世,在中原则分出两座下宗,除了一座四谛寺之外,还有一座水月庵。 听法难师太如此一说,李玄都立时明白为何颜飞卿会提议来双庆府等待苏云媗等人,想来是大天师早有安排,不得不感叹大天师的心思缜密,早已给他们安排好了退路,只是因为白帝城之事顺利,所以这条退路才不显如何,若是唐周决意站在地师那边,那么李玄都等人就会在悟真大师和法难师太的接应下,通过双庆府撤离此地。 李玄都想明白这一点后,问道:“不知悟真大师如今身在何处?” 法难师太道:“早在半月之前,悟真大师就已经从金刚宗动身,从凉州入秦州,再从秦州入荆州,他会先去荆州境内的神霄宗一行,见一见三玄真人,然后再转道前往白帝城,算算时日,想来再过不不久,悟真大师就会赶到此地。” 李玄都心中明了,大天师先安排悟真大师来接应他们,然后又答应让悟真大师传他“大宝瓶印”,这么一来,刚好两不耽误,一切都在大天师的计划之中。 现在李玄都唯一忧虑的是,大天师已经落子,地师又会怎么应对,总不会这么简单地投子认输,应该还有后手才是,而且地师的后手反击定然十分猛烈,绝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甚至是震动整个江湖。 平静了数年之久的江湖,又要再起波澜了。 在这个关口,李玄都愈发迫切地想要尽快踏足天人境,然后就是希望李非烟及早返回,这样才能在汹涌的江湖乱流之中有足够自保之力。 第一百六十章 夫妻重逢 北海府二百里处,坐落着一个镇子。镇子虽然不大,但因为地处要冲,为南来北往之客首选落脚之地,倒也颇见繁华,茶肆、酒楼、客栈比比皆是,甚至还有城墙将整个镇子围起,几乎可以算是一座小号的县城了。 正值六月天气,暑热难当。尤其是正午时分,毒辣的太阳高悬当空,炽烈的阳光照耀大地,让眼前的的空气都变得扭曲起来,无论草木还是走兽,都恹恹的,没有半分精神,更遑论行人了,所以在这个时候,镇外的驿路上没有几个人影,大多数人都选择在此时寻觅一阴凉处避暑,待到暑气消退时再去赶路。 如此一个酷热难当的午后,官路上出现在两个身影,其中一名女子,一身黑衣,宽袍大袖,满头青丝以一支玉簪简单束起,背后负有一柄青色长剑。另外一人则是个书生模样,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生得眉清目秀,有几分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一双剑眉微向上挑,在书卷气中隐隐透出一线杀机。他一身青布长衫,两手空空,即无包袱,也未负剑,安步当车,悠然而行。 两人虽然不曾御气飞行,但似缓而实快,赶路绝不亚于良马疾奔。在这暑热天气之中,两人浑身上下不见半点汗珠,可见修为不俗,最少也是先天境。 两人走入小镇之中的时候,在小镇十余里外的一处山神庙中,一个气态不俗的老人正端坐其中,双目微合,似闭非闭,皮肤晶莹如玉,隐隐透出光泽,纵然此时年老,也可以看得出来这名老人在年轻时定是相貌极为不俗,而且男子气度不以岁月折损,就如一壶老酒,不因时间增长而褪色,反而愈发回味无穷。 在老人周围,立着十余名剑士,与寻常江湖剑客不同,这些剑客尽是身着深青色服饰,而且样式相同,在袖口则绣着一条出水青龙,青龙环绕一柄出鞘长剑。再观其面容,皆是神色肃穆,隐隐透出几分煞气,应是长年经历厮杀之人,手上都有不少人命。 忽然之间,拂起一阵微风,吹动了山神庙前的两根大树,使其枝叶微微摇晃,然后就见一个同样装束的剑客出现在老人的面前,半跪于地,禀报道:“启禀堂主,李如是已经入城。” 老人缓缓睁开双眼,然后又复而闭上,淡淡吩咐了一句:“再探再报。” “是。”剑客应了一声,身形再次化作一缕清风离去,又吹动了门前的两棵树。 老人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似已经神游,实则内心并不平静。站在老人不远处的一名中年剑客是老人的心腹,忍不住说道:“堂主,李如是离开枯叶岛之后一路向南而行,多半是要去江南之地寻他的旧主李玄都,我们为何不在他离开枯叶岛的时候就将其斩杀,反而就这样一直跟着他?我们天魁堂毕竟是三十六堂之首,有护卫蓬莱岛的重任,若是离开时间太长,难免会为堂主招来非议。若是再让老宗主知道了,怕是、怕是……” 老人正是清微宗天魁堂堂主李如师,也就是曾经的李道师,李非烟的丈夫。李如师沉默良久之后方才慢慢说道:“为的就是要让老宗主知晓。” 中年剑客微微一怔,迟疑道:“虽说老宗主已经将李玄都逐出宗门,但老宗主也不会对一个李如是大动干戈才是。” 李如师不置可否,反问道:“你可知道那个与李如是同行的女子是谁?” 中年剑客愣了一下,摇头道:“不知。” 李如师淡然道:“那人也姓李,乃是实实在在的李姓嫡系,名叫李非烟。” 中年剑客一惊,骇然道:“是堂主的夫人!?” 李如师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何止是我的夫人,还是我们清微宗的副宗主,老宗主的妻妹,如今却成了清微宗的叛徒,你可知道她当年为何失踪?” 中年剑客摇头。 李如师道:“当年她不慎被大天师张静修擒住,这些年来一直关押在镇魔台上,那镇魔台上阵法无数,机关重重,便是老宗主也没有把握救人出来,她是如何逃出来的?” 中年剑客跟随李如师多年,此时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懂的,于是便顺着李如师的话接着说道:“堂主的意思是说,夫人她已然降了正一宗。” 李如师面无表情道:“她身后所负之剑,乃是‘天师雌雄剑’中的‘青云’,张静修肯将此剑交付于她,已是证据确凿,我身为天魁堂堂主,如何能放任不管?正所谓大义灭亲,从今日起,我与她夫妻之情已断,只是敌人,我定要替清微宗除去这个祸患。” 中年剑客心中一凛,不敢随意搭话,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缄默不语。 此时小镇之中,李非烟和李如是坐在一个小茶摊上,花了两个铜子,要了两碗劣茶。正当李非烟端起茶碗的时候,忽然伸手从桌上的筷筒中捻出一根竹筷,然后随手一掷。 就听一声惨叫,一名剑客被竹筷刺穿了右眼,惨嚎不止。若是李非烟的力道再重上一两分,就不是丢掉一只眼睛那么简单了,竹筷会直接穿脑而过。 李非烟只是瞥了一眼,淡然问道:“好看吗?” 这名天魁堂弟子伸手握住右眼,浑身上下簌簌发抖如筛糠,不敢答话。 李非烟对李如是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打发几个苍蝇。” 正在喝茶的李如是点了点头,道:“师叔自便就是。” 话音落下,坐在他对面的李非烟已经消失不见。 下一刻,李非烟如一道长虹掠空,以极快的速度跨越十余里的距离,轰然落在山神庙前。 山神庙中的天魁堂剑客一涌而出,拔出佩剑,以一线之势,向李非烟冲去。 不见李非烟如何动作,天地间忽然一亮,一道剑光骤然出现,刹那芳华,自为首的剑客额头眉心没入,后脑穿出。这名天魁堂剑客甚至没能发出半点声音,手中长剑“当啷”落地,向后倒去,眼看是不活了。可奇怪的是,那道剑光竟是没有在他眉心和后脑位置留下一丝伤痕。 其余剑客大吃一惊,一时间竟是不敢再攻,他们均是出自天魁堂,心高气傲,修为不俗,可遇到这名女子之后,才发现自己那点境界修为实在不算什么,说死也就死了。 剑光隐去,又显露出李非烟的身形,她甚至没有出剑,只是随手施为,瞬间斩杀一位先天境的高手。 山神庙内的李如师缓缓起身,沉声道:“夫人脱困而出,可喜可贺,只是不知夫人何故伤我天魁堂弟子的性命?” 李非烟淡然道:“李道师,这么多年未见,你还是这般虚伪,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一路上跟着我,到底打量了什么心思,真当我不知道吗?咱们闲话少说,我也与你没有什么旧情可叙,李道师,你若是就此退去,也就罢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若是执迷不悟,也由得你。只是当年你就不是我的对手,我倒要看看你这些年来,捧着李道虚的臭脚,不惜把名字都改了,又有多少长进,且看看这一回争斗,到底是谁胜谁负!” 李如师并不畏惧,淡淡道:“亚圣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当年你姐妹二人为何会在宗内失势,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是因为你们在宗内失了人心,如今你那好师侄李玄都又走了你们的老路,你犹是执迷不悟,还要与他为虎作伥,也罢,今日我这个为人夫者,便与你好好讲一讲道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应帝王 要说最熟悉自己的人,只有两类人,一类是你的敌人,另一类就是你的身边人。不巧的是,李非烟和李如师这对夫妻,既是敌人,也是各自曾经的枕边人,所以他们对于对方是再熟悉不过了。 至于当年李非烟为何会嫁给李如师,看似没有道理,实则很有道理。平心而论,早年的李如师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个有着远大前程的年轻人,事实上现在的他也确实拥有了不俗的江湖地位,放在江湖上,是要让无数人为之仰望的大人物,在如今的清微宗中,可以算是第四号人物,仅次于李道虚、张海石、李元婴。虽然李如师在张海石的面前显得狼狈不堪,被张海石冷嘲热讽,又对李道虚卑躬屈膝,近乎谄媚。但是不要忘了,李道虚乃是老玄榜四人之一,张海石也是太玄榜十人,而且根据李道虚所言,张海石已然成功踏足天人造化境,待到太平宗下一次更新太玄榜的时候,这位二先生就要往前挪动一下位置,而藏老人在经历几次重创之后,可能要跌落当前的位置。 除此之外,李如师在年轻的时候也异常英俊,胜过李玄都许多,不逊于颜飞卿,以至于被人称为“玉面剑仙”,都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可见李如师年轻时也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年轻的女子,甚至是绝大部分女子,都逃脱不了以貌取人的毛病,若是这个英俊的男子还懂得花言巧语等逗女人开心的手段,那么很少有女子能够拒绝。 正因为种种原因,李非烟嫁给了李如师,只是两人并非良人佳配,而是一对怨偶,早先时候还好,李非烟性格强势,李如师处处迎合,只是在李道虚彻底掌握了清微宗的大权之后,两人之间的矛盾愈发激烈,且不可调和。因为李如师不肯再对妻子唯唯诺诺,也不肯站在妻子这一边,而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站到李道虚那边。 立场。 向左还是向右,亦或是站在中间,这是个放眼天下,纠缠了过去无数年头,乃至在未来许多年中,仍旧没有答案的问题。 不过世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既然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李非烟和李如师就是这么打算的,她决定给自己的丈夫一点尊重,用手中三尺剑杀死他,也不枉他们夫妻一场。 于是李非烟伸手握住了背后所负“青云”的剑柄。 只是李如师显然不这么想,在李非烟握住剑柄的一瞬间,山神庙周围更远处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许多背负长条木匣的剑客。 李非烟也注意到了这些突兀出现的剑客,有了片刻的停顿。作为清微宗之人,她当然认得这些剑客背了什么,那些长条木匣严格来说应该叫作剑匣,顾名思义,就是盛放剑器的匣子,而要用剑匣盛放的剑器通常不会是三尺长剑,而是清微宗独有的杀敌利器,飞剑! 看来李如师这次是有备而来,不过也在情理之中,身为天魁堂堂主,清微宗三十六位堂主之首,想要铲除敌人,只要在规矩之内,何必非要单对单地厮杀,动用手中权势更为容易,毕竟李非烟不是李玄都,当时的李玄都还未被逐出师门,是六位亲传弟子之一,李如师只能亲自出手,结果遇到了张海石,可李非烟手执“青云”,叛宗的罪名已经是板上钉钉,李如师便没有什么顾忌。 李非烟扫了一眼,不包括山神庙内的剑客,后来出现的剑客总共是三十六人,上应三十六天罡,也就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直到此时,李如师才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带鞘长剑,整把剑被雕琢成一条金龙的模样,剑首即是龙首,剑首上镶嵌了一颗金色宝珠,如画龙点睛,剑首下方的剑柄是龙颈和部分龙身,细密的鳞片代替了通常用来缠绕剑柄的金属丝线,然后是剑锷,被雕琢成了两只龙爪的样子。 随着此剑缓缓出鞘,竟是隐隐响起一声龙吟,震人心神,哪怕是几位出身天魁堂的清微宗剑客都露出惊骇神色,仿佛有真龙降临,巨大的龙威让所有凡人心生畏惧。 仅以此剑表现出来的威势而言,更甚于李玄都的“人间世”,不过并不是说此剑就比“人间世”更强,而是因为“人间世”与李玄都人剑合一之后,“人间世”的强弱与李玄本身修为都息息相关,而李玄都在未曾踏足天人境之前,还不是李如师的对手。正如李如师所言,他可不是黑白谱上的废物,否则他也不会生出斩杀李非烟的念头,哪怕他有整个天魁堂作为依仗。 李非烟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缓缓吐出三个字:“应帝王。” “应帝王”,刀剑评上排名第三,仅次于“叩天门”和“人间世”,此剑曾经是大魏历代皇帝的佩剑,只是除了太祖、太宗两位马上皇帝之外,后来的皇帝逐渐不再有一以当千的超绝武力,这柄名剑也就明珠蒙尘,只能被深藏在大魏皇室的秘库之中,直到天宝帝登基,太后谢雉掌权,在谢雉第一次去见李道虚时,就将此剑当作见面礼,后来李道虚又将此剑传给了宗主李元婴,这也是李元婴为何仅仅是天人逍遥境,却能登上太玄榜的原因之一。 李如师为了对付李非烟,特意从李元婴手中借来了“应帝王”。 李非烟不敢大意,闭上双眼,拔出背后的“青云”,竖立自己面前,青色的剑身上倒影出李非烟的模糊面容,然后李非烟手腕微微拧转,使得“青云”变为一侧剑锋面对自己,就像一条细细的青色细线将她的面庞从中分成两半,她猛地睁开双眼,瞳孔中映出一片青色,似是有无尽的青云翻涌,又像是在九天之上高速飞掠,无数静止不动的浮云正飞快向后退去。 李非烟语气淡然道:“李如师,当年我没有‘青云’,你也没有‘应帝王’,那时候你就不是我的对手,现在多了这两把剑,你就能胜过我了吗?” 李如师冷笑道:“是胜是败,不斗过一场怎么知道?” 李非烟冷哼一声:“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休怪我出手无情了!” 说罢,李非烟不再多言,手中“青云”前指,整个人瞬间来到李如师身前三尺处。李如师则是恰到好处地横剑身前,挡下了李非烟了这一剑。 到了夫妻二人这般境界,清微宗中能学的绝技都已经学完,除了李道虚之外,不存在谁多学了什么的可能,“应帝王”和“青云”也在伯仲之间,刀剑评上排名只是相差一位而已,所以此时交手,比拼的就是经验和境界修为,毫无疑问,是李非烟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她在镇魔台上的这些年里,不可能十几年如一日地看风景,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静坐苦修,不受外物侵扰,使得她的境界修为愈发精深,距离造化境已是不远,反而是李如师在这些年来要分心于各种俗务,本就不如李非烟的他,愈发不及。 李如师对此自然心知肚明,所以他又带了三十六柄飞剑和三十六名剑客。 当初李如师与唐秦交手时,曾经以“北斗三十六剑诀”一人布阵,实际上这并非是“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真正用法,其真正用法应该是三十六人布成一座剑阵,如此便可将剑阵的威力发挥到最大,这套剑阵也被称之为“北斗三十六天罡剑阵”。 此时李如师便是要用一整套“北斗三十六天罡剑阵”来绞杀李非烟。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天罡剑阵 当世名剑都有属于自己的剑气。 李非烟手中的“青云”凝聚了浓重的青色雾气,实则是极为凌厉的剑气,像极了清微宗本身的剑气。而“应帝王”则是凝聚了金色剑气,与皇室的金黄色十分相似。李如师每次出剑,都会在空中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金黄痕迹。虚空留痕,已是极为高明的剑道技巧,也是境界高绝的体现。两人相斗不多时,李如师已经在身周留下多道剑痕,这些剑痕纵横交错,久久不散,就像一张缓缓张开的天罗地网,一点点朝李非烟覆盖过去。 与此同时,山神庙内的李如师每一次出剑,山神庙外就有一名剑客背后的剑匣大开,然后从中飞出一柄飞剑,于半空中停而不坠。此时已是悬剑数十柄,剑阵威严,剑势浩荡,剑气凛然。 李非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心情略显凝重,不过并不畏惧,如果换成任何一个与她境界战力相当之人,遇到了这座剑阵,多半逃不过一个“死”字,而李非烟最大的优势在于她同样是清微宗的核心人物,对于清微宗的诸多杀招和秘术都了然于心,这座“北斗三十六天罡剑阵”也不例外,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李非烟有信心破去这座剑阵。 两人继续出剑相斗,数十招之后,李如师的身上多了两处伤口,不过他也将自己身周的剑痕补充到了三十六之数。 李如师大喝一声:“归位!” 山神庙外悬停的三十六柄飞剑瞬间化作三十六道流光掠入山神庙内,每一柄飞剑刚好对应一道剑痕,于是原本只是由剑痕组成的罗网变成了由货真价实的飞剑组成,近乎实质的剑气爆发开来,将山神庙切割出纵横交错的三十六道缝隙,就像用刀切在豆腐上面,切口处平整光滑,刀削斧刻。 然后山神庙外的天魁堂弟子就看到了极为震惊的一幕,只见山神庙骤然解体,变成无数碎石瓦块,然后在无形气机的牵引之下,无论大小,尽皆离地浮空,向着激战中的两人接近,最终在距离两人还有丈余距离时,瞬间化作齑粉。 有一只没有及时逃离此地的麻雀拼命地扇着翅膀,拼命想要逃离这个怪圈,尽管它已经竭尽全力地拍打翅膀,可还是不断被吸附过去,最终也变成了一团血雾。 两人天人境大宗师的气机,哪怕是交手时的逸散气机,也有着极为骇人的威力。 原本旁观的天魁堂弟子心中惊骇,又纷纷向后退去,生怕被殃及池鱼。 就在此时,这些天魁堂弟子根据自身的境界高低,陆续感知到一股不断攀升的浓郁剑意,然后就听李如师大喝一声:“李非烟,受死!” 李非烟未曾答话,只是以一道同样高涨的剑意作为回应。 敌对双方皆是声势大振。 同出一源的剑气在不同剑器的加持下,呈现出不同的色泽,仿佛一条金龙与一条青龙正在撕咬搏杀,无数逸散剑气从两条剑龙的身上剥离开来,像远游的蒲公英,或是像冬天的雪花,又像夏夜的萤火虫,更有大如雷雨天气的球形雷电,向四面八方飘散游荡。随之,地面上出现了无数沟壑,或是被炸出巨大坑洼,大树被拦腰斩断,石头被击碎。 当两条剑气长龙消散之后,李非烟的七窍之中有鲜血流淌,始终闭嘴不言语,脚下地面翻裂。在她身周有三十六道如普通树干粗细的竖立剑气屹立不倒,就像一座牢笼把她困在其中。若是细细望去,就会发现这三十六道剑气还在不断向里收缩挤压,只是在三十六道剑气的内圈,还有两道交错成一个“十”字的横向剑气,它们起源于李非烟本身,其交错的一点便是李非烟所在位置,正是这两道横向剑气支撑住三十六道竖立剑气,使其不能继续向内收缩。 李如师的脸上充满了小人得志之后的畅快,笑问道:“夫人,如何?” 先前落入下风,他便直呼李非烟姓名,现在自己占了上风,便装模作样地称呼“夫人”,阴阳怪气,可见人性。 李非烟冷冷瞥了眼稳操胜券的丈夫,嘴角挂起一抹讥讽笑意。 李如师看到这个笑意之后,瞬间勃然大怒。在过去的许多年中,夫妻两人之间的争斗总是以李如师无条件投降而告终,而李非烟在取得胜利之后,总会露出这样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无时不刻都在提醒李如师,他只是一个入赘的女婿,不管他在外面如何光鲜亮丽,在李非烟的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对于男人的尊严无疑是一种莫大伤害,这让李如师尤为记忆深刻,也感到莫大的屈辱。以前的他还能以形势不如人来安慰自己,可现在他已经不再是一个赘婿,更不要看哪个女人的脸色,反而这个欺压了自己半辈子的女人已经变成了一条丧家之犬,她怎么还敢如此? 李如师出于习惯隐忍阴沉的秉性,没有大声言语,只是语气阴冷道:“夫人,待会儿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一家之主,什么叫规矩。” 李非烟轻笑出声,好像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收敛笑声后,终于是开口道:“一家之主?你也配?” 李非烟虽然痛恨李道虚的所作所为,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李道虚的确是当世人杰,不谈长生境界,尽是凭借一己之力,将清微宗推到了正道第二的位置,这便是她和姐姐万万做不到的事情,换句话来说,不服不行,她对于李道虚是怀有敬佩之情的,可是对于李如师,自从看清他的真面目之后,就只剩下蔑视了,她是从心底瞧不起这个丈夫。 你李如师真当自己是李道虚了? 李非烟握剑的手臂上浮现出一缕缕紫色雷霆,如烟如雾,如光如气,萦绕流转,与她的黑色大袖形成鲜明对比。 在清微宗的绝学中,她已经没什么后手了,她会的,李如师都会。不过她被囚禁在镇魔台的这些年来,也不是全无收获,从张非山的身上,她学到了部分“五雷天心正法”,因为张非山境界有限,所学不全,所以李非烟也只是学到了很少的一部分,但是对于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而言,仅仅是很少的一部分,也足以起到探幽发微的作用,若是石无月这等悟性奇高的,甚至还能逆推功法。 李非烟相信张静修肯定知道,只是有意放任不管,甚至是暗中推波助澜,为的就是分化李非烟,使其成为正一宗刺向清微宗的一剑。 李非烟对此心知肚明,不过没有拒绝。 今日就是她刺向以李道虚为首的清微宗的第一剑。 李非烟横剑身前,剑身上雷霆环绕。 李如师脸色一沉,冷声道:“你果真降了正一宗。” 李如师低头看了眼手中“应帝王”,有些遗憾,又有快意,沉声道:“你只是学了部分“五雷天心正法”,哪里能比我清微宗的全篇功法?你弃长取短,驳杂不纯,实乃取死之道!那就别怪为夫不念夫妻情分了!” 李非烟闭上眼睛,气息反常地内敛至极,返朴归真,一身浑厚气势消失不见。 显然李非烟是要毕其功于一剑。 下一刻,天空中竟是显现出风起云涌的恢宏景象。 李非烟一剑破开身前牢笼,三十六柄飞剑四散而飞,瞬间近身至李如师身前三尺。 李如师大喝一声,手中“应帝王”刺入李非烟的腹部。 与之同时,李非烟也以手中“青云”穿透了李如师的胸口。 两人出剑,一高一下,已然分出了高下。只是周围还有众多天魁堂的弟子,分出了高下,却未必能分出生死。 李如师脸色狰狞,大喝道:“动手!” 众多天魁堂弟子一愣之后,迅速拔剑而起。 若是能趁机斩杀李非烟,便是天大的功劳。 李非烟踉跄后退,既是从李如师的胸口中拔出“青云”,也是让自己的身体离开“应帝王”。 没了支撑之后,李如师颓然倒下,虽然未死,但已经没有还手余地。就像当年他拜倒在李非烟面前一样。 李非烟以剑拄地支撑身形,抬脚踩在李如师的头上,笑道:“李道师啊李道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变。” 大风吹拂,女子剑仙大袖飘摇,风采动人。 一名青衫书生出现在女子身前,挡住逼近过来的天魁堂弟子,负手而立,轻声道:“四先生麾下李如是,领教诸位同门高招!” 第一百六十三章 第二个梦 齐州艳阳高照,双庆府却迎来了一场夏雨。 雨是留人意,李玄都和秦素便在四谛寺中留了下来,没有去石无月那边吃素斋,而是在法难师太这边吃了两碗素面。说是一人一份,李玄都吃得津津有味,秦素只是吃了一口之后,便放下筷子,眼巴巴地望着李玄都。如今两人已是心有灵犀,李玄都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吃完自己那一碗之后,便把她的那碗也一并解决掉。 吃完素面之后不久,李玄都微感困意,此时外面雷声大作,雨声嘈杂,都说听着雨声入眠是一大乐事,李玄都干脆在客房中小憩了片刻。 然后他又做了一个梦。 这一次的开始,不是帝京之变,而是在许多年后,此时群雄并起,逐鹿天下,有真龙天子出世,李家、秦家相继败落,此时李玄都和秦素已经成婚,在连番厮杀之中,受了重伤,失去了一身修为,丢了所有的身外物,体魄遭受了严重伤势,变得脆弱不堪、虚弱乏力,侥幸保住性命之后,李玄都带着已有身孕的秦素逃到一处偏远小城,在此隐姓埋名。 两人居住在一个不大的房子里,没有什么里外之分,只能勉强放下一张桌子和两张床,甚至连做饭的灶台都要砌在外面的墙根下,然后再搭一个棚子,每逢大雨的时候,总会漏水。 不久之后,秦素为李玄都生下一个儿子,本就不宽裕的日子愈发清苦。李玄都在失去所有的身份人脉和境界修为之后,几乎是一无所长,只能做些苦力,偶尔能帮人写下状子、家书,补贴家用,因为是小城,所以没人会学音律,也没人买书,秦素没了用武之地,平日里除了各种琐碎家务之外,就是照顾儿子。大概因为两人逃亡时受了太多惊吓的缘故,这个孩子自出世以来便体弱多病,几乎是个药罐子,两人攒下的钱多半都用来抓药,为此秦素还要替人做许多针线活,几乎一天到晚没有半分停歇。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数年之久,两人才攒钱加上举债买了一架十分简的陋织机,因为没有养蚕的条件,只能花钱买棉花,然后把棉花纺线,再用织机织成棉布,秦素一个人从早忙到晚不停,织成一匹布大概要用一个半月的光景,再到布店卖掉之后,除去买棉花的钱,大概能赚一吊钱,平均下来,一天能赚二十文钱左右。 虽然十分清苦,但是能保住性命,再加上有了儿子,两人也别无所求。只是偶尔会发愁儿子长大以后的婚事,这样一个病秧子多半干不了重活,家里又是一贫如洗,哪里会有女子跟他。两人只好多攒一些银钱,只要彩礼重些,还是能娶到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李玄都因为常年劳累的缘故,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而秦素身上则是多了许多病痛。不知从何时起,秦素总觉得胸口发闷,有些喘不过气,只是家里没钱,便不曾去看大夫。 这一天,太阳落山,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之后,秦素便不再织布了,因为蜡烛和灯油太贵,此时两人的儿子又在发热,小脸通红,说着胡话,秦素为儿子绞了一块毛巾覆盖在头上,忽然觉得一阵头晕,喘息非常困难,身上也是说不出的劳累,于是她让刚刚收工回来的李玄都帮忙照看儿子,她去床上休息一会儿。 李玄都没有多想,等他安抚儿子睡着之后,再去看秦素的时候,发现她的嘴唇紫黑,已然没了声息。 因为已经经历过一次梦境的缘故,李玄都现在隐约知道自己正在梦中,可当他看到秦素那张窒息而显得发黑的消瘦面庞时,一股巨大的痛苦和难以抑制的悲伤还是涌上心头,让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因为在梦中的种种实在太过真实,两人一起逃难,生活的琐事,共同的儿子,这些年来的辛劳,都真真切切地印在李玄都的脑海中,虽然生活艰难,但是两个人扶持前行,却也能苦中作乐,现在另外一个人走了,剩下的那个人该怎么活呢? 于是在房梁上出现了一个绳套。 只要把头伸进去,再踢翻脚下的凳子,便可一了百了,也能去见早走一步的人了。 此时的李玄都沉浸于悲痛之中,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方。 就在凳子倒下的那一刻,李玄都猛地惊醒过来。 外面仍旧是乌云翻滚、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雨点“啪啪”落下,外面如此大的声响,却是未能惊醒李玄都方才的一场好睡。 说明这个梦很不简单。 李玄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泪流满面。 在他的身边,秦素正依坐床前,手拿一卷书,看得入神。 李玄都望着身边秦素的侧颜,不曾面黄肌瘦,也不曾脸色发黑,还是那个美人,完美无瑕。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他的心头。 这间客房不大,数丈见方,床榻不远处是一张摆放有茶具的圆桌,靠墙有一架书橱,放着许多书籍,书架旁边还有一张小几,上有一只精致香炉,有安神作用的清香透了出来,极是宜人。 秦素正看到一处情节感人处,忽然感觉一双手轻轻挽住了她的腰。 她先是一惊,整个人都僵住了,然后又慢慢软了下来,回头看去:“玄哥哥,你醒了?” 李玄都把脸伏在她的肩上,低低应了一声。 秦素察觉到几分异样,放下手中的书,脸色微红地一推李玄都,却发觉手上一湿,再抬眼望去,不由惊讶道:“你、你怎么哭啦?” 李玄都定了定心神,让自己逐渐摆脱出梦境的影响,将自己刚才做的梦告诉了秦素。 秦素听着李玄都的描述,眼中秋水盈盈,神情似悲似喜,直到李玄都讲述完毕之后,才长长叹息一声:“玄哥哥,我们能同甘共苦,真是极好极好的。” 李玄都愣了一下,没想到男女之间的想法差异如此之大,过了片刻才说道:“这不是重点。” 秦素破天荒地主动揽住他,把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幽幽道:“虽然清苦了些,但也比你做皇帝要好。若是让我选,宁可做一个普通妇人,也不稀罕什么贵妃娘娘。” 李玄都无言苦笑,只能强行转开话题:“我还是小看了心魔,上次来硬的,这次就来软的,自从上次梦境中死了一次之后,我的戾气就重了一些,这次又死了一次,怕是戾气又要更重一分。” 秦素闻言之后,缓缓直起身来,难掩忧虑:“又是心魔发作,而且听你所说,这心魔似乎还会不断变化。” 李玄都点头道:“这才是可怕之处,简直防不胜防。” 秦素犹豫了一下,道:“这两次梦境都与我有关,我们是不是……是不是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话虽如此,秦素的语气却是不由自主地低落下来,显然她千里迢迢赶来,并不想这么快就与情郎分开,只是担心情郎的安危,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李玄都摇了摇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若心里有你,你在天边,也是近在眼前。我若心里没有你,你在眼前,也是远在天边。我们分开与不分开,又有什么区别呢?” 秦素心中甜蜜,不过还是没有放下忧虑,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女侠少侠 李玄都静下心来之后,开始仔细梳理细节。 梦里的许多事情其实经不住细细推敲,李玄都和秦素就算遭遇变故而落魄,也不会刚好是变成一个普通人的地步,境界修为可以丢失,可是学会的剑术、拳法、掌法却不会忘,只要还掌握这些,李玄都也不至于沦落到做苦力的地步。其实就像上一个梦境成为皇帝,都经不起细细推敲,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若是经得起推敲了,还叫梦吗。 不过由此李玄都发现了这两个梦境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徐徐图之,一点一点地将李玄都拉入其中,让李玄都在不知不觉间沉浸其中,最终难以自拔。如果换成亲近之人在李玄都面前被人杀死,或是更为残酷的手段,无疑可以更为直接地破坏李玄都的心境,就像毁坏一座大堤,前者是以白蚁慢慢啃食,后者却是直接以火炮轰击。心魔没有直接攻击李玄都的心境,是不是可以说明此时的心魔还无法正面力敌李玄都,若是过于刺激李玄都,可能会引得李玄都直接惊醒,所以它才会采取这种迂回方式,挑选李玄都没有防备的时候,一场恍惚梦境不期而至,在悄无声息之间影响、改变李玄都,这让李玄都想起一句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除此之外,李玄都发现自己的心境变化了许多,不知是心魔使然,还是随着经历的改变,心境发生的自然改变,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他发现自己最近变得心软,那种心软并非是悲悯他人的心软,而是自身内心的软弱和怯懦。这次他竟然会在梦中流泪,哪怕是梦中,这也是不可想象的,过去的李玄都,信奉“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他也是如此做的,张肃卿和张白圭死的时候,他少悲戚而多愤恨,张白月死的时候,他没有落泪,怎么在梦里就泪流满面了?固然有心魔的作用,是不是也有他自己的缘故? 另外,李玄都还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在他学完“太阴十三剑”的前十二剑之后,无论他想不想学,都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自行修炼第十三剑,就好像是被硬塞到手中一般。正因为如此,“太阴十三剑”的反噬本该早就到来了,只是因为“五毒真丹”而被大大延缓了这个过程,直到现在才开始初显端倪,如果李玄都没有太好的应对方法,接下来的心魔反噬便会愈演愈烈,直到李玄都彻底战胜心魔,或者是被心魔所吞噬。 想明白这些之后,李玄都对秦素说道:“梦境外,戾气渐重,梦境内,又软弱怯懦,外强中干,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秦素沉默了片刻,说道:“外强中干……这不就是耗子扛枪窝里横吗?” 李玄都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跟着我没什么好处,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是长进许多。只是这种话不应该从一位名门淑女的口中说出才是。” 秦素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自出生下地,周围的人便当她公主一般,谁也不敢违拗她半点,待得年纪愈长,父亲愈发宠溺,更是颐指气使,要怎么便怎么,再加上她脸皮太薄,开不起玩笑,平日里都是端着架子,故而无人敢和她说一句笑话。直到认识李玄都之后,才能如此笑谑,当真是生平从无此乐。 秦素柔声道:“如此说来,你在我面前的时候,的确很孩子气,与你在外人面前时的样子,大不相同。” 李玄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秦素道:“看来只能祈盼着你能早日踏足天人境界才行,虽然境界修为的提升不会拔高心境,但是可以提升‘玄阴真经’的威力,而心魔来源于‘太阴十三剑’,我们这便是直指源头,只要解决了‘太阴十三剑’,心魔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足为虑。” 李玄都点头赞同道:“‘玄阴真经’和‘太阴十三剑’同样属阴,可其中又有不同,‘太阴十三剑’的阴气驳杂不堪,而‘玄阴真经’的阴气则是讲究纯粹,故而‘玄阴真经’可以克制‘太阴十三剑’。我曾听石无月提起过,‘姹女功’的阴气又是另外一种玄妙,可以模仿女子的先天元阴,故而哪怕是女子丢了元阴,也可以通过修炼此功弥补,只是不到天人境界想要练成‘姹女功’,非要处子之身不可,这样就成了一个死结,十分鸡肋。至于换成男子修炼,多半难以练成,若是侥幸练成,便可逆转性别,由男化女。” 秦素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牝女宗的高层皆是以女子为主,你说其中是否有人曾经是男子身?” 李玄都先是一怔,然后受到秦素的启发,也有了一个想法:“如此说来,这门功法倒是不太鸡肋,除了这个男人变女人的用途之外,也能帮女子掩饰身份。就说柳玉霜此人,曾经是钱玉龙的外室,在钱玉龙死后,她又与齐州琅琊府的萧家有了牵扯,说不定她也练了‘姹女功’。” 秦素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李玄都的意思,这个世道,对于女子贞洁看得很重,尤其是世家高门,想要嫁入其中的女子必须保证在成亲之前是处子之身。牝女宗的目光都盯在这些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身上,但也不会一辈子吊死在一棵树上,每次“改换门庭”的时候,“姹女功”便可以起到作用,先练功再破身,然后再以功法弥补元阴,让一个阅人无数的妇人重新变回未经人事的少女,继续蒙骗男人。 果然没有积累的功法,只在于会用与否。 想明白这一点后,秦素脸色通红,啐道:“下流。” 李玄都笑道:“要下流也是牝女宗下流,我可没练过‘姹女功’。” 秦素打趣道:“难道你想尝试一下?那我们以后就只能做姐妹了。” 李玄都哑然失笑。没想到当初那个端庄害羞的白绢如今也会开这样的玩笑了,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说话间,李玄都用眼角余光瞥到了秦素正在看的那本书,是一本武侠话本,李玄都曾经扫过几眼,武侠是假,男欢女爱是真,大概是说一个初出茅庐的女侠和两个江湖豪侠的故事,女侠懵懵懂懂,天真烂漫,一个正道豪侠,满身正气,对待女侠十分温柔,为了女侠甘愿赴汤蹈火,另一个邪道大侠,亦正亦邪,经常捉弄女侠,可如果有人敢欺负女侠,他必然出手教训,美其名曰,只能我一个人欺负你。李玄都看得是很是一言难尽,不过秦素喜欢,他也就没多作置评。 李玄都扫了几眼,指着书上的一个人名,疑惑道:“这个人不是女侠的师弟吗?” 秦素点头道:“是啊。” 李玄都问道:“他不是一个无关轻重的路人吗?怎么这么多戏份?” 秦素想了想,回答道:“以我写书的经验来说,当写书人开始在一个路人身上加重笔墨的时候,那么这个路人多半就要死了。如果换成我来写,我会各种暗示他与女侠十分般配,然后着重描写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最后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个人杀死,让他为了女侠而死。那时候女侠就会想起她和他的过去经历,在各种‘本该是我去死’的纠结中,女侠肝肠寸断,不少看书人代入其中,感同身受,能赚好多眼泪。当然,把女侠换成少侠,师弟换成师姐师妹,也是一样的。” 说到这儿,秦素眼神中闪过一抹亮光:“如果更进一步,直接把两个同时与女侠纠缠不清的正邪大侠写死一个,留下一个与女侠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女侠既能一心念着两个人,还不会被人说是滥情,完美。” 李玄都眼神古怪地看着秦素。 秦素疑惑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女侠。” 李玄都点头道:“我也不是少侠。”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冰肌玉骨 两人对视片刻,李玄都说道:“如果我是一位少侠,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秦素指了指他的心口,没有出声,只是比了个口型。 李玄都一怔,瞬间明白过来,秦素说的是张白月,诚然,如果李玄都是书中的少侠,那么张白月便是死去的女侠,李玄都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秦素歉意道:“抱歉,我不该提张姐姐的。”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无妨,这就像一个伤疤,我还不至于碰一下就喊疼,只是有些感慨。” 秦素亦是感叹道:“人生如戏,有些时候,真实发生的事情比精心设计的情节还要曲折离奇。” 李玄都道:“的确如此。” 秦素忽然说道:“我还是觉得你像一位书中的少侠。” 李玄都饶有兴趣地问道:“如果你是写书人,你打算怎么写我这个书中人?” 秦素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你就不要想了,不可能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的确是一位道德高尚的正人君子,不会沾花惹草,这一点写得很传神。”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秦素白了他一眼,然后伸出第二根手指,脸色微红地说道:“第二,我会为他安排一位品行端庄的名门淑女为伴。” 李玄都啧啧道:“正人君子和名门淑女,实乃绝配。” 秦素此时已经是彻底羞红了脸,不过还是伸出第三根手指,说道:“因为只有一位女侠,所以便不能故意写死了,这样会让看书之人生出怨气,不利于下一本书的发展,所以我决定让那少侠辜负女侠,然后被女侠一刀砍死,这样既没有写死女侠,还能不落俗套,如何?”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不怎么样。” 秦素伸出第四根手指:“那就写少侠为了天下苍生以寡敌众,最终轰轰烈烈战死,然后女侠舍不得少侠,随之殉情而死,这样双管齐下,不知要赚多少眼泪,被奉为名作也说不定。” 李玄都看着秦素,幽幽道:“难怪你写的书卖得一般。” 秦素佯怒道:“李玄都,你可以瞧不起我的境界修为,我承认我打不过你,但是你不能瞧不起我写的书,你觉得你写的比我好,那上来我们试试,看谁写书被饿死。” 李玄都笑道:“那肯定是你赢了,因为你一年到头都在辟谷,可以不吃饭,我就不行。” 秦素终于恼羞成怒,一拳打向李玄都,然后被李玄都抓住手腕,只是顺势一拉,便跌入他的怀中。 两人抱在一起,秦素的身子先是一僵,就像坚硬的玉石,然后又慢慢放松下来,变回了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 李玄都只觉得坏中之人先是一冷,寒气透骨,继而又恢复了正常,从硬玉变成了软玉,温香软玉在怀。 李玄都知道这是秦素修炼了“素女经”的缘故。根据石无月所言,在后来的“三女”经中,“帝女经”蕴含有“帝女神功”,可以炼气,练成之后,气机以浩大磅礴见长;“玉女经”中蕴含有“望月玄玉诀”,可以炼神,乃是方士一脉的根本法门,练成之后神魂澄澈,无有杂念,不被外邪所侵;“素女经”中蕴含有“冰肌玉骨”,是炼体法门,可以淬炼体魄,练成之后,顾名思义,体魄如玉石一般,不染尘埃,无漏无垢,金石难伤,虽然稍逊于“漏尽通”和“六合八荒不死身”,但是已经不逊于金刚宗的“金刚法身”。据说牝女宗中还有一门类似功法,名为“玉骨香肌”,与玄女宗的“冰肌玉骨”同根同源,都是“玉骨”,不过一个是“冰肌”,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另一个是“香肌”,身有异香,不但能吸引异性,而且有惑人心神的作用。 如今秦素已经初窥门径,在紧张的时候,便会自行运转此法,使得身体化作玉石一般。 显而易见,秦素学了这么多东西不是白学的,虽然还未踏足天人境,但是战力上大大增强,而且距离天人境已经越来越近,不同于李玄都造就“假丹”的缓慢破境,秦素只要按部就班,就能水到渠成。若是李玄都迟迟不能等来“大宝瓶印”,也许秦素还能比他更快晋升天人境也说不定。 其实李玄都更希望秦素能更早自己一步踏足天人境,如此一来,就算秦素无法与太玄榜十人相提并论,也隐隐逼近寻常宗主之流,甚至许多衰微的宗门之主,还未必是秦素的对手,在如今的形势下,也算是有了足够的自保之力,遇到七杀王之流,就算打不过,保命还是没有问题的。 李玄都好不容易抱住秦素一次,干脆不撒手了,推开后窗,外面是一方小池塘,大雨之中竟是也有了几分烟波浩渺的意味,两人就这么坐在窗前观雨景,其实观景还在其次,关键是一起观景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 秦素如受惊的兔子一般从李玄都的怀中跳起,然后用一种让李玄都也倍感吃惊的速度整理好衣衫,抚平所有褶皱,最后又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褪去脸上的红晕,使自己恢复到一种漠然的平静状态。 李玄都慢吞吞地起身,然后缓缓开门。 站在门外的不是法难师太,而是四谛寺的方丈法见。 法见见到李玄都后,合十行礼:“李施主终于醒了。” 李玄都心中一动,法见称呼他为“李施主”,说明他已经从法难师太那里知道了他的身份,又说“终于醒了”,说明他已经来过一次。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方丈有事?” 说话时,李玄都也让开道路,请这位本地主人进屋说话。 三人分而落座,法见只是看了秦素一眼,便又望向李玄都,说道:“贫僧有一言相劝,不知李施主能听否?” 李玄都微笑道:“方丈金言良语,但讲无妨。” 法见斟酌了下言辞,道:“据贫僧所知,石无月在多年之前,被玄女宗的萧宗主设下埋伏擒拿,此后多年一直被关押在玄女宗的玉牢之中,贫僧听闻,牝女宗曾经攻打玄女宗,不知两者之间可有关联?”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道:“确有关联。” 法见没有深问下去,话锋一转:“当年石无月叛出玄女宗,曾经打伤数位同门,后来又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为祸一方。萧宗主将她幽禁,绝不是为了报复一己私怨,实是出于为江湖同道造福的菩萨心肠,还望李先生体谅萧宗主的一片苦心才是。” 李玄都道:“那日牝女宗冷夫人亲率高手攻打玄女宗下宗漩女山,不仅是牝女宗的高手尽出,还有战船火炮、活尸僵尸,又因为冷夫人乃是地师道侣缘故,更有四大明官亲临,打破玉牢的并非在下,而是阴阳宗之人。正是因为体谅萧宗主的一番苦心,在下才将石前辈从阴阳宗之人的手中夺来。” 法见有些惊疑不定道:“十殿明官?” 李玄都道:“是我没说明白,击退十殿明官的并非区区在下,而是我家师姑李非烟,金释炎便是死在她的剑下,由此论来,石无月算是我家师姑的人,我并无权处置。所以方丈有什么话,还是等我师姑回来再说。” 听到“李非烟”三字,法见顿时脸色大变,连连叹息,显然当年的李非烟在江湖上也是个不逊于石无月的角色,石无月是背地里使坏,李非烟就是当面用剑讲道理,一阴一柔,都不好惹,对于法见来说,一个石无月就够头疼了,如何敢去再招惹一个李非烟?只能叹息一声,起身道:“是贫僧孟浪了,贫僧告辞。” 在法见离去之后,秦素问道:“这老僧是让你把石无月送回玉牢?” 李玄都笑了一声:“若是我真把石无月送回去,且不说少了一个天人境的帮手,也不说萧时雨会不会念我的情分,怕是石无月会第一个跟我翻脸拼命。” 第一百六十六章 西门玉萍 秦素想了想,如果把她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关就是十几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音律乐器,再也看不到名山大川,她非要发疯不可,石无月现在还只是半疯,已经难能可贵,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石无月如今重见天日,肯定死也不回去,想到这儿,她心有戚戚地说道:“这倒是情理之中。” 李玄都道:“就算石无月肯回去,我也是不放的,如今正值用人之际,别说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就是归真境、先天境,我都来者不拒。” 秦素问道:“因为你说的那个秘密结盟?”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我已经想好了,等宁先生和姑姑他们回来之后,便将此事挑明,到时候由你做盟主。” 秦素“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连连摆手道:“我就是出了一点钱,怎么能当盟主?” “一点钱?”李玄都道:“那可是一万太平钱,换算成雪花白银,最少也是三十万两银子。” 秦素犹豫了一下:“其实……一万太平钱的确不算什么,若是不够,我还能从家里调用一些。” 李玄都问道:“大概多少?” 秦素伸出一根手指。 李玄都疑惑道:“追加一万太平钱?” 秦素摇了摇头。 李玄都忽然觉得嘴里有点发干,迟疑道:“十万太平钱?” 秦素点了点头:“只是三百万两银子的话,还是不难,不过要经过我爹的同意。” 李玄都怔然无言。 秦素伸手在李玄都的眼前晃了晃:“傻了?” “的确是傻了。”李玄都抓住她的手,叹息一声:“当年我最风光的时候,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想都不敢想。” 秦素的脸颊红扑扑的,道:“主要是用于正事,我才能说服我爹调用这么多的钱,如果是我私人用途,比如说修建一座别院什么的,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听到这句话,李玄都不由在心中腹诽道:“三百万两银子的别院,恐怕是一座皇家行宫的规模了。素素既然用这个举例子,难道说她曾经这么干过?或者是打算这么干过?而且用她的话来说,只是‘没那么容易’,却不是彻底回绝,可见那位秦伯父还是能商量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把钱当钱,也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了。” 李玄都忽然觉得自己当年那点例银,真不算什么,若论体量和家底,秦家和李家相差并不悬殊,可李玄都和秦素的待遇却是天上地下,可能这就是六位弟子之一和唯一子女的区别吧。 李玄都思绪纷飞,好一会儿才完全平静下来,说道:“钱的事情不急,你出钱,你是东家,我用钱,我是掌柜,不过还要一个账房先生,帮着我们管钱。” 秦素点头道:“这个账房先生一定靠得住才行。” 李玄都道:“那是自然,李如是是我的心腹。” “心腹。”秦素轻声重复了一遍。 李玄都道:“当年我有望继承宗主大位的时候,他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无论是忠心还是能力,都无可挑剔,如果我能成为清微宗的宗主,那么我会让他做天机堂的堂主。” 秦素对于清微宗的三十六堂略有所知,知道天机堂与天魁堂、天罡堂并列为上三堂,天机堂堂主掌管耳目刺探和宗内度支,位高权重,如果抛开老宗主和副宗主这些增设位置,可以在清微宗坐第四把交椅,仅次于宗主、天魁堂堂主、天罡堂堂主。由此可见李如是在李玄都心目中的位置。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忽然从山门方向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按照道理来说,此地距离山门极远,再大的声音都传不到这里才是,不过听动静,好像与石无月有关,两人对视一眼之后,立时向山门走去。 此时山门前的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人人撑伞,放眼望去,无数黄色的圆形伞面连接成片,就像一方池塘里满是枯败残荷。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老妇人,没有撑伞,旁边自有人为她撑起一把大伞,使得风不能进雨不能透,老妇人手中拄着一根龙头拐扎,因为年老的缘故,嘴角下垂,让她满是皱纹的脸庞上平添许多煞气。 站在四谛寺山门前的正是刚刚享用了一顿素宴的石无月,她还是盘膝坐在四人抬乘的步辇上,以手撑额,有些玩世不恭,又有些吊儿郎当,不像个女子,倒像是个江湖浪子。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天王殿中,可以看到山门外的情形,但是因为地势的缘故,台阶下的人却看不到他们。见到石无月这般做派,李玄都不由笑道:“这倒是有些一方大宗师的气派了。” 秦素轻声道:“我也会。”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笑道:“是了,你马上就是一方盟主,一只手的天人境大宗师供你趋势,厉害厉害。” 秦素脸色微红道:“哪来的一手之数?” 李玄都道:“我姑姑、石无月、宁忆,等到我们两个也踏足天人境之后,不是正好五人?” 秦素道:“自己也算?” 李玄都叹息一声:“没办法的办法,小店刚刚开张,人手不够,东家也得干活。” 秦素被他逗乐:“我是不是上了贼船?” 李玄都望了她一眼,故作凶狠道:“你才知道?早在齐州的时候,你就已经上了我的贼船。既然上来了,那就别想下去了。” 秦素白了他一眼,刚要说话,忽听石无月终于开口道:“西门玉萍,你还记得我吗?” 两人不再说话,一起向外望去。很明显,石无月这话就是对那名老妇人所说。 老妇人听闻此言,面皮微微一抖,然后缓缓低下了那颗已经十几年没有低过的头颅:“当然记得。” 以手撑额的石无月变为用手托腮,含笑不语。 老妇人重新抬起头来,多年的积威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在这座城中的地位,大致相当于秦清在整个辽东三州的地位,自有一番威严气度,寻常人见了这位老妇人,很容易就心生畏惧。如果一个人对于他人生出畏惧,那么他人的一点点善意都会让其受宠若惊,继而被人用一个巴掌一个甜枣的手段慢慢驯服,变成一条匍匐讨好的家犬,正是因为如此,李玄都不愿意让自己有半点软弱,无论是表面还是内在。 懦弱之举,绝不姑息。 老妇人缓缓说道:“没想到首领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石无月与她对视,平淡道:“当年宋政失踪,树倒猢狲散,唐周也好,澹台云也罢,各立门户。就在这个时候,萧时雨突然对我动手,设伏将我捉住,当时我就没想明白,萧时雨那个脑子,怎么可能算出我的行踪,所以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内鬼,有人将我的行踪告知了萧时雨,萧时雨知道我孤身一人,便率领玄女宗的高手设下埋伏,群起攻之。” 石无月眼神冰冷地望着西门玉萍:“你说对吗?” 后者瞬间脸色苍白。 石无月坐直了身子,继续说道:“当年,我可是与你姐妹相称的,你知道曾经与我姐妹相称的人是谁吗?冷夫人、萧时雨、李非烟、韩无垢,哪个不是一宗之主?你觉得除了情分,你还有什么资格与她们相提并论?” 西门玉萍虽然强自站直了身子,但还是汗流浃背。 石无月叹息道:“你太让我失望了,不过我现在不想与你计较,你带人回去吧。对了,回去后让人送一万太平钱过来。” 老妇人没有说话,低头弯腰向后退去。 那一大片枯黄“残荷”也随之退潮。 第一百六十七章 宁忆归来 李玄都来到石无月身旁,问道:“今天怎么如此好说话?这可不像前辈的行事风格。” “我什么风格?我一向如此,尚且不忍伤草木半分,何况人乎?”石无月文绉绉地说道:“其实说起来,一个西门玉萍只是小人物,因为当时的情况不是她可以决定的,在我出事之前,许多隐患已经初见端倪,宋政失踪,无道宗剧变,澹台云上位,唐周自立门户,牝女宗又鞭长莫及,在这种情形下,玄女宗要对我动手,我根本没有抵抗之力,西门玉萍想要活命,投诚是最好的选择,既然要投诚,那么就要有投名状,她背叛我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如果换成我在她的位置,我也会这么做。” 李玄都笑了一声:“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我穷途末路,你也会毫不犹豫地背叛我了。” 石无月瞪大了双眼:“怎么会!我顶多就是不告而别,怎么舍得再捅你一刀?” 李玄都淡笑道:“但愿如此。” 石无月眼神飘忽,不与李玄都对视。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雨势,问道:“那一万太平钱,你打算怎么用?” 石无月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几分狐疑神色,伸手按住没有钱的荷包:“你想干什么?这是我的钱,我的钱!” 李玄都似笑非笑道:“你的钱?” 石无月理直气壮道:“一个女子有些体己私房,不是理所应当之事?” 李玄都道:“充公五千太平钱,你自己留下五千太平钱。” 石无月脸色不善道:“我凭本事要来的钱,凭什么充公?” “好。”李玄都点头道:“反正姑姑马上就回来了,我让她来说,到时候可就不是五五分账了,说不定是一九分账。” 石无月脸色变幻不定,过了片刻,方才很不情愿地说道:“好,那就五五分账。不过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李玄都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石无月轻哼一声,小声道:“李扒皮,李扒皮,喝人血的李扒皮。” 李玄都充耳不闻,说道:“那就劳烦石前辈在这里等着拿钱,我先回客栈,若是西门家有不轨举动,石前辈尽管喊人就是,我们别的不多,就是高手多,我姑姑和宁忆两人联手,就是唐周来了,也要躲避三舍。” 石无月露出几分满意神色,道:“其实我也有点害怕,毕竟好虎也怕群狼多,西门玉萍敢来见我,想来是有些依仗,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又临时改了主意。” 李玄都叹了口气:“既然你已经挑明了自己的身份,那就没必要继续藏着掖着了,该出手时就出手,不必忌讳什么。” 石无月来了精神,声调都拔高几分:“好嘞!” 与石无月一同出寺的法见有些难以掩饰的惊骇。 因为除了李非烟之外,他又听到了宁忆的名字,相较于已经远离江湖多年而不为人知的李非烟和石无月,宁忆那可是太玄榜上有名的人物,比起两名女子更有威慑力。 秦素来到李玄都身边,问道:“不等雨停?” 李玄都笑道:“乐在风波不用仙。” 秦素的脸上露出几分只有两人才懂的会心笑意,从自己的锦囊中取出两把纸伞,都是她亲手做的,分别是:“斜风细雨不须归”和“乐在风波不用仙”。 两人各撑一伞,并肩走入茫茫大雨之中。 当两人和回到客栈的时候,发现秦不二等人都守在院中,凭借自身气机弹开落下的雨滴,竟是有些如临大敌的意味。 李玄都收起手中纸伞,递给秦素,问道:“何事?” 秦不二轻声道:“宁先生他们回来了,不过宁先生受了很重的伤势,此时颜真人正在帮他疗伤。” 李玄都一怔,下意识地问道:“按照颜掌教所言,他们分别的时候,宁先生还是安然无恙,怎么会受了重伤,难道是唐周反水了?” 秦不二摇头道:“这就不清楚了,公子只能亲自去问宁先生。”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心中有数,问道:“宁先生在哪间房?” 秦不二指了一个方向。 李玄都来到房门前,没有急着推门,就这么站着。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颜飞卿从里面开门出来,脸色略显苍白,显然真元消耗不浅。他看到李玄都之后,轻叹一声:“紫府兄都知道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宁先生的伤势如何?” 颜飞卿道:“不算致命,可也不轻,是‘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一怔:“‘太阴十三剑’,那就是阴阳宗之人出手了,苏仙子和宫官她们呢?” 颜飞卿道:“宫姑娘和宋法王决定与唐周一起去往西京,就不与我们告别了,只是让霭筠转表谢意。至于霭筠,她倒是没受什么伤势,不过气机损耗严重,这会儿正在闭关。”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玄机兄还是去苏仙子那边照看一二,宁先生这边交由我就是。” 颜飞卿点了点头,迈步离去。 李玄都走进屋中,只觉得热浪扑面而来,显然是颜飞卿方才全力帮宁忆运功疗伤的缘故,他本就是以纯阳入道,全力运转玄功之下,仅仅是逸散气机,也足以媲美铸剑炉的高温。 李玄都向内室走去,就见宁忆此时正盘膝坐在床榻上,脸色雪白,几乎没有半分血色,周身上下逸散着丝丝缕缕的白色寒气,与周围弥漫的热浪相触之后,“嗤嗤”之声不绝于耳。 李玄都也是修炼“太阴十三剑”之人,见此情景,立时明白宁忆这是中了“太阴十三剑”中的“玄阴剑气煞”,此种剑气不在于杀人,而在于伤人,若是让“玄阴剑气”入体,便如附骨之疽,极难祛除,每每发作起来,痛入骨髓,血肉之间仿佛有无数蚂蚁啃食,生不如死。想要克制此等剑气,就要以纯阳气机应对,所以颜飞卿帮宁忆运功疗伤,算是对症下药。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宁兄?” 宁忆缓缓睁开双眼,吐出一口冰冷寒气,道:“幸有颜真人相助,我体内的‘玄阴剑气’已经被暂时压制。颜真人不愧是以纯阳入道之人,气机至阳,精纯无比,若论对我的助力之大,更甚一位天人境大宗师。”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是谁动的手?” 宁忆道:“是十殿明官中的二明官钟梧和四明官李世兴。唐周挡下了钟梧,我对上了李世兴,此人已经练全了‘太阴十三剑’,同时兼修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和‘龙遁剑诀’,很是棘手。” 李玄都眉头微皱:“清微宗之人?名字中有一个‘兴’字,我曾听二师兄提起过,除了我师父和李如师之外,还有一些其他师叔,不过大多不成气候,或是早亡,或是碌碌无为,其中就有一个叫李道兴的,很早之前就离开了清微宗,不知所踪,难道他转投了阴阳宗的麾下?可就算他练成了‘太阴十三剑’,宁兄还有宫官、苏云媗等人助阵,也不会伤到如此地步才是。” 宁忆叹息一声:“若是单打独斗,我并不怕李世兴,可李世兴等人并非孤身前来,还有早先逃走的上官莞、魏臻等人,宫官她们也是自顾不暇,而且李世兴还带了十二名剑奴,这些剑奴同样精通‘太阴十三剑’,以李世兴为枢机,布成剑阵,我在不防之下,陷入剑阵之中,若非关键时刻有悟真大师赶到,我恐怕要被那座‘太阴剑阵’生生绞杀。”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太阴剑阵 李玄都吃了一惊。他只知道“北斗三十六剑诀”能够以三十六人成阵,却没想到“太阴十三剑”也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阴阳宗会蓄养剑奴,若是这些剑奴本就修为不俗,修炼“太阴十三剑”之后境界大涨,固然失去了神智成为傀儡,但只要有一位主持阵法之人,那么这些剑奴就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李玄都问道:“不知那座‘太阴剑阵’是怎样的?” 宁忆想了想,说道:“那十二名剑奴只是归真境的修为,每人也只会一式‘太阴十三剑’,我本想分而破之,可是结成剑阵之后,以李世兴为中枢,十三人如同一人,整座剑阵浑然一体,根本无缝可寻。想要破阵,只有三个办法。要么是刚一上来,不等他们结成剑阵,先下手为强,立下杀招,让他们布不成剑阵。要么是境界修为足够高,比如说四位长生境高人,或是已经在天人造化境登峰造极的秦清,以力破巧。要么就是有外力破阵。当时我被困阵中,在大半个时辰之中,连换十三种奇门刀法,始终无法破阵而出,恰在此时,悟真大师赶到,以佛门的‘金刚神力力’猛击一名剑奴,我也随之向那名剑奴出刀,那剑奴毕竟只是归真境的修为,防得住我的一刀,却防不住悟真大师的手印,在内外夹击之下,立时被悟真大师的‘金刚神力’震成一团血雾,如此一来,‘太阴剑阵’也就破了,若是没有剑阵,李世兴与我的胜负也就在五五之数,此时再加上一位悟真大师,哪里还能力敌,于是立时逃走,悟真大师前去追击,而我则先返回此地与紫府等人会合。” 李玄都心中了然,忧虑道:“阴阳宗多年积累,定然不止十二个剑奴,就算悟真大师能将剩余剑奴一并斩杀,也难保下次没有其他剑奴补充,若是阴阳宗中还有诸多先天境剑奴,以量取胜,也是不可不防。” 宁忆道:“这一点,紫府大可不必担心。依我之见,‘太阴剑阵’虽然奇妙非常,但是其中制约也是极大,那就是主持剑阵之人必须习得‘太阴十三剑’中的第十三剑‘心魔由我生’,紫府是修炼‘太阴十三剑’之人,应该知道其中凶险,就连紫府都不敢贸然修炼,试问当世之间又有几人能够练成?所以就算阴阳宗蓄养再多的剑奴,没有主持剑阵之人,也是无用。” 听到宁忆如此说,李玄都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又问道:“不知悟真大师何时回来?” 宁忆道:“当时万事丛脞,悟真大师也未来得及详细交代。不过悟真大师乃是江湖上的前辈,经验丰富,应该不会贸然深追,想来不用多久就能前来与我们会合。”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宁兄专心疗伤就是,我们还会在这座双庆府停留许多时日。” 宁忆应了一声,闭上双眼,开始继续运功。 李玄都退出房间,又将门轻轻掩上。 此时秦素正守在门外,见李玄都出来,问道:“宁先生怎么样了?” 李玄都叹了口气:“遭了阴阳宗的埋伏,幸得悟真大师出手相救,性命无碍,不过伤势有些麻烦,需要好些时日慢慢调养。” “性命无碍就好。”秦素松了口气。一直以来,秦素都秉持着一种十分朴素的观念,事情再大,都比不过生死二字,她不信什么轮回转世之说,人生在世,一点真灵不昧,那才是一个鲜活的人,若是这点真灵消散,三魂七魄也好,经脉穴窍也罢,都是空壳。诸如藏老人之流所召集的冤魂,就是将真灵抹杀,虽有神魂,但如同活尸,活尸算不得人,难道这些冤魂就算得人了吗?都是躯壳皮囊罢了。至于佛家超度之说,不过是求个心安。 就算真有重生一说,真灵不存,那也是另外一个人,与原来的人无甚关系了。 正因为如此,生死才是头等大事,只要还活着,事情就有转机,可如果死了,那就无法挽回了。 在这一点上,李玄都也秉持着类似的观点,所以他常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更要好好活着,不能让死去之人白白丢了性命。 李玄都道:“这次交手,阴阳宗是被真真切切地打疼了。这么多年以来,从来都是地师算计旁人,或是黄雀在后,却是渔翁得利,少有这么重的损失,这次吃了大亏,不知地师是否会恼羞成怒。” 秦素摇头道:“我爹曾经说过,地师乃是志在天下之人,以他的气量格局,岂会在意这些,所以应该不会恼羞成怒,不过会不会出手报复,那就不好说了。” 李玄都想起了秦素曾经提起过的梦,问道:“你最近做梦没有?”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秦素竟然又做了一个梦,不由来了兴趣,笑道:“你现在可真成了一个神婆,天天做梦。” 秦素白了他一眼:“你还说我,你不也是天天做梦?如果我是神婆,那你就是神汉。” “神婆配神汉,挺好。”李玄都玩笑一句,然后正色道:“这次你又梦到了什么。” 秦素想了想,说道:“我这次梦到了一口井。” “一口井?”李玄都有些诧异:“一口什么样的井。” 秦素斟酌了一下言辞:“远远看去,好像就是一口普普通通的水井,但是离得近了,就会发现这口水井旁边站着一个漆黑的人影,看不清相貌,也看不清衣着,就是一道黑影,他站在井边,一直低头往井里看,十分吓人。” 李玄都想了想秦素描述的画面,的确是有些渗人,像极了他小时候听过鬼故事,如果在这个时候也凑到井边,不是被那道黑影推入井里,就是被井里突然冒出来的鬼怪拉入井中。 李玄都问道:“然后呢?” 秦素脸上露出几分不解和畏惧:“我做这个梦的时候,迷迷糊糊的,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井边,然后那道黑影就消失不见了,好想我看花了眼一样,然后我学着那道黑影也低头向井口望去,只见井里根本没有半点水,只有漆黑一片,深处好想还有黑雾不断上涌,我侧耳听去,隐约可以听到许多呼喊声,似乎有人被困在了井底,求我把他们救出来。” 李玄都轻咳了一声:“你不会把那些人给救出来了吧?” 秦素摇了摇头:“正当我想救人的时候,突然一道雷电从天而落,照亮了整个天幕,刚好穿过井口落在井里,那些黑雾和井底的呼喊声都彻底消失不见了。然后我也被这道雷电惊醒。”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上次是云锦山黑云压城,这次是一口井。云锦山,正一宗,大真人府,井。 李玄都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处地方,就是当初关押李非烟的镇魔台,而镇魔台之所以叫镇魔台,正是因为镇魔井的存在。 难道秦素梦到的就是镇魔井?可那道井边的黑影是谁?那道雷电又昭示了什么?难道是井底之人给秦素托梦?可镇魔井中镇压的都是邪魔外道,难道是补天宗或是忘情宗之人? 李玄都不擅长占验之道,一时也没个头绪,只能说道:“待到我们去大真人府观礼,正好可以请教大天师,我听颜玄机说起过,沈大先生也会前来观礼,或者我们请教沈大先生也行。” 秦素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石姐姐 天色傍晚的时候,雨停了,石无月也回来了,像一抹鬼影飘在半空中,却不见那四个为她抬着步辇的少年少女。 李玄都问道:“那几个少年和少女呢?” 石无月妙目一转:“你猜?” 李玄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猜。 石无月觉得有些无趣,示意李玄都跟自己去正厅,落座之后,主动从自己腰间取下一个锦囊。 锦囊隐隐有荧光透出,无疑是一件货真价实的须弥宝物。不过李玄都回想了一下,前段时间的时候,石无月身上根本没有须弥宝物,先前她被关押在玉牢之中,身上的须弥宝物肯定被玄女宗收走了,那么这件须弥宝物又是从哪里得来? 就在李玄都思索的时候,石无月已经得意洋洋地说道:“当年出事之前,我已经有所预料,所以早早将我的家当分开藏匿,正好在这座双庆府中就有一件我当年藏好的须弥宝物。” 李玄都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把它藏在了哪里?” 石无月笑道:“我把它藏在了四谛寺山门前那块空地的一块石板下面,那些和尚恐怕想不到,在他们家门口就有一件须弥宝物,就这样被踩在脚底下十几年之久。” 李玄都恍然,原来不是石无月故意去那里等他和秦素,而是正好去取回自己的须弥宝物,这个女人口中果然没有实话,与此同时,他对那四个少年少女也有了些猜测。 果不其然,石无月从自己的锦囊中取出了一只长条木盒,有些类似于清微宗的剑匣,大约有四尺长,她一手托举着木盒,另一手将木盒打开,只见其中并排放着八个彩色人偶,无论是面容还是衣着,都栩栩如生,宛如活物。 石无月伸手挑了一个人偶,往地上一丢,只见这个人偶在下落的过程中就开始不断变大,当它完全落地时,已经变成常人大小,然后对着石无月恭敬行礼。仅就这一手而言,竟是有些类似于正一宗的“撒豆成兵”。 石无月眼神中露出许多缅怀神色:“这是宋政送给我的礼物,总共八个,四男四女,每个都有抱丹境的实力,不过没人用它们打架,那是暴殄天物,还是做些其他事情,比如说给我抬轿子。” 李玄都瞧着这八个人偶,做工不俗还在其次,似乎掺杂了部分星陨天青石的特性,使其有了变化大小的玄妙,而且还有一定自主灵识,可以听从主人的命令,应该是出自顶尖方士的手笔无疑了。这种东西,对于自身修为无甚裨益,也不能保命杀敌,算是讨巧逗乐之物,不过价钱肯定不菲,如果换成李玄都,他绝对不会费心费力寻觅这种他眼中的无用物事去讨女子欢心,也难怪宋政能得这么多女子的芳心,毕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想到这儿,李玄都有些愧疚,他除了送给秦素一对镯子之外,就是送了各种秘籍和法器,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女孩喜欢什么,而是他认为她需要什么,这算不算是一种另类的好为人师? 果然,好为人师已经深深烙印在了他的骨子里,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怕是这辈子都改不掉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石无月炫耀完人偶之后,又从锦囊中取出一架袖珍步辇,与颜飞卿的“沦波舟”有些相似,可以被托举在掌心上,女人的脸上绽放出一种别样的光彩,笑着说道:“这也是宋政送我的东西,本来还有些其他物事,比如说可以用来传信的纸鹤,不逊于你们清微宗的飞剑传书。可以在无风天气飞行数百里的莲花灯,在夜晚的时候放飞最好,如果将上百盏莲花灯一起放飞,相当壮观,等它们下坠时,就像下了一场流星雨。还有可以潜水的小船,会学舌的鹦鹉,从婆娑州寻来的异瞳白猫,凤鳞州的河豚。” 李玄都听得感慨非常。要像宋政那样游走于数位女子之间,除了英武不凡的相貌、潇洒不羁的气度,处变不惊的气魄,善于揣摩女子心思、会说甜言蜜语之外,也少不了必要的银钱花费,宋政这等手笔,少说也要数万太平钱的花销,难怪那么多优秀女子会倾心于他。 说到这儿,石无月的脸色骤然一变,露出憎恨神情:“可恨,可恨。” 李玄都知道这是石无月要发病了。 这个女人的确有疯病,根据李非烟所说,早在石无月叛出玄女宗的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只是不甚严重,后来宋政失踪,让她的病情愈发严重,直到被关入玉牢,在那种不见天日的环境中待上十几年,本就有些不正常的石无月终于是疯了,虽然她表面上看上去似乎问题不大,还能正常交流,只是偶尔像个小孩子,但是李玄都心知肚明,一个以聪明著称的女子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已然是很不正常了。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些……东西呢。” 石无月把盒子抱在怀里,轻声道:“都被我毁了,本来这些东西也要一并毁去,可我终究是舍不得。” 李玄都还想说什么,终是没能说出口。 石无月忽然低声啜泣起来:“明明是我先来的,怎么会这样?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不怕我,跟在我身边死皮赖脸地喊我石姐姐,送我他亲手折的纸鹤,陪着我去看星星,陪我喝酒,听我说那些藏在心底从未对旁人说起过的事情。我最开始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有意思的弟弟,可是不知不觉间,就离不开他了,不再将他视为一个晚辈,而是将他视作一个男人。后来,我们私下有过一桩约定,等他跻身归真境之后,我便与他正式结为道侣,那时候他只是玄元境,我已是归真境九重楼。于是我偷偷给他功法丹药,送他宝物,帮他解决仇人,只希望他快些晋升归真境。” 李玄都虽然已经猜出答案,因为宋政并未娶妻,石无月叛出玄女宗后也没有嫁人,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石无月像个孩子一样用大袖擦了下脸上的泪水:“后来他晋升了归真境,受到地师的赏识,功成名就,就像曾经的四先生一样,位高权重,年少得意。不过这时候的他就不再提及道侣的事情了,我几次暗示,他也顾左右而言他。那时候的我还不像现在这样没脸没皮,不好意思直接逼问他,只是傻傻等着,还以为他大业为重。” 李玄都叹息一声,身为男子,他更明白男子的想法,也许宋政真得喜欢石无月,但也就是喜欢而已,更多还是看重了这位石姐姐的江湖地位和境界修为,当他上位之后,这位曾经能被他当作依仗的石姐姐,便有些不够看了,他需要一个能给他更大助力的女子,或者去追求自己真正喜爱的女子。就像当年的圣文帝,在打天下的时候,为了拉拢地方豪强,行联姻之举,等到坐稳了天下,便将那位联姻的皇后一脚踢开,再立自己喜爱的女子为后。 李玄都轻叹一声。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和师娘,李道虚和李卿云便是一个绝佳的例子,虽说李道虚没有休妻也没有再娶,但是对李卿云的疏远也是无可争辩的。 石无月轻声说道:“后来我才知道,他又认识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也无道宗的,地位很高,对他帮助很大,也比我更年轻。” 李玄都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大丈夫三妻四妾,很正常。” 石无月望着他,反问道:“你怎么不三妻四妾?” 一针见血,一剑封喉。 李玄都哑然不语。 石无月叹了口气,低头道:“李非烟总觉得李如师没出息,可是哪个有出息的男人会被女人管得服服帖帖?再后来,宋政的女人越来越多,我为了他叛出玄女宗,可他只是把我丢给牝女宗。我就知道我该放手了,可我总是舍不得。” 李玄都忽然觉得今天的石无月格外清醒,有心安慰,可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过了片刻,他说道:“那五千太平钱,不必充公了。” 石无月猛地抬起头来,脸上的悲戚一扫而空,满是笑意地望着李玄都:“不许反悔!” 李玄都与石无月对视,有些不清楚这个女人的用意,是精心编造了一个故事故意骗他?还是故作兴奋来掩饰她刚才的情绪流露? 李玄都站起身向外走去:“不反悔。” 石无月望着李玄都的背影,缓缓收敛笑意,轻轻抿起嘴唇。 此刻的她比萧时雨更像一位从玄女宗走出来的仙子。 第一百七十章 雨后来客 来到门外,李玄都陷入沉思。最近他听到了太多关于宋政的传闻。英俊不凡,有豪杰气概,在地师的帮助下,集合四位天人境大宗师之力,偷袭刺杀了一位正在闭关的长生境高人,由此登上无道宗的宗主之位,然后又与金帐汗国暗通款曲,为后来澹台云建立大周打下了基础。唐周、七杀王、百蛮王等人都曾是他的忠心部署,任凭驱使,正道的法相宗宗主便是死在宋政刀下,在宋政鼎盛之时,便是秦清也要被宋政强压一头。 毫无疑问,宋政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传奇人物。 直到他遇到了另外一个传奇人物,李道虚。 如果两人在心智、意志、运气、资质等方面都相差无几,那么决定两人胜负的就只能是底蕴,显而易见,比宋政更为年长的李道虚有着更深厚的底蕴,如果宋政也到了李道虚的年纪,多出二十年的积累,谁胜谁负尚不好说,可在玉虚斗剑的时候,是李道虚占据了绝对的上风。换而言之,宋政太急了,也许是一路顺遂让他太过自满大意,终是败在了李道虚的手中。 李玄都了解自己的师父,以他的性情,留情不出手,出手不容情,宋政一定在那场玉虚斗剑中受了极重的伤势,甚至是到了境界修为全失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无道宗内部局势不稳,或是地师暗中推波助澜,让他无法继续掌握无道宗的权柄,不得不隐蔽行踪,遁世不出。 如果这个猜测为真,那么宋政会藏在何处? 李玄都隐约有了一个猜测,那就是曾经鼎力支持宋政的金帐汗国,金帐汗国曾经数次南下劫掠,攻占西京,甚至间接扶持了如今的大周,除了其兵锋之盛,也不乏高手,而且不同于中原高手大多分散在江湖之中,金帐汗国的高手有多数都在军中,据说在其王庭之中也有长生境的高人坐镇,若是宋政逃往金帐汗国,便是地师也没有太好办法。 若是能抓住宋政,说不定会有大用。 正当李玄都想着这些的时候,雨后有客拜访。 是一位头戴鱼尾冠的年轻道人。 道门三冠,分别是:上清芙蓉冠、玉清如意冠、太清鱼尾冠,唯有历代道门中信奉太上道德天尊的掌教之主才能佩戴此冠。 那么来人的身份也就显而易见了,正是大天师的张静修的三大化身之一。 张静修曾经说过,他得了‘一气化三清’之妙法,于是这世上便多了三个张静修,一个是大天师张静修,整日忙于各种俗务,与人斗心斗力,境界修为大约在天人造化境左右。一个是江湖散人张静修,改头换面,浪荡江湖,仗剑行侠,看些江湖趣闻,增长人间阅历,最是悠闲,境界大约在归真境。还有一个张静修,算是本尊的信使,做些杂事,大约有天人逍遥境的修为。至于本尊张静修,如今正在某处洞天福地闭关玄修,不理凡尘俗事,境界最高,是为长生境。 眼前这个年轻道人便是本尊的信使,只负责一些有趣的事情而不牵涉大天师的职责所在。 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李玄都请这位年轻道人入内说话,又要去请颜飞卿过来,年轻道人却摆了摆手:“我此来不谈公事,所以也不要搅扰玄机他们了。” 李玄都自是不会强求,与年轻道人一起落座。 此时还留在这儿的石无月一眼认出了这个年轻道人,那日就是他出手阻拦,明明境界比她更低,却道法通天一般,让她无可奈何。 石无月怒视着道人,道人却浑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 石无月轻哼一声,起身飘走了。于是此地就只剩下李玄都和年轻道人两人。 李玄都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问道:“不知真人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年轻道人道:“见教谈不上,不过在谈正事之前,贫道还要问上一句,李先生可有吃的?” 李玄都脸色古怪,不明白这位元阳妙一真人为何每次见面都要先讨要吃的,不过他也不好相问,只能从“十八楼”中取出他为自己准备的口粮,一袋经过腌制风干之后的肉干,可以保存很久,味道也还不错,只是咀嚼起来有些费劲。 年轻道人拿过肉干,咬了一口,崩下一颗牙齿。 两人对视,有些无言的尴尬。 过了片刻,年轻道人开口道:“贫道此来是为了阴阳宗的李世兴,贫道一直对阴阳宗的‘阴阳十三剑’很感兴趣,可这些年来,贫道陆续凑够了练成前十二剑之人,唯独少了练成最后一剑之人。若是少了这一剑,就如画龙不点睛,缺少灵韵,前面的十二剑至多算是上成之法,远远谈不上大成之法。至于剑谱,贫道也得了一份,死物罢了,终究比不得练成此剑之人,很难看出端倪。” 李玄都试探问道:“真人是想让我抓住李世兴?” 年轻道人笑着点头道:“等李先生踏足天人境之后,再有李非烟、石无月、宁忆几人的相助,抓一个李世兴还是不难。当然,贫道也不会让李先生白白出力,贫道会送给李先生一件宝物,作为答谢。” 李玄都顿时心动几分。 颜飞卿身上的宝物,他是见识过的,无论是“九阳离火罩”,还是“不动金钟”,亦或是“沦波舟”、“万象”,都是极为难得的宝物,能被堂堂大天师拿来当作谢礼的宝物,绝不会是什么无用之物。 不过谨慎起见,李玄都还是问道:“敢问真人,若是有十二剑奴相助,李世兴的战力几何?” 年轻道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李先生是用剑之人,你可知道为何有些剑器威力巨大却不能登上刀剑评吗?”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据我所知,有些剑器,如‘天魔斩仙剑’,威力巨大,却有极大的隐患,故而不如那些没有隐患的剑器,所以不能登上刀剑评。” 年轻道人点了点头,又问道:“天下美人无数,为何江湖中人独独推崇苏云媗、宫官、玉清宁、秦素四人?” 李玄都略微迟疑了一下:“单纯以相貌而言,四人未必是天下绝顶,但这四人俱是同辈中人的佼佼者,又各自有不俗师承,身份非比寻常,所以被人推崇。” 年轻道人笑道:“太玄榜也是如此,能登上太玄榜之人,都是货真价实的江湖高手,但也不意味着一份太玄榜就能将整个江湖都囊括其中,这十个人无一不是出身高宗大门,无有一人是江湖散人。除了个别江湖隐士之外,因为阴阳宗与太平宗敌对克制的缘故,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也是例外,尤其是排名前五的明官,相当不俗,不逊于太玄榜上之人。李世兴若是携带剑奴,足以斩杀只有天人逍遥境的贫道,宁忆也敌不过他,不过他不是二先生的对手。除了境界修为的差距之外,海石先生同样精通清微宗的剑道也是原因之一。” 李玄都听完这番话后,对李世兴的境界修为已经大概有数。以他现在的实力,联手围杀李世兴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活捉,听年轻道人话语中的意思,他要的是一个活着的李世兴,这就不能一味蛮干了。 李玄都想了想之后,回答道:“既然真人不好亲自出手,那么我理应代劳,只是此事关乎到阴阳宗,我也不敢保证能否成功。” 年轻道人摆手笑道:“不急不急,贫道等了这么多年,也不急于这一时。” 李玄都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正在闭关的大天师张静修是否遭遇了什么瓶颈,所以才要想法拿到完整的“太阴十三剑”? 第一百七十一章 悟真大师 年轻道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与李玄都简单交代完这件事之后,便起身告辞。 李玄都送走了年轻道人,脑中还是回想着年轻道人被崩掉一颗牙齿的情景,是有意为之?还是因为某种原因不小心露出了马脚?李玄都不敢妄言揣测, 李玄都对于“身外化身”也算是略知一二,虽然道祖是所传之法乃是“一气化三清”,但凡人岂能与道祖相比?以气机所化的化身终是难以持久,而想要长久存世,非要一个媒介不可。或是一具无主的身体,或是一件法宝,或是其他玄妙物事,因人而异。 当初的藏老人便是以精心炼制的尸体为化身存在媒介,想来大天师不屑如此行事,应该会以三件不同的宝物炼成化身,而宝物的品质也会决定化身修为的强弱。由此看来,孩童模样的化身最强,仅仅是化身就能直指造化境,其所用宝物很有可能是大真人府中代代相传的“天师印”,也符合大天师的身份。年轻道人只有天人逍遥境,可见宝物品质不会太高,但似乎很有意思,因为李玄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年轻道人每次见面都要吃东西,这次还被崩掉了一颗牙齿,再联想到上次他与石无月斗法,只是以各种道法将石无月挡住,根本不曾近身而战,可见他的体魄不会很坚韧,甚至相当脆弱。 很快,李玄都的思绪又跳转到了关于李世兴的事情上,大天师想要一个活着的“太阴十三剑”,李玄都倒是不太意外,正道中人虽然不会滥杀无辜,最起码在明面上如此,但不意味着正道中人个个都是守着儒家圣人道理的君子,若论杀伐果断,正道中人丝毫不逊于邪道中人,否则在千百年来的正邪之中,正道也不会一直占据上风。所以大天师此举也在情理之中,不要忘了,在大真人府的镇魔井中,不知被镇压了多少邪道中人,至死也未见天日。 真正让李玄都在意的是,大天师放着高手众多的正一宗不用,反而将此事委派给自己,想来想去只有两点原因,一则是因为保密,毕竟许多事情不适合放在明面上,换而言之,这是一件脏活,李玄都就是个做脏活的。不过也不要小看做脏活的,当年张肃卿就曾说过,其实内阁首辅和司礼监掌印也不过是给皇帝做脏活的,恶名他们来担,圣名不能有半点玷污。同理,李元婴与李道虚之间的关系如此。所以做脏活不丢人,关键是给谁做。 再有一点,李玄都怀疑这是大天师的一次试探,毕竟是执掌正道牛耳多年,许多事情不会不会等到发生之后再去弥补,而是在事情发生之前就早作准备,李玄都心知肚明,随着他聚拢的势力不断壮大,大天师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隐约有了猜测。不过李玄都也不担心,毕竟以后他还是要在江湖上行走,不可能完全瞒过所有人,他可以通过颜飞卿将自己的部分动向透露给大天师,让这位正道魁首可以安心,甚至可以给他们提供庇护,否则在江湖上四面皆敌,也是寸步难行。 既然决定了要成立一个隐秘联盟,那么李玄都就要思虑周全,既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追随自己的人负责,不过也算为难,当年他在清微宗做四先生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经历,现在也可以算是重操旧业。 三天时间匆匆而过,宁忆的伤势已经稳定,开始逐渐好转,虽然距离彻底痊愈还有相当一段时间,但是并不影响宁忆出手。常在江湖行走之人,多少都有暗伤在身,不过只要不影响出手,那就不算要命的问题。 李玄都这几日除了陪伴秦素,就是默默练功,反倒是颜飞卿很忙,这几日都在帮助宁忆疗伤。 就在这一日的下午,风尘仆仆的悟真终于来到了双庆府。 一身普通僧衣未披袈裟的老僧行走在街道之上,无论是本地的地头蛇,还是外来的江湖豪客,都纷纷为老僧让开一条道路,不仅仅是因为僧人在这座城中地位超然的缘故,更多还是因为老僧本身的缘故。 老僧行走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就像正常人的行走速度,可是每当他的僧鞋落在地面上时,整条街道都仿佛颤抖了一下,然后他抬脚的时候,地面上就会出现一个深深的脚印,甚至连鞋底的纹络都清晰可见。 老僧干瘦的身躯中蕴含了超出常人想象的重量,仅仅是行走,就已经让一条青石铺就的地面难以承受,如果是出拳,那又该是何等威力? 不过这并非老僧有意为之,而是他身上积攒了太多的剑意,就像背负了一座大山,让他不得不运起“金刚神力”抵抗,甚至已经无暇顾及力道的收放自如,所以才会在街道上踩踏出一片狼藉。 很快,四谛寺的僧人们得到了消息,作为能够制衡城内两大家族的第三方势力,四谛寺在双庆府内的权势极大,只是他们并不经常使用这种权势,不过今天是个例外。在法难师太的授意下,四谛寺方丈法见直接调用了寺内的僧兵,将整条街道封锁,驱逐一切围观之人,面对四谛寺的僧兵,没有人敢正面忤逆四谛寺的意志,于是纷纷离去。 四谛寺蓄养僧兵并非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当年正一宗还是天师教的时候,曾经亲自主导过一场席卷天下的起义,有大军三十六万,从底层的普通道民到最顶层的大天师,共分三十六级,等级分明,律法森严,大天师既是教门之首,还是一军统帅。后来天师教事败,接受朝廷招安,被封为大真人,将天师教改名为正一宗,成为如今的正道魁首。今日的青阳教有明显模仿天师教的痕迹,不过相比于当年几乎夺取了半壁江山的天师教,青阳教却是小巫见大巫了。其实到了如今,各大宗门蓄养私兵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就拿清微宗来说,在齐州境内并无兵力,可在海上却有一支纵横四海的强大船队,太平时节为商,乱世之时为贼,配备火炮、火铳,朝廷水师也比之不如,这也是清微宗敢于封锁港口的依仗所在,若是有人敢不悬挂清微宗的令旗而贸然行于东海之上,那么多半会被清微宗的火炮直接击沉。 四谛寺的僧兵们纷纷低下头颅,一手拄着长棍,一手竖立身前,对老僧行礼。 近几十年来,佛门损失惨重,先是法相宗的宗主被宋政斩于刀下,接着又是静禅宗封山闭寺,如今佛门中地位最高的就是慈航宗的白绣裳和金刚宗的悟真,而白绣裳又并非是纯粹的佛门中人,更像是居家修士,半僧半俗,于是悟真这位出家之人就成为佛门明面上的地位最高之人,这也是悟真与张静修走得极近的缘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合在一起便是佛道两家的领袖。 真言宗作为佛家宗门,自然要对这位佛家领袖报以极大的敬意。 法难师太来到悟真面前,冲他合十一礼。 悟真还了一礼,叹息道:“贫僧小觑了阴阳宗明官李世兴,他连出一百三十六剑,未能摧破贫僧的金身,却在贫僧的身上留下了一百三十六道剑气剑意,重如泰山,使得贫僧不得不一直动用‘金刚神力’,不过并不严重,只要慢慢化解就好,不必忧心。” 法难师太点了点头。 悟真问道:“李先生如今身在何处?” 法难师太回答道:“太平客栈。”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大宝瓶印 在僧兵的引领下,悟真来到了李玄都所在的客栈。 经过石无月大闹四谛寺之后,李玄都也不再想着隐藏身份,此时悟真前来,便也不在乎什么了。对于李玄都而言,悟真的到来,意味着白帝城之事告一段落,更意味着他马上就能踏足天人境界。 并非李玄都自负,而是历经了无数秘籍的考验之后,除了“姹女功”、“素女经”等特殊功法, 李玄都还未遇到过不能练成的功法,那么“大宝瓶印”也不会例外就是。 互相见礼之后,法难师太没有久留,返回了四谛寺,而悟真则留在了这里。江湖上除了讲究实力,更讲究江湖地位,虽然二者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挂钩,但有些时候也有例外。悟真便是两者齐备之人。反倒是李玄都这边,境界修为固然不弱,可都丢失了自己的身份,李玄都不再是清微宗的四先生,只是一个江湖散人,石无月也不再是玄女宗的长老,而是囚犯,至于宁忆,同样不再是牝女宗的大客卿,与李玄都一样,变成了江湖散人。也许下次太玄榜更新时,失去了牝女宗大客卿身份难道宁忆就会离开太玄榜。 这一次,包括宁忆在内,所有人都到齐了。这次由李玄都出手,帮助悟真削减身上累加的剑气剑意,因为这不完全是“太阴十三剑”,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清微宗的手段,若论对清微宗剑道的了解,李玄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在李玄都帮悟真削减了三十六道剑意附加之后,悟真便已经可以自如掌控自己的“金刚神力”,至于接下来的的剑气,他可以自己慢慢化解,不必急于一时。 众人来到正堂,一番谦让,让宁忆和悟真这两位境界最高之人坐了主位,其余人分而落座,颜飞卿和苏云媗坐在左手一侧,李玄都和秦素坐在右手一侧。 一番寒暄之后,悟真切入正题:“此番事了,幸赖诸位相助,我们挫败了地师阴谋,姑且可以算是小胜,只是贫僧没能留下李世兴,实在可惜。” 宁忆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摇头道:“大师不必自责,李世兴此人除了境界修为高强之外,心思深沉,想要杀他,很是不易。若是没有大师出手相助,宁某恐怕已经死在李世兴的剑下。” 悟真微微一笑:“分内之事。” 说罢,悟真又望向颜飞卿和苏云媗,合十道:“两位大婚之日,恰好贫僧有事在身,恐怕不能前往观礼,只能先行道贺。” 颜飞卿和苏云媗各自还礼。 再过几天,他们就要返回位于吴州上清府的云锦山大真人府,准备接下来的婚事,届时正道十二宗都会受到邀请前往观礼,有宗主亲自前往的,若是宗主有事在身,也会委派一位足够分量的宗门长老。比如说清微宗,虽然与正一宗不和,但是在这种事情上也不会撕破脸皮,还会维持正道十二宗的表面和气,据说这次前往正一宗观礼的就是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虽然不是宗主或副宗主,但也是整个清微宗中排名前五的权势人物。 悟真身为佛门领袖、金刚宗宗主,自然也在被受邀之列,只是他要准备觅地闭关,化解李世兴的剑气,只能提前告罪一声。 又是说了些后续细节之后,悟真终于望向李玄都和秦素,微笑道:“秦姑娘,贫僧想要暂借李先生一段时间,不知可否?” 秦素先是怔了一下,随即脸色通红,道:“大师自便就是,与我无关。” 李玄都起身向众人告罪一声,然后与悟真一起离开正堂,来到他的房间。 此时只有两人,悟真脸上露出几分歉意,合十道:“贫僧本以为李先生乃是大剑仙最喜爱的弟子,李先生的话,大剑仙是能听进去的,所以那日贫僧才会劝李先生向大剑仙进言,却不曾想累得李先生被大剑仙逐出师门,实乃贫僧之过。” 李玄都摇头道:“大师不必自责,劝谏师长过失本就是做弟子的职责,大师只是提醒我尽到做弟子的责任,如何算是过失?” “话虽如此,贫僧还是心有不安。也许正是因为贫僧与李先生的那次见面,让大剑仙产生了误会,所以才对李先生如此苛责。”悟真也是一宗之主、为人师者,对于师徒之间的各种龃龉自然知之甚深,一言道破。 李玄都微微苦笑。 师徒如父子,又像君臣。正所谓天家无亲,在权势利害面前,亲生父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没有血脉关系的师徒?其中的关系自然难以拿捏。 过了片刻,李玄都说道:“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其实离开清微宗对我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可以暂时脱离宗门倾轧,真正做些事情。” 悟真的眼神中流露出激赏之色,道:“李先生有次心胸,贫僧佩服。” 李玄都谦虚道:“大师谬赞。” 悟真话锋一转:“其实贫僧此来,还有一事,那就是向李先生传授‘大宝瓶印’。这既是大天师的意思,也是贫僧的一点补偿,不管怎么说,李先生终究还是离开了清微宗,使得海石先生的一片苦心付诸东流,还望李先生不要拒绝。” 堂堂金刚宗之主,素有“金身罗汉”之称的悟真大师,已然把姿态摆得如此之低,李玄都再去推辞便有些不合适了,他脸色一正,说道:“长者赐,不敢辞。” 悟真道:“那《大宝瓶印》乃是本宗初祖所创,二祖得之于初祖。本宗二祖生父乃是万象学宫的夫子,幼通儒道之学,尤精玄理。初祖创立本宗之时,二祖来寺请益。初祖见他所学驳杂,先入之见甚深,自恃聪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二祖苦求良久,始终未得其门而入,当即提剑断臂,以名心志。初祖见他这等诚心,这才将他收为弟子,终得承受初祖的衣钵,传金刚法统。二祖跟随初祖着所学的,乃是佛法大道,依《金刚经》而明心见性。正所谓身健则心灵,心灵则易悟。既然李先生已然得了静禅宗的‘漏尽通’,那么再来学这‘大宝瓶印’却是事半功倍。” 李玄都微微点头。 悟真继续说道:“初祖圆寂之后,二祖苦读钻研,不可得解,心想初祖面壁九年,方才在石壁畔遗留此经,虽然经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历名山,访寻高僧,求解妙谛。但二祖其时已是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虑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胜于他的大德,那也难得很了。因此历时二十余载,经文秘义,终未能彰。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二祖终是在蜀州天苍山得晤妙真宗祖师,讲谈佛道两家之学,大相投机,两位祖师结合道家九字真言,又将‘大宝瓶印’的不足之处一一不全,终是臻至圆满上成之法。” “‘大宝瓶印’圜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断,气自内生,血从外润。练成此法后,心动而力发,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涨,似雷之发。李先生,练成‘大宝瓶印’,便如一方山岳,任凭怒浪澎湃,自是巍然不动,若要用力,则是千钧大力,难以抵挡。” 第一百七十三章 告辞离去 听完悟真的介绍之后,李玄都对于“大宝瓶印”有了初步概念,这并非是金刚宗惯用的炼体法门,而是用力法门。在江湖中,这类法门比较稀少,李玄都也只会一种,就是神霄宗的“无极劲”,不过相较于“无极劲”这种纯粹用力法门,“大宝瓶印”又多了炼气部分,按照悟真所言,这应该是金刚宗祖师与妙真宗祖师相互印证之后补全的部分。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虽然金刚宗和其他佛家宗门一样,都是外来教门,但是到了二祖这一代就变成了中原人,而且二祖还是精通儒道义理,难怪他与悟真这位金刚宗之主见面时,悟真并未谈什么佛家经文,反而是大谈儒家道理。 接下来悟真开始口述“大宝瓶印”的心法口诀。依照各种功法秘籍修炼,就如看着菜谱做饭,什么时候该放盐,什么时候该放糖,放多少,什么火候,都有讲究。许多初学之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于是只能按照秘籍修炼,战战兢兢,半步也不敢错。而到了到了悟真这等境界,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就如名厨做菜,不必拘泥于菜谱如何,完全可以自由发挥,就算颠倒顺讯,或是省却步骤,也无不可,这也是冷夫人等人可以通过部分秘籍逆推另外功法的原因,故而一法通则万法皆通。 虽然李玄都距离此等境界还有稍许距离,但也相去不远,此时悟真传授功法,便不必一字一句地去教,只要讲明白其中关键即可。所以悟真并未携带相关秘籍,仅仅是口授,也不完全拘泥于秘籍所载,只说关键部分,省却相应细节,就如描绘简易地图,只是将关键州府标注,而州府之内的县城略去,将一部数万字的秘籍缩减到只有两千余字。若是寻常人依照此等秘籍修炼,非要半路走火入魔不可,就像旅人行路,中途便迷失了方向。李玄都没有此等顾虑,大约用了两个时辰,就将这套口诀心法完全牢记。 悟真说道:“贫僧所传‘大宝瓶印’,虽然并不详细,但李先生博览诸家,所学精深,想来补全其余细节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还有一点,你我叨在知己,恕贫僧直言,李先生一身所学,除了‘坐忘禅功’之外,都在道家,于佛家功法,似乎并不擅长。” 李玄都点头道:“诚如大师所言,晚辈出身道家,一身所学也在道家,于佛家各种功法,只能说是略懂皮毛,若大师不弃,还请指点一二。” 悟真道:“虽说佛本是道,佛道两家殊途同归,但诸多上成之法, 还自是颇为不同,既然李先生不嫌弃贫僧多事,便由贫僧稍加解释。” 李玄都虽然学了“坐忘禅功”,但是“坐忘禅功”极为玄妙,看的是慧根悟性,若是没有慧根,便是归真境、天人境的修为也学不会,若是有慧根,便是下三境的周淑宁、裴玉也可以练成,不能以常理而论,所以李玄都也希望悟真能详解一二,若是以后他再学佛门功法,也算是有了基础,于是道:“晚辈恭聆大师教诲。” 悟真单手行了一礼:“不敢当。” 虽然悟真常用双手合十行礼,但是金刚宗一脉的正常礼节却是右手单手行礼,之所以如此,还是那位金刚宗二祖的缘故,方才悟真曾经说过,二祖当年为求初祖收其为徒,曾经提剑断臂,只剩下一条右臂,故而只能单手行礼。后来的金刚宗弟子也都效仿祖师,单手行礼。 说罢,悟真开始讲述佛家佛门,却是不局限于“大宝瓶印”了,从“金刚法身”到“金刚大力”,皆有涉及,又剖析佛家的呼吸、运气、吐纳、搬运之法,虽然与道家不同,但佛家能与儒道两家并称三教,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对于李玄都而言,更有取长补短、探幽发微的作用。 悟真传述完毕之后,李玄都便开始着手修炼“大宝瓶印”,正如悟真所言,李玄都得了“漏尽通”,体魄强盛,修炼这等与体魄息息相关的用力法门自然可以事半功倍,而李玄都所学广博,已然有宗师气象,对于诸多功法修炼并未一味亦步亦趋,自有一番自己的感悟,再加上悟真详细阐述了佛门功法的基础,补上了李玄都的最后一块短板,李玄都再去修炼“大宝瓶印”,进展神速,只用了四个时辰的时间,便已经初窥门径。正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接下来就要靠李玄都自己慢慢修炼了。 当下李玄都和悟真大师二人回到正堂,只见正堂中已经点了烛火,二人这番传功,足足花了四个时辰,此时夜已经深了,不过其他几人还未离去,都是长年打坐炼气之人,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见两人回来,几人纷纷起身。 李玄都抱拳道:“有劳诸位等候。” 悟真又是单手行礼一次,道:“此番事了,贫僧也该返回金刚宗,一则是贫僧离开多日,宗内俗务积攒,需要回去处置一二,以尽宗主职责。二则是贫僧身上还有李世兴的诸多剑意,需要闭关化解,所以颜真人和苏姑娘的婚事,贫僧便不能前去观礼,再次告罪一声。” 颜飞卿和苏云媗又是还礼:“大师为正道奔走多日,晚辈岂敢奢求更多,还望大师好好将养伤势。” 李玄都道:“大师独自一人返回金刚宗……” 不等李玄都把话说完,悟真已是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李世兴附加在贫僧身上的剑意在于一个‘重’字,使贫僧不得不运起‘金刚神力’抵御,只能徒步而行,贫僧体魄并未受伤,战力未曾受损,另外,还有四谛寺的法难师太与贫僧同行,李先生不必担忧。” 李玄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悟真又是行了一礼之后,也不多留,转身出了此地,李玄都则起身相送至院门,目送悟真离开。 待到李玄都转身时,发现颜飞卿和苏云媗也已经过来,李玄都微微一怔,问道:“玄机兄,你们……” 颜飞卿点头道:“从芦州怀南府出发到今日,已有数月光景,贫道与霭筠的婚事也是一拖再拖,此番事了,我们两人便要尽早返回吴州,毕竟许多事情,别人替代不得,还要等我们回去准备,所以我们二人也不好在此久留。” 李玄都听颜飞卿如此说,便也不去挽留,只是说道:“既然如此,那就预祝玄机兄一路顺风。” 颜飞卿微微一笑,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两张精致请柬递到李玄都的手中:“贫道与霭筠在大真人府恭候紫府兄和秦姑娘光临。” 另一边,秦素也已经过来,与苏云媗轻声告别。虽然因为各自长辈的恩怨情仇,两人先前并无深交,但是到了她们这等身份,能够选择的圈子就这么大,左右就是那么几个家世师承相差不多的女子,所以只要不是生死大仇,多半都会维持表面上的和气,甚至还会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亲密,若让不知底细的人瞧见,还以为是多年的好姐妹。所以说,女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虚伪。 告别之后,颜飞卿从“乾坤袋”中取出“沦波舟”,轻轻抛出,小舟逐渐变大,最后变得与寻常舟船无异。颜飞卿与苏筠媗一起登上小舟,然后乘着夜色随风而起。 今夜月圆,天地之间铺满月辉。 舟上二人与小舟一同沐浴在静谧月色中,越来越高,脚下的双庆府变成了一点,滚滚大江变成了一线,小舟仍是不停,继续向高空中的那轮明月飘荡而去,最终变成了高悬明月中的一个细微黑点,消失在月色之中。 第一百七十四章 凝聚假丹 李玄都和秦素并肩而立,仰头望着明月,直到再也看不见那艘小舟。 秦素久久没有收回视线,轻声道:“真乃神仙中人。” 李玄都笑了笑:“的确如此,不过只要到了天人境大宗师,便能御风而行,也不算差了。” 秦素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现在可以晋升天人境大宗师了?” 李玄都道:“万事齐备,只待东风。正好姑姑还没有回来,我会在最近闭关一段时间,调和五行,只要体内的五种气机达成平衡,便可开始着手孕育假丹,突破天人境界。” 秦素忽然想起一点:“你的五种功法分别是‘玄微真术’、‘太上丹经’、‘玄阴真经’、‘坐忘禅功’、‘大宝瓶印’,你的‘玄微真术’和‘坐忘禅功’已经修炼多年,而另外三门功法却是刚刚学得,会不会导致五行失衡?”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所以我才要调和五行。若是以前,肯定无法调和,不过现在却是没有这方面的顾忌,原因在于我曾经坠境一次,现在之所以能恢复境界,凭借的三次外力,第一次外力是我炼化了半截‘人间世’,第二次外力是我服用了‘五炁真丹’,第三次外力是服用了‘五毒真丹’,换而言之,我体内的大部分气机都是由外力化来,其中‘人间世’所化气机并无五行之属,而‘五炁真丹’和‘五毒真丹’则是五行齐聚,当时因为我体内五行不全的缘故,有部分药力未能完全发挥,积攒于体内,还有部分药力化作其他气机,现在我就是要将积攒体内的药力完全激发出来,同时将那些化为其他气机的药力回归本源,再将其注入其他三行之属,最终五行平衡,成就假丹。” 其实并非每个天人境大宗师都要五行平衡,如颜飞卿的纯阳入道,或是玄女宗的纯阴入道,都是不会五行平衡,纯阳侧重火行,纯阴侧重水行,如李元婴等清微宗之人,也事各有侧重,这只是李玄都的选择。 此举固然麻烦,但却有极大的好处。李道虚曾经对李玄都说过,所谓长生境,在道家之中又被称作地仙,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时刻,先识龙虎,次配坎离,辨水源清浊,分气候早晚,察二仪,判三元,分四象,判五行,定六气,聚七宝,序八卦,行九五,炼形注世,而得长生。 正是从地仙大道的描述之中,李玄都才有了以五行之法结成一颗假丹的想法,待到他走到天人造化境冲击长生境时,比之旁人自会省去很多功夫。这就好比修建一座高楼,长生境界是九重楼,有些人是走一步看一步,修好一层再想下一层的事情,可能修到第八层的时候,发现当初打下的地基已经支撑不住第九层,很难补救,又不能拆掉重修,于是一辈子被困在第八层楼。而李玄都却是从一开始就按照九层楼的规模打好了地基,虽然一时半会儿难以修到第九楼,但只要走到了那一步,就不会被困在第八楼的瓶颈上。这也是李玄都坠境一次的收获,既然重来一次,自然不能再走以前的老路,这也算是破后而立,只是不是每个人都敢如此,因为谁也不敢保证破后能不能再立,若是不能,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秦素家学渊源,秦清更是距离长生境只差一步,自然也知道其中玄妙,问道:“你大概需要几天的时间?” 李玄都认真想了想,说道:“大概需要三天的时间,没有走火入魔的危险,不需要担心我的安危。” 秦素点了点头。 交代完这些之后,李玄都不再耽搁,直接返回自己的房间,开始调和五行。虽然李玄都说不怕打扰,但秦素还是让秦不三和秦不四为李玄都护法。秦不三和秦不四见自家小姐少有的语气凝重,神色严肃,不敢有丝毫怠慢,两人近乎不眠不休地在李玄都的房外守了三天时间。 三天后,李玄都推开房门,见到守在外面一动不动的老哥俩,诚心实意地道谢一声,然后去见了秦素等人。 这次调和五行,都在李玄都的预料之外,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接下来李玄都就要开始冲击天人境界,在此期间,可能会引起一定的天地异象,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李玄都希望宁忆亲自为他护法。 宁忆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答应下来。如今他已经可以自如出手,放眼整个双庆府,能称得上对手的,只有一个石无月而已,当然,鉴于石无月曾经有过不轨举动,只是被张静修的化身阻拦,李玄都防备的也是她。 交代好这些之后,李玄都正式开始闭关,以求将五行气机糅合一处,在体内造就一颗假丹。 李玄都体内药力仍有剩余,气机充足,不需要设置阵法帮助汲取天地元气,只需要一间静室即可。 人有阴阳二气,分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李玄都盘膝入定之后,控制五种截然不同的气机分别注入自己的五脏之中,继而阳气上升,阴气下降,化作一黑一白的阴阳太极,分出清浊。多了一分仿鸿蒙未破,玄黄不分,大道本来的韵味。 接着李玄都开始默运气机,游走于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之中,继而填充四肢百骸级诸多穴窍。 一颗圆形丹状物事的雏形开始在李玄都体内浮现。 古语有云:“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 所谓“金丹”,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古仙借金丹之名,以喻本来圆明真灵之性也。此性在儒门则名太极,在佛门则名圆觉,在道门则名金丹。名虽分三,其实一物。儒门修之则为圣,佛门修之则为佛,道门修之则为仙。所谓金丹大道,绝非是在体内修成一颗金色的丹丸,那是落了下乘。真正的金丹大道是为以体魄作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作饵药,以神为火,三者归一,是为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可得长生。 李玄都距离长生境界还差着机缘的距离,所以他此时所修非是无形无质的金丹大道,而是一颗有形有质的假丹。虽然此举落了下乘,但也已经超过了绝大部分天人境界。 只见李玄都在呼吸只之间以自身为鼎炉,一气贯通三大丹田,闭目存思,潜神入定,整个人如典籍上所说道门真人成就金丹大道时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他的各处穴窍之中,再次显现烟雨潇潇、夏雷阵阵、秋风簌簌、大雪飘飘的奇异景象,四季轮转、生死枯荣尽在其中。 李玄都的意识逐渐归于沉寂,手中出现了一把断剑,正是“人间世”,此时的“人间世”好似枯木逢春,随着春天的到来,开始抽条发芽,从内部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响。 与此同时,盘膝而坐的李玄都身上出现了一个无形的漩涡,四面八方的天地元气随着漩涡的旋转,他身上奔流涌去。 此即是沟通天地之桥,实现初步的天人合一。 天人交感,客栈上方原本晴朗一片的天空顿时有黑云凝聚,闷雷滚滚,电蛇隐隐,似是有一场大雨将要落下。 第一百七十五章 御风九霄 “要下雨了。”秦素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天幕。 此时秦素、秦不二、石无月三名女子正在一起,而宁忆、秦不三、秦不四三人在一起,六人分成两批,每一批中都有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高手,同时为李玄都护法。 石无月不以为意道:“是李玄都开始‘天人交感’了。所谓天人,圣人以一言概之,以己心拟天心。太极生阴阳两仪,两仪化四象,四象再演八卦,八卦变无穷无尽。不得不说,有一位长生境的师父就是让人羡慕,求道如登山,有人距离山顶只有一步之遥,有人却还在半山腰上,站得高便可以看清下面的无数条路,自然能指点弟子不走歧路。” 说话时,天外有风起,吹得几人衣裙猎猎作响。 若论资质,石无月更胜于萧时雨,若是当年没有遇到宋政,她可能成为玄女宗的宗主,并且名列老玄榜上,再加上后来又学了牝女宗的功法,身兼两家之长,对于天人境界的感悟自然是非同一般,她感慨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不是天地无情,而是说天地至公,对于万物一视同仁。天地本无心,世人却给天地强加了一个心,以雷霆视为天地怒火,以大雪视为天地冷漠,以和风细雨视为天地仁慈,以凄风苦雨视为天地悲切。” 石无月话音落下时,头顶的黑云骤然一暗,无数雨丝落下,打在瓦檐上,发出啪啦啦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有雨水沿着檐角汇聚一线淅沥沥落下。 石无月伸出手掌接了些雨丝,说道:“就像这雨,本无甚感情,不过是世人把对这雨的感怀强加了到了天地身上,所谓以己心拟天心不外如是。自己心意是己心,以己心拟天心说白了就是让天地元气按照自己的意思变化,不过这是长生境才能有的手段,天人境还不能驾驭天地,只能去影响天地。” 秦素沉思了片刻,想起了在蓬莱岛时,李道虚一怒而天地色变,仅仅是自身情绪便可显化成天地异象,这应该就是石无月说的以己心拟天心,已经到了极为高明的天人合一境界,根本不需要刻意为之。而寻常天人逍遥境大宗师显然没有这等手段,往往只有在运转某种功法或者破境的时候才会引来天地异象,说明此时的天人合一还十分粗浅,不能随意自如,也不能如臂指使。这让她想起来自己刚刚开始练武时的情景,那时候她要拼尽全力出拳,才能在树干上留下一个浅浅的拳印,而秦不四只要轻轻一弹指,便可以做到,这大概就是长生境和天人逍遥境的差距。 正当两人说话的时候,雨势越来越大,仿佛要将整座城池都淹没其中。 这并非是李玄都已经有了呼风唤雨的能力,而是因为时值夏日,本就多雨,他的破境引发天人交感,方才有了这场大雨。就像引发一场雪崩,只需要在雪山上大声吼叫即可,不必真的造出一座雪山。所谓天人交感,环境是关键,若是在气候干燥的冬日沙漠,便是天人造化境的高人也很难引来一场大雨,而在气候湿润的盛夏江南,便是初入天人境,也可以做到。 不巧的是,双庆府一年之中有六个月都处在阴霾之中,更何况是盛夏时节。如果是在辽东的冬天,就不是一场大雨,而是一场大雪。 石无月望着外面的大雨,忽然对秦素说道:“素素,你要小心一些,男人从来都是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一旦得势之后,许多花蝴蝶就会一股脑地涌过来,这时候男人多半就会觉得糟糠之妻配不上他了。就像你辛辛苦苦栽种了一棵果树,浇水、施肥、驱虫、修剪枝叶,好不容易到了结果的时候,有一群可耻的强盗强占了你的果树,把你赶到一边,她们则是心安理得地享用你的果实,懂吗?” 石无月的暗示非常明显,近乎明示,秦素哪里会听不懂,不过她摇了摇头,语气坚定:“紫府不是那种人。” 石无月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了当年的自己。那时候的她何尝不是把全部身心都交给了一个男子,对他深信不疑,可到头来却换来一个遍体鳞伤,变成了现在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 一生所托非良人。 此时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已然不知所终,他完全沉入到意识的最深处,近乎于假死,对于外界之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封闭五感,只存内视。而在他的中单田之中,那颗圆形的丹状物事已经从最初的虚幻逐渐变为真实。就像在白纸上用笔画了一个圆,然后再一点点涂抹填充那个圆,现在的过程便是涂抹的过程,不断有天地元气被李玄都吸纳入体内,然后又被李玄都以五种对应五行的上成功法化作五种气机,然后通过五脏之属,将五行气机不断注入这颗初具雏形的假丹之中,使其有由虚化实,等到假丹完全凝聚,便是李玄都破境之时。 李玄都甚至连接下来的路径也已经想好,下一步就是经过不断积累,使这颗假丹再由实化虚,从有形有质的假丹化作无形无质的真丹,最终由假变真,成就真正的金丹大道,是为地仙。 这与方士一途的阴神历经九转雷劫化作阳神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方士一途的术法,粗浅的术法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类似于骗术,信则灵不信则不灵,越往上练才能越来越真实,若是修炼到真人的境界,也就根本不容你不信了。道门一脉的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反虚,所谓炼神反虚正是应了由实化虚的过程,所以武夫和方士最终殊途同归,都是由假化真。这也是上三境中的第一个境界名为归真的缘故,整个上三境其实就是一个由假化真的过程,归真境是为起点,而长生境则是终点。 现在李玄都已经行至中途,不上也不下。 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陷入深层次入定之中的李玄都不知时间流逝,只是不断重复汲取天地元气,然后转化天地元气为自身五行气机,接着驾驭这些气机在体内运行一个周天后,最终注入假丹的过程。 虚幻的假丹愈发真实,仿佛一颗光洁无瑕的珠子,然后从这颗珠子的深处绽放出一点金色,起初只是十分微小的一点,然后这一点金色越来越大,使得这颗珠子渲染上了一层浓郁金色,继而这抹金色越来越亮,最终使得“金丹”大放光芒,金光熠熠。 从这一刻开始,李玄都逐渐从最深层次的入定中醒转过来,以自己的神魂与这颗假丹建立联系,继而再贯通丹田、经脉、窍穴、四肢百骸乃至全身上下,使这颗假丹与自己真正合为一体。 一瞬之间,李玄都体内金光大盛,继而有五色气息缭绕。 从李玄都的体内涌出一股浩大气机,好似一条横空出世的大龙卷,直接掀翻了房顶,连接天幕。 蔚为壮观。 正在为李玄都护法的六人同时向上望去。 只见李玄都随着这道龙卷扶摇而起,如上高楼,似登五岳,登楼复登楼,拔高再拔高,转眼之间,已是离地数百丈。 最终李玄都的身形高出云海,骤然悬停。 人间大雨,黑云密布,云海之上却是一片金光绚烂,白云如海,日光镶边,李玄都沐浴其中,好似变成了一尊金色神祗。 只是此时无人得见此景。 李玄都身在九天之上,御风悬停,望向面前看不到尽头的黄金云海,张开双手,好似要拥抱此方天地。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天人境界 整个过程中,没有人来干扰李玄都,而李玄都的积累足够深厚,没有半点波折意外,顺理成章地由归真境九重楼晋升为天人境界,不过现在还是天人三境中的第一境,天人逍遥境。 到了这等境界,初步天人合一,可以御风而行,已然是寻常人眼中的神仙中人。 李玄都闭目凝神,细细感受着这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然后催动体内假丹,沟通天地之桥,使得自身经脉、丹田、窍穴与周围的天地元气连通,天地元气涌入体内,自身气机涌出体外,身形变轻,继续乘风而起,不断拔升,一直到了他此时御风而行的极致处,李玄都改为盘膝而坐,一挥大袖,气机催动之下,云海上掀起层层波澜,好似潮起潮落。 云海滔滔,一望无垠。 见此情景,李玄都有感而发,轻诵先贤之语:“狐眠败砌,兔走荒台,尽是当年歌舞之地;露冷黄花,烟迷衰草,悉属旧时争战之场。盛衰何常,强弱安在,念此令人心灰。心地上无风涛,随在皆青山绿水;性天中有化育,触处见鱼跃鸢飞。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云海翻滚,李玄都不再御气悬空,任由身形向下坠落。只是在下落过程中,李玄都继续运转体内假丹,五气周流而动,使得李玄都好像在身后张开了一把大伞,使得下落速度不断减缓,不至于生生摔死, 跌落云海之后,虽然大雨滂沱,雾气弥漫,但李玄都还是依稀可以看到如同一个方盒的双庆府,以及好似一条蜿蜒长线的大江,然后两者在李玄都的视线中开始不断变大,距离双庆府大约还有百余丈的时候,李玄都手中出现了一剑,正是先前消失不见的“人间世”。 此时的“人间世”已经恢复本来长度,变成一柄实实在在的三尺长剑,李玄都并未将“人间世”炼化入体内,而是随着他晋升为天人境界,发现了此剑的特异之处。刀剑评上的刀剑多有特殊之处,比如说胡良手中的“大宗师”,除了锋锐难当之外,还有以实击虚、天人合一的玄妙,所以李玄都可以借助“大宗师”用“逆剑”斩断浑天宗之人的气机勾连,抹去行踪痕迹,胡良不过是先天境修为,就能一刀分水,让两艘水师战船倾覆。秦素的“欺方罔道”也有阻断气机、斩杀神魂的玄妙,当初秦素杀唐秦和韩邀月,只是一刀刺中胸口,两位天人境大宗师就如被刺中要害的普通人一般,当场身死,可是按照道理来说,天人境大宗师哪怕是被击碎心脏,也可以凭借浑厚气机吊住一口气,不至于立即身死,之所以如此,就是“欺方罔道”的作用了。 这还仅仅是排名靠后的“大宗师”和“欺方罔道”,“人间世”能够高居刀剑评的第二,只会更为玄妙,除了断剑重生和孕育剑气的作用之外,还有其他妙用,只是过去的李玄都境界太低,不能发觉,直到此时晋升天人境,他才发现“人间世”的第三重妙用,那就是可以随意转换“人间世”的枯荣形态,大如巨木,小如种子,长如藤蔓,短如手指,只是要李玄都主动灌注气机才能变化,若是再加上可以在“白骨相”和“美人相”之间转换的“白骨流光”,李玄都算是凑足了生、死、枯、荣四种变化。 方才李玄都就是将“人间世”变化成一颗种子握在掌间,所以“人间世”并非是凭空出现,而是从一颗种子变回原本形态。 李玄都一剑横斩。 漫天雨幕被从中拦腰斩断,去者不留,来者止步。雨幕之中出现了一块极为刺目的空白,片刻之后,漫天大雨方才继续落下。 李玄都还有些不甚尽兴,想起在南山园中胡良曾问自己全力出剑会是怎样的景象,那时候还未恢复境界修为的李玄都回答说:“对天出剑,仅凭剑势,便可将此地的雨幕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仅凭剑气,便可击散雨云,拨云见日。” 于是李玄都对着漫天雨云再出一剑。 正在落下的雨滴骤然静止,一道剑气分开雨幕,直上九天。 滚滚黑云被这一剑生生劈开一道十余丈的缝隙,金色的日光从这道缝隙中斜斜落下,照亮了下方的太平客栈,为客栈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放眼望去,客栈周围的房屋仍旧被雨幕笼罩,雨滴落在屋檐上,激起一层白色的雾气,就像一层朦胧的白边,唯独此地笼罩于阳光之中,金边粲然,格外显眼。 恍惚之间,仿佛仙人手笔。 李玄都的身形开始继续下降,然后他发现宁忆正站在客栈的屋顶上,仰头望他。 虽然现在的宁忆已经是天人无量境,而李玄都只是天人逍遥境,但李玄都有“人间世”在手,足以与宁忆一战,至于谁胜谁负,那就像上次的西北夺刀一战,只能打过之后才知道。 宁忆微笑道:“若有机会,定要与紫府切磋一二。” 李玄都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下来,不过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切磋,而是落回院子之中。 秦素第一个迎了上来,难掩欣喜之色,倒像是她本人突破了天人境界。 不等秦素开口相问,李玄都已经主动说道:“我很好,没有什么隐患,也没遇到什么意外,‘太阴十三剑’已经被我再次镇压,终有一天,我会彻底解决这个隐患,让‘太阴十三剑’真正为我所用。我的‘玄阴真经’、‘太上丹经’、‘大宝瓶印’也随着境界提升有了长足进步,大概是登堂入室的地步。除此之外,就是我的‘人间世’已经复原,还多了其他妙用,用来对敌,有出人意料的作用。如果此时再遇到钟梧,不敢言胜,但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一较高下还是可以的。” 秦素脸上的神情先是错愕,然后渐渐平和,嘴角勾起一个微微弧度,安静听着李玄都关于自己升境的讲述。 等李玄都说完之后,她才柔柔问道:“说完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秦素轻声说道:“你很好,我很高兴。” 李玄都脸上露出笑意,若不是秦不二等人就在旁边看着,他都忍不住要抱一抱秦素了。 石无月飘在一个角落里,远远望着李玄都,脸上露出几分忌惮,因为她发现自己很可能已经不是李玄都的对手,除非她能拿回自己当年的几样宝物,可是那几样宝物不是落在了玄女宗的手中,就是已经被毁。换而言之,就算没有李非烟,李玄都也足以压制石无月。 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已经认命。 又过了片刻,她发现那对年轻男女没有分开的意思,还在轻声细语,瞧着秦素脸上遮掩不住的笑意,她忽然觉得有些发酸,既是心酸,也是羡慕嫉妒。 曾几何时…… 唉,曾几何时,但为君故。 石无月摇了摇头,将那些纷乱念头挥洒出去。 李玄都看了石无月一眼,忽然觉得这个疯女人好像不那么疯了,偶尔会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于李玄都而言,物尽其用,人更是如此,石无月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当然不能放过。这一刻,李玄都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吝啬掌柜,不但一文钱掰成两半花,还总想着剥削手底下的伙计,给一文钱的工钱却要让他们做两文钱的活计。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听秦素说道:“好美!” 他回过神来,顺着秦素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雨势渐小,黑云开始消散,云霞金黄,又透出几分火红,呈现出一片绚烂风光。 第一百七十七章 地仙三灾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李玄都又开始了一次闭关,巩固自身境界,同时也是熟悉现在的境界。 因为天人境有太多奇妙手段,远胜于归真境,如果说长生境是地仙,地上仙人,距离天上仙人只剩下一步之遥,那么天人境就是半仙,同时兼具人和仙的特质,所以才会被分为三个境界,象征着天人境的三种威能:逍遥,御风而行,凌虚九霄;无量:沟通天地,气机无量;造化: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谙万物造化之功。 到了天人无量境之后,气机鼎盛达到人力极致,最后的造化境已经不再追求体内气机的多寡,而是体悟天道运转的规律,比如潮涨潮落、日月交替、四季轮转、生死枯荣,道祖将其称之为“造化”,也就是天人境第三境的名称由来,掌握其中规律之后,由此破开天人限制,由人化仙,成为长生不老的地仙。 只是对于天地而言,掌握天地规律,等同是窃取了天道权柄,长生不死,更是违背天道规律中的生死枯荣,不应存于人间,故而长生地仙得金丹大道之后,虽然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驻颜益寿,道高德隆,水火既济,百病不生,但有三灾劫难,乃非常之道:百年之后,天降雷灾,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再百年后,天降火灾。此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百年道行苦修,俱为虚幻。再百年,又降风灾。此风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薰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唤做“赑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 此等三灾,便是地仙高人也不能尽数躲过,故而地仙不能常驻人间,必须谋求飞升之道,成为天上仙人,方能躲过三灾。 正是因为这等原因,世上虽然有地仙高人,但很少有长存世间的长生不死之人,要么是飞升证道,要么是以假死、兵解避灾,要么就是在三灾之下直接身死道消。这也是世间只有四位长生境高人的原因,其他前代之人,或是已经离世,或是已经身死,就算有苟延残喘之人,也不敢在世间显露半点痕迹,生怕引来劫难。 张静修、李道虚、地师、澹台云等人,虽然得长生不死,却也是人间百年过客,不同的是,寻常人百年之后就此消散于天地之间,而他们却能离开人间,去往不可言说描述的无边玄妙造化开辟之界。佛家称之为极乐世界,儒家称之为天庭,道家称之为三十三重天,此界如何,无人知晓,凡人入内,立化乌有,故而长生境高人对于飞升证道既有向往之意,也存畏惧之情,只能在人间匆匆百年之中,或争名夺利,或造福苍生,或纵情快意,或报仇雪恨,以求离世之前不留遗憾。 李玄都在很早之前,就从李道虚口中得知此等秘辛,只是当时他未曾踏足天人境,对此感触不深,此时他终于踏足天人境,愈发感觉到天地之大,天道巍巍,对于师父当年的话语,也有了更深层次的感悟。 世人皆是痴迷长生不死,可如果变成一块石头,就算千万年不死,那又有什么意义,长生不死反而变成了一种煎熬。正因为如此,李玄都倒是有些理解诸位地仙的想法了,他们想要的长生不死,是存留于人间且维持现有状态的长生不死,如果百年之后就要离开人间,那么对于这个人间而言,他们与那些死去之人又有何异?所以他们虽然得长生,但也是凡人,许多长寿凡人,寿元不止百年,可这些长生境高人只有百年光阴而已,一个人在人间只有百年光阴,那么他们会做什么也就可想而知,在这一点上,他们与那些帝王将相并无不同。 当然,对于现在的李玄都来说,明白这些并无实质意义,因为他距离长生境还有很远一段距离,他也不知道自己成为长生境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会心境大变,也许会不忘初心,现在去揣测这些不过是徒劳罢了。 至于李道虚为何会对当时只是归真境的李玄都提及这些,原因也很简单,如果李玄都没有遇到张肃卿,那么他就是李道虚最中意的传人,也是李道虚和张海石互相妥协的结果,他会毫无疑问地成为清微宗的下一任宗主,作为一位未来的宗主,不仅仅要尽早接过部分权柄,为以后权力的顺利过渡早作准备,而且对于许多秘辛也要做到心中有数。只是谁也没想到,后续的发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李玄都离开了清微宗,使得李道虚与张海石的矛盾又变得难以调和,就像一对夫妻,尽管已经矛盾重重,为了孩子,还是会选择妥协退让,可如果这个孩子死掉了,那么这对夫妻也就没有继续忍耐的必要了。 在李玄都开始闭关后一旬之后,李非烟和李如是终于来到了双庆府,并且找到了太平客栈。 刚刚见到李非烟,石无月就小声嘀咕道:“恶婆娘回来了,好日子到头了。” 石无月的话语没有瞒过李非烟的耳朵,她立刻望向石无月,似笑非笑道:“疯婆娘,你说什么呢?” 石无月装傻充愣道:“啊?” 李非烟加重了语气:“我问你,你说什么呢?” 石无月看了看左右,才指向自己:“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不然呢?”李非烟盯着她:“这里还有第二个疯婆娘吗?” 石无月讪笑道:“我是说,烟烟你能回来,我太高兴了。咱们姐妹之间的情分,那可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听到“烟烟”这个称呼,李非烟挑了挑眉头,没有多说什么,更不会回应一个“月月”,然后她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秦素。 秦素是第一次见到李非烟,也是第一次见到李非烟的女性长辈,于情于理,都有些拘谨,行了个叉手礼:“秦素见过李前辈。” 李非烟的目光落在秦素脸上,过了片刻,露出几分笑意:“秦姑娘不必多礼,当年我与韩无垢也是有交情的。” 站在李非烟身旁的石无月连连点头:“对极对极,当年我们都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石无月故意咬重了“好姐妹”三个字,只是想到后来她被萧时雨关入玉牢之事,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李非烟看了她一眼,石无月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噤声不语。 秦素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李非烟不由伸手按了下额头,本来她已经想好该怎么向那位未来的侄媳妇示好,最好能做一对忘年交,可惜她漏算了石无月,让她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就在这时,石无月又小声嘀咕道:“我没叛出师门的时候你就欺负我,我叛出了师门你还是欺负我,我不是白叛出师门了吗?” 李非烟立刻瞪了她一眼:“你是为了我才叛出师门的吗?” 石无月瞪大了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眼波如水,闪着粼粼的光:“难道不是吗?” 李非烟嘿然一声,伸出手搂住石无月的脖子:“石头,我是不是对你太客气了,让你忘了自己姓什么,那我不介意帮你回想一下。” “恶婆娘,你松开我!” “疯婆娘,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烟烟,我错了,咱们姐妹之间有话好说,莫要动手,更不要动刀动剑。” 下一刻,两人凭空消失不见。 就在秦素略感无措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如是上前一步,拱手道:“李如是见过秦姑娘。” 第一百七十八章 四大婆娘 秦素赶忙还礼道:“早就听紫府多次提起李公子,今日终于得见真容。” 李如是微微一笑,没有多言。 秦素这时才好好打量了下李玄都口中的左膀右臂,只见李如是大概三十岁左右的相貌,气态儒雅,像一名书生多过像一名剑客。总体来说,李如是与宁忆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像,宁忆的气态透着一股沧桑和暮气,就像一方碧湖,表面上碧波荡漾,水面下却是泥沙混杂,李如是更像一方池塘,相较于大湖要清澈许多。当然,这不是说李如是没有心机城府,而是他没有宁忆那样的坎坷经历,在心境上更为澄澈,远不似宁忆那般浑浊。 李如是又分别与宁忆等人相互见礼。 秦不二笑道:“那日曾在枯叶岛上与李公子见过一面,相谈甚欢,本以为一别之后不知何日再能相见,未曾想今日有缘在此相会。” 李如是笑道:“我也没有想到会在数千里之外的双庆府再与秦前辈相见。” 秦素问道:“二姨与李公子是旧相识?” 秦不二点头道:“李公子先前驻守的枯叶岛位于东海与北海交界,上次我被老爷派去凤鳞州办事,返航时因为躲避飓风的缘故,船只漂流到了枯叶岛,由此与李公子相识。” 秦素点了点头。她倒是知道家里与凤鳞州有贸易往来,传说中的凤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只是秦不二所说的凤鳞州非传说中的凤鳞洲,此凤鳞州与辽东、齐州隔海相望,足有数州之地大小,盛产黄金,与位于南海彼端的婆娑州一样,都是海贸兴盛之地,三大宗门也正是由此发迹。 略作寒暄之后,李如是问道:“不知四先生正在何处?” 秦素说道:“他正在闭关,至于出关时间,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了。” 正说话时,忽然有一人笑道:“云何,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李如是微微一怔,他名为如是,既是包含了辈分范字“如”,也有就是如此之意,故而他的表字是云何,取自古人的一句诗:“心通岂复问云何,印可聊须答如是。” 李如是顺着声音望去,就见李玄都不知何时出现在几人不远处。 李如是面露激动之色,立时朝李玄都行礼道:“四先生安好。” 李玄都伸手扶起他:“云何不必行此大礼,如今我已经被师父逐出师门,师父虽然没说不认我这个弟子,但也不许我再以清微宗的名号行事,所以我已经不再是什么四先生了。若要细论起来,我还要称呼你一声师兄,若是云何不嫌,就称呼我一声紫府吧。” 李如是摇头道:“尊卑不可乱,礼数不可废,就算四先生不再是四先生,那我也当称呼一声李先生才是。” 李玄都无奈叹息一声,仍是扶着李如是的双臂,想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就这样相扶着,一时沉默着。 “转眼已是天宝七载,我二十五岁了,你也有三十岁了吧?”最终还是李玄都先开口了。 李如是点头道:“是,我今年虚岁三十整,已是而立之年。” 李玄都收回扶着李如是的手臂,叹息道:“从你我相识到如今,转眼间就是二十年匆匆而过。” 李如是也是颇为感慨:“自从天宝二年之后……” “不要说了。”李玄都打断了他:“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人还是要往前看,我特意让让姑姑请你过来,就是要谋划一件大事。” 李如是举起右手握拳,捶打胸口三次,郑重道:“为天下故,任凭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素忽然觉得李玄都没有话本中的王霸之气和人主之相,反倒是有些邪教中人蛊惑人心的潜质。 就在这时,李非烟和石无月又出现在众人眼前,李非烟神清气爽,好似刚刚糟蹋了一个黄花姑娘的恶霸,石无月就是那个被糟蹋的黄花姑娘,耷拉着脑袋,无辜的大眼睛中满是委屈,欲哭无泪。 李玄都望向李非烟,眉头微皱:“姑姑,你受伤了?” 李非烟讶异道:“你看得出来?不过是遇上了李道师,打了一架,无甚大碍。” 随即她便明白过来,喜上眉梢:“你踏足天人境了?” 李玄都点了点,将大天师传授自己“太上丹经”和悟真大师传授自己“大宝瓶印”之事一一道来。 李非烟听过之后,连连点头道:“张静修这事办得还算地道,否则以后非要找他算账不可。” 石无月小声道:“还找人家算账,也不知是谁被人家关在镇魔台上。” 李非烟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长眸斜斜看了她一眼。 石无月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正色道:“张静修和萧时雨都该死,早晚要找他们算账。尤其是萧时雨这个死婆娘,我一定要当着所有玄女宗弟子的面,把她那张伪善面皮撕下来不可,也让那些晚辈看看她们的宗主是个什么人。” 秦素毕竟与玉清宁交好,此时听石无月辱及玉清宁的师父,便想委婉相劝:“石前辈……” 只是石无月似乎知道秦素要说什么,秦素刚一开口,她便瞪大了眼睛,高声打断道:“素素,你也不帮我,你是坏婆娘!” 秦素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小声道:“我还没有嫁人,我不是婆娘。” 李玄都听得好笑,心想:“我闭关的这段时间里,石无月的病情似乎又有恶化?怎么有了给人取外号的毛病,恶婆娘、坏婆娘、死婆娘,再加上她这个疯婆娘,已经凑齐了四大婆娘。” 石无月又望向似乎想要给自家小姐打抱不平的秦不二,哼哼道:“看什么看,有本事来打我啊,臭婆娘。” 秦不二哑然失笑,只觉得自己跟这样一个疯子计较,实在没有意思,道:“好,我是臭婆娘。” 石无月转嗔为喜,道:“既然大家都是婆娘,不如我们今日义结金兰好了,让恶婆娘做大姐,我这个疯婆娘做二姐,臭婆娘做三妹,坏婆娘做四妹。” 秦不二和秦素面面相觑,且不说婆娘不婆娘的,这辈分该如何算起,难道让秦素做李玄都的长辈吗。 最终还是李非烟看不下去,再次出手镇压了石无月。 对付石无月这种人,不管疯还是不疯,都要用李非烟这种人来压制,管你说什么,就是拳头说话。偏偏石无月不太擅长与人争斗,从年轻到现在,都被李非烟吃得死死的,若是心软的李卿云在此,恐怕就是另外一副光景了。 见石无月终于消停,病恹恹地耷拉着脑袋,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李非烟轻哼一声,然后才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方才你说要谋划一件大事,不知是什么大事?” 李玄都环视一周,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略有迟疑。秦素心领神会,对秦不二、秦不三和秦不四歉意说道:“二姨、三伯、四伯,还请你们暂避一二。” 秦不二知道自己三人说到底还是秦家之人,李玄都、李非烟、李如是都是清微宗的“叛徒”,谋划之事说不定与清微宗有关,他们的确不该参与其中,再加上自家小姐虽然歉意客气,但语气却是毋庸置疑,这等明面上不伤和气的做派,也由不得他们拒绝。秦不二稍稍权衡之后,与秦不三、秦不四离开此地。 只剩下六人之后,李玄都环视一周,缓缓道:“现在都是自己人了,我便直言了,我此番是想要建立一个秘密结盟。”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六人结盟 李玄都请众人到正堂说话,李玄都和秦素分别坐了两个主位,宁忆与李如是坐在左手边,石无月和李非烟坐在另外一侧,李玄都设下一道隔音禁制,方才说道:“若要说起来,这也算是我多年的宿愿,自从天宝二年事败之后,我就隐约有过类似念头,只是一直不成想法,直到今年和去年,经历了许多事情,方才有了这个想法。” 李玄都曾经透漏口风询问其他人的意见,所以宁忆、秦素、李非烟等人早已心中有数,并没有其他想法,李如是跟随李玄都多年,也有猜测,唯有石无月对此并不知晓,她看了看左右,问道:“秘密结盟?这件事也包括我吗?” 李玄都淡笑道:“当然也包括石前辈,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这里都是自己人。” 虽然石无月对这个自己人的说法十分受用,但还是有几分警觉,狐疑道:“那这个结盟是怎么回事?” 李玄都耐心解释道:“所谓结盟,其实就是一个不是宗门胜似宗门的存在,与白莲坊、闻香堂、听风楼、万笃门类似。不同于各大宗门光明正大地立于世间,没有具体山门所在,也不公开对外招收弟子。只是通过这样一个机制,将众多志同道合之人笼络起来,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石无月虽然疯疯癫癫,却是不傻,立时听出了不对的地方:“志同道合之人?” “对,志同道合之人。”李玄都点头道:“我们允许各种宗门出身之人以个人身份加入其中,并不具备强制约束力,却能结成同盟,互为奥援,致力于救亡天下,最终实现天下太平。换而言之,我们不打算自己成龙,而是做一个扶龙之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则是源于你们当年的小结盟,从姑姑、石前辈、萧时雨那代人的结盟,到如今素素、玉清宁、陆雁冰等人的结盟,这个半公开的结盟始终存在,也确实发挥了作用。我的这个结盟想法也是由此而来。” 石无月听明白了,就是只干活还没好处,这种事情谁做?于是她立马就想拒绝,只是看到李非烟等人无动于衷,似乎早已知晓,而且还不打算拒绝,她便没了底气,弱弱地问道:“我能不参加吗?其实我这个人是主张不结盟的,当年我们那个姐妹之间的小结盟,我也是第一个退出的。” 李玄都反问道:“石前辈觉得呢?” 石无月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吧,你们慢慢聊,我先去找臭婆娘了。” 说着她便要起身,结果被李非烟一把按住肩膀,石无月老大不情愿,无奈形势比人强,只能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李玄都无视石无月的哀怨神情,自顾说道:“既然大家没有意见,那么从今日起,我们便的结盟便正式成立了。” 秦素道:“虽说是秘密结盟,但总要与其他江湖中人甚至是庙堂之人有交集往来,也该有一个名字。” 李玄都道:“最早的时候,我的确想了一个名字,叫做清平会,寓意是一清天下还太平,不过后来又想了想,这个名字实在太大,我们现在刚刚成立,取这样一个名号,有些不太合适,而且也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就换了个名字,更为普通,也更为隐蔽。” 秦素问道:“叫什么名字?” 李玄都道:“就叫客栈。” “客栈?”秦素细细回味了一下,没有违心地称赞这个名字如何好,而是等着李玄都的详细解释。 李玄都环视一周,见在座众人或多或少都有几分疑惑,说道:“对,客栈。因为架构类似于客栈,故而有此之说,共有六个职位,分别是:东家、掌柜、跑堂、账房、杂役、厨子,也是刚好对应我们六人。” “首先是东家,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少不了‘银钱’二字,说白了,东家是负责出钱的,也是整个客栈的主人,只是并不参与客栈经营,而是交由掌柜负责经营。” 石无月目光扫过几人,道:“我和烟烟被囚禁多年,一穷二白,李如是应该和我们差不多的处境,至于宁忆嘛,你有钱吗?” 宁忆摇了摇头:“两袖清风,肩挑明月。” 石无月把目光落在秦素的身上:“坏,不,素素,你被江湖中人称作秦大小姐,想来是很有钱了。” 秦素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有些私房。” 石无月追问道:“有些是多少?” 秦素道:“我自己能拿出一万太平钱,还能再找我爹拿十万太平钱,总计十一万太平钱,折合白银三百三十万两左右,不过考虑到金贵银贱,若是再算上兑换时的差价,大概能有三百五十万两。” 此语一出,满堂寂静。 石无月重重靠在椅背上,两眼翻了上去,不见黑色的瞳仁,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三百五十万两,这是多少银子,就算用船装,也要好几船,真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比不了,比不了啊。” 李非烟和李如是也倍感震惊,有些人号称千万身家,那都是算上了房屋、地产、珠宝、古玩、铺面,手头上一般也就几十万两银子,想要拿出这么多银子,非要变卖祖产不可,能够轻轻松松拿出三百多万两银子的人家,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石无月的眼黑又翻了下来,望向秦素:“素素,以后咱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有福同享,有福同当。有你一口吃的,就有我一口吃的,有你一口喝的,就有我一口喝的,不分彼此,不分里外,对不对?” 秦素轻咳一声,只当没有听见。然后李非烟又一次镇压了石无月,说道:“就由素素来做这个东家,我没有意见。” 宁忆和李如是也都点头同意。 李玄都当然不可能反对,说道:“既然大家都一致同意,那么素素就是我们这家客栈的东家了。” 秦素起身行了个叉手礼。 秦素当然不是做冤大头的,就算她想做,她给秦清传信的时候,秦清也不可能答应下来,秦清既然愿意出这笔钱,说明他有自己的考量,有秦清站在秦素后面,秦素这个东家绝不会是个傀儡那么简单。 从李玄都的角度来说,真要筹钱,有的是办法,以他和颜飞卿、大天师的香火情,也可以从大真人府手中拿到这笔钱,没必要坑自己未来娘子的私房钱,毕竟两人成亲之后,就是一家人了,哪有自己骗自家钱的道理。他之所以让秦素出这笔钱,就是因为秦素背后的秦家,想要通过秦家的关系,与辽东总督赵政产生交集,毕竟扶龙扶龙,总得有龙可扶才行。 既然双方一拍即合,那么这个位置就非秦素莫属了。没有父亲不相信女儿的,也没有丈夫不相信妻子的。虽说两人没有成婚,甚至都没有定下婚事,但在李玄都看来,那也是迟早的事情。 再者说了,秦素做这个东家,与李玄都亲自来做,也没什么区别。 定下了东家之后,未等李玄都开口,宁忆已经说道:“定下了东家,就该是掌柜了,依我看来,掌柜人选非紫府莫属,毕竟这个结盟本身就是由紫府发起的,无论是秦姑娘、石前辈也好,还是李前辈、李公子也罢,再加上我宁某人,都是冲着紫府来的,若是紫府不做这个掌柜,便无人能够服众,所以只能由紫府来做。” 其余几人都点头同意。 李玄都也不假模假样地谦让,起身拱手道:“那李玄都就却之不恭了。” 第一百八十章 定下掌柜之后,李玄都清了清嗓子,说道:“素素拿出了这么一大笔银钱,自然需要一个管钱之人,负责统筹调度,也就是账房先生,当年我还在清微宗的时候,云何就是天微堂的堂主,统筹兼顾,所以我希望由他来做账房,不知诸位有没有意见?” 剩下三人,李非烟、石无月、宁忆,都是天人无量境的大高手,在境界修为上,已是江湖中人的佼佼者,就像庙堂上的武官,上马领兵,排兵布阵,自无不可,可要像文官那样治理一方,安抚百姓,就远远不如了,三人对此也有自知之明,没有异议。 李玄都想了想,没有主动开口,而是望向宁忆,问道:“不知宁先生想要哪个职位?” 宁忆想了想,说道:“我这个人文不成武不就,习文读书,马马虎虎,连个功名都没有,习武练刀,也就一般,比不得紫府,不过是矮子堆里拔高个。” 石无月一拍扶手:“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还不到不惑的年纪,已经是天人无量境,就这还说一般,那你让我们这些老婆娘的脸往哪里放?” 李非烟瞥了她一眼,嫌弃道:“我觉得我还不老,不要带上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还望石前辈见谅。”宁忆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江湖上的朋友送了我一个‘血刀’的绰号,说我杀戮过甚,都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由此看来,我擅长的就是用刀杀人了,正巧厨子也是用刀,所谓君子远庖厨,不忍见杀生,可见厨子也是杀生的行家,所以我就来做这个厨子吧。” 李非烟和石无月都没有意见,若说杀人的本事,宁忆的确是在座之人的佼佼者,便是李非烟和李玄都也比之不如。 定下厨子之后,就只剩下跑堂和杂役,李玄都稍微斟酌了一下言辞:“跑堂,负责招呼客人,夜里睡在大堂,负责守夜,又有宿卫之责,其实跑堂和账房加起来,就等同是掌柜。对于我们客栈来说,若是掌柜不在,便由跑堂兼顾掌柜之责。” 李非烟当仁不让道:“那我就选择跑堂了。” 石无月赶忙问道:“我呢,我呢?” 李玄都轻咳一声:“就只剩下杂役了。” 石无月问道:“杂役是做什么的?” 李玄都解释道:“杂役,顾名思义,就是干杂活的,什么也做,查漏补缺。” 石无月顿时黑了脸,还没挑起担子就想撂挑子。 李非烟轻声道:“石头。” 石无月难得硬气一回:“烟烟,我告诉你,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也是有脾气的,今天我石无月就算一出门就被萧时雨抓住,被她重新关回玉牢,我也不给你们做杂役。” 李非烟对于这个老姐妹还是有了解的,若是以前的石无月,没那么好糊弄,不过现在的石无月,疯疯癫癫,时好时坏,现在多半是疯病更加严重了,像个赌气的孩子,于是放缓了语气,问道:“石头,你就不想找萧时雨报仇?” 石无月一怔,随即点头道:“当然想。” 李非烟淡然道:“仅凭你一个人,能报仇吗?” 石无月灰心丧气道:“虽然那个死婆娘也不比我厉害多少,但玄女宗在她的手中,人多势众,我不是对手。” 李非烟循循善诱:“所以啊,你想要报仇,就要找帮手,可人家凭什么帮你?方才紫府已经说了,这个结盟是互为奥援,你帮我,我也帮你,大家互相帮助,如果你加入了这个结盟,以后你想报仇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就会帮你了?你是不是就能报仇了?” 石无月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点头道:“那好,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杂役了。” 定好了客栈的六个位置,李玄都继续说道:“当然,这个结盟不会只有我们六人,只是以我们六人为主干,继而分出枝叶,在我们六人之下,一律称之为伙计。按照我们现在落脚的太平客栈的划分,有四种住房,分别是天字号、地字号、玄字号、黄字号,所以我打算将底下的伙计分为四等。就以‘天地玄黄’为号。” “至于如何发展底下的伙计,此事先由姑姑和云何负责,主要以云何为主,不必求快,但一定要稳,人手一定要可靠,可以徐徐图之。” 李如是点了点头,表示记下。 李玄都又望了秦素一眼,秦素心领神会,对李如是道:“待会儿我会先把一万太平钱交到云何手中,至于剩下的十万太平钱,要等到我返回辽东之后,才能陆续交付云何手中。” 李如是道:“一万太平钱足矣,毕竟刚刚起步,用不了太多钱,剩下的十万太平钱,秦姑娘不必着急。” 李玄都接着望向宁忆,道:“我有一事托付宁兄,请宁兄走一趟西京,探听一下西京形势,若是能见到张鸾山,宁兄不妨与他好好聊聊,看看他有没有意向,只是不必强求。” 宁忆点头应下。 李玄都又叮嘱道:“如今西京形势不明,宁兄还是以自身安危为重,不要卷入澹台云与地师的争斗之中。” 宁忆笑道:“紫府放心就是,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对上一个李世兴,尚且狼狈万分,万不敢奢求与地师等人交手。” 李玄都说道:“至于我和素素,受小天师和苏仙子之邀,要于下月前往吴州上清府的云锦山大真人府观礼。” 石无月问道:“那我呢?我做什么?”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问道:“石前辈与我们一起大真人府?” 石无月立马摇头道:“玄女宗与正一宗交好,既然是正一宗的盛事,玄女宗肯定会受到邀请,八成是萧时雨亲自前去观礼,我在这个时候去大真人府,不是自投罗网吗?” 说到这儿,石无月一下子反应过来,指着李玄都道:“好你个李玄都,你知道烟烟不好去大真人府,就安排她跟李如是一起,反倒是把我往火坑里推,你身为掌柜,怎么能假公济私?” 石无月痛心疾首道:“紫府,一碗水端平啊。” 李玄都轻咳一声:“也罢,石前辈也与姑姑一起吧,相互之间有个照应。” “我才不要跟恶婆娘在一起。”石无月刚要拒绝,就听李非烟轻哼一声,只能改口道:“姐妹嘛,就是要同进同退,不离不弃,我跟在烟烟身边,十分安心,没有任何问题。” 李非烟大袖一挥,身前有众多飞剑悬空,刚好三十六之数,说道:“这是我从李道师手中得来的飞剑,虽然飞剑灵性有损,用来对敌有所勉强,但是用来飞剑传书还是绰绰有余,我们刚好六人,一人六柄,留下一柄备用,其余五柄飞剑分别对应另外五人。” 说罢,李非烟再一挥袖,将飞剑散入五人手中。 李玄都、李如是都是清微宗中人,自然会飞剑传书之法,秦素则是从李玄都那里学得,只剩下宁忆和石无月,好在两人都是天人境大宗师,对于这类法门,几乎是一学就会,没有丝毫难度。 交代完这些之后,秦素提议道:“仅仅只是叫客栈,似乎有些怪怪的,外面的客栈都有名字,我们不如也在客栈前面加上一个前缀。” 石无月道:“悦来客栈?有间客栈?” 宁忆道:“紫府最初的想法不是叫清平会吗?那不如叫清平客栈。” 石无月摇头道:“这个名字更怪,稍不留意就听成了太平客栈,那还不如直接叫太平客栈。” 李玄都笑道:“正巧今日我们所在的这间客栈就是太平客栈,那干脆就叫太平客栈。” 第一百八十一章 乘船而下 接下来的半日时间里,李玄都大致定下了太平客栈的章程,包括六人各自的职责、联系方式,除了李玄都六人和天地玄黄四等伙计之外,李玄都又提出“食客”和“房客”的概念,因为太平客栈难免与其他人合作,也称之为“买卖”,短期合作便是“食客”,长期合作则是“房客”,同样按照“天地玄黄”四等划分。当然,李玄都只是给出了一个大致框架,具体细节则由李如是负责完善,或是待到日后发现不足之处,再行弥补。高楼不是一日建成,搬山亦非一日之功,李玄都现在刚刚将想法转变成行动,距离他心目中的“清平会”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次日,宁忆首先离开双庆府,孤身一人前往西京。虽然如今的西京藏龙卧虎,处处凶险,但宁忆也不是等闲之辈,只要不是主动参与其中,自保还是无虞。 然后就是李玄都和秦素两人,秦素让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先行返回辽东,而她则与李玄都一起前往吴州上清府,待到观礼结束,再与李玄都一起去往辽东。如今李玄都已是晋升天人境,更甚从前巅峰之时,就算再遇到钟梧,也有一较高下的资格,再加上韩邀月已经身死,秦不二等人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遵从大小姐之令,返回辽东。 至于石无月、李非烟、李如是、韩月等人,还要在双庆府停留一段时日,石无月现在底气很足,打算再去西门家打打秋风,当年西门玉萍背叛她的事情,可没那么容易揭过去,正所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有李非烟壮胆,非要把西门家剥下一层皮不可。然后再去寻找她当年藏匿的几件须弥物,其实当年的她与颜飞卿是一个路子,许多手段都在法宝上面,就如李非烟、李玄都等剑士,手中有无剑器,差别极大,若是能寻回一两件当年的护身宝物,不说多了,最起码能在李非烟面前抵抗一下了。 平心而论,如今的太平客栈虽然只有区区六人,顶多再算上一个天字号伙计韩月,算是七个人,但是实力极为惊人,天人境的大宗师足足四位,其中天人无量境有三位之多,剩下一个李玄都,也是足以媲美天人无量境,正一宗、清微宗、阴阳宗、无道宗等庞然大物也不过如此了,足以让寻常江湖门派、帮会、世家胆战心惊。 不过太平客栈也有两个致命缺点,首先就是人数太少,江湖争斗从来不是某个高手以少胜多,横扫当世。更多时候都是以多欺少,就拿宁忆和李世兴来说,若是两人公平交手,宁忆胜算极大,可李世兴有了十二剑奴助阵之后,败的就是宁忆。李如师也是如此,仅凭本来的境界修为,他不是李非烟的对手,可是有了天魁堂三十六名弟子组成剑阵相助,便能与李非烟平分秋色,若非李如是出手,李非烟恐怕要被李如师留在齐州。其次就是太平客栈缺少顶尖高手,李玄都也好,李非烟、宁忆也罢,都无法与张静修、李道虚、徐无鬼、澹台云、秦清等人相提并论,比之白绣裳、张海石、极天王、王天笑也有差距。 所以李玄都等人没有足够的实力在明面上翻江倒海,只能隐入暗中,所谓暗流涌动,便是如此了。 另一边,李玄都和秦素等人离开双庆府之后,打算乘船顺流而下,一路直达荆州云梦泽,又从云梦泽进入潇州,然后转入陆路,前往吴州。 从双庆府到云梦泽的这一路上,秦素心情极好,没了先前的紧迫,有闲情逸致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毕竟青莲剑仙早就有诗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可见从白帝城到江陵城的这段水路,的确是山水胜境。其实她早先年的时候,不止一次乘舟从此地路过,不过那时候都是孤身一人,与此时两人同游的心境又是不同。以前是纯粹赏景,此时就不好说了。 秦素如今有了“百华灵面”,却不爱故意遮蔽面容了,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以前孤身一人的时候,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反正自己也看不到,现在有了情郎,就不愿再扮成“丑姑娘”了,所以她还是以真面目示人,只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戴上了李玄都送她的那顶帷帽。 这艘渡船颇大,被造了楼船的样式,共有三层。船老大效仿像客栈的模式,将楼船上的房间分为天字号和地字号,按照房间收钱。天字号的房间在二楼,便于观景,地字号的房间在一楼,稍次一些。三层则是一个大堂宴厅,不但有美酒珍馐,而且也是观景最佳的去处,不过想来此地,要额外加钱。这等渡船,寻常百姓是万万坐不起的,乘船之人都是有些身家之人,李玄都和秦素登船的时候,被船老大当作了一对夫妻,便理所当然地只给了一个单独房间,秦素有些羞怯,本想要两个房间,又怕李玄都不快,纠结了一阵子之后,也就默许了。至于李玄都,其实同样想过两个房间,只是怕秦素误会,还以为他故意疏远她,也没有开口解释。于是阴差阳错之下,两人同居一室,干脆是伴作一对年轻夫妻。只是入夜的时候,两人各自入定打坐,恪守礼数。 这一日,渡船进入云梦泽的辖境,李玄都和秦素一起登上三楼观景,只见湖水苍茫,烟波浩渺,一望无际,与大江两岸的风景又是不同。 此时三楼中还有七八人,一起众星拱月护着一对年轻男女。 两对年轻男女,一对人多势众,另一对就显得有些碍眼了。 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瞥了眼刚刚来到三楼不久的那对小夫妻,没有说话。 什么叫颐气指使?就是动动下巴指使旁人,根本不用开口吩咐,若是骤然富贵的人家,买来的随从仆役,根本没有这等主仆默契,只有大户人家代代相传的家生子才行。女子周围的随从立时心领神会,有一个汉子大步走来,说道:“两位,这儿被我家主人包下了,还请两位移步。” 若是平常时候,李玄都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置气,也就顺势下去了,不过今天有秦素在身边,那就不一样了,他知道秦素喜欢观景,而且男人在喜欢的女子面前,自己受些委屈不算什么,委屈了喜欢的女子便是不行,李玄都亦不能免俗,于是李玄都取出一枚无忧钱,屈指弹到那汉子的手中,说道:“我们只观景,不扰人,还请行个方便。” 汉子一怔,没想到这对小夫妻还是练家子,掂量了下手中无忧钱,赶忙向自家主子禀报。 那名锦袍金冠的年轻公子从汉子手中接过那枚无忧钱,望向身后的一位老者,问道:“看得出根底吗?” 老人望向李玄都和秦素,皱了下眉头,说道:“大约是抱丹境,女子的修为倒是不弱,足有先天境。” 年轻公子丢掉那枚无忧钱,将手中折扇合拢,轻轻拍打掌心:“我记得当年那位‘魔刀’起势之前,就是靠着花言巧语的本事吃女子的软饭,不过也着实厉害,就连玄女宗的一位女子前辈都着了他的道,不惜为他叛出师门,难道这位少侠也是宋宗主的同道中人?” 锦衣女子掩嘴娇笑,眼神却一直望着身边的年轻男子,脉脉温情。 其余随从察言观色,皆是附和大笑,捧人的功夫极佳。 李玄都无甚所谓,以他现在的身份而言,的确是高攀秦大小姐,被说成是吃软饭,也情有可原。不过秦素的脸色却是骤然冷了下来,一双长眸极为冷冽。 第一百八十二章 祸从口出 这位年轻公子有一个极为尊贵的姓氏,什么东海李氏、辽东秦氏、金陵钱氏,与他们家比起来,都是后生晚辈。古往今来,朝代更迭,不知多少豪门大族断绝香火,唯有两大世家绵延不息,一个是位于齐州的圣人府邸,一个便是位于吴州的大真人府,两者一南一北,交相辉映。这位张公子张世水,便是出身于大真人府张氏。 张氏之中也有远近嫡庶之分,张世水还是出身于嫡系一脉,他爹是本代大天师张静修的嫡亲侄儿,张静修是他的叔祖父,因为张静修没有子嗣的缘故,所以他这一支便是大宗。张世水出身大真人府,从小就不缺明师指点,不缺功法秘籍,再加上他本身也算资质上乘,如今已是先天境,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只是他对大天师尊位没什么想法,也不想加入正一宗做道士,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外游历,适逢师叔颜飞卿大婚,这才返回吴州。 与他同行的女子,身份也不简单,乃是出自慈航宗,这也就罢了,关键她还姓白,若要细论起来,她是白绣裳的侄女。辈分上肯定有些不对,不过这种事情在江湖上屡见不鲜,只要不是同门,便不会强求,大多时候就是各论各的,或是各宗宗主平辈论交,各自弟子再从宗主这里排辈,否则就是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了。 这次出行,张世水带了许多扈从,个个修为不俗。比如说先前那个开口的老者,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先天境武夫。不过分量最重的还是一位女子方士,乃是归真境,曾经是邪道中人,后来被关入镇魔井中,洗心革面,这才被放了出来,为大真人府效力。至于其他几人,或是玄元境,或是抱丹境,最不济的也有入神境的修为。 李玄都瞧了几眼,发现那个白姓女子有些眼熟,沉思片刻,终于想起来了,当初他们前往白帝城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正邪厮杀,参与之人主要是神霄宗的弟子和道种宗的弟子交手,可挑起此事的关键人物却是两名女子,一个出身牝女宗,一个出身慈航宗,眼前这个女子似乎就是那个出身慈航宗的女子。 那名女子察觉到李玄都的目光,愈发不喜,微皱眉头。 张世水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敛去。 那些随从便心知肚明,不用吩咐,就有一个玄元境的武夫轻声说道:“公子,不如就让我去领教下这个‘魔刀’第二的绝学,不过还要请魏师父为我压阵。” 他故意咬重了“‘魔刀’第二”四个字,嘲讽意味十足。 张世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先前开口的老者随之轻轻“嗯”了一声。 这名武夫立时越众而出,向李玄都大步走来。 张世水没有在意这些小人物的打生打死,仍是望着外面的湖面,轻声道:“自从‘魔刀’宋政失踪之后,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层出不穷,有人说宋政行踪的关键在于他的佩刀‘大宗师’,我记得西北夺刀一战,是那位紫府剑仙得了此刀,后又转赠给他的好友胡良,为何没人去胡良手中夺刀?” 白姓女子轻声道:“补天宗。胡良出身于补天宗,授业之师是‘天刀’。” 张世水点了点头:“说到补天宗,听说那位秦大小姐与紫府剑仙交往甚密,紫府剑仙与胡良又是好友,这便是一环套一环,看来紫府剑仙是决意做秦家的女婿了。” 站在张世水身后的女子方士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闻言后嗤笑道:“这可是他们老李家一脉相承的技艺,当年李道虚也是以赘婿身份成为清微宗的宗主,不久之后,李卿云身死,李非烟也不知所踪,多半也是遭了毒手,这清微宗便成了李道虚的天下。依我看来,这次李道虚把李玄都逐出师门,多半也是一出苦肉计,让他借此机会入赘秦家,取得秦家父女的信任之后,再里应外合,谋夺秦家的基业。” 张世水轻声道:“慎言。” 老妇人点了点头,不过心底里还是不以为意,私下里指点江山罢了,又不是公开直言,更不是当面去说,怕什么。 张世水伸手扶住栏杆,感慨道:“据说那位秦大小姐不但天子卓绝,年纪轻轻就已经跻身归真境九重楼,而且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擅音律之道,与玄女宗的玉仙子并列齐名,真是令人神往。将来我游历辽东,若是能与她以音律会友,也算得偿所愿了。” 那慈航宗的女子脸上笑意不变,可眼底还是掠过一抹郁郁。不过她很快也就释然,就算张家和秦家要结亲,哪怕张世水是出身于大真人府的大宗嫡传,也轮不到他,毕竟在他前面,还有一位岁数相差无几的叔父张非山,自从张鸾山离开大真人府之后,此人便被大天师张静修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其在大真人府中的地位,远非张世水可比。 张世水很快就收敛心神,转头望向那对小夫妻的方向。就见那个年轻男人躲在自己妻子身后,反而是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出手,将自己这边的玄元境武夫击退。 张世水摇了摇头。 原来还真是个吃软饭的废物。 秦素本想直接把此人打落水中,那个负责压阵的魏师傅已然出手,秦素皱了下眉头,考虑是否要痛下杀手。 别看秦素平日里柔柔怯怯的样子,可身在江湖之人,哪个没有几分戾气,秦素亲手杀了唐秦和韩邀月两位天人境大宗师,当然有戾气,而且还不少,只是不会对亲近之人发作。都说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这些人如此辱及李玄都,已然让秦素动了怒气,就算她把这些人杀了,别人也说不出半个不是。 在江湖上,打脸是死仇。 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忽然拉住了她,轻声道:“其实说我也就罢了,可辱及恩师,我就不能不管了。” 秦素闻言之后,立时停手后退。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不管师父认不认我,也不管我们师徒是否反目,恩情就是恩情,如果没有师父,我已经死在兵荒马乱之中,如果没有师父,也万不可能有我之今日,我们理念不合是我们自家事,还轮不到外人来说三道四。” 话音落下,李玄都只是一挥手,那个魏师傅和那名玄元境武夫便飞出了楼船,落入外面的湖水之中。 张世水终于正眼望向李玄都,“呵”了一声:“深藏不露。” 李玄都平静说道:“本来不想招惹是非,只是曾在清微宗学艺,有些话让我很不舒服,若是你们现在磕头赔礼,我可以既往不咎。” 张世水对于李玄都的话充耳不闻,而是望向老妇人,有些不悦。 老妇人自知失言惹来麻烦,不过也谈不上害怕。 张世水扯了扯嘴角:“谁惹的麻烦谁去解决。” 老妇人脸色阴沉:“公子放心,虽然老身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出手,但手艺还没有生疏,一定将此事解决得干干净净,给公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张世水轻声道:“如此最好。” 至今为止,老妇人仍是觉得失言惹来麻烦,而非祸事。她望向李玄都,冷笑道:“小子,你是清微宗的人?正好老身打的就是清微宗之人。”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清微宗的人,只是曾经在清微宗学艺。另外再说一句,我姓李。你口中的几位,都是我的长辈。” 闻听此言,老妇人心神震动。 下一刻,未等她出手,李玄都已经一步踏出,瞬间来到她的面前。然后五指成钩,掐住她的脖子,将她向上提起,双脚离地。 这位归真境的方士竟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第一百八十三章 张家公子 人生在世,少有能够念头通达之人。大多数人都是处在一个又一个的矛盾之中。李玄都也是如此,他想要得饶人处且饶人,少造杀孽。可江湖从来不是学宫,哪来那么多的道理和思量,都说快意恩仇,若是停下脚来慢慢思量,那还谈得上“快意”二字吗? 李玄都略微犹豫之后,手上轻轻发力,便要拧断此人的脖子。并非他要痛下杀手,而他知道此人好歹是个归真境,又是方士,应该还有保命手段才是。 果不其然,老妇人“嘭”的一声变成了一个草人,而她本人则出现在不远处,脸色苍白,眼神满是惊惧。 李玄都随手丢掉这个草人,复而望向老妇:“我再说一遍,赔罪。” 老妇人面露迟疑犹豫,她心中明了,此人何止是深藏不露,分明就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又是出身于清微宗,说不定就是三十六位堂主之一,自己绝无胜算,不过好在如今她也算是正一宗的客卿,背后有靠山,而且正一宗与清微宗不和也是世人皆知之事,她倒也不怕对方的背景,只是打不过人家,说什么也是白搭,要不先低头认错?在她看来,她在背后嚼舌说人是非,对错还在其次,其实就是看谁的拳头更大一些,拳头大,错了也是对,拳头小,对了也是错,这就是她认为的道理。 正在老妇人心思几转之间,张世水开口问道:“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没有用化名“李玄策”,而是说道:“李玄都。” 满堂寂静,包括张世水和那白姓女子在内,脸色怪异。 老妇人更是如丧考妣。 背后说人是非,若是实有其事也就罢了,毕竟你敢做还不让人家说?偏偏她所说的事情,大多都是揣测臆想之语,有污蔑造谣之嫌,刚好撞在正主的手上,如果只说李玄都本人也就罢了,有自家公子出面说和,这位紫府剑仙大人有大量,说不定就一笑置之,可自己嘴贱,又把他的长辈牵扯了进来,涉及到长辈,就是李玄都想要大度也不行了,此事怕是难以善了,果然是祸从口出! 想到这儿,老妇人双腿发软,便想跪下认错,而且还要给自己几个大嘴巴,最好是打落几颗牙齿,打得满嘴是血,才见诚意,做戏嘛,做就做全套的,糊弄过去,说不定还能把祸事变好事,结个善缘。 张世水终于流露出几分凝重,如果眼前之人是李玄都,那么与他同行的那个女子多半就是秦素了。那么他方才的那番话,也稍有冒犯之嫌。 李玄都看向那名老妇,老妇立刻跪地,便要伸手去打自己的嘴巴,只是李玄都一抬手,老妇顿时感觉自己周围的天地元气都变得凝滞起来,仅仅是抬手这个动作,便仿佛有千钧之重。 李玄都问道:“赔罪,赔的是一个‘诚’字,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 老妇人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你辱及李某长辈,又不诚心赔罪,那李某只好略施惩戒。”李玄都说罢伸出右手食指,朝着老妇轻轻一点。 只见李玄都的指尖上有寒气环绕,凝结冰晶,呈椭圆形,然后飞旋着激射而出,瞬间没入老妇的胸口,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血洞,可老妇的后心位置却猛然炸开一片血雾,伤口极大,几乎烂了半个脊背,同时也溅了后面一个汉子满身血迹,只是那汉子不敢发声,就连脸上的血也不敢伸手去抹,生怕自己弄出点动静,做了冤死鬼。 老妇委顿在地,脸上毫无血色。幸而李玄都留手,只是伤了她的五脏六腑,没有取她性命。 张世水见此情景,眼皮微微一跳,终于是开口道:“在下张世水,见过紫府兄……” 李玄都并不领情,直接打断他道:“若论辈分,老剑神是我师,海石先生是我兄,飞元真人与我平辈论交,张鸾山是我故交好友,大天师视我为晚辈,你如何能与我平辈论交?” 虽说不同门派之间各论各的,但也不是不讲辈分,只是要有个切入点,然后从此处开始论起。李玄都本能与秦清平辈论交,但是因为秦素的缘故,他便称呼秦清为秦伯父,秦素便是切入点。同理,在正一宗这边,他与颜飞卿、张鸾山平辈论交,这便是他在正一宗这边的辈分。就算从大天师张静修那边论起,张静修与李道虚辈分相当,李玄都是李道虚的弟子,也是只低张静修一辈。或是从宗主论起,李元婴和颜飞卿俱是一宗之主,两人在江湖上的辈分对等,李玄都还是与二人平辈。亦或是更远一点,李非烟与张非山有师徒之谊,张非山称呼李非烟为姑姑,李玄都也称呼李非烟为姑姑,而张非山又是张恨水的叔父。所以无论从哪里论起,李玄都均是对应“山”字辈,“水”字辈的张世水要比李玄都低上一辈。他此时开口称呼“紫府兄”,便是李玄都认了,颜飞卿、张鸾山、张非山等人也不会认,否则便是没了尊卑大小。 张世水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自视甚高,不愿意低人一头,因为这里已经是江南而非江北,清微宗与正一宗一南一北对峙,江南便是正一宗的地盘,占据了地利优势的张世水觉得一个被逐出师门的李玄都会给他这个面子。 可惜李玄都并不想惯他。 被噎了一下的张世水脸色微变,不过他知道自己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只能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是小子孟浪了,小子见过李世叔。” 李玄都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世侄要回大真人府?” 张世水深吸一口气,压下几分火气,轻声道:“颜师叔大婚临近,正要赶回大真人府观礼。” 李玄都道:“却是巧了,我也是应颜玄机之邀,前往大真人府观礼。” 张世水斟酌言辞:“李世叔与颜师叔交好,观礼之事自是理所应当,只是李世叔乃是老剑神的弟子,又曾是清微宗之股肱,早年时与宗内的几位长辈结过仇怨,此番贸然去云锦山,怕是有些不妥。” “无妨。”李玄都淡然道:“此事也是老天师应允的,些许恩怨,还能大过老天师的脸面不成?” 闻听此言,张世水心中一惊,他不过先天境修为,为何能超然江湖,便是许多天人境大宗师也不放在眼中?还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家世,而张静修既是大天师,更是张氏家主,乃是真正手握他此生荣辱命运之人,也是让他最为敬畏之人。 张世水道:“既然有老天师应允,那自无不可。若是李世叔不嫌,我们不妨一路同行。” “正合我意。”李玄都望着张世水,若有所指道:“若是还有其他正一宗弟子,不妨一并喊来,我们也好同去。” 张世水一怔,心中暗忖:“听他话语中的意思,竟是知道我有搬救兵的意图?毕竟当年他因为陈孤鸿之事与刘师叔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刘师叔几番为难,让他吃了个暗亏,谁曾想他竟是横渡大江,堂而皇之地进入江州追杀刘师叔,刘师叔凭借一件保命宝物逃回吴州,他又追至吴州上清府,直到东玄师叔祖亲自出手,这才拦下了他。虽说刘师叔是东玄师叔祖的爱徒,但他当年是太玄榜上第十人,便是东玄师叔祖也奈何不得他,此时他远不复当年,纵然重归少玄榜,却不曾登上太玄榜,如何是东玄师叔祖的对手?” 张世水心中有了定计,正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就先隐忍一二,反正他早就定好与东玄师叔祖等人一道返回大真人府,待到东玄师叔祖过来,新仇旧怨,一并了结。到那时候,可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李玄都没有“他心通”,不知道张世水打量了什么主意,不过他行走江湖多年了,三教九流见得多了,也能猜测一二,更不在意,正一宗实力雄厚,归真境高手层出不穷,天人境高手也不在少数,只是比之清微宗,缺乏能够登上太玄榜的顶尖高手,若论单打独斗,除了大天师张静修和一些避世隐修的老朽之外,剩下在江湖上行走的,怕是无人能胜过他。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五行借势 接下来的几日,李玄都不再理会张世水一行人,白日里与秦素一起观景,夜里就打坐炼气,直到第三日夜半子时,李玄都正在静坐,突然心有所感,走出舱外。很快秦素也从入定中醒转,随着李玄都一起来到外面。 此时大船仍旧行于湖面之上,四周一片漆黑,影影绰绰,似如鬼魅,空中倒是有星光月光,远处也有点点渔火,只是船上人声、流水声、水鸟声、蛙声却全然不见,显得格外寂静,让人心头发闷。 秦素看了几眼,说道:“来人能在悄无声息之间将整艘渡船都拉入一方小天地之中,不可小觑。” 李玄都闭目感受片刻,发现此方天地被人以术法隔绝,使得自己无法大规模搬运天地元气化为己用,只能在小范围借势。不过李玄都也不太在意,他不是方士之流,对于外力没有那么看重,只要手中有三尺青锋即可。 李玄都忽然说道:“来了。” 空中狂风骤起,黑云遮月,天地一暗,紧接着就是一声惊雷霹雳炸响,震撼人心。然后就见面前湖水不断冒泡,荡漾起无数涟漪。猛然之间,一只足有一人等高大小的金色巨掌破开湖水,溅起无数水雾。 李玄都一挥袖,使得这些水雾不能近身。 在这只巨大的金色手掌现世之后,接着又是一只手掌,两只手掌攀住楼船,使得楼船开始倾斜。李玄都不动声色,只是道了一声“装神弄鬼”,然后一脚抬起复而落下,凭借一己之力,生生止住了楼船侧翻的趋势。 秦素道:“虽然是假的法相,但在这方小世界中却是几可以假乱真,比颜真人还要强上许多,应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 李玄都“嗯”了一声:“素素,你且后退,容我与这位道长较量一二。” 如今江湖,只有五人得了真人尊号,分别是:元阳妙一真人、飞元真人、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万寿真人。其他道人,无论境界修为多高,也不能以真人称之。 “那你自己小心。”秦素叮嘱一句,向后退去。 下一刻,整个湖面轰然炸开,一尊足有六丈之高的金甲神人从湖底升起,金光璀璨,威势十足。在普通百姓眼中,几乎与神仙下凡无异。 只是李玄都哪里会被这等手段唬住,未等金甲神人完全离开湖水,他的右掌之中寒气大盛,然后将寒气注入湖水,湖面立时结出厚厚冰层,将金甲神人的两根小腿冻在其中。虽然李玄都修炼“玄阴真经”的时日尚短,但仰赖体内一颗假丹,使得五行气机可以自如转换,他将一身气机化作水行之气,故而这寒气之盛,不逊于玄女宗中精研此道的高手。 紧接着,李玄都又是一挥大袖,狂风自起,使得渡船加速前行,既是让渡船不至于被寒冰困在原地,也是要远离这尊金甲神人。 五行八卦之中,震、雷为阳木,先天卦位东北,后天卦位正东;巽、风为阴木,先天卦位西南,后天卦位东南,故而风雷二相都属于五行中的东方木属。此时李玄都掀起大风,便是用木行气机。 以前的李玄都万没有这等本事,在他晋升天人境之后,有天人交感之能,方才可以借势。可惜现在还是夏天,属火,利于借助火法起势。若是换成春天,属木,本就是大风天气,李玄都只要稍加推波助澜,就可以借助狂风在这座云梦泽上如蛟龙一般兴风作浪。同理,先前李玄都以水行寒气冻结湖水,因为是在火行的盛夏天气,水火相克,费力不小,若是在水行的酷寒冬日,便毫不费力,而且冰冻更为结实。 此乃天人境的借势关键,也是“天人”二字的根本含义,其中“天”字,便是天时,四季时令,春属木,夏属火,秋属金,冬属水,土在中央,无所不在,四季不变。借势之法,还要讲究生克之道,如木生火,在春日里除了借用木行之外,借用火行也大有裨益;而金克木,在秋日里借用木行,就十分艰难,耗费气力。 顺势而为,便如顺流而下,“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若是逆势而行,就如逆流而上,船夫拉纤,大费周章。 只是不管顺流也好,逆流也罢,毕竟是向天地借势,不可能空手套白狼,还要拿出一些本钱,换而言之,这等借势手法,非天人境不能为之。故而到了天人境界,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愈发模糊,武夫有了种种类似术法的手段,方士也未尝不能近身而战。只是许多天人境大宗师不像李玄都这般五行齐全,只能在自己擅长的方面借势,如玄女宗的弟子,就只能借助水行之势,而不能借助火行之势。 李玄都方才两次出手,冰冻湖水之举,因为五行相克,耗费气力不小,而催动大风,虽然不曾五行相生,也不上应天时,但金甲神人现世时本就有狂风生出,李玄都只是略加催动,而非凭空生风,故而还是节省了不少气力。 在渡船向前驶出大概半里左右之后,那尊金色神将终于震碎寒冰,脱开身形,飞至半空。 李玄都跃上栏杆,向前一步踏出,整个人悬而不落,凌虚御风。 天任逍遥境,若是不能行于九天之上,何谈“逍遥”二字? 金甲神人重重冷哼一声,恍若雷霆,同样暗含借势之法,只是此时不是春日,没有春雷阵阵,便少了许多威势,只能让寻常归真境高手心神摇晃,却谈不上失神。 李玄都半点也不受影响,身形飘然向前。 金甲神人一拳打出,气机震荡,大风扑面而至,湖面上掀起阵阵波浪,渡船风帆鼓荡,船行再快三分,因为是夏日季节,许多客房的临湖窗户都是敞着,此时在风力吹动之下,窗户纷纷砰然合上,声响极大。不过诡异的是,整艘渡船竟是没有半点人声,也没有一个房间亮起灯火,似乎除了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之外,其他人仍在酣眠。 面对这一拳,李玄都只是抬起一掌,与金甲神人的巨大身躯相较,自然极为渺小,李玄都也才金甲神人的一拳大小,可体量悬殊的两只手掌相触,李玄都纹丝不动,金甲神人不能寸进分毫。 李玄都运转“太上丹经”,正应此时夏日天时,火气大盛,正所谓南火克西金,金甲神人与李玄都相触的那只手掌立时出现熔化的趋势,如金石被化作铁水。 然后李玄都趁此时机,将一颗“种子”顺着被熔化的拳头种入金甲神人体内。 李玄都收回手掌,退回楼船,再一指金甲神人,只见金甲神人体内骤然崩现出一点耀眼金光,更甚它本身的金色,然后以这点金光为中心,金甲神人的体表出现无数裂痕,迅速蔓延至全身上下。 就在这时,天地间响起一声叹息。 下一刻,金甲神人寸寸碎裂,变为一道符箓,向外飞去。那颗被李玄都种入金甲神人体内的“种子”则是飞回李玄都的手中,正是“人间世”。 李玄都举目望去,只见远处夜空上出现了一方阴阳双鱼的法座,一名身披八卦法衣的老道盘坐其上,头戴五岳冠,此冠又名五岳灵图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必须受过“天仙戒”者方可戴,通常都是全真道中德高望重之人。在法台左右还立有一男一女两名童子,一人为老道捧法剑,一人为老道捧宝印,不过以李玄都的眼力可以看出,这一对童男童女并非真人,而是以符箓所化。 老道端坐法座,上身微微前倾,算是稽首。按照古制,稽首乃是跪拜大礼,但是到了如今,已经简化,类似于鞠躬行礼,并不隆重。 李玄都拱手还礼。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东玄道人 且不说方才金甲神人的威势,也不说以符箓化作童男童女的神通,仅仅是老道仙风道骨的气态,已然是寻常人眼中的得道之人,再加上形如阴阳双鱼的法座烟云缭绕,衬得老道人如坐云上,仿佛时刻都会驾云而去一般,真真是道德真人才能有的排场,就算是江湖中人,哪怕颇有胆色,见此情景,也要俯身下拜。 “仅凭一道符箓化作的傀儡法相就能与玄哥哥隔空相斗,哪怕是玄哥哥故意留手,这份修为也着实不弱了,应是天人无量境无疑。”秦素完全不为老道人的气派所动,第一时间就对老道的境界修为有了一个初步估计。毕竟秦素是秦清这位太玄榜第一人手把手教出来,因为父亲疼爱女儿的缘故,秦清事无巨细都一一说明,在天人境的见识上,秦素比之李玄都、颜飞卿等人还要更胜一筹,所以秦素本身境界不及天人境,但眼力却是足够的。 在秦素看来,这老道固然厉害,却未必是李玄都的对手,不必担心。 只是有一点秦素没有想明白,这道人的法衣样式,应是正一宗之人,正一宗向来是奉持正一道,如何会戴全真道的五岳冠? 就在此时,李玄都开口道:“东玄前辈,你我自天宝元年一别,至今已有七年。” 秦素听到此言,恍然大悟,原来那老道就是东玄道人。 说起这位东玄道人,在江湖中可谓是大名鼎鼎,在唐秦死后,他便是黑白谱上第一人。至于他为何戴着五岳冠,也有缘由。正一道的道人不忌荤腥,不忌嫁娶,多用本名而不用道号,而全真道的道人却是截然相反,是为出家道人,食素不娶,多是弃用本名而用道号,东玄道人身为正一宗之人却用道号,是因为他最早时候并非正一宗弟子,更非正一道的道人,而是全真道之人,不过并非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这三宗之人,只是一个寻常道观的观主。后来不知因何缘由,此人受大天师张静修之邀,转投正一宗门下,张静修代师收徒,故而此人在正一宗辈分极高,乃是张静修的师弟,张世水要称其为师叔祖。 说起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区别,正一道擅长使用符箓,全真道注重修炼内丹,内丹又分内丹和外丹,妙真宗和东华宗便是外丹派,神霄宗则是内丹派,李玄都的假丹之法更偏向于全真道的内丹派。 在正一和全真两大派别之中,也分品级,共是七品,所不同的是正一道是授箓:初授“太上三五都功经箓”,此为正六、七品;升授“正一盟威经箓”,此为正四、五品;加授“上清五雷经箓”,此为正三品;加授“上清三洞五雷经箓”,此为正二品;晋升“上清大洞经箓”,此为正一品。 全真道则是受戒,与正一道的五大经箓对应,分别是:三皈戒、老君八十一戒、初真戒、中极戒和天仙大戒。唯有受天仙大戒之人,才有资格佩戴五岳冠。 东玄道人曾在全真道中受天仙大戒,后来转入正一道中,又被授予“上清大洞经箓”,有此殊荣者,不谈古人,只说今人,放眼整个天下,也仅此一人而已。 方才一番交手,李玄都连连借势,东玄道人已是知道他的境界修为,按下心中惊讶,缓缓开口道:“上次贫道见李先生时,李先生不过是归真境修为,仰仗手中利剑,方能登上太玄榜。后来听闻李先生事迹,已是天宝二年,说李先生重伤剑断,被海石先生救走。再后来,又有传闻说李先生跌落境界。贫道本以为李先生此生已是无望地仙大道,或许就是从此浑浑噩噩,庸碌一生,哪曾想李先生在天宝六年重出江湖以后,不但能东山再起,而且还更上一层楼,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玄都笑了笑:“在下的确于不久之前感悟天人合一之理,继而天人交感,得了世人口中的天人境。” “所谓不破不立,李先生能破后而立,实乃百年不遇之奇才。”东玄道人赞了一声,又问道:“如今李先生境界已复,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乃是一方宗师人物,何故与晚辈为难?” 李玄都答道:“非是与晚辈为难,而是有人以言语侮辱在下师长,在下这才出手略施惩戒。至于张贤侄,他御下不严,也有过错。” 东玄道人淡然道:“贫道与慈航宗的晚辈苏云姣有过一面之缘,她曾提起过你,说你是心善之人,出手处处容情,口中更是道理无数,为何到了今日,却为了一点口舌是非而大动干戈,甚至不惜伤了和气?” 李玄都道:“大概是知易行难。去年的时候,在下刚刚重回江湖不久,境界低微,再加上数年修身养性,反而能做到心境平和,不起涟漪,的确是此生最为心善之时。可随着境界拔高,心境却又渐渐重回当年,正所谓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不外如是。” 东玄道人微讽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口口声声圣贤道理?” 李玄都道:“正因为自知做不到,方才挂在嘴上,既是提醒旁人,更是提醒自己。若是能做到,已是圣贤,道理存乎一心,何必挂在嘴上?” 东玄道人诛心问道:“岂不有严于律人而宽以律己之嫌?” 李玄都摇头失笑。 东玄道人脸色一沉,问道:“李先生何故发笑?” 李玄都收敛笑容,正色道:“笑古往今来、庙堂江湖,没有新鲜事。” 东玄道人沉声道:“愿闻其详!”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曾追随张相肃卿,直至其身死。其身故之后,朝廷给他定了十项大罪,可要依着大魏律法去查,多半难以站住脚跟,同时民间又有众多落井下石的文字流传,极尽诋毁之能事。说他乘坐十六人的大轿,说他四处收受海狗鞭壮阳,罗织罪状,与写话本无异。可张相当政十年,收复凉州、秦州,各地流民近乎绝迹,国库略有盈余,又归功于谁?其实这些大罪归结为一点,四字足以概括:威权震主。借用古人一句诗:‘功到雄奇即罪名。’那些人无法从功绩上抹黑张相,就在私德上做文章抹黑他,因为功绩实打实地摆在那里,青史留名,谁也无法抹去,可私德看不见更摸不着,自然可以被流言和谣言所诋毁。” “朝廷从不缺乏清流,他们以道德标榜自身,实则碌碌无为,百无一用,爱惜个人羽毛更甚于天下苍生死活。” “张相曾经说过: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天下事无一可为者。” “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知我罪我,在所不计。” “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 东玄道人虽然是方外之人,但也隐隐听出李玄都要说什么,不由眯起双眼。 李玄都望向这位年迈道人,问道:“敢问道长,你与这些清流何异?” 东玄道人反问道:“不谈私德只谈功绩岂不是更可笑?” 李玄都道:“私德非公德,人无完人,若只论私德,天下岂有功绩可言?更何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东玄道人话锋一转:“李先生说贫道是清流,那李先生是自比张相了?”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东玄前辈,站在道德的最高处说风凉话,不冷吗?” 东玄道人怒极反笑:“李先生追随张相多年,这是要学张相不计个人得失了?” 他故意咬重了‘不计个人得失’几字,嘲讽意味昭然若揭。 就在这时,一直缄默的秦素忽然开口道:“有缺点的侠士终究是侠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究不过是苍蝇。” 第一百八十六章 踏月而至 东玄道人立时望向秦素,沉默了片刻,道:“原来是秦大小姐。” 秦素行礼道:“晚辈见过东玄道长。” 东玄道人淡淡道:“正邪有别,‘天刀’乃是辽东五宗的盟主,秦大小姐又是忘情宗的弟子,贫道当不得此礼。” 秦素肃容道:“皆是江湖中人,又同是道门弟子,共拜一个道祖,如何当不得?” 东玄道人冷然道:“邪道中人也敢妄称道祖弟子?” 秦素道:“我学道祖所传之法,诵道祖所传经典,拜道祖神像,如何不是道祖弟子?是不是道祖弟子,道长恐怕说了不算,要道祖说了才算。” 东玄道人喝道:“道祖高居三十三天上,不在人间,早已不管人间俗事。若是依照秦大小姐所言,岂不是天下之人,无论善恶贵贱都能自称道门中人?” 秦素摇头道:“天下教门,佛门也好,儒家也罢,亦或是景教、拜火教,都有尊自排他之说,以自家为正宗,视其他为旁门左道,此类说辞固然可令门下弟子用心专一,不务旁学,于修行大有益处,却也拘于门户之见,导致无穷争端。而道祖讲究道法自然,三千大道,八百旁门,皆可明性修身,感悟天道,以求长生,其要旨并无强分门户、排斥异己之意,若是人人都有向道之心,自然人人皆是道祖弟子。道祖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即是一视同仁,无论善恶贵贱,皆可向道,道长此言却是偏颇了!” “邪道中人就是邪道中人,已入歧途而不自知,反倒洋洋得意,自以为是。”东玄道人面露不屑:“道祖传道人间,劝人向善,故而我道门之中不乏积善之人,这才有道家数千年的名声,若是不讲规矩,任凭宵小之徒妄称道门中人,坏的只是道门名声!” 秦素不急不忙说道:“就算如此,试问道长有何资格说旁人是宵小之徒?有何资格说旁人不是道门中人?难不成道长自认是道门大掌教吗?” 道门大掌教,地位尊崇,可以视之为正邪两道共主。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等人无一不向往此等尊位。若是有人能一统正邪两道,将正邪两道整合为与儒门相提并论的道门,他便是道门大掌教,名列太上道祖、三清祖师,南华道君之后,在世时唯我独尊,离世时名垂青史。 正邪两道相争多年,其实也是为了一个正统名分,最早时候的玉虚斗剑之所以选择在道家圣地玉虚峰,就是此等原因。只是后来正道为了压制邪道,又引入了佛门中人,玉虚斗剑才变成纯粹的正邪之争,而非道统之争。 秦素搬出道门大掌教,东玄道人便无话可说了,正邪两道纷争多年,曾经在数千年前使满朝上下皆崇尚黄老的道门早已是四分五裂,若是有道门大掌教,也不必有玉虚斗剑了。张静修、徐无鬼、李道虚等人尚且求而不得,他何德何能,敢自居此等尊位。可也正如秦素所说,唯有道门大掌教才有资格裁定是否道门中人,否则也不至于一笔正邪之争的糊涂账算了上千年还没算明白。 秦素见东玄道人沉默不语,微笑道:“既然道长不是大掌教,你我便是同道中人了。若是道长德高望重,我便尊称一声前辈,可若是道长年老德薄,我便是称呼一声道友,也无不可。” 东玄道人冷哼一声:“久闻李先生与秦大小姐情投意合,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只是秦大小姐跟着李先生没得到什么好处,就学会了清微宗的阴阳怪气。” 秦素一本正经道:“正一宗和清微宗同属正道十二宗之列,道长此言,恐有不妥,还望道长慎言。” 东玄道人怒哼一声,目光中隐隐有雷霆涌动。 就在这时,李玄都已然挡在秦素的面前,说道:“东玄前辈,奉劝你一句,当初我还是归真境时,我们两人联手,便是唐秦也要饮恨,如今我已是天人境,东玄前辈恐怕不是对手。” 东玄道人并未否认,方才他与李玄都一番交手,那尊金甲神人乃是他的得意手段之一,却被李玄都轻松化解,仅仅是李玄都一人,他已是没有稳胜把握,若是再加上一个秦素,怕是要步唐秦后尘,就算这两人不会取他性命,可丢了脸面却是在所难免。 东玄道人脸上喜怒难测,就在他沉默时,头顶上笼罩的黑云不知何时散开了,露出了一轮皎皎明月。 明月照在湖面上,一片银白。让李玄都想起了神霄宗的一句话:“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冈。他狂任他狂,明月照大江。” 然后就听东玄道人淡然说道:“贫道的确不是两位对手,既然秦大小姐是苏仙子的客人,此事还得交由白宗主才是,不如请白宗主出手指点一二。” 话音落下,李玄都心有所感,猛地抬头望去,只见有人凌空飞渡,衣袂飘飘,衬得明月仿若巨大玉盘。 然后那人立于当空,看不清面容,背对一轮明月,恍恍然如月宫仙子,圣洁飘渺,不可方物。 李玄都眯起眼睛,轻声道:“慈航宗宗主,白绣裳。” 有一道温婉的女子嗓音从当空落下:“慈航宗白绣裳,请了。” 李玄都刚想开口答话,秦素忽然一把拉住李玄都的衣袖。 李玄都转头望向秦素,秦素冲他摇了摇头,然后仰头对天上的白绣裳道:“白宗主,你身为前辈,难道是要以大欺小吗?” 白绣裳的声音又从空中传下:“且不说李先生是大天师的贵客,就是看在素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对李先生如何,只是切磋而已。” 秦素一怔,随即大声道:“小女子是东玄道长口中的邪道中人,与白宗主可没什么交情。” 白绣裳轻笑道:“那可未必,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只是你不记得了而已。” 秦素平生最厌憎之人便是与父亲不明不白的白绣裳,此时听白绣裳如此说,立时面皮涨红,不知该如何答话,同时又有些委屈,在心底埋怨父亲。 李玄都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又在她的掌心捏了捏,以示安慰。 待到秦素略微恢复平静之后,李玄都松开秦素的手掌,身形开始自行上浮悬空,对白绣裳道:“玄都不才,斗胆领教白宗主的‘慈航普度剑典’,还望白宗主不吝指点。” 当李玄都终于与白绣裳等高时,终于看清了白绣裳的面容,她看上去大约三十许岁,目似烟水流波,脸若白玉凝脂,恍若天上仙子,论容貌之佳,堪与苏云媗一较短长。李玄都心中明了,以白绣裳的境界修为,就算青春永驻,永葆双十年华,也不算难事,只是身为一宗之主,若是太过年轻,在弟子面前便有失威严,所以才会控制在三十岁左右的相貌,可就算如此,仍是难掩风采,可想她在年轻之时,又该是何等容颜。李玄都此时倒是有些理解那位未来的老丈人了,如此红颜知己,几个男人可以放下?只是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此话万不可在秦素面前提前,须得谨言慎行。 在李玄都打量白绣裳的时候,白绣裳也在打量这位年轻人,她与司徒玄策是故交,对于司徒玄策极为敬佩,若是能由司徒玄策继承清微宗,也许就不是今日这般局面,她很好奇,这位紫府剑仙,比之他的大师兄司徒玄策如何? 两人对视片刻之后,李玄都张开右手五指,现出掌心的“种子”:“白宗主请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观音百剑 东玄道人开口道:“贫道已经用小千世界的神通禁住此地,不怕殃及无辜。白宗主,你便指点他一二罢。” 白绣裳微微一笑,抬手朝着李玄都虚虚一点,一股凛冽剑气破空而至,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三尺。 李玄都屈指一弹,将掌中小如种子的“人间世”射出,与剑气撞到一起,剑气砰然炸裂,可这道细微剑气在炸裂之后却不消散,而是化作更多细微剑气,剑气滚滚,如巨浪滔天。 “这便是天人造化境的手段!?”李玄都心中一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御回“人间世”,使其由一颗种子大小化作一根长棍长短,与武将常用的长槊相差无多,然后就见“人间世”自行而动,在李玄都身前不断画圆,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滚滚剑气拍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 “人间世”越来越快,所幻的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李玄都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人间世”虽变化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臻至化境。 当初李玄都与唐秦交手时,便曾用过这招“剑心太玄意”,只是那时他还要以手握剑,此时却是全凭气机御剑,高下立判。 这时观战的东莞道人已经瞧不出剑法中空隙,只觉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李玄都的全身。然后千百个剑光圆圈犹如浪潮一般,向白绣裳涌去。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东玄道人大感惊异,暗忖若是自己对上,只能以符箓护住周身,或是拉开距离,再图其他。 白绣裳仍是面带微笑,不见她如何动作,无数细微剑气开始自行变向,或是直来直往,或是曲折迂回,或是盘旋环绕,不断与“人间世”交锋,只听得金石炸裂之声不绝于耳,剑光如水银崩裂,照亮夜空。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李玄都的剑势毕竟如夏日骤雨,不可长久,而白绣裳的剑气却如春雨一般,绵绵不绝,仿佛无穷无尽,渐渐打破僵持之局。李玄都忽觉肩头一痛,已然被剑气打伤,而那剑气来无影去无踪,竟是不伤他的衣着分毫,只伤及皮肉,实在是玄妙非常。 李玄都心知这一番交手是自己输了一筹,不再以气机御剑,终是伸手握住了“人间世”,同时使“人间世”变回正常的三尺之长,然后欺身而进,不再与白绣裳比拼剑气,而是改为比拼剑招。 白绣裳身为前辈,也不强攻,散去剑气,任由李玄都攻至自己面前。 只见李玄都的一剑歪歪斜斜,显然全无力气,更加不成章法,白绣裳知道李玄都出身于清微宗,用的自然是清微宗的剑术,心中一直在思忖清微宗的各路剑诀,岂知这一剑之出,浑不是这么一回事,非但不是清微宗大名鼎鼎的“北斗三十六剑诀”,甚至不是“太阴十三剑”。 白绣裳略微思量,瞬间明悟:“这是宋政的‘天地任我行’,倒是有些意思。” 只见白绣裳的手中多出一把碧玉长剑,她的佩剑本是“妙法莲华”,只是在她悟出天人造化之后,便将其传给了自己的弟子苏云媗,此时所用之剑,固然材质不俗,但较之“人间世”,却是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白绣裳只出一剑,便封住了李玄都的所用出剑方向,然后斜剑轻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的时机方位拿捏得分毫不错,李玄都长剑递到此处,气机皆是径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响,他手中“人间世”立时沉了下去。 白绣裳长剑向外一摆,扫向他胸口。李玄都只得向后稍退,同时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光圈,好似满月。 三轮满月似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不仅挡下了白绣裳的一剑,而且还向白绣裳身前反攻过去。这几个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先前四十九剑的气势浩大,但剑气凌厉袭体,已是变成了杀伐第一的“逆天劫”。 白绣裳丝毫不惧,避开圆圈,一剑斜削过去,那正是李玄都旧气已逝而新气未生的空隙,李玄都只得向后避开,将这三轮剑气满月停留原地。随即李玄都又是划出三轮剑气满月,陡然一缩,继而膨胀,立时向白绣裳涌去。白绣裳手腕一抖,长剑再刺,直指三轮满月的破绽,李玄都只得又急跃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李玄都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间,李玄都已是来回十二次,每次都留下三轮剑气满月,已是有三十六轮剑气满月,映得他脸上好似笼罩了一层雾气。李玄都一声断喝,三十六个大大小小的剑气满月齐向白绣裳袭到。此剑已是李玄都的登峰造极之作,将“北斗三十六剑诀”和他已经学会的“太阴十二剑”合而为一。这三十六道剑气满月中均藏有一道太阴剑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白绣裳眼神中透出激赏之色,若论纯粹剑术,她已经无法可破,但她应对也是简单,以繁御繁就是。 只见白绣裳右手负剑,左掌竖立身前,立时有梵音禅唱,天女散花,继而白光当空洒落,一尊高有六丈的观音法相生出,拔除众生之苦,面带慈悲。与金刚宗、静禅宗的金色法相不同,这尊观音法相通体洁白,初时观音只有双手合十,然后背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尊观音法相已是有百手之多,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任何佛家法器,也不见柳枝净瓶,只有一柄柄形态各异的长剑,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李玄都从苏云媗那里学过部分“慈航普度剑典”,立时认出了这一剑,正是“百剑观音”,此剑有四种种变化,一者是以气机化作百手;一者是以气机化作百剑,一者是此时白绣裳的用法,直接化出一尊手持百剑的观音法相。还有一种用法, 干脆是两者合一,自身化出百手法身,威力无穷。 观音法相现世之后,百手轮转,百剑随之而动,任由李玄都的三十六轮剑气满月涌来,一剑对一剑,将其一一化解,剩余六十四剑齐齐而动,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带着凌厉剑气,朝着李玄都当头罩下。 李玄都身陷剑网之中,只得又从“十八楼”中取出“白骨流光”,手持双剑,身形急转,双剑齐旋,化作一个巨大的圆月,金风四溢,剑气激射,与剑网相撞,不计其数的金铁交鸣之声响成连绵一片。李玄都只觉得自己陷入万千人厮杀的沙场之中,四面八方皆是敌手,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此时何止四手? 白绣裳驾驭观音法相,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六十四剑便是六十四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观音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若论剑法之玄妙,实乃李玄都行走江湖来遇到的第一人。 寻常人等一心两用已是难得,李玄都本身就是擅长一心多用之人,可较之白绣裳这般一心化作六十四用,亦是远远不如,难怪此人能在太玄榜上位列第二,仅次于“天刀”秦清。 李玄都自知若论繁复变化,自己已是输了,只能以简驭繁,双剑一变,改为张海石自创的“四海潮生剑”,此剑是张海石观潮起潮落而悟,剑势浩大如海,所谓海乃百川,有容乃大,任你是何种剑法,皆是以此剑容纳其中。 此时东玄道人已经从空中降下,高度与渡船齐平,对于眼前战况也是惊愕难言,他原本料想李玄都突破了天人境界,就算战力惊人,与他相比也不过在伯仲之间,最多就是稍胜一筹,但想不到李玄都竟是这般强悍,竟然能在短时间内与白绣裳不分胜负,要知道白绣裳可是天人造化境,就算有意留手,没有用出全部实力,也不是寻常天任逍遥境可以力敌。 秦素仰头观战,眉头微皱,在她看来,玄哥哥虽然还能维持均势,但如果没有其他变数,败下阵来也是迟早之事。不过秦素也不是太过担心,她曾经见过父亲全力出手时的威势,此时再看白绣裳,还是多有留手,没有咄咄逼人,倒是不怕李玄都有性命之忧。 第一百八十八章 结下善缘 出乎秦素的意料之外,改用“四海潮生剑”的李玄都竟是迟迟没有败退,剑势绵绵不绝,反而是站稳脚跟,挡下了白绣裳的连绵攻势。白绣裳也不急躁,在六十四路剑法用完之后,大袖一挥,观音法相化作点点萤火,消散不见。而她则是横剑身前,在剑身上屈指一弹。 剑身震颤,剑鸣阵阵。 可在李玄都的耳畔却仿佛有一道惊雷炸起,让他心神凝滞。 待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白绣裳已经一剑刺来。李玄都赶忙出剑抵挡,虽然堪堪挡住,但“四海潮生剑”的绵绵之势也被破去。 李玄都心知方才白绣裳弹剑的手段乃是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与静禅宗的“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能震慑对手心神,据说修炼高深之后,还能弹剑而歌,配合歌声,又惑人心神,使其杀意顿消,战意全无,只剩下佛家的慈悲之心。想来白绣裳顾忌脸面,所以只是弹剑,未曾在晚辈面前开口高歌。不过对于男子而言,能听白绣裳高歌一曲,实是一件难以拒绝的美事,只是不知当世之间谁有此等殊荣。 白绣裳出剑不止,在出剑的间隙还不断弹剑,雷音阵阵,让李玄都难以集中精神,很快陷入颓势。 就在这时,李玄都心神一动,松开手中的“人间世”,以气机驾御,又取出得自韩邀月的“碧玉鸳鸯”,以玉笛作剑,挥舞之间,风过玉笛的吹口,顿时响起呜咽之声,随着李玄都不断灌注气机,笛声大盛,随着剑势变化,笛声或高亢,或低沉,一时之间竟是遮蔽了剑鸣之声,破去了白绣裳的“大慈雷音剑”。 白绣裳眼神中流露出赞赏之意:“好,不愧是紫府剑仙,难怪被誉为无量境下无敌手。我若不以境界压人,也是难以取胜。且看我这一剑。” 话音落下,白绣裳以手中的碧玉长剑抖了个剑花。刹那之间,剑风当空,呼啸不止。李玄都仅仅是被剑风一扫,就觉胸口发闷,立时明白此时白绣裳不再刻意压制境界,用出了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他不敢大意,用出平生所学,“太上丹经”和“玄阴真经”并用,一阴一阳,一水一火,水火相济,迎向白绣裳。 “白宗主还是留手了,不过就算如此,也是胜券在握。”东玄道人在旁观看,不觉捻须微笑。 “若是堂堂慈航宗的宗主连一个晚辈都打不过,那才是笑话。”秦素微讽道:“若是再给紫府二十年的时间,东玄道长怕是万不敢再说此话。” 东玄道人轻哼一声,一股无形气机向秦素袭去。 秦素岿然不动,轻描淡写地将这股气机化解。 东玄道人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惊讶。方才他出手教训秦素,虽然没用真本事,只是想让秦素吃个小亏,但也不是一个归真境能够轻松化解的。秦素方才所用的手段,阴中带柔,一敛一放,明晦不定,高明非常,竟是与玄女宗的手段有些类似。 秦素怒视东玄道人,冷然道:“以大欺小,非长者所为。” 东玄道人闭口不言,一则是他自知理亏,再则是,如果占到便宜被人说嘴也就罢了,关键是以大欺小还没占到便宜,一张老脸便有些挂不住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忽然狂风大作,让渡船摇晃不止,湖面上更是掀起层层大浪。 秦素运转气机,身形下坠化作一方压舱石,止住渡船的摇晃趋势,使其不至于倾覆于大湖之中。然后举目望去,只见白绣裳以左手食中二指挟住李玄都的“白骨流光”,任凭剑上寒气森森,却奈何不得她分毫。 秦素因为秦清的缘故,对于慈航宗的各类绝学多有涉猎,立时认出白绣裳所用的是“玄天剑指”,以指作剑,不逊于神兵利器。至于先前那阵狂风,则是另外一门绝学,名为“七玄绝剑”,当初韩邀月追杀她和李玄都的时候,幸有不知先生楚云深相助,那时候楚云深便是用了这门绝学击退韩邀月。此时由白绣裳用来,截然不同,威力大增,就算秦素距离战场极远,也觉得心神不宁,呼吸不畅。 另一边的东玄道人也隐隐感觉心跳加速,然后就听“啵”的一声,他先前布下的小千世界已是被彻底破去。 一瞬之间,各种声音涌来,一切又变得鲜活起来。 “你我就此停手罢。”忽听白绣裳的声音响起,然后当空的剑势一收,白衣女子已然抽身后撤。 李玄都停在原地,心知白绣裳说退便退,显然是境界高出自己太多之故,也不敢妄谈追击,收起“白骨流光”和“碧玉鸳鸯”,再将“人间世”化作一颗种子大小,拱手道:“白宗主绝技令人叹为观止,受益匪浅,李玄都承教了。” 白绣裳微笑道:“李先生不过是吃了境界的亏,待到李先生也踏足造化境,胜败殊为难料。我方才有一剑收之不及,伤到了李先生,我这儿有一套口诀,可以帮李先生化解剑气,不留后患。” 说罢,白绣裳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以气机托送到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略微犹豫了一下,接过那本册子,向白绣裳拱手致谢。然后李玄都身形下降,落回到秦素身旁。 白绣裳随手一抖,手中那把碧玉长剑的剑身立时寸寸碎裂,化作齑粉随风散去,只剩下一个剑柄留在手中。此剑连宝物也算不上,与“人间世”相撞千百次之后,早已裂痕遍布,又遭白绣裳弹指击打剑身,早该粉碎,只是因为白绣裳灌注气机而强行凝聚一处,此时白绣裳散去气机,此剑便再难维持。 李玄都见此情景,心中一凛,心知白绣裳用此剑与徒手无异,若是换成“妙法莲华”,怕是自己早就败下阵来,万不可能坚持如此长的时间。 白绣裳又是伸手一抓,从二楼一处房间摄出那名慈航宗的白姓女子,转身离去。 东玄道人如法炮制,也摄出张世水,驾驭法座离去。至于那些张世水的随从,东玄道人自是不在意,反正脚长在他们身上,也不是小孩子了,个个都是老江湖,难道还去不了云锦山? 待到两人离去之后,秦素才轻声问道:“玄哥哥,没事吧?” 李玄都摇了摇头:“无妨,只是气机损耗有些严重,调息几日就好。” 秦素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道:“白绣裳不顾前辈身份与你交手,又故意压制境界,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为了指点一二?”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说道:“白绣裳此举,试探意味更重。当初我坠境之后,不乏有人猜测我就算能恢复境界,此生也要止步于归真境,白绣裳应该也是如此猜测。如果我只是归真境的修为,她不介意落我脸面,卖一个情面给东玄道人,如今我晋升天人境,她就要斟酌一二。慈航宗的女子向来是心思深沉,一个天人境还不足以让她释疑,她要看看我的天人境界有几斤几两,若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天人境,她还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可发现我的天人境界不同寻常之后,倒是东玄道人的面子不大够了,她不介意与我结个善缘。” 秦素点了点头,已是懂了,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突破归真境桎梏的?” “傻素儿。”李玄都失笑道:“当年我离开帝京城的时候可没有坠境,只是伤势极重,后来就是因为不想抱残守缺,才将‘人间世’葬在剑秀山上,然后主动坠境,得了一个可以用丹药修补根基的机会,就算没有‘五炁真丹’这个意外之喜,也有二师兄准备多年的‘五毒真丹’。可在外人看来,却是我在帝京一战中坠境,后来勉强恢复境界,也有隐患。这其中说不定就有二师兄故意放出烟雾混淆视听之故。” 第一百八十九章 自行其是 经历了这场波折之后,李玄都和秦素继续乘船由荆州去往潇州,次日天亮的时候,李玄都收到了一封来自于李如是的飞剑传书,李如是在其中说了近些时日以来的见闻和想法,并初步确定了几个人选,询问李玄都的意见。 李玄都将这封飞剑传书交给秦素,秦素大致看了一遍之后,问道:“你要怎样答他?” 李玄都又从秦素的手中的接过传书,提笔在上面写下四字:“自行其是。”然后直接将飞剑传书原样送回。 秦素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不是掌柜吗,怎么如此草率?” 李玄都答道:“我虽然是掌柜,但不是皇帝,不需要事事独断。再者说了,就算是皇帝,也要与文武百官共商国是。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然将此事托付给了李如是,便也不再去插手什么,凡事不可朝令夕改,若是做对了,功劳是他的,若是做错了,我拿他是问。” 秦素有点不敢置信道:“就这么简单?” 李玄都本没想要长篇大论,只是秦素自己撞上来,那可就怪不得他好为人师了,于是李玄都清了清嗓子,道:“当然没有这么简单,我们六人之间有主次之分,却无高下之别,事前的时候,可以六人共同商议,但是一旦开始做事,就必须有一人大权在握,主掌全局,其他人要依令而行,防止令出多家,有人觉得该往东走,有人觉得该往西走,互相矛盾。这个掌权人通常是我这个掌柜,当然也可以你这个东家,或是其他什么人,根据情势而定。你不要不当一回事,你以后说不定要执掌秦家,这些东西早晚都能用到。” 秦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虽然我与师父他老人家理念不合,但是不妨碍他老人家曾经教给我许多道理,他曾经说过遇到危急关头需适当放权,太平无事的时候再收权。” 秦素想了想,问道:“具体怎么说?” 李玄都道:“其实很简单,如果到了危急时刻,还想着收回各项大权,等安定内部之后再御外敌,敌人不会等你,往往是外患未平,又生内忧,内忧外患之下,内部争斗焦头烂额,最终众叛亲离。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看看当年的大晋和金帐汗国。当时金帐汗国的老汗离世,八王各有兵马地盘,没有谁能一家独大,新汗的威望也不足以压服八王,这个时候,新汗就弄出一个八王议政,八王并列,维持原状,金帐大军得以继续南下。反观大晋,同样是皇帝新丧不久,在这个时候,百官为了皇位各自推选一位亲王,文武勾结,几派人马争得不可开交,谁都想赢家通吃,空有数十万大军,却不能御敌,最终结果是金帐汗国摧枯拉朽地推平了大晋王朝。” 秦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小姐,此时听李玄都一点,已是明白了:“经你这么一说,倒是这么个道理。每次读史书的时候,每每开朝立国的时候,皇帝与将领的君臣之别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凡事也不是皇帝一人独断,往往都是合议,谋士出谋划策,皇帝虚心纳谏。到了最困难的时候,什么招贤皇榜,亲自给士兵吸浓疮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等到天下太平之后,皇帝坐稳了皇位,削藩、杀功臣、杯酒释兵权之事也就来了。” 李玄都笑了笑:“就这么一个道理,我成立太平客栈,是想要做些事情,越是在当下这个时候,便要适当放权,关键是把事情做成,而不是我本人掌握了多大的权柄。云何他还是抱着在清微宗时的想法,以我为主,以权柄为重,没什么不好,只是有些不合时宜。” 秦素伸手轻轻点了下李玄都的额头,笑道:“好玄儿,难怪有人说你是公义之人。” 李玄都抓住秦素的手:“没大没小,刚才还是玄哥哥,这会儿又变成玄儿了。” 秦素抽回手:“我乐意,你管我叫什么呢。对了,白绣裳给你的那本册子都写了什么?” 李玄都知道秦素这是放心不下慈航宗,尤其对白绣裳仍旧抱有不小的敌意,也不隐瞒,从袖中取出那本薄薄的册子交到秦素的手中,说道:“如果我所猜不错,这应该是‘慈航普度剑典’的部分口诀,白绣裳知道我曾经以‘坐忘禅功’从苏云媗手中换到部分‘慈航普度剑典’的口诀,此时她又给我送来一份,也算是投我所好。虽然明知道慈航宗的女子多怀功利心思,但不得不说,这些女子很会揣摩别人心思,总是能戳中你的心窝,让你忍不住对她们心生好感。” 正在翻看册子的秦素立时轻哼一声。 李玄都自知失言,只能以轻咳掩饰。 秦素看了他一眼,悠悠说道:“就像男人能一眼看出哪些男人是登徒子、负心人,女人也能一眼看出哪些女人是喜欢立牌坊的心机女子。” 李玄都啧啧道:“那苏云媗呢,她可是你的‘好姐妹’。” 秦素瞪了他一眼:“你和颜飞卿怎样,我和苏云媗就是怎样。” 李玄都笑道:“好啊,那我们两家以后就是通家之好了。” 秦素白了他一眼:“谁跟你一家人。” 李玄都笑问道:“那你想跟谁做一家人?” 秦素一下子被噎住,脸色微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当然是跟我爹一家人,都是秦家人。” 李玄都笑了一声:“女儿早晚要出嫁,难不成你要做一个终身不嫁的老姑娘?” “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登徒子,坏东西,不理你了。”秦素知道自己说不过他,轻哼一声,将那本册子丢还给他,独自一人出舱去了。 李玄都知道她脸薄,这时候不好紧跟着她,便留在船舱中,随手翻开白绣裳送给他的那本小册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手娟秀字体,一见便知是女子手书。李玄都知道各大宗门的功法秘籍只有少数几份正本,其他都是手抄的副本,两者不同之处在于,正本的材质特殊,不易被毁,而且还有诸多奇异用处,或是境界不够之人不能观看,或是让人身陷幻境,帮助领悟功法妙义,比如说“太阴十三剑”的石洞图谱,便是一副活着的剑谱,石刻的用剑之人自行演示剑法,周流不息,不过若是境界不够之人强行观看剑谱,便会被其所乘,夺其心神,沦为剑奴。李玄都所学的剑谱就是拓印的副本,自然不如正本玄妙,只是到了他这般境地,已经不必拘束于正本和副本之别,甚至还能像学“大宝瓶印”那般,只取关键部分,再进一层,就是通过部分功法逆推全部功法。 到了这等境界之后,已经不怕人在秘籍中错漏一二字,他们要的只是这路功法的大体思路,然后便能慢慢完善,甚至在原有功法的基础上,进行一些适合自己的改动,所以李玄都也不怕白绣裳做什么手脚。 当世三大剑诀,以秘籍字数多寡而论,“太阴十三剑”的体量最小,只有十三副图谱,“北斗三十六剑诀”居中,“慈航普度剑典”的体量最大,足有数十万字之多,李玄都就算接连学了这两部分,至多也就得了“慈航普度剑典”的十分之一,传闻大天师张静修当年借阅《慈航普度剑典》,也只看了十万字左右,不足半数。 不过蚊子再小也是肉,李玄都还是希望自己能有朝一日将三大剑诀集齐于一身,也算是不枉练剑多年。 想到这儿,李玄都开始默读这本册子所载的文字,发现这本册子除了部分心法口诀之外,还记载了白绣裳曾经用过的“玄天剑指”,倒是让李玄都有些意外之喜,他虽然用剑,但对于这类拳脚功夫也是来者不拒,若能将此法练成,与人对敌时,说不定有出其不意的作用,就像白绣裳以两指挟住他的“白骨流光”一般。 第一百九十章 游侠书生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当渡船转入潇州境内的云梦泽时,一场大雨不期而至,湖上起了风浪,比不得海上的大风大浪,却也让渡船随着湖水起伏摇摇晃晃。 秦素推窗望去,只见外面雨雾茫茫,水天一色,分不清远近高低,辨不出东南西北。对于最喜欢游山玩水的秦素而言,遇此美景,实在一个意外之喜,她曾经数次路过云梦泽,却从未在雨中行船其间,今日得见,算是弥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修炼自己刚刚得手的“慈航普度剑典”残篇。他之所以能精通如此多的绝学,除了天赋过人之外,靠的就是“勤勉”二字,反观秦素,倒是谈不上惫懒,只是爱好太多太杂,分散了太多精力,就算得了“宿命通”,也很难追上李玄都的脚步。 不过两人都不会太过干涉对方,此时都各做各的,自得其乐。 此时的渡船上除了李玄都一行人,还有几拨客人,一拨人浑身的江湖气,,个个都是呼吸沉稳,目光炯炯,放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方好手了。为首一人是位锦衣老者,眼神阴鸷如老苍鹰,太阳穴高高鼓起,双手十指如钩,手背上的青筋隆起,大概是修炼了“鹰爪功”、“龙爪手”这类凶狠的手上功夫。在老人身边跟着一个少年,男生女相,性子更是柔柔怯怯。 另外一拨人是一家三口和随行扈从,那对夫妇气态不俗,想来是出身不凡,两人的女儿与那柔弱少年恰好相反,英气勃勃,颇有些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思。除了三口人之外,几名扈从一律悬佩制式长刀,戴着武官惯用的精铁护腕,虽然是便服,但也不掩饰自己的官家身份,就算如今的官府已经大不如从前,毕竟还能震慑宵小,省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些人放在江湖上,当然不能算是最底层的小人物,若是小人物,也坐不起这样的楼船,但也不能算是大人物,还到不了李玄都、东玄道人这等层次,对于那一晚的事情,一无所知。 不过这些人都是人精,渡船就这么大的一点地方,那位气焰嚣张的张家公子与那对年轻夫妻起了冲突的事情瞒不过他们,更何况那位张公子也没想要瞒,他们都看在眼里,可那位张公子这几天却突然消失不见,根据船上的伙计说,属于张公子和白仙子的房间已经是空空如也,剩余的扈从也是闭门不出,这让两拨人都有些不祥的预感,难道是那对年轻夫妻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已经将张公子沉尸湖底?这让两拨人心中凛然,不敢去得罪李玄都和秦素两人,倒是让两人乐得清静。 大雨越来越大,渡船不得已之下在一座湖中小岛靠岸避雨。两拨人见那对年轻夫妻闭门不出,便放下心来,来到楼船的三楼,这里足以容纳三四十人,只是因为张世水独占的缘故,才没有人上来,现在张世水不见了,他们自然要上来瞧一瞧,否则不是白花乘船的银钱了。 两拨人凑在这里,一东一西,泾渭分明。 官和匪,庙堂和江湖,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至于参与庙堂事的江湖人,诸如李道虚、张静修等人,虽然还是江湖中人,但这个江湖已经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江湖武林,而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的江湖。 两拨人均是默不作声,各自喝着伙计送来的热茶。过了片刻,那户官宦人家的小姐瞧了眼男生女相的少年,眼睛一亮,问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此言一出,整个三楼的气氛骤然一凝,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更是直接按住了桌上的兵刃,似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那少女浑然不怕,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 少年面皮涨红,有些手足无措。 鹰爪老人眉头皱起,有些不悦,不知是因为少女的挑衅,还是因为少年的怯懦,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少女的父亲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气态儒雅,他虽然不太赞同女儿的做法,但也不想在外人面前训斥女儿,于是便对自己的心腹护卫用了个眼色,护卫心领神会,也按住了自己的佩刀。 就在两拨人剑拔弩张的时候,又有两人并肩进了三楼的宴厅。 这两人不属于任何一边,纯粹就是散客。一个是衣着普通的游侠儿,背着一把带鞘铁剑,腰间挂着一个朱红的酒葫芦。另一个是身着黑衣的书生,头戴方巾,背着一个大大的书箱,与那个游侠儿半斤八两。 两人似乎是结伴同行,刚刚来到这里,就瞧见了剑拔弩张的两拨人,游侠儿大喝一声:“干什么呢!” 这一声动静不小,离他近的几人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就站在游侠儿身边的书生更是早已用手指堵住了耳朵,距离稍远的一个汉子被这一嗓子吓了个机灵,险些拔出刀来。 如此一来,这个游侠儿却是转移了两拨人的注意力,成功把自己摆到了众矢之的的位置上。 见众人望向自己,游侠儿浑然不惧,狠狠跺了跺脚,扯着嗓门大声喊道:“你们知不知道,那位张公子得罪了二楼的那对神仙眷侣,已经被人家随手打杀了,就连尸体都沉到湖底喂鱼,你们还敢在这里大呼小叫,就不怕惹恼了那两位高人,把你也给通通杀了?” 两拨人同时沉默下来,过了片刻,少女面无表情地说道:“只有你在大呼小叫吧?” 男生女相的少年也弱弱开口道:“你这样跺脚,住在二楼的人应该听得很清楚吧?” 此时李玄都和秦素的房间中,两人抬头看着头顶上簌簌而落的灰尘,良久无言。 游侠儿愣了一下,随即摆手道:“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我就是想要告诉你们,不要在这里闹事,闹事是不会有好结果,大家出门在外,和和气气,多好。徐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前半句是对厅内众人所说,后半句话却是对他身旁的书生说的了,那书生点头应道:“张兄所言极是。” 经过游侠儿这么一打岔,官宦出身的一家三口也好,江湖气很重的老人也罢,都没了动手的想法,继续各自喝茶。 张姓游侠和徐姓书生找了一张角落靠窗的桌子,分别将背后的铁剑和书箱放下后相对而坐,张姓游侠大大咧咧地问道:“徐兄弟这是要去哪里?” 徐姓书生面带忧虑道:“实不相瞒张兄,前些年的时候,家慈曾经去云锦山烧香许愿,如今正是到了还愿的时候,可家慈身体抱恙,无法亲自前来,只能由我亲自前来,代家母还愿。” 张姓游侠惊讶道:“那云锦山乃是道家祖庭,大真人府所在,能来此地的烧香的,非富即贵,看来徐兄弟是家世不俗了。” 徐姓书生苦笑道:“莫要提了,如果说前些年的时候,家父还在,还能勉强算是薄有家产,可自从家父因病过世之后,我们家的日子便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到了如今,说的好听些,叫做家道中落,说的不好听些,不过是破落户罢了。” “哎,话不能这么说!”张姓游侠一摆手道:“大丈夫在世,总有出头之日了,不过是一时失意罢了,以徐兄弟的才学,总有金榜题名的一日,自然可以光耀门楣。” “那就借张兄吉言了。”徐姓书生没有太过在意,问道:“那张兄你呢?” 张姓游侠一拍胸脯:“想必徐兄弟你也听说过了,如今的云锦山上有一桩喜事,兄弟我好歹也是姓张,实不相瞒,兄弟我与大真人府的老张家也算有那么点亲戚,所以打算去凑个热闹。” 徐姓书生“哦”了一声,道:“原来张兄也是张姓子弟,怎么不与那位张公子同行?” 张姓游侠忍不住叹息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瞧那小子的骄横模样,哪里会把我这等穷亲戚放在眼里,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还是躲远一点为妙。” 徐姓书生也是叹息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此时楼下的客房中,秦素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悸,对李玄都说道:“玄哥哥,不知为何,我我忽然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 第一百九十一章 风起辽东 自大晋始,江南就逐渐成了钱粮重地,天下钱粮有三分之二出自江南,而天下之中的中州、秦州却是逐渐衰落,于是大晋一改前朝定都西京、龙门的惯例,定都金陵。只是如此一来,帝国中枢太过偏向南方,江北难免空虚,正所谓鞭长莫及,如今的辽东三州距离金陵太远,帝国对其的掌控便十分薄弱,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所以大晋的幽州是在如今的帝京直隶一带,而非关外。幽州意为朔方幽冥之州,也就是最北方的意思,所以待到大魏得了天下之后,疆域扩展至辽东三州,幽州便随之北移,来到关外,而古幽州则成了今日的帝京和直隶府县。 当年大魏太祖皇帝在定都时,也有过一番斟酌。在他看来,大晋正是因为定都太过偏南,才使得大晋对于江北掌控薄弱,北方失守太快,也导致了大晋长期处于被动之中。从地势上来说,北方一马平川,利于骑军驰骋,北高南低,若是北方失陷,北军形成居高临下之势,那么偏安江南也只是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如果北军在江北站稳脚跟,大江南北隔江对峙,那么千里江防,处处都可能成为突破所在,若是处处设防,兵力分散,那么整条防线形同虚设,任何一处被突破,北军在南岸建立据点,则大江之天险变成南北共有,大江防线功亏一篑。而金陵的根基便是大江沿岸的四府等地,北军一旦渡江,立时便能威胁到金陵的根基要害,即使北军未能立马攻克金陵,只要占领了金陵周围四府之地,金陵基本上只能坐困愁城。想要守江,必须将芦州变为纵深,这样一来,进可攻,退可守,进可以芦州为根基,北上北伐,退可以芦州为金陵屏障,防守大江。 只是此乃偏安一隅的格局,想要天下一统,还是要北上,北上就必然要重心北移,再加上金陵乃是大晋旧都,而且史书上选择金陵为国度的朝代也大都短命,非是吉兆,故而大魏太祖皇帝首先否定了金陵。至于中州龙门,影响力又不如秦州西京,于是最后剩下了如今的帝京和西京两个选择。 从地理位置来看,西京位于帝国中心位置,利于防守,而帝京太过偏向于边镇,似乎是西京更为合适,不过想要经营辽东,西京就有些太远了,所以最后大魏太祖皇帝定都于如今的帝京,使幽州整体北移至关外,在此设置卫所,这才有了如今的辽东三州,因为帝京靠近边镇的缘故,大魏逐渐变成了北方掌握兵权而南方掌握财权的格局,南方钱粮通过大运河北上运往帝京,再通过帝京分别运至辽东三州和西北各州。 也正是因为大魏太祖皇帝经营辽东三州,堵死了金帐汗国自辽东南下的路径,使得金帐汗国只能转而从西北进军,于是太宗皇帝又实行双京制度,将西京变为陪都,以此来巩固西北边防,也卓见成效。平心而论,如今的秦州、凉州、蜀州失守,非战之罪也,当年秦襄已然驱逐金帐大军,收复失地,之所以得而复失,那就要问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和那位太后娘娘了。 大魏朝廷有两大边军,一者是西北大军,由秦中总督统率,一者是辽东铁骑,由辽东总督统率。秦襄是最后一任秦中总督,秦中被召回帝京下狱之后,西北大军的五个总兵被革职四人,面对西北大周起事,西北大军群龙无首,能打仗的老兵或死或降,已然是名存实亡。面对如此情景,辽东总督赵政若说不心寒,那是自欺欺人,于是赵政趁着帝京中枢内乱而无暇顾及之时,联合辽东豪阀秦氏,隐隐成自立之势。 失去了西北大军的大魏朝廷只能从钱粮一事进行制衡辽东,可无奈辽东三州本就富饶肥沃,赵政行屯田开荒之举,经过数年苦心经营,已是可以做到粮食自给自足,再加上秦氏和补天宗掌握了北海航运,完全可以绕开陆上封锁,从海上直达江南,其他物资也是不缺,如此一来,辽东便成了国中之国,隐隐有虎视天下之势,若非其背后还有一个金帐汗国作为牵制,当今天下局势如何,殊为难料。 自从张肃卿死后,李玄都对于大魏朝廷便没了什么念想,在他看来,如今的大魏朝廷,远非换一个首辅或换一个皇帝的问题,非要经历一场彻彻底底的变革不可,可从内部进行变革,阻力太大,如当年的大晋末代皇帝,想要求百万军饷而不得,待到金帐大军入城,万万两白银也是等闲,所以此等局面,非要以外力破局不可,以屠刀行杀戮之举,方能成事。放眼天下,辽东宋政是最好人选,这些年来的名声也是很好,不过具体如何,他还是要亲自见上一面才能安心,所以他一再打算前往辽东,并非纯粹为了拜见未来岳父。当然,秦清是肯定要见的,不过也不全因为是私情,如今的辽东就像李玄都的太平客栈,赵政是掌柜,秦清是东家,掌柜要见,东家也要见。 辽东幽州,总督府。 辽东总督身为天下各大总督之首,其官邸与其他总督并无太大不同,只是较之关内的建筑,少了几分精致,多了几分粗犷,甚至融汇了部分金帐汗国的民俗风格。官邸内外皆是重兵把守,除了军伍高手坐镇此地之外,也不乏补天宗的高手藏匿其中,可谓是守备森严,等闲不可入内。 此时后堂之中,有几人分而落座。坐在主位的男子,两鬓微霜,有读书多年养出的雅气,也不乏领兵多年的煞气,再加上高位掌权多年,威严深重,正是辽东总督赵政。 坐在赵政左手边首位的则是秦襄,自从他投奔赵政之后,虽说身无官面上的官职,但地位极高,仅在赵政之下。 赵政伸手捏了捏眉心,道:“刚刚从金帐那边传来的消息,自今年入夏以来,金帐汗国屡有异动,似是要在今年入秋之后有所动作,想来又是一场恶战。” 所谓治国以信,治军以诈,其容各殊。故曰军容不入国,国容不入军,礼不可以治兵也。总督是军政大权在握,治军也治民,若论治政的手腕,秦襄远不如赵政,可要说到领军的本事,赵政却是不如秦襄了,这也是赵政力邀秦襄入辽的原因之一。 秦襄沉吟片刻,道:“兵之利在于信,兵之德在于道,德者兵之厚积也,信者兵之明赏也。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所谓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若要打战,无钱不可,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此番金帐兴兵,我等应对,钱粮乃是第一等要义。” 坐在秦襄对面的是一名儒衫文士,与秦道方有几分相似,正是秦家的二老爷秦道远。不用赵政开口,秦道远已是说道:“辟帅放心就是,如今存粮,足够三年之用。另有库银三千余万两,若是不够,我还能去找家兄暂借一二,多的不说,一千万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 秦襄单名一个“襄”字,辟地有功为襄,故而秦襄表字辟疆,按照时下惯例,以表字或自号的第一个字加之“公”、“帅”之称,秦襄是武官,自然称之为“辟帅”。赵政名为“政”,政,正也,政者,有所改更匡正。赵政表字是“正己”,故又被称作“正公”。 秦襄道:“合军聚众,务在激气;临境近敌,务在励气;战日有期,务在断气;今日将战,务在延气。气不激则拙,拙则不及,不及则失利;气不励则慑,慑则无勇,无勇则必溃也。正公治军,公正严明,气势远非关内诸军可比,较之金帐铁骑,亦不逊色。钱粮充足,城池坚深,金帐纵然大举南下,也无甚可惧。只是唯恐帝京趁此时机对正公不利,不可不防。” 赵政叹息一声:“我担心的也是如此,此战大胜还好,若是与金帐大军两败俱伤,伤筋动骨,怕是朝廷立时就要进逼幽州,进而夺去我的总督之位,所以在此时,还要增设一军,守住渝关,以备不测。” 所谓关内关外,这里的“关”,便是指渝关了,此乃进出辽东三州的关键之地,只要扼守此关,关内关外便是两方天地。秦襄心中明了,所谓的“以备不测”,如果朝廷趁此兴兵进军辽东,那么赵政要以此而守,至于外敌金帐,在皇室勋贵看来,金帐难以长久,与其让赵政占据辽东三州,倒不如送与金帐,待到金帐退去,便能收回。 自从太后谢雉因党争而置秦州、蜀州、凉州于不顾之后,赵政便不再对朝廷报以希望,秦襄身为当事之人,更是如此。所以秦襄既不惊讶,更不反对,说道:“领军之人,必须可靠。” 赵政道:“所以我打算亲领此军,坐镇辽州,驻守渝关。请辟帅亲自坐镇辽州,不知辟帅意下如何?” 秦襄一怔,此时辽东铁骑的主力有半数驻守于辽州境内,赵政请他坐镇辽州,便等同是将半数兵权交予他的手中,此等信任不可谓不重。 秦襄迟疑道:“正公,还是由我驻守渝关更为合适。” 赵政摆手道:“若论领兵打仗的本事,辟帅收复秦、凉二州,驱逐金帐铁骑,名声在外,实乃当世第一人,政远远不及,所谓问道有早晚,术业有专攻,由辟帅领军,定能御敌于国门之外,更能少些伤亡。” 见秦襄还要推辞,赵政加重了语气,郑重道:“辟帅以大局为重,勿要推辞才是。” 秦襄沉默了片刻,叹息一声:“既然正公如此说了,那秦某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正公所托。” 就在这时,从门外进来一名年轻女子,大约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不是寻常大家闺秀的装束,反而是一身戎装,显得英姿飒爽,勃勃英气之中又带着三分天真烂漫。 在守备森严的总督府中,能这般如入无人之境,直接来到赵政议事的后堂,来人的身份自是不同寻常,乃是赵政的独女赵玉。赵政因为发妻早亡的缘故,对于这个女儿颇为宠溺,不逊于秦清宠溺秦素,故而在辽东境内,人人都知赵大小姐,甚至有公主之称,只是赵玉并非江湖中人,又远在关外,这才不像秦大小姐那般天下闻名。 赵政对于这个女儿颇为无奈,不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脸色一沉:“正议事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玉笑嘻嘻道:“两位秦伯伯又不是外人,我也不是外人,再者说了,爹爹你们哪天不议事?” 秦襄和秦道远也与赵玉熟识,都是微笑不语。 赵政问道:“又去打猎了?” 赵玉点了点头,道:“本来与秦姐姐定好了,让她教我弹琴,谁曾想秦姐姐刚刚回家没几天,又偷跑出去了,这会儿指不定在哪逍遥呢。我闲来无事,也只能打猎了,不过这围猎一事,还是秋冬两季最好。” 赵政有些头疼,虽然他领兵多年,但骨子里还是个文人,摊上这么个女儿,以后想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怕是难了。 赵政轻咳一声,望向秦道远:“我听说侄女已是有了意中人?” 秦道远苦笑一声:“此事虽然有李家那边推波助澜的缘故,但也不假,否则素素这次不会偷跑出去。我那三弟前些日子来信,说他已经见过了那位四先生,很是满意。他膝下无子,向来把素素当作亲女一般,倒是不会在此事上轻率,可见那位四先生确是位年轻才俊。” 赵政问道:“那秦宗主是什么意思?” 秦道远思量了一下,说道:“家兄倒是没有多说什么,既未赞成,也未反对。不过说起来当年家兄与司徒玄策、张海石相交甚厚,既然是素素喜欢的,又是看在故人的情面上,门当户对,应该不会反对。” 赵玉撇了撇嘴:“不就是冰雁的师兄嘛,我以前听冰雁常常提起,说她那师兄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是个厉害人物不假,却未必是良人佳配,秦姐姐若是嫁给了他,怕是有苦头吃。” “不可胡说。”赵政沉声训斥道:“只是道听途说,未曾亲眼得见,便得出结论,这便是我教给你的道理?如今朝廷中有清流说我是奸佞小人,那你也觉得我是奸佞小人?” 赵玉吐了吐舌头,不敢顶嘴。 就在这时,秦襄问道:“正公和秦先生说的可是清微宗的四先生李玄都?” 秦道远点头道:“正是此人。” 秦襄笑道:“当年李玄都追随张相,正值秦某领兵在外,未曾与其共事,不过后来秦某被江州总督赵世宪以计捉拿,便是这位小友甘冒奇险,闯入法场,与景修一起将我救出,故而我与他虽是一面之缘,但印象极好。对了,我当年的部将胡良,就是秦先生的弟子,与他也是知交好友。” 赵政闻听此言,来了兴趣,问道:“不知这位李先生如今身在何处?” 秦道远因为兄长的缘故,算是半个江湖中人,回答道:“我听说他触怒了大剑仙,已然被逐出师门,如今与正一宗那边相交甚密,而且身边还聚拢了许多高手,甚至包括那太玄榜上的‘血刀’宁忆。秦不四来信说他和素素两人应正一宗的小天师之邀,前往云锦山大真人府观礼,这会儿应是快要到上清府了。” 赵政有些遗憾道:“既是当年张相属意之人,定是有为才俊,辟帅和秦先生都对其称赞有加,可见不虚,若能共襄大事,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惜无缘得见,惜哉,惜哉。” 秦道远笑道:“正公不必遗憾,他们二人观礼之后,就会返回辽东,到时候正公便能见到了,就是秉烛夜谈,也无不可。” 赵政抚掌笑道:“如此是再好不过了。” 赵玉闻听此言,心思几转。 她当然李玄都是谁,不仅知道,而且还十分了解,这就要归功于陆雁冰了。正因为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赵玉对于秦襄等人的称赞便有些不以为然,见父亲对李玄都表现出的极大兴趣,更是有些无奈和着急。她心中暗忖:“秦姐姐当年拒绝了韩邀月那个色胚,怎么现在越来越不济事了?看来果真如冰雁所言,她的那个师兄有些蛊惑人心的手段,秦姐姐肯定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骗。我可不能让爹爹去见此人,说不定爹爹也要被他蒙蔽。可秦姐姐该怎么办?我们姐妹情深,不能看着秦姐姐身陷火坑之中,到时候说不定就要请秦宗主出手了。不过根据秦伯伯所言,此人身边还有许多高手追随,倒是半点小觑不得,我还得提醒秦宗主,莫要大意才是……” 赵玉不会因为敌视某个人就把那人贬得一文不值,反而会越发重视自己的敌人,李玄都的名声越大,她就越发警惕,知道李玄都有许多高手追随之后,不但越发肯定李玄都会蛊惑人心,而且已经开始算计着该怎么借力把秦姐姐救出火坑。 此时正远在近万里之外的李玄都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然后对秦素道:“我听师父说过,这叫心血来潮,你身怀‘宿命通’,此番心血来潮,不会无的放矢,怕是这次云锦山之行不会太平。” 第一百九十二章 船行云海 对于李玄都的说法,秦素深以为然,再联想起前段时间做过的那两个噩梦,心中越发不安。不过她转念一想,正一宗乃是正道领袖,千年底蕴,有护山大阵,又有大天师坐镇,便是邪道中人倾巢而出也奈何不得。再加上因为颜飞卿和苏云媗成婚的缘故,正道中各大宗主、宿老云集于此,乃是正道的一桩盛事,甚至可以说有半数正道高手聚集此地,谁敢在这个时候登门挑衅?多半是针对她和李玄都而来。 秦素将自己的想法告知李玄都之后,李玄都也觉得不太可能有人敢对正一宗出手,多半是针对他们两人,正巧颜飞卿送了秦素一副卦签,这些时日以来,秦素在无事的时候,也多少研究了下“紫微斗数”,李玄都便提议让秦素卜上一卦。 秦素就像一个刚刚得了新鲜玩意的孩子,也是有些心痒,此时听李玄都如此说了,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关上窗户,从锦囊中取出卦签,依诀起卦,占卜两人此行吉凶。 结果竟然是个小吉。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解释。 过了片刻,李玄都道:“素素,你毕竟初学乍练,会不会是手艺不精导致占卜出错?这才把小凶占卜成了小吉。” 秦素摇头道:“我觉得不是。据我所知,如大天师、地师这等人物,是可以混淆天机的。有高人蒙蔽了天机也说不定。” 李玄都沉思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秦素提议道:“不如你给颜玄机去信一封,看看如今的云锦山有无异常。” “好主意。”李玄都点了点头,立时从“十八楼”中取出纸笔,开始给颜飞卿写信。写好之后,李玄都取出一把飞剑,将信附上,事先他为了与颜飞卿联系,已经交换了相应口诀,确保颜飞卿可以收到,然后推开窗户,催动剑诀,飞剑立时没入茫茫雨雾之中。 在李玄都重新关上窗户的那一瞬间,有一只手掌探出,拦下了飞剑,取出李玄都的信,又放上了另外一封信,然后才放飞剑离去。 …… 东海,蓬莱岛。 李道虚今日没有在八景别院清修,而是来到停靠白龙楼船的码头,遥遥眺望大海。 在他身旁只有李如师一人,此时的李如师脸色苍白,有些病恹恹的,本来就是老人了,此时更是有些风烛残年的意味。前些时日,李如师带着天魁堂弟子离开蓬莱岛的事情,当然瞒不过李道虚,更何况李如师也没想着瞒,本就是要李道虚看到。看到了便会发问,发问了他便有机会向李道虚进言,如此才不着痕迹。至于像李玄都那般当面直言,却是被李如师看不上了。 只是李道虚何许人也,与张静修、澹台云、徐无鬼、秦清五分江湖之人,偏偏对李如师的这副凄惨模样视而不见,更不曾开口相问,让李如师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来,更咽不下去。 就在李如师觉得自己打算落空的时候,李道虚冷不丁地问道:“遇到李非烟了?” 李如师猛地愣住,过了片刻才低头答道:“是。” 李道虚又问道:“是明心两口子给你透露的风声?” 李如师的头更低了:“是。” 李道虚笑了一声:“是他们能干出来的事情,机心有余,格局不足。念来念去,还是紫府更好,只是可惜……” 李如师的额头上渗出冷汗。 李道虚没有把话说完,提到“紫府”二字的时候,他的嘴角边露出了些许笑纹,可很快又隐去了,李如师一直低着头,没能瞧见。 李道虚叹了口气:“紫府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所谓‘四六之争’,这个‘四’还剩下几家?妙真宗被隔绝在蜀州,自顾不暇,神霄宗三心二意,只剩下一个近在咫尺的东华宗,这才不敢异动,若是离得远了,也是难说。再在这个时候去与正一宗角力,非是明智之举。” 李如师虽然极为敌视李玄都,但他跟随李道虚多年,知道这个时候去说李玄都的不是,只会让老宗主越发怀疑他的用心,同时也念起李玄都的好,于是便违心说道:“老宗主说的是,紫府他毕竟是老宗主亲自教导出来的,虽然走了歧路,但能力还是有的,可惜在外面误交损友,误入歧途。当下关口是要弄清楚,李非烟把李如是从枯叶岛带走,到底要做什么。若是投靠正一宗,恐怕于清微宗的名声不利。” 李道虚沉默在那里,良久,突然又道:“李玄都误交损友,误入歧途。可李元婴、陆雁冰、李太一就那么干净吗?东风西风南北风,阴风天风,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枕头风,尤其是李元婴,谷玉笙最近去帝京见谢雉了,两人说了什么,密谋了什么,你也要做到心中有数。” 李如师一惊,立马恭敬道:“回老宗主,我已经把人手都布置下去了,过两天就能有回信。只是李非烟之事,她竟然带了正一宗的‘青云’,此事老宗主不可不察。” “她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吗?”李道虚忽然拔高了声调:“你自己夫纲不振,难道还要我帮你管教老婆吗?” 李如师深知李道虚性情,如此说话,语气虽然严厉,却是不把自己当做外人,故而此时半点不怕,反而是委屈道:“师兄明鉴,李非烟那婆娘仰仗修为欺辱我已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并非不想反抗,无奈不是她的对手。若论亲谊,师兄是她的姐夫,自然管教得着。” 李道虚听到这声“师兄”,面上不显,口气却是有些软了:“李非烟的性情如何,你应该知晓,她若要降正一宗,早就降了,不必等到现在。李非烟应该是与张静修达成了某种约定,替正一宗做事来换取自由。至于她带走李如是的事情,也不难猜,在我的一众弟子之中,她最喜欢李玄都,她此番脱困却不回宗,多半是要为李玄都保驾护航了。” 说到这儿,李道虚突然有些心绪复杂,孤家寡人做久了,也会向往师徒和睦、其乐融融的场景,对于李非烟和李玄都的感情,他自己一时也分辨不出是酸楚还是嫉厌,一向不露声色的面容浮出几分复杂神情。 李如师站在一侧,感受到了李道虚的反应,因为不知是何缘故,那颗心不禁提了起来。 李道虚直问李如师:“李堂主,你说如今局势,应该怎么办?” 李如师深知李道虚从来都是乾坤独断,所以这不是讨教,而是考教,于是顺着方才老宗主话里的意思说道:“老宗主,此时不宜妄动,作壁上观为好。” 李道虚道:“坐山观虎斗,是个好主意。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去一趟东华宗,见一见太微,稳住我们这位盟友,然后再去神霄宗,最后去妙真宗。” 李如师问道:“可要天魁堂随行?” 李道虚摆手道:“不必,就我自己去。你留在蓬莱岛,我出去的事情,不要传出去,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蓬莱岛二十里之内,包括李元婴。” 李如师应道:“是,恭送老宗主。” 李道虚登上自己的白龙楼船,船上空无一人,可在老人登上楼船的那一瞬间,整艘楼船好像活了过来,自行而动。 原本平静的海面起了波浪,一浪高过一浪,白龙楼船行于碧波之中,突然一个巨大浪头从楼船下方涌起,却不落下,就这么静止不动,楼船停在浪头之巅,然后楼船的船头微微上翘,离开浪头,继而整艘楼船向高空飘荡而去。 越来越高。 很快,碧游岛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三十六岛、一百零八岛星罗棋布,终是皆不可见,只剩下茫茫大海和苍茫大地。 白龙楼船斜斜向上,破开层层云雾,先是船头,继而是船身,最后整艘楼船浮上了另外一座海,这里不是人间之海,而是天上云海。 李道虚负手立在船头,放眼望去,白云茫茫,偶尔有几座山峰破开云海,就如海面礁石或岛屿。白龙楼船穿行其中,实乃神仙胜景。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太平山上 芦州怀南府太平山脚下的太平客栈大概是江湖上第一座太平客栈,从这座客栈开始,才有了遍布天下的各类太平客栈,到了如今,除了太平宗名下的太平客栈,还有假借“太平客栈”之名,实则隐秘行事的江湖组织。 这间太平客栈的主人,同时也是太平宗的主人,名叫沈无忧,江湖人称“沈大先生”。其实在前些年的时候,江湖上还有一位沈老先生,是沈大先生的父亲。这位沈老先生在江湖上辈分极高,与老天师、老剑神同辈,老人的境界修为不如儿子,所以早早让出宗主之位,平日里不管俗事,倒也逍遥自在。直到正一宗和清微宗的“四六之争”从小打小闹变为全面开战,老人这才重出江湖,与静禅宗的老方丈一起居中调停,希望老天师和老剑神能以大局为重,化干戈为玉帛。 于是老人不顾儿子的再三劝阻,毅然前往帝京,结果却是一去不复返。 此事之后,沈无忧与众多太平宗宿老合议决定,行封山之举,太平宗不再在明面上参与江湖事,沈无忧也不再踏足江湖,整日就是窝在这座位于太平山脚下的小小客栈之中。从这一点上来说,沈无忧和李玄都同是掌柜却截然不同,一个避世,一个入世。 今日沈无忧换下了那身平日里穿着的普通衣衫,换上了一身更符合太平宗之主的华贵衣衫,头戴星冠,腰束玉带,脚踏云履。回到太平客栈的沈长生瞧见这一幕,忍不住张大了嘴巴。虽然他早已从李玄都等人的口中隐隐猜出自家掌柜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但是他一直有些不以为然,或者是从心底里不愿去过多深思,总认为那个从小收养自己的掌柜就是这个样子,也只是这个样子,可今日掌柜换了一身衣衫之后,终于让他不得不去深思,也许掌柜曾经也是李先生那样的风流人物。 这儿的风流可不是说男女之事上的风流,而是说男子汉大丈夫有过轰轰烈烈事迹的风流。以前的沈长生总被老板娘取笑,说他生来就是个喜欢围着女人裙子转的货色,沈长生只是脸红,却从不反驳。不过他独自走了一趟江湖之后,尤其是接触了李玄都,沈长生忽然觉得男子汉大丈夫生而立于人世间,眼中只有只有女人,是不是太狭隘了些?且不说什么天下苍生、万里山河,也不说什么气吞万里如虎、提三尺剑横行天下,就是快意恩仇、游历天下,也是极好的。 沈长生忽然想起话本里用烂了的一句话:“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其实醉卧美人膝不难,代代有美人,处处有美人,难的是醒掌天下权,因为天下只有一个,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人物为了这个天下而竞相折腰? 相较于沈长生的胡思乱想,陆夫人却是满面忧色,说道:“既然你心有所感,觉得此行不会顺利,那就不要去了吧?这天下事纷纷扰扰,你总不能事事关心。” 沈大先生摇了摇头:“此事不一样。” 陆夫人有几分愠怒道:“不外乎是江湖上的正邪纷争,怎么就不一样了?” 沈大先生长叹一声:“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们对付玄女宗的时候,我们不援手。他们对付正一宗的时候,我们还是不援手。等到他们来对付我们的时候,谁又能为我们援手?” 陆夫人顿时沉默了。 沈无忧道:“非是我以德报怨,也不是为了江湖道义,只是唇亡齿寒,不可不察。清微宗偏安江北,能制衡清微宗的只有补天宗,清微宗自然可以作壁上观。可是江南与蜀州西北毗邻,芦州又与江南毗邻,若是江南落入邪道手中,下一个就是芦州,就算清微宗愿意划江而治,所谓守江必守怀,无论南北,怀南府都是必争之地。到那时候,我们夹在两者之间,又该何去何从?为了太平宗,我必须去正一宗一行,借着颜飞卿的婚事,面见大天师张静修。” 陆夫人叹息道:“自天宝二年以来,正一宗和太平宗不说老死不相往来,却也跟陌路之人相差不多,这种大事,大天师未必会答应。” 沈无忧道:“事在人为,有些事情,不去做,永远不会有结果。只有去做了,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 陆夫人知道劝不动他,只能连连叹息,满脸黯然。 沈无忧犹豫了一下,安慰道:“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且不说我有所准备,我料定此事有一个极大的变数,说不定会成为破局所在。” 陆夫人问道:“是谁?” “时机未到,还未明了。”沈无忧摇头道:“天机不明,乃是有人出手混淆天机之故。” 陆夫人刚要开口,沈无忧抬起手止住她还未出口的话语:“多说无益,我离开怀南府之后,你关闭此处客栈,然后带着长生返回太平山,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轻易离开山门。” 陆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应下。 沈无忧来到客栈外,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套机关傀儡,乃是仙鹤模样,在翅膀之上刻有许多沈长生看不懂的符箓云纹,背上位置十分平整,可容纳一人盘膝而坐。然后在沈长生的惊讶目光之中,沈无忧盘膝坐于这只机关鹤的背上,在它头顶轻轻一敲,这只仙鹤瞬间活了过来,振动双翼,并非依靠翅膀腾空,而是从翅膀和身下喷出一股浩大气流,以机关鹤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疾风扑面,沈长生感觉自己好像站立在狂风之中,睁不开双眼,不得不向后退去。 待到沈长生可以正常睁眼视物时,发现那只机关鹤已经载着沈无忧飞上天际,沈无忧冲两人挥了挥手,然后乘鹤南去。 在沈无忧离去之后,陆夫人一言不发地回到客栈,只是拿了几本书册,然后就把客栈的大门一锁,带着沈长生,沈长生又带着自己的土狗,一起往太平山行去。 太平山绵峦连绵,皆是太平宗的私产,从山麓到山腰,修筑有石质台阶。两人一狗顺着山间石阶攀沿而上。行了约摸一个时辰,隐约可见连绵成片的梯田,层次分明,远远望去,就像为天上神人修建的台阶,此时有众多农夫农妇正在梯田中躬身耕耘,见到陆夫人之后,纷纷向陆夫人行礼问好。 陆夫人心中忧虑,只是强笑应付。又行了一程,山路渐趋险峻,顺着山势起伏不定,就算沈长生学了“太上丹经”,也觉得崎岖难行。好在陆夫人也没打算就这么走着上山,来到一处绝壁下,这里竟是有一个巨大吊篮,几如寻常马车的车厢大小,吊篮上方连接着铁锁,一直向上通向云雾茫茫处。 陆夫人与沈长生走进吊篮,随手燃烧掉一张符箓,然后就听伴随着“咔咔咔”的机关声响,吊篮开始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吊篮绞了上去。 吊篮不住上升,沈长生抬头上望,只见白雾茫茫,过了一会儿,可见到云雾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身入云雾,向下俯视,但见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望不到了。 过了良久,吊篮才停。已是来到山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白玉筑成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太平无忧”,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金光。 沈长生肃然起敬:“这便是太平宗的山门吗?!” 陆夫人没有答话,只是迈步前行。 沈长生见自家土狗来到此等绝顶,已是吓得腿软,趴在地上呜呜咽咽,只得将它抱在怀中,紧走几步,跟在陆夫人的身后。 能来此地的,都是太平宗弟子,只是见到陆夫人后,仍要恭敬行礼,再看跟在陆夫人身后的沈长生时,眼神各异,审视有之,艳羡有之,嫉厌有之,蔑视亦有之。 沈长生只觉得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就在这时,陆夫人忽然开口道:“长生,从今日起,你便是太平宗的弟子了。” 沈长生一惊,正要说话,余光忽然扫到一个物事,震惊得口不能言。 那是一个巨轮,足有十丈之高,正在缓缓转动,周流不息。巨轮上又连接着许多长长的机关麒麟臂,不知通往何处。 过了好一会儿,沈长生才平复下心境,指着巨轮问道:“老板娘,那是什么?” 陆夫人早已是见怪不怪,说道:“那叫天机轮,我们方才能坐吊篮上来,便是因为此物之故。只是此物的作用远不止于此,山中共有九座天机轮,维持了整个太平山的运行。” 沈长生对于“运行”二字,有些不甚其解,单纯是“运行”二字,他当然知道什么意思,掌柜读书的时候曾经说过:“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说白了就是周而复始地运转,可山是死物,又不能像日月星辰那样运动,如何运行? 陆夫人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继续前行。 过了牌坊之后,是一条笔直的石板大路,然后又是一条极长极长的台阶。 近到跟前,沈长生才猛然发现,这些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的台阶竟然是会动的,而且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向上移动,一部分向下移动,只要站在台阶上面,不必迈步,便会随着脚下的台阶向上向下。而从台阶下方则传来清晰的“咔咔咔”声响。沈长生仔细望去,透过台阶之间的缝隙,可见一个一个大小齿轮转动不停。 两人踏上向上的台阶,沈长生震惊道:“老板娘,这些台阶是活的?也是那个什么天机轮的功劳?” 陆夫人淡然道:“机关术而已,不过是瞧着厉害罢了,却是没什么大用。” 沈长生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 陆夫人道:“你觉得玄妙,是因为你还没见过真正的道门手段,长生宫整个沉入地下却毫发不损,镇魔井中自成九层天地,还有那清微宗,据说宗内藏有一艘鬼船,可在海上掀起大雾,甚至是潜入水底,有一艘龙舟,可以行于天上,如天人凌空。岂不是比区区机关术厉害千百倍?” 正说话间,台阶已经到了尽头,是一座恢宏殿宇,雕梁画栋,以白色为主色调,如天上宫阙一般。在门前左右分别有一个巨大日晷和一个巨大滴漏,测算时间。步入殿宇之中,以黑色大理石铺地,如同明镜,可以映出人影。沈长生暗忖:“走在这等地方,若是有人衣衫简陋,岂不是被人看了个精光。” 不得不说,在各大宗门之中,太平宗最是豪富,钱财都用于山门修建,机巧心思已是到了极致。此时殿宇之中,空无一人,倒是放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物事,沈长生只认得其中一件,是一个瓮状铜器,对照八个方位分别有一条金龙,龙口衔珠,下有八只青铜蟾蜍,他曾听掌柜说起过,此物事叫做“地动仪”,能测地震。不过以前的他只是听说,今天却是见到实物了。 沈长生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殿宇的穹顶竟是一副星图,也不知是以何等材质造成,大小星辰不但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而且还在依照某种规律缓缓移动,此时正值白天,并不明显,若是夜晚,不知是何等瑰丽景象。 陆夫人站在此间,环顾四周,道:“这处天机殿本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只是有些年头没来了。” 沈长生收回视线,轻声问道:“是掌柜的吗?” 陆夫人点了点头。 沈长生暗暗咋舌,没想到看起来满身穷酸的掌柜竟有如此大的家当。 “以后不要再称呼掌柜,要称呼宗主或者师父,也不要称呼我老板娘,要称呼夫人或者师娘。”陆夫人又道:“刚才我们上来的地方不是正门,所以没有经过太平宫和祖师殿,待会儿我会带你去祖师殿拜见历代祖师画像,然后再将你的名字正式列入门墙。” 沈长生既是向往又是惶恐。 这等如同仙境的地方,谁不想要?可沈长生却是明白一个道理,小孩拿着黄金走在闹市之中,那不是福气,而是天大的祸事,听到掌柜话语中的意思,就连掌柜也未必能守得住,更何况是他。 沈长生轻声问道:“老……师娘,掌……师父他去正一宗做什么了?” 陆夫人陷入沉默,过了片刻方才说道:“摒弃前嫌,共抗强敌。” 第一百九十四章 驻世百年 吴州上清府云锦山,大真人府。相较于太平宗的机关奇巧,正一宗就是实实在在的仙家气象,碧空之上有仙鹤盘旋,山林之中有灵鹿跳跃,层林碧翠,鱼翔浅底,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此时大真人府中,来来往往的道人尽是衣着光鲜,面带喜色,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乐之相。 世人皆知正一宗大真人府,却少有人知正一宗还有众多宫观,以上清宫为首,又有北真观、南极观、冲元观、真仙观,按照道理来说,大真人府是大天师之宅邸,而非正一宗宅邸,非张姓正一宗弟子的居处乃是众多宫观。只是大天师与正一宗俱为一体,大真人府也就不分内外之别,再加上张静修将颜飞卿视为亲子,故而此次大婚选在了大真人府。 大真人府被赞誉为:南国无双地,西江第一家。内有玄坛殿、真武殿、提举署、法篆局、赞教厅、万法宗坛、大堂、家庙、私第、三省堂、味腴书屋、敕书阁、观星台、纳凉居、灵芝园、占地广阔,又有众多殿阁轩宇作为客人居处。 此时待客的望云轩中,有两人弈棋。 其中女子正是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而男子则是张静修的三大化身之一,曾经与李玄都相谈甚欢的年轻道人。 白绣裳执白,落子不慌不忙,口中道:“老天师,晚辈们成婚,这等喜事,你也不肯现出真身吗?” 坐在白绣裳对面的年轻道人捻着一枚黑子,没有急于落子,道:“玄机和霭筠两人成婚之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所以贫道也不妨明言,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白绣裳闻听此言,不由一怔,沉吟片刻,方才道:“以老天师之能,还会遇到什么难关吗?” “人力有时而穷。”年轻道人将手中黑子落下:“大天师也是人,不是仙,再者说了,便是仙人,也不是真就无所不能了。” 白绣裳举棋不定:“话虽如此,但老天师毕竟是地仙之姿,不知闭关所为何事?” 年轻道人淡然道:“你身为一宗之主,感悟天人造化,距离长生不过一步之遥,自是知晓地仙三灾,不瞒你说,贫道其实是想要尝试一下能否渡过雷灾。” 白绣裳疑惑道:“可老天师距离百岁还尚有一段距离。” 年轻道人道:“待到三灾临头再去用功,与临阵磨枪何异?” 白绣裳一怔,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盒,接着说道:“承教。” 年轻道人想要抚须一笑,结果伸手摸了个空,轻咳一声:“所以踏足长生境越早越好,若是知天命的年纪踏足长生境,便有五十年的时间去准备应劫,若是三十岁便证得此境,足有七十年可供挥霍,可如果等到百岁再证此境,恐怕长生之日,便是离世之时。” 白绣裳脸色一肃,诚心道:“多谢老天师教诲。” 年轻道人摆了摆手:“教诲谈不上,只是说些过来人的经验罢了。” 白绣裳想了想,又问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大天师。” 年轻道人道:“但问无妨。” 白绣裳道:“自从先辈划分境界,从先天境开始,每一个大境界中又包含有诸多小境界,如先天境的山麓、山巅、昆仑、玉虚之分,或是归真境的九重楼之分,乃至于天人境的逍遥、无量、造化三境之分,只有长生境,世人语焉不详,纷纷扰扰,不知其中玄妙。敢问大天师,长生境中可有境界区分?” 年轻道人沉思了片刻,道:“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毕竟当今世间的长生境只有区区四人,境界高低,互相之间大致心中有数,而且到了此等境界,已至人间尽头,再难寸进,故而没有必要再去弄出一些名目来表明是何种境界,多此一举。不过若要强行划分,贫道以为可以按照三灾在当前境界上面划分出三个新的境界。” 白绣裳轻声道:“愿闻其详。” 年轻道人也不藏私,直言道:“之所以会有三灾降下,是因为修道之人长生存世坏了天道生死枯荣的规矩,不过太上道祖有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三灾既是劫难,也是机遇。” “先说天雷,都知道天雷的厉害,扛不住就此化作飞灰,也就是‘就此绝命’。可如果准备得当,用功艰深,再加上些许运气,扛得住天雷,便等同以天雷之力锻体,骨肉皮膜脱凡入圣,变得金刚不坏,无垢无漏。所谓度过了此劫就“寿与天齐”,说的便是一身体魄寿与天齐,死后身躯不朽,与活人无异。” “正是因为渡过雷灾之人体魄坚固,堪称金刚不坏,远胜佛门金身,所以第二灾是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就是绕过外在体魄,直逼五脏六腑,任你外在体魄如何金刚不坏,若是五脏成灰,也是百年苦修俱为虚幻。如果有大机缘、大福缘、大造化,侥幸渡过了这一灾,五脏应五气,得五气朝元,内外圆满。” “内外圆满之后,任凭天雷也好,阴火也罢,俱是伤不得分毫,于是第三灾变成了风灾,这风唤做‘赑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便是针对神魂而来,若是神魂消散,真灵不存,任你金刚不坏、五气朝元,也不过是一个空壳子罢了,就如风化的岩石,不管以前如何坚硬,此时也只有骨肉消疏、其身自解的下场。如果道祖垂怜,发大慈悲,也顺利渡过了风灾……” 年轻人嘿然一笑:“精为玉花,气为金花,神为九花。 道家重修炼,以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最后聚之于顶,可以万劫不侵,那便是三花聚顶了。” “因为三灾之故,贫道将这三重境界分别命名为:金刚不坏、五气朝元、三花聚顶。若是有人能渡过三灾之劫,便是在世仙人,与天上仙人无异。只是自道祖传道以降,还未听说过有此等人物。古往今来,多少惊才绝艳之人,也不过勉强渡过雷灾,能够渡过火灾之人,偶在典籍之中见之一二,不知真假,至于能够渡过风灾之人,则是闻所未闻。毕竟修道修的是自身,依靠三灾得境界造化,乃是取巧的捷径手段,非是大道。我辈还是要按部就班,先飞升离世,入三十三天,再循序渐进,最终五气朝元、三花聚顶。” 饶是白绣裳这等天人造化境修为,也听得心驰神往,久久不能回神。 过了许久,白绣裳才回过神来,问道:“老天师是要证得金刚不坏之境?” 年轻道人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境界修为倒是还在其次,关键是能在世间驻留百年,便能做许多事情。想来李道虚、徐无鬼等人也是如此想。” 白绣裳陷入沉思之中。 年轻道人起身挥袖,搅乱了胜局已定的棋盘,漫步出了望云轩,举目望去,天上云卷云舒,忽然想起古人的一首诗,便乘兴诵道:“东林何殿是西邻,禅客垣墙接羽人。万乘游仙宗有道,三车引路本无尘。初传宝诀长生术,已证金刚不坏身。两地尽修天上事,共瞻銮驾重来巡。” 这时白绣裳也跟着从望云轩中走出,听到年轻道人诵古人之诗,接言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老天师所诵之诗乃是廖氏广宣的《安国寺随驾幸兴唐观应制》。我最中意最后半句‘两地尽修天上事’。不知老天师喜欢哪一句?” 年轻道人笑道:“我没有特别喜欢哪一句,只是有些感慨,这次来宾当中,有人身份显贵至极,我等怕是要‘共瞻銮驾重来巡’。” 第一百九十五章 结伴同行 盼望着,盼望着,吴州已经近了,上清府还会远吗? 这几日,秦素趁着行船无事,她又过足了赏景的瘾头,便开始赶稿。李玄都闲暇无事的时候,也开始写自己的《太平客栈传奇》。 秦素偶尔会看上几眼,然后她便发现了问题,她发现李玄都似乎不太满足于写故事,还想写点微言大义,还想以文载道,这她可就忍不了了,非要说上一二不可。 秦素指着李玄都刚刚写完的几页草稿,问道:“紫府,你读过没有?” 正在奋笔疾书的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很快就收回视线,回答道:“还没来得及读。” “我读了。”秦素拿起一页草稿:“我发现你陷入了一个怪圈,总想以文载道,陷入其中不可自拔,甚至为了获得道理上的自洽,牺牲了许多故事上的合理性,甚至连人物的行为和性格都扭曲了。我感觉你现在还驾驭不了这些,你写的时候感觉合情合理,实则前后矛盾,如果你自己读一读你写的东西,你就会发现根本圆不上。” “有吗?”李玄都停下手中的笔,有些惊讶道:“我觉得没有。” “不要你觉得,你认为。”秦素道:“你写这些写多了,自己也就信了。”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笔,反问道:“我写的与你写的有什么区别呢?” 秦素想了想,说道:“区别在于我只讲故事,不讲道理。而你既想要讲故事,还想要讲道理,你更贪心一些。” 李玄都道:“我为了写一个故事,绞尽脑汁,又费了这么多笔墨,如果不能文以载道,那我还写什么话本?” 秦素道:“你要这么说,干脆别写了。” “凭什么?”李玄都道:“我问问你,我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我就是为了讲这些道理,才写了这个故事。就是为了这一碟子醋,才包了这顿饺子。” 秦素道:“原来你写话本的根本目的不是讲故事,而是讲道理,那你还是别写了。” 李玄都问道:“为什么啊?” 秦素道:“因为看你话本的人,不是为了看你讲道理,而是为了看你讲故事。自然是人家想看什么,你就写什么。写话本是一门生意,不寒碜。” 李玄都道:“寒碜!很寒碜!” 秦素问道:“那你是想写话本?还是想讲道理?” 李玄都道:“我是想写话本,顺带还把道理讲了。” 秦素摇头道:“写不成!” 李玄都问道:“写不成?” 秦素正色道:“写不成!” 李玄都从怀里掏出一本圣人典籍拍在桌上:“这个能不能讲道理?” 秦素道:“能讲,学堂上。” 李玄都又拿起自己的草稿:“这个算不算故事?” 秦素道:“算故事。” 李玄都将两本书叠在一起:“这个加上这个,能不能一边讲故事一边把道理讲了?” 秦素看了他许久,说道:“活该你写书被饿死。” …… 李玄都正色道:“此语言之尚早,书还没写完,你怎么就能妄下结论?” 秦素吐出两个字:“经验。” 李玄都讥讽道:“我看你是墨守成规,食古不化,冥顽不灵。” 秦素反唇相讥道:“那你就是自以为是,好高骛远,眼高手低。” 两者相视沉默片刻,然后笑作一团。 过了好一会儿,秦素才止住笑意,伸手理了下略有凌乱的发丝,嗔道:“坏死了,非要跟我对着干是吧?” 李玄都故意板起脸道:“顽固派,总有一天烧死你们。” 秦素佯怒道:“维新党,把你们都杀了。” 李玄都摆出一个起手式:“打一架吧。” 秦素双手在身前交叉:“你别过来。” 李玄都才不怕她这个,便要欲行不轨,结果被秦素一招拿住手腕,然后反手一扭,把李玄都的手臂拧到背后,然后屈膝抵住李玄都的后腰,在两人都不用气机的前提下,李玄都竟是动弹不得。 秦素轻喝道:“还敢不敢造反了?若是归顺,尚可饶你一命,如若不然,哼哼……” 李玄都正气凛然道:“你杀了我吧。我李玄都世受国恩,食君之禄,值此朝廷危亡之际,本当身先士卒,清君侧,诛奸佞,以报君恩,奈何功亏一篑,唯有一死而已。” 秦素轻哼一声:“你以为我不敢?” 李玄都笑道:“你肯定舍不得。” “好小贼,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秦素手上用力,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李玄都的手臂忽然变得柔软无比,可以无视关节,然后他趁此时机拧转身形,变成了把秦素抱在怀里。 秦素惊呼一声:“你耍赖!” 李玄都嘿然:“这叫兵不厌诈。” 秦素脸色微红,便要挣脱开李玄都的怀抱,结果李玄都却不松开,她只能正色道:“放开,不然我要生气了。” 李玄都不敢得寸进尺,只得乖乖松开秦素。 秦素白了他一眼,伸手整理略显凌乱的衣衫。 李玄都继续写自己的“微言大义”。 此时房内只有一张桌子,所以两人其实相对而坐,秦素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看了眼对面正在奋笔疾书的李玄都,小声道:“白费功夫。” 李玄都头也不抬地回应道:“这是开创先河。你只要按照我这个写法,过不了几年就能名满天下,今天人家都说这是秦清的女儿秦大小姐,明天人家就说那是秦素的父亲秦老太爷。” 秦素嗤笑道:“你又做梦了?” 李玄都点头道:“是做梦了,可能咱们两个做的是同一个梦,人家都是同床异梦,咱们是异床同梦。” 两人各执一词,终是没有一个结论,最终两人定下一个十年之约,看十年之后,谁的名气更大,谁能笑到最后。 …… 一直到渡船靠岸,李玄都写了大概四千余字,除去那些私货道理,大概内容是说,宦官专权,司礼监大太监假造圣旨杀害忠良,并想用忠良后代引出忠良的旧部,斩草除根。江湖义士李玄策貌冒死救出忠良后代,逃亡途中路过一座太平客栈。可这座太平客栈却是一家黑店,老板娘秦三娘以及一众伙计都是黑道高手,账房先生精通暗器,跑堂轻功超群,杂役掌力惊人,厨子一手快刀无人能及,专干黑吃黑的买卖。虽然秦三娘心狠手辣,狠毒无情,但秦三娘却为英俊潇洒的李玄策动了真心,就在此时,大批青鸾卫赶到,李玄策周旋于老板娘和青鸾卫首领陆燕子之间,稳住老板娘的同时,又要应对陆燕子几次三番的试探,明争暗斗,整座客栈暗流涌动,大战一触即发。 除了讲道理之外,秦素发现李玄都这家伙还想让女主角在最后关头为了救男主而死,这种事怎么能忍?于是第二次镇压李玄都,这次李玄都没有反抗,认真反省,决定改为男主为了保护女主而死,接着被秦素第三次镇压。最后,李玄都痛定思痛,决定让男女主角并肩携手,打败青鸾卫头领陆燕子,一起逃出生天。秦素这才满意。 本来李玄都还想继续写下去,不过此时马上就要进入吴州境内,转为陆路,两人打算骑马而行,只好暂时收笔。 两人刚刚下船,就听身后传来吆喝,转头望去,却是那个背着铁剑的张姓游侠儿和背着书箱的徐姓书生。 李玄都和秦素停下脚步,望向二人。读书人脸皮薄,徐姓书生便有些抹不开面子,不大情愿,可张姓游侠却是不管这些,径直来到两人面前,抱拳一礼:“两位可是要去上清府云锦山?” 李玄都点了点头:“正是。” “那可真是巧了。”张姓游侠一拉身边的徐姓书生:“我们两人也要去云锦山,正好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李玄都看了身边的秦素一眼,下船之后便戴上帷帽的秦素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那好,大家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 “是极是极。”张姓游侠一拍胸脯:“吴州我最熟了,距离此地不远,就有个租马的地方,只要三十两银子的押金,用太平钱也行。” 李玄都略微惊讶道:“三十两银子?比人还贵。” 张姓游侠道:“没办法,到处都在打仗,马自然金贵。” 第一百九十六章 吴州上清 吴州,地处东南,东临江州,南连岭南,西靠潇州,北毗芦州、荆州而共接大江,自古为干越之地,吴头楚尾,形胜之区,文章节义之邦,白鹤鱼米之乡。整个吴州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十三府、七十八县。 上清府即是十三府之一,顾名思义,因为正一宗除了信奉太上道祖之外,又以上清灵宝天尊为尊,距离大真人府不足二里处就是上清宫,故而此府便是因正一宗而得名,上清府内又有上清县、上清镇,整个上清镇皆是正一宗所有,此番来宾,身份不够,不足以进入大真人府者,便被安排在上清镇中,而许多正一宗弟子的家人则分布于上清县中。此地虽说有朝廷设置的知府、知县,但真正说话算数的却是正一宗。 一行四人骑马往上清镇而去。临近上清镇,四人四马离开官路,进入正一宗为了掌教喜事而专门铺设的一条新路,路面宽阔,可供六马并行,青石地面日日洒水,不染尘埃。此时便热闹起来,大批江湖人士来往其中,形形色色,有衣着寒酸之人,也有衣着华贵之人,有骑马而来,也有徒步而行,只是不能以貌取人,不时可以看到身着锦衣之人给衣着寒酸之人行礼,那浑身上下都透着“穷酸”二字的人还坦然受之。周围的人则是见怪不怪,因为江湖上不乏这种喜欢特立独行的怪人,明明有万贯家财,却穿布衣,或是明明姿容不俗,却非要扮得平平无奇,当初的秦素便是其中之一,不过现在秦素已经“改过自新”,以真面目见人了。 四人行出一段之后,可见一处白玉牌坊,上书“泽被苍生”四个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牌坊一旁还立有一块石碑,同样是上书四个大字:“公侯下马”。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下马石了,虽说不知是哪代皇帝所赐,但四人还是翻身下马,刚好在不远处就有正一宗临时增设的许多拴马桩,四人便将马匹留在此地,能被正一宗邀请来做客的,大多都是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去打几匹马的主意。 徒步过了牌坊,有童子列于路旁迎客,更有正一宗的知客道人在此负责迎送往来,按照来客的身份地位和请柬,决定是引路前往大真人府或上清宫,还是就近安置在上清镇中。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竟是光明正大地过了牌坊,牵引之人都是千金难买的金帐良驹,毛色鲜亮而无半分杂色,驾车之人则是一个枯槁老者,眼窝深陷,两只眼瞳好似两口深井,一眼看不到底,显然修为不俗,马车的车厢四角各挂着一只铃铛,随着马车前行,铃声阵阵,叮当作响。只是马车的门窗紧闭,看不到其中到底坐了哪路神仙,不过许多江湖人士似乎认出了马车主人的身份,纷纷避让。 自天宝二年之后,李玄都过了几年隐居生活,与江湖有些脱节,秦素虽然常常行走江湖,但她主要是去往各种人迹罕至的形胜之地,不爱与江湖中人打交道,所以两人还真不知道,倒是张姓游侠对此如数家珍,说道:“这位是万笃门的实权管事之一,更是唐家的长老,修为高深莫测,虽说在江湖上罕有出手,但是能在万笃门中掌握实权,总不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李玄都不由看了秦素一眼,有些笑意。意思是说万笃门不是你们秦家的吗?怎么东家的大小姐在此,还不如个底下管事的。 秦素隔着帷帽的白纱瞪了他一眼,又抬了抬下巴,点向李玄都。意思是还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李玄都轻轻一笑,传音道:“那下次让颜玄机亲自出迎,让这些人也震惊一番,然后肃然起敬,原来是李公子和秦大小姐。” 秦素同样传音道:“下次?你想让颜玄机娶几个老婆?” “话不能说。”李玄都道:“大丈夫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吗?” 秦素脸色一沉,也不传音了:“如此说来,你是很想三妻四妾了?” 李玄都半点不慌:“别人都叫我东海怪人,与常人自是不同。” 秦素轻哼一声,放他一马。 就在说话的时候,忽听得丝竹声响,一群乐手吹着箫笛行来,一众江湖人中顿时一阵骚动,惊讶之声不绝于耳。 李玄都和秦素循声望去,只见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红纱宫灯,姗姗而至,相隔数丈,还有两人,当先一人身穿白缎子金线滚边的长袍,手持折扇,相貌俊逸。另外一人却是一名青衫老者,坐在步辇之上,神情倨傲。 秦素好奇道:“这又是谁?” 不怪秦素见识太少,而是因为她不像李玄都等人争权夺利,闲云野鹤一般,再加上她身份太高,哪怕是当年的韩邀月,对她都要恭恭敬敬,只是秦素一再拒绝,这才让韩邀月恼羞成怒。平日里别人见到秦素都是主动自报家门,不必自报家门的大多是江湖中的前辈,所以秦素只要记住那些前辈人物即可,这些不如他的,还真没有如何上心。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似乎是法相宗来人。据说法相宗有收留孤女培养为仆役的传统,这个宗门很怪,虽说是正道十二宗,行事却更偏向于邪道,反倒是你们补天宗,虽然被划分邪道十宗,行事却是光明正大。” 秦素“哦”了一声,她对法相宗的印象就是上代宗主死于宋政之手,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印象了。 其实李玄都与法相宗也没什么交集,就算是当年“四六之争”的时候,他的主要对手也是:正一宗、慈航宗、玄女宗、金刚宗,真言宗和法相宗许多时候就是敲敲边鼓,或是摇旗呐喊,壮个人势。 在法相宗之人过去之后,又有两名公子骑乘骏马并肩而至。 这两位年轻公子,一黑一白,虽然都是英俊不凡,但是身着黑衣的公子神情冷漠,整个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那名身着白衣的公子则是笑脸温润,让人望之便如沐春风。 只是李玄都总觉得两人有些不对劲,不是李玄都嫉妒两人的英俊相貌,而是两人举止之间,似乎有些太过亲昵,若是一男一女也就罢了,关键是两个男人,一个男人拿出对付女人的手段去对付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便欲迎还拒,小鸟依人,让李玄都浑身上下都不大自在。不过他也知道许多权贵之人尤好此等口味,他还听秦素说,许多女子也喜欢这种男男相亲的戏码,让李玄都不由感叹一句,真乃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虽然秦素容易害羞,但自小出生于秦阀豪族,自小不知多少人看中了秦家的权势而对她大献殷勤,不乏各类世家公子,韩邀月就是此中佼佼者,也正是因为韩邀月的缘故,她对于这类俊逸公子半点也不感兴趣,甚至有些恨屋及乌,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张姓游侠慢悠悠地说道:“这两人都是江州那边的世家出身,其中一人姓苏,似乎与苏仙子有些亲戚,另外一人就不太清楚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徐姓书生忽然说道:“姘头。” 见其他几人都望向自己,徐姓书生又补充道:“另一个男人是那位苏公子的姘头,这种事情在世家豪阀中并不少见。”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 李玄都说道:“老爷子御下极严,从来没有这种事情。” 秦素也是摇头道:“我家也没有这种事情。” 两人相视一笑。 这便是家风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徐先生 正说话时,李玄都忽听一声温润嗓音:“紫府。” 李玄都转头望去,只见一名中年儒士正站在不远处,看面相大概有不惑的年纪,气态儒雅,身着一袭青衫,并非是那彰显身份显贵的锦缎丝绸,就是简简单单的布衣而已,虽是双鬓星霜,但面容依旧俊逸,依稀还能看出其年轻时是何等玉树临风,不过男人如老酒,越老越香醇,岁月丝毫不但不能使其气度折损,反而是多了几分时光沉淀下来的“醇厚味道”,却是年轻男子远远不能所及的。 李玄都先是一怔,继而喜形于色,作揖道:“玄都见过徐先生。” “紫府不必如此多礼。”儒士扶住李玄都,目光和煦清澈,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秦素只是略微思量,便知道此人的身份,正是李玄都曾经提过的剑秀山主人,也随之行礼道:“秦素见过徐先生。” 徐先生望向秦素,拱手还了一礼:“秦大小姐,徐某久闻,有礼了。” 秦素浅笑道:“不敢当徐先生如此之称。” 徐先生一笑置之,又望向李玄都身后的两人:“这两位是?” “还未向徐先生介绍。”李玄都道:“这两位是我刚刚结识不久的朋友。” 张姓游侠抱拳道:“无名小卒张不惊。” 徐姓书生拱手作揖:“晚生徐有仁。” 徐先生只是拱手还礼,却未报上自家名号。 李玄都知道这并非徐先生倨傲,而是徐先生的身份太过不同寻常之故。徐先生本是皇室中人,与世宗帝是一母所生,乃是明雍年间的齐王,崇信道术,年轻时就喜欢访仙问道,好读书鼓琴,辩博善为文辞,不喜欢嬉游打猎,很注意抚慰百姓,流誉天下。曾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引得皇帝震怒,几番申斥。 在世宗皇帝驾崩之后,穆宗皇帝登基继位,对这位皇叔便有些忌惮,多有贬谪之举,另外一位侄儿晋王,又多有谗言,再加上张肃卿等人对于宗室大加防范排斥,徐先生为自保计,特向侄儿求取了剑秀山这块灵秀之地,又以王府之财力,历时三年方才开辟出此地,继而隐居于此。后来不知因何缘故,穆宗皇帝又令宗人府将齐王玉牒改为过世,并在翠微山营造陵墓,昭告天下,故而对于天下人而言,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齐王,此时他现身此地,便也不好随意透露姓名。 李玄都问道:“徐先生也是来观礼吗?” 徐先生笑道:“正是,我自幼崇信道术,年轻时就喜欢访仙问道,曾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自然绕不开道家祖庭正一宗,与这里的许多道长都有交情,此番便是大天师亲自邀我,我也是不得不来。” “原来如此。”李玄都笑道:“那刚好可以结伴而行。” 正说话时,一名中年知客道人带着两名年轻道人快步过来,冲三人打了个简化后的稽首礼,问道:“不知几位贵客可有请柬?” 李玄都和秦素各自取出请柬,交给那名知客道人。 此番正一宗喜事,因为来客众多的缘故,所以将请柬分为“天地玄黄”四等,哪怕是最低一级的“黄”字号请柬,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玄”字号请柬则是各门派的掌门,各帮会的帮主、山庄的庄主,以及有名有姓的江湖宿老。“地”字号请柬就更了不得,多是各大宗门的长老前辈、实权人物,煊赫世家的子弟,或是天人境的江湖高手,或是公门之中三品以上的高官。 知客道人一看两人的请柬,竟是“地”字号请柬,不由眼皮一跳。 “黄”字号请柬和“玄”字号请柬都是以正一宗的名义发出,持此请柬的宾客统一安排,“地”字号请柬则是由正一宗的各大头面人物发出,请柬中会明确写明是谁邀请,好让知客道人根据邀请之人的身份便于安排宾客。 知客道人毕恭毕敬地接过两章请柬,打开请柬一瞧,竟然分别是由小天师和苏仙子发出的请柬,这两位是大礼的主角,他们邀请的客人自然也是不同寻常。 知客道人接着向下看去,只见小天师的请柬上写着“李玄都”三字,苏仙子的请柬上则是写着“秦素”二字。 虽然请柬上没有任何前缀称呼,但知客道人还是立即知晓了二人的身份,心中惊讶。当年“四六之争”,这位李先生可是正一宗的心腹大患,如今被那位大剑仙逐出师门后,竟是化敌为友了?至于秦大小姐,更不可思议,毕竟“天刀”与白宗主之事也不是什么江湖秘辛,按照道理来说,秦大小姐与慈航宗的关系不应该这般亲密才是。 想着这些,知客道人又望向那名中年儒士。 徐先生微微一笑,也递出了自己的请柬。 如果说看到两张“地”字号请柬,知客道人仅仅是惊讶,可看到一张“天”字号请柬,却是震惊了。因为“天”字号请柬乃是由老天师亲自送出,能得天字号请柬的,要么是一宗之主,要么就是代替宗主前来观礼之人,无一不是江湖上地位煊赫之人,此人手持“天”字号请柬,莫不是哪位宗主? 知客道人心思急转:“正道十二宗,除去自家正一宗和亲家慈航宗,还有十位宗主,清微宗、静禅宗、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法相宗、真言宗已经表明宗主不会亲自前来,静禅宗封山闭寺多年,在情理之中,真言宗和法相宗则是因为宗主正在闭关,至于其他四宗,都是老对手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些宗门还是派遣了宗内实权人物前来,其余几宗则是宗主亲至,可无论是哪位宗主或是实权长老、堂主,都没有此等人物才是。” 他看过请柬,没有任何问题,便把请柬恭敬还给徐先生:“几位请随我来。” 无论是“天”字号请柬,还是“地”字号请柬,都有携带随从的资格,知客道人见张不惊和徐有仁与三人同行,便也没有再去追问请柬,亲自引领一行人往山上行去。 一路上客人明显减少,毕竟能有“天”字号请柬和“地”字号请柬的,终究只是少数。 李玄都问道:“敢问道长,这次观礼之人大概会有多少?” 头前引路的知客道人想了想,回答道:“大概能有一千人左右。” 张不惊开口道:“这么少?我还以为怎么能有个四五千人。” 知客道人微微一笑:“以正一宗和慈航宗两家的名号和交情,不说四五千人,便是数万人也是有的,只是大真人府容不下这么多人,不得不拔高一下门槛,这千余人都是能手持请柬入大真人府观礼之人。其他没有请柬之人,想要来凑个热闹,或是讨个彩头,我们也是不拒绝的,只是不能到大真人府之中观礼。上清镇和上清县中有为数众多的客栈酒肆,众多来客可以自行住宿。” 李玄都点了点头,心中明白。到了正一宗这等地位,早已不需要用人数来充面子,也不必在这种事情上大操大办显示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如何,真就是宁缺毋滥,贵精不贵多,这次已经算是比较低调,再加上临时更改婚期,甚至有些仓促,可就算如此,还有千余人观礼,这千余人放到江湖上,都是有名号的,不是滥竽充数的寻常江湖人可比,由此可见正一宗的底蕴。 说话间,几人已经遥遥可见大真人府,此时从大真人府的正门前立着一个年轻道人。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五弊三缺 近到大真人府的正门前,年轻道人挥了挥手,一众知客道人尽皆退下。 李玄都正想行礼,却见年轻道人一摆手:“不必多礼,玄机已经等你了,贫道只是来迎接徐老弟的。” 徐先生笑道:“难得张老哥还记得我这个落魄之人。” 年轻道人玩笑道:“本来已经忘了,可玄机又对我提起了剑秀山,提到了你这位剑秀山主人,我便又想起来了。既然徐老弟已经见过了玄机,那便是有缘,于是便斗胆给徐老弟送了一张请柬,希望没有搅扰到徐老弟的清静。” “不搅扰,不搅扰。”徐先生摆手道:“所谓动极思静,静极思动,我静了这么多年,也该出来走动走动了。” 年轻道人引着徐先生往大真人府行去。 不多时,颜飞卿飘然而至。 因为李玄都不是李道虚,秦素也不是秦清,算不上江湖上第一等的大人物,当不得大天师亲自迎接,反而由同辈的颜飞卿迎接更为合适。 三人早已熟识,用李玄都的话来说,待到他和秦素成婚,那便是通家之好,再加上分别没有几日,也没必要太多虚礼,不过颜飞卿对于那位张不惊和徐有仁却是有些疑惑,不由望向二人。 李玄都道:“是路上遇到的两位朋友。” 颜飞卿点了点头,抬手招过一名道人,吩咐道:“送两位朋友去安置。” 一名道人过来对两人打了个稽首:“请两位随小道来。” 张不惊虽然想要继续跟着李玄都蹭些好处,但见李玄都没有说话的意思,知道今日能来到大真人府已是撞了大运,不敢再奢求更多,一拉徐有仁,跟随那道人去了。 李玄都和秦素这才在颜飞卿引领下,进了大真人府。 秦素轻声问道:“玄机,为何未见霭筠?” 颜飞卿笑答道:“大礼之前,我们二人不好相见。如今慈航宗的人都在待客的凤来阁,她也在那儿,若是白绢要见她,我可以遣人送你过去。” 秦素想起白绣裳,赶忙摇头道:“不必了,不必麻烦。” 李玄都问道:“玄机兄,前些时日我给你的飞剑传书,可是收到了?” 颜飞卿点了点头:“紫府兄在信上所言之事,我已经禀报师尊,师尊让我不必理会,由他老人家亲自处置。” 既然大天师已经得知此事,并决定亲自处理,那么李玄都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再深问下去,转而说道:“我在来此途中遇到了东玄道长,玄机兄可是知晓?” 颜飞卿道:“我已知晓,不过白宗主说是同道切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李玄都笑道:“的确是同道切磋,白宗主还送了我一套口诀,颇有裨益。” 颜飞卿稍稍松了一口气:“如此最好。” 另一边,大天师张静修三大化身之一的张静修与徐先生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小亭中,分而落座之后,徐先生道:“我听说这次观礼之人中,同为道门四宗的东华宗太微真人、妙真宗万寿真人、神霄宗三玄真人都未曾亲自前来,若说太微真人,与清微宗不过一海之隔,多年的邻居,关系亲近,看在清微宗的面子上,不敢前来。万寿真人远在蜀州天苍山青城,四面皆敌,不能前来。这都在情理之中,可神霄宗的三玄真人为何不曾前来?” 年轻道人轻叹一声:“还不是李道虚从中作梗,在这个关头,他亲自造访三大宗门,有他的面子在,谁还敢有所异动?” 徐先生问道:“这是逼着各大宗门重新站队,准备重启‘四六之争’?” “倒也不至于如此。”年轻道人摇头道:“应该是李道虚察觉到了什么。去年的时候,三玄真人迫于种种原因,有意转换门庭,今年李道虚便屈尊降贵亲自登门拜访,这恐怕不是什么巧合。若是只去神霄宗,意图未免太过明显,所以再捎带上东华宗和妙真宗, 既有敲打的意思,也是联络感情,稳固四宗联盟。” 徐先生笑道:“既然张兄看得透彻,倒是徐某多言了。” 年轻道人摇头道:“也不算多言。一个同盟有两个盟主,对于正道同盟而言,实乃祸事。好在这次太平宗的宗主沈无忧决定亲自前来,有意与我正一宗和解,倒是个意外之喜。” “沈大先生。”徐先生沉吟了一下,随即笑道:“那倒要恭喜大天师,所谓‘元圣吐哺,天下归心’。又有亚圣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由此可见,人心所向。反观李道虚,倒行逆施,人心尽失,休说同盟宗门,便是自己的弟子,也离心离德。可见其败亡之日,当在不远。” 年轻道人苦笑道:“但愿如此。” 徐先生又问道:“我与那位紫府小友算是半个忘年交,此番见他也来观礼,莫不是有意归入张兄门下?” 年轻道人摇了摇头:“大树底下长不成树,李道虚那边都容不下他,我这边也是如此。依我看来,此人倒是有望自立门户,自成一家。” “自立门户?”徐先生微微一怔,讶然道:“张兄竟是这般看好他?” 年轻道人又下意识地想要抚须,结果再次摸了个空,道:“徐贤弟是世外之人,不管俗世之事,有些不能对旁人提起的事情,贫道今日便与徐贤弟说上一二。贫道与他有过几次交集,也算深谈过几次,此人虽然是李道虚的弟子,但同时也能算是张肃卿的半个传人,许多想法与张肃卿一脉相承,甚至更为大胆超前,正一宗这座妙很大,容得下许多佛陀菩萨,但是这座庙也太老了,迟暮之气过重,许多习气已经渗透到了骨子里,经不得如此翻新,那等同于要了这座庙的性命,当年贫道之所以放弃了张鸾山,也是因为此等缘故。” 徐先生了然点头。 与此同时,乘坐机关鹤的沈无忧也已经进入吴州境内。 这机关鹤不比清微宗的龙舟,飞行速度比之天人御风而行还要稍慢一些,不过沈无忧也不在意,漫漫长途,刚好让他再将许多事情从头梳理一遍。 虽然他精通术数占验之道,但不能太过依赖此事。 占验一道虽然能算天机,逢凶化吉,甚至逆天改命。然而冥冥之中,因果早定,造化使然,运命为之。并非是说结果早定,任何努力都是枉然,而是说有因必有果,成果必有因。天道昭昭,因果循环。如果擅自插手改变因果,便是坏了天道规矩,那么被改变的那部分因果造化之力就要被插手之人承担,此即是天谴,又被称作“五弊三缺”。 五弊为:鳏、寡、孤、独、残。 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残即是残疾。 三缺为:福、禄、寿。即是:权、钱、命。 缺“禄”之人,一生不会有太多的钱财,钱财多了必定会出事,需要花钱免灾。属于穷困之人。 缺“寿”之人,寿数较短,属于短命之人。 缺“福”之人,手中无半分权,缺少福气,属于无福之人。 这些年来,沈无忧放着太平宗的宗主不做,居于一座小小的客栈之中,便是因为他已经遭了两次天谴,第一次是“独”,所以他与陆夫人膝下无子。第二次是“禄”,所以他不得不离开太平宗,避居于破陋客栈之中。 如今为了这件大事,他又遭了第三次天谴,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对陆夫人提起。因为这次是“寿”,也就是命。 第一百九十九章 鬼瘴阴锁 对于占验一道而言,算过去易,算未来难;算小事易,算大事难;算他人易,算自身难。而在算他人这一条中,算素未平生之人易,算身边亲近之人难。越是感情深厚,越是关心则乱,越是容易陷入红尘迷障之中。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入局越深,越难看清重重天机。 沈无忧虽然是当今世间第一等的术算占验大家,但也不能脱出此等规律,所以他为了证明某事,还费了许多工夫,辅以许多手段和佐证,方才慢慢推算出此事的前因后果。 按照道理而言,推算出某件事情之后,如果只是自己一人知晓,不对他人透漏分毫,也不出手改变干预,那么天谴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可如果知情人越多,干预改变的结果愈发严重,那么反噬的因果造化之力也就愈发严重,换而言之,天谴愈发严重,不仅伤及自身,甚至还会殃及家人。曾经有一位术算大家,境界高绝,以种种奇巧手段混淆天机,又延长寿命,的确扛过了天谴,可家人弟子却死了个干净,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在五弊三缺的范畴之内,终究还是遭了天谴。 占验一道的高人,应是太上忘情,如圣人一般,以百姓为刍狗,冷眼旁观,超然物外,顺其自然,如此便可以不沾因果,不遭天谴,只是知晓天机却不为所动之人,寥寥无几,如话本所言,若是有朝一日回到古时,看荣华富贵,见天下倾覆,真能无动于衷? 既然做不到,也有其他办法取巧过关,比如说各种演义中鼎鼎有名的锦囊妙计,不到何种时候不得打开,这便是延迟了泄露天机的时间,以此来延缓天谴的反噬。许多占验高人,往往话不说透,常常是玄而又玄,云里雾里,让当事之人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直到事后才恍然大悟,其实不是他们不想说透,无外乎是规避天谴罢了。 故而精研术数的占验高人,与尘世越少因果牵连,也就越少桎梏,越能展所能。当年沈老先生的卜算占验之道不逊于沈无忧,可他想要以人力改变大势,最终身陷其中,因果缠身,灵性蒙尘,每算不中,落得一个身死下场。 沈无忧深知这一点,可此事却又容不得他置身事外。因为这是一件关乎到天下兴亡大势的大事,关乎到某人的数十年谋划,正所谓覆巢之下,无有完卵,他今日纵然不出手干预,待到日后太平宗大厦将倾的那一天,怕是悔之晚矣。道理也很简单,天下豪富的远不止太平宗一家,但东海李家、北海秦家,势力庞大,高手众多,又有江湖上一等一的高人坐镇,他们不去欺负旁人就已经是万幸,谁还敢打他们的主意?可太平宗如今不必往日,相较于其他鼎盛宗门,人丁略显单薄,有青黄不接之势,又有如此钱财,虽说不至于变成三岁稚童持黄金过闹市的局面,但也要被人从身上割肉不止,此举与抱薪救火又有何异? 正因为如此,他才要放下过去的种种成见,亲自来到正一宗,面见大天师张静修,将此中利害讲述清楚,既是未雨绸缪,早作准备,也是为太平宗找一条后路,不至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至于为什么是寻正一宗而非清微宗,关键便在于大天师张静修的态度,那日陆夫人前往北邙山是出自沈无忧的授意不假,让一个境界修为低微的沈长生跟着同去,也是出自他的安排。果不其然,大天师张静修见到沈长生之后,传授了沈长生“太上丹经”,张静修此举当然不是看中了沈长生的根骨资质,或是觉得沈长生有缘,而是看在沈无忧和太平宗的面子上,有示好之意,又不能表现太过明显,这才借口让沈长生去蜀州寻找万寿真人帮沈霜眉拔除体内“鬼咒”。若非如此,以大天师张静修的修为,哪怕是只是分身之一,也有造化境的修为,还解不了区区一个赵五奇留下的“鬼咒”? 当然,张静修此举也有借沈长生之口去试探妙真宗的意思,沈长生打着张静修的名号求见,若是万寿真人不肯收治,那就说明他仍是站在清微宗那边,与正一宗老死不相来往。可如果万寿真人答应出手,那就说明万寿真人也动了几分心思,不敢说立刻就要背弃清微宗,也是有了一些其他心思,大堤上出现了裂缝,那么大堤崩溃也就指日可待。再加上神霄宗三玄真人之事,这便引出李道虚离开蓬莱岛,亲自拜访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之举。 待到沈长生返回芦州,见到沈无忧,一讲自己的经历,沈无忧便知晓了张静修的态度,于是就有了后来的几次接触,甚至李玄都、颜飞卿、宫官、宋辅臣等人的见面,也是定在了太平客栈之中。如此几番接触下来,沈无忧摸清了张静修的态度,故而决定彻底倒向正一宗,便有了沈无忧这次正一宗之行。 正因为如此,那次传授沈长生“太上丹经”,出面的是稚童模样的大天师,而非年轻道人,因为这是关乎到正一宗方略的公事,而非张静修本人感兴趣的私事。 时间悠悠而过,正当沈无忧思索心事的时候,周围的环境骤然一变,沈无忧只觉得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化,出现重重黑影,影影绰绰,远处的一切也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隔着一层淡淡雾气,这让他想起从海外婆娑州运来的玻璃窗,冬天的时候会结上一层冰花,看向外面时,总觉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此时他便感觉自己仿佛被人用一块块玻璃封锁在一处密闭空间之中,其中又有死气生出,让人喘不过气来。 沈无忧的机关鹤是死物,不受死气影响,他干脆悬停空中不动,淡然道:“‘鬼瘴阴锁’,是藏宗主到了吧。” 所谓“鬼瘴阴锁”,乃是皂阁宗的一门术法,与玄门正宗的“袖里乾坤”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皂阁宗的术法更为狠毒,不但将人强行拉入一方小千世界之中困住,还在小千世界灌注死气、怨气、煞气,伤人性命,若是不能将其破去,哪怕身道消、真灵泯灭,其遗骸、残魂也会永远沉溺其中,如落叶归于泥土,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沈无忧的话音落下之后,再生变化,他头顶上的天幕骤然黑沉下来,浓浓稠稠的,就像还未完全划开的浓墨,随时都有可能落滴下来。 黑暗之中,雾气越来越浓,就算以沈无忧的目力,也只能勉强看到十丈之外,再远的地方,就彻底淹没在黑暗之中了。 紧接着,从黑暗之中隐隐传来婴孩的嚎哭之声,起先只是似有似无,让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渐而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最后无数的婴儿恸哭连接成片,由小而大,由远而近,逐次响起,围着沈无忧上下盘旋。 沈无忧丝毫不为所动,周身肌肤在黑暗之中发出淡淡荧光,显然是“金丹玉液”的功夫已经到了极为高深的境界。 刹那间,千百双血色眼瞳猛地睁开,扑天盖地一般,无边黑暗中,不知藏匿了多少鬼婴。 一道低沉嗓音响起:“沈无忧,你欲往何处去也?” 沈无忧轻笑道:“先是‘鬼瘴阴锁’,现在又是‘九子母天鬼’,藏宗主既然有话想问,何不现身相见?我听闻藏宗主在长生宫一战中,损失惨重,如今竟能伤势痊愈,还重新炼出了‘九子母天鬼’,想来是阴阳宗出力不少。毕竟寻找特异命格之人,还是阴阳宗更为擅长。” “沈大先生不愧是沈大先生,沈大先生号称当世术算第一人,不知沈先生是否算到今日会在此遭劫?”藏老人笑道:“大概是算到了,这才跑来正一宗求援,可你是否算到地师已经算到你会倒向正一宗?你想坏地师的大事,地师又岂能容你?” 第二百章 酒后真言 颜飞卿和苏云媗的婚期几经变迁,最早是定在了六月,结果六月的时候,他们正在前往白帝城的途中,所以又改到了九月,只是谁也没想到,白帝城一行非常顺利,两人得以早早脱身,而正邪局势变化莫测,若是江湖大变再起,恐怕又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正所谓迟则生变,于是再次更改婚期,又从九月提前到了七月。 七月二十一,立秋,大吉,诸事皆宜。 太平宗宗主沈无忧迟迟未至。金刚宗悟真已经提前与颜飞卿说过,自己要闭关疗伤,只是派了弟子前来。原本定好要亲自前来的玄女宗宗主萧时雨因为在潇州境内发现了牝女宗弟子和叛徒石无月的踪迹,她要处理这件大事,让刚刚从齐州返回潇州的玉清宁代她前来。除此之外,还有有一位特殊客人,却是代表太后娘娘谢雉前来祝贺的青鸾卫右都督陆雁冰。 因为种种缘故,十二位正道宗主,除去正一宗和慈航宗,最终能够亲自前来的宗主竟是一个也无。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如此。 不过不管怎么说,大典还是定在了七月二十一,照常进行。 这日青尘时分,霞光初照,便有一行仙鹤飞上鼻孔,鹤鸣之声响彻大真人府。众多正一宗弟子昨夜就开始忙碌起来,将准备举行大典的大堂妆点一新,又在宴厅和外面天井设置座位,后厨更是早早就开始准备各种冷盘果蔬,更有一坛坛被深藏于地窖中的佳酿得以重见天日。这些酒可不是凡俗之酒,而是正一宗以各种珍惜材料辅以名贵药材精心炼制之后的药酒,对于寻常江湖人有提升修为的妙用,这也是许多江湖中人想方设法要混一杯喜酒喝的缘故,这可是切切实实的好处,平日里若有此等机缘,少不得要有许多人相争,哪里像喝喜酒这么简单,而且错过了这次,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可能是十几年之后,也可能使几十年,江湖上少有善终之人,到时候自己是否还在人世也不好说了。 这酒也分为三种,一种叫做百花露,以数十种花蜜和露水调和而成,许多花本身就是药材,一种叫百草酿,与百花酿类似,是以数十种草药辅以酒水酿成,还有一种叫百鸟酿,却是以数十种鸟类的口水酿成,此酒口味略重。 其中最受欢迎的是百花露,酒味略甜,口感柔绵,适合女和孩童饮用,唯一不足是,此酒后劲略大,极易醉倒,虽然不存在宿醉头痛之忧,但也很难被气机化解,除非是天人境的修为,否则都要量力而行。 昨夜的时候,李玄都等人小宴一场,已经尝过百花露的滋味。按照道理来说,秦素应该去慈航宗那边赴宴,可是她只认识苏云媗和玉清宁两人,又有白绣裳在,她便要求留在李玄都这边,李玄都自然不会强求,一口答应下来。 正一派的道士不禁婚嫁,也不禁酒肉,颜飞卿便提议喝一点酒好了。颜飞卿是主人,客人自然不好拂了主人的面子,李玄都和陆雁冰都没有异议,便是平日里从不喝酒的秦素也答应下来。 当时除了颜飞卿、李玄都、秦素之外,还有张非山、张远山、张翠山、张岱山等同辈之人,玉清宁去了苏云媗那边,代表太后娘谢雉而非代表清微宗的陆雁冰则是混了过来,江湖中人,没有太过苛求礼数而分出男女两席,都是同席而坐,众人纷纷响应,张岱山提议道:“不如来两坛百花露。” “两坛?”颜飞卿有些震惊:“太多了点吧?若是喝酒误事……” 张岱山一摆手:“不妨事的,几人分上一分,也没有多少。” 于是两坛百花露便被送到了桌上。 两坛酒不多,可是换成醉人的百花露之后,就相当多了。一场酒宴下来,两坛百花露被众人饮尽,一个人平均下来大概有四两左右,张远山、张翠山、张岱山几人直接醉死过去。 颜飞卿还好,一则是他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可以抵御酒力,二来是他记挂着明日的大典,也不敢多喝。所以二两美酒入腹,颜飞卿除了脸色发红之外,倒还能站稳。 陆雁冰虽然还能行动自如,但神智已经不大清醒,嘴里咕咕哝哝说着胡话,时而发笑,时而悲戚。 至于秦素,却是让李玄都稍感吃惊,他没想到这位大小姐竟然也会喝酒,而且酒量不俗,颜飞卿也好,李玄都也罢,喝酒之后都谈不上面不改色,多少都会脸色发红,可秦素却是越喝脸色越白,四两酒下肚,秦素已经是脸色雪白,活像个冰美人,吓得李玄都不敢让她再喝,虽说百花露有益无害,但也不敢说是不是秦素体质特殊,与这百花露相冲。 酒宴散去之后,李玄都和秦素一左一右扶着陆雁冰向客居行去,陆雁冰半个身子都依靠在李玄都的身上,一只手掌还不断胡乱挥舞,不时拍打着李玄都的脸庞,醉醺醺道:“李玄都,你知不知道!素素是个好姑娘。” 也许是酒壮怂人胆,此时的陆雁冰竟然敢直呼李玄都的性命,不过李玄都也不在意这些,他只是觉得有些不对,话是不错,似乎不该是陆雁冰来说。不过他还是点头赞同道:“这是自然。” 陆雁冰接着说道:“我是一直不赞同这门亲事的,不过你们两个既然下定了决心,那你就要好好待她,你知道吗?” 秦素雪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微红颜色,李玄都有些哭笑不得道:“我知道。” 陆雁冰还不肯罢休:“你若是负了她,负了她……我就,我就……” 李玄都问道:“你就怎样?” 陆雁冰猛地高声道:“我就打死你,虽然我知道我肯定打不过你,但我就是要打死你……你就知道欺负我,从小就欺负我,长大了还来抢我的素素,抢我的素素也就罢了,还要跟我讲道理,那我这不是白长大了吗?” 李玄都愈发哭笑不得:“是是是,你不是婆家人,你是娘家人,我要是敢有半点对不起素素,一个要杀了我,一个要打死我,最可怜的人应该是我吧?” 初秋的夜风略有凉意,秦素脸色微红。 “李玄都!”陆雁冰猛地站直了身子,伸手指着李玄都,大声道:“只可惜我不是男子身,不然哪有你什么事,你就活该孤独终老。” 李玄都神色震惊地望向秦素。 秦素也是满脸惊讶,连连摇头摆手,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陆雁冰“嘿嘿”笑了两声,又转头望向秦素:“素素唉,什么叫有缘无分,这就叫有缘无分。什么叫造化弄人,这就叫造化弄人。” 秦素柔声道:“冰雁,你醉了。” “我没醉。”陆雁冰一挥手:“不过我陆雁冰也不是小气人,大女子何患无妻又无夫,天涯何处无芳草,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不要我,我要找就找一个比李玄都还好的男人,羡慕死你。” 秦素好气又好笑道:“你这家伙,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陆雁冰咕哝了两声,向前伏倒在秦素的怀里,沉沉睡去。 秦素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无辜道:“看我做什么,这是你的小情人。” “胡说八道什么呢?”秦素嗔道:“这可是和你青梅竹马的师妹。” 李玄都无奈道:“这丫头在清微宗没什么朋友,也许只有你这一个好姐妹,你这些日子冷落她,又是因为我这个不被她喜欢的师兄,她便有些委屈了。罢了罢了,先送她回去,在别人家里发酒疯,像什么话。” 两人把陆雁冰送回客房,刚把她放到床上,陆雁冰便如诈尸一般从床上坐了起来,大概是大醉至醉醒了,口齿清晰许多,看着两人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意:“良辰美景,不该辜负月色才是。” 说罢,又一头倒了下去,彻底昏睡过去。 李玄都和秦素相顾无言。 第二百零一章 大婚之日 李玄都和秦素从陆雁冰的房中出来,果真如陆雁冰所言,今夜月色极好,在大地上洒下一片素白。 李玄都抬头看了会儿月亮,收回视线,转头望去,却见身旁一双凝眸,如今夜月色一般,朦朦胧胧,有几分天生的清冷,又有几分女子的羞涩。 李玄都难得没有油嘴滑舌,有些温润公子的意思,轻声问道:“你也喝了不少酒,感觉怎样?” “我感觉有些头晕。”秦素似笑非笑道:“要不你背我?” 李玄都微笑道:“我是不怕的,只是怕你这位大小姐自己害羞,走不了几步,便从我的背上跳下来。” 也许是酒壮人胆的缘故,秦素今天却是少了许多羞涩,主动伸手抓住李玄都的隔壁,依偎在他身边,有些撒娇意味意味地说道:“那你扶我。” 在月光下,两人相携缓行。 夜风习习,吹动两人的发丝和衣襟,李玄都问道:“你喜欢喝酒吗?” 秦素摇头道:“不喜欢,也不讨厌。” 李玄都笑道:“我以前很喜欢,现在也还喜欢,只是没有那么喜欢了。我喜欢喝酒的状态,尤其是半醉未醉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圣人,想明白了所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又觉得自己好像太上忘情,忘掉了所有的糟心烦恼。待到酒醒之后,发现自己还是个凡人,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是解决不掉,忘不掉的忧愁还是萦绕心头,原来醉一场不过是梦一场。” 秦素缩了缩肩膀,问道:“紫府,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吧,比如说你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喝酒。”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我记得是在我八岁那年,与冰雁一起偷了二师兄的酒,一人喝了一大口,辛辣无比,烧心烧肺,后来被二师兄知道了,二师兄夸我是好样的,说江湖上的男子不能不会喝酒,又训斥了冰雁,说女儿家怎么能如此胡闹。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冰雁也没能变成二师兄所期望的大家闺秀。” 秦素笑了一声:“你们清微宗……养出来的女子,个个巾帼不让须眉。” 李玄都道:“因为清微宗的风气如此,太过柔弱的女子是活不下去的,要么就像姑姑那样,跋扈骄横,让人不敢惹你。要么就像冰雁,见风使舵,做一棵墙头草。或是像谷玉笙那样,有心机手腕。” 秦素轻哼了一声:“那你是在拐弯抹角地说我了,不够跋扈,也不会见风使舵,更没有心机手腕。” 李玄都笑道:“跋扈未必是什么好事,见风使舵是一种优秀的能力,但并非是可贵的品质。至于心机手腕,我不信你没有,只是你不对我用罢了。” 秦素还要说话,雪白的脸上却骤然涌上一抹醉红。常喝酒的之人都知道喝完酒后再吹风不会醒酒,反而会使酒劲上涌,许多喝酒之人虽然暂时清醒,但是冷风一吹,本来五分的醉意也就变成了八分,百花露又是以后劲著称,秦素这会儿吹风多了,酒劲已经开始上头了。 果不其然,秦素没一会儿便彻底醉了过去,只是她的酒品要比陆雁冰好上许多,安安静静,偶尔会小声说些什么,李玄都仔细听了一二,虽然没能听全,但也懂了个大概,她很想念她娘。虽然平日里她很少在提及此事,也曾对李玄都说过,她不怨恨她爹,可李玄都现在知道了,她还是介意的,否则她为何敌视白绣裳?只是这种事情也不不知该如何说,同样的事情,放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是不同的结果。如他那位三嫂谷玉笙,别说是红颜知己,便是亲自给丈夫纳妾,也是做得出来,只是有些女子就万万不能接受,她们绝不相信类似于“每个都爱”的说辞,她们认为心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的个个真心、个个真情?就连一生一世一双人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山盟海誓、生死与共,都是骗人的谎话罢了。 最后李玄都干脆是把秦素抱了回去,好在此时夜色渐深,倒也没人瞧见,否则多半要把李玄都当成是采花的淫贼了。 直到今天,秦素和陆雁冰仍是有几分醉意未消,秦素紧跟在李玄都身旁,陆雁冰则是与司徒玄略站在一起。 地位尊崇的客人都由正一宗中有头有脸之人作陪,此时陪在李玄都身边的便是昨晚曾经一起喝酒的张岱山,此人是张鸾山的兄长,已是不惑年纪,为人稳重,李玄都对其观感极佳,若非他境界修为实在有些不足,这么多年了还是归真境三重楼的修为,那么此人也是大天师之位的有力竞争之人,说起张鸾山,张岱山颇感可惜,在他看来,张鸾山可谓是他们一众兄弟中最有希望继承大天师尊位之人,张非山也算不差,可毕竟太过年轻,待到大天师百年离世,张非山也才是人到中年,对于大天师这等江湖地位而言,还是有些年轻了。 正说话时,有一道视线望来,是个看上去大概知天命年纪的男子。当年李玄都回望过去的时候,那男子已经收回目光,转身离去。根据张岱山所言,此人名为张岳山,乃是他们一众还在人世的同辈兄弟中最年长者,他有个儿子名叫张世水。 李玄都一笑置之。 吉时已到,鼓乐之声响起。原本还有些喧闹的众多宾客纷纷肃容不语,静待大礼开始。 严格来说,颜飞卿与苏云媗是结为道侣,是夫妻也是夫妻,又与俗世的夫妻有些不同,再加上慈航宗远在南海,距离吴州上清府何止千里之遥,此时便省略了迎亲步骤,直接从入殿行礼开始。 大真人府的大堂名为“堂”,实则与大殿无异。 首先是一名小道童和一名小道姑,寓意金童玉女,一起步入大殿,齐声道:“大天师、白宗主到。” 满堂宾客尽皆起身,然后就见一名年轻道人与白绣裳并肩走入大殿,来到寓意高堂父母的主位上坐下。 白绣裳威震江湖多年,久在世间行走,姿容绝世,诸宾多是识得她的。可大天师张静修已经多年不在江湖中走动,在座的绝大多数宾客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天师,按照江湖中人的想象,大天师应该是一位白发白须、仙风道骨的老人,可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年轻道人。许多曾经见过大天师的人也是极为疑惑,因为张静修最后一次公开露面的时候,的确是老者模样,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返老还童?于是一众人等愈发感觉老天师深不可测。 不过年轻道人也是仙风道骨,气度不凡,好似天上下凡的谪仙人一般,与白绣裳高坐诸位之上,立时有仙云隐生之意,让人见之忘俗。 李玄都心中暗忖:“年轻道人出现在此地,是因为此事很有意思呢?还是因为一个孩童模样的大天师太过有失威严?” 可是这一次他却是猜错了,根本缘由是年轻道人的修为不如稚童大天师,而此时大天师要做的事情,自然是修为越高越好。 在两宗之主坐定后,便是今日的两位主角了。 首先是在八名手捧拂尘、如意的年轻道人的簇拥环绕之下,一身大红吉服的颜飞卿沿着殿外的笔直大道大步行来。 诸宗青年弟子之中,多的是一表人材的才俊,单以容貌身材而论,李玄都、韩邀月、赵纯孝俱是不俗,但颜飞卿却是出尘脱俗,一骑绝尘,远胜旁人。 此时颜飞卿往殿中一立,众多宾客都有眼前一亮之感,诸宾中不乏观气高手,见微而知著,颜飞卿乃是以纯阳入道,可过刚易折,若是能与以纯阴入道的女子双修,则阳极阴生,阴阳相济,从这一点上来说,最适合颜飞卿的道侣应是玄女宗弟子,不过且不说玄女宗弟子不能嫁人,从两宗大势来说,却是慈航宗更为合适,再者说了,慈航宗的功法也不差多少。颜飞卿调和阴阳之后,将来前途着实是不可限量,而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又是大成之法,只要循序渐进,就有望证道飞升。颜飞卿如此资质际遇,几十年后有望成为第二个大天师张静修,苏云媗也有望成为第二个白绣裳。只可惜颜飞卿并不姓张,而大天师之位非张氏之人不可轻传。 不少宾客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颜飞卿对此无动于衷,目不斜视,心中寂然无波。 在颜飞卿站定之后不久,又有丝竹之声响起,殿内骤然一静。 环佩玎珰声中,又有八名慈航宗女弟子,手捧宝瓶、香珠,簇拥着同样是一身吉服的苏云媗步入殿中。 平日里的苏云媗就已经是为众女中姿色最为出众之人,今日的苏云媗盛装现身,外着金绣龙纹的红色大袖深衣,后身长于前身,拖曳于地。肩披霞帔,并列两条,垂在身前,织金色云霞纹络,饰以玉珠。内着红色鞠衣,胸背绣有白色云霞纹路,饰以宝珠。下着红色缘襈裙,织五彩云霞纹路。头戴双凤翊龙冠,以皂縠为之,附以翠博山,上饰二珠翠凤,口衔珠滴,前后珠牡丹花、蕊头、翠叶、珠翠穰花鬓、珠翠云,左右共六扇。又有金龙二各衔珠结挑排。 此时的苏云媗较比之平时更胜一筹,让人目眩心摇,难以直视。 便是同为女子的秦素也忍不住眼神迷离,轻声道:“真乃天上仙子。” 第二百零二章 西京讲和 不仅仅是秦素如此,便是心志坚定的李玄都也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仅仅是惊艳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真乃天人也。 苏云媗一步一步走向颜飞卿,然后两人并肩站定。 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有欣喜、有柔情、有感慨,似乎万千情绪都融汇于这次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年轻道人与白绣裳看着一对新人,眼神中隐有嘉许之意。 新人三拜。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之后,即是夫妻。 秦素被情绪感染,偷偷握住了李玄都的手。 李玄都面上不显,心中亦是感慨。试问几个女子不羡慕此情此景?只是不知他何时才能送给秦素一场如此盛事?以他在江湖上毁誉参半的名声,又没了清微宗作为依靠,在不依靠秦家的前提之下,怕是难了。 念及于此,李玄都忍不住轻叹一声。 女子不强求是一回事,自己能不能做到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礼成之后,大天师张静修和白绣裳分别送出了自己的心意。年轻道人送了苏云媗一枚玉佩,可以清心明性,不受心魔之扰,不惧外力乱心,乃是许多摄魂功法的克星。白绣裳则送了颜飞卿一把短剑,乃是一把法剑,有种种玄妙之用,关键时刻可以保命,只是白绣裳并未言明到底是何种玄妙,想来是怕被旁人知晓。 接下来就是一场大宴,今天注定是一场不醉不归。 张不惊和徐有仁也在宾客之列,只是两人距离李玄都等人极远,处在一个角落里。 张不惊给自己倒了一杯百花露,轻声笑道:“今天众多英豪共聚一堂,若是突然有仙人出手,将此地夷为平地,我们这些人全都死绝,那你说江湖会是什么样子?” 徐有仁道:“你还没喝酒便醉了,这世上哪有什么仙人?” 张不惊点了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 徐有仁给自己倒了一杯百鸟酿,小酌一口:“有句老话叫做‘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就算世上真有仙人,也不会在今天出手。” 张不惊嗤笑一声:“老徐,你替你娘去那些道观还愿,难不成你还真信了这一套?这世上哪有纯粹的恶人和善人?恶人会偶尔为善,善人也会偶尔为恶,就算天上仙人是个大善人,也不妨碍他今日偏要行恶一回。” 徐有仁嘴角勾起,轻轻笑道:“其实善也好,恶也罢,说到底还是立场不同,就拿本朝太祖皇帝来说,现在说他是开国之君,救世之主,可放在金帐年间,他就是造反的反贼。由此而推,今日所谓的乱臣贼子,殊不知千百年后,到底谁是君来谁是贼。” 张不惊一改平日里的嬉笑无赖,正色说道:“当年金帐残暴,民不聊生,就算没有本朝的太祖皇帝,也会有其他人去驱除鞑虏,所以本朝太祖乃是顺势而为,于大势所趋之下以杀止杀,大魏立国之后,也的确是天下太平,此乃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而如今的乱臣贼子当下所做之事,却是勾结外敌,于太平时重燃烽火,做的是生灵涂炭之事,两者之间大不一样。” 徐有仁没有反驳,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颜飞卿和苏云媗一起向李玄都和秦素敬了酒,然后李玄都和秦素便借口偷溜出来,登时觉得神清气爽,轻松了许多,他们两个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应酬,喧闹吵嚷之后的安静,就显得难能可贵。 眼看着距离散席还早,两人也不好就此离去,便信步慢行,在这座大真人府中游览一二。 不得不说,大真人府的景色是极好的,夜色月色中如此,阳光明媚时又是另外一番风情,再加上众人此时都在殿中,外头不见几个人影,只剩下鲜花碧草,仙家胜景此时独属二人,实是让人忘忧。 两人走了一段,遇到个遮掩在树丛中的小亭子,两人走进其中坐下,只觉得凉风习习,便也不想走了。 秦素从方才起,便很少说话,李玄都起先还以为她是因为看到了颜、苏二人成婚大典后念及自己,便心生失落,可后来发现不是,而是秦素心头又有不安之意隐现,让李玄都心生疑虑。 就在此时,一道流光自天外飞至,直奔李玄都而来。 李玄都伸手接住,却是来自于宁忆的飞剑传书。 李玄都从飞剑上取出书信,只是扫过一眼,便脸色大变。 宁忆在信中说,他抵达西京之后,几经周折见到了张鸾山,而张鸾山则告诉他一个极为骇人的消息,那就是早在六月下旬的时候,唐周刚刚倒向澹台云,地师徐无鬼便亲自面见澹台云,决定与澹台云讲和。 先前的西京争斗,其实都是地师攻而澹台云守,说到底,澹台云比起树大根深的徐无鬼终是有所不及,更多时候还是为了自保,虽然她现在有了唐周和青阳教相助,但也至多是与地师徐无鬼维持均势罢了,想要胜过徐无鬼,只能借助大天师张静修的势力。 可张静修一直奉行离强合弱,扶弱抑强之策,意图使澹台云和徐无鬼彼此牵制和相互争斗,防止一家独大,所以张静修的立场就是帮助不那么强大的一方,同那一方联手,挫败制衡强大的一方,不管是谁。 在这种情形下,澹台云处于弱势,张静修便站在澹台云这边。待到徐无鬼弱势,张静修便站在徐无鬼这边。万不会帮助澹台云去消灭徐无鬼,也不会帮助徐无鬼消灭澹台云。所以澹台云面对徐无鬼的主动讲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答应下来。 此时西京已经讲和,西北五宗又重新变成一体,那么接下来地师会做什么?是积蓄实力,还是直接开始报复?毕竟在这番争斗之中,十殿明官足足陨落了三人,对于阴阳宗而言,已是有些疼了。 李玄都神色变幻不定,他预想到了西京会讲和,却没想到地师竟是如此果决,讲和的时间大大提前,这便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想来大天师等人也是如此。徐无鬼刚好打出了一段时间差,以徐无鬼的老谋深算,绝对不会无的放矢,那么他会如何利用这段多出来的时间?再联想到秦素的几个梦境,李玄都愈发肯定,徐无鬼这次的目标就是正一宗。 秦素见李玄都脸色阴沉,不由轻声问道:“紫府,怎么了?” 李玄都没有说话,直接将手中的信交给秦素。 秦素接过之后快速浏览一遍,她也不是笨人,立时明白过来,惊讶道:“如此说来,邪道是要对正一宗出手了?可如今的正一宗中宾客云集,正道高手大多聚集于此……” 李玄都轻声道:“素素你发现没有,正道十二宗,清微宗、静禅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真言宗、金刚宗、法相宗的宗主都没有前来,原本定好要来的太平宗沈大先生和玄女宗萧时雨也没有露面,也就是说十二宗中有十位宗主没来,远远算不上正道高手云集,若是地师集合道种宗、皂阁宗、牝女宗、阴阳宗、无道宗五宗,倾力来袭,大天师还在闭关,以正一宗一宗之力,就算底蕴深厚,又有众多来宾,也是胜算不大。” 秦素闻言一惊,道:“那么他们会选择在什么时候动手?” 李玄都刚要说话,忽然发现“十八楼”中有异动,就好似“子母符”燃烧传信。李玄都立刻以神识查看“十八楼”,发现发出异动的是一枚太平钱。 李玄都取出这枚太平钱,只见它此时仿佛被火烧一般,通体透红,与李玄都的掌心相触,嗤嗤作响。 秦素皱眉道:“这枚太平钱……” 李玄都望着这枚太平钱,回想起一幕发生在天宝六年的场景。 …… 喝过了茶,掌柜的从袖里摸出一枚钱,外圆内方,在正面的方孔四周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的方孔左右位置篆刻有“万世承平”四字。 他把这钱往桌上一掷,滴溜溜地旋转不停。 “千百年前祖龙定天下,统一天下钱币,新钱重十二铢,因为一两等于二十四铢,所以这种钱就叫做半两钱,此钱就是仿照半两钱的样式所铸,只是所用材质改为了赤金。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赤金钱,顾名思义,就是用赤金制成的钱币,想来公子应该知道金子远比银铜铁铝要重,更何况是赤金,所以这种钱虽是半两钱的样式,但每一枚都重达一两,一枚赤金钱就是一两赤金。” “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世上本无赤金,不过以人力可以勉强造就赤金。如今就有人专门从事这个行当,从普通黄金中提炼赤金,其成色不敢说十成十,九成九还是有的,所以赤金的价格差不多是寻常黄金的三倍左右,现在市面上一两黄金可以兑换雪花白银九两三钱,加上冶炼费用,一两赤金差不多可以兑换白银三十两。” “不过在我这儿,它不叫赤金钱,而应叫太平钱,也不是用来花的,而是用来卜卦的。” “刚才我替公子算了一卦,得了一个乾卦。《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这一卦变爻落在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总得来说,虽然公子处境艰难,但终究没有灾难。” 啪的一声,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他抬起头,望着李玄都说道:“那便讨个吉利,将这枚太平钱送与公子了。” …… 李玄都收回思绪,望着太平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沉声道:“沈大先生出事了。” 第一章 人生不满百 吴州多山,是为天下十九州之首。根据《太平广记》记载,在吴州境内,仅仅是三百丈以上的山峰就多达八百余座。山多也就林多,故而许多地方人迹罕至。 此时一座荒芜人烟的山头上,一名中年男子盘膝而坐,在他的膝上横放了一个算盘,通体玉质,其形长方,内贯直柱,俗称“档”,共有十五档,档中横以梁,梁上两珠,梁下五珠,每个算珠都晶莹剔透,不同之处在于梁上两珠为黑,而粱下五珠为白,整个算盘好似一个不规则也不对称的黑白双鱼。 此时男子正在拨打算盘,就像一个正在算账的掌柜,算珠在他的指下不断发出清脆声响。 今天是立秋,七月二十一,也就是正一宗颜飞卿和慈航宗苏云媗成亲的日子,而他已经错过了观礼的日子,其实对于他来说,观礼与否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能否走到正一宗,并且顺利见到大天师张静修。 此人正是太平宗的宗主、太玄榜上排名第五、江湖人称沈大先生的沈无忧,他先前在去往云锦山的路上被皂阁宗宗主藏老人以“鬼瘴阴锁”拦住,两人鏖战许久,沈无忧终于破开了藏老人的“鬼瘴阴锁”,前往云锦山,可就在他距离云锦山只剩下不足三十里的时候,他心血来潮,又为自己卜了一卦,结果竟是大凶,说明他若执意前往云锦山大真人府,恐怕还未见到大天师张静修,就要横死当场,于是他不得不改变方向,来到此地,同时寄希望于他当初在无意之中落下的一颗“闲子”,不知是否成为此番破局的关键。 更让沈无忧心生忧虑的是,此卦象表明大真人府也不安全,那么也就有极大可能是地师亲临云锦山,趁着正一宗大宴宾客的机会,悄然混入其中,可正一宗却视而不见,又印证出一种可能,那就是大天师张静修的本尊此时可能并不在大真人府中,若是地师徐无鬼趁机发难,正一宗怕是无暇顾及其他。 沈无忧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老父,他在前往帝京之前,不知是否心生预感,临别前破天荒地说了许多琐碎言语,不同于以往,那些言语没有故弄玄虚,反而异常直白,让沈无忧记忆犹新。 现在再回想起来,那些琐碎言语倒像是在交代后事了,也算是遗言了。 然后他又想起来陆夫人和沈长生,沈长生不是沈无忧的儿子,却是被沈无忧从小收养养大的,算是养子。沈无忧不是不想把许多事情直接向沈长生挑明,可沈无忧又觉得沈长生不该背负太多不属于他的责任,就在这种纠结之中,直到沈无忧离开太平客栈,沈长生才第一次去往太平宗。 至于陆夫人,亏欠太多,不提也罢。 沈无忧作为一个精通术算占验之人,信的是因果早定,所以很少追忆过往,但这次他有一种直觉,自己多半是回不到芦州了。 就在这时,天边有滚滚黑气生出,然后如一线潮,迅速接近这处山头。伴随着无数冤魂哭豪之声,一支完全由冤魂组成的“铁甲黑骑”踏虚而至。 沈无忧叹息一声,知道是藏老人到了。 当年皂阁宗之所以能够以一宗之力藐视整个江湖,可见皂阁宗的厉害所在,只要有足够的“材料”,一人便是一军。徐无鬼深知这一点,对于皂阁宗的管控丝毫不敢放松,生怕这条喂不熟的野狼反噬自己。所以在太阴尸一事上,徐无鬼虽然是藏老人的盟友,但只是象征性出手相助,甚至还主动对藏老人施压,使其主动罢手。可到了如今,江湖上的形势变化,让徐无鬼不得不全力出手,此时有正道外患,徐无鬼便不再刻意约束皂阁宗,转为大力扶持皂阁宗,以阴阳宗的多年积累,自然不是被灭门后又重建的皂阁宗可比,所以藏老人不但在极短时间内就恢复鼎盛时的境界修为,而且还更上一层楼,这就像徐无鬼松开了手中铁链,野狼固然喂不熟,但是在敌人和主人之间,还是会优先选择敌人。 转眼间,这支由冤魂组成的黑骑已经近至沈无忧的面前,停在空中,黑云滚滚,黑雾浓浓,一双双血红的眼瞳透出雾气,死死盯着沈无忧。 在黑骑的重重簇拥之中,有十六匹黑马拉动的青铜古战车,车上有华盖,车内有宝座,一身白衣的藏老人便端坐宝座之上,如帝王出巡。 藏老人开口道:“沈无忧,为何不去正一宗?” 沈无忧并不答话,而是继续拨动算盘上的算珠,在身前凭空生出一副南斗星图。 所谓北斗主死,故而有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既是世间第一等的剑诀,也是最上等的御剑手法,主杀伐事;南斗则是主生,由此衍生出一门神通,名为“南斗二十八阵图”,可用作布阵之法,也可用作破阵之法,还能用作占验卜算之事。 二十八颗算珠依照天干地支而动。 星图变化,东、南、西、北各七宿化为九野九天,白日现繁星。 星图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 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同时一亮。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 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浩浩汤汤如大江东去,沛然莫御。 天地之间骤放光明如白昼。光明之下,天幕上的黑云黑气翻滚不休,仿佛烈火灼烧污秽。原本藏匿于黑气中的无数冤魂,面容骤然变得模糊,飘摇不定。 藏老人冷哼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件叠好的漆黑袈裟,此乃他盗取佛骨舍利时的意外收获,本是一位高僧的遗物,落到他的手中之后,经过炼制,变成了一件御敌的宝物。 不见他如何动作,袈裟自行展开,扶摇而起。袈裟每上升一尺,袈裟的长宽便增加一丈,待到袈裟升上数百丈的高空之后,已是遮天蔽日,遮挡了漫天星辰,使得星辰之力无法落下。 遮蔽了星辰之后,沈无忧的星图便失了大半作用,藏老人再一挥手,在徐无鬼的帮助下,已经炼制完整的“九子母天鬼”呼啸而出。 完整的“九子母天鬼”共是十八只。“九母”便是九个美人,行种种诱惑之能事,若是心志不坚,稍有心动,轻则落入重重幻境之中,不可自拔,重则周身气血翻滚沸腾,精气直接被其隔空吸走。“九子”则是九个婴孩,来无影去无踪,速度极快,善于偷袭,喜欢吸食精血。两者配合,威力极大。 十八只天鬼围绕沈无忧呼啸盘旋。 沈无忧拨动十八颗算珠,从算盘上射出十八道星光,分别定住十八只天鬼,使其暂时动弹不得,然后沈无忧长身而起,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只雕琢精细的金色小鸟,随手掷出,原本只有手掌大小的金鸟迎风即长,化作一只金乌,双翼一振,足有十余丈之长,浑身上下燃烧着熊熊烈火,宛如活物一般,径直冲入滚滚黑气之中。金乌所过之处,黑雾消融,黑云消散,那些由冤魂所化的铁骑纷纷被烈火焚烧成一缕缕青烟,消散于世间。 几息之间,原本浓郁的黑色之中便出现了一大块空白,黑色和空白的接触边缘,则是一抹极为亮眼的火红,就像一张黑色的纸,被烧成了残片,被烧成黑灰的边缘还有点点残火未熄。 片刻后,金乌势尽,缓缓消散,藏老人的黑骑也所剩无几,只剩下一辆青铜古战车。 坐在车中的藏老人怒哼一声,天地异象一变再变。 原本笼罩在两人头顶上方的黑色袈裟化作夜幕,使此处变得仿佛深夜一般,沈无忧脚下的地面随之变得粘软起来,像是雨后的泥地,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内脏,黏黏软软,仿佛活物一般轻微蠕动。 沈无忧低头望去,只见脚下不知何时生出了一片黑色雾气,甚至已经渐渐漫过脚面,仿佛是暴雨时节的街道,因为雨水来不及排泄的缘故,逐渐形成积水,乍一看去,更像是一条小河。在这片黑气之下,不断蠕动的地面上凸起无数栩栩如生的面孔,浮出黑气,只见这些面孔紧闭着双眼,表情痛苦狰狞,将毫无血色的惨白手掌伸出地面,妄图抓住沈无忧的脚腕。 同时,在沈无忧耳畔有无数喃喃低语之声响起,似是在诉说自己此生苦难,难以超脱,要让沈无忧因此而生出不忍之心。 沈无忧深知人死之后,一点真灵泯灭,留下一缕残魂,只有戾气怨气,就如起尸之后的僵尸,都是躯壳罢了,与此人生前已经没有什么干系了,所谓的苦难早已随着真灵泯灭而消散,佛道两家所谓的超度亡灵,也不过是将其除去而已。此时这些低语,只是藏老人乱人心神的手段罢了。 沈无忧挥袖将那些想要抓住自己的手掌纷纷斩断,双脚离地悬空,淡然道:“藏宗主位列太玄榜第四人,的确是实至名归。” 第二章 万尸大力尊 “沈大先生过奖。”藏老人道:“老夫只是天人无量境,迟迟不能踏足天人造化境,倒是清微宗的张海石已经感悟天人造化,所以老夫是否能稳坐太玄榜第四人的位置,现在还犹未可知。不过老夫可以肯定,沈大先生第五人的位置,多半是保不住了。” 沈无忧不以为意地一笑,转而说道:“据我所知,皂阁宗有三种阴邪之物炼制之法,炼制圆满之后,可媲美仙物。分别是:‘白骨玄妙尊’、‘万尸大力尊’、‘幽冥九阴尊’,听说藏宗主炼制一半的‘白骨玄妙尊’被人夺去,此番前来,不知可是炼成了另外两件邪物?” “沈大先生好见识。”藏老人赞了一声:“我那炼制未成的‘白骨玄妙尊’因为张静修之故,被悟真和尚趁机夺去。另外一个‘白骨玄妙尊’的胚子又是被清微宗的小辈毁去。好在有地师相助,帮我炼成了‘万尸大力尊’,否则也不敢只身向沈大先生讨教。” 藏老人话音落下,周围骤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鬼魅之声,好似是万鬼夜行,在四周的黑色雾气中,有无数黑影飞速闪动。蠕动的地面开始剧烈颤抖,一道道裂痕缝隙向四周蔓延开来,山石崩裂,烟尘四起,轰然而鸣。 最后,整个山头都剧烈颤抖起来,地面如波浪滚滚,翻腾不休,好像有一只穷凶极恶的上古荒兽要从山下爬出。 沈无忧脸色变得极为凝重。 下一刻,在他刚刚所站立的地方,竟然有五根长短不一的高大立柱轰然升起,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立柱,分明就是五根手指。 只见一只巨大手掌从地下缓缓升起,好似传说中的佛祖五指山,然后继续向上空伸去,将沈无忧抓在掌心。 沈无忧一挥大袖,在自己周身撑起一座好似圆球的阵法,使其五指暂时不能合拢。 藏老人笑道:“老夫这‘万尸大力尊’距离仙物只剩下半步之邀,沈大先生以为如何?” 话音落时,地动山摇。 整座山头在这一瞬间从中间开裂出一道巨大裂缝,仿佛神人持巨斧将其从中劈成两半,无数山石向下坍塌,唯有抓住沈无忧的那只手掌还高高耸立。紧接着另外一只巨大手掌攀住地面,然后有一个庞大身躯从山腹中爬出。 比起“白骨玄妙尊”的“小巧玲珑”,眼前这尊邪物,堪称是庞然大物,足有近百丈之高,仿佛擎天巨柱一般,相较于这尊邪物,藏老人也好,沈无忧也罢,都是小如蝼蚁了。 所谓“万尸大力尊”,顾名思义,通体上下完全是由尸体组成,所用的尸体越多,其身形也就庞大,眼前这尊“万尸大力尊”能有如此庞大的体型,可以说是名副其实,少说也要数万尸首才行,甚至更多。这也是当年皂阁宗横行一时的原因,当年金帐大军肆虐中原,伏尸何止百万,皂阁宗由此而兴,仅仅是仙物品相的“万尸大力尊”就有三尊之多,后来天下宗门合力围剿皂阁宗,不知有多少高人殒命于“万尸大力尊”之下。 只见“万尸大力尊”爬出裂缝之后,终于显露出真面目,体貌与普通人无异,只是大了无数倍,犹如古时传说中的巨人神灵,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尊巨人的皮肤上,生了无数眼睛,密密麻麻,足有数万之多。同时还生有数不清的嘴巴,张开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却不见舌头,从中流淌出黄褐色的浓水。而在“万尸大力尊”爬出山腹的过程中,从它身上不断掉落已经彻底腐烂的尸体残骸,甚至是它每一个动作,都会掉落出许多类似于断指残骸的物事,偶尔还伴随着漆黑的鲜血。 这是何等恶心的场景?相较于这等景象,佛家的白骨观根本不算什么了。 这尊“万尸大力尊”当然不是提前藏于此地,别说藏老人没有这个本事,就是地师徐无鬼也不可能算到沈无忧会在此地落脚,其实是藏老人通过类似于“阴阳门”的手段将其挪移过来,先前的黑云黑雾,其实都是障眼法。 在“万尸大力尊”彻底现世之后,无数肉眼可见的尸气伴随着浓郁的尸臭铺天盖地弥漫开来,所过之处,草木枯萎,生灵和尸体直接起尸化作僵尸,甚至就连泥土、石头等死物,也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灰黑之色。 沈无忧见此情景,面上忧虑之色更重,叹息道:“看来这次徐无鬼真是孤注一掷了,只是炼制此等邪物,伤天害理,作了天孽,就不怕天谴吗?” 藏老人放声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语出自太上之口,意思是在天地眼中,万物一视同仁,人与草木蝼蚁无异。蝼蚁死得,草木死得,偏偏人就死不得?纵观古今,屠城灭地者不知凡几,可真正不得善终者,又有几人?” 话落时,“万尸大力尊”变为双手合拢,将沈无忧撑起的圆球状阵法挤压在两掌之间,然后双掌相对发力,圆球上立时出现无数裂痕,似乎随时都会炸裂开来。 所谓一力破十会,“万尸大力尊”名中有大力二字,可想其无匹距离,再加上其体内蕴含的浓郁尸气,至污至秽,还有干扰术法的妙用,无论是面对武夫,还是方士,都不惧怕。此时沈无忧面对“万尸大力尊”,虽然还有其他手段,但也快要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之中。沈无忧在意的不止是一个藏老人,他更在意的站在藏老人身后的地师,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沈无忧设下的阵法终于支撑不住,轰然破碎,在一瞬之间,沈无忧收起定住“九子母天鬼”的星光,身形冲天而起,险之又险地躲过了“万尸大力尊”的两只手掌相合。 藏老人任由“九子母天鬼”追逐沈无忧,不紧不慢地说道:“沈大先生,随我去见地师,兴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沈无忧闻听此言,心中一动,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一直想不通的关键之处,笑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地师志在昆仑,只是他自己推算不出,便故布疑阵,将我引入局中,让我来给他做嫁衣。” “沈大先生不愧是沈大先生。”这已经是藏老人第二次称赞沈无忧,相较于上一次的略带嘲讽,这次藏老人可谓是真心诚意,然后话锋一转,森然道:“既然你已经猜出来了,那你就该知道,今日没有人能救你,除非张静修能够说服李道虚亲自出手,若是剑道通神的大剑仙亲自出手,一剑斩了我这‘万尸大力尊’,老夫没有二话,只能认栽。可沈大先生你扪心自问,李道虚会为了正一宗会出手吗?” 邪道不是铁板一块,正道也拧不成一股绳。 沈无忧面无惧色,朗声道:“不必大剑仙出手,江湖之大,区区一个皂阁宗,还谈不上藐视天下英雄。” 藏老人讥讽道:“这句话,地师说得,澹台云说得,张静修说得,李道虚说得,秦清也勉强说得,可是你一个沈无忧,凭什么呢?别说你现在遭了天谴劫数,修为大损,就是你在鼎盛之时,也不是老夫的对手!莫非你还有后手?那就赶紧用出来罢,免得没有机会再用。” 在藏老人说话的同时,“万尸大力尊”又伸出巨大手掌抓向沈无忧,尸水、污血四散而飞,尸气腥臭阵阵,竟是如腥风血雨一般。 一瞬之间,沈无忧周身白光大盛,白光落在“万尸大力尊”的手掌上,顿时发出嗤嗤声响,如火焰灼烧皮肤一般。 “万尸大力尊”被白光灼烧手掌,无动于衷,反而是趁势将沈无忧抓在手中。 藏老人笑道:“佛祖有五指,五指如五岳,便是你将道门中的一百零八中术法全部学会,也逃脱不出,此时老夫大势已成,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手,你还能翻出天去?” 沈无忧淡然道:“那也未必。” 第三章 常怀千岁忧 云锦山,大真人府。 李玄都手中的太平钱突然光芒大放,然后所有的光芒在一瞬间尽数收敛,只留有一点精光隐隐闪烁,似乎在指引某个方向。 李玄都面露犹豫之色。 秦素看了他一眼,立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轻声道:“既然事关沈大先生,你还是以大事为重,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这次不同以往,就连沈大先生都自身难保,来敌恐怕不是一个钟梧或是李世兴那么简单。”李玄都摇头道:“先前你做了两个梦,分别梦到云锦山和镇魔井,说明正一宗不会太平,说不定就是一场大战,今日来客又是鱼龙混杂,难保没有来敌藏匿其中,你独自一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秦素微笑道:“你未免太小看我了,我如今有了‘宿命通’,又学了‘玄阴真经’、‘素女经’、‘百花绣拳’,修为大进,就连韩邀月都不是我的对手。而且你不要忘了,不认识你之前,我也是独自一人行走江湖,不是那种没有半点江湖经验的大小姐,我只要不强自出头,自保还是无虞。” 李玄都心知秦素说的是正理,不过因为关心则乱的缘故,他还是略有犹豫。秦素忍不住稍稍拔高了嗓音:“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怎能优柔寡断、婆婆妈妈?当年那个紫府剑仙,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然后她又放低了音调,柔声道:“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我可不想让别人说我是你的温柔冢。” 李玄都一怔,随即笑道:“那好,听你的。不过你一定要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义。” 秦素深深望了他一眼:“我怎样都好说,你才是要护好自己周全,我不希望你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是伤痕累累。你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呢。” 说这话时,秦素的脸上浮现出羞涩红晕。 李玄都笑了笑,没有故作逞强,而是认真点头道:“好的,我保证。” 秦素鼓起勇气,强抑羞涩,主动抱了抱李玄都,然后背负起双手,向后退出几步。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将那枚太平钱握在掌心,不再啰嗦犹豫,快步向大真人府外走去, 秦素留在原地,望着李玄都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后才收回视线。 李玄都走出大真人府之后,直接御风而起,依靠手中太平钱的指引,往沈大先生所在的方向掠去。 就在李玄都离去之后,秦素便想转身离去,将李玄都离开之事告诉颜飞卿和苏云媗,也好让他们早作准备。 然后她忽然发现一名中年儒士就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温润如玉。 秦素一愣,随即生出几分警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徐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徐先生微笑道:“不胜酒力,出来走走,刚好遇到了秦姑娘,只是怎么不见紫府?” 秦素道:“紫府他还有些事情,先走一步,他让我代他向小天师和苏夫人赔个不是。” 徐先生“哦”了一声,没有多问,与秦素作别,沿着小径缓步离去。 秦素看着徐先生的背影,只觉得自己有些太过疑神疑鬼,竟是连徐先生也疑上了,只是那两个梦就像两块石头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快些去见颜飞卿和苏云媗才是。 想到这儿,秦素从须弥宝物中取出爹爹送她的四枚指环,全部戴在手上,其中存放了许多符箓、丹药、暗器、奇门灵物,可以让她在最短时间中快速取用,其中一枚指环专门用来存放她的“欺方罔道”,得自赵纯孝的“分水断流”则被她藏在袖中,峨眉刺本就不长,她穿的又是宽大广袖,袖内不仅有暗袋,还有挂扣,将峨眉刺放在袖中,只要轻轻抖袖,便可滑入手中,极为便利。秦素又检查了下身上的两只锦囊之后,这才向大堂行去。 刚一进大堂,就见苏云媗和颜飞卿二人正被一群慈航宗的女子围着,似乎是在打趣小两口,不时传来阵阵嬉笑声音。 秦素心头一沉,按照李玄都的推测,此时已经是暗流涌动,可在这大真人府中还是太平无事,酒照喝,曲照赏,难道就没有半点察觉? 秦素心思沉重,正要向两人行去,忽听有人喊了自己一声,循声望去,却是玉清宁。 秦素只得暂且压下心中所想,向玉清宁走去。 两名女子站在一起,顿时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玉清宁微微侧头,作倾听状,问道:“白绢,怎么不见紫府?” 秦素犹豫了一下,拉住玉清宁,低声道:“女菀,借一步说话。” 玉清宁察觉出几分不对,点了点头,随着秦素来到殿外。 秦素看了看左右,又设下一道隔音禁制,方才说道:“太平宗的沈大先生出事了,紫府已经赶了过去。可惜我未及天人境,跟不上他,只能暂且留在这里。” 玉清宁一惊。 秦素又道:“女菀,你是玄女宗的主事之人,还是早作准备,就算是这座大真人府,也不见得就安全。” 饶是玉清宁经历过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也是震惊道:“大真人府也不安全?难道是邪道中人倾巢而动?” 她皱起眉头:“就算如此,有大天师坐镇大真人府,以正一宗的底蕴,占据地利、人和,又是以逸待劳,就算是地师亲至,恐怕邪道中人也讨不到什么便宜,除非是大剑仙也趁此时机出手,可我刚刚从齐州回来,临行之前还见过了海石先生,据海石先生所说,清微宗这段时间都是以韬光养晦为主,以海石先生在清微宗中的地位,如果老剑神有什么大动作,万不可能瞒过他才是。” 秦素一针见血道:“如果大天师此时不在大真人府呢?” 也就是玉清宁蒙着双眼,否则她一定会瞪大了双眼,她下意识地想要说刚刚出现在典礼上的年轻道人,就听秦素说道:“据紫府说,大天师有三大化身,一位是稚童模样,负责主持正一宗俗务,一位是年轻道人,算是大天师的信使,还有一位是江湖游侠,此时并不在大真人府。” 玉清宁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就算是身外化身,那也是大天师,方才大天师和白宗主还在这里,现在去哪里了?” “且不说此事。”秦素摆了摆手:“先前紫府在来此的路上专门给颜玄机写了一封信,让他多加留意。见面之后,紫府问起此事,颜玄机说已经将此事禀明大天师,大天师又说自有安排。可我看颜玄机的样子,却浑似没事人一般,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玉清宁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秦素如实说道:“我修炼了‘宿命通’之后,有过三次心血来潮,前两次是梦境,皆是警示,分别梦到了云锦山和镇魔井。第三次心血来潮时,我卜了一卦,竟是得了一个小吉,我怀疑是有人出手混淆了天机。紫府甚至猜测那人就在我们同行的船上,只是他不敢付诸于口,生怕被那人察觉,于是便写在纸上,以飞剑传书的形式告知颜玄机,让他早做准备。” 玉清宁沉思片刻,果断道:“我与你同去见颜真人和苏霭筠,直接把此事挑明,商量个对策。” 秦素道:“如此最好,我也正有此意。” 说罢,两女携手去见新婚夫妇二人。此时许多地位尊贵之人已经陆续离席,诸如清微宗的司徒玄略、神霄宗的凌冲道长、东华宗的玉灵子、妙真宗的云峰道人,都回了自己的住处,然后根据各家距离云锦山的远近,最早明日,迟则盘桓两三日的工夫,就会离开大真人府。 剩下的多是高不成低不就之人,放在江湖上算是一号人物,可是距离大人物们还有些距离,此时见到两位大小姐,都想上前巴结一二,却想着男女有别,又自持身份,不好显露太多谄媚之意,再加上两位女子步履匆匆,径直向小天师和苏霭筠而去,就有好事之人心中寻思,难不成是冲着苏云媗去的?要生出点女子之间的事端。 秦素和玉清宁一到,先前还在嬉笑的慈航宗弟子骤然一静,玉清宁她们是认得的,也算是老朋友了,可是秦素,只是久闻大名,再加上秦素不去凤来阁赴宴之事,也让这些慈航宗弟子多少有点看法,女子之间惯会抱团,抱团必然孤立少数人,于对待秦素的态度便有些冷淡。 自家姐姐大婚,苏云姣自然要跟着过来,先前见到了李玄都,本想主动跟他打个招呼,毕竟是一起混过江湖的,也算是半个生死之交,可瞧见了跟在李玄都身边的秦素之后,就忽然不想去了。尤其是李玄都只在意那个秦大小姐,根本就没看到她,这让她在失落之余又有些气恼,虽然她不如姐姐漂亮,但模样也不算差,就不值得他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对她视而不见,只当陌生人一般,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此时苏云姣见到秦素,自然是没有个好脸色:“原来是秦大小姐来了。昨晚凤来阁设宴,玉仙子到了,可秦大小姐却是好大的架子,请之不动,现在倒是自己来了。” 苏云媗皱眉训斥道:“苏云姣!” “正所谓贵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半是有正事要谈,我们先走吧。”苏云姣轻哼一声,领着一众慈航宗弟子转身离去。 在外人面前,苏云媗不好过多斥责苏云姣,只好替她对秦素赔情道:“白绢,这孩子没大没小惯了,不懂规矩礼数,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秦素摇了摇头,忽地想起了周淑宁,也是这般不待见自己,不由无奈苦笑,似乎与李玄都关系不错的,都讨厌她,反而是讨厌李玄都的,如陆雁冰,能与她关系不错,。 她也知道,只要她拿出书中正宫大妇的做派,说什么我现在不会限着他,以后也不会限着他,然后放下心中成见,姐姐妹妹喊一喊,表面关系就能处得不错。可那就不是她了,就不是秦素了。她早就把话挑明了,她不想走自己娘亲的老路,李玄都落魄时她是这样说,就算日后李玄都成了大天师这等人物,她还是这样说。 秦素心中略感黯然,只是在这个关口,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迅速压下这股情绪,对颜、苏二人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第四章 剑中藏剑 在颜飞卿的带领下,四人出了大堂,来到味腴书屋,分而落座之后,秦素将经过大概叙述一遍,包括李玄都飞剑传书之事。颜飞卿闻言后脸色微变:“紫府在信中并未言明此事。” 说罢,颜飞卿起身来到一座书架前,从中取出了李玄都的飞剑传书,放在桌上,让几人一起参详。 秦素只是看了一眼,便摇头道:“虽然是紫府的笔迹,但绝对不是紫府的信,紫府写信时,我就在旁边。” 接着秦素又取出宁忆的来信,放到桌上。 几人心思均是一沉。根据秦素所说,李玄都在信中猜测有人欲要对正一宗不利,并且故意混淆天机,甚至那人就在他和秦素同行的船上。可颜飞卿收到的这封信上却对此事只字不提,只是详细提及了西京议和之事,除了将议和的日期从六月下旬改成了七月上旬之外,其他句句属实,而且细节极为详实,九真一假之下,让人很难辨别真伪,又是关乎到正邪局势的大事,更不会让人去怀疑这封信的真假。 至于李玄都见到颜飞卿之后,自然不会再把信的内容复述一遍,按照常理都是询问颜飞卿是否收到了飞剑传书,对于信中内容有何看法,如此一来,在不曾详细深谈的情形下,两人说的事情南辕北辙仍不自知。 苏云媗苦笑道:“高人手笔,轻而易举地便将我们几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颜飞卿问道:“这个高人会是谁?” 秦素犹豫了一下,说道:“能拦截紫府的飞剑还让紫府不曾察觉分毫,绝对不止是天人无量境那么简单,最少也是天人造化境,甚至是长生境。” “长生境,那就是地师亲临了。”颜飞卿略微沉吟了一下,忽然想起二人:“我记得秦姑娘与紫府前来的时候,还跟着两位同行之人,那两人是什么来路?” 秦素摇头道:“素不相识,只是紫府似乎有些考量,他曾对我说,那个叫张不惊的游侠与一个人很像。” “与谁很像?”苏云媗问道。 秦素犹豫了一下,说道:“老天师。” 其余三人俱是一惊。 秦素继续说道:“老天师有三大化身,分别是稚童模样、道人模样、游侠模样,此乃老天师亲口所言。其中游侠化身常年行走江湖,那游侠姓张,刚好也是去大真人府,所以紫府就有了一个猜测……” 颜飞卿闭目凝神,以“溯神之法”调动记忆,回想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张不惊,在面相上的确与恩师有几分相似,只是年轻道人仙风道骨,张不惊却有点混不吝的江湖气,所以显得两人差别极大。 “难道此人果真是恩师的化身?可他为何不直接表明身份?那个徐姓书生又是什么人?”颜飞卿猛地一顿,略有迟疑道:“姓徐?!” 苏云媗轻声道:“当今天家姓徐,可是地师也姓徐。” 四人望着桌上的信笺一起陷入沉默。 过了片刻,玉清宁缓缓开口道:“颜真人,此事要不要立即禀告大天师,或是未雨绸缪,早做打算,你是正一宗的宗主,还是要尽早拿个主意。” “是该早做打算。”颜飞卿说道:“礼成之后,师尊就不知去了何处,白宗主则是返回凤来阁。待会儿我就会去见几位师叔、师伯、师兄,请他们随时准备开启护山大阵,大阵开启之后,与云锦山的山水地气相连,自成一方天地,然后由家师主持大阵,哪怕家师并非本尊在此,也足以应付。” 苏云媗问道:“要不要去见一见那位张姓游侠?” 秦素道:“还不能见。” 玉清宁问道:“为什么?” 秦素道:“如果那人不是老天师的化身,见了也是无用。如果那人确是老天师的化身,他却不主动挑明身份,说明老天师自有计较,若是我们贸然上前相认,难免不会打草惊蛇,就会打乱了老天师的韬略。” 苏云媗赞同道:“白绢此言有理。” 颜飞卿想了想,说道:“霭筠你立刻去见白宗主,将此事告知于她。女菀你现在是玄女宗的主事之人,不妨以此身份去见一见金刚宗、真言宗、法相宗的来宾,稍稍透漏口风,如果真有大事发生,也不至于全无准备。至于清微宗那边,他们与我们成见已深……” 秦素主动开口道:“我与陆雁冰相熟,她是清微宗的弟子,我去见陆雁冰,然后再请她去见清微宗的司徒堂主。” “如此最好。”颜飞卿拱手道:“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行动,有劳诸位了。” 三位女子应了一声,分头离去。 …… 大真人府占地广阔,在距离灵芝园不远处有一座四面开窗、两侧开门的小轩,在此可以眺望灵芝园中的数十亩药田。此时小轩中立着三人,分别是张不惊、徐有仁、年轻道人。 徐有仁从药田收回视线,微笑道:“大真人请我到此,恐怕不仅仅是赏景吧。” 年轻道人笑道:“到了这个时候,徐兄还要继续演戏吗?” 徐有仁笑容不减:“演戏?” 张不惊道:“徐兄,你我心知肚明,何必装傻?” 年轻道人缓缓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一字一句道:“地师徐无鬼,混入我正一宗的大真人府,做不请自来的恶客,不知有何贵干?” 徐有仁并不否认,气态浑然一变,从一个落魄书生变成了挥斥八极的大宗师人物:“大真人这是明知故问了,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在白帝城做了什么事情,你难道心中不清楚吗?你做过了初一,就不许我做十五?” 年轻道人不动声色,张不惊嘿然道:“做得了吗?” 徐有仁淡然道:“仅凭你们二人,就算占据了地利之忧,也不是我的对手。” 年轻道人“呵”了一声:“好大的口气。” 徐有仁也不废话,直接伸手一指,年轻道人的整个面庞立时向内凹陷下去,就像一个被人用手指戳在脸上的布偶。 徐有仁屈指一弹,年轻道人立刻被弹飞出去,后背撞在墙上,没有撞碎墙壁,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他整个人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软软滑落在地。 这位不再隐藏身份的地气宗师淡笑道:“区区一个人偶,吓唬吓唬一般人是够了,还吓不住我。” 张不惊人如其名,处变不惊,笑道:“哦?” 徐有仁望向张不惊,道:“你早就看破了我的身份,却故意让我进到大真人府中,是想要借着大真人府的地利之便,关门捉贼?” 张不惊虽是老天师的身外化身,但身上却有一股混不吝的江湖气,与端正持重的本尊截然不同,闻言后笑道:“关门捉贼?这个词用得不好,我觉得应该叫关门打狗。” 徐有仁淡然一笑,不以为意:“你我都知道修炼身外化身必须要寄托某种宝物,宝物品相的高低也决定了化身的实力强弱。” 他一指年轻道人:“道门有魇镇之法,常用人偶,也就是草人、纸人之流。这位道友寄托的便是一个有了活人灵性的人偶,很有意思,却不厉害,最大的缺点是体魄孱弱,不堪一击。” 然后他瞥了眼张不惊身后所负的铁剑:“倒是你,表面上只有归真境的修为,可实际上却远不止于此,我很好奇,你所寄托的宝物是什么。” 张不惊伸手按住背后所负之剑,缓缓说道:“地师好眼力。” 说话时,他缓缓拔出身后所负之剑,乍看之下,只是一把平淡无奇的铁剑,剑身还算明亮,却也谈不上波光粼粼、可映人影。 然后张不惊一剑向徐有仁刺去。 徐有仁伸出五指,拿住剑身,使其不得寸进分毫。 张不惊几缕散乱发丝无风自舞,一字一顿地说道:“据我所知,地师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如果仅仅是报复,恐怕难以让人信服。” 徐有仁淡淡一笑:“天师不妨猜一猜,我所求为何?” 话音落下,骤然响起一阵“沙沙”声响,似是春日的夜雨,又似是春蚕啃食桑叶,然后这座小轩从梁柱到地基,全部化作片片细沙,随风而去,没有任何一点痕迹留下,好似从未在世间存在过一般。 然后就见张不惊手中铁剑的表面也寸寸碎裂,露出本来真容,一道紫光照亮了两人的面庞。 徐有仁轻声赞道:“剑中藏剑,有意思。” 第五章 黑云压城 上清府是正一宗的地盘,如果说上清县便是正一宗的大门,上清镇就是正一宗的二门。 夕阳西斜,上清县的县城中不知从哪来了好大一群乌鸦,也不落下,就在天空上来回盘旋,“哇哇”乱叫,搅扰得人心烦意乱,也透出一股不祥的意味。随着乌鸦一道来的,还有阵阵阴风,好似鬼哭一般,着实瘆人。 此时在县城的城头上,两个守城的兵士正着城垛休息,老兵“咕噜噜”地抽着水烟,不时长长吐出一口烟雾,满脸舒坦。年轻些的兵士抬头看着头上盘旋不落的乌鸦:“真是邪了门了,这么多老鸹是从哪来的?” 老兵又吐了口烟雾,说道:“要我说啊,不管从哪里来的,都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这事轮不到咱们操心,自有县尊做主,县尊做不了主,就让府尊做主,府尊再做不了主,上头有中丞和部堂,实在不行,还能去云锦山请大真人府的神仙,驱邪捉鬼,召唤雷霆,他们是行家里手。” 年轻兵士正要开口说话,无意中向城外望了一眼,整个人顿时愣住。 年长兵士又开始“咕噜噜”地抽水烟,只是过了许久,迟迟没有听到年轻兵士说话,忍不住抬头望去,就看见这年轻兵士好像丢了魂一样,他心中大奇,忍不住也随着年轻兵士的视线望去,然后浑身一颤,手中的水烟直接掉落在地。 只见在夕阳落下的天地一线之间,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漆黑颜色,然后这抹漆黑迅速蔓延过来,就像纸上之后不断扩散的墨迹。仔细望去,那抹黑色竟是无数黑云,从四面八方向上清县蜂拥而至。 不多时的工夫,上清县已经是黑云压城,城内阴风阵阵,黑森森一片,虽然此时只是将近黄昏,但已如子夜一般。一片黑暗中,阴风越来越大,其声凄厉,若是仔细听去,似可隐隐听到无数让人毛骨悚然的低声细语。在此等情景之下,整个县城哪里还有人敢在外面行走,纷纷回到家中,紧闭门户。就连城头上的守城兵士,也全部躲入城头门楼之中,关上大门,瑟瑟发抖。 而在城外二十里,仍旧是夕阳西下,红霞满天。 区区二十里内外,已是天壤之别。 黑云之上,立着一名面容在不惑年纪的男子,身着黑金色长袍,衣袂随风飘荡,猎猎作响。 阴阳宗十殿明官分别是:大明官王天笑,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李世兴,五明官诸葛錾,六明官金释炎,七明官张铮,八明官魏臻,九明官上官莞,十明官赵纯孝。十人各有所长,各有职司。如今六明官金释炎、七明官张铮、十明官赵纯孝已经身死,还剩下七位明官。 这十位明官被戏称为地师的十根手指,如今地师已经到了,七大明官还会远吗? 就在这时,黑云下方突然凭空出现了一柄长剑,悬浮半空,继而这把长剑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十六化三十二、三十二化六十四,直至足有上千之多,剑气凌厉,雄浑剑意直刺天际。 “王天笑,你竟然敢踏足吴州上清府,莫非觉得我正道无人?”一个女子声音响起。 话音落下,这千余飞剑悉数上升,掠入滚滚黑云之中。 转瞬之间,漫天黑云变得支离破碎。 王天笑不以为意,不见他如何动作,刚刚有黑云被长剑撕裂,便有新的黑云生出填补,不见半分光明。这位十殿明官之首缓缓开口道:“白绣裳,白绣裳,你就这么喜欢多管闲事吗?” 话音落下,掠入黑云的千余长剑顿时失去所有灵性,如雨纷纷而落。然后一名女子在半空中缓缓显出身形,正是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 此时白绣裳手中无剑,方才那千余长剑只是她以天地元气凝集而出,未等落地,便已经纷纷消散无形,重归天地之间。 白绣裳淡然道:“王天笑,你当年得罪了宋政,被打成重伤,迫于无道宗的压力,假死闭关,不知你潜修多年,可曾感悟天人造化?” 王天笑的嗓音从滚滚黑云之上落下:“不巧,要让白宗主失望了,我已经踏足所谓的天人造化之境,若是没有‘妙法莲华’在手,白宗主未必就是我的对手。” 白绣裳不置可否,只是再一伸手,掌间出现了一柄玉剑,宝物品相,光华隐隐,不过较之“妙法莲华”还是相差甚远。 然后白绣裳一剑斩出,便见一道长有十余丈的白色剑气,如长虹贯日般向王天笑刺去。 这道剑气看似寻常,正所谓大繁至简,其实是凝聚了白绣裳精气神巅峰的一剑。 王天笑没有任何出手的意思,只是静静望着看着这道剑气。 一瞬之间,在王天笑的身前出现了无数细线,自行延伸交错,密密麻麻,最终组成一个极为玄奥的法阵,犹如一方星罗棋布的玄奥星图。 太平宗与阴阳宗同出一脉,两者在术算一道有许多相通之处,故而许多手段也是类似。 剑气进入星图之后,立时静止不动。可若仔细看去,其实剑气一直都处于前进之中,只是陷入了一方与现世截然不同的小千世界之中,被星图不断挪移改变前进路线,这才始终无法接近王天笑。 在神话传说之中,居于昆仑的西王母曾经以一只仙物簪子配合无上神通造就了一条“银河”,仙人不得飞渡。王天笑当下所用手段,与此传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想要渡过“银河”,除非能破解他的星图,或是直接以力破开这方小千世界。 能破解星图之人,当然有,比如说太平宗的沈大先生就有如此本事,因为两者同出一脉的缘故,虽然沈大先生的境界修为不如王天笑,但沈大先生的术算一道远胜王天笑,所以沈大先生可以破解王天笑的绝大部分神通,就算不能取胜,也有很大概率逃脱。 正因为如此,由最是无惧因果报应的藏老人出手对付沈无忧,沈无忧不擅长攻伐,藏老人以“人”数取胜,可以慢慢磨死沈无忧。白绣裳的佛家神通本就克制冤魂、活尸之流,而且善于攻伐,境界高于藏老人,所以藏老人不是白绣裳对手,但白绣裳的弱点是不通术算阵法,便由王天笑来对付白绣裳。细细论起,王天笑才是阴阳宗中真正得了地师一身真传之人,在阴阳宗中,王天笑不仅是境界修为仅次于地师徐无鬼一人,地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等同于副宗主,在他以有心算无心之下,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白绣裳也未必能胜他。 这道剑气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前进着,不时传来轻微的碎裂声响,这是组成的星图的“星辰”被剑气击碎,如果剑气击破“星辰”的速度快于星图重组再生的速度,那么便可以力破去这幅星图。如果出剑之人是李道虚,那么这幅星图此时已经彻底破去。 剑气一寸寸推进,然而每推进一寸,剑气就消散一分,当剑气终于抵达王天笑的面前时,已经是强弩之末,被王天笑屈指一弹,便彻底消散于无形。 下一刻,黑色云海滚滚涌动,缓缓下压,乍一看去,似是触手可及。 云海之上,王天笑的嗓音响起:“白绣裳,你身为慈航宗之主,非是正一宗之人,若是此时离去,犹有余地。” 随着王天笑的话语,云海开始缓缓转动,逐渐形成一方巨大漩涡,漩涡幽深,不见其底,仿佛是一只巨大无比的眼眸,正在冷冷地俯视着上清县和白绣裳。 白绣裳并不说话,只是在她身后缓缓浮现出无数剑影,如孔雀开屏,又好似一面巨大屏风,不知几千剑。 王天笑缓缓收敛了笑意,虽然这婆娘所修炼的“慈航普度剑典”是三大剑诀中杀力最小的,但那也要看与谁相比,与其他剑诀相比,“慈航普度剑典”半点不弱,实在不可小觑。 白绣裳举起手中玉剑,指向王天笑。 她身后的长剑随之而动,都说剑如雨落,此时却是无数长剑逆流而上,一起升空。长剑飞掠速度极快,拖曳出一道道尾痕,远远望去,好似无数细线,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声势极大。 在这些长剑掠入云海后,整座云海顿时如锅内沸水,剧烈涌动。云海下方的漩涡也摇晃不休,雷霆游走,明暗交替。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嗓音悠然响起:“苍元浩灵,返白为青,神化内发,景登紫庭,敢有犯试,摧以流铃,上帝玉箓,名上太清。” 话音落下时,在王天笑头顶凭空生出一条水桶粗细的紫色雷霆,轰然落下。 此时已经漆黑如夜的上清县直接被这道闪电照亮,硬抗了雷霆的王天笑虽然没有灰飞烟灭,但整个人的身形却变得模糊不清,仿佛一道不断晃动的影子,同时被炸出无数点点流萤,小如萤火虫,大如鹅毛,飘飘洒洒,四散而飞。 王天笑微笑道:“好一个‘五雷天心正法’,大天师终于到了。” 第六章 幽冥九阴尊 此时在城头上已是凭空多出了一个身着道袍的稚童,神色威严,显得他老气横秋,正是张静修三大化身之一的大天师化身,这位专事处置正一宗俗务的身外化身,所寄托的并非宝物,而是一件仙物。正一道是由祖天师、嗣师、系师所立。当年在蜀州一带,有人信奉巫教,大规模的淫祀而害民,无恶不作。祖天师携带剑、印入蜀,大破巫教,剑即是“天师雌雄剑”,印则是“天师印”,这位稚童所寄托的宝物便是“天师印”,故而其境界极高,是为三大化身之首。 在稚童现身之后,王天笑丝毫不惧,只是笑道:“正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地师早就料到大天师要逐个击破,所以早有安排。” 话音落下,从黑云的漩涡中缓缓降下一道巨大黑影,这道黑影足有十余丈之高,姑且算是一个人形,只是周身上下混沌一片,就像用墨水在白纸上涂抹了一个人形。 黑影现世之后,做了一个佛家结印的动作,然后就见它的全身上下睁开无数眼睛,密密麻麻,与任何一只眼睛对视,就算修为有成之人,都会生出眩晕之感,甚至会被夺去心神,沦为傀儡。在黑影的身周还环绕着一道黑雾,乃是由阴气、死气凝聚而成,若是任由死气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普通生灵立时生机灭绝,然后被夺去魂魄,直接转化为冤魂。 稚童抬头望着这道黑影,脸上露出几分怒意,冷声道:“‘幽冥九阴尊’!” “幽冥九阴尊”是以无数冤魂以及九幽阴气炼制而成,有形无质,有摄魂夺魄之玄妙,吸纳魂魄越多,威力越大,与“万尸大力尊”一般,都是皂阁宗的镇宗之宝,每逢乱世,皂阁宗之人都会大肆搜刮游魂来炼制此物,若能炼制圆满,同样等同仙物品相。 眼前这尊“幽冥九阴尊”,还谈不上圆满,但也算是半仙物的品相,实在不容小觑。 白绣裳皱起眉头,没有继续出手,而是从空中落回到稚童的身边。 与此同时,在王天笑的身旁也多了一名须发黑白相间的男子,相貌初看似是垂暮老者,再看又像是正值壮年的不惑男子,极为怪异。他整个人仿佛都笼罩在一片灰暗的阴霾暮云之中,若隐若现,不太像是人,倒像是一只老鬼。 稚童道:“原来是三明官王仲甫,你一介鬼仙之流,没有体魄为依仗,难道不怕贫道的‘五雷天心正法’吗?” 张静修、李道虚也好,李玄都、颜飞卿也罢,虽然各有侧重不动,但并不极端,随着境界越高,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渐而模糊,此乃地仙大道,神魂、体魄并重。若是只重体魄而不修神魂,是为人仙之道,又被称为纯粹武夫。反之,如果只重神魂而不修体魄,是为鬼仙之道,又被称为纯粹方士。阴阳宗的三明官王仲甫走的便是鬼仙之道,与“幽冥九阴尊”最为契合,两者相加,可以发挥出足以媲美天人造化境的威力,若是大天师张静修的本尊在此,当然无所畏惧,只是一尊身外化身,就胜负难料了。 王仲甫缓缓说道:“雷法是为万法之尊,最是克制各种阴魂鬼魅,正如水能灭火,可如果火势太大,也能直接把水蒸干。所以‘五雷天心正法’厉害不假,也要看谁来用。” 说罢,王仲甫直接操纵“幽冥九阴尊”出手,以它为中心,滚滚阴风混淆而起,其中有无数虚幻的冤魂,随着阴风翻滚而扭曲不定,不断惨嚎咆哮,渗人心神。 如今只是初秋时节,还不到万物凋零的时候,可黑气所过之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飞快褪去,满地枯黄。藏在屋内的百姓全部僵立不动,皮肤肌肉一寸寸脱水,隐约有透明魂魄从他们体内飞出,被裹挟入滚滚阴风之中,悉数向“幽冥九阴尊”的方向汇聚而去。甚至脚下大地也被汲取了水分,地面干涸开裂,几乎要彻底沙化。 道门有典籍记载,旱魃降世,赤地千里。如今这等威势,竟是有了几分旱魃的气象。 短短几个呼吸之后,距离“幽冥九阴尊”最近的地域,经彻底变成一方死地,没有半个活口。 阴气裹挟着无数生灵的魂魄汇聚入“幽冥九阴尊”的体内,然后又化作更多的阴气滚滚而出,大有继续向外蔓延不停休的架势,要将整个上清县城变作一座死城。 与此同时,上空的黑云浓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一般,让人心中生出说不清的压抑。 见此情景,稚童不能再无动于衷,伸手一拍头顶,从他的头顶升起一方玉印,上有龙钮,底部刻有两行六字:“阳平治都功印”,应“二十四治会阳平,凡二十四治,阳平治为最大者,今道士上章及奏符压,皆称阳平,重其本也。”故而“天师印”又被称作“阳平治都功印”,正如“天师雌雄剑”又名“斩邪雌雄剑”。 此印现世之后,光芒大盛,透明纯净,宛如琉璃,瞬间将整座上清县城照亮。 此光之下,阴风停滞,原本枯萎的草木又有了绿色,大地恢复如初,干尸般的百姓皮肤缓缓饱满,飞出的透明魂魄重归于体,满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从来都是杀人容易救人难,仅就这一手而言,显然是稚童的修为更高一筹。 然后稚童又伸手一指“幽冥九阴尊”,吐出一个“敕”字。 一瞬之间,有九条火龙凭空生出,缠绕在“幽冥九阴尊”身上,虽然它有形无质,但稚童所用之火也非是凡火,而是修炼“太上丹经”小圆满之后所得的“三昧真火”,至阳至刚,烧灼得“幽冥九阴尊”嗤嗤作响。 “幽冥九阴尊”也不束手待毙,从身上的邪眼之中射出无数邪光,落在稚童的身上,层层叠加,这些邪光虽然没有重量,但稚童的动作却变得迟缓起来,甚至不仅是动作迟缓,就连思绪也变得迟钝起来。 趁此时机,王仲甫一挥大袖,一条黑幽幽的锁链凭空出现,不知以何种金属材质铸就,其上刻有无数故意纹路,如黑色巨蟒,哗啦啦作响。 这条锁链不断伸长,一端缠绕在稚童的脖子上,另一端被王仲甫握在手中,然后轻轻一拉,锁链立时收紧。 王仲甫轻声道:“黄泉无法,阴司有序,冥锁即至,生魂难逃。” 这条锁链似虚似实,有禁锢神魂之妙用,只要将神魂定住,体魄就变成了行尸走肉,动弹不得。然后“幽冥九阴尊”又释放出一股黑色气息,顿时有一股浓郁到化解不开的刺鼻臭味充斥天地。这并非阴阳宗的手段,而是皂阁宗的尸气。这等尸气,寻常人只要吸入半分,顷刻间便会骨肉消融,而且污秽至极,哪怕身怀修为之人遭尸气入侵,若是不能及时化解,也会肉身腐朽化为僵尸,神魂被尸气污秽,真灵泯灭,甚至连灵物、宝物也会因秽气侵蚀而毁坏。 不过稚童毕竟是堂堂大天师的身外化身,纵然修为只是造化境,但本尊却是长生境,在邪光和铁锁的压制之下,仍是能转动念头,运转玄功,身形骤然缩小如芥子,完全融入“天师印”中,然后“天师印”直接挣脱铁锁,无视尸气,如一道流光狠狠砸在“幽冥九阴尊”的身上,使其周身阴气震荡,荡漾起层层涟漪。 另一边,白绣裳再出一剑,这次不再是剑气或是飞剑,而是她连同她手中的玉剑直指王天笑,以力破开星图之后,直接将王天笑的一条手臂,从肩头处斩落。 王天笑没有丝毫痛苦之色,以意念驾驭断臂,使其五指伸开,一闪而逝。 下一刻,白绣裳的胸口位置便多了一个漆黑掌印,与白绣裳所着的白衣对比鲜明。 女子面无表情,不过眼底深处还是掠过一抹恼怒。 王天笑摇头笑道:“可惜,若这一掌印在了脸上,不知你这位慈航宗之主是否还有脸面去见那‘天刀’秦清?” 第七章 所谋甚大 一般的江湖争斗,格局很小,无外乎争夺武功秘籍、神兵利器,或是为了报仇,而黄白之物从来都上不得台面,没有几个是为了钱而大打出手的。但是到了宗门之间的江湖争斗,武功秘籍和神兵利器反而成了次要的东西,不是说不重要,而是说不那么重要,起不到关键性的决定作用。反倒是原本上不得台面的金银变成了双方都不可或缺的东西,因为有钱才能聚人,有人才能成势。不管做什么,人都是根本。任你境界最高,秘籍再多,只有一个人,也是做不成大事的。 在这种情形下,宗门的核心关键是财力和功法,以及由两者衍生出的人力,如果大家功法都相差无多的情形下,财力雄厚就变得至关重要,清微宗、补天宗的后来崛起,正是因为海贸的兴盛,使得分别占据了东海、北海的两家, 一跃成为二十二个宗门中位列前茅者,反而是许多抱残守缺的老牌宗门,逐渐走向没落。纵然有一两代中兴之主,也难以挽回整体颓势。至于西北五宗,其财力同样雄厚,而且来路更为复杂,比如道种宗谋夺钱家的家产,涉及到皂阁宗的江南织造局官银案,其实都是为了钱财。除此之外,金帐汗国的扶持,建立大周后对各州的征税,以及各种或明或暗的巧取豪夺,也都极大补充了西北五宗的财力。 其实清微宗和补天宗有许多相似之处,早在李道虚和秦清这两大强势宗主上位之前,清微宗和补天宗就已经韬光养晦多年,两大宗门都秉持不站队、不选边、不下场的原则,超然于正邪之争之外,常常能左右逢源。只是两大宗门想要更进一步,必然要亲自下场。于是李道虚和秦清的登场,其实是必然。 在李道虚和秦清上位之后,直接将两大宗门多年的积累转化为肉眼可见的实力扩张,也就是厚积薄发。在两家崛起之后,新老交替不可避免,清微宗直接挑战正一宗的盟主地位,若非正一宗有掌握了南海的慈航宗为盟友,为正一宗提供了巨大帮助,胜负殊为难料,就算正一宗勉强胜了,却也不得不承认如今江北已是以清微宗为尊的事实。而补天宗则是成为辽东五宗的盟主,秦清借着接任忘情宗宗主之位之事,暗结正道诸宗,与自认十宗盟主的宋政决裂,使辽东五宗彻底脱离西北五宗的控制,从原来的上五宗和下五宗变成了如今相提并论的西五宗和东五宗。 到了如今,整个江湖已经被分割为五大势力,也刚好对应了天下间排名最为靠前的五大高手。分别是以地师徐无鬼为首的阴阳宗、皂阁宗、牝女宗、道种宗,以圣君澹台云为首的无道宗、青阳教,以大天师张静修为首的正道六宗,以大剑仙李道虚为首的正道四宗,以及以“天刀”秦清为首的辽东五宗。徐无鬼本来有望吞并澹台云,一统西北五宗,成为势力最大之人,可惜被张静修出手干预,徐无鬼乃是果决之人,没有孤注一掷,而是立刻把拳头缩了回去,保存实力,而这个缩回去的拳头,冷不防再次打出来的时候,必是最有力量的一击。 于是徐无鬼与澹台云的博弈,在西京讲和之后,就变成了徐无鬼与张静修的博弈,而这两场博弈,都是由徐无鬼主动发起的。换而言之,徐无鬼占据了绝对的主动,始终把握着局势的走向,其他人只能被动防守,见招拆招。 宗门争斗,不是江湖厮杀那般三招两式之间分出生死,也不仅仅是付诸武力那么简单,而是一场漫长的相互角力。 在这场角力之中,没有绝对愚蠢的决策,也没有绝对正确的决策,没人能做到算无遗策,更没有人能只占便宜不吃亏。通常而言,这个决策不会是最为理想的,但一定是平衡了内部各方利益的,如此才能顺利推行下去。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当年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推行新政,这个决策自然是极为正确的,对于整个大魏王朝而言,乃是续命之举,可是没能平衡各方利益,甚至严重损害了宗室勋贵的利益,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放眼百年后的远见,更多人还是只看眼前,于是这个正确的决策引来了各方强烈反对,最终彻底失败。 张静修和徐无鬼都是熟谙此道之人,他们的每一个重大决策,都是带着取舍意味,只要拿到的比舍去的更多,就是赚的,至于赚多赚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每一个重大决策,都是蕴含着机遇,同时也包含了巨大的风险。就像两人交手,你出招,对方就会应对,于是产生新的变化。 就比如说先前张静修决定插手白帝城之事,可以避免徐无鬼一家独大,这是机会,但也有巨大的风险,那就是徐无鬼的报复。张静修对此早有预料,只是没有料到徐无鬼那个缩回去的拳头来得如此之快,让他有些猝不及防。而且这也绝不是赌气报复那么简单,一个江湖散人可以为了争一口气而大打出手,但是一名领袖绝对不能意气用事,地师徐无鬼此举必然有所谋求。 张静修此时还没摸清徐无鬼的真正用意所在,但是李玄都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那就是沈大先生沈无忧。 沈无忧是太平宗的宗主,太平宗豪富,可太平宗位于清微宗和正一宗之间,纵然徐无鬼有天大的神通,也不可能绕过这两家去谋夺太平宗,哪怕他捉住了沈无忧,也不可能通过沈无忧从太平宗身上榨取太多钱财。换而言之,徐无鬼针对沈无忧不是为了财,两人又素无交集,也不是为了仇,至于宗门之间的世代敌对,还不值得徐无鬼如此大动干戈。既然不是为了财,也不是为仇,那么沈大先生身上还有什么能让徐无鬼动心的? 李玄都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沈无忧的术算占验之道。 这让李玄都联想起去年陆夫人前往北邙山查验地气之事,同时南柯子也发现北邙山已经从少祖山变为老祖山,只是因为后来长生宫之事影响太大,这才将此事盖了过去。再后来,正邪纷争不止,邪道中人频频出击,李玄都又因为各种原因,疲于奔走,根本没想到去追查此事。现在再回想起来,此事才是所谋甚大,甚至长生宫太阴尸之事也不过是此事的一个遮掩罢了。 此时藏老人以“万尸大力尊”拿住了沈无忧,如同五根巨柱的五指握紧成拳,以排山倒海的巨力积压被它握在掌中的沈无忧,却不曾想沈无忧不惜毁去七颗算珠,以自身成一阵,可见他的身体边缘镀上了一层光边,勾勒出他整个人的轮廓,任凭“万尸大力尊”如何发力,始终不能摧破。 不过藏老人也有其他手段,这“万尸大力尊”是由无数尸体炼制而成,尸气之重,远胜“幽冥九阴尊”,污秽至极,在发力的同时,又以尸气渗透。沈无忧不能硬抗,只能以阵法不断将其挪移出去,只是如此一来,消耗极大,他身上那层光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减。 藏老人笑道:“沈无忧,你就莫要妄想正一宗之人能来救你了,他们如今自顾不暇,你今日合该落在老夫的手中!” 沈无忧浑然不惧道:“藏老人,你命宫凶劫过重,又有阴气、煞气、死气缠身,虽然无惧命数定理,但也天机不明,还是不要在我面前妄下断言,免得自打脸面。” 如此一来,反倒是藏老人心生疑窦,不再像方才那般自信。若是换成别人来说这话,藏老人肯定只当是嘴硬罢了,可人的名树的影,沈无忧的术算之道乃是举世公认,料事如神,他说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就在此时,一枚太平钱破空而至,狠狠砸在藏老人的脸颊上。这枚太平钱不知因为何种缘故,竟是被烧灼得通红,却又未曾融化,与藏老人的皮肤接触之后,立时发出“嗤嗤”的声响,伴随着一阵白气升腾和皮肉烧焦的味道,这枚太平钱就这般“粘”在了藏老人的脸上。 藏老人毕竟是一宗之主,几时受过这样的侮辱?面色阴沉地伸手扣下这枚太平钱,就见他的脸上被印上了“天下太平”四字。 “诚如沈大先生所言,还真有人来了。”藏老人扯了下嘴角,脸上的字迹缓缓消失不见:“不过是再多一个人来送死罢了。” 第八章 生生不灭 藏老人的话音方落,就听有人接言道:“藏宗主好大的口气。” 藏老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一名不速之客御风而至,竟是有些眼熟,他略微回想之后,恍然道:“老夫记得你,张海石的师弟,李道虚的弟子。” “李玄都。”来人正是李玄都。 藏老人笑了一笑:“李道虚没来,却来了他的弟子,看来张静修的面子,也是一般。” 李玄都淡笑道:“杀鸡焉用宰牛刀。” 藏老人曾经与清微宗的三代人打过交道,包括上代宗主,现在的李道虚,以及第三代的张海石,深知说话冷嘲热讽、阴阳怪气是清微宗一脉相承的特色,若是因此动怒才是落入了他们的圈套之中,淡然道:“年纪轻轻就有天人境的修为,着实了不起,也殊为不易,休怪老夫没有提醒你……” 话音未落,藏老人已经出手。 还是那枚太平钱,被藏老人反手掷出,迅捷如雷。 李玄都伸手接住,太平钱立时燃起幽绿色的火焰,同时还夹杂着浓郁尸气,污秽至极,不过李玄都也早有防备,运转“太上丹经”,掌上燃起一团红色火焰,将太平钱上的碧绿鬼火化解,然后再生森森寒气,直接将这枚太平钱冻成一个冰坨子。 藏老人见多识广,立刻就认出了这两门功法的根底,不由轻哼一声:“倒是有些门道。” “万尸大力尊”仍旧一手死死握着沈无忧,另外一只手握成拳头,如一座小小的山峰,带着呼啸的破空声响,朝李玄都狠狠砸下。拳头还未落到李玄都的身上,仅仅是拳风就让李玄都的衣衫猎猎作响。 话本小说中常常说某样兵器十万斤,一棍下去,仙人也可以打死。其实是文人不通算数,觉得十万斤很大,想要以此来夸大兵器的厉害,殊不知十万斤其实很小。一只老虎一拍之力就有两千斤,十虎之力就有两万斤,一块长、宽、高均为一丈半的巨石,其重量就约有十万斤,如果十万斤的一棍就能打死一个仙人,大军攻城时的抛石机岂不是每一次抛射都能打死一位仙人?那么天上的仙人可就纷纷如雨落了。 对于江湖中人而言,十万八千斤的力气不算什么,诸如百蛮王等人,仅凭血肉之躯就能有一拳两万斤的力道。不同于纯粹以气机凝聚的法相,本身即是虚幻,其重量也不会太大,“万尸大力尊”乃是以真实存在的尸体血肉炼制而成,高有百丈,一拳足有五丈之高,就算血肉的重量远逊于同等的石头,这一拳本身的重量也大约有六百万斤,再加上出拳本身的力道,岂是区区十万斤可比? 李玄都不敢硬接,立时闪开,就见这一拳落在一座山峰上,直接将那座山峰打得烟尘四起,落石如雨。 若是仙物品相的“万尸大力尊”,更为凝实,体型也更为庞大,一拳足有千万斤的力道,可真是摧山拔岳了。不过“万尸大力尊”也有缺点,因为本身重量太大,寻常地面难以承受,会让“万尸大力尊”沉入地下,所以只能辅以符箓,使其可以勾连地气,从某种意义上,“万尸大力尊”已经与大地连为一体,如山岳一般。不过也因此导致其行动缓慢,这才让李玄都躲过了这一拳。 藏老人也明白这一点,于是故技重施,让“九子母天鬼”去纠缠李玄都,“万尸大力尊”则伺机而动,毕竟它一臂足有几十丈之长,也可以弥补其行动缓慢的缺点。 面对十八只天鬼,李玄都运转“纯阳紫气”,十指连弹,打出无数火弹,暂时将其逼退,然后手中现出“人间世”,用出“元一初始剑气”。 元始者,阴阳合一,形之始也。“元一初始剑气”以气化形,有形而无质,无质所以循之不得,无有生灭,故而不受物缚,无可制御也。对无形之敌,当用无形之剑。 只见以李玄都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尽皆剑气。 剑气所过之处,十八只天鬼惨叫连连,似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尽皆畏缩不前。 不过趁此时机,“万尸大力尊”的第二拳已经来到,四周的大地突然裂开无数沟壑,这一拳的巨力已是让地面承受不起,寸寸坍塌。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躲闪,而是将一身气机悉数灌注到手中的“人间世”中,原本只有三尺之长、寸许之宽的“人间世”暴涨至三十丈之长、丈许之宽。只见一把巨剑横贯于天地之间,李玄都立在剑首位置,凭借神念气机御使此剑与“万尸大力尊”的一拳撞在一起。 就像普通人以血肉拳头正面硬撼金铁兵刃,其结果可想而知。 一瞬之间,整个拳头直接炸裂开来,伴随着山摇地动的巨大巨响,拳头之后的整条手臂也开始土崩瓦解,数不清的骨骸尸块四散抛飞,污血与尸水如倾盆大雨般纷纷洒落。 “人间世”却是毫发无损,浓郁的尸气与“人间世”本身蕴含的生气相克,自然伤不得“人间世”,至于“万尸大力尊”本身乃是血肉炼成,也不足以与“人间世”比拼硬度。 这才是“人间世”能够位列刀剑评榜眼的底气所在。 一拼之后,李玄都损耗气机不轻,只是他仍旧维持“人间世”的巨剑状态,调头斩向另外一条手臂,意图救出被困的沈无忧。 藏老人毫不在意,只是嘿然一笑。 原本已经崩溃的手臂残骸在滚滚尸气的牵引之下,迅速汇聚一处,尸块、骸骨、血水重新堆积在一起,然后化作一条巨大手臂,拔地而起,犹如一座平地而起的险峻山峰,直接将“人间世”的抓到手中,使其动弹不得。 此时这条手臂已经与“万尸大力尊”彻底分离,同样扎根于大地,直到此时李玄都才明白过来,“万尸大力尊”并非是活人,活人被斩断了手臂,掉落的断臂自然成了死物,可“万尸大力尊”只是空有人形而已,断掉的手臂同样是“万尸大力尊”的一部分,只要那股尸气不绝,就算他能把“万尸大力尊”切割成无数碎片,它也可以再度重组。 饶是李玄都身经百战,面对这等不死怪物,也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为今之计,只有先把沈无忧救出,然后撤离此地,毕竟“万尸大力尊”空有一身蛮力,却行动不便,必然追不上御剑而行的李玄都,只要李玄都与沈无忧能回到云锦山,那么藏老人也是无法可想。 藏老人老而成精,一眼就看穿了李玄都的想法,嘿然一笑,一挥大袖,无数如同白色纸钱的符箓从袖中飞出,汇聚成一条长龙,直奔李玄都面门而来。 与此同时,他又驾驭“万尸大力尊”生出一片浓郁尸气,遮蔽了身形,使得李玄都不能判断沈无忧的具体位置所在。 就在此时,李玄都的心中响起沈无忧的心声:“‘万尸大力尊’是以尸气凝聚身躯不假,其根本却在于勾连地气,以地气为枢机,以尸气凝聚尸体骸骨,两者互相转化,方能不断重聚身形。地气如天地元气,难有穷尽之时,故而‘万尸大力尊’的尸气也近乎无穷无尽,想要破去‘万尸大力尊’,要么直接斩断它与地气的气机勾连,要么就是绕过‘万尸大力尊’,直接斩杀操纵之人。” 李玄都心中明了,不过还要先来应付藏老人的符箓,他只能将“人间世”恢复本来长短,改用“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只见得雷电森然,一线蓝色雷电从一张符箓跳到另一张符箓,如此不停,不过片刻时间,已经将所有符箓全部串联起来,使其凝滞不动,然后李玄都再以“太上丹经”的起火之法,沿着这一线雷电,以火气生出熊熊烈火,将符箓悉数化作灰烬。 藏老人本也没想靠这些符箓就能制住李玄都,只是暂且拖延时间罢了,沈无忧能够自成一阵,藏老人也有类似手段,皂阁宗的“三炼大阵”可是天下闻名,当初在东山之上,藏老人的身外化身就曾以阵法阻挡颜飞卿和李玄都。方才藏老人一直不曾出手,此时他已经初步布成一方‘炼魂阵’。 阵成之后,藏老人嘿然笑道:“李玄都,你与颜飞卿等人数次坏我好事,又毁我两尊‘白骨玄妙尊’,今日你自己送上门来,便不要走了。” 话音落下时,李玄都只觉周围景色骤然一变,生出重重黑雾,黑雾之中凭空响起一片鬼哭哀嚎之声,继而亮起无数血色眼眸,从四面八方死死盯住李玄都。 李玄都放眼望去,视线穿透黑雾,可见无数虚幻透明的身形,男女老少皆有,神情或是凶恶狰狞,或是木然无神,这些鬼物根本算不上厉鬼,也谈不上作孽害人,甚至日光一晒,便要化作青烟。可此时的数量实在太多,一眼望不到尽头,少说也有数万之众,而且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就如乱世之中的流民,仅仅依靠人数,也要让人望而生畏。 这也就罢了,如果藏老人能够更进一步,以术法将这些冤魂化作阴兵,李玄都也要束手无策。 第九章 阴阳倒错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藏老人又是一挥大袖,又从袖口中飞出无数符箓,似是纸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然后又悉数炸开,化作数量更多、体积更小的符箓,落在群鬼头顶。每一道符箓都化作一件纸甲,套在群鬼的身上,使得这些本没有什么威力的游魂摇身一变,成了身披甲胄的阴兵。其中的战力差距,就像普通流民与正规官军的区别。 这还是出门在外的缘故,若是在皂阁宗,准备充足,藏老人还能以符箓给这些阴兵配备刀枪剑戟、弓箭马匹,那便是一支名副其实的阴军。 不过阴军也不是所向无敌,游魂和术法最怕血气阳气,成年男子阳气最重,沙场厮杀的男子血勇之气最重,阴军若是遇到阳世的正规大军,血气冲天,一冲就散,只是李玄都孤身一人,就算他的阳气血气远胜常人,也比不得千万人,此时便被铺天盖地的阴气鬼气所淹没,就像怒涛狂澜中的小舟,又像无尽黑暗之中的明灯,群鬼就像非要掀翻小舟的怒浪,也像要将这点明灯扑灭。 李玄都一剑横扫,剑气浩荡,瞬间便有数百阴兵鬼物被剑气扫灭,可是对数万鬼物而言,实在微不足道,后面汹汹而来的鬼物立时又将空缺填补,然后一起向李玄都涌来。 李玄都摇身一晃,身后显出无数剑影,如孔雀开屏,细密排列,正是得自慈航宗“慈航普度剑典”的“百剑观音”,本来他只会一种用法,自从得了白绣裳送的那部分口诀之后,又领悟了第二种用法,不必化出手掌,而是直接以气机化剑,每一剑便是一种剑法,相较于白绣裳的百剑,此时李玄都只能化出三十六剑,四个方位各有九剑,任由阴兵鬼物冲杀而至,悉数绞杀。 就在李玄都与无数阴兵厮杀的时候,藏老人又驾驭落地的断臂重归“万尸大力尊”。 尸气漫天。 虽说吴州多山,此地人烟稀少,不至于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但一片好山好水在尸气浸染之下,立时变成了凶山恶水,藏阴纳邪,愈发助长“炼魂阵”的气焰。 对于阴气、尸气、死气、煞气的运用,皂阁宗是当之无愧的大行家,“万尸大力尊”吸纳地气化作尸气,“炼魂阵”又吸纳尸气,向上化作一方黑云凝聚于头顶之上,遮蔽天日,使得日光不落,向下归于大地,开始衍生“炼尸阵”,只见已经被尸气浸染的地面在一瞬间仿佛活了过来,上下起伏不定,此时这方大地已然不是原来的大地,而是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阴阳门”,只见从地底生出无数腐尸、枯骨,一张张双目紧闭的惨白人脸,一双双没有血色的苍白手掌,与有形无质的冤魂不同,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活尸,也是皂阁宗养尸多年的成果。 这些活尸有的还能勉强看出生前的面孔,显然年岁不长,也有已经腐烂露出白骨的残次品,而有的已经长出了长长尸毛,显然是养尸多年,相当于活尸中的精锐。无论优劣,一起攀上地面,口中发出如野兽般的低低嘶吼,要啖食活人。 幸而此时的李玄都已经可以御虚凌空,若是换成以前归真境的李玄都,只能立足于大地,被阴兵与活尸联手夹击,怕是要凶多吉少。可就算如此,众多活尸现世之后,本身就携带大量尸气,与原本的尸气相融,竟然在阳世之中生生腐蚀出一线阴阳缝隙,使得此地隐隐有了阴阳逆转的迹象。鬼物身在阳世,处处受限,见不得日光,见不得天风,近不得人身。若是阴阳逆转,鬼物便彻底没了种种限制,而活人则处处受限。虽说藏老人受限于境界修为,还做不到真正的阴阳逆转,但大量阴气从这一线阴阳缝隙之中用出,如同开闸泄洪,令李玄都体内气血运转变得顺逆无常,便是李玄都以“漏尽通”不断化解,也逐渐显现出阴气入体的迹象,面露灰败之色,甚至皮肤上都出现了尸斑。 李玄都心知肚明,若是继续如此下去,别说救出沈无忧,就是他本人也会凶多吉少。 就在此时,沈无忧的心声再度响起:“紫府,你尽管全力出手,我也会奋力一击,你我联手,破去藏老人的‘万尸大力尊’。” 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将显化于外的“百剑观音”收回体内,四肢百骸、三大丹田、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各大穴窍内的所有气机悉数汇聚入体内假丹之中,假丹飞速运转,继而缩小成一点,沉入下丹田气海之中,随后气海中有一点璀璨金芒透出,继而化作金液一路向上。 人体之中,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脊柱最冷,名为雪山,气机在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小,道家喻为“羊拉车”。雪山之后即是脊柱,人之脊柱二十四节,上应二十四节气,头尾两处称龙虎双关,上龙下虎,此关最长,气机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大,道家喻为“鹿拉车”。过龙虎关之后,再往上至头部脑后风池穴,名为玉鼎关,其窍最小而难开,气机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最精,道家喻为“牛拉车”。 这道金色洪流瞬间过“羊拉车”、“鹿拉车”、“牛拉车”三重境,最终直入上丹田中,应炼气化神之说。这一刻,李玄都只觉得神游天外,自身与天地俱为一体,难分彼此。 与此同时,沈无忧又毁去七颗数珠,直接炸裂了握住自己的巨掌,脱困而出,然后朝藏老人掷出三十六枚“锁神钉”。 毕竟是太玄榜第五人,就算此时的沈无忧因为遭了第三次天谴的缘故而修为大损,也不容小觑。藏老人不得不亲自出手,此时阴阳倒错,阴气大盛,没有血气的干扰,藏老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开启“阴阳门”,于是他直接在自己身前打开一道“阴阳门”,连接皂阁宗存放活尸的“大墓地”,从中直接召出两具铁尸,体魄坚固,仅次于铜甲尸。可面对沈无忧的三十六枚“锁神钉”,这两具铁尸如同豆腐一般,被“锁神钉”刺入体内,瞬间化作两滩浓水。 在此时,一道黑影骤然破土而出,指甲锋锐如短剑的双手,朝着沈无忧猛然抓去。 这道黑影正是藏老人的铜甲尸,来势之快,已经非电光火石可以形容,丝毫不逊于天人境的武夫,沈无忧只得以“八部神通”中的“玄武甲”应对。 所谓“玄武甲”乃是一面龟壳模样的盾牌,大小与撑开的伞面相差无几,坚固无比。铜甲尸的一抓落在“玄武甲”上,只是留下五道深深抓痕,却未能彻底摧破。 铜甲尸怒吼一声,又是一拳朝沈无忧砸去。与太阴尸不同,铜甲尸生前就是绝世武夫,故而体魄凝练,堪比金刚,而僵尸本身就是铜皮铁骨,就算是普通孱弱老人在死后化作僵尸,身体都会变得十分坚硬,且力大无穷,更遑论是一位绝世武夫的尸体,故而这一拳仅仅是凭借纯粹的体魄发力,便拳势破空,拳风与空气剧烈摩擦,生出一阵巨大的嗡鸣声音。 这一拳砸在“玄武甲”上,气机浩荡,震荡不休,铜甲尸虽然因为反震之力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幅度晃动,但看上去还是纹丝不动,在它与沈无忧之间,出现无数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无数被殃及池鱼的阴兵之流在刹那之间被浩大气机碾碎为齑粉。 沈无忧身前的“玄武甲”出现无数裂痕,继而寸寸碎裂。 第十章 观音法相 另一边,藏老人分心驾驭“万尸大力尊”猛击一座山峰,这里先前已经挨了“万尸大力尊”的全力一拳,坍塌大半,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景象,有几处更是已经如同断崖一般摇摇欲坠。此时终于是不堪重负,彻底塌陷下去。然后“万尸大力尊”做出一个力拔山河之势,将半截崖壁生生连根拔起。 地动山摇。 都说仙人可移山倒海,今日的藏老人也勉强可以算是搬山了。 然后“万尸大力尊”直接将手中托举的崖壁扔向李玄都。 在李玄都的视线中,这座飞来山峰真就遮天蔽日一般。 一座山崖轰然压下,彻底将李玄都镇压其中。 尘土升腾,漫天皆是。 声音震动,几乎要震破心房。 足足持续了大半柱香的功夫,这才尘埃落定。 藏老人沉默不语。 短暂的沉寂之后,岩壁轰然破碎,一时间落石如雨。 李玄都在漫天石雨中缓缓起身,随之一起站起的,还有一尊六丈之高的观音法相。 正是这尊法相破碎了山崖, 白衣观音周身洒落琉璃之光,大放光明,普照四方。 按照道理而言,仅仅是白绣裳送给李玄都的部分“慈航普度剑典”,只能让李玄都领悟出第二重变化,还不足以让李玄都领悟第三重变化凝结法相,可白绣裳却是有些小觑李玄都,冷夫人、萧时雨等人都能通过残篇逆推功法, 更何况是李玄都?他本身就精通佛家功法,无论是“大宝瓶印”还是“坐忘禅功”,都是佛家上成之法,得了白绣裳所赠的部分口诀之后,李玄都与自己从苏云媗手中得来的部分“慈航普度剑典”相互印证,先补全了自身所学,然后通过自身所学逆推“慈航普度剑典”,而且法相之道对于天人境大宗师而言,并非多么玄奥的手段,一法通则万法皆通,一窍开窍窍皆开,悟出第三重变化便是顺理成章之事,全力出手后,李玄都得以凝聚慈航宗特有的观音法相。 李玄都长吐一气,“人间世”化作三丈之长,飞入观音法相手中,法相化出三十六手,于是便有了三十六柄“人间世”,每次挥剑,都蕴含有“逆天劫”剑气,每一剑能将如同海潮的滚滚阴兵分开一线。 李玄都先前与白绣裳的一战,受益匪浅,此时效仿白绣裳,御使观音法相三十六手轮转,三十六剑随之而动,剑法繁复多变,三十六剑便是三十六种剑法,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凡是进入剑网范围的阴兵无一幸免,悉数化作飞灰。 剑气所过之处,污秽尸气迅速退散,阴气震荡不休。 藏老人布下的大阵竟是有了摇摇欲坠的迹象。 与此同时,沈无忧连发十余枚“凤眼子”,将铜甲尸身上所披甲胄烧灼得通红一片,铜甲尸怒吼连连,却又一时拿不下沈无忧。 见此情景,藏老人不得不转变策略,不能再想着磨死李玄都,而要行险一搏。他驾驭“万尸大力尊”汇聚全部力量,朝着李玄都的观音法相一掌压下。 观音法相不过六丈之高,与“万尸大力尊”的手掌相差不多,这一掌从天而降,轰然压下,不必附加任何神通,仅仅是巨大的力道和重量,就足以让人望而胆寒。 观音法相身形庞大,不如李玄都灵活,躲不开这一掌,李玄都也没想要躲避,直接驾驭法相硬接这一掌,三十六手归一,三十六把“人间世”随之归一。 “人间世”的剑身燃起辉煌金焰,乃是李玄都假丹气机的外在显化。 一剑天冲,“万尸大力尊”的手掌再次炸裂开来,磅礴剑气形成一道龙卷冲天而起,搅碎了它的手臂,继而直冲九霄。 天空中的厚重乌云被冲天剑气凿出一个巨大缺口。 滚滚阳气如飞流瀑布自这个缺口垂落而下。 首当其冲的就是位于半空中的阴兵,它们身上的符箓纸甲护不住它们,直接化作缕缕青烟,活尸虽然比阴兵稍强,但身上也燃烧起熊熊烈火,至死方休。 这一剑不仅破开了漫天尸气,甚至就连“炼魂阵”都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先前藏老人以阴气驱逐阳气,使得此地阴气大盛,几如九阴幽冥,此举如同筑起大坝截流,使得大坝之外的水位越来越高。“炼魂阵”就是大坝,此时大坝出现了缺口,倒涌的阳气就如积蓄已久的洪水一般势不可挡,远非平日可比,于是众多阴兵和活尸在凶猛阳气的冲刷下,纷纷化作飞灰。 甚至“万尸大力尊”的身上也燃起无数火焰,白烟升腾。 …… 大真人府中,张不惊与徐有仁仍在激斗。 张不惊所寄托的宝物乃是“天师雌雄剑”中的雌剑“紫霞”,也就是他手中所持之剑,故而他的境界并非表面上的归真境,而是天人无量境。 这也在徐有仁的意料之中,三尊化身,一尊是天人造化境,一尊是天任逍遥境,没有道理缺掉一个天人无量境而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归真境,三大化身分别对应三大天人境界才是正理。三大化身各有所长,稚童对应以“五雷天心正法”为主的正一宗功法,年轻道人对应以“太上丹经”为主的旁门杂学,张不惊则是对应以“慈航普度剑典”为主的剑道修为。 当年张静修为了对付李道虚,曾经借阅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以他的境界,虽然志不在剑道,但一身剑道修为也殊为可怖,他曾经委托李玄都捉拿李世兴,名义上是为了突破境界,实则是因为李世兴身负“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太阴十三剑”两大剑诀,张静修要通过李世兴来研究清微宗和阴阳宗的功法,日后若是对上李道虚或徐无鬼时,能多几分胜算,却不想李玄都还未捉到李世兴,徐无鬼已经打上门来。 其实徐无鬼也是用剑的大行家,毕竟“太阴十三剑”就是出自阴阳宗。 徐有仁手中无剑,只是挥袖一扫,狂风大作,风似剑气。 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风卷残云扫”。 张不惊一剑点出,手中“紫霞”响起晨钟之声,悠扬洪亮,破开层层风刀,然后再侧剑一拍,骤然又变为暮鼓之音,低沉闷闷。此剑是出自“慈航普度剑典”的“晨钟暮鼓”一剑,晨钟伤人体魄,暮鼓攻人心神。 在徐有仁身旁不断响起炸裂之声,被犹若实质的钟鼓之声毁坏得满目疮痍。 只是徐有仁毫发无损,只是再一挥袖,雷电森然。 “风雷云气生”。 张不惊大笑一声:“在我正一宗面前用雷法,岂不有班门弄斧之嫌?” 话音落下,他手中“紫霞”剑气大盛,一剑劈碎风雷云气,人随剑走,瞬间来到徐有仁面前。 徐有仁一掌拍出,掌间蕴含有“玄阴剑气煞”。 张不惊在手中“紫霞”的牵扯下,躲过徐有仁的一掌,剑锋斜斜挑向徐有仁的肩头。徐有仁侧身踏出一步,躲过这一剑的同时,以食中二指夹住“紫霞”的剑尖。未等徐有仁动作,“紫霞”的剑尖已然有剑气吞吐不定,徐有仁只得屈指弹在剑身上,张不惊顺势收剑。 两人攻守之间,尽显玄妙。 转眼过后,张不惊和徐有仁拉开十余丈的距离,在这段距离中出现了百余个张不惊,然后对徐无鬼形成合围之势,如果苏云媗在场,仔细观摩,就会发现这百余身影其实就是一副“慈航普度剑典”的剑谱。 张不惊已然逆推出“百剑观音”的第五重变化。 徐有仁以不变应万变,双脚落地生根,运转“剑心太玄意”,不断出掌。 一时间两人四周剑气纵横,如霞蔚云蒸,让人目不暇接。 灵芝园中的药田被搅烂无数,尘嚣四起。 第十一章 世道变了 大真人府和上清县突然受到袭击,使得大天师张静修无暇分身,徐无鬼的计划也很简单,那就是里应外合,他涉险进入大真人府中,而十殿明官则从外面层层推进,如今大明官王天笑和三明官王仲甫在上清县拖住了张静修和白绣裳,那么二明官钟梧和九明官上官莞则趁此时机绕过上清县,近到上清镇的外围地带,等同是攻进了大门,来到二门外。 好在此时颜飞卿已经代替张静修主持局势,一则是安抚人心,二则是开启正一宗的护山大阵,以整个大真人府为枢机,调动云锦山的八十一峰地气,共同组成一方大阵。远远望去,云锦山的上空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巨大光圈,环环相扣,越是靠近大真人府,光圈数量越多,可见大真人府的上方无数光圈层层叠叠,波光粼粼。越是远离大真人府,光圈的数量也就越少,最远的地方只有一个光圈笼罩覆盖。上清镇就在云锦山的山麓位置,虽然也被护山大阵笼罩其中,但是阵法覆盖到此地时已经很弱,远不能与大真人府相比。 此时上清镇中已经聚集了大批正一宗弟子,以及众多江湖中人,为首的正是从大真人府匆匆赶到此地的张岳山和东玄道人。上清镇和上清县相距不过五十里左右,上清镇的地势更高,上清县那边黑云压城的景象,只是不是瞎子,都能看到,早有正一宗弟子前去查探。 半个时辰后,一名在腿上打了“足底生云法”甲马的中年道人飞奔而至。此种甲马写“白云上升”四字,分别绑在双腿上,口念乘云咒:“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可以日行八百,这也是最常见的甲马,多用于赶路。 中年道人在上清镇的祠堂门外停住身形,随手撤下甲马递给守在门前的正一宗道士,大步走入祠堂之中。此时祠堂的前厅中只坐了张岳山一人,中年道人对张岳山打了个简化后的稽首,沉声道:“上清县被黑云围城,显然是有人以大神通布下了阵法,如今老天师和白宗主已经坐镇城中,我们是否要驰援上清县?” 张岳山从椅上起身来到门口,想上清县方向遥遥望了一眼,在天际尽头有一道漆黑如墨的线,那里就是上清县上空的滚滚黑云。他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有老天师和白宗主都已经到了,不管进犯之敌是什么来路,量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不必担心。关键是要守好上清镇,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吩咐下去,让弟子们严加防备,不可有半分马虎大意,也不要擅自离开镇子。” 中年道人点了点头,刚要离去,张岳山又说道:“且慢,事关重大,还是辛苦你再去见一见东玄师叔,问问他是什么意思。” 中年道人应了一声,径直往祠堂的后堂行去,片刻后就来到后堂的静室门外,又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静室中旋即想起了东玄道人的苍老嗓音:“既然如此,一切依着张长老的吩咐就是。” 正说话时,忽然听到如同夏日雷暴的沉闷震响,连绵不绝。中年道人微微一怔,就感觉脚下地面轰然一震,外面的天井都仿佛晃了一晃。 静室的大门自行打开,原本在静室中入定的东玄道人一掠而出,飞上天幕望去,只见镇子边缘位置被一片浓重烟雾所笼罩,在滚滚白色烟雾之中,有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东玄道人皱起眉头,一时间竟是没能分辨出这是什么术法。 中年道人常在世间行走,立时反应过来,失声道:“这是火炮!” 在上清镇的十里外,三十门钢铸火炮依次排开,这些火炮长约一丈左右,炮口内宽三寸左右,整体在四千斤以上,若是寻常行军,需要以骡马牵引,此时却是被四名玄元境的江湖高手一起抬着前行,仅此一项,就要一百余人。 此时炮口位置还有袅袅青烟未散,显然刚才的上清镇就是被这些火炮所轰击。 主持此次炮击的正是九明官上官莞,太平宗擅长机巧之术,阴阳宗也不遑多让,尤其精通铸炮之术。火炮并非阴阳宗独有,辽东的铁骑、清微宗的船队就配备了大量火炮,相较于如今朝廷装备的火炮,阴阳宗的火炮采取多层复合炮身结构,整炮由大小双管组成复合多层炮身,其中小管内刻有膛线,从前装填弹变为后装填弹,装弹时间更短。整体而言,阴阳宗的火炮重量更轻,射程更远,炮弹也并非是实心弹,而是类似于“凤眼子”的开花弹,其中装有猛烈火药,落地之后便可引发剧烈爆炸。 上次牝女宗炮击漩女山,只是牛刀小试罢了。 一轮炮击之后,上清镇的阵法已经塌了一角。 上官莞通过手中的“千里望”,看到众多惶恐逃散的江湖中人、还燃烧着火焰的断壁残垣,以及遍地的尸体。这些尸体或是被炸成两半,或是烧成焦炭,偶有侥幸活下来的,也是缺胳膊少腿,满脸血污。 至于正一宗弟子,也有损伤,虽然不算严重,但却打掉了正一宗弟子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自信,没了平日里的骄横,有些茫然失措。 上官莞的嘴角勾起。 阴阳宗为何能成事?就因为阴阳宗从不固步自封、抱残守缺,唯有开拓进取,方能独占鳌头。至于那些抱着祖宗不放的,除了一个正一宗,还剩下几个?就算是正一宗,也是有过数次革新的,从非张姓不传到现在颜飞卿一个外姓之人做了正一宗掌教,就可见一斑。 就在上官莞观察形势的时候,一众阴阳宗弟子正在清理炮膛,重新填弹。 上官莞抬起手:“二发装填。”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炮手的声音连绵响起。 上官莞猛地一挥手:“放!” 三十门火炮再次怒吼,炮口吐出长达尺余的红焰,炮尾处逸散出的巨大气浪卷起一片草屑泥土。 空气中响起呼啸嗡鸣之声,三十发弹丸仿佛从天而降的陨石落在上清镇中。 弹丸落地,立时炸裂,巨大的气浪、爆炸的烈火,四散的铁片,无一不是杀人的利器。同时形成一团团的烟云,这些烟云转眼间连成了一片,几乎要将上清镇完全遮掩起来,被炸碎的泥土、石块、树木、房屋残骸、残肢、尸体不断被巨浪抛上半空。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满耳尽是风雷之声,整座上清镇都在颤抖,哪怕是有阵法守护的祠堂,梁柱间都有无数灰尘簌簌落下。 这等手段固然比不得天人境大宗师的出手,甚至比起归真境宗师的倾力一击都稍逊几分,但是又有几人见识过天人境大宗师的全力出手?或是领教过归真境宗师的倾力一击?第一轮炮击只是打破了阵法,第二轮炮击便将上清镇的四分之一变成了废墟。 原本聚集在上清镇中准备厮杀一场的江湖人士和正一宗弟子,都为这种陌生的手段而震惊。 上官莞犹不尽兴,心中默默算计,还要再来三发,炮管才会过热到炸膛的程度, 于是上官莞再次举起手掌:“三发装填。” 在半炷香的时间中,三十门火炮共向上清镇倾泻有一百五十枚爆炸弹丸,如勤勤恳恳的老农一般将上清镇来回“犁”了一遍。轰隆隆的炮声响彻上清镇,使整个上清镇被滚滚烟云笼罩的同时,也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待到烟尘渐渐散去,小半个上清镇已经变成废墟,死伤不计其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烧焦的味道,让人作呕。 上官莞放下手中的“千里望”,轻笑道:“道长,世道变了。” 第十二章 阴阳归一诀 张岳山和东玄道人万万没想到阴阳宗会以炮击开路,阴阳宗所用弹丸并非实心铁弹,落地立时爆炸开来,只要身在爆炸范围之内,不是粉身碎骨,就是遍体鳞伤,不仅仅是普通弟子和寻常江湖中人死伤严重,就连一名归真境的高手也在不防之下被炸成重伤。 之所以能造成这等死伤,一方面是因为正一宗猝不及防,一方面也是因为正一宗缺乏对付火炮的经验,若是换成使用火炮娴熟的清微宗、补天宗,或是精通此类之学的太平宗,断不会如此。 张岳山即惊且怒:“邪道中人竟然将沙场所用的火炮搬到此地,果真欺我正一宗无人不成?” 东玄道人也是脸色阴沉,缓缓道:“看来这次邪道中人是有备而来,仅是将这些火炮运到吴州,就非一日之功。如此看来,他们应当还有后招。” 张岳山道:“按照兵家之道,火炮攻坚之后,就是兵卒一拥而上,开始近战厮杀,想来再过不久,邪道中人就要冲杀进来,可我们这边且不说死伤惨重,就是剩下的人,也是胆气已丧,只怕会一溃千里。” 东玄道人叹道:“难道要放弃上清镇,退回云锦山?” 正一宗的山门大阵是由无数个小阵组成,所以才会有无数光圈叠加相扣的景象,此时这些邪道中人只是轰开了一个口子,距离破去整座大阵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他们若是依据阵法而守,也不怕什么,关键在于上清镇是正一宗的脸面,此时被人抹平了半个镇子,已经是把脸丢到泥地里了,若是再放弃剩下的半座镇子,那就是又往泥里踩了几脚。 有些人的面子不值钱,不要也就不要了。可正一宗的面子很值钱,万金难买。因为正一宗是正道领袖,它的虚名不仅能换来真金白银,也能让正一宗号令江湖,好比是一个高手百战百胜,积威所致,别人对上他,未战先怯,甚至无人敢于挑战。可如果他输了一场,那么别人就会对他产生怀疑,不再畏惧他,越来越多的人敢于挑战他,万不能开这个头。正一宗的脸面又像一座高台,正一宗的弟子站在上头,俯视底下的人,底下的人只能仰视。正一宗用了数百年才搭起这座高台,怎么能轻易丢掉? 张岳山沉吟片刻,摇头道:“不能退,当下有两点关键,一是给大真人府和上清宫传信求援,二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主动出击,在邪道中人下次炮击之前,毁去他们的火炮。” 东玄道人点了点头:“你去传信,毁去火炮之事交由贫道便是。” 上清镇外,上官莞没有急于进入上清镇,而是命令属下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水袋,在火炮的炮管上浇水降温,等到炮管冷却之后,再将携带的剩余弹丸彻底打光,今日便要将上清镇彻底除名。 上官莞有些可惜,这些火炮所用的弹丸实在太重,一颗就有五十斤,占地不小,须弥宝物太过稀少,而且一般的须弥宝物也装不了多少东西,所以这次携带的弹丸有限,打完之后,这三十门火炮就成了废物。若是按照地师的设想,铸造火炮三百门,弹丸十五万发,在一个时辰之内,全部倾泻,那才是所向无敌。 就在这时,钟梧出现在上官莞的身边:“莞丫头,干得不错。” 上官莞微笑道:“全赖地师运筹帷幄。” 钟梧握起拳头:“东玄老道要出手了。” 上官莞道:“有劳二明官。” 钟梧淡然道:“分内之事。” …… 稚童大天师驾驭“天师印”砸在“幽冥九阴尊”的身上之后,就见从“幽冥九阴尊”的体内爆发出无数黑色细线。这些黑线有形无质,可以牵扯人心,操纵心神。此时悉数落在“天师印”上,密密麻麻重叠一处,好似一条黑色河流,企图控制“天师印”。 不过“天师印”毕竟是仙物品相,比之半仙物的“幽冥九阴尊”要高上半筹,只是稍微一滞,随即大放光明,将连接在“天师印”上的黑线悉数焚烧殆尽。 这还不止,“天师印”上又生出重重大放光明的白色火焰,沿着黑线反烧向“幽冥九阴尊”。 张静修深知皂阁宗的三大尊固然玄妙,但也各有缺陷,其中“幽冥九幽尊”是以冤魂何煞气、死气、尸气、阴气凝聚而成,至阴至邪,只是惧怕至阳气息,而“昊天光明火”乃是“天师印”本身携带的神通,与“五雷天心正法”一般,至阳至刚,最是克制这等阴邪之物,只是想要彻底除去“幽冥九阴尊”,还要耗费许多工夫,所以张静修不是破去“幽冥九阴尊”,而是除去操纵“幽冥九阴尊”的三明官王仲甫。 以“昊天光明火”逼退“幽冥九阴尊”之后,张静修驾驭“天师印”直奔王仲甫而去。王仲甫不敢硬拼,以手中铁锁阻挡的同时,不住向后退去。却见稚童再度化出身形,单掌托举着“天师印”,另一只手中出现了一条手指粗细的金色长绳。 稚童轻轻一抖手中的金色长绳,金色长绳笔直地穿过王仲甫的胸口,将这位三明官死死钉在空中不得动弹分毫。王仲甫缓缓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胸口没有鲜血涌出,甚至没有半点伤口,可这条金色长绳又是实实在在地穿过了他的胸口,犹若实质一般,实在是玄妙无比。 另一边,白绣裳被王天笑的断臂在胸口上拍了一掌,虽说这一掌的羞辱意味更重,但也不容小觑,其中蕴含有让人闻之色变的“鬼咒”,入体之后,如附骨之疽,难以拔除,只是白绣裳的境界不逊于王天笑,对于她而言,只能说是稍有棘手,还算不上无解。 白绣裳强行压下“鬼咒”之后,与手中玉剑相合,化作一道剑光,瞬间斩向王天笑的脖颈。 下一刻,一颗头颅冲天而起,脸上还挂着淡淡笑意,不见半点惊惶,让人搞不清他是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有恃无恐。 白绣裳不为所动,出剑连斩,又将已经断了一臂和没了头颅的身体斩成三段,五马分尸也不过如此了。 没了身体的头颅自行飞起,开口笑道:“白绣裳,你杀得了我吗?” 话音落下,已经断掉的四肢和躯干自行组合成一具无头尸体,从脖颈断裂处生出一颗略显虚幻的女子面孔,妩媚天然,媚眼如丝,更为显眼的是脑后拖曳如披风的三千青丝,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只剩下一颗头颅的王天笑同样自脖颈断裂处生出重重雾气,这些雾气渐渐凝聚成一具全新身体,却是一具女子身躯,玲珑有致,窈窕动人。这具体魄最为刺目的是双手十指的指甲,泛着清亮光芒,足有一尺之长,寒气森森,阴气森森,似是十柄短剑。 白绣裳脸色一变:“‘阴阳归一诀’?” 所谓“阴阳归一诀”,乃是类似于“一气化三清”和“斩三尸拔九虫”这等大成之法的上成之法,只是相较于后两者,此法局限极大,每次使用都要大损元气,只能以一身化作两身,而且阴阳混淆。当下王天笑男身却生女相,女相却化男身,就是因为男主阳,女主阴,此时阴阳混淆,便连男女也一并混淆了。 虽说如此,白绣裳却不敢有半分小觑,因为此二身诡异无比,不但可以相互转换位置,而且还能隐遁身形,无形无相,神出鬼没,一个不慎就要伤在王天笑的手中。 白绣裳隐隐察觉到,今日之事,恐怕不是阴阳宗报复正一宗那么简单。 第十三章 偷袭一剑 在滚滚阳气的冲击之下,数万阴兵齐声尖叫哭号,片刻之间,刚刚还似是势不可当的数万阴兵,在阳气冲刷之下,尽数消散一空。 这些阴兵本就是被藏老人以“炼尸阵”强行聚集而来的孤魂野鬼,后被藏老人以符箓加持,得了纸甲,就此化作阴兵,可它们毕竟不是被真正有了道行的厉鬼之流,此时面对滚滚阳气,立时现了原形,那些纸甲可以帮它们挡住刀枪,却挡不住无处不在的阳气,根本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阴兵消除殆尽之后,那些活尸也死伤大半,只剩下些许长出尸毛的活尸还能勉强支撑,不过也丧失了大半战力,再难对李玄都构成威胁。 若要李玄都一剑一剑地将这些阴兵、活尸全部扫除干净,不知要花多长时间,耗费多大气力,甚至还有自身也陷入险境之中的可能。可与人争斗,从来不是只凭境界高低分出生死,还要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功法、计谋,这便是以弱胜强的关键所在。 与此同时,阳气也对“万尸大力尊”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被阳气烧灼出大片伤痕,就如活人被烈火灼烧后一般,惨不忍睹,皮肤上的眼睛被烧瞎大半,让人作呕的焦尸味道四处弥漫。 全力一击之后,李玄都暂时无法维持观音法相,只得散去法相。 藏老人之所以能高居太玄榜第四人的位置,不是以境界取胜,而是像当年的紫府剑仙,借助外力,最是擅长以弱胜强。藏老人有三大化身、铜甲尸、“白骨玄妙尊”、“三炼”大阵和众多冤魂、活尸,虽然在长生宫之中受创严重,但如今的藏老人又得了“万尸大力尊”,弥补了损失,使得藏老人重新恢复巅峰战力。可不管怎么说,藏老人也是实实在在的天人无量境,而且还有可能是世间驻留无量境世间最长之人,就散他失去了一切外力,本身的境界修为也不容小觑。 更何况阳气一过,阴气有卷土重来的架势,地面上有黑色雾气渗出,天空中的黑云又开始重新凝聚,渐有遮天蔽日之势。 李玄都知道自己方才的全力一击只是在“炼魂阵”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并非是将“炼魂阵”彻底破去,此时“炼魂阵”已经开始自行修补缺口,待到缺口修复完毕,又能勾连地气,继而化作尸气,重整旗鼓。 “毕竟是太玄榜第四人。”李玄都心中暗忖:“虽说藏老人曾经在二师兄的手上吃过大亏,但那时候的他刚刚经过连番大战,遭受重创,而且二师兄也已经踏足天人造化境,不是现在的我可比,想要胜过藏老人,殊为不易。除非我能能一击之下直接从正面击破‘万尸大力尊’,将其全部打散,否则就只能直接对藏老人出手。不过我若是要走,怕是藏老人对我也没什么办法,不如和沈大先生趁着‘炼魂阵’未曾复原,一起先行离去,然后再从长计议。” 想到这儿,李玄都便准备先帮沈大先生解决铜甲尸,然后就此脱身。 就在李玄都打算对铜甲尸出剑的时候,突然听到沈无忧的心声:“紫府,小心!” 李玄都一惊,未等他反应过来,忽觉后心一点刺痛,然后一截黑色剑尖已经穿透了他的胸口,鲜血淋漓。 这一刻,天地无声。 李玄都低头看了看胸口露出的一截剑尖,没有说话。 一个人影缓缓浮现在李玄都的身后,正是四明官李世兴,他缓缓抽出长剑,用自己的大袖擦去剑上的鲜血,淡然道:“紫府剑仙该上路了。” “那也未必。”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反手一剑横扫,而他胸口处的伤口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不过因为李世兴在伤口处留有一团剑气盘踞,使得距离完全愈合如初还有一段距离,剩下一个指头大小的伤口。 李世兴轻描淡写地举剑挡下李玄都的一剑:“好一个‘漏尽通’,难怪是被誉为‘长生久视’的大神通,可惜想要学得此法,需要机缘运气。” 李玄都并不说话,其实他对于李世兴出现在此地并没有太过意外,以他对于地师的认知,地师绝对不是一个喜欢行险之人,哪怕是看似行险,实则也是有了十足把握。如果徐无鬼的目标果真是沈大先生沈无忧,那么他绝对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藏老人一人身上,毕竟不管怎么说,沈无忧也是太玄榜排名第五,又精通术算,一个藏老人也不敢说十拿九稳,所以地师必然会留有其他后手,只是李玄都没有料到这个后手会是李世兴。 沈无忧见此情景,心知自己这是遭受天谴已深,天机蒙蔽,灵台蒙尘,几乎快要到了每算不准的地步,所以直到李世兴暴起发难的前一刻,他才心生警兆。以前他与旁人交手,每算必准,每每都能料敌先机,就算对手的境界修为高于他,也很难将他如何,如今他的术算失灵,又修为大损,不及巅峰时的一半,怕是要凶多吉少。 就在此时,李玄都已经与李世兴交手数十招,李世兴为了隐蔽身形的缘故,没有携带十二剑奴,单凭本身的境界修为,他与宁忆相差无几,此时对上了李玄都,就算他是清微宗的前辈,又学了“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仍是占不到什么上风。 不过还有一个藏老人。谁胜谁负就殊为难料了。 李世兴震惊于这位后辈的修为高绝,尽管他已经很高估这位曾经的师侄,但现在看来,他还是小觑了这位师侄。 不想再如此纠缠下去的李世兴不由开口问道:“还不出手?” 几乎就在李世兴开口的同时,藏老人已经出手,伸出一根手指遥遥点向李玄都的后心位置。 藏老人的手指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雪白之色,没有半分血色,而指甲如一把微缩的利剑,紫黑近墨。 虽然李玄都也有所察觉,在最后千钧一发之际回身横剑身前,但一指点在“人间世”的剑身上时,还是响起一声刺耳的金石之音,使得李玄都的身形向后退去。 藏老人阴鸷笑道:“这小子有些棘手,不可小觑。” 话音落下,藏老人又是一挥大袖,驾驭“万尸大力尊”裹挟着滚滚尸气,朝李玄都一拳打出。 李玄都不敢硬接,想要闪身躲开,却被李世兴死死拖住。“万尸大力尊”的这一拳,出拳为虚,滚滚尸气才是根本所在。 “万尸大力尊”的核心关键就在于尸气,正因为尸气不绝,“万尸大力尊”才能不断崩溃重组,犹如不死之身一般。除了“起尸”的作用之外,尸气也含有剧烈尸毒,寻常尸毒以糯米就可以拔除,可藏老人所用的尸气,却是专门用来对付境界有成之人,任你是武夫体魄,还是方士法器,都要被尸气腐蚀污秽。 尸气扑面而至,一股凛冽刺骨的阴冷怨煞迅速扩散开来。刹那之间,李玄都视线所及,尽是滚滚黑云,犹如大雪崩一般,轰然下压,几乎让人伸手不见五指。周围温度也在这一瞬间倏地变得极其阴冷,并非纯粹的阴寒,而是直透神魂的冰寒之意,其中又夹杂着僵尸独有的腐朽意味。隐约中,还有细细密密的嚎哭之声,由小及大,由远及近。 李玄都胸前伤口立时流出黑色鲜血,甚至周围皮肤都呈现出铁青之色,皮肤下的经脉如一条条蜈蚣暴起,不断跳动,骇人无比。 第十四章 六字光明咒 李玄都强行以气机压下渗入体内的尸毒,虽然有“漏尽通”在身,性命无忧,但修为还是大受影响。 李玄都也是果决之人,一咬牙,右手提剑,以左手的食、中二指并拢作剑指,在自己的眉心、檀中、丹田各点一下。此法名为“借势法”,并不在“玄微真术”的九法之中,而是李玄都以“玄微真术”和“北斗三十六剑诀”为基础自创得来,道理也很简单,便是以剑气强行刺激自己的上、中、下三大丹田,使得体内气机暴涨,属于拼命的法门,极为凶险,一个不慎之下,便是死在此法之下也不是不能,故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轻易动用。 在李玄都点完三指之后,脸庞上骤然涌起一股病态的血红,不过体内气机却是一涨再涨。 然后李玄都与李世兴开始一场快到极点的近身搏杀,两者之间始终维持在二尺断剑的距离,招招点到为止。 李玄都的额头、手臂、手背、脖颈上都有青筋暴起,这便是“借势法”的反噬作用了。 李玄都手中“人间世”一挥,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就各自出现了一柄“人间世”,四剑之后复八剑,八剑之后复十六之剑,很快就叠放了百余柄一模一样的“人间世”,层层叠叠,好似一座巍峨剑山,而这座剑山还在不断递增扩大。 这便是“千剑观音”的妙义,不过现在还应该称之为“百剑观音”。 李世兴不退反进,轰然撞在剑山之上,一撞之下撞断拦在路上的高低数十柄“人间世”,然后双手一扯,又扯碎十几柄“人间世”。 下一刻,李世兴的身形消失不见,绕过了这座剑山。 李玄都猛然向后退去,同时无数“人间世”四散激射。 一道呼啸声音骤然响起,李世兴已经出现在李玄都身后三尺。 仓促之间,李玄都只能转身横剑身前,勉强挡下李世兴的全力一剑。 修为受损的李玄都从半空轰然落至地面,砸出一个如竖直深井的坑洞。 李世兴还要得势不饶人,却听藏老人道:“此时不是与他计较的时候,拿住沈无忧才是正事。” 李世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掉头转向沈无忧。 藏老人则是取出一道符箓,将李玄都砸出的坑洞封住,使得李玄都一时半会儿之间,无法脱困。 …… 面对两个阴阳混淆的王天笑,白绣裳率先出手。 她伸出一手,一轮皎皎明月从她掌心冉冉升起,天地之间顿时一片银装素白。 白绣裳五指张开,月辉弥漫,即使上清县有滚滚黑云笼罩,也无法掩盖这轮明月的璀璨光华。 女相男身的王天笑微微一笑,只是一甩青丝,三千青丝骤然暴涨,似有数百丈之长,朝着白绣裳席卷而来。 青丝交织成片,与滚滚黑云混杂在一起,层层叠叠,遮天蔽日。 下一刻,在青丝和黑云中亮起无数月华,先是一点两点,继而是十几点,上百点,最终是千千万万,就像无数细针穿透布帛,彻底破开青丝和黑云。 此时在王天笑的视线中,已经不见白绣裳的身影,只见得一轮明月冉冉而升,仿佛要照破苍穹,映照大地。仿佛身化明月的白绣裳泼洒出无数如银色月光的剑光,将两个王天笑笼罩其中。 女相男身的王天笑首当其冲,被剑光罩住,立时被炸出无数血雾,只能用出“青墨三千甲”,用青丝结成一个大茧,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 男相女身的王天笑化作一道长虹拔地而起,双手一分,撕裂无数剑光,瞬间近至白绣裳的面前,运转“太阴十三剑”的“玄阴剑气煞”,十指连弹,一道圆弧形剑气出现,接着是两道、三道、十道、百道,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密密麻麻的剑气层层叠叠,声势浩大。 白绣裳放眼望去,无形剑气已然遍布整个视线,她表情不变,举起手中玉剑,同样有一道道剑气生出,分毫不差。 两拨剑气相互厮杀,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不断有剑气消散。 下一刻,三道身影同时消失不见。 森寒剑光不断出现,然后消失,继而是一连串金属挥击碰撞之声。 当三道身影再次出现时,男相女身的王天笑十指指甲尽碎,女相男身的王天笑不知何时出现在白绣裳的身后,以青丝扫中白绣裳握剑的右手手腕,使得白绣裳的一只袖口尽碎,雪白手腕上更是被留下了一道道细如红线的痕迹。 白绣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素手在身前一抹,在她发髻上由上而下依次排列的六支剑状银簪飞起,排列身前。 这六支银簪,也可以视作是六把微缩了数倍的三寸小剑,名为“六字光明咒剑”,一剑对应一字,六剑合一,乃是一件半仙物。 白绣裳一挥手,六柄小剑大放光明,震荡不止,分别发出“唵”、“嘛”、“呢”、“叭”、“咪”、“吽”六音。相较于“大慈雷音剑”和“晨钟暮鼓”,“六字光明咒剑”更胜一筹,能够消解一切无妄烦恼,去除杀孽业障,劝人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六字音节发出后,王天笑营造出的诡异气氛消散许多,反而呈现出一派佛家圣地的慈悲祥和气息,让人杀意大减,甚至于女相男身的王天笑都露出迷茫之色, 女相男身的王天笑继承了王天笑本尊的体魄,立时被“六字光明咒剑”的佛音所乘,而男相女身的王天笑则是继承了王天笑本尊的神魂,心志坚定,只是略微恍惚失神之后便恢复清明,但“六字光明咒剑”的玄妙远不止于此,只见白绣裳伸手一指,六柄小剑结成一个剑轮,就如佛门高僧所用的金轮,旋转不休,然后朝着男相女身的王天笑当头罩下,一剑接着一剑,剑势连绵不绝。 此时男相女身的王天笑十指指甲已断,无奈只能血肉之躯硬抗剑轮,每次被剑轮所伤,不见血迹,不见伤痕,但是眼神中的迷茫之色却要重上一分,如此下去,放下屠刀便是迟早之事。 待到两个王天笑都陷入失神之中,就只能任人宰割。 王天笑自知这一点,立时解除了“阴阳归一诀”,两大化身重新归于一体,神魂归位,无论是被斩掉的头颅,还是断掉的四肢,也都已经重归原位,只是他脸色略显苍白,显然是损失了许多元气。 白绣裳一挥手,六剑分开,依次激射而出。 分别钉在王天笑三大丹田和三大窍穴位置。 六柄“光明咒剑”光芒绽放,使得王天笑动弹不得。 另一边,大天师张静修出手制住三明官王仲甫之后,诵了一声“无量天尊”。 一朵紫色庆云出现在他的头顶,灿若日月星辰,妙不可言,庆云不断变化,幻化亿万灵禽奇兽,凤凰翩然而舞,百鸟朝凤,麒麟摇头摆尾,憨态可掬,神龙现首不见尾,行云布雨,种种瑞祥涌现,玄妙无比。 传说中,道门的飞升仙人便是头顶庆云涌动,三花迸现,五气盈空。 虽然张静修还未三花聚顶,也未五气朝元,但本尊毕竟是长生地仙之姿,已然修炼出了一方庆云。 此庆云一出,王天笑费劲心力造就出的黑云立时冰雪消融,飞速消散。 此时此刻,王天笑和王仲甫都被制住,眼看着已经是无力回天,只能坐以待毙。 第十五章 十二飞仙 云锦山,大真人府。 此时的大真人府中已经忙成一片,在情况不明的情形下,谁也不敢保证,今日的来宾中没有地师的人,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又不能胡乱怀疑,所以正一宗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之中。既要防备,又不敢得罪,暂时也不指望这些人帮着正一宗对抗外敌,反而还要分出部分人手来安抚这些来宾。当然,名为安抚,实则监视。 张静修不在,颜飞卿就是正一宗的主事之人,可颜飞卿此时又要亲自前往万法宗坛,亲自开启正一宗的护山大阵。 大阵名为三清龙虎大阵,启动大阵的枢机分别掌握在三位正一宗实权人物的手中,到了张静修这一代,分别由大天师张静修、小天师颜飞卿、镇魔法师张静沉掌管,如今持有枢机密钥的张静修身在上清县,镇魔法师张静沉长年驻守镇魔台,等闲不会轻离,只能由颜飞卿去启动大阵,因为颜飞卿还未踏足天人境,修为不足,还要张岱山、张翠山等核心嫡系弟子从旁协助,只剩下一个张非山,固然是被张静修看好的后辈,但从未像颜飞卿、李玄都等人这般独当一面,为了以防万一,颜飞卿将自己的掌教令交给苏云媗,由她暂代宗主职能。 从名义上来说,颜、苏两人已经成婚,便是一家人了。自古以来,帝王将相,防文臣武将,防儿子兄弟,防外戚勋贵,却很少有人防备自己的老婆。就拿现在的太后干政来说,谢太后之所以能掌握大权,始作俑者正是驾崩的穆宗皇帝,若非他将天子六玺交予谢太后执掌,太后掌权也无从谈起。说白了,太后与皇帝是一家人,太后的权力和正统性来自于皇帝,因为她是老皇帝的妻子,是小皇帝的母亲,太后掌权,最后还是要把大权还给儿子,终究是自家的天下。可大臣兄弟不一样,前者直接改姓,后者虽然没有改姓,但也大宗变小宗,旁支变嫡系,所以穆宗皇帝再信任张肃卿,最终也还是留下谢太后制衡张肃卿。 这种事情,天经地义,所以李元婴将宗主大权交予谷玉笙之手,虽然李玄都和张海石颇有异议,但也不能彻底否定。此时颜飞卿此举也是同样的道理,正一宗上下可能会有异议,却不会太大。 苏云媗掌握大权之后,毕竟不是在慈航宗,初来乍到,深感孤木难支,于是又请了玉清宁和秦素协助自己。 之所以选这两人,苏云媗也是有过一番考量的,首先是私交甚笃,帝京一战时,她与玉清宁联手迎战当时不可一世的李玄都,可谓是生死之交,后来白帝城之行时,又曾与秦素有过交情。其次是两人的身份不同寻常,正一宗有三大盟友,同进同退,可以彻底信任,分别是:慈航宗、玄女宗、金刚宗,玉清宁作为玄女宗的主事之人,可以信任。秦素则是一个局外人,这些年来,辽东五宗在正邪之争中始终处于一个中立态势,无论是正道,还是西北五宗,都想要拉拢辽东五宗。若是其他辽东五宗之人,也难说其立场,可是秦素的身份摆在这里,作为秦清唯一的女儿,不可能倒向西北五宗,因为辽东五宗自始至终就是要脱离西北五宗,而西北五宗则是想要将辽东五宗重新变回自己的下五宗,双方根本利益冲突,秦素作为辽东五宗未来的领袖之一,如何会倒向西北五宗?打个比方,普通文武大臣会投降敌国,如韩邀月这种不受重视的皇子为了谋求皇位也会与敌国暗通款曲,可一个未来注定能继承大统的太子如何会投降敌国?所以秦素也足够可靠。而且秦素与李玄都的关系非常,虽然李玄都不再是清微宗的四先生,但他身边却有李非烟、石无月、宁忆等高手,其势力也不容小觑。 有些时候,就连苏云媗这等一路顺遂的天之骄女都会感慨,有的人就是天生命好,在家做姑娘的时候有父亲宠着,日后又能嫁给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良人,不必抛头露面,也不必四处奔波,实是让人羡慕。 确立下这两个人选之后,苏云媗向二人讲明利害,两女都不曾推辞,于是此时的正一宗中竟是变成了三名非张姓女子临时主事的局面。 此时玉清宁负责安抚诸多来宾,苏云媗和秦素负责调度正一宗弟子,以苏云媗为主,以秦素为辅,两人就在味腴书屋,此地名为书屋,实则是一座占地极大的书楼,有万卷藏书,而大天师和小天师又各自在此地拥有一座私人书房,兼具处理公务之用。此时二人所在的就是颜飞卿的书房,这里曾是张鸾山的书房,在张鸾山离开正一宗之后,变成了颜飞卿的书房,颜飞卿未对书房多做改动,仍是可见张鸾山的痕迹。 在诸多女子之中,苏云媗未必是机谋最多之人,也未必是心机最重之人,但却是格局最大的,临大事有静气,哪怕此时局势紧迫,她仍是不紧不慢,处置井井有条。相较于苏云媗,秦素就稍差一些,一则是她志不在此,二则也是经历的事情少了,便略显匆忙。 正一宗毕竟是正道盟主,虽然因为已经多年未曾遭遇敌袭的缘故,在最开始的时候有过短暂的茫然和慌乱,但现在已经反应过来,稳住了阵脚,各级弟子各司其职,从大真人府到上清宫,再到云锦山上的各大宫观,皆有弟子镇守,同时从各地传来的消息也悉数汇聚到苏云媗的桌上,其中也包括上清镇张岳山求援的消息。 灯火通明,苏云媗面前的长条案上便多了许多条玉石镇纸,压着一张张写满了细密小字的符箓,有折痕,一看便是正一宗飞鹤传书的手法,与飞剑传书作用相同。各地的消息就是通过飞鹤传书送到大真人府,经专人汇总之后,再一起送到苏云媗这里。 苏云媗已经把这些飞鹤传书看完,从中选中一张,拿开镇纸,递到秦素的面前。 秦素接过,飞快地看完了这页传书,沉吟不语。 苏云媗问道:“上清县被黑云围城,什么消息也传不出来。上清镇遇袭,被阴阳宗用火炮毁了小半个镇子。白绢,你怎么看?” 秦素想了想才回答道:“佯攻。” 苏云媗望着秦素:“怎么说?” 秦素说道:“我不知道地师是怎样想的,但我自小长在辽东,那里是百战之地,耳濡目染之下,也多少懂一些行军作战的道理。如果将正一宗视作一国,大真人府就是京师,京师兵力雄厚,城坚池深,最是难攻,想要攻克京师,非一日之功。旷日久战必要步步为营,若是绕过城池雄关直逼京师,却又不能在短时间内攻下京师,只要稍一拖延,就会被城池雄关内的守军出城截断后路,反而会使自己落入包围之中。如果我是地师,想要攻克大真人府,那么必然是集中兵力先拿下上清县,以此为根基,确保进可攻退可走,继而拿下上清镇,然后对大真人府形成合围之势,慢慢消磨大真人府的守备力量。可如今地师却是全面开花,如此一来,必然造成分兵,绝不可能攻下大真人府,说明地师所求不在大真人府本身,所有针对大真人府的举动,都是障眼法。” 苏云媗赞赏道:“白绢说的是正理,上清镇也好,上清县也罢,都是地师的障眼法,地师所图不在于此二地,可上清镇毕竟关乎到正一宗的脸面,不能不救,若要相救,派谁去更为合适?” 秦素摇了摇头道:“我不熟悉正一宗内情,还要苏……姐姐自己定夺。” 苏云媗笑了笑,提笔在这张符箓上写下了三个名字,都是正一宗静字辈的老人。正一宗的辈分范字在上两代是居于中间,“山”、“水”两代则是居于末尾,再往下两代又是居于中间,如此循环往复。 正一宗身为正道盟主,高手众多,虽然二代子弟不如清微宗,但张静修的师弟还在世的就有十余人至多,俱是天人境的修为,因为天人境可以御气凌空,江湖中尊称其为“十二飞仙”,黑白谱上不敢将这十二人全部列于榜上,也没法全部列上,只取了经常行走江湖的东玄道人一人,其余大多不在江湖中行走,或是如张静修这般觅地坐关,不在大真人府,更不理俗务,除非正一宗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否则根本不会为正一宗出手,或是如镇魔法师张静沉,几人长年镇守镇魔台,也不轻易离开云锦山。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这些人早已与退隐江湖无异。只是到了如今,人家打到了家门口,苏云媗用掌教令去请,还是能请动几位出手的。 阴阳宗的几位明官再怎么厉害,也架不住“十二飞仙”人数众多,群起而攻之,这便是占据了人和,就算是大天官王天笑,同时面对一手之数的正一宗宿老,也有含恨败亡之忧。 第十六章 齐王殿下 李非烟曾经被囚在镇魔台上多年,镇魔台上除了阵法限制之外,还有三位正一宗宿老负责镇守,为首之人名叫张静沉,乃是本代大天师张静修和张岳山父亲的堂弟,与清微宗的司徒玄策算是一时瑜亮,后来司徒玄策早亡,而则是因为犯下过一桩滔天大错的缘故,被上代大天师责罚,此生不可离开镇魔台半步。张静沉镇守镇魔台多年,一意苦修,一身修为直达造化,却因为不能离开半步的缘故,江湖中人少有人知晓,自然也不在太玄榜上。 除了张静沉之外,还有另外两位高手,都是正一宗的外姓弟子,不过这两人并非是因为过错被发配至此地,而是自愿来此,既是镇守镇魔台,也有监视张静沉的意思。 平常时候,三人自然不像李非烟那般坐在镇魔台上,那是半个囚徒的待遇,被正一宗擒拿之人,要么待在镇魔井里,要么待在镇魔台上,这三人应该算是狱卒,所以他们分别居住于镇魔台周围的殿阁之中,也有专门的弟子服侍,只是不能远离镇魔台百丈。 今日却是例外,张静沉走上了镇魔台,站在黑幽幽的镇魔井前,伸手扶着井沿,默然不语。 看面容,张静沉只有四十岁左右,两鬓斑白,不曾穿着法衣道袍,而是一袭青衫,虽然面带几许沧桑之色,但难掩其卓然气度,可见其年轻时是个英俊人物。其实他在年轻时的确风流英俊,才思敏捷,又所学庞杂,天文地理,诸子经义,都略通一二,极为招惹女子喜欢,只是性情偏激叛逆,行事冲动,这才有了后来铸成大错之事。 张静沉转头望向灵芝园方向。在他的视线中,那里笼罩了一层厚重雾气,让他看不到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多时后,又有两名道人来到张静沉身旁,看面容都是不惑年数,真实年龄肯定不止于此,只是道家高人通常喜欢将岁数驻颜在这个岁数,因为上面还有师兄,太过年老不好,下面又有弟子,太过年轻有失威严,所以这个年纪最好。 这两人与颜飞卿一样,都是正一宗的外姓弟子,也是“十二飞仙”之一,修为艰深。 两人分别名叫陈气寒、周邯堂,与张静沉一般,同是镇守此地的三人。两人见张静沉脸色凝重,不由对视一眼,三人相识多年,早就知根知底,张静沉生性高傲,又有几分年轻时的玩世不恭,什么也不放在眼中,甚少在他脸上见到如此表情,可见事态严重。 两人交换了一个颜色,由陈气寒开口问道:“灵芝园出事了?” 张静沉点头道:“有高人潜入了大真人府,此时正在那里交手。” 两人又是一惊,周邯堂瞠目结舌,动容问道:“谁敢来大真人府闹事?” 张静沉笑了笑:“那可就多了,李道虚、徐无鬼,只要准备得当,哪个不能来大真人府闹事?” 陈气寒试探问道:“是否要过去支援?” 张静沉摇头道:“不必,大天师自有安排。我们的职责是看好镇魔井,小心镇守地气,今日就留在镇魔台上,小心有人对镇魔井图谋不轨。” 陈气寒和周邯堂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三人呈“品”字品形守在镇魔井周围,盘膝坐定。 过了没有多久,就见一人沿着通往镇魔台的小径缓缓行来,视众多阵法和正一宗弟子于无物,一路闲庭信步,登上镇魔台。 三人如临大敌。 从大真人府前往镇魔台需要经过一条看似普通的青石小径,可那条小径之上却有正一宗花费了极大力气布置的阵法,若是没有相应信物走入这条小径之中,就会受到一股巨大压力,足以压垮一名先天境高手。不仅如此,随着越往上走,天地间的天地元气也就越是难以调用,到了最后一段,天人境大宗师甚至无法御气凌空,又有雷霆烈火胜出,归真境高手已经完全无法立足,就算是修为稍弱的天人境大宗师,也很难应付,每一步向前,都需小心翼翼,消耗心力极大。仅仅是行走其中就已经如此凶险,更何况在小径附近也有正一宗弟子值守,会趁机出手。可来人却完全无视这些,全然当做不存在一般,能有如此境界修为之人,放眼整个天下,都是屈指可数。 待到来人登上镇魔台之后,张静沉神情复杂,问道:“齐王?” 来人正是曾经的齐王,皇叔徐先生。 张静沉认得徐先生,也知道徐先生喜欢寻仙仿道,曾经数次来到大真人府,本身修为不俗,只是从来没想到,徐先生的境界修为竟然如此之高。 这般境界修为,少说也是天人造化境,甚至更胜一筹。 张静沉拔高了嗓音:“你究竟是谁?” 徐先生微笑道:“我姓徐,我又出现在这里,你觉得我是谁?” 张静沉只是性情偏激,却不愚笨,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聪明,他立时就明白了徐先生这句话的意思。 张静沉的心立时沉了下去,当世之间,能有如此境界修为之人,屈指可数。 如果徐先生就是那人,那么此时正在灵芝园激斗的又是何人? 如果徐先生不是那人,他如何能瞒过偌大一座天师府,直接来到此地?其用意又是什么? 一瞬之间,张静沉的脑海中掠过千头万绪,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陈气寒却是没有想这么多,直接开口问道:“敢问可是齐王殿下?” 徐先生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陈气寒神情复杂,深呼吸一口气,向前走出一步,沉声道:“殿下是大真人府的朋友,若是殿下就此返回,贫道自当亲自相送,若是殿下还要继续上前,休怪贫道不讲情面。” 徐先生淡笑道:“这可不是大真人府的待客之道。” 周邯堂深深望了徐先生一眼,说道:“殿下也非为客之道。” 徐先生笑道:“那我就要做一回不俗恶客。” 陈气寒在三人之中,性情最为刚直,对于徐先生如此言行,早已是心生不满,哪怕见过此人的高绝修为,仍是再向前踏出一步。 然后不等境界修为最高的张静沉开口提醒,周邯堂就见徐先生大袖一挥,寒风吹过,陈气寒瞬间化作一座冰雕,一位天人境大宗师竟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周邯堂惊骇到了极点,高声喝道:“你不是齐王殿下,你究竟是谁?!” 第十七章 二王败退 上清县的上空黑云散去,本该是入夜时分,却见一道光华大盛,照亮了整个夜幕,仿佛是紫气东来。 此等景象,丝毫不逊于方才白昼化作黑夜。 稚童头顶庆云,一道道紫气如流苏垂落,又有无数紫气从四面八方向这边蜂拥而来,紫气凝而不散,气势浩大,手中托举的“天师印”大放光明,其中蕴含有滚滚火焰,如旭日初升,最是克制一切妖邪之流。 在“昊天光明火”的普照之下,“幽冥九阴尊”受到极大的限制,动弹不得。所谓“昊天”,说的是昊天上帝,又被称之为大天尊,是为众仙之首,天界之尊,亦是三届之尊。此火传承自大天尊,得自日夜交替时太阳初升的一点纯阳,纯净无瑕,阴极阳生。此法或许不如“五雷天心正法”凌厉,然而对付妖邪鬼物阴神却是无往不利。任鬼物阴神再强,只要还未到阴极阳生的境界,便绝对抵御不得。此时“幽冥九阴尊”便是如此,若是炼制成仙物品相,这“昊天光明火”便伤不得它,只能暂且压制,可此时的“幽冥九阴尊”只是半仙物,被“昊天光明火”灼烧之后,立时有无数青烟升起,这些都是组成“幽冥九阴尊”的冤魂所化,每少一分,“幽冥九阴尊”的威势就弱上一分。 对于大天师而言,制住一个王仲甫不算什么,关键是要将“幽冥九阴尊”彻底化去,不至于使其失控祸害一方。 王仲甫并不见惊惶之色,道:“大天师毕竟不是亲自到此,一尊身外化身,纵然有‘天师印’这等宝物,也未必就能稳掌局势。” 话音落下,王仲甫被金色长绳穿过的胸口位置显化出雷电交加的景象,然后他竟是强行将金绳抽离自己的胸口,抬手一指“幽冥九阴尊”,使其轰然炸裂开来,组成“幽冥九阴尊”万千冤魂如洪水决堤,又似大雪山崩,以势不可挡之势,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稚童终于面露惊怒之色,大喝道:“安敢如此!?” 这一声大喝,如同九天雷震,数百鬼物在这一喝之威下,直接被震散无形,王仲甫更是眼前一黑,气血翻涌,忍不住一口鲜血吐出。 只是稚童已经顾不上王仲甫,若是任由这些鬼物肆虐开来,怕是方圆百里之内,立成一片幽冥鬼域,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脚下的这座上清县,十万性命,他身为大天师,如何能无动于衷? 稚童一边催动头顶庆云,以紫气扫荡冤魂,同时也调转手中的“天师印”,无数光明火焰如火雨落下,将整座城池照耀得如白昼一般,这“昊天光明火”不同于“三昧真火”,不烧死物,只烧鬼魅,故而满城建筑和活人毫发无损,大量冤魂成片蒸发湮灭,不留半点痕迹。 另一边,被白绣裳以“六字光明咒剑”镇住的王天笑回首看了眼炸开的“幽冥九幽尊”,又收回视线望向自己身上的六柄三寸小剑,刺入自己体内,烧灼出一阵“嗤嗤”声响,好似烙铁落在皮肉上面。“六字光明咒剑”作为与“人间世”一样的半仙物,自然不止是一种玄妙用途,除了可以惑人心神之外,也有镇压封印之妙用,只是此物名中有剑,实为法器,故而不在刀剑评之列。 王天笑微笑道:“白宗主好手段,王某今日领教了。” 都说艺高人胆大,王天笑落入如此境地之中,仍是不见半点惊慌。若王天笑没有天人造化境的神通,如何能有眼下的处事不惊?换成其他一个普通天人境大宗师,在“六字光明咒剑”的威力之下,早已放下屠刀任人宰割,哪里还能侃侃而谈。 白绣裳皱了下眉头,有些后悔这次出来没有携带“妙法莲华”,若是此时“妙法莲华”在手,也许她就能趁此时机尝试彻底斩杀王天笑,而不是现在这般,只能将其暂时封镇。 王天笑的身上突然爆开一团浓重血气,然后伸手一挥,将对应“咪”字的小剑逼出体外,继而又一鼓作气,身上相继爆开五团血气,将另外五剑也相继逼出体外。 六剑颤鸣一声,依次飞回白绣裳发髻之上,还是按照原来顺序排列,如同六支银簪。 白绣裳脸色变得极为凝重,万没想到王天笑竟是这般棘手,虽然不能胜过自己,但自己想要将其斩杀,也是千难万难。 就在这时,稚童又是大喝一声,改为双手托举“天师印”,然后就见“天师印”冉冉升空,大放光明,就如一轮耀日当空。 光芒普照四方八极,虽然没有剑气如海的凌厉威势,但自有一股浩大气势。铺天盖地的冤魂在光芒之下如冰雪消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王天笑和王仲甫两人也趁此时机遁去,消失不见。 “天师印”徐徐下落,光明不复,整座上清县又重回夜色之中。不过稚童的身形却有几分虚幻,不复先前那般凝实。 “这两人究竟为何而来?”白绣裳问道。 此番王天笑和王仲甫出手,声势浩大,可如果说他们只是针对上清县出手,那未免也不可思议,不管怎么说,正一宗的根基在于云锦山,就算将上清县整个毁去,也谈不上让正一宗伤筋动骨。若说两大明官冒着被张静修和白绣裳诛杀的危险,拼着元气大伤,甚至不惜毁去“幽冥九阴尊”,就为了与张静修、白绣裳二人交手一次,就更说不通了。 稚童脸色一沉:“是调虎离山,引得你我二人离开大真人府,然后另有图谋。不过大真人府中有贫道的另外两尊化身和张静沉坐镇,又有颜飞卿开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短时间内应是没有大碍,反倒是距离此地数百里外,有浓郁尸气,如果所料不错,应该是与‘幽冥九阴尊’并列齐名的‘万尸大力尊’,八成是皂阁宗的藏老人到了。” 白绣裳伸出一指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一敲,一支充作发簪的小剑应声飞出,如罗盘指针一般丢溜溜地旋转数周,然后猛地停下,指向东南方向。 白绣裳略一沉吟,说道:“大天师所言不错,的确是皂阁宗的手段,不过在尸气之重,隐隐还有我慈航宗的法相痕迹,在慈航宗中,能有这等修为之人,屈指可数。可今日来到云锦山的,除我之外,却是一个也无,哪怕是霭筠,也要稍差一线……” 说到这儿,白绣裳顿时醒悟过来:“还有一人,也会我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就是曾经的紫府剑仙李玄都,他分别从我和霭筠的手中得了部分‘慈航普度剑典’,若是他的话,就说得通了,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能靠着这部分残篇,推出‘千剑观音’的第三重变化,实在是了不起。不过我记得他应该在大真人府才是,如何会离开大真人府与藏老人激斗?莫不是他发现了邪道中人的图谋?” 稚童闭目掐指,片刻后睁开双眼,摇头道:“天机混淆,贫道也算不出来。当下之计,贫道赶去驰援李紫府,你返回大真人府,以防不测。” 白绣裳道:“大真人府乃是正一宗枢机核心所在,众多阵法非要大天师亲自驾驭不可,而且正一宗弟子也是听从大天师号令,所以还是由大天师返回大真人府坐镇,我去驰援。” 稚童也不坚持,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白宗主了。也请白宗主小心,毕竟大明官王天笑和三明官王仲甫已经到了,想来其余几位明官也不会远。” 白绣裳应了一声,化作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第十八章 一剑之威 刘谨一是一名江湖散修,赶上这次正一宗小天师成婚的盛事,便想着来凑个热闹,也想着能否混个机缘,只是路上遇到了其他事情,被耽搁了一段时间,等他来到吴州境内时,已经错过了大典的时间。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刘谨一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神仙打架之中。先是尸气遮天,接着又是摧山拔岳,还有一方好似魔神的巨大身影立于天地之间,虽然他距离战场很远,还是受到了波及。 当那股阴气袭来时,刘谨一只觉得自己身处九幽冥府之中,无孔不入的阴气和尸气渗透下,让他通体冰寒,甚至显化出部分活尸特征,他虽然全力运转气机镇压,但也只能勉强延缓尸化速度,就连抵御阴气和尸气入体都做不到,更遑论是将其逼出体外了。 刘谨一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方好手,实打实的先天境,可惜他这次所遭遇的“神仙”太强,乃是太玄榜第四人藏老人,藏老人是出了名的难缠,而刘谨一修炼的功法属阴,天然吸引阴气、尸气之流,阴气尸气一旦入体,便与他体内的气机融为一体,让刘谨一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尸气一旦入体。 正当刘谨一心生绝望之际,天地间弥漫的尸气和阴气骤然一收。 刘谨一就像一个溺水之人,骤然回到了岸上,虽然已经喝了一肚子水,但好歹是得救了。 他转头望去,只见天地元气开始归于平静,应是大战告一段落了。 按照道理来说,他此时应该是尽快离开此地,可刘谨一却骤然生出一个念头,不如趁此时机去一头究竟,说不定能和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是交手的两个大高手两败俱伤,无论是功法秘籍,还是神兵利器,岂不是都成了他的囊中之物?正所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混江湖嘛,不就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营生?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 抱着这种想法,刘谨一跌跌撞撞地向东南方向奔跑,一路上尽是死去多时的尸体,身上的血肉已经腐烂,露出白骨,而且好像被火焰烧灼过一般,地面上还是残留着大片的尸水和脓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尸臭,恶心无比。放眼望去,这样的伏尸不知多少,竟是不能看到尽头。刘谨一不是没有想着就此转身毁去,可心中那股执念还是压过了胆怯,就这么一路狂奔,想那处大战之地慢慢靠拢。 当刘谨一勉强爬上一处断崖向下望去时,发现下方谷地已经被夷为平地,而在地面上则多了一道巨大符箓。这道符箓足足占地方圆拜丈,已经近乎于阵法,而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以深红近黑的尸血灌注而成。 刘谨一咬了咬牙,伏在崖畔,静观其变。 不多时后,在那道符箓的正中心位置,一只手掌猛地破开地面,伸向天空。然后就见一道身影从地底艰难地爬了出来。 与此同时,这道巨大符箓爆发出一团浓郁血光,好似一座牢笼,死死压制这道身影,使其不能离开这百丈方圆。 藏老人的嗓音响起:“李玄都,今日老夫不与你一般见识,待到来日,老夫再与你分出生死。” 刚刚从地底爬出的李玄都以剑拄地,“借势法”的反噬和尸毒入体,使他全身上下都有经脉凸起,面容狰狞。 此时的李玄都毕竟是天人境而非以前的归真境,仍旧保留了一战之力,可是想要拦下藏老人和李世兴,却是力有不逮。 就在此时,夜色上空突然出现了一轮浩瀚明月,照亮夜色。 李世兴脸色微变:“是白绣裳到了。” 在王天笑和王仲甫败退之后,就传信给李世兴,让他和藏老人尽快撤退,这便是两人明明有机会杀掉李玄都,却毅然决定收手的原因所在。毕竟现在的李玄都还有一战之力,想要将其斩杀,需要花费一番手脚,迟则生变,若是白绣裳和张静修赶到,那他们不但杀不死李玄都,甚至连沈无忧也带不走,最坏的结果是还有性命之忧。 只是两人没想到,白绣裳来的竟是如此之快。 明月现世之后,光华大盛。 李世兴轻哼一声,立时一剑朝明月而去。 只是此时的他并未携带十二剑奴,难以用出“太阴剑阵”,若论自身的剑道修为,远不是白绣裳的对手,两人瞬间相斗十余招,李世兴就被白绣裳一剑刺中手臂,败退回来。 李世兴不敌,藏老人更不用多说,他最是被白绣裳克制,若是没有李世兴,仅就他一人,甚至有陨落之忧。 念及于此,藏老人也不敢有半分藏私,直接驾驭“万尸大力尊”向白绣裳攻去。 白绣裳毕竟是太玄榜第二人,稍逊于秦清一人而已,就连同为天人造化境的王天笑都败在了她的手中,更何况是一尊未及仙物品相的“万尸大力尊”。 只见得白绣裳直接显出法身,背后有千余雪白剑影以此排列,如孔雀开屏,练成一片之后,又如一轮如明月的背光于脑后绽放,大方光明,普照四方。 观世音菩萨法身,其形六丈而月白色。 此乃“千剑观音”的第四重变化。 白绣裳仅仅是一剑,便将“万尸大力尊”的拳头齐根斩断。 李玄都见此情景,极为果断,将手中“人间世”化为一道长虹,全力抛向已经展开法身的白绣裳:“白宗主,接剑!” “人间世”高居刀剑评第二,此时随着李玄都跻身天人境而彻底复原,乃是名副其实的“半仙物”,此时李玄都已是强弩之末,手持利器也难以发挥,反而是白绣裳手中无剑,所以李玄都当机立断,将“人间世”抛给白绣裳,助她一臂之力。 白绣裳也没有客气,接住“人间世”,灌注气机,就见“人间世”瞬间化作三丈之长,被六丈法身的白绣裳握在掌中,却是如三尺剑一般。 利剑在手,白绣裳气势浑然一变,让藏老人和李世兴都赶到一阵莫名心惊,白绣裳似乎已经隐隐窥到几分长生玄妙,天地元气随之而动,随着剑气流转,在法身周围形成一个个伽蓝飞天的虚幻影像。 虽然两人的境界修为稍逊于白绣裳,但两人都是见识广博之辈,心知白绣裳已是窥到了长生境的几分玄妙,难怪王天笑也会落败于此人之手,当下力敌,殊为不智,还是应壁虎断尾,方为上策。 就在这时,白绣裳用出“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大势至”一剑。 相较于苏云媗,白绣裳的这一剑应天地大力,转阴阳五行,御使明晦六气,真如滚滚大势,沛然莫御。 一剑落于“万尸大力尊”,“万尸大力尊”体表的无数眼瞳已瞎,可鬼口仍在,一瞬间,所有嘴巴大张,放声哀嚎,如万鬼恸哭,响彻于天地之间。 整个“万尸大力尊”从头到脚开始寸寸崩碎,甚至连脚底地面都出现了无数的裂痕,向四周不断蔓延,最终整个地面轰然坍塌,使得“万尸大力尊”向下陷落,尘土飞扬。 白绣裳的倾力一剑不但击溃了“万尸大力尊”,而且还打断了此地的地脉,使得“万尸大力尊”无法再去勾连地气不断重生。 被“万尸大力尊”制住的沈无忧现出身形,只是这位沈大先生此时脸色灰败,显然是受了重创,不过他却是毫不为意,伸手取出一面令旗,旗面上绣着“太平无忧”四字。 第十九章 代宗主 当年正道十二宗结盟,有两大令旗,分别由正一宗和太平宗执掌。正一宗的令旗是“替天行道”,太平宗的令旗是“太平无忧”,这两杆令旗传承多年,也就成了两大宗门的宗主信物,“替天行道”令旗自然是在大天师张静修的手中,“太平无忧”的令旗则在沈无忧的手中。 见沈无忧取出“太平无忧”令旗,藏老人和李世兴脸色都是一肃,正邪两家为敌多年,互相知根知底,他们二人自然知道正道的两大令旗,这两大令旗不仅仅是象征盟主身份,同时也是两件极为玄妙的顶尖宝物,可大可小,大可十丈之长,立于大营,小可一尺之长,被持于手中。据说“替天行道”令旗主攻,可召黄巾力士法相助阵,又可配合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引下天雷。“太平无忧”令旗主守,可化出一座“南斗二十八星阵”,护住周身上下四方八极,又可将人暂时收入令旗中的小千世界,有困人之用。 只是不知为何,沈无忧先前没有用出此物,不过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两杆令旗的象征意味更多,若真论威力,远不如“天师雌雄双剑”和“天师印”,比之“六字光明咒剑”也稍逊些许,还谈不上扭转战局。 沈无忧一展手中令旗,以“南斗二十八星阵”暂时护住自己,朗声道:“紫府,我因窥探天机过多,已是遭了天谴,怕是凶多吉少,今日有一事相托,还望紫府答允。” 李玄都一怔,随即说道:“只要是在下力所能及之事,定不负沈大先生所托。” “紫府放心,此事你一定能做到。”沈无忧一笑,又望向白绣裳:“也请白宗主做个见证。” 白绣裳没想到这其中还牵涉到了自己,也是微微一怔,略作沉吟之后点头道:“请沈大先生放心就是。” 沈无忧道:“紫府,我想请你做我太平宗的代宗主。” 此言一出,李玄都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开口婉拒道:“在下并非太平宗弟子,如何能做太平宗之主?不过沈大先生放心,我与贵宗陆夫人、沈长生以及沈元舟、沈元斋几位前辈也是有旧谊的,若是太平宗有什么危难之事,在下定是义不容辞。” 沈无忧以心念传声:“太平宗名头太甚,江湖上人人皆知太平宗豪富。虽说江湖中豪富的宗门远不止太平宗一家,但清微宗、补天宗、无道宗、阴阳宗、正一宗、慈航宗,个个实力雄厚,不去欺辱旁人已是万幸,谁还敢来招惹他们?旁人决计不会去打他们的主意。可太平宗这些年来江河日下、青黄不接。我在之时,还能勉强维持。我去之后,太平宗就如一个三岁稚童,手持黄金孤身过闹市,谁都会起心抢夺,紫府方才言照看一事,紫府能照看一时,能照看一世吗?所以我不是要请紫府看顾太平宗,而是请紫府做太平宗之主。待到紫府百年之后,飞升也好,坐化也罢,再将宗主之位还给沈家子弟就是了,总好过被其他宗门所乘。紫府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李玄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番话是以心念传声,只有李玄都一人听到,可上一句话却不是心念传声,不仅是李玄都听到,白绣裳、藏老人、李世兴也听得清清楚楚,藏老人和李世兴面面相觑,均是觉得沈无忧得了失心疯,太过匪夷所思。白绣裳亦是大吃一惊,心思数转。 李玄都乃是果决之人,眼见沈无忧诚心无比,可谓殷殷期望,切切推心,只好说道:“既然如此,李某答应沈大先生便是。” 沈无忧嘴角露出微笑,朝李玄都拱手行礼道:“如此,沈某便提前谢过李先生,从今往后,太平宗上下,都要累及李先生了。” 说罢,沈无忧竟是撤去护住自己的“南斗二十八星阵”,将手中的“太平无忧”令旗连同自己的须弥宝物一起掷向李玄都。 李世兴冷哼一声,便要出手拦截,结果白绣裳早有防备,毫不客气地再出一剑。 一剑拦下李世兴,李玄都得以接下“太平无忧”令旗和一件玉佩状的须弥宝物。 李世兴怒喝一声,直接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心魔由我生”一剑。 “太阴十三剑”乃是大成之法,“心魔由我生”更是其精华所在,自然非同小可,只见李世兴一头青丝化作白发,随意乱舞,一身修为层层攀升,瞬间由天人无量境攀升至天人造化境。 白绣裳解除“观音法身”,手中“人间世”也由三丈之长、二尺之宽变为长三尺六寸,暗合三百六十个周天,宽一寸八分,合天罡半数。 白绣裳悠悠吐出一口浊气,刹那间尘俗尽消,虽然面带三分矜持慈悲笑意,但宝相庄严,威严自生,暗合观世音菩萨之妙义。 李世兴身化天魔,厉啸一声,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双手一挥,向白绣裳周身刺来。 地仙三劫之中的第二劫便是阴火,只是阴火也有强弱之分,李世兴此时所用的阴火较之地仙天劫中的阴火,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对于长生境以下而言,还是厉害非常,触之即死,碰之即亡。 白绣裳凝立不动,巍巍然如山岳,直到阴火长剑行将及身之际,手中“人间世”似慢实快,当空画个了一个圆圈,那十道阴火长剑竟随她剑势所动,被强行改变去势,然后一个大圈尚未完全画完,“人间世”又是一挺,径直朝李世兴直刺过来。 李世兴心中一惊,立时将“剑心太玄意”施展开来,十道阴火长剑随着他的气机变化,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白绣裳沉着应对,改用“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大悲定光剑”,泼洒出漫天剑光,将李世兴的攻势悉数拦下。 两人所用剑诀乃同属天下三大剑诀,又都是造化境,只见二人越斗越快,李世兴身如鬼魅,拖曳出无数难分真假的残影,十剑随着十指变化莫测,无穷不定,留下道道黑色火焰痕迹。而白绣裳的剑法招式却是章法森严,纵然此时已经快到让人看不出清楚,仍是有迹可循。而且“大悲定光剑”的剑法路数只有七十二招,在如此快的出剑速度之下,必然会不断重复剑招,可就算如此,李世兴竟是占不到半点便宜,因为白绣裳的剑招已然到了以简御繁的境界,任凭李世兴如何变化,白绣裳始终都是以不变应万变,每次纵剑反击,直指李世兴的破绽,反而让他受了些伤势。 李玄都身负三大剑诀,以“北斗三十六剑诀”为主,以“太阴十三剑”和“慈航普度剑典”为辅,“北斗三十六剑诀”是李道虚和张海石所授,此二人可以算是当今世上对于“北斗三十六剑诀”感悟最深之人,所以李玄都对于“北斗三十六剑诀”的领悟自是不用多说。可另外两大剑诀都是他自学而成,并未有人传授,故而此时见两大高手斗剑,受益良多。 及至后来,两人的身形已经快到肉眼难以看清的地步,漫天剑气四散泼洒,只见得两人时隐时现,渐渐难分彼此。 忽然间,李世兴一声断喝,手中的十道阴火长剑溃散,继而化作一束阴风,飘飘渺渺,萦绕成剑,长短不定,长时如蛟龙,短时如游鱼,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将二人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就在此时,白绣裳也发出一声长啸,又似是放声高歌,然后就见阴风雾气之中有白光四散激射。一瞬之间,云开雾散,拨云见日。两人重新现出身形,遥遥对峙。白绣裳神情淡然,手中“人间世”下垂斜指地面,剑尖上有一个个血珠滑落,却不能留下半点痕迹。李世兴的眉心、咽喉、心口位置各有一个红点,然后一点血痕慢慢扩大。 此时李世兴的满头白发已经重新变回黑色,“心魔由我生”固然厉害,能使他强行拔升一个境界,可飘风骤雨不可长久,时间一到,李世兴又跌落回原本境界,而白绣裳却是实打实的天人造化境,没有这等顾虑,此番交手,纵然李世兴手段尽出,还是白绣裳胜了。 李世兴的身形一闪而逝,不敢再与白绣裳正面交手。 就在两人交手的时候,藏老人已经准备好术法,手中持有一面白骨镜,以鲜血在镜面上画了一个诡异符箓,血光大盛。 第二十章 半个岳母 此镜名为“白骨镜”,乃是以一位阴阳宗前辈高人的遗骸制成,镜面便是一扇门户,最大的作用便是可以在交手时,无视浓郁血气和气机震荡,强行开启一扇“阴阳门”,同时还能将旁人也摄入镜中。 只见一道漆黑不可见其底的门户在藏老人面前成型,然后从中飞出无数绳索状的物事,缠绕在沈无忧的身上。沈无忧喟叹一声,自知已是无力抵抗,任由这些黑色长绳将自己彻底束缚,对李玄都说道:“李先生,太平宗便交给你了。” 此时李玄都已是强弩之末,“人间世”也不在手中,纵使想要阻拦,也是力有不逮。 白绣裳想要出手斩断那道门户,李世兴在这个时候又突兀出现,拼着被白绣裳刺了一剑,也让白绣裳无功而返,没能毁掉门户。 藏老人轻轻旋转手中的“白骨镜”,黑色长绳随之而动,沈无忧被硬生生拽向门户。藏老人有些不舍地看了眼座下青铜马车,纵身而起,如同一抹鬼影飘向门户。那驾青铜马车则是燃烧起青煞磷火,径直朝着白绣裳撞去。 这驾青铜马车乃是藏老人在盗掘一座帝王陵墓时所得,原本是那位古时帝王的生前座驾,本就材质非常,又在帝王陵墓的墓室中浸染多年,吸纳阴气无数,最后经过藏老人精心炼制之后,已然成了一件宝物。此时藏老人直接舍弃了这件宝物,将这件宝物中蕴含的阴气全部爆发出来,滚滚阴气燃烧化作青煞磷火,固然比不得以地仙修为作薪柴的阴火,也是不容小觑,便是白绣裳也不得不凝神以待。 趁此时机,藏老人与沈无忧消失在门户之中,然后门户骤然缩小,最终化作一点,消失不见。 当青铜马车距离白绣裳还有数丈之远的时候,凶煞阴气冲天而起,肉眼可见的黑气流转翻腾,层层叠叠,几如墨水一般,然后如火上浇油,使得幽绿火势大盛,跳跃不停。 白绣裳不得身形后撤, 同时在身周化出层层叠叠的剑气蜂拥激射,既是阻挡马车去路,也是消磨马车的阴气。如此僵持片刻之后,青铜马车终于停下,阴气损耗殆尽,青色火焰悉数熄灭,拉动车辆的马匹更是消散无踪,马车本体随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显现出斑驳锈迹,不复方才的精致,白绣裳一剑劈出,直接将青铜马车劈成两半,马车残骸失去所有玄妙,径直向下落去。 白绣裳被这么一阻,李世兴已经逃遁而去,不见踪迹。 白绣裳纵使有心追击,可念及自己经历连番大战,损耗颇为严重,若是贸然追击,落入阴阳宗陷阱之中,殊为不智。索性不去深追,从空中降下身形,来到李玄都身旁,将手中的“人间世”还给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人间世”,先与白绣裳见礼,又专门谢过了方才白绣裳出手相救一事。 李玄都沉声道:“这次邪道中人大举来袭,就是为了沈大先生。据我所知,此乃出自地师的授意,地师只想要生擒沈大先生,并不想伤他性命。” 白绣裳皱了皱眉头:“此番西北五宗损失了‘万尸大力尊’、‘幽冥九阴尊’,几大明官又受创颇重,就为了擒拿沈大先生,看来事关重大,只是此事突如其来,正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我们从开始到现在,都是被动迎战,至今还不知道缘由。” 李玄都道:“沈大先生应该知晓一二,可惜他已经不在此地,我们也无从得知了。” “不管邪道中人有何种目的。”白绣裳道:“此次邪道中人如此行事肆无忌惮,我正道中人必不能轻易罢休。” 白绣裳所说的也是事实,阴阳宗打了正一宗一个措手不及,正一宗当然不会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必然要号召正道宗门,讨回一个公道,说不定会直接组织一次玉虚斗剑,既分胜负,也决生死。而且阴阳宗在这次突袭中,也受创不浅,几名明官或多或少都有伤势在身。 说话时,李玄都身上的伤势发作起来,脸上笼罩了一层浓郁黑气,青筋乱跳,同时印堂处有一股阴寒至极的血煞之气也显现出来。 此前连番大战,情势危急,李玄都一直顾不得疗伤,“借势法”的反噬还好说,关键是尸毒入体,表面上只是寻常尸毒,实则其中还蕴含了“鬼咒”,混入李玄都体内气机之中,如附骨之疽,有落地生根的趋势。 李玄都虽然身怀“漏尽通”和“太上丹经”等功法,但想要彻底肃清体内尸毒和“鬼咒”,却要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短时间内,他要平复“借势法”的反噬,根本无力彻底消除隐患。就当下而言,这股蕴含“鬼咒”的阴毒气机对他的侵蚀影响还很小,但如果无法及时祛除,使其壮大下去,就很难说了。 如此一来,李玄都便陷入一个死结之中,他的境界低于藏老人,必须尽早祛除“鬼咒”,防止其彻底坐大,可仅凭他一己之力,内忧外患,又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祛除“鬼咒”。 白绣裳见此情景,脸色微微一沉,说道:“是皂阁宗的尸毒和阴阳宗的‘鬼咒’。” 李玄都点了点头:“区区尸毒,不足为虑,我以“漏尽通”转死为生,便可将其化去。关键是‘鬼咒’,需要以纯阳功法克制,我虽然习练了‘太上丹经’,但所学时日尚短,境界又低,怕是难以在短时间内将其化解。” 白绣裳毫不犹豫地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枚丹药,通体如水滴一般半透明,清香扑鼻,乃是慈航宗鼎鼎有名的“甘露长生丹”,以“五炁真丹”的原料之一长生泉炼制而成,她将丹药递到李玄都的面前,以不容置疑地口气说道:“服下此丹,我帮你祛除‘鬼咒’。” 李玄都本不想欠下这份人情,不过他转念一想,一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二则他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之人,惯会自我安慰,今日白绣裳出手相救,已是欠了人情,念及白绣裳与秦清的种种传言,说不定就是自己日后的半个岳母,再欠下一个人情,债多了不愁,也不算什么。 李玄都冲白绣裳郑重行了一礼:“那就有劳白宗主了。” 白绣裳摆手道:“以你与素儿的关系,又与云媗交好,不必如此生分。” 李玄都没敢贸然言语,想起白绣裳说她曾经抱过幼时的秦素,心中暗忖:“听白宗主此言,却是我与所料相差不多,想来她与秦伯父因为身份之故,未能结成秦晋之好,却也没有就此老死不相往来,还藕断丝连,私下常常相会,难不成日后真要多出一个岳母?可素素又是极不喜欢这位白宗主,真是为难。” 想着这些,李玄都将手中的“甘露长生丹”吞入腹中,只觉得一股清凉微寒之意传遍五脏六腑,立时将“借势法”的反噬和尸毒化解大半。 然后就见白绣裳五指张开,自掌心处升起一朵犹若实质的洁白莲花,飞入李玄都的体内。 此乃慈航宗的秘术“莲咒”,虽然不能直接化解“鬼咒”,但能够压制压制“鬼咒”,李玄都不是沈长生,他并非不能化解“鬼咒”,只是缺少足够的时间而已,只要白绣裳帮他延缓“鬼咒”发作的时间,那么李玄都的死结就被解开了,可以慢慢将其化解。以白绣裳的境界,足以让藏老人的“鬼咒”一直维持原样,无法落地生根,更无法生根发芽,在月余时间内,不能发作分毫。 李玄都闭目感受片刻后,说道:“有劳白宗主为我护法。”在白绣裳应允之后,李玄都盘膝入定,运转“太上丹经”,纯阳气机开始驱散体内的阴寒气机, 如此行功运气一个时辰之后,李玄都从入定中醒来,体内伤势恢复大半,只要接下来的七日时间中,日日运行“太上丹经”不辍,便可将“鬼咒”彻底拔除。 李玄都起身之后,略微沉吟:“白宗主,沈大先生之事,还是应尽早禀明大天师。” 白绣裳望了他一眼,若有所指道:“如今正一宗自顾不暇,怕是无暇顾及沈大先生。” 第二十一章 道高一尺 正一宗雄立世间多年,自祖天师创立天师教以来,就以驱邪诛鬼为己任,当年祖天师先破蜀州巫教,后又涤荡酆都群鬼,由此奠定了天师教的立教根本,并在云锦山上设立镇魔台、镇魔井。前者是一处刑场,有那为祸人间的妖孽鬼魅之流,或是邪魔之辈,被天师教捉拿之后,直接在镇魔台上将其斩首,灭其神魂。在很大程度上,天师教在世间无与伦比的声望,是依靠诛杀无数邪魔妖孽积攒起来的,对于寻常人而言,是赫赫威名,对于妖孽邪魔,就是赫赫凶名。 不过若是一味用强,过刚而折,道家讲究刚柔并济,于是又有了镇魔井。乍一看去,镇魔井似乎与寻常水井无异,但是此井其实是一座倒悬洞天,共分九层,如同牢狱,根据修为境界不同,在不同层次中镇压着众多鬼魅、妖魔和邪道、魔道中人,玄女宗的玉牢与之相比,实在是云泥之别,唯有天苍山妙真宗的锁妖塔才能与其相比。 天师教将罪不至死的妖魔邪道投入井中,只要能诚心悔过,经过天师教的考核之后,便可从镇魔井中放出,为天师教效力。如此一来,避免了许多邪道中人在落败之后明知必死而行玉石俱焚之举,同时也间接壮大了天师教的势力,这便是细水长流,也算是有容乃大,否则仅凭张氏一姓之力,断不可能兴盛千余年。日后的皂阁宗不懂这个道理,纵然兴盛一时,却难以长久。 祖天师创立天师教时,还有一位同时代的太平祖师,凭借《太平青领经》创立太平道,继而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为号起兵,席卷天下,败于祖天师之手的巫教改立为五斗米教之后,也积极响应太平道起兵。兵败之后,鼎盛一时的太平道近乎灭绝,残余弟子退入太平山,吸纳了部分墨家弟子和阴阳家弟子,建立太平宗。五斗米教弟子则是脱离太平道,归顺了日渐强盛的天师教。 太平道灭绝之后,祖天师之孙系天师吸纳五斗米教,势力大盛,时值天下大乱,遂率领天师教起兵,占据蜀州、吴州、潇州等地,割据自治,形同一国,天师等同皇帝,后兵败归降,解散天师教,改为正一宗。 后来正道十二宗结盟,正一宗和太平宗能够成为正副盟主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两家都曾经志在天下,占据半壁江山,其他宗门充其量是一地豪强,不可同日而语。 时至今日,五斗米教、太平道、天师教都已是明日黄花,可正一宗和太平宗仍旧雄立世间,尤其是正一宗,除了解散大军和教民之外,几乎与当年的天师教一般无二,故而许多传统也都留了下来,其中就包括镇魔台和镇魔井,尤其是镇魔井,其中镇压了许多邪道中人,有许多更是张静修亲手投入其中,甚至有人怀疑失踪的宋政便是落入了正一宗的手中,此时正被镇压于镇魔井中,只是大天师张静修对此讳莫如深,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使得许多正一宗弟子也有此类怀疑。 至于真相到底如何,只有正一宗和邪道五宗的寥寥几位大人物才能知晓。 按照道理来说,长年镇守镇魔台的镇魔法师张静沉就应是知情人之一,执掌邪道五宗大权的地师徐无鬼也是知情人之一。 徐先生出现在镇魔台上,一出手便将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变成了冰雕,这等修为手段,张静沉自问万难做到。 两人隐隐对峙。只是相较于张静沉如临大敌,背负双手的徐先生更显云淡风轻。明明是在云锦山大真人府镇魔台,正一宗最为防备森严之地,可好像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以张非山为首的众多正一宗弟子匆匆赶到,没有上到镇魔台,而是站在距离镇魔台不远处的山路上。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座冰雕。 能出现在此地的正一宗弟子,都可以算是正一宗的精锐,马上便有人认出了这座冰雕的身份。 山路上立时响起了一阵惊呼之声,许多正一宗弟子的脸上流露出震惊神情。 竟然有人在正一宗的禁地大打出手,此人到底是谁? 徐先生环视一周,淡笑道:“张静修本尊不在此地,‘天师印’不在此地,白绣裳也不在此地。没有三位天人造化境联手,怕是奈何不得我。” 张静沉轻声道:“虽然没有三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但是有‘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话音落下,层层排列在上空的圆环如海潮一般上下涌动,继而有重合的趋势,然后就听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大虎啸怒吼,如春雷涌动,若有鬼魅之流,仅仅是这一声大吼,便可被生生震散,可见一只遮蔽了半边天幕的白色猛虎虚影缓缓浮现,一只爪子便有一座殿阁之大,整体如山岳一般,煞气激荡,直冲天际。 这正是对应大阵“龙虎”二字之一的西方白虎圣灵。 可惜此时负责驾驭大阵的是颜飞卿,因为境界修为不足,只能召出白虎圣灵,若是换成张静修或张静沉亲自操纵此阵,还能唤出青龙圣灵,龙虎相济之下,才能显现大阵的全部威力。 徐先生抬头望向巨大猛虎虚影,在其面前,任何人都小如蝼蚁一般,可徐先生却没有半点畏惧之情,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既然敢来云锦山,敢来大真人府,敢于登上镇魔台,自然对此知之甚深。 这便是名震天下的坏处了,站在山巅上,所有人都可以看到,难免绝大多数的手段都被人研究透了。 徐先生抬起一掌,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张静沉脸色大变:“‘太易法诀’!” 道家祖师冲虚真人有言:“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夺。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即时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并为先天五太,后来演变为五大地仙神通,非道门中人不可得,非长生境不可领悟,当今天下,大剑仙李道虚得“太始剑气”,大天师张静修得“太极金图”,圣君澹台云得“太素玄功”,地师徐无鬼得“太易法诀”。 太易者,未见气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寻常江湖中人,根本无法得知此等神通,就是李玄都、颜飞卿等人,也是半点不知,唯有张静沉这等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的造化境高人,方能知晓一二。 “你果然是地师徐无鬼!” 事到如今,张静沉已经彻底确定来人身份,当今世间,除了地师徐无鬼,再无第二人有如此神通! 然后张静沉厉色喝道:“所以归真境以下的弟子,速速退去!” 此言一出,所有弟子悉数向后退去,离开镇魔台。 徐无鬼并未阻拦,堂堂地师,自然不会对这些晚辈出手,平白辱没了身份,淡然道:“张静修不在大真人府,我又成功进到大真人府中,谁能挡我?” 他的嗓音不高也不低,就是平日里平静说话,只是嗓音却盖过了白虎怒吼,仿佛无数闷雷在镇魔台的上空炸响,狂风吹拂过云锦山,使得漫山草木尽皆俯首弯腰。 第二十二章 魔高一丈 如果说大真人府是一座城池,那么最坚固的城池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青阳教攻城,最常用的手法就是用奸细混入城中,然后里应外合,打开城门。 此时徐无鬼便是如此,若是让他从外面攻打大真人府,无论张静修是否在大真人府中,都不可能成功,可如果让他成功绕过大阵进入到大真人府中,有无张静修坐镇,就截然不同了。 就如一名绝顶武夫,固然铜皮铁骨,可是五脏六腑还是脆弱。 徐无鬼将手中的黑球向上一丢,仿佛往油锅里加水,一瞬之间只见雷云滚滚荡漾,黑气与紫气相互交织,翻滚不休。 徐无鬼淡笑道:“‘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之关键,就在于‘龙虎’二字。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若不能龙虎相济,这方大阵又有几成威力?” 话音落下,巨大如山岳的白虎虚影立时被小小黑球迅速吞没,然后就见这颗黑球炸裂开来,将天幕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星辰,不见明月。 不同于王天笑的黑云压城,也不同于藏老人的黑气遮天,徐无鬼并非是以云气遮挡天幕,而是直接将天幕“染”成了黑色,还不同于夜空,此时的天幕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实乃是神鬼莫测的大神通。 这种变化实在太过明显,哪怕此时正值夜间,也让人立时察觉出不同,许多境界修为不高之人,只是觉得浑身上下骤然一冷,似是突然从夏日来到了深秋,而上三境之人却可以清晰感知到,此时此刻,天地元气隔绝,地气阴气上升,整座大真人府仿佛变成了一座孤岛。 苏云媗和秦素从书房中走出,望向天幕,秦素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喃喃道:“这一幕,我见过。” “什么?”苏云媗一惊。 秦素轻声道:“我曾在梦中见过这一幕,黑色的天幕、炮声、镇魔井……” “镇魔井!”苏云媗立时将目光转向镇魔台方向,嘴唇微动。 秦素眼神中闪过一分迷茫,她因为“宿命通”而做的两个梦已经实现,那她在船上的预感又是从何而来? 秦素不是愚笨之人,只是许多时候她不想去深思,此时立刻想到了那个名叫张不惊的游侠儿和名叫徐有仁的书生。 秦素赶忙取出颜飞卿赠予她的卦签,依诀起卦,占卜凶吉。 凶。 秦素只觉得浑身发寒,如芒在背,勉强定了定心神之后,又重起一卦。 “大凶”二字如鲜血一般刺入她的视线之中。 秦素脸色苍白,低声自语道:“徐有仁,徐无鬼,莫不是引狼入室?” 只是心神不定的苏云媗已经听不到了。 万法宗坛,是为整个“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核心所在,占地广阔,堪比大真人府门前的巨大白玉广场,而正中位置则是一方白玉祭台,形圆象天,三层坛制,每层四面台阶各九级。上层中心为一块圆石,外铺扇面形石块九圈,内圈九块,以九的倍数依次向外延展,栏板、望柱也都用九或九的倍数,象征天数。 坛分三重,在第三重祭台上立有龙虎雕像,此时白虎雕像上骤然崩起一块碎石,整座祭台轰然震动。 负责主持大阵的颜飞卿脸色骤然苍白,吐出一口鲜血。 哪怕隔着一座阵法,也等同是他与地师徐无鬼间接交手一次,所受反噬之大,实是出乎意料之外。 不过颜飞卿还是小觑了地师的手段,哪怕同为长生境的澹台云,在地师面前仍是要小心翼翼,更何况是此时大道未成的颜飞卿。 因为刚才交手的一线因果牵连,徐无鬼直接找到了颜飞卿的所在,一瞬之间,他分出部分神念,也是他的一尊身外化身,直接强行进入颜飞卿的识海之中。 颜飞卿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就见自己从万法宗坛来到了一处好似浩瀚星空所在之地,他稳了稳心神,心知自己这是潜入识海之中,不在现世。 紧接着有一道人影出现在颜飞卿的面前,身着黑袍,头戴金冠,一派王侯气象。 颜飞卿望着眼前之人,迟疑了一下:“地师徐无鬼?” 来人微微一笑,点头承认。 颜飞卿心思一沉。 竟然是地师亲至,无论是本尊还是身外化身,都让颜飞卿当下的处境变得极为凶险,堪称是必死之地。 这个徐无鬼虽然面带微笑,但眼神漠然,看着这个被称为小天师的年轻后辈。 颜飞卿深呼吸一口气。 大天师有三大化身,分别对应造化、无量、逍遥三境,地师也应相差不多。最好的情况是一尊最弱的身外化身,可就算如此,眼前之人也是一位实打实的天人逍遥境。 天任逍遥境的修为,长生境的感悟,几乎不可能被人越境挑战。 此时的颜飞卿距离天人境还差一步之遥,本来按照原来的轨迹,他与苏云媗成婚之后,以道家房中术合籍双修,如此阴阳相济,两人便可顺理成章地踏足天人境,可连番变故之下,颜飞卿哪里还有这等心思,所以此时这一步差距便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本来颜飞卿有大阵为依仗,身在万法宗坛之中,也可比拟一位天人境,可此时被徐无鬼强行拉入识海之中,根本无法驱使大阵,只能凭借自身修为应对。 颜飞卿心知肚明,徐无鬼肯定不是要与自己这个晚辈为难,他的根本目的在于正一宗的护山大阵“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张静修觅地闭关,本尊并不在大真人府,以“天师印”显化的稚童化身与白绣裳已经离开大真人府,剩下能够开启大阵的只有颜飞卿和张静沉,此时张静沉被牵制在镇魔台,再解决了颜飞卿,便没人能催动大阵。 若是徐无鬼身在大阵之外,任他通天之能,也会被大阵隔绝一切手段,万不可能将主持阵法的颜飞卿拉入识海之中,可偏偏他此时也在大阵之内,许多手段便可尽情施展。 说到底,徐无鬼以有心算无心,早已算计到了种种变化可能,才有此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局面。 若是大阵关闭,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能够力挽狂澜的,只有颜飞卿。 颜飞卿一震袍袖,袖口处有紫色雷霆环绕,此乃正一宗的大成之法“五雷天心正法”。 徐无鬼轻笑道:“‘五雷天心正法’固然厉害,可在感悟天人合一之前,威力不显,倒不如我这风雷。” 说罢,他轻轻一挥大袖,袖间同样有风雷涌动。 此乃“风雷云气生”。 两道雷霆皆是神念显化,而非真正的雷霆。 二雷相击,颜飞卿的紫色风雷消失不见,徐无鬼的蓝色风雷落在颜飞卿的身上,使其身形大震。 虽然这个徐无鬼只是部分神念所化,可本尊神念是何等强大,哪怕是张静修也不敢说必胜,至多就是在伯仲之间。 颜飞卿如何能敌? 徐无鬼笑道:“张静修自作聪明,想要开门揖盗,殊不知那尊身外化身不过是障眼法罢了。若不明修栈道,如何能暗渡陈仓?” “张静修坏我大计,我拿走他一个得意弟子,也算是公平。” “非是我故意与晚辈为难,实是情势如此,不得不为。” 颜飞卿并不言语,对于徐无鬼的话语也是充耳不闻,只是专心在身前画出一道道符箓,因为符箓数量太多的缘故,倒像是书生在书写圣人篇章。 这些符箓生出一股磅礴巨力,要将徐无鬼驱逐出识海。 徐无鬼神色自若,嘴角带着一丝玩味,分明是觉得颜飞卿奈何不得他。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徐无鬼只是一挥大袖,便吹散了颜飞卿费尽心力方才画出的符箓。 然后他身形一闪而逝,再不给这位小天师任何希望。 倒不是说颜飞卿画完九九八十一道符箓之后,他就无法应对。 不管怎么说,他都足足高了颜飞卿一个境界,涉及到归真境和天人境之间的天堑,如何能够越过? 只是他不想拖延,因为他已经知道“天师印”已经在返回云锦山的路上,他要速战速决,最起码要让“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在一个时辰内都无法发挥威力,确保自己能安然后撤。 徐无鬼一掌拍在颜飞卿的头顶上,阴气倒灌。 颜飞卿双眼之中骤然出现一幅栩栩如生的画,无数的烈火组成了一方巨大的湖泊,好似是古书中记载的云梦泽,在湖泊上空,又有无数的仙鹤振翅而飞,羽翼挥动之间洒落下无数流火,落于湖面之上,好似火雨阵阵,激起无数涟漪。天地之间火红一片,火焰,还是火焰,纯粹到极致的炽热。 可在一瞬之间,所有的火焰尽数熄灭,一片死寂的阴寒淹没了一切,仙鹤定格不动,流火化作冰晶,火雨凝结半空,天地之间只剩下黑白二色。 正端坐在万法宗坛上的颜飞卿七窍流血,头颅缓缓垂落。 第二十三章 镇魔台上 正一宗世代受封大天师、大真人,经过历代扩建之后,先后建有十大道宫,八十一座道观,五十座道院,十座道庵,乃是名副其实的“道都”,这些宫观可不是寻常建筑,经过上千年的浸染沉淀,其中蕴含有不可以道里计的灵气,云锦山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便是以众多宫观为节点,连接云锦山八十一峰和三十六岩地气,远非寻常阵法可比。只是此时这座举世无敌的大阵却是被地师徐无鬼以一己之力从内部攻破。 密布于天幕的众多光圈圆环缓缓消散不见,只剩下纯粹的漆黑天幕,“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彻底崩溃瓦解。 张静沉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可不是某尊身外化身,而是地师本尊亲自到此,实是难以匹敌。 那“太易法决”看似邪气至极,好像魔道手段,其实是近乎万物未相离而阴阳不分的浑沦,清浊二气若分若合,五行不分,地水风火散聚不定,一个仿佛天地未开之时的鸡子。与其截然相反的是“太极金图”,分阴阳,定五行,辨六气,浊气下降,清气上升,气质分离,与现世无异。至于另外先天三太则是介于此二者之间,各有神异。 在没有其他先天五太的情形下,“太易法决”几乎是所向披靡,普通气机不仅无法克制对方,反而瞬间就被其同化,归于浑沦,化为虚无。先前的白虎真灵被其轻描淡写地化解便是此等原因,只是人力有时而穷,万事都有一个限度,若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全力运转,徐无鬼也不能将大阵之力化为虚无。只是此时大阵已经被徐无鬼以极为讨巧的方法破去,便失去了限制徐无鬼的最好办法。 不过此时他还有最后的手段,镇魔井和镇魔台作为大真人府的关键所在,这里还有一座独立的阵法,张静沉轻轻跺脚,镇魔台轰然大震,好似地动。 张静沉借助阵法汲取镇魔台和镇魔井蕴含的气机,以“五雷天心正法”转换为滚滚雷云,一瞬间,有九道天雷穿破黑色天幕,自九天降下。 每一道天雷粗都有成人手臂粗细,几乎眨眼之间便齐齐投射在镇魔台上,将徐无鬼笼罩在当中,仿佛是一座天雷牢笼。徐无鬼神色淡然,根本不做躲避,只是轻描淡写地伸手握住一根紫色雷柱,触碰之下,无数大如人头、形如六角雪花的紫色电花四散而飞,镇魔台上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徐无鬼却屹立不倒,甚至连袖口都没有伤到分毫,只是在掌心闪烁着残余紫电和些许焦痕,很快便恢复如初。 以人力挡天威,也不过如此。 徐无鬼扯断一根紫雷之后,又要如法炮制,将其余几道紫雷也一一扯断。 对于寻常天人境大宗师而言,碰也不敢触碰一下的紫色雷电,在地师徐无鬼的手中,就如普通铁条一般,这便是长生地仙的赫赫威势。 只是张静沉也没想着依靠此法就能困住徐无鬼,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张静沉伸出右手,将食指中指并作剑指,朝天空斜斜一指。 当空出现一个巨大诡异漩涡,笼罩整座镇魔台。 然后张静沉双手交叠,左右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结成五雷指。 一道有合抱之木粗细的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天透地而至,割裂重重漆黑天幕,瞬间照亮整个天地,然后降落在徐无鬼的头顶。 一时间,不见天地,不见镇魔台,不见镇魔井,唯有煌煌威严的无边紫光。 这便是镇魔法师张静沉的手段,他在镇魔台上潜修多年,早已与镇魔台成为一体,对于阵法运用存乎一心,只要在镇魔台上,便是同为造化境的大宗师,也不是他的对手。 紫光与剩余的八道紫雷连成一片,彻底淹没了徐无鬼的身形。 待到耀眼的紫光渐渐变弱,镇魔台下的众多正一宗弟子都得以睁开眼睛,望向镇魔台上,只见一道巨大光柱仍旧源源不绝地自九天之上落下,隐约可见其中有一道淡淡人影。、 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希望,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正一宗之雷法是为天下之最,张静沉乃是仅次于张静修的正一宗第二人,如此声势浩大的天雷,就算杀不掉徐无鬼,总该能伤到他吧?只要能伤到他,就能有对付他的办法,最怕遇到那种怎么也伤不到的对手,最是让人心生绝望。 唯有张静沉脸色凝重,不见半分轻松。 就在此时,从重重紫光中响起一声轻轻叹息。 然后就见在重重紫光之中升起一抹浓重黑色,非是那种混合了众多怨气、煞气的深沉黑色,而是最为纯粹的黑色,没有半分杂质,原本源源不绝落下的紫光戛然而止,就见紫光中的那道黑色人影越来越清晰,先是一只手掌,然后是手腕、手臂,最后是整个人破开紫光,重新出现在镇魔台上 相较于方才,徐无鬼的气息稍稍减弱了几分,可远远谈不上遭受重创。 张静沉对此早有预料,将剩余紫光凝聚成九颗紫电光球,仿佛九轮紫日,照亮了漆黑一片的天地。然后他做了个轻描淡写的出拳动作,九颗“紫日”随之而动,随着张静沉的拳法,依次撞向徐无鬼,每一颗“紫日”都是一拳,每一拳都是一颗蕴含了无匹雷霆之力的光球。 徐无鬼不断挥袖,将撞向自己的“紫日”扫开,微笑道:“‘百花绣拳’。堂堂正一宗的镇魔法师竟然用忘情宗的手段,有意思。” 张静沉并不言语,只是出拳不停,“紫日”去而复返,被徐无鬼扫飞之后,不过弹出十余丈外就迅猛回转,来势汹汹,速度不减反增,如道道横雷。 徐无鬼改用阴阳宗的“剑心太玄意”,直接将“紫日”打出镇魔台,使其不在有回转的机会,然后他大步向张静沉走去。 张静沉不再出拳,左手五指指尖全朝上,中指及无名指收弯入掌心,大姆指、食指、小指,各朝上伸,结成三清指。 一瞬之间,有紫色云气生出,漂浮在镇魔台上,仿佛是天上的紫霞云霄下坠人间,使得人世转换云海,四周云雾中电闪雷鸣,紫色雷光逐渐交织成网。九颗巨大紫色雷球分散成三十六颗更小的紫色雷珠,又重新回到镇魔台上,围绕徐无鬼悬停,紫色雷珠之间又有一条条不断跳动的紫色雷电连接,形成一方森严雷池。 徐无鬼浑然不惧,伸手握住一颗雷珠,不顾电花焰光,直接一扯,整座雷池也随之而动,如地动山摇一般。徐无鬼微微一笑,手上发力,扯断了连接雷珠的雷电,将这颗雷珠收入大袖之中,犹如收起一颗无关轻重的玉珠。 徐无鬼淡然说道:“张静沉,可惜‘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都不在你的手中,若有两件仙物在手,又有镇魔台的地利,倒还算是个麻烦。” 张静沉反唇相讥道:“你为何不说‘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若有此地利,将你这位地师留在镇魔井中,也不是什么难事。” 徐无鬼淡然一笑,又探手握住一颗雷珠收入袖中,如此反复不停,当足足十八颗雷珠被徐无鬼收入袖中之后,一方雷池再难以维持,烟消云散。 徐无鬼的大袖滚滚撑起如鼓囊,震荡不休,被收入其中的紫雷似乎随时都能破袖而出。 只是徐无鬼轻轻抖袖之后,便再无动静。 张静沉的脸色愈发凝重,天人境都讲究一个举重若轻,境界越高,越是要在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摧山拔岳不算真厉害,螺蛳壳里做道场才算本事。这些紫雷若是落到镇魔台外,每一颗都足以将一座道观夷为平地,可在徐无鬼的手中,不见如何骇人威势,轻描淡写之间化为无形,可见徐无鬼的修为已然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境地。 在如此境地之下,一步错则步步皆错,除非大天师张静修的本尊能返回此地,否则已是没有其他办法去抵御徐无鬼。 不过还有一句话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张静沉自知不是徐无鬼的对手,却也不会坐以待毙。在徐无鬼化解雷池之后,又是伸手一抓,同时口中吐出一个“敕”字。 又是一道紫色天雷被他从九天之上硬生生抓下。 张静沉虽然不是长生境地仙,但作为正一宗中仅次于张静修之人,自有其独到之处。 这道粗壮紫雷在降临世间之后,立时溅射成无数细如婴孩手臂的紫电,化作一张大网,朝着徐无鬼当头落下。 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比起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天网”何止胜出一筹。 只是可惜遇上了徐无鬼。 徐无鬼在这一刻显出十丈法身,直接撕裂了这道从天而落的紫色雷网,幸而镇魔台足够宽阔,方能承载徐无鬼的法身。 不过张静沉还有最后的手段,镇魔台本身就是一座刑场,杀人非是刀剑,而是天雷,除此之外,还有两根巨大立柱,这是两根行刑所用的巨柱,既可以将人束缚于单根巨柱之上,也可以将人呈大字形束缚于两根巨柱之间。 张静沉退至两根巨柱之间,结成一个最普通的道指,竖立于胸前,诚心诵道:“太上道祖,腾天倒地,驱雷奔云,统领神兵,急急如律令。” 两根巨柱光芒大盛,直通天际,原本空无一物的表面上显现出一个个巨大符箓。 第二十四章 躺着睡着 当大阵散去的瞬间,秦素和苏云媗这两名聪慧女子就立时察觉不到。 两人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忧虑。 秦素忍不住问道:“大阵为何散了?” 苏云媗喃喃道:“‘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是正一宗的根本大阵,经过正一宗多年经营,以大真人府为枢机,云锦山上的众多宫观和整座云锦山也都是大阵的一部分,就算徐无鬼的境界修为是当世第一人,也不可能攻破大阵,除非是……除非是……” 说到这儿时,苏云媗的嗓音越来越低,脸色微微发白。 “除非是什么?”秦素也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不由放低了声调。 苏云媗定了定心神,说道:“除非是大阵枢机出了问题。” 秦素立时明白了,此时主持大阵的正是颜飞卿,若是大阵出了问题,岂不是颜飞卿遭了不测?毕竟这次来敌不同寻常,什么情况也可能发生。难怪苏云媗会罕见地失态,实是关心则乱。 秦素只是略微思索,果断道:“我们去万法宗坛。” 苏云媗一怔,正要说话,秦素已经拉起她的手,向万法宗坛的方向行去。 苏云媗神情复杂地看了秦素一眼,秦素似是知道苏云媗在想什么,并未看向苏云媗,仍旧目视前方:“我分得清大是大非,更分得清轻重缓急。” 苏云媗喟然叹了一声,反握住秦素的手掌,轻声道:“错了,是这边。” 说罢,变为她拉着秦素向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不多时后,两女便来到万法宗坛的正门前,此地极为宽阔,只是此时已经聚集了大批正一宗弟子,层层守卫,戒备森严,更有甚者,已经长剑出鞘,神态极为紧张凝重。 苏云媗见此情景,心往下一沉,抿了抿嘴唇,出示了象征掌教的令牌。 众多拦路的弟子立时恭敬行礼,让开道路。 进了正门之后,是一个宽阔广场,然后才是囊括万法宗坛的恢宏大殿所在。此时广场上同样有列有大批正一宗弟子,人人身着法衣,佩戴法器,背后负剑,严阵以待。然后人群分开,张岱山大步走出,当他见到苏云媗之后,竟是下意识地眼神躲闪,不敢直视苏云媗。 苏云媗是何等聪明之人,哪怕还不明白,脸色立时雪白一片。秦素赶忙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下她的掌心,以示安慰。苏云媗轻轻吸了一口气,又定了定心神,开门见山地问道:“张师兄,玄机呢?” 张岱山迟疑了一下,说道:“玄机他正在殿内,苏师妹请随我来。” 说罢,他转身引着两人向大殿走去。 进到大殿之后,此时三层法坛上已经是空空如也,张岱山带着两人来到大殿角落,绕过一扇屏风,苏云媗立时就看到在一张床榻上躺着生死不知的颜飞卿,脸上的血迹已经被人擦拭干净。 秦素一直在关注着苏云媗,生怕她有什么过激举动。只是出乎秦素的意料之外,苏云媗表现得异常平静,只是面白如雪,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颜飞卿。 张岱山低声道:“颜师弟主持阵法时遭了地师的暗算,一直昏迷不醒,生死不明……我们境界太低,看不出是怎样的伤势,也无从施救。” 苏云媗还是没有说话。 秦素忍不住劝慰道:“苏姐姐,你也不要太过担心,只要老天师返回大真人府,一切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 苏云媗缓缓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想与玄机独处片刻,可以吗?” 张岱山点头道:“好。”然后转身离去。 秦素轻轻拍了拍苏云媗的手背,也随之离去。 只剩下两人之后,苏云媗缓缓上前,坐在床榻边缘,握住颜飞卿的手,凝视他许久,方才缓缓说道:“以前偶尔读过几本话本小说,都是女子躺着、睡着,男子坐着、醒着,却没想到我们两个竟然是与书中反了过来,我倒情愿躺在这里的是我,这算不算是造化弄人?” 颜飞卿仍是静静地躺在船上,没有任何反应。 苏云媗低垂下眼帘,苍白纤细的手指抵住自己同样没有血色的嘴唇,眼泪无声地滑落。 过了许久,苏云媗从袖中抽出一块手绢,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只是脸色仍旧有些不正常的雪白。 不怪她如此,她与颜飞卿是联姻不假,可两人也是情投意合,志趣相同,若非如此,慈航宗那么多优秀女子,也不一定是苏云媗嫁到正一宗来。这么多年来,从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携手共抗李玄都,到长生宫讨伐皂阁宗诛杀太阴尸,再到白帝城一行,两人同进退,共患难,若论感情深厚,丝毫不逊于李玄都和秦素,从时间长短来说,更甚于李玄都二人。 在颜飞卿生死未卜的情形下,苏云媗没有方寸大乱,已经是难能可贵。 苏云媗轻声道:“是素素吗?进来吧,我已经没事了。” 秦素又走了进来,此时颜飞卿生死未卜,大敌当前,她也顾不上再去计较那点长辈恩怨,来到苏云媗身旁,细声安慰道:“苏姐姐……” 苏云媗勉强笑了笑:“素素,我现在的脸色是不是特别难看?” 秦素没有说话,从自己的锦囊中取出一只盒子,扣动机关,小盒子自行展开,看似平平无奇的盒子,其中竟是层层叠叠,最终扩展为一方小巧玲珑的梳妆台。 “谢谢。”苏云媗轻轻道了一声谢,从这方小巧玲珑的梳妆台上取了胭脂涂抹在脸上,让脸庞多少有了血色,她的嘴唇还是略显苍白,又用些许口脂压了压,总算看上去比较正常。 她望着梳妆台上镶嵌的那块玻璃镜,轻一抿嘴,将悲切情绪尽数收敛。镜子中的女子已经没了方才的软弱,只剩下镇定自若。 苏云媗强颜欢笑道:“没想到素素你还有这种东西。” 秦素轻声道:“越是这个时候,苏姐姐越要挺住才是。” …… 在张静沉开启镇魔台阵法的时候,正在返回大真人府的白绣裳和李玄都立时察觉到了不对,因为这座阵法实在太过显眼,哪怕两人距离云锦山大真人府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仍旧可以看到两道“细线”直通天际。 白绣裳脸色一肃,沉声道:“是正一宗出事了,邪道中人果然另有图谋。” 李玄都道:“兹事体大,还请白宗主先行一步,立刻驰援正一宗,我稍候就到。” 此时李玄都已经恢复了部分境界修为,白绣裳也没什么放心不下,微微点头,开始全力御剑,化作一道光华璀璨的耀眼剑光,很快便消失在李玄都的视线尽头。 李玄都初入天人逍遥境,又有伤势在身,飞行速度比不得白绣裳,只能尽力前行。 …… 藏老人、李世兴、白绣裳、李玄都等人陆续离去之后,刘谨一终于从自己的藏身处出来,跌跌撞撞地顺着岩壁上滑落,踉跄着往方才的战场中心走去。 刚才一番交手,让刘谨一这个江湖散人大开眼界,感叹这些大宗师盖世武力的同时,心中也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凭什么这些人就能呼风唤雨,他就只能一辈子在江湖的泥潭里打滚,他也想出人头地,也想做人上之人。 那就要甘冒奇险,在刘谨一看来,方才一番大战,必然会有遗落的宝物或是功法秘籍,这就是他的大机缘。 只是让他失望的是,他找遍了整个战场,除了遍地尸骸、尸水、脓血之外,就是那驾被一剑劈成两半的青铜马车。可这驾马车的残骸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灵性,别说宝物,就是灵物的品相都没有,只能算是凡物。 这如何算得上机缘。 反倒是残余的尸气又开始侵蚀刘谨一的体魄,让他苦不堪言。 刘谨一此时再想离开此地,已是千难万难。 他苦笑一声,难道自己今日要因为一时贪念而死在这里吗? 就在他逐渐失去意识的时候,忽然看到从天际尽头掠来一道长虹,落在自己不远处的位置。 长虹散去,是个黑衣女子,宽袍大袖,身后负有一柄青色长剑,正朝他这边缓缓走来。 只是没等他看清女子的面容,就彻底昏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 化身归一 镇魔台上的两根巨柱名为“刑柱”,用以拘禁受刑之人,据说当年由祖天师亲自用来,哪怕是地仙也要动弹不得。 虽说张静沉并非祖天师,甚至较之本代大天师都相去甚远,但胜在与镇魔台同为一体,此时由他全力催动“刑柱”,就算对手是徐无鬼,也不是随意就能破去的。 徐无鬼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神色,在他的视线之中,这两根“刑柱”看上去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如同两根擎天玉柱支撑起这一片天地。徐无鬼身为本代地气宗师,所学广博乃是天下第一人,立时明白了这两根“刑柱”的原理。 “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根本在于云锦山的八十一峰、三十六岩以及众多宫观,可镇魔台的阵法却是独立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之外,甚至与云锦山都无甚关系,关键在于镇魔台下的镇魔井洞天,所以说镇魔台是依据镇魔井而建。 镇魔井是由祖天师建成,其中镇压囚禁各种妖邪鬼魅,事实上这座镇魔井洞天就是一座巨大的铜炉,被投入其中的妖邪就是铜炉中的薪柴,若是无法逃离,只会被镇魔井中的阵法慢慢汲取气机,就如木柴燃烧,提供火力热量。这些由镇魔井汲取的气机经过阵法转化之后变成纯粹的灵气,一部分用以弥补镇魔井的阵法消耗,另一部分就直接储存在这两根“刑柱”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看来,张静沉显然是动用了储存在“刑柱”中储存的灵气,倒是不可小觑。不过这也在徐无鬼的意料之中,毕竟是在云锦山作战,还是孤军深入,不占地利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才要速战速决。 两根“刑柱”的符箓正在亮起,整个过程就像开闸放水,在最开始时,必然是水量最大、最凶猛的时候,选择在这个时候去强行关闭水闸,殊为不智,还是等到水流渐而平缓的时候再去关闭水闸最佳,所以徐无鬼没有急于出手,只是平静以待。 放在其他人的眼中,却是这位地师自傲到不屑出手阻止,再联想到先前徐无鬼轻描淡写破去重重天雷的手段,都觉得这位地师果真是深不可测、修为通天,心中绝望更甚。 境界修为到了一定层次之后,观战之人若是没有相当的境界,怕是连局势都看不分明,先前张静沉引下天雷轰击徐无鬼,观战之人都觉得张静沉能一举重创徐无鬼,唯有张静沉知道这一击必然无功,现在张静沉唤出“刑柱”,观战之人又觉得败局已定,殊不知这才是张静沉出手至今唯一能让徐无鬼忌惮的手段。 所以说,想要观战,想要指手画脚,哪怕是喝彩叫好,都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做到的,先不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就算不怕殃及池鱼,连局势优劣都看不清楚,何谈喝彩叫好。 当两根巨柱上的符箓全部现世之后,整个镇魔台上充满了有违天道的压抑气息。 下一刻,从两根“刑柱”上落下无数如钓丝一般的金线,密密麻麻,好似一张大网,疯狂缠绕徐无鬼的法身。 徐无鬼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煌煌法身更是变得黯淡无光。 正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并重新燃起希望的时候,徐无鬼好像跟所有人开了一个玩笑,原本被压制下去的气息又猛然高涨,法身之上流光溢彩,然后强行挣脱开一只手臂。 张静沉伸手一抓,整只手掌毫无阻碍地刺入自己的胸膛之中,不见半分伤痕、血迹,更不见剖胸挖心的骇人景象,甚至连衣衫都没有半点损伤,然后就见他以玄妙难言的手法从自己的心头取出一滴精血,以这滴精血为媒介,再次结成五雷指。 此法最少让张静沉少了三年苦修之功。 “叮咚”一声,如水滴落下,声响格外清晰。 一道天雷从九霄之上落下,然后化作一颗笼罩了大半个镇魔台的球形雷电,几乎有先前九颗紫雷总和之大,缓缓压向此时正被束缚压制的徐无鬼。 徐无鬼高高举起那只已经挣脱束缚的手掌,使得天雷落下的速度一慢再慢,然后轻声道:“归位。” 正在与张不惊激斗的徐有仁化作一道流光长虹,灌注入徐无鬼的法身之中。再加上对颜飞卿出手的那尊化身,徐无鬼已经有两大身外化身归于本尊之中。 徐无鬼周身上下立时金光流溢,摇身一晃,将缠绕在法身上半身的金线悉数抖落,然后不再阻止天雷落下,另外一手探出,一轮明月,从他手心冉冉升起。 同样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此时由徐无鬼亲自用出,比起李玄都胜出何止一筹! 形貌儒雅如名士的徐无鬼五指缓缓握成拳头,一轮明月迎向好似一轮紫日的天雷,月辉大盛。 这一幕,宛如日月相撞。 张静沉的衣衫猎猎作响,几缕散乱发丝胡乱吹拂。 徐无鬼将身上缠绕的剩余金线全部挣断,仅仅是法身的些许逸散气机,便如山风大作。 高空中,那颗如紫日一般的天雷轰然炸裂,化作无数游散电芒,疯狂乱舞。 镇魔台随之震动不休。 在黑色天幕之上,出现了一轮虚假的明月,银白色“月光”落满了整个镇魔台。 天地重归寂静。 张静沉屹立不倒,七窍中有鲜血缓缓流淌。 …… 当刘谨一缓缓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屋内燃着幽幽的灯火,光线暗淡,他强压下心中惊骇,微微侧头,打量四周,发现这儿似乎是一座客栈的客房,在不远处的窗边,正站着一名黑衣女子。 刘谨一回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最后记忆,是一名从天而降的女子,两个身影立时重合起来,让他得以肯定就是此人将他带离了那处满是尸气的凶险之地。不过这不算什么,真正让他心生忌惮的是,这名女子是从天而降,说明她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最少也是一位身怀宝物的归真境高人。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他可以招惹的。 多年的江湖阅历让刘谨一变得谨慎沉稳,按捺住了冲动,没有急于开口。 背对着他的女子直接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刘谨一心思急转,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试探的意思,就这么平铺直叙地开门见山,且充满了居高临下的随意,说明这名女子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中,这让刘谨一愈发肯定眼前之人就是一位在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人境大宗师。于是刘谨一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禀前辈,在下刘谨一,无宗无派,江湖散人。” 女子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刘谨一知道此时不能再沉默不语了,主动开口询问道:“可是前辈出手救了我的性命?” 女子道:“是我救了你,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刘谨一从床上翻下,跪在地上:“前辈大恩大德,刘谨一没齿难忘,前辈请问,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女子终于转过身来,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你看到了什么?” 刘谨一不敢贸然抬头去看女子的面容,生怕自己不小心看到了这位前辈高人的真面目而被灭口,低着头略微斟酌言辞之后,开始交代他的所见所闻,从他察觉到尸气到他发现以尸血绘成的巨大符箓,再到那名年轻剑仙破开符箓封镇破土而出、乘坐青铜马车的白衣老人、好似魔神降世的尸骸巨人、驾驭阴火的白发“剑魔”,以及那位好似白衣观音的女子剑仙,统统合盘托出,没有半点隐瞒保留。不过他也留了一个心眼,没有说自己想要奢求机缘的事情,想来就算这位前辈心知肚明,也不会计较在意,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女子沉思了片刻,缓缓吐出三个人名:“藏老人、李世兴、白绣裳。” 刘谨一先是大惊,继而心思数转。他不知道李世兴是谁,却知道藏老人和白绣裳的身份,一个是皂阁宗的宗主,一个是慈航宗的宗主,分别位列太玄榜的第四和第二,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大人物,虽然他在观战的时候就有所猜测,但不敢确定,此时听这位天人境的前辈说出这两人的名字,他终究是彻底肯定。只是有一点他不太明白,明明是四个人,为何前辈只说了三个人名?难道其中一人与这位前辈相识?是那位破土而出的年轻剑仙?还是那位驾驭阴火的“剑魔”?不过刘谨一已经可以大概肯定,这位前辈必然是为了其中一人而来,不是那个白发“剑魔”,就是那位年轻剑仙,只要确定了前辈到底是为谁而来,也就知道了前辈口中的“李世兴”是谁。 想明白这些之后,刘谨一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不知该如何称呼前辈?” 女子轻笑一声:“你可以称呼我……”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语气中还是带着几分笑意:“你可以称我‘跑堂’。” 第二十六章 客栈跑堂 “跑堂。” 刘谨一猛地愣住。他现在所在之地是一座客栈不假,但是前辈您说自己是个跑堂的,那就是开玩笑了,什么客栈能有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做跑堂?就算是中隐隐于市井之间,那也该是掌柜或老板娘才对。退一万步来说,您老人家趣味不同,非要做一个听人使唤的跑堂,权当是在万丈红尘之中游戏人间,可您这身宽袍大袖的黑色深衣,哪里像跑堂了? 刘谨一瞬间在心中闪过无数拆台的言语,只是摄于这位前辈的威势,只能咽回腹中,面上更不敢显现半分。 片刻之后,刘谨一平复下自己的心情,毕恭毕敬道:“原来是跑……堂前辈……”只是后面的“久仰大名”四字,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女子淡笑道:“我本名并非‘跑堂’,也不是什么江湖名号,这只是一个代号。” 刘谨一也是老江湖了,立时心中一动,所谓代号,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若是独自一人,也没必要取什么代号,换而言之,这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属于某个神秘组织?江湖上历来不缺这类组织,当年万笃门在最开始的时候,也是一个隐藏于暗中的神秘组织,直到近些年来,生意越来越大,这才逐渐浮上水面。 想到这儿,刘谨一不由一阵心动,鼓起勇气问道:“敢问前辈,您是万笃门之人?” 刘谨一当然知道眼前这位前辈不会是什么万笃门之人,他之所以如此说,其实就是暗示这自己已经明白前辈话语中的意思。在他看来,这位前辈既然如此说了,绝不是无意中说漏了嘴,而是有意为之。那就表明这位前辈有意吸纳他成为这个隐秘组织的一员,甚至就是这位前辈的直属手下,对于他这种没有靠山的江湖散人来说,那可是再好不过了,既能有靠山,还能从中得到功法秘籍,何乐而不为? 果不其然,女子多了几分赞赏意味:“你是个聪明人,我喜欢与聪明人说话。” 刘谨一心中一喜,赶忙说道:“前辈救命大恩,在下无以为报,唯有效犬马之劳,以供驱使。” 女子未置可否:“起来说话。” 刘谨一站起身来,仍是低着头,不敢去看女子。 女子也不强求,继续说道:“你知道太平客栈吗?” 刘谨一回答道:“知道,是太平宗的产业。” 女子道:“我们不是万笃门,只是假借太平客栈之名,与太平宗也无甚关系。其中位尊之人为掌柜,是为整个客栈的掌权之人,所有人都要听从掌柜的命令,在掌柜之上有东家,在掌柜之下,就是我这位跑堂,你若加入客栈,需要从伙计做起,伙计分为四等:天地玄黄,你是先天境,便是玄字号伙计。” 刘谨一越听越惊讶,世上竟然真有这样一座客栈,用天人境的大宗师做跑堂?那跑堂之上的掌柜又该是怎样的境界修为?莫不是太玄榜上的哪位高人? 刘谨一开口道:“前辈……” 女子道:“既然加入了客栈,那就不要再称呼我为前辈,称呼‘跑堂’即可。” “是。”刘谨一赶忙道:“跑堂大人,我要做什么?” 女子道:“要做的事情很多,正道邪道,庙堂江湖。不过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真有用到你的那一天时,我会联系你。” 刘谨一问道:“我该怎样联系大人?” 女子说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刘谨一不敢再去多问,生怕被这位跑堂大人认为是图谋不轨。他也深知这类隐秘组织都等级森严,必然有特殊的暗号和渠道,不怕联络不上手下成员。 女子道:“不必低着头说话,我不是见不得人。” 刘谨一这才敢抬起头来,望向这位女子前辈。 平心而论,这位女子前辈乍一看去,满是沧桑之感,似乎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可仔细看去,面容上又没有半点苍老痕迹,如同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与那位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相差无几。 除此之外,刘谨一还看到在跑堂大人身后还背着一柄青气笼罩的长剑,剑气隐隐,一看便不是俗物。 女子又道:“现在你只是在口头上加入了客栈,不算客栈的真正成员,等到你在‘账房’那里登记名册之后,才算真正的太平客栈之人。到那时候,我才会安排你去做事。” 听到“账房”二字,刘谨一又是心中一动,这是自掌柜、跑堂、东家之后出现的第四个称呼,顾名思义,这位账房应该是那种负责统筹的大人物,与这位跑堂大人属于同一等级。然后他又联想到了那位白发“剑魔”和那位年轻剑仙,按照他的推测,这两人其中之一是与跑堂大人相熟之人,会不会也是客栈的一员,那岂不是说皂阁宗之主藏老人或是慈航宗之主白绣裳也与这个客栈有着联系。 如此说来,这个客栈着实不容小觑,东家、掌柜、跑堂、账房,少说是四位天人境大宗师,就算跑堂是天人逍遥境,那么位在跑堂之上的掌柜怎么也得是天人无量境,更在掌柜之上的东家岂不是天人造化境? 刘谨一虽然境界不高,但是因为早年的江湖经历,与听风楼有些关系,对于许多江湖秘辛知之甚多,不仅知道万笃门、太玄榜,而且还知道天人境的三大境界。如今最新的太玄榜还未排出,按照老太玄榜的划分,板上钉钉是天人造化境的只有三人,分别是秦清、白绣裳、极天王,现在已经可以排除白绣裳,那么就只剩下秦清和极天王两个人,秦清与白绣裳私交甚笃,极天王与藏老人同属于西北五宗,如果跑堂大人是藏老人那边的,那么东家就是极天王;如果跑堂大人是白绣裳那边的,那么东家就是秦清。无论东家是谁,那都是江湖上了不得的大人物,有这样的靠山,也算是没有太多后顾之忧了。 女子正是李非烟,她之所以赶到此地,是因为收到了大天师张静修的神念传音,所以才匆匆赶到此地,刚进入吴州境内不久,就发现了藏老人弄出的天地异象,可当她赶到时,藏老人、李世兴、白绣裳、李玄都都已经离去,只剩下一个去找机缘的刘谨一,她觉得有趣,也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便随手救下了刘谨一,带着他来到已经解围的上清县。 刘谨一想了想,小心道:“大人,属下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现在太平客栈刚刚起步,李非烟也不怕被刘谨一探听到什么不该知道秘密,随意道:“讲。” 刘谨一道:“先前正邪大战,不知我们客栈是站在哪一边的?” 李非烟笑了笑,没有直接答复,而是说道:“客栈除了伙计之外,还有客人一说,分为食客和住客,这些人不是我们客栈中人,却是与我们客栈有交集往来,一般而言,食客只是短期合作、临时结盟,住客则是长期结盟,懂了吗?” 李非烟故意说得云雾缭绕,刘谨一果然被这番话语误导,认为藏老人或白绣裳其中之一就是客栈的住客之一,不由大为振奋,只觉得自己能够加入这样一个隐秘组织,便是最大的机缘。 李非烟道:“你现在已经算是自家人,所以还要分出个内外有别,那位白宗主便是我们客栈的住客。” 虽然早有猜测,但是当真正听到这个答案时,刘谨一还是觉得心脏猛地打了个颤。 “只是此事万不可泄露出去,否则你知道后果的。”话音未落,李非烟在刘谨一的肩膀上轻拍了一下,一道剑气进入到他的体内。 刘谨一早有准备,并未如何惊惶,而是毕恭毕敬道:“请大人放心。” 终于发展了第一个直属手下的李非烟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这种事情似乎也不算太难,这些时日以来,除去前往西京的宁忆,李如是和石无月都发展了不少属下,尤其是石无月这疯婆娘,毕竟是曾经的“血观音”,有过类似白手起家经历,做起来是轻车熟路,让她生出几分久违的紧迫感,这次也算是有个交代。总不至于李玄都事后问起,她还是个光杆将军。 第二十七章 天师地师 张静沉身在镇魔台上,两者同为一体,除非是将镇魔台彻底毁去,否则此身不死。不过此时的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足为虑了。 徐无鬼散去十丈法身,恢复本来身形,只是轻轻挥袖,便将拦路的张静沉扫到一旁。 七窍流血的张静沉扑倒在地,尽其所能地厉声喝道:“所有正一宗弟子,立刻退下。” 先前他将归真境的弟子留在此地,是抱了一线奢望,若是他能借助镇魔台之力伤到徐无鬼,这些弟子再结成大阵,也许还能些许转机,可现在他已经败了,再让这些弟子留在此地,已是无用,倒不如保留元气,再图其他。 只是正一宗以正道领袖的身份传承千年年,自有一股绵延不息的精气神,仍是有几人跃上镇魔台,意图救援张静沉。 徐无鬼自持身份,不会主动对这些晚辈出手,可如果有人不识趣来主动招惹他,阻挡他的路,那他也不会留手。面对这几位视死如归的正一宗弟子,他只是随意挥袖,袖风就将这些普通江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归真境宗师,拦腰斩成两段,伤口处却不见半点鲜血。 张静沉只能对周邯堂道:“带上陈气寒,离开此地。” 周邯堂一挥双修,卷起大风,将那些正一宗弟子悉数卷起,抛向远处,接着他本人抱起已经化作冰雕的陈气寒也跃下镇魔台。 徐无鬼对此视而不见,任由周邯堂离开镇魔台。 在这个时候,不是计较这些蝇头小利的时候。 徐无鬼走到与普通水井没有太大区别的镇魔井旁边,低头望向不见其底的井口。 因为“刑柱”现世的缘故,此时井中的阵法已经被激活,放眼望去,井中尽是滚滚紫气,不住上涌。 徐无鬼伸出手掌按在井沿之上,一瞬之间,在井口四周浮现出八卦图案,井内则是出现了一个黑白色的阴阳双鱼,刚好封住井口。 张静沉已然明白徐无鬼要做什么了,他要打开镇魔井,将其中镇压的诸多妖魔邪祟放出,正一宗便是首当其冲。 下一刻,徐无鬼高高举起另外一只手掌,掌心处再次孕育出一颗黑色圆球。 “太易法诀”可以化解除了先天五太之外的所有气机真元,虽然他做不到毁去镇魔井洞天本身,但是仅仅破去镇魔井的井口封印还是不难。 只见徐无鬼将手掌压在井口位置,环绕井口的八个八卦图案依次黯淡,封住井口的阴阳二气而开始缓慢崩解,虽然这个过程极为缓慢,但已经可见井中的紫气透出井口,说明徐无鬼的破解之法行之有效。 就在这时,黑色天幕尽头出现了一点极为耀眼的璀璨光芒。 然后这一点光芒越来越大,伴随着连绵不绝的滚滚雷声,徐无鬼营造的黑色天幕被从中分割成两半。 整个镇魔台轰然震动,一个稚童落在镇魔台上,怒视徐无鬼。 张静沉已经顾不得尊卑,大喝道:“张静修,你这个大天师怎么当的?竟然会让这等人进到大天师府中,我正一宗的千年基业险些就要毁于一旦,若是被他打开镇魔井,放出井中妖邪,你我都是千古罪人,再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稚童也不废话,在他身后现出一尊巨大法相,足有二十丈之高,高高举起双手,“天师印”被捧在手心之中,如同一轮耀日,大放光芒,将徐无鬼召唤出的一轮明月彻底遮掩。 法相声音如炸雷:“地师,贫道今日要让你有来无回!” 话音落下,自灵芝园方向有一道紫光冲天而起,裹挟出滚滚紫气,好似紫气东来,照耀得漆黑天幕上浸染了一抹瑰丽紫色。 正在专心破解镇魔井封印的徐无鬼淡然道:“张静修,若是你的本尊在此,有‘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有镇魔台,有数不清的正一宗弟子,想要将我留在此地,我是半点也不怀疑,可如今你只是一尊化身,如何敢口出狂言?” 稚童并不言语,一跃而起,伸手握住那道紫光,化作一柄紫色玉石长剑,正是“天师雌雄剑”中的“紫霞”一剑。 稚童直接一剑斩向徐无鬼,此时徐无鬼正在专心催动“太易法诀”,他并非是以防守见长的长生境地仙,若是不闪不避,怕是要被稚童重创。 忽然之间,从徐无鬼的体内跃出一道身影,头戴紫金冠,一身玄黑锦衣,腰缠玉带,与王侯无异,手中持有一柄漆黑长剑,正是“天魔斩仙剑”,不过不同于李太一手中那柄可以模仿“心魔由我生”的“天魔斩仙剑”,此时徐无鬼手中的“天魔斩仙剑”乃是正品,半仙物的品相,而李太一手中的是仿品,只有宝物品相。 这个徐无鬼身外化身伸手在剑身上轻轻一抹,立时燃烧起熊熊黑炎,与李世兴对战白绣裳时所用的阴火一般无二。 徐无鬼以“天魔斩仙剑”对上稚童的“紫霞”,一方黑炎逼人,一方紫气滚滚,相撞一起之后,竟是不分上下。 稚童轻哼一声,又有两道人影出现在他的身旁,分别是没了“紫霞”的张不惊和先前被徐有仁重创的年轻道人。 徐无鬼则是只能分出一尊身外化身,也就是落魄书生模样的徐有仁,徐无鬼不是一个喜欢孤注一掷的人,这次孤军深入正一宗内部,同样留有后手,不至于一步走错就满盘皆输,所以他将一尊身外化身留在了阴阳宗,如果他遭遇不测,便能借助这尊身外化身觅得一线生机,同时也有镇守阴阳宗的用意,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如果澹台云得到了消息,想要趁此时机偷袭阴阳宗,他也有办法拖住澹台云一时半刻。 基于这两点原因,徐无鬼只有两尊身外化身在此,三人对三人,徐无鬼最大的优势是本尊在此,长生境界的修为无人能敌。张静修的优势是占据地利、人和,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重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这座大真人府就变成了徐无鬼的绝境。不过前提是徐无鬼没能打破镇魔井的封印。这就让张静修陷入了一个难题,直接前往万法宗坛,就没人能阻挡徐无鬼打开镇魔井,如果来阻挡徐无鬼,便不能立即重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年轻道人轻叹一声:“今日贫道合该陨落于此。” 话音落下,本就遭受重创的年轻道人身上燃烧起熊熊烈火,张静修竟是不惜舍弃一尊身外化身,甚至是毁去那件寄托化身的宝物,也要阻挡徐无鬼打开镇魔井。 年轻道人连同寄托的宝物一起消散,那个喜好有趣事物的张静修化作九条火龙,朝着徐有仁呼啸而至,虽然徐有仁的境界要高出年轻道人,但面对年轻道人的舍命一击,也不敢有丝毫大意,身形凌空而起,双手结出法诀,脚下生出一个虚幻的阴阳法阵,一黑一白两条长龙如同两条护城河,护住他的周身之后,迎向九条火龙。 一瞬之间,九条火龙便将徐有仁彻底吞没,化作一个巨大火球,好似深夜烈阳。 王侯金冠的徐无鬼怒哼一声,暂且逼退手持“紫霞”的张静修,然后将手中的“天魔斩仙剑”高高抛弃,在空中化作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漩涡深处隐约可见一尊巨大法相,头戴帝王平天冠,身着十二章衮服,冷冷地俯瞰镇魔台。 在四大长生地仙之中,李道虚和澹台云更偏向于武夫,而张静修和徐无鬼更偏向于方士,到了他们这等境界的方士,不仅有身外化身,而且法相、法身、傀儡一应俱全,虽然只有一人,但却仿佛四五位顶尖高手联手,此时现身的便是徐无鬼的法相了。 第二十八章 人心似水 面对这尊法相,稚童不得不用自己法相去应对,只见法相手捧“天师印”高高跃起,若论宝物之多,正一宗堪称当世之最,仅仅是仙物就有两件之多,这也是徐无鬼难以匹敌的地方,仙物之所以是仙物,就是因为其已经超出凡俗的界限,有了几分仙人威能,此时“天师印”燃起无数“昊天光明火”,不仅使得黑色天幕不断退散,显露出其后的湛湛夜空,而且封住了漩涡的出口,使得那尊帝王法相不能降临人间。 然后手捧“天师印”的法相直接化作一道十余丈的巨大金色符箓,落在漩涡之上,将其彻底封禁。 “天魔斩仙剑”重新落入王侯装扮的徐无鬼手中,与手持“紫霞的”稚童隐隐对峙。 张不惊趁此时机来到张静沉的身边,问道:“死了吗?” 这个张静修与张静修本尊的性情截然相反,有一股江湖散人的散漫,张静沉对此心知肚明,只得强压怒意:“没死,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张不惊道:“最后一块大阵枢机就在你的身上,你还要趴在这里装死吗?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我没有料到徐无鬼竟然会亲自来到大真人府,也没有认出他的本尊,有什么后果,由我一力担当就是。可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还是大天师,是张氏族长,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张静沉脸色变化不定。 张不惊加重了语气:“张静沉,立刻去万法宗坛重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听令行事!” 说话之间,两根“刑柱”之上光芒大盛,不过不再是束缚徐无鬼,而是落到张静沉的身上。虽说张静沉是此地主人,有调用“刑柱”和打开“镇魔井”的权限,可大天师却是整个大真人府的主人,张静沉可以用的,张静修同样能用,张静沉不能用的,张静修还是能用。 两根“刑柱”中的灵气疯狂灌注入张静沉的体内,虽然不足以让他彻底恢复战力,但重启阵法还是不难,毕竟“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根本在于八十一峰、三十六岩和无数宫观,就如一驾马车奔驰,拉动马车的是马匹,驾车之人控制速度和方向,驾驭阵法之人就是一个驾车人,而非拉车的马匹。 张静沉没有半分废话,化作一道长虹,掠出镇魔台,往万法宗坛而去。 张不惊转头望向徐无鬼本尊,他仍旧在专心破开镇魔井上的重重封印,好似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 张不惊洒然一笑,大步向徐无鬼走去,喝道:“徐无鬼!徐无鬼!大阵一开,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你还要执迷不悟么!” 这两句话如同炸雷一般,足以让人耳膜嗡鸣,可徐无鬼却充耳不闻,只当是没有张不惊这个人一般。毕竟本尊与身外化身之间的差距,更甚于他与张静沉之间的差距,区区一个张不惊,还掀不起什么风浪。 …… 张静沉来到万法宗坛,众多正一宗弟子认出是这位师叔、师叔祖之后,纷纷行礼,让开道路。值此关头,已经没人在意不可离开镇魔台半步的张静沉会出现在此地,这也是当初张静修让张静沉执掌阵法枢机之一的原因,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就没必要死守着规矩不放,事急从权。 张静沉无视一众人等,大步走进大殿之内,环视一周,问道:“颜飞卿何在?” 匆匆赶来的张岱山对张静沉行了一礼,恭敬道:“回师叔,颜师弟他被地师偷袭,身受重伤,已是昏迷不醒。” 张静沉扯了扯嘴角,又将目光落在秦素身上,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我正一宗重地?” 张岱山道:“这位是大天师……” “我没有问你。”张静沉扫了张岱山一眼。 犹若实质的目光让张岱山一窒,后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 秦素不卑不亢道:“晚辈秦素,受邀观礼。” 张静沉久在镇魔台上,对于许多江湖之事知之不多,但他不是蠢笨之辈,立时就明白过来,姓秦,又是大真人府的贵客,应该与辽东秦氏的关系不浅。于是问道:“秦清是你什么人?” 秦素答道:“正是家父。” 张静沉脸色微微一沉,道:“看着令尊的面子上,我不与你计较,现在立刻离开此地。” 秦素抿了抿嘴唇,也不辩驳,直接向外走去。 张岱山还想要说话,就听张静沉训斥道:“此乃宗门重地,怎可儿戏?颜飞卿胡闹,你也不知轻重吗?” 张岱山对于这位秦姑娘印象极佳,在他看来,人家一个局外之人,在这个时候与正一宗同进同退,怎么能如此行事?岂不是寒了人心?还要让人以为正一宗都是这般小家子气,于是辩驳道:“颜师弟乃是正一宗掌教,此事是颜师弟应允的,师叔虽然是长辈,但也不应该这般说话!” 张静沉冷冷盯着他:“掌教怎么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就是张静修在这儿,我也是这般说话,若不是他将徐无鬼放入了大真人府,我正一宗如何会有今日之劫!” 张岱山顿时哑口无言,张静沉不再理会他,径直往万法宗坛行去。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看向苏云媗一眼。 待到张静沉离去之后,苏云媗对张岱山轻声道:“张师兄,有劳你看顾好玄机,我去送一送秦姑娘。” “如此最好。”张岱山点头道:“至于颜师弟,苏师妹放心就是。” 苏云媗匆匆离开大殿,追上已经走出一段的秦素。 两人并肩而行,苏云媗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轻声道:“素素,你不要在意。” 不经意之间,她将比较正式的表字“白绢”换成了更为亲近随意的昵称“素素”。两女在这段时日以来,毕竟是共同经历风雨,关系较之先前亲密了许多。 秦素摇了摇头:“我没有在意,我是冲着你和颜真人的面子才来帮忙,不是为了正一宗,所以那人要怎样,都与我无关。” 苏云媗叹息一声:“不管怎么说,这位张师叔的做法都有些不妥。” “我真的没有关系。对于正一宗而言,我只是一个过客。”秦素停下脚步,望着苏云媗:“反倒是苏姐姐,倒要好好想想,如今颜真人生死未卜,只怕来者不善。” 苏云媗何等聪慧之人,同样想到了这一点,被秦素点破之后,不由良久无言,最终还是只能喟然道:“幸而还有老天师。” “紫府曾经说过,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走。当年的紫府又如何?清微宗的四先生,大剑仙最喜爱的弟子,距离宗主之位只剩下一步之遥,天大的靠山。可是现在呢?却是连清微宗的弟子都算不上了。”秦素若有所指道:“正一宗也不会比清微宗好到哪里去,张鸾山的前车之鉴,不可不察也。” 苏云媗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因为当局者迷的缘故,下意识地不愿往这个方向去想,摇头道:“张鸾山和玄机他不一样。” 秦素轻叹一声,拉住她的手:“苏姐姐,话虽如此,可你想过没有,如果大天师不在了呢?当年紫府他与……张相爷的千金有过一段情缘,世人都把他当作张相爷的乘龙快婿,可就在转眼之间,权势滔天的张相爷已是作古,这世上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 苏云媗猛地愣住,过了好久才微微点头,然后握住秦素的手:“我会考虑的。对了,现在外面局势不明,你还是不要贸然离开为好,留在大真人府中,待到‘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重新开启,地师自会退去。” 秦素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 苏云媗说道:“你去味腴书屋等我,我先去安顿好紫府,然后就去找你。” 说罢,苏云媗提着裙摆转身匆匆离去。 秦素望着苏云媗的背影,轻轻叹息。 第二十九章 手段尽出 镇魔台上,天师地师仍旧斗法不停,转眼间已经是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眼看着镇魔井的封禁已经被“太易法诀”破去大半,张静修苦于本尊不在此地,张静沉一时半刻之间也无法重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始终奈何不得徐无鬼。 就在这时,又有一道浩荡剑光破空而至。 徐无鬼终于不能再无动于衷:“白绣裳,遍观天下女子,以境界修为而论,你也算是第二人,只是你们这些女子,为何都要与徐某作对?” 来人正是终于赶到的白绣裳,她没有半点废话,手中玉剑一转,裂空之声连绵不绝,响成一片。 就在这一瞬之间,白绣裳已经朝徐无鬼周身要害攻出近百剑,速度之快,却是连残影都没有留下,不见剑影重重,唯有剑气纵横。若是寻常归真境高手,只能看到白绣裳扬了一下手,紧接着便是满身剑伤。 这正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天花乱坠”一式,有佛讲法,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在“慈航普度剑典”中化作两式精妙剑招,一式主攻,一式主守。 徐无鬼终于不能再专心破解镇魔井的封禁,收回正在施展“太易法诀”的手掌,然后一振大袖。 一袖漫卷天地。 地师对于“太阴十三剑”的领悟已经到了当世无人能出其左右的地步,出神入化,此时用出之后,剑招中又糅合了术法的手段,已经看不大出“太阴十三剑”的本来面目 一瞬间,白绣裳只觉得自己四周出现无数人影,不仅将她的剑招全部化解,而且还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攻来,让自己仿佛被围入了千军万马之中,无处可躲,无处可闪,同时一股阴寒气机蔓延而至,无孔不入,仿佛要从每个毛孔渗透而入体内,侵蚀经脉丹田。白绣裳只能运转“莲咒”,如一朵巨大白莲层层绽放,将她包裹,护住周身,抵御这股阴寒气机,然后从“天花乱坠”变招为“地涌金莲”,一朵朵金莲凭空绽放,与周围的无数人影抗衡。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金莲朵朵飘散,环绕在白绣裳周围的重重虚影也尽数消失不见。 白绣裳轻哼一声,手中的玉剑毕竟不比“妙法莲华”,也比不得“人间世”,经过连番大战之后,终于是不堪重负,寸寸碎裂。不过她作为慈航宗的宗主,宝物当然不在少数,只见她一抖大袖,又取出一张形状狭长的白纸,束纸成剑,此物名为“无相纸”,不仅仅可以化作三尺长剑,十八般兵都可以幻化,硬度堪比金刚,水火不侵,只是白绣裳擅长用剑,才将其化作纸剑。 白绣裳一挥手中纸剑,从剑身飘洒出无数纸屑,迎风就涨,化作一只只纸莲花旋绕洒落,犹如漫天飘雪。 这些纸莲花都是从“无相纸”上分出,花瓣锋利如刀,此时旋转起来,堪比江湖上的奇门兵刃,也就是镇魔台上空空如也,若是换成市井闹市,纸莲花所到之处,切割砖石就如豆腐一般,不知要死伤多少。 地师笑了一笑,再一挥大袖,袖口大张。这些纸莲花便毫无抵抗之力地飞入地师的大袖之中,再不见半点动静。 纸莲花无功,白绣裳也没指望能依此建功,已然近身到徐无鬼的面前,手中纸剑散出一片白茫茫的残影,将徐无鬼周身上下悉数笼罩,此时白绣裳也顾不得宗师身份,剑意由慈悲光明变为杀机森严,招招直指要害。 “秦清的刀法,你们两人还真是不藏私。”徐无鬼淡笑一声,手中结成手印,开始准备术法,任由纸剑落在自己身上,只听得一连串金石声响,竟是不能伤其分毫。 白绣裳大为惊讶,此时她已经全力催发手中纸剑,摧金断玉只是等闲,穿山裂石也不是不能,而地师又不是以体魄见长,如何会未有寸功?一瞬间她便明白过来,关键在于徐无鬼身上的这件黑袍,于是白绣裳立刻改变方向,以手中纸剑刺向徐无鬼没有防护的面门。 徐无鬼早有预料,只是微微低头,再抬起头时,脸上多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青铜面具,这个面具甚至不曾留有口鼻眼睛的位置,浑然一体,任由纸剑刺中,不伤分毫。而到了地师这般境界,视物也未必要靠眼睛,是否开孔也无关紧要了。 此物本是古时巫教之物,巫教巫祝佩戴此物行祭祀之事,后来巫教覆灭,此物几经辗转之后,落入徐无鬼的手中。徐无鬼本是用此物来研究巫教的种种巫术,后来却发现此物不知是以何种材料制成,异常坚固,便随身携带,用作防身。 白绣裳见再次无功,身形倏忽而动,又转至徐无鬼的身后,还未等她出剑,徐无鬼的脑后青丝已经是自行而动,正是“太阴十三剑”中的“青墨三千甲”。 一番激斗下来,白绣裳竟是没能伤到徐无鬼分毫。 就在此时,张不惊来到徐无鬼身后,一掌拍向徐无鬼的后心,铺天盖地的掌劲犹如海啸山涌,充斥四方,弥盖八极,空中隐隐出现无数紫色雷霆,一时四周天地元气全被掌力吸扯带动。 徐无鬼任由张不惊一掌拍在自己的后心位置,岿然不动。 张不惊的脸色先是一红,骤然雪白,他这一掌已是用出了全力,却发现自己的气机正源源不断地被吸入徐无鬼体内,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张不惊骇然道:“‘蚀日大法’?” ‘蚀日大法’与“吞月大法”并列齐名,“吞月大法”是气机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同样可以吸纳他人气机为己用。‘蚀日大法’则是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可将他人气机化作己用。 “吞月大法”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自身修为灌注到对方的体内,得不偿失,凶险莫甚。“蚀日大法”却是不将气机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之中,虽然无“吞月大法”之隐患,但却有异种气机之难题,若是体内吸入过多异种气机,不能使气机融合为一,便有气机反噬之险。还有就是,“蚀日大法”的吸力不如“吞月大法”远甚,非要身体相触不可,当年玉虚斗剑,无道宗宗主宋政对上李道虚,近不得李道虚身前三尺,“蚀日大法”便全然无功,最终被李道虚三剑所败。 此时张不惊一掌拍中徐无鬼,正中徐无鬼下怀,运转“蚀日大法”,不但使张不惊动弹不得,而且还不断汲取张不惊的气机化为己用。 徐无鬼淡然笑道:“张静修,这掌心藏惊雷的‘掌心雷’手段,还是换成你本尊亲自来用才像话。” 正在与另外一个徐无鬼化身激斗的稚童张静修闭口不言,反倒是张不惊大声喝骂道:“徐无鬼,你个老王八,几时学了宋政的‘蚀日大法’?莫不是宋政已经遭了你的毒手?是不是你在江湖上放出流言,说宋政被我们正一宗镇压在镇魔井中,以此混淆视听?有胆量的,放开老子,让老子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徐无鬼并不答话,只是加速运转“蚀日大法”,要将张不惊的气机悉数吸入自己体内,至于“蚀日大法”的异种气机弊端,对于身怀“太易法诀”的徐无鬼而言,算不上什么太大问题。 忽然,一阵佛音禅唱传来,有六字真言,又有隐隐的女子歌声,清脆悦耳,使人杀意消散,戾气顿消,要放弃一切抵抗之意。 第三十章 阴阳仙衣 在此等浩大佛音之下,便是徐无鬼也觉得佛音敲打在自己的心坎之上,不由气血翻涌,心神恍惚。 “是慈航宗的半仙物‘六字光明咒剑’和‘大慈雷音剑’。”徐无鬼立时明白过来,运功抵抗,只是略有恍惚便彻底回神,只是如此一来,他原本周密不漏的防御便有了一线缺漏,白绣裳抓住这个机会,一剑刺出,直指鬼面和黑袍之间的咽喉位置,这里也就是徐无鬼最脆弱的所在。 徐无鬼抬起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捻开,如同花瓣层层绽放,旋转如轮,直接将刺向咽喉的纸剑拿住。 一瞬之间,白绣裳手中的纸剑直接分解开来,化作无数细小纸剑刺向徐无鬼的咽喉。 与此同时,张不惊也大喝一声,整个人直接炸裂,不过他的寄托宝物乃是“紫霞”,所以这次并非连同宝物一起毁去,只是这尊身外化身独自毁去。 张不惊毕竟是天人无量境,以这种玉石俱焚的手段自爆全部修为,浩荡气机如一片海潮,充斥了镇魔台的每一个角落,来回激荡不休,其威力之大,哪怕是天人造化境也要被其重伤,纵使徐无鬼这位长生地仙,也不能无动于衷。 一时间,前有白绣裳,后有张不惊,徐无鬼陷入到一种极为凶险的境地之中。 只是徐无鬼身为西北五宗中最有权势之人,身上各种灵物宝物之多,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想象,就在这一瞬间,徐无鬼腰间悬挂的一块玉佩直接炸裂开来。 《礼记玉藻》有言:“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这块玉佩也是一件宝物,不过却是只能使用一次的保命宝物,玉佩炸裂之后,化作一道淡淡光芒将徐无鬼周身上下团团护住。 虽然在两方夹击之下,这道光芒只是支撑了片刻就彻底崩碎消散,但趁着这个空隙,徐无鬼用出了自己方才就开始准备的“太易法诀”,将张不惊玉石俱焚所化的磅礴气机化去大半,些许余波已经不能将他如何。同时他再次展开法身,一股宛如日月悬空的浩大气机向四周蔓延扩散,直接将“无相纸”所化的纸剑弹飞,徐无鬼仿佛成了天地间的真神仙人,睥睨天下。 方才徐无鬼之所以一再周旋,一则是准备第三次“太易法诀”,纵然他是长生境的地仙,也不能连续动用“太易法诀”,因为先天五太有一个极大的弊端,在三十六天内,每用一次,消耗就会大上一分,徐无鬼第一次使用“太易法诀”,只消耗了一成气机,第二次使用“太易法诀”就要消耗两成气机,第三次则要消耗四成,第四次要消耗八成,以此类推,徐无鬼在不依靠外力的情形下,只能用出四次“太易法诀”,到了第三次的时候,已经颇为吃力,需要部分准备时间,而不能随手激发。再则就是他想要通过“蚀日大法”弥补自己损耗的气机,也的确让他找到了这个机会,只是张静修乃是果决之人,直接舍弃了这尊化身,让徐无鬼只是汲取到了少量气机,算计落空。 既然“太易法诀”已经准备完毕,又无法继续通过“蚀日大法”汲取气机,那么徐无鬼便不打算再拖延下去,速战速决,然后打开镇魔井,在“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开启之前撤离正一宗。 只是可惜第三次“太易法诀”用于化解张不惊的玉石俱焚,没能一鼓作气地打通镇魔井,不过也不重要,此时镇魔井已经被第二次“太易法诀”打开大半,就算不用“太易法诀”,徐无鬼也可以凭借其他手段将其彻底打开,只是没有“太易法诀”这般干净利落。 就在这时,稚童张静修大喝一声:“归位。” 话音落下时,在上清县方向有一道青光直冲天际,然后直奔镇魔台而来。 徐无鬼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是‘青云’到了。” 稚童并不言语,以手中“紫霞”逼退手持“天魔斩仙剑”的徐无鬼,然后跃上半空,伸手握住那道青光,果然是一柄通体青湛湛的金铁长剑,与玉石材质的“紫霞”截然不同。 无论是“紫霞”还是“青云”,仅仅是一剑,都只是半仙物,可如果双剑合璧,那就是“天师雌雄剑”,正一宗的两大仙物之一。 此时稚童虽然不是张静修本尊亲临,却有“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两件仙物,只见他头顶高悬“天师印”,垂落道道“昊天光明火”护住自身,左手“青云”,右手“紫霞”,双剑合璧,如一紫一青两条长龙相互纠缠着冲霄而起。 徐无鬼大喝一声,收回那尊身外化身,伸出双手抱圆画圈,风流云散,意图缚住苍龙。 剑光炸裂,徐无鬼的法身直接崩解。 现出真身的徐无鬼脸色凝重无比,双袖一振,他身上的黑袍猎猎作响,只见黑袍的纹络立时活了过来,浮光掠影,仿佛无数黑影在衣袍表面疯狂游走。 这些黑影看似杂乱不堪,若仔细看去,这些黑影共有十三道,每一道黑影都在持剑使用一种玄妙剑式,透出一股邪诡之意,只是速度太快,让人看不分明。 徐无鬼身为当代地师,虽然没有两剑仙物之多,却也有一件仙物护身,就是他身上的这件黑袍,名为“阴阳仙衣”,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可以施展“袖里乾坤”的神通,还可以阴阳转换,此时徐无鬼所用的是阴面,其中蕴含有一套完整的“太阴十三剑”,李世兴有十二尊没有神智的剑奴,那些剑奴的神魂便是被徐无鬼封禁入自己的仙衣之中,至于多出的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则是徐无鬼分入一丝神念所化,统领其余十二剑。 换而言之,这十三剑是如同活物的十三剑。 徐无鬼只是轻轻振衣,如抖落身上的灰尘,十三道黑影便脱离“阴阳仙衣”显化世间,化作十三道无相无常的影子遍布镇魔台的每个角落,游走不定,并不用徐无鬼分身驾御,宛如活物一般。 这正是“太阴十三剑”的诡异所在,若是能完全掌握“太阴十三剑”,便等同驯服了一只猛兽,可以成为自己的帮手,若是被“太阴十三剑”反噬,就被剑意夺去体魄神魂,成为“太阴十三剑”的傀儡,就如死于猛虎爪下的伥鬼,只能为虎作伥。 此时十三道纵横剑气堪比十三位天人境大宗师同时出剑组成“太阴剑阵”,便是白绣裳也不敢正面力敌,更不敢陷入剑阵之中。 稚童满面肃穆之色,双剑分别对应了两根“刑柱”。 整个镇魔台轰然震动。 然后稚童一剑指天,整个天幕开始逐渐转紫,很快整个天幕就变成一片深紫色,荡漾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 稚童又一剑指地,不仅仅是镇魔台,整个大真人府以及大真人府所在的山峰都与之共鸣颤动,一股青气自地下生出,不断上升。 天地之间一片明澈,氤氲出无穷无尽的紫青二气,漫山遍野,转眼间已经化作一片浩瀚海洋。 紫气遮天,此时的天幕已经不见深邃,倒像是一方倒扣的紫湖,这方紫色湖泊还在不断下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触手可及一般,然后就见一道青中透紫的巨大光柱从“湖面”中缓缓探出头来,开始缓缓下降。 随着这根光柱现世,天地之间不存半点黑暗,尽数化为一片浩瀚璀璨如旭日东升的无量剑光! 天地元气荡漾出无数如水波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覆盖范围极广,余波一直蔓延至上清县的上空才渐渐消散。 徐无鬼仰头望向那道光柱,双袖似乎因为盈满无数风雷而猎猎作响。 只是这位地师并无太多惧色,只是轻轻抬手。 十三道黑影同时举剑,直指苍穹。 第三十一章 双剑合璧 雷光涤荡,阴影重重。 一明一暗两道浪潮不断撞击。雷光所过之处,无数阴影灰飞烟灭,霞光如潮,每一次漫涌,都有一道道阴森剑影如冰雪消融,化作乌有。 只是阴影死而不绝,在不断消亡的过程之中,又不断重组再生,一方太阴剑阵始终不曾真正毁去。 明晦二色反复替换,不断相互消磨抵消,使得镇魔台上处于一种日夜轮转的诡异景象之中。 双剑合璧,威势煌煌,虽然占据上风,但却谈不上胜势。徐无鬼境界高绝,是为此时镇魔台上唯一的长生地仙,又有同样是仙物品相的“阴阳仙衣”。张静修驾御“天师雌雄剑”双剑合璧,用尽手段,也久攻不下,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果迟迟不能攻破徐无鬼的“太阴剑阵”,待到双剑合璧陷入颓势,徐无鬼立时就能转守为攻。 毕竟张静修不是本尊亲临,无法发挥“天师雌雄剑”的全部威力,若非徐无鬼在此之前经过连番大战,连续三次动用“太易法诀”,消耗极大,就连压制也难,如今胜负之势,着实难料。 就在这时,异变突起。 只见得一道剑光撞入镇魔台上,剑啸之声不绝于耳。 来人正是比白绣裳稍慢一步的李玄都,他没有贸然登上镇魔台,在不远位置停下身形,高声道:“晚辈李玄都,冒昧问地师一句,你将徐先生怎样了?” 正与张静修相持不下的徐无鬼看了眼李玄都,笑了一笑:“紫府,剑秀山一别,近来可好?想来是极好的,毕竟不足三十岁的天人境修为,却是少见。” 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徐无鬼亲口承认,李玄都还是心神一震。 面对双剑合璧,徐无鬼身形四周气海翻滚,大袖飘摇,衣袂飘飘,愈发衬得这位地师风姿不俗,偶有紫光落下,也被他随手打散,他对李玄都道:“徐无鬼非是我的本名,而是我自己改的名字,至于原来的名字,不提也罢。换而言之,我是地师,也是齐王。” 李玄都强压下心头惊讶,问道:“那在剑秀山……” “剑秀山是我早年时的清修之地,没想到你会误打误撞去到那里,与你相交,并无太多利害考量,只当是一个忘年交。”徐无鬼淡笑道:“正道中人视我为天下第一号大魔头,归根究底,不过是意见不合、立场不同、利益不一,抛开这些,徐某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争权夺利,更谈不上日理万机。” 李玄都深吸一了口气:“李玄都谢过地师养剑之恩。” 徐无鬼笑道:“你是说古剑仙留下的‘逆天劫’?这不算什么,到了我今日这等境界,杀力大小不是取胜关键,什么上成之法、大成之法也无关紧要,甚至境界修为也不算什么,更多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送你一门,不过顺手为之,不必太过记挂心上。” 此时镇魔台上除了徐无鬼和李玄都之外,就只有张静修和白绣裳二人,两人却是没想到李玄都和徐无鬼竟是还有过这样的缘分,张静修正在专心驾驭双剑合璧,无暇说话,白绣裳开口道:“紫府,徐无鬼素来以阴险狡诈著称,所说之话,九真一假,兴许他与你初相识时,的确没有利害算计,可到了现在,堂堂地师说自己没有半点利害算计,万不可信!” 其实不用白绣裳提醒,李玄都也不敢完全相信地师所说的话语,他第一次见到徐先生时,还未前往帝京,对于寻常江湖人而言,紫府剑仙也算是一个大人物了,可对于地师这等站在江湖巅峰的大人物而言,区区一个紫府剑仙,真不算什么,而且那时候正道“四六之争”已经初显端倪,张静修和李道虚胜负未定,局势不明,作壁上观的徐无鬼更谈不上下注哪方,若说这时候的徐无鬼没有半点利害算计,李玄都是信的。 李玄都第二次见徐先生时,就是帝京事败,他带着张白月的骨灰前往检修上,并葬剑于此。此时的李玄都在清微宗中彻底失势,不仅宗主大位无望,而且一副残躯,就连天人境的希望都变得极为渺茫,此时的李玄都对于徐无鬼而言,就连“此子断不可留”都谈不上,地仙不是天仙,徐无鬼也不能尽知古今所有事,他也料不到日后的李玄都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若说这时候的徐无鬼没有半点利害算计,李玄都也是信的。 李玄都第三次见徐先生时,是他在前往中州龙门府的途中,取出“人间世”,炼化半截断剑,得先天昆仑境,也为他日后重返归真境打下了坚实根基。在李玄都离开剑秀山之前,徐先生与他说了许多话语。不过对于徐无鬼而言,就算李玄都恢复境界,也不算什么,他手下的十殿明官,哪个都比当时的徐无鬼强上太多太多,真正的心腹大患在于西京的澹台云,而不是远在东海的清微宗。就算是收拾了澹台云,开始正邪之争,正所谓远交近攻,距离蜀州极近的正一宗才是大敌,然后是辽东五宗,最后才是清微宗。若说这时候的徐无鬼没有半点利害算计,李玄都还是勉强信的。 可是现在局势已经不同,李玄都被逐出了清微宗,不仅与正一宗走得很近,而且还得了沈无忧的“太平无忧”令旗,就算徐无鬼现在还不清楚,迟早也会知道。再加上李玄都与秦素交好,又收拢了李非烟、石无月、宁忆等高手,无论怎么看,此时的李玄都已经不再是一个无关轻重的小人物,其在江湖上的影响力已经非同寻常,甚至一些衰落宗门的宗主都不如李玄都。在这等情境下,若说这时候的徐无鬼没有半点利害算计,李玄都是万万不信的。 李玄都轻声道:“徐先生恩情,李玄都不敢相忘,只是正邪有别,还望徐先生见谅。” 徐无鬼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淡然一笑:“方才说到了‘逆天劫’,我修习‘太阴十三剑’多年,也算是半个用剑之人,对于这‘逆天劫’剑气,有些感悟,若是紫府不嫌,就看看我这一剑如何。” 话音方落,徐无鬼已经是一袖扫出,整个镇魔台轰然震动,仿佛地龙翻身,裂空之声连绵不绝。 剑气无形无相,白绣裳险些被一剑穿心,虽然在最后关头勉强躲过了心室要害,但还是被剑气伤到了肩头,鲜血染红白衣。 同样是“逆天劫”剑气,徐无鬼亲自用来,比之李玄都,简直是天壤之别。 白绣裳伸手按住肩头,语气平静道:“徐无鬼,倒要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徐无鬼并不答话,开始准备第四次“太易法诀”。 李玄都将手中“人间世”丢给白绣裳,道:“白宗主,请接剑!” 对于白绣裳而言,手中有无一柄半仙物品相的长剑,差距极大,若是有一柄仙剑,徐无鬼就不敢随便硬接她的出剑,便不能从容准备“太易法诀”,虽说“人间世”距离仙剑还有相当大的差距,但徐无鬼的“阴阳仙衣”也并非专事防御的仙物,足以伤到徐无鬼。 徐无鬼摇头叹息道:“紫府,我本希望你能两不相帮,既然你选择站在张静修那边,那你也休怪我指你一剑。” 下一刻,徐无鬼果然伸出食中二指,朝着李玄都遥遥一点。 仍旧是“逆天劫”,虽然比起第一剑,这一剑的气势略有不足,但李玄都也比不得白绣裳,这一剑对于李玄都来说,一个应对不慎,就有性命之忧。 第三十二章 拨云见月 此时李玄都手中没有“人间世”,他干脆是取出沈无忧送给他的“太平无忧”令旗,灌注气机,在身周结成一方“南斗二十八星阵”,守势近乎圆满。 这道“逆天劫”剑气没有其他玄妙,就是一力降十会而已,使得李玄都一退再退,让他吃足了苦头。 好在白绣裳没有坐视不理,一剑简简单单斩出,将这道“逆天劫”剑气拦腰斩断。 李玄都的面前炸出一个大坑,逸散的残余剑气落在星阵之上,撞击出一连串的金石之声。 剑气消散,站定之后的李玄都收起“太平无忧”令旗,从“十八楼”中取出“白骨流光”。 临时起意的徐无鬼也不算好受,在他分心的这段时间之中,张静修趁机发难,环绕身周的十三尊剑影已经消散大半,而且重组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毁去的速度,眼看着“太阴剑阵”被破已经在转眼之间。 白绣裳出手救下李玄都之后,身形一转,手中“人间世”直指徐无鬼。徐无鬼不敢硬接,移形换位,躲过白绣裳的这一剑。白绣裳左手五指依次旋拧,如一朵盛开之花的花瓣层层合拢,已经破碎成碎屑的“无相纸”再次凝聚成一柄纸剑,顺势横扫,这次白绣裳不再以锋锐对敌,而是直接用剑身拍击徐无鬼的胸口,徐无鬼的“阴阳仙衣”固然刀枪不入,却不能化解剑上的劲力,被拍中之后,向后倒退几步,脸色微微发白。 只是徐无鬼仍旧毫无惧色,洒然一笑,望向李玄都:“‘太平无忧’令旗,没想到沈无忧竟然将此物交给了紫府。我今日刺了紫府一剑,你我之间的恩怨算是两清,互不相欠。” 说话时,徐无鬼脸上没有半点怒气,话语中更没有清微宗所擅长的阴阳怪气,反而像朋友之间的平静言语,正所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抛开立场不论,徐无鬼的气度的确让人心折。 因为种种不可言说的关系,白绣裳对于李玄都总是高看一眼,几乎是当作半个自家晚辈,此时立刻说道:“紫府,你且退后,此地交由我与大天师就是,待到张静沉打开‘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今日就是这位地师的死期!” 李玄都也不勉强,立刻向后退去,远离镇魔台。 就在说话之间,张静修开始汲取“天师印”中的灵气,化作自身气机,然后全力运转“五雷天心正法”,催动手中双剑,将漫天紫青二气悉数凝聚于双剑之上,然后双手松开两剑,将其朝徐无鬼丢掷出去。 双剑合作一处,化作一道长虹,将镇魔台上的十三道剑影全部扫灭。这些剑影化作无数游散阴影游走于镇魔台上,试图重新合拢,然后越来越多的紫青剑光出现在镇魔台上,横扫四方,涤荡八极。 那些不断游走的残余黑影无处躲藏,彻底破碎,碎裂成一片似是云雾的烟气,在剑光的覆盖笼罩之下,终是冰雪消融,落得寸寸湮灭的下场。 这一剑不仅仅是将“太阴剑阵”彻底破去,还在一定程度上重创了徐无鬼的“阴阳仙衣”,一时间徐无鬼的身上传出几声布帛撕裂之声,而镇魔台上则再无半点黑暗阴影,尽是光明。 第四次“太易法诀”已经要动用八成的修为,哪怕是徐无鬼这位长生地仙也倍感吃力,需要准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此时刚刚准备了一半,他只得暂时停止准备“太易法诀”,转而将气机灌注入身上的“阴阳仙衣”之中,其实阴阳变换,从阴面转为阳面。 只见徐无鬼身上的黑色长袍在一瞬间变为白衣,白衣之上不再是十三道游走剑影,而是三朵淡白色、淡青色、淡红色的莲花,栩栩如生,几如实物一般,分别位于胸口和双袖之上。 徐无鬼淡笑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话音落下,他身上的三朵莲花,化作三轮耀日。 这时就连李玄都也看明白了,徐无鬼身上这件仙物,阴面乃是对应“太阴十三剑”,阳面却是对应青阳教的红阳、青阳、白阳。 徐无鬼一挥大袖,一轮红阳撞向张静修,一轮白阳迎向白绣裳,剩下一轮青阳护住自己周身上下。 此时稚童张静修的剑光已经如退潮之水,不复方才“涨潮”时的那般凶猛,倒也伤不得徐无鬼。 不过张静修却是半点不急,他本也没有奢望着能胜过徐无鬼,只是尽力拖延时间,使徐无鬼不能打开镇魔井,然后等待大阵开启,既然徐无鬼暂停了“太易法诀”,那就不可能瞬间哄破镇魔井的封禁。 稚童张静修一拍头顶,悬停的“天师印”自行飞起,定住落下的红阳,然后双剑重归手中,他手持双剑直接杀向徐无鬼。 徐无鬼忽然心中一动,淡笑道:“是你的本尊快要到了?” 稚童张静修并不言语,只是不断出剑,甚至摆出一副就算这尊身外化身陨落于此,也要彻底留住徐无鬼的架势。 徐无鬼一边以青阳抵御稚童的攻势,同时转头望去,运转阴阳宗的“日月洞虚神瞳”之术,一瞬间目力突破层层空间的限制,延伸至千里之外。 此法与“天眼通”有异曲同工之妙,练到极致之后,上可洞察天地运转之妙,下可窥探人体内阴阳二气之变幻。到了徐无鬼这等境界,几乎可以看破一切幻术,视芥子如观弥须,观天涯如在咫尺。 在千里之外,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道人御风而行,速度之快,不逊于剑光。 不是老道人不想通过“阴阳门”赶路,而是此时经过连番大战之后,大半个吴州境内都有一定程度的阴阳倒错,若无相应宝物,“阴阳门”开启是千难万难,倒不如御风而行更为迅捷。 老道人似是察觉到徐无鬼的视线,重重怒哼一声。 徐无鬼不得不收回视线,笑道:“果然是本尊到了,若是我再拖延下去,怕是真就要被留在此地了。” 说到这儿,他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镇魔井,道:“虽未能打开镇魔井,但是能逼得张静修提前出关,也算是不虚此行。” 说话时,云锦山的上空又出现了道道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无数天地元气重新开始凝聚,隐隐传来龙吟虎啸之声,这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开始重启的征兆。 徐无鬼散去已经准备了一半的“太易法诀”,开始全力出手,瞬间逼退白绣裳和稚童张静修,然后操纵三轮耀日,归于一处,就像一个鸡子大小的光球,非黑非白,而是呈现出阴阳双鱼的样子,正在滴溜溜地旋转不休。 白绣裳和稚童张静修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心悸,然后就见徐无鬼直接将这颗光球投入镇魔井中。 短暂的寂静之后,不仅仅是镇魔台,甚至是整座山峰都轰然震动,只见镇魔井的井口中涌出数不清的紫气,漫过井沿,垂落在镇魔台上,如流水一般,向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开来。 虽然镇魔井的封禁还未彻底崩溃,但也是摇摇欲坠,就算张静修立刻赶到此地,第一要务也是重新封住镇魔井,而非追击徐无鬼。 徐无鬼好整以暇地抖了抖两只大袖,拱手微笑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说罢,他大袖一拂,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虹冲天而起。 在地师离去之后,一切异象尽皆消失不见,对于整个正一宗而言,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李玄都站在镇魔台下方的山路上,环顾四周。 明月在天,夜凉如水。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他这才恍然,原来已是秋日。 第三十三章 尘埃落定 就在地师离去后不多时,一道身影落在镇魔台上,须发皆白,仙风道骨,头戴象征上清派之主的上清芙蓉冠,又称莲花冠,身披杏黄绛衣,里衬海青,其制两袖宽大垂地,若是双臂展开,两袖和衣身可合成四角形,两袖和衣身均绣有金丝龙纹,脚踏圆头白底绣制云纹的云履,手持雪白云扫,只是轻轻一摆,便将镇魔井中溢出的紫气一分为二,开辟出一道通向镇魔井的道路。 不必多说,此人就是正道魁首、元阳妙一真人、大天师张静修。 不是身外化身,而是本尊。 方才一番激战,地师以一敌众,仍是大占上风,之所以迅速退走,一则是因为“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正在缓缓重启,再则就是因为大天师张静修已经提前出关,返回大真人府。在上次玉虚斗剑,两人虽未正式交手,但公认相差无多,境界修为都在伯仲之间。此时在大真人府中,大天师张静修占据地利,地师徐无鬼则必败无疑。 此时年轻道人所化的火球已经渐渐熄灭,与地师的身外化身徐有仁同归于尽,不过年轻道人寄托的宝物也被一并毁去,而徐有仁所寄托的宝物则被地师收走,从这一点上来说,还是张静修吃亏更多一些。 当然,从整体局势而言,正一宗可谓是大败亏输,没有占到哪怕一丁点的便宜。 稚童见到张静修之后,打了个稽首,整个人化作一缕清气归入张静修的体内,“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也回到张静修的手中。 张静修不由轻叹一声。 正一宗遭遇今日的局面,是他之过。 他的错,不仅仅是错估了徐无鬼,也在把握大势上有了一定程度的误判。 自从天宝二年以来,正一宗胜清微宗,保住了正道盟主的位置,却也被掏空了大半家底。只能说是保住了面子却丢了里子。在此之后,清微宗开始蛰伏,休养生息,大天师不愿意放弃正一宗的超然地位,只能强充门面,转为施行平衡之策,就是正一宗依靠自己的强大实力和各路盟友,使周围各大势力彼此牵制,加剧内耗,防止一家独大,维护正一宗在江湖上的地位。正因为如此,张静修决意扶持澹台云抗衡徐无鬼,这才有了徐无鬼奇袭正一宗之事。虽然直接原因是正一宗麻痹大意、疏于防备所致,但如果正一宗也如清微宗那般谨守门户,不曾参与白帝城之事,又岂会被徐无鬼所乘,导致正一宗落入现在这般局面。归根究底,他不该强充门面,继续而是应像清微宗那般,休养生息才是。 如今的正一宗等于是被徐无鬼揭去了那身光鲜亮丽的外袍,露出里面那身打了补丁的内袍,被其他人看穿了底细,虽说地位仍旧超然,但也谈不上一枝独秀了,在这其中,损失的是无形的威望,以前的正一宗可以一呼百应,如今的正一宗再真臂高呼,许多响应之人就难免泛起嘀咕。 不过现在不是去纠结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加固镇魔井的封禁,修复镇魔台,重新开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还要安抚人心,不仅是正一宗的人心,还有其他众多来宾的人心。 千头万绪,都要他这位大天师来做。 张静修来到镇魔井前,运转“天师印”,飞至镇魔井的上空,垂落道道光明气息,开始镇压从镇魔井中涌出的滚滚紫气。井口位置原本已经十分黯淡的阴阳双鱼重新恢复了亮色,消散的八卦图案开始依次出现。 就在这时,白绣裳落到李玄都的身旁,将手中的“人间世”交还给李玄都。 李玄都收回“人间世”之后,问道:“白宗主,我想请教一事。” 白绣裳道:“但问无妨。” 李玄都略微斟酌言辞,道:“不知地师的境界修为如何?” 白绣裳叹息道:“深不可测。此番交手,若非地师意不在伤人,而是将一部分精力花费在打开镇魔井上,我和大天师的身外化身未必能与他相持不下。而且大天师的身外化身可不是寻常天人造化境高手可比,身怀‘天师雌雄剑’和‘天师印’两大仙物,又有镇魔台的地利优势,换成除了秦清之外的其他天人造化境高手,怕是早就败下阵来。地师之所以退走,也不是怕了我们,只是因为此地不宜久留,你也看到了,地师临走之前不再尝试破解镇魔井,全力出手,我和大天师的身外化身立时落入下风,这便是长生境的威势了。” 李玄都沉思片刻,问道:“如果没有对应的长生境高人,那么长生地仙就是所向无敌了?” “那也不是。”白绣裳道:“你在江湖行走多年,曾经以先天境胜过归真境,或是以归真境胜过先天境,应该明白一个道理。所谓境界,由前人而设,说白了只是对你一路求索前行的的标识。就像往一根铜管里注水,铜管上的刻度就是境界,可没有刻度,水还是那些水,没有任何变化。长生境是一个比天人境更高的刻度,意味着徐无鬼那根铜管中的水比我们更多,修为比我们更高。可与人争斗,从来不是谁的境界更高谁就能通吃一切,就像两个人打架,力气大的固然占尽了优势,可不是力气大就能稳胜不输,若是在没有防备的时候,被人从后面以铁棍偷袭后脑,也要横死当场。所以江湖争斗,除了境界修为,还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功法、外物,只要运用得当,一定数量的天人境大宗师也可以围杀长生地仙,当年宋政袭杀无道宗的老宗主,便是明证。” 李玄都道:“地师这等心思深沉之人,想来不会轻易落入别人的算计之中,还会反过头来算计别人。” 白绣裳道:“正是此理,不怕空有境界修为的莽夫,就怕地师这种既有境界又有脑子的人,实在难以对付。” 李玄都曾与白绣裳交手,又见识了白绣裳与地师交手,大致可以推断出上三境之间的差距。如果将长生境看作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年男子,那么寻常归真境就是出生不久的婴儿,没有半点抵御能力;天任逍遥境大约是个稚童,若是手中持有利器,还能给成年男子添点麻烦,但能伤到长生地仙的利器最少也是半仙物,甚至是仙物才行;天人无量境大约等同是十几岁的少年,有些自保能力,还是不堪一击;至于天人造化境,大约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年轻人,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力气,但远未到此生的巅峰,同样不是壮年男子的对手。如果这个壮年男子手中同样有仙物品相的利器,那就更难以取胜。 虽说足够多的少年、青年男子,在悍不畏死的情形下,足以靠人数优势杀死一个壮年男子,但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多悍不畏死的大宗师?能走到这一步的,无一不是人中俊杰,不是随便培养出来的死士,这些人物名利地位样样不缺,不到绝境,谁会去送死?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想要登顶江湖,不是一人之力就能做成的,所以无论是徐无鬼,还是李道虚,都要收拢部下,成为一方之主。 李玄都心中暗忖:“想靠人数取胜,不是不行,不过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当年鼎盛一时的皂阁宗便是败亡于整个江湖的群起而攻之,但正常情况下,地师绝不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算来算去,最切实可行的还是以长生境对长生境。” 李玄都不由轻叹一声,说到长生境,哪个不是一方诸侯,所以他能依靠的还是自己,只是不知他何日才能问鼎长生。 第三十四章 一日不见 就在李玄都与白绣裳说话的时候,张静修已经在原有镇魔井封禁的基础上,借助镇魔台之力,重新封住镇魔井,然后降下两根“刑柱”,使镇魔台恢复原貌。 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一声龙吟和一声虎啸,想来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也已经重新开启,只是地师徐无鬼早已离开此地,此时再开大阵,已是无用。 张静修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喜怒,一步踏出,缩地成寸,来到李玄都和白绣裳的面前,打了个简化之后的稽首礼:“此番正一宗遭难,多谢两位出手相助,此等恩情,贫道铭记心间,定当厚报。” 白绣裳和李玄都赶忙还礼,白绣裳道:“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同进同退,此番邪道来袭,我等同为正道中人,相助正一宗自是责无旁贷,岂敢当得大天师如此。” 李玄都点头道:“李玄都亦是如此。” 张静修抚须道:“此事稍后再谈,且容贫道先去料理本宗内务。” 白绣裳道:“大天师自便就是。” 李玄都还是跟着点头。 张静修不再多做客套,身形化作一阵清风而去。 白绣裳转过身来,微笑道:“想来紫府一定很挂念素素,那就不要在这里陪着我这个老婆子了,快些去寻她去吧。” 李玄都微有羞赧,抱拳告辞。 镇魔台就在大真人府中,只是位置偏远,四周荒僻无人,就连建筑也少得可怜,再加上先前张静沉下令让所有正一宗弟子撤走的缘故,李玄都下来山路,半个人影也没看到。直到他回到寻常意义上的大真人府范围时,终于发现来往不绝的正一宗弟子,慌而不乱,只是人人面带警惕之色,长剑出鞘,李玄都不想节外生枝,直接往大堂去。终于在这儿遇到了一个看着面熟的知客道人,询问之后,才知道秦素等人似乎是去了味腴书屋,于是又请这位知客道人送他去味腴书屋。 说来也是巧了,这位知客道人并不知晓秦素等人后来又从味腴书屋去了万法宗坛之事,算是误打误撞说对了地方,当李玄都赶到味腴书屋时,苏云媗刚刚将颜飞卿安置在味腴书屋不久。 知客道人将李玄都送到味腴书屋后就告辞离去了,李玄都独自走进这座藏书楼中,却是空无一人,只有无数如城墙一般的巨大书架,藏书万卷。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只好放开嗓音:“素素,你在哪里?” 然后就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我在这里,是紫府吗?” 李玄都循声而去,就见一座带有车轮的长梯上,站着一名女子,手里还拿了一本书,不是秦素是谁。 秦素见到李玄都之后,将手中的书塞回原本位置,从长梯上一跃而下。 两人对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过了一会儿,秦素才低声说道:“这次还不错,除了身上脏了点,倒是没受什么伤势。” 李玄都不敢说白绣裳用“莲咒”帮他疗伤之事,只能打趣道:“人在江湖漂,哪能总挨刀。” 说罢,李玄都伸手将秦素揽在怀里,低声道:“先前地师攻打大真人府,你没什么事吧?” 秦素没有躲避,轻轻道:“神仙打架,我便躲得远远的,想来堂堂地师还不会为难我这个后辈。” 李玄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还是忍不住再确认道:“你真一点也没受伤吗?” 秦素道:“没有,你很盼着我受伤吗?” 李玄都道:“怎么会……” 不等他把话说完,秦素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庞,直视着他的双眼:“反倒是你,骗我的可能很大,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在外面处理好了伤势才回来见我的?” 李玄都的笑脸一僵,知道自己瞒不过去,只能拿起她的手来,轻击自己面颊,笑道:“竟然被你看破了,该打。” 秦素缩回手,嗔怪道:“我不是怪你,你受了伤势,我、我心疼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我只是怕你太过逞强……” 秦素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脸色也越来越红,说到后来时已经微不可闻,李玄都不由道:“那你老实交代,你怎么忽然这么聪明了,是不是偷着给我算了一卦?” 秦素让他抱着,轻声说道:“算别人容易,算自己难,我与正一宗没什么关系,所以才能算出正一宗遭劫之事,我与你关系如此、如此亲近,哪里算得出来。” 李玄都笑道:“既然不是算出来,那就是你我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秦素听他话语含有调笑意味,身子一挣,便欲脱开他的怀抱,李玄都赶忙紧紧抱住了她不放,道:“说起来,还是要多谢慈航宗的白宗主,若不是她及时赶到,我这次难免要吃个大亏。” 秦素道:“那可要好好谢谢这位白宗主。” 李玄都听她不像是在说反话,略感惊讶:“你不介意?” 秦素微微笑道:“我难道是个小气女子吗?” 看到李玄都的审视目光之后,秦素一窒,只好改口道:“好吧,我是管你严了一些,可我最起码算不上小肚鸡肠,是非还是分得清楚。人家对我们有恩,当然要谢。” 说到这儿,秦素忽然想起一事,轻轻推开李玄都,正色道:“我虽然无恙,但颜真人却被地师暗算,受了很重的伤势。” 李玄都一惊,顾不得再与秦素温存,问道:“颜玄机现在身在何处?” 秦素道:“就在他的书房中,苏姐姐想要与他独处一会儿,所以我才来外面看书。” 李玄都立刻道:“快带我去。” 秦素领着李玄都来到小天师的书房外,然后轻轻叩门,就见苏云媗打开房门,难掩憔悴,让李玄都有了片刻的恍惚,他分明离开了不过半天的时间而已,倒像是相隔了数月一般。 李玄都敛容正色道:“我听白绢说颜真人被地师暗算……” 苏云媗道:“外子他在主持阵法时,被地师以身外化身所伤……” 说到这儿,苏云媗双眼一红,几欲垂泪,已是哽咽难言。 李玄都安慰道:“大天师已经出关,你也不要太过担心。” 苏云媗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轻轻拭了眼角,道:“但愿如此。” 李玄都又轻声安慰了几句,只是他实在不擅长这些,好在还有秦素,来到苏云媗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紧绷绷的,不由轻叹一声。都说关心则乱,涉及到自己真正在意之人,这也是人之常情。 就在这时,一个稚童凭空出现在三人面前。 三人俱是一惊,然后认出稚童的身份,正是张静修仅剩的一尊身外化身。 三人正要行礼,稚童已经摆手道:“你们守在这里,我去看看玄机如何。” 说罢,稚童进到内室,来到榻前,仔细观察闭目不醒的颜飞卿,微蹙眉头。 此时的颜飞卿,竟是少了六魄,显然是被徐无鬼以大神通摄去,只剩下最后一魄还在苦苦支撑,若是这最后一魄也丢去,三魂无立身之本,五气难存胸腹之间,就算不会身死道消,也难以醒来。也就是世人常说的失魂落魄。 幸好还剩下一魄。 稚童轻轻叹息一声,双手作托举状,正一宗两大仙物之一的“天师印”出现在他的手中。 “天师印”出现后浮空而悬,有一股玄之又玄的气息自印玺上涌出,将颜飞卿整个人笼罩其中。 稚童轻声道:“魂去归兮。” 有大风起。 第三十五章 散功重来 李玄都等人足足在门外守了两个时辰,直到辰时三刻,稚童才从屋中走出。三人立刻上前,由苏云媗开口问道:“老天师,玄机他如何了?” 稚童犹豫了一下,道:“性命是保住了,可是……” 听到“可是”二字,三人的心都是猛地一沉。 苏云媗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还望老天师明言。” 稚童叹息一声:“事到如今,贫道也不瞒你了,飞卿他被地师摄去六魄,虽然贫道借助‘天师印’召回了他的残魄,但在这一来一回之间,使得他元气大伤,根基尽毁。” 说到这儿,稚童望向李玄都:“当年帝京之变,紫府也曾有过类似经历。” 稚童如此一说,李玄都立时懂了,沉声道:“老天师的意思是,玄机兄的境界不保?” “这世上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稚童喟然道:“当年在帝京城中,飞卿、云媗、清宁三人害你根基受损,不得不废去一身修为从头开始,清宁已经遭了劫数,现在又轮到了飞卿。不得不说,一饮一啄,皆由天定。” 苏云媗顿时为之默然。 当年四人各为其主,李玄都以一己之力阻拦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而跌境,玉清宁第一个跌落境界,如今又到了颜飞卿,只剩下苏云媗还算安然无恙。 李玄都却是道:“霭筠不必当真,当时各为其主,并无对错之说,玄机兄遭此劫难,不过是巧合罢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有联系,我比起以前,还不是更进一步?玄机兄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脱难之后,就能更上一层楼。” 稚童笑道:“紫府此言有理,天道昭昭,世事无常,说不定是飞卿命中合该有此劫难,能迈过去,日后便是一片坦途,迈不过去,就此沉沦。正如儒家的亚圣之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经过李玄都这一打岔之后,气氛缓和了许多。 苏云媗定了定心神,问道:“老天师,玄机的具体情况如何?” 稚童道:“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贫道可以帮他稳住现在的境界,可后果是终生不能寸进半步,只能停留在当下的归真境九重楼。另一个选择是贫道帮他散去这一身境界修为,然和修补根基,从头开始,若是运气好,还是有望天人境界和长生境界,就像如今的紫府。” 说到这儿,稚童顿了一下,道:“虽然贫道是飞卿的授业之师,但你们二人已经成婚,正所谓夫妻本一体,如今飞卿还未醒来,到底该如何选,贫道想要听听你的意见。” 苏云媗犹豫了一下:“若是此生止步归真境,对于玄机而言,怕是生不如死。如果让玄机来选,他也一定会选择从头来过。” 稚童点了点头:“此言有理,那贫道就帮他散去一身修为,你且放心,有‘天师印’在,定保他性命无忧。而且修补根基的‘五炁真丹’也不算什么难事,贫道自会派人办妥此事。” 关于“五炁真丹”这一点,李玄都倒是颇有感触。当初他身为清微宗之人,想要凑齐五种原料乃是千难万难,关键在于正一宗的朱果和慈航宗的长生泉,甚至张海石都没有考虑过“五炁真丹”,直接收集“五毒真丹”的原料。不过对于正一宗来说,朱果本就是自家之物,玄女宗和慈航宗又都是盟友,有大天师亲自出面,想要凑足“五炁真丹”的材料,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苏云媗行礼道:“有劳老天师。” 稚童老气横秋地一摆手道:“本就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之言。飞卿是贫道的弟子,又是为了正一宗才遭此劫难,贫道这个做师父的,自当要尽力而为。” …… 另一边,张静修本尊来到大堂,召集正一宗的众多高层。 细数起来,张静修已经做了半个甲子的大天师,在正一宗中积威之重,无人敢忤逆半分,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与张静修同辈的张静沉。 人到齐之后,张静修刚刚落座,张静沉已是开口发难:“大天师,此番地师来袭,你为何不在大真人府中?就算要闭关,我云锦山乃是七十二福地之一,素有‘地仙隐庭’之称,如何不能闭关?” 若是平常时候,张静修定是不会作答,只是现在人心不稳,他总要给出一个交代,于是说道:“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我正一宗所在的云锦山虽然名气极大,但与此山是否福地关系不大,更多原因是祖天师在此立下‘正一盟威’道统的缘故,后有历代祖师发扬光大天师教、正一宗,世人这才无不知晓云锦山。可论实际排名,云锦山只是第三十一福地,比之东华宗的丹霞峰、清微宗的青屿山、静禅宗的烂柯山都相去甚远,更遑论是排名靠前的十大福地,贫道想要突破地仙桎梏,需要借助天时地利人和,故而离开云锦山前往终南地肺山,当年太上道祖曾经在此讲经炼丹,是为第一福地。” 张静修望向张静沉,微微加重了语气:“张静沉,你可是懂了?若是没有其他疑问,那就入座。” 张静沉深深看了张静修一眼,不再说话,缓缓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在张静修和张静沉两兄弟入座之后,刚刚赶回大真人府不久的东玄道人、张岳山,以及张静玄、张岱山等人才陆续入座。无论他们心中如何想,正一宗毕竟没有遭遇到伤筋动骨的实质伤害,再加上张静修积威深重,此时还谈不上逼宫之说,可如果张静修不在了,只剩下颜飞卿一人,若是没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能否镇得住这些正一宗宿老,就很难说了。正如清微宗的李元婴,如果没有李道虚坐镇,就凭他一人,是无论如何也镇不住张海石的。 说到底,江湖宗门不是庙堂,没有一个足够稳定的权力框架,很多时候还是要看一宗之主的境界修为和个人威望。哪怕是最为重视规矩法度的清微宗,尚且不能完全摆脱此等窠臼,更何况是正一宗。今日之事,幸而张静修的境界太高,或者说其他宿老的境界太低,若是在正一宗的鼎盛时期,有数位长生境的长老制衡大天师,或是张静修只有天人造化境,酿成今日大祸之后,纵使张静修有足够的理由,也难免会被宗内长老问责,甚至被削去部分权力。可如今的正一宗只有张静修这一位长生境地仙,张静沉在口头上发难逼问就已经是极致了。 原本就占地极大的大堂,今日竟是坐了一个满满当当,然后就见周邯堂抱着已经变为冰雕的陈气寒来到堂中,道:“陈师弟在镇魔台上糟了地师毒手,还请大天师出手解救。” 张静修点了点头,随手一招,以“太上丹经”化出一簇“三昧真火”。 火光落在变成冰雕的陈气寒身上,映出重重迷幻色彩。 张静修屈指一弹,火焰瞬间将冰雕整个裹住,然后就见坚冰开始渐渐消融,与火焰不断抵消,坚冰悉数融化之后,火焰也刚好消散。张静修沉声道:“再有半个时辰,陈师弟便能醒来,你且看顾好他。” 周邯堂应了一声,扶着陈气寒退下。 然后,张岳山、东玄道人又起身禀报各处损失,损失最为惨重的就是上清镇,几乎半个镇子化作废墟,镇子上居住的多是正一宗弟子的家人,许多人闻言之后,立时面露悲愤之色,而上官莞和钟梧等人撤离时,还不忘将那些火炮悉数毁去。 张静修平静道:“派人将那些火炮残骸悉数运上山来,就放在大真人府的正门前,让全宗弟子和整个江湖都看清楚了,我正一宗一日不报此仇,一日不将这些火炮残骸移走。” 第三十六章 清微秘辛 这次散功,足足用了六个时辰,一直从清晨到傍晚。以稚童天人造化境的修为,真要毁去某人的修为,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可这个人也就真成了一个废人,这次帮颜飞卿散功,自然不能如此粗暴行事,要小心再小心,不伤其分毫,不留半点隐患,故而用去的时间极多。 李玄都与苏云媗、秦素就一直守在门外,虽然李玄都忧心于沈大先生的事情,但他也明白,在这个时候,仅凭他一人之力,是无法直面地师和阴阳宗的,势必要借助大天师和正一宗的力量,可大天师在这个时候,纵然是分身有术,也要先顾及正一宗内部,他着急也是无用,只能等待。 待到张静修出来之后,还未等李玄都开口,他已是对苏云媗吩咐道:“飞卿还有一段时间才能醒来,云媗你且看顾好他,我有话与李先生说。” 苏云媗应了一声,去了室内。 稚童对李玄都道:“李先生,去我的书房叙话。” 大天师的书房就在小天师书房的对角位置,这里名为书房,实则也是一处较为私密的议事场所,就如皇帝的御书房一般,在散朝之后,皇帝会与许多心腹臣子在御书房中开一个“小朝会”,所以此处书房中除了书案书架等物之外,还摆放有众多座椅。 稚童请李玄都和秦素分而落座之后,开门见山道:“先前在镇魔台上,地师曾向李先生出了一剑,李先生凭借太平宗的‘南斗二十八星阵’挡下。正道十二宗,可以分为三大派别。正一宗、东华宗、神霄宗、妙真宗是道门四宗,又分正一派和全真派。静禅宗、慈航宗、真言宗、金刚宗是佛门四宗,有禅宗和密宗之分。其余四宗又被称为旁门四宗,其中法相宗是佛门分支,玄女宗是道门旁支,而清微宗和太平宗俱是出自当年的太平道,‘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星阵’俱是出自‘太平青领经’。可据我所知,清微宗中并无完整的‘太平青领经’,只有部分残卷,被整理成‘玄微真术’和‘北斗三十六剑诀’。换而言之,李先生应该不会‘南斗二十八星阵’才是。” 虽然李玄都出自清微宗,但毕竟年龄尚小,又长年在外,对于许多宗门秘辛知之不多,此时听了稚童此言,这才知道自家清微宗和太平宗竟然在多年前是一家,就是那个曾经逐鹿天下的太平道。 稚童见李玄都神情惊讶,微微一笑,也不介意多说一些,解释道:“一个北斗,一个南斗,并非巧合。如今江湖中人,大多只知太平宗是源自于太平道,却不知清微宗也是源自于太平道,毕竟太平宗和太平道只是一字之差,而清微宗却是相差甚远,再加上许多道统创立之时,太平道早已凋敝多是,更是无从知晓。唯有我正一宗传承近两千年,对此还有记载,贫道也是偶然间才得知的。” 李玄都心中暗忖:“大天师说是偶然得知,我看却是未必,当年‘四六之争’已是近乎于撕破面皮。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清微宗作为正一宗大敌,正一宗当然要好好研究清微宗,这才知晓了清微宗的隐秘过往。都说最了解自己的未必是朋友,而是敌人,此语果然不虚。” 稚童继续说道:“当年太平道兵败如山倒,太平祖师的嫡系一脉死伤殆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旧有许多弟子散步于天下之间。大致可以分为三部分,其中一部分转投我正一宗,当时叫做天师教;一部分退往太平山,又与阴阳家、墨家弟子结盟,成立了日后的太平宗。就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一部分人因为理念不合,离开太平山,乘船出海,本是要前往凤鳞州或婆娑州,却机缘巧合之下去了东海。当时东海诸岛上盘踞了大量势力强盛的海匪和闲散求道之人,各种名目的洞主、岛主比比皆是,高手众多,可这些岛屿又是一等一的仙家福地,于是这些太平道之人几经权衡之后,决定不去凤鳞州、婆娑州,而是在此落脚,付诸武力的同时合纵连横,历经百余年,才将盘踞东海诸岛的海匪剿灭、收复,并将众多修道散人悉数整合起来,这便是日后清微宗的雏形。此时距离太平道覆灭已经过去百余年,早已无人记得这些太平道弃徒的身份,再加上太平宗此时已经颇有声名,于是这部分太平道弃徒不再拘泥于太平道的名头,改称清微宗,也正因为这等原因,江湖上少有人知晓清微宗的隐秘过往,再加上清微宗前辈有意隐瞒这段过往,甚至就连许多清微宗弟子也不知晓。” 李玄都恍然道:“难怪清微宗会组建船队,不但行商贸之事,而且横行四海之地,行劫掠之事,原来是早有传统。” 稚童笑道:“正是如此,其实不仅是清微宗如此,如那补天宗,在早年是刺客一脉,所以近百年来,大力发展万笃门,这也是其根本传统。” 李玄都点了点,转回正题:“诚如大天师所言,晚辈只会‘北斗三十六剑诀’,却是从未学过什么‘南斗二十八星阵’,之所以能用出此法,全是仰仗此物。” 说罢,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了“太平无忧”令旗。 “果然是此物。”稚童望着李玄都手中的令旗,眼神略微复杂,喟叹道:“此旗与我正一宗的‘替天行道’令旗并列齐名,乃是由当年太平道的一件宝物改成,贫道已是多年未见了。” 李玄都从他如何收到沈大先生传信,到他与藏老人、李世兴激战,再到白绣裳驰援,沈大先生将“太平无忧”令旗传于自己,并请白绣裳做个见证,都向稚童一一道来,没有保留。 稚童道:“不知李先生打算如何?” 李玄都心下一凛,暗忖:“他说到正题了。”便道:“晚辈不明,还要请大天师指点。” 稚童道:“李先生,地师大动干戈,将沈大先生捉去,为的是什么?” 李玄都早有推测,没有犹豫,回答道:“沈大先生的占验之道。” 稚童道:“地师要用沈大先生的占验之道做什么?” 李玄都道:“地师曾经为朝廷的齐王,多年来以寻仙访道之名为遮掩,暗中做了阴阳宗的宗主,后又继承地师衣钵,一力推动宋政上位、建立青阳教、成立西北伪周等事,这些年来西北五宗的所作所为,有一多半都是出自地师的授意,他不惜勾结金帐汗国,摆明了是要另立朝廷,谋求的自然是整个天下。” 稚童点头道:“李先生所见不差,地师徐无鬼野心极大,不满足于一个地师或者圣君的尊位,也不满足于江湖之主、道门大掌教,他是要做天下共主。” 说到这儿,稚童叹息一声:“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地师文才武略,的确是天下间少有的杰出人物。又隐忍多年,熬死了两位大魏皇帝才决定发难。可见其超世之才和坚忍不拔之志两样都是不缺的。放眼江湖之中,原本是没有第二人比得上。不过他抱负太大,急欲压倒正邪两道,未免有些不择手段。” 李玄都心中一动,问道:“大天师可是知晓地师的图谋了?” 第三十七章 二次和谈 在问这话的时候,李玄都也是心思几转:“大天师与我说这些清微宗秘辛,恐怕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意有所指。若是让一个与太平宗没什么关系的人去太平宗出任代宗主大位,太平宗上到下必然不服,江湖上也多有议论。可如果清微宗和太平宗同出太平道一脉,我曾是清微宗弟子,却是与太平宗有关系了。就像当年武宗皇帝绝嗣,世宗皇帝作为武宗皇帝的堂弟,以旁宗入继大统。从太平道那边论起,我与沈大先生可以算是同宗,我入主太平宗就像世宗皇帝以旁宗入继大统,有法理可依。大天师特意点明此事,应是支持我出任太平宗的代宗主了。” 想到这儿,李玄都心思稍定几分,他算不得君子,既然想要实现自身抱负,他最缺少的就是各种助力,此时有太平宗这个绝佳助力放在眼前,他当然要牢牢把握,甚至要主动争取,而不是百般退让。至于大天师的心思,也不难猜。他若能帮李玄都登上太平宗的代宗主之位,李玄都必要感念他的恩情,再加上李玄都与李道虚闹翻之事,多半就站在了正一宗这边,毕竟如今的李玄都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关轻重的小卒子了。 就在这时,稚童又道:“正道之中,以正一宗为首,数百年来众所公认。正一宗之次,便是清微宗。更其次是太平宗、慈航宗、静禅宗。李先生出身于清微宗,应当知道,一个宗门的建立到兴起,那是一个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过程,几十代人花费无量之心血、无量之努力积累而成,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邪道这边也大抵如此,无道宗和补天宗姑且算是两棵常青树,长盛未衰,可在近二百年前,邪道霸主是皂阁宗。阴阳宗在江湖上崛起,不过是近百年的事情,虽然兴盛得快,可底蕴还不及无道宗、补天宗,更不用说我们诸多正道宗门了。” 李玄都点头称是。 稚童话锋一转:“只是阴阳宗是阴阳宗,地师是地师,不可一概而论,地师除了直接掌控阴阳宗之外,还间接掌控了牝女宗、皂阁宗,以及无道宗、道种宗的部分,说他是邪道五宗之主也不为过。自古以来,江湖上不乏智谋绝顶、境界高绝之人,以一己之力在江湖中出人头地,扬名立万,称霸一时。只是从无一人能一己之力压服天下各大宗门。于是地师以此为鉴,扶持皂阁宗,拉拢牝女宗,渗透无道宗,为的就是整合西北五宗,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要将西北五宗和辽东五宗合并归一,尽数听他号令。十宗归一之后,实力之盛,更甚当年的皂阁宗。其后便是第三步,他会向正道启衅,并非今日奇袭大真人府这般小打小闹,也不是玉虚斗剑这种君子之争,而是你死我活且无所不用其极的正邪大战,将正道十二宗悉数吞并,他便是道门大掌教、江湖之主。最后第四步,以江湖之力,倒灌庙堂,改天换日,他本就是帝室贵胄,做皇帝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到那时候,便是天下地下,唯我独尊。” 李玄都压下心中惊惧,说道:“先前的西京之变,便是地师意欲整合西北五宗的第一步,如今已经失败,接下来地师会如何行事?” 稚童道:“地师虽然失败,但未真正伤及元气,从这次偷袭大真人府就能看出一二。只要找到机会,再对澹台云发难,也不是不能。这种权谋之争,未必要凭借境界高低,你境界再高,也只能让人怕你畏你,此乃霸道而非王道。皇帝不是天下第一人,为何能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 李玄都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天下太平时,朝廷能给出的名利极多,所以各路高手都为朝廷效力。如今乱世,朝廷衰微,能给出的名利少了,所以为朝廷效力的人也就少了。地师拉拢旁人为他效力,当然不能一味靠着武力高绝,若是没有共同理念,终究还是要许之以利,或是实打实的金银钱财,或是封官许愿。” “看来李先生是深谙此道。”稚童笑了笑:“不管地师如何家大业大,也不可能依靠收买聚拢如此多的高手,更不可能喂饱他们。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未来许诺,只要大业可成,地师做了皇帝,追随他的人自然就是王侯将相。到那时候,正一宗、清微宗积攒的家业,都被地师拿来论功行赏,祖宗也好,基业也罢,无数先辈付出的无量之心血,都成了一场空。李先生,你我之辈,忍将先辈功业,付之东流?” 李玄都轻声自语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稚童道:“正是。那时候只怕他做了皇帝之后,还想要渡过地仙天劫,驻世长留,这便是人心不足了。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哪怕是英雄豪杰之辈,也绝少有人能逃得出这个窠臼。正因为如此,我们不谈为了天下苍生,只是为了自保计,也要阻止地师。” 李玄都赞同道;“大天师所言极是,往小了说,是为了祖宗基业,往大了说,是为了避免天下之间杀机四起。只是晚辈境界低微,资历浅薄,怕是难有大用,只能谨奉大天师教诲驱策。” “李先生过谦了。”稚童摆手道:“想要对抗地师,非要联手清微宗不可,可是正一宗与清微宗之间成见已深,两宗之间需要一个中间人。” 李玄都道:“大天师应该知道,我上次返回清微宗,向师父进言,险些落得一个里通外敌的罪名,最终还是落得一个被逐出清微宗的下场。若是再提此事,怕是真就坐实了这个罪名,要彻底恩断义绝了。” 稚童道:“师徒、父子、君臣,长幼有别,尊卑有序。儒家之人常说一句话,天下间无不是的父母,也无不是的君父。你以徒弟的身份面对师父,以儿子的身份面对父亲,以臣子的身份面对君王,在道义上天然弱势,对了也是错了。所以你不能以弟子的身份去劝谏,要以朋友的身份去见李道兄。” 李玄都略微思量,已经明白了稚童的意思,只是话不说尽,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究下去,转而说道:“大天师在白帝城一事上胜了地师一手,地师反过头来便奇袭大真人府。如此一来一去,算是打了个平手。这本也不算什么,但江湖中却不知道白帝城的内情,无知之徒不免会说:‘地师胜过了大天师。’纵使我们知道其中内情,可是经此一战,地师的名头又是更高几分,都说元圣吐哺天下归心,寻常江湖中人可不管你什么正道邪道,更不管苍生大义,畏威而不怀德,哪边风大便倒向哪边,谁更强大便追随于谁。” 稚童点头道:“李先生所言,不无道理。这也是贫道来寻李先生商议的用意,当务之急,是反击地师,让江湖中人知晓,正道不曾怕了邪道,天师也不弱于地师。可是仅凭正一宗之力,想要反攻地师,谈不上十拿九稳,犹有风险。” 李玄都心中明白,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原点,关于清微宗的话题是绕不过去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既然大天师如此抬举晚辈,晚辈自是责无旁贷,请大天师直言便是。” 第三十八章 靠近权力 稚童道:“据我所知,在飞卿婚事开始之前,妙真宗的万寿真人,东华宗的太微真人,神霄宗的三玄真人都打算亲至大真人府观礼,若是这三位真人到了,各有秘术异宝,恐怕地师也不能如此进退自如,可在他们临行之前,李道兄亲自拜访三宗,使得他们三人又改变了主意。从这一点上来说,李道兄是存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如今正一宗的名声已经伤了,合了李道兄的意愿,许多事情也就好谈了。” 李玄都问道:“此话怎讲?” 稚童笑道:“李道兄是知道轻重之人,否则也不能带领清微宗发展到如此地步,自从天宝二年以来,清微宗入主帝京,成为皇室依仗助力之一,而地师之图谋,却是要另立朝廷,与大魏朝廷分庭抗礼,甚至是取而代之。换而言之,地师与李道兄之间有根本冲突,难有转圜余地。反而在联手对抗地师这方面,贫道与李道兄却是道同可谋。” 李玄都点了点头:“大天师此言有理。” 稚童继续说道:“在清微宗中,海石先生脾气怪癖,地位仅次于李道兄,举足轻重。不过海石先生与李先生的关系亲厚,他是会支持李先生的。关键在于现任宗主李元婴,当年李先生与李宗主相争之事,贫道略有耳闻,想来李宗主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必然要尽力破坏和谈之事。” 李玄都默然。 稚童话锋一转:“所以李先生万不能这般回去,而是要以太平宗之主的身份回去。按照道理来说,太平宗和清微宗同出太平道一脉,如果李先生代表了太平宗,又有各大宗主为李先生助涨声势,那么谁能代表清微宗?李宗主名为宗主,可真正执掌清微宗大权的是李道兄。想来见到李道兄不难,到时候李先生再向李道兄陈述利害。从这一点上来说,沈大先生果真是见识高远,他遭了地师暗算之后,太平宗中无人能支撑大局,说不定就要再遭地师的算计。岂知沈大先生竟能破除成规,将宗主重任交托于紫府手中,不仅能保住太平宗,而且由紫府出面,还能使我正道十二宗再次联起手来。贫道现在想起沈大先生的胸襟远见,当真是钦佩至极。他在危难之间,仍是能想到这一层,可见其术算一道造诣之高。只要紫府能说服李道兄,使得正道联手,地师为祸江湖的阴谋便不能得逞了。” 不知不觉间,稚童已经将“李先生”的尊称换成了“紫府”,更显亲近,又是极大的抬举。按照规矩,长辈称呼晚辈,一般用名字,同辈之人才称其表字,张静修与李道虚平辈论交,李玄都自然是张静修的晚辈,可现在稚童俨然是将李玄都视作同一地位之人。 李玄都道:“大天师所说的道理,家师不会不明白,若是大天师拿出足够的诚意,家师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稚童点头道:“正是如此,正一宗和清微宗之间的争斗,说到底是自家的争斗,遇到了外人,还是要联起手来共抗外敌,现在缺的便是一个台阶,缺少一个中人说和,这个中人自是非紫府莫属,也只有紫府才能担当此等大任。” 李玄都又是谦让几句。 第一次和谈与第二次和谈,同样是和谈,同样是由李玄都出面,意义却是大不相同。第一次的时候,李玄都只能是进言劝谏,听与不听,完全在于旁人,也只是由颜飞卿出面与李玄都详谈此事。可到了第二次,李玄都不再是进言劝谏,而是说和,想要做中人,最起码是要与当事两人的身份相差无多才行,而且这次也变成了大天师张静修亲自与李玄都详谈此事。可见如今李玄都在江湖上的地位,已是非同寻常。 多大的本事便有多高的地位,受怎样的礼敬,这便是最大的现实。 换个角度来说,如果李玄都还是那个四先生,就连青梅竹马的师妹都不把他放在眼中,岂会有如此礼遇?不说大天师张静修口称“李先生”,慈航宗之主白绣裳称呼表字,怕是与秦素也难成佳偶。并非是说秦素嫌贫爱富,而是周围之人的态度让人难以承受。李玄都出类拔萃,秦道方乐见其成,秦家之人见他均是笑脸相迎,当作未来姑爷看待,都夸自家小姐眼光好,选了一个好夫婿。可如果他自己不争气,一无所有,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等人还会有这般好脸色吗?恐怕是明里暗里要李玄都尽快离开自家大小姐,良言苦劝、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就算秦素不在意,周围之人全都反对,两人又岂能长久? 就算想要贯彻自己的理念,想要践行苍生大义,也是无权不行。 想到这儿,李玄都竟是生出几分恍惚之情。 初时年少,虽然被师父委以重任,又被张肃卿看重,但那时候年少意气,只相信自己手中之剑,不知“权势”二字的分量,倒也无甚感觉。到了今日,年纪渐长,阅历增多,知道了“权势”二字的分量,不说真正握有它,仅仅是靠近它,便让人生出目眩神迷之感,一个不慎,就要彻底迷失其中。 说什么功名富贵都是过眼烟云,那是还没有经历过这些,只要经历了,谁敢轻言放下?就像李玄都现在,体味过了堂堂大天师的以礼相待,还舍得回到那个要对大天师执晚辈礼的过去吗?这还仅仅是靠近权力,若是成了大天师或地师,真正大权在握,那该是怎样的感觉? 李玄都不是圣人,也不是历经沉浮而看破红尘世事的老人,他只是一个未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而已,哪里就敢说什么视权力如过眼烟云,此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才说道:“晚辈德浅,哪里敢当家师和大天师的中人,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 稚童笑道:“如今紫府得了沈大先生的‘太平无忧’令旗,理应前往太平宗就任代宗主之位,此事宜快不宜迟,待到此番事了之后,还要尽快动身才是。” 李玄都道:“虽说清微宗和太平宗同出太平道一脉,但年代久远,我若孤身前往太平山,怕是难以服众,说不定还会引得太平宗之人怀疑是我加害了沈大先生,从沈大先生手中夺了这杆‘太平无忧’令旗,怕是要弄巧成拙。” 稚童道:“紫府所虑极是,所以贫道会请慈航宗的白宗主与紫府一道前往太平宗,毕竟沈大先生在将‘太平无忧’令旗传于紫府的时候,曾经明言让白宗主做一个见证,此番有白宗主出面,自会令人信服。除此之外,贫道也会派张氏子弟一同前往,同时贫道也会分别给悟真大师、萧宗主等人去信,请他们也一同出面,务必使紫府顺利成为太平宗的代宗主。” 李玄都一惊,万没想到张静修会如此果决,是非要让他来做这个代宗主不可,不过这也是他的本意,他日后想要壮大太平客栈,也是少不了太平宗的助力。 稚童道:“贫道如此打算,虽说有大义名头,但也有私利夹在其中。紫府此举,既是继承沈大先生的重托,也是为正邪双方万千同道请命。若是杀劫一起,再想平息可就是千难万难了,正一宗,清微宗也不能幸免。” 第三十九章 疑云重重 既然要去太平宗,许多事情便要问个清楚,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晚辈还有一事不明,要向大天师请教。” 稚童道:“紫府但问无妨。” 李玄都道:“当年帝京之变后,为何太平宗和静禅宗会封山闭寺?” 稚童并不意外,道:“当年紫府也算是局中之人,只是紫府并未进入皇宫,并不知晓深宫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稚童道:“帝京之变当夜,包括贫道和李道兄在内,共有七位正道中人进入皇宫,贫道这边三人,李道兄那边两人,再加上静禅宗的方静方丈和太平宗的沈老先生,共是七人。方静方丈和沈老先生之所以到此,是想要居中调停,请贫道和李道兄不要大动干戈。” 李玄都立时听出几分不对:“七位正道中人……大天师的意思是还有邪道中人了?” 稚童点了点头:“太后谢雉乃是辽东五宗之人,还未入宫之前,就与众多邪道中人有所往来。当时在深宫之中,谢雉的身旁有一个年轻宦官……” 李玄都问道:“那人就是地师了?” 稚童叹息一声:“谁也不曾想到,堂堂地师,曾经的齐王,竟然会伪装成一个宦官,所以都没有防备,当时地师蓄势已久,突然出手,先是以‘太易法诀’破去了两位宗主的护身宝物,然后又运转阴阳宗的‘逍遥六虚劫’,阴阳逆转,明晦转化,水火骤起,太平宗的沈老先生先后遭遇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四劫,当场身死。静禅宗的方静方丈遭了幽冥、赤土两劫,也是重伤。” 李玄都问道:“当时大天师和家师都在场,若论境界修为,不逊于地师,如何会让地师如此肆无忌惮行事?” 稚童道:“当时地师出手,贫道与李道兄都认为地师在此埋伏了众多邪道高手,甚至就连澹台云也已经到了,所以不敢贸然出手,生怕为地师所乘。” 李玄都闻听此言,心中微冷几分,心暗道:“大天师此言虽然不无道理,但也不能完全说通,想来他与我师父一般,都是存了其他心思,只是可怜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一片拳拳之心,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话有说回来,这两笔血债还是要算在地师的头上,再加上沈大先生之事,新仇旧恨,都要一并了结。” 稚童转而说道:“地师退走之后,贫道与李道兄商议此事,出乎贫道的意料之外,李道兄同意退让一步,放弃张肃卿,全面退出帝京城。贫道当时还觉得奇怪,后来才知道,李道兄这是用了一招以退为进,他早已与太后谢雉暗通款曲,所以帝京之战结束之后,清微宗立时得以跻身庙堂中枢。这一点,想来紫府应该清楚才是。” 李玄都想到陆雁冰成为青鸾卫的右都督之事,以及李元婴常常来往于东海和帝京之间,不由默然。 稚童继续说道:“此事之后,贫道曾经专门派人查证当年的一些事情,发现谢雉入宫之前,曾经居住在一户姓孙的勋贵人家。” 李玄都疑惑道:“姓孙的勋贵人家?” 稚童笑了笑:“帝京城中的勋贵人家,可谓是盘根错节。多年以来,通过各种姻亲关系,都沾亲带故,几乎可以算是一家人了。想要捋清楚其中关键,着实费了不少气力。贫道有一师弟,因为擅长治病驱邪,常常初入各大勋贵府中,经过几番暗中查探打听,这才知道,那户孙姓的勋贵人家有个老太君,老太君有个妹妹,嫁给了老燕王做侧妃。谢雉正是通过这条路子才进了选妃的名单,在进京待选的时候,便居住在这户孙姓权贵的家中。线索到这里便断了,再也查不出什么。贫道本也不奢求能查出什么,也就没有太过在意,直到今日,贫道得知了地师就是当初的齐王,回想起来,才发现不对,那老燕王生前的时候,与齐王关系最好。” 李玄都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道:“如此说来,谢雉进宫之事竟是与地师也大有关系。” 稚童道:“进献美人这类手段,最是防不胜防。贫道有一个猜测,谢雉本是地师精心安插在帝京城中的一颗棋子,想要通过她,来加害于穆宗皇帝,毕竟穆宗皇帝在世时,也算是文才武略的有为君主,重用张肃卿、秦襄等人,已是收复了西北,在这种情形下,地师等人想要在西北起事,那是千难万难。” 李玄都微皱眉头,道:“晚辈曾经听张相说起过,当年太祖皇帝立国之初,有感于江湖武人的实力超群,为防备江湖武人恃力行凶,先是组建了青衣司,又在内廷中设立二十四衙门,派人从天下各州搜罗资质根骨上佳的孩童,带入宫中,经过甄选之后,传授高深武学和术法,这也就是宫廷内众多境界高绝的大太监的由来,也正因为是自小培养,这些巨宦以皇室为家,对于皇室中人忠心无比。穆宗皇帝起居出行都必有一位大太监随行,哪怕是召见嫔妃侍寝,也断无例外。谢雉如何能加害于穆宗皇帝?就算她侥幸成功,又如何能掩人耳目,又成了如今的大魏太后?” 稚童道:“江湖之大,无奇不有,便是贫道也不能尽知。以地师的手段,有其他瞒天过海之法也未可知。” 李玄都是见识过地师种种手段,心中一凛,只觉得当年的帝京之变竟是疑雾重重,他这个当事之人可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 此时一直在旁听的秦素忍不住问道;“如今地师在西北另立朝廷,谢太后在朝廷执掌大权,双方交战,岂不是自家人打自家人?” 李玄都笑道:“这也没什么想不通的,打个比方,日后你嫁给了我,有了儿子,我早早身故,你便是李家的老太君,大事小情都由你做主,若是李家和秦家起了矛盾,你是偏向于秦家呢,还是李家呢?自然是李家了,不为自己,也要为儿子考虑。” 有张静修的身外化身在旁,秦素不好发作,只能脸色微红地狠狠瞪了李玄都一眼。 李玄都浑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人的位置决定立场,谢雉以前听从地师号令不假,可她做了大魏太后并垂帘听政之后,就万不会再听地师的号令,谁又肯一辈子都屈居人下?再者说了,朝廷也不是铁板一块,谢雉更不是唯我独尊,她若有其他心思,也坐不稳这个太后位置,自会有人取代她。” 稚童点头赞同道:“正是此理,就拿贫道来说,虽然贫道是大天师,但如果贫道不能维护正一宗,反而出卖正一宗的利益,也是坐不稳大天师之位。不管谢雉以前如何,在她斗倒张肃卿而掌握大权之后,就万万不会再听地师的号令了,更何况如今的她又有李道兄支持,怕是地师也奈何不得她。再有就是,恐怕地师当初也没有料到谢雉竟能爬到如此高位,依贫道看来,地师是将谢雉当作一枚弃子,在穆宗皇帝死后,谢雉也就该死了。可偏偏谢雉没死,反而大权在握,大大出乎地师的意料之外,所以这之后的种种,地师也是如贫道和李道兄,走一步看一步,并非事先谋划妥当。” 李玄都想起穆宗皇帝在临终之前将天子六玺交予谢雉掌管之事,若无这天子六玺,谢雉也就是个后宫不得干政的太后而已,可有了天子六玺,就能制衡张肃卿。想到这儿,李玄都愈发觉得这其中疑云重重,想要一探究竟,非要亲自前往帝京不可。不过帝京于他而言,是一处伤心失意之地,若无十全准备必要,他是决计不会轻易回去的。 稚童见李玄都眉头紧皱,似是想起了什么,知他向来敬重张肃卿,多半是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又道:“这些言语,也只是贫道的胡乱推测,未必是真。” 李玄都长叹一声:“不管如何,李玄都日后必会查清此事,做个了结。” 第四十章 近墨者黑 李玄都和张静修这番深谈持续时间极长,结束时已经是星斗漫天,距离地师来袭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李玄都和秦素又去看望了颜飞卿,可颜飞卿已经睡下。李玄都倒是理解,当初他刚刚散去一身修为的那几天,也是经常酣眠,想来应是身体不适应的缘故,过段时间便会逐渐适应。 于是他不再打扰,与秦素一起离了大真人府,连夜下山去了。 从大真人府到上清镇的这段山路,被正一宗修得富丽堂皇,台阶坡度不高,又极为宽阔,纵使是马匹也可拾阶而上,只是大真人府煌煌赫赫,来人下马,少有人敢这么做罢了。 李玄都和秦素携手走在这段山路上,秦素终于是开口问道:“玄哥哥,你当真要去做太平宗的宗主吗?” 李玄都叹了口气:“大天师的话,你也是听到了。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金刚宗的悟真大师,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还有一位张氏子弟,料想也是江湖生分量极重的大人物,如此多的人为我捧场,岂能容我不去?再者说了,我本身也不反对此事。一则是受了沈大先生所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二则是我想要在天下间做些事情,也是无权不行。” 秦素不是那等满脑子幼稚想法的女子,自然知道两人在江湖中立足,终是少不了这一步的。她之所以在江湖上有着偌大名头,还不是看在她父亲秦清的面子上,方才敬她一声“秦大小姐”,日后两人成亲,她可就不是什么大小姐了,总不能满江湖飘零不定,她也未想过让李玄都抛却名声不要去入赘秦家,毕竟入赘一事等同是换了个祖宗,成了秦家之人,实在是不好听。若是李玄都能成为太平宗的宗主,那是再好不过了。远的不说,日后李玄都去辽东提亲,那也是门当户对了。 李玄都没有女子这般细腻心思,没有想到日后提亲之事,更多还是停留在眼前局势上,继续说道:“这次地师奇袭大真人府,真正可怕的不是地师如何修为高绝,而是证明自从上次玉虚斗剑开始订立的诸多规矩没有很多人认为的那样可靠。既然地师能突破底线直接对正一宗出手,那么日后谁又能保证地师会不会直接将某个宗门灭掉?人心比黄金更贵重,江湖上的许多东西其实都是建在虚构之上,是经不起推敲和怀疑的。在此事之前,所有人都觉得正一宗深不可测,没人怀疑,所以人人都会敬服正一宗,追随正一宗,始终对正一宗抱有极大信心。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假象,正一宗并非天下无敌。如今地师将这个假象打破了,过去那些对正一宗深信不疑之人开始怀疑正一宗,如果正一宗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那么这种怀疑就会加重。这就是人心变了,正一宗损失了大量的声望,声望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切切实实存在,得失都在人心里。于是正一宗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一呼百应。大天师也是看到了这一点,决意反击,就是为了挽回正一宗的威望。” 秦素说道:“只要正一宗解决了打破假象的人,便能继续维持假象,正一宗千百年来积攒的无形威望是不可小觑的,在这股巨大惯性之下,正一宗很容易就能重回正轨。” 李玄都眼神中露出赞赏之色,调侃道:“近朱者赤,看来你跟在我身边这些时日,听我教诲,还是学了不少东西的。” “美得你,你以为你是谁?”秦素毫不客气地白了李玄都一眼:“本姑娘早就明白这些,哪里用你来教。” 李玄都笑道:“这话不像是秦大小姐说的,倒是有陆雁冰的三分风范了,看来果真是近墨者黑,以后还是要少跟她来往才是。” “要说近墨者黑,那也是被你染黑的。”秦素轻啐道:“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方才在大天师面前,也胡言乱语,不知道害臊。” 李玄都打了个哈哈,正色道:“去太平山之前,我还有好好准备一番,你要随我一同去吗?” 秦素本想一口应承下来,转念一想,又有了其他的主意。她听几位长辈说起过,当初她父亲秦清接任忘情宗的宗主之位,无道宗的宗主宋政极力反对,宋政和秦清由此交恶。待到秦清升座大典的那一天,宋政派出无道宗的高手前来搅局,幸而有正道各大宗门前来助阵,这才逼退了那些无道宗高手,其中就有太平宗。如今李玄都要去太平宗继承宗主大位,她倒是可以投桃报李,以补天宗或忘情宗的名义前来贺礼,倒真是给李玄都长了好些脸面。 想到这儿,秦素便将自己的想法对李玄都说了。 李玄都沉吟半晌,故作正经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如此一来,你可就是不打自招了,虽说如今江湖上知道你我之事的人不少,但也不至于是人人皆知。到那时候,不知情之人肯定会问:‘这李玄都去做太平宗的宗主之位,秦大小姐怎么来捧场?’就有人会把你我二人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上一通,自此之后,全天下都知道秦大小姐钟情于我,非我不嫁,到那时候,你想反悔也是不行了……” 秦素登时羞得满面通红,嗔道:“不要脸,登徒子,谁非你不嫁了?” 李玄都微笑道:“不是你非我不嫁,而是我非你不娶。你若是不愿,我便捉了你拜堂成亲,反正你也打不过我。” 秦素似笑非笑道:“刚刚正经了没有两天,现在又故态萌发,开始说这些不正经的话,你若有本事,去辽东的时候,见了我爹爹,也是这般说,那我从此以后都叫你‘玄哥哥’,心服口服。” “不就是‘天刀’嘛。”李玄都笑了笑,一挥手:“我当然是……不敢的。我怕他老人家一刀砍了我,我虽然不怕‘天刀’,但看在你的面子,是万万不敢与秦伯父动手的。不过终身大事,哪里就不正经了?这世间的男男女女,任你是什么仙子也好,神女也罢,英雄也好,枭雄也罢,都要生儿育女的,若是人人都不生儿育女,那人族可就灭绝了,所以这可不是什么不正经。” 秦素转过头去,秀眉微蹙,道:“你再说这些话,我不跟你一起去太平宗了,你自己去好了。” 李玄都赶忙伸手去拉她,:“不说了不说了。” 秦素轻哼一声:“本来我还打算与你一起去太平宗的,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我若和你同上太平山,有些心地龌龊之徒,还以为我和你已经成了夫妻,在背后胡说八道,坏我名声。” 李玄都知道她这是有些生气了,小意哄道:“对极,对极,你我若去太平宗,你这般花容月貌,总是惊世骇俗,旁人一见,定要相问:‘这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自会有人说:‘这是秦大小姐,可惜人虽然漂亮,就是眼神不太好,竟然看上了那个叫李玄都的穷酸小子。’到时候,不知有多少男子要捶胸顿足,羡慕我的福气。” 秦素被他逗笑,转嗔为喜:“是不是还有许多女子也气得跺脚,羡慕堂堂紫府剑仙竟然垂青于我这个小女子?” 说到这儿,她自己先是忍不住笑了:“咱们两个互相吹捧,可真是不要面皮了。我原本不是这样的,都赖你,果然是近墨者黑。” 李玄都笑道:“这不叫近墨者黑,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第四十一章 又见青鸾 当李玄都和秦素来到上清镇时,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疮痍,半个镇子已经完全变成废墟,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另外半个镇子还勉强保持了原貌,却也多有损伤。 砖石所筑的房屋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的血肉之躯,可想当时的伤亡惨重。 李玄都当然是见识过火炮威力的,不过都是在海上,也没经历过海战,大海茫茫,威力再大的火炮,落在万顷碧波上,也就是一个大些的水波,炸起些鱼虾,哪里有这般触目惊心。 两人沉默不语地行穿过上清镇,来到他们来时经过的白玉牌坊,这座牌坊上书“泽被苍生”四个金字,在牌坊一旁还立有一块石碑,写着“公侯下马”,便是大名鼎鼎的下马碑。不过这座牌坊也未能幸免,“被、苍、生”三字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泽”字,那块下马碑倒是大体完好,只是滚出老远,变成了头下脚上,“公侯下马”四字直接倒了过来,很是讽刺。 至于李玄都和秦素留在这儿的马匹,早已不知去了何处,也许已经趁乱跑掉,也许已经死于炮击。 秦素叹息一声:“难怪赵世叔常常说火炮是国之利器,果然不假。” 李玄都看了眼残缺的牌坊,道:“走吧。” 两人离开上清镇,往上清县行去。李非烟已经给李玄都传信,告知她的所在,李玄都在前往太平山之前,会先与李非烟会合。 当两人来到上清县时,天幕已经由漆黑变为深蓝。因为先前黑云围城的缘故,此时城内还是家家户户紧闭门户,空荡荡的街道上就只有李玄都和秦素两人。走出没有多久,就见一道身影负手立在街道尽头,不是李非烟是谁。 李玄都和秦素快步上前,与李非烟见礼。 李非烟道:“我在这里的客栈中开了一个房间,咱们上去说话。” 此时无论客店也好,酒楼也罢,都闭了门户,不过这也难不住李玄都等人,直接学梁上君子走一回窗户。 进到房间,刘谨一已经离开,房间内没有他人。三人也不点灯,分而落座之后,李玄都将自己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从救援沈无忧一直到大天师张静修与他议定接任太平宗宗主的事宜。 李非烟听完之后,沉默良久,问道:“紫府,你打算如何?” 李玄都轻声道:“天赐良机。” 李非烟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李玄都道:“除了素素之外,我还需要一个帮手。我们客栈诸人,石无月不能露面,宁忆远在西北,李如是最好是藏于幕后,所以我思虑再三之后,这次就由姑姑出面。” 李非烟问道:“素素呢?”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东家另有安排。” 秦素瞪了他一眼,然后解释道:“我会传信给我爹,请他派人去齐州,我也会前往齐州,一则是看望叔父,二则是与我爹所派之人会合,然后再前往太平山。” 李非烟闻弦知雅意,笑道:“素素真是有心了,要让紫府好好谢你才行。” 秦素微羞脸红,因为李非烟看她的目光有些婆婆看儿媳的意思,让她委实是吃不消。 好在有李玄都帮她解围,转开话题,问道:“姑姑,你的‘青云’被大天师收了回去,可是还缺一把趁手佩剑?” 李非烟点了点头。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的“白骨流光”,道:“此剑是我以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和天乐宗的‘冷美人’为材,请仙剑山庄的陆时贞庄主出手铸成,有两种变化,分别是白骨相和美人相,美人相能以实质寒气伤人,白骨相之寒意直浸神魂,算是上品宝物。如今我已将‘人间世’恢复至半仙物的品相,此剑于我,用处不大。若是姑姑不嫌,就用此剑如何?” 李非烟接过“白骨流光”,掂量了一下,点头道:“就这把了。” 李玄都摊开右手,只见他的掌心有一颗“种子”,说道:“当年我之所以能名列太玄榜上,就是依仗了此剑,如今我有此剑在手,便是李元婴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两女都望向李玄都,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这么说。 李玄都道:“我方才又想了下,如今西北五宗频频出击,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素素独自一人前往齐州,所以想请姑姑陪着素素一起去齐州,姑姑毕竟也是土生土长的齐州人士,熟悉那里的情况。另外,我会给二师兄传信一封,请他接应你们,让李如师不敢再有什么动作。我独自一人前往太平山,姑且算是‘只身赴会’,以显诚意,若是带人太多,怕是让太平宗误以为我欲行逼宫之举。” 李非烟略微思量之后,点头道:“好。” 秦素见李非烟已经答应下来,也不好拒绝,只能转而说道:“若是太平宗中有人觊觎宗主大位,借着此事对你出手,想要将你除去,你孤身一人前去,是不是太冒险了?” 李玄都道:“不必担心,在沈大先生的须弥宝物中有他与陆夫人的传讯符箓,我会先知会陆夫人,与她见上一面,将沈先生之事转告于她,并探一探虚实。” 秦素见李玄都思虑周全,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点头答应下来。 李玄都道:“还有一事,如今江湖上不太平,谁也不知道地师是否会再次出手,你们莫要以真面目行走江湖,还是乔装改扮为好。” 李非烟微皱眉头,有些不情愿,她性子向来如此,宁从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当年她不惧夺她权柄的李道虚,也不怕将她镇压在镇魔台上的张静修,四个长生境地仙,她惹过半数,此时自然也不怕地师徐无鬼。 就听秦素说道:“易容改扮之事,我最是在行,不必担心。我和李前辈就扮成一对来云锦山还愿然后返乡的姑侄,不怕引人怀疑。” 李非烟看在秦素的面子上,虽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下来,同时玩笑道:“既然是姑侄,怎么还叫李前辈?” 秦素先是一怔,然后脸色通红一片,过了良久才低声喊了一声“姑姑。” 李非烟哈哈一笑:“好侄女。” 秦素脸红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最后还是李玄都解围道:“既然如此,我们姑侄三人待会儿就分头行动。” 秦素赶忙问道:“你呢?你可不会易容改扮,以前都是我帮你易容的。” 李玄都正想随便找个理由含混过去,就见秦素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盒子,推到他的面前:“这是‘百华灵面’,用法简单得很,只要覆在脸上然后心中冥想要变化的样子便可以了,你就用这个,我和李……姑姑,用我身上携带的面具。” 李玄都接过“百华灵面”,收入自己的“十八楼”中:“那我就笑纳了。” 趁此时机,李玄都还不忘冲秦素眨了眨眼睛,意在调侃她刚才害羞脸红的样子,两人相处多日,互相的一举一动之间,早已是再熟悉不过,秦素哪里看不明白,不过因为李非烟在旁的缘故,秦素要保持名门淑女的仪态,不好发作,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玄都得了便宜还卖乖,微微一笑:“好妹妹,路上照顾好咱们姑姑,可不要让她老人家受了凉,否则我可要拿你是问。” 秦素又羞又恼,恨不得现在取出“欺方罔道”给这坏东西一刀,反正也伤不到他,还能让自己出一口气。 李玄都是半点不怕的,完全就是一副你能耐我何的样子。此时的他哪里还是那个江湖中毁誉参半的紫府剑仙、李先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罢了,也只有在秦素面前,他才卸下重重面具,有些年轻人该有的朝气。 李非烟轻咳一声:“紫府,你莫要欺负素素。” 李玄都摆手道:“不敢不敢。”然后转开话题:“齐州与芦州相邻,你们不必着急赶路,我先走一步,咱们太平山再见。” 秦素闻听此言,顾不上羞恼,嘱托道:“你自己千万小心,大不了不做这个宗主,万不要冒险行事。” 李玄都应了一声,推窗跃出。 离开客栈之后,李玄都一路出了这座上清县城。如今已是秋日,拂体凉风,竟是有了几分寒意,李玄都抬头望去,只见一钩残月斜挂柳梢,远处湖水中映出一弯明月的倒影。 此时天色将亮未亮,一层薄薄的晨雾弥漫湖上,朦朦胧胧。李玄都也没细看,信步来到湖边,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又取出秦素送他的“百华灵面”,思量着该易容成什么样子,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在不远处的岸边竟是有一艘泊船,此时船上亮着灯火,挂着两盏大大的灯笼,一盏灯笼上映着“青鸾卫”,一盏灯笼上映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鸾,栩栩如生。 陆雁冰此时就在云锦山上,在这里出现青鸾卫的船只,倒也说得过去。 李玄都本不想与这些青鸾卫有什么交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从船舱中走出一人,站在船头,伸了个懒腰。那人一扭头,瞧见了站在岸边的李玄都,大声吆喝道:“干什么的?” 李玄都没有答话,而是走近几步,看清了这人的相貌,大概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满脸虬髯,与胡良有的一比,倒也有几分威严,一身非红非紫非蓝的青色窄袖长襟锦衣,腰间扣青铜鸾首,脚踏黑面白底官靴。腰间悬刀,刀身大约三尺,刀柄约有六寸,虽然裹着刀鞘,但也能看出刀脊笔直,刀刃略弧。 对于李玄都而言,这把刀真是再熟悉不过了,正是文鸾刀。 第四十二章 改头换面 李玄都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去太平客栈的时候,也是一伙青鸾卫。如今他又要去太平客栈,又遇到了青鸾卫,莫不是太平客栈与青鸾卫两者之间有缘? 李玄都心中一动,迈步向那青鸾卫走去,那青鸾卫见李玄都向自己走来,想到江湖上高手众多,顿时有些心虚,不过还是强壮胆气大喝道:“你要做什么?” 李玄都这才停下脚步,道:“不知这位官爷有什么吩咐?” 青鸾卫见李玄都语气颇为恭敬,稍稍放下了戒心:“你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 李玄都道:“小人是早早赶路的旅人。” 那青鸾卫略微沉默之后,道:“这个时间,又是如此地方,你如何也不像是赶路之人。” 李玄都道:“如何不像?” 青鸾卫的声音猛然拔高,“如果你是赶路之人,你就该从官道大路行走,而不是来这湖畔,此地没有渡船,最近的一个渡口也有十余里的路程,此其一。现在未到卯时,城门不开,你说你是路人,你又是如何出城的?此其二。综上两点,你绝不是什么赶路的旅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微感惊诧,万没想到这个青鸾卫竟然如此心思缜密,看来是个办案的老手了。 青鸾卫死死盯着李玄都,沉声问道:“如果你真是急着赶路之人,本官不管你如何出城,请赶快离开此地,如果你是图谋不轨的贼人,那就请直言吧。” 李玄都听闻这番说辞,笑道:“到底谁是贼人,恐怕还言之尚早吧?” 青鸾卫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道:“看好了,这是青鸾卫都督府的腰牌,本官是青鸾卫都督府正四品指挥佥事刘宗果。” 李玄都神情不变,道:“原来是青鸾卫都督府的大人,失敬失敬。” 这个名叫刘宗果的青鸾卫都督佥事越看越觉得李玄都十分可疑,只是此时船上就只有他一人,大声呼喊也是无用,只能悄悄地伸手按住腰间文鸾刀的刀柄。 下一刻,他只觉眼前一花,然后就发现李玄都已经来到了船上,他心中大骇,知道这是遇到了高人,刚想说话,就感觉胸口一麻,全身上下再也不听使唤,一头栽倒在地。 李玄都伸手抓住他的腰带,单手将他拎起,走进船舱之中。 这船舱布置的倒是颇为雅致,不仅桌椅俱全,还有屏风隔开内外。李玄都随手将刘宗果丢到一把椅子上,笑道:“倒是要委屈大人了。” 说罢,他伸手探入刘宗果的怀中,从中取出了印信等物,稍稍把玩一番后,悉数收入自己的袖中。 刘宗果见此情景,一张面皮有些发白,喝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你胆敢与青鸾卫做对,就不怕我们青鸾卫的手段吗?”他虽然嘴上吆喝,气势却已馁了。 “实不相瞒,我是你们青鸾卫都督府悬赏榜上排名靠前之人,犯的是株连九族的谋逆大罪,只是这么多年来,也没见哪个青鸾卫将我捉去,我还是在这世间逍遥。”李玄都笑了笑:“你少说话,兴许还能留下一条性命。如若不然,这湖底可是个好去处。” 刘宗果闻听此言,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微动,终是没敢多说什么。 李玄都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将“百华灵面”覆盖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就见李玄都的形貌开始缓缓变化,从一个年轻公子变成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虬髯汉子。 李玄都一挥袖,以气机从湖中摄来一捧清水,然后一抖手腕,这捧水竟是变成了一面薄薄的水镜。 李玄都对照水镜,看了看自己现在的容貌,又与刘宗果对比,果然是天衣无缝,这才挥手散去这面水镜。 这一幕落在刘宗果的眼中,让他愈发感到绝望,他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背字,竟然遇到这样一个煞星,瞧这境界,少说也得是归真境,他一个玄元境,如何是对手? 李玄都摸了摸好似真实存在的胡子,不由感叹,道术一途,就是弄假为真,最低级的道术就是骗术,信则灵,不信不灵,若是骗不过人家,这道术也就发挥不出威力。可到了大天师和地师这等境界,所用术法已经与真实无异。这“百华灵面”幻化出的胡子便十分真实,可见当年炼制此宝之人,少说也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前辈高人。 易容完毕之后,刘宗果也就没了用处,换成其他人,多半就随手取了此人的性命,以防留下痕迹,不过李玄都想了想,还是将此人制住,强行使其进入龟息之中,一旬之内没有性命之忧,然后将他丢在底舱之中。 接着李玄都又在船舱中翻找一番,在一口木箱中找到了一身换洗的锦衣官服,他也不客气,直接将这身色窄袖长襟锦衣换上,戴上无翅乌纱,腰间扣上青铜鸾首,脚上云履换成黑面白底官靴,再把那把文鸾刀佩戴腰间,便是一个人见人怕的青鸾卫了。 李玄都走出船舱,站在船头,摸了摸胡须,虽然船上没有船工,但他自有办法。只见李玄都一挥手,狂风自起,使得这艘船开始缓缓航行。 五行八卦之中,震、雷为阳木,先天卦位东北,后天卦位正东;巽、风为阴木,先天卦位西南,后天卦位东南,故而风雷二相都属于五行中的东方木属。此时李玄都掀起大风,便是用木行气机,属于天人境的五行借势之法。 不多时,李玄都的船出了这方湖泊,转入一条大江支流之中。今日河面上的船只众多,有两条船上都是本地三司衙门的官差,为了抢着水深的河道急着往前走,互不相让,直接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瞎了眼?我们是布政使司的!这船上可是今年的禄米,误了时辰,你担当得起吗?”一个书办幕僚模样的中年男子大声道。 “你狗日的才瞎了眼!老子是按察使司的,船上装的都是臬司衙门大牢的囚犯,你也敢争?若是跑了一个,都要拿你顶罪!”这条船上的人气焰更张,毫不相让。 这一处起了争斗,堵得后面的船只也没法经过。 若是李玄都,定是不会插手这等事情,可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刘宗果,见此情景,立时从船舱中取出一支火铳,点燃引信,朝天放了一铳。 只见好大一团火光在河面上方闪亮,火铳的响声更是压过了叫骂声。 两艘争斗的都停止了争斗,转头朝火铳响起的声音方向望去,立时看到了后面来船高悬灯笼上的“青鸾卫”三字。 对于公门中人来说,青鸾卫可真是恶狗一般的角色,只要沾上了,不死也要脱层皮,哪里敢招惹,此时都是慌了,赶忙各自吆喝着自己的船工向河道两边避让。 李玄都的船就这般占了正中的河道,大摇大摆地从一众船只中穿行而过。一身青鸾卫打扮的李玄都十分悠闲,扶刀站在船头上,故意诵起诗仙的名篇:“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声音不小,两旁官船上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均是脸色怪异。一是有点不相信这文绉绉的话是从这个看起来粗鲁蛮横的青鸾卫嘴里说出的,这人还会念诗?二是什么叫“两岸猿声啼不住”?岂不是说他们这些刚刚还在叫骂的人是猴子? 只是青鸾卫不好招惹,他们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在背地里偷偷腹诽几句,一个大老粗装什么穷酸秀才,有能耐自己写诗去。 李玄都却是不管这些,反正名声是刘宗果的,他只管一路行船,有一首《水调歌头》是怎么说来着?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嘛。 第四十三章 冯家老店 李玄都行船离了吴州,转入潇州,这儿便是玄女宗的地盘了。 如今的潇州可谓是风声鹤唳,那些小打小闹就不说了,先是牝女宗炮轰漩女山,后又是阴阳宗炮击上清镇,消息已经传开,人人自危,生怕正邪大战一触即发,江湖上又是腥风血雨,对于众多江湖散人而言,正邪大战可不是什么好事,正邪双方杀红了眼,哪管你什么散人不散人的,只要不是自己人,通通杀无赦,被殃及池鱼都没地方说理去。 春江水暖鸭先知,已经有许多人隐隐感受到了江湖生日渐紧张的气氛,正邪两道在经过十几年的平静之后,再次变得不平静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都是局中人,谁能幸免?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来到了潇州境内。虽然他想要顺路去见一见周淑宁,但此时玉清宁还未从大真人府返回玄女宗,他也不好贸然登门。毕竟当年漩女山之事,石无月最终落到了他的手中,在这件事上,他还是有些心虚的。再者说了,去玄女宗必须要以本来面目示人,他的这番伪装也就做了无用功。 想着这些,李玄都没有去漩女山,也没有去玉女山,打算直接穿过潇州前往荆州,然后再从荆州去往芦州。 行船三日,李玄都来到这条支流的最后一个渡口,停下船只,准备登岸,至于刘宗果,在几天之后,自然会解开禁制,倒是不必担心他会死在船上。 只是等李玄都收拾妥当的时候,一场料峭秋雨不期而至,阻人去路。 恰巧岸边有几家客店,来往旅客源源不绝,其中最大的一家客店名为“冯家老店”,顾名思义,这家店的主人姓冯家,多半还是一家代代相传的百年老店。这家客店占地颇大,此时许多来往客人来这儿避雨,无奈已经客满,只得在大堂上围坐,门外秋雨纷纷,萧瑟秋风从门缝中硬挤进来,平添几分寒意。 李玄都走进店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的身上,当看清那一袭青色锦衣和腰间的文鸾刀后,纷纷避开视线,生怕招惹麻烦。 李玄都大模大样地走到一张桌前,原本这桌子上的客人纷纷让开,李玄都毫不客气地独占一桌,然后将腰间的文鸾刀狠狠拍在桌上,高声道:“伙计,来壶酒。” 立时有伙计送上一小坛江南有名的花雕酒和一只大海碗。 李玄都拍开酒坛上的泥封,给自己倒满一碗,喝了一口后,问道:“伙计,我问你,附近可有卖雨伞、斗笠和蓑衣的?” 伙计犹豫了一下,说道:“自然是有的,五里外的镇子里就有。” 李玄都摸出一块碎银子,大约二钱左右,丢在桌上:“多的钱就是赏你的。”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伙计有些诚惶诚恐,见过吃饭不给钱的,这不仅给钱,还给赏钱的官爷,倒是少见。 都说财帛动人心,伙计小心翼翼地取了银子,也顾不得外面秋雨料峭,撑了把伞便冲进雨幕之中。 李玄都自顾喝酒。 这次去太平宗,慢不得,所谓迟则生变,若是去得慢了,难免不会生出什么出人意料的变化。可同样快不得,因为按照张静修的布置,悟真等人得到消息再赶到芦州,同样需要时间,若是李玄都去得太快,容易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之中。 正因为如此,快慢要把握得当,李玄都在这一路上走得不紧不慢,按照他的计划,只要在半个月的时间内赶到怀南府,便不算误了正事。 大堂中的人见这位青鸾卫的官爷不是那等盛气凌人,是个好说话的,便渐渐放下了戒心,还是低声闲话。 过不多时,外面的雨是越下越大,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四骑疾奔而至,停在客店门口。然后就见一名女子推门进来,众人见到这女子,眼前都是陡然一亮,只见她大概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杏眼桃腮,姿容动人,身上衣着也颇为华贵。 那女子直接开口道:“掌柜的,准备四间上方。” 掌柜的笑脸一僵:“这位客官,真是对不住了,小店已经客满,别说是上房,就是中房、下房,那也是一间也没有了,委实是腾不出地方,要不,您再去别家看看?” 女子皱了下眉头,道:“没有上房?我多给银钱便是,腾也要腾出四间上房。” 掌柜的愈发无奈:“客官,这天底下的生意,可从来都没有……没有赶客人的,要不我去给您问问,能不能和别的客人挤一挤?” “混账!”女子柳眉倒竖,面带寒色,斥道:“你这开店的让我们和别人挤一挤?” 那掌柜的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哪有让女客去跟别人挤一挤的,瞧这位女客,不是寻常人等,怕是江湖中人,赶忙陪笑道:“姑奶奶,是小人说错了话,小人该打。可小人说的也是实情,如今的确是没有客房了,您瞧,这位官爷,也是在大堂里避雨,要不您就在这儿避避雨,等雨停之后,再找其他客栈。” 女子看了眼身着青色锦衣的李玄都,心知这掌柜所说不虚,只好寻了张桌子坐下。那张桌上的客人为这女子气势所摄,起身去了别的桌子互相挤挤。 就在这时,去马厩里拴马的三人也陆续进来,去是三个少女,大的有十七八岁,小的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个个都是明眸皓齿,相貌端丽。她们与少妇围坐一桌,轻声说着什么。 李玄都状若无意地看了眼其中一名少女,面上不显,心底却是惊讶,没想到想什么来什么,没去玄女宗看望淑宁,却是在这里遇到了。不过如今江湖上形势波谲云诡,他又身在其中脱身不得,秦素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他尚且放心不下,更何况是周淑宁,所以此时不好贸然上前相认,免得把周淑宁也卷到这个漩涡之中。 既然认出了周淑宁,那么另外三名大小女子,多半就是玄女宗之人了。 周淑宁也看到了李玄都,却没有认出李玄都,见他身上穿着青鸾卫的锦衣,不由轻哼一声,面露憎恶之色。 李玄都继续喝酒,就听一个操着齐州口音的汉子说道:“如今这世道,可真是不太平,西北那边饿死人,齐州闹饥荒,还是江南好,别的不说,最起码有一口饱饭,不至于饿死。” 一个潇州本地口音的老者摇头道:“江南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如今杀劫又起,西北也好,齐州也罢,有这一身武艺,哪怕是给人家看家护院,也不至于饿死。可如今的江南就不一样喽,别说寻常江湖人,就是那些大人物,也未必能保全自身。” 那美貌少妇听到此言,脸色微微一变。 那齐州汉子赶忙问道:“老兄,此话怎讲?” 那潇州本地的老者说道:“前不久的时候,牝女宗攻打玄女宗,想必各位已经知晓,那就不必多说了。我听说如今正一宗也出事了,就在前些日子小天师颜真人成亲的时候,阴阳宗又对上了正一宗,炮轰上清镇,据说半个上清镇都被夷为平地,死伤无算。我有个朋友,曾经去正一宗观礼,当时就在上清镇中,此事就是他告诉我的。他还说了,当时阴阳宗开炮的时候,真是天摇地动一般,就像在坐在船上遇到了风浪,随时都有翻船的可能,那些宗师人物兴许不怕,可我们这些庄稼把式,遇到了就是必死无疑。” 此言一出,整个大堂都为之一静。 过了良久,才有一个正统官话的客人说道:“邪……阴阳宗中人竟是这般大胆,竟然在颜真人成亲的时候捣乱,难道他们不怕正一宗的老天师吗?” “正一宗有老天师不假。”老人叹息一声:“可阴阳宗也有地师。都说道祖开天辟地,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天师地师,一个天,一个地,自然是旗鼓相当,谁也不怕谁的。” 此时客栈中的众多客人,虽然不太清楚天师地师到底是如何厉害,但在他们想来,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这两位神仙打架,自然是了不得的大场面,可惜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却是没人能够目睹了。 又有人道:“然后呢。” 老人犹豫了一下,说道:“再后来就是江湖传言了,我也不知道真假,只说小天师被地师所伤,,老天师让人将阴阳宗留下的火炮悉数搬运到大真人府的大门前,说是一日不报此仇,一日不将那些火炮移走。” 此言一出,大堂内的众多江湖人为之凛然,终于明白老者先前所说的杀劫从何而起了。 齐州汉子喃喃道:“难道要正邪大战?” 老者叹息道:“多半是了,那正一宗乃是正道领袖,吃了这样大亏,岂肯善罢甘休,定会召集正道各宗,一起讨伐地师。地师在江湖中的地位与老天师相差无几,也有盟友,到时候你找盟友,我也找盟友,可不就是正邪大战了吗。” 客栈大堂内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老者又道:“说起这次地师奇袭正一宗之事,还引出了一位江湖高人,天宝二年的时候,曾经名震江湖的紫府剑仙忽然消失不见,有人猜测他是随着张老相爷死了,也有人猜测他受了重伤,不得不隐退江湖,躲避仇家。可这次这位紫府剑仙又重出江湖,境界大进,与皂阁宗的宗主打得不分胜负,看来这位剑仙这些年来是觅地闭关去了,如今破关而出,也要在江湖上干出一番事业。” 周淑宁听到此言之后,脸色一变,嘴唇微动,似要说话,却又忍住。 第四十四章 江湖传言 说到紫府剑仙,那个操着一口纯正官话的客人忽然叹道:“若是张相爷还在,如今天下也不会是这般光景。只是朝廷忠奸不分,往往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张相爷不必说了,还有从金帐鞑子手中收复凉州、秦州的秦大将军,也蒙冤入狱。”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旁边之人不住地去扯他的衣袖,频频用眼神示意,毕竟如今的客栈大堂中还有一个青鸾卫,这种话落到他的耳朵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玄都放下手中酒碗,道:“当年本官在刑部督捕司任职,当时的刑部侍郎徐大人就是本官的上司。张相爷蒙冤入狱的时候,徐大人因为是被张相爷一手提拔任用的缘故,也被朝中奸党陷害,最后被斩首示众,徐大人死得那样惨,本官如何也忘不了。后来本官从刑部调入青鸾卫,屡遭排挤,这才从帝京到了吴州。” 听李玄都如此说,几名客人虽然不知道那位徐大人是何许人,也连连叹息,一名客人愤愤道:“国家大事,便是坏在了这些奸臣手里。” 李玄都道:“也不尽然,如今皇帝年幼,朝堂上当政的是孙阁老,孙阁老还是好的,坏就坏在太后身上,当年张相爷便是死在太后手中。” “是了,牝鸡司晨,垂帘听政。张相爷在的时候,虽然每年也有灾祸,但朝廷也不是不闻不问,更不至于到人吃人的地步。”一个中年汉子道:“去年时候,我去秦州,那儿可就是易子而食,情状极惨。” 潇州本地的老人叹息一声,转回了方才的话题:“这位紫府剑仙当年就是追随张相爷的,据说张相爷遇害的当晚,他独自一人与朝廷高手鏖战,最终手中佩剑折断,他本人也受了重伤,不知所踪。” 那齐州客人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紫府剑仙,我是听说过的,他早年的时候横行河朔之地,也不是叫紫府剑仙,而是自称为‘紫府客’,不断登门挑战,一人一剑不知挑了多少高手,后来惹得许多门派帮会联合起来,请了许多高手助阵,要联手围杀于他,结果却被这紫府剑仙逃了出去,又反过头来把追杀他的人给杀了个七零八落。” 潇州老者道:“是了,这紫府剑仙出身于东海清微宗,本是大剑仙的亲传弟子,他初出江湖时,为了练剑,孤身一人挑战成名的各路高手,怕别人忌惮他的师承,这才隐去了本来名姓,自称‘紫府客’,后来西北夺刀一战,他与‘血刀’宁忆大战一场,胜了宁忆,得了‘魔刀’宋政的佩刀‘大宗师’,自此之后,江湖中人就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了‘剑仙’二字以示敬意,改称‘紫府剑仙’。” 说到这儿,那美貌少妇突然插口道:“就连清微宗的宗主李元婴都不敢妄称剑仙,此人何德何能,竟然敢称剑仙,那江湖上的剑仙未免也太多了。” 老者笑道:“此言差矣。大家都知道,在这江湖上有五位真人,分别是元阳妙一真人、飞元真人、三玄真人、太微真人、万寿真人,其中元阳妙一真人就是老天师,又称大真人。可见大真人与真人是不一样的。同理,大剑仙与剑仙也是不同的,既然清微宗的李老宗主是大剑仙,他的弟子如何不能称为剑仙?” 老者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那玄女宗的少妇听老者如此说,也是不能反驳。 又有人问道:“老兄,你说这位紫府剑仙重出江湖,是要做一番事业,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者道:“那紫府剑仙当年追随张相爷,与张相爷的公子更是相交莫逆,如今他重出江湖,自然是要为了张相爷父子二人报仇了。” 众人纷纷叫好。 周淑宁轻轻说道:“紫府剑仙……报仇……” 玄女宗少妇道:“淑宁,这江湖上的传言,十成中有九成靠不住,你莫要太过当真。” 然后她又望向那潇州老者:“你怎知道得这般清楚?” 老者正色道:“老朽早年时曾经投身军中,跟着秦大将军平定西北,后来大将军被人诬陷入狱,老朽也就跟着卸甲还乡。就在去年的时候,辽东总督赵部堂诚邀大将军前往辽东,共襄大事,大将军在路过江南的时候,那江南总督赵世宪以接风洗尘的名义,设下鸿门宴,用计捉住了大将军。这狗官唯恐迟则生变,也不把大将军押送帝京,竟是要直接就地正法,幸而有两位高人出手,这才救下了大将军。一位是辽东赵部堂派来的补天宗高手景修,他的师兄就是大名鼎鼎的‘天刀’秦清,另一人就是紫府剑仙了。” 众人倒是没听说过这一茬,纷纷开口询问。 老者也是说起了兴致,道:“大将军去了辽东之后,被赵部堂委以重任,统领十万兵马,正准备与金帐鞑子开战,老朽此番便是要北上投军,再去跟着大将军杀鞑子。” 众人顿时肃然起敬。有北方来的客人说道:“我大魏两京一十九州,地广人多,倘若人人都像老兄一样,那金帐鞑子再怎么凶狠,也不能占我河山,杀我百姓。还有那些江湖上的大人物,若是人人都能为了天下苍生尽些绵薄之力,而不是整日里你杀我、我杀你的搞什么正邪之战,何愁天下不太平?” 操着官话的客人道:“是啊,我听说金帐大军所向披靡,西域诸国无一是对手,都被灭了,唯有咱们大魏,还能与金帐一较高下。若是咱们能齐心合力,不仅能把金帐鞑子赶回草原,说不定还能去草原上逛上一逛。” 有书生满饮一碗酒,慨然道:“犯我大魏天威者,虽远必诛?不知何时何日可见此景!” 李玄都放下手中酒碗,道:“国事蜩螗至此,可庙堂上的衮衮诸公还在争权夺利。若想要天下太平,我看这朝廷非要改天换日不可。” 众人都是一惊,没有想到这位青鸾卫的官爷竟然这么大胆,看来朝廷中也不是铁板一块,这位官爷多半是张相爷那一派的,受了打压,心中积郁,借着这个机会不吐不快。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问道:“老兄,方才你说紫府剑仙与皂阁宗的宗主打得不分胜负,那他们是为什么打起来的,难不成是清微宗与皂阁宗起了冲突?” 少妇轻哼一声:“紫府剑仙李玄都已经被大剑仙逐出师门,如今可不算是清微宗之人了。” 有人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也有人还不知道,不知道的纷纷问道:“大剑仙怎么会将自己的心爱弟子逐出师门?” 少妇道:“有人说是师徒不和,也有人说这位紫府剑仙与正……” 就在这时,周淑宁忽然开口道:“师姐,慎言。” 那少妇立时醒悟过来,正一宗可是玄女宗的盟友,背后说李玄都与正一宗勾结,不管真假,都不妥当。 少妇闭口不言,众人没听到答案,均是有些失望,可又不好深问,然后就听老者说道:“当然不是清微宗与皂阁宗起了冲突,而是因为太平宗的沈大先生。” 这下众人可真是摸不着头脑了,怎么又扯上了太平宗的沈大先生? 那老者不紧不慢道:“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偷袭了沈大先生,紫府剑仙与沈大先生是知交好友,紫府剑仙收到沈大先生的传信之后,自然是赶去援手,如此才与皂阁宗的藏老人打了一场。” 李玄都听到这里,微微皱起眉头,心中更是疑窦大起。他与沈大先生之事,只有大天师、秦素、白绣裳寥寥几人知晓,这人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第四十五章 拔刀相助 李玄都心思几转,此人大概有抱丹境的修为,除非他是地师这种长生地仙伪装而成,否则绝不可能瞒过李玄都的眼睛。在江湖上,境界修为决定了江湖地位,说明此事不太可能是他自己知晓的,而是旁人告知于他。秦素是不可能向外泄露此事,白绣裳也不太可能,毕竟慈航宗的根基不在此地,她本人又在正一宗的大真人府,也不太可能指使旁人撒布此事。能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一点,只有大天师张静修。 假使果真是张静修的手笔,那么他此举的用意何在? 就在这时,老者继续说道:“紫府剑仙虽然赶来驰援,但无奈藏老人还有准备,又有一个叫做李世兴的邪剑仙接应,紫府剑仙寡不敌众,只能眼睁睁看着藏老人和李世兴将沈大先生捉走?” 众多江湖客顿时来了兴趣,纷纷问道:“这个李世兴又是什么人?” 老者道:“李世兴本名李道兴,大剑仙尊名李道虚,你们可是知道了?” 众人一惊:“原来是清微宗的高手,还是大剑仙的师兄弟,难道是清微宗和皂阁宗一起联手对付皂阁宗?” “非也非也。”老者摇了摇头:“这李道兴当年的确是清微宗之人,也是大剑仙的师弟,可他在清微宗中不得志,早早离开了清微宗,后来遇到了地师,于是便转投至地师麾下,这才改名为‘李世兴’,如今他已经是阴阳宗中人了。” 众人不由一声惊呼,没想到这其中还隐藏着这样的秘密。 老者继续说道:“沈大先生自知被他们两人抓走之后怕是凶多吉少,于是在离开之前,将太平宗的宗主大位托付给紫府剑仙,请紫府剑仙做太平宗的代宗主之位,等到江湖太平了,再还给太平宗的弟子。” 李玄都听到这儿,心中一动。终于想明白大天师此举的用意何在了。 大天师在造势! 这样的老者绝对不是孤例,在其他地方,肯定也有许多类似这名老者之人,暗中奉大天师之命,将这些消息散播出去。先是夸赞紫府剑仙当年的事迹,再引出紫府剑仙要接任太平宗宗主之事,在江湖上形成一股声势,然后由白绣裳、悟真、萧时雨等各大宗主出面推进,最后大天师一锤定音,如此层层递进,李玄都接任宗主大位就变得顺理成章,不会有人觉得太过突兀。同时也会对太平宗中反对的声音形成压力,这已经不是阴谋,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这便是李玄都不能太早去太平宗的原因,若是去得太早,声势未成,反而不美。 想到这里,李玄都不由感叹大天师的手段,不愧是与自家师父、地师并列齐名之人,布局谋划要远胜自己,李玄都就没想到这一层。若无大天师在背后支持,李玄都想顺利成为太平宗的代宗主,不知要花费多少精力。 此时客栈内的众人已经议论起来,多半是支持那位紫府剑仙成为太平宗的宗主。 那玄女宗的少妇却是没有再说话,因为他们这次就是奉了师父的命令前往芦州怀南府打个前站,可具体是什么事情,师父又没有明说,此时听这老者说起来,这才恍然,莫不是因为紫府剑仙要出任太平宗代宗主之事。 不过她想岔了一点,她没想到萧时雨竟是要去支持紫府剑仙升座,而是以为师父要去阻止紫府剑仙,只是见这些江湖人一边倒地支持紫府剑仙,反而不好贸然开口说话了。 周淑宁却是满脸雀跃之色,她当然知道紫府剑仙就是哥哥,也知道哥哥被逐出师门的事情,她为此还伤心了好久,万万没想到,这才过了不到半年,哥哥竟是摇身一变要做太平宗的宗主了,那岂不是沈长生以后都要给哥哥恭敬行礼? 只是想到哥哥,她又有些无奈,哥哥也不知怎的,不喜欢师姐,偏偏喜欢那个什么秦大小姐,真是让她好生失望。不过她又一想,既然哥哥要去位于怀南府的太平宗,她也要去怀南府,对于这怀南府,她可是记得真切,哥哥就是在那里救了她。想到马上就能再见到哥哥,周淑宁不由得心情大好。 李玄都忽地轻叹一声,不想再听下去,也不打算与周淑宁相认,只等伙计将雨具买回,就离开此地。 就在这时,大堂中突然有一身站起,喝问道:“老头儿,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事情的?” 老者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身形极高,又瘦骨嶙峋,如瘦竹竿一般,凝神沉思片刻,脸色一变,沉声道:“若是老朽所猜不错,阁下应是皂阁宗之人。” 瘦竹竿笑了一声,鬼气森森,十分渗人,道:“你倒是有些见识。” 老者道:“久闻皂阁宗有三大堂主和四大坛主,除此之外,还有夜游诸鬼,看阁下的尊容,应是诸鬼中的竹竿鬼了。” 瘦竹竿又是笑了一声,笑声未落,他已是出现在老者的面前,探出手掌向老者的胸口拍去,只见他的掌心漆黑一片,甚至还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萦绕。 老者也是见多识广之辈,大喝一声:“皂阁宗的‘九阴鬼手’!”说罢也出手招架。 只是那瘦竹竿乃是玄元境的修为,比起老者要高出一筹,两人只是对了一掌,砰的一声,老人向后飞出,撞在墙上,脸色苍白无比。 “且不说你这老儿胡说八道,就凭你敢直呼本宗宗主名讳这一条,就足够让你下十八层地狱了!”那瘦竹竿狞笑一声,便要下毒手将这老儿的性命了结。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将自己桌上的酒坛子朝那瘦竹竿丢去,同时嘴上大喝道:“哪里来的贼人,竟然在朗朗乾坤之下动手行凶!” 那瘦竹竿听得脑后破空声响,急忙收手转手,凌空一脚,将酒坛子踢碎,却被洒了一身酒。 瘦竹竿落地之后,定睛一瞧,却见是个身着青衣的青鸾卫,顿时露出几分狐疑之色,道:“你是青鸾卫的?你可知道司礼监的柳公公!” 李玄都心中一动,立时想起了沈霜眉经手的官银案,官银来自于江南织造局,织造局的监正就是这位柳公公的人。因为柳公公皂阁宗的藏老人交好,故而他的徒子徒孙们不乏信奉藏老人之人,供有藏老人的塑像神位,并每月向皂阁宗供奉大量银钱,于是便有了私用官银之事。沈霜眉循着蛛丝马迹,一路追寻到北芒县这边。赵五奇等人又追着来到北芒县,打伤了沈霜眉,准备灭口,机缘巧合之下被沈长生救下,这才有了后来沈长生送沈霜眉去妙真宗寻万寿真人治伤之事。 李玄都笑道:“柳公公?当然知道,那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不巧,本官不是柳公公的人,而是杨公公的人!” 瘦竹竿一怔,听到“杨公公”三字,心中一惊,当下引而不发,喝道:“你是谁,报上名来?” 李玄都取出腰牌,学着刘宗果的语气:“看好了,这是青鸾卫都督府的腰牌,本官是青鸾卫都督府正四品指挥佥事刘宗果。” 瘦竹竿不想节外生枝,惹下不必要的麻烦,喝骂道:“谁不知道如今文贵武贱?你若是个四品文官,我还要惧你几分,可你只是个小小的四品武官,也敢放肆?赶紧滚,再啰嗦不清,老子让你身首异处!” 李玄都佯怒道:“武官?我们青鸾卫比那些文官还要更高一等,独立开府,也是你能轻视的?” 那瘦竹竿却是熟悉朝廷官职,嗤笑道:“你这官服,的确不在文武官员之列,倒是与宫中宦官相差无多。” 李玄都喝道:“你敢骂老子?谁不知道你们皂阁宗就是地师养的一条狗,疯狗咬人可是要被打死的。” 瘦竹竿终于是勃然大怒,一掌朝李玄都打来。 李玄都拔出腰间的文鸾刀,一刀劈出,有些滑稽可笑,就像一个连刀都拿不稳的稚童,勉强提刀踉跄乱走,步伐混乱,完全不成章法。 然后就见两人错身而过,李玄都正好一刀砍在瘦竹竿的大腿上,然后他整个人扑倒在地,侥幸躲过了瘦竹竿的一掌,待他从地上爬起来时,看到刀上的血迹,先是“咦”了一声,然后才略带后怕道:“小小毛贼,果然是不堪一击。” 第四十六章 为官一任 这一交手,无论是众多江湖中人,还是玄女宗的四女,都是大吃一惊。在他们看来,这名青鸾卫指挥佥事的招数真是上不得台面,也谈不上什么快如闪电,每一个动作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可偏偏就砍中了这名皂阁宗高手的大腿,难不成真是巧合? 周淑宁跟随李玄都等人去往中州时,曾经见识过皂阁宗的手段,自是极为厌憎,而且正邪不两立,于是她站起身来,向那瘦竹竿道:“你是皂阁宗之人,胆敢在潇州撒野。” 瘦竹竿被砍伤了大腿,也不认为那青鸾卫有多么厉害,觉得是因为自己大意之故,不禁有些恼怒,又见一个小丫头也敢对自己指手画脚,恼怒更甚,冷笑道:“潇州怎么了?就是正一宗的吴州也大可去得。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前些时日的时候,冷夫人可是亲临潇州炮轰玄女宗的下宗所在漩女山,也不见玄女宗打回去。牝女宗来得,我们皂阁宗来不得?” 周淑宁听这瘦竹竿在言语之间辱及师门,勃然大怒,立时一掌劈出,掌心寒气森森,却是玄女宗的绝学“寒冰掌”。 周淑宁虽然年岁尚小,但是资质根骨极佳,修行境界一日千里,如今也有玄元境的修为,所欠缺的不过是与人交手的经验罢了。 瘦竹竿起初并未将这个小丫头放在眼中,只是随手一掌对上,立时就感觉到一股彻骨寒气自掌心位置传来,转眼之间,已经蔓延至整条手臂,让他身子发颤,半边身子都被冻僵。 周淑宁已经学了玄女六经之一的“少阴真经”,一身气机偏向水行,冰寒无比,以“少阴真经”催动“寒冰掌”,威力大增,瘦竹竿又心存轻视,自然吃了个大亏。 瘦竹竿心中大惊,立时就要催动气机化解身上的寒气。 周淑宁却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又是一指点出,同样是气机至阴至寒的“少阴指”,点向瘦竹竿的身上大穴。瘦竹竿不敢再有丝毫大意,用了个虚招,看似是中门大开,实则却是暗藏杀招,若是小丫头上当抢攻,他立时就能反击,顷刻间要了这小丫头的性命。 只是他没有想到,周淑宁身怀“天眼通”,可观看旁人体内气机的运行路线,弥补了她缺少与人交手经验的短板,瘦竹竿的一举一动根本瞒不过她。她干脆是将计就计,换成沈霜眉教给她的“小擒拿手”,避虚就实,两人瞬间斗了十余招。瘦竹竿左手一掌拍出,周淑宁以“少阴指”弹向他的手腕,同时左手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径直戳向瘦竹竿的肋下。瘦竹竿见她这一指上仍旧气机冰寒,冷笑一声,心中暗忖非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吃个大亏不可,于是在微微斜身,似是闪避,其实却故意露出空门,故意让她戳中胸肋,同时运转皂阁宗的“腐毒功”,心想:“你若还是以寒冰气机攻我,我便以此功反击于你,让你身中剧毒。” 便在心念电闪之际,“噗”的一声响,周淑宁的手指已戳中他肋下。可惜身怀“天眼通”的周淑宁早已看破他的计策,手指只是一触即分,根本不等他以毒功反攻。所以这一指只是虚招,实招是周淑宁的反手一掌,拍在瘦竹竿的额头上,头颅乃是人体最为精密所在,瘦竹竿还不能将毒功也练到此处,被周淑宁一掌拍中额头,他身子一晃,一步步的慢慢退开,一言不发地瞪视着周淑宁,身子发颤,手足不动,口不能言,便如是给人封了穴道一般。 就在这时,远处缓缓传来一缕鬼气森森的声音,低声叫道:“竹竿鬼,竹竿鬼,速速回应,速速回应!” 这声音初时似在极远的地方,不过转眼之间,就已经来到近处。 瘦竹竿听到这个声音之后,面露喜色,用尽全部力气,发出一缕断断续续的游丝声音:“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下一刻,突然就听“砰”的一声响,客栈大堂的窗子直接碎裂开来,又有一道身影进入大堂之中,却是个矮个子的胖子,头发半秃,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头顶,一双小眼睛闪烁着精光,只是扫视一周,竟是无人敢与其对视。 这便是与竹竿鬼并列齐名的冬瓜鬼了,也可称之为矮冬瓜。 矮冬瓜的视线落在周淑宁身上,却是没有瘦竹竿那般大意,江湖四大忌,和尚、道士、女人、小孩,这小丫头又是女人又是小孩,万万小觑不得。 于是他双手握拳,运足了气力,狠狠砸向周淑宁。 周淑宁不怕瘦竹竿这种手段取巧之人,因为她有“天眼通”,可以看清虚实,却怕矮冬瓜这种一力降十会的,因为没什么花招,她的“天眼通”便没了用武之地。 就在这时,李玄都又站了出来,笑道:“又来一个?那便领教一下本官的‘黑虎灭门刀’。” 话音落下,李玄都又是一刀劈出,指东打西,使的全然不得章法。到了李玄都这般境界,单纯剑术而言,已经不必拘泥于固定的套路招数,刀法也是如此,他平日里与秦素练功的时候,秦素也会指点他一些刀法,这也算是家传的补天宗刀法了。此时出刀,既可以潇洒,也可以笨拙,同样威力巨大,只因其要点在神意而不在招式。 再者说了,李玄都的气机磅礴浑厚,就如壮年男子对付婴孩,就算没有招式,随手一扫,也足以克敌制胜,哪怕他故意将体内气机压制到玄元境左右,天人境的气机精纯无比,又岂是寻常玄元境可比的,一般人根本禁受不住。 但见李玄都脚步踉跄,跌跌撞撞,一把文鸾刀上下翻飞,大有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气魄,逼得矮冬瓜不得不转身迎敌,两人刚一照面,才斗了不到十招,李玄都忽地一个踉跄,好似收足不住,向矮冬瓜的怀中撞去,矮冬瓜几次闪身竟是没有躲过,不过他自忖体魄强横,也不害怕,运起护身的功法,同时双拳齐出,拼着自己硬挨一刀,要将这个青鸾卫生生锤杀。然后就听“噗”的一声响,刀尖撞入矮冬瓜小腹,没有丝毫阻碍,刀尖又自矮冬瓜的后背透出,一个个血珠滴滴哒哒地落下。与此同时,矮冬瓜的双拳砸在了李玄都的身上,只是被李玄都的背影挡住,再没有其他人看到,至于力度,对于李玄都来说,也就比秦大小姐的粉拳稍稍重了那么一点。 矮冬瓜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缓缓吐了口长气,就像泄气的肺泡一般,然后他的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情,对适才之事似是绝不相信,可是身子却不能骗人,慢慢软倒下去。 李玄都拔出刀来,随手取出一块白帕,慢慢擦拭掉刀上的血迹,然后收刀入鞘。 若是不论刚才出刀的丑陋,仅就这个收刀动作还是极为潇洒且有高手风范的。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轰隆的马蹄声,可见在雨幕之中,又有数十名江湖豪客策马而至,看其穿着,皆是黑衣皂靴,以黑铁面具覆面,只露出双眼,黑色的眼瞳透出幽幽的光,应是皂阁宗之人无疑了。 李玄都摇头叹息一声:“真是不消停,不过请大家放心,刘某人为官一任,就要保得一方太平,定不让这些贼人在此逞凶!” 说罢,李玄都提着刀大步出门去。 那玄女宗的少妇也站起身来,对两位师妹说道:“皂阁宗的人到了,我们身为正道中人,自不能坐视不管。” 两名少女点点头,各自取出一支玉笛。 大堂之人心中一惊,没想到这几名女子竟是玄女宗的弟子,难怪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更没想到的是,刚才还说正邪大战,这一转眼间,正邪大战就发生在自己眼前。 第四十七章 夫人姓秦 当几名玄女宗弟子来到大堂外,发现那个叫刘宗果的青鸾卫已经与驻马不前的皂阁宗弟子遥遥对峙,为首的皂阁宗弟子冷冷地看着李玄都,问道:“你是青鸾卫的哪位都督麾下?陆都督,还是丁都督?” 李玄都想了想,他听秦素说起过,在前些年的时候,陆雁冰没少四下散布谣言,说他这个做师兄的无情无义无理取闹,还好为人师,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师妹败坏自己的名声,那他也不手下留情。于是道:“我是陆都督麾下的!” “好一个陆都督!”那人冷哼一声:“我早就说了,清微宗的人靠不住,迟早要生变故。” 几名玄女宗弟子闻听此言,纷纷望向李玄都,虽然玄女宗与清微宗不和,但同为正道之人,在面对皂阁宗时,还是可以互为援手的。 李玄都却道:“本官是朝廷中人,不是清微宗之人,至于陆都督与清微宗有什么干系,那是她的事情,本官只知道为朝廷尽忠,为杨公公尽忠。” 几名玄女宗弟子听得都是皱起眉头,均想:“此人竟是个阉党。” 玄女宗的少妇上前一步,刚想开口说话,就见李玄都已经大喝道:“是好汉的,就放胆过来,来一个本官杀一个,来一双本官杀一双,本官说到做到。” 话音落下,那皂阁宗的弟子用了眼色,就见三人直接从马上跃起,向李玄都掠来。 李玄都提起带鞘的文鸾刀,还是那套让人辨认不出根脚的刀法,与王八拳有得一拼,只是随手一扫,便将一人打翻在地,那人挣扎了几下,瘫倒在泥泞中,竟是站不起来。 然后就见李玄都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冲向另外两人,被其中一人以短棍点中胸口的同时,一刀鞘打在那人的下巴上,直接将其下巴打得粉碎。 李玄都的最后一个对手,他不像前两人那般鲁莽,而是一声不吭,手中握着一根长枪,兼具棍和长枪的双重功用,以逸待劳,对于两名同门的凄惨景象视若无睹,只是用双阴沈沈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玄都。 李玄都也是满脸凝重,缓缓拔刀出鞘,与此人对视着,双手握刀,刀身下垂到左腿前,刀背对著敌人,而刀锋却向著自己,几乎贴近了左腿。这名皂阁宗弟子怎么也想象不出以这种姿势迎敌有什么奥妙,对峙片刻之后,他终是不耐烦了,大喝一声,倾其全力地一枪刺向李玄都的肋下。 李玄都身形未动,手中的刀迅速上扬,以刀背磕开了皂阁宗弟子手中的长枪。这名皂阁宗弟子终于明白李玄都为何要摆出这样一个古怪姿势,立时大惊失色。 李玄都的这个动作完成了两个目的,在以刀背上扬磕开长枪的同时,刀锋也顺势变成了下劈的态势,这名皂阁宗弟子来不及多想,也无从防守,就见李玄都的刀锋从右至左,从上而下斜着劈下,这名皂阁宗弟子的半个身子直接飞了出去。 李玄都笑了笑,胡良不愧是用刀的行家,真是越厉害的刀术往往越简单。这招是胡良在沙场厮杀中悟出来的一招,李玄都也学会了,谈不上厉害,但是匠心巧妙。 那为首之人又是呼喝一声,立时有十余名皂阁宗弟子一起朝李玄都冲来,李玄都矮身前冲,向一名敌人撞去,还是杀矮冬瓜的招数,只听“噗”的一声响,刀尖刚好撞正在那人小腹。那人“嘶”地一声倒吸了口冷气后,登时软倒。 李玄都脚步不停,又撞向另外一人。那人手中却是用勾魂索,直接一锁链向李玄都的脖子卷来,李玄都一个踉跄,向前冲出,堪堪躲过,手中文鸾刀乱挥,又有两名皂阁宗弟子被砍倒地。那使勾魂索人向他疾扑而至。李玄都毫不犹豫地转身就逃,那人自是不肯放过李玄都,发足追来,同时又用勾魂索上的铁球打向李玄都的后脑,若是打实,定要脑浆崩裂。 李玄都突然停步弯腰,又是险之又险地躲过这记勾魂索,那人万料不到李玄都在奔跑之际会突然停下弯腰,收足不住,急冲之下,撞上了李玄都的后背,李玄都也不客气,直接将手中的文鸾刀从自己的腋下穿过,那人便这样被李玄都捅了个透心凉。 李玄都拔出刀后直起身来,哈哈笑道:“这便是藏老人的徒子徒孙么,不过如此。” 话音落下,不等这些皂阁宗弟子发怒,他已是朝着那些皂阁宗弟子冲去,众多皂阁宗弟子立时一拥而上,只听得一阵金石响声,连绵不绝,几名玄女宗正要上前相助,就见李玄都在乱战之中踢飞了一名皂阁宗弟子,然后飞身上了一匹马,一溜烟地去了。 双方见他如此,竟是都没能反应过来。 为首皂阁宗弟子眼见片刻之间,自己带来的人被这古怪的青鸾卫打倒半数,他几次想要趁乱出手偷袭,都被他躲过,此人好似背后生眼一般,每每都是险之又险地避开,若是一次两次还能说是运气,可次次如此,那就不是运气了。此人境界修为之高,实是深不可测。想到这儿,这名皂阁宗弟子已经萌生退意。 他深深看了眼玄女宗的少妇,嘿然道:“玄女宗,清微宗,好得很,真是好得很。听说清微宗的四先生曾从青鸾卫的手中救下一名少女,送入你们玄女宗,拜了萧宗主为师。我家老祖听说之后,对这位钟灵敏秀的姑娘很感兴趣,特派我等来请她去北邙山做客。只是没想到四先生竟然还派了这样一位清微宗高手暗中随行护驾,都说四先生被大剑仙逐出师门,如今看来,也不尽然。今日之事,是我们失算了,只好择日再请。” 直到此时,玄女宗的少妇才知道这些皂阁宗之人竟是冲着周师妹而来,不由脸色微变。平心而论,若是没有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青鸾卫,仅凭她们四人,面对这些皂阁宗弟子,怕是凶多吉少,就算侥幸逃出生天,恐怕也要留下一二人在这里。 说完这话之后,这名不知是什么鬼的皂阁宗弟子将手一挥。其余人抬起伤者和死者尸体,齐齐上马,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 两名玄女宗弟子均是望向少妇:“师姐……” 那少妇低声道:“如今邪道中人真是越来越猖狂了……我们这一路上未必太平,你们都要多加小心才是。” 两女肃容应是。 这时候周淑宁也从客栈走出,默然不语。 少妇望向周淑宁,虽然两人是同样的辈分,但周淑宁是宗主嫡传,身份尊贵,这次出行,实是以周淑宁为主。 过了良久,周淑宁学着李玄都的语气开口道:“这里毕竟是潇州,除非藏老人亲至,否则皂阁宗只能小打小闹。可如果出了潇州……” 少妇脸色一变,立时明白了周淑宁的话外之意。在自己门口,尚且如此窝囊,若是出了潇州,就更不用说了。 就在这时,又听得马蹄声响,却见身着青鸾卫官衣的李玄都骑马绕了一圈之后,竟是又回来了。 几人都望向李玄都,李玄都伸手摸了摸胡子,一本正经道:“刚才忽然想起我家娘子马上就要生产,所以赶着回家,可走到半路时候,又想起还没带雨具,只好折返回来。” 少妇的面皮微微一跳,很想问问眼前之人,就算编瞎话,能不能用点心? 周淑宁死死盯着李玄都,神色古怪,过了良久之后,忽然问道:“尊夫人姓秦?” 第四十八章 行走江湖 李玄都心里惊讶,面上却是不显半分。他暗忖道:“方才我这一番表现,与平日里的自己相差甚大,简直是老学究和浪荡子的区别,怕是二师兄和陆雁冰也难以分辨。淑宁年纪尚小,在识人这方面定是不能与老江湖相比,所以不大可能是从我的言行中发现了破绽。素素曾经说过,这‘百华灵面’不仅可以改变相貌,还能改变气态和声音,也不可能是从我的相貌嗓音上发现了异常。对了,她身怀‘坐忘禅功’中的‘天眼通’,有望气神通,应是从这方面看出了破绽。不过我如今已经晋升为天人境,比起当初归真境,多了另外三门上成之法,行气路线又有不同,所以淑宁多半也不能肯定。” 想到这儿,李玄都心思稍定,说道:“这位姑娘却是猜错了,内子不姓秦,而是姓白。” 周淑宁皱了皱眉头,她本就不能十分确定,更多还是出于女子的直觉才开口试探,见李玄都矢口否认,也有些犹豫了,转而说道:“是我唐突了。今日我们几人遭逢大难,得蒙阁下援手相救,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报答才是。阁下修为精深,我却瞧不出阁下的师承来历,实是佩服。” 李玄都笑道:“姑娘你小小年纪,说话怎这般老气横秋?不是刘某人笑话你,你见识过多少人?可曾把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都见识过了?” 周淑宁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在她身旁的少妇开口道:“多谢这位官爷出手相助,冒昧请问一句,不知官爷出身于何门何宗?我观官爷出刀看似杂乱,实则凌厉,绝非寻常江湖散人可比。如果官爷要说是青鸾卫传承,或是什么机缘得来,那便不必说了。” 这美貌妇人的境界修为不算太高,但江湖经验却是丰富,她看不出李玄都刀法的来历,却能感觉出李玄都来历不俗,再加上皂阁宗弟子临走前提及清微宗一事,让她不由怀疑李玄都是清微宗之人,或是与那位紫府剑仙有什么关系。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我是陆都督的人,曾被陆都督传授清微宗功法,但是算不得清微宗之人。” “五先生陆雁冰,难怪,难怪。”少妇闻听此言后恍然道:“只是我听说五先生和四先生多有不和……” 李玄都轻咳一声:“不过是谣言罢了,四先生与五先生自小青梅竹马,五先生又与秦大小姐是闺中密友,怎么会不和呢?” 周淑宁小声对少妇道:“我听哥哥说起过,这位五先生是棵墙头草,哥哥落魄的时候,自然关系不好,哥哥如今东山再起,自然就关系好了。” 李玄都轻咳一声,正好瞧见给他买雨具的伙计撑伞回来了,道:“雨具到了,我也该走了,江湖路远,咱们有缘再会。” 周淑宁道:“还请阁下留下一个地址,日后玄女宗定会重重感谢。” 李玄都本想随口拒绝,不过转念一想,他还忘了一件事情,那些皂阁宗之人分明是冲着周淑宁而来,此事不能轻视,于是道:“几位姑娘,我再多嘴一句,如今世道不太平,江湖更不太平。实不相瞒,我正是从吴州而来,曾经跟随陆都督前往大真人府观礼。那日地师来袭,天昏地暗,阴阳颠倒,当时大天师不在大真人府中,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依仗地利优势围攻地师,尚且奈何不得地师分毫,让他来去自如。还有邪道中人围城上清县,炮轰上清镇,半个上清镇都沦为废墟,可见邪道中人的猖狂,你们在这个时候,应是留在宗门之中,而不是四下乱跑。” “谢过阁下提醒。”少妇肃容道:“只是师命在身,岂可因为邪道中人行事猖狂就退缩?还要让旁人以为是我们怕了邪道中人!”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你们啊,还是不清楚什么叫正邪大战,若是大战一起,可不是厮杀一场就算,更不是去昆仑山玉虚峰上摆开架势斗剑一场,而是一场旷日持久之争,今日斗上一两场,明日斗上一两场,偷袭、下毒、暗算、埋伏无所不用其极,规模不会太大,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在这种情形下,第一要义是如何保全自身,而非如何杀敌。” 少妇刚想要反驳,就听周淑宁说道:“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李玄都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年纪大些,自然知道的事情多些,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问玄女宗的萧宗主,看看我说的到底对不对。这种正邪大战,除非一方能把另外一方彻底灭门,就像当年众多江湖宗门联手灭去皂阁宗,否则就只能是两败俱伤的结局,谁能活到最后,谁才是赢家。” 周淑宁沉默良久,说道:“我有一位兄长,年不过十岁就已经开始行走江湖,在他少年时,因为年少意气,惹下了无数仇家,可他却从未缩回宗门之中,反而是凭借一己之力,化险为夷。后来他又历经各种磨难,大起大落,正因为如此,他今日方能在江湖上地位煊赫。正如亚圣所言;‘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不敢说日后能媲美兄长,却愿意效仿。” 李玄都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反驳,过了良久,才说道:“在江湖中,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可十个人中能有一个活到最后,就已是不易。” 周淑宁笑道:“若是畏畏缩缩,那还做什么江湖中人?早早远离江湖,我远风波,岂不是更好?” 李玄都也不想说教太多,免得被周淑宁看出破绽,于是笑道:“好好好,有志气,不愧是玄女宗的弟子,刘某人佩服。” 就在这时,那伙计凑上前来,将买好的雨具双手递上。 李玄都随手接过,那伙计道:“官爷,您身上都已经湿了。” 原来方才一番激斗,李玄都没有刻意以气机弹开落下的雨水,此时已经是被雨水淋透,他心中思量,反正已经被周淑宁等人认定是一位高手,倒也不必太过藏着掖着,于是默运气机,只见他身上有丝丝缕缕的白气升腾,被淋湿的衣物在转眼之间已经被他蒸干。接着李玄都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将雨伞挂在马鞍上,然后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玄女宗四人望着李玄都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回到客栈,却见这里的客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得一干二净,显然是怕了皂阁宗的凶名,生怕被殃及池鱼,一个个都冒着大雨从后门走了。只剩下一个瘦竹竿和矮冬瓜。 两名玄女宗弟子叽叽喳喳地询问道:“师姐,这人是什么来头?”“周师妹,你能看出他的功法来历吗?”“我瞧他不像是青鸾卫中人,青鸾卫中哪有好人?” 少妇叹了口气,说道:“此人杀冬瓜鬼,又以一敌众,自己不伤分毫,所用刀法丝毫没有显示他的家数门派,将自身功法掩饰得一点不露痕迹,这才是真高明。他说自己是清微宗五先生的人,也未见得就是真话。他不愿意透露来历,应该不是我们玄女宗的盟友,甚至可能不是正道中人,难道是辽东五宗之人?不过这样的人物是友非敌,实是我们的幸事。” 周淑宁没有理会三人的交谈,陷入沉思之中:“我们这次前往芦州,竟是已经泄漏了风声,难道宗内有邪道中人的奸细?是了,上次牝女宗攻打漩女山,就有人里应外合放走了石无月,内奸定不止一人。这次行程,怕是难了。” 第四十九章 二十里桥 周淑宁沉吟半晌,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笔墨纸砚,放在客栈的桌上,然后写了一封信,说道:“师姐,取一封飞鹤传书。” 少妇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道符箓,然后将符箓与周淑宁的书信重合在一起,迅速折成纸鹤的模样。这名少妇是一名比较罕见的方士。在玄女六经中,“帝女经”修炼气机,“素女经”修炼体魄,“玉女经”修炼神魂,她修炼的便是“玉女经”,在一行四人中,只有她可以使用“传讯纸鹤”。至于周淑宁,则是走了萧时雨的路子,先是循序渐进地修炼“少阴真经”、“太阴真经”、“玄阴真经”,同时主修“帝女经”,辅修“素女经”,最后再兼修“玉女经”。 少妇折成纸鹤之后,又取出火漆,在纸鹤的尾部印上属于玄女宗的独有印记,然后默默运转法诀,将纸鹤往上一掷,纸鹤自行振翅而飞,渐高渐远,顷刻间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终是消失不见。 做完这些之后,周淑宁方才开口道:“我已经将此地情形告知师父,且看她老人家如何回应吧。” 少妇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 周淑宁说道:“我们行迹已露,此地不宜久留,咱们等雨停之后,立刻离开此地,找一处大些的城镇落脚。” 周淑宁虽然年纪尚小,但她因为父母早丧,又跟着李玄都行走江湖,见过了许多世面,再加上她有意无意地模仿李玄都,倒是显得少年老成,在玄女宗同辈弟子中很是能够服众。 其余三人纷纷点头应是。 秋雨不比夏雨,难以持久,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雨师渐小,淅淅沥沥,一行四人离开客栈,骑马而行。走了两个多时辰,来到一个名叫二十里桥的地方,这里虽然名义上只是一个镇子,但是地处交通要冲,是为来往客商必经之所,故而颇为繁华,镇上客栈、酒肆、花楼、茶馆一应俱全。进得镇来,天已是擦黑,镇上许多店铺也早早都上了门板,让人一眼望去,竟是空空荡荡的。此时夕阳余晖将尽未尽,天色将暗未暗,可这座镇子却如已经到了半夜三更一般,不见半个人影。 见此情景,周淑宁立时想起了师姐说起过的北芒县一战,也是这般情景,她翻身下马来到一座店铺前,看了眼店铺上的门板,没有半点灰尘,又瞧了眼地面,同样十分干净,显然不是荒废已久的样子,不由心往下一沉,说道:“这儿十分蹊跷可疑,咱们还是不要贸然进入其中为好。” 若是以前,少妇也许不会想太多,可此时刚刚经历了皂阁宗之事,心中万分警惕,自然是点头赞同道:“不如绕过这里。” 周淑宁沉吟道:“那可就要赶夜路了,身在荒郊野岭之中,同样不见得安全。” 直到此时,周淑宁才渐渐明白师父让自己独自行走江湖的用意所在,整日留在玄女宗中,当然安全,可永远也不能独当一面。许多处理事情的能力,随机应变的能力,就是在应对各种事情中慢慢磨练出来的。躲在父母羽翼下的幼鸟,永远学不会独自飞行。至于境界修为,除非是修炼到天人境,否则谁也不敢说自己无惧江湖上的阴谋诡计,行走江湖时,是玄元境还是先天境,倒是区别不大。 如今便是一个两难境地,进退两难。 周淑宁想了想,全力运转“天眼通”,望向整个镇子,却见这座镇子没有半点人气,也无江湖高手的气息,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空镇。 不过片刻时间,周淑宁就感觉自己的两眼发黑,赶忙收了“天眼通”,这短短片刻时间,她已经是两眼通红,泪流不止。佛家六神通,各有反噬,若是超出自身上限,就会遭受反噬,比如李玄都的“漏尽通”,若是受创太重,便会陷入沉睡之中。 周淑宁取出自己的手帕,擦拭眼角的泪水,说道:“这是一座空镇,古怪得很,应是皂阁宗之人故布疑阵。” 少妇道:“也未必就是皂阁宗之人,说不定是其他邪道中人,比如说牝女宗,也犹未可知。” 周淑宁点了点头:“牝女宗与咱们玄女宗是世仇,若是她们在这儿兴风作浪,也说得过去。” 说罢,周淑宁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短剑,名为“凤羽”,乃是一件中品宝物,已是周淑宁可以使用的极限。这次周淑宁下山历练,萧时雨专门赐下这件宝物,让周淑宁作防身之用。 在黯淡天色中,“凤羽”的剑身上散发出淡淡的七彩光芒,境界越低,宝物的作用也就越大。周淑宁手持“凤羽”,足以媲美先天境的高手。 少妇见周淑宁取出此剑,不由一惊:“师妹,你要进镇?” 周淑宁凛然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们弄出这样一座空镇,想来就是要吓退我们,让我们绕路而行,由此便落入了他们的算计之中,处处被动。与其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倒不如主动出击,也许还有几分希望。” 少妇想了想,说道:“好,那我们便进镇一探就是。” 正在说话时,却听镇子中传来滴滴答答的马蹄声。 四人心中一凛,立时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一个身影牵着马从黑暗中走出,天色昏暗的缘故,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见其带着斗笠,披着斗篷,腰间悬挂兵刃,十足的江湖浪客打扮。 三名玄女宗弟子都是如临大敌,因为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中,骤然出现这样一个人物,敌友难料。 唯有周淑宁微微皱眉,没有太多敌意。 …… 在镇子北面的山林中,有一座被传闻是经常闹鬼的破庙。时值秋日,此处荒草遍地,足有齐膝之深,竟是不闻半点虫鸣鸟叫之声。 在破庙外是一处山林,阴气森森,枝杈交横,好似一只只鬼手。 此时破庙中,一名老者正端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双目似闭非闭,气定神闲。 在老者周围,散散落落地立着十余名头戴玄黑面具之人,身着同色长袍,皂靴。庙外林中忽然拂起一阵微风,一个同样装束之人进到庙中,半跪于地,沉声道:“启禀副堂主,玄女宗之人已经抵达二十里桥。” 老者双眉不抬,只淡淡地吩咐了一声:“再探再报。” 那人应了一声,退出破庙。 不多时后,又见一道人影飞掠而来,踏草无声。 来者是一女子,一身紫衣,曲线玲珑,相貌清丽,落在破庙门外。 破庙内的老人终于是睁开双眼,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凝重之色。外面那个女子竟是先天境的修为,要知道先天境也有强弱之分,强的可以媲美归真境,弱的也就仅比玄元境强上少许而已,这名女子显然就是先天境中比较强的那种了。 女子也不进苗,就站在庙外,冷冷开口道:“我家主人说了,若是你们再不退去,就是与我们为敌,到时候别怪我们不客气,不给你们留情面。” 破庙内的老人冷笑一声:“你们又是什么人?仅凭你一个先天境,就想吓退我们?” 女子淡然道:“我是一个先天境不假,可我家主人却是货真价实的天人境,若是惹怒了我家主人,可就不是退不退的问题了,而是死不死的问题了。” 老人神色变化,最终还是不信这女子的话语,冷然道:“那老夫就静候你家主人。” 女子也不废话,直接转身离去,期间有人想要阻拦,却被那女子一掌打落。 转眼之间,女子的身影已是消失在淡淡的夜色之中。 第五十章 阿谀奉承 佛家六神通,固然玄妙,却也要看自身的修为如何,以如今周淑宁的境界修为,“天眼通”不说遍观九天十地,就是遇到故意隐藏气息的高手,也是很难看破的。 先前她看二十里桥,发现是座空镇,可此时又有人从镇子中走出,说明此人境界极高,故意隐藏气息之下,便是“天眼通”也看不透。 片刻后,那人走出阴影,正是披蓑戴笠的李玄都,在蓑衣下还是一身青色锦衣官袍,玉带皂靴,腰间挂着的兵刃自然就是凶名卓著的文鸾刀了。 李玄都瞧了三人一眼,道:“我早就说过,正邪大战一起,处处凶险,你们偏偏不听,到了这儿,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周淑宁皱起眉头,问道:“此话怎讲?” 李玄都道:“皂阁宗这次受挫,定不甘心,十有八九还要继续生事,虽然是潇州境内,却又不见玄女宗援军,人家以逸待劳,怎么看都是你们吃亏。也不知萧时雨怎么想的,竟然就让你们四个独自行走江湖,真就不派人手从旁看护?” 几名玄女宗弟子听李玄都直呼自家宗主名讳,均是面露不快之色,只是因为李玄都有恩于她们,这才闭口不言。 周淑宁道:“若是让人从旁看护,那还是行走江湖吗。” 李玄都笑道:“行走江湖,就像小孩子学走路。一开始是父母扶着你走,后来是在旁边教你走,再后来是与你一起走,最后是看着你一个人走。这个过程循序渐进,万没有还没有学会走就开始跑的道理。” 周淑宁听到“万没有什么什么的道理”这种句式之后,立时想到了哥哥,又想起了那位秦姐姐曾经说过的一些话语,男人到中年,无论是失意落魄,还是功成名就,少有不喜欢夸夸其谈的。这种夸夸其谈不是那种少年时求得众人瞩目,而是带着一种唏嘘感怀,站在俯视的高度上,说起过去种种,曾经多么的不容易,说起每一个难关,仿佛每一次都是生死攸关,无数次的选择,最终结出今日之果,归根究底就是“好为人师”四字。 周淑宁叹了口气,暗自想道:“虽然哥哥还不到三十岁,但是说起道理的时候,已经很像秦姐姐所说的那种中年男子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秦姐姐既然看得如此明白,怎么会喜欢哥哥的?” 可惜周淑宁不知道,那个古板、好为人师的李玄都在秦素面前时,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就像周淑宁,在李玄都面前时是一个乖巧的小丫头,羞涩腼腆,可在其他人面前时,却是颇有威严,能说会道,全然两个样子。 李玄都见周淑宁不说话,只好继续说道:“如今这座镇子,的确是没什么活人了,皂阁宗用了些手段,使得这座镇子白日闹鬼,人心惶惶,又有假扮成正一宗道人的皂阁宗弟子进到镇子之中,皂阁宗出自阁皂道,扮作道士还是逼真,由不得镇上百姓不信。这些皂阁宗弟子以作法驱鬼之名,请镇上之人带着金银细软暂且离开镇子,于是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一座空镇了。” 少妇忍不住问道:“那些皂阁宗弟子呢?” “走了。”李玄都道:“走得干干净净,埋伏在镇外,不过他们在这座镇子里留了些东西,如果你们贸然进到镇子之中,未必就比走镇子外的夜路好上多少。” 周淑宁终于问道:“什么东西?” 李玄都缓缓吐出一个字眼:“鬼。” 几名玄女宗弟子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这应该是皂阁宗惯用的冤魂手段。 李玄都道:“这种东西,说厉害也厉害,寻常刀剑难伤,说不厉害也就那么回事,只要应对得当,一道黄纸符箓便可破去,你们有这方面的应对手段吗?” 周淑宁一阵沉默,在她们四人中,只有那位少妇是方士,可精通的术法还是偏向阴柔一道,对于这种鬼魅冤魂,需要用至阳至刚的术法,一阴一阳,相去甚远。 李玄都道:“罢了罢了,正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就再受累一场,保你们安然度过今夜,你们可跟紧我,莫要出了什么岔子。” 周淑宁犹豫了一下,道:“多谢。” 李玄都摆手笑道:“不必谢不必谢,要谢就谢陆都督去。” 说罢,一行人进了镇子,走不到多远,一棵两人合抱的古树进入众人视线之中,树上竟是生了一个女子面孔,正轻声啜泣。 李玄都道:“这是一种名为‘人面树’的鬼物,很是难缠。” 话音落下,那女子面孔忽然止住了悲声,睁开一双眸子朝一行人往来,那双眸子中根本没有眼珠,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窝。 两个玄女宗弟子见此情景,都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周淑宁和少妇还算镇定,却也脸色发白。 唯有李玄都还能镇定自若,道:“不要看她的眼睛,小心被其夺了心神。” 几人闻听此言,赶忙偏开视线,周淑宁问道:“既然如此,那该如何破敌?” 李玄都道:“这种有实体的凶孽之物,可以用破邪符箓,也可以直接以力破巧,不过所需要的力道要稍微大一点……” 话音未落,李玄都的身形倏忽而动,手中文鸾刀出鞘,直接将这张女子面孔从树干上削落下来,带出条条好似经脉血管的丝状物事,不过也被李玄都一刀斩断。那张面孔落地之后,仍旧不死,一张嘴巴开开合合,凄厉惨叫,似是遭受了莫大的痛苦,同时还在拼命挣扎,向李玄都这边慢慢蠕动,而那树身上却留下了一个坑洼,鲜血淋漓。 李玄都一脚踩在那张面孔之上,将其踏碎,道:“皂阁宗当年以一宗之力对抗整个江湖,底蕴之深不可小觑,各种秘法层出不穷,据说当年皂阁宗培育饲养的鬼物有近百种之多,号称‘百鬼夜行’,仅仅是与树木有关的也有十余种之多,这‘人面树’只是其中一种罢了,还有的瞧呢。” 听到这话,四女脸色又是一白,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见气氛有些凝重,就开了个玩笑:“按照道理来说,你们这时候应该说刘大人的修为当真了得,这‘人面树’虽然不如何厉害,却也十分麻烦,寻常人奈何不得,若要一刀劈下这道人面,对于刀法的运用,非要炉火纯青不可,这份刀法,实在是令人敬佩。” 周淑宁望着李玄都,沉思片刻之后方道:“这不是阿谀奉承吗?” 李玄都呵呵一笑,道:“阿谀奉承乃是俗务中必不可少之学,哪怕你是一宗之主也离不开它。” “都是一宗之主了还要奉承别人?”周淑宁摇头道:“我不信。” 李玄都道:“如果你是玄女宗的宗主,参加正道议事,大天师和大剑仙分别发言,你该怎么办,是冷着脸什么也不说,还是赞上一句‘大天师、大剑仙高见,佩服,佩服’?” 周淑宁哑然。 李玄都道:“奉承一事,关键在于如何化于无形,不能太着痕迹。任你是中枢重臣、封疆大吏,还是一宗之主、天人宗师,都逃不过的。而且除了奉承别人之外,你也要应对底下之人的奉承,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不是圣人,奉承听得多了,慢慢地也就会信以为真。归根究底,如何不着痕迹地奉承别人,又如何不让自己迷失于别人的奉承之中,都是学问。在这方面,陆都督可是其中佼佼者。周姑娘,你在玄女宗中地位不俗,也会有这一天的。” 周淑宁脸色郑重了许多,沉声道:“多谢指点。” 第五十一章 疑心生暗鬼 李玄都笑道:“好说好说,圣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就拿我们陆都督来说,随风摇摆是一种优秀的能力,但不忘初心却是一种可贵的品质。为人处世,万不可偏极端,适当的奉承没什么不好,利于与人打交道,但不能以此为立世的根本。不忘初心当然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该妥协的时候就妥协,哪怕是绕一段弯路,只要目标未变,那也谈不上错。” 周淑宁点了点头,道:“有那个味道了。” “什么味道?”李玄都脸色一僵。 周淑宁道:“好为人师的味道。” 李玄都轻咳一声:“闲话少叙,我们先去镇子中心的客栈,那里的鬼物已经被我提前清理干净了。” 少妇疑问道:“我们为什么非要在镇子里过夜,为什么不退回去?” 李玄都道:“当然可以退回去,我也可以护着你们退回去,可我还要赶路,没那么多时间陪着你们,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所以不能退,今天在镇子里过夜,明天一早启程,这样便不会耽误我的时间。” 少妇微微皱眉:“明早就不会有事了吗?” 李玄都道:“也许。” 说话时,一行人经过一座店铺,突然听到那座店铺的门板后面有“笃笃笃”的敲门声响。 两名玄女宗的少女悚然一惊,望向那块门板,生怕下一刻就会门板碎裂,从里面跑出什么怪物。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那点声响便消散无形。 一行人继续前行,毫无征兆地在街道上出现了一面墙壁堵住去路,墙壁的后面又传出指甲挠墙的刺耳声响,声音尖锐,听了之后,让人感觉好似猫抓挠心,难受无比。 “这是……鬼打墙?”一名年纪稍小的玄女宗弟子疑惑道。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过去踹了墙根一脚,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不见,墙壁也消失不见。 几名女子看到这一幕,不由瞪大了眼睛。 李玄都笑道:“男人,尤其是成年男子,火气旺,寻常鬼魅妖邪都近不得身,不值得大惊小怪。其实对付这些鬼魅妖物,还有许多土办法,比如说转身撒尿……” 话没说完,少妇已经沉声打断道:“我们知道了,刘大人就不必细说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继续前行,同时说道:“这些东西,没什么杀伤力,却能乱人心神,你若是怕了,胆气就虚,然后看不见的鬼魅之流就能趁虚而入,夺你心神,使你陷入重重幻境之中,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我多说了。” 话音未落,周淑宁忽然感觉在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隐隐约约之间,还有听不真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乍一听去,似是有人低声耳语,又好像是深夜梦呓,她猛地抬头望去,却不见李玄都等人,只见黑暗一片,其中的事物越来越多,模模糊糊,影影绰绰,让人后背发寒。 “不好,我这是落入幻境之中了。”周淑宁心中凛然,正所谓心疑生暗鬼,在这时候越是害怕,越是会为阴邪所乘。 佛家有云,心猿意马, 说的就是人之心意,如猴子和野马一般,难以控制。周淑宁越是不想让自己去想这些事情,就越是陷入到恐惧之中。哪怕她在心中默念玄女宗的“冰心口诀”,仍是无法静心。因为心性一事,极难取巧,哪怕她已经知道这是皂阁宗的手段,还是忍不住会有一丝惊惧。就像有人明明没有得病,却因为懂得太多,反而因为身上许多微不足道的症状会疑心自己生病,在自我暗示之下,身上症状加重,于是又加重了疑心,如此反复循环,惊惧而死,忧心而亡,也并非不能理解之事。反过来说,无知无畏,也是相同的道理了。还比如杀人一事,哪怕见过许多死人,可真正自己亲手终结掉一个人性命的时候,还是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突然之间,周淑宁发现头顶之上有风扫过。 她猛地抬头望去,就见在漆黑一片的天幕上有两点幽幽鬼火正悬挂天上,就像两盏高高悬挂的灯笼。 周淑宁死死盯着那两点鬼火,只觉得手心中慢慢渗出汗珠,如芒在背,头皮发凉,心中的惧意越来越大,隐隐之间传来几声低低笑声,似乎有人藏在暗中偷瞧周淑宁的笑话,又添几分阴森的气氛。 不知不觉间,周淑宁握住“凤羽”的手掌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她再也忍不住,朝着那对灯笼一剑劈出。 只是这一剑没能伤到那道灯笼,却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与此同时,那对鬼火灯笼也开始不断变大,仿佛要从天上降落人间。 转眼间,那道黑影已经占据了周淑宁的所有视线,而那对鬼火灯笼更是如两轮太阳一般,高悬当空。 周淑宁毕竟刚刚踏入江湖不久,前不久还只是一个官家小姐,不像李玄都那般久经阵仗之人,此时不见旁人,胆气全无,只觉得手足皆已不听使唤,虽然心中明白,但手足却是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力气,就连手中握着的“凤羽”也“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就在这时,周淑宁忽然感觉有人拍了自己肩膀一下,自己身形一晃,眼前的黑影开始迅速缩小,那双鬼火灯笼也显出阵容,哪里是什么灯笼、太阳,就是一对眼睛罢了。 周淑宁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只停在树梢上的乌鸦,正在呱呱乱叫,而拍她肩膀之人,正是李玄都。 周淑宁看了眼李玄都,呆呆地问道:“我……我是怎么了?” 李玄都道:“你与树上乌鸦看对了眼,就着了道。虽说这幻术奈何不得你,可如果暗中藏有敌手呢?甚至境界修为都不如你,你纵然有宝物在手,还有还手之力吗?” 周淑宁心中凛然,赶忙低头望去,果不其然,原本还被她握在手中的“凤羽”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在地,而另外三人则都惊讶地望着自己。 在其他几人看来,周淑宁就是忽然停下脚步,然后呆呆地看着树上的乌鸦,连手中的短剑也丢了,就像中了邪一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中邪了。 周淑宁捡起地上的“凤羽”,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定住心神。她有点不敢想象,若是没有这个青鸾卫,仅凭她们四人,能闯得出去吗? 周淑宁想要迈步前行,却发现自身全身上下有些僵硬,想来是邪气入体之故,赶忙默默运转气机,这才略有缓解。 就在这时,从几人对面的街道尽头位置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因为刚刚下过雨的缘故,地面上还是湿的,有些积水,明明空无一人,却见地面上出现一个个清晰可见的脚印。 忽然之间,在几人不远处出现了一道身影,披麻戴孝,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李玄都没有说话。 就见那道身影缓步慢行,一点一点抬起头来,是个眉目清秀年轻女子,并不吓人。然后她冲着几名女子咧嘴一笑,嘴角一下子就扯到了耳根位置,一张血盆大口中尽是参差不齐的尖锐牙齿。 人的牙齿是方形,而这女子的牙齿却是三角形状的。 几名女子的脸都吓白了。 李玄都神色自若,只是轻喝一声,一股强盛到极点的阳刚血气翻翻滚滚向外扩散,如旭日东升,似烈火燎原。 一瞬之间,再无脚印,更无白衣。 第五十三章 蹒跚学步 其实对付这些鬼魅,两个字足矣,那就是:“不怕”。不是强装出的不怕,而是从心底里就没有半点惧意,这样一来,阴邪就难有可乘之机。若是没了可称之机,乌鸦也好,或是阴魂、活尸之流,都是没有太多威胁。当然,皂阁宗也有诸如铁尸、天鬼之流的活尸、阴魂,无论怕与不怕,都是极难应付,但此地距离皂阁宗相距数千里,此等物事很能运送到此地,又要另当别论了。 在李玄都一声轻喝之后,好像惊动了镇子中潜藏的所有鬼物,刹那间,在黑暗中响起铺天盖地的“窸窸窣窣”声音,不知有多少个黑影在黑暗中的徘徊。 一时之间,不论是在玄女宗中被视为可以接过当年石无月衣钵的周淑宁,还是那名久历江湖的少妇,都生出了几分退意。更不用说另外两名弟子,更是被吓得脸色苍白,手脚颤颤。 唯有李玄都浑然不惧,举起手中的文鸾刀,随手一刀劈出,将一道正要偷袭的黑影劈成两半,那道黑影发出一道凄厉喊叫,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不见。 周淑宁和少妇对望一眼,面有惊色。如果说这一刀速度快到她们根本看不清的地步,那也就罢了,可她们刚才都看得分明,这一刀其实很慢,从出刀到破敌,都让她们看得清清楚楚,偏偏能后发制人,就像是那道黑影主动撞到刀上。两人越是回想,心中就越是惊异,轻描淡写破去这等鬼物不算稀奇,可能料敌先机到如此地步,那就有些骇人了。 两女定神再看,李玄都不断出刀,都是慢吞吞地出刀,毫无规律章法可言,却是无一黑影能突破他的刀围。 周淑宁有些迟疑道:“当世用刀之人,以补天宗为最,却是没听说过补天宗中有如此杰出人物。” 少妇摇头道:“那也不尽然,我听说补天宗中有位高手,姓胡名良,江湖上人送外号西北一枭,同样是满面虬髯,也曾在朝廷中做事。” 周淑宁神情有些古怪,道:“师姐说的那人,我认得。他的刀法是以沙场厮杀为主,所以大开大合,不会这般精巧。再者说了,此人如今也不在潇州,而是远在辽东才是。” 少妇听周淑宁如此言之凿凿,显然是相熟之人,于是便不再说什么。 李玄都也不知出了多少刀,将来袭的黑影全部绞杀。 就在这时,从远方黑暗之中出现了两点血光,然后就见一个婴孩从黑暗中缓缓爬了出来,双眼血红,尖牙利齿,肤色铁青,脸上却是带着一个诡异的笑容。 在婴孩出现的这一刻,骤然响起无数婴孩的笑声,由远及近,重重叠得,转眼间便汇成一股巨大声浪,排山倒海地在众人耳边响起。 周淑宁闷哼一声,脸刹那间变得雪白,唇角渗出一丝血线。其他两名玄女宗弟子只听得耳边“嗡”的一声,一身气机骤乱,身形瘫软在地。唯有少妇修为深厚,除了脸色略微苍白之外, 并未受到太大伤害。 李玄都当然可以隔绝这些音浪,但是他不想那么做。一则是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再则就是他不可能永远都守在周淑宁的身边,这次是他偶然遇到了周淑宁,如果没遇到呢,周淑宁还是要独自面对这些。就如孩童学步,父母不可能一直扶着他走,总有一日,会变成站在后面看着他独自一人向前走。李玄都护得了一时,却护不了一世,这是她该吃的苦头,李玄都不会帮她免去,只会保住她的性命。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走到那个婴鬼的跟前,毫不客气地一刀侧拍:“鬼笑是吧?” 那婴鬼直接被这一刀拍得在空中旋转一周,落地时,所有的笑声都消失不见。 李玄都一刀劈下,这只婴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最终化作一滩脓血。 接下来一路,又遇到了许多鬼魅之流,不过都已经不成气候,李玄都甚至可以收起手中的文鸾刀,让周淑宁等人出手解决。 当来到李玄都所说的客栈时,一行四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客栈内外,几乎是两重天地,客栈外黑影重重,鬼叫隐隐,客栈内点了灯,略显昏黄的光驱散了黑暗,竟是让周淑宁感受到几分暖意。 李玄都独坐了一桌,说道:“客栈里的人早已跑光了,不过后厨里还有许多酒水饭食,你们可以吃点东西,然后上楼歇息一晚。” 一名圆脸的玄女宗弟子小声说道:“楼上不会有鬼吧?” 这名玄女宗弟子名叫左颜,脸上常常带笑,很讨旁人喜欢。另外一个玄女宗弟子名叫兰琳,有些腼腆害羞。 李玄都见左颜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兰琳年纪更稚,与周淑宁相差不多,此时两人脸上都还带着些许惊惧之色。不过两人资质根骨都是不俗,假以时日,定是江湖上有名的女侠仙子,只是江湖经验有些浅薄。外面的阵仗,若是换成一个驱鬼经验丰富的正一宗方士,哪怕只有玄元境,知道如何应对,也能跌跌撞撞闯到这里,可这些女子就差点全都陷在这里。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轻叹一声,暗道萧时雨太过拔苗助长,为了让二人安心,他伸手一拍被他放在桌上的文鸾刀,道:“尽管放心就是,有什么恶鬼,本官尽可一刀斩之。” 二人见过李玄都出手以后,已经对李玄都极为信服,听他如此说,立时稍稍心安,脸色也随之好看许多,左颜道:“刘大人修为高深,见识过人,有刘大人坐镇,自然是一千个放心。” 兰琳赶忙点头附和。 周淑宁却是忧心仲仲,道:“这仅仅只是皂阁宗设下的陷阱,那些皂阁宗的人呢?他们又埋伏在哪里?” 少妇同样姓周,单名一个“竹”字。不过与周淑宁并非一家,只是巧合而已,所以周淑宁只是称呼她为师姐,而不加姓氏。虽然玄女宗只是对宗主和高层弟子定有禁止婚嫁的规矩,对于普通弟子却是没有限制,但没有婚嫁的女弟子在宗内晋升总是占有优势。周竹已经嫁人多年,丈夫是潇州境内仙霞派的掌门,不过在前年的时候,丈夫因为一场江湖厮杀,重伤殒命,仙霞派的一众师兄弟开始争夺掌门之位,同时又防备她这个玄女宗之人趁此时机染指掌门大位,她当初之所以下嫁仙霞派,并非是得了宗门命令要控制仙霞派,那是牝女宗喜欢做的事情,玄女宗向来是不屑为之,只是因为两人情投意合,她这才舍了在玄女宗的前程不要,下嫁仙霞派。如今丈夫身故,她在伤心之余,也不想参与到仙霞派的内斗之中,于是又回到了玄女宗。 周竹说道:“师妹所言有理,如今不是可以安心的时候,还要小心皂阁宗妖人。” 李玄都笑道:“皂阁宗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在江湖上树敌无数,这会儿说不定遇到了什么仇家,被拖住了脚步,一时半会儿怕是赶不到此地了。” 周竹本想说他是信口胡言,但转念一想,这个青鸾卫着实是深不可测,来历不明,说不定还有其他帮手,他此时如此说,不会是无的放矢,当即改口道:“难道那些皂阁宗的仇家与刘大人是一路人?” 李玄都看了周竹一眼,没想到这个女子的脑子倒是不笨,笑道:“怎么能说与我是一路人呢?应该说与我们是一路人才对。总之,你们什么也不要管,只管安心休息,明早赶路就是。” 周竹和周淑宁对视一眼,也没什么其他办法,只能姑且信之,静观其变了。 第五十四章 杂役驾到 破庙之中,一直闭目养神的老者猛然睁开双眼,向着二十里桥方向遥遥一望,吩咐道:“我们留下的布置被人破去了,你们去看一下,若是能出手,就将那位周姑娘请回来,若是不能出手,就退回来从长计议。” 在他身周站了一众皂阁宗弟子,为首一人正是在渡口处率众退去的那人,闻言后不由一怔,问道:“副堂主,按照道理来说,那几名玄女宗弟子没有这般手段才是。” 老者目光幽深,却没有焦距,似是已经穿过了重重距离,看到了二十里桥。其他皂阁宗弟子则只能看到破庙的墙壁。 老者徐徐说道:“不是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青鸾卫吗?此人说不定也是那个什么客栈之人。” 领头之人点了点头,一挥手,便要带着众多皂阁宗弟子离开破庙,向二十里桥去。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轻笑,走在前面的皂阁宗弟子没有任何征兆地向前栽倒,跟在他身旁的一名皂阁宗弟子赶忙伸手去扶,却见此人已经七窍流血,眼看是不活了。可奇怪的是他身上竟是没有半点伤害,面具衣袍也没有一丝损坏之处。 变故骤生,其余皂阁宗弟子虽惊不乱,纷纷散开摆成阵势,严阵以待。皂阁宗经过当年的灭门一事之后,自宗主以下,十大长老,六十四位坛主,悉数战死。如今重建,又被地师严格限制,所以除了藏老人之外,只有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而“万尸大力尊”、“幽冥九阴尊”、“阿修罗”等威力巨大的傀儡也不能炼制,以实力而论,在西北五宗中只能排在第四。不过在地师决意出手之后,就解除了皂阁宗的种种限制,除了炼制“万尸大力尊”和“幽冥九阴尊”之外,皂阁宗也开始吸纳大量底层弟子和炼制各种充当炮灰的普通鬼物,如今已经初见成效。 当年皂阁宗百鬼之所以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就是因为这百余人体内都被种入了某种阴魂,从而得了某些特异之处,甚至有些人还将自己的身体炼制为活尸的躯体,以求体魄坚韧。比如有一个名为血手鬼的,就是将自己的左手炼制为一只巨大鬼爪,以此为兵器,兼具拳法、掌法、指法之妙,十分玄奇。 这几名皂阁宗弟子身上都被种入了阴魂,心志如铁,逢乱不惊,悍不畏死。可此时却不一样,因为他们感受到一股来自于神魂深处的威压,好似遇到了克星天敌,又好似兔子遇到了狮子,竟是很难升起反抗念头。 就在这时,忽听得庙宇外响起阵阵听丝竹之声,萧瑟琵琶,古筝长笛,悠然悦耳。 众皂阁宗弟子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从黑沉沉的林中行来一架彩色步辇,分别被四个少年抬着,无声无息从一人来高的荒草丛上“走”了过来,在前后还各有两名少女,手中捧着乐器。 步辇上铺了一方西域地毯,色彩鲜艳,花纹繁复,上面坐着一名女子,女子的长发如同瀑布一般直垂到步辇上,又铺散开来,女子则正斜腰用手指细细地梳理着头发。 女子不施粉黛,而且女子也不需要这些,就是这么安静地坐着,自有万种风情扑面而至,幽香扑鼻,沁人心脾。这些皂阁宗弟子虽然心智如铁,此时竟也看得呆了。只觉天地间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子,隐约之间,似有河水流淌之声,又有细细的鼓点之声。仔细分辨,才发觉那非是什么鼓音和小河流水之声,而只是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 那女子又是轻轻一笑,这些皂阁宗弟子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竟是随着笑声越跳越快,从说书唱戏的鼓点变成了两军对阵的擂鼓,而血液流动也从小河潺潺变为怒潮奔涌。 只见这些皂阁宗弟子脸色越来越红,仿佛要滴出来一般,然后从他们的眼角、鼻孔、耳孔、嘴角渗出鲜血,变成了七窍流血的模样。 破庙中的老人终于起身,满脸凝重:“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这是‘姹女功’修炼到极致之后才有的手段。阁下是牝女宗之人?” 在步辇一侧还站着两名女子,均是身着紫衣,其中一人正是不久前来破庙传话之人,另外一人也是个女子,看上去二十多岁,姿容不俗。 坐在步辇上的女子并不答话,由那名传话的女子开口道:“先前已经与你们说了,这是先礼后兵,可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也怨不得旁人!” 说话间,步辇继续前行。待到这八名少年少女和步辇走得进了,这位皂阁宗的老者才发现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实,这八个栩栩如生的少年少女,竟然不是活人,而是傀儡。他久在皂阁宗中,精研“炼魂阵”,一个东西,再栩栩如生,再像活人,可有没有魂魄,是万万做不得假的。此时再看那些正在摆弄乐器的少女,以及抬着步辇的少年,瞧着他们脸上的笑容,除了略微有些许难以察觉的僵硬之外,行动举止完全和普通人一样,竟是让这个长年与活尸、阴魂打交道的老人感到一股阴诡不祥的感觉。 老者定了定心神,心中已经认定眼前之人就是牝女宗中的高人,虽然西北五宗共为一体,但私下里也多有龃龉,他打定主意,今日若是不能力敌,就先设法脱身,然后将此事告知宗主,再由宗主处置就是。 老者轻哼一声,身形猛地欺身而进,一掌拍出,阴气森森,那名传话的女子一跃而出,与这老者对了一掌,却是不敌,向后退了三步。老者正要一掌重伤这名女子,立在步辇另一侧的女子也一跃而出,拦下了老者的第二掌,虽然她也被老者震飞,却没受什么伤势,飘然退回原本位置。 与此同时,老者身后却猛然跃出一道身影,笼罩在滚滚黑雾之中,阴气森然,同样是一拳轰出,这一拳悄然无声,竟是半点微风也未带起,砸向坐在步辇上的女子。 女子只是随手拍出一掌,与拳头相撞。气机震荡不休,余波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开来,地面立时出现无数龟裂痕迹。 黑雾散去稍许,露出这道身影的真容,竟是一个身披一具漆黑甲胄的古怪人物,厚重面甲似乎覆盖住整张脸孔,此乃皂阁宗的铁尸,仿照铜甲尸炼制而成,力大无比,刀枪不入,极为难缠。 铁尸正要挥出第二拳,就见女子的满头青丝自行而动,如同无数黑线,缠绕在铁尸的脖子和四肢之上,捆得严严实实,饶是铁尸力大无穷,也动弹不得分毫。 这一幕大大出乎老者的意料之外,立时明白眼前之人境界太高,的确是天人境无疑了,自己根本不是对手,眼下之计,不是破敌,而是保命。 念及于此,老者便要退去,却见那步辇上的女子一跃而起,瞬间出现在他的眼前,身形悬空,露出一双未着鞋袜的赤脚,在脚踝位置有两个触目惊心的伤口。 女子盯着他,眼波似水,问道:“你要去哪儿?” 就在这时,就见女子脑后捆住铁尸的黑发越勒越紧,竟是切开铁甲,勒入皮肉之中,最终如刀剑一般,将铁尸生生分尸。 老人吓得肝胆欲裂,一掌拍出,同时要向后急退。 不料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立时感觉到自己的气机如开闸之水倾泻而出,再也收束不住,不由得惊怖异常,想要大叫,可是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半点声息,最后用尽力气,才艰难说道:“这……这是‘吞月大法’?” 声音嘶哑,充满了惶惧之意。 女子微微一笑:“这不是‘吞月大法’,这是‘蚀日大法’,宋郎教我的,如何?” 老者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他手臂上的血肉已经彻底萎缩,然后他的脸庞开始急剧缩水,皮肤干瘪,转眼之间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具皮包骨头的骷髅,骇人无比。 女子这才松开手掌,又飞回步辇之上,懒洋洋地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就像是一只刚刚饱餐一顿的饕餮。 然后她吩咐道:“把这里收拾一下,不要留下什么痕迹。” 两名紫衣女子恭敬应是。 第五十五章 降妖传说 李玄都在创立客栈之初,曾经说过,不愿让客栈成为谋取私利的手段。只是有些时候,公义与私利,未必能分得那么清楚,于是李玄都就单独列出了“杂役”这个职位,专事处理杂事。只要是公私混淆不清的事情,通通归类于杂事之中。正巧石无月本身加入客栈,也是半强迫的,并非出自本心,她根本没兴趣去管什么天下苍生。所以让石无月这个不想求太平的杂役来处置这些公私兼顾的杂事,是再合适不过了。 眼下这个时候,客栈六人,秦素和李非烟要前往齐州,宁忆远在西北,李如是去往中州,只有石无月在潇州境内活动。她之所以选择这里,根据她自己的说法,是因为熟悉之故,便于她发展人手。不过在李玄都看来,石无月八成是怀了和萧时雨较劲的心思。果不其然,本来打算亲自前往正一宗观礼的萧时雨就因为潇州境内出现了石无月的踪迹而取消了行程,不过以正一宗当时的局势而言,三大真人不在,悟真和张海石也不在,仅仅多出一个萧时雨,根本无法改变局势,再加上石无月也是无心之失,所以李玄都并未指责石无月什么。 在李玄都遇到周淑宁等人之后,就给石无月传信一封,询问她如今身在何处,没想到石无月就在附近活动,于是李玄都便请石无月代为料理此事,并嘱咐她不要显露太多痕迹,能不杀人是最好,不要引起皂阁宗的注意。如今石无月麾下也有几十号人手,为了躲避玄女宗的追捕,石无月挑选的多是地头蛇人物,这些地头蛇都是在潇州混迹多年之人,境界修为未必如何高,却人脉不俗,眼线众多,许多客栈、酒肆、茶铺的伙计都与他们有联系,通过飞鸽传书给他们提供消息来换取赏钱。所以许多江洋大盗,屡屡可以躲过官府的通缉追捕,可如果惹到了江湖之人,常常很难逃脱。毕竟你可以轻易避开官差,总不能连这些不起眼的伙计也全都躲了过去。这也是萧时雨在潇州境内找寻多日却没能抓到石无月的原因。 其实石无月会出现在这里,玄女宗的援军又迟迟不至,也并非巧合。前几日的时候,石无月用了个障眼法,耍了个小计谋,把玄女宗的大部队骗去了潇南,而她则躲到了潇北,此时玄女宗正在潇南搜寻石无月的踪迹,却疏忽了周淑宁等人,以至于差点被皂阁宗趁机得手。倒是应了福祸相依的道理。 皂阁宗毕竟是外来之人,石无月传下命令之后,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就有人用飞鸽传书报上了这伙皂阁宗弟子的踪迹,于是就有了石无月派出手下前去警告之事。在石无月看来,不要留下太多痕迹,不外乎两种做法,一种是吓退他们,这样自己不显山不漏水,由得这些皂阁宗弟子猜去。再有一种就是全部灭口了,人死之后,真灵泯灭,只剩下体魄、神魂这些躯壳,皂阁宗再厉害,也不能让死人说话。 既然这些皂阁宗中人不肯退,那石无月只好亲自出手,了结他们的性命,俗称杀人灭口。 跟随在石无月身边的两名女子,其中一人就是韩月,另外一个传话的女子姓鹿,单名一个“青”字。鹿青出自鹿家山庄,擅长刀法。说起鹿家山庄,早些年的时候,在潇州江湖也是有一号的,地位大概类似于芦州的岭秀山庄。只是江湖厮杀,除了二十二个宗门屹立不倒之外,其他门派、山庄、帮会更新迭代极快,能有百年历史就算长久,鹿家山庄也很难例外,在几年前被仇家从江湖中除名了,只剩下一个孤女鹿青流落江湖,被仇家追杀。她也想过去投奔玄女宗,只是她那仇家与玄女宗的某位长老有些亲谊,她又怕自己送上门去羊入虎口,于是这些年来一直流落江湖。结果在前不久,被石无月遇到,石无月顺手解决了她的几个仇家,又传了她一门功法,让她一下子跨过了先天境的门槛,于是鹿青便死心塌地追随石无月左右。石无月也觉得这小丫头心性不错,是个可造之材,打算再考验一番之后,就收为自己的二弟子,同时再把鹿青在客栈中的位置上调一二,做个玄字号伙计。不过这件事上石无月也不能完全做主,还要报给李如是,通过核验之后才行。 如今石无月虽然手下众多,但这些手下中除了鹿青之外,其他人并不知道客栈的存在,只是效忠于石无月而已,石无月也有自己的考量,毕竟鱼龙混杂,她要好好观察一段时间之后,再将可靠之人逐步收入客栈中。对此她是有过切肤之痛的,当年她若不是被手下背叛,怎会有后来的玉牢之灾。 至于收弟子一事,倒不是石无月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别看她疯疯癫癫,在有些时候,还是正常的。她记得清清楚楚,李玄都曾经说过,成立客栈并非李玄都的本意,他最早是想要成立一个类似宗门的存在,只是因为宗门牵扯太多太广,才退而求其次,在她看来,如果客栈能发展壮大,天下太平之后,总不能就地解散,向宗门转型是必然之事。到那时候,他们六人可就是六脉祖师了,各自传下道统,千百年后,祖师的香火如何,还不是看弟子如何?所以收徒是重中之重,最起码要压过李非烟。有句老话说得好,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我打不过你,我徒弟还打不过你徒弟吗?徒弟出息了,自己在祖师殿中的画像位置就能随着上升。正因为如此,石无月对于收徒一事十分上心,小算盘打得劈啪乱响,走到哪里都带着这两名女子,打算言传身教。 韩月和鹿青遵从石无月的命令,找了许多干草枯枝,堆在破庙内外,又把这些尸体堆在一处,覆上柴草,然后点了一把大火。不过两人是第一次做这种放火的活计,当下又是秋日,天干物燥,漫山枯叶荒草,一个把握不当,火势绵延出去,不仅把这处山头给烧成了白地,附近几座大山也被点燃。 正值深夜,火势冲天,将整个夜幕都照得如初升夕阳一般。 正在镇中的玄女宗众人察觉不对,推窗观瞧,只见得镇外火光接天连地,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火焰的尽头,真如话本小说中的火焰山一般,幸而镇子并非依山而建,倒是不至于烧到镇中。 玄女宗众人脸色各异,此地处于交通要冲,除了经过镇子的大路之外,就只有山路可行,他们当然能猜出皂阁宗之人就埋伏在镇子周围的山上,也隐约猜到了这位刘大人还有其他帮手,却万万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阵势,什么火烧连营、火牛阵,也不过如此了。 其实李玄都也没想到,看着外面的冲天火势,无言苦笑。 虽然他很早之前就知道石无月有时候不怎么靠谱,却万万没想到会不靠谱到这等程度,让你杀几个皂阁宗弟子,又不是让你去杀藏老人,至于这么大的动静?生怕别人不知道? 直到天亮时分,火势才渐渐转小,石无月不愿在徒弟面前失了面子,不惜耗费气机修为,以天人境的神通手段搬运水气,借着上一场秋雨留下的些许“余韵”,在此地降下了一场小雨,平息了火势。幸而山上并无人家居住,倒也没伤及无辜,只是可怜了山中的飞鸟走兽蛇虫,怕是死伤者众。 一场大火之后,漫山遍野都是焦痕,除非是有专门方士借助地气回溯当时发生的情景,否则谁也看不出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这类方士手段,乃是浑天宗秘传,如今浑天宗人丁凋零,极少可以见到。 两名女子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有些惶恐。 不过石无月对于这类事情,一向是不甚在意,只是随意训斥了两句,便揭过不提。 师徒三人离了此地,过不多久,李玄都与玄女宗一行四人也踏上了行程。 只是那些被皂阁宗骗走的百姓同样看到了火光,陆续返回时,见得镇子周围漫山焦土,又在镇子里发现了众多鬼物留下的痕迹,不由得大为震惊。如此大的阵仗,肯定是大妖厉鬼没错了,又是如此高的法力,那人必定是当代天师。 从此之后,此地便流传了一个天师爷降妖的传说,说在镇外山上潜藏着一只千年树妖,这只千年树妖苦于无法移动,于是便加害许多女子,使这些女子的魂魄变成它的奴仆,诱惑来往路人,吸取阳气。有一日,云游四方的天师爷路过此地,见四周山上有妖气隐现,于是便疏散镇上百姓,独自一人留下降妖捉怪。 那天师爷先是在镇上客栈摆下香案,驱逐群鬼,又作法请下九天火神,将那千年树妖烧成灰烬,只是那树妖修炼千年,法力高强,根须遍布群山,于是天师爷不得不火烧群山,事后又呼风唤雨,灭去山火,这才飘然离去。 为此,此地的百姓们还在原本闹鬼山神庙的旧址上修建了一座天师庙,供奉张天师,香火极盛。 第五十六章 新旧交替 江湖,代代都有新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老人死守着位置不放,新人便难以出头。不过每逢大乱起时,能者上而庸者下,就到了新人出头的时候了。 这次第一个出头之人,是李玄都。 当他离开云锦山时,以吴州为起始,无数传言向整个江湖流传开来。 一人一剑横行河朔之地,西北夺刀击败宁忆,帝京之变为保张相爷而以一敌众,只身救忠良之后,北芒县破坏皂阁宗阴谋,北邙山大战藏老人,金陵府救秦襄,望仙台剑败李太一,劝谏大剑仙两宗言和,驰援太平宗沈大先生。 一时之间,李玄都的江湖声望走向了巅峰,已经不再是那个毁誉参半的紫府剑仙,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江湖少侠,而是一位初见端倪的擎天巨擘。 这便是造势,为了李玄都接掌太平宗而造势。 庙堂之上文武之争,笔杆子在文官手中,所以往往是武官名声受损。 江湖上正邪之争,话语权在正道手中,而正一宗就是正道各宗之首,大天师更是名义上的正道盟主,在大天师的授意之下,一时间大半个江湖都在传颂李玄都的事迹。 江湖上的明眼人都知道,在机缘巧合之下,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终于登堂入室,不再是在泥塘里打滚,也不是站在门槛外望着堂内的瑰丽堂皇,而是真真正正要跨过这道门槛,成为高坐堂内众人这一。 这个所谓的“堂内”,就是真正的上层江湖。有些人只差一步,只差一道门槛,可这一步之差,一道门槛只差,却是天壤地别。有些人靠近权力,便误以为自己拥有权力,那些差了一道门槛之人,便是靠近权力之人,而非真正握有权力。真正握有大权的,是那些堂内之人。说的玄一些,李玄都从一颗棋子变成了弈棋人之一。 堂内的位置是有数的,有人进来,就要有人出去,所以老人们死守着位置,新人凭什么出头?李玄都能在今天就走到这一步,有他自己的原因,也有大天师的原因,更多还是时势使然。按照原本轨迹,他最少也要二十年之后才能走到这一步。 要不怎么说乱世出英雄、枭雄、奸雄。 除了李玄都之外,还有一人出头。不过不是正道中人,而是邪道中人。 此人复姓皇甫,双名毓秀。 在如今四位长生地仙之中,若论收徒弟的本事,自然是以李道虚为最,从司徒玄策到李太一,无一庸人,就算是垫底的陆雁冰,放在其他宗门,那也是一等一的天之骄子。大天师张静修的弟子很少,只有颜飞卿等寥寥几人,但张氏子弟大多都是他一手教导出来,包括张岳山、张岱山、张鸾山、张非山等人。然后是地师徐无鬼,徐无鬼对于收徒没有太多兴趣,正式定下了师徒名分的就只有上官莞和赵纯孝,不过严格来说,十殿明官也都可以算是他的亲传,只是没有师徒名分,而且十殿明官也算是带艺投师。 唯有澹台云,没听说过有弟子传人。 皇甫毓秀,就是澹台云的弟子。 比起李玄都,此人的经历也丝毫不差,不过因为是邪道中人的缘故,甚少在江湖上流传。 此人不像李玄都那般少年成名之后又大起大落,虽然他的年纪要比李玄都要大,但在早年时候,他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卒子,原本也不叫皇甫毓秀,而是名叫皇甫承。在他还是稚童时,曾经与宋政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宋政与这小童聊了许多,对其观感极佳,不过皇甫承并未因此而一飞冲天,宋政只是送了皇甫承“毓秀”二字,便飘然离去。 毓秀,即是钟灵毓秀。宋政的原话是:“此地山川秀美,凝聚天地灵气,才孕育出你这样一个人物,‘毓’是养育,‘秀’是优秀之人,你若运气好些,便当得起‘毓秀’二字。”宋政临走之前留下了一部“重阳玄功”,供其修炼。 宋政不是不想将这小童儿带回无道宗,只是当时他有要事在身,本想过几年再来收徒,却不曾想日后又有了玉虚斗剑之事,他本人败于李道虚之手,此事也就无疾而终。 虽然皇甫承未能一飞冲天,却由此定下了与宋政的缘分。后来在他少年时,家中遭逢大难,他被家中忠心老仆拼死送出,孤身一人流落江湖,机缘巧合之下,竟是拜入无道宗门下。 起先时候,他与一群少年少女一起拜无道宗中的一位长老为师,过了数月之后,他因为性情高傲之故,被几位师兄师妹所疏远,师父亦是不喜欢他,只传授他最基础的入门功法,却不传授高深法门。如此过了半年之后,皇甫承在无道宗每半年一次的大考之中,因为没有学得高深功法,而被同门师兄所伤,情急之下他用出宋政传他“重阳玄功”,将师兄打成重伤。 皇甫承自知闯下大祸,立即逃出校武场,慌不择路之下竟是进了无墟宫中,无墟宫与八景别院类似,乃是澹台云的闭关所在,平日里少有人来。皇甫承误入此地,无道宗弟子不敢再追,也料想皇甫承敢擅入禁地,想来是必死无疑,便由此散去。 皇甫承惊动了正在闭关的澹台云,澹台云本想取他性命,却发现这少年竟然身怀“重阳玄功”,一番询问之下,方才知道了皇甫承与宋政的缘分,此时宋政已经失踪,澹台云感念故人情谊,便收皇甫承为弟子,便将他改名为皇甫毓秀。 皇甫毓秀的这番经历,比不得李玄都那般大起大落,却也算是历经坎坷。成为澹台云的弟子之后,一路青云直上,一跃成为先天境,然后在玉虚境开始打牢根基。这些年来,澹台云只让他专注修炼,并不让他在外人面前露面,别说是正道中人,就是无道宗之人也少有知晓,故而皇甫毓秀始终未曾登上过黑白谱和少玄榜。 直到这次西京之变,皇甫毓秀终于出关,从先天境破境为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只剩下半步之遥,而后与道种宗的宗主一战,成功成为天人境界。不过此时他的已经是而立之年,不在少玄榜的范围之内。 地师为尽快结束西京之变,与澹台云议和,在保证阴阳宗、皂阁宗、牝女宗三大宗门不变的前提下,同意放弃对无道宗中的插手干预,于是澹台云处死了暗中倒向地师的右尊者,提拔叛出牝女宗的宫官为右尊者,提拔宋辅臣为破军王,再加上七杀王投诚,以及原本的贪狼王,闭关不出的极天王,仍旧是四王格局。 除此之外,地师还同意让出道种宗,使得两人在西北五宗中变成二三之势,澹台云掌无道、道种二宗,地师徐无鬼掌阴阳、牝女、皂阁三宗。至于道种宗的意见,没人在意,这便是弱宗无话语了。 在这场大战中,地师没捞到好处,丢了一个道种宗;大天师更是颜面扫地,声望大损;李道虚作壁上观,不亏不赚;真正占了好处竟是后来居上的澹台云。 澹台云以圣君的名义,委任弟子皇甫毓秀为道种宗的宗主。 皇甫毓秀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是一宗之主。邪道中人不像正道中人,在争权夺利时还要罩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在澹台云的支持下,皇甫毓秀已经开始大刀阔斧地整肃道种宗上下,大力清除异己,渐显宗主威严。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比李玄都还要更快一步。不过考虑到李玄都的年纪,以及李玄都马上就要成为太平宗之主,还是李玄都稍快。 江湖传言,“天刀”秦清有意让女儿秦素接任忘情宗的宗主之位。引得许多有心人猜测,若是李玄都迎娶秦大小姐,岂不是意味着正道十二宗要联手辽东五宗? 天宝七载,西京之变,距离帝京之变已经过去了五年之久。时隔五年之后,江湖格局又迎来了一场巨大变动。 第五十七章 方丈岛 清微宗占据东海三百六十余岛,其中主岛一百零八之数,也就是三十六位堂主和七十二位岛主的由来。在这一百零八岛中以三大仙岛为主,分别是:蓬莱、方丈、瀛洲。 蓬莱岛是太上宗主居处,天魁堂长年驻守于此,等闲之人不得踏足。其次就是方丈岛,道经有云:“方丈乃人天教主,度世宗师,演龙门之正法,撑苦海之慈航,作全真之模范,律门之纲领,非有道之师,不可立也。”故而方丈岛乃是宗主居处、宗门议事所在。 只是因为老宗主李道虚在蓬莱岛的八景别院闭关,所以清微宗的重心才渐渐转移向蓬莱岛,使得蓬莱岛压过了方丈岛。就如当年世宗皇帝不居于皇宫大内,而是居于西苑,由此朝堂重心便由皇宫移向西苑,后来的穆宗皇帝也是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 不过在李道虚闭关不出的时候,许多事情还是议的,地点就在方丈岛,所以方丈岛还是在清微宗中举足轻重,仅次于蓬莱岛。 方丈岛的岛主是李如菊,她名为岛主,实则相当于一个大管家,哪里能全权做主,反倒是要处处小心。官场上有句话: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州城;恶贯满盈,附郭帝京。所谓的“知县附郭”,就是知县和知府在同一座城里,知县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知府牵制,“疲于奔命”,完全没有了“父母官”的威风。“附郭州城”就是知县、知府、巡抚或总督同在一城。附郭帝京就不用说了。 另一种说法: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州城。 “附郭”指附郭县,也叫首县,即县城和府城或州城同在一处的县,亦即知县与知府、巡抚或总督同在一城。附郭县令居住的地方在府、州所辖诸县的领袖地位,因而其送往迎来, 招待过往长官的任务也较其他州县为重,所谓“趋跄倥偬,供亿纷纭,疲于奔命”。其中与巡抚或总督同城的附郭县令又比与知府同城的附郭县令任务更重。附郭县的这一特点,使官场中人都认为附郭县令太难当,当不得。所以才说前生作了恶的人才当附郭县令呢,这是报应,作恶多,报应也重。 李如菊这位岛主就是一个“附郭州城的县令”,与宗主、众堂主同在一岛,真是趋跄倥偬,供亿纷纭,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今日各堂主纷纷登岛,李如菊作为岛主,自然要安排妥当,又是好一番忙碌。她细数了一下,除了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未至以外,其余排名靠前的十一位堂主悉数到齐,包括天魁堂堂主李如师,以及因为天罡堂堂主空缺而代行堂主职责的天罡堂副堂主李如冼。 在十一位堂主陆续到齐之后,李如菊刚刚松了一口气,就见一叶扁舟悠悠而至。李如菊顿时神情凝重,赶忙迎上去,口中道:“李如菊见过副宗主。” 来人正是张海石,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弃舟登岸,仍旧是手握竹杖,孤身一人向岛内中心位置的雄伟建筑行去。 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道宫,并不逊于正一宗的大真人府。首先经过一面刻有“清微”二字的牌坊之后,是一座巨大的广场,铺以白玉石,光滑如境。整座广场呈长方形,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剑,入口位置是“剑尖”,经过“剑脊”、“剑锷”、“剑柄”之后,来到“剑首”位置,这里连接着九十九级白玉长阶,宽有十丈左右,每一级台阶高有尺余,一路攀援向上,周围护以白玉雕栏,雕栏立柱上方雕刻有不同形貌的异兽,有镇邪驱鬼之妙用,栏上雕刻着各种仙人传说典故,每一块雕栏的图画都各不相同,若是细看,就会发现这些图画皆是高明至极的剑谱,可惜能来此地之人,已经不必再学这些剑谱,而想学之人,却是永远也来不到此地。 登上台阶,是一座巨大宫殿,通体色调偏向青黑之色,琉璃作瓦,青玉为檐,檀木铺地,又燃有与黄金等价的龙涎香,淼淼升烟,真乃仙家胜景, 在大殿的正门上方悬了一方牌匾,上书:“青领宫”三字。 此时青领宫内响起浩荡钟声。 宫内众堂主已经入座,唯有上首几个位置空悬。 手拄竹杖缓行的白发老人经过“清微”牌坊,穿过剑形广场,拾阶而上。 在台阶两侧立有负剑弟子,纷纷低头行礼。 紧跟在张海石身后的李如菊如临大敌,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喊道:“副宗主驾到。” 原本正在青领宫内谈笑风生的众堂主脸色一肃,纷纷起身,一起向外望去。 张海石仍旧走得不紧不慢,似乎一点也不顾及在青领宫内有众多堂主正在等待。 几乎就在张海石跨过青领宫正门高高门槛的同时,身为宗主的李元婴携夫人谷玉笙也从侧门走入青领宫中。 李元婴主动迎上前去,笑道:“师兄。” 张海石微微颔首致意:“宗主。”然后径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仅次于李元婴的宗主位置,在他对面是谷玉笙,在他下首是李如师。 当年李道虚还未卸任宗主大位时,就是在这里议事,坐在李元婴的位置上。只是在他卸任宗主之位后,再坐在此等位置,就有些不合时宜了,这才逐渐有了八景别院议事。 李元婴入座之后,伸手下压,示意众人请坐。 众堂主这才第二次入座。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李元婴虽然是宗主,但以权势而论的话,李元婴只能排在第三位,第一位是老宗主不必多说,第二位是二先生张海石,能让老宗主都称一声“二先生”,又岂是可以小觑的?在今日前来的堂主中,就有张海石的人。 今日所议之事,是如今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李玄都之事。 李玄都是谁,大家都明白,那是曾经差一点就做了清微宗宗主的人,结果却落得被逐出师门的下场。 当时看来,李玄都的下场自然不算太好,毕竟没了宗主大位不说,就连四先生这个身份也一并丢了。 谁曾想,李玄都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要做太平宗的宗主了,这才过去多久啊?许多人不由在心底猜测,这位四先生当初被老宗主逐出师门,可是有意为之?是不是早就算好了后路,这才决定离开师门?太平宗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在那里做宗主,可比李元婴这个宗主还要自在,毕竟头上没有一座大山压着不是? 其实这倒是冤枉李玄都了,他又不是神算子,当初他离开蓬莱岛的时候如何能知道日后之事?只能说是机缘巧合罢了。可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以最坏心思揣度旁人之人,在这些人看来,李玄都就是城府深沉,谋划深远,手腕通天,竟是对李玄都产生些许敬畏之心。 李元婴环视一周,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庞,将他们的表情都看在眼中,只是能坐在这里议事的都是老狐狸,哪个也不会贸然将自己的心思写在脸上,李元婴此举注定是徒劳无功。不过李元婴只是习惯为之,很快就收回视线,稍稍沉吟了一下,缓缓开口道:“事情,想必诸位已经知晓,我就不再赘言。按照道理来说,紫府已经被老宗主逐出师门,他做不做太平宗的宗主,都与我们清微宗没什么关系,但是我们清微宗与太平宗同为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共进共退,此其一。其二就是,老宗主只是不许紫府再以清微宗的名义行事,却没有否认师徒关系,从这一点上来说,紫府虽然不是我清微宗的四先生,但还是老宗主的四弟子,这就与我们有关系了。” 第五十八章 青领宫 李元婴此言一出,青领宫中立时一片沉寂,谁也不好贸然开口说话。三先生和四先生的关系如何,大家都是知道,当年就差刀兵相向了,可四先生如今已经离开清微宗,瞧这架势,又有大天师在背后支持,除非是老宗主亲自发话,否则谁还能把他如何?再者说了,如今的李玄都也不比从前,那是实实在在的天人境大宗师,又有几人敢说能稳胜他的?退一万步来说,这里还坐着一位二先生呢,二先生与四先生的关系如何,想来是不必多说了。在这件事上,还要看二先生的意思。 果不其然,张海石直接开口道:“宗主已经说了,如今紫府是老宗主的四弟子,而不是我们清微宗的四先生,所以这件事似乎不应当在这里共议,而是应交由老宗主乾纲独断才是。” 李元婴道:“如今老宗主正在闭关,不能贸然搅扰,而紫府接任太平宗宗主之事已是迫在眉睫,不能再拖。事关老宗主,就是事关清微宗,而且你我都是紫府的师兄弟,由此合议并无不妥之处。” 张海石问道:“不知宗主要怎么个议法?” 李元婴早有腹稿,微微一笑:“其实无外乎是三个说法,一则支持,一则反对,一则不闻不问。但无论是哪个说法,我们都要有一个明确说法才是。” 张海石嘿然一声:“这还有必要议吗?方才宗主已经说了,紫府是我们自家人,他来做太平宗的宗主,对于清微宗而言,对于老宗主而言,对于我们这些师兄弟而言,都是有益无害,自然是要支持。” 李元婴身为宗主,表面上不好有太多偏向,并未出言反对。不过李如师却是开口道:“那也未见得,二先生不要忘了,如今是谁在给四先生造势,又是谁在暗中推波助澜。是正一宗,是那位大天师。” 张海石淡然道:“那又如何?” 李如师道:“既然二先生忘了,老夫就提醒二先生一句,如今江湖中有个说法,叫做:‘四六之争’,‘四’是指清微、东华、神霄、妙真四宗,‘六’则是指正一、慈航、玄女、法相、金刚、真言六宗。如果四先生做了太平宗的宗主,那么二先生以为,他是偏向这个‘四’呢,还是偏向于把他扶持上位的‘六’呢?” 张海石道:“有一个词叫做:‘时移世易’,意思是时代变迁,世道世情也不一样了。这个‘四六之争’的说法,是天宝二年的说法,如今已是天宝七载,再用这个老说法,已经有些不合时宜。” 李如师道:“倒要请教,如何就不合时宜了?” “在座的没有外人,有些话我就不藏着掖着了,干脆是放在明面上来说。”张海石先是环视四周,然后望向李元婴:“诸位都知道,宗主每年都要前往帝京,为何去帝京的是我清微宗的宗主,而不是正一宗的宗主?早已尘埃落定的事情,还争什么?这些年来,正一宗可曾在帝京有过动作?反倒是几次三番想要与我们议和,紫府当初之所以被老宗主逐出宗门,就是提出了议和之议。有人也要说了,正因为此事,才坐定了紫府有里通正一宗之嫌,可诸位也不要忘了,如今江湖可不仅仅是正道十二宗的江湖,还有邪道十宗。先是牝女宗炮轰漩女山,又是阴阳宗攻打正一宗,可见邪道中人是何等猖狂。今日他们敢对正一宗出手,难保明日就不会对我们清微宗出手,在这个时候,罢战言和,共抗邪道,有错吗?” 关乎正邪大义的名头,便是李如师也不能公开反对,只能默认。 “既然无错,我说所谓的‘四六之争’已经不合时宜,有错吗?”张海石又问道。 李如师道:“就算是不合时宜,也不意味着我们清微宗与正一宗就亲如一家,总要分出个亲疏远近和内外之别。日后计较起来,还是正一宗将李玄都推上了太平宗的宗主之位,于我清微宗无益。” 张海石冷笑道:“这就是李堂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紫府自小就在清微宗中,早已是以清微宗为家,视老宗主为父,我与宗主皆是兄长,他又如何会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李道师强压怒气,冷冷道:“非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有一事想不明白。那正一宗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若是没有好处,凭什么要把李玄都扶持上太平宗的宗主大位?” 张海石伸出三根手指:“三点原因。” 他弯曲起第一根手指:“第一,这个宗主大位不是正一宗给的,而是太平宗的沈大先生托付给紫府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正一宗只是顺水推舟,还谈不上凭借一己之力将李玄都送上宗主大位的地步,说得直白些,正一宗还没有如此大的本事委任一宗之主,若是没有太平宗沈大先生的委任,正一宗便失了道理依托,坏了规矩方圆,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成的。” 然后他弯曲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现在的正一宗还是正道十二宗的盟主,作为盟主,在这种事情上尽自己之力,是理所应当之事,更是分内职责。” “第三。”张海石弯曲起最后一根手指:“正一宗是有私心,却不是针对我们清微宗,毕竟我们清微宗与正一宗只是争夺帝京,没有直接打到云锦山大真人府去,更没有把半个上清镇夷为平地。正一宗的目的也就很明确了,他们要联手正道各宗,反攻西北五宗,把丢掉的颜面给找回来。” 张海石望向李如师:“综上三点原因,并不存在什么损害清微宗,更没有什么倒向正一宗,李堂主此言有混淆视听、横加污蔑之嫌。在八景别院的真境精舍中挂着一块牌匾,上书‘法莫如显’四字,意思是法一定要让人明了,所以我们清微宗最重规矩法度,凡事都要依照规矩法度而行,这座青领宫不是法外之地,还请李堂主谨言慎行。” 李如师哑口无言。 张海石性情古怪乖僻,可不意味着他不懂言辞争锋,很多时候只是不屑为之,否则他也坐不稳清微宗第二人的位置。 就在这时,李元婴开口道:“师兄所言极是,紫府性情纯良,乃是公义之人,如何会忘恩负义、里通外敌?不过李堂主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李堂主也是为了清微宗着想,还算不上什么混淆视听,更谈不上‘污蔑’二字。” 张海石只是笑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李元婴上身微微前倾,问道:“其他堂主可有什么意见?” 张海石眼观鼻鼻观心,如不动之钟。 一众堂主虽然位高权重,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出头,一则是没有好的理由,二则是李如师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若是贸然开口,要么得罪二先生,要么得罪三先生,实是两难境地。 谷玉笙见殿内气氛凝重,轻声说道:“依我之见,这就像嫁女儿。” 张海石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说?” 女子道:“四叔出身于清微宗,这就像娘家,如今他离开了清微宗,到太平宗做宗主,那就是去了夫家,这不就是嫁女儿吗?所以我们这个做娘家,不但不应反对,还要大操大办,弄得风光热闹,给足了面子才是。” 张海石微微眯起双眼,没有急于开口。 有句话叫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谷玉笙此言看似是偏向张海石,实则是要彻底断了李玄都重归清微宗的退路,将他归为外人,那么李元婴的宗主大位便稳如泰山。 张海石这才恍然明白,李道师只是障眼法,谷玉笙才是图穷匕见。 第五十九章 当年故事 张海石忽然想起大师兄司徒玄策曾经说起的一个笑话:“如果你觉得房子太暗,想在房子里开一扇窗户,其他人一定是不同意,但如果你提出把房子的屋顶掀掉,其他人就会来调和,同意退让一步开窗了。” 虽然是笑话,但一语点破了人性。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 此时李元婴的想法就是这样,他的本意是想要开一扇窗户,也就是把李玄都钉死在外人的身份上,却又怕张海石不同意,所以他先让李如师提出把屋顶掀掉,也就是不同意李玄都出任太平宗宗主,然后再由谷玉笙提出开一扇窗户,这样看似退让妥协,张海石便不得不同意了。 只是张海石很不喜欢,在他看来,这样的妥协与市井商贩无异,原本卖一钱银子的东西,先涨价到二钱银子,再便宜到一钱银子,好像是降价了,实则还是原价。李元婴的这种退让,看似是退让,实则没有退让。 不过张海石没有立刻反对,而是转开了话题,说道:“方才三弟妹说,这件事就像是嫁女儿,倒让我有些其他想法。其实三师弟做了宗主,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就像是个媳妇。上面有公婆要孝顺侍奉,中间有丈夫也得照顾,底下还有那么多儿女要操劳,不仅仅是辛苦命,而且还两头不讨好。常常是做的事情不少,反而还落得一身埋怨,实在是一个苦差事。” 李元婴与谷玉笙有了一个极为隐晦的眼神交流,两人都有些惊讶,没有料到张海石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这可不像是以刻薄著称的二先生口中能说出的话语。 李元婴笑了笑:“师兄过奖了,元婴愧不敢当。” 张海石道:“东海三百六十余岛,还有帝京城,东墙修好了,西墙又倒了,哪一桩哪一件不要劳心劳力,当得起。” “如果把我们清微宗看作是一个大家族,三师弟是当家媳妇,老宗主是公婆,底下的弟子是儿女。从这个角度来说,紫府去太平宗做宗主,就是做媳妇,对于我们清微宗而言,可不就是嫁女儿,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李元婴和谷玉笙对视一眼,惊讶更甚,同时又有些忧虑,生怕张海石再来一个“但是”。 正所谓怕什么就来什么,张海石果然就来了一个“但是”,说道:“可是我转念一想,三师弟之所以像媳妇,是因为上面还有一个老宗主,可是紫府去太平宗做宗主,上面却没有‘公婆’要侍奉。从这一点而言,把紫府比作是从清微宗嫁出去的女儿,就有些不太妥当了。” 李元婴和谷玉笙脸色微变。 张海石轻声说道:“什么叫嫁女儿,慈航宗的苏云媗嫁给了正一宗的颜飞卿,这才是嫁女儿。若是紫府去了辽东,给‘天刀’秦清做上门女婿,也姑且可以称之为嫁女儿,可现在紫府是去太平宗做一宗之主,怎么就成了嫁女儿呢。” 谷玉笙轻声道:“那在二伯看来,这应该算什么呢?” 张海石笑了笑:“三弟妹入宗的时间较晚,有些宗内秘辛不太清楚,也在情理之中。” 李元婴皱了皱眉头。 张海石又看了眼李元婴:“我倒是忘了,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一是因为年代久远,二是因为不甚重要,所以不仅仅是三弟妹,就连几位师弟、师妹也是不太清楚的,当然也包括宗主。” 张海石话锋陡然一转:“可李堂主和几位年长堂主应该知道才是。” 李如师已经隐隐猜出张海石要说什么,不过他老谋深算,早有说辞应对:“老夫当然知道,可老夫不赞同此事,知道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倒是这个道理。”张海石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转向谷玉笙:“三弟妹,你可知道我清微宗的来历?” 谷玉笙一怔,她知道清微宗在东海立足千年之久,可在这之前,清微宗的传承来历,却是模糊不清。诸如正一宗,有祖天师灭巫教、诛群鬼、立正一盟威之道的记载,玄女宗有玄女飞升留经的传说,太平宗也有太平道的传承,静禅宗有道祖化胡创立西方教的记载,另外各宗,也均是如此,唯有清微宗之事少有人知。 “诸位可知道我们现在所在的青领宫为何叫这个名字?因为‘青领’二字应的是‘太平青领经’。”张海石道:“换而言之,我清微宗与太平宗同宗同源,存续相依。” 此言一出,青领宫为之一静,早已知道的自然是缄默不言,不知道的则是满脸震惊。 谷玉笙也是如此,下意识地望向李元婴,李元婴皱着眉头,目光幽深。他的确不知道此事,不过更令他可恼的是,李如师这老匹夫竟然没有在事前提及半点,实在可恨。只是他也发作不得,因为李如师不是他的属下,只能算是盟友,有老宗主在,两人的地位就是平等的,由此看来,李如师也是多有保留。这让李元婴不得不想得更深一些,李如师毕竟是老宗主的人,是不是老宗主暗示过什么,才会让李如师如此保守。若是果真如此,那是不是意味着老宗主还没有彻底放弃李玄都? 李元婴在一瞬间心思几转,没有开口说话。 张海石继续说道:“世人皆知,太平宗乃是太平道传承。当年太平道大厦将倾,太平祖师嫡传一脉悉数死绝。唯有部分旁支弟子退至如今的太平山。当年太平道席卷半个天下,其中派系自是极多,各自有各自的地盘。这就像一个大家族,有大宗和旁宗之分,如今大宗已经死绝,剩余的旁宗自然是谁也不服谁的,骤然合兵一处之后,为了争权,多有冲突。” 听到这儿,宫内众人已经是猜出了大概。 张海石道:“其中两大派系,都自认正宗,而将对方视为左道。正一道、全真道、阁皂道等宗门受儒家影响深远,而太平道的这两派系则受墨家影响极深。而墨家又有两大派系。第一派是游侠派,勤生薄死,艰苦卓绝,殉身赴义,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墨家兴盛时,正值诸国攻伐最剧烈之时代也,不但不能废武事,其慷慨赴死之精神有甚于历朝历代。故士之好武者正复不少。彼辈自成一集团,不与文士混。文者谓之‘儒’,武者谓之‘侠’,儒重名誉,侠重义气。儒侠对立,若分泾、渭,共历五百年。法家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儒侠对举,侠当指的是墨侠,而非如今江湖中的游侠儿。” 谷玉笙道:“我们清微宗便是游侠派了。” 张海石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另外一派,又称墨家后学,极尽机巧之能事,以各种机关奇巧之物而著称。当时太平道的两大派系,一派推崇墨家游侠,一派推崇墨家后学,这便是清微宗和太平宗的前身。两派除了权力之争之外,还理念不合,我们清微宗认为应当积蓄力量,伺机反攻,太平宗却要休养生息,从此偏安一隅。” 一位堂主问道:“如今太平宗还用‘太平’名号,而我们清微宗却改换了名字,是不是我们清微宗败了?” 张海石点了点头道:“所谓‘纲举目张’,主次之分定要明白,两者互不相让,终于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一番内斗恶战,杀得天昏地暗,两派高手死伤惨重,最后一战时,我清微宗原本占尽上风,只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手段,不在刀剑之中,而是各种阴谋阳谋,倘若落入了别人的算计险境之中,任你境界修为再高,那也难逃饮恨结局。” 在座之人都是历事极多的人精,哪里还听不出张海石话中含义,立时有一位堂主接口道:“二先生的意思是,太平宗自知不敌,便以诈败的计谋将我们清微宗引入了早已布好的陷阱之中?” 张海石叹息一声:“当日太平山的无忧谷中,出入峡谷的路径全部被封死,太平宗早早埋伏好火药、炮弩,一时之间,谷内山摇地动,炮石如雨,又有地火肆虐,崖岩崩塌。我清微宗弟子死伤者众,再无余力与太平宗争锋,只得退出太平山,而太平宗本身亦是损失不轻,又担心我清微宗殊死一搏,也不敢过分逼迫。” 堂内一片沉默,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清微宗还有过这样过往,神色各异。 张海石道:“我清微宗祖师离开太平山后,本想远走海外,或是去婆娑州,或是去凤鳞州,只是在经过东海的时候,发现这里岛屿众多,又都是灵秀之地,于是便在此地驻留下来。当时东海诸岛盘踞着大量炼气修道的闲散隐士以及众多海盗,海贼中多有奇人异士,那些海外散修也境界不俗,列位祖师刚刚经历大战,损失惨重,于是一边休养生息,一边徐徐图之,用了近百年的时间,合纵连横,武力镇压,这才将盘踞于此的海盗尽数剿灭,又吸纳了大量海外散修,这才成了今日的清微宗。” 张海石望向李元婴,缓缓说道:“祖师曾经留下谕令,愿赌服输,既然败了,便不再以‘太平’二字为号,也不得再去太平宗寻仇。想来是列祖列宗早有先见之明,千百年后,会有我清微宗的弟子去太平宗继承太平宗之主,所以我说这不是嫁女儿,而是同宗兄弟过继,也就是继嗣。” “正因如此,在这件事上,我们清微宗责无旁贷,必须要支持紫府继承太平宗大位,如此才能告慰列代祖师的在天之灵。” 整个青领宫内再无反对之声。 李元婴目光幽深。 清微宗之主加上太平宗之主,不就是太平道之主? 他本以为所谓的“三四之争”随着李玄都离开清微宗已经尘埃落定,如今看来,还早得很呢。 第六十章 看看无妨 自从石无月出手灭掉一众皂阁宗之人后,便再没有什么人来寻晦气,于是李玄都和玄女宗一行人的行程变得顺利起来,离开潇州,进入荆州境内,行了数日,已经快要临近荆州与芦州交界之地。 江陵府乃是荆州首府,江陵城即是州城,包括荆州三司衙门、荆州巡抚衙门、荆州市舶司衙门等诸多实权衙门,都在此地,可谓是东南重镇。又因为其南邻大江,北依汉水,西控渝蜀,南通潇吴,被称作“七州通衢”。 过江陵府之后,渡过大江,便是水阳府。对于这里,周淑宁可是印象深刻,当初李玄都带着她离开芦州,便是从怀南府出发,经由风阴府绕道至九河府,再由九河府转道水阳府,然后取道江陵府去往中州的北阳府,最终抵达龙门府。他们这次去芦州的路程,刚好是倒了过来,从江陵府到水阳府,再途径九河府、风阴府,最终抵达怀南府。 细算起来,上次经过水阳府的时候,刚好是秋日,如今又是秋日,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提到水阳府,又不能不提到平安县。曾经平安县有两大世家,一为财大气粗的龙家,一为书香门第的孙家,两者将平安县一分为二,各占一半。前者与静禅宗渊源颇深,其当代家主是静禅宗的俗家弟子,是为静禅宗在江南的耳目之一,家大业大。后者也相差无多,乃是松阴府豪族孙氏的旁支,世代官宦人家,书香门户,代代传承。两家扎根于此,倒像是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不过如今形势已经变了,自从龙哮云和孙会双双身死之后,龙家的当家人变成了夫人尤氏,孙家则是整个搬离了平安县,如今的平安县是龙家一家独大了。 如果李玄都没记错的话,那位龙夫人应该是牝女宗之人,严格来说,是宫官的人。 说到宫官,李玄都最近收到了李如是传来的消息,经过西京一变之后,宫官舍了牝女宗的玄圣姬不做,直接做了无道宗的右尊者,实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若是从权势来说,自然是无道宗的右尊者更为权重,这就像大国与小国之分,是在大国做一朝右相,还是在小国做一国太子,各有优劣,不过肯定是大国右相的权势更重一些。 对此,李玄都也是颇为感慨,没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快,不仅仅是他改换宗门 如今西北五宗的形势已经逐渐明朗,地师仍旧占据了优势,只是李玄都不明白地师不惜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也要尽快议和,转而针对沈大先生和正一宗出手,此举的用意到底在哪。 来到平安县之后,周淑宁的话语明显多了起来,说起她上次平安县之行,遇到了一个自称是血刀传人的家伙,好像叫什么孙鹄,在这里大开杀戒,杀了许多镖师,后来又遇到了牝女宗的宫官,还见识了这些地方大族的腌臜。 这些玄女宗的女子都知道周淑宁与那位紫府剑仙的关系不俗,左颜便打趣问她:“我怎么听说那个宫官对紫府剑仙有些意思呢?” 周淑宁轻哼道:“哥哥才看不上她。” 左颜笑道:“是了,紫府剑仙只喜欢秦大小姐。” 提及此事,周淑宁便有些生气,争辩道:“哥哥只是一时糊涂……要么就是那位秦大小姐不要面皮,对哥哥死缠烂打,否则哥哥怎么看上她。”接着便是些嘟嘟囔囔让人听不清的话语,什么“以后肯定会后悔”,什么“不知佳人在眼前”,什么“迷途知返,犹未晚矣”之类,引得几名玄女宗弟子都哄笑起来,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不过唯有当事人李玄都有些尴尬就是了。 周淑宁还是选了当初那家客栈落脚,李玄都不耐与这些女子相处,便借口出去找点乐子,离了客栈。周淑宁几名女子未经人事,还是天真,没有明白李玄都话语中暗藏的意思,唯有已经是妇人的周竹听懂了,不由皱起眉头,对这位官爷的好印象难免削减几分。 李玄都离开客栈之后,天色已经临近黄昏,城内几座或明或暗的风月之地,已经挂上了灯笼,女子们起床梳妆,准备迎客。 说起这等地方,李玄都已经有许久没有来了,如果除去天乐宗的那次不算,那么他上一次去这类场所还是在天宝元年的时候,与张白月、张白圭兄妹去了一次,那次是张白圭带路,张白月女扮男装,主要就是见识一下帝京的奢靡繁华。第二次就是与胡良一起了,不过也没真刀真枪上场,为此胡良还嘲笑李玄都许久,用当时李玄都的话来说,庸脂俗粉,怎么瞧得上眼。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情景还历历在目,真是恍如昨日一般。 想着这些,李玄都来到了一座春楼前,停下脚步。他倒不是想要去寻欢作乐,只是缅怀一下已经拭去的过往,当然了,日后若是娶了秦大小姐,这辈子大概就与此类场所彻底绝别了,以秦大小姐的性子,大事听李玄都的,小事却要听她的。什么是小事,就是男女之事,别的事情都可以商量,她都可以依着李玄都,唯独在这一条上,半点余地没有,想也别想。 正在他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想起一个声音:“哥哥。” 李玄都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发现周淑宁不知何时正站在自己身后。 因为这街上人来人往,李玄都又在想着其他事情,却是没发现这小丫头正跟着自己,被她突然喊了一声“哥哥”,李玄都不防之下,彻底露馅。 李玄都瞧着周淑宁灼灼的目光,知道她早就起疑,否则也不会问他“尊夫人姓秦”,只是李玄都矢口否认之后,见她不再追问,以为她已经释疑,却没想到这小丫头引而不发,一直在暗中观察。现在再去隐瞒下去已经没什么意义,无奈道:“怎么看出来的?” 周淑宁轻声道:“你讲道理的时候。” 李玄都一怔,竟是无言以对。 周淑宁狐疑地看着李玄都,又看了眼不远处的春楼,问道:“哥哥,你要去这里找乐子?” 若是被秦素抓住现行,李玄都也许还要心虚一二,不过是周淑宁,李玄都却是全然不怕,笑问道:“要不一起进去看看?” 周淑宁再不经人事,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由红了脸:“哥哥,你带着妹妹来这种地方,这是什么道理?” 李玄都笑道:“这天底下的事情,你不看他就没了?看看无妨。” 周淑宁虽然没有出声反对,脸上还是露出嫌弃神色。 李玄都感叹道:“当年张白月还在世的时候,就曾经与她的哥哥张白圭,还有我,一起去过帝京最大的春楼。这江湖上的事情,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介于黑白之间的灰,你觉得这里藏污纳垢,可江湖上的许多事情比这里还要脏上十倍,不仅是江湖如此,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之人在背地里的勾当也好不到哪里。你若连这都看不破,日后行走江湖,可是有苦头要吃了。再者说了,风尘之中多是性情中人,仗义每多屠狗辈,就当是长长见识。” 第六十一章 兄妹而言 现在带了一张“百华灵面”的李玄都自然与英俊潇洒无缘,不过那一身青色锦衣官袍却是加分极多,对于这些风月女子而言,男人皮囊好坏还在其次,好皮囊无非是锦上添花,真金白银才是雪中送炭。李玄都本来不愿意以本来面目示人,只是如今已经被周淑宁认了出来,她又是一个女子,来这种地方毕竟不好,于是李玄都想了想之后,将自己脸上的“百华灵面”取下,覆盖在周淑宁的身上,小丫头立时变成了一个英俊少年,好在周淑宁本来就穿了一件男女通用的白袍子,有些类似于道袍,因为要长途赶路,没有穿绣鞋,而是换成了一双靴子,变成少年之后,倒是半点也不突兀。 李玄都打趣道:“好俊俏的小公子,长大之后不知要引得多少女子寤寐求之。” 周淑宁故意叹了口气:“恨不生为男儿身。” 李玄都一笑置之,转而说道:“方才你说什么‘不知佳人在眼前’,还有什么‘迷途知返,犹未晚矣’,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我倒是要请教下小周公子,这个‘佳人’是何方佳人啊?总不会是你这个黄毛丫头吧。” 周淑宁轻哼一声:“才不是我呢,我说的是……说的是……玉师姐。” 李玄都“哈”了一声,倒是半点也不意外。他不是傻子,也不是不解风情的木头,当然看得出周淑宁的心思,只是在玉清宁的面前,为免两人尴尬,不好点破,此时只有他们两人,便也不必顾忌那么多了,说道:“你玉师姐是个好女子……” 未等李玄都把话说完,周淑宁已经截口道:“好女子你还不珍惜,我都不明白了,那个秦大小姐到底哪里比玉师姐好了,两个人都精通音律,境界修为也相差不多,相貌嘛,姑且算是不分伯仲,难道哥哥你真是贪图她的家世?” “你哥哥是那样的人吗?”李玄都倒是不生气,说道:“只是喜欢不喜欢一个人,是没法讲道理的,打个比方,颜飞卿这个人怎么样?相貌、人品、修为、师承,哪个不好?可你的玉师姐为什么就不对他倾心呢?所以在这种事上,一个人优秀有否,有一定关系,却没有绝对关系。不是说你样样俱佳,我就非要喜欢你不可,不是这样的道理” 周淑宁哑然。 李玄都叹息一声:“咱们再说得功利些,你玉师姐将来是要做玄女宗宗主的人,可玄女宗有一条铁律,那就是宗主不得婚嫁,想要将玄女宗的功法修炼到极致,还要保持处子之身。我们不能坏人家的前程是不是?你这么急着把你师姐推给我,该不是想要趁机争夺玄女宗的宗主大位吧?” 说到这儿,李玄都正色道:“淑宁,我们为人处世,看一件事情,不能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都是一厢情愿,要懂得人情世故。人要往远处看,不能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我们都是没了父母之人,算是一家人。我们这一家子,可以不做君子,但是不能做小人。但凡一个人见不得人好,见不得人高明,是没有容人之心,注定走不长远。” 周淑宁涨红了脸:“我才没想过做什么宗主呢。” 李玄都叹息道:“我当然知道你没这个心思,我也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我只是想告诉你,做事情之前,一定考虑周全,否则容易好心做坏事。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操心了,我会处理好的。” 周淑宁小声道:“知道了。”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还有就是,以后见了秦大小姐,多点笑脸。不管怎么说,她是你未来的嫂子,也不是什么坏人。就算你不乐意,就当是为了我,否则你们两个僵着,还不是我夹在中间为难,对不对?” 周淑宁想了想,点头道:“看在哥哥的面子上。” 李玄都笑道:“多谢了。” 言罢,李玄都带着周淑宁进了这座行院,从外面看,也就平常,里头却有点别有洞天的意思,李玄都对此见怪不怪,却不说掏空山腹的“天乐桃源”,就说当年他去的帝京那座行院,占地几乎有一座王府之大,大院子套着小院子,庭院深深,幽静雅致,没有半点浮躁繁华,其中也并非只有娼户女子,另有乐工、裁缝、工匠、杂役、仆从无数,帝京城中的许多权贵人物都会在此梳拢一个粉头,包下一座院子,倒不是为了女色享受,毕竟凡是能被套上权贵二字的人,从来都少不了娇妻美妾,更多还是为了避世修养,也算是闹中取静。偶尔也会在此待客,美人相伴,谈玄论道,甚至是交换美妾,也是文人雅士之间的雅事。 这座行院占地不小,可见后台不小,不是孙家的产业,就是龙家的产业,如今孙家已经搬走,那么多半就是龙家的产业了。李玄都身上还有许多散碎银两和银票,大概有有一千两左右,都是他从刘宗果那里连同这身锦衣官袍一并拿来的。花别人的钱,李玄都半点也不心疼。当然,他也不是真要寻花问柳,境界越高,对于男女那点事的欲望也就越小,许多江湖中的好色之人,也不是真就好色,大多是修炼某些特殊功法,或是采阴补阳,或是采阳补阴,许多天人境大宗师更是女子斩赤龙,男子斩白龙。李玄都如今已经是天人境,近乎半仙之体,仙人有别,哪里还会被这些人之大欲所困扰?纯粹就是闲暇无事,趁着秦大小姐不在身边的时候,稍稍放纵一下自己,缅怀下自己即将远去的过往。 李玄都记得李如师曾经说过,成亲这种事情吧,就像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要进去,里面的人想要出来,只是进去了,再想要出来可就难了。考虑到李如师的切身经历,就算李玄都与李非烟这位姑姑的关系再好,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所以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李玄都是要进去的人,不过在进去之前,了结一些不大不小的遗憾,还是合情合理的。 两人刚走出不远,就有一名鸨母迎了上来,看上去大概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风韵犹存,看到这位青鸾卫官爷和身旁的俊秀少年,目光中顿时便多了许多别样意味,不可言传,只可意会。 李玄都不介意这些,换成在名师云集的书院寺庙,同样是两人,肯定没人会想歪,既然来了这等不正经的地方,就别怪别人会想歪了。 李玄都取出一块大约二两左右的碎银子丢给这名鸨母,问道:“今天楼里有什么节目?不要荤的,只要素的,越素越好。” 所谓荤的,自然是卖身的红倌人,所谓素的,就是不卖身的清倌人。红倌人和清倌之间的关系,就好像钱和银票般微妙,钱不一定是银票,也可能是金子、银子、铜钱,银票却一定是钱。红棺人不一定曾是清倌人,清倌人到最后却总会变成红倌人。真正的有钱客人对待清倌人通常和对待红倌人没什么区别。清倌人无非是价格更贵而已,是需要一次性大出血才能被买走的人。不过对于普通客人而言,出不起价钱,两者还是有区别的,清倌人就是卖艺不卖身。 鸨母心中已经认定李玄都是个有龙阳之好,此时听到这个要求倒也不奇怪,笑道:“真是巧了,再过不多时,在花厅就有一场‘飞花燕莺舞’,不知这位官爷有没有兴趣?” 李玄都其实也不知道这“飞花燕莺舞”是什么玩意,不过可以大致猜出应该是这类地方的有名节目,这鸨母肯定把他当成了花丛老手,这才不多做介绍,只是提了下名字。李玄都是什么人,在那么多大人物面前都能面不改色,此时自然也是脸上不曾露怯半分,故作沉吟半晌之后,才点头道:“好。” 第六十二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鸨母招过一个小丫头,吩咐她引着李玄都二人去花厅。 周淑宁这才偷偷松了口气,她从未来过这等地方,只是从话本小说里看过一些,还以为一进来之后,就有好多女子来拉人去她们的房间,然后就是做那羞人之事。如今看来,也不是那么回事嘛。平心而论,这地方倒是不错,环境优雅,布置恰当,半点也没有艳俗之感。 李玄都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解释道:“这行院也分个三六九等,最上等的那种占地广阔,内在典雅,里头雇佣仆役、婢女、厨子、乐师打手等足有百余人,楼内女子多是姿色姣好,不乏花魁人物,更有精通文墨音律的清倌人,能够出入者非富即贵,乃是名士大儒们的最爱,多半会长期包下一个院子,并在此梳拢一个相好的名妓。次一等比起第一等,在风雅档次上并不相差多少,甚至还犹有过之,只是规模上有所不如,多是私宅或画舫形式,许多名妓不愿受老鸨辖制,就是以此自立门户,通常只是接待熟客。至于最后一等,就是不入流了,多半是没有唱曲、陪酒、下棋、打茶围等陪客手段,直接就是开门的生意,故而被称作是半掩门,是士子们不屑于去的地方,多是平民百姓光顾。” 周淑宁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咋舌道:“也就是越高档的地方也就越‘干净’?” “虽然不全对,但大体是这么个意思。”李玄都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当然价钱也就越贵。” 周淑宁小声道:“哥哥这么熟稔,肯定没少来过,我下次见了秦姐姐,一定要告诉她。” 李玄都轻咳一声:“这种事情,就没必要说了吧。” 周淑宁狡黠一笑,压低了声音:“不是哥哥让我和秦姐姐处好关系吗?我只要大义灭亲,把这件事告诉秦姐姐,她一定会把我当成亲妹妹的。哥哥,你是了解秦姐姐的,你说是吧?” 李玄都道:“知道又怎样,你哥哥我岂是那种惧内之人?” 周淑宁笑道:“别的事情,哥哥兴许不怕秦大小姐,可在这种事情上,哥哥一定是怕的。” 正说话间,两人来到了花厅,这里布局有点类似于客栈大堂,摆着许多圆桌圆凳,此时花厅中已经有好些人,都是些身着丝绸衣袍的年轻士子,在秋日天气里,仍是摇着手中折扇。在花厅中搭建了一座不高的台子,上面有一位相貌标致的丰腴女子身着刺金长裙,正在悠然抚琴,琴声悠扬。正所谓熟读诗词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李玄都与秦素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能辨别出音律上一些好坏,对于这些卖艺不卖身的女子来说,毕竟是吃饭的手艺,这名清倌人在音律上的造诣却是不俗。 李玄都和周淑宁选了个位置坐下,等待接下来的“飞花燕莺舞”。 就在这时,一位坐在前排的俊逸公子起身,迤迤然地向两人行来。 只见这位公子头戴一顶小巧乌纱冠,身着百蝶穿花的锦绣白袍,腰间束玉带,按照大魏律例,没有官身之人不得束以玉带,而且什么品级用什么样的玉带,都有严格规定,只是如今天下大乱,这些规矩也就少有人严格遵守了,服饰逾制早已是屡见不鲜。再看这公子的相貌,面若满月,颜如春花,眉似刀裁,眼含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身材修长,人比美玉,真是一个好俊俏的美人儿,竟是要把这满楼春色都给压了下去。 这公子来到两人不远处,双手握住合拢的九档小折扇,拱手一礼:“有礼了。” 李玄都凝视他片刻,有些迟疑道:“宫姑娘?” 年轻公子“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一手负后,一手持折扇,轻轻拍打腹部,轻笑道:“果然瞒不过紫府。” 这位年轻公子正是宫官。 曾经的玄女宗玄圣姬,如今的无道宗右尊者。 宫官笑道:“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自白帝城一别,紫府兄,久违了。” 李玄都问道:“不知宫姑娘是如何知晓我的行踪?” 宫官合拢起折扇,轻点自己的光洁额头,道:“小妹听闻紫府要接任太平宗宗主之事后,便料定紫府不日要前往芦州,从吴州到芦州,有两条路,一条是经过荆州,一条是经过江州,小妹想起与紫府第二次见面就是在这座平安县城的龙家大宅,这里是荆州去往芦州的必经之地,所以我便顺江而下,早早来到这座平安县城守株待兔。如今看来,还真让小妹守到了。如今平安县城内外都小妹我的耳目,玄女宗一行人入城的时候,小妹便第一时间知晓了,先前还有些不确定,不过现在紫府兄已经露出本来面目,这便可以彻底肯定。” 说到这儿,宫官转头望向周淑宁:“这位就是淑宁妹妹了吧,也是许久未见了呢。” 周淑宁如临大敌。 宫官摇了摇手中带有扇坠的合拢折扇,笑道:“淑宁妹妹不必紧张,如今我已经不是牝女宗之人,而是无道宗之人了。” 周淑宁犹豫了一下,作揖行礼:“见过宫姑娘。” 宫官摆摆手,示意周淑宁不必多礼。 周淑宁见识过当初龙家镖局的惨剧,对于这个心狠手辣的女子始终怀有一种畏惧情绪,此时便不说话了。 李玄都开口问道:“不知宫姑娘此来有何见教?” 此时花厅内有琴音阵阵,几人说话声音又小,也不虞被人发觉,不过宫官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一挥手中折扇,设了一道隔音的禁止,这才说道:“既有私事,也有公事。” 李玄都问道:“私事如何?公事又如何?” 宫官展开手中折扇,遮住檀口,轻笑道:“私事嘛,就是小妹想要与紫府见上一面,一诉别离之情。” 李玄都对于宫官这类说辞已经无动于衷,淡然道:“如今已经见过了,那么公事呢?” 宫官对于李玄都的不解风情也毫不在意,说道:“公事,是圣君让我来见紫府兄的。” “圣君澹台云?”李玄都微微一怔。 当世四大长生地仙之中,李玄都自忖与其中三人都有或深或浅的联系,李道虚是他的授业恩师,大天师张静修对他大力支持,甚至与地师徐无鬼还有过一段忘年交,唯独与圣君澹台云没有什么交集,甚至从未见过澹台云,此时澹台云派宫官来见自己,用意何在? 正当李玄都心思几转的时候,就听宫官继续说道:“紫府兄一定在想小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其实小妹无事的时候也想常常拜访紫府兄,只是怕紫府兄拒人千里之外。” 李玄都轻咳一声:“还是说正事,不知圣君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宫官轻声细语道:“只是想要与紫府兄结个善缘。” 李玄都道:“这倒是让我受宠若惊。” 宫官打趣道:“紫府兄自谦了。能让大天师、大剑仙、地师三位老神仙青眼相加之人,又岂是寻常?就算有看走眼的时候,总不能三位长生地仙一起看走了眼。圣君听闻大天师那边正在拉拢紫府兄,这才动了心思。再者说了,紫府即将就任太平宗的宗主大位,在近百年以来,乃是除了颜飞卿之外,最年轻的一宗之主,谁能小觑?” 说到这儿,宫官稍稍拉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一串银铃,从中取出一个紫檀匣子,放到李玄都面前的桌上:“这是圣君特意让我带来的见面礼,也可以算是紫府升座太平宗宗主的贺礼,还望紫府笑纳。” 第六十三章 天书十卷 李玄都没有急于打开这只匣子:“这……恐怕不妥吧。” 对于李玄都的推辞,宫官早有预料,自然也有说辞:“没有什么不妥,毕竟当初白帝城之事,紫府也是出了大力的,如果紫府不愿意接受圣君的贺礼,那就当作圣君对于此事的谢礼。” 李玄都道:“我之所以会去白帝城,是受了张鸾山之邀,后又承大天师和玄机兄之情,与圣君却是没有什么关系,圣君若是要谢,还是谢大天师吧。” “此言差矣。”宫官用折扇轻轻拍打掌心:“圣君与大天师之间有什么交易或是约定,那是圣君和大天师的事情,而这谢礼却是圣君与紫府之间的事情,不好一概而论。” 李玄都伸手按住匣子,问道:“这里面装了什么?” 宫官道:“紫府打开一看不就知道了?难道紫府还怕这里面藏着什么机关陷阱不成?” 李玄都稍稍沉默了片刻,道:“毕竟正邪不两立,地师刚刚袭击大真人府,这江湖上的事情,也是说不准的。” 宫官正色道:“圣君在江湖上成名多年,为人如何,紫府应该清楚,绝非地师可比。” 李玄都笑了一声,缩回手掌:“这次事端,地师为了议和,让出了一个道种宗,在无道宗中的多年经营也毁于一旦。大天师被迫提前出关,折损了多少苦修且不去说,关键是正一宗丢了天大的颜面,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这就是掉在泥地里还又被踩了一脚。唯独圣君左右逢源,得了莫大的好处。圣君的为人如何,我不敢断言,但以谋划心思而言,圣君却是丝毫不逊于地师。若非如此,圣君也不能以后起之姿与地师这位前辈分庭抗礼,李某也是不可不防。” 宫官轻叹一声,自己主动伸手打开盒子,却见这盒子中放了一部厚厚典籍。 宫官轻声道:“我圣教十宗祖师留有天书十卷,每宗各持一卷,是为根本上成之法,若得十卷天书,则是证道大成之法。其实到了长生境之后,已经不缺大成之法,这些在普通江湖人看来千金难求的大成之法,倒是没那么上心了。” 李玄都倒是听说过邪道天书。当年道门一分为二,除了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师之外,正道奉南华道君为祖师,与太上道祖并列,又称“老庄”。邪道奉杨朱为祖师。杨朱晚于墨子,而前于亚圣,主张全真保性,轻物贵己。并提出了那句天下名言:“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只是后人断章取义,变成了“拔一毛利天下不与也。”杨朱一脉,与太上道祖“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有相近之处,却不完全一致,且被南华道君所斥,由此引出了正邪之分。 不过当年这位道家祖师杨朱的声势之盛,甚至压过儒家,被赞誉为“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与鼎盛一时的墨家分庭抗礼,可见其影响之大。杨朱当年极力反对墨子,甚至可以说是对立。后来亚圣曾经总结两人之争:“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杨朱主张的是“为我”,即使拔他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利,他也是不干的,而墨子主张“兼爱”,只要对天下人有利,即使自己磨光了头顶,走破了脚板,他也是甘心情愿的。 冲虚道君甚至还记载了一场“杨墨之辩”,未分胜负,最终结果定为:以杨朱之言问太上道祖、文始道君,则杨朱胜。以墨翟之言问三皇五帝、上古圣王,则墨翟胜。 可见这位邪道祖师,乃是与墨家巨子、儒家圣人并列的圣贤人物。 其实李道虚对于正邪之争,早就一言道破:“最早时候,群雄并起,百家争鸣,那时候没有一个人被尊奉为永远正确的神,更没有人为这个天下订立各种条条框框的规矩,自然就不会有人被贬低为魔,没有正,也没有邪。” 杨朱之所以从当年的道家贤哲变为如今的邪道祖师,就如儒墨之争,最终胜者儒家的夫子成了圣人,而败者墨家则销声匿迹。 这部邪道天书便是出自杨朱之手,乃是他收集天下之间各种奇功异法,去芜存菁,最终汇编成册,因为包罗万象,其中许多内容也并非出自道家,所以杨朱并未取名,后人称之为无名天书十卷。后来邪道分为十脉,每一脉各持天书一卷,由此延伸出十宗神通。只是江湖上的功法,不是越古老越好,在不断厮杀之中,同样有天纵奇才不断改进完善功法,比如说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原本是从“太平青领经”中衍生出来,只能算是顶尖上成之法,后来经过李道虚的去芜存菁和改进之后,变为与“慈航普度剑典”、“太阴十三剑”并列齐名的大成之法。所以这十卷天书以单册而论,也不算是太过珍贵的物事。 尤其是如今的李玄都身怀五大上成之法,所学大成之法中,除了“北斗三十六剑诀”之外,还有只差一剑的“太阴十三剑”和部分“慈航普度剑典”,实在是不缺什么功法了。 李玄都权衡利弊之后,打算开口拒绝。 宫官抢先一步说道:“紫府且听我细说。当年宋宗主成为无道宗之主后,有地师支持,意欲将十宗合并为一宗,其他宗门自是不愿,本来大家在名义上都是平起平坐,可合并一处之后,就要居于人下。而且十宗都是传承多年,若是让祖宗基业断送在自己的手上,也无颜去见列位祖师。正因为如此,忘情宗的韩无垢韩宗主在濒死之际,才要将宗主托付于挚友秦清手中,就是怕忘情宗群龙无首,被无道宗直接吞并,由此也间接促成了辽东五宗结盟。如今太平宗的沈大先生将宗主大位托付于紫府,其实是同样的道理。” 李玄都问道:“这与天书有什么关系?” 宫官道:“宋宗主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将十宗合并为一宗,但还是有些收获的,最大收获就是得了这十卷天书的副本,重现了当年祖师留下的天书全貌。后来圣君之所以能在不惑之年跻身长生境,也是得益于天书十卷。” 李玄都摇了摇头:“我已经学了‘太阴十三剑’,遗祸甚深,此时不想再学什么其他功法,以免雪上加霜。” 宫官笑道:“这一点,紫府不必担心,天书十卷,效用各有不同,为了区别,以各自宗门称之,地师送于紫府的这两卷天书,分别属于无道宗和真传宗。在如今的邪道五宗之中,以无道宗最为势大,以真传宗最为式微。只是天书本身并无高下之分,无道宗的天书包含一门‘极天烟罗’的神通,与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神似而形非。这是一门御敌的功法,全力运转之后,会在体表形成一层护体罡气,极为坚韧,便是神兵利器也难以摧破。真传宗的天书中有一门‘天心诀’,是疗伤秘法,不过顾名思义,只有到天人境才能运用,真传宗中没有一个天人境大宗师,自然也无人能运用这门神通。” 李玄都想了想,那门“极天烟罗”还不算什么,关键在于“天心诀”,倒是让他极为心动。不得不说,这份礼物是用了心的,简单来说,就是投其所好。 宫官轻笑道:“若是紫府不放心的话,可以将这两册天书交给大天师,或是大剑仙,请他们帮忙参详一下,看看是否有什么缺漏之处。”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摇头道:“这份礼,太贵重了。” 第六十四章 词牌为名 就在这时,“飞花燕莺舞”终于开场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女子的曼妙歌声。 “迢迢银河汉,凄凄阁中光,悠悠一壶残月,敬苦海沧桑。为谁梳红妆,沉迷谁脸庞,瓶中花开花落为谁香?勿言红尘烟雨纸短情长,莫道造化弄人黯然心伤,登高楼,妖娆生风,无畏无惧无恸,盈盈秋水中。曲诉衷,舞惊鸿,韶华倾世负于笼……一绛红,白鬓头,情随花火隐长空。撼苍穹,起云涌,话传说……”(注一) 李玄都微微惊讶,凝神静听许久之后,转而说道:“此曲似乎是为这些风尘女子所作。” 宫官没有介意李玄都的转移话题,微笑道:“这些风尘女子大多都是可怜人,谁人不想离开这方樊笼呢?” 李玄都轻叹一声,有大煞风景之嫌地说道:“花儿离开花棚,来到野外受风吹雨打,多半不能长久,很快就会凋零枯萎。这也许就是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两人都是缄默无言,静心观看女子舞姿。 一曲舞毕,女子翩然行礼,然后如云彩一般退场离去。 又有一名女子抱着瑶琴上台,一曲接着一曲地弹。 李玄都收回视线,望向桌上的匣子:“宫姑娘,有句俗话叫做:‘吃人家最短,拿人家手短。’不知我若收下这份礼物,又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宫官笑道:“紫府兄多虑了,小妹方才已经说过了,这是谢礼,既然是谢礼,又怎么会让紫府再付出什么呢?说的更深一些,圣君只是想与紫府结个善缘,哪里就会要求紫府做什么。” 李玄都默然不语。 宫官也不催促,转而说道:“小妹见到宁先生了。” 李玄都不动声色。 宫官微笑道:“说起来小妹与宁先生也是故交了,宁先生与小妹深谈了一番,说了他的许多想法,最后他告诉我,他现在算是追随紫府兄左右,若是小妹有空,可以来见一见紫府。” 李玄都立时明白宁忆的用意,略作沉吟后,缓缓说道:“不瞒宫姑娘,我最近组建了一个秘密结盟,我和宁兄都是其中一员,若是宫姑娘有兴趣的话,也不妨加入进来。” “哦?”宫官挑了下眉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问道:“不知这个结盟都是哪些方面?” 李玄都在创建客栈之初,定下了六人为根本核心,辅以“客人”和“伙计”,所谓伙计就是属下,客人则是盟友。客人又分为食客和房客,食客是短期盟友,比如颜飞卿和宋辅臣一起去往白帝城,就是短暂结盟。房客是长期盟友,比如李玄都和颜飞卿现在就是长期盟友。若是宫官加入客栈,自然是客人,属于合作关系,没有从属关系,也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 在这种情形之下,李玄都不会把客栈的真正的目的付诸于口,不过他早就准备好一份相关的说辞,道:“结盟之人,各自背景不同,有着不同的身份,不同的人脉,自然也有不同的消息渠道,如果能互相交流,自然是合则两利之事。除此之外,也能像上次白帝城一事那般互相合作,甚至是请别人做一些自己不好动手的事情。比如宫姑娘在无道宗中有一名敌人,你不好出手,便可请结盟中的正道之人出手,帮你解决敌人,当然宫姑娘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或是同样出手一次,或是太平钱、功法秘籍、宝物神兵,全凭商量。在这个结盟中,我不是什么盟主,只是一个把诸位盟友串联起来的中间人而已。” 宫官妙目一转,用折扇轻轻抵住自己的额头:“有点意思。不过听紫府兄的意思,在这个结盟中却是不好以本来名姓示人。” 李玄都笑道:“宫姑娘不必担心,我们会效仿天乐宗,以各种词牌名代替本来名姓。” 这倒不是李玄都心血来潮想出来的东西,而是他在客栈前身“清平会”中的设想,会中之人可以拥有双重身份,以词牌名为代号,现在照搬到客栈中来罢了。 宫官笑问道:“ 冒昧问上一句,不知现在结盟中都有哪些人?当然,如果紫府不方便的话,也可以不回答。” 李玄都笑道:“既然是代号,那就没什么不方便的。如今有‘清平乐’、‘金错刀’、‘醉太平’、‘剑器近’、‘如梦令’、‘青玉案’、‘玉蝴蝶’七人。” “让我猜一猜。”宫官笑道:“紫府肯定身在其中,紫府用剑,定是与剑有关,那便是‘剑器近’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 宫官有些惊讶,没有再猜下去,因为总共就七个人,挨个猜肯定能猜到,可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李玄都初出江湖时,便是以剑成名,被人誉为紫府剑仙。所以很多人都会以为李玄都的代称是包含一个“剑”字的“剑器近”。但如今的李玄都早已与少年时大不相同,对于剑道并无太多执念,他给自己选的词牌名是“清平乐”,寓意是:一清天下还太平,如此清平。 “金错刀”是秦素,有人误以为金错刀是一种宝刀,恰好秦素也用刀。大谬矣,金错刀是指古时刀币,当年巨君摄政时铸造刀币,以黄金错镂其文,也称错刀,故而泛指钱财。有诗云:“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又有诗云:“惭无锦绣段,何以报金错。”李玄都创建客栈客栈,秦素出钱,这便应了“美人赠我金错刀”一诗,故而秦素取用“金错刀”,却是与她用不用刀没什么干系。 “醉太平”是宁忆,宁忆觉得自己过去疯癫多年,杀人无算,便如大醉一场,如今梦醒为国筹,所求为太平,故而用“醉太平”。 “剑器近”是李非烟,诗圣曾留有《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一诗,描述的是女子舞剑,李非烟是女子,又是用剑之人,且无李玄都的复杂心思,更符合一名剑士的标准,故而取用“剑器近”。 “如梦令”是石无月,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石无月这辈子,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小事上占尽便宜,大事上一误再误。转眼之间,半生已过,浑浑噩噩,如在梦中,以字面意思概括,故取用“如梦令”。 “青玉案”是李如是,在六人之中,他主要负责案牍之事,对应一个“案”字,又是出身于清微宗,谐音一个“青”字,故用“青玉案”。 最后一个“玉蝴蝶”,这既是一个词牌名,也是一种植物,又名“木蝴蝶”,没有太多寓意,指的是韩月。因为韩月是客栈的第一个伙计,也是六人之外的第一个客栈成员,所以得此殊荣,早早有了一个词牌名。 宫官想了想,说道:“平心而论,小妹对紫府兄的这个结盟很有兴趣,也不是不可以加入其中,不过小妹有一个条件。” 李玄都问道:“什么条件?” 宫官一推那口匣子:“请紫府兄收下这份心意,仅此而已。”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收起那方匣子,点头道:“好。” 宫官笑道:“那好,从今日起,我宫官便是这个结盟中的一员了。” 李玄都取出一柄飞剑以及一份对应口诀,交给宫官:“这是传讯飞剑,若有事情,我会以此来通知宫姑娘。” 宫官收起飞剑,道:“我还需要一个词牌名,不知紫府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李玄都道:“最好不要显露太多个人痕迹,以免被人看破身份。” 宫官想了想,说道:“有了,我就用‘浣溪沙’这个词牌名好了。” —— 注一:歌词出自《离音》,修改了部分词句。 第六十五章 薪火相传 李玄都创建了太平客栈,他打算将客栈分为内外两部分,对内发展“伙计”,扩大客栈实力,对外发展“客人”,隐秘结盟。内外必须分得清楚,是两条并行的线,所以就要有两个名字,对内的名字已经有了,那就是“太平客栈”,或是简称为“客栈”。对外的还需要一个名字,李玄都打算将其确定为“清平会”,“清平”二字取自李玄都的词牌名“清平乐”,寓意一清天下还太平。 如果李玄都能顺利继承太平宗的宗主大位,那么他就是三位一体,清平乐、客栈掌柜、太平宗宗主。李玄都在明面上是人尽皆知的太平宗的宗主,在少部分人的小圈子内是清平会的清平乐,实际上还是潜藏于幕后的客栈掌柜。三个身份由明到暗,层层递进,如此一来,无论明暗,李玄都都能发挥自己的作用。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并不担心宫官将秘盟的事情泄漏出去,这只是他的第二层身份而已,而且这个秘盟本身就是一个松散结盟。 李玄都忽然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话本小说,讲述的是江湖少侠受武林盟主的委托,历经重重劫难,最终打败魔教的故事,故事的最后,他们发现原来魔教教主就是武林盟主,原来武林盟主为了铲除异己,才让这些不谙世事的少侠们去消灭魔教,这样既可以把不服从自己的人派去送死,也可以收拾掉这些少侠。在李玄都看来,这位武林盟主的计策不错,执行的也很好,无奈少侠才是主角,于是在各种机缘巧合之下,武林盟主也是不得不亡,可以说是“天要亡我”了。如今李玄都便觉得自己有点幕后黑手的感觉了,有着明面上的光鲜身份,暗地里还是某个隐秘组织的首领。不足的是,明面上的身份还不够光鲜,暗地里的组织也不够强大。 宫官又与李玄都说了些如今西京城内的动向之后,便起身离开了此地。此地有龙家的股份,宫官也算是半个主人,并未走正门,而是从另外一扇不起眼的侧门离去。 李玄都这才知道,地师已经离开西京前往北邙山,如今的西京是澹台云的一家之地了。而北邙山也俨然成了地师的大本营,在此聚集了大批邪道高手。 李玄都有一种预感,上一次大战在云锦山发生,那么下一次大战,多半会发生在北邙山。这两座山都属于七十二福地,尤其是北邙山,却也难以在乱世中独善其身,当年正邪两道联手围攻皂阁宗的大战就发生在北邙山,根据典籍记载,那一战,北邙山几乎化作人间鬼国。不知这次大战,北邙山又要遭受怎样的创伤,再加上千百年来屡禁不绝的倒斗之事,以及地师将北邙山由少祖山变为老祖山之事,北邙山可谓是命运多舛了。 在宫官离去之后,周淑宁才小心开口问道:“哥哥,你是说的那个秘密结盟,我也可以加入吗?” 李玄都笑道:“当然可以,不过现在的你还无法借助秘盟做什么,要等到再过些年后,你的境界修为和在玄女宗中地位更高一些的时候。” 周淑宁点了点头。 其实李玄都帮助周淑宁、裴玉、沈长生这些少年人,除了自身情感之外,也有一些更多的考量。正所谓未虑胜先虑败,李玄都致力于救亡图存,也不得不考虑自己失败的结果,毕竟自己已经失败过一次,于是他打算培养一些能够继承自己理念的少年人,如果自己真的不幸失败了,还有后来人。其实当年张肃卿与李玄都的关系也是如此,李玄都继承的正是张肃卿的理念。薪火相承,终有一天,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李玄都问道:“那你打算用哪个词牌名?” 周淑宁认真想了想,摇头道:“词牌名实在是太多太多了,真是不知选哪个才好。” 李玄都道:“那不如我给你选一个。” 周淑宁赶忙点头道:“好。” 李玄都道:“我叫清平乐,那你就叫清平调,好不好?” 周淑宁眼神一亮:“好,这个好,那我就叫清平调了。” 李玄都笑了笑:“那你可要走得再快一些,如果有一天,我走不动了,就要你代我走下去了。” 周淑宁脸色一变,听出许多不寻常的意味。 不等周淑宁开口相问,李玄都已经主动开口道:“我没什么事情,最起码现在没什么事情,你不必担心我。但是将来就不好说了,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正一宗的事情,正一宗那么强大,也被人家攻破了山门,损失惨重,所以我也不能保证我日后就能一帆风顺,如果我有意外,那么你就要做好顶替我的位置,懂了吗?” 周淑宁点了点头,不过神情还是有些黯然,闷闷道:“哥哥一定不会有意外的。” 李玄都打趣道:“我当然不会有意外,如果我有了意外,就凭你这个小丫头,能顶替得了我?其实我就是打算拉你当苦力的,等你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我就把这烂摊子交给你打理,我就躲到后面逍遥快活,岂不美哉?” 周淑宁一想,就自己这点资历声望、微末道行,怎么接得住李玄都积累的人脉,别说那些什么“剑器近”、“如梦令”了,就是宫官她也降服不住,的确如李玄都所说,于是这才转忧为喜。 李玄都不喜欢说服别人,都说民动如烟,一百个人就有一百个心思,底层百姓也就罢了,那些不上不下之人,心思最多最杂,所以他只打算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这种情况下,培养一个与自己想法高度一致的继承人就十分重要了,周淑宁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先让她加入其中,先看,后学,然后慢慢开始处理部分事务,最终从李玄都手中接过权柄,李玄都也可以像李道虚一般,退居幕后。只是李道虚是为了暗操独治,李玄都只是单纯放心不下周淑宁而已,待到周淑宁真正可以总揽全局之后,他自然会彻底放手。 当然,这只是李玄都三个位置的其中之一,而非全部。 至于太平宗的宗主大位,李玄都打算交给沈长生,还有就是客栈的掌柜一职,如果裴玉能当大任,他也不介意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老人不让位,新人怎么出头?江湖之大,总要一代新人换旧人,今日的李玄都是新人,顶替旧人,终有一天,他也会变成老人,为后人铺路搭桥。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还是要李玄都一力承担重任,没有人能够替代他的位置。 想着这些事情,李玄都忽然没了继续留在这里的兴致,打算带着周淑宁起身离去。 就在这时,从外头走来一个富贵公子,刚好与两人走了一个对脸。 这个富贵公子对于李玄都身上的青鸾卫官服没怎么在意,目光落在周淑宁的脸上,却是一下子移不开了。 如今周淑宁戴着“百华灵面”,外表是个英俊少年。对于这个富贵公子而言,漂亮女子见得多了,不稀奇,如此俊俏的少年,倒是少见。 对于上层权贵而言,男女通吃,不是什么稀奇事,有位著名太子因为牵涉此事而被废黜,甚至还有帝王公开宠幸男宠。不过权贵也好,名士也罢,从来不觉得这是丑事,反倒是视为一桩雅事,真乃咄咄怪事。 李玄都年岁不老,但历事极多,经历过江湖之远,也见识过庙堂之高,什么人没有见过,可以说是阅历丰富,只是一眼就瞧出了这个谈不上什么城府的富贵公子在想什么。 第六十六章 藏龙卧虎 如果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富贵公子,那么李玄都也不会太过放在心上,只是在这个富贵公子身旁还有一名随从,竟是有先天境的修为,倒是要让李玄都稍稍思量几分。不是因为先天境的修为有多高,而是能拥有先天境修为的随从,说明这位公子的来头不俗。就像有人穿了一件价值百两银子的貂袍,说明此人的身家绝对不止百两银子,最少也在数万两以上。 用得起先天境随从的人家,少说也得是钱家这个层次的。 小小一座平安县城,倒是卧虎藏龙。 这让李玄都想起当年的一些往事,当年他在前往帝京之前,曾经专门见过师父李道虚,师徒二人有过一番深谈。当时李道虚与张静修的对立已经公开,于是李玄都问李道虚,若是他遇到了张静修,该怎么办?李道虚回答李玄都说,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你不要管,你也管不了,如果你遇到了张静修,就当是长者前辈,该如何礼敬就如何礼敬,张静修身为前辈高人,不会为难一个小辈。李玄都又问,若是遇到其他同辈之人呢?李道虚回答说,该如何应对就如何应对。 虽然李玄都不认可师父的理念,但在许多处事方法上,还是信奉师父教给他的那一套。 李道虚曾经说过,你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驱使让你行险一搏,单纯因为意气之争而树敌,那么在决心树立一个敌人之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估算后果,确认自己能承担这个后果,有能力解决所有后患,否则那不叫树敌,而是叫捅娄子。如果没有承担后果的能力,那就忍下自己的意气,最起码还能保留最后一点体面。 李玄都最早对此颇不以为然,不过在他经历过被河朔群雄追杀的事情之后,愈发感觉到师父教导的可贵。在其后的很多年里,李玄都一直信奉师父的教导,所以他不轻易树敌,哪怕是反击,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 李道虚还说过,不要轻视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个最微不足道之人,在各种机缘巧合之下,也有机会向那些不可一世之人报仇雪恨。惊才绝艳的天才也许会中途夭折,那些年少时无一是处的浪荡子也有可能会幡然醒悟,奋发图强,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本朝太祖皇帝年轻时曾经为了生计而到道观里做火工道人,谁又能料到这个给人做饭的火工道人,会驱逐金帐汗国,建立大魏王朝?所谓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不过如此。 李玄都经历的事情越多,就越是信奉师父的教导,这与理念无关,只是一些人生的经验。如今的李玄都再也不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拔剑的意气少年人了,如今的他,难免身带暮气,方知世上之事,难有“容易”二字,想要做的事情越多,也就越难谈及“恣意”二字。 李玄都没有急于出手教训这位年轻公子,而是不着痕迹地将周淑宁护在身后,打算与此人错身而过。 就在这时,那公子伸手拦住了二人,笑道:“不知这位兄台贵姓?” 李玄都停下脚步,道:“免贵,姓刘,刘宗果。” 那公子长长“哦”了一声,将视线转向被李玄都挡在身后的周淑宁,又问道:“那这位小兄弟是……” 李玄都不动声色道:“族中幼弟,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公子笑道:“原来是个雏儿。” 李玄都轻咳一声:“这位公子,还有其他事情吗,若时没有,我们该走了。” 这公子“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晃动,微笑道:“不急,相逢即是缘,不如我们坐下喝一杯,如何?” 李玄都道:“我们素不相识,还是算了吧。” 年轻公子脸色一变,嗓音微冷:“这是不给我面子了?” “岂敢岂敢。”李玄都笑脸不变:“只是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还要赶路。” “赶路?”年轻公子猛地拔高了嗓音:“如果我看得不错,阁下应是青鸾卫中人。” 李玄都点头道:“刘某乃是青鸾卫都督府四品都督佥事,还未请教公子是?” 年轻公子用折扇轻轻拍打腹部:“帝京来的,我姓徐。” 李玄都立时懂了,帝京城有几个徐家?只有一个徐家,那便是皇室天家。李玄都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语气平淡道:“原来是帝京来的贵人。” 年轻公子轻哼道:“小小一个青鸾卫,就不知道什么叫请安吗?” 原本不想树敌的李玄都却是已经无甚所谓了,对于他而言,他早就与帝京徐家结仇,就在天宝二年的时候。当时他在迎战颜飞卿、玉清宁、苏云媗三人之前,遇到的那些高手又是从哪里来的?双方早已是不死不休了。 李玄都笑了一声:“宗室子弟,真是好得很,只是我不太明白,一位堂堂宗室子弟,不在帝京城中享福,为何会出现在平安县城?该不会是冒充的吧?” 年轻公子身后的那名扈从,面白无须,脸色阴沉,稍稍落后年轻公子一个身位,身着一袭十分素净的淡青衣衫。此时他望向李玄都的眼神,透露出些许怜悯的意味。 下一刻,这名扈从猛然前冲,一掌拍出,呼啸成风。 李玄都没有任何动作,任由此人一掌拍在自己的胸口上。 周淑宁的脸色没有半点变化,在她的眼里,哥哥不算举世无敌,那也是天下间有数的高手,怎么会被这些阿猫阿狗伤到。 果不其然,硬挨了一掌的李玄都没有半点变化。 那名扈从脸色大变,迅速后撤。 他这一掌本没想着伤人性命,就是想要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青鸾卫吃点苦头,就算这人硬挨下了这一掌,也不至于让他如何心惊。可这就像往水里丢石子,总得有个水花,这一掌下去,总得有点动静。或是脚下地面碎裂,这是用了卸力法门,或是衣袍震荡,这是护体罡气外泄,哪怕是有金石之声,也能说明此人有极为上乘的横练功夫。可此人没有半点反应,这修为就有些深不可测了。 扈从小心翼翼道:“未请教何方高人?莫不是青鸾卫的十三太保?” 李玄都淡然道:“堂堂宗室子弟,出行只带了一名先天境的扈从,少了点吧?就不怕遇到心怀不轨的歹人?” 李玄都又看了眼扈从:“你的气机偏向女子阴柔,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应是一名宫中宦官。按照大魏律例,唯有亲王府中才可以用宦官。如果这位公子果真姓徐,那么身份也就很明显了,不知是哪位世子殿下微服出行?” 被一口道破身份的年轻公子脸色大变。 那扈从更是心思几转,暗道此人莫不是王爷的朝中政敌所派,故意来此守株待兔? 李玄都问道:“可是还有其他高人相伴?不妨叫出来。若是没有,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这是你们自找的。” 就在这时,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在他耳边骤然响起,“竖子安敢!” 有风骤起,一双苍白双掌带着凛冽寒意狠狠拍向李玄都。 李玄都仍旧是不闪不避,硬生生挨了一掌。 这一次终于不再是毫无动静,只见李玄都的衣衫动了一下,就像有风吹过,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位面白无须的阴沉男子出现在李玄都不远处,气态阴冷,宛若是阴间之鬼立于阳世。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旁门左道。” 第六十七章 帝京贵人 大魏皇室有一门大成之法和三门上成之法,不逊于许多宗门。大成之法只有皇室中人才能修炼,不过有时也会被赐予立下大功之人。三套上成之法,分别对应司礼监、青鸾卫、军伍,这名后来出现的宦官所修炼的功法就是三套上成之法之一,名为“阴葵功”,从字面意思解释,阴与阳相对,阳主生而阴主死,人间又被称为阳世,故而在人间阳为正而阴为邪。“葵”的字面意思是天葵,即是女性月事。男子阳刚而女子阴柔,从字面上来理解,这是一门毋庸置疑的女子功法,据说与牝女宗的“姹女功”有异曲同工之妙。男子想要修炼这门女子功法,非要自宫不可,可就算自宫,也是不男不女,仍旧谈不上如何契合。 正因为男子以残缺之身修炼女子功法,所以李玄都才称其为旁门左道,比不得玄门正宗。 此人是陪同那年轻公子一同来到此地,不过不愿进楼,所以就在门外守候,发现异常之后,立刻赶到,双掌拍出,已经用了七成力道,尚且留有三成力道以防不测,本以为能够伤到此人,最起码也能将其逼退,却不曾想此人修为竟然高深到如此地步,竟是毫发无损。 李玄都望向来人,问道:“未请教?” 这名阴沉男子缓缓开口道:“咱家姓安。” 李玄都“哦”了一声,然后嘲笑道:“多少好词都被你们这些宦官给糟蹋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家’是晋州那边的军伍用语,代称我部军马。你们这些宦官避讳自己性别,那也就罢了,偏要用这些显得男人的自称,你们用了之后,别人还好意思用吗?这还不算,你们还要逼着别人也用此类称呼恭维你们。好比这‘公公’一词,原本是指代德高望重的长者,如今提起公公,想到的却都是宦官。我今日是否要尊称一声‘公公’?” 都说骂人不揭短,清微宗在这方面从来是反其道而行之,骂人不用脏字,也不大呼小叫,专门戳人痛处,正因为如此,清微宗之人又被称作是东海怪人。在江湖上,清微宗的阴阳怪气,正一宗的开口必用道德大义压人,以及静禅宗的劝人大度,并称三绝,少有人不厌憎的。 李玄都自小长在清微宗,出口伤人已成习惯。 果不其然,这名在帝京城中也算有头有脸的大宦官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雪白,嘴唇微微颤抖,显然是被气得。 李玄都笑了笑:“安公公,不知你供职于哪座王府?是晋王府?还是唐王府?” 这位安公公脸色一沉,尖着嗓子问道:“你究竟是何人?据咱家所知,青鸾卫十三太保中可没有你这样一号人物。” 李玄都道:“都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就不许我隐于青鸾卫中?” 安公公冷哼一声,显然是不信。 那位世子殿下缓缓开口道:“既然知道本世子的身份,你想造反不成?” “造反?”李玄都闻言大笑:“这世上的造反之人还少吗?且不说金帐汗国,就说西北伪周、青阳教,哪个不是造反?也未见朝廷将他们如何了。还有各地督抚,如今还有几人听从朝廷号令?个个自行其是,割据一方,放在太平世道,这也是足以株连九族的谋逆大罪,朝廷又能怎样?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世道,人人造反,奈何以造反罪名惧之?” 年轻公子勃然大怒:“你!你真是该死了!” 李玄都很有清微宗风范地说道:“你是地师?或是大天师、大剑仙?亦或是澹台云?任你是这四人中的任何一人,我都引颈受戮,可你有这四人的本事吗?” 年轻公子语气森寒:“杀鸡焉用宰牛刀。” 听到主子这话,两名宦官对视一眼,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他们这个主子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今天不死个人,怕是难有交代。 至于人命,不管是他们二人的性命,还是眼前之人的性命,在这些贵人的眼中,都不算什么,一个是使唤奴婢,一个是江湖草莽,死也就死了。 对于贵人来说,底下的百姓就如草芥,死一万人是个数字,死十万人、百万人也是个数字,只要他们还能高坐在帝京城中纸醉金迷,哪管外面白骨如山、血海滔天。 更可悲的是,还有人为虎作伥,得意洋洋,以跪在贵人脚下为荣。毕竟多少人想跪,还没有门路。 李玄都在帝京城中的一年时间,看尽了这类丑陋嘴脸,所以他明白张肃卿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去动这些权贵宗室,因为这些人就像附着在这个帝国身上的一块块烂疮腐肉,若不忍痛割肉剜疮,不仅病好不了,还有性命之忧。 李玄都的激愤,李玄都的意气,早已被消磨大半,深深敛藏,唯有面对这些人时,才会涌现出来。 两名宦官护在主子面前,最开始的那名宦官是先天境,后来的这位安公公,是归真境,着实不能算是庸手了。 李玄都对身后的周淑宁说道:“有人说我这一身本事离了手中三尺之后,就只剩下一半,今天你可要看好了,我不用兵刃,还有几成本事。” 说罢,李玄都一掌拍向那名先天境的宦官,谈不上如何精妙,只是妙真宗的“玉鼎掌”而已,气汇云门沉玉鼎,气机精纯如透玉鼎。可这名宦官却躲不过去,被一掌拍在肩头上,立时结上了一层寒霜,迅速蔓延开来,转眼间已经是将他半个身子彻底冰封其中。 安公公正要趁机一掌拍在李玄都的心口上,见此情状,立刻收手后撤,惊骇道:“这是玄女宗的‘寒冰真气’?” 李玄都并不答话,又是一拳打向这位安公公。同样不是什么精妙招式,是他在赋闲几年中练成的“金殇拳”,不过这一拳中蕴含的不再是森森寒气,而是滚滚火气,还未及身,就感觉热浪扑面而来,甚至使得空气都开始轻微扭曲。 安公公脸色大变,大袖一挥,使得身后主子向后飘退出去,他本人则是运起十二成修为,倾力拍出一掌。李玄都没有变招,就是直直一拳,与安公公的这一掌相撞,然后就见安公公的手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袖子更是直接燃起火苗。除了火气灼人,这一拳的力道也不容小觑,东华宗的“金殇拳”,力走孔最铸金觞,拳劲精强固若金觞。一拳去势不停,直接让安公公的整条手臂寸寸碎裂。 安公公脸色苍白如雪,却硬咬着牙不吭半声,额头上不断有冷汗滚落,因为剧烈疼痛,脸庞而不断扭曲。 李玄都倒是有点意外,道:“虽然你身体残缺,但也算是一条好汉,今日就饶你一命。” “好汉”的意思是指勇敢坚强的男子,无关个人品德如何,哪怕你杀人放火,可是不贪生怕死,有男儿气概,那也能称得上是“好汉”二字,故而才有“绿林好汉”之说。只是称呼“好汉”没什么,万不可加上“英雄”二字,古往今来,称雄之人不少,可能称英雄的,必要无私忘我,却是少有。 安公公寒声道:“咱家无需你可怜,你若敢伤世子殿下,必被千刀万剐!” 李玄都笑了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再者说了,你们若能杀我,早就杀了,何须等到现在。” 周淑宁也走上前来,一脚把那名被冰封的宦官踢倒在地,冷哼道:“我们早就是朝廷钦犯了,正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再杀一个是世子殿下也不算什么!” 小丫头这番说得杀气凛然,李玄都却是哑然失笑道:“从哪学的这些俏皮话?” 第六十八章 太过巧合 这倒不是周淑宁信口开河,她受父亲冤案的牵累,如今还是朝廷钦犯,若不是有李玄都相救,或是不曾被玄女宗相中,日后就是沦落教坊司的下场,十分凄惨。如今她虽然已经是玄女宗的弟子,但在朝廷那边,还是在逃钦犯。当然,李玄都也同样如此,只是李玄都身份非同寻常,有李道虚和张海石的庇护,无人敢去清微宗拿他。 李玄都道:“这话说的不对,朝廷内部腐朽,扯皮、互相推诿之事屡见不鲜,如今乱军遍地,对于缉拿钦犯也就没什么兴趣。可如果我们杀了这位世子殿下,那就不一样了。对于他背后的那位王爷来说,国事不算什么,反正已经一误再误,再误一误也无甚所谓。可是儿子死了就不一样了,私情更在公义之前,国事可以贻误,私仇不能不报,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扯皮和推诿都统统消失不见了,朝廷会派出大批人手倾力追杀我们。” 周淑宁怒道:“这样的朝廷,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李玄都叹息道:“魏这些年来年年国库亏空,太后临朝训政之后,又大兴土木,各级官员面为顺谀,趁机搜刮,致使民不聊生。朝廷还是要存在的,不过朝廷中的人,确实要换一换了。” 李玄都又望向那位世子殿下,加重了语气:“这位世子,你说对吗?” 这位徐姓世子看到自己的两名扈从被此人轻易打倒在地,这才终于感觉到一股恐惧袭来,他不相信什么偶遇,更忘了是自己要主动招惹这两人,只觉得这两人是早已埋伏多时的乱党,就等着他自己送上门来,这次怕是性命休矣。生死关头之际,他倒是生出几分破罐子破摔的镇定,凛然道:“你们是赵政的人?还是秦道方的人?我早就听说赵政四下收拢江湖高手,图谋不轨,今日得见,果然如此,我若能返回帝京城,定要将此事上奏太后……” 安公公脸色变化不定,只希望自家主子能少说两句,低头服软,说不定还能有条生路。 李玄都听得却是哑然失笑,原来是个没有参与过政事的雏儿,说的都是些不着四六的话,若是太后真能将赵政如何,早就动手了,何至于等到现在。说起这位谢太后,也的确有手段,早年时,游走于辽东五宗和西北五宗之间,甚至还拉拢不少高手为她所用,可惜随着地师和澹台云各自收拢势力,秦清又投注在赵政身上,这般彻底整合辽东五宗也是迟早之事,她手上能用的人手只会越来越少,也难怪她要转向清微宗求助,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李玄都对周淑宁对周淑宁用了个眼色。 周淑宁心领神会,上前毫不客气地一指把这个喋喋不休的世子殿下点倒在地。用的是玄女宗的“璇玑指”,其变微微,而所动者大,深微玄妙,动如不动。这位世子也是有些武艺傍身,只是资质根骨一般,也不是有毅力有恒心之人,自然修为一般,被已经是玄元境的周淑宁轻松点倒在地。 周淑宁望向李玄都,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李玄都有意借着此事历练一下周淑宁,道:“两个选择,一个是杀人灭口,然后溜之大吉。一个是带着他一起上路,也许还有点用处。” 周淑宁认真想了想,说道:“我感觉第二个选择更好一些。” 李玄都脸上露出赞赏意味:“一个‘政’字,就是一门让大多数人为自己所用的学问,哪怕是敌人,也可以暂时地收为己用。若是肯改过自新,也不是不能一直用下去,若是不肯改过自新,那就彻底消灭他。” 周淑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捆绳索,说是绳索,实则是以冰蚕丝编织而成,坚韧无比,然后就把这位世子殿下给捆了起来。 安公公瞧见这一幕,目眦欲裂,尖声高喊道:“竖子安敢!” 周淑宁根本不理会他,捆完之后,又取出一块手帕,强行塞到年轻世子的嘴里。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道:“忘了问这人叫什么了。” 李玄都对于周淑宁从来都是很有耐心,笑眯眯道:“不急,有的是机会,不仅他叫什么,就连他做过什么是,他老子有多少外宅,都能问出来。” 此人虽然被周淑宁点倒,但耳朵还能听声,闻听此言,不由打了个寒颤,再联想到先前听到的只言片语,愈发感觉这二人的来历不同寻常。 不过他也不至于绝望,他虽然不晓事,但也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他知道安公公是个老成持重之人,在进楼之前,同时也一定发了求援讯号,这次出行,可不仅仅只有他一人而已。 按照道理来说,几人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早该有鸨母来打圆场才是,可过了这么久,却没有半点动静,已经很不寻常。 李玄都忽然说道:“到我身后来。” 周淑宁一怔,然后毫不犹豫地放弃手中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世子殿下,来到李玄都身后。 过了片刻,毫无动静。 周淑宁疑惑地望向李玄都,李玄都轻声道:“再等等。” 过了片刻,就见一行人走进这条连接花厅与大堂的廊道,为首一人,是个身材高大的老者,同样是面白无须,不过较之安公公,少了许多阴柔气质,多了些许阳刚意味,气势凌人。 其后一人,是名悬挂腰刀的中年男子,蓄有长须,相貌俊逸。 在两人之后还有数人,应该是心腹扈从。 一瞬之间气氛凝重。 李玄都谈不上紧张,只是开始猜测今日之事是否与宫官有什么关系,因为事情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人生疑。那位世子殿下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此地,难说没有宫官的暗中影响,毕竟龙家是本地的地头蛇,不必用武力强迫,只是引导诱使,也可以做到。 高大老者直接开口道:“放人。” 李玄都被打断了思绪,望向这个气态威严的老人,问道:“凭什么?” 老人怒极反笑:“就凭这里是大魏境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李玄都笑道:“好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倒要请教,如今的秦州布政使何在?凉州布政使何在?蜀州布政使又何在?” 老人眯起眼眸:“你是西北伪周之人。” 李玄都道:“我不是邪道中人。” 老人了然道:“原来是江湖人,你是哪个宗门的?是道貌岸然的正一宗?还是故作清高的慈航宗?亦或是假慈假悲的金刚宗?” 李玄都摇头道:“都不是,现在为止,不论从前,不论以后,我是个无宗无派的江湖散人。” 老人冷冷道:“好一个江湖散人,江湖散人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李玄都道:“匹夫不可夺其志,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也要惧怕,如何能做不出这种事情?” “好一个‘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老人拔高了嗓音:“胜了一个归真境二重楼,不算什么,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能否离开此地。” 站在老人身后的众人都面容平静,没有半点惊惧之色,全然没有把李玄都当成一回事,虽说李玄都胜了安公公等两位宦官,可那又如何? 这两位公公又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一个先天境,一个初入归真境而已。 与这位老人相比,那是天壤之别。 第六十九章 御马监掌印 李玄都笑道:“我不太擅长扮猪吃老虎,不过你们愿意小看我,我也没什么意见。” 老人挑了挑眉头:“扮猪吃老虎?怕不是扮成老虎,世间鼠辈,又如何装得老虎?” 李玄都不在意,周淑宁却是不服气了,心中暗道:“大天师何等人物,都要对哥哥以礼相待,你又是什么角色,也敢口出狂言?”于是开口道:“跳梁小丑,安能肉眼识得豪杰之士?” 李玄都轻轻拍了下周淑宁:“哪有自卖自夸的。” 周淑宁轻哼道:“哪里是自卖自夸了,师姐在传信中都说了,如今哥哥身份不同寻常,大天师称你表字,地师呼你小友,江湖中有几人有此殊荣?” 高大老者笑了一声:“真是好大的口气,连老天师和地师都出来了,是不是东海老剑仙也对你以礼相待,西北澹台云还要与你结个善缘?” 李玄都没有说话。 周淑宁脸色古怪,有些想笑。 李玄都再度陷入沉思之中,他还是认为在宫官走后就遭遇了这些人,实在太过巧合,所以他不认为这是一个纯粹的巧合,更像是别人设好的一个局,他不想入局,不想在这几个时候再去横生枝节,于是说道:“算了,我今天不与你们计较,只要你们报上名号,我可以放过这位世子殿下。” 李玄都一直信奉什么样的身份说什么样的话,哪怕这位高大老者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修为,也有资格说出放过一行人的话语,只是世上聪明人太多,如果李玄都表现得畏畏缩缩,也许这些人还真以为遇到了扮猪吃虎的人物,可李玄都直言相告,这些人反而不信,在他们看来,倒像是李玄都在强撑声势想要吓退他们。 见众人都是一副看笑话的样子,李玄都叹息一声:“也罢,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李玄都抬起脚复而落下,不轻不重,甚至没在地面上留下一个脚印,可整个客栈都仿佛晃了一下,一股浩大气机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 高大老者的脸色一变,透出几分凝重:“有些本事,难怪有如此大的口气。” 李玄都道:“我已经说过了,报上你们的名号,我可以放你们离去。” 高大老者笑了一笑,语气森然道:“我可以报上名号,不过是谁放过谁,还是两说呢。听好了,我姓马,在御马监当差,这次是奉旨出京,有圣命在身。” 李玄都道:“御马监,阁下莫不是御马监掌印?司礼监为十二监中第一署,其长与首揆对柄机要。御马监虽最后设,然所掌乃御厩兵符等项,与兵部相关。内臣用事稍关兵柄者,辄改御马衔以出,如督抚之兼司马中丞。司礼监代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实为‘内相’。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直接统领龙骧卫和虎骧卫,实为内廷‘枢府’。除此之外,御马监还要管理草场和皇庄、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为内廷的大管家。当年青鸾卫都督府还未设立时,青衣司也由御马监提督,与司礼监提督的仪鸾司分庭抗礼。直到英宗皇帝时,御马监兵马牵涉谋反一事,这才开始削夺御马监的权柄,使得御马监不复当年声势,如今更是难以与司礼监相提并论。” 高大老者眼神阴沉:“阁下倒是对于内廷之事知之甚多。我正是御马监掌印太监。” 从头到尾,老者都没有用“咱家”二字,嗓音更是听不出半分尖锐,反而是浑厚有力,中气十足,半点也看不出是一位阉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早就听闻内廷有四大高手,司礼监掌印杨公公,司礼监首席秉笔柳公公,御马监掌印马公公,再加上一个兵仗局掌印石公公,都是大内高手,等闲不会离开皇宫,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见到四人中的马公公,实在是有些……惊喜。” 朝廷有内外之分,外廷设内阁、五军都督府、六部九卿、督查院等,内廷设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为二十四衙门,按照律制只有这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宦官才可以称为太监,下设左右少监,除此之外,再加上司礼监中的几位秉笔,以及织造局、市舶司、各地镇守宦官,可以尊称为太监。 司礼监统领内廷,对等外廷内阁;御马监统领禁军,对等于外廷的五军都督府。如今无论内廷外廷,都是文强武弱的局面,至于兵仗局,专事负责掌管各种宝物、兵器、甲胄等,几乎囊括了大魏皇室近二百年的珍藏,故而兵仗局掌印权位不高,却十分关键。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四位大内高手,至于其他内廷衙门中,是否还藏有高人,那就只有大魏皇室自己清楚了,毕竟是天家底蕴,等闲小觑不得。 高大老者的眼皮微微一跳,江湖与庙堂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沟壑,使得两者并不相通,“内廷四大高手”这个说法,不算隐秘,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知道的,最起码要在公门内修行过一段时日才有可能听闻一二,再看此人身着青鸾卫的官服,难不成此人是潜藏在青鸾卫中的一位隐世高人? 马公公看了眼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年轻世子,缓缓开口道:“这位世子殿下是燕王殿下的幼子,你既然对于朝廷如此熟悉,就该知道这位燕王殿下是什么性情。” 李玄都脸色稍显凝重。 如果不谈那些如同被圈养的大小王爷,那么真正能在朝堂上说话的王爷共有三位,分别是晋王、唐王、燕王,其中晋王和唐王是同辈人,尤其是晋王,最是年轻。当年太后谢雉拿下顾命四大臣时,只有二十七岁,协助谢太后谢雉的晋王,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而已。那时候是天宝二年,如今是天宝七载,由此推算,晋王如今也不过才三十五岁而已。可燕王如今已经是古稀之年,不仅岁数比晋王大了一倍,而且辈分也高出一辈。不过这些都不是让李玄都重视的原因,李玄都在意的是这位燕王与齐王之间的关系。 齐王就是徐先生,同时也地师徐无鬼,当年谢雉入宫一事,就有这位燕王的影子。 至于这位燕王幼子,李玄都当年在帝京时也听说过,燕王老当益壮,于是老来得子,说是儿子,从岁数上来说,几乎与孙子相差不多,难免骄纵,故而这位世子殿下在帝京城中是出了名的跋扈,闯了不少大祸,不过都被燕王一一遮掩过去。不过当年张肃卿也是如日中天,这位燕王世子再怎么跋扈,还不敢惹到张白圭和张白月兄妹二人的头上,李玄都也算凶名赫赫,自是未曾得见。 李玄都心中暗忖:“堂堂御马监掌印出京,身怀圣旨,怎么会带着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纨绔子弟?就算朝廷腐朽,朽木为官,谢雉和晋王等人也不至于将国事如此儿戏。除非此人是代表了燕王,燕王与齐王关系亲密,难不成这次御马监掌印等人出京与地师有关?或是与西北有关?” 如果这个猜测为真,那么李玄都可以断定这就是宫官设下的一个局,因为宫官笃定李玄都会对庙堂之事感兴趣,同时也能间接说明宫官不希望马公公等人能够顺利成行,想要借李玄都之手来搅乱谢雉的谋划。 虽然明知道是宫官这个女子的计谋,但李玄都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越来越感兴趣了,一位大太监,一个燕王世子,站在马公公身旁的那个带刀之人,想来也不是寻常人等,这么一伙人经过平安县城,意欲何为?答案也不难猜,平安县是芦州和荆州交界之地,过了平安县,自然是荆州境内,难道是去江陵府见赵良庚? 第七十章 宫官设局 这座行院外的街道上,一位身着白色锦绣长袍的年轻公子轻摇折扇,缓步而行。 当年行院内一股浩大气息蔓延开来的时候,她停下脚步,静立片刻。 先前负责接待李玄都的那位鸨母匆匆来到宫官身边,宫官摆摆手:“不必理会,记得驱散楼内客人,免得受池鱼之殃。” 鸨母恭敬退下。 有一位老人凭空出现在宫官身旁,笑问道:“宫姑娘何时变得这般心善了?” 宫官笑着摇头,没有回答。 她记得李玄都坠境之后,常常把一句话挂在嘴上:“能不杀人就不杀人。”在她看来,这不是心善,而是律己。对于李玄都来说,杀人当然不是什么难事,拔剑即可,他在少年时就是这么做的。正所谓“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对于他们这些身怀不俗修为的江湖之人,自小就耳濡目染,杀人不难,反而是止杀更难。她当然可以不管那些行院客人的死活,可是管上一管,也就是举手之劳,可以说这些人的性命都系于她的一念之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生而为人,作恶容易行善难,既然当年一言不合就拔剑的紫府剑仙都能止杀,那她为什么就不能日行一善? 这位老人是无道宗的左尊者。在偌大一个无道宗中,与澹台云的关系,类似于李道虚与李如师的关系,或是徐无鬼与王天笑的关系,地位极为尊崇。 宫官突然转过头,望向客栈那边,有些意外。 老人同样流露出一抹惊讶:“好一个紫府剑仙,还未出剑,就已经有如此气象,若是出剑,那又会是怎样的景象?如果老夫没有记错的话,他还未到而立之年,就已经大起大落复大起,假以时日,必定能名列老玄榜上。” 宫官笑道:“小女子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好,可惜有心栽花花不开,反而是有些人无心插柳柳成荫。” 老者笑道:“宫姑娘说的是秦大小姐了。” 宫官没有否认。 左尊者继续说道:“老夫却不认为是秦大小姐运气好,紫府剑仙其人,不是个江湖莽夫,更不是个江湖浪子,他是被大剑仙李道虚精心培养出来的清微宗下代宗主,心思谋略自是不缺。他想要做些事情,少不得要借助他人之力。仅就男子而言,借助外力,有‘三族’之说,父族、母族、妻族,对于紫府剑仙而言,父族是李道虚,母族就是李卿云,虽说他与李道虚反目,李卿云又已经身死,可是李道虚之下还有张海石,李卿云之下还有李非烟,这两人便是他的助力。这父族、母族都是天生的,无法选择,可妻族却是有选择余地的,当世之间,能与他门当户对且年岁相当的女子就那么几个,慈航宗的苏云媗,玄女宗的玉清宁,忘情宗的秦素,阴阳宗的上官莞,还有宫姑娘,可是苏云媗已经与颜飞卿定下亲事,玄女宗的玉清宁不能嫁人,而上官莞和宫姑娘则是西北五宗之人,与那位紫府剑仙立场不同且难以调和,就只剩下出身于辽东五宗的秦大小姐。论家世交情,秦清是一方豪强,威名赫赫,又与司徒玄策、张海石等人有旧,李非烟与韩无垢当年更是姐妹相称;论立场,辽东五宗没有咱们西北五宗这般极端,他们这些年来恪守中立,与正道各宗眉来眼去已久,使得正道中人视他们为可以拉拢的对象,双方关系缓和,许多人都对此事乐见其成。据我所知,秦家三老爷秦道方和谷玉笙等人均曾极力撮合二人,李道虚更是破例见了秦素。所以紫府剑仙选择了秦大小姐,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宫官叹息道:“恰巧二人又是情投意合,更是羡煞旁人。” 左尊者道:“这男女之间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就算是圣君,也难逃窠臼。” 宫官忽然问道:“谢雉呢?” 左尊者嘴角泛起几分冷笑:“那位穆宗皇帝,大约是动了几分真情。呵,帝王之情,好在穆宗皇帝已经死了,否则不知这几分真情能持续几天。至于谢雉,已经自认是徐家的媳妇,是徐家人了,你说呢?” 行院内,李玄都身形暴起,仅仅是一拳,便将那位想要救人的马公公击退。 正是这一拳所爆发出的气势,让无道宗的左尊者都为之侧目。 身材高大的马公公落地之后,整条廊道的地面悉数碎裂,他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一字一句道:“金刚宗的‘大宝瓶印’。” 李玄都收回拳头,淡然道:“不愧是大内四大高手,果然有些道行。不过能不能逼我出剑,就要看马公公的本事了。” 原本还带着几分戏谑神色的扈从们满面茫然,一时间还有些没回过神,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位御马监的马公公可是天人境的大宗师,竟然被人一拳击退?就算来人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那也有些太过不可思议。 李玄都轻笑一声,再次上前,轻飘飘地一掌拍出,这一掌招式寻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掌变两掌,两掌化三掌,三掌化出万千掌影,层层叠叠,难分虚实。 马公公脸色一变,脱口叫道:“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大意,双掌排空,迎向这万千掌影。 一瞬之间两人交手数十招。其他人根本看不清虚实高下,甚至还有些许心神目眩之感,唯有那带刀的中年男子还能凝神细看,但见李玄都掌法变化莫测,每一掌击出,甫到中途,已经变化数个方位,而且掌法中隐隐暗藏剑气,凌厉无比,当真是生平所未睹。马公公的掌法却甚是质朴,并非“阴葵”一脉,而是军伍高手的路子,出掌收掌,略显生硬,但不论李玄都的“万华神剑掌”如何变化莫测,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功力悉敌。 正当那带刀男子看得入神之际,却见李玄都忽然变招,弃虚就实,双掌疾向对方胸口推去。四掌相交,“砰”的一声巨响,马公公身形猛地后退,直接撞断了一根廊柱,离了廊道。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欺身而进,那马公公被打出了火气,怒吼一声,再次双掌拍出,到了天人境界,招式固然重要,却也要看气机雄厚程度,此时马公公已然用出九成力道,李玄都身负五大玄功,却是丝毫不惧,右掌一缩,竟以左手单掌抵御对方的双掌掌力,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向马公公的胸口点去。 马公公一声闷哼,猛地向后退去。 带刀男子一惊之下,急忙掠至马公公身后将其扶住,只觉马公公身上肌肤冰寒彻骨,仿佛万年寒冰一般,让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身形僵硬。 马公公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李玄都戳中的地方,已经结上了一层坚冰,抬起头来,脸色铁青:“好一个‘璇玑指’,好一个‘寒冰真气’,阁下竟是以男子之身练成了玄女宗的‘玄阴真经’!” 李玄都并不答话,双手抱圆如丹,掌心相对,其间生出一点星星之火,继而双掌击空,这点星星之火迅速放大,化作一条火龙,朝着马公公奔涌而至。 马公公躲闪不得,只能运转气机,以双拳将这条气机所化的火龙一点点锤散,可他本人也难免被火焰灼伤,身上多有焦黑之色。 击溃火龙之后,马公公满脸惊疑不定,已经被眼前之人的手段彻底震住,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应是道家绝学“三昧真火”,就算是朝廷敕封的几位真人,除了大天师张静修外,也未必人人都会,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竟然能精通如此多的绝学? 马公公忽然想起方才那少年说过,大天师称其表字,地师呼其小友,难道这不是故作夸大之言,而是实有其事? 第七十一章 一招败退 李玄都没有继续出手,离开廊道,来到外面的庭院中,负手而立,淡然道:“武夫交手,境界高低就好似是力气大小,力气大的当然可以欺负力气小的,一力降十会,可如果力气相差无多,就要比拼一下技巧招式了。” 马公公深吸了一口气,“阁下手段玄妙,我自认不是对手。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此时是以本来面目见人,不宜用客栈或是清平会的身份,于是道:“我姓李,双名玄都。” 马公公脸色一变,道:“原来是紫府客。” 李玄都微微一怔,忽然发觉这个称呼竟是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这是他早年独自行走江湖时所用之名,那时候的李玄都不愿依仗宗门行走江湖,便用化名,按照道理来说,男子及冠方取表字,可他的表字是连同名一起取的,于是他就用自己的表字为化名,加了一个客字。只是后来他名气大了,又位高权重,江湖上的人为了恭维他,便在“紫府”二字之后冠以“剑仙”之名,不知何时起,就变成了紫府剑仙,原来的紫府客逐渐不为人所知。 李玄都道:“难得马公公还记得我李某人。” 马公公神色复杂:“我倒是想不记得,嘿……虽然未曾谋面,但是久闻大名了。你也不要忘了,当年在帝京城,你杀了我们多少人。” 李玄都挑了挑眉头:“我记得我当年说过,挡我者死,可惜,他们执意拦路,也怪不得我剑下无情。” 马公公沉声道:“帝京一战,你被海石先生救走,不久之后就传来坠境的消息,我本以为紫府客就此沦为一个废人,万万没想到,你竟然还能东山再起,不仅境界修为更胜当年,就连在江湖上的声势,也更盛一筹。” “造化无常,世事难料。”李玄都环视一周,道:“今日一如当年,我好言相告,你们执迷不悟,现在落在我的手中,你觉得你们是生是死?” 听到这里,那些跟随马公公一道而来的扈从已经是满脸死灰之色,他们都是朝廷中人,自然知道天宝二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地遇到这个煞星。 马公公冷笑道:“紫府客,天宝二年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只差半步而已。如果当年你没有坠境,继续一路高歌猛进,五年的时间过去,休说是一个天人逍遥境,便是踏足天人无量境,我也是信的。可你经此坠境,蹉跎数年,哪怕已经恢复境界且再上一层楼,至多就是天人逍遥境界,我也是此境界,若是与你以命换命,你就算不死,怕是也要留下不轻的伤势。如今江湖盛传你要接任太平宗宗主大位,若是你在这个关头受伤,还能压服太平宗上下吗?” “有道理。”李玄都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你们呢,如果你们死在了这里,身上的圣旨该怎么办?” 马公公沉默不语。 李玄都转开了话题:“大内四位大宦官,俱是天人境的修为,以杨公公居首,柳公公次之,我很好奇,在内廷之中是否还有高出杨公公之人,不敢说长生境,一位天人造化境应该是有的,否则堂堂天家皇室未免太过寒酸。” 马公公语气不善道:“紫府客亲自去皇宫走上一趟,什么都知道了,只是能不能活着走出来,那就要看造化了。” 李玄都笑道:“会有那一天的,而且不会太久。” 马公公又是心中一凛。 李玄都再次陷入沉思之中,全然不将这位同境的天人境大宗师放在眼中。 下一刻,在李玄都身边吹起一阵清风,吹动了他的鬓角和衣袍。 这位马公公不甘心坐以待毙,趁着李玄都沉思的片刻时间,一冲而去,而他这的目标正是周淑宁。 不过李玄都等的就是这一刻,先前故作沉思,只是卖一个破绽,只见李玄都后发先至,挡在周淑宁的身前,任由马公公的一拳砸在自己的额头上。李玄都的额头猛地一个后仰,可他身形却是不动如山,双掌结成“大宝瓶印”,击向马公公的胸口。同时,李玄都额头位置的那个拳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不见,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静禅宗的‘漏尽通’!”马公公脸色大变,此时一拳无功,若是他想继续发力击碎李玄都的额头,在此之前,就会被李玄都一掌拍碎胸口。 正如李玄都所言,马公公身负圣旨,也不想一命换李玄都重伤,于是向后撤去。可李玄都哪里会轻易放他离去,“大宝瓶印”去势不停,仍旧是攻向马公公。 “大宝瓶印”乃是金刚宗的上成之法,应百窍之秘藏,圜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气,周流不散,绵延不断,气自内生,血从外润,圆神明性。练成此法后,念起而心动,心动而力发,一收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收而自收,如潮之落,不觉其发而自发,似潮之涨。李玄都在悟真大师的指点之下练成‘大宝瓶印’之后,守时如山岳,任凭怒浪澎湃,巍然不动,攻时则是千钧大力,如泰山压顶,难以抵挡。 马公公虽然是天人境大宗师,又是武夫,却不是纯粹武夫,不以体魄见长,胸口乃是中单田所在,李玄都以“大宝瓶印”攻他气府内院,不必击实,只要被李玄都的掌力隔空伤到,便能使他中单田受损。此时两人相距不过二尺,李玄都的掌力所及,已经使得他胸口隐隐作痛,气机运转略有凝滞之感。 方才李玄都能后发先至,挡下马公公攻向周淑宁的一拳,说明李玄都的速度更在他之上,所以马公公立时就明白,再有片刻功夫,自己非要被李玄都追上不可,与其硬抗李玄都的“大宝瓶印”,倒不如奋力一搏。 于是马公公猛地停驻身形,拉开拳架,一拳攻出,此拳出自大魏皇室的上成之法“太祖拳经”,当年大魏太祖皇帝在西岳得遇一位长生地仙,获传玄功,后起兵驱逐金帐大军,在沙场厮杀中,磨砺出一套军伍拳法,共三十二式,又称“徐家三十二势长拳”,后来他开创大魏王朝,成为太祖皇帝,对三十二式拳法去芜存菁,博采众家之长,编撰为“太祖拳经”,号称“百拳之母”,是为大魏军伍中的修炼之法,也是这位御马监掌印的看家本事。 若论“太祖拳经”和“大宝瓶印”两门功法, 并无明显高下之分,可也要看谁来用。拳掌相交,李玄都脸色不变,运转“玄阴真经”和“太上丹经”,一阳一阴两股气机自他掌心涌向马公公。 马公公抵御“大宝瓶印”还不算吃力,可是遇到这两股气机之后,立时落入下风之中,这还不止,李玄都在掌中暗藏一道凌厉剑气,手法是“万华神剑掌”无疑,可剑气却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玄阴剑气煞”,入体之后,不但能损耗气机,而且还能引人走火入魔,极为诡秘无常。 功法越多,越是要灵活运用,方能起到出人意料的作用。如今李玄都与人交手,最大的优势不是剑道如何不俗,而是博览众家之长,所学功法众多,哪怕别人知道他身怀哪些功法, 也难以预料他如何出手,常常能出其不意。 此时便是如此,这位马公公明知李玄都身怀诸多上成之法,还是没能转变思维,只想着如何应对“大宝瓶印”,结果就是吃了个大亏,被“玄阴剑气煞”趁虚而入,几乎是一招落败。 第七十二章 大长公主 马公公的脸上笼罩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这便是“玄阴剑气煞”入体的症状,他身为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当然不至于束手无策,但是需要时间,靠静坐调息,慢慢将其化解,或是逼出体外。在这个时候,李玄都会给他时间吗? 就算他能恢复全盛状态,可李玄都在江湖上的绰号却是“紫府剑仙”,关键就在于一个“剑”字,他连李玄都的“人间世”都未逼出,何谈取胜? 李玄都道:“再一再二不再三,两次出手,你们是不是太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了?” 气息骤然一凝。 除了李玄都和周淑宁外,包括马公公和燕王世子,所有人都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一生一死,都在这位紫府剑仙的一念之间。 若是天宝二年以前的李玄都,这些人自然是必死无疑,甚至没有前面两次机会,不过现在的李玄都,却是秉持了“能不杀人就不杀人”的律己规矩,没有急于痛下杀手。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片刻,也可以算是等待了片刻,似乎在等什么人。 果不其然,不多时之后,有一个女子声音传来:“停手吧。” 李玄都转头望去,一名女子缓缓走来,看上去大概年近不惑的模样,样貌秀美,气度雍容,眉头微蹙,左眼下方有一点朱红泪痣,面带几分忧郁之色,一身女冠打扮。 李玄都见到此人,顿时露出几分追忆之色,有些感慨,有几分恍然,终是化作一声叹息。 周淑宁瞧见李玄都这副模样,心中暗忖:“该不会又是哥哥的一位红颜知己吧?不过看样子,老了些,应该不是。难道是哥哥失踪多年的姐姐?不对,哥哥说过,他自小孤苦,没有父母家人。总不会是当年让哥哥在年少时魂牵梦绕的女子,算起来,哥哥十三四岁时,这女人还算是风华正茂。” 正当周淑宁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李玄都说道:“原来是大长公主殿下到了。” 与此同时,厅内的众多扈从都已经跪地行礼,哪怕是御马监掌印马公公,虽然腰杆挺直,但头却是低下去了。被困住的燕王世子更是不断挣扎,被堵住的嘴中“呜呜”作响。 自从四大臣死后,宗室就打破了不得参政的铁律,其中以晋王为首,其次是燕王和唐王,除了这三位王爷之外,还有一位女性皇室成员,那就是穆宗皇帝的妹妹,玄真大长公主。 按照大魏律制,皇帝之女称为“公主”,皇帝姐妹称为“长公主”,皇帝的姑母一辈则称为“大长公主”。如今皇帝是天宝帝,玄真长公主自然就变为玄真大长公主。 说起这位大长公主,也是一个传奇人物,是穆宗皇帝最小的妹妹,也最受穆宗皇帝的宠爱,在谢雉上位之前,就与当时还不是大长公主的玄真长公主交好,两人算是宫廷中盟友,互为奥援。后来穆宗皇帝将玄真长公主下嫁于梁国公的儿子,梁国公祖上曾经迎娶过一位公主,此时是第二位公主下嫁,在当时也算是一段佳话,可惜小国公的命不好,成婚半年便撒手人寰,当时还算年轻的玄真长公主没有改嫁,而是选择出家奉道。 在当今世道,一部分显贵女子不愿意嫁人,或是想要更多的自有,便会选择出家为女冠,可以自由接待男客,或是借着女冠身份躲婚,躲一年半载,再重新择偶。玄真大长公主便是走了这条路,故而作女冠装束,穆宗皇帝应允之后,赐她道号“玉盈”,故而又可称她为玉盈法师,与正一宗张静沉的镇魔法师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仅次于真人的封号。 在穆宗皇帝驾崩之后,朝堂上变为四大臣独大。经过世宗朝对于宦官的打压,以及穆宗朝对于文官的重要,再加上英宗朝武官勋贵在与金帐汗国几番大战中损失殆尽,此时的文官集团已经达到了顶峰,举个最直白的例子,论官职,张肃卿与秦襄俱是一品,可人人都认为是张肃卿提拔重用了秦襄,将秦襄视为张肃卿“党羽”,而非盟友,可见文贵武贱。张肃卿身为文官之首,又是帝王之师,再加上小皇帝年幼,已经有了几分虚君实相的意味,甚至有人说张肃卿“非相实摄”,意思是说他并非宰相,而是摄政。 太后谢雉深感一人之力无力抗衡四大臣,于是开始拉拢宗室,其中就包括这位玄真大长公主,不过不同于晋王的激进,以及另外两位王爷的中庸,玄真大长公主在太后与四大臣之间充当了一个中间人的角色,首先倡议为张肃卿加封“太师”,总揽朝政,太后参知政事,晋王参谋政事,缓和文官集团与宗室之间的矛盾,试图在宗室与内阁之间谋取平衡。虽然玄真大长公主的谋划因为张肃卿新政的推行、为正一宗、清微宗等地方豪强的陆续介入,以及地师徐无鬼的推波助澜等原因,最终失败,但是无论是如今的文官领袖孙松禅,还是太后谢雉,仍是将这位大长公主视作一位不可或缺的中间人角色,玄真大长公主因此而得以参与政事,是为大魏公主权势之巅峰。 如今朝廷有帝党和后党之说,帝党以文官为主,后党以宗室为主。归根究底,正是因为皇帝年幼,未曾亲政,所以才给了太后和宗室掌权的空间,诸王为了手中权柄自然偏向于太后。文官一再要求皇帝亲政,也正是因为大魏本就是宗室赋闲而皇帝一人与百官共治天下,至多再加上宦官,所以文官们要将宗室赶出庙堂中枢。这也是双方围绕权柄争执不下的关键所在。一旦品尝过权力的滋味之后,再想放下可就难了,晋王等人尝过了大权在握的滋味,哪里还肯放手,也不是没有想过尽收权柄,成立一个由宗室组成的内阁,无奈此时各地督抚已经形同割据一方,以正一宗为首的江南豪强对于上次帝京之变耿耿于怀,以补天宗和秦家为首的辽东豪强则虎视眈眈,若是帝京有变,立时可以入京勤王清君侧,晋王等人也不敢异动。 在这种情形下,玄真大长公主就尤为重要,双方都需要这么一位中间人来说和调停,玄真大长公主便是不二人选,从出身上来说,她属于宗室,可从立场上来说,她既不是后党,也不是帝党。 李玄都之所以与这位玄真大长公主相识,还要追溯到天宝元年的时候,那时候他初识张白圭和张白月,来到帝京,年轻气盛,剑败帝京各路高手,由此名动京华。当时玄真大长公主已经在谢雉的邀请下出山参政,麾下有众多门客,其中就有一位剑士不服李玄都的名气而与李玄都斗剑,结果惨败,被当时性情乖戾颇有张海石风范的李玄都直接削断手腕,由此引出玄真大长公主。 当时玄真大长公主对于李玄都的印象不佳,认为这个年轻人固然是惊才绝艳,但太过锋芒必露,不懂收敛,迟早会过刚易折。她曾想借助手中权势,对李玄都略施惩戒,既是为属下门客讨一个说法,也是教训下李玄都,让他稍作收敛。不过张白月作为张肃卿的女儿,当时与玄真大长公主的关系极好,算是一对忘年交,玄真大长公主膝下无子无女,将张白月视作半个女儿看待,于是在张白月的从中阚璇之下,李玄都和玄真大长公主这才放下成见,算是化干戈为玉帛。 见到故人,李玄都也是百感交集,不由轻叹一声:“自天宝二年一别,已是匆匆五年,如白驹过隙,不知大长公主近来安好?” 第七十三章 玉盈法师 玄真大长公主望向李玄都,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神色,道:“多谢紫府挂念,我一切安好。既然身在江湖,紫府不要称我大长公主,还是称我道号‘玉盈’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从善如流:“不知法师为何会离开帝京,出现在这里?” 玉盈正色道:“此事与紫府无关,恕难奉告。”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惊讶,用眼神余光扫了眼周围一众人等。 玉盈心领神会,吩咐道:“你们且退下吧。” 原本低着头的马公公抬起头,迟疑道:“殿下……” 李玄都道:“我若要对法师不利,你们在场与否,有何区别?” 玉盈面无表情道:“退下。” 马公公不再坚持,带着一众扈从退出此地。 此处是大堂与花厅之间的一条廊道,廊道外是一处庭院所在,在马公公等人离去之后,就只剩下李玄都、周淑宁和玉盈三人。 在不远处有座供人闲坐的别致小亭,李玄都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法师,去那边说话。” 玉盈看了眼跟在李玄都身旁的英俊少年,疑问道:“这位少年郎是?” 李玄都伸手取下周淑宁脸上的“百华灵面”,道:“舍妹周淑宁,淑宁,快来见过法师。” 周淑宁倒也听闻过大长公主的名号,在众多皇族宗室中,她是唯一在士林间有好名声的,她爹爹周听潮生前就曾赞誉过这位大长公主的言行,于是恭敬行礼道:“见过玉盈法师。” 玉盈笑了笑,还了个道门礼节。 周淑宁赶忙侧过身去,算是只受了半礼。 接着三人走入小亭之中,李玄都与玉盈相对而坐,周淑宁则是乖巧地站在李玄都身后。 玉盈有些感慨,道:“天宝二年之事,实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待我得知消息时,已经是大厦将倾,无可挽回了……” 李玄都道:“此事说来话长,且颇多蹊跷之处,不宜定论。” 玉盈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还要回帝京?” 李玄都点了点头,直言道:“我是一定要回去的,不过不是现在。” 玉盈脸色微微一白,忍不住道:“你要为张氏一门报仇?” 李玄都望着这位容貌姣好的玄真大长公主殿下,目光清澈坚定,没有半分邪念,可却让玉盈没来由感到一阵心虚。 过了良久,李玄都方才缓缓开口道:“报仇?法师未免太小看我李某人了,也太小看张相了。” 如果李玄都返回帝京只是为了报仇,玉盈反而会轻松许多,可在李玄都矢口否认之后,玉盈的心猛地悬了起来。她开始再次审视这个阔别近五年之久的年轻人,的确与当年那个锋芒必露的年轻人有了太多不同。 玉盈轻轻摇头道:“如果是当年的紫府剑仙,就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他只会选择报仇。” 李玄都转而说道:“法师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什么?” 不等玉盈回答,李玄都已经自问自答道:“法师你说:‘剑的真意不在杀,而在于藏。你这把剑太过锋芒毕露,过刚易折,得在剑鞘里好好藏藏。’” 玉盈回想起这段往事,嘴角有了些微笑意,道:“当时你说:‘剑就是剑,剑是凶器,剑是杀人术,不出鞘如何杀人?’” 李玄都感慨道:“虽然现在还有人称呼我为紫府剑仙,但我自己清楚,现在的李玄都与当年的紫府剑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当年的我,别跟我说你是哪家的弟子,师父有多厉害,手中的剑几斤几两,胜过多少人。在我看来,剑术之争,一生一死,高低乃见。那时的我是个以剑为伴之人,是个纯粹的剑客。” “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话,有的人二十岁之前是春天,春风得意。有的人二十岁之前是冬天,不知何时就会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死个干净。而我的二十岁之前则是秋天,肃杀凋零的季节,都说秋后问斩,秋日主杀,所以也是最适合杀人的季节。” “我五岁握剑,从普通铁剑到如今的‘人间世’,我能在江湖中活下来,凭的就是手中三尺。” “我七岁杀人,在其后的十几年中,从未停歇。并非我嗜好杀人,而是因为想要在这个江湖中走出一条路来,不得不杀人。” “剑术即是杀人术,这是我二十岁前的剑道。”李玄都望着玉盈:“现在,我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玉盈忍不住问道:“什么样的道路?” 李玄都道:“一人之力终有穷尽之时,练剑救不了天下。” 玉盈隐隐有了几分猜测,不由叹息一声。 李玄都道:“南华道君曾有《论剑》之说,他说天下之剑分为三种,分别是: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庶人之剑再厉害,不过是十步一人,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桀士为夹,一剑可挡百万师。天子之剑,以天下国器为剑,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一剑光寒十九州。我不敢奢求天子之剑,只求能帮人铸成一柄天子之剑,横扫乱世,涤荡污泥浊水,一清天下还太平,再造朗朗乾坤。” 玉盈深深地望向李玄都,一字一句道:“当今圣上承继大统,是为天子皇帝,不知你要帮何人铸剑?” “是天子吗?”李玄都稍稍拔高了嗓音:“名为天子,大事小情,能否做主?自身安危,能否左右?若是不能,尚且不如我这个江湖人,何谈什么天子。” 玉盈默然不语,过了良久后方才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李玄都道:“在众多皇族宗室之中,唯独玄真大长公主一人让我敬佩,在当年那般境地之中,大长公主是唯一愿意帮助我们的人,所以我不想日后法师落得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玉盈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根本不会被李玄都这话吓住,一挑眉头:“虚言恫吓?” 李玄都笑道:“是不是虚言,法师心中清楚。如今朝廷,已到了危如累卵的境地,不过勉强维持罢了,孙松禅等人,不过是裱糊匠罢了。能救大魏的四大臣连同他们的新政,已经死了。法师是久在庙堂之人,这些话,就算我不说,法师也必定清楚。” 玉盈的脸色微微苍白。 李玄都继续说道:“内忧外患之下,终有一日,要天崩地裂,古今皆然。到了那一日,法师是跟着一起陪葬,还是早作准备,也许还能有转机。” 与玉盈这种人说话,不必说得太透,玉盈已经明白李玄都要说什么,道:“紫府这是要让我与你里应外合。” 李玄都并未正面回答,转而问道:“法师此行,可是要去见荆楚总督赵良庚?” 玉盈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问道:“那法师可知我为何出现在此地?” 玉盈抬头望向李玄都,皱眉道:“不是巧合?” 李玄都道:“是有人故意安排,那人是西北澹台云麾下之人。我虽然不知道法师去见赵良庚做什么,但我知道赵良庚与地师牵扯颇深,澹台云不希望你们与地师有什么牵扯。” 玉盈道:“澹台云管得未免太宽了些。” “且不去说澹台云。”李玄都道:“地师就是齐王,法师身为天家之人,应该比我更了解齐王为人,与此人相交等同是与虎谋皮,还望法师慎之。” 第七十四章 日月换新天 玉盈一惊:“地师就是齐王?” 若论辈分,齐王是世宗皇帝的兄弟,是穆宗皇帝和玄真大长公主的皇叔,对于齐王未死之事,宗室中人大多心知肚明,只是玉盈万万料不到那个让大魏朝廷丢掉了三州之地的地气宗师竟然就是自己的王叔齐王。 李玄都见玉盈吃惊的样子不似作伪,于是道:“不仅是法师没有想到,就连大天师也被瞒了过去。当日正一宗的颜真人大婚,地师以齐王身份登门,当时我也在场,说起来我与这位自称徐先生的齐王殿下也算有些交情,同样不知他的身份。正因如此,地师才能混入大真人府中,趁着大天师此时正在终南地肺山闭关,在大真人府内大动干戈,让正一宗颜面扫地。由此方知地师就是当年齐王。” 玉盈脸上的震惊神色渐渐敛去,道:“当年齐王大肆蓄养门客,皆是奇人异士,号称门客三千,齐王本人又擅长剑术,被赞誉为:‘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是何等气派,我当时年幼,只知道有传闻说齐王图谋不轨,由此才引得父皇几番打压,父皇驾崩之后,皇兄仍旧对齐王多有限制,没想到他竟是舍了齐王身份,化作地师。” 李玄都心知肚明,自己现在都有三重身份,一重是明面上的清微宗弃徒、未来的太平宗宗主,一重是清平会的清平乐,还有一重是太平客栈掌柜。想来当年地师也是如此,明面上是齐王,暗地里是阴阳宗的宗主和地气宗师,后来不过是抛弃了一重身份而已,绝不是不做齐王之后才变成地师。 李玄都叹息一声:“明雍年间,朝廷中高人无数,便是地师也不能如何,只能任由世宗皇帝打压。武德年间,虽然有金帐汗国屡屡犯边,但朝廷元气未失,地师仍要伺机而动。可到了如今,地师已经是无所不为了,可见朝廷衰颓之势。” 玉盈道:“我此番前往荆州去见赵良庚,是想与他议定入朝之事,此事与澹台云有什么干系?” 李玄都一皱眉,道:“入朝?” 玉盈没有深谈,只是含糊其辞道:“孙松禅老了,朝廷想让一位足够分量的地方督抚入阁,早作准备。” 李玄都对此略知一二,朝廷早有此意,曾经数次召赵政入朝,甚至许以内阁首辅和大都督等官职,无奈赵政每次都以军务为由而推辞不就。距离帝京最近的两位总督分别是幽燕总督和齐州总督,其中幽燕总督有制衡辽东总督职责,不可轻动。先前齐州有青阳教作乱,齐州总督同样不好擅动,如今青阳教之乱已经平定,可齐州也与辽东隐隐连成一片,在这种情形下,想要让秦道方入京,也是一件难事。江南总督赵世宪被江州世家驱逐,秦中总督自从秦州失陷之后就一直空悬,算来算去,就只剩下荆楚总督最为合适。 不过想要让赵良庚同意入京,不是简简单单下一道旨意就行,毕竟朝廷已经不大如往昔,还要一番讨价还价才行,玄真大长公主就是与赵良庚议价之人,如今朝堂之上,宗室势大,以太后谢雉为首,其次便是三位亲王和一位公主,能让玄真大长公主亲自出面,已经可见朝廷的诚意。 李玄都道:“此中关键,我也不甚明了,也许澹台云知道地师的谋划,所以才出手阻挠。” 玉盈立时说道:“难道赵良庚入朝之事还有齐王的谋划?” “不知。”李玄都摇了摇头:“不过不可不防,望法师慎之。” 玉盈道:“不管如何,此事不是你我可以阻挡。”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司礼监的首席秉笔柳公公与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交好,藏老人是地师的人,难说其中不会有什么关联,如今帝京的局势,愈发让人看不分明了。” 玉盈怔了一下,又轻叹一声。 李玄都道:“今日若非法师出面,燕王世子也好,御马监掌印也罢,都要在我手上栽个大跟头不可。不过既然有法师的情面,此事就到此为止,我不再插手。” 玉盈望着他,说道:“那倒要多谢紫府了。” 她忍不住又是叹息一声:“如果没有当年之事,如今你与白月也该成婚了吧?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说到这儿,李玄都难免想起秦素,最早今年年底,最迟明年,他就要前往辽州,第一件大事就是去见那位“天刀”秦清,其实李玄都和秦素,甚至是李非烟、陆雁冰等人都心知肚明,李玄都此去就是去拜见未来的岳父,定下亲事。虽说此事应有长辈出面,可李玄都无父无母,师父也将他逐出师门,其他长辈的身份,较之秦清又要稍逊一筹,只能由他亲自去做。说起来,李玄都与秦素的年纪也不小了,不宜再将婚事拖下去,就算不急着成亲,也要定亲才是。此时骤然听玉盈提起张白月,李玄都难免生出几分难言的愧疚,既有对张白月的愧疚,也有几分对秦素的愧疚。 犹记得秦素曾经问过他,是否是因为她像张白月才喜欢她,李玄都给出了否定的答案。的确,秦素与张白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秦素容易害羞,张白月就从来不会害羞,永远都是大大方方,巾帼不让须眉。秦素像一个隐士,在遇到李玄都之前,一直都是游离于江湖之外,寄情于山水之间,很少参与家族和宗门的事务。而张白月是一个很有志向的女子,极有主见,一直都是父兄的帮手,最后更是以死明志。 遇到张白月时,是一个不成熟的李玄都,在如此优秀的女子面前,难免处处束手,陷入被动。遇到秦素时,是一个沉寂了四年的李玄都,较之当年,已是大不相同,心态成熟趋于圆满,所以李玄都处处主动。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 李玄都与张白月相处时,处处守礼,不敢逾越半分。李玄都与秦素相处时,极为轻松随意,甚至有放浪形骸之嫌,并非不尊重秦素,只是李玄都的心态大为转变,不再是当初那个年轻人了。 玉盈见李玄都默然不语,叹息道:“是了,你与秦大小姐之事,我素有耳闻,那位秦大小姐出身名门,温婉贤淑,实乃紫府良配,我此时再提此事确有些不甚妥当。” 李玄都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妥当,我只是以为法师要责我用情不专。” 玉盈叹息道:“逝者已矣,生死如斯。这怪不得你,白月那孩子,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性情刚烈。天宝二年的时候,她若要随你走,以海石先生的身份,带走你们二人应是不难,可她却选择以死明志,这已是给出答案了。” 李玄都为之默然。他不是愚笨木头,就算当年没有看破,这么多年过去也该看破了。当年张白月不愿随他离开,而是选择吞金自尽,已是给出了答案,她终是没有选择李玄都,而是选择追随父兄而去。 李玄都叹息道:“当年我们二人约定一同赴死,可她已经履约,我却失信,想来她是怪我的。我被二师兄带回东海之后,万般思绪尽在心头,可萌生死志之人被救回来之后,就很难再去主动寻死了,所以我将她的骨灰与我的佩剑一同葬于忘剑峰上。后来我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一死无用,不如留待有用之身,完成张相未竟之事。” 玉盈听到“张相未竟之事”六字,不由微微一颤。 李玄都深深地望着玉盈,缓缓道:“帝京城,我是一定会回去的,不仅仅是为了报仇而已,我要日月换新天。” 第七十五章 江上神仙 玉盈很了解李玄都,李玄都也很了解玉盈。不过五年过去,玉盈发现自己所了解的那个李玄都已经与以前有了很大不同,而玉盈本人却没有太大变化。依李玄都看来,玉盈与张肃卿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玉盈是个善于妥的软弱之人,为自身考虑多过为整个宗族考虑。在这种情形下,玉盈的立场并不坚定,极为容易动摇。 从这一点上来说,玉盈可以算是陆雁冰的同道中人,这也是她为什么能历经明雍帝、武德帝、天宝帝三朝而不倒,反而能跻身于中枢的原因之一。 李玄都并不奢求现在就能说动玉盈倒向自己,因为筹码太少,形势也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李玄都只是想与玉盈建立联系,留下一个契机。玉盈不是一条道走到黑之人,她必定会为自己留有后路,所以李玄都笃定玉盈不会拒绝自己的提议。 两人深谈了半个时辰之后,玉盈离开此地,不过在离去之前,玉盈同意加入清平会,成为其中一员,不但确定了与李玄都的传信方式,而且也定下了自己的词牌名“撼庭秋”。之所以会选择这个词牌名,只是从字面意思来应景而已,“秋”字是时间,“庭”是地点,一个“撼”字,倒是可以形容玉盈此时的心情。 玉盈离去之后,李玄都给李如师飞剑传书,将新加入的“浣溪沙”宫官和“撼庭秋”玄真大长公主告知李如是,在太平客栈中,她们都是长期住客,在清平会中,她们则是秘密结盟的盟友成员。 现在这个结盟,已经初具雏形,不过各个盟友之间并不互通,所有人的联系都在于李玄都一人身上。换而言之,如果李玄都遭遇不测,整个结盟立时会分离崩解。 玉盈离去之后,李玄都也不在此地过多停留,离了这处行院,返回客栈。 回到客栈之后,不出所料,宫官已经等在这里。 李玄都淡然道:“要让宫姑娘失望了。” 宫官笑了笑:“失望谈不上,我只是不曾料到,紫府兄与玄真大长公主竟是故交。” 李玄都若有所指道:“看来宫姑娘对于当年的帝京旧事了解不多。” 宫官没有否认,道:“这次我有意借紫府兄之手针对玄真大长公主一行人,倒要给紫府兄赔个不是……” 不等她把话说完,李玄都已经开口道:“无妨,我从与宫姑娘相识那一日起,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宫官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道:“告辞。” 在宫官离去之后,李玄都又戴上“百华灵面”,变回刘宗果的模样。在平安县城休息一夜之后,第二天离开了此地,正式进入芦州境内。 有一条大江支流穿过风阴府和怀南府,最终在怀南府境内与大运河交汇,于是李玄都出钱租了一条船,转走水路。 因为船上女子众多,所以李玄都并不在船舱之中,而是立在船头。船舱中四名女子隔着窗户欣赏沿江风景,左颜和兰琳还是第一次独自离开玄女宗这么远,对着窗外指指点点。周竹和周淑宁则听着周淑宁说起去年她离开芦州时的事情。 李玄都站在船头,负手看着江水滔滔东逝而去,,此时顺江而行,哪怕没有升帆也未摇桨,也不逊于骑马赶路,而且比骑马更为舒服。李玄都倒是无所谓,哪怕是徒步而行,也谈不上一个“累”字,可玄女宗的三名少女年岁尚小,修为稍弱,还是难免旅途疲累,行走水路倒是能让她们好好休息一番。 就在这时,一艘大舫船渐渐追上了李玄都的船,只见这船分为上下两层,雕梁画柱,漆玉为栏,尽极华贵之能事,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游船。 与此同时,船上还传来阵阵丝竹之声。李玄都转头望去,隐约可见二楼中有众多女子,个个身着白衣,如同云朵一般,手中捧着各种乐器。 在李玄都看到这艘船的同时,船上主人也瞧见了李玄都。那楼船主人是个富贾打扮的中年男子,手上带着一枚极为显眼刺目的硕大扳指。 他瞧见李玄都身着青鸾卫的锦衣官袍,知道他是青鸾卫之人,便起了几分结交之心,拱手道:“怀南府钱玉兴有礼了。” 李玄都一怔,心中暗忖:“钱家中人?还是与钱玉龙、钱玉楼、钱玉蓉的同辈之人,不过我没听说过他,应该不是钱家大宗中人,而是钱家旁宗。” 李玄都同样一拱手:“在下刘宗果,青鸾卫都督府四品指挥佥事。” 钱玉兴道:“原来是刘指挥,久仰久仰。钱某在船上设美酒菜肴一席,又有丝竹添饮吟之雅趣,若是刘大人不嫌烦扰,不妨来船上同饮,如何?” 李玄都略一沉吟,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话时,李玄都纵身一跃已经跳到了钱玉兴的船头。钱玉兴只觉眼前一花,对方就已经上船,看来这位青鸾卫大人的境界修为不俗。 钱玉兴邀请李玄都入席,美貌侍女为李玄都斟酒奉菜,公侯之家也不过如此。李玄都不见半分局促,倒是让钱玉兴高看一眼,许多粗莽武夫不通情趣,不知礼仪,由此才被文人雅士所瞧不起,不过这位刘指挥倒是与寻常武夫不同,看来出身不俗,莫不是朝中的勋贵子弟出身? 想着这些,钱玉兴有意逢迎,李玄都之所以愿意赴宴,也是想要从钱玉兴的口中得知如今怀南府的情形,趁机旁敲侧击。酒过三巡之后,两人便谈到了钱玉兴出身的钱家,钱家在江州,太平宗在芦州,两州不过是一江之隔,算是邻居,而太平宗与钱家关系深厚,两者之间的关系类似于辽东秦家与补天宗的关系,同时还是生意上的盟友伙伴。 两人也谈及了如今的钱家新任家主钱锦儿,这位女子就任家主大位之后,稳定住了钱家局势,前不久还亲自前往齐州面见齐州总督秦道方,与秦道方谈定了一桩运粮买卖。钱玉兴也算是经商多年,起初时候,对于这位女子还多少存了几分轻蔑,现在却是口服心服了。其实生意做大之后,许多经商的手段已经在于其次,关键是如何与朝廷处好关系,与地方官府和地方豪强打好关系,就比如富甲天下的盐商,关键在于朝廷颁发的盐引么。从这方面来说,钱家家主不需要精通哪一门生意,而是要把握好家族的方向,处理好家族的各种人脉关系,这恰恰是钱锦儿所擅长的事情。 至于太平宗的事情,钱玉兴也偶有听闻,不过他并非江湖中人,知之不多,只是听说最近的怀南府境内多了许多来历不明的江湖中人,有些是芦州本地的,还有许多是从其他州府来的,不知所为何事。 钱玉兴也不是傻子,隐隐约约听出了李玄都的旁敲侧击,不由问道:“天外有天人外人,江湖争斗几时休。刘指挥如此关心江湖之事,难道也是江湖之人?” 李玄都点头道:“青鸾卫都督府本就是朝廷制约江湖的一把刀,虽说近些年来不复当年,但还是要关心一二的。” 钱玉兴举杯道:“原来如此,再饮一杯。” 李玄都放下手中酒杯,摇头道:“多谢钱老板款待,今日我们缘尽于此,有缘再会。” 话音落下,李玄都在钱玉兴的面前凭空消失不见。 钱玉兴一惊之下,酒意消散一空,立刻清醒过来,下意识地起身向船舱外望去,却见江上不知何时起了雾气,待到雾气散去之后,那艘船已经不见了踪影。再往舱中一看,酒菜仍然摆在席上,还有半杯残酒,不由喃喃自语道:“难道遇到了神仙中人?” 第七十六章 太平山再见 长生境高人又被誉为地仙,距离天仙只剩下一步之遥。由此说来,天人境大宗师也可以算是半仙了。李玄都踏足天人境之后,有天人借势之法,呼风唤雨,只要不是逆天时而行,都可以做到,此时借助天时生出雾气自然不是难事。 对于寻常人而言,这已然是确确实实的神仙手段。 行船被雾气遮住之后,李玄都在钱玉兴坐船之下凝成冰霜,使其停滞片刻,而他的船则趁此时机拉开距离,消失不见。 如此行船两日之后,李玄都等人穿过风阴府,来到怀南府境内。 这一日,周竹离开船舱,来到船头,立在李玄都身旁不远处,轻声感慨道:“这一路多谢刘大人庇护,方能如此顺风顺水。” 李玄都实言道:“不必言谢,我也是顺路罢了。” 李玄都看了眼周竹,转而说道:“周……夫人,我观你境界修为停滞许久,可是被困于瓶颈之中?” 周竹一怔,随即点头道:“妾身资质驽钝,此生怕是要止步于此。” 李玄都摇头道:“那也不尽然,我建议你不妨试试外力,这是道家外丹派的手段,还算不错。” 周竹心知李玄都这是建议她服用丹药,可是能增进修为的丹药何等珍贵,若是周淑宁,也许还有可能被宗门赏赐,她却是不敢奢求,只能看个人机缘了。 周竹又与李玄都闲谈几句,不过两人实在没什么可说之事,她便返身回了船舱。 李玄都默默估算了下行程,再有一个时辰,他就要与玄女宗四女分别,四名女子前往怀南府的府城,等待萧时雨,李玄都则是直接前往太平山面见陆夫人,探一下陆夫人的口风,为接下来前往太平宗早作准备。 就在这时,周淑宁来到李玄都身旁,看到李玄都视线投来,有些犹豫不决。李玄都也不说话,两两沉默,终于还是周淑宁先开口道:“哥哥,你要去太平宗了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 周淑宁微皱眉头,说道:“那……太平宗的人会不会对你不利?” 李玄都笑道:“我与他们也算有些交情,应该不至如此。” “应该?”周淑宁还是有些担忧道:“如果他们设下阵法埋伏哥哥,怎么办?” 李玄都道:“这个倒是不必担心,大天师已经请玄女宗的萧宗主、金刚宗的悟真大师、慈航宗的白宗主等人前来,尤其是慈航宗的白宗主,她是此事的见证之人,又是太玄榜上的第二人,太平宗还不敢把事情做绝。” 周淑宁一脸郑重道:“正所谓靠山山倒,靠人人走,求人不如靠自己,哥哥还是小心为上。” 李玄都听到“正所谓什么什么”这个句式,不由笑道:“你倒是把我好为人师的毛病也给学了去,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周淑宁道:“人无完人。” 然后她又问道:“哥哥,你做了太平宗的宗主之后,是不是就要准备与秦大小姐成亲了?” 李玄都笑道:“是。” 李玄都回答的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更不存在犹豫。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更没必要遮遮掩掩。若是一对男女,只是不断幽会,男人将女人当作一个秘密情人不肯公开,那就说明一件事,他并不想让这个女人成为自己的妻子,仍旧对外宣称未曾娶妻,以求寻觅更好的女子,这个女子只是一个过渡,或是是一个备用,对于女子而言,没有名分,便是最大的羞辱。 在这个世道,妻、妾、外室,地位截然不同。一家之主可以随意处置妾室,转送发卖皆可。却不能对妻子无礼,就算是休妻,也要有凭可依,不能无故休妻,而且休妻之后,必须把妻子送回娘家,否则便要吃官司。对于官员而言,正妻都有诰命在身,对应丈夫的品级,甚至比丈夫的官身更高。诸如江湖上的诸位夫人,也都是身份贵重之人。所以纳妾只是小事,娶妻才是大事。至于平妻一说,朝廷不认,只是民间私下的说法,按照大魏律制,正妻只能有一人,百姓不可纳妾,就算是官员,纳妾人数也有限制。至于外室,等同笼中金丝雀,连名分都没有,家门不得入,妾生的儿子叫庶出,外室生的儿子叫私生子,更是凄惨。 李玄都娶妻,是他人生中的大事,所谓成家立业,便是如此。两人成亲之后,秦素就变成了秦夫人,以两人的身份,还要牵涉到各方势力,半点马虎不得。 周淑宁“哦”了一声。 李玄都想了想,从“十八楼”中拿出一个瓷娃娃,是个秃头寿星的模样,憨态可掬,而且这个瓷娃娃是可以打开的,里头装了白胡子福星,再把福星打开,还有更小的禄星。三个神仙都被做成了不倒翁的样子,在李玄都的手心摇摇晃晃,很是可爱。这种小玩意不算贵重,却很讨喜。 李玄都将这个瓷娃娃递到周淑宁的面前:“这是你秦姐姐让我转交给你的,这可是她精心准备的见面礼,可惜你这丫头还嫌弃,不过她看你嫌弃的不是东西,似乎还挺喜欢的,她留着也没什么用,便托我转交。淑宁,你不会也嫌弃哥哥吧?” 周淑宁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过瓷娃娃,没想到那位秦大小姐竟然没有为那件事生气,若是换成了她,肯定是要生气的,不仅是生气,还要记仇。将心比心,这会儿是真不那么不喜欢那位秦大小姐了。 周淑宁小声道:“哥哥替我谢谢秦大小姐。还有……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 李玄都笑道:“放心,她没有生气。不过以后不要叫秦大小姐了,显得生分,就喊秦姐姐。” 周淑宁轻轻点头。 一个时辰后,行船靠岸,周竹、左颜、兰琳走出船舱,却不见那位刘宗果刘大人的身影,只有周淑宁独自一人站在船头,左颜眼尖,一下子就瞧见周淑宁的手里还捧着个瓷娃娃。 左颜问道:“这个老寿星好漂亮,是刘大人送给你的?” 周淑宁摇了摇头:“是……秦姐姐送我的。” 左颜瞪大了眼睛:“哪个秦姐姐?是那位秦大小姐?” 周淑宁点了点头。 左颜挤眉弄眼道:“我早就说过,你迟早要喊嫂子的,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不成?” 周淑宁哼了一声:“我还不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 左颜笑道:“这就是了,一家人和和气气才好。我可听说了,那位秦大小姐是咱们女子里第一有钱之人,家里金山银山,便是太后娘娘都比不过。你以后可有福气了,你那位嫂子从指缝里露出一点给你,你这辈子都享用不尽。” “谁稀罕!”周淑宁高声道:“老左,你还敢轻笑我,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玄阴真经’!” 说罢,周淑宁便向左颜扑去。 左颜赶忙躲闪,口中还说道:“你几时会了‘玄阴真经’?你若会‘玄阴真经’,那也见识下我的‘帝女经’好了。” 两人也不是真动手,更多还是嬉闹。当然两人也不会什么“玄阴真经”和“帝女经”,就算想学,境界也不到。 兰琳安静站在一旁,面带微笑。 周竹看着两名少女嬉闹,无奈笑道:“好了,先别打闹,那位刘大人呢?” 周淑宁推开左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方才说道:“他走了,他说他要继续北上,就不与我们同行了,船钱他已经结清,还说若是有缘,江湖再见。” 周竹“啊”了一声,道:“竟是没来得及好好感谢这位刘大人。” 周淑宁摇了摇头,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太平山再见。” 第七十七章 再至客栈 李玄都孤身一人上路,往太平山而去。不过要见陆夫人,却不好再以这身装扮示人,于是李玄都寻了一处无人荒庙,取下百华灵面,换下身上的青鸾卫官服、乌纱、皂靴、玉带,换上一件金陵府云锦质地的石青色常服,外罩黑色鹤氅,以墨色玉冠束发,踏云头长靴,从青鸾卫刘宗果变回了李玄都。 其实李玄都对于穿着,倒是没有这么多讲究,以前做四先生的时候,自有专人负责,后来落魄,没有必要再去穷讲究。再后来离开清微宗,李玄都千头万绪,更是没有精力去分心这些事情。不过女子心细,秦素专门为他置办了好几身类似行头,毕竟出门在外,少不得应酬之事,总不好破衣烂衫地登门做客。虽说江湖中也有类似人物,或衣衫褴褛,或蓬头垢面,特立独行,比如说太平宗的沈元舟,可这类人多数是上了年纪,有倚老卖老之嫌,而李玄都是要做一宗之主的人物,年纪又小,若是如此行事,难免会给人轻佻浮躁之感,所以李玄都凡事都要立出一个体统来,才好立威。 换好衣衫之后,李玄都直接御风而行往太平山而去,大袖飘飘,却如神仙中人。 小半个时辰之后,李玄都来到记忆中太平客栈的位置,缓缓降下,却见大门紧锁,不见半个人影。李玄都略微思量沉吟,直接飞入院中, 李玄都环视一周,只见马厩中空空如也,沈长生常坐的那个树墩还在,却有一层灰尘,不复往日洁净,院中有些落叶杂草,显然是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居住,大概估算下来,应该与沈大先生离开太平山的时间相差无多。也就是说,沈大先生离开太平山之前,就已经预料到此行会有危难,所以提前做了安排。 既然如此,李玄都的底气便更足了一些。毕竟沈大先生总不能一边将宗主大位托付给自己,一边又提前安排来阻挠自己,至于对于宗主的制衡,肯定是有的,不过这都在情理之中,李玄都也不全然指望太平宗成事,他还另外布置有清平会和太平客栈,尤其是太平客栈,这才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就算没有沈大先生托付太平宗之事,李玄都也会按照自己的计划循序渐进,徐徐图之,太平宗只是加快了这一进程,算是意外之喜,却算不得必不可少。 李玄都瞧了眼门锁,只是普通门锁,并未添加什么阵法禁制,李玄都伸出一根手指,从指尖吐出一缕细微气息,从锁眼延伸进去,寻常窃贼开锁,还要花费一番手脚,可气机却是无定形、无定势,可以随意变化,化虚则空无一物,化实则堪比金刚,自然可以化作钥匙形状,将锁打开。只是这等手段,不算厉害,却要求对气机的运用十分巧妙,非高深先天境或归真境高手不可为之,可归真境高手真要开锁,只要轻轻一扯就足以将铁锁扯断,哪里需要这么复杂,真正能阻拦归真境高手的,还是阵法。像李玄都这么开锁的,放眼整个江湖都屈指可数。 推开客栈大门,走入大堂,李玄都忽然觉得周身一冷,然后眼前骤然变化,不再是普通客栈大堂的场景,而是变成了一座类似书房的所在。当然,这只是虚影,类似于井中月、水中花的投影,可以看到,却无法触碰。 李玄都立时心中明了,陆夫人离开太平客栈的时候,的确没有在门上留下阵法,却在客栈大堂里留下了阵法,只要有人打开客栈大门,就出触动这个阵法。 此时书房中空无一人,过了片刻,书房的主人才姗姗来迟,坐到书案后面,似乎刚刚察觉到客栈的阵法被人触动,而来人正是陆夫人。 如今的陆夫人难掩憔悴之色,眼神中还带了几分哀切之情,想来是已经知道沈大先生的事情,毕竟太平宗素来是以消息灵通而著称,关乎自家宗主,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陆夫人见到是李玄都之后,悲戚之意更重,迟迟不能言语。 李玄都心想:“如今沈大先生吉凶未卜,凡事要往好处想,不能把沈大先生看作已经遇害,自然不好说节哀,可落入地师手中,却也凶多吉少,着实难以劝慰,实是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片刻之后,陆夫人收拾心情,缓缓开口道:“是李先生到了。”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道:“夫人不必如此生分,还是称呼我紫府吧。” 陆夫人点了点头:“紫府的来意,我已经知晓,只是不知紫府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取出了当初沈大先生赠予他的那枚太平钱,夹在两指之间,问道:“夫人还记得这件物事吗?” 陆夫人凝视片刻后点头道:“自然记得,这是他送你的一卦。” 李玄都将这枚太平钱握在掌心之中,从他前往大真人府观礼开始说起,说到了沈大先生以这枚太平钱传讯,再到他驰援沈大先生、藏老人的“万尸大力尊”、李世兴偷袭、白绣裳赶到,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陆夫人听完之后,说道:“紫府的为人如何,我是知道的,这枚太平钱也做不得假,我自然是信的。” 李玄都道:“如此最好。” 陆夫人话锋一转:“不过紫府借助正一宗大肆造势,却是不妥。”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没有为自己辩驳,只是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还望夫人体谅。” 陆夫人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道:“我还以为紫府要说此事是大天师的主意,你也是不得不从命行事。” 李玄都坦然道:“的确是大天师的韬略,我并未反对,自然就是默认了。” 陆夫人长叹一声:“紫府如此坦诚,让我心安几分。如果紫府是那等心机城府之人,我倒要好好思量几分。” 李玄都想了想,道:“我此番前来,是想请教夫人对于此事的看法、” “如今这个时候,我的看法还重要吗?”陆夫人反问道:“大天师已经把事情都安排好了,胳膊拧得过大腿吗?” 李玄都默然片刻,道:“如果抛开大天师不提,仅就沈大先生的决定而言,夫人又是什么看法?” 陆夫人道:“他是宗主,自然是按照他的意思行事。” “夫人!”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玄都此来,不是恃强凌弱,也并非小人得志,而是征询夫人的意见,希望能与夫人互通有无,在此事之上达成平衡,以求得出一个两全之法,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夫人不可不察。” 然后李玄都又放缓了语气,轻声道:“夫人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毕竟沈大先生如今福祸难料,我一个外人却要来继承太平宗的宗主,实是有不近人情之嫌。只是夫人也应知道,事急从权,如今正邪之争一触即发,形势难料,时不我待,所以大天师才会出此下策,也希望夫人为了太平宗和江湖正道,也为了能救回沈大先生,做到心平气和,不意气用事。” 陆夫人闭目沉默许久,方才睁开双眼道:“紫府所言极是,是我失态了。” 李玄都道:“夫人,玄都此来,是带着诚意而来,若是太平宗上下皆是反对我就任宗主之位,那我也不会强求,就此退去就是。” 陆夫人问道:“太平宗的宗主之位,虽说比不得正一宗和清微宗的宗主,但在正道十二宗中也算是位列前茅,紫府当真舍得?” 李玄都道:“权力来自于下方而非上方,宗主是否能手握大权,不在于一个宗主的空名头,而在于底下的人是否支持。若是太平宗都不支持我,我就算做了宗主,也只是一个傀儡而已,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第七十八章 剖析利害 “我喜欢紫府的坦诚。”陆夫人道:“紫府没有谈什么道德人品,从利害上剖析,清晰明白,反而更能让人信服。我生平最讨厌那些道德君子,开口道德,闭口规矩,也不知是真是假,真君子还好,伪君子却是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 李玄都道:“亲兄弟尚且要明算帐。家师曾经说过,想要做一辈子的朋友,就不要与朋友牵涉太多利益,如果实在难以避免,那就要做到‘账目’清晰。” 陆夫人问道:“紫府已经离开清微宗却仍旧视李大剑仙为恩师,若是做了太平宗的宗主,会不会使太平宗成为清微宗的附庸?” 李玄都笑道:“这一点,夫人大可不必担心。我李玄都若是能做太平宗的宗主,一则是出自沈大先生的托付,二则是夫人及太平宗诸位同道的认可,三则是大天师的鼎力支持。就算我想这么做,沈大先生不会答应,夫人和太平宗也不会答应,大天师更不会答应。” 陆夫人心中明白,前两句都是虚的,不过是给她留几分面子罢了,真正的关键是第三句话,也就是大天师张静修不答应。邪道之中,澹台云与徐无鬼成水火之势,正道之中,张静修与李道虚也是如此。张静修既然肯扶持李玄都上位,就绝不会放任他倒向李道虚那边,从这一点上来说,既然张静修都已经认可了李玄都,那么太平宗在这一点上的确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陆夫人顺着李玄都的话又问道:“既然紫府说大天师是支持紫府的,那么紫府做了太平宗的宗主之后,会不会让太平宗成为正一宗的附庸?” 虽说口上承诺并无什么效力,但陆夫人的本意却不是让李玄都给出什么承诺,而是让李玄都给出一个足以让人信服的理由,若是连口头上让人信服的理由都没有,她又如何放心把太平宗交到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也明白其中道理,道德人品,当然可以让人信服,比如说万象学宫的几位大祭酒,做了一辈子的君子,他们当然可以让人心服口服。可李玄都只是一个年轻人,纵然在江湖上有些声望,根子上也是毁誉参半,远远谈不上德高望重。与相交多年之人,可以谈道德人品,可是与其他人,却是不能如此,要从最为关键的利害着手,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时那些自诩隐士的大诗人、大文豪,也不过是嘴上喊喊清高而已,身体上还是很诚实的。李玄都曾经读过一个故事,有个自称孟山人的大诗人,早年一直以隐逸之士自居,常自比太公与武侯。 就这样一直隐居到四十岁,发现既没有愿者上钩,也没有三顾茅庐。于是孟山人进京考进士而不第,随后在京城四处献诗结交名士,倒也名动一时。在一次偶然机会中,被朋友曾私邀入内署,适逢皇帝至,孟山人惊避床下。朋友不敢隐瞒,据实奏闻,皇帝命出见,于是进诗一首,其中有一句:“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惹得皇帝大为不悦:“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又道:“卿曾自居隐逸之士,何故来长安应科举之试?”于是放归荆州。 古之隐士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江湖中人,一个个刀口舔血,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风里雨里,水里火里,刀光剑影,仅仅是为了行侠仗义?说不通的。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咱们正道中人虽然常常把‘侠义’二字挂在嘴边,但是‘侠义’二字不能当饭吃。朝廷有位阁老说得好:‘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道理再大,大不过天去,都说民以食为天,咱们这些江湖人,也是要吃饭的,这就逃不出‘利害’二字了。” 陆夫人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李玄都继续说道:“从‘利害’而言,我在天宝二年的时候,还是与正一宗敌对,虽然我现在已经与正一宗和解,但是正一宗内对我抱有敌意的还是大有人在,比如说张岳山、镇魔法师张静沉等人,不可小觑。我若为太平宗之主,去做正一宗的附庸,大天师领情,正一宗未必领情,此举还会使得太平宗的诸位同道极力反对,可谓是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不值得,此其一。话又说回来,法理之外还有人情,利害之外也有情义,我毕竟出身于清微宗,李大剑仙是我恩师,如父,海石先生是我师兄,如兄,还有师姑师妹,如同姑姑妹妹,都是至亲之人,我若沦为正一宗附庸,便是与他们为敌,岂能忍心?大剑仙更不会同意,此其二。” 李玄都顿了一下:“还有第三点,这是大天师特意交代的事情,希望夫人不要对旁人提起。大天师想要对地师开战,仅凭正道六宗是不足以稳操胜券的,所以地师打算联手正道十二宗,那就绕不开以清微宗为首的正道四宗,大天师想让我做这个中人,去说服恩师。既然是中人,就要立场中立,沦为正一宗的附庸,还算什么中立?从大局考虑,大天师也不会同意。” 李玄都望向陆夫人:“如此三点,不知能否取信于陆夫人?能否取信于太平宗?” 陆夫人沉默稍许时候,点了点头:“紫府所言甚是。” 李玄都问道:“不知夫人还有什么疑问?” 陆夫人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不做清微宗的附庸,不做正一宗的附庸,如何在江湖中立足。” 李玄都道:“我在来此之前,想了八个字:‘左右逢源,火中取粟’。清微宗这边有海石先生,正一宗那边有大天师,我不敢保证太平宗成为正道盟主,我却能保证太平宗不至于与两宗敌对,哪怕两宗再起干戈,作壁上观还是不难,这便是左右逢源。至于火中取粟,时机不到,言之尚早,我就先不做赘述了。” 陆夫人道:“火中取粟,一个不慎就要烧到手掌,甚至是引火烧身。” 李玄都道:“这一点请夫人放心,是否要火中取粟,取决于太平宗上下,日后的太平宗,不会是我的一言堂。” 陆夫人想了想,从书案后起身,走近李玄都,说道:“好了,我没有其他问题。不管紫府日后如何做,最起码紫府你现在已经说服了我,更重要的是,老沈他看好你,他看人一向很准,既然他将太平宗托付给紫府,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同意你来做这个太平宗的宗主。” 李玄都脸上没有太多兴奋之色,只是朝着陆夫人拱手一礼:“多谢夫人。” 陆夫人轻轻叹息一声,问道:“不知紫府何时登山?” 李玄都道:“方才我已经说过了,沈大先生之事涉及到了四人,分别是皂阁宗的藏老人,阴阳宗的李世兴,我,还有慈航宗的白宗主。当日沈大先生亲口说让白宗主做一个见证,所以我要等到白宗主赶到之后,与她一起登山。” 陆夫人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白绣裳这些年来的信誉还算不错,应该能让那些老家伙信服,你与沈元斋、沈元舟等人也算有些交情,他们不会太过反对,至于其他,就只能等到见面详谈。” 李玄都点了点头。 陆夫人看了李玄都一眼:“既然如此,那我就在太平宫静候紫府大驾光临。” 第七十九章 登山之行 江湖很大,囊括两京一十九州,从辽东到岭南,从帝京到西京,四海之内,处处是江湖。可顶层的江湖又很小,屈指算来,不过百余人,而这百余人之间,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就如一张巨大的蛛网,人人都在网上,都能沾上点姻亲故旧的情谊。就拿李玄都和白绣裳来说,本来是毫无关系的两人,可真要细论起来,李玄都日后说不得就要称呼一声岳母,毕竟慈航宗没有宗主不能嫁人的规矩,秦清是因为女儿的缘故才做了多年鳏夫,待到女儿出嫁成家之后,续弦再娶也是情理之中。到那时候,白绣裳可不就成了李玄都的岳母。 这当然不是李玄都的无端猜想,而是白绣裳对于李玄都的微妙态度,让李玄都不得不往这方面去深思。虽说慈航宗的女子长袖善舞,不像玄女宗的女子那般刚正近迂,但以白绣裳的身份,这种亲近未免有些太过了。可如果李玄都把白绣裳当作一位长辈来看待,这种亲近就变得恰到好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丈母娘看女婿了。 每每念及于此,李玄都总觉得世事竟是如此荒诞不经。 至于李玄都与秦素的婚事,为什么无人阻止反对,反而都是乐见其成,关键就在于“合则两利”四字。 从秦素这边来说,她的性子太过淡泊,游离于江湖之外,寄情于山水之间,日后想要担负起家族宗门的重任,恐怕还要存疑,所以就需要一个足够强势的夫婿从旁扶持,可如果是李元婴、颜飞卿这等一宗之主,又有鸠占鹊巢之忧,从这方面来说,没有人比李玄都更为合适。 对于李玄都这边而言,李玄都失势之后,身份、地位、名气样样不缺,做个寄情山水的超然隐士是足够了,可如果想要做些事情,就缺少最重要的两样物事,一样是钱,一样是权,秦素江湖人称“秦大小姐”,最是不缺这两样东西,如果李玄都能娶回秦素,便有了妻族的助力,可以帮他一展抱负。 换而言之,两人刚好互补。 很难说李玄都和秦素在相识相知的过程中没有过这方面考量,毕竟两人年岁不小,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若说完全没有想过,那是自欺欺人,可真要说二人是纯粹为了自身利益才选择对方,那未免也把两人看得太低了。以两人的身份,就算不成亲,也不会如何,因为秦清不会逼迫秦素,李玄都更不是当年一穷二白只能靠婚事上位的李道虚。两人没必要委曲求全,也没有必要逢迎对方,兜兜转转,关键还是在于二人是否愿意。 就像人有多面,不止是一副面孔。两人相处,好或者坏,也绝非一个原因,有感情,也有利害。若是感情和利害两者冲突,就要斟酌权衡,有舍才能有得。若是两者不冲突,那便是两全其美的天作之合。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和秦素倒真能称得上天作之合了。 李玄都在太平客栈停留了一夜的时间,次日辰时一道剑光从天而降,落在客栈院中,待到剑光散去之后,显露出一道身着白衣的女子身影,背后负剑,高冠束发,恍如一位白衣观音,正是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 李玄都从大堂走出,与白绣裳见礼。 白绣裳歉意道:“宗中有些杂务需要处理,来迟几日,让紫府久等了。” 李玄都笑道:“并未久等,我也是昨日才到。我已经见过陆夫人,她并无异议,若是白宗主也无其他事情的话,我们现在就一道登山,陆夫人已经安排了专人等候。” 白绣裳点了点头:“也好。”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这次登山之行,怕是不会太平。” “太平山不太平。”白绣裳淡笑道:“这是紫府的事情,以紫府的本事,应该足以应付才是,总不会让我这个老太婆保驾护航吧?” 李玄都笑了笑:“玄都足以应付。另外,白宗主一点也不老,风华正茂。” 白绣裳笑道:“想不到紫府还会夸人,难怪能让素素对你倾心。” 李玄都道:“其实漂亮话谁都会说,关键还是看谁来说。” 白绣裳一笑置之。 两人离开太平客栈,往太平山行去。 太平山绵峦连绵,皆是太平宗的私产,从山麓到山腰,修筑有石质台阶。两人顺着山间石阶攀沿而上。行了约摸一个时辰,隐约可见连绵成片的梯田,层次分明,远远望去,就像为天上神人修建的台阶,只是此时不见梯田中农夫躬身耕耘。过了大片梯田之后,山路渐趋险峻,顺着山势起伏不定,山愈发崎岖难行。 行出数里之后,山路上出现一个黑瘦少年,见到李玄都之后,便赶忙迎了过来。 少年正是多时不久的沈长生,他先向李玄都行礼,又望向与李玄都同行的白绣裳,迟疑了一下。 李玄都笑道:“这位就是慈航宗的白宗主。” 沈长生赶忙行礼道:“晚辈沈长生见过白宗主。” 白绣裳只是轻轻挥袖:“不必多礼。” 李玄都忽然说道:“陆夫人怎么派你来了?是放心不下其他人,还是说她如今也无力掌控太平宗的局势?” 沈长生微微一怔,随即生出一股敬佩之意,道:“李先生猜得不错,这几天来,太平宫中都要吵疯了,白天吵了晚上吵,没完没了,老板娘……夫人她也没有办法,掌……师父他又遭了不测,这几天来,夫人整日叹息,都快愁死了。” 李玄都和白绣裳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沈长生一正神色,说道:“夫人让我转告李先生,只要李先生踏上太平山,就少不得要大动干戈,说不定还要以少击多,毕竟不服李先生的人,还是不少的。” 李玄都并不意外。 新老宗主交替,意味着宗内的原有权力架构会被打破,进而重新分配权力,也就是世人常说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在这种情形下,就算正常交接宗主大位,也难免会掀起波澜,更何况是李玄都这种不正常交替,新任宗主甚至不是本宗弟子,仅是如此也就算了,在李玄都身后还有诸多外来势力的支持,任谁都要心生忧虑。所以就算这是沈大先生的授意安排,也要惹来众多质疑。 沈长生继续说道:“夫人还说了,如果李先生不能顺利来到太平宫,她也是无法可想。”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以多欺少。” 沈长生点了点头:“那些人都觉得单打独斗肯定不是李先生的对手,就只好群起而攻之了。” 白绣裳微笑道:“紫府不必担心,除我之外,还有众多来客正在路上,太平宗还做不出以举宗之力来对付紫府一人的事情。” 李玄都说道:“我倒是不怕这个,毕竟我之所以能在江湖上立足,凭的就是与人争斗的本事。这些年来,我遇到的对手,数不胜数,更何况我的出道之战,就是江湖中人所谓的与河朔群雄争锋。不过这次不同,不是生死之争,要留有分寸余地,所以出手的尺度很重要,我是怕自己出手过重,折了某些人的颜面,使得局势难有挽回余地。” 白绣裳点头赞同道:“毕竟我们是客人,还不是主人,如果紫府是太平宗名正言顺的弟子,自然可以彻底镇压,可惜紫府是一个外来之人,的确是要留几分余地。” 李玄都摊开五指,在掌心中出现了一枚“种子”,滴溜溜地旋转不停。 沈长生瞪大了眼睛,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李玄都重新合拢五指,将这枚“种子”握在掌心,微笑道:“这是我的‘人间世’。” 然后李玄都对沈长生说道:“走罢,带我见识下太平宗的气派。” 第八十章 待客之礼 这一次,沈长生没有带着两人乘坐吊篮,而是从正面的山路登山。 太平宗的山门自然是修建的气派无比,高有三十丈,立柱足有十人合抱粗细,柱上雕刻盘龙,坊楼瓦檐如层层白云,细密交叠,站在山腰处望去,可见这座巨大山门仿佛立于云中,好似传说中的天门大开,故而又有“天门”之称。只是自从太平宗封山之后,这座山门便彻底隐于浓浓云雾之中,由此隔断登山之路,使得太平宗藏于云深不知处。不过沈大先生在离开太平宗之前,做过相应安排,将开门的枢机密钥交给了陆夫人,所以李玄都能否得到陆夫人的认同也是至关重要。 一行人来到山门前,此时笼罩山门的云雾已经缓缓散去,显露出山门的本来面目,而在山门前则立了两名中年男子,似是恭候多时。 二人见到一行三人之后,齐声问道:“可是白宗主、李先生到了?” 沈长生回答道:“两位师叔,正是白宗主和李先生。” 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都凝重几分。 李玄都独自一人上前,拱手道:“二位道兄请了,在下正是李玄都,受沈大先生托付,前来太平宗……” 未等李玄都把话说完,一个脸色青白的男子已是冷冷截口道:“早就听闻紫府剑仙修为高深,今日却要讨教。” 话音未落,他突然横掌挥出,出掌快如迅雷。李玄都只得向右让过。不料另一个脸庞微黑的男子早有准备,同时也出一掌,与青白脸庞的男子分进合击,将李玄都拦在中间。此乃太平宗的“阴阳两仪掌”,是一套两人合击之术,一人掌力至阳,一人掌力至阴,同时出手,阴阳并至,若是防备阳掌,便被阴掌所乘,若是防备阴掌,则被阳掌所伤,顾此失彼。 李玄都见多识广,如何不认得这套掌法,却岿然不动,任由两人双掌击在他的身上。 二人见此情状,心中一喜。他们当然不敢奢求能让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紫府剑仙败在他们的手中,但能让紫府剑仙在他们手中吃个大亏,扫了他的颜面,他们二人的目的便已经达到了。 可他们却小觑了李玄都,在平安县城中,宫官赠予李玄都两部天书副本,分别是无道宗的“极天烟罗”和真传宗的“天心诀”,李玄都在来怀南府的路上,将“极天烟罗”初步修炼,此时运转“极天烟罗”,护体罡气外泄。两人双掌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就感觉仿佛落在一团棉花上,寸进不得分毫。 两人立时脸色大变。他们也算是见多识广之辈,自然知道护体罡气的玄妙,不过就是使自身气机外泄,如同甲胄,可护体罡气强劲到如今境地之人,却是罕见。两人用尽全力的出掌,竟然如中败絮,全不受力,别说伤到这位紫府剑仙,就连人家的衣角都没碰到分毫。两人心中惊骇无比,当下一声呼啸,一起向后跃去,同时各自一振两只大袖,使出“八部神通”中的手段,一人的袖中飞出“天网”和“锁神钉”,一人的袖中则是飞出“凤眼子”和“火雷子”。 李玄都仍是不急不躁,只是一挥手,徒手劈出一道剑气,将当头罩下的“天网”劈成两半,然后再一挥袖,将众多“锁神钉”收入袖中,至于“火雷子”和“凤眼子”,还未等炸裂开来,就被李玄都一一接住,手法之快,竟是出现无数手掌残影,让人眼花缭乱。这些威力巨大的火器落入李玄都掌中之后,就没了动静,仿佛变成了石块。 李玄都松开手掌,任由“凤眼子”和“火雷子”从指缝滚落,又一抖袖,被他收入袖中的“锁神钉”也叮叮当当掉落一地。 两人俱是一呆。他们早就听说过这位紫府剑仙的厉害,却没想到竟是厉害到这般境地,两人好歹也是归真境的修为,虽然不是归真境八重楼、九重楼,但放在江湖上,也是宗师人物,此时手段尽出,被人家轻描淡写地一一化解,实在骇人,不愧是当年的太玄榜第十人,如今看来,怕是比之宁忆也相去不远,甚至犹有胜之,若是再强行出手,恐怕要自取其辱。 两人不敢造次,唱喏行礼:“紫府剑仙修为高深,佩服佩服。” 李玄都还是拱手道:“两位道兄请了。” 脸色青白的男子道:“请紫府剑仙随我来。”说罢便当前引路,脸色微黑的男子看了李玄都一眼,还有几分不忿,却也不敢多说什么,紧跟在那个脸色青白的男子的身后。 李玄都等人随着这两人行于“天门”后的山道上,一路上云雾缭绕,本来山路崎岖难行,可是经过太平宗数百年的修缮之后,已经是极为宽阔平整,虽然还不到马匹行走无碍的地步,但是徒步而行却是没有什么阻碍,如此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太平宫的正门前,此门高大雄伟,如同府城的城门一般,能在山上绝顶处修建如此雄伟建筑,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在门前是一片巨大广场,此时有五人立在门前,手中持有长剑,拦在当路,默不作声。 李玄都也不着恼,仍是上前行礼,说道:“在下李玄都,受沈大先生托付来此。” 为首一人是个蓄有三缕怅然的中年男子,淡然道:“多说无益,倒要领教李先生的高招。” 话音未落,此时等候在门前的五人,加上为李玄都引路的两人,一起结成阵势,隐隐将李玄都围绕中间。 李玄都看了一眼,但见这几人颏下都蓄有长须,年纪均已不轻,想来是沈大先生的同辈之人,都是归真境的高手,若是七人结阵合击,寻常天人逍遥境大宗师都要吃个大亏。 就在这时,为首之人低啸一声,七人一起运转气机,阵法已成。一瞬之间,李玄都眼前一切急速扩大,直至大如星空,而七人却正好相反,身子急剧缩小,由七尺之躯,化为米粒一点,转瞬之间,隐于浩瀚星空之后,不见踪影。 “七曜星罗阵。”李玄都曾经在不知先生楚云深的手中见过此阵,当时楚云深以一己之力设下此阵困住韩邀月,十分玄妙。不过李玄都并不畏惧,想要以人数取胜,最起码要七个陆雁冰才行,想要彻底围杀李玄都,让李玄都没有半分活路,要七个不用“天魔斩仙剑”的李太一才行,这七人虽然都是归真境的修为,但是大多都在三重楼以下,比之陆雁冰还是相去甚远,更无法与李太一相比,哪怕有阵法相助,想要胜过李玄都也是痴人说梦。 李玄都略微思量之后,以金刚宗的“大宝瓶印”出掌,只见眼前“星空”立时一阵扭曲,虚空中出现了两个肉眼可见的掌印凹陷,层层气机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使得阵法渐有不稳之势。 为首之人又是低喝一声,七人同时出剑。 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骤然出现七点明亮“星辰”,直奔李玄都而来。 七剑转瞬即至,这七道剑气竟是刺破了李玄都的“极天烟罗”,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如泥牛入海,消失不见。 李玄都因为所学时日尚短的缘故,修炼“极天烟罗”不甚精深,被人破去也在情理之中,若是由无道宗中的天人境大宗师来用此法,必然不是如此结果。不过李玄都还有“漏尽通”,这是他修炼多年的功法,故而这七道剑气只是留下了七个细微红点,紧接着便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瞧出了这七人所用的剑法,乃是太平宗的“七玄绝剑”,虽然比不上三大剑诀,但也只是相去一线而已,乃是上成之法。 李玄都心中暗忖:“七名普通归真境高手不算什么,若是有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坐镇阵法中枢,配合六位归真境七重楼以上的高手,那才是棘手。” 不过他脸上却是丝毫不显,笑道:“好一个待客之礼,李玄都倒要领教太平宗的绝学。” 第八十一章 一人破阵 清微宗和太平宗俱是出自当年的太平道,两者各自继承太平道的部分道统,侧重各有不同,笼统来说,清微宗是北斗主死,太平宗是南斗主生,故而清微宗以杀伐剑道为主,而太平宗的手段则以奇门遁甲为主。不过这不意味着两者互不相通,清微宗有“玄微真术”这类奇门手段和各种剑阵,太平宗也有“七玄绝剑”、“万化绕指剑”等剑道功法,关键在于主从不同,到底是以剑道为主,还是以奇门遁甲为主。 “七曜星罗阵”虽然是太平宗的阵法,但对应的并非是南斗六星,而是北斗七星。李玄都身为清微宗中人,很快就看出了其中关键所在。七人中为首之人位居天枢,与天璇位、天玑位、天权位组成斗魁,玉衡位、开阳位、摇光位组成斗柄。在北斗七星之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于魁柄相接之处,最是要冲,因而必须有修为最高之人担任,斗柄中以玉衡为主,则由修为次高之人承当。 七人以阵法联手迎敌时,等同一人,正面首当其冲者犹如一人身兼数人功力,威不可当。若是陷入阵法之中,除非将七人中打倒一人,否则决然无法逃出,阵中七人以静制动,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腰则首尾皆应,牢牢将敌人困于阵中。 不过此阵也有一个致命缺陷,若能深谙此阵奥妙,便能以主驱奴,制得七人缚手缚脚,不得自由施展。 李玄都想明白其中关键之后,初时装作不识得此阵奥妙,只守不攻,似是疲于防守却无破敌之法,令七人放松警惕,然后突然出手,看似是击向空处,实则是攻向境界修为最低的摇光位之人,迫使七人显出身形。 七人立时一惊,修为最高的天权位之人立时呼啸一声,带动阵法向李玄都攻来,七人如同一柄利剑刺向李玄都。只是李玄都早有防备,只是稍稍变化方位,便躲过这一剑,使得七人攻他不到,反而让七人都是门户洞开,处于李玄都的攻势之下。七人见一击无功,阵势立时变化,斗魁四人向后,斗柄三人转向李玄都,以修为次高的玉衡位之人对上李玄都。 李玄都已经占据主动,进可攻退可守,此时却想要从正面领教下这七人的修为,于是不闪不避,运转自己所学功法中最为势大力沉的“大宝瓶印”,一掌拍出。 李玄都生平所学,堪称是包罗万象,只是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缺点,那就是机巧有余,而朴拙欠缺,李玄都无论剑法也好,还是拳掌也罢,都是走变化灵巧一道,缺少那种大巧若拙的直来直去手段,金刚宗的“大宝瓶印”刚好弥补了这一点,使李玄都也能以力破巧。 面对李玄都的一掌,七人同时一声呼喝,变作一线,其后六人同时右手长剑负后,伸出左手按在前一人的后背上,最终七人之力悉数汇聚于最前方的玉衡位之人身上。 此人以七人之力对上李玄都的双掌,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的磅礴巨力袭来,好似滚滚大潮,绵绵不绝,一浪接着一浪,一浪更比一浪强。 那玉衡位之人乃是七人中修为次强之人,平日里也曾与宗内的天人境前辈有过切磋,可万没有见过这等天人境界,仅以气机多寡而言,几乎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的数倍,若非不能搬运天地元气化为己用,已是不逊于天人无量境。 这便是李玄都身负五大玄功的神妙所在了,五行齐聚,生生不息。长生地仙的五气朝元境界就是在体内自成一方五行小天地,周流不息,是为金丹大道。李玄都是李道虚教出的弟子,虽然对于长生境界的玄妙不知其所以然,但却能知其然,由此悟出的假丹之道,固然比不上真正的金丹大道,却能有些许异曲同工之妙。 这几人仅仅是归真境,岂能尽知天人境乃至是长生境的玄妙?此时对上李玄都,只觉得惊骇欲绝,甚至生出几分不可匹敌之感。 八人如此相持片刻之后,竟是拼了个不分上下,甚至李玄都还犹有余力。平心而论,李玄都的长处在于灵活多变,各种手段层出比穷,并不擅长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拳的呆仗,此时无异于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却能不分胜负,换而言之,他只要稍用手段,就能尽败七人。 那七人身为归真境宗师,见识不浅,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假丹,但也知道江湖上从来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李玄都未必能飞升玄都紫府,可紫府剑仙既然被赞誉为剑仙,一身本事必定都在三尺青锋上面,此时还未出剑,就逼得他们七人如此狼狈,若是出剑,他们七人岂有胜算? 想到这儿,七人不由一阵泄气,心知凭借他们七人多半是拦不住这位紫府剑仙了。 江湖上于“恩仇”二字,看得最重,有时结下深仇大恨,报仇时却要说前来报恩,比如说道:“在下天宝二年承阁下废了一身修为,此恩此德,岂敢一日或忘?今日特来酬答大恩。”而所谓有事相求,往往也不怀好意,比如说最为有名的“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此时七人出迎,说是迎客之礼,实则是下马威,若是李玄都丢了颜面,进了太平宫之后,自然要矮上一头,哪怕做了宗主,也底气不足。可如果李玄都携大胜之威进入太平宫中,那就形势颠倒过来。 所以七人虽然已无斗志,却也不敢轻言认输,居中的天枢位之人大喝一声,七人再度变阵,斗柄斗魁互易其位,阵势也已从东南转到西北。阵势一成,立时有七道凛冽剑光激射向李玄都。 李玄都对于这七人境界修为已经心中有数,不欲再纠缠下去,一挥大袖,用出“风卷残云扫”,将七道剑光悉数裹挟其中。 自从诸子百家覆灭于儒家之手后,众多“余孽”分散各宗之中,成了一笔糊涂账,清微宗与太平宗融汇了部分墨家道统,辽东的补天宗又与清微宗共分墨家游侠派的道统,太平宗还与阴阳宗共分阴阳家的道统,太平宗的占验之道便是从阴阳家传承而来,对于传承自阴阳家的“太阴十三剑”,太平宗也有部分涉猎,自有应对之法。 只是李玄都这一招乃是虚招,待到七人转变剑势要破开阴风裹挟时,李玄都忽然变招为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徒手扫出一道浩荡剑气,又化作七道剑气,一人出剑,等同对七人出剑。 七人变招不及,只能各自为战,立时被这道剑气击破阵势。只见七道人影四散而落,修为高者如天权位、玉衡位之人,还能勉强立定,可修为稍弱的几人却是直接跌倒在地。 李玄都是来做宗主的,不是来踢馆砸场子的,自然不去追击,负手而立,尽显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淡然道:“还有何等待客之礼,不妨尽早用出。” 为首之人神色变化,对身旁同伴用了个眼色。他们自认七人不能胜过紫府剑仙,只是想要落他脸面,若是不成,他们也有办法,那就是在广场四周还埋伏着四十二名先天境高手,可以组成六个“七曜星罗阵”,再加上他们七人,共是七个“七曜星罗阵”,便可再组成一个“七曜星罗大阵”,威力更强。 片刻之后,又有四十二名太平宗高手显出身形,隐隐结成阵势,分布于广场的四面八方。李玄都环顾一周,道:“劳烦白宗主带长生先行离开此地,免得误伤。” 白绣裳微微点头,伸手抓住沈长生的肩膀,向后飘出广场。 如此一来,整个广场就剩下五十人,李玄都以一人对阵四十九人。 第八十二章 二度破阵 江湖争斗有两种,一种是决生死,一种是分胜负,决出生死便是无所不用其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那是真正的厮杀,而分胜负则要讲究规矩,点到为止。此时李玄都遇到的情况,便是要分出胜负而不是决出生死,所以李玄都也不急于抢攻,等着这四十九人摆好阵势。 只见众多太平宗弟行动有序,或前或后,先结成小阵,小阵如同一体,再结成大阵,自天枢以至摇光,声势实是非同小可,将李玄都围在中间。若是人手足够,还能以七个“七曜星罗阵大阵”再次结阵,共三百四十三人,那便是“七曜星罗周天大阵”。 李玄都浑然不惧,仍是负手而立。众多太平宗弟子手中剑斜斜指地,凝视着李玄都,默不作声。 为首之人大喝一声,霎时间,四十九人一起隐去,化作沧海一粟,然后出剑,人不知在何处,只听得破空之声堪比沙场上的万千箭雨,不但激起一阵疾风,而且剑光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为首之人大声道:“请紫府剑仙出剑!” 李玄都并不答话,仍是空手迎敌,身形一转,迎向位于天玑位的七人阵法,双手结成“大宝瓶印”,平推而出,迫使七人现出身形。那七人瞬间列成一线阵势,剑交左手,齐出右掌抵住前方同伴的后背,以七人之力挡了他这一招。不过金刚宗的“大宝瓶印”乃上成之法,不是笨拙,而是大巧若拙,实是天下间第一等的用力法门,层层相叠,刚柔并济,初时刚劲如山崩海啸,让人难以抵挡,这七人奋力挡住了李玄都的第一重刚劲,却不料还有第二重柔劲,如白蚁啃穴,使千里长堤崩溃。 七位先天境高手结成的“七曜星罗阵”立时告破,七人踉跄后退,更有甚者,直接一屁股坐倒在地。虽然七人立时跃起,重新结成阵势,但个个狼狈不堪,面带羞惭颜色。 跟随白绣裳观战的沈长生见此情景,不由在心底暗暗叫好。他虽然是太平宗之人,却与这些同门并不熟识,这段时日以来,还受了许多排挤,他与李玄都熟识,而且李玄都救过他的性命,他自然是希望李玄都能赢。 在李玄都瞬间破去一个小阵之后,其余人等无不心惊,为首之人长啸一声,带动另外六阵,重重叠叠连在一起,向李玄都挤压而来。料想李玄都的境界修为再强,也不能以一人之力硬撼四十九人之力。 这便是江湖宗门的可怖之处了,任你个人境界修为再高,也怕旁人群起而攻之。就算到了地师那等境界修为,可以一人独战三大造化境,若是被七位造化境高手围攻,也有身殒之忧,李玄都在不用“人间世”的前提下,的确不好硬撼四十九人,而且他怕后面还有其他对手,也不想在此损耗太多气机,于是身形一转,避其锋芒,开始游斗。 太平宗中既然布下这座“七曜星罗大阵”,就是因为这座阵法严谨,只见得剑光如水,人影似潮,此来彼去之间,阵势渐渐收紧,从空隙之间奔行闪避越来越是不易。身在其中的李玄都只觉得压力骤增,四面八方都是敌手。 一瞬间,有二十八剑朝李玄都攻来。李玄都身形一晃,一尊高有六丈的观音法相生出,拔除众生之苦,面带慈悲。与金刚宗、静禅宗的金色法相不同,这尊观音法相通体洁白,初时观音只有双手合十,然后背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尊观音法相已是有三十六手之多,而这尊观音法相的手上没有任何佛家法器,也不见柳枝净瓶,只有一柄柄形态各异的长剑,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白绣裳曾经传授李玄都部分“慈航普度剑典”,立时认出这正是“百剑观音”的第三重变化,眼神中不由流露出激赏之色,没想到李玄都的进境竟是如此迅速,如此资质,不愧是李道虚最为看好的弟子。 虽然李玄都的造诣远逊于白绣裳,观音法相只有三十六手,但应付此时局面已经足够,观音法相现世之后,三十六手轮转,三十六剑随之而动,任由太平宗弟子的剑气涌来,一剑对一剑,剑影绚烂,金风四溢,剑气浩荡,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与“七曜星罗大阵”相撞,不计其数的金铁交鸣之声响成连绵一片。 “百剑观音”的玄妙之处在于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三十六剑便是三十六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观音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江湖高手练成三十六路剑法不难,难的是一心多用,同时驾驭三十六路迥然不同的剑法。 众多太平宗弟子何曾见过如此玄妙招数,有七人收剑不及,被绞入剑网之中,七柄剑立时从中断为两截。法相所化长剑都是以气机所化,并非什么神兵利器,只是李玄都的气机太过雄厚,才将这七剑一起震断。 七名太平宗弟子大惊失色,只一呆间,旁边两个相邻“七曜星罗阵”立时转上,挺剑相护。观音法相并不管敌手如何变化,只管运转剑法,以手中之剑与十四柄长剑相交,使得这十四剑被悉数定住,纹丝不动,继而用出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剑势如海啸怒潮,十四柄长剑尽皆断折,无一幸免。 十四名太平宗弟子惊骇无比,急忙后退。 为首之人大喝一声:“你如何会慈航宗的剑法?” 话刚出口,他便后悔自己多此一问,李玄都这次登山,由白绣裳陪同,可见他与慈航宗关系不浅,这慈航宗的剑法自然是白绣裳教给她的。 李玄都并不答话,以“百剑观音”为根本,一连变化当世三大剑诀,又夹杂有补天宗的“天问九式”、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宋政的“天地任我行”,甚至是许多李玄都自悟的剑招。但见左边天权位的“七曜星罗阵”挡他的“太阴十三剑”,右边玉衡位的“七曜星罗阵”挡他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他招数未曾使足,中途忽变,“太阴十三剑”变成了“北斗三十六剑诀”,而“北斗三十六剑诀”却变成了“天问九式”。他以“百剑观音”使不同剑招已属难能,而中途招数变化,众太平宗弟子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哪料得到倏忽之间他能如此变招,变阵不及,立时显出散乱之象。 李玄都继续出剑,不像是与人斗剑,倒像是独自练剑,只是剑招练了一遍又一遍,偶尔兴起,便换一套剑法,不多时后,除了七名归真境高手之外,其余四十二人手中长剑被李玄都悉数折断,这些先天境高手没了手中兵刃,哪敢去碰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以气机化出的长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座气势浩大的“七曜星罗大阵”自然也就破了。 七位归真境高手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 就在这时,白绣裳淡然开口道:“太平宗‘元’字辈中人何在?” 按照江湖规矩,各宗宗主平辈论交,白绣裳身为慈航宗宗主,并不拘泥于太平宗辈分,与沈老先生可以平辈论交,与沈大先生同样可以平辈论交。 就在此时,只听得太平宫中传来一个苍老嗓音:“却是让白宗主和紫府剑仙见笑了。” 话音落时,七个人影联袂出现在太平宫正门的台阶上,其中有李玄都的三个熟人,分别是陆夫人、沈元斋、沈元舟。 为首是个白发老人,扫了眼广场上的情状,叹息一声:“罢了,你们退下吧。” 广场上的众多太平宗弟子立时如蒙大赦,结队退出广场。 此时七人站在太平宫的台阶上,白绣裳和沈长生站在广场外的山路上,偌大一个圆坪广场只剩下李玄都一人。 李玄都散去观音法相,抱拳道:“李玄都受沈大先生所托,特来太平宗接任宗主之位,有礼。” 第八十三章 太平七老 如今站在太平宫前的七人便是太平宗的核心人物,听到李玄都此言,七人神色各异。陆夫人面无表情,沈元舟似笑非笑,沈元斋若有所思,其余四人则是脸色肃然,不曾当成是一个笑话。 换成别人来说这话,那绝对是一个笑话,可换成被正一宗、慈航宗、金刚宗、玄女宗等宗门支持的李玄都来说,那就不是玩笑话了,而是一件的的确确会发生的事情。 七人中为首的老人名叫沈元重,在沈老先生身死之后,便是太平宗最为年长之人,也是沈大先生继承宗主大位之后的太平宗二号实权人物,其地位类似于正一宗的张静沉、清微宗的张海石。 按照道理来说,沈大先生发生意外之后,哪怕不是沈元重就任宗主大位,也该由他暂摄宗主大权,等待年轻宗主成长起来之后,再交出手中权力,如此完成顺利过渡,万没有找一个外人来做宗主的道理,所以对于李玄都就任太平宗宗主之事,沈元重绝对是最不遗余力反对的。 只可惜如今江湖局势,弱宗难免被强宗指手画脚,当年宋政在韩无垢身死之后干预忘情宗的宗主人选是一例,如今大天师插手太平宗是一礼。甚至神霄宗内部分裂为两派,分别由正一宗和清微宗在背后支持,也是一个绝佳例子。 本来太平宗行封山之举,大天师也好,大剑仙也罢,都是没有机会去插手太平宗的内务,可沈大先生将太平宗托付给李玄都,却是主动打开了一个口子,让大天师得以将手探入太平宗中。从这一点上来说,最让沈元重心生怨气之人,不是大天师,也不是李玄都,而是如今生死不明的沈大先生沈无忧。 如今到了这般境地,想要将李玄都挡在门外,已经不大现实,关键在于谁来主导日后的太平宗,换而言之,李玄都做宗主可以,是做一个傀儡宗主,还是做一个实权宗主,其中可是天差地别。 不过这些事情,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却不能放在台面上来说,该有的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沈元重缓缓开口道:“紫府剑仙在江湖上声名赫赫,地位不俗,与大天师、地师俱是忘年之交,老夫不敢妄自尊大,便尊称一声李先生。敢问李先生,你说你是受了本宗宗主所托,前来接任宗主大位,此乃大事,不可玩笑,可有凭证?” 李玄都道:“自然有凭证。” 说罢,他从“十八楼”中取出沈大先生的须弥宝物以及那杆“太平无忧”令旗,道:“此乃沈大先生亲自交予我的手中,另有慈航宗的白宗主可以作证。” 白绣裳走入圆坪广场中,开口道:“诚如李先生所言,当日沈大先生身陷险境,将太平宗的信物托付于李先生之手,让他暂代太平宗的宗主之位,并请我作为见证之人。” 立时有人问道:“既然两位已经见到了本宗宗主,倒要冒昧请教一句,还望两位不要介意。” 白绣裳微微点头。 这人是个精瘦老者,并非姓沈,而是复姓司空,单名一个“藻”字,乃是与沈元重同辈的人物,他望着白绣裳,徐徐说道:“太玄榜上,白宗主高居第二位,仅次于补天宗的‘天刀’,而李先生也是曾经登上过太玄榜的人物,一身境界修为极是不俗,本宗宗主则是排名第五。以白宗主和李先生联手,再加上本宗宗主,除非是地师或澹台云亲至,否则邪道中无人能是对手,可为何会让宗主被邪道中人带走?” 白绣裳解释道:“邪道来人分别是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和阴阳宗的四明官李世兴,而沈大先生因为遭受天谴之故,修为大损,不是对手。另外,我三人并非联手,而是依次赶到。当紫府赶到之时,沈大先生已经是强弩之末,而我当时正在上清县应付阴阳宗的大明官王天笑、三明官王仲甫,无暇分身。直到大天师出手将二人击退,我才得以脱身前往驰援,大天师因为要回守镇魔台,未能与我同行。当我赶到时,紫府在二人夹击之下已是身受重伤,而藏老人和李世兴还有皂阁宗的‘万尸大力尊’助阵,仅凭我一人之力,难以取胜,故而未能救下沈大先生。” 司空藻微微点头,没有反驳:“原来如此。” 接着又有人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方才李先生用的是慈航宗‘慈航普度剑典’中的‘百剑观音’?” 李玄都点头承认道:“正是。” 问话之人是个须发乌黑的男子,看上去要比沈元重和司空藻年轻不少,长眉入鬓,十分英武,此人名叫许飞白,与沈大先生同辈,年岁也相差无几,乃是太平宗的长老,道:“‘慈航普度剑典’乃是慈航宗的秘传,李先生出身于清微宗,如何学得?” 李玄都答道:“自然是白宗主传授。” “这倒奇了。”许飞白道:“白宗主为何要传授李先生‘慈航普度剑典’?” 白绣裳接口道:“这与今日之事有什么关系?” 许飞白道:“既然白宗主将‘慈航普度剑典’传给了李先生这个慈航宗的外人,可见白宗主与李先生关系不浅,由白宗主来做这个见证之人,恐怕不妥吧?” 许飞白的意思很明显,如果白绣裳这个见证之人靠不住,谁能保证李玄都所说言语的真假?谁能保证“太平无忧”令旗是沈大先生交给李玄都的,而不是李玄都伸手抢来的? 只是形势不由人,许飞白不好把话说得十分明白,可在场之人哪个不是人精,自然都听出来了。 李玄都道:“当时只有白宗主在场,沈大先生总不好让藏老人或是李世兴来做见证。” 白绣裳笑了笑:“许长老信不过我,也信不过李先生和大天师。” 许飞白摇头道:“不敢。” 白绣裳道:“许长老有此疑惑,倒也在情理之中。可许长老忘了一点,我们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同进同退,既然大天师能借阅‘慈航普度剑典’,大天师也能将‘太上丹经’传于贵宗弟子沈长生,那么我将部分‘慈航普度剑典’传于紫府又有何不妥?” 许飞白不由一窒,这种关乎到正道大义的话语最不好接,哪怕两家人都已经撕破脸皮,可在明面上还是要谨守“同气连枝”四字,更何况没有撕破面皮。因为这是正道十二宗联盟的基石根本所在,若是否认,便等同背离正道十二宗的联盟,哪怕是当年正一宗与清微宗矛盾最激烈的时候,张静修与李道虚也从未公然否认这一点。更何况还有沈长生这个例子。 白绣裳如此说了,许飞白便不好再说什么。慈航宗的女子长袖善舞不假,可不意味着慈航宗的女子都是唾面自干的好脾气,于是白绣裳又说道:“如今邪道中人何等猖狂,可我正道之中多是自扫门前雪之人,少有紫府这般急公好义之人,我年长于紫府,便托大一回,自认为半个江湖前辈,提携后辈,也是应有之义,许长老莫要走了以己度人的老路。” 许飞白脸色不太好看,因为太平宗封山之故,这些年来的确不曾参与正邪之争,被白绣裳讥讽为自扫门前雪,却是反驳不得。 就在此时,沈元重开口道:“白宗主所言极是,我们太平宗并非怀疑李先生和白宗主,而是就事论事,还请白宗主勿要动怒。” 白绣裳一笑道:“就事论事,何怒之有?” 沈元重深深望了白绣裳一眼,道:“如此最好。” 李玄都问道:“不知沈大长老还有什么话想要问的?” 沈元重故作沉吟片刻,道:“正如方才白宗主所言,当今邪道中人猖狂,依老夫看来,宗主之所以要将宗主大位托付于李先生,是因为宗主认为李先生可以护得太平宗平安,不知可对?” 白绣裳点头道:“沈大先生的确有此考量。” 七人中最后一人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妪,名叫郁仙,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眉目间风韵犹存,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一个美人,只是现在面无表情,一张脸上满是煞气,让人望而生畏。 就在此时,郁仙开口道:“如此说来,李先生的境界修为定是在我们几人之上了。” 李玄都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道一声“正戏终于来了”。 第八十四章 过手如登山 李玄都没有把话说满,只是道:“若是在五年前,有人问我这句话,我会回答:‘莫要与我说你是哪家的弟子,师父有多厉害,手中的剑几斤几两,胜过多少人。在我看来,一生一死,高低乃见。’你说对吗?” 郁仙冷笑一声:“好一个‘一生一死,高低乃见’!” 李玄都道:“当然,那只是过去年少轻狂时说的话语,诸位不必当真。如今我也算是经历过大起大落复又起,饱尝人间滋味,却是再也不会说如此话语了。若是几位想要看下我能否担起重任,也是应有之义,我自然不会拒绝。” 沈元重眼皮微微一跳,赞道:“不愧是紫府剑仙。既然如此,那我们七人便要向紫府剑仙讨教一二。” 白绣裳微皱眉头:“沈大长老,你好歹也是前辈,单打独斗也就罢了,怎能以多敌少?传扬出去,也不怕江湖中人笑话?” 沈元重道:“若论单打独斗,老夫自认不是李先生的对手。只是江湖上高人辈出,仅仅是胜过老夫,算不得厉害,想来李先生也不屑如此。只有集合七人之力,方能看出李先生的修为高低、境界深浅。不过也请白宗主放心,此番只是分出胜负,而非生死相斗,只要李先生能接下我们七招,便算胜了。” 白绣裳转头望向李玄都,询问他的意思,李玄都微微点头,然后说道:“那就说定了,七招为限。” “爽快。”沈元重赞了一声,随即喝道:“布阵。” 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陆夫人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轻声道:“小心了。” 话音落下,七人同时离地升空,在空中呈七星北斗状排列,正是“七曜星罗阵”,同样的阵法,由太平宗七老用来,与先前却是截然不同。 “七曜星罗阵”对应北斗七星,一曰天枢、二曰天璇、三曰天玑、四曰天权、五曰玉衡、六曰开阳、七曰摇光。星位在太微之北,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瑶光为星。不过“七曜星罗阵”并非按照寻常意义上的七星顺序排列,天枢位、天璇位、天玑位、天权位组成斗魁,玉衡位、开阳位、摇光位组成斗柄。在北斗七星之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于魁柄相接之处,最是要冲,因而必须有修为最高之人担任,斗柄中以玉衡为主,则由修为次高之人承当。 这七人之中,有三位天人境大宗师,分别是沈元重、沈元舟、司空藻,其余陆夫人、郁仙、沈元斋、许飞白俱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其中沈元重境界修为最高,居于天权位,沈元舟境界修为次之,居于玉衡位,司空藻居于天枢位,郁仙居于天玑位,沈元斋居于天璇位,许飞白居于开阳位,陆夫人修为最弱,居于摇光位。 沈元重望向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李先生,久闻刀剑评上‘人间世’的大名,便请亮兵刃吧。” 此时沈元重开口说话,声浪滚滚,响彻大半个太平山。 众多太平宗弟子听闻之后,纷纷离开殿阁,举目观瞧,寂然无声。 李玄都仰头看着七人阵势,淡笑道:“今日有幸,连续领教三座‘七曜星罗阵’,有道是过手如登山,一步一重天,李某今日登山又见高山,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斗胆讨教。” 话音落下,李玄都整个人扶摇而起。 与此同时,七人组成的“七曜星罗阵”轰然而动,斗柄指向李玄都,带动周围天地元气,以阵中七人为中心迅速汇聚。转眼之间,风云色变,天空中的云气好似被一把裁刀搅碎,聚散不定,金色的阳光从缝隙间落下,仿佛一根根接天连地的金色支柱,不多不少,刚好七根。 继而有狂风四起,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气旋,渐渐汇聚一处,形成一道又一道的龙卷风柱,连接天幕。如此往复不休,七道巨大龙卷降临人间,与七道金色巨柱,相映成辉。 李玄都身处其中,衣襟被劲风吹拂得猎猎作响,举起握拳右手,只见他的拳头中骤然亮起一点豪光,继而光芒愈盛,透过他的手掌血肉,将他整个人照亮。 沈长生紧跟在白绣裳身旁,有白绣裳庇护,倒是不怕被殃及池鱼,此时他运起张静修传他的“太上丹经”,细细感受,只觉得双方在对峙同时,气息不断高涨,如同攀登高山,到达山顶的那一刻,便是出手之时。沈长生难掩心中惊骇,他不止一次听说过天人境大宗师有摧城拔岳之能,可他对于这种说法一直没有什么具体概念,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的描述而已,而他曾经历过的几次天人境出手,也都控制在方寸间见大马金刀的范畴之中,与寻常江湖武夫无异,没见过藏老人驱使“万尸大力尊”拔山倒岳,也没见过王天笑黑云围城,故而对于天人境界的印象十分模糊。 直到今日,他才真正见识到全力出手的天人境大宗师是何等威能,天地色变,风起云涌,天人境已是如此,那么天人境之上的长生境又该如何?岂不是日月无光,阴阳颠倒? 太平宗七老布成的“七曜星罗阵”对于天地元气的运用已经可与天人无量境相媲美,甚至隐隐逼近天人造化境,若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对上这座“七曜星罗阵”,立时就会产生一种窒息的感觉。因为进入天人境之后,便沟通天人之桥,与天地相通,故而天人境的全名又是天人合一之境,可以驾驭天地元气,如鱼得水。此时“七曜星罗阵”将天地元气全部吸纳过去,就如抽干池中之水,只剩下一条鱼儿。 此时李玄都谨守自身,使体内气机不受外界影响,犹有闲情逸致开口道:“诸位可曾蓄势完毕?” 沈元重的声音从一道龙卷之后传出:“请李先生接第一式。” 话音落下,斗转星移,处在摇光位的陆夫人面向李玄都,七人之力汇聚于陆夫人一身,她手中出现一柄虚幻长剑,剑身呈现赤红之色,朝着李玄都遥遥一指,立时有滚滚天地元气化作一道红光落下,使得李玄都身周百丈方圆,化作一片火海。把整个天空,都映成了火红色,仿佛傍晚时分的火烧云,绚烂无比。 这些火焰并无实物依存,悬于空中,熊熊不熄,即使沈长生远离战场,仍旧有炽热灼烧之感,竟需全力运行护体气机,方能勉强抵挡。 白绣裳开口解释道:“此乃空中火,与石中火、木中火并列,同属于三昧真火的手段。” 沈长生暗暗咋舌:“如此烈火,就算是远远隔着,也灼热逼人,李先生首当其冲,要如何抵挡?” 李玄都身在烈火之中,运转“极天烟罗”护住周身,然后张开五指,掌心处的“种子”化作一把三尺长剑,正是“人间世”。 李玄都全力运转“玄阴真经”,在剑身上化出一股浓重寒气,与周围的熊熊烈火势不两立。 陆夫人面无表情,只是催动手中长剑,烈火愈盛,不仅将天空照亮,就连太平宫都被镀上了一层红边。 火气升腾,使得身处其中的李玄都的身影随之扭曲模糊。 李玄都身在火海之中,一剑斩出。 与当年李道虚败退宋政的分水一剑,如出一辙。 滚滚火海直接被这一剑从中一分为二。在漫天火红之中,出现了一线霜白之色,极为显眼刺目。 沈长生看得目瞪口呆,李先生出剑,都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吗? 那可是七位长老的合力一击啊。 仅仅是一剑足矣? 第八十五章 一步一重天 事实上,李玄都的这一剑远没有表面看起来这般轻描淡写,而太平七老也未全力出手,这一击的试探意味更多。 在李玄都破去空中火之后,沈元重直接催动阵法变化,星转斗移,摇光位的陆夫人向后退去,处于开阳位的许飞白向前,他的手中同样出现一柄虚幻长剑,剑身冰蓝,只是轻轻一挥。 风起云聚。 正在观战的沈长生忽然感觉鼻尖一凉,下意识地用手去摸了摸鼻子,发现是一点雪粒。 下雪了? 他抬头望向天空,发现那七道透过云隙垂落大地的金色阳光已经变得黯淡,灰蒙蒙的天空有些泛白,无数白色的颗粒从天而落,打在脸上,竟是有轻微的疼痛之感。 真的下雪了。 可现在只是初秋,还未到深秋,距离落雪的冬日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沈长生伸手去接那些暂时还只能算是雪粒的雪花,望向身旁的白绣裳,问道:“白宗主,这是第二招吗?” 白绣裳点了点头。 这一招没有第一招那般声势浩大,有些轻描淡写,却不容小觑,水火交替,才是这两招的杀机所在。 不过片刻之后,雪粒就变成了雪花,继而又冻化成冰,变成冰雹、雪锥,从空中不断落下,使得这处天地化作一方冰雪世界。白绣裳没有任何动作,这些洒落的冰雹、雪锥在距离她还有数丈距离时,仿佛遭遇了一道无形的火炉,纷纷消融无形。 不过白绣裳的脸色却有些凝重。 不得不说,太平宗毕竟是曾经驱逐清微宗且只逊于正一宗的正道副盟主,底蕴深厚,仅凭太平七老组成的阵势,寻常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都很难匹敌。若是结阵之人换成七位天人境大宗师,便是天人造化境也不是对手。再进一步,有一位天人造化境坐镇天权位,辅以六位天人境大宗师、四十二位归真境高手,组成“七曜星罗大阵”,甚至能与长生境地仙一战。她不由得有些担心李玄都,不管怎么说,如今的李玄都只是天人逍遥境,哪怕战力极强,也就是与天人无量境在伯仲之间,想要胜过这套阵法,很有难度。好在他与沈元重定下的是七招之约,而非破去阵法,倒也不是没有半点胜算。 此时李玄都不再运转极寒至阴的“玄阴真经”,改为运转至阳至刚的“太上丹经”,手中“人间世”上浮现重重火气,使得剑身上映出一抹肉眼可见的浓重火红。 这样一来,李玄都同样是水火交替,无形中抵消了阵法水火二相变化的杀机所在。也就是李玄都五行齐聚才能这般轻松,换成其他天人境界大宗师,非要吃个大亏不可。 靠近李玄都方圆三丈内的冰雪悉数消融,李玄都转守为攻,一剑直指许飞白。 许飞白只得以手中长剑抵挡。 双剑相交,李玄都沉声道:“断。” 许飞白手中长剑毕竟是气机所化,如何能与“人间世”这等半仙物相较,立时碎裂消散。 沈元重不疾不徐道:“第三式。” 阵法再转,失了长剑的许飞白随着阵法挪移开来,变作天玑位的郁仙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郁仙手中持有一柄金白色长剑。“七曜星罗阵”上应北斗七星,下应阴阳五行,摇光位对应火行,开阳位对应水行,此时天玑位则是对应金行。 随着郁仙长剑一点,在两人之间出现万千银芒,如细针,似牛毛,若豪光,可要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些银芒是无数袖珍飞剑,每一把飞剑如银针长短粗细,几乎不应称之为剑,都可以归类到暗器的范畴之中。 李玄都手中“人间世”一扫一卷,以“绾青丝”一式将泼洒而至的万千银芒卷入剑势之中,使其随之而动,霎时间,李玄都手中好似缚住一条近十丈之长的银色长龙。 牝女宗曾有一位祖师,天纵奇才,先是从一位阴阳宗大宗师那里学得‘太阴十三剑’,后又从一位清微宗大宗师那里学得“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绾青丝”,她将两者合二为一,创出‘缠心丝’。女子结情丝如青丝,有千千结,剪不断,理还乱,一剑如何能尽绾青丝?此剑的关键就在于一个“缚”字,初学乍练时,可以缚人手中兵刃,到了天人境界时,便可如李玄都这般,缚人术法宝物。 不过李玄都驾驭如此多的细小飞剑,也是倍感吃力,剑势凝滞迟缓,不复方才灵动。这便是阵法的威力了,七人之中,任意一人之力都不及李玄都远甚,可七人借助阵法合力一处之后,却能反压李玄都一头,郁仙自然也看得出这一点,手中长剑连点,指向李玄都周身七处要害,要逼得李玄都做出选择,要么撤剑回防,要么就硬抗她这七剑。 一般人自然是先护住自身周全,可李玄都却反其道而行之,任由郁仙的七剑指向自己,全然不做防备。这大大出乎郁仙的意料之外,她先是一怔,继而面露寒意,在她看来,李玄都此举自然是目中无人到了极点,于是也不再留手,七剑全部落在他的身上。 李玄都身上虽然有“极天烟罗”,但因为李玄都还未修炼纯熟的缘故,只是阻挡了三剑便彻底破碎,紧接着李玄都的咽喉、左右手腕、眉心处裂开一丝血痕,可不等绽放开血花,便在眨眼之间恢复常态。郁仙的四剑竟是没能伤到李玄都分毫,甚至没能见血。这不是金刚宗所擅长的金刚不坏,而是静禅宗六神通中的“漏尽通”,号称长生久视,虽然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一斑。 当然,李玄都也不是全然毫发无损,这四剑足足耗去了他的一成气机,虽说天人境大宗师打通天地之桥后,可以迅速吸纳天地元气恢复自身气机,但是此时的大部分天地元气都被“七曜星罗阵”吸去,大大延缓了李玄都的气机恢复速度。 不过如此一来,李玄都也得以将七人的第三式破去。 还剩下四招。 沈元重的脸色凝重稍许,开口道:“不愧是紫府剑仙,果然厉害。若再不拿出些真本事,还要李先生以为是我们有意小觑李先生,请李先生接第四式。” 阵法再变,处于天玑位的郁仙向后挪移出去,天璇位的沈元斋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 沈元斋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先向李玄都抱拳一礼:“李先生,久违了。” 李玄都还礼道:“有礼。” 沈元斋是四位归真境高手中修为最高之人,仅次于三位天人境大宗师,他一招手,手中出现一柄青色长剑,道:“此剑对应东方紫霞甲乙木,五行八卦之中,震、雷为阳木,先天卦位东北,后天卦位正东;巽、风为阴木,先天卦位西南,后天卦位东南,故而风雷二相都属于五行中的东方木属。只是雷法为天下至尊之法,为正一宗所擅长,我太平宗所擅长的是巽风之法,李先生小心了。” 李玄都心中一动,沈元斋的话中竟是有几分示好之意,由此看来,太平七老中也不是铁板一块,最起码沈元斋、沈元舟、陆夫人应该是偏向于自己的。若是这三人暗中放水,那他今日的胜算就大大增加。 话音落下,沈元斋一振手中长剑,天地之间有大风呼啸,继而凝风成刃,化作无数风刀朝李玄都激射而至。 李玄都只得向后稍退,同时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光圈,仿若满月。三轮满月似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不散。李玄都身形飘忽不定,将这三轮剑气满月停留原地,随即又是划出三轮剑气满月。 如此反复,李玄都已是来回十二次,每次都留下三轮剑气满月,片刻间已是有三十六轮剑气满月,映得他周身上下好似笼罩了一层雾气。此剑是李玄都的剑术登峰造极之作,将“北斗三十六剑诀”和他已经学会的“太阴十二剑”合而为一。这三十六道剑气满月中均藏有一道太阴剑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风刀与其相撞,立时金风四溢,剑气激射,不计其数的金铁交鸣之声响成连绵一片,仿佛沙场厮杀不休。 第八十六章 保驾护航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两者一同消散,不管怎么说,李玄都终是挡下了第四招,可他的气机也被耗去半数。还剩下三招,可这三招却是对应三位境界最高的天人境大宗师,实是不容乐观。 若是败了,李玄都虽无性命之忧,甚至在大天师的鼎力支持之下,仍旧能坐上太平宗的宗主大位,但却无法掌握太平宗的大权。宗主和权力并非紧密相连,就如颜飞卿和李元婴,虽然是一宗之主,但都不曾掌握宗门的最高权力,他们的身份更类似于“太子”。就算没有太上宗主,也未必掌权。古往今来,被架空的傀儡皇帝不在少数,若非澹台云顺利晋升长生境,又有多年蛰伏经营和合纵连横的手段,其在西北五宗中的身份也就是一个空架子而已。 李玄都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蛰伏等待,所以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掌握太平宗的实权,可以让出部分宗主权柄,与宗内长老共治,但不能做一个傀儡。 境界修为是在江湖上安身立命的根本,可想要在江湖上成就一番事业,行侠仗义也好,作威作福也罢,只有一个人是不成的。哪怕这个人境界再高,高到天上去,成了长生地仙,他也没办法影响到整个天下。因为一个人的控制能力和控制范围有限,至多做个天下闻名的圣人或是魔头,却做不了“皇帝”。 就拿地师来说,他如果不掌控西北五宗,就算他天下无敌也是无用,今天吴州的正一宗反对,飞去吴州讨伐正一宗,明日辽东的补天宗又叛乱,再飞去辽东镇压补天宗,分身乏术。无势则无权,无权则无利,无利不聚人,手里没有米,连鸡都哄不住。仅凭武力,可以吓住别人一时,却吓不住一世,镇压越狠,反弹也就越强,唯有利益才能将人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而且还是心甘情愿的,乐在其中的,由此立起赏罚制度,更能使其拼了命地主动效劳,比起以武力威慑的那种心不甘情不愿且暗藏抵抗,不知强出多少。 真正想要做事,要有组织性,有属下弟子,建立堂口,将权力下放的同时,也将任务分配出去,谁负责银钱,谁负责刺探消息,谁负责人情往来,谁负责杀人护卫,谁负责人事,谁负责传功,如此一来,宗主才能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只是处理个别关键事务,还显得云淡风轻,如此才是“宗师风范”。 李玄都深谙其中道理,所以他也明白,圣人书中的道理,的确很有道理,但那只是用来要求自己的,不能拿着这些道理去苛求别人,用来做事,更是百无一用。无论所求结果和初心是何等光明,中间的过程必然夹杂着黑暗和血腥。 所以李玄都说自己不是赤子心性,更称不上光明正大,甚至还有不择手段之嫌。 就在这时,阵法再变,斗柄后撤,斗魁向前,处于天枢位的司空藻出现在李玄都面前,若是了解太平宗之人,都会知道这个老头,与喜欢隐于市井之间给人算卦的沈元舟一样,性情随和,都是很有意思的妙人。在太平七老中,他既不属于沈元重那一派,也不属于陆夫人这一派,他是个中立之人,只是站在太平宗的立场上说话。 此时见到李玄都之后, 这位老人笑了笑:“李先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境界修为,实是让我们这些枉活多年的老家伙们汗颜,请李先生接第五招。” 话音落下,他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在他的指尖上骤然亮起一点豪光,随着这一点豪光的出现,周围的光线悉数被其牵扯过去。紧接着,肉眼可见的无数耀眼光线从那七道从云隙间落下的金色光柱中被牵引出来,丝丝缕缕,纠缠交错,悉数汇聚至他的指尖,使得他的指尖光芒大盛,耀眼如一轮微缩的太阳,难以直视。 不必司空藻开口,李玄都也知道这是对应阴阳五行中的阳。 司空藻屈指一弹,只见无数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向九天之上,如光如气,结成一张天罗大网,继而朝着李玄都当头落下。 这一招是将“万化绕指剑”和“八部神通”中的“天罗”融为一体,阳为乾卦,乾上为天,甚是契合。由此看来,到了天人境之后,出手已经不必非要拘泥于剑的形式,可以信手拈来,也更为难以破去,若是太平宗能凑出七位天人境大宗师布阵,就算李玄都已经是天人无量境,也很难接下七招。 李玄都仰头望去,这张由光气交织而成的天罗大网的下落速度并不快,但却覆盖极广,几乎将整个太平宫都笼罩其中。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若是生死之战,李玄都自然可以躲避,可既然是分胜负,那就不能离开太平宫的范围,这是双方并不言说却心知肚明的规矩,若是李玄都一味游而不斗,就算最后胜了,也难以服众。 李玄都之所以要赢,目的是要借着大胜之威来压服太平宗内的反对声音,不能舍本遂末,这也是白绣裳不会出手相助的原因。 白绣裳也在仰头望着这道天罗大网,下意识地思考若是自己对上应该如何破解。其实对于她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力破巧,毕竟天人造化境比之天人逍遥境高出两个境界,再加上这座“七曜星罗阵”并不完整,破绽更多,大可以力破之。可如果是完整的“七曜星罗阵”呢?白绣裳思来想去,竟是没有十全把握的对策,只能尝试破解,至于能否成功,大概在五五之数。 就在此时,白绣裳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温和嗓音:“白宗主。” 白绣裳回过神来,转头望向来人,道:“没想到是海石先生亲至。” 来人笑答道:“毕竟齐州与芦州相邻,路途不远。” 她凝视张海石片刻,脸上露出微微惊讶的神情:“恭喜海石先生再上一层楼,长生久视指日可待。” 一名身着黑衣的老者拄着竹杖缓步来到白绣裳身旁,正是张海石。 说起张海石,就不得不提到马上也要赶到天平山的悟真,悟真虽然在太玄榜上排名不算靠前,但是德行极佳,在江湖上名声极好,再加上他年龄又大,辈分也高,所以江湖中人无论身份高低,都要尊称一声“悟真大师”。而张海石就是悟真的反例了,境界修为极高,可脾气乖戾,性情孤僻,正中带有七分邪,邪中又有三分正,实是不好相处,故而在江湖上的名声也是毁誉参半。许多人明面上尊称“海石先生”,背地里就称呼“东海怪人”,原本属于清微宗的“东海怪人”之名,现在几乎成了张海石的一人专属。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和李道虚都不符合清微宗的传统气质,张海石才是真正最像历代清微宗祖师的清微宗弟子。 如果清微宗想要进取天下,与正一宗、无道宗一争雌雄,那么张海石不是一个合适的宗主人选,可如果清微宗只是想要偏安一隅,守住自家祖宗基业,张海石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张海石看了眼头顶一幕,收回视线,颇为感慨道:“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又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现在想来,我是极为幸运的。师父威名太盛,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就不会太过惹眼。在我之前,有一位大师兄,在我之后,又有一位四师弟,两人俱是当世人杰。让中间的我愈发不显眼,才能在这些年来跌跌撞撞地踉跄而行,如今更是偷偷摸摸地踏足造化境。” 白绣裳笑道:“海石先生过谦了。” 张海石继续说道:“论资质,我比不得白宗主和秦宗主,比之师兄师弟也差了许多,不敢奢求长生久视的地仙之姿,只求能为后人铺路搭桥。” 白绣裳何等心思玲珑之人,立时就听出张海石的话外之音,他之所以亲自前来,就是为了给李玄都保驾护航,也道:“如此说来,我与海石先生是道同可谋。” 张海石笑了笑:“白宗主说的是。这次太平宗之事,有劳白宗主费心,这次我就不向白宗主道谢了,毕竟早晚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语。” 白绣裳可不是秦素这种小丫头,经历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早已是心如止水,淡笑道:“海石先生此语,言之尚早。不过紫府和素素的婚事,倒是该未雨绸缪,早作准备了。” 张海石点头道:“白宗主所言极是,两人年纪已经不小,是该早早成家。前些年的时候,我担心紫府困于心中樊笼,看不破此事,不肯娶妻,又忙于帮他恢复境界一事,四处奔走,一直没有腾出手来,待到此番事了,我便开始着手准备此事。” 白绣裳轻轻叹道:“江湖代代有新人,一代新人换旧人。转眼之间,当年的毛头小子已然成了一宗之主、一家之主,小丫头们也纷纷嫁人成亲,被冠以‘夫人’之称。我们这些老人,是该考虑身后事了。” 张海石望向远处高空:“谁说不是呢。” 第八十七章 才俊之士 平心而论,太平宗封山的底气不在于太平七老的境界修为如何,也不在于沈大先生,而是太平山经营多年的护山大阵,不逊于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如果李玄都没有沈大先生的托付,没有陆夫人的支持,怕是连太平宗的大门都进不去,此时面对太平七老的阵法,已经是太平宗七位长老之间互相妥协的结果。 司空藻精修“万化绕指剑”多年,已经将这门技艺精研至出神入化之境,单凭技巧,李玄都也不敢妄言胜之。天网当头落下,李玄都思来想去,只能以力破之,只是他现在气机恢复缓慢,若是以力破之,应对接下来两招却是愈发艰难。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一剑指出,这一剑与“北斗三十六剑诀”、“慈航普度剑典”、“太阴十三剑”都无甚关系,而是被誉为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 一道剑气冲天而起,好似剪刀利刃,将落下的大网从中撕裂开来。破碎的“天罗”化作无数光芒当空洒落,就像无数萤火虫当空飞舞。 整个圆坪广场上竟是下了一场光雨,只是光点不等落地,就已经在半空中消散,重归为天地元气,倒是让李玄都稍稍缓了一口气,略微弥补体内气机的亏空,比起他预料中的情况要稍好一些。 司空藻指尖的一轮微缩太阳开始急剧逸散缩小,最终变为一点黄豆大小的光亮。 这位老人不由轻叹一声:“紫府剑仙所学广博,实是出乎老朽的意料之外,不仅精通三大剑诀,而且就连古剑仙遗留的‘逆天劫’也一并学会了,恐怕大剑仙都难以媲美。” 李玄都谦让道:“家师可以改进‘北斗三十六剑诀’,其剑道造诣之高,早已不屑于拾人牙慧,非我可比。” 司空藻并不否认,毕竟学旁人的功法学得再多,那也是别人的,与自创功法的差别极大,不可同日而语,李道虚能将“北斗三十六剑诀”去芜存菁,使其更上一层楼,说明其剑道修为早已到了不拘泥于招数的境界。李玄都这条道路的极致是千机归一,而李道虚已经可以一化万象。 短暂言语之后,司空藻向后退去,出现在李玄都面前之人变为玉衡位的沈元舟。 此老眉眼间带着几分诙谐笑意,道:“李先生,自钱家一别之后,已经是许久不见了。” 李玄都点头道:“沈老前辈近来可好?” “尚可。”沈元舟道:“我听说李先生在潇州的时候,曾经帮助玄女宗抵挡牝女宗。” 李玄都笑了笑:“身为正道中人,责无旁贷。” 平心而论,李玄都不太愿意提及此事。虽然他和李非烟的确帮玄女宗击退了邪道来敌,李非烟还斩杀了十殿明官中的金释炎,但李玄都也将玄女宗的囚犯石无月带走,以萧时雨那个过刚近迂的性子,知道之后少不得要登门要人,他可不想因为此事再与玄女宗起什么龃龉。 沈元舟道:“听说玄女宗的萧宗主不日登门,那么钱家老儿多半也会前来。” 李玄都道:“故友重逢,是好事。” 沈元舟笑了笑,伸开五指,道:“且看老夫这一招。” 下一刻,从李玄都下方地面升起一股浩大气机。 太平宫门前的圆坪广场皆是以方砖铺就,极为规整,就像一张棋盘,不过普通棋盘是纵横十九道,而这座广场是纵横一万九千道。随着沈元舟的出手,一万九千道横纵交错的细线自广场方砖的缝隙间生出,继而不断上升,既像是一张纵横棋盘,又像是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 不必多言,这就是八部神通中的“地网”了,正所谓天罗地网,一上一下,两张大网,那才是插翅难逃。而沈元舟在阵法中对应的正是中央土行。 先前的“天罗”下落缓慢,可“地网”却是截然相反,上升的速度极为迅捷,李玄都只得拔升身形,可“地网”紧追不放,转眼之间,李玄都已经拔升至距离太平宫二百丈的高空之上,太平山本就已经极高,在太平山的基础上再高二百丈,故而李玄都已是高出云海,然后他悬停于云海之上,催运五大玄功,五行归一,将自身气机悉数灌注入手中的“人间世”中。 自从李玄都将“人间世”的半截断剑炼化入体内之后,不仅仅得了“逆天劫”,而且使用“人间世”时也可以发挥出最大的威力,更胜李元婴手中的“应帝王”。如果李玄都能跻身于长生境,在他手中的“人间世”未必就比仙物“叩天门”差了。 李玄都松开手中“人间世”,长剑悬而不落,自行悬停于李玄都身前,然后李玄都手掐剑诀,以“御剑术”驾御“人间世”向下落去。 剑至中途,以一化二,继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 不同于“百剑观音”所化之剑,此剑并非以气机所化,而是以“人间世”为主干开枝散叶,虽然所化数量有限,但威力更胜“百剑观音”。 又有片刻,十六剑化作三十二剑,分别攻向地网的三十二处要害节点。 沈元舟赞道:“李先生好眼力,竟然一眼就看破了此中关键。” 李玄都心知肚明,说到底还是沈元舟有意留手,只用了“八部神通”中的“地网”,而不是像司空藻那般将两种绝技融为一炉,这才让他有了以技巧破之的余地。话又说回来,司空藻虽然出手时没有留情,但在出手之后,空中洒落的那场光雨化作天地元气却也帮李玄都缓了好大一口气。对此,沈元重未多说什么,由此看来,太平宗中虽然有反对意见,但只是就事论事,并无其他阴诡手段,倒是让李玄都心生几分好感。 话音落时,三十二柄“人间世”刺破“地网”,重新归一,而李玄都谁也随之身形下落,回归原本高度。 如此一来,七招之约只剩下最后一招。李玄都因为沈元舟的留情,以及司空藻留下的那场光雨,还剩下半数气机。如果仅仅只是沈元重一人,就算李玄都只剩下半数气机,也无甚畏惧。可如今的沈元重集合阵法七人之力,却是不好对付。 玉衡位的沈元舟挪移开来,天权位的沈元重终于出现在李玄都面前。 这位太平宗的大长老满头白发梳拢得整整齐齐,身上衣冠、配饰也都是一丝不苟,一双眼睛虽然略显浑浊,但炯炯有神,在李玄都打量他时,他也在打量着李玄都。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在这种处境下遇到李玄都,沈元重也要赞叹一声好一个年轻才俊。只是如今立场不同,李玄都越是优秀 越是出类拔萃,便越是让他为难。 沈元重并非不看重手中权力,可如果说他纯粹是为了手中权力才极力反对此事,那也太小瞧了他。 他为的是太平宗的千秋基业。 沈元重并不担心李玄都能不能做好太平宗的宗主,他更不怀疑李玄都的能力,毕竟李玄都能先后被三位长生境高人看重,已经足以说明他本身的能力如何,无论是练武练剑的资质,还是为人处世的心思,都是上乘之选。他只是不相信这个世上有所谓的公义之人。在富贵之家,真正能败光祖上偌大家业的,不是那种只知道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而是那种一心想着做出一番事业的。毕竟吃喝嫖赌才花几个钱,养一辈子的富贵闲人也不过九牛一毛,可如果是做买卖,那可就不是小数目了,赚了还好,赔了就是倾家荡产。同理,公侯家的子弟也是如此,不成器的子弟不会惹来满门抄斩的大祸,顶多是手中无权,平安富贵还是不难,就怕那种一意进取,参与到庙堂争斗之中,不知何日,一步走错,就大祸临头。 他怕的就是这一点。如果沈无忧让沈长生来做这个宗主,沈元重必不会反对,他还不至于舍了老脸不要,与一个小孩子抢宗主大位。更是因为沈长生境界太弱,连闯下无法挽回的大祸的资格都没有。可李玄都不一样,江湖地位、境界修为、人脉交游、做事能力样样不缺,又年富力强,正值锐意进取的年纪,若是让他做了太平宗的宗主,他会带领太平宗做出怎样的事情,不难预料。沈元重不敢拿太平宗的基业去赌,赌李玄都能够成事,世上的事情就怕一个‘赌’字,赌对了万事大吉,赌输了,可就是万劫不复。 再有就是,李玄都毕竟是一个外人,又是清微宗出身,身后还有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今日让出太平宗的宗主之位容易,等他在太平宗中站稳了脚跟,那时候再想收回来的时候,可就难了。 正因为如此,沈元重才想出这样一个办法,名义上是要看看李玄都的境界够不够、高不高,实则是想借着这个法子架空李玄都。 想到这儿,沈元重不由在心底暗自叹息一声:“若李玄都果真是个修为平平的庸人,倒是不必摆出如此阵势了,就算把宗主大位让给他又如何?可在如今这个时候,怕的就是这种才俊之士。” 第八十九章 最后一招 沈元重道:“李先生好手段,我七人联手连出六招,竟是奈何不得李先生,如今只剩下老夫这最后一招,只要李先生接的下,那么我七人再无话说,恭迎李先生入太平宫升座,继任代宗主大位,执掌太平宗门户。若是接不下……” 李玄都问道:“若是接不下又如何?” 沈元重道:“若是接不下,那也好说。李先生毕竟是宗主亲自定下的代宗主人选,同样可入得太平宫,仍旧能升座代宗主之位,只是要与老夫约法三章,不得自行其是。不知李先生意下如何?” “爽快!”李玄都道:“沈大长老说话不藏着掖着,甚合我意。既然大长老已经如此说了,李某焉能不从?” “好。”沈元重笑道:“如今江湖人才辈出,当世青年才俊,能入得老夫眼的,不过五人而已,分别是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媗、玄女宗的玉清宁、牝女宗的宫官、道种宗的皇甫毓秀。可以气魄而论,能让老夫心生佩服的,唯有李先生一人而已。李先生,好气魄!” 李玄都淡然一笑,道:“李某十岁便离开宗门行走江湖,及冠之年便扬名天下,西北帝京,大江南北,都曾去过,勉强算是识人不少。当今江湖中,修为了得、心机也深之人,不知凡几,可大多都鬼鬼祟祟,使用阴谋诡计,不是英雄豪杰的行径,能像大长老这般坦诚之人,却是少之又少了。” 两人在话语之间互相吹捧对方,可手下却是没有容情的意思,各自蓄势,只待最后一击,便是石破天惊,彻底分出胜负。 沈元重缓缓说道:“想必李先生已经知道,在北斗七星之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于魁柄相接之处,最是要冲,对应阴阳五行之阴,老夫身居此位,威力最大,李先生小心了。” 李玄都道:“清微宗、太平宗本是一家,‘北斗三十六剑诀’中就有七式剑诀对应北斗七星,我自是熟知七星阵势。有劳大长老提醒,请大长老放心出手就是。” 话音落下,沈元重终于出手。 先前他说自己对应阴阳五行之阴,李玄都却没有想到他的阴竟然是阴神出窍神游。 一瞬之间,在李玄都的面前出现了两个沈元重,清者上升,浊者下降,将李玄都夹在中间。 然后两个沈元重同时鲸吞天地元气,以身躯为圆心散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由此显出法身,居于天上的沈元重一掌覆下,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摧山断岳。 李玄都身形倒退如平地滚雷,堪堪避开,这一掌与他擦肩而过,落在不远处的一座山峰上,伴随着轰隆巨响,山石滚落,烟尘四起。待到烟雾消散之后,这座山峰上竟是留下了一个不甚规则的巨大五指掌印。 就在此时,地上的沈元重又出一掌,彻底拦住李玄都的去路,使其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这次李玄都也没想着避让,毫不客气地回手一剑斩出,却不曾想这一掌竟是一个虚招,“人间世”穿过那只巨大手掌,根本没有半分阻碍,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虚影而已。 这时候,天空中的沈元重一掌凌空拍下,风起云涌,其势之大,竟是带动滚滚云气,使其疯狂向下垂落塌陷,在天空中造就了一个巨大漩涡。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沈元重一手托起,引动地气,化作一片土黄雾气,汹涌翻滚,好似传说中的碧落黄泉。 道祖有言,人法地,低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沈元重上用于天,下取于地,已然得了几分真意。 在阵法加持之下,此时的沈元重隐隐逼近天人造化境,造就这番天翻地覆的异象,直指身处其中的李玄都。 李玄都长啸一声,与手中“人间世”合为一体,只见得“人间世”在刹那之间,化作一柄十余丈之长、七尺之宽的巨剑,向下刺去。 上方是风起云涌的异象,下方是碧落黄泉的异象,以李玄都现在的气机,只有一击机会,也就是二者选其一,最终李玄都还是选择向下突破。 李玄都在面对四位归真境高手的时候,分别用了“玄阴真经”、“太上丹经”、“北斗三十六剑诀”、“太阴十三剑”,以攻对攻,连破四人。而对上司空藻和沈元舟这两位天人境大宗师之后,李玄都却一改攻势,转为守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时到了最后一招,李玄都不再一味防守,再度转化为攻势,以攻对攻。 天覆之,地载之,人在天地之间,能否顶天立地? 当“人间世”触及那片土黄色的雾气,如一根细针刺在了镜面之上,没能摧枯拉朽地突入其中,反而刹那悬停,与雾气形成僵持的局面。 剑尖与雾气相触的位置,无数气机疯狂震荡,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巨大涟漪向着四面八方不断扩散开来,云雾翻滚,狂风呼啸。 这一幕,蔚为壮观。 藏于“人间世”中的李玄都催动全身气机,悉数灌注入“人间世”,强行推动其缓缓下坠,由下而上层层挤压,外在气势上看似是在不断消减,但剑势内敛深藏,根本上始终不弱分毫。只要半柱香的功夫,李玄都就能摧破这片“黄泉之海”。 不过上方沈元重的一掌也已经下压而至,显然是不肯给李玄都这个时间, 李玄都显出身形,立在“人间世”的剑首位置,双手结“大宝瓶印”,迎向从天而降的一掌。 两掌相触,大小相差极为悬殊,李玄都浑身大震,原本伸直的手臂猛然弯曲,手背几乎触及头顶。手背、手腕、手臂肌肉绷紧、青筋暴起,而李玄都更是面如金纸,汗毛中渗出细微血丝。同时一股浩荡气机自上而下掠过,使得李玄都的衣衫鼓荡不休。 李玄都紧紧咬着牙关,不使口中鲜血渗出。 然后将自己存于胸腹之间的一口真气吐出,已经弯曲的手臂瞬间伸直,两只手掌猛然向上一托,竟是逼得从天落下的手掌向后一退,偌大一座法身也随之摇晃不休。 李玄都借着反弹之力,身形下沉,脚下的“人间世”猛然下压,在雾气上生生压出一个凹陷。 眼看李玄都已经陷入到强弩之末的境地之中,不过沈元重也不好受,哪怕借用了阵法加持,毕竟不是天人无量境,想要强行镇压身怀五大玄功的李玄都,也是倍感吃力。 双方陷入角力之中,就看谁先支撑不住。 就在此时,摇光位的陆夫人、天璇位的沈元斋、玉衡位的沈元舟互相对视一眼,同时撤去部分气机,使得阵法的运转有了片刻凝滞。 李玄都乃是身经百战之人,立时察觉到与阵法紧密相连的沈元重的气机刹那之间有了溃散之势,虽然沈元重立时就重新提起一口气机,但在两人相争分毫不让的关键时刻,这片刻时间已经足够了。 李玄都瞬间撕裂雾气,浩荡剑气如决堤之水,汹涌激荡。 种种天地气象,都被剑气搅碎消散。 一瞬间,沈元重入眼视野所及,皆是江河倒灌、瀑布倾泻一般,从天汹涌滚落的剑气,对其迎面扑来。 这一刻,沈元重并无太多恼怒之色,只是无奈叹息一声。 下一刻,他便被李玄都一剑撞在胸口,法身破碎,整个人横飞出去,撞击一座山峰的岩壁上,身上残存的劲道,竟然轰得那面崖壁如蜘蛛网一般扩散开裂,而后山岩破碎,烟雾升腾,落石如雨。 第九十章 入太平宫 太平七老可以分为三派,一派以陆夫人为首,包括沈元舟和沈元斋,这也是沈大先生的嫡系,李玄都与这一派人关系不错,所以这三人是支持李玄都的。另一派人以沈元重为首,包括许飞白和郁仙,对于李玄都接任太平宗宗主一事持反对态度。最后一派只有司空藻一人,恪守中立,不偏不倚。若非这次事关太平宗的未来,他根本不会出现在此地。 在沈元重被李玄都所败之后,许飞白和郁仙对陆夫人、沈元舟、沈元斋三人怒目相视,三人视而不见。 三人中各有心思,没了沈大先生之后,陆夫人和沈元重是太平宗中地位最高的两人,类似于无道宗的左右二尊者,可陆夫人自认不足以执掌太平宗,而李玄都的为人,她早就有所了解,再加上对沈大先生的信任,她决定支持李玄都来出任太平宗的代宗主。沈元舟对于太平宗的事情向来不太上心,因为钱家之事和玄女宗之事,倒是对李玄都颇有好感,既然陆夫人同意了,那他便顺水推舟。沈元斋的功利心思更重,他虽然位列太平七老,但因为境界修为的缘故,位次不高,若是由李玄都出任代宗主,必然会重用有交情的几位旧相识,那么沈元斋便可以趁此机会更进一步。 在各种心思下,三人在最后来了一招釜底抽薪,使得李玄都险胜沈元重。 沈元重对此其实有所预料,只是他小看了李玄都,如果李玄都转瞬即败,那么三人就算想要放水也无从做起。只有李玄都将沈元重逼入僵持角力的的境地之中,这种行为才有意义。就像里应外合,必须外敌足够强大,才能内外夹击。所以沈元重在最后时候,并无太多恼羞成怒,只是叹息一声。李玄都的境界修为之高,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太多,若是单打独斗,他万不是对手,他年长李玄都一辈,集合七人之力,已是以多欺少,就算有人故意留手,他也无话可说。 六位太平宗长老落在太平宫前的圆坪广场上,陆夫人、司空藻、沈元斋、沈元舟还好,许飞白和郁仙的脸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方才李玄都的神通手段,两人说不心惊那是假的,已是近乎天人无量境。尤其是当两人看到那个年轻人收起佩剑向他们走来的时候,每走一步,都好似踩在了两人的心口上。 两位长老尚且如此,其他太平宗弟子就更不用说了。许多远远观战的年轻弟子还没回过神来,他们看不出有三位长老暗中留手,在他们看来,就是集合了七人之力的大长老被那位剑仙人物单人独剑所败,虽然此人曾经是太玄榜上的人物,但还是让众多太平宗弟子感到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片刻后,所有太平宗弟子回过神之后,陆续进入广场,再望向那道身影,眼神中就难免流露出一种敬畏的情绪。江湖之中,以武为尊,武力是服众的基础,崇拜强者更是理所当然之事。如果李玄都是上门挑战的仇人,此举只会让这些太平宗弟子憎恨厌恶,可李玄都是沈大先生亲自指定的代宗主人选,那就不一样了,李玄都的武力越高,越是能让他们信服,。 江湖不是一方善地,想要活下去,要么身体强大,要么内心强大,若是两者都弱,注定会被淹死,若是两者都强,就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 李玄都转头望了眼张海石,师兄弟二人多年默契,只是一个眼神交汇,便能心意相通。然后李玄都走到六位长老身前丈余距离的位置,驻足而立,并未急于开口言语,又转头望向沈元重飞向的那座山峰。 从一片龟裂岩壁中,沈元重缓缓起身,站在岩壁的一处向外凸起上,此时老人身上仍旧是一尘不染,可还是难掩萎靡之色。 方才交手,他阴神出窍在天,本尊落地在下,借助“七曜星罗阵”,各自显化法身。当时李玄都只有一击之力,若是对阴神出手,注定会败。不过李玄都选对了方向,向下破去沈元重的本尊法身之后,阴神不得不提前归位,天上的阴神法身也随之消散,虽然沈元重没有伤及根本,但还是难免神魂震荡,要修养几日才能复原。 沈元重纵身一跃,飞渡两峰,落在六人身前,对李玄都拱手道:“李先生境界高绝,修为精深,沈某人佩服。” 李玄都还礼道:“是七位长老手下容情。” 沈元重抬手引向太平宫方向:“请李先生入太平宫。” 说罢他又望向张海石和白绣裳:“也请二位贵客一并入太平宫。” 张海石把刚才一幕看在眼中,向来以言语刻薄的他一反常态,道:“沈大长老高风峻节,佩服。” 沈元重淡然道:“能得海石先生如此评价,沈某人倒真是受宠若惊。” 张海石一笑置之,迈步走入太平宫中。 太平宫内部,与清微宗的青领宫极为相似,毕竟两者都是仿照当年太平道的太平青领宫所建,故而大致格局都是类似,只在细节上略有不同。此时太平宫中已经设好位置,唯有最上方的主位空悬。 沈元重做请之状道:“请李先生上座。” 李玄都看了眼那方象征着太平宗宗主之位的宝座,摇头道:“如今我还不是太平宗宗主,等到升座大典之后,再坐此位不迟。” 沈元重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心中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当年惠帝早亡,外戚作乱,丞相平定外戚之后,奉文帝入继承大统,入京时,丞相献上玉玺,天子不受,待到太庙,再受玉玺。如果文帝接受了丞相献上的玉玺,那么他的皇位便等同是丞相给的,丞相既然能给你,自然也能给别人。可如果从太庙接受玉玺,那意味着皇位是从祖宗处继承,与旁人无关。 此时沈元重请李玄都坐上宗主宝座,自然是暗藏试探机心,如果李玄都果真坐上了此位,不仅在道理上有亏,就连陆夫人、沈元舟等人都要生出许多其他心思,只是李玄都并未上当,让沈元重算计落空。 李玄都对此并无太多芥蒂。沈元重的种种手段,都在情理之中,若是他见到李玄都之后纳头就拜,反倒要李玄都生出疑心,怀疑他暗藏祸心。而且这也说明了沈元重非是庸人,在如今这个大变将起的时候,得能人一人胜过庸人百人。李玄都入太平宗,不怕有人反对,他怕的是太平宗中尽是老弱病残,只等他来相救。 如今看来,太平宗毕竟是多年底蕴,就算两代宗主遭遇意外,仍旧不容小觑,有三位天人境大宗师,两位数的归真境高手,虽然比不得正一宗、清微宗、无道宗、阴阳宗、补天宗,但丝毫不逊于其他宗门,甚至犹有胜之。 李玄都心中暗忖:“若是太平宗能为我所用,再加上客栈中人,仅是天人境大宗师就有七人之多,放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方豪强了。这样一来,我便有足够的实力去践行当年所求、如今所愿。” 不过李玄都也知道想要短时间内掌控太平宗是痴心妄想,涉及到人心民意,需要日积月累,徐徐图之,方能有所见效。 想着这些,李玄都坐在了右边第一把椅子上,白绣裳和张海石稍作谦让之后,白绣裳坐了第二把椅子,张海石坐了第三把椅子。 在左侧是太平七老,为首沈元重,与李玄都遥遥相对。 沈长生是唯一可以进入太平宫的晚辈弟子,不过只能站在门口位置,他抬眼望去,只见太平宗的七位长老聚在一起,隐隐有云雾渺渺之意,让人心生亲近,而坐在对面的李先生三人,却是给人黑云压城之感,迥然大异。 第九十一章 玄门正道 李玄都胜过沈元重之后,升座太平宗代宗主一事便是板上钉钉,接下来十人主要商谈升座大典的相关事宜。按照道理来说,张海石和白绣裳都是外人,只是宾客,不应过多插手此事。不过两人都以李玄都长辈自居,沈元重也不好多说什么。 在座之人,不是一宗之主,就是宗门中掌握实权的人物,商议这等事情自然是大材小用,很快就把大典的相关章程定下,同时也将李玄都的辈分定下。江湖规矩,各宗之主都是平辈论交,可对内总是要分出个辈分高低,以李玄都的年纪来说,应是与沈长生同辈,可从实际辈分来说,他是李道虚的弟子、张海石的师弟,与沈大先生、秦清、白绣裳却是平辈,所以他在太平宗中的辈分是与沈大先生、陆夫人、许飞白平辈,比沈元重、沈元斋、沈元舟、郁仙、司空藻低上一辈,比沈长生这些三代弟子高上一辈。 接下来就是奉送请柬一事,虽然大天师张静修已经定好了前来观礼的名单,但在明面上还是要太平宗先送出请柬,然后众宾客再持请柬登山观礼,否则众多一宗之主不等人家来请就主动登门,成何体统。 按照规矩来说,这等大事,应是派出一位太平宗中足够分量的二代弟子,亲自登门送上请柬,只是有些宗门距离极远,需要提前派人,少说也要月余时间,哪怕是近的,一来一回也要半月时间,如今事急从权,只能改为飞剑传书。那些在大天师授意下提前动身的宗主,很快就能赶到太平山。 正式日期就定在七天之后。 太平宗毕竟是正道十二宗中的副盟主,对于宗主升座大典自然不能马虎,在这七天时间中,全宗上下弟子要将太平山和太平宫装点一新,不过对于财大气粗的太平宗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至于李玄都,却是没什么事情可做。正好他还是第一次登上太平山,便在陆夫人的带领下,游览太平山,否则日后做了太平宗的代宗主,竟是连太平山的全貌都不曾见过,说出去也是让人笑话。 这一日,李玄都和陆夫人来到太平山的一处胜景,此地距离太平宫不远,名为天屏峰,形如屏障,刚好遮挡太平宫所在的主峰。在此地有一座殿宇建造于峭壁之上,崖壁极为陡峭,松不能生,猿不能攀,仅有飞鸟能过,这座殿宇仅凭下方楔入崖壁的横梁为支撑,仿佛吸附于崖壁之上,远远望去,但见一座飞阁于云雾之中时隐时现,宛如空中楼阁、仙人殿宇。入得其中,就会发现在殿后还有一条瀑布飞流直下,与殿宇的外栏紧紧相邻,伸手便能触及。太平宗中人又以竹筒引水入阁。不禁让人感叹,造此楼阁之人不仅巧夺天工,而且妙想天开。 两人来到此殿之中,行走于外廊,廊道阔仅数尺,仅能让两人并肩而行,若是常人登临,放眼四周,白雾茫茫,云生足底,如身处天上,自不免心目俱摇,手足皆软,但两人皆是上三境的高手,临此胜境,不但不惧,而且心神开阔。李玄都凭栏向太平宫方向望去,于缥缈烟云之中,隐隐见到太平宫的一角,于云雾之中若隐若现,好似天宫盛景。 陆夫人介绍道:“此地名为天水阁,因远观好似天上之楼而得名一个‘天’字,因临近瀑布而得名一个‘水’字,故名‘天水’。” 李玄都收回视线,赞道:“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陆夫人道:“若是代宗主喜欢,日后此地就作为代宗主的居处,不知代宗主意下如何?” 李玄都看了陆夫人一眼,道:“好是好,只是身在江湖,身不由己,未必能在太平山上久留。” 陆夫人叹息一声。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沈大先生交给他的须弥宝物,道:“这是沈大先生的须弥宝物,未敢擅动,物归原主。只是‘太平无忧’令旗乃是宗主信物,却不好交给陆夫人。” 陆夫人犹豫了一下,接过须弥宝物,神情复杂:“多谢紫府。” 说罢,她打开须弥宝物上的禁制,大致浏览一遍之后,从中取出一部玉石封面的典籍,足有尺余之厚,幸得陆夫人是归真境高手,换成一个寻常妇人,别说是单手托起,就是双手也未必搬得动。 陆夫人道:“紫府马上就要就任本宗的代宗主,虽说太平宗和清微宗在祖上是一家,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变迁,两者之间差异颇大,如果紫府全然不会太平宗的功法,也是让人笑话,所以这部《太平青领经》的正本便交由紫府之手,希望紫府能好好钻研。” 李玄都没有推辞,接过这部《太平青领经》,收入自己的“十八楼”中。 太平宗与清微宗相较,功法绵密严谨,长于守御,只是绵密有余,凌厉不足,自不及清微宗功法那样威猛凶悍,可若说守御之严,清微宗拍马不及,只是稍逊于一味修炼体魄的金刚宗而已,但太平宗有种种奇门之法,却又在金刚宗之上。太平宗在江湖上雄立多年,声名显著,自有其独到之处。 李玄都心中暗忖:“我身怀‘玄微真术’和‘北斗三十六剑诀’,以清微宗祖师对‘太平青领经’的领悟为基础,又融汇了墨家游侠派和诸多海外散修的精妙法门。太平宗的这部‘太平青领经’虽然号称正统,但以太平宗的功法来看,只守不攻,也未必是全本。由此说来,太平宗只守不攻,清微宗只攻不守,两者合一,才是真正的‘太平青领经’,当年太平道凭借此法纵横天下,应是大成之法无疑了。不过想要将清微宗和太平宗的功法熔于一炉,还是要花费许多工夫才行。” 陆夫人见他怔怔出神,不由问道:“紫府在想什么?” 李玄都回过神来,说道:“我在想当年的太平道。” 陆夫人的心猛地一沉,立时联想到太平宗和清微宗合并为一宗重现当年太平道,又联想到了无忧谷一战,清微宗矢志复仇,不由心生戒惧。 李玄都见陆夫人神情变化不定,知道她想岔了,便道:“我是在想当年太平道之所以能纵横天下,凭借的就是一部‘太平青领经’,此乃大道根本,若是我能融汇清微宗和太平宗两家之长,岂不是长生有望?” 陆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道:“紫府所言极是,当年的太平道更胜于正一道,正一道有‘五雷天心正法’,太平道有‘太平青领经’,两者应是相差无几,俱是大成之法中的玄门正道之法。” 道门以得道、成道、证道比喻飞升离世,大成之法又被称作得道之法,只是得道之法也有区别,又分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何谓玄门正道之法,就是没有各种隐患的大成之法,如“五雷天心正法”、“太平青领经”,只要循序渐进修炼,就算不能证道飞升,也有益无害。何谓旁门左道之法,自然是有各种隐患的大成之法,如“太阴十三剑”、“六合八荒不死身”,虽然能侥幸得道,但极为凶险,稍有不慎,就要遭受反噬,走火入魔。 严格来说,三大剑诀中,只有“慈航普度剑典”算是玄门正道之法,“太阴十三剑”和“北斗三十六剑诀”都算是旁门左道之法。至于“玄阴真经”和“太上丹经”,也可以算是大成之法中的玄门正道之法,不过必须是完整版本,也就是玄女六经和“太上丹经”内外篇,木勾真人留下的“太上丹经”只有内丹篇,而缺失外丹篇,故而只能算是上成之法。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虽然身怀两门大成之法,但仍旧对“太平青领经”抱有想法,只因这两门大成之法太过凶险,据说地师是踏足长生境之后才开始修炼完整篇的“太阴十三剑”,能凭借改良过的“北斗三十六剑诀”而跻身长生境的也只有李道虚一人而已,换而言之,“北斗三十六剑诀”乃是李道虚一人独有之剑诀,就如“人间世”乃是李玄都一人之剑。 李玄都想要顺利跻身长生境,“太平青领经”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第九十二章 大贤良师 接下来的几日,李玄都跟随陆夫人游览了整座太平山,然后就回到天水阁中,开始参详太平宗部分的“太平青领经”,将其与清平宗的“玄微真术”相互对照印证,果然有许多相通互补之处,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二法相合,证生死轮转之理。只是时间太过紧迫,李玄都只能算是初步了解一二,远远谈不上将两者熔于一炉之中。想要重现当年太平道的“太平青领经”,少说也要一年半载的时间。 第六日的时候,距离升座大典还有一天的时间,李玄都仍旧沉溺于“太平青领经”中难以自拔,两耳不闻窗外事,废寝忘食,直到张海石来到天水阁,这才回过神来。 天水阁本就是一位太平宗祖师的居处,分内外两厅、偏厅、书房、卧房,只是少了庭院,李玄都这几日一直都在书房中,从书房出来就是内厅,他与张海石在内厅分而落座,只是天水阁中并无仆役之流,只有李玄都一人,自然也是无茶待客了。 好在兄弟二人感情深厚,张海石也不在意这些小节,直接开口道:“紫府好运道,短短半年时间,就从清微宗弃徒摇身一变成了太平宗的代宗主,世事之无常,可见一斑。” 李玄都感慨道:“我也是没有料到,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张海石道:“一个人能否成事,本事还在其次,很多时候都是时势使然,可话又说回来,若是没有本事,仅仅是时势使然,那也不成。” 李玄都道:“师兄这话却是和没说一样。” 张海石笑了笑,正色道:“说正事,我从齐州动身之前,见了秦姑娘和李师姑,你让秦姑娘带给我的信,我看了。没想到你除了出任太平宗的代宗主之外,还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么多谋划布局,实在了不起,为兄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万万做不成的。由此看来,你离开清微宗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玄都问道:“不知师兄是否有意加入其中?” 张海石显然早有思量,并未犹豫,直接回答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待到天下太平之后,太平客栈向宗门转型是必然之事,你也好,李师姑也罢,还有如是,都已经离开清微宗,可我还是清微宗中人,不好随意离开,所以那个太平客栈,我便不参与了。” 李玄都点头道;“我也是如此想的,师兄留在清微宗中,对于我的帮助反而更大。” 说到这儿,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说不定我还能帮师兄坐上清微宗的宗主之位,咱们兄弟二人联起手来,把李元婴赶下台。” 张海石并不惊讶,只是长眉微挑:“此语言之尚早。” 李玄都轻声道:“不过未雨绸缪,也该早作准备了。” 张海石没有说话,似是默许。 李玄都同样没有继续深谈下去,诚如张海石所说,此时说这个还言之尚早,关键在于提前准备,只待机会一到,便可水到渠成。 张海石话锋一转:“不过那个清平会,有点意思,我想参与其中。” 李玄都自然不会拒绝,立时把清平会的规矩大致说了一遍,请张海石选一个词牌名。 张海石听完之后,沉吟片刻,道:“本朝有人做了首词,其中有一句,叫做‘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此句最得我心,所以我便取这首词的词牌名罢,就叫‘临江仙’。” 李玄都笑道:“好,我回头就通知云何。” 然后他问道:“最近家里还有什么事情?” 张海石淡然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老爷子让李如师敲打了下三夫人,毕竟嫁入了我们清微宗,不管以前是谁家的人,要明白现在是谁家的人,得分出个亲疏里外。” 李玄都点点头,又问道:“关于我出任太平宗代宗主一事,老爷子是什么态度?” 张海石摇头道:“什么也没说,李如师虽然反对,但我可以断定不是出自老爷子的授意,无论是明的还是暗的,否则以李如师的脾气,在青领宫议事的时候早就扯虎皮做大旗了。” 张海石微微一顿,稍稍偏题道:“当年我也是万没想到,李师姑竟然会嫁给这样一个男子,真是可惜了。” 江湖中没有那么规矩森严,不至于为尊者讳到不敢提及半点的地步,李玄都玩笑道:“我没见过师娘,却听说过师娘的脾性,温婉贤淑,大家闺秀,姑姑我是见过的,而且也算是了解,她和师娘虽然是姐妹,但脾性截然不同。以姑姑的脾气,也就李如师能忍受得了,换成老爷子,或是师兄,怕是早就拔剑相向了。” 张海石想了想,不由失笑道:“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李玄都道:“这次清微宗之所以支持我就任太平宗的代宗主,肯来祝贺,恐怕不是看在我这个清微宗弃徒的面子上,而是看在师兄的面子上。” 张海石笑道:“咱们兄弟二人不说两家话,你我本是一体,当年所谓的‘四先生党’,你做面子,我做里子。虽说如今‘四先生党’不复当年声势,但清微宗中支持我们的人还是不在少数。你能做太平宗的代宗主,于为兄而言,乃是一桩好事。若是为兄有朝一日夺回清微宗,你坐稳太平宗,未尝不能重新恢复太平道,与正一道、全真道鼎足而立。” 李玄都微微皱眉道:“可我只是太平宗的代宗主,该守的信义一定要守,这太平宗的宗主之位迟早要还给太平宗。” 张海石问道:“我问你,张静修是正一宗的宗主吗?” 李玄都一怔,隐隐猜到张海石的意思。 张海石沉声道:“只要恢复太平道,你做不做太平宗的宗主又有什么干系?当年太平祖师被尊为大贤良师,道徒遍布八州之地,浩浩荡荡三十六万之众。太平道兴盛时,同样是世道大乱,死相枕藉、易子而食之事屡见不鲜,由此祖师才提出‘致太平’之说,救世为念,以求天下太平大同。” “《太平青领经》有言:‘道祖者,得道之大圣,幽明所共师者也。应感则变化随方,功成则隐沦常住。住无所住,常元不在。……周流六虚,教化三界,出世间法,在世间法,有为无为,莫不毕究’。”李玄都喃喃道:“又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张海石道:“正是如此,《典略》记载:‘中有正一道,东有太平道。正一道有大天师,太平道有大贤良师。’若是恢复了太平道的道统,你来做这大贤良师,与大天师平起平坐,何必贪恋区区一个宗主之位?甚至你还能将你的太平客栈也加入太平道,使其与清微宗、太平宗鼎足而立,互相牵制,如此一来,你身为大贤良师便可利用三者之间的互相牵制,居中平衡,成为事实上的三宗之主。” 饶是李玄都,也有了片刻的震惊失神。 过了良久之后,李玄都才苦笑着开口道:“这是帝王心术。” 张海石淡然道:“你想要为这个世道做些事情,就要不断往上爬。地位越高,能做成的事情也就越多。你做一个县令,最多只能救一县之人;你做一个知府,最多只能救一府之人;你做一州总督,最多只能救一州之人;你若做了内阁首辅,最多也就能救数州之人。你只有做了天下共主,才有可能救天下之人。” 李玄都心神一震。他隐隐感觉师兄的提议已经超出了他的最初谋划,让他略感不知所措,也不由想到师父曾经在无意中说过的一句评语,最像他的人,不是司徒玄策,不是李玄都,也不是李元婴和李太一,而是这位二弟子张海石。 第九十三章 来客登山 李玄都的思绪飘飘荡荡,想起了早年时师父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能做成一件事,不是因为你的能耐多大,仅仅是因为你在这个位置上而已。至于那些在这个位置上还做不成事的,即是庸才。” 李玄都不由摇头叹息道:“我之所以能成为太平宗的代宗主,不是因为我能耐多大,品德多高,还是因为时势使然。” 张海石见李玄都似有拒绝的意思,摆手道:“罢罢罢,为兄不是逼你去做这个大贤良师,更不是让你去一统道门做道门的大掌教,只是大势所趋,你不来做这个位置,自有别人去做,若是让那些居心不良之人占据高位,不知又要惹出多少祸事,倒不如让你来做。” 李玄都终于是无话可说了。他之所以心生拒绝之意,倒不是因为他不慕荣利权势,他没这么高尚,哪个男子不曾渴望过建功立业?只是身居高位之人,所承担的责任也更大。大天师张静修,身为正道盟主,除了偌大的正一宗,还要兼顾‘四六之争’和正邪之争,何等劳心劳力,就算如此,仍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步错则步步皆错,最终满盘皆输。 就在这时,外面有太平宗弟子轻声禀报道:“启禀李先生,三位真人联袂而至。” “真人”二字可是极为珍贵,江湖中的天人境大宗师不少,少说也有数十人之多,可能得真人头衔的天人境大宗师只有三人,分别是神霄宗的三玄真人、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妙真宗的万寿真人,至于颜飞卿这位飞元真人,还是归真境,而张静修这位元阳妙一真人,则是长生境界,不在天人境之列。 此时三位真人联袂而至,自然就是全真道的三位真人了。 李玄都对外面的太平宗弟子道:“知道了。” 待到太平宗弟子退去,李玄都对张海石道:“没想到这三位真人会到。” 张海石笑道:“此事是大天师张静修一力推动,清微宗也是默许,再加上太平宗这个名义上的副盟主,其余正道宗门谁敢不给面子?自然都要前来观礼。正好,我与你同去,迎接这三位真人。” 说罢,师兄弟二人离了天水阁,往太平宗飞渡而去。 待到来到太平宫门前圆坪时,陆夫人和沈元重已经等在这里,圆坪广场上也列满了太平宗的弟子。不多时后,就见在沈元斋的亲自引领下,从山路上行来三位道人。 居中一名老道,白发白须竟是已经有发黄返黑的迹象,此乃长寿之相,不必多说,正是如今江湖中年岁最长的万寿真人,甚至比张静修等人还要高出半辈去,只有藏老人勉强可与其媲美。当日张静修向沈长生介绍这位万寿真人,直接说蜀州有个老祖,倒是名副其实了。 万寿真人左侧是个看上去不惑之年的中年道人,蓄有三缕长髯,仙风道骨,双眼中隐隐有丝丝缕缕的紫气透出,应是修炼了东华宗的“东华紫薇剑诀”,其身份也不言而喻,正是东华宗的太微真人。 万寿真人右侧之人不必多说,正是神霄宗的三玄真人。 认真说起来,李玄都与这三位真人都曾有过些许交集,那日李玄都与李太一在望仙台斗剑,太微真人与好友张承轩就在台下观战,而张承轩正是卖给秦素“百华灵面”之人。三玄真人就更不用多说了,风雷派的风波,李玄都可是亲自参与,那日三玄真人也曾现身,只是当时李玄都境界未复,见不得其真容。至于万寿真人,李玄都的确没有见过,不过他服下的那颗“五毒真丹”确是万寿真人亲自炼制。 三位真人中有两位都曾见过李玄都,只有万寿真人未曾见过,可他却与张海石熟识,陆夫人是女子,沈元重年纪太大,唯有李玄都这一个年轻人,自然一眼认出,这位年近百岁的老道当先开口道:“李先生,马上就是你的好日子,贫道先行道喜。” 李玄都忙迎上前去,说道:“在下受沈大先生所托,前来执掌太平宗门户,代表太平宗恭迎三位真人大驾光临。” 太微真人笑道:“李先生出任太平宗代宗主,此事已经轰传江湖,我们三人定了个日子,先去风阴府集合,然后再一起登山贺礼。本以为我们该是第一批到的,却没想到海石先生已经到了。” 张海石笑道:“真人想要第一个赶到却是痴心妄想了,比张海石更早的是慈航宗的白宗主。” 东华宗与清微宗是多年的邻居,张海石与太微真人自然是旧相识,与万寿真人更是忘年之交,至于三玄真人,也有交情。三言两语的客套寒暄之后,李玄都便请三位真人进到太平宫中叙话。 众多太平宗弟子没有料到新任代宗主的面子竟是如此大,除了慈航宗的白宗主之外,又有三位宗主登门,若是再加上代表了清微宗且不是宗主胜似宗主的张海石,那就是五位宗主了。众弟子均是有些兴奋,毕竟这还不到日子,就已经有这么多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大人物登门,待到升座大典的那一天,岂不是要十二宗齐至?太平宗在各地设有太平客栈和太平钱庄,已经有有消息传回,说玄女宗的众多弟子已经到了怀南府,想来明日就能登山,甚至还有许多邪道中人和江湖散人也云集怀南府,这可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景象了,就算是前不久正一宗的小天师和慈航宗的苏仙子大婚,也没有如此殊遇。当下已经有许多年轻弟子开始私下争论,闭寺多时的静禅宗会不会派人前来,真正凑齐正道十二宗。 见此情景,许多怀有抵触心思的太平宗弟子开始动摇,暗道这位代宗主既然能被宗主选中,又有大天师的支持,定是有些本事的。这么多的宗主肯亲自登门,固然有大天师的缘故,可那三位真人却是不听大天师调遣的,他们能来,则是大剑仙的脸面了。大天师加上大剑仙,这是多大的面子,比天还要大了。 三人真人刚到不久,又有人孤身登山,是个身材矮小的老者,生得干瘪瘦弱,须发也是稀疏,腰间别着一根烟杆,翡翠的嘴,乌木的杆,黄铜的锅,另一边还挂了个荷包,装着烟叶。 老者双眼灼灼,几乎要有精光生出一般,言称是奉了主人之命特来向李公子道贺。太平宗弟子不敢怠慢,向李玄都禀报。 李玄都出来太平宫,见得此人之后,立时一惊,道:“你是剑秀山……” 老者咧嘴一笑:“不错,小老儿正是剑秀山的守山人,没想到李公子还记得小老儿。” 周围的众多太平宗弟子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不知剑秀山是什么地方。 老者用犹若实质的目光一扫,清了清嗓子道:“小老儿奉我家主人之令,特来向李公子恭贺道喜。” 一位与李玄都同辈的太平宗知客弟子犹豫了一下,道:“请来客通名。” 老者看了他一眼,道:“小老儿不足道哉。不过我家主人的名讳,你却要听好了,我家主人姓徐,名讳上无下鬼,江湖尊称地气宗师,你可是知道了?” 此言一出,众多太平宗弟子“啊”的一声,轰然叫了起来。 大天师派人道贺不奇怪,大剑仙派人恭喜也不稀奇,可地师竟然也派了人来,这可就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了。如此一来,已然是三位长生境界一起道贺了,最后一位澹台云,会不会也会派人道贺? 老者继续说道:“我家主人说了,他与李公子是忘年之交,李公子升座太平宗的代宗主,他本该亲自前来道贺,只是俗务羁绊,无法分身,李公子勿怪才好。” 第九十四章 一枚梨子 众太平宗弟子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立时如临大敌。地师在正道之中可谓是凶名昭著,先是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都死于地师之手,继而沈大先生又被地师派人掳走,就连正一宗都在地师的手中吃了个大亏,颜面扫地。如今来人是地师的属下,自然是来者不善。 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众弟子稍安勿躁。有道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如今正邪相争的关键时刻,地师派人祝贺李玄都升座太平宗代宗主,尽显大家气度,若是李玄都将地师的来使杀了,却是显得小家子气了,让人小觑几分。 在江湖上,有些时候脸面比天大,能在此地的太平宗弟子多是老成持重之辈,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是戒备,并没有人贸然出手。 “不敢见怪。”李玄都道:“有道是正邪不两立,地师之贺,李玄都怕是消受不起。” 老者道:“李公子多虑了,小老儿并非西北五宗中人,与阴阳宗也没什么干系,小老儿只是跟随我家主人多年的老仆,此番来向李公子道贺,也仅仅是代表我家主人,并非是代表地气宗师和西北五宗。我家主人说了,地气宗师和阴阳宗宗主代代都有,可徐无鬼却只有一个。” 李玄都沉吟不语,既没有答应下来,也没有直接拒绝。 老者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小盒,大约手掌大小,双手奉上,说道:“主人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李公子笑纳。” 李玄都朝那小盒子望去,不知以什么材料制成,通体光泽暗沉,表面绘有精致花纹,隐隐约约之间,有宝光一闪而逝,显然不是凡品俗物。 李玄都婉拒道:“徐先生有此等心意,李玄都已是深感荣幸,如此重礼,却万万不敢拜领。还请上复徐先生,说李玄都多谢他的一番美意,好意心领了,只是太平宗无所不有,足以负担一个李玄都。” 老者道:“李公子若不笑纳,小老儿在主人面前可是为难得紧了,还望李公子能体谅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难处。” 李玄都道:“请上复徐先生,如今正邪两道势同水火,太平宗是正道十二宗,李玄都既为太平宗的代宗主,自当尽其职责,就算不与徐先生为难,也不可能相互结交,所以徐先生所赐万不敢受,望徐先生见谅。”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李公子可知这方小匣子中装的是什么物事?” 李玄都道:“我没有静禅宗的‘天眼通’,自是不知。” 老者笑道:“李公子可还记得当年在剑秀山忘剑峰上结庐而居之事?” 李玄都一怔,道:“自是记得。” 去年这个时候,李玄都第三次来到忘剑峰,只见得茅屋破败,屋顶上的茅草已经所剩无几,露出了光秃秃的房梁。屋前有一棵梨树,枝叶婆娑,生意尽矣。 李玄都当年在忘剑峰结庐而居,养伤之余,就会坐在梨树之下,看梨花如雪,望云如梨花。 他第一次离开忘剑峰,以为不会回来,有“忘却剑秀山”之意,只是没想到,他后来又第二次重回此地,那时却是带着张白月的骨灰,方见茅屋破败,梨树尽是黄叶,叶间悬挂着黄橙橙的梨子。 梨树不远处便是崖外云海,以前李玄都常常坐于树下,面向云海,横剑膝上,兴起之时,便拔剑而斩,剑气所及,浩大云海被割裂出一道道纵横沟壑,云气翻滚不休,蔚为壮观。 在梨树下还有一座荒芜坟墓,上面以飞剑简简单单地刻就了五个字:“张白月之墓”。 当年他回到此地,将张白月的骨灰葬于梨树之下后,又将自己的佩剑“人间世”留于此地,与她作伴,却是真正应了忘剑峰之名。 一个男人在一生中通常会遇到两个女子,一个是情窦初开时喜欢上的女子,是可望难及的白月光,还有一个是想要真心娶回家的女子,是心头上的一点朱砂痣。 对于李玄都而言,张白月是他的白月光,秦素是他的朱砂痣。 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一剑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这是李玄都在与张白月相识时心境,恣意江湖,不过如是。 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生而为人,来这人世间走上一遭,总要为人世做些什么,正如佩剑之名“人间世”,这是李玄都与秦素相识时的心境。 李玄都轻声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老者打开盒子,却见盒子里放着一个黄橙橙的梨子,轻声道:“忘剑峰上的那棵梨树终是枯死了,只是死前曾回光返照,竟是结下了这个梨子。我家主人将其摘了下来,让小老儿送于李公子。” 李玄都望着这颗梨子,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不知所言。 众多太平宗弟子也瞧见了梨子,大感惊讶,他们原本猜测地师会送出一件宝物,或是一部功法秘籍,或是什么灵丹妙药,却没想到竟是一颗普普通通的梨子。许多太平宗弟子,不由开始深思地师此举到底用意何在?再看代宗主神情异样,难道说这颗梨子有什么特别寓意,看似贺礼,实则诛心? 就在这时,白绣裳从太平宫中走出,道:“紫府不妨手下地师的这番心意。” 李玄都回头望向白绣裳,不知这位慈航宗之主为何会忽出此言。 白绣裳轻声道:“过往不可追,留个念想罢了。”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小盒,道:“多谢。” 老者微微一笑,转身就走,半点也不停留。而这老者行走之间,如缩地成寸一般,不多时就已经看不到身影,可见其修为不俗,不可小觑。 李玄都伸手取出梨子,入手微凉,又把那方小盒放到眼前仔细观瞧,发现这只盒子并无太多玄机,只是可以用来储物,使其不腐不朽,百年如新。 李玄都重新将梨子放回盒中,收起盒子,与白绣裳一起返回太平宫中。 次日,太平山上处处是一派喜庆之相,张灯结彩,装点一新,许多被太平宗饲养的仙鹤也被太平宗中的驯鹤人送到太平山上,在驯鹤人的驱使之下,只见得当空白鹤成群,绕峰飞舞,一派仙家气象。 众多太平宗弟子也悉数换了新衣华服,与周围一派庆典的喜庆氛围相得益彰。 李玄都换上了一身玄色衣袍。当年太平道信奉黄天,黄为地色,玄为天色,故称天地玄黄,太平道起事时,人人头戴黄巾,尊崇地色,在太平道失败之后,残余的太平道弟子为了自保,摒弃地色不用,改用天色,也就是玄色。故而如今太平宗宗主的服色尚黑。 宗主服饰自是与寻常不同,本身就是一件宝物,水火不侵,诸邪辟易,寻常刀剑伤不得分毫,虽然对于如今的李玄都来说,用处不算太大,但聊胜于无,而且这种的服饰在太平宗有三件之多,可见太平宗的豪富。 李玄都一身华服,深衣大袖,冠冕云履,衬得他渊渟岳峙,已然有了一方宗师的风范。单以容貌而论,李玄都比不得颜飞卿那般一骑绝尘。真正难得之处恰在于他历经大起大落之后,洗尽铅华,褪去浮躁,气态沉稳,临大事有静气,所谓有诸内而形于外,只要不在秦素面前“原形毕露”,任谁见了此时的李玄都,都不会再将其视为一个年轻后生。 一宗之主,不需要无的放矢的锋芒必露,更不需要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轻狂意气,需要的是老成持重之人,有的放矢,不会为了一时意气而冲动行事,对于宗门走向的决策一再权衡,平日里的时候,李玄都行事略显暮气过重,可落在太平宗弟子的眼中,那就是沉稳持重,反而更能服众。 第九十五章 升座大典 这一日,众多宾客开始陆续登山,首先到的便是玄女宗宗主萧时雨。 李玄都与诸位太平宗长老自是亲自相迎,只见得萧时雨带了八名弟子走上峰来,其中就有周淑宁、左颜、兰琳、周竹四人,这四人的境界修为不高,资历威望更浅,却能被萧时雨带在身边,栽培之意一目了然,看来萧时雨已经在为玉清宁日后接掌玄女宗铺路了。 李玄都迎上前去,拱手行礼道:“有劳萧宗主大驾,李玄都感激不尽。” 萧时雨驻足还礼,道:“李先生接任太平宗代宗主,乃是正道中的大事,玄女宗身为正道一员,岂有不来之理。” 此时站在萧时雨身侧的周淑宁偷偷瞧着李玄都,李玄都状若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小丫头赶忙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在这等场合之下胡闹。 李玄都道:“请萧宗主入太平宫,白宗主、海石先生、万寿真人、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俱是已经到了。” 萧时雨不由脸色一肃。正所谓“四六之争”,除了白绣裳之外,这四宗的首脑人物竟是都已经到了,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至于李道虚,不来也在情理之中,与其说李道虚是清微宗之主,倒不如说他是四宗之主,再者说了。哪有师父给徒弟道贺的。虽然清微宗的宗主是李元婴,但论及在江湖上的分量和交游之广阔,却远不如张海石。从这一点来说,相当于四宗之主齐至了。 萧时雨在陆夫人的引领下,往太平宗行去,而李玄都则是继续等候其他客人驾临。 不多时后,又有一位僧人登山,袈裟锡杖,正是金刚宗的悟真大师。自从静禅宗的方静方丈圆寂之后,悟真就成了佛家的魁首人物。江湖上说地师有十指,分别是十殿明官,又有左膀右臂,分别是牝女宗冷夫人和皂阁宗藏老人。若说大天师也有左膀右臂,那就是慈航宗的白绣裳和金刚宗的悟真。 李玄都相迎上去,道:“悟真大师亲临,李玄都有失远迎。” 悟真笑道:“李先生,那日你我在北芒县的客栈中说父子君臣,过去才不到一年,可就在这一转眼的工夫,你已经是一宗之主,都说世事无常,莫过如此。” 李玄都连道不敢当。 就在二人寒暄的时候,一名太平宗弟子快步过来,禀道:“金陵府钱家大长老钱青白和家主钱一锦到了。” 钱一锦就是大名鼎鼎的钱锦儿钱大家。 钱家三代人,辈分分别是:“青”字辈、“一”字辈、“玉”字辈,如今的钱家家主钱锦儿按照辈分来算,本名应是叫做钱一锦,只是后来去帝京时,为了方便行事,便将那个“一”字去掉,改为如今的钱锦儿,姑且算是一个假名。再到后来,钱大家钱锦儿的名声响彻帝京,“钱一锦”这个本名却是逐渐被人忘却。只是在正式场合,还是要称呼本名。 这些年来,太平宗与钱家在生意上紧密合作,关系深厚,钱家来人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没想到是钱青白和钱锦儿一同前来。 李玄都请郁仙引着悟真入太平宫,他留在原地,不多时后,就见山道上百余名汉子抬了二十口金漆大箱上来。每一口箱子都由四名壮汉抬着,各人脚步沉重,可见箱子中所装物事着实不轻。走在最前面的两人正是钱青白和钱锦儿。 李玄都拱手道:“钱老、钱大家,多日未见,近来可好?” “有劳李先生挂念,一切安好。”钱锦儿道。 钱青白微微一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老夫与李先生相别三季,李先生就摇身一变成了太平宗的代宗主,若是三年不见,李先生岂不是要踏足老玄榜上?” 李玄都赶忙道:“钱老玩笑,李玄都万不敢当。” 钱青白道:“老夫上山时,刚好遇到了正一宗的几位有道高真,这会儿应是也要到了。” 便在这时,遥遥可见山路上行来一群道人,当先之人是个身材矮小的道童,左右随着两名中年男子。 李玄都请与钱家关系深厚的沈元舟引钱青白、钱锦儿入内,他则是主动迎下山去:“大天师亲临,李玄都何以克当?” 来人正是大天师张静修,虽然不是本尊亲至,而是身外化身,但也极为骇人了。至于跟随在张静修身旁的两人,也算是熟识,分别是张岱山和张岳山。 张静修淡笑道:“别人当不得,紫府却是当得。” 李玄都将张静修一行正一宗道人迎入太平宗中,太平宫中人见大天师亲身驾到,无不骇异,纷纷起身行礼。太平宗一众弟子个个喜形于色,均想:“本来以为是小天师道贺,没想到竟是大天师亲至,代宗主的面子可真是大得很了,放眼偌大一座江湖,有几人有如此殊遇?” 不过李玄都想的要更深几分,暗忖:“按照大天师的本意,只是派出一位张氏子弟前来道贺,他本人并不亲至,为何大天师会改变主意,难道是又有变化,还是别有用意?” 在大天师张静修到来之后,登山的宾客络绎不绝,小到江湖上声名显赫的豪客散人,大到掌门、帮主。真言宗的宗主因为闭关而无法前来,法难师太代为前来道贺,还有法相宗的一位长老。唯有静禅宗因为封山闭寺之故,仍旧没有参与此事。 最后略一统计,这次前来观礼之人,足有千余人之众。虽然太平宫占地广阔,勉强能容下这么多人,但此乃太平宗重地,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进的,所以待到吉时已至,众位宗主离开太平宫,来到太平宫前的圆坪广场之上。 旭日东升,越过天屏峰顶,霞光照在太平宫上,映射出瑞彩千条,交错生辉。站在太平宫前的圆坪广场上极目四望,周围已是白云环绕,云霞绚烂,如同置身于人间仙境。此时圆坪广场已经布置完毕,居中是一方高台,台上有一宝座,在周围三面是十余张座椅,供诸位宗主入座。 李玄都缓步走上高台,躬身抱拳,向众人行礼,朗声说道:“太平宗宗主沈大先生不幸遭人暗算,此前托付李玄都接掌太平宗门户。承众位前辈、众位朋友、众位同道不弃,大驾光临,太平宗上下,同蒙荣宠,不胜感激。” 话音落下,有玉磬声响,然后就见太平七老也行上台来,七人手中各捧有一样物事,走到李玄都面前,躬身行礼。李玄都长揖还礼。 而后由沈元重开口道:“太平宗立宗之初,有‘八部神通’,八部各有一件法器宝物,由宗主执掌,请代宗主收领。” 李玄都脸色郑重,应道:“是。” 只见七人手中所持的七样物事分别是:一柄长剑,一件法衣,一卷竹简,一柄云扫,一块玉佩,一支玉簪,一支毛笔。再加上李玄都手中已有的“太平无忧”令旗,刚好凑齐八件物事,对应“八部神通”。 除了沈元重之外,另外六人依次上前,将手中的物事交予李玄都手中。 李玄都全部接下之后,将法衣披身上,长剑负身后,玉佩悬佩腰间,玉簪束于发冠,右手持毛笔,左手持云扫。 沈元重缓缓展开手中竹简,开始宣读太平宗的二十八条大戒和三十六条小规,然后问道:“传太平宗代宗主之位于你,可知受承否?” 李玄都答:“我宗门规戒律,李玄都率众弟子受承之。宗门上下众同门共督之、持之。” 沈元重合起竹简,双手捧着高高举起。 李玄都收起毛笔和云扫,郑重接过。 至此,升座大典便算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众弟子拜见新任宗主了。 第九十六章 大祭酒 沈元重高声道:“李玄都代宗主,请升座受拜!” 李玄都手持竹简,走向高台上的宝座。 与此同时,又有千余太平宗弟子鱼贯进入广场之中。 千余名太平宗弟子,千余名观礼客人,加起来将近三千人,齐齐望向李玄都。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站在象征太平宗宗主之位的宝座前有了短暂的停顿。 除了李玄都之外,没有人知道,李玄都在这个时候想了什么。沉思片刻之后,李玄都回过神来,便要登上宝座。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从天外传来一个苍老嗓音“且慢!” “且”字刚出口时,这个声音似是还在极远之外,可“慢”字响起时,已经近在耳边一般。显得来人境界修为极高。 在座之人无不诧异,今日太平山上群雄云集,十二位宗主来了大半,这是何等阵势?就连小天师颜飞卿的大婚都不能与之相比,甚至地师也送了贺礼前来,哪个不开眼的胆敢在此时生事?难不成是四位长生境地仙中的最后一人澹台云? 想到这儿,许多人心中不由一惊,长生境是何等威势,从地师奇袭云锦山一战中已经能看出一二,若是澹台云亲至,在大天师和大剑仙都未曾本尊亲至的情形下,胜负殊为难料。 就在这时,开口说话之人已经来到太平宫前的圆坪广场之上,却是三名老者。为首一人,须发皆白,高冠博带,长髯及胸,手中拄着一根等人齐高的拐杖,气态威严。另外两位老人,须发花白,不怒而威。 三人缓步向前,在数千人的注视之下,面不改色。要知道今日能来到太平宫观礼之人,无一不是修成有成之辈,这些人一起注视之下,哪怕不曾故意催动气机,无形之中也是一股莫大的威严,更何况其中还有白绣裳、张海石、萧时雨、悟真、三位真人、太平七老的视线,寻常先天境高手都要承受不住,就算是归真境高手也要凝神屏息。可这三人却完全不为所动,可见其境界修为最少也在天人境之上。 不过这三名老者十分面生,有些不合情理。 既然是天人境大宗师,那应该是江湖上人尽皆知,就算是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也只是少有人知,绝少像这三位老者这般,没人认识的。莫不是哪位长年闭关的隐世高手?只是道理上又说不通了,就算是隐世、避世之人,也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总要有根脚来历,总要在江湖上留下些许痕迹,一人不知道,两人不知道,十人百人不知道,总不能上千人都不知道。 李玄都也不认得这三人,只是隐隐觉得这三人来者不善,不由在心底里提高了警惕。 便在这时,张静修从椅上跳下。 之所以是跳下而非起身,是因为稚童模样的张静修实在太矮,坐在椅上,脚不沾地,后不靠椅背,实在有些滑稽。 不过在场之人却无一人敢于小觑这名稚童,随着张静修离开椅子,众人的视线全部都落在了稚童身上。 然后就听张静修开口道:“文帝崇道,武帝尊儒,自武帝之后,道门便离开庙堂,归于江湖,今日是江湖盛事,不知三位所来为何?” 寻常人还未回味过张静修此话的意思,在座的众位宗主长老已是明了。张静修说的是当年儒道相争之事,中古时代,百家争鸣,最为兴盛的无外乎是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墨家讲兼爱非攻,有悖于大一统的大势,故而墨家先于儒家之争中败下阵来。祖龙用法家,后因法度过于严苛且穷兵黩武,也不得不亡。后赤帝斩白龙立国,只剩下儒家和道家,赤帝死后,惠帝即位,惠帝早亡,外戚作乱。众勋贵平定外戚之乱后,迎文帝入京继承大统,文帝崇尚太上道祖,重用道家。文帝之孙即是武帝,太后信道,武帝宠信儒生。太后驾崩之后,武帝独掌大权,听信儒生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文帝到武帝,儒道之争持续了近百年,直到此时,儒道之争彻底落下帷幕,庙堂归儒家,江湖归道家,故而江湖宗门皆是供奉太上道祖,与信奉至圣先师的儒家弟子不是一路人。 李玄都立时明白,这三位老人并非道家中人,而是儒家中人,难怪江湖上从未听说过此三人,只因这三人根本就不是江湖之人。 为首老者冲张静修拱手一礼,道:“大天师所言谬矣。有道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江湖也好,庙堂也罢,皆是天下。” 李玄都闻听此言,转身走下高台,朗声道:“好一个天下事,还未请教尊驾高姓大名?” 老者望向李玄都,道:“老夫姓温,单名一个‘仁’字。” 李玄都立时知道这位老人的身份了,在万象学宫有三位大祭酒,其中有一位大祭酒便是姓温。李玄都抱拳道:“原来是温大祭酒亲临,失敬,失敬。” 温仁略微打量李玄都,道“阁下便是李玄都李先生了吧。” 李玄都点头承认道:“正是,不知大祭酒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温仁淡淡道:“只是想要请李玄都不要做太平宗的宗主,不知李先生能否应允?” 李玄都虽然早有猜测,但没想到温仁就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心中暗忖儒家不愧是为天下订立规矩之人,果然霸道。 自从儒家独尊以来,道德规矩,五伦礼教,哪一桩,哪一样,不是出自儒家之手?上至帝王公卿,下至升斗小民,哪个不是在遵守儒家的规矩?从这一点上来说,儒家的确是胜过只能避居江湖的道家太多太多。 李玄都虽然受儒家影响颇深,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会盲从儒家,就如他既不完全认同李道虚,也不完全认同张肃卿,他有一条自己不断摸索的道路。 于是李玄都说道:“做不做太平宗的宗主,乃沈大先生所托,是太平宗的家事,大祭酒虽然德高望尊,人所共仰,但也不应在此事上过多置喙。” 温仁对于李玄都婉拒并不意外,能做到学宫大祭酒的位置,都不会是读书读傻了的书痴,自然早有应对说辞,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当年在万象学宫,老夫还不是学宫的大祭酒,只是一名普通祭酒,来了一位先生到学宫求学,三年之后,他拿着一本书问道于当时的大祭酒,请教救世治国之道。事后大祭酒让他做了学宫的祭酒。他凭借的不是境界修为,而是一句话,他说:‘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 李玄都默然不语。 温仁望着李玄都,缓缓说道:“这位先生就是齐州人士,叫李道虚,是位人杰,想不到四十年之后,让老夫在太平山上又遇到了另一位李先生。老夫想以老李先生的话问一句小李先生,如何才能法之必行?” 李玄都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温仁加重了语气,道:“关键就在于‘规矩’二字,将规矩置于人上,不得逾越半步。李先生出任太平宗宗主,却是不合规矩。” 李玄都反问道:“不知哪里不合规矩?” 温仁道:“李先生并非太平宗弟子,如何能继承太平宗的宗主之位?” 李玄都道:“我虽不是太平宗弟子,却与太平宗同出一脉,共奉太平道。” 温仁淡然一笑,道:“《大道家令戒》有言:‘……于蜀郡临邛县渠停赤石城造出正一盟威之道,与天地券要,立二十四治,分佈玄元始气治民。诸公不知道之根本,真伪所出,但竞贪高世,更相贵贱,违道叛德,欲随人意。人意乐乱,使太平黄巾作乱。知太平何人?自是以来,死者为几千万人邪。’” 第九十七章 巾帼不让须眉 温仁望向张静修,道:“大天师,你应知晓这《大道家令戒》是谁所作吧?” 张静修脸色略微凝重,道:“是系天师所作。” 当年太平道与正一道一南一北并立于世,太平道祖师自称大贤良师,正一道祖师自称大天师。为区别后世,第一代天师称为祖天师,第二代天师称为嗣天师,第三代天师称为系天师,又合称“三师”。 温仁道:“方才大天师已经说了,这是江湖事,也是道家之事,那老夫便用道家的规矩,《大道家令戒》说的明明白白,太平黄巾乃是作乱为贼,蛊惑人心,死者几千万人,不容于世,早已覆灭,李先生借着太平道的名头出任太平宗宗主,难道是要重立太平道吗?” 张静修深深望了温仁一眼,默然不语。心中暗道儒家中人的嘴上功夫果然厉害,搬出了张氏祖先,虽然略有牵强附会之嫌,但他也不好反驳。 就在这时,忽听得山道上又有太平宗知客弟子禀报:“秦大小姐到!” 所有人都是一怔,这才想起一事,李玄都出任太平宗的代宗主,于情于理,秦大小姐都该到场祝贺才是,却迟迟不见人影,还以为是她另有要事在身,不会前来,没想到现在才到。 话音落下,却见两名女子并肩走上山来,其中一人黑袍大袖,另一人身着淡青衣裙,正是李非烟和秦素。 李玄都望向秦素,两人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素给了李玄都一个安慰眼神,先是向温仁敛衽为礼,然后开口道:“大祭酒所言谬矣。” 温仁微微挑眉,道:“秦姑娘何出此言?” 秦素道:“方才大祭酒说太平道乃是黄巾作乱,那小女子要问上一句,太平黄巾为何作乱?” 温仁道:“自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欲,这才叛乱割据,图谋天下。” 秦素淡笑道:“这就有意思了。古往今来,想要做天下共主之人不知凡几,可为何只有太平道能够掀起如此大的声势,而其他人就应之了了?” 温仁不屑道:“太平道以妖法蛊惑人心,以符水之道蒙蔽百姓,故而才有如此声势。” 秦素道:“说到妖法邪术,地师如何?” 张静修接口道:“若论术法之道,怕是当世无人能出其左右。当年秦中总督祁英便是死于地师暗算之下。” 秦素道:“大天师所言极是。地师如此人物,术法通天,智谋也深,其手腕之厉害,操纵西北五宗多年,纵横江湖,无人能挡。曾经暗中扶持青阳教,可青阳教也只是疥癣之患。地师真正起家成事,还是依仗金帐汗国,又趁着皇帝驾崩,帝京内乱,这才割据三州之地。较之当年太平道占据半壁江山之声势,相去甚远,这又是何故?” 听到秦素之言,温仁不由微微色变。先前他并未将这个小女子放在眼中,所以回答时颇为随意,万没想到竟是被这小丫头抓住了话语中的破绽。如今话已经出口,想要反悔,却是难了。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道:“是了,地师如此人物都做不到,太平道又是如何做到的?” 秦素微笑道:“所以在小女子看来,不在于地师如何,或是太平道如何,而在于百姓们怎么想。正所谓时势造英雄,当年的太平道之所以能占据半壁江山,不是因为太平道善于蛊惑人心,而是因为世道不公。” 此言一出,李玄都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竟是小觑了秦素,难怪江湖上将她与苏云媗等人并列,果真有不俗之处。看来平日里相处的时候,秦素是有意藏拙,或者也可以说是不太在意这类事情。 秦素不给温仁反驳的机会,接着说道:“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寻常百姓可不管什么儒家大义,道德规矩,终日奔波只为饥,仅仅是为了活着而已。遍观古今,百姓们只有活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求于漫天神佛,说到底都是为了一条活路而已,这点浅显道理,大祭酒不会不明白吧?” 秦素朗声道:“所以太平道起事,只是因势利导,顺应天心民意。至于史书上为何会对其多有诋毁之词,毕竟普通百姓连字都不认得,哪里会去著史留书,而且太平道已经覆灭,死人不会为自己开口辩解。另外,当年与太平道一同起事的还有正一道,方才大祭酒背诵《大道家令戒》,第一句就是:‘于蜀郡临邛县渠停赤石城造出正一盟威之道,与天地券要,立二十四治,分佈玄元始气治民。’敢问大祭酒,这‘治民’二字何解?若是意为治理一方百姓,那么大祭酒如何评价割据蜀州的正一道?我还要问大祭酒一句,当年太平道起事时,是谁人当政,总不会是道家之人吧?” 在场之人都是信奉太上道祖的,闻听此言,自然对秦素的话大为支持:“是了,那时候我们这些道家弟子都已经流落江湖了,哪里有资格去牧守苍生。”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那时候当政的该不会是你们儒家中人吧?” “我就不明白了,百姓为什么抛了性命不要,非要跟着太平道造反?” “我知道,这些儒家中人治国的本事不行,弄得天怒人怨,百姓活不下去,于是纷纷信了太平道,儒家中人为了自己那点名声,于是就倒打一耙,说太平道蛊惑人心,然后关于被饿死、病死多少人只字不提,对于太平道作乱死了多少人,却是记得清楚。” “要不怎么说书生手中的笔才是最锋利的刀,咱们这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差远了。祖龙焚书坑儒,就被这些儒生记恨了几千年。给你泼点脏水,那是抬举你,和祖龙一般待遇。” 听到这些话语,饶是温仁养气功夫极佳,也忍不住脸色铁青。 “小女子并非对儒家有所意见,古往今来,儒家圣贤不知凡几,都要让人心生敬佩。”秦素道:“张相爷就是儒家子弟,曾言:‘为政之道在于安民,安民之要在于察其疾苦。’地师为何难以成事?因为张相爷在位时,已然有了中兴气象,海晏河清,人心思定。《太平经》有言:‘澄清大乱,功高德正,是为太平。’太平世道,耕者有其田,百姓可安居乐业,谁会去冒着杀头的风险造反?纵然地师能耐再大,也只能聚集一批野心勃勃之人,却不可能让百姓们跟随他去造反,强行为之就是逆势而为。若是天下大乱,百姓流连失所,饿殍遍野,就算没有地师,也会有其他人出来作乱造反,一呼百应,这便是大势所趋。此为天道至理,大祭酒安得不明?如今大祭酒不思当政之人不能安民之过,却要追究百姓造反之错,难道百姓们在活不下去的时候,只能活活饿死才算是守规矩吗?” “若是这样的规矩,我看不守也罢!” 最后一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几乎让人不敢相信是从一名女子口中说出。 圆坪广场之上众人轰然叫好,声震云霄。 便是萧时雨也对身旁的白绣裳感叹:“秦素虽是出身于邪道,但此等心性,却是比我们许多正道之人强出太多。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倒是让我汗颜。” 李玄都更是心潮澎湃,若非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否则他一定要对秦素倾诉自己的满腔仰慕之情,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这就是了。 秦素对大天师敛衽为礼,道:“正一道也曾起事,如今仍旧雄立世间,为世人所敬仰,敢问大天师,若是重立太平道,是对是错?” 张静修刚才被温仁用系天师的名头压了一回,心中自是不快,此时便顺着秦素的话说道:“当年重阳祖师创立全真道之前,曾起兵反抗金帐汗国,如果说太平道不合规矩,那么正一道、全真道全都不合规矩了,难道大祭酒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反对李先生做太平宗的宗主,实是要将我道门从此除名?” 整个广场骤然一静。 这顶大帽子,可真是比天还大了。 第九十八章 谋定大事 温仁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用系天师压住了张静修,又驳倒了李玄都,却因为一时疏忽,栽在了秦素这个小女子的手中。 当然,儒家弟子也不是只会动嘴不会动手,当年的墨家游侠派是敢于行刺君王的刺客,曾经刺杀祖龙,道家更是敢兴兵造反,席卷天下。儒家能先后斗败墨家和道家,其中弟子自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过今日不同,这里是太平宗的大本营,设有各种阵法,又有正道大批高手聚集于此,甚至就连张静修都到了,三人虽然是天人境大宗师,但是敌众我寡,倘若翻脸动手,那可是凶多吉少。所以三人脸色不好,却也没有贸然出手。 温仁沉默了片刻,道:“道门乃是太上道祖所立,谁人敢说将道门从这世上除名?大天师言重了。” 秦素淡笑道;“那也未必,当年墨家何其兴盛,被誉为天下之言不归杨就归墨,巨子更是与儒家圣人相提并论的人间神人,可时至今日,哪里还有纯粹的墨家之人?当年鼎盛一时的墨家可不就是被儒家从世上除名了吗?” 站在温仁身旁的老者怒道:“墨家不合时宜,不顺大势,是自然消亡,与我儒家何干?” 秦素淡笑不语。 张静修道:“当年至圣先师曾经问道于太上道祖,儒道两家也算是渊源颇深,存续相依。如果大祭酒不是来将道门除名的,那么我们自是以礼相待,可如果大祭酒想要对道门不利,那也休怪我们这些道门弟子不讲情面了。” 温仁没了刚才的气焰,眼中神光这时也慢慢收敛了,又变回到古井不波的样子,开口道:“大天师既然这样说了,老夫还有什么可说的,老夫这就告辞。” 说罢,他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两位学宫祭酒自是跟在他的身后随之离去。这太平山的主峰虽然雄伟,却也挡不住三位天人境大宗师的去路,其他人见大天师没有阻拦之意,自然也不会贸然出手。 在三人离去之后,李玄都重新回到台上,开始继续升座大典。 只见李玄都走到象征太平宗宗主的宝座前,这次没有犹豫,直接转身坐下。一众太平宗弟子整齐划一地拜倒在地:“太平宗弟子恭迎代宗主升座!” 与此同时,立于高台上的太平七老也纷纷向李玄都弯腰作揖行礼。 除此之外,前来观礼的众多江湖中人也一起开口出声:“恭祝李先生接任太平宗代宗主!” 近三千余人的声音响彻如雷鸣,连满天的云霞都震的颤了一颤,滚滚回音在群山之间回荡不休。 大天师张静修带头离座而起,包括各宗宗主之内都向李玄都拱手行礼。 李玄都从座上起身,一一还礼。 至此,升座大典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一场由太平宗提前准备好的大宴,以太平宗的底蕴,又有七天的时间准备,应付这千余来客完全不成问题。届时作为主人的李玄都自然要在宴席上再次感谢诸位宗主,交结联络感情。毕竟正道十二宗的顶层圈子,满打满算也就二十人左右,除了十二位宗主之外,还包括两位太上宗主和几位宗内的实权人物,如张静沉和张海石,以前的李玄都不管境界修为多高,身份不够,都是圈外之人,如今终于是跻身这个圈子,算是新人,自然要混个“脸熟”,毕竟还有许多宗主对于李玄都只是久闻其名而未见其人。 于是接下来诸位宾客在知客弟子的引导下按照身份高低前往不同的殿阁入席,诸位宗主、长老单独一殿。而其余太平宗弟子则是开始拆除临时搭建的高台,并将宝座搬回太平宫中。 今日能得太平宗邀约前来观礼的皆非等闲之辈,对于太平宗的安排都无异议,毕竟如今正邪局势一触即发,大天师不惜亲自赶来太平山,还不是要借着诸位宗主齐聚一堂的机会,议定对邪道“用兵”之事,正所谓谋划于密室之中,自然不能让寻常人去搅扰诸位宗主的大事。 太平宫四周有四方殿阁,仿佛众星捧月,分别以四象神兽为名,诸位宗主的筵席就被安排在青龙殿中。按照道理来说,应是效仿古礼,每位宗主都是独自一桌,依次排列。不过今日却一反常态,特意准备了一张巨大的圆桌,足够数十人围坐。 诸位宗主围桌而坐,一番谦让之后,李玄都坐在主人位上,大天师张静修坐在主客位上,其他宗主依次排列。不过引人注目的是,秦素也被邀请到这张桌上,不是李玄都的意思,而是张静修的意思。 众人入座之后,张静修微笑道:“今日之所以用了圆桌,是贫道特意请紫府安排的,用意只有一个,寓意我们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若是分桌,就好像是四分五裂,甚是不美。” 李玄都笑道:“大天师所言极是,若不能同气连枝,还能叫正道十二宗吗。” 张静修话锋一转:“不过十宗之人,也不能一概而论。” 在座之人都是老狐狸了,立时听出了张静修用词的不同,是“十宗”而非“邪道”,果不其然,张静修说道:“辽东五宗,一向与我正道十二宗交好,这也是众所周知之事。” 此话一出,殿内骤然一静,诸位宗主神色各异。 秦素微微一笑,接话道:“大天师说的是,当年家父接掌忘情宗,时任无道宗宗主的宋政就百般阻挠,若非各位宗主助阵,家父也不能顺利接掌忘情宗,小女子在此谢过。” 说罢,秦素端起酒杯,环敬一周之后,以袖掩面,一饮而尽。 李玄都第一个举起酒杯回敬,然后是张海石和白绣裳,萧时雨因为对于秦素的好感,也举起酒杯,于是其他宗主也纷纷举起酒杯回敬秦素。 一杯酒饮尽,便是认同了秦素列席的身份,正如几位宗主因故无法前来,就派了宗内实权人物,秦素此来也是代表了秦清。 在众人放下手中酒杯之后,张静修继续说道:“西北五宗,罔顾祖宗教诲,为了一己之私欲,里通外敌,祸乱天下。方才秦姑娘已经说了,天下太平时,地师是注定难以成事的,地师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天下大乱,这样一来,他才有成事可能,这些年来,他和宋政联手布局,先后扶持青阳教,勾结金帐汗国,已经卓见成效,而我们正道十二宗却因为内部意见不合而无暇顾及,及至今日,已是到了不能不管的地步。” 这次正邪大战的根本原因,众人都心知肚明,只是在台面上的话却不能这么说,必须要打出为了天下苍生的旗号,这样才能师出有名,正一宗尤为擅长此道,与清微宗的阴阳怪气、静禅宗的劝人大度并列齐名,就连大天师张静修也不能免俗。 众人心中明白是一回事,却不能点破,纷纷点头应是。 张静修环视一周,道:“所以贫道想要联手正道十二宗之力,外加辽东五宗,一起讨伐北邙山,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这是李玄都与张静修早就议定的事情,他自然第一个开口表态道:“大天师所言甚是,本宗两位宗主先后遭地师暗算,太平宗自当从命!” 太平七老中的六位负责招待客人,只有沈元重在席上,哪怕他心中有所疑义,却也不能付诸于口,因为李玄都说的实情,太平宗在不到十年的时间中换了三位宗主,与地师脱不开干系,已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更何况太平宗和阴阳宗还是多年的宿敌,李玄都的这番话挑不出半点毛病,无论认不认可,都只能赞同。 在李玄都开口之后,白绣裳和悟真作为张静修的左膀右臂,也开口赞同。 除了未到的静禅宗之外,此时共有十一位宗主,已然有了四位宗主赞同,还剩下八位宗主。在这八位宗主或代表宗主的长老中,萧时雨因为牝女宗炮轰漩女山之故,又是第一个赞同。法相宗和真言宗一向是墙头芦苇,也就随之同意。 只剩下四宗,三位真人俱是出自全真道,与正一宗的正一道并非一路,实质上更是尊奉李道虚为盟主,于是一起望向代表了清微宗的张海石。 张海石在来此之前,就曾专门去见过李道虚,征询他的意见,师徒二人商议了小半个时辰,李道虚让张海石随机应变,实质上就是默许了张海石可以全权做主,甚至是暂时放下争端与正一宗联手。 张海石稍稍沉吟了一下,道:“江湖上有个‘四六之争’的说法,不可否认,我们之间的确是有些争执,就如大天师方才所说,是意见不合。不过这些都是我们自家的事情,还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如今外敌当前,自然要先放下争执,一致对外。” 张静修道:“海石先生的意思是,同意了?” 张海石点头道:“这是自然。” 张静修脸上有了笑容,举起酒杯:“海石先生、李道兄高风峻节,虚怀若谷,贫道佩服。” 第九十九章 儒墨之争 相较于青龙殿中的气氛严肃,其他三殿的气氛就要轻松许多,虽然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但也都是有家有业,平日里不大可能满世界乱跑,许多熟人朋友要数月几年才能见到一次,此时自然趁机好好叙旧,气氛颇为融洽,兴到浓时,干脆是拼起酒来。 来客都是江湖高手,拼酒讲究的是不能运用气机化解酒力,纯粹以本身酒量硬拼。不然的话,就像宁忆和石无月拼酒,论缸喝酒,把酒喝光都拼不出个胜负,那时拼的就不是酒了,而是境界修为了。若是千余人一起拼酒,拼的也不是境界修为,还是拼太平宗的存酒多少。 李玄都升座太平宗代宗主乃是江湖中数得着的大事,能够在这种场合观礼的不是一方名宿,便是前途远大的青年俊杰,都是讲究身份的,拼酒自然不能死命灌酒,太过不雅,所以还要行酒令,是酒席上的一种助兴游戏,一般是指席间推举一人为令官,余者听令轮流说诗词、联语或其他类似游戏,违令者或负者罚饮,所以又称“行令饮酒”。 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有人不胜酒力,就有太平宗的弟子将醉酒之人安排到客房之中。 这酒桌之上,其实也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一般而言,身份相差无多还好,大家随意,可如果身份高低有别,一般是身份高的人最后入座,也是最先离席。所以在四殿之中,第一个散席的是青龙殿。 诸位宗主鱼贯而出,自有太平宗弟子负责为诸位宗主引路。这些宗主会在太平宗留宿一宿,待到第二日清晨,再陆续离去。 大天师作为身份最高之人,是第一个离开青龙殿的,在离开之前,特意请李玄都和秦素去他所居的客院一行,他还有其他事情交代。李玄都和秦素自是应承下来。 作为主人,李玄都走到了诸位宗主的最后,秦素为了等他,自然也落在最后。走在最后有最后的好处,可以看到很多宗主的动向,由此来判断亲疏远近,比如说张海石和李非烟同行,白绣裳和萧时雨都是女子,关系不错,此时便一起相约去看日落,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当李玄都和秦素并肩出了青龙殿的正门,在他们二人身后,两名太平宗弟子缓缓掩上两扇沉重大门,然后朝着李玄都的背影行礼,恭送宗主。 这等礼遇,在李玄都当年得势的时候,见过不知多少,此时谈不上如何不习惯,坦然受之便是,接着与秦素离了此地,往大天师所居客院行去。 李玄都和秦素最初交往,秦素其实颇有机谋主见,只是后来两人交往日深,李玄都光芒太盛,这才将秦素渐渐遮掩过去,就连李玄都有时都会把她当作一个弱女子,直到今日,见她三言两语之间帮他解围,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难怪秦素常常说她不是第一日出来行走江湖,不必担心,果真是不必担心。 李玄都问秦素道:“素素,你怎么会来得如此巧?刚好赶在温仁发难的时候。难道是你掐指一算?” 秦素道:“我虽然得了‘宿命通’,也学了几天‘紫微斗数’,但不是神婆,没有每算必准的本事。其实是我在齐州的时候见过了爹爹,他告诉我儒家中人对你出任太平宗代宗主一事颇为不满,明面上是不许你重立太平道,实际上却是忌惮当年的墨家。你也知道,墨家消亡之后,墨家残余之人一分为三,游侠派分别归于清微宗和补天宗,墨家后学归于太平宗。你出身清微宗,又兼任太平宗代宗主,还与我这个补天宗宗主的女儿交好,关键你还这么年轻,等到老辈人陆续故去之后,三宗自是以你为尊。你重立太平道不算什么,可如果想要过一把做墨家巨子的瘾头,儒门中人可就睡不好觉了,毕竟当年的墨家可是儒家最大的对手,对于儒门来说,还是扼杀于萌芽之态最好。” 李玄都这才恍然,难怪温仁不惜开罪张静修也要阻止他升座太平宗代宗主,原来是有这层考量。说起墨家巨子,那可是相当于道门大掌教的位置,儒门中人未免把他看得太高了些。 李玄都叹道:“我这个太平宗的代宗主,还未走马上任,就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险些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幸赖有你这位女中武侯做贤内助,方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秦素脸色微红,轻声啐道:“谁是你的贤内助?” 李玄都笑道:“谁答应就是谁。” 秦素转头看了下左右,见四下无人,于是便轻轻捶打了下李玄都的肩膀,嗔道:“都做了一宗之主,还这般油嘴滑舌。” 李玄都正色道:“此言差矣,我只在你面前才油嘴滑舌,在旁人面前,可都是端着架子。你瞧我刚才在席上的样子,是不是有些江湖老前辈的意思了?” 秦素笑道:“是了,若是不知道的,还真要被你蒙骗过去,以为你是一位驻颜有术的老前辈。” 李玄都道:“这就叫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你不也是,在万象学宫大祭酒和几千人的面前,侃侃而谈,半点也瞧不出害羞胆怯,可在我面前,怎么动不动就脸红呢?” 说什么来什么,秦素被他这么一说,脸上微微一红,转过了头。其时暮色苍茫,天色将晚,习习晚风吹动她的青丝,从后脑向双颊边飘起。 李玄都见到一抹雪白的后颈,心中一动,竟是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想要顺势揽住身旁女子那不堪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 秦素轻轻一笑,身子一转,让李玄都揽了个空。他境界已达天人,修为精深,不过秦素先后学了“坐忘禅功”、“素女经”、“玄阴真经”、“百花绣拳”,如今也不可小觑,不比拼修为气机的情况下,只论拳脚身法,未必就比李玄都差了。 秦素佯怒道:“好你个一宗之主,一派宗师,竟是个道貌岸然之辈,如此没规矩吗?” 李玄都笑道:“什么规矩?有位姑娘刚刚说过,这样的规矩,不守也罢,我深以为然。” 秦素道:“那位姑娘还说过,你是个登徒子、坏东西,你认不认?” 李玄都笑问道:“认又如何,不认又如何?” 秦素道:“你若认,那以后就要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许动什么歪心思,这叫做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若是不认,那就休怪本姑娘不客气,把你打到认错为止。” 李玄都自是告饶服软。 两人又走了一段,李玄都问道:“秦伯父怎么忽然去了齐州?” 秦素答道:“爹爹是去见叔父的,顺带也瞧瞧我。” 李玄都问道:“那秦伯父提我没有?” 秦素抿嘴一笑:“提了,叔父可是替你说了许多好话,爹爹也承认你是个人杰。” 李玄都轻拍胸口,故作得意。 秦素话锋一转,语气略有些低沉:“不过爹爹担心……担心你动机不纯,越是厉害,我便越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所以就有些不大赞同。” 李玄都闻言沉默许久,叹了口气:“毕竟有我师父的前车之鉴,秦伯父有此担忧也在情理之中。” 秦素主动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下他的掌心以示安慰,语气坚定道:“你不要烦恼,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相信你就够了。” 李玄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想着日后见了那位“天刀”,他亲自表明诚意,实在不行,他舍了面皮不要,再欠下个人情,请白绣裳帮他说情,总之不让秦素夹在中间两面为难。 第一百章 小紫府 两人在说话之间,已是距离张静修所居的客院不远,张岱山正守在门前,见二人前来,快步上前相迎:“两位到了,伯父已经在里面等着了,请随我来。” 说罢,两人随着张岱山走进别院之中,过了偏厅,来到书房外,张岱山恭敬道:“伯父,李宗主和秦姑娘到了。” “进来罢。”从书房内传出张静修的声音,张岱山转过身来对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他本人却是向外退去。 两人对视一眼,推门而入。就见张静修端坐在书案后面的椅上,还是脚不沾地,后不靠椅背,见二人进来,他伸手一指另外两把椅子:“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李玄都和秦素道了声谢,各自坐下。 张静修开门见山道:“贫道这次请两位过来,没有别的事情,只是送上一件贺礼。” “贺礼?”李玄都有些疑惑,这次升座大典,各宗宗主当然不会是空着手观礼的,各有礼物,多是顶尖灵物或下品宝物,若是关系亲近的,如金陵府钱家,会专门送上重礼,不过薄礼也好,重礼也罢,都不归于李玄都,而是悉数交到宗内宝库之中,这也是各大宗门通用的规矩,并非太平七老故意欺压李玄都。正一宗已经送上礼物,李玄都不明白大天师又要送什么贺礼。 张静修看出了李玄都心中的疑惑,笑道:“正一宗是正一宗,贫道是贫道,这只是贫道自己的一点心意。” 李玄都道:“无功不受禄,李玄都惶恐,愧不敢受。” 张静修早就料到李玄都会推辞谦让,也不意外,道:“紫府还记得当初贫道曾经托付过你一件事情吗?” 李玄都一怔,思索片刻,道:“大天师是说让我设法捉拿阴阳宗四明官李世兴之事?” 张静修点了点头,道:“当初贫道说过,只要你能擒住李世兴,贫道就送你一样物事。既然紫府不肯无功受禄,那就当作是贫道提前预支的报酬,日后紫府擒住了李世兴,便算是两清了。” 李玄都略一沉吟,道:“既然大天师如此说了,玄都岂有不受之理。” 张静修微微一笑,一挥袖,桌上便多了一样物事,竟是一座缩小了许多倍的城池,大小与脸盆相差无几,城内的殿宇楼阁就更小了,小的如米粒,大的如黄豆,密密麻麻,不计其数,不过每一座殿宇都精致异常,甚至可以看清殿宇高悬匾额上的字迹,一笔一划都清晰无比,若是有人按照比例缩小体型,完全可以生活在这座城中。李玄都记得颜飞卿有一艘小舟,可以飞天遁地,也可以托于掌心之中,巧夺天工,这座微缩的城池倒是与颜飞卿的小舟有异曲同工之妙。 稚童模样的张海石下意识地想要抚须微笑,结果摸了个空,毕竟不是本尊,竟也沾染了几分稚童心性,有些恼火地甩了甩手,方才说道:“紫府你看此物像何处城池?” 李玄都闻言之后凝神细观,只见这座城中殿宇楼阁浑不似如今风格,倒像是中古时代道门大兴时的风格。可这样的建筑也不在少数,不说远了,太平宗的天水阁便是此类风格,仅凭这一点就想猜出此物的具体来历,却是不易。 就在这时,秦素忽然轻轻“啊”了一声,同时也扯了下李玄都衣袖。李玄都转头望去,就见秦素正指着城池正中心位置的一座殿宇:“你看。” 李玄都凝神望去,只见得殿门大开,其内有一座七层高台,再看殿门上的牌匾,正写着“七宝宫”三字。 李玄都只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应是在哪里看过或是听过,却又迟迟想不起来。 秦素轻声道:“《枕中书》有云:‘元始天王,在天中心之上,名曰玉京山,山中宫殿,并金玉饰之。真记曰: 玄都玉京七宝山,周回九万里,在大罗天之上。城上七宝宫,宫内七宝台。’你自己就叫玄都,竟是连自己名字的由来都给忘了?” 经秦素这么一提醒,李玄都终于想起来了:“道家之原,出于太上。其自言也,先天地生,以资万类。上处玉京,为神玉之宗,下在紫微,为飞仙之主。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玄都白玉京?” 白玉京又称玄都紫府,正邪两道大名鼎鼎的玉虚斗剑,便是选在白玉京旧址的城门前。李玄都不仅是名字源自此地,就连他的佩剑“人间世”也是出自于此。 昆仑乃是万山之祖,更是天下龙脉起源,以仙家气象而言,昆仑号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所以当年太上道祖在玉虚峰修城筑殿,号称“玄都紫府”,于此传道讲道,在太上道祖飞升离世之后,道门分裂出无数支脉,包括正一天师在内,无人能真正慑服其他支脉,也就无法名正言顺地占据此地,所以这处地上仙都已经是闲置多年。 传说邪道祖师杨朱曾经想要入主玄都紫府,被南华道君所阻挡,南华道君以无上神通遮掩了仙都的踪迹,若想要强行进入其中,那便是云深不知处,哪怕发动百万人力,寻遍整个昆仑,也找不到仙都的半分痕迹。不过南华道君也没有将前往仙都的通路完全堵死,若是有缘之人,也能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仙都,得到太上道祖和南华道君留下的各种机缘。 当年徐世嵩便是得到机缘之人,从仙都之中取出了那截无名枯木,这才有了后来的“人间世”。 张静修道:“不错,此物乃是一件半仙物,仿照玉虚峰上的玄都紫府炼制而成,故名‘小紫府’,贫道想来,将‘小紫府’送于紫府,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那这座‘小紫府’又有什么妙用?” 张静修微微一笑:“诗仙青莲居士曾有名篇流传于世:‘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这座‘小紫府’分为十二座楼阁和五座城池,共是十七部分。只要手持‘小紫府’,注入气机,便可显化十七道符箓,将这些符箓送于旁人,哪怕相隔千万里,也能通过符箓与‘小紫府’的联系,将持符之人的部分神念拉入‘小紫府’的七宝宫中,省却了飞剑传书的麻烦。” 李玄都一惊,第一反应便是张静修已经知道了他的太平客栈,因为这个功能实在太过契合客栈,不过他转念一想,应该不至于,因为他在太平客栈的外面还披了一件“清平会”的外衣,张静修就算有所察觉,至多是知晓了清平会的存在。 果不其然,张静修接着说道:“贫道听闻紫府在这段时日里联络了许多人,结成盟友,互为奥援,这个想法很好,如今这个时候,我们就是要联手一切可以联手之人,所以贫道将此物送于紫府,希望能帮到紫府。” 李玄都轻轻吸了一口气,恭敬道:“多谢大天师,玄都就却之不恭了。” 张静修笑了笑:“此物留在贫道的手上,也不过是蒙尘而已。可在紫府的手中,却能发挥出更大作用。” 李玄都问道:“方才大天师说了,此物分为十七部分,但不知五城和十二楼又有什么区别?” 张静修解释道:“城在楼上,换而言之,这座‘小紫府’的权柄分为三重,最上一重就是执掌‘小紫府’之人,等同城主。而次一级就是持有‘五城’符箓之人,可以代行部分城主职能。最低是‘十二楼’,并无权柄。人有亲疏远近,就拿贫道来说,若是正道议事,正一宗的弟子自然要比其他正道宗门的弟子更亲近一些,所以贫道就将五道‘五城’符箓送于弟子,让他们帮贫道处理杂务。至于这‘五城’符箓又有怎样的权柄,也全由城主权定。” 李玄都听完之后,不由感叹此物果真是为他量身定做,太平客栈刚好六人,城主加上五道“五城”符箓,正合六人之数。十二道“楼符”可以交到清平会的十二位重要盟友手中,如今已经有了“浣溪沙”宫官和“撼庭秋”玉盈法师,迟早能够凑齐十二之数,到时候哪怕远隔千山万水,也能共聚一堂。 张静修瞧着他,笑道:“看来紫府是十分满意了,紫府满意就好。” 此时就算张静修改变主意,李玄都也要舍了面皮求上一求,因为这件半仙物对于他的作用实在是太大了,远胜于其他宝甲神兵。 好在张静修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让李玄都将这物事带回去慢慢研究,然后便下了逐客令。 李玄都收起“小紫府”,与秦素一起向大天师行了一礼,退出门外。 此时的李玄都竟是隐隐有几分迫不及待,就好似少年时得了好玩物事后的心痒难耐一般。 秦素自然也是看出来了,笑道:“人家都说投其所好,大天师拿捏你的心思可是极准。” 李玄都道:“有了这样物事,只要布置得当,哪怕我身在海外,也能悉知天下各地局势如何,可谓是事无巨细尽在我手。刀剑兵甲,不过是匹夫之勇,这才是重器。” 第一百零一章 五城十二楼 李玄都和秦素回了天水阁,秦素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虽然秦素曾经做过以双刀攀登百丈悬崖的壮举,可这和房子建在悬崖峭壁上是两回事,不由得好生惊奇。 只是李玄都急于炼化“小紫府”,却是没什么闲情逸致陪着秦素赏景,快步来到书房,将“小紫府”从“十八楼”中取出,开始尝试灌注气机。 因为大天师已经将“小紫府”上所有前人印记悉数抹除的缘故,李玄都的炼制极为顺利,只是用了大概两个时辰的时间,便彻底掌握了“小紫府”的权柄,换而言之,他已经是“小紫府”的城主了。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秦素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以手托腮,透过窗户望着窗外的明月。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重静谧的银白之中,宛如月宫仙子,缥缈脱尘,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感受到李玄都的目光注视,秦素回过神来,转头望向李玄都,温婉一笑,问道:“你炼制成了?” 李玄都点头道:“我已是这座‘小紫府’的城主了,幸而我已经晋升为天人境,如果我还是归真境,想要将其完全炼化,怕是力有不逮。” 说话间,李玄都运转“小紫府”,在面前显化出一道符箓,只见这道符箓通体土黄之色,上绘一座城池的模样。 李玄都道:“这是五城中的中央戊土之城,居于五城之首,便是你这位东家的。” 秦素拿起这道符篆,左右观瞧,发现这道符箓虽然是显化而成,但却如实物一般,堪称是得造化之妙,不愧是半仙物。 李玄都又以“小紫府”分别显化出东方甲木之城、西方庚金之城、南方丙火之城、北方壬水之城。然后他以飞剑传书将这四道符箓送出,交予李非烟、宁忆、石无月、李如是四人,并附书说明其中玄妙。李非烟因为出身于东海,故而是东方甲木之城;宁忆活动于西北,杀伐最重,故而是西方庚金之城;石无月修炼一身阴寒功法,对应北方玄水,故而是北方壬水之城;剩下的李如是便是南方丙火之城,而李玄都是五城之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玄都开始恢复炼化“小紫府”以及显化五道符箓所消耗的气机,直到天亮时,估摸着各人都已经收到了飞剑传书,这才开始催动“小紫府”。 一瞬之间,李玄都眼前的画面寸寸崩裂,无数碎片在他面前飞舞,碎片之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然后这些碎片又在他的眼前重新排列组合,变成一副新的画面。 这是一座与天水阁截然不同的殿宇,不知几许高,向上望去,竟是看不到穹顶。下方是层层叠叠的云气,同样不见其底。在殿宇正中位置是一座七层高台,每一层的高度都与寻常台阶相差无多,底座直径大概有七丈左右,每层递减,最高一层便只有方丈大小。在高台的三面环绕着十七个蒲团,高低错落,分散并无规律,加上高台上方的一个蒲团,刚好对应十八楼之数。而在高台的最后一面是一尊巨大的太上道祖神像。 此时李玄都就端坐于七层高台上方的方丈之地,背对着太上道祖的神像,换而言之,高台下方的人望向高台之上时,同时也会直视太上道祖的神像。 李玄都看了看左右,此时殿内空无一人,想来这就是他看到的七宝宫了,而他身下的高台就是七宝台。 此时七宝宫的大门紧闭,李玄都稍一动念,大门轰然开启,然后就见一个个身影飘然出现,分别落座于不同的蒲团之上,不仅仅是面容模糊不清,就连体态身形也被彻底模糊,只能勉强看出一个人影的模样,是男是女也无法分辨。 李玄都扫视一眼,发现刚好五人。 对于李玄都来说,这五人的身份瞒不过他,因为这五人的位置固定,只要他对应自己送出的符箓,就能判别身份。 就在李玄都打量五人的时候,五人也在打量着周围和七宝台上的李玄都。对于他们而言,此时的李玄都仿佛已经与那尊太上道祖神像融为一体,极具威严,休说是看清他的面貌,就连神魂都隐隐受到压迫。最终还是石无月忍不住开口道:“掌柜的,这就是你新得手的宝贝?” 在座五人都是自家人,李玄都没有故弄玄虚,直接开口道:“这是‘小紫府’,仿照真正的玄都紫府而建,只要你们手持我送出的符箓,便可通过神念进入此地,如此一来,无论我们身在何地,都能共聚一堂,省却了飞剑传书的麻烦。这座‘小紫府’共分五城十二楼,你们无人分别对应一城之主,我是五城共主。” 石无月道:“‘小紫府’?这名字倒是与掌柜相得益彰,那我以后是不能把掌柜叫做是大紫府,这样才般配。” 李非烟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石无月立时噤声不语。 宁忆开口问道:“紫府,你方才说共有十二楼五城,那十二楼又对应何人?” 李玄都道:“这正是我要说的事情,诸位都已经知道,在太平客栈之外,我又发展了一个清平会,于我们而言,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好歹是个遮挡。而清平会对应的是我们客栈的住客,这十二楼也就是对应十二位住客盟友,日后我们就在此处共聚一堂,互通有无,或是商议事情。不过这十二人在江湖中的身份都各不相同,甚至是互相敌对,所以要以词牌名为代号。届时我们也要如此,不可以真名示人。” 五人俱是点头应是。 李如是又问道:“我们平日时候,称呼四先生为掌柜,这是四先生在太平客栈内的职位,若是在清平会中,又该以什么职位称呼?” 李玄都想了想,虽然清平会和太平客栈的主体都是他们六人,但根本上还是有所不同,就像一人身兼两部尚书,却不能将两个衙门合作一处。 于是李玄都说道:“清平会是一个结盟,不存在谁比谁高,所以叫会主的话,倒显得我凌驾于众人之上,不太合适。在我看来,清平会的关键在于互通有无,那就少不得要依托于这座‘小紫府’,我是‘小紫府’之主,倒是可以称呼我为‘城主’,表明我只是本地地主,而非盟主。” 李如是道:“当年清微宗立宗之初,海上曾有一大盗,啸聚数万人,拥船上千,纵横四海之地,号称‘五海船主’,四先生不妨以‘五城之主’为名,刚好对应我们五人五城。” 唯恐天下不乱的石无月第一个表示赞同,在她看来,日后太平客栈也好,清平会也罢,肯定要转变为一个宗门,这样才能长存世间。而她连宗门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清平宗,取清微宗的一个“清”字,再取太平宗的一个“平”字,这样也不算是忘本。清微宗有三十六堂七十二岛,清平宗当然也要有类似架构,她觉得这个五城十二楼就不错,做一方城主可比什么杂役好听多了,威风也气派,所以她极力赞成李玄都用“五城之主”这个称呼。 秦素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个说法应景,也点头同意,至于宁忆和李非烟,对于这种小事,都是无甚所谓的态度,于是这个称号便被定了下来。 李玄都心中暗忖:“自己的头衔是越来越多了,太平宗的宗主,太平客栈的掌柜,清平会的清平乐,现在又多了一个五城之主,如此多的身份累加在一起,想来是很难有人猜出这些人都是同一个人。” 第一百零二章 平地起高楼 最终,李玄都定下了十八人的称呼,分别是最高的五城共主,其下是五位城主和十二位楼主,均是以词牌名为代称。 李玄都又与五人议定了一些事宜,将这种通过“小紫府”共聚一堂的行为称之为紫府议事,考虑到“小紫府”的开启和关闭,以及选择哪些人进入“小紫府”中,都在李玄都的掌控之中,持符之人只有拒绝和同意的选择,李玄都又将议事分为小议和大议,所谓“大议”,自然是五位城主加上十二位楼主共同议事,而“小议”则是指客栈范围内的六人,同时李玄都也赋予了五位城主相关权柄,那就是可以通过“五城”符箓携带最多三名属下进入“小紫府”中,列席议事,回答六人的提问,或是向六人汇报相关情况。 由此,李玄都初步定下了太平客栈与清平会之间的关系,那就是清平会包括了太平客栈,太平客栈是清平会的一部分,属于清平会的嫡系核心。清平会则是一个松散的秘盟,清平会的成员在客栈中是客人身份。 按照李玄都最初的想法,太平客栈与清平会是两条互不相交的线。可后来石无月的几句无心之言却提醒了他,他建立太平客栈,发展到最后,客栈寄托的就不是他一人的心血。就好比修建高楼,仅凭李玄都一人万万不能平地起高楼的,其中必然还有其他人的心血。而李玄都之所以要修建高楼,是因为要准备一场鸿门宴,待到鸿门宴结束之后,李玄都完成宿愿,便要将这座高楼毁去,其他建楼之人会怎么想?所以毁楼之事是万万行不通的。换而言之,如果真到了天下太平的那一天,李玄都可以决定客栈的方向,却不能决定客栈的生死,他最多是退位让贤,却不能毁掉客栈,那么客栈如何继续生存下去,就成了一个无法避免的问题。 是让太平客栈变为一个江湖中的隐秘组织,在暗地里兴风作浪?还是干脆堂堂正正地开宗立派,传承香火?李玄都更为倾向于后者。既然要建立宗门,太平客栈与清平会合并一处就是必然之事,势必要分出一个大小高低,“小紫府”的出现给李玄都提供了一个思路,所谓“朋友”,朋包括友,友却不包括朋,李玄都便决定套用这种思路,清平会是结盟,太平客栈就是众多结盟中的一股势力,而太平客栈却不包括清平会,只是将清平会中人视为客栈中的客人,而非客栈内部之人。 除此之外,李玄都还定下了大议和小议的时间,若无意外情况,大议一月一次,定在每月的十五月圆之夜,小议一旬一次,若是遇到不适合以神念进入“小紫府”的情况,仍旧可以用先前的飞剑传书联络方式。细算时日,七月二十一是颜飞卿与苏云媗成婚的日子,待到地师退去已经是次日,李玄都在七月二十三离开正一宗,用了十余天的时间赶到太平宗,已是八月,又在太平宗等了七天才举行升座大典,如今已然是八月中旬。李玄都想到还有许多其他事情,于是将其推迟到九月再正式施行。 将诸多事情都议定之后,李玄都开口道:“好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如果你们还有其他事情想要见我,只要催动手中符箓,我便可收到讯息。” 五人各自点了点头,身形渐渐淡去。 待到所有人的离去之后,李玄都将七宝宫的大门关上,也从七宝台上消失不见。 李玄都的眼前先是一暗,然后又是破碎画面重组的景象,接着明亮起来,他还在天水阁的书房之中,一缕清晨的阳光斜斜照射进来,秦素就在他的不远处。 不等李玄都开口,秦素已经是道:“进入‘小紫府’之前,我特意看了下滴漏,进入‘小紫府’之后,我在心中默数,刚刚我将两者做了下对比,虽然略有出入,但相差不大,应是我计数略有偏差,由此可以断定,‘小紫府’中的时间与现世时间是一样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有了这样物事,我们的太平客栈就可以放开手来发展人手,再有一年半载,就可以着手布置重返帝京之事了。” 秦素道:“剩余的银钱,我已经派人分别存在太平钱庄和另外几大票号的户头上,随时可以取用。” 李玄都柔和了语气:“倒是辛苦你了。” 秦素笑道:“既然是我们的客栈,都是为了自己,何谈辛苦?” 李玄都摇了摇头:“不一样,你本是闲散隐士,逍遥于山水之中,若非遇到了我,也不会被卷入万丈红尘。” 秦素轻声道:“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身在高位,却一味寄情山水,与那些整日坐而论道却不实干的士大夫又有什么区别?从这一点上来说,是紫府把我拉回了正途才是。就算不谈这些天下大义,只说自家事,爹爹只有我一个女儿,生我养我,又给我锦衣玉食和尊荣体面,于情于理,我都该为家中做些事情,为父分忧,以解其劳。” 李玄都道:“看来这就是近朱者赤了。” 秦素笑道;“哪有你这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 李玄都道:“因为没人夸我,只好自夸了。” 秦素与李玄都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逐渐摸清了李玄都的套路,若是去接他的话头,多半又要被他在口舌上占一番便宜,所以故意不去接他的话,转而说道:“如今你做了太平宗的宗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叹了口气,道:“在青龙殿中你也看到了,就连我师父和师兄都赞同了此事,正邪大战已经是在所难免,太平宗自然是要调动人手,提前准备。” 秦素难掩忧色:“可北邙山三十二峰乃是阴阳宗和皂阁宗所在,两宗在此经营多年,就算集合了正道之力,又有辽东五宗从旁策应,想要攻入其中,也绝非易事。” 李玄都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难易与否,是未做决断之前斟酌权衡时才会考虑的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决断,现在该考虑的就只有如何攻进去这一条。” 秦素又问道:“太平宗中,你打算让谁去?”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加上我,那么如今的太平宗就是四位天人境大宗师,我打算派出两位天人境界大宗师响应此事,我初任宗主,威望未立,定要身先士卒才行,所以是一定要去的,至于另外一人,我打算让沈元重与我同去。” 秦素一惊:“你难道是想要借着此事将他除去?” 李玄都失笑道:“我虽然与沈元重不合,但还不至于用这等阴诡手段来对付他。” 秦素道:“你没有这样的想法,难保他不会这样以为,你觉得他会去吗?” “你说的不无道理,若是沈元重认为我是想要故意害他,难保不会生出其他心思。”李玄都道:“我会与他开诚布公谈上一次,毕竟除了我们二人之外,剩下的人要么只有归真境,要么就是闲云野鹤,若他有更好的人选,我也可以听从大长老的意见,毕竟我已经说了,这太平宗并非我的一言堂。” 秦素伸手虚点了下李玄都的额头,笑道:“可真有你的,你这样拿话堵他,除非他舍了这张老脸不要,否则无论如何都要随你同去了。” 李玄都伸手虚握,道:“在这个时候,后院不能起火。沈元重是个变数,只要他不在太平宗中,底下那些反对我的人群龙无首,有陆夫人和沈元舟等人坐镇,太平宗就出不了乱子。我若能代表太平宗在此战之中大放光彩,这宗主立威之事,也就成了。” 第一百零三章 大变将起 西北多戈壁草原,在这茫茫草原和戈壁滩上,有众多前往西域的商队,由此也衍生了靠着打劫商队为生的贼人,戈壁草原不比丘陵山林,一马平川,没有藏身之处,若是仅凭双脚,远远就能看到,人家也就跑了,所以能在戈壁草原驰骋的贼人都配备精良马匹,如同骑兵,又得了个马贼的称呼。 西北马贼虽然比不得曾经横行一时的东海的海盗,但也不容小觑,其中颇多高手,还有许多在中原江湖混不下去的江湖人士也落脚在此地,可谓鱼龙混杂。当年宁忆和李玄都之所以能名动江湖,就是因为两人各自做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李玄都是一人一剑挑了河朔群雄,宁忆则是在西北戈壁大开杀戒,不分青红皂白,也没什么原因,见面即死。 李玄都的陈年往事且不去说,当年宁忆此举自然引来了马贼的大举反扑,二十八路马贼在草原深处的碧海之畔举行集会,推举了一位盟主,然后将众多马贼中的好手集合起来,要一起围杀宁忆,结果被宁忆以一己之力将这些马贼高手屠戮大半,剩余之人四散而逃。 宁忆又行遍西北草原戈壁,兴之所起便杀人,杀得腥风血雨,小股马贼直接全灭,大股马贼则是元气大伤,逃向金帐汗国境内的草原,甚至有段时间,马贼绝迹,让过路的商人以为是有神明庇佑。宁忆喜好在月夜追杀马贼,曾经有一位边塞游历的儒生有幸目睹此景,赞道:“月光影里,纷纷红雨喷人腥。杀气丛中,颗颗人头滚地落。” “血刀”之名由此而来。 再后来,宁忆的神智渐渐恢复,不再随意杀人,马贼们也彻底向宁忆服软,奉宁忆为主,每月都向宁忆进贡,直到宁忆受邀成为牝女宗的大客卿。 如今宁忆离开牝女宗,又受李玄都之命前往西京见张鸾山,接下来自是顺路返回西北戈壁,将当年那些归顺于他的马贼重新收拢起来。 此时宁忆就站在一段荒草丛生的残破城墙上,在这段城墙下,聚集了大批面相凶狠的汉子,人人佩刀,甚至还有人配备了弓箭,就挂在身旁的马背上,显然易见,这群人无一善类。只是这些人在望向城头上那个满身书卷气的男子时,眼底深处又有遮掩不住的畏惧,对于他们来说,这个瞧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才是真正的人间太岁神。 宁忆似是在思考什么,凝立不动。过了片刻,他缓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旧身在戈壁之中,而非那座华美如天上宫阙的七宝宫。 他低头看了眼掌中握着的符箓,符箓通体金白之色,绘着一座城池,位在西方。然后就见这道符箓一点点地消融,迅速变淡,直至不见,似乎融合进了血肉之中。 宁忆将目光转向脚下的一众马贼。 所有马贼全部低下头去,无一人敢于直视这位戈壁马贼共主,更不敢与其目光有任何接触。 宁忆缓缓开口道:“去凉州。” 大批马贼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浩浩荡荡地向西北方向行去。 宁忆纵身一跃,从城头上飞起,然后落在一匹空着的黑马之上,被众多马贼簇拥着,如众星捧月。 在宁忆身旁还有一名中年男子,不像是马贼,倒是像衙门中的书办师爷,头戴方巾,蓄有长须,他是这群马贼中唯一有资格知道客栈存在的人,也是宁忆发展的第一个“伙计”。 这位马贼军师轻声问道:“大当家,可是有什么变故了?” 宁忆淡然道:“这是掌柜的命令。” 这位马贼军师一惊,他早就知有一位掌柜的存在,不过他实在想象不出,能让凶名赫赫的“血刀”甘心为之所用的掌柜到底是何许人也,自是将这位藏于幕后的掌柜视为神仙一般的人物,不敢有半点轻视。 宁忆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眼身后的秦州方向,还是解释道:“北邙大变将起,离得越远越好。” …… 潇州,桃源县。 在这县城中有一座桃花楼。这座桃花楼虽然名为楼,但实际上在主楼周围又有许多独立跨院,整体占地颇为广大。大院八座,小院数十,曲径通幽。方圆三百里,这都是首屈一指的行院。 这里曾经是牝女宗在玄女宗眼皮子底下隐秘设立的一处据点,经营多年,不过如今已经变了主人。 新主人叫做石无月。不过石无月并不亲自出面管理此地,而是将其交给了韩月。 其实石无月并不怎么喜欢此地,只是当做一个暂时落脚栖身的地方。因为这个地方的脂粉味道实在太浓了。这里的“味道”当然不是说鼻子嗅到的气味或者舌头尝到的味道,而是一种感觉,就像一座百战之军的兵营,不管如何清洗打扫,只要人还在,就抹不掉那股浸到骨子里的肃杀味道。 虽然石无月与宋政有过一段纠葛,但她本质上还是从玄女宗出来的女子,对于贞洁看得极重,这辈子也就只有宋政一个男人而已,自然天然反感这等风月烟花之地。 在桃花楼深处的一座独栋小院中,有一座极尽华美之能事的楼阁,在桃花楼的下人看来,简直是人间仙境一般,不过这里不对外人开放,因为这儿是冷夫人当初在此地时的居处,如今自然一并归了石无月。 这栋小楼的二楼是一个被整体打通的巨大房间,以地衣铺地,地衣之上又铺了许多锦绣绸缎,这些本该被穿在身上的好料子,此时竟落得任人踩踏的境地。最深处用描金仕女屏风和翡翠珠帘隔开一个內间,其中摆放了一张贵妃榻,此时赤着双脚的石无月就斜依在贵妃榻上,以手撑额,似在假寐。 过了片刻,石无月缓缓睁开双眼,似是有些茫然,眨了眨眼后,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显露出美好曲线。 她低头看了眼掌中的玄色符箓,符箓上同样绘有一座城池,然后符箓逐渐虚化,最终“下沉”入她的掌心之中,消失不见。 石无月眸中眼波流动,嘴角一点点上翘,竟是不顾自己脚踝上的伤口,直接站起身来,双脚踩在绸缎之上,脚步轻盈。 “清微宗加上太平宗等于清平宗,没有人比我更懂取名字。” “日后成立了清平宗,我就是五位城主之一,有资格列席祖师殿中,受众弟子跪拜。虽说我当年在玄女宗就有如此地位,但清平宗岂是玄女宗可比的?” “正道之中,能作清平宗对手的,只有正一宗和清微宗而已,其他宗门,皆仆从而已。”石无月模仿着宋政当年的口气,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合拢:“区区江湖,尽在手中。” 石无月今天的心情不错,难得想起了宋政却没有情绪失控,轻哼着当年她还是一位玄女宗仙子时学的小调,伸手提起裙摆,露出雪白脚踝上的刺目伤口,体态轻盈如翩翩蝴蝶,跳起了注定无人观赏的古舞“云门”。 一舞毕,石无月对四周空气行了一礼,脸上笑意却又渐渐消失了,轻哼道:“宋政,宋政,你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一定藏在那个犄角旮旯里,你千万不要被我找到了,否则我一定要把你抽筋剥皮,问一问你,为何负我!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些其他的债要讨。” 想到这儿,石无月抬高了嗓音对外面道:“青儿。” 不多时后,鹿青登上二楼,问道:“师父,您有什么吩咐?” 石无月道:“传我的命令,收拢人手,准备动身前往双庆府。” 第一百零四章 沈无幸 升座大典之后的次日,诸位来宾陆续下山,李玄都自是一一相送。 张海石走在了最后,与李玄都对饮到深夜,然后不顾李玄都的挽留,沐着夜色,披着月光,御剑出海,自海上返回清微宗。 第三日,李玄都开始按部就班地接手太平宗。 太平山广阔,太平七老平日里并不全是居住在太平宫中,就如李玄都的天水阁,与太平宫遥遥相望,看似近在咫尺,若是不会飞腾之法,而是行走山路,下山之后再上山,路途着实不近。沈元重居住在距离太平宫不远的玉简峰上,虽并不甚险峻陡峭,但林木繁茂,四季常青,洞泉遍布,云雾环绕,是个秀丽之地。 在玉简峰上有一阁一观,观是道观,供奉太上道祖,位于半山腰的位置,阁是沈元重的居处,则在山巅。想要登山,须得经过道观,若是未经邀请之人,自然会被阻于半山腰处。 今日,有一男一女两人登山,行至道观门前,立时就有两名道人上前行礼询问。 太平宗因为继承了太平道的道统,所以宗内仍旧有部分弟子保持了出家为道的习俗,只是并不强制,也有大批俗家弟子。这种俗家弟子与正一道的在家居士又不同,正一道的弟子可以不取法号,不着道袍,但本质上还是道士,可太平宗的俗家弟子却是与道士没有半点关系了,所以太平宗并不归于道门四宗,而是被归类到非佛非道的四宗之中。 男子道:“我是李玄都,特来拜访大长老。” 两名道人立时一怔,升座大典时,两人自然是跟随众人拜见过宗主,只是那时候宗主身在高台之上,再加上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抬头直视宗主,所以对于宗主的相貌只是惊鸿一瞥,没有太深印象。 此时听眼前之人自称宗主,忽然发觉其相貌的确与记忆中的宗主渐渐重合,再看这人身上的衣着,正是宗主服色,于是赶忙行礼道:“见过宗主。” 李玄都一抬手,示意两人不必多礼,问道:“大长老在吗?” 两人脸上顿时露出为难之色,他们既然守在这里,自然是沈元重的人,可宗主问话,又不能不答。 李玄都看两人神色,心中明了,道:“罢了,你们上去通报,我就在这里等。” 两人如蒙大赦,又是冲李玄都行了一礼,较之上次行礼却是多了几分真心诚意,然后转身向道观疾趋而去。 不多时后,又有一名看上去二十多岁的男子从道观中走出,未穿道袍,而是穿了一身时兴的雪梅飞蝶白色箭袖,腰间束着挂长穗的丝绦,以金冠束发的同时,还在额头上勒了一道玄色抹额,镶嵌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明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再观其面容,面如涂粉,唇若施脂,一双桃花眼眸,道不尽的风情,一段风韵,皆在眉梢。 “代宗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那人未到李玄都面前,已经连连是拱手:“在下沈无幸,见过宗主……不知这位姑娘是?” 此人见到与李玄都同来的女子之后,眼前顿时为之一亮,他也算见过世面之人,说是阅女无数也不为过,女子的皮囊再好也就那么回事,关键要与气态搭配。有些女子相貌并不算出众,但是阅历极广,地位尊崇,气态雍容,便是加分。有些女子相貌出彩,可未经雕琢,畏畏缩缩,怯怯懦懦,便是减分。眼前这名女子,姿容虽美,但还在其次,关键在于气态不俗,柔中带刚,矜持中又带有几分身在高位才能养出的凛然威严,让他大为心动,眼神中的惊艳便再也遮掩不住。 女子开口道:“我姓秦。” 沈无幸恍然道:“原来是秦大小姐,沈某听闻秦大小姐在代宗主的升座大典上将万象学宫大祭酒驳得哑口无言,万分佩服,可惜那日沈某因为其他事情未能前去观礼,与秦大小姐失之交臂,大为扼腕,不曾想今日能在此地得见秦大小姐,实在是三生之幸。” 秦素淡淡道:“沈师兄名讳中有个“无”字,想来是与沈大先生同辈了?” “不错,沈大先生正是在下堂兄。”沈无幸道:“家父正是太平宗的大长老。” 李玄都笑了笑:“正好,我要拜访大长老,就请沈师兄代为通传一声。” “岂敢岂敢。代宗主亲临,哪有通传的道理,请代宗主、秦姑娘一起随我上山就是。”沈无忧笑容更盛。 李玄都说了个“好”字。 沈无幸于是带着两人往玉简峰山巅行去,山间路径以长条青石铺就成砖,两边栽种竹林,清风徐来,竹叶摇曳作响,实是修身养性的清静居处。沈无幸一路指点风景,各种典故、诗词文章随口道来,尽显儒雅风度,又不忘与秦素搭话,请教些音律上的问题。秦素并不拒人千里之外,应对得体,滴水不漏。 李玄都只是冷眼旁观,他是老江湖了,上至王孙显贵,下至布衣百姓,什么人没见过,哪里看不出沈无幸这点小心思,却不说破,由着秦素对付。这也是两人之间的信任默契,有女子纠缠李玄都时,秦素从不出面说话,由着李玄都处置,此时反过来了,李玄都也不会贸然插手,完全信任秦素。 李玄都只有在秦素面前时才会举止言语轻佻,秦素也只在亲近之人面前才会羞怯腼腆,在外人面前时,秦大小姐可不是什么柔弱女子,既能言语争锋,也能拔刀杀人,若是小觑了她,韩邀月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秦素自然也敲出了沈无幸的用心不正,不过此时沈无幸还没有什么出格举动,她也不好发作,如果沈无幸敢有什么不轨举动,动左手砍左手,动右手看砍右手,双手都动就双手齐砍。这种事情放在江湖上,不讲王法,只讲道义,说破大天,也是她占着理,打死一个登徒子,这件祸事她还担得起。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事情全看女子是否自愿,所以李玄都这个“登徒子”就不必打死了,可以留着。 到了山顶,可见楼阁掩于山林之中,想来便是沈元重的居处了。沈无幸正要入内禀报父亲,李玄都直接开口出声道:“李玄都有事拜访大长老。” 这句话的声音听来不大,就像寻常说话声音,哪怕沈无幸就在李玄都不远处,也没有半点震耳欲聋之感。可整座山巅之上,无论远近,耳畔皆是想起了李玄都的嗓音,仿佛说话之人就在而变一般,即便故意这堵住耳朵,封闭听觉,仍是能清晰可闻,这就是极为高明的气机运用手断了。 片刻后,沈元重的嗓音传出:“原来是代宗主大驾光临,请恕老朽未能远迎,请进。” 沈元重的声音也是字字清晰,却在隐隐之间,震荡神魂,如阴神遇到春雷。若是寻常人遇到了,轻则精神恍惚,重则直接魂魄离体,也就是世人常说的丢魂。 不过李玄都也好,秦素也罢,都是全然不怕,秦素以传音说道:“沈元重好大的架子,你这位代宗主亲临,他竟也不出迎,是倚老卖老,还是故意落你的面子?” 李玄都淡笑道:“世人都知道我这位代宗主与大长老不合,此处又没有外人,何必惺惺作态?倒是省却了一番客套。” 秦素道:“就算如此,该有的规矩也是要有,当初在清微宗的时候,李老宗主是何等气派?哪怕不不曾觐见,仅仅是言语中提起,都敬若神明一般。” 李玄都叹息一声:“师父他老人家多年积威所致,非一日之功,不是我这个刚上任的宗主可比,如今之计,只能徐徐图之。包括我们今日来见沈元重,都在这四字之中。” 第一百零五章 徐徐图之 李玄都和秦素进到正厅,只见沈元重已经在此等候,老人身着石青色常服,须发打理得整整齐齐,身上自有一股多年积累的威严气度。 沈元重朝李玄都拱手行了一礼,请二人入座,又有仆役奉上香茗,他这才开口问询道:“不知代宗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李玄都端起茶杯,慢呷一口,道:“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玄都此来有要事与大长老相商。” 听到此言,沈元重本想将一旁侍立的儿子挥退,不过转念一想,问道:“可是关乎太平宗?”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沈元重看了眼秦素,道:“既然宗门大事,那么秦姑娘似乎不应旁听。” 李玄都道:“当年陆夫人不是太平宗弟子,如今不也是位列太平七老?” 秦素脸上微微一红,因为李玄都的言下之意就是将她与陆夫人相提并论,说她迟早要嫁给他这位太平宗之主,以后就是秦夫人了。 沈元重早就听闻过李玄都与秦素的事情,对此并不意外,虽然两人如今还未成亲,但传闻说秦素已经见过了李道虚,显然李道虚已经默许了此事,想来秦清那边也不会反对。再去揪着这一点胡搅蛮缠,却是没什么意思,于是便点头默许。 李玄都道:“大天师以正道盟主的身份颁下谕令,要集合正道十二宗之力,共同讨伐北邙山,大剑仙已经同意。此事大长老早已知晓,我便不再赘言。我们太平宗身为正道十二宗之一,又是副盟主的身份,责无旁贷,必要派出人手,响应大天师的号召。” 沈元重问道:“不知宗主可有合适人选。” 李玄都按照早已打好的腹稿说道:“如今太平宗中,共有四位天人境界大宗师,以我之见,最少要派出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然后由另外两位天人境大宗师谨守门户。大长老以为如何?” 沈元重点头道:“邪道要诛,门户要守,宗主乃是老成持重之言。” 李玄都继续说道:“至于人选,我也定了两人。我既然受沈大先生所托执掌太平宗的门户,而沈大先生又身陷囫囵,此番讨伐北邙山,也是救出沈大先生的最好机会,我自是责无旁贷。” 沈元重盯着李玄都,瞳中神光隐隐,缓缓道:“一旦救出了宗主,那么代宗主就要交出‘太平无忧’令旗,代宗主这才做了几天的宗主,当真舍得交出去?” 李玄都淡笑道:“大长老这是信不过我了。” “不敢!”沈元重收回视线,双目微阖,敛去其中神光。 李玄都轻声道:“若是大长老信不过我,那就随我一同前去,如何?” 沈元重猛地抬起头来,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毫不避让地与沈元重,淡然道:“大长老是不是又要疑我想借着此事将大长老除掉?” 沈元重哼了一声:“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玄都淡笑道:“去或不去,都有说辞,不知大长老到底去还是不去?” 沈元重毕竟是老而弥坚之辈,没有被李玄都一激就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沉吟不语。 侍立一旁的沈无幸却是听懂了,终于将他那点小心思从女子身上收了回来,急声道:“父亲,不可!” 沈元重看了他一眼:“有何不可?” 沈无幸顾不得礼数,用眼角余光看了李玄都一眼,急急说道:“那北邙山有地师坐镇,凶险万分,若是父亲、父亲有个不测,那我太平宗的千年基业又该置于何地?” 不等沈元重开口,李玄都已经说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太平宗立世,不会因为少了什么人就陷入难以为继的境地之中。” 沈无幸还要说话,秦素又道:“沈大长老,这不仅仅是太平宗一宗之事,同时也是正道十二宗和辽东五宗之事,整个江湖,无论正邪,无人能脱身于外。若是沈大长老有更合适人选,紫府也可以改变主意。”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我早就说过,太平宗非我的一言堂,大长老有什么意见,大可以说出来,是司空长老,还是沈长老,我都可以去说,不必大长老亲自出面。”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元重还要说不去,那就是贪生怕死,不仅是在太平宗中的威望毁于一旦,就是在江湖上也要声名扫地。沈元重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代宗主都这么说了,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江湖中人,道义为先,沈谋人自是责无旁贷。” “父亲!”沈无幸却是急眼了。他是沈元重老来得子,自小就被娇纵惯了,文不成武不就,之所以能在太平宗中立足,全是仰仗了自己父亲的煊赫地位,在他看来,李玄都与父亲不合是众所周知之事,李玄都就要借着此事除掉父亲,毕竟李玄都与大天师等人交好,父亲却是孤身一人,此去无异于孤身陷入重围之中,如何能敌得过?说不定当初沈大先生遭遇不测,也是这些人的暗中谋划。 念及于此,沈无幸如何肯让父亲冒险?父子之情是其一,还有一点原因,若是沈元重果真遭遇不测,或是受了重伤,被李玄都趁机排挤打压,那他以后又如何在太平宗中作威作福?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对于自家儿子的心性,沈元重自是一清二楚,不由在心中慨叹:“这宗主大位果然不是谁都能做的,就算我能将宗主之位交到无幸的手中,他能坐得稳吗?李道虚收了六个弟子,个个都是人杰。李玄都排行第四,如此年纪,就有如此手腕,以阳谋逼我,让我不得不从命行事,实在厉害,就算他不做这个太平宗的宗主,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也是迟早之事,若是他果真是为了太平宗好,我太平宗倒是中兴有望,只怕是……”想到这儿,沈元重又联想到自己不成器的儿子,竟是有几分羡慕妒意,只是面上不显,不曾流露半分。 沈元重脸色一沉,对沈无幸说道:“无幸,你且记好为父今日说的话,咱们沈家的门槛高,但是不出卑鄙无耻的小人。” 沈无幸知道父亲心意已决,无可挽回,也只能住口不言。不过他在心底却是将李玄都恨上了。若无李玄都步步紧逼,父亲也不至于冒险前往北邙山,此其一。另外一点,就是他的一点不可言说的小心思了,凭什么天底下的好事都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太平宗的宗主是他的,江湖中大名鼎鼎的秦大小姐也是他的,且不说秦大小姐的容貌如何,就是那百万身家,也要让无数人眼红。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财色双全”,试问天底下哪个人不渴求财色双收? 除此之外,李玄都在升座大典时的风光,也要让人羡慕嫉妒。他曾经参加过堂兄沈无忧的升座大典,大多数正道宗主都未曾亲至,只是派人送了一份贺礼,可李玄都升座,不但大天师亲至,而且各路宗主齐至,更有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和清微宗的副宗主张海石亲自陪同上山,这两人在正道高手中足以排到前五之列。 这样的李玄都,如何不让人心生妒忌? 李玄都却是不以为意,向沈元重拱手赞道:“大长老高风亮节,实为前辈楷模,李玄都佩服。若是大长老没有其他意见,我这就将此事通告全宗上下,开始择选弟子,不日动身前往北邙山。” 沈元重缓缓道了一个“好”字。 第一百零六章 清水白菜 沈元重将二人送到了山腰道观处,目送着二人渐行渐远,一直到完全看不到后,才收回视线。 沈无幸忍不住开口道:“父亲,你真要去北邙山?” 沈元重道:“去的结果有两种,一种是为父得以从北邙山归来,还是太平宗的大长老,另一种是为父战死在了北邙山。这两种结果自然是天差地别。可如果我不去北邙山,那就只有一种后果,名声败坏,遗臭万年,被李玄都顺势拿掉大长老的帽子。你说为父去还是不去?” 沈无幸哑口无言。 沈元重叹了一口气:“无幸,你要记住,权谋一道从来都不是绕上七八个弯,因为只要有一个环节出错,就会一败涂地。权谋其实更像我们江湖上的厮杀,讲究稳准狠,目标明确,不拖泥带水,力求一击建功。至于是否出乎意料,是否彰显智谋,那都是细枝末节。就拿今日之事来说,李玄都用的手段很复杂吗?一点也不复杂,不但不复杂,甚至可以说非常简单,简单到一眼就能看穿,高明吗?高明,因为管用,因为我没有办法拒绝。就像你用剑杀人,什么是高明的剑法?一剑杀人,这就是高明。若是不能杀人,你在剑法中藏多少虚虚实实的招数,都是花里胡哨,没有半点用处。” 沈无幸悻悻道:“我看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沈元重看了他一眼,本想训斥,结果出口时变成了一声叹息:“如果换成是你,你能有这样的手段吗?” 沈无幸道:“怎么没有,不就是拿话语两头堵吗?” 沈元重道:“李玄都之所以能用话语堵我,前提是他先提出自己要身先士卒地前往北邙山,然后再让我与他同去。从名分上来说,他是宗主,我是大长老,就好比是皇帝和宰相,现在皇帝要御驾亲征,你一个宰相,还要贪生怕死不敢上前吗?这才是根由所在。你说你也能做到,我问你,就算你有天人境的修为,你敢去北邙山找地师的晦气吗?” 沈无幸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平心而论,连续两代宗主被地师所害,众多太平宗弟子固然恨意滔天,但在这份恨意之中,也难免掺杂着不可言说的畏惧。地师如何修为,云锦山一战已经尽显无疑,休说是区区天人逍遥境,就算是天人造化境,也很难有还手之力,他如何敢去送死? 对,送死,在沈无幸看来,去北邙山就是送死,所以他才会极力阻止父亲前往北邙山。 沈元重转身向山上走去。 沈无幸站在原地,神色变化不定。 另一边,李玄都和秦素离了玉简峰之后,没有回太平宫,而是直接回了天水阁。虽然天水阁建造于峭壁之上,但有类似于蜀道的栈道连接山路,自有专人负责侍候。 这便是一宗之主的好处了,李玄都刚刚回来不久,就有弟子请示是否用膳,李玄都想了想,点头应允,又对秦素说道:“正好,你也一起用些饭食。” 秦素本想拒绝,不过李玄都已经抢先说道:“我听陆夫人说过,负责天水阁的厨子精通齐菜和蜀菜,你是辽东人,对于齐菜应该熟悉,不过蜀菜应该吃的少了,不妨尝一尝。” 按照道理来说,以秦素的身份,什么山珍海味都应吃过才是,不过秦素因为辟谷的缘故,还真没有这等口福。 两人相对而坐,不多时,就有女弟子为两人送上酒菜。 秦素只是看了一眼,便道:“久闻太平宗豪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 两人所用餐具,无一不是奢侈华美,筷子是象牙的,酒杯是玉质的,盘盏是前朝官窑烧制,要说寻常收藏,不算难事,可大多都是炉瓶一类的摆放物件,真正拿来用的,却是不多。 秦素再看今日的主菜,只见得盏中只有一颗小白菜泡在清汤中,与杯盏之华美极不相称,不由问道:“紫府,这是什么菜?” 李玄都答道:“这道菜名叫‘清水白菜’,不过它还有一个名字,叫‘表面清廉’。” “此话怎讲?”秦素问道。 李玄都笑道:“当年我在帝京的时候,曾经吃过这菜,据说这道菜要用火腿、鸡鸭之肉加水熬制十二个时辰,再把肉捞出,只剩下一锅浓汤。然后将浓汤煮沸,放入精瘦肉剁成的肉泥下锅,汤的杂质就会吸附在肉泥上,起锅的时候把肉泥捞出,同时在煮的过程中还要打沫撇去油花,如此反复,最后只剩下一碗清澈见底的清汤。将这碗清汤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用来蒸白菜,蒸好白菜之后,将变淡的汤水倒掉,再将另一部分原汁原味的高汤浇上,便成了这道‘清水白菜’。这叫做吃肉不见肉,就像达官显贵的衣裳,同样的八套衣裳,乍一看都是一样,可仔细去看,就会发现细节上处处不同。他们换了衣服是不愿意让人家一眼看出的。仔细看才知道一天换了八套衣服,这才能体现出贵人们高人一等、二等、三四等,这吃菜也是同样的道理。” 秦素虽然出身豪阀世家,但平日里多是在外云游,又是多年辟谷,对于吃的讲究自然不是样样精通,没想到这道看似朴实无华的菜竟有这么多的讲究,不由感叹道:“果真是‘表面清廉’。” 李玄都笑了笑:“不知是谁做主上了这道菜,这是暗讽我嘴上喊着饿殍遍野、苍生疾苦,可自己却坐在这高高的天水阁中享受珍馐美味,都是表面功夫。” 秦素一怔,她却是没有想到这一层,过了片刻才轻声说道:“如此看来,这太平宗中也不太平。” 李玄都不以为意道:“毕竟是一座宗门,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听我调遣,我还是那句话,掌握太平宗急不来,须得徐徐图之。” 秦素望向桌上的“清水白菜”,问道:“这道菜怎么办?” 李玄都道:“自然是吃掉。我做事但求问心无愧,又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到底该怎么做,我心中自有计较,何必管他说什么?我若不吃,倒显得我心虚。所以我不仅要吃,而且还要邀你来吃,他们想败坏我的名声,尽管去好了,我李玄都何曾是为声名所累之人?剑仙做得,魔头也做得。真小人做得,伪君子也做得。” 这便是秦素喜欢李玄都的地方了,从不故作潇洒,却又常常能在不经意中透出几分洒脱来。秦素记得娘亲曾经说过,有些浪子人物之所以讨女子喜欢,其实也简单,那就是平常时候死不正经,可到了关键时候,又能往死里正经。秦素再看李玄都,不由心中暗忖:“他也算是吗?” 李玄都吃过了“清水白菜”,忽然感慨道:“我这个人啊,从不怨天尤人,虽然我从没见过我的父母,但我也不觉得我就比别人缺了什么,我有师父师兄,还有师姑师妹,那就是我的家。我觉得老天还算厚待我了,最起码没有刚一落地就死在襁褓里。没有什么离奇身世,也没有背负父母家族的深仇大恨,没有三生三世的刻骨铭心,也没有此生不渝的青梅竹马。我从不向往什么海枯石烂,生生世世不分离,因为那都是假的,人心敌不过光阴,但我想娶妻生子,因为这是真的,夫妻扶持,相守一生。除了这些,我还想为这个世道尽一点绵薄之力,让我为了这个世道去死,我多半是不愿意的,因为我不是圣人,我有私心。可如果让我袖手旁观,那我也做不到,因为我的心是肉做的,并非铁石心肠。” 秦素怔住了,继而沉默了。 李玄都没有喝酒,却有几分醉眼蒙眬,问道:“这条路的尽头,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的风景,我只是希望在我走到尽头的时候,可以没有遗憾。素素,你愿意陪我一起走下去吗?” 秦素柔声道:“我愿意与你一起走下去,这是你选择的路,而我选择了你,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那就一定要尽力走到最后,这样就算失败了,我们也不必恼怒,不必羞惭,因为我们已经尽人事,只能说天命如此。” 第一百零七章 中秋赏月 李玄都升座大典之后的第四日,李非烟也终于向李玄都告别,接下来她要前往晋州和燕州,在那里扎下根基。 石无月之所以撤离潇州,自然是得了李玄都的授意,因为潇州是玄女宗的地盘,李玄都无论是看在周淑宁的面子上,还是看在玉清宁的面子,都不愿意与玄女宗闹得太僵,自然要石无月撤出玄女宗的地盘,少生是非。 宁忆前往西北,也是既定之策,毕竟宁忆在西北多年,熟悉西北情况。 如此一来,李玄都居中坐镇芦州,石无月在江南,宁忆在西北,秦素在辽东,李如是在中州,就还剩下最后一个方向,也就是与齐州、中州毗邻的晋州,那里是法相宗的地盘,不过法相宗暗弱已久,不足为虑,便交给李非烟负责。 让天人境大宗师亲自做这些事情,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可效率也是惊人,不用月余时间,就能拉拢起一个百余人的小帮会,更有甚者,宁忆已经坐拥千余马贼,浩浩荡荡,如同一支骑军。 李玄都关于太平客栈的布局已经初见雏形。 在李非烟离去之后,李玄都连续颁下了两道宗主令,第一条命令自然就是明告全宗上下讨伐北邙山之事,由代宗主李玄都和大长老沈元重亲自领队,名义上则是为了老宗主报仇和救回宗主沈大先生。 太平宗上下无人反对。 李玄都的第二条宗主令是个密令,只有李玄都和陆夫人知悉此事,因为陆夫人在太平宗中主掌太平钱庄的部分事宜,由她出面,提拔一个名叫李云风的人出任太平客栈在龙门府的分掌柜,同时还兼掌龙门府中太平客栈的掌柜。 陆夫人没有多问,在她看来,堂堂一宗之主,没有自己的嫡系人手是不可能的,李玄都既然肯将此事托付于她,既是信得过她,也是表明他并无其他心思。 这个李云风自然就是客栈的账房先生李如是了,同时也是清平会中的“青玉案”。 李如是虽然境界修为不像李玄都这般出类拔萃,但年纪轻轻就能出任天微堂的堂主,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今日,有一名衣着普通的年轻人造访了万象学宫。 在世人的想象中,万象学宫这等地方,定然是门禁森严,等闲不得入内。事实上并非如此,万象学宫在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并不禁止旁人入内,甚至允许寒门子弟在其中旁听,只是入夜之后,所有学子都要返回居舍,外来之人自然也会被赶出学宫。 今日恰逢八月十五,中秋月圆。许多来学宫求学的学子因为路途遥远之故不能返回家乡与家人团圆,学宫中便组织众多学子同乐。 在万象学宫中有一处风景形胜之地,名作“观星台”,山并不高,但胜在视野开阔,不远处有一方大湖,名为“星野湖”,在月光星光之下波光粼粼,如梦似幻。相传当年曾有术士在此观星测算天下大势,由此得名。 黯淡暮色中,学宫学子们呼朋引伴,陆续登上观星台,要共赏中秋明月,遥寄思念。观星台上没有坐的地方,书生学子们要么席地而坐,要么自带毯子,甚至还有家底厚实的学子准备了酒水糕点等物事。 今夜上山者,近乎千人之众,鳞次铺排而坐。视野最开阔的绝佳观景之地,有一拨人无形中与周围学子泾渭分明,好似一条无形的线,让众多学子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其中为首老人须发皆白,身着石青色鹤氅,姿态略显随意地盘腿而坐。 那名衣着普通的年轻人来到了老人不远处,被一位学宫祭酒拦下。 年轻人也不硬闯,恭敬行礼道:“李如是拜见大祭酒。” 万象学宫有三位大祭酒,就好似古时朝廷的三公之位,尊崇无比。而眼前这位老人则是三位大祭酒之首,复姓司空,与张肃卿、秦襄的私教甚笃。 老人转过头瞧了他一眼:“‘如’字辈,是清微宗之人了,是李先生派你来的?” 李如是道:“在下的确是受李先生指派,却非大祭酒口中的那位李先生。” 老人笑道:“是了,如今有了两位李先生,一位老李先生,一位小李先生。” 李如是默然不语。 所谓老李先生自然是指李道虚,小李先生则是指李玄都。不过寻常人却是不敢贸然称呼“老李”、“小李”。也就是这位年长位尊又德高望重的大祭酒才敢如此称呼。 大祭酒挥了挥手,示意拦路的学宫祭酒退下,放李如是来到他的身旁不远处。 大祭酒指了指身旁的位置,道:“请坐。” 李如是略一犹豫,恭敬谢过之后,坐在这位大祭酒的身旁。 大祭酒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星野湖,问道:“不知小李先生让你前来有何要事?” 李如是答道:“李先生想要请教大祭酒一事。” 大祭酒道:“是温大祭酒的事情?” 李如是道:“大祭酒明鉴。” 大祭酒转过头来望着他:“老夫刚刚想起了一句青词,如是先生,你先听老夫念了这句青词,再听你要说的那件事可否?” 李如是恭敬道:“请大祭酒赐教。” “旁人之言,流传世间,我有何赐教?”大祭酒笑了一声,然后念道:“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 李如是一怔,然后略微迟疑道:“这是当年徐阁老写给世宗皇帝的。” 大祭酒道:“膺天命和御四海,的确是只有帝王才能做到,不过哀苍生和心为之伤,却是人人皆可。小李先生的为人,老夫素有所知,也是极为佩服的。” 李如是这才明白了大祭酒先说这两句青词的意图,心中有了感激,话语中便透漏出几分亲近:“在下可否向大祭酒请教了?” 大祭酒淡淡一笑:“你可以请教,但老夫不一定能‘教’你,你也不要希望老夫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如是点了点头,道:“听大祭酒方才所言,是认可李先生的。” 大祭酒点了点头。 李如是问道:“那大祭酒为何不阻止温大祭酒去太平山?” 大祭酒道:“万象学宫不是老夫的万象学宫,老夫更不是至圣先师。” 李如是立时懂了,司空大祭酒的言下之意是说三位大祭酒也并非铁板一块。 他又问道:“温大祭酒是代表了自己,还是代表了万象学宫?” 大祭酒道:“既不是他自己,也谈不上整个万象学宫。” 李如是怔了一下,说道:“承教。” 大祭酒问道:“还有吗?” 李如是沉声道:“请问大祭酒,如今学宫中,是您这样的人多一些,还是温大祭酒那样的人更多一些?” 大祭酒看了李如是一眼,道:“都不算多,更多人还是在观望之中,毕竟墨家也好,太平道也罢,都是隔了太久时间的老黄历了,不放在心上的也大有人在。” 李如是一颗心慢慢放回了胸膛里,起身又对老人恭敬一礼:“多谢大祭酒赐教,在下告辞。” 老人摆了摆手道:“倒也不必急着走,来者都是客,不妨留下来一起赏月,毕竟以后同在一城,打交道的机会还多着呢。” 李如是闻言略微犹豫,复又坐下:“是。” 第一百零八章 以德服人 很多初入江湖的年轻人总会怀有一种想法,认为只要足够聪明,找到方法,寻到途径,便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脑子聪明便是无所不能的利器,能做一切事情,所有功成名就的大人物都是聪明人,淹死在江湖中的都是笨人,若是两个聪明人相斗,赢的那个肯定是更聪明的。 但是,老江湖们却在生与死之间感悟出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要在江湖中生存,除了聪明之外,还要智慧。 聪明可以让人趋炎附势、权衡利弊,挖空心思钻营,用尽手段排除异己,最终成功。但是,单个人其实是很渺小的,在大势面前,一个人的小聪明是没有用的,就像大潮来临时,丢上几颗石子,又能翻起什么水花?纵观古今,帝王将相,英雄枭雄,哪个不是聪明人?可是最后还是得倒下。 智慧与聪明不同,都说小聪明和大智慧,高下一目了然。智慧不是手段,而是一种经历世事之后的感悟,对于造化弄人和天道无常的把握。 一人读史书,站在旁观人和局外人的角度去总揽全局。就好比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海潮再大,站在悬崖峭壁之上也看得清清楚楚,再愚笨的人,也能指点江山,知道大势由何而起,又往何处去。可换成自己所在的世道之中,就好像是被裹挟在滚滚大潮之中,身在水中,皆是浑浊海水和翻滚泥沙,不知上下左右,偶尔能将头探出水面,也只见得四周巨浪滔天,哪里分辨东南西北,更何况是辨别大势所趋,只能随波逐流。 能身在山中却识得此山真面目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浪尖上的弄潮儿,站得高看得远,一种是有大智慧的豪杰之士。 有小聪明的人很多,有大智慧的人很少。 李玄都不敢说自己有大智慧,但是经历的事情多了,也有一些感悟。 虽然他顺利做了太平宗的宗主,但并没有掌握太平宗的权力。 权力看似是来自头上,实质上是自于脚下。 皇帝也好,宗主也罢,只是一个虚名而已,不是只有天子才能做皇帝,而是做了皇帝才是天子。仅仅一个天子的虚名,无法掌控偌大天下,岂不闻当年权臣高氏的那句“陛下难道想要造反不成?” 宗主也是如此。 李玄都现在除了一个“宗主”名号之外,真正想要握有生杀大权,还需要脚下的权力,他的脚下是太平七老和众多太平宗弟子,只有太平七老和众弟子支持、认可、服从于宗主,愿意听从宗主的命令,宗主方能掌握宗门大权,若是宗主不能获得底下之人的支持,那么他就是被架空的傀儡,空有名号而已。 上下两个权力相辅相成。皇帝之所以被架空成为傀儡,是因为他缺少了来自于下方的权力,权臣手握大权却不敢篡位,是因为他缺少了来自于上方的权力,也就是正统名分。 现在李玄都便是占据了正统名分,却苦于没有下方的支持,坐上了宗主的位子,若是太平七老罔顾他的号令,那他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如果他想要彻底掌控太平宗,说白了就是要获取绝大多数人的支持,其中手段,不外乎以德服人、杀人立威、笼络人心、拿捏把柄几种方法。 李玄都选择了第一种。以德服人又分两种,一种是自身德行和多年威望,一种是武德,世人常说一句话,携大胜之威如何如何,威德也是德。说句诛心之言,让人敬畏远比让人敬佩更加安全。 这也是许多帝王惯用的手段,当内部矛盾难以调和时,便对外发对战争,一则是转移注意力,二则是可以用大胜的威德压服内部反对声音。不过这也是一场豪赌,胜了,自然万事大吉,一旦败了,原本还能拖延一段时间的矛盾立刻就会爆发,发动战事的帝王会首当其冲地遭到反噬。 换而言之,这次征讨北邙山,也是李玄都的一次豪赌,若是胜了,无论他是否救出了沈大先生,他都会凭借此战在太平宗中站稳脚跟,可如果大败,他怕是要灰溜溜地离开太平宗了。 这次太平山议事,诸位宗主只是定下了攻打北邙山的基调和诸多细节,没有去过于苛求计谋,因为正道如此大的动作必然不能瞒过邪道中人的耳目,便没了奇袭的可能,正邪双方的首脑人物又都是旗鼓相当的人物,不存在谋划越多,失败的可能也就越大。 当年十六名牝女宗出身的宫女联手谋害世宗皇帝,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最后还是有一人临阵反水,致使功亏一篑。一个大阴谋,假设总共有五个环节,世上没有十足把握之事,假设每一个环节都有九成把握,五个环节都能成功的把握只有六成左右。若是环节更多,成功的把握就会越来越小。 所以在江湖中,少有人设计一个七转八绕的大阴谋,大多是时候,能把一个环节做到不出纰漏就已经很不容易,想要环环相扣,那是纸上谈兵。 何谓纸上谈兵?算计布局的时候算无遗策,可到了执行谋划的时候全部搞砸。真正的权谋角力,是要落实到最后做事的每一个人,地师再厉害,也不能保证每个阴阳宗弟子都像他一样,所以最后肯定要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 大人物们像下棋落子一般制定谋划,执行谋划的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死物棋子,他们没有大人物们百折不挠的意志,也没有可以舍身忘死的豪情,不懂高深策略,也不知道什么顾全大局,他们各自怀着自己的小算盘。蝼蚁尚且偷生,棋盘上的棋子说舍弃便舍弃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想要让他心甘情愿去死,何其难也?所以再好的谋划,能成功执行六成左右,便是万幸。 举个例子,当年的“草木皆兵”和“风声鹤唳”一战,仅仅是一个撤退的军令最后都能变成全军溃败,在这种情况下, 还想要用什么锦囊妙计,那是痴人说梦。所以沙场之上,谁都知道诈败拖刀计、回马枪,但不是谁都能用的, 一个不慎,诈败就成溃败,弄巧成拙。 真正的权谋,都是阳谋。当着对手的面,就在眼皮子底下,无心插柳柳成荫,步步为营。好似蜘蛛结网,待到网成之后,你再回头去看,没有什么妙招神仙手,没有哪一根蛛丝是要命,但是蛛丝成网之后,就能取人性命。蜘蛛就是把日复一日地把该做的事情做了,等到万事俱备的时候,不需要什么计谋,直接一路平推过去就是。这不玄妙,更不让人叹为观止,可是切实有用。 地师和大天师都是深谙此道之人,地师偷袭云锦山,就是集结精锐兵力,攻其不备,孤军深入,一击得中之后在正一宗反击之前立刻远遁千里。就像两人打架,地师趁着大天师背对自己的时候,从背后给了大天师一棍子,然后趁着大天师两眼发黑的时候,脚底抹油溜走,并不比江湖上的厮杀高明多少。不惊艳,也不是处心积虑地多年谋划,只是一次见机行事,看到了张静修的疏忽破绽,便临时改变策略。 大天师此次调动了十一个正道宗门,与地师动用精锐兵力偷袭云锦山是截然不同的局面,十一宗弟子,分散各地,想要集结起来就不是一件容易事,整合调度更是难上加难,根本不可能奇袭偷袭,所以大天师也很明白,这次就要打正面决战,直接以优势兵力碾压过去。就像两人对弈,自己这边有八个车,对面棋力再高也是枉然。 在许多人看来,大人物们整日就是处心积虑地下大棋、谋划布局,实际上都是皇帝有根金扁担的臆想,大人物劳心劳力不假,布局也不假,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枯燥乏味地重复该做的事情,再加上随机应变而已。 大天师和地师之争,起于西京之变,继而两人各自出手,没有什么布局多年,没有什么落子谋划,就是见招拆招,随机应变。 八月二十,李玄都和沈元重率领太平宗弟子三百余人离开太平山,前往中州龙门府。秦素另外率领百余名补天宗弟子和百余名忘情宗弟子与其同行。 第一百零九章 群起攻之 李玄都上一次从怀南府去龙门府,谈不上惊险,却也是被人围追堵截,颇见狼狈。 可是这次不一样了,李玄都身为太平宗的宗主,代表了太平宗的脸面,自当有宗主气派,早有太平弟子准备好双马并拉的马车,车厢宽阔,设计精巧,不仅有可供跪坐或盘膝而坐的固定矮座,也有固定的好的案几,其上设置卡扣作为固定手段,如茶壶、火炉、香炉等物事,无论如何颠簸,都不虞有倾覆之忧。更何况车身还专门做了减震,根本感觉不到太大的颠簸。除此之外,车内还有棋盘,整张棋盘以磁石制成,棋子是以金铁为材质,落于棋盘之上,牢牢吸附。 李玄都、秦素、沈元重分乘三车,其余弟子皆是骑马而行,近六百人的队伍,皆是江湖上的好手,一百人为前军,一百人为左护,一百人为右卫,一百人殿后,其余人皆为中军,中军中又有人打起了“太平无忧”的大旗,浩浩荡荡,气势雄壮,所过之处,人人避让。 此时江湖上已经是风声鹤唳。 都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十余位正道大人物齐聚太平山,一般人只看到了新任太平宗宗主李玄都的气派阵仗,可有心人且已经嗅出了几分不寻常。 正一宗丢了天大的脸面,岂能善罢甘休?如今整个江湖都在关注正一宗的一举一动,大天师亲赴太平山,仅仅是为了给一个晚辈道贺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在太平宗升座大典之后不久,正道各大宗门陆续开始动作,多由宗主亲自领队,派出大批人手,甚至包括被困于蜀州的妙真宗,因为如今蜀州已是无道宗的地盘,妙真宗的处境也大为好转。 除了本就位于中州静禅宗之外,吴州正一宗、潇州玄女宗、南海慈航宗、东海清微宗、晋州法相宗、蜀州妙真宗、荆州神霄宗、齐州东华宗、西域金刚宗、西域真言宗、芦州太平宗,另外还有辽东忘情宗、北海补天宗也参与此事,共计十四个宗门,自天南海北齐聚中州,共同讨伐北邙山。 这等场面,岂是寻常见江湖人可以参与的?而且不要说参与,就是闭门家中坐,也有可能被殃及池鱼。 已经有许多江湖中早早得了风声,忙不迭地离开中州。许多家业就在中州的门派,也在这个时候寻了各种由头出门远游,实是避祸。 唯有北邙山,没有任何动静传出,也不知是严阵以待,就等着正道中人前去送死,还是已经阵脚大乱,也开始准备逃命。 太平宗的人马出怀南府,过风阴府,进入中州的益阳府境内,不见半个拦路之人。 李玄都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马车,在车厢中修炼“极天烟罗”和“天心诀”,以及太平宗的“太平青领经”、“七玄绝剑”、“万化绕指剑”。就算李玄都资质异于常人,一口气修炼如此多的功法,而且还都是上成之法,也倍感吃力,将“玄微真术”和“太平青领经”融汇于一炉的进展更是缓慢无比,几乎是在原地踏步。不过一旦能够功成,李玄都最少也能踏足天人无量境,真正跻身于天下顶尖高手之列。 …… 六百余人离开大真人府,经过残破不堪的上清镇,过上清县,出上清府,往中州方向行去。 在众多正一宗弟子的中段,同样有一辆马车,由青牛拉动,车厢内炉袅袅紫烟升腾,大天师张静修端坐其中,闭目凝神。这位大天师不是年轻道人的模样,也不是稚童模样,须发皆白,仙风道骨,自有一番威严,正是大天师本尊。 正一宗和清微宗一样,都是有一位长生境地仙和一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不过两宗的抉择并不一样,正一宗由长生境的大天师亲自出马,天人造化境的张静沉留守山门,而清微宗的李道虚并不亲自出马,只是由张海石出面。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都说天无双日,国无二主,又说王不见王,李道虚虽然同意了此事,但并不意味着正一宗和清微宗已经彻底和解,若是两人同至,由谁来主导此事又是一大难题,本就面和心不和的各宗弟子难免又起龃龉,再加上这次讨伐北邙山归根究底是由大天师和地师而起,所以李道虚不会前来。 张静修睁开双眼,轻轻叹了口气:“千年纷争,不知能否在我这代人中有个结果?” …… 玄女宗宗主萧时雨带了二百余名弟子前往中州。临行之前,萧时雨让弟子玉清宁代行宗主职责,并且明令宗内上下,若是她有什么闪失不测,战死于北邙山中,就由玉清宁接任宗主大位,为了玄女宗传承,不得再参与正邪之争。 玉清宁带着周淑宁亲自相送师父八十余里,直到潇州边境,才返回宗门。 如今玉清宁也已然恢复了当年的境界修为,甚至因为不破不立的缘故,更上一层楼,与如今的秦素相差无多。只要再给她几年的时间,就能成为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足以坐镇宗门。 正是因为这等缘由,萧时雨才放心将玄女宗交到玉清宁的手中,而且在此之前也有许多前车之鉴,比如说清微宗宗主李元婴,正一宗宗主颜飞卿,以及临危受命的太平宗宗主李玄都。 …… 慈航宗宗主白绣裳率领三百余名弟子从江州登岸,朔江而上。 不知是否英雄所见略同,白绣裳在离开普陀岛之前,也做出了与萧时雨差不多的决定,若是她在北邙山一战中万一遭遇不测,就由苏云媗接任慈航宗的宗主之位。 本来苏云媗嫁入了正一宗,能否接任慈航宗的宗主还存在变数,但颜飞卿重伤之后,这一切却是不好说了,毕竟苏云媗是白绣裳精心栽培出来的弟子,无论是心性谋略,还是境界修为,亦或是为人处世,无一不让白绣裳满意,虽说如今的苏云媗还未晋升天人境,但这也在情理之中。如李玄都这般不足三十岁就成就天任逍遥境的,才是罕见,所以她几经斟酌考量之后,与其让一个同辈之人来做代宗主,倒不如直接一步到位,让苏云媗将宗主大位承担起来,免得再生波折。 正因为这等原因,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都未能前往北邙山,而是留守宗门。当年帝京一战的四人,只有李玄都一人赶赴北邙山。反倒是当年是个局外人的秦素,如今成了局内之人,比起另外三人要更进一步。 …… 金刚宗的宗主悟真率领弟子不多,只有几十人而已,不过这些弟子最少都有先天境的修为,一行人徒步前往中州,逢山过山,逢水涉水,虽然路途最远,但是速度不慢,差不多可以与其他宗门同时到达。 …… 三百名清微宗剑士和二百余东华宗弟子一同自齐州出发。 张海石和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同乘一车。 虽然李元婴才是清微宗的宗主,但论起资历威望和境界修为,还是张海石更胜一筹。再加上清微宗势大,远胜众多宗门,故而众多宗主都将张海石等同一宗之主视之。 两人是多年邻居和多年旧相识,相谈甚欢。 …… 法相宗、妙真宗、神霄宗,也都各自出发。 除了秦素带领的一众辽东弟子,还有一队补天宗弟子和忘情宗弟子从辽东出发,由秦不一亲自率领,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等人也都随行。 大半个江湖,群起围攻北邙山。 第一百零一十章 益阳府 佛家说天地间有六道轮回,分别是:天人道、人道、地狱道、饿鬼道、阿修罗道、牲畜道。人死之后,皆往六道而去,只是有横死、枉死、冤死之人,一口怨气不散,魂魄入不得轮回,去不得六道,只能飘荡于天地之间,游离于阴阳之外,此即为‘鬼’。寻常之鬼,浑浑噩噩,没有灵智,也无传承接引,不知何来,不知何去,被天风一吹,被烈日一照,被春雷一震,便要消散,不能长久。若得机缘开了灵智,也因为发泄一口怨气而干扰人道,被奇人异士超度诛杀。唯有极少数能在大机缘之下成就气候,不但一点真灵不昧,而且还能积攒功德气数,受朝廷册封,以凝聚香火多少,或成一方土地、或成一地城隍。” 因为鬼物日多,于是就有道门先贤开始研究鬼物修炼之道,摸索出一条饲养鬼物之路,继而又衍生出养尸之法,这便阁皂道的由来,与正一道、太平道、全真道并列齐名。 道无正邪,法无对错,皆是因人而异,皂阁宗出自阁皂道,却误入歧途,一味以术法利己,终是坠入邪道,更是公然将“阁皂”颠倒为“皂阁”二字,以示自己知错不改。 皂阁宗扎根于北邙山,数百年来,皂阁宗大肆蓄养鬼物、僵尸,使得好好一座北邙山从一方风水宝地,生生变成了一片鬼域,大白天都是鬼气弥漫,阴气森森,鬼影幢幢,等闲之人不敢入内。若是赶上乱世时候,饿殍遍野、死尸遍地,那便是皂阁宗大为兴盛的时候,当年金帐汗国攻陷前朝大晋的半壁河山,骑军所到之处,屠城掠地。当时的江北, 赤地千里,十室九空,尸积原野,衣冠南迁,胡狄遍地,京观无数,却是如人间炼狱一般。 那时候的皂阁宗便在北邙山构筑大阵,引万鬼入北邙,蓄养尸兵鬼卒无数,使得皂阁宗势力盛极一时,近乎以一宗之力抗衡正道十二宗,到最后,竟然是正道十二宗和邪道诸宗联起手来,方能与皂阁宗分庭抗礼,最后还是大魏太祖皇帝兴兵驱逐金帐骑兵,使得天下太平,皂阁宗再无鬼物、尸体可以补充驱使,方才被一众宗门联手打压下去,也正因如此,皂阁宗元气大伤,近乎灭门,这些年来在地师的扶持之下才略有起色,却也不复当年之盛,而且前些年的时候,地师忌惮于皂阁宗的可怖潜力,多有压制之举,使得偌大一个皂阁宗竟是只有一具铜甲尸,直到正邪双方撕破面皮,地师才放开对皂阁宗的禁制,短短数月之间,皂阁宗就接连炼制了“万尸大力尊”和“幽冥九阴尊”两件半仙物,若是再有三年五载,皂阁宗甚至能将其补全为完整的仙物品相。 这也是李道虚同意暂时放下成见共同讨伐北邙山的缘由所在。皂阁宗就像一只疯狗,地师在它的脖子上拴了一条狗链,大家也都相安无事。现在两家人起了争执,地师松开狗链放狗咬人,被它咬到之人还会染病成为苍狗奴仆,那也是一件麻烦事,所以最好是先把疯狗打死,再来理论家里的事情。 此战,最好的结果自然是将阴阳宗和皂阁宗全部灭去,毕其功于一役,不过不大现实,正道诸宗的底线是将皂阁宗打残,使其成为一个空壳子,不会成为正邪大战的变数。 太平宗一行人进到中州益阳府境内时,明显可以感到那种紧张气氛,就像是两军交战之前,百姓们纷纷逃难,如今正邪双方交战,逃难的就变成了普通的江湖人,平日里的大盗豪侠,或是江湖名宿,都没了平日里的气魄。 夜色渐深,一行人终是来到府城,用银子开路,叫开了城门,在自家开设的客栈落脚。这里的客栈也早就得了消息,提前三天就关门谢客,腾出足够多的房间,足以容纳这数百人。一行人抵达之后,立时有人在客栈周围把守,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马车从客栈后门缓缓驶入,停稳之后,李玄都走下马车,自有太平宗弟子要为他引路,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那名太平宗弟子退下,转身等着第二辆马车停稳,然后向马车走去,伸手去搀扶秦素。 以秦素的身手,当然不是需要人搀扶才能稳当下车的娇弱大小姐,见李玄都伸出手来,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又是稍稍犹豫,然后才将手交到李玄都的手中,下了马车。 李玄都示意那名太平宗弟子带路,两人来到李玄都的独栋院子,立时就有客栈中人送来热水、酒食等物。秦素如今还是辟谷,不愿多吃东西,却看在李玄都的面子上,愿意陪他小酌几杯,毕竟此地特意为代宗主和大长老准备的美酒确实不错,不但没有宿醉之忧,而且还对身体小有裨益。 屋内掌了灯,昏黄的灯光照在秦素微白的脸上,更增几分朦胧之态,恍惚之间,竟是有些不真实的美感。 秦素将杯中之酒饮尽,道:“玄哥哥,那日在云锦山上,除了大天师、白宗主等寥寥几人之外,你是唯一见识过地师出手的。最终地师能以一敌众又从容退去,所以江湖上有人认为地师是四位长生地仙之首,也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人,不知你怎么看?” 李玄都放下手中酒杯,道:“地师谋略心计之高,那是不必多说了。可境界修为到底如何,我却也不敢断言。一则是因为我境界不高,看不透长生境的玄妙。二则是大天师并非本尊在此,不是同境交手,只凭他人为参照,也难言高下。” 秦素道:“当年你在剑秀山上,又是如何与地师相识的?” 李玄都如实道:“第一次去剑秀山,是被人家追杀,误打误撞去的,在那儿养伤,顺带结识了隐居在此的徐先生。第二次去剑秀山,实在天保三年,我将张白月的骨灰和断剑葬于此地。至于第三次去剑秀山,是在送淑宁去龙门府的路上,我登上忘剑峰取回‘人间世’,并且炼化了半截断剑,由此修为大进,并领悟了‘逆天劫’。” 秦素道:“这‘逆天劫’便是地师送你的了。” 李玄都点头喟叹道:“是了,我当时还以为是机缘巧合,现在想来,是机缘不假,却不是巧合。若论用剑,地师造诣极高,还在白宗主和二师兄之上,我更是远远不及,只是不知与师父他老人家相较,孰高孰低。” 秦素道:“我听爹爹说起过,地师博览诸家,用剑只是其一,而老剑神是极于剑,想来地师在用剑一道还是不如老剑神。” 李玄都道:“说的也是。可惜师父这次不会亲临北邙山,否则与地师斗上一场,便能让天下人知晓,谁才是用剑第一人。” 秦素道:“若是老剑神胜了地师,你应该把‘用剑’二字去掉,就是天下第一人。” 李玄都笑道:“你这是不将大天师放在眼中了。” 秦素道:“我看颜飞卿不是你的对手,想来大天师也不是老剑神的对手。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当不得真。” 对于秦素的说法,李玄都自是不会当真。虽然天师、地师、剑仙之间难分高下,不过两人都默认澹台云在四人中排名最末,因为澹台云晋升长生境的时间太短了,到了长生境之后,可没有拳怕少壮的说法,都是人杰,不存在资质高下之分,自然是晋升的时间越长,越是厉害。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外面有太平宗弟子禀报道:“启禀代宗主,有客到访。” 第一百零一十一章 深夜访客 李玄都询问道:“什么人?” 外面的太平宗弟子回答道:“来人是两个女子,自称是从紫仙山而来,乃是代宗主的旧相识。” 李玄都道:“请她们去客厅稍候,我马上过去。” 门外的太平宗弟子领命而去。 秦素好奇问道:“紫仙山?那是天乐宗的地盘,难道是天乐宗来人?” 李玄都道:“应该是。按照道理来说,天乐宗属于辽东五宗,你这位秦大小姐是辽东五宗盟主的千金,也随我一同前去。” 秦素自无不可,运转气机散去一身酒气,这才随着李玄都出门往客厅行去。 李玄都和秦素刚一跨过客厅的门槛,厅内的两名女子已经起身,正是天乐宗的百媚娘和丑奴儿。说起来,李玄都在清平会中以词牌名代替姓名之举,还是借鉴了天乐宗。 互相见礼之后,李玄都和秦素坐了主位,两人坐在客座上。 李玄都对于两人知道他的行踪并不意外,因为他率领太平宗这次前往中州,不但没有故意隐蔽踪迹,而且还大张旗鼓,天乐宗又在中州扎根有些时日,消息灵通,不知道才是难事。 有太平宗弟子为两人奉茶,李玄都道:“上次一别,至今已有一年光景,不知两位近来可好?” 百媚娘道:“承蒙李先生挂念,天乐宗中一切都好。只是胡大侠不耐寂寞,早早离去了。” 李玄都道:“我知道,他如今已是身在辽东。” 百媚娘道:“一年不见,李先生便成了太平宗的宗主,实是让人惊讶。” 百媚娘说的都是心里话,平心而论,李玄都在一年时间中做了太平宗的宗主比他做了清微宗的宗主还要让人惊讶。 李玄都道:“都是时势使然。”然后他又问道;“不知两位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百媚娘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李先生此行是要去北邙山?” 李玄都点头道:“是。” 百媚娘又望向秦素:“秦大小姐是代表了秦盟主?” 秦素道:“我此行的确是奉了家父之命,前往北邙山,相助大天师。” 百媚娘这才说道:“一旬之前,我们天乐宗收到了秦盟主的传书,说地师倒行逆施,引得众怒沸腾,天下豪杰会盟,大军即至,诛罚必伸。我们天乐宗久在中州,对于此地情况熟悉,要做好接应之事。” 李玄都恍然道:“原来是秦伯父的吩咐。” 话刚出口,秦素的目光便立刻射来,暗藏警告之意。 李玄都醒悟过来,改口道:“秦盟主所虑极是,此番对北邙山用兵,乃是关乎整个江湖的大事,半点马虎不得。地师在中州经营多年,说不得又设埋伏奇谋,须得步步提防,若有天乐宗接应,却是省却许多工夫。” 百媚娘和丑奴儿都是心思细腻的女子,不易察觉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心中暗道:“早就听说李先生与秦大小姐的传闻,如今看来,却是不虚,说不得再过一年,李先生就是秦盟主的东床快婿了。” 李玄都轻咳一声:“不知天乐宗的人手如今都在何处?” 百媚娘答道:“我和师妹此番只是孤身前来,天乐宗的大队人马还在紫仙山中待命。” 李玄都想了想,又问道:“其他宗门呢?” 丑奴儿接话道:“太平宗是第一个到的,不过算算时日,法相宗、神霄宗也快到了。” 李玄都略一沉吟,道:“你们可知道静禅宗有什么动静?” 丑奴儿惊诧道:“静禅宗虽然闭寺,但却是正道中的大宗,难道李先生也不知道?”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那日正道各宗相聚于太平山上,唯独少了静禅宗。我也不知道静禅宗到底是什么想法,不过大天师倒是显得成竹在胸,似是有应对之法。” 秦素道:“依我看来,大天师八成是要借着这次诸宗会盟的大势来逼一逼静禅宗,平常时候,大天师被大剑仙掣肘,又要应付地师,无暇顾及,静禅宗还能作壁上观。可这次大天师却是统率各宗人马,正道盟主名副其实,只要在去北邙山之前把这么多人往静禅宗的山门前一摆,你说静禅宗是出迎还是不出迎?” 都说一人智短,众人智长。李玄都的长处在于总揽大局,在许多细节上,难免有所疏漏,此时李如是都不在身边,秦素便起到了查漏补缺的作用,能想到李玄都疏忽的地方,让李玄都常常在心中感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虽然两人还未成亲,但也是迟早之事了。 听到秦素此言,李玄都也觉得大有可能,道:“世人都说走一步看三步,我们还在看攻打北邙山这一步,大天师却已经看到了攻打北邙山之后的事情,现在太平宗已经不再封山,下一步就是让静禅宗不再闭寺,并趁此时机将静禅宗也拉入自己麾下,日后对上了清微宗,胜算更大。” 秦素道:“按照道理来说,大剑仙也应该看到了这一步,不知会有什么应对之法。” 李玄都想了想,没有什么头绪,道:“先不说这些以后之事,就当下而言,正道是占据了优势,可让我有些不安的是,西北五宗之人迟迟没有任何动作,澹台云领导的无道宗、道种宗想要坐山观虎斗,倒也勉强说得通,可是地师为何也没有动作?还是说,地师正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所图更大?” 百媚娘面带几分忧色道:“李先生所言极是,这段时日以来,中州的江湖看似纷乱无章,可那些只是小门小派和江湖散人,最为关键的西北五宗,几乎没有任何动作,好像已经撤出了中州,有些反常,也让人不安。我已经派人去查探此事,我们天乐宗的弟子与牝女宗的弟子多有交情,也许能打听到什么。” 李玄都道:“牝女宗反复无常,她们的消息,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尽信,还是要与其他渠道的消息两相印证,辨别真伪。” 百媚娘点头称是。 李玄都又道:“辽东五宗分别是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浑天宗、真传宗,如今补天、忘情、天乐三宗已经有所动作,剩下的浑天宗和真传宗,又如何了?” 这句话倒是问秦素了。这段时间赶路,李玄都一直专注修炼几门功法,倒是无暇顾及此事。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秦素闻言后嘴角微斜,略显嘲讽之意,倒是有了几分清微宗的风范,道:“西北五宗中有澹台云和地师相争,正道十二宗有大天师和大剑仙相争,辽东五宗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我爹爹名义上是盟主,却也有不从之人。那浑天宗和真传宗的上头有人了。” 李玄都恍然道:“你是说太后谢雉,据说谢雉本就是出身于真传宗,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后来不知怎么搭上了地师的高枝,又有各种机缘巧合,这才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秦素显然对谢雉观感不佳,道:“就是她了,当初她靠着地师入宫,入宫之后得了皇帝的宠爱,立刻撇清了地师的关系,又与爹爹结盟。到了天宝元年的时候,她见情势不妙,又背叛了爹爹,请大天师入京,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大天师本以为能入主帝京,结果被这女人摆了一遭,她不知耍了什么手腕,竟是与大剑仙结盟。你以后若是见了她,要万分小心,不要着了她的道。” 李玄都脸色郑重,点了点头。心中暗道;“一个不以境界修为见长的弱女子能周旋于大天师、地师、师父、秦伯父、武德帝、晋王、张相之间,游刃有余,实是了不得的手腕,对付这等人物,不能与她斗智,要斗力才行。” 第一百零一十二章 诸葛錾 李玄都与百媚娘等人议定了相关事宜之后,百媚娘和丑奴儿趁着夜色匆匆离去。李玄都和秦素各自安歇不提。 次日一早,太平宗众弟子用过早饭,给马匹喂了掺杂豆子的草料,又补充了干粮和水,动身启程。数百人浩浩荡荡穿过益阳府的府城,出了城门,顺着宽阔官路,往龙门府行去。一路上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江湖中人,亦或是官府中人,都见之避让。 就这么走了大半天的时间,官路上渐渐不见行人,临近黄昏傍晚的时候,起了薄薄的雾气,伴随着雾气而来的还有阵阵风声,可再一细听,这风声又像是故意压低了声音的笑声,起初是从东北方向传来,片刻间又一个大调头,转至西南方向,随即转而趋向东南方向。如此忽东忽西,捉摸不定。一众太平弟子相顾愕然,知道这绝不是什么风声,否则不会时而在东,时而在西,时而在南,时而在北,多半是邪道中人终于按耐不住,开始挑事了。 过了片刻,笑声自近而远,越响越轻,陡然之间,从众人身后传来的笑声大振,竟似无数人一同发笑。太平宗弟子猛地回头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有越来越浓的雾气,不由人人都暗暗惊惧。 沈元重的马车缓缓停下,这位太平宗大长老走出车厢,朗声道:“是何方高手,不妨现身一见,这般装神弄鬼的手段,未免太过小家子气。” 笑声阵阵不绝,却没有人现身,似乎有恃无恐,还要挑衅沈元重。 沈元重冷哼一声,一挥大袖。 只见他乘坐马车的车厢直接炸开,露出真容,只见车厢内部竟是一个巨大圆盘,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箓云纹,居中位置黑白各半,仿佛阴阳双鱼。 沈元重稍一动作,就见得那方黑白双鱼开始自行旋转,然后如门户一般缓缓分开,从中升起一个类似指针的物事,滴溜溜地旋转不休。如此一来,这个圆盘便成了一个大号的罗盘。 太平宗继承墨家后学的机关术,与太平道的道术融为一炉之后,便造就出这等物事。此物又名“指南车”,专破各种困人阻路的阵法。此时众人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有隔绝感知之效用,显然是陷入了别人提前设好的阵法之中,若是破不得此阵,或是找出幕后之人,怕是要如鬼打墙一般一直原地转圈。 “指南车”显露本来面目之后,指针越转越快,几乎让人看不清其轨迹,然后猛地一停,指向路旁一棵看不出半分异常的大树。 沈元重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一指点出。只见一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出,如光如气,往树干上一缠一绕,然后猛地收紧,将大树拦腰斩断。 下一刻,一个身影从被斩断的树干上跃了出来,似乎他早已与树干融为一体,他脱离树干就好似从水中上岸,树干丝毫无损,绝非掏空树干藏于其中的行径。 若没有指南车相助,沈元重绝看不出有人能藏在如此近在咫尺的地方,不由道:“好厉害的木遁之法。” 那人飘然落地,哈哈笑道:“正道十二宗围剿北邙山,怕是没有这么容易罢。” 沈元重望向此人,只见他身材略胖,一张圆脸,留着两撇八字胡,一双狭长眼睛似乎永远眯着眼睛看人,天生一副笑模样。 沈元重略一回忆,却没想到江湖中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号人物。 那人见沈元重神情,笑道:“沈长老久不在江湖行走,自是不知道我的身份。” 就在此时,有人说道:“旁人不知道你的身份,我却知道,你是阴阳宗十殿明官中的五明官诸葛錾。” 无论是太平宗的弟子,还是补天宗和忘情宗的弟子,都没听说过“五明官诸葛錾”这个名字,可是经过云锦山一战之后,“大明官王天笑”、“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李世兴”已经是名震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时听得有人一语道破此人身份,竟是阴阳宗的五明官,无不暗自心惊,心想前四位明官都是了不得的天人境大宗师,此人也不会是庸手。 诸葛錾循声望去,却见是秦素不知何时已经下车,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秦大小姐。秦大小姐,你我同为十宗之人,你对我知根知底并不奇怪,不过你如今与这些正道之人厮混一处,怕是不妥吧?” 秦素淡然道:“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傻充什么愣,地师倒行逆施,已是犯了众怒,就如当年的皂阁宗被天下群起攻之。大军即至,诛罚必伸。” 诸葛錾呵呵笑道:“大军即至是真,诛罚却是未必。谁胜谁败,言之过早。” 秦素正色道:“诸葛錾,我敬你是前辈高人,若是迷途知返,早早归降,还有一条生路,若是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怕是今日难以生离此地。” “好大的口气。”诸葛錾仰天大笑:“今日我却要领教太平宗之人的高招!” 话音落下,诸葛錾一闪而逝,瞬间出现在秦素的面前三尺,一掌拍向秦素的面门。 这一掌乍看之下平平无奇,可在掌心位置却凝聚了一点漆黑,若是被其拍中,怕是大大不妙。 秦素虽然只是归真境,但早已是今非昔比,若让她胜了诸葛錾,怕是力有不逮,可是暂时自保还是无虞。面对诸葛錾这一掌,她也不出刀,而是双拳一错,后发先至,先是以左拳击在诸葛錾的手腕上,使其出掌角度微微一偏,继而右拳从下斜斜刺出,直逼手肘。 可惜秦素境界修为不足,若是同境之争,立时就是臂折手断的下场。 诸葛錾轻轻“咦”了一声:“忘情宗的‘百花绣拳’?有点意思。” 话音未落,他已变招,挣脱开秦素双拳挟制的同时,由单掌变为双掌,双掌交叠拍出,带出一连串重叠残影,掌影至多,几乎要将诸葛錾的身形全部遮住,让人根本分不清其中虚实真假。 秦素凛然不惧,用出“百花绣拳”三大绝技之一的“万花缘”,拳影绚烂,好似是万花齐放,丝毫不逊于诸葛錾的掌法。这也就罢了,这招“万花缘”之所以有一个“缘”字,是因为其与“天刀”秦清的“天遁刀法”有几分相同之处,无形且无相,重意而不重形,能够料敌先机,每每出手,自然是占尽先手优势,就好像旁人主动送上前来。秦素精通“天遁”之法,修炼此招自然是事半功倍,此时用出之后,任凭诸葛錾如何变招,始终都能悉数挡下。 诸葛錾自认是江湖前辈,却迟迟拿不下一个晚辈女娃,颜面无光,便想直接以修为压人,却不曾料到秦素修炼了“素女经”和“玄阴真经”,修为大进,堪比还未晋升天人境的李玄都,虽然诸葛錾能将秦素逼入下风之中,却谈不上摧枯拉朽,最起码要百余招之后才能取胜。 诸葛錾本是想要来会一会李玄都,挫一挫太平宗的锐气,如今李玄都还未露面,仅仅是一个秦素就要让他用出真本事,若是对上了李玄都,岂不是真如秦素所言,难以生离此地?想到这儿,诸葛錾萌生退意,双掌连环拍出,黑气滚滚,瞬间逼退秦素,他整个人则是融入脚下地面,要以土遁之法远远逃去。 就在此时,从李玄都所在马车中飞出一剑,斜斜刺入地面,入地二尺有余。 只见得落剑之处爆出一团血雾,然后就听诸葛錾寒声道:“李宗主好手段,在下于北邙山恭候大驾!” 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是去的远了。 第一百零一十三章 心中猜测 直到此时,众弟子才发现自家代宗主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马车,负手站在车辕上。 片刻沉静之后,众人齐声欢呼,方才显然是代宗主出手,伤了那邪道妖人,这才使其不得不退走,自然是与有荣焉。 李玄都一招手,既是示意众人安静,也是将“人间世”召回手中。“人间世”虽是木剑,但不知到底是何种木质铸成,表面光滑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只见得一颗颗圆润血珠从剑身上滚落,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李玄都道:“素……白绢,还有沈大长老,请过来一下。” 沈元重示意弟子重新将指南车恢复原状,然后向李玄都走来,道:“不知代宗主有何示下?” 秦素也走了过来,用疑惑的目光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阴阳宗十殿明官被喻为地师的十根手指,地师正是有了他们,才能双手握住西北五宗,操纵江湖局势。只是十殿明官行事诡秘,江湖上少有人知,若非云锦山一战的动静太大,甚至许多人连他们的名号都不知晓。不过太平宗毕竟不同于其他人,消息灵通,不知大长老知道多少?” 沈元重略微沉吟,道:“宗中的确有关于十殿明官的记载,大多都是他们精通何种功法,至于这十人的相貌、喜好、脾性,却是记载不多,故而老夫方才也没能认出来人身份。幸而有秦大小姐……” 这倒在情理之中,功法神通,就算没有亲眼见过,只要十殿明官曾经出手,口口相传也能知晓,可相貌、性情、喜好,却要接触过才能知晓,十殿明官行事隐秘,太平宗也很难做到知之甚详。 秦素道:“我以前也是不知道的,我之所以能认出诸葛錾,是因为我在前不久见了爹爹一面,曾经专门向他询问过这些事情。” 沈元重点了点头,认可秦素的说法。秦清毕竟是辽东五宗的盟主,不仅修为高绝,而且家大业大,甚至被誉为四位长生地仙之后的第五人,自然知道许多江湖秘辛,并不奇怪。 李玄都道:“我们此番讨伐北邙山,难免要与十殿明官交手,为了避免众弟子吃亏,就由白绢和大长老一起向大家交代一二,也好有所防备” 沈元重点头赞同道:“代宗主所言极是。” 说罢,他抬手示意弟子向前围拢,然后就站在车辕旁边,说道:“阴阳宗人数稀少,可其中无一不是高手,其中最厉害的便是阴阳宗的十殿明官,这十人大多都是天人境修为,各有擅长。” 众人经过云锦山一战之后,已经知道了十殿明官的名号。此时诸葛錾虽然被自家代宗主击退,但手段也极为诡异,此时听大长老说起十殿明官,当即全神贯注倾听。 沈元重说道:“虽然是十殿明官,但已经有三人身死,分别是六明官金释炎、七明官张铮、十明官赵纯孝。至于是如何死的,除了张铮在白帝城内乱中死于‘血刀’宁忆之手可以确凿无疑之外,其他两人到底死于何人之手尚不明确,以至于江湖上众说纷纭。” 秦素默默想道:“严格说起来,这三人之死都与太平客栈大有关系,金释炎是死于李非烟剑下,张铮死于宁忆刀下,赵纯孝本来有机会被钟梧带走,结果因为石无月的关系,最终惨死。在这其中,紫府贯穿其中,全部参与其中,换而言之,这三人的死,都与紫府有着极深的联系。” 沈元重说到这儿时,忽然想起一件只有寥寥几位太平宗长老知晓的隐秘之事,金释炎死于漩女山一战,那时候李玄都正在漩女山上,帮助玄女宗阻挡牝女宗,这是玄女宗宗主萧时雨亲自认可的。而张铮和赵纯孝双双死于白帝城,一人死于城内,一人死于城外。恰巧李玄都也参与了白帝城之事。凡是明官身死的地方,都有李玄都的踪迹,这难道真是巧合吗? 一次可以说是巧合,两次也姑且可以说是巧合,三次还是巧合吗? 沈元重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旋即想到了一个答案:“这三人之死与李玄都都有着莫大的干系。” 太平宗能作太玄榜、少玄榜,自然对江湖了若指掌。沈元重身为太平宗的大长老,知道许多江湖秘辛,立刻就联想到从镇魔台脱困而出的李非烟,那日升座大典,李非烟可是陪在秦素身旁的,一个清微宗中人为何会跟在秦大小姐身边?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若是再加上一个突然离开了牝女宗的宁忆…… 在隐隐约约之间,沈元重将自己知道的点点滴滴线索串连成线:“李玄都并非孤身一人,也不是依附于大天师的应声虫,在他身边有着不在少数的江湖高手,听他号令行事,这也是大天师竭力拉拢李玄都的原因所在。” 一时间,沈元重竟是对李玄都生出几分畏惧。 他虽然早就知道李玄都身后有大天师、张海石、白绣裳等人的支持,且与秦素牵扯不清,与辽东秦家也有关系,但从没有想过李玄都也有自己的附庸势力,而且可以与阴阳宗在暗中交锋,甚至斩杀了三位阴阳宗明官。 现在仅仅浮出水面的只有宁忆和李非烟,还有藏在水底下的呢?赵纯孝又是因谁而死? 如果这一切猜测都为真,那么太平宗在李玄都的眼中算什么?是可以摆布的棋子之一,还是仅仅因为道义才从沈无忧手中接过的托付?沈元重在一瞬间想到了很多,竟是生出几分无力感。 这时,李玄都轻轻开口道:“大长老?” 沈元重“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李玄都微笑道:“大长老,你可以说一说剩下的七位明官了。” 沈元重轻咳一声,道:“是。” “阴阳宗十殿明官,平常在江湖上行走的是后五位明官,除了已死三人,剩下两人分别是八明官魏臻和九明官上官莞,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不过这二人都是以智计见长,若是遇到了,须得小心他们设下陷阱,至于其他,倒是不足为虑,群起攻之便是。” “真正厉害的还是前五位明官。诸葛錾在五人中排名最末,修为如何,大家都见了,精通五行遁术,来无影去无踪,若非指南车辨出了此人的藏身之处,秦姑娘牵制,代宗主出手伤了此人,恐怕接下来的路程,此人就要时时骚扰,让我们心神俱疲,士气大跌。诸葛錾尚且如此,其余四人可想而知。” “四明官李世兴,本是清微宗‘道’字辈弟子,后来因故叛出清微宗,拜入阴阳宗,又修炼‘太阴十三剑’,炼化十二尊剑奴,若是结成剑阵,‘血刀’宁忆、清微宗宗主李元婴也未必是其对手。若论用剑,在天人境中,恐怕只有白宗主和海石先生才能稳压他一头。” “三明官王仲甫,精通阁皂道的各种术法,若论境界修为,与皂阁宗的藏老人不相上下,如今藏老人炼制了‘万尸大力尊’,王仲甫炼制了‘幽冥九阴尊’,实是极为厉害的人物,不过他在上清县一战中,为大天师所伤,如今应该还在养伤。” “二明官钟梧,精通无道宗功法,修炼‘重阳玄功’多年,一身横练体魄堪比金刚宗的悟真大师,据说曾经与无道宗的极天王相争,未分胜负,在上清镇一战,此人以一己之力对上张岳山、东玄道人两位正一宗高人,大占上风,殊为可怖。” 此时有人问道:“大长老,那大天官王天笑又精通哪宗功法?” 沈元重道:“王天笑并不精通别家功法,只专注于阴阳宗的所学,我只知道他修炼‘阴阳归一诀’,在十殿明官中的境界修为最高,是为天人造化境。” 众弟子心下悚然。 天人造化境,那可是与秦清、白绣裳等人一般境界了,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 第一百零一十四章 烟花传讯 在沈元重讲完五位明官的神通之后,秦素又大致描述了五人的相貌,虽说江湖上多是易容之法,但是到了五人这般境界,多少都要讲究宗师气度,真要对付普通弟子,还不至于做出易容偷袭的事情。 交代完这些之后,李玄都淡然道:“沈老先生殒命于地师之手,沈大先生又被地师派人偷袭,再加上多年宿怨,太平宗与阴阳宗不共戴天。我受沈大先生所托,出任代宗主,但讨伐北邙山一事,乃是事关整个江湖的大事,凶险异常,我今日便在此立下颁下一道宗主令,这一役中,若是我也步了二位宗主的后尘,谁能立得大功,挫败地师,谁就来继承宗主大位。” 众弟子听得李玄都俨然是安排宗门传人,可见此战之凶险,各人心中不由有了三分不祥之感和三分凄然之意。 李玄都却是不以为意,长笑一声,滚滚音浪震得草木簌簌,道:“贪生畏死勿入江湖,既入江湖,当早知有今日才是。” 说罢,李玄都转身进了马车。 沈元重和秦素见状,也各自回了马车,太平宗中人开始继续西行。再走了三十余里,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没有县城,一行人只得在野外安营扎寨。不过此番前来的都是高手,也不怕什么夜凉如水,直接就地打坐入定就是。 李玄都仍旧没有下车,在车厢中如老僧入定,又如真人尸坐,任由沈元重安排一应事宜。 秦素下来马车,仰头望着星空良久,取出自己的卦签,占了一卦。 沈元重看到这一幕,略微惊讶道:“秦大小姐还精通占验一道?” 秦素收起卦签,笑道:“不敢谈‘精通’二字,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学了‘宿命通’和‘紫微斗数’,略知一二。” 沈元重道:“原来如此,太平宗也精通占验一道,若是秦大小姐不嫌,老夫倒是可以与秦大小姐交流一二。” 秦素道:“沈大先生的占验之道享誉天下,便是地师和大天师都自认不如。沈大长老与沈大先生是同门,于此道造诣自然不俗,若是沈大长老肯不吝赐教,秦素感激不尽。” 沈元重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然见一道黄玉颜色的火焰直冲天际,然后炸裂开来,化作万千花火。 这是太平宗特制的传讯烟花,升空极高,故而可见范围极广,在太平山议事之后,各宗主都从太平宗这里领到了三枚烟花,以此为联络讯号。各宗烟花颜色各异,黄玉颜色代表的便是金刚宗。 沈元重和秦素一惊,正要动作,就见李玄都已经从车厢中出来,道:“大长老,你熟悉‘七曜星罗阵’,与秦姑娘率领弟子在此结阵自保,我一人前去查看。” 沈元重略一犹豫,道:“是,请代宗主小心。” 秦素也叮嘱道:“小心。” 李玄都微微点头,身形一掠而逝,融入夜色之中。 既然烟花可见,说明距离已经不远,李玄都又是天人御风而行,不过片刻时间,便已经来到烟花发出之地,只见得几十名皮肤泛出金黄色泽的金刚宗弟子结成阵势,被十二名黑衣人影团团围住,金刚宗的弟子虽然在人数上占据优势,但在场面上却完全落入下风之中,只守不攻,而在地上已经倒伏了五六具尸体,皆是金刚宗的弟子,若是照此趋势,金刚宗弟子迟早要被这些黑衣剑客屠戮殆尽。 李玄都转头望去,在不远处,两道身影正在激斗,其中一人正是金刚宗的悟真大师,而另外一人则是阴阳宗的四明官李世兴。那么十二名黑衣剑客的身份也就不必多说了,正是李世兴麾下的十二尊剑奴。 这十二尊剑奴曾经都是江湖上有名的用剑高手,个个修为不俗,少说也是归真境修为,后来被阴阳宗所惑,修炼“太阴十三剑”,最终导致走火入魔,心智被夺,成为剑奴,如果当初李玄都修炼“太阴十三剑”时被心魔所乘,那么同样难逃化作剑奴的下场。这十二人本身就修为不俗,又修炼了“太阴十三剑”这等大成之法,被阴阳宗以各种秘术加持之后,在李世兴的操纵下结成剑阵,哪怕是不完全“太阴剑阵”,亦是极是了不得的手段,金刚宗的弟子不敌,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知道李世兴的厉害,若是结成完整的“太阴剑阵”,便是宁忆都险些亡于他的剑下,此时他被悟真大师缠住,倒不如先将他的剑奴除去,使剑阵不再完整,接下来仅凭李世兴一人,万不是他和悟真二人联手的对手。 想到这儿,李玄都身形一闪,直逼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剑奴杀去。 那名剑奴虽然已经没有正常人的神智,但是本能还在,立时挥剑格挡。 双剑相交,一声刺耳金石之音响起,那名剑奴稳稳站住,没有被李玄都直接斩断手中长剑,更没有被一剑重创,原来这“太阴剑阵”同为一体,一人动便是十二人齐动,此时看似这名剑奴一人一剑对上了李玄都,实则是以十二人之力接下了李玄都的一剑,任凭李玄都境界修为再高,也不能如此轻而易举地便摧破十二人的合力一剑。 李玄都与人交手经验丰富,只是略微思量,便明白了此中玄妙,心知“太阴十三剑”攻守兼备,若是想以巧破去剑阵,耗时耗力,只怕不等他破去剑阵,李世兴就已经脱身,当下只能以力破巧。于是剑势一变,“逆天劫”和“四海潮生剑”并用,剑招大开大合,剑气如滚滚大潮,汹涌而至,所过之处,最上层的地面直接寸寸碎裂,化作齑粉,下层的地面则如被犁过,沟壑道道。 十二名剑奴组成的“太阴剑阵”毕竟不算完整,又缺少李世兴这个主心骨,缺乏灵活变化,难免僵硬呆板,失之变通。若是李世兴应对此时局面,必会以避战为主,毕竟飘风骤雨不能长久,待到李玄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后,再行反攻。可此时十二名剑奴却是齐齐运转“青墨三千甲”,将十二人悉数护住,硬撼李玄都的这一剑。 一瞬之间,十二人如同大风大浪之中的一叶扁舟,随着大浪不断起伏上下,似乎随时都会倾覆。毕竟李玄都也精通“太阴十三剑”,自是知道其中玄妙和弱点,更能有的放矢。 这时李世兴也察觉到了李玄都的意图,一声断喝,稍稍逼退悟真,大喝道:“竖子安然如此!?” 他刚想去与十二剑奴合作一处,悟真已经一记“大威伏魔拳”当胸打来,李世兴不是钟梧,不以体魄见长,若是硬挨这一拳,非要骨断筋折不可,悟真毕竟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一身修为极为扎实,这一拳之威,不可小觑。 李世兴只得挥剑格挡。 紧接着悟真一拳接着一拳,拳法似拙实巧,逼得李世兴不得不专心应对,一时间竟是脱身不得。 眼看十二剑奴结成的剑阵已经摇摇欲坠,就在这时,突然从地下钻出一个人来,双手一分,两柄飞剑激射而出,直指李玄都的胸口和小腹。 只见得两柄飞剑色泽幽绿,仿佛鬼火,似是蕴含剧毒。 李玄都一惊,不敢硬接,只得略微收束剑势,撤剑回防。 连续两声急促声响之后,两柄飞剑拖曳着滚滚焰尾返回主人身边。 李玄都望向来人:“诸葛錾!” 诸葛錾并不答话,纵声长笑,这笑声却是连绵不绝,何止百笑千笑?如魔音贯耳,让人心生种种幻觉。 李玄都立刻默运“太平青领经”中的清心法门,抵挡魔音,同时也发出一声长啸,单凭气机与诸葛錾的笑声相抗。 第一百零一十五章 两位明官 诸葛錾见李玄都不但不被自己的笑声所慑,反而还能以啸声相抗衡,不落下风,心下暗自惊异。要知道他这门神通名为“天地一笑”,乃是十卷天书中的神通,足以与静禅宗的“狮子吼”、真言宗的“大光明六字真言”、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相提并论,李玄都不用任何神通,只是以磅礴气机长啸,就能与他平分秋色,着实有些骇人。 诸葛錾心中激起几分好胜之心,却要与李玄都分出个高下。再运气机,笑声越来越大,回荡于天地之间,声传百里之外。却见李玄都也加重了长啸之声,不高不低,仍是与他平分秋色。 诸葛錾心中惊异更甚,自忖:“我如此施展‘天地一笑’,已是竭尽平生所能,再无半分寸进余地,竟还是奈何不得他,若是换成秦清、张海石、白绣裳等人也就罢了,可一个年轻人如何能有如此浑厚气机?” 想到这儿,诸葛錾陡然间收住笑声。 李玄都也随之收了长啸之声。 诸葛錾道:“久闻李宗主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不愧是被地师看好的人物。” 李玄都淡然道:“五明官方才中了我一剑,不去觅地疗伤,却来这里多管闲事,就不怕丢了性命吗?” 诸葛錾笑道:“这江湖中想要老夫性命的,不在少数,可真正能做到,却是寥寥无几,李宗主虽然年少得意,但恐怕还没有这个本事。” 李玄都道:“年少得意是真,不过不是现在,细算起来,李某人也快到了成家立业的而立之年了。” 诸葛錾道:“成家,李宗主有秦大小姐相伴,立业,李宗主已然是一宗之主,世上两全其美之事不多,李宗主有此运道,理应惜福才是。再者说了,地师与李先生无冤无仇,反而将‘太阴十三剑’和‘逆天劫’悉数相赠,李宗主何必来趟北邙山的浑水?” 李玄都并不回答,只是一振手中“人间世”,道:“五明官,四明官,今日都在此地,若是能将你们二人除去,便如同断去地师两指,日后攻入北邙山中,便可省却许多工夫。” 诸葛錾不怒反笑:“好大的口气。” 话音未落,他再次遁入脚下土地之中,下一刻,便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五指如钩,朝着李玄都的后心抓下。 李玄都却是未卜先知一般,直接回手一剑,直指诸葛錾的心口。 诸葛錾只得再运遁术,躲开李玄都的一剑,又出现在他的脚下,用意阴毒,要让李玄都断子绝孙。可李玄都提前一脚踏下,地动山摇,使得诸葛錾还未露头,便又生生遁回地下。 诸葛錾心中暗忖:“我这五行遁术来无影去无踪,便是对上天人造化境的高人,也有逃命的余地,如何会被一个区区天人逍遥境接连堪破?定是哪里出了纰漏。” 他也是经验老道之人,立时想起自己前不久中了李玄都一剑,赶忙以内视之法审视内外上下,果不其然,在他下丹田位置,盘踞了一团极为细微的黑色气息,正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玄阴剑气”。 这点剑气既然藏得极深,自然不会太过强大,否则早就被诸葛錾查知,所以诸葛錾只是轻轻运转气机便将这道剑气化解,重新出现在李玄都不远处,道:“李宗主好手段!” 李玄都知道他已经发现那缕“玄阴剑气”,淡笑道:“来我面前耀武扬威,只是白挨一剑那么简单吗?” 诸葛錾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李宗主没了这缕剑气,还能如何堪破我的行踪。” 话音落下,诸葛錾再次遁入地下,李玄都倒也干脆,直接腾空而起,虚立空中,然后一挥手中“人间世”,剑气纷纷如雨落,炸开一个又一个巨坑,虽然逼不出深藏地下的诸葛錾,但却让他不敢贸然露头。 若在平时,诸葛錾倒也不怕,毕竟人力有时而穷,李玄都总不能将百丈地面都生生打穿,就算真打穿了,他大不了遁往其他地方,可现在这个时候却拖延不得,金刚宗放出传讯烟火之后,距离最近太平宗立刻赶来救援,此时只有李玄都一人先到,待到太平宗的大队人马赶到,布成“七曜星罗阵”,便能将他和李世兴合围,就算两人能杀出重围,也难免要身受重伤。 诸葛錾只得向李世兴方向遁去,骤然出现在悟真的身后,两柄飞剑刺向悟真的后心。 此举倒是正合悟真之意,他乃是以体魄见长,便是两大明官前后夹击,想要取他性命也是难事,只见得他双掌合十,周身上下金光大盛,仿佛一尊佛像,不摇不动,任由这两柄飞剑刺中自己,只听得两声金石响声,竟是毫发无伤。 若是悟真对上了诸葛錾,悟真体魄坚固,诸葛錾灵活多变,悟真打不中诸葛錾,诸葛錾也破不开悟真的金身,就是谁也奈何不得谁的局面。 李玄都看也不看那边一眼,直接对十二尊剑奴出剑,这让诸葛錾围魏救赵的心思落了一个空。 李世兴喝道:“老五,你来缠住这老和尚,我去会一会李玄都。” 诸葛錾立时道:“好。” 说罢,两人互换身位,虽然悟真有心阻拦,但诸葛錾只要帮李世兴接下的他的拳头,李世兴便可脱身离去。悟真只得对李玄都道:“李宗主,小心。” 李玄都并不答话,对着长掠而至的李世兴一剑斩出。 那日两人曾有过一番交手,李玄都虽然吃了个大亏,但李世兴心知肚明,那是因为他趁着李玄都与藏老人交手时偷袭之故,而且还未能取李玄都性命,可见这个晚辈的不俗,对上这一剑,李世兴心中不由多了几分小心,不敢有丝毫大意。 李世兴以手中之剑挡下“人间世”,一瞬之间,他感觉到这一剑中蕴藏着莫大的凶险,他甚至隐隐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血肉、经脉、骨骼都隐隐作痛。 李世兴大惊之下,身形猛然后撤,同时操纵一尊剑奴挡在自己身前。 让李世兴更为吃惊的是,“人间世”所过之处,剑奴却是没有丝毫变化,“人间世”就这么一掠而过,好似镜中花水中月一般。 极端的反差,让李世兴的瞳孔瞬间紧缩,在后退的同时又接连摄过几尊剑奴迎向这一剑,仍是没有起到任何阻拦作用,连稍稍延迟下来势都不行。 眼见这一剑越来越近,李世兴再无闪避余地,只得迎向这一剑。 下一刻,“人间世”再次与李世兴的长剑相撞,李世兴的身上炸开无数血花,在他的胸口位置更是出现了一道横向的血色细线,看上去就像是剑气透过了李世兴的长剑,直接作用于李世兴的体魄之上,血线越来越深,只要再有片刻时间,李世兴的上半身就要被毫无悬念地断为两截。 值此关键时刻,李世兴终于醒悟过来,道:“这是李道虚的‘六灭一念剑’!” “六灭一念剑”的关键就在于信则死,不信则生。先前正是因为李世兴对李玄都心存忌惮,这才险些被李玄都一剑斩断,而剑奴并无神智只有本能,“六灭一念剑”就伤不得他们,现在李世兴醒悟过来,便是破了“六灭一念剑”,原本还在不断加深的伤口终于停止不动。 虽然李世兴勉强保住了一命,但在这种情形下,李世兴也被血染前襟。 两人刚一照面,李世兴在大意之下,竟是落得一个重伤的局面。 第一百零一十六章 合兵一处 若是抛开十二尊剑奴不谈,手持“人间世”的李玄都与李世兴相差无多,若是两人正面斗剑,想要分出胜负,最起码要到数百招开外。在这种情形下,想要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只有一条路,就是出奇制胜。 江湖上不乏这种事情,突然有个无名小卒崛起,修为平平,但是招数怪异,连伤许多成名高手。归根究底,是因为旁人未曾见过此类招数,不知如何应对,一身修为也就发挥不出来。可一旦旁人见识过之后,想出了破解的方法,就不会手足无措,那时候的实力才是真正的实力。 李玄都就是占了这个便宜。“六灭一念剑”乃是李道虚自创的独门绝技,老一辈的清微宗弟子都未曾习得,只有李道虚的几个弟子才被传授此剑,甚至陆雁冰因为资质不足,还未习得此剑。李世兴出身清微宗不假,但也只是听说过“六灭一念剑”名头,未曾见过,更未曾亲身领教。此时李玄都骤然用出,李世兴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自然要吃个大亏。好在他江湖经验丰富,在最后关头终于醒悟过来,这才没有被李玄都一剑分尸。 宁忆第一次对上李世兴的时候,不知“太阴剑阵”的厉害,险些吃了大亏,也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许多人压箱底的手段,等闲时候绝不轻用,就是怕旁人知道了,提前想出破解的办法,再用就不灵了。 李玄都略感可惜,这“六灭一念剑”乃是问心之剑,也是被李道虚改进过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上乘剑诀。强就强在出其不意,李世兴对李玄都忌惮,便是认为李玄都能伤到他,所以“六灭一念剑”就会信以为真,任凭李世兴用出什么手段,都能伤到李世兴,因为这是李世兴内心深信之事。 “六灭一念剑”伤人越深,被伤之人就越发深信不疑,越是深信不疑,“六灭一念剑”的杀力也就越大,如此反复循环,堪不破心中所信,任你是不坏金身,也要被一剑摧破。 反之,不相信此剑能伤到自己,“六灭一念剑”就如镜花水月一般,伤不得半点分毫,那些没有神智的剑奴便是明证。 不过这个堪破也是因人而异,若是换成李道虚来出剑,就算李世兴知道此剑全部原理玄妙,也绝对不能打破自己心中所信,仍旧会被一剑两断。 在李道虚暗道可惜的时候,李世兴则是暗自后怕,再有片刻工夫,他就要一命呜呼,虽然现在捡回了一条命,但那一剑也重创了他的中单田气府,中丹田乃是周身气机周转之枢纽关键,此处受损,全身气机运转都受到影响,此时就算他结成“太阴剑阵”,也不能久战,若是一时半刻之间拿不下这个后生晚辈,被他拖入相持不下的境地之中,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想到这儿,李世兴心生退意。 李玄都却不想放过这个机会,若是让李世兴逃走,养好伤势之后,李玄都除非是晋升天人无量境,否则绝不是“太阴剑阵”的对手,此等难遇良机,万不可错过。 两人几乎同时动念,也是同时动作。 李玄都一剑刺出,因为李世兴同样精通旧版“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太阴十三剑”的缘故,所以他用的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招数,一剑化作百剑,剑尖星星点点,仿若光雨薄雾,让人难分虚实。 李世兴在李玄都出剑的同时便向后退去,十二尊剑奴也随之而动,就好像李世兴与十二尊剑奴之间连接有无形细线,只要牵动李世兴一点,剑奴便不得不动。 十二尊剑奴层层叠叠,结成一张剑网,挡在李世兴的身前。 若论出剑速度,自然是李玄都更快,可十二剑奴胜在人数更多,每人各出一剑,便是十二剑,除非李玄都出剑是剑奴的十倍以上,否则很难突破十二剑奴组成的剑网。 李玄都剑势一变,变为“四海潮生剑”,剑势浩荡,狠狠拍向十二剑奴。 十二剑奴的剑势立时溃不成军。 李世兴仍旧没有结阵,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太阴剑阵”有些像军伍中的车阵,所谓车阵,就是将骡马、车辆环成一圈,兵卒藏身圈中,以火铳、炮机、弓弩、长矛固守,威力极大,可是失之灵活。现在李世兴还有后退的余地,若是结成“太阴剑阵”,就只能与李玄都死战到底了。放在平时,他自是不怕,反而是求之不得,可如今他被李玄都先手重伤,就没有如此自信了。 更何况他和诸葛錾是孤身前来,李玄都身后有太平宗的大批高手。到时候被人包了饺子,诸葛錾精通五行遁术,说走就走,剩下的正道中人岂不是都要来围剿他一人?正应了那句话:逃命时候,不必比追兵更快,只要比同伴更快就行了。 念及于此,李世兴收拢剑奴,连续斩出数剑,剑气凌厉,破去李玄都的“四海潮生剑”,大喝道:“竖子后辈,莫要欺人太甚。” 李玄都道:“就要欺你,如何?” 话音落下,李玄都一剑挥斩,震开李世兴的长剑,将一名剑奴的持剑手掌齐腕削断。这些剑奴在未结成完整“太阴剑阵”之前,并非不死之身,李玄都只要趁机斩杀几名剑奴,李世兴便再也布不成“太阴剑阵”。这就让李世兴陷入两难抉择,是奋力一搏,还是壮士断腕? 最终李世兴还是选择后者,分出两尊剑奴攻向李玄都,而他却趁着这机会,带着其余十尊剑奴飞掠而去。 这两尊剑奴也不与李玄都斗剑,直接炸裂开来,一人从体内逸散出无数似是黑风虚影的剑气,磅礴肆虐,正是“风卷残云扫”一剑,另外一人全身的血液化作两只血眸,眼瞳位置深红如墨,对应“众生入我眼”一剑。 李玄都对于初练“太阴十三剑”时受的折磨记忆尤深,更不愿在这个时候受什么伤势,不敢大意,撤剑回防,化解两名剑奴以性命用出的两剑,任由李世兴遁走。 另一边,诸葛錾见李世兴遁走,也不恋战,直接以土遁之法消失不见。 待到二人遁走之后,悟真行至李玄都面前,单手竖立胸前,诵了一声佛号:“多谢李宗主赶来相救,否则贫僧一行怕是要死伤惨重。” 李玄都还了一礼,道:“大师哪里话,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悟真问道:“不知是李宗主一人到了,还是太平宗都已经到了?” 李玄都道:“看到大师的传讯烟花之后,我先行一步,其他人随后就到。” 悟真点了点头,道:“不知李宗主和邪道中人交过手吗?” 李玄都道:“五明官诸葛錾曾经拦路,结果被我刺了一剑,没想到又来了这边。” 悟真疑惑道:“如此说来,其他几宗那边多半也有邪道中人拦路,正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地师为何不合兵一处先破去一两个宗门,反而是分散兵力层层拦截?” 李玄都摇头道:“我也不知,待到见了大天师之后,也许会有答案。” 悟真叹息一声:“也只能如此了。” 说罢,两人来到一众金刚宗弟子面前,此时已经有人收殓了死去弟子的尸体,就地掩埋,悟真说道:“快来拜见太平宗的李宗主。” 一众金刚宗弟子立时向李玄都合十行礼。 李玄都坦然受了此礼,心中好生感慨。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处处受人冷眼,没几个人把他放在眼中,这才一年的时间,他就成了受人礼敬的一宗之主,世事无常,不过如此。 第一百零一十七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李玄都放出太平宗的传讯烟花,不多时后,沈元重和秦素便率领众多弟子赶来与金刚宗会合。太平宗加上忘情宗、补天宗的人手本就有五百余人,再加上金刚宗的几十名弟子之后,已经是破了六百人的大关。 一众金刚宗弟子都是苦行僧人,徒步而行,悟真也是如此。一众金刚宗弟子修业所在,骑马还是步行倒是无甚所谓,可悟真毕竟是一宗之主,李玄都却不好让悟真步行,正巧沈元重那辆马车还在修缮,李玄都便让秦素与自己同乘一车,沈元重和悟真一起乘坐秦素那辆马车。 秦素与李玄都在车厢中相对而坐,秦素左瞧瞧右看看,就是不去看李玄都,李玄都不由问道:“你看什么呢?” 秦素这才把视线转向李玄都,道:“你这家伙,是不是假公济私,明面上说请悟真大师乘车,实际上是想把我骗到你的车上来?” 李玄都正色道:“我李玄都身为堂堂一宗之主,岂是这等好色之人。” 秦素上下审视着他:“你这话是标榜自己呢,还是变着法子说我丑呢?” 李玄都道:“我记得你向来是不在乎这些的,以前整日戴着一张面具行走江湖,最近却是不怎么戴了。” 秦素脸上微红,啐道:“好啊,你果然是嫌弃我丑,那你以后不要搭理我了,去找你的美人去。” 李玄都哪里不明白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只是故意调笑:“没想到秦大小姐也是这般虚伪之人,我倒是看错了你。” 秦素一怔:“我哪里虚伪了?” 李玄都一本正经道:“江湖上有好事之人点评年轻一辈女子,说有四位绝色美人,分别是苏云媗、玉清宁、宫官、秦素。你自认是丑人,另外三人与你并列,岂不是也成了丑人?这四人都是丑人,天下间的女子谁还敢自称美人?你这不是虚伪是什么?” 秦素转嗔为喜,嘴上却不肯承认,白了他一眼:“德性。” 女子的思绪就像是风中落叶,不知会飘向何方,秦素刚高兴没有多久,忽然又想起了李玄都提及的四位美人之事,道:“说起这个什么四美人,似乎与你都渊源不浅呐。” 李玄都一惊,顿觉大事不妙。 秦素轻哼道:“苏云媗不去说了,与你没什么干系,又已经嫁人。至于另外两位……哼哼……” 李玄都赶忙道:“玉清宁可是你的好姐妹。” 秦素道:“好姐妹也不可不防,二女共侍一夫也是以姐妹相称。我可不想好姐妹变成了‘好姐妹’。” 李玄都道:“到了你我这等身份,圈子就这么大,左右都是相熟之人。你要这么说,与我有缘的女子可多了去了。再者说了,玉清宁日后要接掌玄女宗,咱们不能坏人家的前程不是。” 秦素轻哼一声:“你的意思是,如果能不坏人家的前程,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李玄都哑口无言。 秦素忽而叹息一声:“算了,不说这个。玄哥哥,非是我信不过你,而是最难消受美人恩,不是吗?” 李玄都默然了片刻,没有反对。 男人无权无势没本事的时候,许多女人是舍不得多瞧一眼的,那时候想要找个相伴一生的良人,可真得靠缘分。待到男人成事之后,缘分可就多得很了,不需要刻意去求,自有送上门来的。 秦素见过许多公子少侠,口上说最不忘那个最喜欢的姑娘,却又与那些缘分纠扯不清,个个都是真心,个个都放不下,比如说那个韩邀月,便是例子。 如今李玄都不到而立之年,便已经是一宗之主,天人境的修为有望长生,不说李玄都这个人的性情如何,仅就这等权位,就会有许多不要脸皮的女子心动,不须嫁给李玄都,只要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就能一飞冲天,省却半辈子的辛劳。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李玄都能自矜自持,也难保有人送上门来。秦素虽然是女子中的佼佼者,但深谙男子性情,喜新厌旧、贪得无厌那是常态,难免患得患失。 李玄都叹了口气:“你没见过我那位三师兄,却见过我那位三嫂,是个厉害女子,明面上两人恩爱异常,夫妻相守,可据我所知,老三在帝京城中、直隶各府、齐州各府都设有私宅,却是金屋藏娇甚多。还有其他人,上至李如师、司徒玄略,下至各堂主、岛主,除了二师兄之外,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倒是不算什么了。你有此担心,倒是在情理之中……是不是冰雁又对你说什么了?” 秦素沉默了片刻,说道:“玄哥哥,我这次去齐州,听叔父说……我爹似乎有了续弦的想法。” 李玄都一怔,终于明白秦素今日为何会一反常态地说起这些,原来是受了刺激,想来已经在心里憋了好些时日,今日终于借着两人玩笑的话头给说了出来。 李玄都对于此事早有预料,沉吟着说道:“秦伯父之事却是不好一概而论,毕竟秦伯母已经故去多年……” 秦素轻声道:“是了,你也是在张姑娘故去多年之后,才遇到了我,你与我爹是一路人,我既然不反对你,又如何能反对我爹呢?那人苦等了我爹这么多年,终于等到正道十二宗和辽东五宗和解结盟,再无说三道四之人,更是合则两利的好事,我爹怎么能再去辜负她?我何忍因一人之喜恶,拂人心之所向?” 李玄都想去握住秦素的手,却被她挣脱开来。 秦素撇过头去:“最难消受美人恩,对不对?” 李玄都缩回手掌,问道:“你要如何?” 秦素低声道:“我不知道。” 李玄都叹息道:“若是这次正邪大战,我遭了什么不测,你打算如何?” 秦素猛地抬起头来,望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李玄都问道:“我死了,你便此生不嫁了吗?” 秦素恼怒道:“李玄都!” 李玄都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张白月本来可以活,可她选择了去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她在最后终是没有选择我,没有随我离开帝京。如果换成你,你是随我离开,还是选择为了心中的道义去死?” 秦素低头沉思了许久,认真说道:“我没有她这般舍生取义的境界,我会选择随你走的。” 李玄都道:“我有私心,也喜欢将心比心,人以诚待我,我便以诚待人。这便是你与张白月的区别。” 秦素摇头道:“可我爹不一样……” 李玄都柔声道:“人生一世,不过百年。人死之后,万事皆空。说句诛心之言,秦伯父如何,已经过世的伯母都不会在意了。真正在意的只有你一人而已,秦伯父还没有对你挑明此事,想来是还没想好怎么将此事付诸于口,从这一点上来说,秦伯父是尊重你的意愿的,顾及你的感受的。你是不是也该将心比心呢?作为女儿,顾及一下父亲的感受,考虑一下父亲的难处和苦衷。” 李玄都再去伸手握住秦素的手,这次秦素没有拒绝,任由李玄都紧紧握住。 李玄都道:“长辈也好,晚辈也罢,都是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秦伯父不同意我们的事情,你便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如今你不同意秦伯父的事情,这其实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不是吗?” 秦素低低应了一声。 李玄都柔声劝慰道:“不要胡思乱想了,若是白绣裳敢欺负你,我替你出头。” 秦素失笑道:“他们两个都是天人造化境,你凭什么出头。” 李玄都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别看我现在打不过他们,说不定哪天就能踏足长生境,如地师那般,以一敌三仍旧大占上风。以前别人介绍你,这是秦清的女儿,以后别人再介绍你,这是李玄都的夫人。” “谁是你的夫人?”秦素脸色微红地啐道:“再者说了,我凭什么就是你们两个附庸?” 李玄都理所当然地无视了第一句话,又理所当然地回答第二句话:“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秦素轻哼一声,撒娇道:“我不管,以后介绍你时,李玄都是秦素的手下败将。” 李玄都挪动身子,轻轻抱住她:“好。” 第一百零一十八章 九月初三 李玄都自八月二十离开太平山之后,转眼间半月光阴匆匆而过,已是九月上旬,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中州龙门府。 中州龙门府,九朝故都之地,牡丹花城。因为万象学宫的存在,此地不属于天底下任何一个宗门的势力范围,可各个宗门又都在此地设有落脚之处,诸如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太平宗的清平园、清微宗的烟雨楼、东华宗的青木轩、玄女宗的妙音阁等等。 如今龙门府的府城中甚多江湖中人,不是这些江湖中人不怕死,而是因为龙门府有万象学宫坐镇,正道中人也在此集结,此地成为正道讨伐北邙山的大本营所在,邪道中人等闲不敢来此,所以在这种时候,要么逃离中州,要么就到龙门府中避祸。 九月初三,乌云蔽日,天色阴沉。 太平宗、金刚宗、忘情宗、补天宗四宗入城,六百余人,浩浩荡荡,自是引得好些江湖中围观,可惜没能见到那位最近在江湖上声名大振的年轻宗主,更没看到与苏大仙子等人齐名的秦大小姐,只看到三辆马车,让许多江湖人不由好生失望。 在四宗众人入城时,早就有人肃清了城门,不许闲杂人等通过。待到尘埃落定之后,才恢复正常通行。 城门外来了一对男女,看样子应该是结伴行走江湖的少侠女侠,其实说是少侠,也算不得少年了,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相貌平平,带着几分憨厚,身后还背了一把剑,可惜没有名贵剑鞘,用布帛包裹着,只露出一个剑柄。身旁女子身着石青色常服,腰间束以玉色锦缎,身材高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相貌极为寻常,甚至有些丑陋,让人望而生畏。 憨厚年轻人抬头望了一眼城头,微微一笑,与身旁丑陋女子以及一些不算是江湖中人的贩夫走卒一同走过侧门,偶有注目视线,都放在了女子身上,委实是女子的相貌不大好看,不过也不吓人,更算不上相貌奇特,行人只是多看了两眼,便不再上心。至于女子身边的年轻人,更是不惹注意,龙门府是天下之中,如今各路江湖豪客云集于此,谁乐意看一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如果傻小子身旁换成个古灵精怪俏女子,还能感叹一句巧妇常伴拙夫眠,可惜是个丑女子,就没什么意思了。 穿过长长的城门洞,两人并肩缓步慢行。 女子负起双手,轻哼着一曲小调:“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曲中辞意豁达,作曲作词之人显是个饱经忧患而看破世情之人,少说也是半百年纪往上,与女子的年纪殊不相称,自也是她听旁人唱过,因而记下了。不过他身旁的男子年纪虽然不老,但这些年来却是历经大起大落,饱尝世态炎凉,面临的生死关头,更是不知凡几,不由好生感慨。 这对男女正是乔装改扮的李玄都和秦素,两人并未直接去太平宗的清平园,而是打算在龙门府中逛上一逛。当然,值此关头,李玄都并不存太多游玩心思,只是想要寻觅一个合适机会去见一见李如是,最好能再去万象学宫一行。 一身普通江湖人利落打扮的李玄都道:“‘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这话说得极是了,从天宝元年到天宝七载,七年光阴匆匆而过,不知到第十个年头的时候,能否有一个好的结果,只怕人力有时而穷。” 秦素住了哼唱,轻声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不管结果如何,但求问心无愧就是了。” 这句话倒是符合秦素的性情,不过李玄都却是不甚认可,他求的是结果,至于有愧无愧,倒是其次了。不过他也不好反驳秦素,转而说道:“这龙门府我去年刚刚来过,在这儿见了自称孤臣孽子的张鸾山,也不知他最近如何了。” 秦素道:“谢雉能做到的事情,张鸾山也能做到。” 李玄都不由笑道:“这话说得极是。”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忽而云聚风起,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秦素取出两人曾用过的纸伞,撑伞而行。再走出一段,眼见天边黑沉沉地,殊无停雨之象,两人转过一条街,见一间茶馆中坐满了人,便进去找了个座头,将收起的纸伞靠在桌边。伙计泡了壶茶,端上一碟茴香豆。 秦素却是不喝茶也不吃豆,五指搁在桌上,依次起伏如潮涨潮落,敲击出轻微声响,极具韵律。 李玄都捧着劣茶慢饮,想着心事。 忽听有人说道:“两位,客满了,大伙儿挤挤行不行?” 李玄都抬头望去,却见四个汉子站在面前,腰间挂了兵刃,非是善类。 李玄都自是不怕他们,只是不想招惹是非,对秦素用了眼色,秦素起身来到李玄都身旁,与他同坐一条长凳。 这四人分而落座,也没兴趣理会其貌不扬的二人,自顾喝茶聊天,一个年轻汉子道:“这次阵仗可真不小,封山多年的太平宗都来了,好几百号人,个个都是高手。”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说道:“以前太平宗与正一宗不合,自然不会响应正一宗的号召,这次不一样了,太平宗的新宗主与大天师交好,有传闻说他能坐上太平宗的宗主大位,大天师是出了大力气的,自是不同。” 一个上了年纪的说道:“也不尽然,关键在于太平宗的上任宗主是被邪道之人暗算,太平宗若是不报此仇,哪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上立足?” 先前的年轻汉子道:“这倒也是,不过这些大宗门不要脸面的事情多了,真要做缩头乌龟,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上了年纪的人赞道:“兄弟年纪不大, 见识却是老道。这年头,要脸的都死了,不要脸的才能活着。” 年轻汉子道:“惭愧惭愧。不敢当老哥如此称赞。” “两位慎言。”那个中年汉子忙道:“那太平宗的新宗主早年时就是江湖上煞星,还有那个秦大小姐,也是极厉害的女子,手下为奴做仆的高手不知多少。这话若是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可是大大的不妙。”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各自无语。 这人劝另外二人慎言,可自己说的比谁都多。 两人一脸深以为然,不再说话,可想李玄都和秦素在江湖上的名声如何,也只能用“毁誉参半”来形容了。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汉子忽然开口道:“太平宗已经到了,其他宗门还会远吗?只怕是不日就会陆续抵达,到那时候,正道群雄齐聚这龙门府中,邪道高手齐聚北邙山,正邪大战一触即发,你们说谁会赢?” 三人互相看看,年轻汉子迟疑道:“应该是正道中人会赢吧,毕竟邪不胜正。” 那上了年纪的汉子冷笑道:“岂不闻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就在这时,雨中又走来一个撑伞之人,身材高大,身着锦衣,显然不是寻常人等,他环视一周,落在李玄都和秦素这一桌人的身上,道:“道不是一尺,魔也非一丈,无非是半斤八两罢了。” 第一百零一十九章 夜航船 听到这话,几名汉子都望着这人,带着几分审视之意。 那人收起了手中纸伞,露出真容,让人不得不感叹,面如美玉,目似星辰,又没有半点脂粉气,当真是英武不凡,让女子见之怀春,这样的男子,便是没有半点权位本事,仅凭相貌,也定然也有女子倒贴上来。 受女子欢迎的男子,能不能在男子中受欢迎就不好说了,男人多是敬佩有真本事的真英雄、好汉子,对于靠着一副皮囊吃饭的男子多是不屑,最起码茶舍中的这几人就看着这男子眼神不善。 那人大步走进茶舍,道:“区区江湖散人,也敢妄谈正邪之争,就不怕被殃及池鱼么?” 四人都是江湖中那个人,立时站起身来,年轻汉子怒道:“你说什么?” 那人道:“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 走江湖的多是粗人,不过不巧,这四人还都粗通文墨,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勃然大怒,两人同时伸手向那人抓去。然后就觉眼前一股浩大气浪排空而来,仿佛立于大江大潮之中,沛然莫御,只能随波逐流,不能自已。 那四人身形摇摇晃晃,就好像喝醉了酒一般,待到站稳之后,却见他们先前喝茶的茶杯已经化作齑粉,可茶杯中的茶水却凝而不散,仍旧维持着杯中的形状。 四人瞧着这等场景,震撼难言,脸上已无半点血色。 那人一挥手:“滚吧。” 这四人兀自惊魂未定,不敢逞强,丢下茶钱,便低着头匆匆离去。 茶铺中众人见到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神功,无不心惊,均想如今龙门府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有道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在这个时候,还是少惹是非为妙,以免惹祸上身,各人纷纷付了茶钱离去,顷刻之间,一座闹哄哄的茶铺登时冷冷清清,只剩下同坐一条长凳的李玄都和秦素。 李玄都瞧着凝而不散的茶水,只是轻轻弹指,然后这些茶水便倒流而回,顺着壶嘴重新回到茶壶之中。 谁说覆水难收? 那人也不客气,坐在李玄都和秦素的对面,微笑道:“雕虫小技,却是让两位见笑了。” 李玄都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那人没有回答,而是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李玄都点了点头:“这倒是了。” 那人忽然问道:“何谓两仪?” 李玄都一怔,没想明白这人什么毛病,就这么直接开口相问,不过还是回答道:“两仪者,阴阳也。” 那人点点头,表示认同,又问道:“何谓四象?” 李玄都道:“阳分太阳、少阴,阴分少阳、太阴,是为四象。” “太阳为乾兑,少阴为离震,少阳为巽坎,太阴为艮坤。乾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兑东南、巽西南、艮西北。自震至乾为顺,自巽至坤为逆。”那人笑道:“如今世道,自称道祖传人之人,不知凡几,大多是滥竽充数之人,一味练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知少阴是阳,更不知少阳是阴。” 李玄都笑道:“阁下这是在考校我了。” “不敢。”那人道。 秦素忽而说道:“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何谓夜航船?说的是一位士子和一位老僧,一起夜航船。士子在船头上高谈阔论,滔滔不绝。老僧嘴拙,插不上话,只得蜷缩在一边。老僧听着听着,觉得士子言语中有很多破绽,就问了两个问题。” “老僧第一个问题:‘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士子回答说:‘两个人。’老僧又问:‘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士子回答:‘一个人。’老僧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说道:‘既然你是这种货色,那就容老僧伸一伸腿脚。’” “阁下这是自比老僧,而将旁人视作高谈阔论的士子了。若是我们连这点浅显问题都答不上来,阁下就要伸一伸腿脚,是不是?” 说罢,秦素望着此人,静待此人回答。 此人笑道:“早就听闻秦姑娘文武双绝,才貌俱佳,今日得见,果然如此,在下佩服。” 秦素心知自己被此人识破了身份,心中惊讶,面上却是不显半分,道:“不敢当,想来阁下也不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 那人笑了笑,又望向李玄都,道:“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虚而超五岳,气如冲霄而撼北辰。紫府剑仙,在下久仰大名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我也猜到阁下的身份了。” “哦?”这人道:“愿闻其详。” 李玄都道:“最近在江湖上出了一个人物,早年无名,这些年来只是专注修炼,别说是正道中人,就是邪道之人也少有知晓,直到这次西京之变,他才终于出关,从先天境破境为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只剩下半步之遥,而后又与道种宗的宗主一战,成功晋升天人境界。地师为尽快结束西京之变,与澹台云议和,在保证阴阳宗、皂阁宗、牝女宗三大宗门不变的前提下,同意放弃对无道宗中的插手干预,还同意让出道种宗,使得两人在西北五宗中变成二三之势,澹台云掌无道、道种二宗,地师徐无鬼掌阴阳、牝女、皂阁三宗。若是我猜不错,阁下就是新任的道种宗宗主吧?” 此人并不否认,拱手道:“皇甫毓秀见过李宗主。” 李玄都还了一礼:“皇甫宗主好胆识,如今正道群雄云集龙门府中,皇甫宗主身为邪道中人,却敢孤身犯险,让人佩服。” 皇甫毓秀道:“李宗主此言不对,太平宗是第一个赶到龙门府的,也不过是刚到不久,其他宗门还未赶到,怎能说是正道群豪云集?至于正邪之争,也谈不上。因为正道十二宗要讨伐的是地师一派,秦大小姐本就是十宗之人,不一样参与其中?正如李宗主所说,我是圣君的人,与地师不是一路人。” 李玄都问道:“不知皇甫宗主此来有何指教?难道就是看一看李某人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盛名之下无虚士,李宗主成名多年,是用手中三尺青锋拼杀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在下自是信服。”皇甫毓秀先是恭维了李玄都一句,然后话锋一转:“常言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如今各宗宗主之中,在四十岁以下的,不足一手之数:李元婴、颜飞卿、李宗主、区区在下。颜飞卿伤在了地师手上,李元婴是李宗主的师兄,娶了太后娘娘的师妹,出入帝京宫闱,不甚在意江湖事,此番也未曾来这龙门府。至于其他俊秀,皆是不足道也。” 秦素就在李玄都的身旁,皇甫毓秀这番话却是把她也概括进去,不过秦素本就是隐士心性,对于这些虚名向来不大在意,并未出声反驳。 李玄都笑道:“阁下的言下之意,是唯有在下和阁下二人了。” 皇甫毓秀并非那等谦虚之人,反而有几分自负,道:“正是如此。” 李玄都早已不复当年少年意气,对于这些虚名也没有那么热衷了,摇头道:“阁下真是抬举在下了。” 皇甫毓秀长笑道:“李宗主何必自谦?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一味谦虚,未免太过虚伪。” 李玄都道:“非是谦虚,而是怕自高自大,日后反遭打脸。” 皇甫毓秀失望道:“本以为纵横河朔之地的紫府剑仙是个剑酒双绝的洒脱豪爽之人,此番当对杯畅饮一番,没想到也是这般婆婆妈妈、亦步亦趋的谨小慎微之人。” 李玄都笑了笑:“真豪情未必在这些虚头言语之上。如果使剑喝酒,再放几句豪言壮语就是潇洒,那天底下的潇洒之人未免太多了些。” 第一百二十章 和光同尘 皇甫毓秀深深望向李玄都:“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李先生也这般俗气。” 李玄都道:“身在俗世之中,谁人不是俗人?我虽然不如皇甫兄年长,但比皇甫兄多走了几年江湖,送皇甫兄一句话,若是孤身一人,做隐士,做狂人,怎样都好,可想要在世间做些事情,集众人之力,就免不了和光同尘。” 皇甫毓秀道:“多谢李先生教诲。” 李玄都道:“教诲不敢当,想来皇甫兄此番前来,定是有所见教才是。” 皇甫毓秀道:“我没李先生这么多谦逊之辞,在下修为初成,同龄之中苦无对手,于是便想到了李先生,想趁着北邙山大战之前,与李先生讨教一番,毕竟此战凶险,李先生难免不会受伤,若是境界受损,未免不美。” 秦素挑了挑眉头:“好大的口气,阁下意思是紫府若受了伤势,便决然不是你的对手了。” 皇甫毓秀微微一笑,并未反驳,似是默认。 秦素事关自己,往往可以泰然处之,可关乎到李玄都,便忍不住分辩几句,她还要说话,李玄都轻轻抬起手,示意她莫要争论。秦素便住口不言,也不去瞧皇甫毓秀,转而望向他处。 李玄都淡然道:“江湖上的争斗多如牛毛,可总得有个由头,或是为名,或是为利,或是为了情仇之事,我与皇甫兄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也谈不上什么利害之争,难道皇甫兄是为了名而来。” 皇甫毓秀脸上失望又重一分:“张口名声,闭口利害,难道堂堂的紫府剑仙竟是没有半点武人风骨?我曾见过许多极于剑之人,一生荣辱皆系于一剑之上,有人为了剑道枯坐面壁十余年,有人为了剑道行遍天下,遍览山河大川。我本以为紫府剑仙剑道高绝,乃是极于剑之人,身无外物,为了剑道一途,与我切磋一二,必是欣然应允,却不曾想你百般推诿,竟是这般功利。” 李玄都失笑道;“这种所谓的‘剑道’……我倒是也有过,不过那都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在我十五岁之后,便不再信这些。诚然,有前辈高人在剑道极致之后,转而开始感悟天地,或面壁枯坐,或游览天下,只是前提是剑道极致。我自问没有这般境界,不敢妄言极致二字。在几年前的我看来,剑术是杀人术,既分胜负,也决生死,出剑相斗必是生死相斗,若是单纯切磋,便算不得杀人术,不得真知灼见,故而于我而言,从无切磋之说。” 皇甫毓秀想到李玄都成名数战,皆是伤人无算,便认可李玄都的说法,点头道:“李先生所言不错,倒是我想岔了,不知李先生如今的剑道又是如何?” 李玄都道:“天宝二年之后,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我要什么?我要什么决定了我对于手中三尺长剑的态度。如果我想要做用剑第一人,那么这剑便如我的性命一般,如果我想做王侯显贵,那么剑道于我而言,就只是工具而已。我又想,当初创造出各种剑术之人的用意何在?想来不是为了剑去活去死,而是将其当做了杀人或者保命的手段。所谓的剑道,不必给它套上那么多华丽的修饰,归根究底,是小道而非大道,大道也不在于立地飞升,而在于天下苍生。” 皇甫毓秀了然道:“我明白了,李先生只是将剑道当做一样器物去用。” 李玄都并不否认,继续说道:“正如读书人,为了读书而读书之人极少,更多人读书总有目的,或是为了做官,或是为了明理,或是为了扬名,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方才皇甫兄提到了武人风骨,这江湖中的武人,有几个武痴?习武为的是什么?为了强身健体,为了报仇雪恨,为了行侠仗义,为了风流潇洒,为了富贵荣华,甚至是为了长生不死。遍览江湖上的成名高手,谁是为了习武而习武的?大概无道宗的极天王算半个,除此之外呢,怕是没了罢。” 皇甫毓秀沉默半晌,没有答话。 两人这便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经历的事情不同,所认定的道理自然也就不同,没什么可争论的,也没必要争论。 过了良久,皇甫毓秀道:“话虽如此,可我既然已经到了龙门府,还是要向李先生讨教,否则不是白来一趟。若是李先生非要有一个由头,就当我是为名而来好了,若是胜了李先生,我便名震江湖。” 李玄都道:“不敢,也好。” “不敢”是李玄都认为他就算胜了自己,也谈不上名震江湖,“也好”则是答应了这次的切磋。毕竟李玄都不是胆小怕事之人,他只是不愿做吃力不讨好之事,也可以说他不愿意兴“无名之师”,可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他没有再去避战的理由,见个高下的便是。 皇甫毓秀听李玄都如此说了,眉头一挑,轻哼一声。 一瞬之间,秦素只觉得一声炸雷在她耳边响起,不由心神震荡,耳畔更是异响大作,好似置身于惊雷阵阵的雷池之中。 秦素不由一惊。要知道如今的她不同往日,修炼“玄阴真经”和“素女经”之后,修为大进,便是再遇到了当年的唐秦,不敢言胜,却也有一战之力,甚至还能在短时间内与诸葛錾平分秋色。可以说许多天人逍遥境都未必是她的对手。不过皇甫毓秀显然不同,他与李玄都是一类人,因为各种原因,战力要比本身境界高出一筹,要知道如今李玄都乃是公认的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向李玄都挑战。虽说秦素也可以算是这类人之列,但无奈她还未晋升天人境,此时便吃了个小亏。 就在此时,李玄都轻敲桌面,声音不大,却如擂鼓滚滚,一下比一下更重,声势浩大,震动屋瓦,破去了皇甫毓秀的一哼之威。 秦素立时回神,马上运转“太上忘情经”定住心神,摆脱开种种影响。虽说秦素主修的是“万花灵月功”,但也曾涉猎部分“太上忘情经”,很难说她的隐士心性没有受到“太上忘情经”的影响,而“太上忘情经”的根本主旨便在于修心,哪怕修炼不深,也有静心凝神之妙用。 下一刻,秦素直接向后飘退出去,让桌上只剩下李玄都和皇甫毓秀两人。 李玄都又以左手食指轻轻敲击桌面,桌上筷笼中立时跳出一根筷子,指向皇甫毓秀,引而不发,竟似一柄飞剑。 皇甫毓秀道:“这便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御剑术吗?” 话音落下,这根筷子已经激射而至,皇甫毓秀伸出一根手指,任由筷子撞在指尖之上,手指不伤不动分毫,筷子寸寸碎裂。 李玄都对此早有预料,顺势一拍桌子,筷笼一跳,筷笼内的筷子悉数飞出,悬停空中,如有灵性,皆是指向皇甫毓秀的周身要害。 所谓驭剑,与御剑不同,只因“御”字和“驭”字同音,才会让世人混淆不清,误以为是一回事。 《说剑经》中曾有过详细说明,御剑之道,无剑不可为之所用,无物无不可为剑。驭剑之术,则要孕育剑胎铸成飞剑,以自身精血喂养飞剑生出灵性,如此方能心意相通,以气机驱使驾驭。 这些筷子本是没什么灵性可言的死物,此刻却纷纷化作飞剑,显然是最上乘的御剑手法无疑了。 皇甫毓秀赞了一个“好”字。 然后他探出了一只手。 在皇甫毓秀探手的同时,这些飞剑也激射而出,只是在遇到了那只手掌之后,就变得缓慢无比,然后被一一“摘”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切磋较技 皇甫毓秀丢掉手中的筷子,双掌按在桌面上。 这一双手却是晶莹如玉,不似是男子手掌,反而更像是哪位大家闺秀的芊芊素手。可就是这样看似柔弱的手掌,接下了筷子中暗藏的剑气而不伤分毫。 皇甫毓秀淡笑道:“久闻李先生不仅剑术高明,而且拳掌之上也颇有造诣,今日便要请教。” 话音落下,他身形端坐不动,一掌探出。 李玄都不敢怠慢,同样一掌推出。 双掌一触即分,皇甫毓秀只觉得李玄都的气机雄厚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几乎可以比拟天人无量境的高手,而且掌中暗藏剑气,不过除此之外,倒也算不上如何玄妙,当下也催动气机,化去李玄都掌中的剑气,又是一掌反攻回去。 两人以单手交手数招,李玄都只觉得皇甫毓秀的掌力好似滚滚海潮,一浪接着一浪,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其中精髓,在于掌力能够次次累加,一掌强似一掌,只要累加掌力够多,便是最为坚固的佛门金身,一样能够摧破。 如此十余掌之后,李玄都的“万华神剑掌”已经有相形见绌之感,皇甫毓秀这套掌法,似拙实巧,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与之相比,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如他这掌法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于是李玄都只得变化招数,将“太阴十三剑”假托掌法用出,起手便是“风雷云气生”,袖间风雷隐隐,逼得皇甫毓秀不得不暂为收掌,继而再用“玄阴剑气煞”强攻,双方瞬间交手十余招,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赢谁。 李玄都收回手掌,道:“皇甫兄的这一路掌法,以力道雄劲而论,应是道种宗的‘造化神掌’了,若论掌法,我自叹不如。” 皇甫毓秀的双掌仍旧置于桌面之上,脸上并无丝毫得意之色,道:“江湖中人将李先生称作‘紫府剑仙’,可见李先生一身修为多在剑上。” 李玄都道:“既然是切磋,我也不以兵器占你便宜,就以拳掌演化剑术。” “好,请李先生进招。”皇甫毓秀应了一声,放在桌上的双手开始缓缓弯曲食指,指甲划过桌面,竟是隐隐有雷音响起,而他一双手也变得愈发晶莹剔透,不像是血肉之躯,倒像是玉石铸就。 李玄都道:“皇甫兄,有偕了。”说罢,他轻飘飘点出一指,这一指招式寻常,但刚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指变两指,两指变四指,四指变八指,顷刻之间,已是八指变十六指,进而幻化为三十二指。 皇甫毓秀脸色一变,道:“好一个‘百剑观音’!”当即一掌拍出。 李玄都一身所学,以“繁复”二字见长,此时用出“百剑观音”,更是如此,只见得他似是生出数十条手臂、数十只手掌,层层指影变幻莫测,每一指点出,甫到中途,已变为好几个方位,虽然不曾用剑,但已然是剑术的用法了。 皇甫毓秀的“造化神掌”却是质朴,出掌手掌都有迹可循,似乎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李玄都的指法如何离奇莫测,皇甫毓秀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修为悉敌。 秦素学了“百花绣拳”之后,在拳掌功夫的造诣上大为长进,见两人交手,不由暗忖:“若是我对上了皇甫毓秀,只能以抢攻游斗拖延时间,万不能拖入僵持境地之中,否则只会被皇甫毓秀一点点压死。至于玄哥哥,他以千机化一元,与我是一个路子,更是把我克制得死死的,比皇甫毓秀还要难以对付。我只有晋升天人境,并修炼‘太上忘情经’,方能与他们二人一争雄长。” 就在这时,皇甫毓秀忽然双掌齐出,破去了李玄都的“百剑观音”,李玄都也随之变为双掌,改用金刚宗的“大宝瓶印”迎敌。 两人又是相斗片刻,始终不曾分出胜负,皇甫毓秀渐而感觉手掌发麻,双臂更是微微发颤,心知这是李玄都修为深厚所致,而且这位紫府剑仙不知修炼了多少功法,各种奇门气机齐聚,出手之间,时而冰寒,时而炽热,时而阴,时而阳,变化不定,初时不觉如何,如今相斗时间久了,就渐渐感觉到掣肘不畅之意了。 皇甫毓秀知道如此下去,自己势必要落入下风自重,眼见李玄都一掌拍到,左掌立时迅捷无伦地迎了上去,“啪”的一声响,双掌相交,皇甫毓秀抓住时机开始运转“蚀日大法”。 无道宗的“蚀日大法”与忘情宗的“吞月大法”并列齐名,“吞月大法”是气机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可以吸纳他人气机为己用。“蚀日大法”则是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同样可将他人气机化作己用。 “吞月大法”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凶险莫甚。当年曾有传言说,忘情宗的上代宗主韩无辜不是死于情关,而是死于“吞月大法”的反噬,不知是真是假。 “蚀日大法”不将气机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之中,虽然无“吞月大法”之隐患,但却有异种气机之难题,若是体内吸入过多异种气机,不能使气机融合为一,便有气机反噬之险。还有就是,“蚀日大法”的吸力不如“吞月大法”远甚,当年宋政与李道虚交手,近不得身,吸之不动,吃了大亏。 此时皇甫毓秀便遇到了宋政一般的难题,虽然两人双掌接触,但是李玄都体内气机浑厚无比,根本吸之不动。 就在这时,李玄都另外一掌击将过来,皇甫毓秀只得同样递出一掌与之相交,两人四掌相对,身子各自晃了一下。然后就见皇甫毓秀的手背渐渐透明,隐现里头的血管骨骼,极是诡异。李玄都虽然没有什么变化,脸上却涌现出一团五彩气息。 秦素立时知道李玄都这是用出了“假丹”的手段,不由大感惊讶,没想到皇甫毓秀竟是如此厉害,能逼得李玄都用出全力,难怪此人能击败道种宗的上任宗主,果然不俗。 就在这时,两人同时轻喝一声,两人之间的桌子陡然间旋转一周,两人也随着桌子变幻了位置,仍是坐着,却各自收回了手掌。 两人此番相斗,深谙天人境大宗师于方寸间见大马金刀的规矩,除了那一笼筷子,竟是没有伤及其他物事分毫。再看二人身上没有什么伤痕,一时间倒是让秦素难以判断谁胜谁负,不过看皇甫毓秀的脸色不复先前自信,想来未曾占到便宜。 片刻沉默之后,皇甫毓秀缓缓开口道:“盛名之下无虚士,皇甫毓秀此行不虚。” 说罢他径自起身撑伞离去,竟是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秦素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李玄都道:“我有‘漏尽通’,他占不到便宜。” “如此说来,还是有事了?”秦素微微皱眉道。 李玄都脸上的淡淡笑意一敛,神情颇显凝重,摊开手掌,只见手掌的掌心位置漆黑一片:“道种宗分为武宗和术宗,他竟是将两者都学全了,在‘造化神掌’中又暗藏了一道‘炽焰法决’。不过他也不好受就是了,否则不会走得这么快。” 然后李玄都起身道:“走吧,我们该去见一见李如是了。” 秦素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块银裸子丢在桌上,然后与李玄都一道离开茶铺,撑伞离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买房置地 龙门府中最大的客栈是明升客栈,是土生土长的百年老字号,太平客栈虽然名气大,但毕竟是外来客,又是后来者,自然不如远甚。太平宗知道龙门府的情势复杂,并不重视此地的太平客栈,当初设立更像是例行公事,所以此处的太平客栈没有坐落于繁华地带,规模也不算大,大约便是陆夫人和沈大先生夫妻店的规模。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此地的太平客栈后,发现这儿竟是客满了,想来是最近涌入龙门府的江湖人太多,城内的各大客栈都已经满满当当。 此时在客栈外站了一个年轻男子,虽然是商贾买卖人的打扮,但自有一股读书人才有的书卷气,再加上他面容俊逸,身材修长,偶有路过的女侠,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李玄都见到此人,将手中纸伞收起交给秦素,拱手道:“云何,辛苦了。” 此人正是李如是,他微微一笑,还礼道:“不敢,掌柜和东家请随我来。” 李玄都和秦素听到这个称呼,不由相视一笑。 在李如是的引领下,两人从后门进了太平客栈,此地是个小院,有两间厢房和一个柴房,李玄都环视一周,问道:“云何平日就住在这里?” 李如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道:“倒是委屈你了。” 李如是笑道:“此地已是比枯叶岛好上太多。” 说罢,李如是请两人进了其中一间厢房,这是他的书房,虽然简朴,但却被收拾得十分干净。书房中除了一张书案之外,就是整齐叠放的大量卷宗。 李如是道:“如今最头疼的就是这些物事,其中涉及我们太平客栈各个‘伙计’的详细资料,放在此地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李玄都道:“如此说来,是要建造一个类似中枢总坛所在的地方了。你觉得选择在什么地方好?” 李如是道:“我们现在还是人手不足,不能像万笃门、听风楼那样设立一处守备严密的总坛,龙门府乃是江湖中的中立之地,鱼龙混杂却也避开了各大宗门的势力范围,选择此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关键在于掩人耳目。” 李玄都与李如是相处多年,互相之间极为了解,直接问道:“有目标吗?” 李如是道:“与万象学宫隔了三条街的永安坊中有一栋不错的宅子,原本是个江湖名宿的居处,前些年的时候那位江湖名宿归隐江湖回老家去了,这栋宅子便空了出来,打算转手。不过因为宅子靠近万象学宫的缘故,价格不菲。此事还要请示掌柜和东家才是。” 秦素问道:“多少银子?” 李如是道:“要价六十五万两银子,不过若能用太平钱结账,两万一千太平钱就差不多够了。” 秦素略一沉吟,道:“可以买。以后一百万两银子以下的花销,云何自己做主就是。” 李如是下意识地看了李玄都一眼。 李玄都笑道:“看我做什么,这又不是我的钱,既然东家发话了,你放心花就是了,不过记得做好账目,年底时呈交东家查账。” 秦素道:“这就不必了吧……” 李玄都打断她道:“不是信不过云何,而是凡事都要立起个体统规矩,日后东家、账房、掌柜都换了旁人,还是要按照这套规矩来做。” 秦素道:“我倒是没想那么远。”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你不是想不到,而是压根就没去考虑这些,对不对?” 秦素轻咳一声,不接这个话茬,顾左右而言他道:“云何,你可曾找个帮手?毕竟长年忙于案牍之事,还缺个红袖添香之人。” 李如摇头道:“不敢奢求。” 李玄都道:“无妨,我们东家有许多好姐妹,都是名门淑女,家世显贵,才貌双全,让她介绍一个便是。” 秦素跟在李玄都身边久了,也学会了几分贫嘴贫舌,接话道:“我最好的姐妹姓陆,小字冰雁,才貌双绝,与云何还是老乡,不知云何以为如何?” 李如是被李玄都和秦素一唱一和说得有些哭笑不得:“五先生么,我是万万不敢高攀的。” 李玄都故作正色道:“嗳,什么高攀不高攀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便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李如是苦笑着连连摆手,显然对与陆雁冰颇为忌惮。 李玄都当然知道自家师妹是个什么脾性,也没有真想撮合两人的意思,转而说道:“再过几天,忘情宗、补天宗的大队人马会陆续赶到,清平园中不知能否安置过来,倒是要早作准备。另外,天乐宗已经早就到了,只是没有贸然入城,如今正在城外。” 李如是想了想,说道:“如今城内客栈都是客满,想要在龙门府中安置,怕是不易,不过我在城外购置了一处别院,紧靠洛水,占地颇大,不如让辽东五宗的朋友们去那儿落脚,也免得与城内的正道中人再生什么是非。” 李玄都没有贸然答应下来,而是望向秦素,毕竟秦素才是辽东五宗的主事人。 秦素略一沉吟,道:“那已经入城的该怎么办?撤出来吗?” 李玄都道:“还让他们在清平园,毕竟是你的人,秦大小姐若是孤身一人,也不好看。而且我们不会在龙门府停留太久的,此战必是步步为营,如果说龙门府是大本营,北芒县便是攻入北邙山的第一处营地,想来集合之后,便要大举前往北芒县。” 秦素又问道:“静禅宗呢?” 李玄都道:“这就要等到大天师到了之后才能知晓。” 秦素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接着李玄都又与李如是交代了其他关于太平客栈的事情,问道:“万象学宫那边如何了?” 李如是答道:“我去见了司空大祭酒,听大祭酒话中的意思,如今万象学宫分成三派人,分别以三位大祭酒为首,有认可和支持掌柜的,也有反对的,更多的还是保持中立,读书人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李玄都笑了笑:“若都是这样的读书人,反而是省事了。” 李如是道:“最好的结果,还是请掌柜亲自走上一遭,与司空大祭酒深谈一下,毕竟有张相爷和秦将军的情面在,司空大祭酒还是好说话的。” 李玄都沉思片刻,道:“我此来就是为了此事,儒家势大多年,不可轻视,我们身在江湖还好,毕竟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一旦涉足庙堂,就非要与儒家中人打交道不可。” 李如是道:“当年金帐汗国南下,圣人后人衍圣公南下,成为儒家圣人南宗,但衍圣公的同父异母兄弟却主动投降金帐汗国,成为北宗之始。天下竟然出现了两个衍圣公,投降金帐汗国的衍圣公,还曾跟随金帐大军与大晋交战,并为金帐战死。后来大晋覆灭,这衍圣公一门的北宗就成了正宗。再后来,每次天下大变,世受国恩的衍圣公从未有过殊死抵抗之举,只有一再易主变节。圣人子弟尚且如此,可见儒家中人也是良莠不齐,固然有忠贞守节之士,也不乏奴颜婢膝的小人。日后若去帝京,不知要牵涉到多少儒家中人,他们各自结党,再分派系,根深蒂固,盘根错节,这些人御外敌未必厉害,内斗掣肘却是好手,这一点,我们不可不防,还是要早作准备。” 李玄都轻叹道:“云何说的是。现在能不能去万象学宫?” 李如是道:“万象学宫只在每月十五初一才对外开放,否则就只能登门拜访了。不知掌柜在万象学宫中可有熟人?总不好直接拜访司空大祭酒,毕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三位大祭酒,除非掌柜亮出身份,可这样落在别人眼中,怕是会生出事端。” 秦素忽道:“我有一个故友如今就在万象学宫之中。” 第一百二十三章 讲学议政 万象学宫一直与朝廷关系亲密,许多朝廷大员都是出身于此,甚至当年李道虚也曾求学于此。 自世宗朝以来,朝廷财政日益艰难,又有外敌金帐,在这种情形下,穆宗皇帝继位之后启用张肃卿为相,澄清吏治,改进税制,增辟财源,整顿军事。在一定程度上有了中兴气象。穆宗皇帝和张肃卿先后身死之后,四大臣的诸多新政悉数被废,被张肃卿大力抑制的宗室勋贵卷土重来,掌控朝廷,太后谢雉虽然借助宗室勋贵而得以大权在握,但无力扭转朝廷财政拮据的事实,面对以青阳教为首的流民起事,不得不将财政大权和人事任命之权下放于各地督抚之手,使其自行募兵镇压,由此使得地方督抚坐大,支持督抚的各地豪强也开始虎视帝京。 在这种情形下,万象学宫兴起借着讲学之事讽议朝政的风气。司空大祭酒就曾经言道:“此时民不聊生,大乱即将来临。”另外一位大祭酒也曾感慨:“如今天下形势危机四伏,已如同抱柴于烈火之。”故而万象学宫的众多学子认为,在朝廷为官不虑朝政,在地方为官的不留心民生,隐退乡里的不关心世道,皆不足取。他们把读书、讲学同关心国事紧紧地联系一处。 正因为万象学宫既讲学又议政,吸引了众多有志之士,包括一些因批评朝政而被贬斥或辞官归隐的官吏。他们不顾道路远近,纷来沓至,使得万象学宫越发声势浩大。一部分在朝任职的文官,也同万象学宫遥相应合。如今的万象学宫实际上已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朝政,并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主张政事归于六部,公论付之言官,结束宦官专权,使天下欣欣望治,竭力反对征收商税、与民争利,要求惠商恤民、减轻赋税、垦荒屯田、兴修水利,反对屡见不鲜的科举舞弊,主张取士不分等级贵贱,按照个人才智,予以破格录用,加强辽东边防,严守金帐大军来犯。 随着万象学宫日渐庞大,其内部又渐渐分出诸多派系,以地域籍贯划分,分别是齐州的齐党,楚州的楚党,荆州的荆党,芦州的芦党,江州的江党等等。这些党派不仅仅是在万象学宫之中,甚至也蔓延到了朝堂之上,故而如今的万象学宫可谓是错综复杂,远非一言两语便能说明,李如是这才请李玄都亲自走上一趟,毕竟百闻不如一见。 李玄都早就听说过万象学宫的大名,算是略知一二。可无论是李道虚也好,还是同样出身于万象学宫的张肃卿也罢,对于万象学宫都颇不以为然,张肃卿认为万象学宫之人没有远见,缺乏治国才能,虽然主张好听,精神可嘉,但却拿不出对症良方,只会空谈耳。李道虚的言辞更为激烈,直言万象学宫之人是长于内斗,短于治国,尤其擅长党同伐异。论心不论迹,尚且勉强,论迹不论心,误人误己。 对于李玄都影响最大的二人就是李道虚和张肃卿,一人如父,一人如师,这二人的态度难免影响到李玄都,故而在过去的多年之中,李玄都始终对万象学宫敬而远之。 不过万象学宫中除了议政风气之外,也有许多专心学问之人,在万象学宫的诸多祭酒中,就有几位祭酒尤其精通音律,其中以一位苏姓女祭酒名声最大,因为其容貌姣好,才貌俱佳,被众多学宫学子视为天人,常常与钱大家钱锦儿相提并论。 一场秋雨不约而至,雨势不大,却平添几分凄冷之意,让人心情难免低沉。今日的苏大家未曾授课,撑着一把描花纸伞行于学宫的青石小径之中,雨雾茫茫,愈发显得她飘渺似仙。 便在这时,一位世家公子迎面走来,停驻脚步,静待苏大家过来。 苏大家走到距离这位世家公子不远处时,便不再前行,轻声问道:“不知温二公子有何贵干?” 这位温先生单名一个“礼”字,出身不俗,爷爷是学宫大祭酒温仁,父亲也在学宫中出任祭酒,弟子众多,德高望重,更难得的是家学渊源,温礼绝不是什么不成器的纨绔子弟,而是饱读诗书,颇有韬略,在学宫讲学议政的时候,常常能作惊人之语,引得满堂喝彩,在学宫之中名望颇高。 温礼微笑道:“我在来这的路上,遇到两人,说是要前来拜访苏大家,我便顺路来禀报苏大家一声。” “有劳温二公子了。”苏大家礼节一笑:“我朋友不多,来客可曾报上名号?” “无妨的,毕竟我也是顺路。”温礼嘴角噙着几分笑意:“来人是一对男女,男子没有说话,女子自称姓白,单名一个‘绢’字。” “白绢。”苏大家一怔,随即笑道:“竟然是这个丫头。” 这蓦然一笑,却让温礼有了片刻的失神,好似在这个阴暗凄冷的秋日里突然射入了一缕春光,让整个天地都变得明媚起来。 未等他回过神来,又听得苏大家问道:“那二人此时正在何处?” 温礼赶忙说道:“我请这两位在门房稍待一二。既然是苏大家的朋友,我这就去引他们过来。” 苏大家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亲自去迎她。” 温礼道:“我与苏大家同去。” 苏大家婉拒道:“这就不必了,温二公子只是顺路而已,就不劳烦温二公子再去多跑一趟,温二公子还是先忙自己的事情好了。” 温礼本想说自己不忙,但瞧见苏大家的坚定眼神之后,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他若是那种对女子死缠烂打的人物,也没法在万象学宫中有偌大名声了,于是他礼貌一笑,维持住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风度,撑着伞转身离去。 在温礼离去之后,苏大家稍稍加快了脚步,万象学宫占地极大,也不可能只有一座大门,还有许多偏门、侧门,苏大家来到距离此地最近的一个侧门,果然在门房中见到了正在等候的二人。 白绢还是老样子,可是坐在她身边的那个男子却是与传闻中不大相符。 虽然她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但无奈窗外声音太大,还有那个温礼,有事没事就要来聒噪一番,她便是想不知道也难,所以对于白绢和那个年轻宗主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女子多半难逃以貌取人的窠臼,在她想来,能让张大小姐和秦大小姐都青眼有加的男子,定是面如冠玉、目若寒星,就算相貌略有瑕疵,那也应是潇洒不羁、英武不凡,不该是愣头傻小子的模样才对。 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了此中关键,这位秦妹妹总是喜欢易容改装,想来那位李先生也难逃“毒手”,被她给“打扮”了一番。 姐妹二人略作寒暄之后,白绢道:“还未向姐姐介绍,这位便是太平宗的李先生。” 两人正是李玄都和秦素,李玄都拱手道:“李玄都见过苏大家。” 苏大家矜持还礼道:“早就听闻李先生的声名,今日终是得见了。二位请随我去住处小叙。” 说罢,苏大家去向门房说明之后,引着二人去往自己的居处。 行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就见在一方小湖之畔有一栋二层小楼,这便是苏大家的居处了,二层是卧房,一层可以用来待客,进到楼中,不见如何富贵,却简单洁净,与李如是的居处有异曲同工之妙。 落座之后,李玄都取下脸上的面具,露出真容,道:“今日见到苏大家,不由让我想起了一句古人的诗,有道是:‘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一百二十四章 苏大家 苏大家笑容不变,道:“这诗还有上两句,说的是出入达官显贵之家。” 李玄都道:“当年的帝京有四大绝,分别是苏怜蓉的瑶琴、袁飞雪的唱腔、慕容画的舞姿、钱锦儿的琵琶。有‘拨弦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之美誉的琵琶大家钱锦儿,乃是金陵钱家出身,长袖善舞,与许多显贵都有深厚交情,被许多江南士子捧为江南第一美人,如今已是钱氏家主。袁飞雪虽然男儿身,却更胜女子,被赞誉为‘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惹得几位有龙阳之好的权贵为他争风吃醋,最后不得不逃离帝京。慕容画嫁给了丧妻多年的内阁次辅,虽说没有扶正,而且两人年纪足足差了三十岁,但在士林中也是一段佳话。至于苏怜蓉……” 苏大家接口说道:“传闻说她做了晋王的私宅,成了一只笼中鸟。” 李玄都道:“这便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了。” “没什么想不明白的。”苏大家轻叹一声:“这还要归功于天宝二年的那场帝京大乱,当时形势危急,便是晋王也难说明日如何,自然无暇顾及于我,幸而我还有一位……好友,趁此时机,将我救出,趁乱逃离了帝京城,并将我安置在这万象学宫之中。” 李玄都刚要说话,就听秦素忽然说道:“如今这四绝各奔前程东西,芳踪袅袅,让人扼腕,这帝京的行院也就愈发不成气候。年前的时候我又去了江南一趟,那儿的评选花魁,诗词唱和还行,其他的就稍稍差了点那么点意思,到最后一个好好的评选花魁,给弄成了半个诗会,不见姑娘们如何展示才艺,一帮自命才子的男人在那儿上蹿下跳的,张三说李四的诗词是花钱买的,李四又说张三是眼红嫉妒,到最后两派人脸红脖子粗的,又去找个老头来评理,老头呢,就和稀泥,合着一个评选花魁成了他们这些书生的戏台子了,我当时就在想,这是看姑娘啊还是看小相公啊?委实是没有这样的道理,所以今个儿来了‘天乐桃源’,希望不要失望才是。 李玄都起初并不在意,听到后来,不由脸色微变,忍不住轻声咳嗽起来。 秦素又雪上加霜道:“啧啧,不愧是见过世面的,这话听着就是‘老江湖’了。” 她故意咬重了“老江湖”三字。 李玄都只得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素道:“当然是我那胡师兄,有一次喝酒多了不小心说了漏嘴。我一直没跟你算账,你还招摇起来了。” “我哪里招摇了?”李玄都无奈道:“那都是场面上的话,当不得真。” 秦素道:“那你问这么细做什么,是对我这位苏姐姐心怀不轨吗?” 李玄都心中恍然,自己初次见面就说这些的确是有些唐突了,秦素这是故意岔开话题,委婉提醒自己,于是对苏大家告罪道:“是李玄都冒昧了,还望苏大家勿要见怪。” 苏怜蓉微微一笑:“这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只是没想到李先生还听说过我的名字。” 李玄都道:“四位大家之中,我与钱大家略有交情,曾去听过袁大家的堂会,唯独没有见过苏大家和慕容大家,只是久闻其名。” 说起这四人,虽然并列齐名,但身份各不相同,钱锦儿的身份最为尊贵,出入宫闱内廷,游走于显贵之中,进退自如,旁人也不敢轻侮于她。而其他三人的身份便略有不如,虽然顶着大家的名头,但身份还是戏子伶人,如一叶浮萍,身不由己。所以除了钱锦儿可以抽身离开帝京之外,其他三人都如深陷泥潭之中,能够离开帝京已是侥幸。 苏怜蓉道:“说起来我与白绢相识,还是在一场堂会上,白绢易名改装成一个年轻公子,出手阔绰,足足打赏了三把金瓜子,后来拦住我的马车,要与我切磋音律之道,我本以为是外地来的纨绔子弟,便一口回绝,不曾想她竟然深夜潜入我的住处,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若非她后来亮明身份,我还以为她是一个采花大盗。” 李玄都立刻斜眼看向秦素,此时秦素已经取下面具,却是面皮发红,不敢接触李玄都的视线。 李玄都立刻抓住机会反击道:“没想到咱们秦大小姐还有这等事迹,应该叫你秦女侠才对,毕竟也是‘老江湖’了。” 他也故意咬重了“老江湖”三字。 苏怜蓉见二人互相打趣,对于那些江湖传闻已经心中有数,笑道:“李先生与白绢的感情真是让人羡慕。”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之后,秦素的脸色更红,已经不敢说话,偷偷拧了下李玄都。 李玄都知其意,转开话题:“难道帮助苏大家离开帝京的就是素素?” 苏怜蓉道:“是个名叫秦不二的女子。” 李玄都恍然道:“原来是秦二姐。” 秦素嗔道:“凭什么我叫二姨,你就叫二姐?” 李玄都道:“当初咱们在仙剑山庄的时候不是定好了,各论各的,秦部堂可是与我平辈论交的。” 秦素白了他一眼:“那你以后别来找我,找你的秦部堂去。” 苏怜蓉有些头疼,这种打情骂俏实在有些违和,太过不符二人的身份,这还是外人眼中那个一言不合就拔剑的紫府剑仙?还是那个性情淡泊的秦大小姐?不过她很快就释然了,这才是一对相恋男女该有的样子,若是一味端着架子,不见真性情,那么当事人的用意目的就不能过多深思了。 李玄都不去接秦素的话,转而说道:“既然苏大家是自己人,那么我就直说了,此来实是有求于苏大家。” 苏怜蓉道:“只要李先生开口,妾身自当尽力而为。” 李玄都道:“不是什么难事,我想见一见司空大祭酒。” 苏怜蓉一怔:“以李先生的身份,直接登门求见,大祭酒没有不见的道理。” 李玄都道:“话虽如此,可苏大家应该知道,如今万象学宫中有一部分人是不待见我的,若是我贸然登门求见司空大祭酒,怕是会引起其他事端,也会给司空大祭酒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苏怜蓉立时懂了:“李先生说的是温大祭酒。” 李玄都点了点头。 苏怜蓉略一思量:“妾身明白了,妾身会寻个由头去见司空大祭酒,见面的位置就定在琴舍如何?” 李玄都道:“万象学宫我不熟悉,一切听从苏大家的安排就是。” 过了大概有一个时辰,外面的雨势渐小,苏怜蓉这才起身向外行去。李玄都和秦素则是离了此地去往琴舍,虽然李玄都不认识道路,但秦素曾经来过几次,其他地方不熟悉,与音律有关的琴舍却是记得清楚,由她引路便是。 李玄都为了不引人注目,换上了一身大袖深衣,与秦素行走在万象学宫之中,不时会遇到一两个万象学宫的学子,有步履匆匆的,有摇头晃脑背书的,还有低吟浅唱古人诗词的,这些书生与李玄都的年纪相差无几,可李玄都看待这些书生时竟是有几分看待晚辈的心态,让他不由哑然失笑。 秦素好奇问道:“笑什么呢?” 李玄都如实说道:“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不像个年轻人。” 秦素道:“倒也正常,看你平日结交之人,海石先生、悟真大师、太平宗的长老们、大天师,个个白发苍苍,哪有年轻之人。遇到的对手也都是个个自称老夫、老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若是像个年轻人,才是咄咄怪事。” 李玄都叹息一声:“有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老李大李和小李 苏怜蓉所说的琴舍不大,却很雅致,地处偏僻,环境幽静。李玄都和秦素来到琴舍门外,却见里头有十余位女子,正在听一名老妇弹琴。 在这座万象学宫中,也是有女子的,不过不同于男子,男子中还有寒门子弟,女子却都是达官显贵出身。道理也很简单,寒门男子可以科举做官,鲤鱼跃龙门,寒门女子却不能做官,自然也就绝了读书的念头。而士族女子日后嫁人,便是一家主母,要将偌大一座府邸、数百家生子、田庄佃户、买卖伙计、各种账目管理得清楚明白,非要识文断字不可,虽然大户人家可以请先生兴办学塾,但万象学宫名声在外,规矩又严,还是有许多人家选择将子女送入此地。说句功利之言,官场上都讲究一个同窗、同年,万象学宫中出了这么多朝廷大员,自家子女就算学不到什么微言大义,能早早积累些人脉关系,也是极好的,日后说起来,自己同窗做了封疆大吏、中枢阁臣,脸上也有光彩。 两人没有贸然进去,在外旁听。 秦素跟在李玄都身边的时间久了,学会了贫嘴贫舌,李玄都也是同理,对于音律一道已经不是一窍不通,正所谓熟读诗词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李玄都便是如此,让他亲自抚琴,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可仅仅让他去听,还能听出一些好坏。 在他看来,这位老妇的技艺不可谓不熟练,只是少了几分灵性,就像练剑,有些人练了一辈子的剑,不知变通,默守陈规,永远不会成为顶尖的剑士,更不可能改进前人的剑招,想来操琴也是如此,学别人再多,那也是别人的,没有自己的东西,就无法称为大家。 一曲毕,一个眼尖的女子发现了站在琴舍外的二人,开口道:“二位瞧着面生,似乎不是我们丁字院的。” 万象学宫因为占地极大的缘故,以十天干分为十院,此时李玄都所在的便是丁字院。 李玄都不知如何回答,秦素却是经验丰富,微笑道:“我们是壬字院的。” 壬字院与丁字院距离最远,所以最不容易露馅。 果不其然,那女子恍然道:“临近丙字院和戊字院的姐妹,我都见过,难怪这位姐姐面生的很,原来是壬字院的。” 她又接着问道:“不知姐姐有什么事吗?” 秦素道:“苏祭酒让我们在这儿等她。” 此语一出,其他几名女子也转头望来,目光中并无轻视不屑,倒是有些羡慕。由此看来,苏怜蓉在学宫中名声不错,毕竟是从帝京城中出来的,处理这些人情世事还是信手拈来。 那老妇也抬头望来,面带几分不悦,淡淡道:“我记得苏大家今天不必授课,就算要用琴舍,怎么也得提前说上一声,好让旁人有个准备。” 秦素道:“也许是苏大家一时匆忙忘却了,还请这位先生见谅。” 老妇冷哼道:“苏大家她人呢?匆忙到亲自来一趟的工夫都没有了吗?” 李玄都听明白了,苏大家在学子中的名声不错,可与其他祭酒的关系未必多好,这也是难免之事,同行是冤家嘛。 秦素平时哪里经历过这些蝇营狗苟,身份低的畏惧她的家世,不敢如此,身份比她高的都是大人物,不屑于如此计较,所以秦素此时也有点不知所措。李玄都倒是经历过此类事情,不过多数时候都是用拳头说话了,再者说了,这老妇说的也算在理,只是口气有些惹人厌烦。 便在这时,一位清癯老者走近,身披黑色鹤氅,问道:“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几名女子循声望去,虽然不知道这老者的身份,但纷纷行礼,口称“先生”,毕竟这么大的年纪了,总不会是个求学的学子,而这个说法中规中矩,怎么都不会出差错。 那老妇却是一惊,便要恭敬行礼。 老人摆了摆手,微笑道:“是老夫要苏祭酒借用琴舍的,没有事先告知,是老夫的不是,老夫先告罪一声。” 老妇受宠若惊道:“不敢不敢。” 说罢,老妇便招呼几位女子告辞离去,没有半句废话,反而甘之如饴。 位尊之人,不必如何屈尊降贵,只要平常待之,就足以让位卑之人心生感激。 老人对李玄都做了个“请”的动作,道:“小李先生远道而来,请到琴舍说话。” 三人走入琴舍,脱去鞋履,踏上高出地面的木质地板,也不分主次,盘膝坐在软垫上。 老人问道:“八月十五的时候,小李先生已经派人来问询过老夫的意思,李先生此番亲自前来,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放心不下,非要亲耳听老夫再重复一遍,方能定心。” 李玄都道:“自然不是。玄都此来,是想要向大祭酒请教帝京之事。” 老人笑道:“北邙山之事还悬而未决,小李先生就已经开始谋划重返帝京之事了?虽说棋盘之上要走一步想三步,可小李先生想的未免太远了些。” 李玄都道:“不瞒大祭酒,起始于西京之变的这场正邪之争,实是在我意料之外,可重返帝京却是我自天宝二年以来一直心心念念之事。” 司空大祭酒点了点头,问道:“不知小李先生想要知道什么,或是想要老夫承诺什么?” 李玄都道:“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晚辈只是想问大祭酒一个问题。” 司空大祭酒道:“但问无妨。” 李玄都略微沉吟后说道:“正所谓天下大势,分合大势不可逆也,如今天下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流民遍地,饿殍遍野,民穷财尽,乃至各州渐成割据之势,人自为政,当今天家徐氏奈何?” 此言一出,便是秦素都吓了一跳。李玄都这句话可谓是大逆不道,竟是隐含有改朝换代之意,从这一点上来说,朝廷说李玄都是反贼半点也不为过。 司空大祭酒也颇感惊讶,沉默许久,方才缓缓开口道:“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德素重,风气未开,或非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道:“那前朝大晋?” 司空大祭酒道:“大晋君德虽正,然而国势之隆,食报已不为不厚。国初创业太易,所以夺取天下太巧。天道难知,善恶不相掩,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本朝太祖皇帝奋起于民间以图自全,初无黄屋左纛之念,继悯生民涂炭,始取土地群雄之手而安辑之,故而自三代以还,得天下之正者,未有如本朝。不可一概而论。”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司空大祭酒的意思很明白,时机不到,大魏国祚未到气数已尽之时。李玄都又以大晋举例,而大祭酒以本朝得国最正反驳。所谓得国最正,是指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而不是舅舅夺了外甥的天下,或是岳父夺了外孙的天下,后者可一言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李玄都又道:“遍观古今,只是内部皇权更替而无一场自下而上的鼎故革新,国祚不会长久。” 司空大祭酒抚须道:“儒家有言:‘弑,臣杀君也。’以地方豪强之身起兵,得了天下也是以臣子诛杀君王,得国不正。” 李玄都不以为然道:“儒家圣人之言,多有自相矛盾之处,圣人说臣子不能杀君,否则便是不义。可圣人又说:‘君之于民,尤父之于子,以子弑父,可乎?’百姓杀君,等同杀父。照儒家之说法,臣子不能杀君,百姓不能杀君,岂不是成了万世一系?为君者世世代代为君,为臣为民者世世代代皆是臣民。” 司空大祭酒也不动怒,道:“岂不闻亚圣言:‘闻诛一独王,不闻诛君。’为人君者若是失却天心民意,便是民贼,人人得而诛之。” 李玄都并不完全认可司空大祭酒的说法,却又无可辩驳。 司空大祭酒继续说道:“前朝大晋太祖皇帝以武将身份夺了孤儿寡母的天下,由己推人,首先便是对于武将严加防范,以文人谋划兵事,结果可想而知。又为得到世家大族的认可和支持,竟是不抑兼并。历朝历代对于土地兼并都视为大敌,就算不能彻底遏制,也要想办法减缓。一是因为有田地的百姓是赋税主要来源,良家子从军也是最好的兵源,二是因为抑制兼并能够有效防止失地流民出现。大晋不抑兼并,在王朝初期就使得大批百姓变流民,为了防止流民起事,朝廷就组建厢军,不作训练,只充劳役,造成毫无战力的冗兵。为了不让世家大族在朝堂上一家独大,又不得不放开科举,大量吸纳寒门子弟以求平衡,造成冗官。如此种种,皆是得国不正之体现。若是小李先生想要扶龙,怕是要走大晋的老路,不可不察也。” 司空大祭酒笑了笑:“老夫这些年来读史,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得国正者虽然对功臣残酷,但对前朝后代却宽大,因为新朝不是依托前朝建立的,前朝没有机会借新朝复辟。而篡位者刚好反过来,对功臣权贵束手无策,对前朝宗室却是灭族,无他,根基不牢而已。这也是得国不正者国祚不长的原因之一。” 司空大祭酒顿了一下,缓缓道:“说了太多大道理,想来小李先生是不太信服的,那么老夫就再说几句不那么上台面的话语。没有大晋的太祖皇帝,也会有其他豪强去欺负孤儿寡母,可没有本朝的太祖皇帝,谁能驱逐金帐汗国恢复神器正统?关键还是在于权力是否能集中一处,若是权力分散,内斗加剧,政令不通,如何国祚长久?得国不正者,因为信服者少,所以实权有限,如纸糊高楼,一吹便倒。若是能大权在握,政令畅通,便是得国不正,也可得三百年天下。反之,得国虽正,但未能收权集权,也难逃二代而亡的结果。” 李玄都沉默良久,沉声道:“承教。” 司空大祭酒起身道:“小李先生,老夫送你最后一句话,帝京如今是老李先生的地盘,你若想对帝京动手,注定绕不过老李先生,再加上李元婴这位想要坐收渔人之利的大李先生,老夫倒是很好奇,若是有朝一日这世上只剩下一个李先生,会是哪个李先生?”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合众议事 李玄都从万象学宫告辞出来之后,回到了清平园,继续闭关修炼。在接下来的数天时间中,各宗陆续抵达,在城内又是掀起好些风波,补天宗和忘情宗的大队人马也已到了,为首的是秦家四老,落脚在龙门府城外的一处别院中。其中就包括最为神秘的秦家大管家秦不一,只是老人没有露面,深居简出。 最终大天师张静修率领的正一宗最后一个姗姗来迟,下榻于小真人府中。在大天师张静修驾临龙门府的次日,各大宗主云集小真人府中,共商讨伐北邙山之事。 李玄都与沈元重两人登门时,是张岳山亲自出迎。如今李玄都已经不同以往,乃是一宗之主,若论身份,张岳山虽然年长,但还要低上一筹,于是主动躬身行礼,说道:“多日不见,李世兄丰采尤胜往昔,世兄以清微宗弟子身份执掌太平宗门户,却是开江湖之先例,可喜可贺。” 因为张世水和东玄道人的缘故,张岳山与李玄都不和,此番开口便有讥讽挑拨之意,脸上更是没有半点微笑喜色。不过李玄都自小长在清微宗,对于这等阴阳怪气早已是见怪不怪,坦然还礼道:“在下受沈大先生所托,执掌太平宗门户,忝居代宗主之位,志在维护太平宗道统,救出沈大先生,若是此番讨伐北邙山,能救出沈大先生,自当卸任代宗主之位。” 若论年纪,张岳山与张海石相差无多,历经风霜雪雨,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听得李玄都如此说,面上没有半点反应,只是说道:“正道十二宗向来同气连枝,如今十二宗共伐北邙山,沈大先生的事情不仅仅是太平宗之事,也是正道十二宗之事,既然李世兄如此说了,此战是非救出沈大先生不可了。” 李玄都笑了笑:“如此自是再好不过。” 张岳山又道:“慈航宗的白宗主、金刚宗的悟真大师、玄女宗的萧宗主、清微宗的海石先生,以及其他各宗的宗主长老都已经到达,请李世兄入内相见罢。” 李玄都和沈元重一拱手,迈步入内,来到议事正厅,可见白绣裳、悟真、萧时雨、三玄真人、万寿真人等正道柱石人物都已经到了。李玄都与众人一一见礼,沈元重也有久不相见的故友,与李玄都分开,去一旁寒暄叙旧。 见礼过后,李玄都见大天师还未赶到,就想去看看秦素到了没有,忽觉有人拍了下自己的肩膀,转头望去,正是二师兄张海石,在他身旁还有清微宗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和天剑堂堂主李如剑,以及东华宗的掌教太微真人,丹霞峰重阳殿殿主南柯子,细论起来,都是李玄都的老熟人了。 李玄都没有与张海石如何客气,只是与另外几人见了一礼。 南柯子道:“自从丹霞峰一别之后,与李先生已经是一年未见,那日李先生孤身下山,老道还以为李先生此去便是东山再起,未曾想世事无常,李先生没能做清微宗的宗主,却是做了太平宗的宗主。如此也好,里外都是一家人。” 此话一出,太微真人脸色微变,有些尴尬,司徒玄略轻咳一声,没有说话。毕竟如今的清微宗宗主是李元婴,李玄都想要上去,李元婴就必须下来,再加上二人不和已久,这话却是有些不合时宜了,只是南柯子并非那种心机深沉之人,这话多半是有口无心,也不好计较什么。 唯有张海石脸上带着几分笑意,道:“南柯道兄所言极是,清微宗和太平宗同属太平道一脉,做哪个宗主都是一样的。若是日后重立太平道,推举一个领袖之人,唯有德者方可居之,这才是关键。” 听得张海石如此说,司徒玄略意有所指道:“若说德高望重之人,自然是老宗主了。” “这是自然。”张海石淡淡道:“可人生不过百年,老宗主百年之后,总是要有后来人的。” 司徒玄略正要说话,忽听有人说道:“海石先生、紫府已经到了,是贫道来得迟了。” 李玄都循声望去,就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人正站在自己身旁不远处,面容略有陌生,但眼神却是熟悉,正是大天师本尊了。 李玄都赶忙行礼道:“见过大天师。” 其他人也见到了张静修,纷纷准备行礼。 张静修摆了摆手,朗声道:“诸位不必多礼,请入座吧。” 这座小真人府的议事正厅仿照大真人府的正堂建造,同等大小,除了上首属于大天师的位置之外,左右各有十四把椅子,分成两排,前后各七,共二十八把椅子,象征二十八宿。 一众宗主长老各自入座,至于寻常弟子,却是没有资格踏足此地。 大天师张静修走到主位,并不急于入座,抱拳道:“诸位同道请了。” 然后他扶着象征大天师宝座的椅背,缓缓道:“今日我等齐聚龙门府中,为的是讨伐北邙山一事。想我正道十二宗向来是同气连枝,数百年来携手结盟,同进共退。贫道忝为正道十二宗盟主,亦已多历年所。只是近年来江湖中出了不少大事,西北五宗之人频频出击,气焰嚣张,各宗都深受其害,贫道与清微宗的李道兄以及各位宗主商议,均觉不能再坐以待毙,否则要被逐个击破,不如主动出击,御敌于外,方为上策。” 在正道六宗之中,张静修是当仁不让的魁首,那么白绣裳便是仅次于张静修的二号人物,此时她第一个起身附和道:“大天师所言极是,如今局势已然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先是玄女宗遭牝女宗偷袭,继而又是太平宗的沈大先生遭难,后是地师亲率邪道众高手攻打正一宗,再往前说,静禅宗的方静方丈和太平宗的沈老先生,也是遭了地师毒手。儒家圣人有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如此新仇旧恨,却是到了不得不报的时候。” 在座众位宗主自是纷纷点头表态,便在此时有人开口道:“既然是正道十二宗,那么总要凑齐十二之数才是,正一宗、清微宗、太平宗、慈航宗、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真言宗、金刚宗、玄女宗、法相宗俱已到了,可偏偏却还少了一个静禅宗。” 此言一出,厅内一静。 张静修淡淡一笑,终于是坐到了大天师的位置上,道:“左宗主说的是。” 李玄都循声望去,却见说话之人是个中年男子,身材修长,相貌儒雅,一双丹凤细眼,略带几分阴柔气质。当日在太平山上,李玄都曾经见过绝大多数宗主,唯有真传宗的宗主和法相宗的宗主未曾见过,既然大天师称呼其为“左宗主”,又不是僧人打扮,那便是法相宗的宗主了。 据李玄都所知,法相宗的现任宗主姓左,名叫左雨寒,在法相宗上代宗主死于“魔刀”宋政之手后接任宗主大位,平日里深居简出,极是低调,便是继任宗主的升座大典也没请什么客人,与李玄都这等一举一动都闹得江湖皆知的宗主却是不同了。 李玄都开口问道:“不知左宗主有何高见?” 左雨寒道:“正邪之争,非黑即白,不存任何妥协缓和。如今西北五宗倒行逆施,江湖苦之久矣,便是辽东五宗都站在了大义这边,静禅宗身为正道十二宗之一,如何能置身事外?自是要给出个说法,不站在道义这边,就是站在邪魔那边。若是朋友,我们美酒相迎,若是敌人,便是刀剑伺候。” 第一百二十七章 山不就我 此话一出,白绣裳脸上的笑容便有些玩味,慈航宗与静禅宗不和已久,正如全真道与正一道不是一路,此时静禅宗落得这般田地,慈航宗自然乐得看笑话。 真传宗的宗主是位身材高大的老僧,袒露了半个肩膀,膝上横了一刀,此刀名为“摩诃迦罗”,乃是金刚宗的宝刀,由历代金刚宗的大明王掌管。 金刚宗与真言宗关系紧密,如同清微宗和太平宗这般同根同源,只是两宗并未像清微宗和太平宗那样大打出手。事实上大明王这个尊位也并非金刚宗独享,而是类似于大天师、大贤良师、地师、圣君等称号,不限于宗门。所以大明王既可以是金刚宗中人,也可以是真言宗中人,唯有大明王才能执掌“摩诃迦罗”,本代大明王正是德高望重的悟真大师,不过悟真大师并不用刀,便将此刀暂借于真言宗的宗主。 真言宗的宗主法号法定,先前一直在闭关,所以真言宗的诸般事宜都是交由他的师妹法难师太代为处置,到了如今,大天师和大剑仙达成共识讨伐北邙山,他也不得不出关,亲自出面。 法定与悟真一个眼神交汇之后,均是默不作声,并没有为静禅宗说话的意思。当年静禅宗势大的时候,可是将他们这些非禅宗的佛门弟子逼迫够呛,若非后来受了道门正一宗的扶持,哪有今日这般反压静禅宗一头的处境。以德报怨,嘴上说说罢了。 佛家三宗都不说话,半佛半道的法相宗更是当先发难,那么其他道家各宗自是没有多嘴的意思,坐看好戏就是。 张静修缓缓开口道:“左宗主此言,略有偏颇,不过也有道理,值此正邪大战之际,江湖同道自当勠力同心,如何能畏缩不前?静禅宗定当要给出一个说法才是。” 这一刻,李玄都已是心中明了,这法相宗的左雨寒不过是大天师的一枚棋子罢了,有些话大天师不方便说,白绣裳等佛门中人不合适说,便推出了左雨寒来说。 既然张静修都如此说了,其他人自是没有异议,而且心中也都存了些算计,这次正邪大战,势必是极为凶险的,一个不慎就要损兵折将,甚至是元气大伤,正道十二宗同进同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可现在正道十一宗去跟邪道中人拼命,你静禅宗却在一旁作壁上观,说好听些是保存实力,说句诛心之论,岂不闻和蚌相争渔翁得利?亦或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说你不参与江湖纷争,这可就由不得你了,正应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已”那句话。 张静修又道:“山不就我,我便就山。如今看来,静禅宗是不会派人来了,那我们便去登门拜访。既然是登门拜访,便不可以力压人,最好不要伤了同道之人的和气。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厅内无人说话。张静修也不去托大,望向张海石,问道:“不知海石先生以为如何?” 张海石淡淡道:“说是登门拜访,说白了便是逼宫,如何能不伤和气?若是静禅宗抵死不从,又如何能不以力服人?这却是难办得很了,不知大天师有何高见?不妨一抒宏论。” 张静修道:“贫道以为,最好各宗各自派出一人,一同登门拜访静禅宗,静禅宗总不好将十一人全都拒之门外,见到静禅宗的诸位高僧大德之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能以理服人是最好。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张海石道:“此法甚好,不过老夫与静禅宗无甚交情,便不出面了,由本宗的司徒堂主代为出面就是。” 白绣裳道:“本宗慧玄师太与静禅宗的几位长老都有交情,便由她代我前去。” 李玄都本也想说不去,毕竟当年的紫府剑仙与静禅宗有过恩怨,不仅得了“坐忘禅功”,而且还救了宫官。不过他转念一想,此事大天师定是要亲自出面的,张海石和白绣裳这两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便要留守龙门府,以免重蹈云锦山的覆辙,这才托词不去,他却不好如此,便熄了念头。 此时除了张海石和白绣裳二人之外,其他宗主再无人出声。张静修道:“那么此事便定下了,事不宜迟,请诸位宗主与弟子同门稍作交代之后,我们即刻动身。” 说罢,张静修长身而起,带着正一宗众人向后厅行去。在张静修离去之后,其他几位宗主也纷纷起身。 李玄都刚刚站起身来,就见白绣裳、张海石两人同时向自己走来。李玄都无奈苦笑,向二人团团一礼。 张海石道:“我与白宗主留守龙门府,防备邪道中人趁机生事,你随大天师前往静禅宗,万事不要出头,听大天师的安排就是了。若是能将当年的恩怨化解,更是再好不过。” 李玄都自小听惯了二师兄类似的嘱托话语,不以为忤,自是随口应下。倒是让白绣裳略感惊讶,虽然她早就知道张海石和李玄都师兄弟二人关系极佳,可具体好到什么程度,却没有直观概念,此时见二人如此对话,不由有了几分明悟。其实李玄都和陆雁冰在小时候有过一个很有意思的比方,他们两人以为,师母早逝,师姑又没个正形,师父如同严父,二师兄倒像是一位慈母。 白绣裳问道:“紫府,怎么没见素素前来?” 李玄都道:“我也奇怪,大天师同样邀请了她来议事,只是不知为何,没见她的身影。” 正说话时,就见一名青衣女子迈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老者。那女子面容姣好,颇有几分仙气,在这小真人府中,这样的女子少说也有十几人,多数是跟随长辈一起前来的,不是慈航宗的,便是玄女宗的,毕竟这两家都与正一宗关系亲近,所以谁也没有太过在意。李玄都望了那女子一眼,刚要移开眼神,突然见那女子眼神之中掠过一丝又狡狯又妩媚的笑意,立时明白过来,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白绣裳和张海石本没有太过在意,听得李玄都这一提醒,也都望向那名女子,立时发觉不对,原来这女子就是易容之后的秦素。至于跟在女子身后的老者,李玄都不认得,可看张海石和白绣裳的神情,却是认识的。 那老人上前一步,先对张海石恭敬行礼道:“见过海石先生。” 张海石笑道:“秦老头,惯会装腔作势,是不是想让我还礼给你?毕竟你是礼多人不怪,给旁人行礼的次数多了,也不值钱,可我张海石平生不拘礼数,值钱的很,若是我还礼给你,你就是赚了。那我偏不遂你的心愿,生受了你这一礼。” 老人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又对白绣裳恭敬行礼道:“见过白宗主。” 白绣裳微笑摇头道:“秦伯不必如此客气。”听她的称呼,却是十分熟悉了。而这声“秦伯”也道破了老人身份,应该就是那位秦大管家秦不一了。 李玄都立时联想到秦清想要续弦再娶之事,不由望向秦素,只见她笑意恬淡,似是根本不在意。不过李玄都深知秦素不是心无城府的傻姑娘,否则也不会从齐州回来许久之后才对他提起父亲续弦之事,此时也不知她心中到底作何想法。 老人这才直起身来,问道:“白姑娘近来安好?” 李玄都又是一惊。 不是李玄都大惊小怪,委实是“白姑娘”这个称呼,实在一言难尽,不论辈分,只论年龄,白绣裳与李玄都的父母是同代人,李玄都这代人大多有了子女,白绣裳都能算是祖母辈了。可真要细论起来,白绣裳未曾嫁人,自然不能称之夫人,而且根据秦素所说,秦不一要比秦清还要高出一辈,乃是秦素祖父的随从,也是看着秦清长大的,这一声“白姑娘”想来已是几十年前秦清与白绣裳都还年轻时的称呼了。由此推断,白绣裳曾跟随秦清去往辽东,见过了秦家之人,只是不知因何缘故,造化弄人,两人未能走到最后,白绣裳成了慈航宗的宗主,秦清则是娶了秦素的娘亲。 谁人不年少? 说不定今日的秦姑娘日后也会变成秦宗主。 白绣裳听到这个称呼,也是微微一怔,眼神略显复杂:“有劳秦伯挂念,我一切安好。” 第一百二十八章 巍巍中岳 秦不一,秦家大管家。他在秦家中的地位,仅次于秦清,便是二老爷秦道远和三老爷秦道方,也要待之以礼。 秦家并非传统意义上以读书出仕继而再通过为官反哺家族的豪阀,也不是如金陵钱家这种以商贸著称的豪阀,秦家是以武立家,算是江湖世家,不过与李家、沈家、张家这种与宗门彻底绑定的江湖世家又有不同,秦家一直颇为独立,就算没有补天宗,也有自身传承,实力雄厚。在秦清之前,秦家的族长是秦家老太爷,也就是秦素的祖父,虽然不是补天宗的宗主,但当时在辽东已经是威名赫赫,德高望重,便是补天宗和忘情宗的宗主,也要让其三分。 祖龙之所以能一统天下,是因为奋六世之余烈。秦清之所以能雄踞辽东,也不仅是他一人之功,先有父祖辈的历代积累,方才有他这一代的水到渠成。而秦不一可以算是秦家的三朝老臣,最早是被秦清的祖父收养,后来作为玩伴随从与秦清的父亲一道长大,秦家老太爷是独子,便将这位幼时玩伴当作半个兄弟看待。在秦家老太爷做了家主之后,秦不一也做了秦家的大管家。大管家这个职位,可不仅仅是管家那么简单,还要待人接物,要做到滴水不漏,补天宗、忘情宗这些近邻、辽东境内的各路豪强、帝京城中各路显贵、历任辽东总督、甚至是与秦家隔海相望的清微宗李家,都需要大管家出面联络感情,所以秦不一的江湖阅历很深,交游广阔,在许多老辈江湖人眼中,这位秦家大管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当年司徒玄策、张海石甚至是李道虚、李如师,也是与此老打过交道的。 再后来,秦清接任家主之位,秦不一也是尽心辅佐,直到秦家二老爷秦道远能独当一面之后,秦不一这才逐渐退居二线,在秦家名为管家实则颐养天年,极少离开。 这次围攻北邙山乃是大事,秦清和李道虚是差不多的想法,身为一方之主,不愿亲自出面,秦道远和秦道方又是文人,秦素太过年轻,这才请动此老出山。 秦不一分别与张海石、白绣裳打过招呼之后,终于将视线转向李玄都,微微一笑:“想来这位便是如今在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李公子了。” 李玄都拱手道:“晚辈李玄都见过前辈。” 秦不一连连摆手道:“李公子乃是一宗之主,老朽如何当得起此礼?” “当得起。”李玄都道:“毕竟前辈年长,晚辈年幼。” 这当然不是李玄都的真心话,在他看来,这江湖上年长的前辈可是多了,他总不能见到个前辈便要行礼,说到底还是因为秦素的缘故,只是以秦素的脸皮,私底下玩笑几句还好,在这么多人面前贸然牵扯上她,怕是立时就要恼羞成怒,所以李玄都只能用年长年幼的说辞应付。 秦不一人老成精,哪里看不明白这点浅显道理,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装作毫不关心的秦素,故意说道:“关于江湖上的传闻,老朽也是多少知道一些的,若是、若是李公子做了我们秦家的女婿,那老朽还要反过头来向李公子行礼,毕竟都是一家人了嘛。” 虽然秦素已经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耳根上还是涌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李玄都轻咳一声,强行转开话题:“方才大天师说要亲自登门拜访静禅宗,我也要随行其中,却是不好久留。” 秦素与李玄都心有灵犀,知道他这是在帮自己解围,立时顺着说道:“这是你们正道十二宗的事情,我们便不去掺合了,在龙门府等你们就是。” 李玄都趁势向几人告辞道:“也好。那我先去安排一下宗内事宜。” 说是安排,其实简单得很,只是让沈元重暂代宗主权能,然后他去见大天师。此时众宗主长老已经陆续到齐,都是天人境界的大宗师,也省却了车马,大天师一声令下,众人悉数离地而起,御风而行。 静禅宗也在中州境内,江湖上有个说法,中州四座城,一座是龙门神都城,一座是北邙鬼城,一座是中岳佛城,一座无日不夜城。 无日不夜城是指天乐宗的“天乐桃源”,凿空山腹为城,日夜灯火不息,不见天日也不分昼夜。所谓神都城,便是指龙门府的府城,同时也是中州的州城,传承数千年,九朝古都;北邙鬼城是指北邙山深处的皂阁宗山门,雄立于无数帝王坟冢陵墓之间,饲鬼养尸无数,几如酆都阴曹一般;至于中岳佛城,则是位于中岳之上的佛门祖庭静禅寺所在,静禅寺之大,共一千间宫殿,其中有三座九层楼宇,红山内外围城三重,远远望去,无数庙宇层层相叠,如城池一般,故而又被称作“佛城”。 从龙门府到中岳,距离本也不算太远,众人又是御风而行,不用半天的时间便可抵达。中州之所以是天下之中,使得古时王朝选择在此定都,就是因为中州一马平川,不说与多山的江南相比,便是比之江北,原本还算平坦的江北也显得丘陵起伏过多,可想而知,中州境内是何等平坦,又是何等一望无际。 众人行了两个时辰,时值秋日,天高云,只觉天地空旷,难免有枯燥之感。蓦然之间,在众人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堵黑压压似比天高的高墙,又像是乌云在似远又近的地方下垂,极为震撼。 李玄都曾经去过很多山,云锦山、太平山、北邙山、天柱山、天苍山、北岳、南岳、西岳、东岳,但很少有这种震撼感觉。走在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上,突然平地而起一座乌云一般黑沉的大山,这与在群山连绵之地见到险峻高峰,是截然不同的感觉。江南多山,在群山之中,再险再奇的高山都不足为奇,江北多丘陵起伏,便如循序渐进,层层拔高,哪怕是东岳,也难以显现雄伟,唯有在此等平原之上,拔地而起一座高山,好似平地起高楼,没有半点铺垫起伏,极尽的落差,才能显现出极致的震撼。 这便是中岳了。 静禅宗的“佛城”便坐落于此。 一行人皆是悬空而停,远观中岳盛景。 便在此时,左雨寒说道:“不愧是五岳之中,占据天下之中。中岳如此,想来‘佛城’也是雄伟壮观,若论山门之盛,诸宗怕是都有不如。” 悟真微笑道:“当初静禅宗鼎盛时,时有人将其与正一宗并列为江湖上的泰山北斗,联手共抗无道宗。这‘佛城’修建历时数百年,每年都有新建殿宇,层层叠加,方有今日规模。” 慧玄师太诵了一声佛号:“佛家弟子却如此豪富,哪还有出家人的样子,也难怪惹来了三武灭佛之事。” 三位道家真人皆是默不作声。 三武灭佛便是指三位庙号武帝的帝王灭佛之事,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太武灭佛。始光初年,当代大天师献上道书,劝谏太武帝,使太武帝因而信奉道教天师道,并派人奉玉帛牲畜去祭中岳。太武帝又在平城东南建立天师道场,并亲受符箓,兴建静轮天宫,奉祀太上道祖。后因佛家弟子牵扯入谋反之事,太武帝诏各州杀僧人,毁佛像,禁民信佛。大天师在此时顺势推出“道祖化胡”之说,提倡佛本是道,佛家弟子在此危难关头只得向道家低头服软,佛道两家逐渐合流,正道十二宗初具雏形。大天师由此取得领袖地位。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静观中岳,心中暗忖:“不知静禅宗要如何应对今日之事,若是闭门不见,下次可就不是我们这一十二人前来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浩浩佛城 一行人继续往“佛城”而去,离得尚远,便已经看到那座建于半山腰上的“佛城”,如一座巨大无比的梯田,层层分布,各殿宇层次分明,在太阳的照射下,无数金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辉,好似佛光普照十地八方,愈发衬得这座“佛城”仿佛是西方极乐世界的佛国一般。 随着距离“佛城”越来越近,李玄都还发现在这佛寺上方的山壁上被挖出了大大小小无数个佛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五尊高有十丈的大佛和诸多菩萨。 最左边的是东方药师王佛,身旁雕刻有日光普照菩萨和月光普照菩萨,正是东方三圣。 最西方的是阿弥陀佛,佛门弟子认为,阿弥陀佛主要是以其愿力引渡众生到极乐世界,脱离苦难的轮回,故亦号接引佛,无量光、无量寿佛是也。在接引佛身旁又有大勇大势至菩萨和大悲观世音菩萨,乃是西方三圣。 最上方的是过去燃灯古佛,最下方的是第五佛弥勒菩萨,因为弥勒佛是未来佛,弥勒时代还未来到,所以此时还在兜率院内为菩萨,又称弥勒佛祖、东来佛祖。 位于正中位置的便是掌管现在中央婆娑世界的第四佛,释迦摩尼佛、现在佛,即是世人口中所称呼的佛祖。身旁左右随侍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合称华藏三圣。 药师王佛、阿弥陀佛与佛祖合称横三世佛,燃灯古佛、弥勒菩萨又与佛祖合称竖三世佛。 除了这五尊主佛之外,便是大大小小的佛陀、菩萨、罗汉,环绕于五佛的四面八方,当真如佛国一般。 十二位天人境大宗师悬停于“佛城”的不远处,各自沉默。 李玄都凝神细观各异佛像。有立佛、卧佛、坐佛,佛有各态,有佛持无畏印,有佛持内狮子印,有佛持莲花印,有佛持外狮子印,有佛持内狮子印。菩萨如林,有菩萨持宝瓶印,有菩萨持内缚印,有菩萨持外缚印。佛陀菩萨中还有五大明王,居中不动明王手结不动明王印,宝相庄严。在崖壁左侧,有天女飞天,在崖壁右侧,有护法伽蓝。左下方有诸罗汉,右下方有金刚天王。诸佛之下,是天人八部众。 万佛丛林,暗藏妙法。 见众多佛像手印,李玄都对于“大宝瓶印”颇有触类旁通之感,对于佛家弟子而言,这些佛像便是一部上佳的功法秘籍,难怪静禅宗当年能与正一宗相提并论,底蕴深厚,有其独到之处。 悟真立于李玄都身旁,见李玄都似是观佛有感,口中诵道:“无垢清净光,慧日破诸暗,能伏灾风火,普明照世间。” 慧玄师太随之诵道:“悲体戒雷震,慈意妙大云,澍甘露法雨,灭除烦恼焰。” 真言宗法定大师则道:“心不住于身,身亦不住心,而能作佛事,自在未曾有,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李玄都修炼“坐忘禅功”多年,对于佛家经典也略有涉猎,此时听得三位佛门高僧所言,若有所思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悟真双掌合十:“善哉善哉,李宗主乃是有大慧根之人。” 就在此时,太微真人忽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形,无摇精,乃可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神守形,形乃长生。” 三玄真人也道:“慎内闭外,多知为败。遂于大明之上,至彼至阳之原也;入于杳冥之门,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身,物将自壮。守其一,以处其和。虽修身千二百岁,形未尝衰。” 最后是年纪最长的万寿真人道:“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虽然佛道合流,但也有佛道之争。三位道家真人见三位佛门高人借着静禅宗石刻点拨李玄都,显示佛家之能,自是不愿被比了下去,于是心有灵犀地先后开口,诵道家的丹道口诀。 张静修看了李玄都一眼,道:“此乃南华道君所传的丹道内篇真解,与邪道的十卷天书类似,道门四宗各得其一,紫府能得三位真人传授部分残篇,善莫大焉。” 李玄都先是一怔,继而一喜,立时记下。李玄都今日可谓是收获颇丰,先是观看石刻有感,得三位佛门高手点拨,后又得三位道门真人指点,对于他所学的“大宝瓶印”和“太上丹经”大有裨益。 李玄都所学的五门玄功,原本是以“坐忘禅功”最为精深,堪称安身立命之本,其次便是修炼多年的“玄微真术”,这段时日他将“玄微真术”与“太平青领经”相互参详,已是颇有裨益,能与“坐忘禅功”相提并论。可惜其他三门玄功只是初窥门径,并不精深,此番便给了他将“大宝瓶印”和“太上丹经”修炼至前二者程度的契机,待他再补上最后一门“玄阴真经”,五行圆满,便有望天人无量境了。 李玄都对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万寿真人、悟真大师、法定大师、慧玄师太作揖一礼,道:“多谢各位前辈指路。” 六人虽然未必能胜过李玄都,但圣人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此番传道李玄都,便是有恩于李玄都,自是坦然受了李玄都这一礼,各自微笑不语。 张静修道:“紫府若能在而立之年感悟天人造化,那么长生有望,日后这正道盟主之位,说不得还要紫府来坐。” 李玄都立时诚惶诚恐道:“大天师实在过誉,晚辈愧不敢当。” 张静修微笑不语。 虽然正一宗领袖正道多年,但也不是每代大天师都能成为正道盟主,毕竟江湖代有才人出,若是遇到那等不世出的人物,大天师也会让贤。如今看正一宗内部,固然人才济济,却少了一个扛鼎大材,本有一个颜飞卿,一则不是张氏之人,二则如今又受了重伤,在这种情形下,实难有人与李玄都争锋,与其让正道盟主落到清微宗李太一之辈的手中,倒不如由李玄都来做,毕竟大天师对于李玄都也算有知遇之恩。 其他宗主神色各异,却又无人出声。毕竟一众人的年纪都已经不小,唯独李玄都最为年轻,人生不过百年,这江湖最终还是年轻人的江湖。再看各自弟子,却是难有与李玄都相提并论之人了。 想到这儿,这些宗主都不禁暗自叹息。也有人心中暗道:“若论收徒弟的本事,大剑仙可谓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六位弟子,个个拔尖,且不说当年的司徒大先生和海石先生,便是后来的李玄都和李太一,也都是极为厉害的后起才俊,幸而司徒大先生早亡,李玄都也离开了清微宗,海石先生和李太一又是桀骜不驯,不服管束,若是他们师徒七人齐心合力,这日后的江湖便真是清微宗的天下了。”不过再转念一想,这也是情理之中,自古人杰,哪个肯屈居人下?大剑仙的这六位弟子个个都是人杰,自然不肯居于人下,可清微宗的宗主大位只有一个,迟早要祸起萧墙。 过了片刻,张静修又道:“诸位,且降下身形。” 说罢,他当先向下落去,其余十一人也随之向下飘落。刚好落在静禅宗的山门之前。 然后就听张静修开口道:“正一宗张静修,会同正道一众朋友,前来拜访静禅宗。敬请赐予接见。” 张静修的嗓音不高,却声闻数十里。但寺中寂无声息,竟无半点回音。 第一百三十章 静禅寺 见此情状,所有人都不免心往下一沉,若是静禅宗摆明了要闭门谢客,那么正道十一宗也绝不能善罢甘休,那便是最坏的结果,在讨伐北邙山之前,要先来一场同室操戈,既是自损实力,也是平白让邪道中人看了笑话。 李玄都知道这次登门拜访,虽然不欲再动干戈,但结果如何,殊难逆料,倘若静禅宗僧人竟想要动武,他们一十二人却也不得不起而应战,虽然他们人数不多,可个个都是高手,又有张静修这位长生地仙坐镇,谁胜谁负可难说得很。 便在此时,从山上走下一名年轻知客僧人,站在山门之前,双手合十行礼,道:“本寺方丈和诸长老闭关静修,静禅宗也已闭寺多时,恕不见客,诸位客人请回吧。” 众人一听,尽皆变色。左雨寒道:“大天师身为正道盟主,亲自登门拜山,你们静禅宗身为正道十二宗一员,居然不见,未免太过倨傲,不仅不将大天师放在眼中,也不将其他十一宗放在眼中!” 那知客僧低首垂眉,轻声说道:“还望诸位客人恕罪。” 萧时雨性子刚直,直接说道:“就算方丈和诸位长老正在闭关,难道我们连山门也进不得?我们这些人好歹是一宗之主或是一宗长老,大天师更是正道盟主,乃是前辈,如何不请大天师入寺?将客人拒之门外,这便是静禅宗的待客礼数?别说是大天师,便是对待寻常客人,也不该如此礼貌不周。” 那年轻僧人又是合十一礼:“各位远道来此,本当礼接,只是诸位长老尽在坐关,各位下次再来罢!”说罢,竟是也不顾众人是如何反应,便要转身离去。 萧时雨冷哼一声,身形一闪而逝,已然挡在那年轻僧人的面前,道:“好你个小和尚,连个交代都没有便要将我们晾在这里,真是让我开了眼界。” 那年轻僧人猛地抬起头来,一掌拍向萧时雨。 萧时雨微微一怔,随即也一掌拍出。 两掌相对,萧时雨修炼的是正宗“玄女六经”,一股冷气立时顺着年轻僧人的手掌一直传到心口位置,衣衫上更是凝结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白霜。 那年轻僧人的身子一晃,如石头一般直接倒地,与青石台阶相撞,还发出清脆声响,竟是被彻底冻成了一个冰坨子。 左雨寒皱起眉头:“萧宗主,你怎么把他打死了?” 萧时雨语气冷淡道:“此人明知我身份,却敢对我出手,想来是有什么依仗,我自当郑重以待,免得阴沟里翻船,哪曾想此人竟是如此不自量力,会以卵击石。” 左雨寒还要说话,就听一直默不作声的张静修说道:“二位且住,此事颇为蹊跷,此时不是争执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 司徒玄略问道:“不知大天师以为如何?” 张静修道:“贫道还是那句话,山不就我,我去就山。静禅宗是一定要去的,诸位随同贫道一同登山,去静禅寺内一探究竟,如何?” 众人自是没有异议,也不御风而行,沿着台阶徒步向山上行去。不多时后便来到静禅寺的寺门前,若论雄伟,静禅寺的寺门几乎可以比拟一座城门,与“佛城”相得益彰。此时两扇足有十丈之高的寺门紧紧闭合,半点不见有大开中门迎接贵客的意思。 张静修看了一眼,道:“静禅宗并未开启山门大阵,我们推门而入便是。” 开门之事自是不能让大天师亲自动手,司徒玄略与慧玄师太并非宗主,便一起向前来到两扇高大石门之前,两人俱是天人境大宗师,默运气机,一起发力推动石门,何止十虎之力,便是三十虎之力也有了,只是出乎意料之外,两座巨大石门竟是毫无动静,不论两人如何发力,如何催动气机,甚至是手背青筋暴起,全身骨骼响起如黄豆爆裂的声响,石门便如同时一面山壁,连一分之微也没移动。 这便是静禅宗当初修建山门所在的用意所在,直接以巨石作为寺门,巨石足有数十万斤之重,炸不开,推不开,只得通过阵法或者机关方能移开,虽然挡不住可以御风而行的天人境大宗师,归真境宗师也可以直接攀沿而上,但是其他寻常武夫,甚至大军就只能被堵在门外,这也是静禅宗历经三武灭佛之后总结出的经验。 见此情景,悟真诵了一声佛号:“贫僧来助两位一臂之力。” 悟真修炼金刚宗的“金刚神力”和“移山大力”,一身力道何等可怖,再加上“大宝瓶印”也是一等一的运劲法门,有了悟真的相助,合三人之力,巨大石门终于发出轰隆隆如地动雷鸣的响声,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说是缝隙,其实也足够两人并肩穿过,委实是石门太过高大,才会让人产生门缝的错觉。 十二人依次走过寺门,进到天王殿中。 天王殿供奉四大天王,呈现金刚怒目之相,怖畏于邪魔外道。静禅宗的天王殿又是不同,除了被修建得极为高大宏伟之外,还设有阵法,关键时刻,可以使四尊天王塑像化作法相迎敌,只是此时没有半点动静,当真如泥塑木偶一般。 左雨寒道:“看来静禅宗还是忌惮于大天师,知道我们各宗已经集结于龙门府中,不敢造次。” 张静修没有说话,只是环顾四周,一摆掌中云扫,拂去天王塑像上的一层薄薄灰尘:“屈指算来,静禅宗从天宝二年闭寺到如今的天宝七载,已是五年,在这五年中,静禅宗再无弟子行走江湖,外人也不知静禅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看来,确实是十分蹊跷,这静禅寺中怕是有了什么变故。” 大天师此言一出,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凝重起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李玄都听到“静禅宗弟子”的说法,心中一动,想起去年发生的一件事情。当时他护送周淑宁经过平安县,刚好遇到了宫官在平安县对龙家大开杀戒,而龙家的当家人龙啸天便是静禅宗的俗家弟子。事后李玄都和宫官有过一番深谈,宫官也挑明了自己的真实用意。明面上是打着报仇的幌子,实则是试探静禅宗之举,以龙啸天为引子,看看静禅宗会不会为了自己的俗家弟子出手干预,由此判断静禅宗是真封寺了,还是像太平宗那样明面上封山,其实在暗地里小动作不断。 那么又是谁指派宫官如此行事?鉴于当时澹台云和地师还未撕破面皮,那么可能的人选就有两个,一个是圣君澹台云,一个是牝女宗的宗主冷夫人。不过按照后来的形势来看,此时澹台云已经有了与地师决裂的打算,宫官是一个妙手,澹台云不可能放着大批无道宗高手不用而去专门调派宫官做事,因为此举会引得地师怀疑,甚至通过宫官牵涉出澹台云的许多隐秘谋划,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冷夫人。 牝女宗的主要大敌是玄女宗和慈航宗,三个女子宗门之间的恩怨就像一团乱麻,不知从何起,更不知从何而终,而静禅宗则是众多宗门中女子最少的宗门,从没听说牝女宗与静禅宗有什么恩怨,那么又是谁指派了冷夫人呢? 当世之间,只有地师一人了。 难道地师在那时起便开始对静禅宗有所谋划了? 这个想法跃出之后,李玄都便再难抑制,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深思下去:“若是地师有意对静禅宗动手,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已经大功告成,再一种就是被西京之变、奇袭云锦山等变故大大拖延了。若是后一种,那还好说,如今正道各宗兵临北邙山,地师更是无暇他顾,可如果是前一种,那就不得不防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静禅宗之变 便在这时,静禅宗中突然传来了阵阵钟声,响彻“佛城”内外。 身在天王殿中的众人自然也听到钟声,大天师道:“这是召集寺内僧人的钟声,看来这寺中之人终于是按捺不住了,也罢,我们就去看上一看。” 李玄都收敛思绪,随着大天师一起出了天王殿,向钟声响起之处行去。 不多时后,一行人便来到了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只见广场上的静禅宗弟子并不算多,为首是一名老僧,见到一众人等之后,双手合十行礼道:“贫僧方玄,见过大天师、诸位宗主、长老。” 张静修淡淡道:“原来是方静方丈的师弟方玄大师。” 方玄道:“贫僧忝为静禅宗罗汉堂首座,如今诸位师兄师弟都在闭关,便由贫僧前来迎客,不过……诸位都是在江湖上大有名头之人,这般硬闯行为,非是为客之道。” 慧玄师太道:“方玄大师也知道我们这些人是一宗之主、长老,更何况还是大天师亲临,你们静禅宗不曾开门相迎也就罢了,还百般推诿,这也不是待客之道吧?如此说来,我们算是两清了。” 张静修却是不欲与方玄多说,问道:“自从方静方丈圆寂之后,不知贵宗方丈是哪位大师?” 方玄恭敬答道:“自从方静方丈圆寂之后,本宗方丈之位由方悔师兄接任,方悔师兄自去岁坐关,至今一年有余,本派弟子亦已久不见其慈范。敝宗事务,现由贫僧代为主持,若是大天师有何言语,不妨与贫僧说了罢。” 李玄都忽然开口道:“方玄大师是要与大天师在这露天之地谈论大事?” 方玄一怔,随即合十行礼道歉道:“是贫僧疏忽了,还请大天师、诸位宗主长老入内说话。” 说罢他转身作请,引得众人步入大雄宝殿。大雄宝殿自然也是雄伟壮观,可与太平宗的太平宫相媲美,穹顶高有十余丈,以八根巨大立柱支撑,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尊鎏金大佛,足有九丈之高,佛像的头颅已经快要触及穹顶,穹顶被分隔出无数四四方方的小格,其中倒悬有盏盏金灯,金光洒落下来,在佛像的脑后形成一轮金色背光,真如佛陀降世一般。佛像盘坐于一朵金色莲花之上,莲花下方则开辟出一方清池,水波轻泛,犹有锦鲤轻摆双尾,自在游动。其中还栽种了无数莲花,布满水面,而莲花中又点燃青灯,灯火辉煌,映照水面,如佛光普照,因而大雄宝殿之内不会给人丝毫阴沉感觉。 李玄都仰头望去,只见金佛面相慈悲,轮廓柔和,结无畏印,低眉观世人,大佛之大,除了依山修建的佛像之外,是为室内佛像之最,内里以黄铜铸成,外面镀金。 在佛像之前是供奉所用的香案、炉鼎等物,然后便是两列蒲团,在大佛面前显得格外渺小。众人各自盘膝落座之后,方玄开口道:“大天师此番登门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萧时雨性情刚直,最是不耐这等绕圈子的言语,直言道:“难道方玄大师不知?” 方玄摇头道:“不知。” 萧时雨冷笑一声:“牝女宗炮打漩女山,地师奇袭大真人府,太平宗沈大先生遭劫,李先生接任太平宗代宗主,这些事情,大师都一概不知?” 方玄仍是摇头道:“自从静禅寺闭寺之后,对于外界之事一概不知,还望萧宗主见谅。” 然后他又对李玄都行了一礼:“难怪面生,想来阁下就是李宗主了。” 李玄都还礼道:“李玄都见过方玄大师。” “闲话少叙。”张静修道:“贫道与诸位宗主长老此番前来,便是要与静禅宗商议正邪大战之事,近些年来,邪道中人气焰日渐猖狂,频频出击,屡犯我正道宗门,各宗深受其害,于是共倡义举,讨伐北邙山,还江湖一个安宁。” 方玄面现犹豫之色,沉吟不语。 司徒玄略轻轻拍打膝盖,轻笑道:“静禅宗这么多年了,总不能缺席吧?” 左雨寒也道:“难道静禅宗连方静方丈的大仇也不报了吗?” 听到二人如此说,方玄正色道:“事关大义,静禅宗自是义不容辞,只是……只是……” 张静修问道:“只是什么?” 方玄满面愁苦之色,说道:“当年本宗之所以封山闭寺,便是因为遭了地师的算计。” 张静修皱起眉头:“方静方丈之事,贫道是亲历之人,若仅是如此,静禅宗还谈不上伤筋动骨。” “大天师说的是。”方玄合十说道:“那日帝京之变,沈老先生当场身死,方静师兄修为高些,只是重伤,勉强回到宗中,而本宗之厄,便是由此而起,险些满门尽灭。虽然最终化险为夷,可本宗高手也死伤惨重,剩余之人只得悉数闭关,苟延残喘。” 张静修眉头皱得更深,问道:“此话怎讲?” 方玄道:“那日方静师兄自帝京返回静禅寺,我等一众师兄弟皆是心知肚明,那地师心狠手辣,已是断绝了方静师兄的生机,只是师兄当时距离长生境只剩下半步之遥,所以才能勉强维持不死,返回寺内交代后事。那日方静师兄将我们一众师兄弟召到方丈室中,要指定下任方丈人选,众位师兄弟对此早有预料,也没有多想。不曾想方静师兄突然出手,大伙不防之下,靠近他的两位师兄当场身死。原来此时的方静师兄并非本人,而是地师假扮,那地师本就是修为通天,与大天师不分伯仲,我们一众人等又措手不及,而修为最高的方静师兄更是遭了地师毒手,于是地师以一己之力便将我们打得节节败退,若非此时有静禅寺的地利优势,有位师兄拼却性命不要,开启了护寺大阵,这才逼退地师,否则静禅宗千年基业都要被地师一人屠戮殆尽。” 说到这儿,方玄已经是双目含泪,泣不成声。 诸位宗主初次听得此言,无不骇然。原来地师在奇袭大真人府之前,早已用过类似招数,却是用在了静禅宗的身上,不过静禅宗毕竟比不得正一宗底蕴深厚,仅是地师一人,便有些招架不住,反观正一宗,便是阴阳宗、皂阁宗的高手尽出,也没能伤及正一宗根本。 李玄都皱起眉头,道:“静禅宗既然遭此大难,为何不向其他宗门求援?” 听得李玄都如此说,其余人也都望向方玄,听他解释。若是静禅宗早将此事告知其他宗门,那么正一宗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地师偷袭得手。 方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沉默了片刻之后,方才支支吾吾道:“毕竟方静师兄死得蹊跷,当时大天师和李大剑仙都是在场,就算地师是天下第一人,也敌不过两位联手才是……” 方玄的言下之意是说静禅宗已经信不过这些正道同盟,再说句诛心之论,静禅宗未尝没有坐看好戏的心思。 闻听此言,众人立时无话可说,便是张静修也只能沉默以对。 就在这时,方玄从蒲团上起身,对张静修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凄然道:“大天师,如此血海深仇,静禅宗并非不想报,也不是不敢报,实是有心无力,还望大天师明察!” 张静修闭上双目,沉吟不语。 方玄又是靠近几步,道:“如今寺中,不必坐关的只剩下贫僧一人,讨伐北邙山凶险难料,贫僧一人生死事小,就怕贫僧遭遇不测之后,无人主持静禅宗大局……” “局”字刚刚出口,方玄身形暴起,击出双掌,狠狠拍在张静修身上,一瞬之间,阴阳逆转,明晦转化,水火骤起,张静修的身上立时出现阴火、玄冰、天风、雷殛等四重异象。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地师奇谋 在方玄开口叙述静禅宗之变的时候,众人皆是骇然,唯独李玄都没有惊讶,而是陷入更深的疑虑之中,因为按照他的推测,地师去年才开始试探静禅宗,而按照方玄的说法,地师早在天宝二年便伪装成方静方丈对静禅宗动手,如果方玄说的是真的,那么冷夫人不可能不知情,宫官也就没必要再去多此一举地试探什么。 所以李玄都的略作思索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方玄在说谎! 几乎就在李玄都刚想开口的时候,方玄已经暴起发难,这立刻印证了李玄都的种种猜测,更让李玄都断定了方玄的身份。 不要忘了,当初地师之所以能重伤方静方丈,就是因为他伪装成了太后谢雉身旁的一个宦官,偷袭得手,若是正面交锋,地师虽然也能取胜,但绝不可能如此干脆利落。而他能越过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也是因为他用了齐王这个不为人知的身份。此时地师再来装成静禅宗的僧人,并非什么难以想象之事,反而是合情合理。 在方玄出手之后,整个大雄宝殿之中异象纷乱,什么也看不清了,逸散气机更是如怒海狂涛一般四散奔流,想要凭借气机感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甚现实。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防止被人偷袭,众人纷纷起身,退向殿外。 片刻后,风流云散,显露出殿内情景,只见得方玄双掌已然拍在大天师的身上,而大天师仍是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岿然不动。 两人陷入僵持之中,其余人不知虚实深浅,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片刻,就听张静修缓缓开口道:“地师好手段。” 此时在场之人都是老狐狸,哪怕不知前因后果,也能猜出偷袭之人八成就是地师,不过亲耳听到大天师开口确认之后,还是难免一惊。 方玄向后飘然退去,站定之后,淡笑道:“大天师才是好手段。” 大天师一挥手中云扫,将殿内涌动的风雷水土等异象悉数平息,方才说道:“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贫道已经栽了一个跟头,总不好在同样的地方摔倒两次。” 方玄,或者说地师徐无鬼,闻听此言,并不如何意外,点头赞同道:“毕竟再一再二不再三,当初在帝京皇宫是一次,云锦山又是一次,这第三次便不灵了。” 张静修起身道:“贫道先前还在疑虑,这龙门府未免太过平静,各宗在来此的路上只是遇到了几个明官阻拦,坐以待毙可不是地师的风格,没想到地师料定贫道会来静禅寺,早已在此恭候多时,想来地师也在静禅寺中布下了天罗地网。” 徐无鬼负手而立,淡笑道:“我若说只有我一人呢?” 张静修道:“我们这么多好手在此,地师就不怕有来无回?” 徐无鬼笑了笑:“若是我能一击重伤大天师,剩下的十一人固然厉害,可白绣裳和张海石不在,却未必奈何得了我,就如这静禅宗一般。” 就在此时,李玄都排众而出,开口问道:“徐先生,不知静禅宗的僧人如今都在何处?” 徐无鬼看了李玄都一眼,淡笑道:“若是旁人来问,我是万万不会回答的,不过既然是紫府问了,那我便明说了,静禅宗有半数之人力战而亡,倒也不失‘骨气’二字,还有半数之人则是沦为了阶下之囚。” 李玄都脸色一沉,又问道:“不知徐先生是如何攻下静禅宗的?” “说来也简单。”徐无鬼笑了笑:“我先是几番试探,摸索静禅宗的虚实,继而再逐渐渗透,毕竟偌大一座静禅寺,总不能滴水不漏,如此用了半年的水磨工夫,终是被我抓到了一个破绽。在这静禅宗中有个小沙弥,尘心不定,思慕女色,又因为性情懦弱,被同门几番欺凌,对整个静禅宗都怀恨在心,我只是稍作拉拢,他便为我所用,我以神念传他阴阳宗秘法,让他离开静禅寺下山见我,我带去一个牝女宗的女子,先让他乐了大半日,再传他几样厉害宝物,助他暗中杀了那个常常欺辱他的同门,他在事后虽然后悔,却被我拿住了破戒和杀人的把柄,不得不听命行事。我让他伪装成那个同门,再做出他本人偷溜下山叛逃宗门的痕迹,骗过了静禅宗的一众人等。这小沙弥本就在静禅宗不甚起眼,偷溜下山也没引起什么波澜。而他所假扮的那个同门却是不俗,颇受静禅宗长老的重视。” “我早先年的时候在静禅宗中埋藏了一枚暗子,是个死士,只是这些年来始终无法触及静禅宗的核心。于是我便让那个小沙弥举报了这枚暗子,说他在巧合之间撞破了这枚暗子的隐秘举动,由此获得静禅宗长老的信任。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做了,那小沙弥只要寻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用我给他的宝物暂时关闭静禅宗的护山阵法,使其失效一天左右,我便可趁此时机,攻入静禅宗中。” “两军交战,势均力敌,正面无功,便设奇谋,从出人意料之处偷袭,可大获全胜。沙场如此,江湖也是如此,若是正面强攻,阴阳宗难免有死伤,可我是偷袭,静禅宗并无防备,在不防之下,自是没有什么还手之力。若是其他宗门,必然会发信求援,可静禅宗封山闭寺,不与外界相通,也信不过你们这些正道盟友,根本不曾求援,反倒是省却了我一番手脚。” 正道中人闻言皆是沉默。 地师的法子算不什么神机妙算,也谈不上环环相扣,但是极为有用,今日若非大天师有了防备,怕是正道中人要再一次栽在地师同样的手段之下,传扬出去,当真是被天下人耻笑。 李玄都沉默许久,抱拳道:“地师能谋善断,李玄都佩服。” 张静修也开口道:“正道十二宗相约讨伐北邙山,未见得北邙山,便被折去一宗,地师不愧是地师。” 还是方玄模样的徐无鬼淡淡笑道:“大天师过奖,紫府也过誉了。” “厉害便是厉害,高明便是高明,贫道或许会说些违心之言,紫府可是从不说违心话的人。”张静修道:“若是见不得人好,见不得人高明,那是小人,我们正道十二宗虽然不是君子,但也不做小人。” 地师笑道:“好一个不是君子却也不做小人,大天师的言外之意,是说徐某人是小人了。” 张静修不置可否道:“徐先生是非常人,如今是非常时,故而行非常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敢说英雄,却当得起‘枭雄’二字。” 徐无鬼笑道:“什么枭雄,如今落得四面皆敌的处境,危如累卵,覆亡只怕就在旦夕之间。” 其实许多正道中人都是如此想,觉得地师虽然占了小便宜,但输了大势,如今引得正道十二宗共伐北邙山,又在西京与澹台云决裂,败亡只在眼前,可这句话从地师口中说出来之后,却是让人不由动摇,地师既然知道,却又这般从容不迫,难不成还有其他后手? 人的名树的影,正道中人在地师手中吃亏实在太多,如何能不多加思量? 张静修深深望了地师一眼:“看来地师是成竹在胸了。” 徐无鬼并不答话,反而是对李玄都说道:“紫府,你我相识时,你还不是什么太平宗的宗主,我也只是剑秀山的一位隐居之士罢了,姑且可以算是相识于微末之间,并无利害纠葛。你说可对?”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人之大欲 此言一出,正道诸人皆是望向李玄都,眼神中不由带出几分猜忌。 李玄都不为所动,沉声道:“是。” 地师又道:“究其根本,我是欣赏紫府的。所以我不仅帮你温养‘人间世’,而且还传你‘逆天劫’。后来你去与宫官交换‘太阴十三剑’的剑谱,也是我做主传于你的。” 李玄都道:“徐先生授业之恩,李玄都不敢相忘。” 正道中人望向李玄都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更重,萧时雨更是忍不住开口道:“李宗主!” 大天师轻摆手中云扫,示意萧时雨勿要多言。 徐无鬼微笑道:“我只有两个弟子,一个叫做赵纯孝,一个叫做上官莞,一男一女,都不成器。至于其他人,虽然得蒙我传授绝学之人不在少数,却没有师徒名分。今日我想问上紫府一句话,你既已被李道虚逐出师门,可愿拜在我的门下?” 李玄都登时愕然,万没料到地师在此等关头竟是说出如此一番话来。其他正道中人更是意料不及,面面相觑,司徒玄略忍不住开口道:“地师此举,怕是大大不妥!” 徐无鬼笑道:“这话李道虚来说还差不多。” 下一刻,司徒玄略整个人猛地向后退去,双脚在青石地面生生划出两道寸许深的沟壑。 正道众人尽皆大惊,竟是根本没看清地师是如何出手。 张静修没有出手阻拦,一则是徐无鬼没有取人性命的意思,不必出手相救,二则是司徒玄略毕竟是清微宗中人,与正一宗的关系却是微妙得很了。 李玄都之所以被师父李道虚逐出师门,便是因为他与李道虚理念不合,如果说他与李道虚只是有所分歧,那么他与徐无鬼便是背道而驰,于是便要开口拒绝。只是徐无鬼一挥袍袖,道:“紫府先不忙开口,且听我把话说完。” 李玄都只好道:“是。” 徐无鬼道:“紫府如今已是一宗之主,江湖规矩,各宗之主都是平辈论交。你是太平宗之主,而我是阴阳宗之主,让堂堂一宗之主来做我的徒弟,我徐某人还没有这么厚的面皮,所以我不是要收紫府为徒,而是代师收徒,让紫府做我的师弟。我自然也是代师授意,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以紫府的才智,得我、李道虚、张静修三人所传,不要说区区造化境,便是长生境也是唾手可得。” 众人听闻,无不愕然。 地师徐无鬼何等人物?若是真论辈分排起,他是世宗皇帝的弟弟,穆宗皇帝的叔叔,当今天宝帝的叔祖,太后谢雉是他的侄媳。在江湖中,不论宗主身份,他更是与李道虚、张静修、万寿真人、藏老人、秦不一等人平辈,尚要比秦清、白绣裳、张海石、澹台云、宋政这代人高出一辈去,李玄都得以拜了李道虚为师,所以才能小小年纪与秦清、白绣裳等人平辈,可如果他做了徐无鬼的师弟,反倒要比秦清、白绣裳、张海石等人再高出一辈去,比之同龄人皇甫毓秀、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秦素等人,更是高出两辈,当真是江湖前辈了。 便是一直面不改色的张静修也颇为惊讶,他虽然欣赏李玄都,但还是把李玄都当作一个后辈看待,万万不会做出代师收徒的举动。 地师微微一笑,道:“紫府,你虽然是天人境,能以入定代替睡眠。可偶尔入睡,是否会频频做梦,梦中之事光怪陆离,可仔细想来,皆是人之大欲。人欲,便是人之所求,有人淡泊名利,却算不得无欲无求,因为想要安稳自在,也是一种欲望。故而你这梦中,有坐拥天下,有逍遥自在,有美色环绕,也有得道长生,林林总总,皆是念之所动,心之所想,我说的可对?” 李玄都闻言微微色变,不过还是如实回答道:“正是。” 徐无鬼道:“这便是‘太阴十三剑’的玄妙了,我当年修炼‘太阴十三剑’,也要经此关隘,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不过在我练成‘太阴十三剑’后,又详加钻研,却是想出了一套破解之法,只要紫府愿意入我阴阳宗,那么我定悉数传于紫府,助紫府练成‘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且不留半点破绽隐患。” 这还不算,地师接着说道:“紫府同意入我阴阳宗,我还可效仿张静修和李道虚,退位让贤,直接将阴阳师的宗主之位交到紫府手中,十殿明官悉数听从紫府调遣。就算是地师之位,日后也迟早是紫府的囊中之物。待到我们这些老家伙入地归天,天下间谁人是紫府的对手?紫府大可施展拳脚,先灭道种宗,再诛无道宗,西北五宗归于一统,那辽东五宗的秦大小姐又是你的意中人,你们夫妻联手,便是十宗合作一宗,先收回本该就是紫府的清微宗,毕竟富贵不还乡,便如锦衣夜行,继横扫江南各宗,谁人能挡?到那时候,休说是区区地师、大天师、大贤良师,便是道门的大掌教,也大可做得。” 闻听此言,正道中人先是不屑,继而再一深思,却又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如今李玄都年纪轻轻,便是天下间有数的高手,若是再让他得了地师的传承,长生境界便指日可待,虽然澹台云也是长生境,可如果李玄都能在地师飞升之前便踏足长生境,便是以二对一,澹台云恐怕不是对手,而辽东五宗那边秦清固然是有望长生境,可未必要与李玄都为敌。众人都知道李玄都要做秦清的女婿,秦清只有一个女儿,这辽东五宗盟主的尊位多半是要交给女婿的,到那时候,便果真如地师所言,十宗合作一宗,无人能挡。 萧时雨已经怒目望向李玄都,只怕他稍有动摇,便要倒向地师,或是心中已经动摇,却面上不显,故意留在正道众人之中,与地师里应外合。 徐无鬼微笑道:“紫府,当年祖龙奋六世余烈方能天下一统,这便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我恐怕见不到那一天了,可你却是大有希望的,难道你就不想坐南面北,不想称孤道寡?我知道你想救天下苍生,可不做皇帝,何谈救天下苍生?只有掌握了绝对的权力,才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你能确保你扶持的那个皇帝事事都如你所愿吗?哪比得过你亲自来做?” 此时正道中人已经与李玄都保持了一段微妙距离,以己推人,若是自己处在李玄都的位置上,面对地师如此许诺,当真能不动心吗?怕是在场众人,没有一个不动心的,那么李玄都又岂能例外。 除了张静修之外,十对目光都聚集在李玄都的身上,各人都觉得李玄都答与不答,都是一样,他若是不答,便等于默认了。 李玄都心中也是迷惘,忽然想起秦素给他的那些话本小说,果然都是骗人的,什么“此子断不可留”,什么“非此即彼”,皆是落了下乘。真正的大人物哪有那么简单,都是晓之以情,动之以利,对症下药。地师能攻下静禅宗,靠的不全是武力,更关键的是他把握住了那个小沙弥的人心,对付小沙弥也没有以武力胁迫,而是处处诱导。 换成李玄都,地师从未对他痛下杀手,此时句句言语,皆是直指他心中所想,平心而论,地师对待李玄都不可谓不好,不仅从未伤害过李玄都,而且还对李玄都有授业之恩,地师也许对不起旁人,却从未对不起李玄都。 李玄都不是圣人,如何不会心动? 第一百三十四章 心魔立誓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不做皇帝,何谈救天下苍生?只有掌握了绝对的权力,才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徐先生此言,深得我心。诚如地师所言,我不能确保事事都如我所愿。” 徐无鬼微笑不语,等待李玄都接下来的“但是”。 可是等了片刻,却迟迟没听到李玄都继续开口说话,倒是让徐无鬼略感惊讶。不仅地师如此,一众正道中人也是没有反应过来,因为李玄都不按套路出牌啊,接下来不是应该反驳地师吗?怎么戛然而止了?难不成李玄都真被地师说动了心? 张静修转头望向李玄都,两人视线略微交汇之后,又各自移开。 张静修道:“地师好歹是一方之主,何必出此攻心之策?有什么手段,不妨都亮出来罢。” “既然大天师如此说了,你们都出来吧。”地师一挥大袖,有云气自生,待到云气散去之后,僧人模样的方玄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身着玄黑色“阴阳仙衣”的地师徐无鬼本尊,在他身后还有几人,分别是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李世兴、五明官诸葛錾、八明官魏臻、九明官上官莞,唯独少了大明官王天笑。 张静修道:“二明官、三明官、四明官、五明官成名多年,贫道已是见过,想必这两位年轻人就是后五位明官中人了。” 上官莞道:“小女子上官莞,这位是八明官魏臻,见过大天师。” 他们两人虽然在十殿明官中资历较浅,江湖中也是名声不显,可众多正道高层之人却对于二人早有耳闻,甚至还有人曾与他们打过交道,吃过些暗亏。所以上官莞这话刚一出口,便有几人轻哼一声。 张静修说道:“小徒颜飞卿曾伤在魏明官的手中,上官明官更是炮打上清镇,贫道当真是久仰大名。” 换成旁人来说这话,上官莞自是不会放在心上,说不定还要反讽几句,可说话之人是大天师,那就不一样了,毕竟是与地师分庭抗礼多年之人,她不敢造次,默然不语。 地师道:“大天师,虽然我的人手不如你多,但是这座静禅寺却是我的主场,也算是势均力敌,若是就此厮杀一场,那是两败俱伤,只会让澹台云和李道虚凭白得了便宜,所以咱们还是以和为贵,就此罢手,不知大天师以为然否。” 张静修道:“贫道此番召集正道同盟讨伐北邙山,乃是李道兄应允之事,地师此言怕是不妥。而贫道之所以要讨伐北邙山,就是为了向地师讨一个公道,既然今日在这里遇上了,岂有罢手之理?” 徐无鬼笑道;“讨伐北邙山,那是双方都做好了准备,摆开阵仗,光明正大地打上一场。可现在却是不同,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是一个打猎的猎人在转弯的时候与一只猛虎来了个面对面,猎人没有防备之下,大惊失色,而猛虎又忌惮猎人手中的弓箭长刀,不敢贸然进攻,双方都想退,却又不敢退,生怕把后背露给对方。若要攻,双方都没有必胜把握,于是就陷入到僵持境地之中。” 在场之人,都是聪明人,明白地师所说的道理,在没有完全准备好之前,谁也不想贸然出手。因为攻打北邙山,正道中人占了人多势众的便宜,又有众多弟子随侍身旁,可以结成阵法,自是安全。可现在却是直接与同境之人厮杀,是生是死就难说的很了,毕竟像李玄都这种习惯孤身犯险之人还是少数。 张静修沉思片刻,道:“既然地师如此说了,贫道有个想法。斗是一定要斗的,不过未必要一拥而上,我们大可各自选出三人,三局二胜。” 地师道:“好,如此再好不过了,今日大明官、藏宗主、白宗主、海石先生未至,对于双方都算公平,不过我和大天师一定是要交手的。” 张静修淡然道:“上次玉虚斗剑,未能与地师分出胜负,实是贫道憾事。” 地师笑了笑:“既然要分胜负,那么胜了如何?败了又该如何?” 张静修道:“我正道中人,自恃身份,从不屑于做那等偷袭之事,传扬出去,只怕天下之人耻笑,可地师却是不然,屡屡偷袭出手,今日若非贫道早有防备,一样要着了地师的暗算。” 地师含笑不语,半点也不动怒。 张静修深深望了他一眼,道:“地师是枭雄心性,使的是庙堂手段,从来不在乎虚名,贫道是知道的。所以今天若是正道胜了,地师须得立下一个誓言,从此之后,再不行偷袭之事,凡事都要遵守江湖规矩。” 徐无鬼笑道:“徐某本就不是什么江湖人,只要能做成事情,从来都是不择手段。我杀大天师这样的高手没有把握,可是杀那些天人境的低手却是很有把握,若是能把这些低手全都杀光,只剩下一个大天师,想来大天师便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只是怕大天师恼羞成怒,依葫芦画瓢,也让我变成个孤家寡人,这才不敢肆意行事。如今大天师却让我再也不做此事,那可真是为难的很了。” 张惊修道:“贫道只问地师,答应还是不答应?” 徐无鬼反问道:“大天师就不怕徐某食言而肥?” “怕,贫道当然怕。”张惊修道:“正巧贫道最近也对‘太阴十三剑’颇有研究,贫道与地师都以心魔立誓,若是地师还敢食言,那贫道也没什么好说的。” 徐无鬼的脸色终于略显凝重,虽然他已经练成“太阴十三剑”,但不意味着“太阴十三剑”的所有隐患都已经消失不见,他化解心魔的办法就是将心魔装入笼子之中,只要看好笼子,心魔便绝不可能反噬。他许诺传给李玄都的功法,就是如何将心魔关入笼子之中。而大天师的提议便是以笼子的钥匙为赌注,若是食言,便等同是将笼子中的心魔放出,反噬自身,不可谓不狠辣。 徐无鬼沉默许久,道:“大天师既然如此说了,我倒是很好奇,如果大天师输了,大天又要如何?” 张静修淡然道:“贫道不但放地师一行人离去,而且讨伐北邙山一事也就此作罢,十年之内,都不再擅启战端,不知地师以为如何?” 徐无鬼抚掌道:“好。就这么定下了。” 说罢,地师伸出食指按住眉心,从中扯出一点似虚似幻的物事,如一点灵光。大天师也是如此动作。两人各自一弹指,两个光点凌空飞起,在半空中融汇一处,然后缓缓消散无形,这便是定下了心魔之誓,若是谁敢违背誓言,定当遭受心魔反噬。 两人立下誓言之后,今日之战便十分重要了,无论是诸位正道宗主长老也好,还是诸位明官也罢,都是神色凝重。 地师道:“三战两胜,双方各自派出三人,我和大天师是一定要出手的,剩下二人便由我和大天师各自指定,如何?” 大天师道:“好。” 说罢,一众人都出了大雄宝殿,在殿前广场上分开站立,遥遥对峙。 地师一挥“阴阳仙衣”的大袖,道:“二明官,若论境界修为,你是十殿明官中仅次于大明官之人,第一阵便由你出手。” 钟梧恭恭敬敬应诺一声,向前行出,道:“不知正道之中,何人应战?” 不必张静修开口,悟真已经出阵,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境界低微,拳法更是荒疏已久,恐怕不是施主对手。只是体魄还算坚韧,只好拿几根老骨头来挨挨施主的拳脚。”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三战赌斗 钟梧一振跑修,抱拳为礼,道:“悟真大师请了。” 悟真合十还礼,说道:“钟施主请先出招。” 钟梧道:“在下修炼的是无道宗的‘重阳玄功’,也叫‘重九玄功’,用的是‘大化天魔手’,大师小心了。” 话音落下,钟梧出手就是绝学“大化天魔手”,若论招式,此路手法也许谈不上如何精妙无比,与“万华神剑掌”相差无多,但关键在于此掌一出,可夺人心神,摄人魂魄,使其迷失于天魔秘境,从而心魔丛生,失魂落魄,心志不坚、修为不高之人,不需要刀斧外力加身,就会自行走火入魔,一身气机化作熊熊烈火,将其焚烧殆尽。就算有那境界修为不俗之人,抵得住天魔攻心,不会走火入魔,也难免为之分心,不能注意外在形势变化,此时钟梧再攻其要害,同样是一个死字。 只见钟梧一掌缓缓向前推出,周围一切了无异常,周围旁观之人却骤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心悸和不安。就好像有凶兽来临之时,哪怕它还在很远的地方,它所散发出的滔天凶威,便使得其他飞禽走兽开始惊惶奔走,甚至它那不必刻意遏制的力量,便可以改变周围的一切,诸如旱魃出世,赤地千里,或是无支祁所到之处,洪水滔天,便是这样的道理。 悟真自是首当其冲,在他的视线之中,钟梧已经消失不见,无法感知其具体位置,说明对方已然进入天人合一之境,将自己完美融于四周环境之中,可又远远高于天人逍遥境,好似一掌挡在自己眼前,眼前掌纹便如山川河流,可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谈修为,只谈境界,此时钟梧借助“大化天魔手”之力,已然有了几分天人造化境的神韵。 不过悟真也不是好相与之辈,任你千万变化,我自岿然不动,双掌合十,周身皮肤顿时笼罩上一层淡淡金色,这便是正宗的佛门金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诸邪辟易,是为金刚不坏。 一瞬之间,钟梧已经有数掌拍在悟真的身上,只是却伤不得悟真分毫,反而是如撞钟一般,发出阵阵轰鸣响声。 众人视线都落在二人身上,心思各异。司徒玄略心想:“幸而是悟真大师主动出战,若是我对上了钟梧,以他‘大化天魔手’的造诣,我便只能以‘龙遁剑诀’游斗,可此举甚是凶险,稍有不慎,便要伤在他的掌下,可惜我的‘北斗三十六剑诀’火候不够,否则结成剑阵,便可破去这‘大化天魔手’。” 仅次于钟梧的三明官王仲甫却想:“自从方静死后,悟真便隐隐是佛门第一人,盛名之下无虚士,果然非同小可。他这佛门金身千锤百炼,软硬不吃,就好似一个乌龟壳,若是我对上了他,许多手段便用不上了,只能徐徐图之,用水墨功夫消磨他的金身,然后寄希望于他能露出些许破绽。” 其余人等也不免以自家功法与二人相互印证,都不得不承认二人极为高明,其他人恐怕不是对手。 钟梧久攻不下,便要抽身后撤,便在这时,悟真转守为攻,用出“大宝瓶印”,双掌排空,带出一阵剧烈轰鸣之声。 钟梧冷笑一声,他修炼的“重九玄功”便是以气机浩大、体魄坚韧著称,若要比拼劲力,那他是丝毫不怕的,于是也双掌推出相迎。 只听得轰然一声,双掌相交,钟梧猛地向后退去,如一片落叶,随风飘荡,轨迹更是让人捉摸不定,而悟真则是结结实实地退后三步,在地面上踩踏出三个脚印,每个脚印都入地三寸,就连鞋底的纹络都清晰可见。 天人境大宗师都讲究一个方寸之间见高下,越是云淡风轻才越是显现高明,能逼得悟真踩踏出脚印,伤了脚下地面,已是可见钟梧的厉害。 钟梧落地之后,轻喝一个“好”字,再度欺身上前,悟真用出最为精通熟稔的“大威伏魔拳”,拳头与钟梧的手掌相交,发出阵阵金铁相击之声,回荡在佛城之中,当真如雷鸣一般。 两人都是体魄坚韧之人,这般交手,只怕在百余招内都分不出胜负,钟梧的招数以阴诡见长,若是不能建功,却比不得悟真这般堂堂正正迎敌的路数,难免落入下风之中。 两人拆解了三十余招,钟梧竟是隐隐感觉双掌发麻,不由心中大恼,同时又暗暗吃惊:“老和尚练成了‘金刚法身’,不仅仅能防身护体,还能将我的力道也反弹回来,再加上他的‘金刚神力’,便是我的体魄也难以招架,若是久战,便是于我不利。” 想到这儿,悟真不再单纯以拳掌对敌,一掌拍出,周围顿时有一道道黑色阴魂浮现,面目狰狞,凄厉哭喊之声让人头皮发麻,心神摇动,稍有不慎,便会被夺去心智。这便钟梧将皂阁宗的功法融入到了“大化天魔手”之中,胜在出其不意。 可悟真却是不为所动,只是简简单单一拳打出,这一拳仿佛充斥天地,整个拳头更是大放光芒,好似一轮耀日。 钟梧立时大惊失色,忍不住道:“这不是‘大威伏魔拳’!” 悟真道:“贫僧此乃‘大日光明拳’。” 话音未落,这一拳已经破去钟梧的无数阴魂,进到他的面前,钟梧只得匆忙招架,却被这一拳打得连连后退。 说来也是钟梧聪明反被聪明误,若是他老老实实与悟真过招,胜负殊为难料,可他偏偏想用阴招奇招取胜,结果就被悟真这蕴含大日光明真意的一拳破去,彻底落入下风之中。 地师微微皱眉,以他眼力自然可以看出,钟梧与悟真只在伯仲之间,谁胜谁负只看临场发挥。如今钟梧犯下大错,被悟真抓住了机会,接下来悟真只要步步为营,钟梧落败便是迟早之事。若是生死相斗,悟真大可一走了之,可现在是光明正大的比斗,却是没有挽回余地了。 地师能看出来,大天师自然也可以看出来,轻抚白须,赞道:“悟真大师不仅佛法精深,拳法也是独步天下。” 听得大天师此言,正道众人皆是心中一喜。若是第一战取胜,大天师那一战再胜,地师便算是败了,日后不得再行偷袭之事,那无论是谁,都能松一口气,毕竟谁也不愿意落得方静方丈和沈老先生的下场。不过若是第二场能够再胜,那是更好不过,毕竟地师和大天师真要动起手,难免是惊天动地,只怕要殃及池鱼。 又有一炷香的时间,钟梧猛地向后跃去,脸色苍白,双手更是不住颤抖。 悟真双掌合十道:“钟施主,承认。” 钟梧闭口不言,望向地师。 地师淡然道:“愿赌服输,第一场是我们输了。” 钟梧满面羞惭之色,向后退下。 大天师道:“不知地师第二阵派谁?” 地师道:“方才第一阵,是我这边先派人出阵,所以这第二阵却是要大天师先派出人手了。” 大天师点了点头:“理当如此,萧宗主,这第二战便有劳你了。” 萧时雨飘然而出,道:“不知地师要让何人赐教?” 地师道:“‘玄女六经’各有擅场,千变万化,享誉江湖数百年,自是不必多言,依我看来,我们这边却是无人是萧宗主的对手。” 萧时雨板着脸道:“地师过奖,萧某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地师道:“既然是萧宗主出阵,那么这一战,便由紫府代劳如何?” 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望向李玄都,心中暗想难道李玄都早已暗中投靠了地师? 李玄都面无表情,缓步上前,道:“好。” 第一百三十六章 剑斗玄女 在众人的疑虑目光之中,李玄都飘然出阵,站在了萧时雨的对面。 萧时雨性情刚直近迂,又因为当年情伤和姐妹反目之事,变得孤僻乖戾,见李玄都如此作为,直言道:“李宗主,看在当初你援手玄女宗的情分上,我还称呼你一声李宗主,难不成你真被地师说动了心,要助纣为虐不成!” 李玄都道:“我与帝京徐家有深仇大恨,非报不可,正巧徐先生也与徐家不睦,这便是志同道合。至于其他……也是如此。” 萧时雨疾言厉色道:“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今日便来领教李先生的绝学。” 此时左雨寒也道:“李先生之过往,我素有耳闻,那张家小姐已然身死,人死不能复生,个人恩怨如何能凌驾于正邪之辨上?李先生大好前途,岂可为了一个女子所误?李先生若不堕邪道,这正道盟主的尊位,日后还会逃得出你的手掌么?” 徐无鬼道:“正道盟主算什么?哪里比得上二十二宗合归一统,到那时候,道门大掌教之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李玄都并不作声。 徐无鬼淡笑道:“闲话少叙,紫府,你就领教一下萧宗主的玄女六经,这玄女六经乃是大成之法,而且还是玄门正道之法,绝非我们这些旁门左道之法可比,世间罕有,可要小心了。”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单手持剑,剑尖斜指地面,道:“萧宗主,请。” 萧时雨心知李玄都手中这把“人间世”极是难当,江湖上的许多好手都是败在此剑之下,若是她徒手对敌,怕是没有胜理,可“九天玄音”还未完全修复,被留在了玉清宁的手中,却是为难。 便在这时,司徒玄略开口道:“萧宗主,本宗李宗主虽然因故未能亲自前来,但在我和海石先生临行之前,宗主特意将他的佩剑‘应帝王’交予我手,以备不时之需。” 说罢,司徒玄略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口带鞘的金色长剑,说道:“刀剑评上,老宗主的‘叩天门’排在第一位,四先生的‘人间世’排在第二位,宗主的‘应帝王’排在第三位,纵使比之‘人间世’稍逊,也相去不远,请接剑。” 说罢,司徒玄略便将手中的“应帝王”送了出去。 萧时雨伸手接住此剑,只见整把剑被雕琢成一条金龙的模样,剑首即是龙首,剑首上镶嵌了一颗金色宝珠,如画龙点睛,剑首下方的剑柄是龙颈和部分龙身,细密的鳞片代替了通常用来缠绕剑柄的金属丝线,然后是剑锷,被雕琢成了两只龙爪的样子。 她缓缓拔剑出鞘,竟是隐隐响起一声龙吟,震人心神,仿佛有真龙降临,巨大的龙威让所有凡人心生畏惧。 此剑曾经是大魏历代皇帝的佩剑,只是除了太祖、太宗两位马上皇帝之外,后来的皇帝逐渐不再有一以当千的超绝武力,这柄名剑也就明珠蒙尘,只能被深藏在大魏皇室的秘库之中,直到天宝帝登基,太后谢雉掌权,在谢雉第一次去见李道虚时,就将此剑当作见面礼,后来李道虚又将此剑传给了宗主李元婴,这也是李元婴为何仅仅是天人逍遥境,却能登上太玄榜的原因之一。不过近些年来也有传闻猜测说李元婴已经晋升天人无量境,只是他极少出手,难以印证。 仅以此剑表现出来的威势而言,更甚于李玄都的“人间世”,不过并不是说此剑就比“人间世”更强,因为“人间世”与李玄都人剑合一之后,“人间世”的强弱与李玄本身修为都息息相关,“人间世”在旁人手中最多发挥十成威势,可在李玄都的手中却能发挥出十二成的威力。 地师方才说“玄女六经”各有擅场倒不是胡乱吹捧,玄女宗除了乐器和拳掌功夫之外,也有兵刃上的功夫,尤其是剑法,虽然不及慈航宗和清微宗,但也有其独到之处,当初玉清宁以手中纸伞与李玄都斗剑,便可见一斑。当年玄女宗鼎盛时,三代人连出三位长生地仙,其中有一位便是擅长用剑的女子剑仙,只是到了如今,玄女宗声势不复当年,人才也有青黄不接之势,再少见到用剑的高手。 到了萧时雨这般境界,剑法只是小道,一法通万法皆通,真要使几路剑法也不是不行,不过比不得白绣裳精通近百种剑法那般骇人,对付寻常高手还行,想要在剑法上胜过用剑多年的李玄都,却是难了。 李玄都自是明白这一点,道:“我占了兵器之利,就请萧宗主进招吧。” 萧时雨也不逞强客气,当下斜斜刺出一剑,剑势凌厉。李玄都神色木然,手中“人间世”微微一侧,竟不挡格对方来招,剑尖直刺她下丹田气海,剑势之上隐隐有风雷之相,却是“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 萧时雨一惊,滑步相避,蓦地里李玄都长剑疾闪,剑尖已指到了咽喉。萧时雨大惊,急忙以“素女履霜”飘然躲开,只是她躲得快,李玄都进招更快,已然变换为“太阴十三剑”中的“风卷残云扫”,一剑横扫,萧时雨立觉后颈中寒风飒然,让她头皮发麻,心知不妙,足尖一撑,身子斜飞出去。这一下是从绝不可能的局势下逃得性命,可见其经验老道,可若论交手经验,李玄都丝毫不逊于她,只见李玄都如附骨之疽一般飘身而上,手中长剑掠出,不等萧时雨落地,剑光已封住了她身周数尺之地。 在李玄都手中“人间世”剑势之下,萧时雨若是继续下落,要么是双足齐断,要么是齐腰斩为两截。她只得御风凌空,躲开这一剑,然后以手中长剑用出掌法,乃是玄女宗中最为上乘的“九天云雨式”,由三奇应克之数而化,火起风行,其起如旱地春雷,玉兔投泉,其落如风流云散。其招数婉若游龙,似轻烟薄雾,变化莫测。只见得萧时雨的三剑虚虚实实,本就已经是精妙绝伦,再辅以凌厉无比的“应帝王”,威势极大。 李玄都毫不示弱,以“剑心太玄意”将三招悉数挡下,两剑相交,金石之声刺人耳膜,继而两人各自向后,拉开距离。李玄都面无表情,手中“人间世”前指,仿佛是定在半空中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摇晃,而萧时雨握剑的右手却是微微发抖,显然是吃亏不小。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身怀五大玄功,气力之大,休说是萧时雨,便是悟真和钟梧也未必能占到便宜。 萧时雨心中既是恼怒,又是痛惜,早先时候,听闻邪道好手败在李玄都的剑下,也不觉如何,如今自己亲自对上了李玄都,方知这个年轻人的厉害,料想那些对上李玄都而吃了大亏的邪道中人,也是这般想法。可惜这个年轻人终是落入邪道之中,反过头来对付正道中人,实是让人扼腕。她又忽然想到李玄都与秦素之事,虽然辽东五宗这些年来声誉很好,但说到底还是邪道十宗之列,由此看来,李玄都堕入邪道是早有端倪,定是受了秦素的暗中影响,当初老剑神便是看出了他的用心,这才将他逐出师门。 从始至终,张静修都默然不语。 李玄都稍微沉默后说道:“萧宗主,还要继续比试下去吗?” 萧时雨面挂寒霜,她素来要强,宁可轰轰烈烈战死,也绝不肯向人认输,听得李玄都此言,自是大为恼怒,喝道:“自然要比!” 说罢,她又是挺剑直刺,李玄都轻哼一声,一剑扫出,两者相撞,骤起一声炸雷,无数紊乱气机四散激射,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犁出道道沟壑。剑风所过之处,无论正道邪道,都觉气息一窒,被刮得满脸生疼。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乘龙快婿 李玄都先前略有留手,此时终于全力出手,只见得他的剑势不再直刺,只剩横扫,一扫一弧,三弧如半月,九扫成满月。只见九扫成圆月,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然后便是大满月套小圆月,半月挂弦月,长剑所幻的圆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李玄都的全身隐在无数圆月之中,圆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长剑虽使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劲风呼啸之声,足见其并非是一味刚强,在刚劲之下的柔劲韧性已达于化境。 这时萧时雨便已经寻觅不到他剑法中的空隙,圆弧成月,满月如盾,只觉似有千百个圆盾护住了李玄都全身,就如一座组织森严军阵,不但能守,而且还能向前移动,千百个圆盾组成盾墙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数十招剑法混成的守势,同时化为攻势,好像一面大盾直接压下。如果萧时雨无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只要她退了一步,李玄都便逼进一步,步步紧逼之下,久守必失,也就败了。 萧时雨咬牙不退,与其对攻,却是占不到半分便宜。 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面对李玄都一人一剑凭借纯粹剑术结成的剑阵,萧时雨运转全身所有气机,一剑狠狠劈下,落在如浪潮的无数圆圈上,结果剑阵未散,反倒使得萧时雨不住向后退去,衣衫剧烈震荡,两鬓头丝齐齐往后飘去,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深深痕迹。 此时便听司徒玄略说道:“‘剑心太玄意’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固然是玄妙绝伦,只是剑道一途,只要有招,便会有破绽。” 萧时雨心中一动:“李玄都的剑法圆转如意,看似没有破绽,其实还是存有破绽的,只是此人的剑道天赋太高,将这些破绽巧妙隐藏起来,让自己看不出来而已,若是如此,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是以点破面,以力破巧,正所谓‘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如此方能有一线胜机。” 念及此处,萧时雨把心一横,全力运转“帝女神功”,全身气机汇聚于手中“应帝王”之上,便要在这一剑之间,决出胜负。 这一剑乃是慈航宗“慈航普度剑典”中的绝学,名为“万劫佛光”,不出则以,一出之后,非死即伤,而这一剑也无甚其他变化,不管是刺向敌人的胸口也好,还是面门也罢,招式平平,一成不变,其威力则是将自身气机发挥到十二成,使得敌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在正道各宗之中,只有白绣裳和萧时雨两位女子宗主,故而两人平日里走得颇近,常常会互相切磋较技,这一剑便是白绣裳教给她的,而她也将玄女宗的“玉女经”传给了白绣裳。 只见萧时雨这一剑递出之后,无数金色日光竟然也受其影响,随之偏移,最终汇聚于“应帝王”的剑尖之上。 此剑一出,金光璀璨,铺天盖地,所有的剑式都被一扫而空,而且已成生死之势。 在萧时雨蓄势之势时,李玄都也没有闲着,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光圈,仿若满月。三轮满月似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不散。李玄都身形飘忽不定,将这三轮剑气满月停留原地,随即又是划出三轮剑气满月。如此反复,李玄都已是来回十二次,每次都留下三轮剑气满月,片刻间已是有三十六轮剑气满月,映得他周身上下好似笼罩了一层雾气。此剑是李玄都的剑术登峰造极之作,将“北斗三十六剑诀”和他已经学会的“太阴十二剑”合而为一。这三十六道剑气满月中均藏有一道太阴剑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观战众人无不惊骇,心知萧时雨已经是拼了性命,可瞧李玄都的样子,却是犹有余力,这一战怕是难了。 果不其然,萧时雨这一剑初时势如破竹,连破十二轮剑气满月,可是接下来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慢,在破去第二十七轮剑气满月之后,终于变为强弩之末,止步于第二十八轮剑气满月。 李玄都手中“人间世”顺势一绞,萧时雨便再也握不住手中长剑,只听得“铮”的一声响,“应帝王”已然高高飞起。 李玄都伸手接住“应帝王”,右手“人间世”,左手“应帝王”。 萧时雨脸色苍白,虽然还想再战,但也知道李玄都已是手下留情,方才那番交手,李玄都便是一剑将她手臂齐根斩断也不是不能,她若再去不依不饶,未免太过不要脸皮。 李玄都倒转“应帝王”的剑柄,对萧时雨:“萧宗主,三师兄的宝剑,物归原主罢。” 萧时雨脸色铁青,不过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从李玄都的手中接过“应帝王”,道:“是我败了。” 李玄都双手持剑抱拳:“承让。” 说罢,他退在一旁,既不在正道众人这边,也不在邪道那边,反而是独自一人站在一处。 地师抚掌笑道:“紫府剑法精绝,怕是只在李道虚、白绣裳两人之下,便是我和大天师,不以境界压人,单论剑法,也未必能胜过紫府了。” 大天师道:“英雄出少年。” 地师又道:“当年穆公有女,小字弄玉,最爱吹箫。有一青年男子萧史,乘龙而至,奏箫之技精妙入神,前来教弄玉吹箫。穆公便将爱女许配他为妻。‘乘龙快婿’这典故便由此而来。若论福气,我比不得秦清,他倒是生了个好女儿,能有紫府这等乘龙快婿,百年之后,后继有人。不过我虽然没有女儿,但有一个心爱弟子,若论相貌修为,也不属于秦姑娘,只是性情比之秦姑娘略有不如,紫府若是不嫌,我便做主,让她与秦姑娘做个姐妹,秦姑娘为长,不知紫府意下如何?” 上官莞立时脸色羞红,微微低下头去。 李玄都半低着头,并不作答。 徐无鬼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紫府这是嫌弃我占你便宜了,毕竟按照辈分来算,紫府乃是莞儿的师叔,这师叔如何能娶师侄?只是这世上之事也并非绝对,当年正道中人,可是有师徒相恋的,萧宗主,你说我说的对吗?” 萧时雨冷哼一声,却是没有接话。只因当年玄女宗的确闹出过一宗师徒相恋的事情,早年时候,玄女宗也如慈航宗这般,以女子为主,却也不完全禁止男弟子。有位女子祖师孤身多年,恰巧遇上了多情的年轻男弟子,一来二去,两人勾搭成奸,在江湖上闹得满城风雨,无论正道邪道,还是儒家中人,都嘲笑玄女宗不分尊卑伦常,偏偏那对男女修为极高,又情比金坚,女子更是玄女宗的宗主,让玄女宗无可奈何。直到那二人隐退,玄女宗才定下了一条规矩,再也不收男弟子。此时地师旧事重提,萧时雨也无法辩驳。 地师呵呵一笑,不再提及此事,转而对大天师说道:“张道兄,你我也算是相识多年,只是这么多年来,玉虚斗剑也好,正邪也罢,都少有交手的机会。今日你我双方打成平手,看来是天意注定我们要斗上一场。” 大天师一摆手中云扫,道:“天意不可违,倒要领教徐道兄的绝技。”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天地之争 江湖上已经太久没有两位长生境交手,在上次玉虚斗剑时,“魔刀”宋政再怎么独领风骚,终究还是较之长生境界差了半步,再往前推移,宋政袭杀无道宗老宗主,则是占了人数的便宜,又是偷袭。真正长生境的单打独斗,似乎已经是上一辈人的事情了。 大天师收起手中云扫,伸出双手,道袍的宽大袖口无风自动,继而猎猎作响,在他的掌中出现了两道光芒,一紫一青,化作两把长剑,紫色玉石长剑名为“紫霞”,青色金铁长剑名为“青云”,两者分列刀剑评的四五位。两者分开只是半仙物,可如果双剑合璧,便是仙物,又名“天师雌雄剑”,当年祖天师便是携带此剑扫荡巫教和酆都群鬼。 天下武学,李道虚自然是公认的剑道第一人,秦清被誉为刀法第一人,澹台云精通拳掌,张静修和徐无鬼则被归为方士一类,擅用各种术法,不擅长近身而战,两人对此都无甚意义,但是这不意味着这二人就完全不精通武学,事实上恰好相反,到了长生境之后,已经没有武夫和方士的区分,徐无鬼修炼“太阴十三剑”多年,乃是一等一的剑道大家,张静修使用双剑,在御剑一途也是出神入化,两人所谓的不擅近战,也只是相较于李道虚和澹台云而已。 张静修手持双剑,两剑皆是斜斜指向地面。 徐无鬼双袖一振,身上的“阴阳仙衣”猎猎作响,只见黑袍的纹络立时活了过来,浮光掠影,仿佛无数黑影在衣袍表面疯狂游走。这些黑影看似杂乱不堪,若仔细看去,这些黑影共有十三道,每一道黑影都在持剑使用一种玄妙剑式,透出一股邪诡之意,只是速度太快,让人看不分明。 此乃阴阳宗世代相传的仙物“阴阳仙衣”,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可以施展“袖里乾坤”的神通,也可以阴阳转换。徐无鬼平时是以阴面示人,其中蕴含有一套完整的“太阴十三剑”,更胜李世兴的“太阴剑阵”。 其实两人早在云锦山有过一场交手,只是那次张静修是以身外化身迎战,此番换成本尊,又是不同。 只见张静修身形缓缓升空,只是一摆手中双剑,整个天幕一片明澈,氤氲出无穷无尽的紫气,转眼间已经化作一片浩瀚海洋。 紫气遮天,仿佛是一方倒扣的紫湖,波光粼粼的“湖面”荡漾出无数如水波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一直蔓延出整座中岳的上空才渐渐消散。 同样的手段,相较于身外化身还要借助镇魔台的吃力,张静修本尊尽显云淡风轻。 徐无鬼只是轻轻振衣,如抖落身上的灰尘,十三道黑影便脱离“阴阳仙衣”显化世间,化作十三道无相无常的影子护在身周,游走不定,并不用徐无鬼分身驾御,宛如活物一般。 徐无鬼仰头望向那道头顶天幕,双袖似乎因为盈满无数风雷而猎猎作响。 天师地师,天师在天,地师在地,倒像是一场天地之争。 不用两人言语,所有观战之人,尽皆向后退去,给两人让出足够大的交手空间。 看似云淡风轻的两人,在短暂的对峙之后,张静修以剑指地,徐无鬼抬手指天。 紫色的天幕之上骤然落下一道紫色雷霆,地面上,也有一道剑气直冲九霄。 紫电与剑气相撞,一起消散无形。 不过这一招似乎只是二人的互相试探,在此之后,地师率先出手,在“太阴剑阵”之中闲庭信步,实则暗含踏罡步斗,使得“太阴剑阵”以他为中心,不断变化,期间徐无鬼又不断挥袖,每次挥袖都有一条黑色蛟龙巨蟒离地升空,激射向立于云霄上的大天师。 李玄都对于这些黑蛟黑蛇再熟悉不过,当初他被“太阴十三剑”反噬,内视下丹田,在气海中有一棵通天巨树,乃是“逆天劫”剑气具象所化,“巨树”周围有黑蛇缭绕,便是“太阴十三剑”的剑气所化,由此看来,“太阴十三剑”的确是一把双刃剑,可以伤己,也能伤人,就如野兽,驯服之后便可成为帮手。地师对于“太阴十三剑”的掌握自非李玄都可比,已是可以将黑蛇化虚为真。 王仲甫见此情景,微笑道:“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张静修意态闲适,“紫霞”不动,只是以“青云”不断将靠近自己的蛟蟒斩杀。 此时有幸观战的众人,无不惊叹于此等骇人异象。 地面之上,不断有蛟龙巨蟒升空,似是妖物肆虐。天幕之上,仙剑纵横,将这些孽畜一一斩杀,如降妖伏魔。 邪道退入大雄宝殿之中,正道中人退入天王殿中,以免被两人交手的逸散气机殃及池鱼,唯独李玄都脚下连点,独自一人跃入晨钟暮鼓的鼓楼之中。 就在众人全部离开广场之后,张静修开始出手反击,先以手中“紫霞”指地,一瞬之间,从天空之上降下无数落雷,形态各异,粗细有别,明晦变化,齐头并进,远远望去,便似是一座凭空出现的紫色森林,笼罩了整个广场,压制不断腾空龙蛇之属。 与此同时,张静修又以手中“青云”指天,白日竟是显现繁星点点,仿若一条星河,继而这些“繁星”开始移形换位,不断组合排列成阵,一元、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七星、八卦、九宫、十绝,终成大衍之阵,丝毫不逊于太平宗“南斗二十八星阵”。 年龄最大也是见识最广的万寿真人赞叹道:“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李玄都独立于鼓楼之中,双手拄剑,轻声道:“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过了片刻方才说道:“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 此时广场之上,雷光涤荡,阴影重重。 一明一暗两道浪潮不断撞击。雷光所过之处,无数阴影灰飞烟灭,霞光如潮,每一次漫涌,都有一道道阴森剑影如冰雪消融,化作乌有。只是阴影死而不绝,在不断消亡的过程之中,又不断重组再生,一方“太阴剑阵”始终不曾真正毁去。 明晦二色反复替换,不断相互消磨抵消,使得偌大一座静禅寺处于一种日夜轮转的诡异景象之中。 便在此时,地师大袖一揽,无数蛟蟒汇作一处,化作一条巨大黑龙,骤然高出莽莽“森林”,震碎紫雷无数,一瞬之间,不见蛟龙黑蛇,也不见紫雷如林,只剩下地师负手而立,衣袂飘飘。 大天师手中“青云”下劈,头顶星阵随之下落。 地师周围的空间先是变得混沌模糊,继而化作一片浩瀚星空,周围闪烁着无数繁星,然后便是星如雨落,化作道道星光向地师的身上落去。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繁星落下,而是张静修以大神通借星辰之力所化,内含星煞,与天风地火一般,都是极为凶险之物,若是沾染半分,轻则重伤体魄,重则污秽神魂,神仙难救。 地师自是清楚,在星阵临时之际,他身上的“阴阳仙衣”便已经阴阳转换变为白衣,白衣之上不再是十三道游走剑影,而是三朵淡白色、淡青色、淡红色的莲花,栩栩如生,几如实物一般,分别位于胸口和双袖之上。 徐无鬼一甩大袖,“阴阳仙衣”的三朵莲花飞出,化作三轮耀日,大放光明,瞬间便将星光吞没。 毕竟繁星之光,如何与烈阳争辉?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剑封喉 到了此时,远远观战众人已经很难看清地师和大天师是如何交手,只能隐约可见在极尽光明之中有黑影涌动,天地之争似是变成了一场明暗之争。 不过李玄都距离最近,依稀可以看清一些。 地师依托“太阴剑阵”,肆意出手,真是摘星拿月,反转乾坤,把一片片“星云”打得粉碎崩溃,但大天师又好似一个修补匠,将地师打碎的“星云”坍塌成一点,然后再使其膨胀成为一片浩瀚“星云”,无数星辰生灭不定,须弥芥子来回交替,当真是仙人手段。 一时间,只见地师与大天师两人各自依托阵法,各展所能,奇招百出,不断攻守互易,不断变化方位,直将一方天地打得不分上下左右,混沌一片。 不过李玄都知道大天师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这也是大天师一直隐隐被视为天下第一人的缘由所在,众所周知,正一宗是有两件仙物的,其余李道虚也好,徐无鬼也罢,都只有一件仙物,若是各自境界修为相当,多出一件仙物的大天师自然会占很大的便宜,只是仙物对于长生境高手的增益到底多大,能否左右局势,李玄都心中没底。 就在这时,地师似乎不耐继续缠斗下去,骤然鲸吞天地元气,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数天地元气呈现出一个漏斗形状,悉数汇入徐无鬼的体内。 只是大天师也不会坐看徐无鬼随意作为,松开“紫霞”,使其自行悬空,然后毫不客气地一掌压下。 这一掌的掌力之强,足以将一位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碾为齑粉。地师全称为地气宗师,早已勾连地气与脚下大地相连,硬接了这一掌之后,毫发无损,不过他脚下的整个广场却是由此缓缓下沉尺余。 这便是有来有往,大天师借用星辰之力,地师便勾连地气,两人各有擅长,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只是李玄都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二人都还真正全力以赴,有些只分胜负不决生死的意思。 硬接了大天师一掌的地师后撤一步,竟是摆出了一个武夫出招的姿势,与他先前潇洒写意的姿态大不相同。 然后就见他伸出右手,五指虚握,好似握住了一柄看不见的无形之剑。 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是“心魔由我生”,关键不在于心魔,而在于一个“我”字。地师自修成“太阴十三剑”的那一日起,便是“我”降服心魔,故而他吸纳天地元气塑形,以心魔为剑意,化作一剑。 这一剑中,流露出的杀心杀意之大,让旁观之人都要感到心惊。 地师以剑指天,剑气长虹横于天地之间,这一剑仿佛是白虹贯日,来势迅猛,更胜于惊雷,光芒夺目,如深夜迅电。 如果把紫气浸染的天幕看作是一副画卷,那么徐无鬼的一剑就像一支墨笔缓缓进入画卷之内,在画面上留下一道深刻痕迹。落笔初始痕迹最深,随着行笔而颜色逐渐转淡,最后笔尖上的墨尽,再无痕迹。可无论这一笔是浓是淡,是否能贯穿整幅画卷,都破坏了画卷的和谐,使其不再圆满。大天师的星阵自然也受其影响,变得紊乱起来,不复先前生生不灭的奇异景象。 大天师微皱眉头,重新手持双剑,紫青剑气环绕,同时向四周扩散开来,将周围的玄阴剑气不断驱散。 在这个时候,徐无鬼犹有闲情逸致开口说道:“贫道少年读史,每每有力挽狂澜之人,好像总是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当时贫道不知何故,后来贫道想明白了其中道理,狂澜既倒即是大势所趋,力挽狂澜便是逆大势而为,焉能不败?” 徐无鬼大笑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非徐某所愿,如今世道,非历一次杀劫不可,以大乱大杀涤荡世间,方能重开太平,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此乃天道至理。若是强行止住杀劫,矛盾未除,如何得太平?” 大天师默然不语。 因为地师此言不似是对他所说,倒像是对李玄都所言。 立于鼓楼中的李玄都紧紧握住手中剑柄,死死盯着正在交手的二人。此时二人因为在术法上未曾分出胜负的缘故,竟是开始近身相斗,大天师将双剑合作一剑,只见此剑的剑锋青光隐隐,剑身却是一抹浓郁紫意,正是“天师雌雄剑”,而地师也不再驾驭无形之剑,而是取出了自己的“天魔斩仙剑”。 两人各显神通,地师自是用“太阴十三剑”,而张静修因为曾经借阅过慈航宗“慈航普度剑典”的缘故,用的却是慈航宗的剑术。二者皆是名列天下三大剑诀,而两人又并非李道虚那般专精剑术之人,此时比拼剑术,竟是也难以分出胜负。 剑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剑法到底厉害与否,有极大一部分依赖使剑者的灵悟,也就是“灵性”二字,徐无鬼与张静修能跻身长生境,自是悟性、根骨样样不缺,二人又都是博览诸家,早已到了一法通而万法皆通的境界,此时斗剑,全然不按章法,每一剑都如天马行空,却又偏偏法度森严,无甚破绽。 李世兴修炼“太阴十三剑”,仅次于地师,见地师如此出剑,不由大为惊叹,同时也生出许多感悟,不由暗忖:“虽说地师也曾亲自演示‘太阴十三剑’,但剑招都是死的,以我如今的修为,至多也就相当于地师的三成左右,别说地师身怀各种玄妙神通,就算只用‘太阴十三剑’相斗,我也支撑不了多久,未等剑法变化,我就已经败下阵来。哪比得上这般棋逢对手、势均力敌,方能将‘太阴十三剑’的玄妙尽数展现出来。” 另一边正道中人的慧玄师太修炼“慈航普度剑典”多年,见大天师这个外人用来,招数之奇妙,实是匪夷所思,甚至许多妙处已经无法领略,骇异之余,也有些明白宗主为何同意大天师借阅本宗至高秘典,正是在大天师借阅“慈航普度剑典”之后不久,宗主便晋升了造化境,想来是大天师将自己对“慈航普度剑典”的诸多感悟都传授于宗主,这才让宗主得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在场之人,只有李玄都既练过“太阴十三剑”,也修炼过“慈航普度剑典”,他见二人斗剑,才是真正的受益无穷,远胜李世兴和慧玄师太。只是此时李玄都并没有专注于观战,而是缓缓举起手中的“人间世”,横剑身前。 李玄都缓缓闭上眼睛,眼角、耳孔、鼻孔、嘴角等七窍之中缓缓流淌出漆黑血迹,可他整个人的气势却开始节节攀升,“人间世”之上更是燃烧起熊熊黑焰。 下一刻,李玄都一闪而逝。 就在李玄都出剑的同时,大天师突然甩出一方印玺,正是正一宗的另一件镇宗之宝“天师印”! 不必大天师如何催动,“天师印”自行悬空,落下一道光柱,刚好笼罩住地师,使其动弹不得。 这“天师印”虽然厉害,但地师也不是寻常人等,所以这道光柱也只能定住他三息的时间,实在微不足道。 不过在这个时候,已经够了。 李玄都出现在徐无鬼的身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剑刺向地师的后颈。 地师身上有“阴阳仙衣”,所以无惧刀剑,可脖子却是袒露于外,又没有澹台云的“太素玄功”,还被大天师以“天师印”压住体内气机,如何能挡? 李玄都一剑穿喉。 第一百四十章 愿赌服输 这一剑,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一剑,不仅仅正道和邪道诸人没有料到,便是李玄都自己也没有料到。 自从地师开口招揽开始,李玄都就明白这是攻心之策,对于地师而言,无论李玄都答应与否,都不影响他要做的事情,有益无害。若是李玄都不答应,地师本也没付出什么,反而还能让正道中人对李玄都心生间隙。若是李玄都一口答应下来,那正合了地师之意,凭白得了一个臂助,至于地师给出的种种许诺,都有一个前提,这是地师的身后事,有句话叫做:“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李玄都想要执掌大权,必要等到地师离世,在这之前,仍旧是地师执掌大权。 正邪两道,各自秉持一种理念,可无论是哪种理念,都是利弊皆有,在享受好处的时候也会遭受反噬,比如说正道中人受名声之累,好处是可以受到儒家正统和普通世人的认可,好处便是行为受限,不能肆意妄为。反之,邪道中人可以恣意行事,却不受世俗正统所认可。 在这种关头,李玄都不得不思考如何摆脱当下局面,毕竟身在正道之中,最是重视名声。 这种名声,并非那种君子小人的声誉,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这只是小节,正所谓小节有亏而大节不失,小节都是无关紧要之事。李玄都很小时候就知道一件事,江湖不是善地,谁拿道德君子的标准来套用江湖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江湖中人哪个不是双手鲜血,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妇孺小孩也不放过,哪怕是各大宗主登堂入室,也难逃此等窠臼。所以对于江湖人来说,这些不涉及根本利害的个人名声,有则最好,没有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李玄都才会说出“真小人做得,伪君子也做得”的话语。 对于江湖人而言,什么是大节?自是正邪之辨,就算是平日里名声极佳的江湖名宿,牵涉到正邪之争的根本利害,那便是正邪不分、是非混淆、误入歧途、堕入魔道,任你平日里如何义薄云天、行侠仗义、交游广阔,到了这个时候也全不顶用了,因为位置站错了。反之,就算平日里男盗女娼、背信弃义,只要不涉及正邪之辨,站对了位置,也不会有人来找麻烦。 在正邪之争中,辽东五宗是个特殊存在,虽然属于邪道十宗,但也是被正道拉拢的对象,算是事实上的中立一方,所以李玄都与秦素在一起,没有引起太大争议,反而还有许多人持有乐见其成的态度。可如果把秦素换成宫官,那么江湖上的风向就会截然不同,众多正道名宿多半会如此评价李玄都:“紫府剑仙如此师承修为,岂无名门淑女为配?何必为了这个邪道妖女,以致坏了声名,自毁前程?”“年轻人溺于美色,落入脂粉陷阱,难以自拔。” 身在江湖,便要守江湖的规矩,不守规矩的人,大多都死了。地师可以不守,可天底下又有几个地师?更何况就算是地师,也不是全然不守规矩,只是偶有出格。 李玄都身为太平宗的宗主,不怕有人攻讦他的人品道德,却忌惮被猜忌与邪道中人有所勾连,因为他不是大天师,大天师可以与邪道中人短暂合作,因为大天师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不可能背弃正道联盟,就像一国之君不可能里通敌国,可李玄都不行,他在正道联盟中的身份类似于一方诸侯,虽是臣子,但也有足够的实力左右摇摆。在这种情形下,李玄都想要继续立足于正道之中,继而推行自己的种种设想计划,就必须摆脱这种境地。 大天师张静修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两人在短暂的视线交汇中,已是心中明白,所以当李玄都表现异样时,大天师便可大致猜到李玄都的用意,许多细节计划不必付诸于口,两人便可以做到心有灵犀。 不过李玄都也有疑虑,地师徐无鬼纵横江湖多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来都是地师算计别人,岂不会看不破他这点心思,所以他在出剑之前,哪怕有大天师配合,也只有五五之数。好在李玄都也没奢求这一剑就能刺杀堂堂地师,更多还是想要借着这一剑洗刷自身清白,以示自己与地师划清界限,甚至还能使自己在正道中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所以当“人间世”刺穿了地师喉咙时,李玄都不由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来。 堂堂地师,就这么被他一剑封喉了? 当事之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旁观之人? 邪道中人难掩震惊,震惊中又透出几分惊惧,而正道中人却恰恰相反,在惊讶中透出的是狂喜。 在场中人都是久历江湖之人,不会震惊半天,在李玄都出剑建功的极短时间之后,他们便开始回神,继而开始斟酌利害。若是地师死在了此地,那么江湖局势立时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其中得益最大的自然是准备讨伐北邙山的正道各宗,而邪道中人群龙无首,必然成溃败之势,那么众人也便不必再去与邪道中人拼命,可谓是不战而胜。如此种种,焉能不喜? 就在此时,被一剑穿喉的地师一挥大袖,将李玄都连人带剑一起挥退,继而又以手中“天魔斩仙剑”接连挡下大天师抢攻数剑,这才飘然而退。 受了地师一袖的李玄都在空中画出一个巨大弧度,最终飘然落在大天师的身侧,七窍血流。不过不是因为地师的一袖,而是因为李玄都强出一剑所受的反噬,毕竟对手是当世四大地仙之一的地师徐无鬼,即便是被同等境界的大天师牵制压制,也不是李玄都随便就能伤到的,李玄都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反倒是地师的一袖,却是轻飘飘地毫不着力,没有趁此机会重伤李玄都甚至打死李玄都的意思。 徐无鬼退入大雄宝殿之中,伸手按住咽喉,不见恼怒,不见惊惧。 上官莞怒道:“你们正道中人满口江湖规矩、仁义道德,却在单打独斗时暗算偷袭,这便是堂堂大天师的作为吗?” 萧时雨性情刚直,对事不对人,先前李玄都背叛正道中人,她自是对李玄都深恶痛绝,此时峰回路转,方知李玄都用意,不但不介意李玄都比剑胜了她,反而还要维护李玄都,接口道:“上官姑娘难道是第一天行走江湖吗?都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就兴你们做过初一,不兴我们做过十五?” 大天师没有追击,仗剑而立,淡然道:“亚圣有言: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辱人者人恒辱之。不知徐道兄以为然否。” 上官莞还要说话,却被徐无鬼摆手制止,上官莞只好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又给咽了下去,不过仍是面带不忿。 此时徐无鬼已经初步愈合伤口,不妨碍发生说话,开口道:“张道兄所言极是,所以这场比斗是徐某人输了。三战两胜,成也紫府,败也紫府,徐某自会遵守誓言,从此之后,再也不行偷袭之事,遵守江湖规矩,若是有违此誓,立遭心魔反噬。” 张静修道:“徐道兄愿赌服输,让人佩服,那么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 徐无鬼淡淡一笑,望向李玄都,问道:“不知紫府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李玄都道:“今日之事,李玄都对不起徐先生,也对得起徐先生。” 徐无鬼道;“紫府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说话云里雾里?你我是多年的知交,大可把话放到台面上来说,不要故弄玄虚。” 李玄都收起“人间世”,拱手一礼:“是。” 第一百四十一章 攻心为上 这一礼,既是礼敬地师的身份,也是李玄都自觉有对不住朋友之嫌。 行礼之后,李玄都说道:“那我就从头说起。” 徐无鬼微笑道:“这是自然。不知张道兄以为如何?” 张静修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意见。 既然天师地师没有继续交手的意思,大天师又无异议,其他人也只能静待李玄都开口。 李玄都稍稍沉吟后说道:“我说我对不起徐先生,是因为我与徐先生有交情,当年我因为年少轻狂之故,在江湖上招惹了许多仇家,被人追杀,受了伤势,机缘巧合之下逃到剑秀山,在忘剑峰上结庐而居,养伤练剑,由此结识徐先生。当时我不知道徐先生是剑秀山的主人,从这一点上来说,是徐先生收留了我这个不速之客。天宝三年,我带着张家小姐登上忘剑峰,将骨灰葬于此。天宝六年,我再度登山,在忘剑峰洗剑池中领悟‘逆天劫’剑气,从这一点上来说,徐先生对我有授业之恩。我此番对徐先生出手偷袭,从个人小节而言,是有亏欠的,所以说我对不起徐先生。” 李玄都略微一顿,话锋一转:“说我对得起徐先生,是因为正邪有别。我李玄都身为正道中人,徐先生是为邪道中人,正邪不两立,我对徐先生出手,无论是何种方式,于大节都无所亏欠之处。” 徐无鬼笑道:“紫府这个说法,我是认可的。正所谓一码归一码,两军交战,各为其主,用什么手段也不过分。” 李玄都不再多说什么。 可偏偏徐无鬼不打算就此作罢,转而说道:“方才紫府说要站到我这一边来,我其实是半信半疑的,所以我故意开口让紫府下场替我出战,若是紫府拒绝或是犹豫推诿,那我便相信紫府是果真被我说动了心,可如果紫府一口答应下来,那么我就可以断定紫府是另有图谋。其中道理也很简单,就像杀人,第一次杀人时总是心生犹豫,良心难安,可第二次、第三次就会逐渐麻木,不为所动。一个人如果不是出于激愤冲动,而杀人时又不存半点犹疑,那么他绝不可能是第一次杀人。同样的道理,紫府太过果决,反而让人生疑。” 此言一出,李玄都脸色微变,不由与大天师交换了一个眼神,张静修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萧时雨心直口快,冷冷嘲讽道:“地师被李宗主这个晚辈所伤,自觉丢了面子,于是便在言语之间找补吗?” 魏臻反唇相讥道:“怕是萧宗主以己度人罢。” 徐无鬼对此不以为意,道:“紫府,如果我说我是故意让你刺了一剑,你相信吗?” 李玄都又是一惊,没有急于开口回答。 徐无鬼笑道:“方才大天师说我是攻心手段,其实也不算错,毕竟都是空口白话,无以为凭。别说紫府没有改换门户的心思,就算是有这个心思,也要心生疑虑,毕竟眼见为实,落袋为安。换而言之,我要给紫府一个足够可靠的保证,紫府才有可能真正考虑我许下的诸多承诺,不知紫府以为然否?” 这一次,徐无鬼不等李玄都开口回答,已经是继续说道:“既然紫府需要一个诚意,那我就给紫府一个诚意。” 徐无鬼伸手按住咽喉处的伤口,问道:“这一剑的诚意,再加上我三战两胜愿赌服输的诚意,对于紫府来说,够不够?” 此言一出,众人皆静。 李玄都的心更是渐渐沉了下去,他猛然发觉,自己为了洗脱嫌疑的努力,似乎白费了,他只看到了第二层,可地师已经看到了第三层。 徐无鬼微笑道:“紫府,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助我一臂之力,现在的阴阳宗宗主之位,未来的地师之位,用以化解‘太阴十三剑’心魔反噬的秘籍,我的毕生所学,半生心血基业,还有莞尔的一生所托,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萧时雨冷冷道:“谁稀罕么?” 徐无鬼不理会她,继续说道:“紫府身在正道之中,继任一个太平宗的宗主之位都要备受刁难,还要破去‘七曜星辰阵’才行。在清微宗中,不说宗主之位,便是立足之地都没有了。至于正一宗,那是张家的基业,不给外人的。可阴阳宗不一样,紫府出任宗主之位,没有人会说半个‘不’字,在西北五宗之中,你虽然要低我一头,但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你也应该知道,我是真心欣赏紫府,不会给你脸色看的。” 李玄都沉默不语。 徐无鬼望向张静修,道:“大天师,你能给紫府的,我同样能给,你不能给紫府的,我还能给。你性情舒朗,不在意许多身外之物,可惜你生在了张家,被祖天师的祖训限制死了,忤逆违背不得,只能事事为张家考虑。李道虚虽然不被束缚,可他太过斤斤计较,他不会放心交给紫府。唯有我不一样,想给便给,无人能约束于我,不知大天师以为然否?” 张静修竟是也无可辩驳。 徐无鬼又望向李玄都,语气温和如师友:“这是一件大事,往小了说,关乎到江湖局势变化,往大了说,关乎到紫府的下半生前途,需要好生思量。所以我也不催促紫府在这一时半刻之间给我一个答复。只要紫府想通了,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我定扫榻以待。” 说罢,徐无鬼也不等李玄都答复回应,拱手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话音未落,地师与邪道众人身后出现一道火链勾勒的门户,显然是早有准备,邪道众人依次退入门户之中,不消一时半刻,便走得干干净净。 正道中人没有阻拦,反而是面面相觑,其中又透露出几分茫然。 若说今日胜了,的确是胜了,大天师联手李玄都伤了徐无鬼,让徐无鬼不得不履行誓言,自此之后不得再偷袭行事。可偏偏徐无鬼在临走之前,又在正道众人的心头上了钉了一枚钉子。如此诚意,如此许诺,李玄都真能无动于衷吗?如果说先前地师的承诺还有空口无凭的意思,可是这一剑,却是让这个承诺的分量骤然加重许多。 如果李玄都决意背叛正道,与地师里应外合,那么他们该怎么办?不要忘了,如今李玄都可是有大功于正道,若是他没有这个心思,贸然动作岂不是寒了他的心,反而是把推向了地师那边?如此一来,也恰好正中地师的离间之计。可如果不防备,又不能心安,实是两难。 此时所有人都在等待大天师主动开口,由他老人家为此事定下一个基调,日后就算是果真出了什么事情,也是有大天师顶着。 只可惜张静修此时也没有想好如何处置,沉默许久之后,说道:“大家各自分头寻找一番,看看如今的静禅宗中还剩下哪些人,另外,大家也要小心地师在静禅寺中留有什么后手。” 众人心思各异,纷纷散去,却是没有一人主动与李玄都开口说话。 李玄都没有随着众人去搜寻静禅寺,只是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张静修走到李玄都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紫府,贫道终究还是小觑了地师的手段。” 李玄都伸手抹去脸上黑血,满手血污:“大天师还愿信我就好。”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人去楼空 张静修说道:“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贫道当然会相信紫府,只是难保旁人会对紫府生出猜忌之心。”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掌心的血污:“这也是我担心的。” 张静修轻叹一声:“紫府且放心,只要贫道在世一日,就断不会容许旁人随意污蔑紫府,更不会允许有人拿着此事来做文章。” 李玄都将合拢五指,握住掌中血污,道:“多谢大天师体谅。” 张静修又看了眼李玄都的脸庞,脸色略微凝重,道:“紫府,你的伤势如何?” 李玄都道:“本想着一剑建功,于是强行用出了‘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虽然受了些反噬,但是还未有心魔发作的迹象,倒也还好。” 张静修道:“‘太阴十三剑’诡异非常,贫道之所以能压服心魔,还是依仗了正一宗世代相传的‘五雷天心正法’,自祖天师以来,这‘五雷天心正法’只传本宗弟子,不传外人,此例却是不能自贫道手中而破,紫府身为一宗之主,自是不能拜入正一宗门下,所以……” 李玄都道:“规矩所在,我理会得。” 张静修略有几分愧意,又叮嘱道:“紫府虽然博览诸家所长,但还是不可小觑。” 李玄都正色道:“这是自然。” 张静修略作抚须沉吟,道;“若是贫道所料不错,紫府在就任太平宗的宗主之位后,应该得了太平宗的‘太平青领经’传承,不过太平宗的这部‘太平青领经’只是残本,还需要清微宗的部分残本相互印证,若是紫府能修成完整的‘太平青领经’,也是不逊于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 李玄都道:“实不相瞒大天师,我已经参详有日,只是进展颇为缓慢,少说也要数年时间,才有可能将其初步练成。” 张静修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大成之法分为玄门正宗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旁门左道之法的缺点是有较大隐患,优点是进境极快,如“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太阴十三剑”,资质稍逊之人,只要十余年便可练成,若是资质上佳之人,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就可初步小成。玄门正宗之法循序渐进,优点是没有隐患,缺点是进境缓慢,如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最少要修炼二十年以上才能臻至小成境界。 两者相较,旁门左道之法易于速成,见效极快。若是两人各练十年,定是旁门左道之法大占优势;各练二十年,旁门左道之法还是略占上风;要到三十年之后,玄门正宗之法才能渐渐扳回局面,两者算是平分秋色;到得四十年之后,玄门正宗之法便能彻底占据优势。这也是颜飞卿逊于李玄都的缘故,只因颜飞卿修炼年岁还短,若是两人没有各种变故际遇,在二十年后李玄都便要被颜飞卿反压一头。 若是到得甲子年岁,旁门左道之法弥补缺陷,化解反噬,又能与玄门正道之法并驾齐驱,此时二者算是殊途同归,所以四大长生境高手并无明显的高下之分。 以前后而论,前期时旁门左道之法更强,中期时两者平分秋色,后期时玄门正道之法更强。到了最后,两者殊途同归,不分轩轾。 传承自太平道的“太平青领经”自然是玄门正道之法,非是一朝一夕可以修成,便是李玄都天赋异禀,也不可能违背这个道理。 若是无法在短时间内修成“太平青领经”,又没有地师徐无鬼传授的“太阴十三剑”化解之法,李玄都只能从其他功法寻求中寻求破解之道,或者是压制之道,只要能暂且压制数年时间,待到李玄都练成“太平青领经”,便可慢慢化解。从这个角度来说,大天师传不传“五雷天心正法”也没什么必要了,毕竟“五雷天心正法”也是玄门正道之法,就算是传了,李玄都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练成。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从西南角上传了一声轻喝,听嗓音,应是悟真大师。 张静修立刻携住李玄都,一闪而逝,来到嗓音传来之处,却见是一处偏殿,应是僧人早课所在,此时这座偏殿中却是满满当当,盘坐着许多僧人,少数也有几十号人,可这些僧人却是脑袋低垂,脸无血色,七窍流血,已气绝身亡。 悟真双掌合十:“善哉善哉。” 大天师面无异色,平淡道:“这些僧人是在一瞬间被人生生震断了心脉,邪道之中有此修为之人不多,应是二明官钟梧。” 便在这时,其余搜索寺内上下的众人也陆续过来,毕竟都是天人境大宗师,这静禅寺虽然占地极大,也经不住天人境大宗师的缩地成寸,然后再以神念扫过各殿,有无活人一目了然。 萧时雨道:“偌大一座静禅寺,竟是干干净净,别说是静禅宗弟子,便是不入门墙的杂役,也不见半个。” 司徒玄略道:“我专门去了一趟藏经阁,发现大部分藏经还在,只是顶楼的阵法已经被人破去,其中诸多藏经被人全部移走,不知去向。” 太微真人捻住一缕长须,道:“最有可能是被地师带走了,也有可能是静禅宗僧人在危亡关头,有人带着寺内藏经逃了出去。” 万寿真人喟叹一声:“最好是后一种结果,若是前一种,岂不是静禅宗的千年基业毁于一旦了么?” 众人闻听此言,皆是心有戚戚焉。正所谓兔死狐悲,大约便是如此了。 法定大师道:“诸位都是一宗之主或是宗内的实权长老,贫僧也就直言了,各家宗门之中都应该有类似秘境所在,存放重要物事。静禅宗立寺千年,料想也是如此,如今静禅寺变成空寺已是定局,再去搜寻也是白做无用之功,倒不如找寻一下那处秘境,也许还能有所转机。” 法定大师此言倒不是要将静禅宗的底蕴据为己用,毕竟正道各宗中人都在此地,分赃也不是这么个分法,反而这才是真正为了静禅宗着想,只要静禅宗的传承还在,就有重建的希望,就如皂阁宗覆灭之后再度重建,至于到底由谁来扶持静禅宗,这才是各宗争夺的重点。 众人皆是望向大天师,毕竟大天师是地位最高之人,此事还要请他做主。 张静修略微沉吟后,说道:“法定大师言之有理,那就请诸位再辛苦一下。” 众人应了一声,各自散去。 李玄都本也想去寻找秘境,结果被张静修叫住。 张静修道:“寻找秘境不比先前的粗略搜寻一遍,怕是要花费不少时间,紫府先在此地入定调息,稳固身上伤势,贫道为你护法。” 李玄都一怔,不过没有推辞,郑重行礼道:“有劳大天师了。” 说罢他直接盘膝坐下,开始入定。 张静修并非单纯意义上的护法,在李玄都开始入定之后,也默默运转“五雷天心正法”,一掌按在李玄都的头顶之上。 只见得一股紫气自上而下涌入李玄都的体内, 紫气浩荡,萦绕李玄都全身上下,然后就见李玄都体内窍穴浮出丝丝黑气,仿佛鬼魂遇到了烈阳,消散一空。 张静修在闭关时曾经参详阴阳宗“太阴十三剑”,虽然比不得徐无鬼,但也知道“太阴十三剑”厉害所在,尤其是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更是防不胜防,发作之时如春夜喜雨,润物无声,所以他此时便以自身的浑厚修为,帮助李玄都压住“太阴十三剑”的反噬,延缓心魔发作。心魔强弱,与宿主关系极大,宿主境界越高,心魔也就越强,这便是张静修和徐无鬼不敢违背心魔誓言的缘故,可李玄都不如张静修远甚,其心魔便可被张静修暂且压制。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另有洞天 做过重活的人都知道,在干活的时候,不觉如何,可一旦停下来,睡上一觉,醒来时便会浑身酸痛。李玄都也是如此,用完那一剑之后,未觉异样,可在入定之后,却忽然感觉一股钻心之痛,同时三大丹田中更是同时涌起一股巨大的空虚之感,然后急速扩散至全身上下,来势之猛烈,更甚以往多次反噬。 如此片刻之后,李玄都开始内视,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奇特所在,头顶之上五彩缤纷,好似极北之地的天光,而脚下则是一方深渊暗沉,仿佛随时都会择人而噬。 李玄都仰头望去,有点点光芒闪烁,逐次明亮起来,李玄都认得那是天上星辰,北斗南斗,斗转星移,永不停息。 李玄都凝神细观,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足下一空,身形一沉,便往下方的深渊坠落下去。 就在这时,一道紫色惊雷当空落下,劈开了深渊,也惊醒了李玄都。 李玄都猛地睁开双眼,身子仍是空空荡荡,竟是有几分脱力的症状。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就听身后传来大天师的声音:“我在你体内渡入了一道气机,暂且延缓了‘太阴十三剑’的反噬。” 李玄都轻叹一声,开口道谢:“多谢大天师。” 张静修道:“幸而你本身修为深厚,意志坚定,换成旁人,便是贫道想要出手相助,也是无从下手。” 李玄都问道:“请问大天师,我入定用了多长时间?” 大天师道:“已是过去了四个时辰。”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在他的感觉中,不过是一次恍惚出神的时间而已。 李玄都又是默默调息了一炷香的时间,感觉丹田之内有新气生出,空虚之感渐去,心口处的钻心之痛也渐渐平息,这才站起身来。 便在此时,慧玄师太快步行来,对大天师禀报道:“大天师,悟真大师和司徒堂主寻到了一处所在。” 张静修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可是无碍了?若是无碍,便与贫道同去。”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已无大碍。” 三人离开此地,在慧玄师太的引领下,来到一处矮小偏殿。这处偏殿没什么名堂,十分低矮逼仄,里面只是供奉了一尊尺余高矮的燃灯古佛。 想来方丈室、祖师殿、达摩堂、罗汉堂等显眼之地,都已经被地师搜过,反而是这种不起眼的地方,才有可能躲过地师的注意。并非地师不会考虑到这方面,而是这种不起眼的地方在静禅宗中实在太多,不可能全部搜过。正道中人之所以能够寻到,还是靠了几分运气,也多亏了有三位佛门高人,地师毕竟是道家中人,对于佛门的了解,还是不如佛门中人。 此时悟真和法定正站在殿中,其他几人也陆续赶来,见大天师过来之后,悟真一指那尊燃灯古佛的塑像。 大天师和李玄都都望向佛像,只见佛像宝相庄严,结无畏印。 悟真双掌合十,道:“佛祖托钵为末法弟子化缘,而燃灯结莲花印,示弟子佛性自在,花在自性供养。” 李玄都这才了然,平心而论,这样一座偏殿,又是如此小的佛像,不懂佛法之人,未必能分出燃灯佛和佛祖的区别,更何况是手印的细小区别,也就是悟真大师这等佛门高僧在有心观察之下,才能注意到这一点。 悟真继续说道:“若是别处,也就罢了,毕竟有可能是工匠疏漏,可静禅宗乃是中土佛门祖庭,静禅寺更是号称‘佛城’,如何会有如此纰漏?多半是有意为之。” 说罢,悟真双手合十,开始诵经。 李玄都只觉得晦涩难懂,从未听过,大天师听了片刻,方道:“佛家有《千佛名经》,分为三部,分别是《过去庄严劫千佛名经》、《现在贤劫千佛名经》、《未来星宿劫千佛名经》,燃灯古佛是过去佛,所以悟真大师诵的是《过去庄严劫千佛名经》。” 随着悟真的诵经之声,原本黯淡无光的佛光渐渐散发出金色光泽,如一轮今日,耀眼逼人。 便在这时,悟真手结无畏印,继而变化莲花印。 那佛像竟是跟随悟真的动作同样变化为莲花印。 下一刻,佛像旋转,变作面壁姿态,地面上随之裂开一道门户,其中有向下台阶。 李玄都只觉得神奇无比,若是换成他,怕是用几个月的时间都找不到这里,更何况是想出破解之法了。 大天师当先走入其中,其他人紧随其后。 这条通路一直向下,众人不知其中深浅,只是以普通行走的速度慢行,如此走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估摸着这时候已经到了中岳的山腹深处,眼前骤然出现一片光亮。 一行出了通道,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巨大佛像,站立于莲花之上,高有十余丈,在周围则是数不清的长明灯,将此地照亮。 再看周围,此地原来是一处巨大的石窟,与佛像登高,占地与大雄宝殿相差无几,除了这尊佛像之外,还有许多塑像,分列左右,皆是端坐于莲台之上。 李玄都总觉不对,走近一看,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佛像,而是一个个“活人”。此时便听悟真说道:“佛门高僧死后身躯不朽,想来这些人就是静禅宗的历代祖师了。” 李玄都不由咋舌,没想到这里竟是一处类似塔林的所在。 听悟真如此说,众人皆是对这些静禅宗祖师恭敬行礼,请恕叨扰之罪。 张静修也不例外,行礼之后,说道:“大家各自找一找,看看有没有特殊之处。” 正道众人应了一声,四散开来。 李玄都却是来到诸位静禅宗祖师身旁,细细观瞧。 然后他猛然发觉这些莲台下方均有字迹,皆是这些静禅宗祖师生前的法号生平,其他人他都不认得,可排名最后一人他却是久闻大名,正是被地师暗算的方静方丈。 李玄都也算是帝京之变的当事之人,想到方静方丈正是为了调停大天师和师父李道虚的争斗才冒险进京,最终落得一个身死下场,心中自是敬佩,毕恭毕敬地对方静方丈的遗骸拜了三拜。 李玄都拜毕起身,抬眼时,忽地发现“方静方丈”的座下莲台上似乎若干痕迹。他心生好奇,上前一步,凝目细看,却是一尊僧人小像,摆出一个奇异姿态,似是手搭凉棚,正在举目眺望。 李玄都只是看了几眼,竟是生出几分熟悉之感,略作思索之后,暗忖道:“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似是‘天眼通’?” 李玄都又向方静方丈旁边的那个莲台,其上同样刻画了一名僧人,却是作侧耳倾听之状,李玄都心中一动,立时明了:“这便是‘天耳通’了。” 李玄都又向其他几位祖师看去,有人空无一物,也有人如这两人一般刻有僧人小像,姿态各异,分别是对应了“神足通”、“宿命通”、“他心通”,只是李玄都迟迟不曾找到六神通中最为玄妙被誉为长生久视之道的“漏尽通”,让他好生失望。 忽然他心中一动,望向正中那座“顶天立地”的巨大佛像。 第一百四十四章 漏尽通 李玄都当初能练成静禅宗的绝学“坐忘禅功”,用佛门中人的话来说,那就是身具佛性,只是佛家六神通不能被一人尽得,而李玄都修炼的是“漏尽通”,所以与刻在历代静禅宗祖师莲台上的另外五神通并未生出什么感应。 于是他起身向那尊足有十余丈之高的佛像走去。那佛极为雄伟,仅仅是脚下莲台的一片花瓣都要比李玄都高上许多,不过这也难不住李玄都,他先是在心中默念一声“告罪”,然后足下轻轻一点,便飞身上了莲台,那佛的脚趾几乎有半人之高,李玄都站在佛像脚下抬头向上望去,竟是只能看到佛像的下巴。 便在这时,张静修以传音问道:“紫府可是在找寻什么物事?” 李玄都也不故意相瞒,回答道:“方才我在静禅宗历代祖师的莲台下发现了五大神通的画像,却唯独少了‘漏尽通’的画像,于是我怀疑在这尊佛像之上。” 听得李玄都如此说,张静修信步向前,只是扫了几眼,便也看到了几尊祖师莲台上的画像,道:“方静方丈生前的确是身怀‘天眼通’,可观人体内气机流转,十分玄妙。这位是静禅宗的上代方丈,精通‘天耳通’,便是蚯蚓翻地的声音也瞒不过他的耳朵。至于没有画像的那几位祖师大约是没有修炼六神通,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此法讲究佛缘,无缘不可强求,也不妨碍这几位前辈高僧参悟佛法。” 说话之间,张静修已是来到李玄都的身边,道:“紫府能修成‘漏尽通’,真是好福缘,在佛家六神通之中,‘漏尽通’号称长生久视之道,能修得‘漏尽通’之人,注定长生有望。虽说静禅宗中也曾有过长生境的高人,但这些高人却未必能修成‘漏尽通’。” 听得大天师如此说,李玄都坦然道:“其实自我练剑以来,从未觉得自己不能踏足长生,只是时间长短而已,百岁长生是长生境,不惑之年的长生也是长生境,两者的区别却是极大。” 张静修笑了笑:“紫府此言有理。” 李玄都道:“就如这天下,分分合合乃是大势所趋,就算我们这些江湖人不怀天下之念,几十年后、百年之后便也太平了,可是十年乱世和三十年乱世的差别却是极大,在这个过程中滚落的无量之头颅,该如何去算?若是人人都抱有这种想法,谁也不去作为,是不是乱世便会一直持续下去。千百年后,再无天下一统,反而变成了十数个各自割据的小国?都说没有三百年之国祚,到那时候怕是连二百余年之太平也无,互相攻伐,年年战乱,刀兵四起。” 张静修沉默了片刻,道:“地师心怀天下一统之念,可是我们不认同他的做法,就怕他一统天下之后,这个世道比现在还要不堪。” 李玄都道:“诚如大天师所言,从西北五宗勾结金帐汗国的那一日起,便注定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倒行逆施,这便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道理。” 张静修沉默了片刻,喟叹道:“可惜紫府不姓张啊。” 李玄都玩笑道:“家兄姓张,可惜不是大天师的这个张。” 张静修淡然一笑:“不说这些了,便让贫道助紫府一臂之力。” 说罢,他一挥手中的云扫,挥洒出一道清风,绕着佛像盘旋上升,将佛像上的灰尘悉数扫去。 片刻后,张静修道:“找到了,在佛掌之上。” 李玄都一跃而起,凌空站立,发现佛掌的掌纹之间的确刻着一幅僧人画像。 “天眼通”是僧人举目远眺,“天耳通”是僧人侧耳倾听,“神足通”是僧人发足狂奔,“他心通”是僧人张口无言,“宿命通”是僧人酣眠入梦。而这幅僧人画像却是僧人盘膝而坐,似是禅定。 李玄都凝神细观,心头蓦地一动,一股奇怪之感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就是佛掌上的僧人,僧人便是自己。 一瞬之间,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那个僧人仿佛活了过来,双手结成莲花印,继而变化无畏印,再变不动明王印,每变化一次,这僧人的相貌也变化一次,时而如低眉菩萨,时而如庄严佛陀,时而如怖畏明王,气度各不相同,威能也大不一样。 李玄都也下意识地跟随这画像双手结印,体内气机奔流,浩荡无匹。 李玄都虽是以道家功法为主,但是为辅的部分佛家功法也不可小觑,分别是静禅宗的“坐忘禅功”,慈航宗的部分“慈航普度剑典”,以及金刚宗的“大宝瓶印”,平心而论,换成其他人,不学诸多道家功法,仅是依靠这三门功法,也有望天人境界。此时随着李玄都下意识地双手结印,这三门功法也是自行而动,“慈航普度剑典”对应莲花印,“大宝瓶印”对应不动明王印,“坐忘禅功”对应无畏印。 此时其他人也瞧见了这边的情形,纷纷聚拢过来,却被张静修伸手拦住,道:“这是紫府的机缘,便不要去打扰他了。” 悟真双掌合十,道:“善哉善哉,见性成佛,不拘佛门内外。” 慧玄师太本来还有几分门户之见,此时听得悟真大师此言,却如当头棒喝一般,也双掌合十,道:“大师所言极是。” 张静修问道:“几位可有其他发现?” 悟真道:“贫僧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条密道。” 张静修看了眼已经开始入定的李玄都,料他还要一段时间才能醒来,便取出“天师印”,随手一丢,只见得“天师印”自行飞至李玄都的头顶,燃烧起熊熊“昊天光明火”,将李玄都护在其中。然后说道:“我们先去查看。” 悟真大师引路,张静修等人来到这处密道所在,倒也好找,这座地下石窟内拜访了众多静禅宗祖师,唯有在角落里有一个空置的莲台,将莲台挪开之后,便能见到那条密道的入口了,密道入口只能让一人行走。 张静修境界修为最高,当先走入其中,悟真、法定、慧玄紧随其后。 进到密道之中,张静修发现这条密道中有特殊阵法,可以隔绝“阴阳门”和五行遁术,墙壁更是坚固无比,哪怕是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也未必能打破,十分坚固。 密道不住向下倾斜,越走越低,大概走了二十余里,人工开凿的密道到了尽头,通入了一个天生的洞穴,一路上没有遇到甚么机关陷阱,想来是静禅宗将此密道当作了逃生密道,自然不会自己阻挡自己的脚步。 突然之间,前面透过来淡淡的光芒,一阵清新的寒气随之涌来,张静修身形一掠,已是出了洞穴,四下一望,此时天色已过三更,天际尽头涌现出一抹深蓝之色,虽然夜色未散,但也挡不住他的视线,他只是随意扫了几眼,便已经清楚明了,道:“此地已是中岳的山脚。” 悟真紧跟着出来,说道:“贫僧之所以能发现此处密道入口,是因为那方莲台有近期内挪动过的痕迹,方才贫僧也留心查看了一下,发现密道中果然有新近走过的痕迹,想来是静禅宗的弟子已经借着这条密道逃过了地师的毒手。” 张静修看了下四周,道:“应该是了,只是不知那些静禅宗弟子会往何处去。” 悟真道:“因为当初帝京之事,静禅宗弟子对于正道同盟多有偏见,依贫僧之见,他们不会来见大天师,也不会去见李剑神,如此便排除了十个宗门。剩下的就只有太平宗这个去处,毕竟太平宗与静禅宗一起遭受重创,既是同病相怜,也是报团取暖。” 张静修道:“既然如此,就让紫府全权处置此事。”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天人无量 张静修等人又左右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又顺着密道原路返回。 此时李玄都已经从半空中落下,盘膝坐在佛像脚下的巨大莲台一角,如一块石头,不但尽数收敛了所有气息,而且就连活人的生气血气也一并消失不见,若非大天师的“天师印”始终跟随他左右,众人怕是还一时找不到他。 在场之人都是高人,知道李玄都并非已经死去,而是进入到极为玄妙的假死境地之中,许多高人坐关都有过类似经历,成了之后,自是可以顺利醒来,而起修为大进,可如果不成,就有假死变真死的可能,十分凶险。 张静修来到李玄都面前,伸手按住他的心口,凝神感受片刻,摇头道:“无需担心,应是‘坐忘禅功’的缘故。” 悟真沉思片刻,恍然道:“贫僧早就听闻‘坐忘禅功’中的‘漏尽通’有生死枯荣之玄妙,生死循环,枯荣轮转,往复不息,今日得见,果真不假。” 张静修点头道:“这就是了,有劳悟真大师现在此地为紫府护法,贫道返回静禅寺去召集其他宗主长老,商议后续事宜。” 悟真双掌合十,诵了一声佛号。 张静修仍旧将“天师印”留在此地,转身往来时通路行去,法定大师和慧玄师太也跟随其后。 在张静修离去之后,悟真大师就在李玄都的对面位置,盘膝而坐,开始诵读《金刚经》。 正如张静修和悟真大师所言,李玄都此时的确是进入到一种十分玄妙的假死状态之中。 静禅宗的六神通有小成、大成、圆满之说,正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能否学得六神通是看先天的运气和机缘,可能否将其修炼圆满,却要看后天的努力了。周淑宁的“天眼通”便是小成,仅仅只是学得,运用较为粗浅。而秦素的“宿命通”在机缘巧合之下已是臻至大成,一则是因为秦素本就境界修为很高,所学功法无不是上成之法、大成之法,二则也是因为秦素得了正一宗的“紫微斗数”,相互印证之下,“宿命通”更上一层楼,所以才能隐约算出地师袭击大真人府之事。 至于李玄都,他学得“漏尽通”之后,多年苦修不缀,已是修得大成,在大成之下,李玄都的体魄枯荣变化,生生不息,寻常伤势可以迅速愈合,与无道宗的“六合八荒不死身”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修至圆满的“漏尽通”却能彻底改变体魄,延年益寿,脱胎荒古,更有佛门金身的玄妙。 人之体魄分为血、肉、皮、骨、筋五大部分,其中以“骨”为重中之重,毕竟无论是皮肉,还是筋络,都离不开骨的支撑,若无骨,便是一堆烂肉。到得悟真这般境界之后,体魄澄澈如琉璃,血液化作金色,骨骼如黄金白玉。 成人共有二百零六块骨,躯干骨五十一块,颅骨二十九块,上肢骨六十四块,下肢骨六十二块,其中脊椎最为重要,将躯干骨、颅骨、上肢骨、下肢骨四大部分连成一体,由下而上共有三十三块骨,刚好契合道祖的三十三重天之意。故而佛家之人修炼体魄,就先从脊椎骨开始,据说藏老人就曾将一位佛家高僧的脊柱连同头颅炼制成一柄手杖,通体金黄,仿若黄金材质。 李玄都此时便开始修炼体魄,他先前结成的三大手印,分别对应三门佛家功法,又对应了三大丹田,此时三股浩荡气机自他的三大丹田中涌出,沿着经络在体内涌动,如此三十六周天之后, 李玄都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血液、经脉、筋肉、皮肤渐渐淡去,只剩下一块块骨骼。 脱胎换骨,洗经伐髓,乃是佛家无上大神通,有化腐朽为神奇之玄妙,就算是朽木不可雕的废人,被洗经伐髓之后,也能摇身变为寻常人眼中的天才。许多佛家高人早年时有所缺陷,后来修为大成,便可以此法将其弥补。李玄都虽然是天下间第一等的良才美玉,但这些年来历经生死大战无数,身上遍布大小伤势也数不胜数,虽然已经愈合,但终究比不得未受伤之前那般圆满无暇,故而“漏尽通”的第一步便是将这些大小暗伤悉数愈合。 李玄都在入定之中,初时不觉如何,只是随着运行功法,疼痛之感也渐渐袭来,李玄都先是感觉全身骨骼传来丝丝酥麻感觉,继而这种酥麻感觉变为瘙痒,最后又由瘙痒变为钻心之痛,仿佛是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自己的骨头,直入骨髓,这种感觉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若是平时,骤然遭受此等苦楚,李玄都怕是已经要忍不住出声,可此时他体魄却仿佛变成了一座牢笼,死死锁住他的神魂,让他承受苦楚的同时,又不能离开入定之境,只能生生承受。 如此片刻之后,李玄都体内骤然传来一连串的爆裂声音,连绵不绝,好似是骨头被人生生碾碎磨粉。只是听声音就要让人生出鸡皮疙瘩,渗人之程度更甚于青鸾卫的各种酷刑。 李玄都只能竭力保持自己灵台的一点清明,不使自己迷失其中。一旦心神失守,体内气机暴乱,便彻底功亏一篑。 不知过了多久,骨骼中的痛楚渐渐淡去,未等李玄都松上一口气,又从他的血肉之中传来同样的感觉。李玄都这些年来也算是历经大战,受过各种伤势,等闲伤势,他都可以完全不为所动。可此时他仍是有些难以忍受,只觉得这种痛楚就像割去他身上的一块烂肉,然后再生出信肉。割去烂肉时固然是切肤之痛,可生出新肉之时的酥麻瘙痒,同样让人难以忍受。 虽然李玄都没有受过凌迟刑罚,但料想也不过如此了。 在血肉之后是经络,李玄都立时便体会了一把经脉寸断的感觉,经脉断裂之后,气机游散于体内,融于血肉骨骼之中,继而又重新生出新的经脉,一寸寸延伸至李玄都的全身上下。 骨骼、血肉、经脉之后,再是皮膜。 到了此时,李玄都已经渐而麻木,只是默默运转气机,因为重塑体魄耗费气机极为巨大,通常静禅宗弟子修炼此法时,都会提前准备大量丹药,可李玄都却没有提前准备,在体内气机逐渐消耗一空的情形下,只能向外去求,通过沟通天地之桥,强行汲取外界的天地元气。 此举正是暗合天人无量境的要义,之所以能够无量,就是因为化天地元气为己用,天地元气不绝,则自身气机不绝,先前地师与大天师交手时鲸吞天地元气,便是将天人无量境的玄妙运用到了极致。 此时李玄都在恍惚之间,入得天人无量境的门槛,若是换成其他人,是万万不成的,一则是未必能顺利汲取天地元气,二则是就算能汲取天地元气,也未必能化为己用。可李玄都修炼五大玄功之后,体内气机浑厚无比,强行汲取之下,天地元气便如滚滚洪流,涌入他的体内,与之同时,五大玄功构成的假丹,虽然比不得长生地仙的金丹大道,却也自有一番玄妙,所有天地元气先入假丹,然后被假丹化作五种不同气机分入李玄都的体内各处。 一时之间,李玄都体内气机竟是源源不绝。待到李玄都将“漏尽通”修至圆满,天人无量境便是水到渠成。 第一百四十六章 脱胎换骨 佛家在灾难来临之际,通常会用两种手段传承经法,一是藏匿,或是挖掘石窟,或是掏空佛像,将经书藏于其中。二是识藏,经文不付诸于文字,藏于人的识海之内,哪怕是目不识丁之人,也可在一夜之间口诵经文数万言。如今静禅宗遭逢大难,这处秘境的便是前者,后者则是已经随着那些静禅宗弟子从密道离开了静禅寺。 当年李玄都从静禅宗大和尚那里得了“坐忘禅功”的秘籍,由此修得“漏尽通”,不过这部秘籍并非“坐忘禅功”全部。就如李玄都陆续从苏云媗和白绣裳的手中学到了部分“慈航普度剑典”,却与学全还有相当距离,甚至“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太阴十三剑”也未圆满,“北斗三十六剑诀”少了关键的“剑咒”一篇,“太阴十三剑”最后一剑的“心魔由我生”未曾降服,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还未真正修成一门大成之法。 真正的“坐忘禅功”算是大成之法,可单一的六神通却只能算是上成之法。就像玄女宗的玄女六经,分开来都只是上成之法,六经合作一处,便是可与“五雷天心正法”、“太平青领经”相媲美的大成之法。到了如今,许多大成之法已经残缺不全,如邪道十宗的十卷天书和南华道祖所传的丹经,都已分散开来,太平道的“太平青领经”也分作两部,而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代代相传,从未有过失传断档,这也是正一宗传承千余年而不衰的根由所在。 当年那个静禅宗方字辈大和尚修炼“坐忘禅功”,被卡在门槛之外,故而随身携带的只是一部入门之法,李玄都依照此法修炼得“漏尽通”,没有后续修炼之法, 虽然李玄都凭借自身的见识和经验,摸索着修炼至大成,但终是因为少了最为关键的妙义部分而停滞不前。若是只修“坐忘禅功”之人走到了此等关头,必然会寻找后续功法,李玄都因为所修功法太多,可选路径太多,对此没有在意,只当“漏尽通”就到此为止,与寻常上成之法差别不大,甚至还产生过“漏尽通”号称长生久视之道太过夸大的疑问。直到今日来到静禅宗秘境,见得藏于此地的“漏尽通”妙义,方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六大神通之中,以“漏尽通”居首,号称长生久视之道,修得圆满之后,脱胎换骨,洗经伐髓,仅以体魄而论,已是与长生地仙相差无几,无缺无垢,圆满不漏,不染尘埃,如此方才不负长生久视之名。 想要将“漏尽通”修至圆满,要过三道难关,首先便是佛缘一事,无缘之人修不成六神通,就算修成六神通,也未必是“漏尽通”。其次是境界,想要修成“漏尽通”,非要境界高深不可,因为“漏尽通”消耗气机极甚,若是修炼之人无高深修为与之相匹配,就如铸剑中途炉火突然熄灭,这剑便也毁了。若是修为有限,勉强修炼,半途而废,只有毁去体魄的气机,没有重塑体魄的气机,便是脱胎换骨不成,反而毁去了自身根基。第三道难关是意志,因为在洗经伐髓和脱胎换骨的过程之中,非但没有半点愉悦舒适之感,反而因为毁去旧身重塑新身而产生巨大痛苦,若是扛不住这等痛苦,纵然有高深修为,也要功亏一篑。 若是早年时的李玄都,纵使得了“漏尽通”的妙义,也修炼不成。一则是因为修为不足,最少也要天人境才行,想要万无一失,则要天人无量境才行。二则是那时的李玄都未曾经历大起大落,一帆风顺之下,未必有今日这般坚定意志。若是贸然修炼,反而是害了他。所以这也算是时也命也,如今的李玄都算是恰到好处。 当李玄都从入定中醒来时,发现悟真大师正盘膝坐于自己面前,双手合十诵经,而在他头顶上则有一方印玺悬空而停,洒落下点点光火,极尽光明,照亮整个洞窟,又如朵朵莲花自行旋转,若是凝神望去,就会发现这些细小莲花不断重复绽放合拢的过程,宛若活物一般。 确认了四周环境之后,李玄都开始感受自身境况,不由大喜。经历了洗经伐髓和脱胎换骨之后,李玄都只觉气机充足,精神饱满,精气神三花和胸中五气无不指挥如意,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所之,周身百骸经脉,再无半点凝滞阻塞之感,运转气机之快,更胜以往十倍。甚至就是强用“心魔由我生”而受的体魄伤势,也被一扫而空。虽然还有心魔蠢蠢欲动,但被大天师以无上神通镇压封住,一时半刻之间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悟真大师停止诵经,睁眼望向李玄都,见他面带喜色,合十道:“恭喜李宗主,修成佛门无上绝学,长生有望。” 李玄都回神,赶忙还礼道:“有劳大师为我护法守关。” 悟真微笑道:“同属正道,分内之事,不必称谢。” 李玄都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身体,发现各处关节筋络竟是比以往更为坚韧灵活,许多原本做不出的动作已经能轻易做出,对于剑术一道,却是大有裨益。只是到了天人境界之后,纯粹的剑术已经很难克敌制胜,就如白绣裳用剑,直接化出法相法身,能同时用出六十四种剑法,这已经超出了人体极限。再如地师和大天师斗剑,两人剑法之精妙,更胜于李玄都,就算是李道虚来了,也不过如此,李道虚之所以被誉为剑道第一人,是因为他能自悟出“六灭一念剑”这等手段,却是大天师和地师所不能及了。若是李玄都想要在剑道一途更上一层楼,必须要弃小术而求大道。 李玄都收回思绪,向悟真问道:“不知我入定了多久?” 悟真道:“屈指算来,刚好三天两夜。” 李玄都虽然早有预感,但还是略感吃惊,又问道:“那大天师和诸位宗主、长老……” 便在这时,从李玄都头顶上方的“天师印”上生出一缕蒙蒙紫气,然后化作一个矮小人形,再有片刻,这个人形竟是化作一道小道童模样,正是大天师的身外化身了。 那小道童掌托“天师印”,道:“我们已经先行返回龙门府,准备讨伐北邙山一事。” 李玄都道:“倒是累得悟真大师陪我留在此地,我们这便返回龙门府。” 小道童摆了摆手:“在返回龙门府之前,还有一事要与紫府商议。” 李玄都道:“大天师请讲。” 小道童道:“那静禅宗的弟子多半是往太平宗去了,此事贫道不好出面,还是要由你来处置,日后帮助静禅宗重立道统之事,说不得也要落在你的肩上,你要提前做好准备。” 李玄都沉思片刻,一口答应下来。 对于他来说,收留静禅宗弟子不算什么,真正的好处在于帮助静禅宗重立道统,在此过程中,太平宗少不得要出人出力,可太平宗最不缺的就是财力,反而还能对静禅宗形成控制,就如阴阳宗与皂阁宗的关系。按照道理而言,此事本应由正道盟主正一宗出面,可大天师却主动让给了李玄都,算是对他在此战中的褒奖了。 小道童与大天师本尊不同,总是带了几分孩童心性,又道:“对了,秦姑娘对你颇为担心,几番询问,你若不能立刻返回龙门府,就先传书一封,好生安抚,让她不要再来搅扰贫道。” 李玄都一怔,随即忍住笑意,点头道:“是。” 小道童轻哼一声,与“天师印”一道消失不见。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卜算子 李玄都在离开太平宗之前,特意去见过陆夫人,对她言明清平会之事,陆夫人未有太多犹豫便同意加入其中,词牌名为“卜算子”。陆夫人虽说精通占验之道,但还比不得沈大先生,之所以会取如此词牌名,多半是因为沈大先生的缘故了。 李玄都又谢过悟真大师之后请其先行返回龙门府,悟真也并未深问,独自离去。只剩下李玄都一人之后,他取出“小紫府”,神念沉入其中。 下一刻,李玄都便出现在七宝宫中的七宝台上,他略作思量,决定还是先解决大天师的“难题”,于是首先邀请了“金错刀”秦素进入七宝宫。 不多时后,秦素出现在自己的位置上,当她看到高坐七宝台的李玄都后,便松了一口气,开口道:“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又受伤了?大天师语焉不详,其他人又是一问三不知。” 此时只有两人,李玄都也不必故弄玄虚,道:“放心,未曾受伤,只是在静禅宗的秘境中得了一桩天大的机缘,天人无量境也就是这几日的工夫。” 秦素听得此话,立时转忧为喜:“不到三十岁的天人无量境,那可真是少有的很了,的确是一桩好大的福缘,不知如今的你能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几?” 李玄都叹了口气:“作太玄榜的沈大先生都遭了不测,哪还有什么太玄榜?” 秦素道:“你既然继承了沈大先生的位置,也可以尝试重排太玄榜,毕竟有资格登上太玄榜的高手至多二十几人,你大多打过交道,甚至还交过手,对于他们的实力可以心中大致有数,不算难事。” 经秦素这么一提醒,李玄都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如今的太玄榜十人分别是:秦清、白绣裳、极天王、藏老人、沈无忧、张海石、悟真、唐周、李元婴、宁忆,除了“天刀”和极天王之外,李玄都对于其他人都算了解,其余有资格登上太玄榜而不在太玄榜上的诸人,如几大明官、张静沉等人,李玄都也能大致心中有数,真要让他来作太玄榜,倒也是不是不能,如此一来,还能增加他在太平宗中的威信,显得他的宗主之位实至名归。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由道;“好素素,你果真是我的贤内助。” 虽然此时二人都看不清对方的样貌,但秦素还是红了脸,啐道:“谁是你的贤内助。” 李玄都道:“那是贤外助?” 秦素撇过头去,不搭理他了。 李玄都轻笑一声,道:“我待会儿还要请陆夫人过来,请她帮我处置太平宗的内务,你留不留?” 秦素道:“我就不掺合了,你交代完之后,记得早些回来,路上也要小心,不要被西北五宗中人暗算。” 李玄都闻言之后,心中温暖,只觉得二人此时言语有些夫妻相处的意思了,只是不敢将此言付诸于口,让秦素羞恼,只得淡然应道:“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秦素的身形渐渐淡去,李玄都又邀请陆夫人进入七宝宫中。 陆夫人还是第一次来到此地,不由四下打量,最终视线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略有迟疑地开口道:“紫府?” 李玄都微笑道:“是我,不过在此地不能以真名称呼,要用我们提前商议好的词牌名,你是‘卜算子’,我是‘清平乐’。” 陆夫人闻听此言,又望向周围空着的众多位置,问道:“如今的清平会大概有多少成员?” 李玄都回答道:“不足二十人,不过凡是能加入清平会之人,皆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之人,故而才用词牌名代替本来名号,以免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陆夫人心中震惊,若是一个无名小卒说什么赫赫有名之人,自是不算什么,也许只是一帮之主或是一派掌门,可换成李玄都这等身份来说赫赫有名之人,那可真就是在江湖上举足轻重的角色了。难道说李玄都在帝京之变后之所以要蛰伏数年,就是为了在暗地里谋划这样一件大事?可又有不对,若是李玄都早就成立了清平会,就不必亲自来救周淑宁。可如果是李玄都在重出江湖之后的短短一年时间中便组建了这样一个暗中组织,却着实有些骇人了。难怪大天师对他如此看重,就算他不是清微宗的宗主、太平宗的宗主,也可以在江湖上搅风搅雨。 陆夫人问道:“那这里是?” 李玄都道:“这是一座虚幻之城,我是此地城主。” 陆夫人沉默了许久,道:“不知紫……清平乐请我过来,有什么吩咐?” 李玄都笑道:“此时只有你我二人,不必如此拘束,称我紫府也可,只是有其他人在场时,记得以词牌名代称。我这番请夫人过来,是因为静禅宗中出了一件大事,不知夫人是否已经知晓?” 陆夫人道:“沈大长老已经传信宗内。”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再复述事情经过了。虽然静禅宗遭了地师毒手,但还有一批静禅宗弟子逃了出去,大天师推断这些静禅宗弟子会去我们太平宗求援,而大天师的意思是交由我们太平宗全权处置,我和大长老如今不在宗内,便由夫人会同其他几位长老共议,一定要将此事处置妥当。” 陆夫人道:“这是自然,即使紫府不说,我们也会做好,放心就是。” 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夫人且听好了,我接下来说的才是关键。” 陆夫人一怔,这才认真了,正色道:“是。” 李玄都缓缓说道:“静禅宗覆灭已成定局,可静禅宗的道统还要传承下去,我们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自然要帮扶一把,这是个苦差事,却也是个美差。” 陆夫人终于有些明白了,道:“宗主的意思是,我们要接过这个差事?”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大天师的意思是让我们帮助静禅宗重立道统,此事做好了,且不说日后静禅宗要承我们太平宗的恩情,要感念我们的感德,我们还可以趁此机会,效仿地师重立皂阁宗之事,从此之后,太平宗与静禅宗世代交好,同进共退。夫人明白了吗?” 陆夫人哪来还不明白,道:“我一定会办好此事,不出半点纰漏。” 李玄都点了点头:“记住,这是大事。” 说罢,李玄都挥了挥衣袖,将陆夫人送出了七宝宫。 太平山天机殿中的陆夫人缓缓睁开双眼,沉默地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对于李玄都的幕后身份,她不可避免地生出重重猜测,但她并无太多根据。 “曾经的清微宗四先生,如今的太平宗宗主,被大天师和地师争相拉拢之人,却又被大剑仙逐出了师门。在暗中,他还是清平会的城主清平乐,除此之外,他还有清微宗的旧部,海石先生和秦大小姐的支持,再加上曾在漩女山和双庆府分别出现过的两位天人境大宗师,以及‘血刀’宁忆,这位年纪轻轻的李先生可不像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陆夫人陷入沉思之中:“老沈之所以将宗主之位托付于他,是否也是因为他看清了这位李先生背后的势力?若果真如此,这位李先生又是为了什么?是像他的授业恩师李道虚那样,为了逐鹿天下?还是像他的另外一位老师张肃卿那样平天下?可无论是向左还是向右,都脱不开‘天下’二字。” 陆夫人轻声自语道:“志在天下么?”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大军开拔 当李玄都回到龙门府时,发现众多正道中人已经开始在北门外聚集,浩浩荡荡数千人,虽然在人数上比不上大军开拔,但胜在高手众多,气势自是雄壮。 在人群之中,高高竖立了一杆大旗,正是象征着正道盟主身份的“替天行道”大旗。 李玄都没有急于上前,而是先行返回城内清平园。 果不其然,龙门府中还有留守之人,秦素也在清平园中,见李玄都回来,先是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两人相处时间长了之后,秦素也摸清了李玄都的脾性,知道他向来是报喜不报忧,他说的话不能不信,却也不能全信。 将李玄都从头到脚都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秦素才问道:“你该不会是与人动手受了重伤,这三天里一直在偷偷疗伤吧?” 李玄都无辜道:“我是那种打肿了脸充胖子的人吗?” 秦素愈发觉得李玄都可疑:“别又是死撑吧?” 李玄都道:“就算是死撑,可我哪次没有撑过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秦素已经是心知肚明,幽幽叹息一声,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轻声道:“你总是这个样子,我们不能总是去赌自己能赢,都说久赌必输,又说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你若是有一次没撑过去,那又该怎么办呢?” 李玄都无言以对。 秦素不想去唠叨他,只是点到为止,然后指了指堂间用来计时的滴漏,滴漏壶中的时辰牌已是露出一大截了,说道:“现在是辰时二刻,我们也该准备动身了,争取在日落前赶到北芒县。” 李玄都道:“是该做个了结了。” 此时龙门府的北门城楼上,大天师张静修与两位白发儒士并肩而立,这两位上了年岁的儒士也不是旁人,正是万象学宫的司空大祭酒和温大祭酒,儒家秉持正统之念,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当今正统乃是大魏,西北大周自然是逆臣谋反,在这一点上,两位大祭酒是达成共识的,所以两人都支持正道中人讨伐邪道中人。此番亲自前来送行,也有助威壮行的意思。 张静修手持云扫,道:“此番一战,必定功成。区别只在于战果大小。” 司空大祭酒抚须道:“自西京陷落以来,西北伪周屡屡进犯中州,朝廷又无御敌之良策,大天师若能一战功成,便是功在天下,泽被苍生。” 温仁道:“只是大天师也切莫大意,毕竟对手是堂堂地师,纵横江湖庙堂数十载,不知多少人死在了他的手中。” 张静修道:“贫道与地师相识多年,近些年来也有过几次交手,自是知晓地师的厉害,定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更不敢有半分轻慢之心。” 司空大祭酒拱手道:“那就预祝大天师能得胜而归,为天下苍生立万世之功。” 温仁也拱手道:“天下太平,自今日始。” 饶是大天师修心多年,闻听此言,心境还是略有涟漪,生出几分年轻人的豪情壮志,还礼道:“那就承蒙吉言。” 说罢,张静修从城楼上一跃而起,脚下生出淡淡云气,化作一朵祥云托着他悬停于天幕之上。 原本还略显嘈杂的数千人立时一静。 张静修道:“各宗主事之人可是到了?” 因为此番来人并非全都是宗主,所以张静修便以“主事之人”代称。 话音落下,各宗的天人境大宗师也纷纷离地而起,却是要比张静修的位置低上稍许。张静修目光一扫,问道:“太平宗的李宗主和忘情宗的秦宗主呢?” 便在这时,从城中又飞来二人,正是李玄都带着尚未跻身天人境的秦素一起赶到。 张静修微微一笑:“是李宗主和秦宗主到了。” 秦素略有羞赧,不过还是吃了一惊:“什么……秦宗主?” 白绣裳道:“素素,秦盟主已经给大天师来信,决定让出忘情宗的宗主之位,由你接任,大天师见你这几日担忧紫府,所以还未将此事告知于你。” 秦素更惊:“我?忘情宗的宗主?” 秦不一笑道:“大小姐,老朽一辈子都在秦家,从老太爷、太爷、老爷到你这代,总共是经历了四代人,眼看着大小姐也要成家立业,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第五代人?” 秦素顿时大羞。 在场之人除了李玄都和秦素,哪个不是白发苍苍,早已经历了这些事情,从岁数上来说,这对年轻男女差不多可以算是孙辈,见此情状都是会心一笑。 李玄都的脸皮却厚,道:“其实……第六代也不是不行。” 话音未落,秦素已经是一指狠狠戳在李玄都的腰眼上,半点没留情面。不过李玄都历经脱胎换骨之后,体魄已是大不相同,完全不为所动,道:“我的意思是说秦盟主还有众多弟子,这弟子便如秦生儿子一般,徒孙再收弟子,可不就是第六代了。” 秦素这才轻哼一声,收回手指,不与他一般计较。 张海石望向李玄都,笑道:“紫府修为大进,如此年纪,这般境界,看来真如大天师所言,长生有望。” 张静修淡淡一笑:“这正道盟主的重担,说不得还要紫府来扛。” 李玄都连道不敢。 闲话之后,张静修伸手招过“替天行道”大旗,一挥大旗:“走罢。” 各宗主事之人纷纷领命,降下身形,约束各宗弟子,数千人浩浩荡荡往北而去。 从龙门府府城往北八百里,便是北芒县,此地距离三十二峰的北邙山已经不算太远,故而此处山势起伏,已然不是平原景象,再加上地处偏僻的缘故,平日里少有外人前来。去年的时候,因为“太阴尸”出世之事,许多江湖中人曾经云集于此,那次的主事之人是小天师颜飞卿,而这次的主事之人换成了大天师张静修,声势也更为浩大。 正道群豪人多势众,自是没人敢来拦路,一路畅通无阻,又都是修为在身之人,用出轻身功夫之后,日行八百里并非什么难事,终于在日落黄昏的时候赶到了北芒县的城外。 正道中人也不进城,就地扎营休整,只待明日天亮,便前往北邙山。 此次讨伐北邙山,万象学宫不仅仅是嘴上支持,同时也派出了诸多学子,万象学宫从来不乏熟谙兵事之人,名将祁英、秦襄等人都是出身于万象学宫。所以这些学子也深谙兵法之道,帮助正道中人结营扎寨,布置得井井有条。 大营正中设有一座大帐,便是正道各宗首脑的议事所在。 普通弟子可以休整,这些人却是不行,此时齐聚一堂,共议明日攻山细节。 张静修端坐主位,道:“这北邙山乃是七十二福地之一,排名尚在云锦山之上,本是一处集天地灵秀的宝地,可惜前有历代帝王和达官显贵在此修建陵墓坟冢,后有皂阁宗拘役无数生灵死魂,自成小六道轮回,试图建立地上鬼国,使得此地变成了人世鬼域。” 万寿真人年岁最长,历事极多,道:“贫道年轻时曾经去过皂阁宗的山门,的确是盗取天机,摄取地气,再辅以鬼神,在山外营造出一方洞天,外观并无异样,但若踏入一步,立即不见天日,阴阳逆转,明晦不分,自成一方小天地。” 张海石道:“藏老人万没有这般能耐,这应该是皂阁宗在前朝末年修建的洞天,此洞天虽然厉害,但当年已经被正邪二十一宗联手打破,便是皂阁宗这些年来修修补补,也不复全盛时的半数威能,仅此一个不完全的残破小洞天,怕是挡不住我等。” 张静修道:“拦是肯定拦不住的,只是其中情形不明,贫道担心皂阁宗和阴阳宗借此地形暗施埋伏。” 便在此时,秦素道:“当年攻打二十一宗联手攻打皂阁宗,补天宗曾经趁机绘制舆图,这些年来可能会有所变化,但总体情形应该不会相差太远。” 说罢,秦素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轴半人高的长卷。 第一百四十九章 地上鬼国 次日,依循着补天宗绘制的舆图,正道众人进到北邙山中,虽说这北邙山中多有精怪鬼魅,但谁敢在这么多道士僧人面前放肆的?当真是一身正气荡人间,让终日愁云惨淡的北邙山竟是平添了几分生气。 北邙山共有三十二峰,皂阁宗鼎盛之时将二十八峰收入囊中,如今皂阁宗不复从前,只是堪堪占据了十二峰,阴阳宗又占据了九峰,正道中人不欲一峰一峰扫过去,兵锋直指皂阁宗的山门主峰。 一路之上,正道中人势如破竹,竟是没有遇到半点像样抵抗,径直逼近皂阁宗的主峰的山脚下。只见得此处山峰乍一看去并无异样,山脚、山腰、山巅尽是破败建筑、断壁残垣,还能依稀看出当年二十一宗围攻皂阁宗时的惨烈,甚至还有许多陵墓因为地势变化的缘故,露出地面,又平添几分阴森可怖。 便在这时,忽然生出滚滚雾气,如一片白色的海,遮蔽住了山上景象,依稀可见雾气中影影绰绰,似是有许多人影晃动。 张静修道:“这是皂阁宗中人开启阵法了。” 说罢,他手中出现一柄紫色长剑,正是“紫霞”,然后一剑斩出。 雾海的中间位置骤然下沉,出现了一道深深沟壑,滚滚雾气向这道沟壑涌去,然后垂落,就像两道相对而行的白色瀑布。 然后张静修手中又出现一剑,通体清湛,正是“青云”。他双手分持双剑,左右一分,这片雾海也随之被从中分开。 拨云见日。 在雾气被强行分开之后,仍是不见山岳,反而凭空出现了一座城。 一座四四方方的城,城门、城楼、护城河一应俱全,城墙高有十余丈,长有二百余丈,通体黑色,极是雄伟,便如传说中的酆都鬼城一般,护城河宽有五丈左右,波涛翻涌,而护城河中涌动的却不是水,而是无数白色冤魂,可见一张张扭曲的人脸浮现于河面之上,让人望而生畏。 张静修道:“当年皂阁宗修建地上鬼国,为世间所不容,于是二十一宗联手功法皂阁宗。如今看来,皂阁宗已是修复了部分鬼国,大家不可小觑。” 众人齐齐应是。 张静修道:“此城是当年皂阁宗所留,共有四门,其中各有枢机,循环相生,所以我们要分为四队人马,同时将四门的阵法枢机破去。贫道率领一路,以正一宗人手为主;白宗主率领一路,包括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法相宗;海石先生率领一路,包括清微宗、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李宗主率领一路,包括太平宗、忘情宗、补天宗、玄女宗。不知诸位宗主可有意见?” 沈元重不由一惊,大天师是为长生境高人,有他坐镇的那一路自然不需要太多人手,另外三路都是四个宗门,分别有一位天人造化境高手坐镇,这第四路本该也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坐镇,此时却任命李玄都统率,岂不是说大天师认为李玄都足以与白绣裳和张海石平起平坐? 其实不止是沈元重如此想,其他几位宗主也有类似想法,然后就听张静修说道:“紫府如今已是天人无量境,秦老先生、萧宗主、沈大长老也是天人无量境,四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只要不遇到地师,就算是大明官王天笑亲自出手,也讨不到半点好。” 听到大天师此言,众人自是再无异议。 大天师道:“南门是正门,此门便交由贫道。北门交由海石先生,白宗主负责西门,紫府就负责东门。” 张海石望向李玄都,笑道:“紫府,我会从侧翼接应你的。” 李玄都道:“如此最好。” 事不宜迟,议定之后,张静修率领正一宗首先动身,然后是张海石、白绣裳、李玄都三人分别率领三路人马自其它三门入城。 来到东门之前,只见东门上的吊桥已经放下,以铁锁连接城头上的绞盘,吊桥之下便是不动流动的无数冤魂,实是可怖。李玄都见城门宽阔,差不多与寻常府城相差不多,便吩咐沈元重开启曾经照破诸葛錾行踪的“指南车”,护住众人,然后四位天人境大宗师分列前后左右,李玄都在前,沈元重在后,秦不一在左,萧时雨在右,修为最弱的秦素居于正中。 一行人如此浩浩荡荡地行进东门之中,刚一走过城门洞,眼前立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本的头顶青天和秋日艳阳尽皆消失不见,抬头望去,只能看到一方灰蒙蒙的天幕,城内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到处弥散着灰白色的雾气,与头顶上的晦暗天幕难以区分彼此,仿佛要天地连接成为一体,天上地下皆是昏昏茫茫一片。 再往城中走去,与寻常城池无甚区别,同样是住宅街道,拱桥牌楼,道路两旁有树木,临街的楼上还挂着灯笼。只是没有人,而且这些建筑就像一幅水墨画,只剩下了黑白二色,再无其他颜色,仿佛一下子便从阳世来到了阴间。 李玄都极目望去,竟是无法看穿这些弥漫的灰白雾气,便也不知道这座城到底多大,这些街道又通向何方,眼下只得顺着脚下这条街道一路向前。 忽而有阵阵阴风吹起,顺着风声,隐约传来几声若远若近的模糊声响,似是夜晚时的水滴声,又像是窃窃私语之声,更像是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待到后来,这个声音慢慢变大,竟是可以听出几分笑声,不过不是正常的笑声,就像是那种躲在暗处的窃笑,让人毛骨悚然。 众人毕竟都是身怀修为的高手,这场面虽然足以让寻常人心惊胆寒,但对于他们而言却只是普通不过的小场面,就算真有什么鬼魅之流,也就随手打发了。 萧时雨见此诡异幻境,开口问道:“沈道兄,此地仿若一座城池,又有浓郁阴气,到底是真实修建的一座城,还是我们看的一切都是幻象?” 沈元重略微沉吟之后,回答道:“所谓术法,其实就是弄假成真,最顶尖的术法便是把假的变作真的。大天师已经说了,此地是一方洞天,所以此处肯定是一座虚假的城池,可是经过皂阁宗的不断完善之后,已经由假变真,变成一方真实存在于人世之间的鬼域,所以萧宗主万不可轻忽大意,更不能以破虚之法应对。” 萧时雨点了点头,心中有数。 走在最前面的李玄都手持“人间世”,不断将面前的雾气劈散,如此走了大概有百余丈的距离,这条直通城门的长街到了尽头,在这儿骤然出现了许多人影,看不清衣着面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背影,这些“人”距离一处,围着一个铜盆正在念念有词。 李玄都停下脚步,以手中长剑斜指,凝神细听。 只听这些人说的话语中带着浓重的蜀州口音,而且与如今的蜀州口音还不相同,其中又夹杂着大量晦涩难懂的字节,让人根本听不明白在说什么。 便在这时,秦不一脸色一变,道:“李公子小心,这是古蜀州的方言,这些人念的‘巫祝颂词’,他们是巫教中人。” 话音方落,李玄都便惊觉一股阴冷气息袭上了自己的后背。 第一百五十章 鬼城闹市 若论久远,巫教更在正一道之前,当年祖天师立正一盟威之道,有两场立教之战,第一战就是扫荡蜀州巫教。巫教四分五裂之后,也如诸子百家一般,散布于天下各处,早已不成气候。 对于巫教中人出现在此地,李玄都并不意外,因为白绣裳曾经说起过,她与地师交手的时候,地师佩戴了一面巫教传承的面具来抵挡白绣裳的“无相纸”,那么此时又有巫教中人出现在北邙山中,却是不算什么了。 就在秦不一出声的时候,这些人影猛地回头向众人望来,仍是看不清相貌,依稀可见点点红芒,摄人心神,然后他们围绕着的那个铜盆突然消失不见。 李玄都只是略微运转气机,便震散这股阴冷气机。 一名太平宗弟子突然惨叫一声,头上被凭空倒扣了一个铜盆,沈元重怒哼一声,伸手抓住铜盆,可那名太平宗弟子也随之软软倒地,变成了一具无头尸体。 沈元重反手掌托铜盆,只见其中盛放着一颗双目圆睁的头颅,脸上表情极为惊恐。 那几名正在诵咒的身影渐渐消散无形,只剩下了这一个铜盆。 秦不一道:“巫教的手段诡异难测,与道门的厌胜魇镇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防不胜防。” 沈元重脸色不大好看,从铜盆取出那名太平宗弟子的头颅,然后手掌发力,将这只铜盆生生捏成了一个铁团。 虽然只是死了一个人,但如果一路上都是这种手段,对于士气却是打击极大。李玄都面上不显,心中忧虑,沉默了片刻之后,道:“走。” 出了这条长街,又陆续遇到了几拨巫教中人,这些人不是活人,也不像鬼魂,而是一种类似井中月镜中花的残影,所以是突然出现,毫无征兆,只是有了前车之鉴后,不等他们出手,李玄都便已经连连出剑将其抹去,终是没有让太平宗弟子再增伤亡。 虽然未再死人,但前路却好像没有尽头,秦素忍不住开口道:“虽然这些巫教中人构不成太大威胁,但这座城池不知多大,按照我们脚程来算,仍是没有遇到另外三支队伍,可见其已经超过龙门府,若是接下来的巫教中人都是这么层层设防,用骚扰的疲敌战术,却是个难题。” 秦不一道:“大小姐担心的是,这些巫教中人应是以某种神通术法投映在此地,我们杀得再多,也是杀之不尽,若是皂阁宗中人再暗中设下迷阵,让我们难以找到前路,就可以不断消磨我们的耐心和精力,最终再行雷霆一击。” 李玄都闻言后停下脚步,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既然是阵法,就存在以力破巧的可能,我虽然破不掉此处洞天,但是强行开出一条通路还是不难。请大长老开启指南车辨别方向。” 沈元重立刻吩咐弟子操纵指南车,只见得车上黑白双鱼转动,指针飞速旋转,最终指向街道旁边的一堵高墙。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人间世”,将一身修为催动至极致,如今李玄都已是初步踏足天人无量境,比之先前更上一层楼,他在天人逍遥境时就可以胜过萧时雨,此时晋升天人无量境,虽然因为晋升时日尚短,不足以与天人造化境相媲美,但较之寻常天人无量境的高手却是胜出一筹,足以与悟真、钟梧、唐周、藏老人、李非烟、宁忆、李世兴等顶尖无量境高手相媲美,此时尚未出剑,其浩大气势便已经让他身后之人不断向后退去。 在李玄都所学中,杀力最大的自然是“逆天劫”,可是对付这种似虚似实的所在,却是“元一初始剑气”却是更为妥当。 元始者,阴阳合一,形之始也。“元一初始剑气”以气化形,有形而无质,无质所以循之不得,无有生灭,故而不受物缚,无可制御也。方士们常说,只有术法才能胜过术法,那么对待无形之敌,方用无形之剑。 李玄都以双指轻轻抹过剑身。以他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尽皆剑气。可这些剑气又不伤太平宗弟子分毫。 “元一初始剑气”,足足用了四字形容此剑气,可见此剑气的厉害之处,李玄都之前很少用出此等剑气,是因为此剑消耗极大,就算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也大感吃力,可是如今的李玄都已是不同往常,以天人无量境的修为用来,堪称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李玄都使得“人间世”的每一寸都充斥着“元一初始剑气”之后,整把剑就像一支深夜高烛,大放光明,然后他简简单单地一剑劈下。 一瞬间风起云涌,天地色变,暮气沉沉的晦暗天幕,仿佛被生生撕裂开一道沟壑。 这一剑朝着那堵高墙劈下。 这堵墙被一剑劈成两半。 墙后是另外一方天地。 在墙外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除了李玄都一行人之外,就只有零星出现的巫教中人,在墙后是一条小巷,小巷的尽头却是一方闹市。 李玄都示意众人原地不动,他独自一人走过断墙,走出小巷,来到闹市之中。 以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街为中心,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店铺中有绫罗绸缎、各种成衣,路边还有各种摊贩,捏泥人糖人、卖糖葫芦、看相算命、卖炊饼鸭梨,各行各业,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几处春楼,门首前扎着彩楼欢门,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做生意的商贾,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骑马的官吏,有叫卖的小贩,有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问路的外乡游客,有听说书的街巷小儿,有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有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人,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李玄都置身其中,竟是不似在在鬼城之中,倒像是回到了人间。 这些人对于李玄都视若无睹,各干各的事情。 李玄都稍作犹豫之后,示意众人穿过断墙和小巷,来到闹市之中。 可就在太平宗弟子出现在闹市之后,却是风云突变,街上的贩夫走卒瞬间变了面孔,脸色苍白无血色,好似死人,虽然还是在各行其是,但却透出一股茫然麻木的意味,就好像是牵线木偶,了无生气。 再去看两侧店铺,绫罗绸缎变成了死人寿衣,用来买卖的金银铜钱也都变成了纸钱。街上有蒸馒头的,打开笼屉的那一刹那,馒头全都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人头,面孔栩栩如生,表情各异,有痛苦、有悲伤、有嬉笑、还有哭嚎。卖的糖葫芦也不是红色的山楂,而是变成了一个个血红色的眼珠,被竹签串起,又蘸上糖浆,红彤彤,泛出淡淡的金黄色。有卖炊饼的,打开篮子之后,里面哪里是炊饼,而是女子的心肝。 见此情景,众人皆是变了脸色,不过沈元重立时喝道:“这都是幻象,莫要被其蒙蔽,更不要心生畏惧之心,否则这些鬼魅之流便会趁虚而入,若是在此地被灭去三盏阳火,便要万劫不复。” 所谓疑心生暗鬼,若是心无畏惧,鬼魅便奈何不得,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能喝退恶鬼便是因为他心无畏惧,若是心生畏惧,就像两人交手时招数上露出破绽,会被鬼魅趁虚而入,导致眼前幻象丛生,难以自拔。 听得沈元重之言,众人都是心中一紧,不过能来此地的都是修为有成之人,心志坚定,初时惊讶是因为第一次见多如此多的鬼魅,待到惊讶之情过后,便恢复了常态,对这一切诡异景象视而不见,只要没直接威胁到他们就置之不理,毕竟这满城是鬼,哪里能够杀得过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鬼域伎俩 先天境以上,只要紧守灵台,又不是孤身一人置身于鬼市之中,这满街鬼魅也不能如何,可在先天境以下,就算紧随众人,也难免被分了心神。 一名忘情宗女弟子,天性胆小,倒不是说她贪生怕死,真要说江湖厮杀,也曾手染鲜血,而是她最害怕这些鬼魅之流,此时便心中打鼓,只能紧紧握住兵刃,强装镇定。 走了没多久,就见一队接亲娶妻的队伍,徐徐地从北边拐过来,新郎官脸上扑着雪白的粉,抹了两团腮红,嘴唇涂了鲜红如血的口脂,骑着一匹枣红色的纸马,马后面是一位挑着新娘嫁妆的脚夫,马前一人抱着新娘的梳妆物品盒,前面一乘纸质轿子应是新娘坐的,因为轿子的处面都用各种草木花卉装饰着,此可谓“花轿”,轿子后面一挑夫挑着一担鱼肉,表示女方娘家祝福夫婿富贵有余。 这名忘情宗女弟子心中惴惴不安,暗忖道:“这是鬼娶亲吗?” 她心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突然就看到那名新郎官向自己望来,一双没有眼白只有眼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而她身旁的众多同门似乎没有察觉半分。 女子心中寒意更甚,不敢与那新郎官对视,马上收回视线,可就算如此,在她的心头上还是笼罩着一层不安。 因为街道宽阔,所以众人可以与这娶亲的队伍错身而过,就在双方交错而过的时候,女子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呼唤,她先是一怔,继而想起这是丈夫在亲热时对她的昵称,十分亲切,让人倍感怀念。 女子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只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这一刻,女子猛然惊醒,她的丈夫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了,自己定是着了鬼瘴。 想通这一点之后,女子这才看分明,自己身旁的正是那个骑着纸马的新郎官,戴着红色的吉冠,胸前还有一朵大红花。 女子大惊失色之下,便要向后退去,可那新郎官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女子想要反抗,却发现自己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新郎官微微一笑,便要拉上纸马去。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怒喝,萧时雨已经察觉到不对,一掌裹挟出滚滚寒气,朝着这新郎官拍下。 新郎官一个滚身下马,躲过这一掌的同时,将还在愣神的忘情宗女子打横抱起,直接丢入同样纸扎的花轿之中。 萧时雨大怒:“孽障!” 她全力催动“帝女神功”,一袖横扫,直接将这支娶妻的队伍全部扫灭,没了轿夫之后,那乘纸扎的花轿也随之落在地上。 周围众人赶忙上前相救,却见在这短短片刻之间,女子身上已经被套了一身红色嫁衣,脸上同样是扑着一层厚厚的脂粉,两团腮红,还涂抹血红的口脂,就像一位正要出嫁的新娘子。 萧时雨上前,发现这名女子除了手腕上下有一个乌黑手印之外,再没有半点伤口,可整个人已经气绝身亡。 其他人皆是沉默不语,虽然只是死了一个人,但是对于士气的打击,却是比死了十个人还要严重,毕竟江湖上打打杀杀,怎么死的都是一目了然,可死在这种诡异手段下,不知缘由,未知便让人恐惧。 沈元重方才说心生畏惧便要万劫不复,当真是半点不虚。 一行人继续前行,远远望去,已经可以看到一座极为雄伟的高塔,那便是他们的目的所在了。 又行出不久,迎面行来一溜马队,每一匹马都负重累累,虽然马夫神情呆滞,但是手法熟练,俨然是精于此道的老马帮了。 这一次,众人都多加了小心,不敢分神,个个如临大敌,这马帮却是没能玩出什么花样。 一名补天宗弟子见过了那忘情宗的弟子惨状,心有戚戚,平心而论,那忘情宗的女子虽然已经是三十多岁,但驻颜有术,相貌姣好,平日里说话时细声细气,让他十分喜欢,还想着若是能平安回来,便托人打听下那位忘情宗的师妹有没有改嫁的意思,毕竟他年纪也不小了,年轻时痴迷武学,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可是现在年纪大了,见到同龄人都已经是子女绕膝,难免羡慕,便想找个老婆成家。正好补天宗和忘情宗亲如一家,大家不是同宗,却也师兄师妹称呼,刚好合适。 如今老婆没了,他心中自是一番难掩的失落。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轻柔嗓音,初时隐隐约约,还听不真切,过不多时就渐渐清晰,竟是那位忘情宗师妹的声音,正喊着他的名字,让他心头痒痒的。 这名补天宗弟子差一点便要回头,不过在最后关头却是反应过来,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师妹刚刚惨死,定是鬼魅手段!” 那身后声音见这补天宗弟子不为所动,又悄然一变,甜腻腻的,软绵绵的,还有轻不可闻的喘息之声。 这补天宗弟子心中恼怒:“哦,我是猪?真把老子当傻子了,我今天就偏不回头,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他心中咒骂,对于身后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是闷头前行。 因为此事,他倒是没了先前的谨慎小心,无意中向路旁望去,是一座春楼,透过窗格可以瞧见里面有女子正在对镜梳妆,可画了一会儿之后,似乎不甚满意,于是女子直接将脸上面皮撕扯下来,显出真容,脸色青翠,牙嶙峋犹如锯齿一般。那女子把面皮铺在桌上,拿起一支彩笔在上面描画了几笔,又把笔扔在一旁,然后双手将面皮覆在脸上,顷刻间化成一位美女,又取出一排整齐假牙放入口中。 这补天宗弟子骤见此情景,心神大骇,就在此时,在他身旁有人说道:“老张,范妹子命中该有此劫,你要不要太难过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那正是平日里一位交好师兄的声音,他此时心神大震,也没多想,说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那师兄又道:“不过这玄女宗的弟子也不比忘情宗的差了,你瞧,那位可比范妹子还要好看。” 听得师兄如此说,这补天宗弟子便左右张望起来,眼前一花,有了一瞬间的失神,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众人已经走得远了。走在最后的是一群白衣女子,看背影应该就是师兄说的玄女宗弟子,这补天宗弟子心中一热,便快步跟了上去,想要见识下比范师妹还要好看的女子。 想着这些,他快走几步,已经是追上了那群白衣女子,刚想要开口,就听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苍老嗓音:“回神!” 这一声大喝却是如春雷骤响,让这名补天宗弟子瞬间清醒过来,再定神一看,哪里是什么玄女宗弟子,分明是一群白衣女鬼,垂下的长发遮掩了面目,只能隐约可见从口中吐出血红长舌一直垂到胸口。 这补天宗弟子吓得魂飞胆丧,赶忙就要后退,可这些白衣女鬼却不肯放过他,瞬间出在在他身旁,便要把他拖入路旁的春楼之中,而那春楼不知何时已经门户大开,先前正在描眉画鬓的女子手持画笔站在门口,正死死盯着这名补天宗弟子。 他忍不住大叫一声,仰面栽倒。 秦不一挥手将这些鬼魅打散,来到这名补天宗弟子身旁,却见他的整张面皮已经脱落,轻飘飘地就像一张纸,而他浑身上下却是没有明显外伤,似乎掉了一张面皮就像掉了一根头发一样理所当然。 秦不一轻叹一声,大声道:“大家谨守灵台,勿要为外邪所趁。” 鬼魅与天魔、心魔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寻找心境破绽,然后将这处破绽无限放大,最终让人心境崩溃,而发作之时,在表面上也是与常人一般,所以就算是李玄都等天人境大宗师也很难提前查知,只能看各人的心性。若是在外界,这些鬼魅也没有如此大的威力,可偏偏在此处鬼国,鬼魅又是极多,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所有鬼魅的实力都被放大到十余倍之上,便是血气旺盛的江湖高手也难以幸免。 第一百五十二章 当年总督 众人继续前行,那座高塔越来越近。 不过在高塔与闹市之间,还隔着一座拱桥。来到拱桥之前,就听到一阵铜锣声响,然后就见一顶八抬大轿无声无息地从桥上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衙役打扮之人,方帽皂靴,手中拿着铜锣,是为鸣锣开道。县官出行鸣锣,打三响或七响,称为三棒锣、七棒锣,意为“速回避”、“军民人等齐回避”。知府出行鸣锣,打九棒锣,意为“官吏军民人等齐回避”。一州巡抚出来,要打十一棒锣,意为“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回避”。而总督一级的封疆大吏出行,因是极品,打十三棒锣,意为“文武百官官员军民人等齐回避”。这人一连打了十三棒锣,竟是总督的待遇。 在其后又是八名衙役,手中分别举着“回避”牌、“肃静”牌、官衔牌、铁链、木棍、乌鞘鞭、金瓜、尾枪。轿子两侧有护卫兵丁,身披甲胄,手持长枪,头盔和长枪上都有鲜红的穗子,声势浩大。 不出意外,这一行人同样不是活人,轿夫都是纸扎的假人,而一众衙役和护卫兵丁则是神色木然,眼神呆滞。 李玄都停下脚步,仗剑而立。 那一行人也停下脚步,为首的敲锣衙役开口道:“大胆!总督大人出行,为何不让路?” 这倒是李玄都略微吃惊,因为一路行来,除了那些巫教中人之外,这满城鬼物从不与他们交谈言语,这还是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 既然如此,李玄都便没有急着动手,反问道:“倒是不知是哪位部堂驾临?” 那衙役清了清嗓子,道:“尔等且听好了,我家大人是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总督秦州、中州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管理河道、兼巡抚事。” 李玄都微微一怔。这一串名字虽然很长,但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总督”。总督是封疆大吏,早年时,并非常设官职,因事而设,事毕即撤。待到如今,已经是常设官职,统辖一州或数州之地,出任总督之人,常常加授兵部尚书或都御史的官衔。 所谓总督秦州、中州等处地方,说明这位总督乃是秦中总督,自穆宗皇帝以来,朝廷只有过两位秦中总督,分别是祁英和秦襄,在秦州失陷之后,秦中总督便已经空悬多时,等同被裁撤。 秦襄如今正在辽东领军,当然不可能出现在此地,而祁英则是死于地师之手,倒是不知道从哪里又出来一个秦中总督。 李玄都道:“从未听说过什么秦中总督,怕不是个冒牌货。” 那衙役闻言勃然大怒,神色由木然化作狰狞,用手中用来敲锣的小锤一指李玄都:“来人,把这大胆狂徒拿下!” 在他身后的一众兵丁应诺一声,齐齐向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随意刺出几剑,便将这几名兵丁击退。然后一剑攻向那名敲锣的衙役。便在这时,敲锣衙役身后的两名衙役突然跃出,一人手持“回避”令牌,一人手持“肃静”令牌,一左一右向李玄都打来。 李玄都反手一剑挑开“回避”的令牌,又是一掌拍出,与“肃静”令牌相击,只是一掌便将这名衙役直接震碎。 这一番变故,连通剩下的六名衙役也一起动了,加上先前被李玄都逼退的兵丁,将李玄都团团围住,从四面八方攻来。 这些衙役兵丁,本就是可以化出实体的厉鬼,堪比先天境高手,有了阴气天时、鬼国地利、群鬼人和的加成之后,实力暴增,已是突破至归真境二三重楼,此时群起而攻,便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也有身死之忧。 不过李玄都已是天人无量境,应对起来自是毫不吃力,以攻代守,剑气所过之处,必有一名鬼物要化作青烟,纵然它们还能借着此地的浓重阴气和鬼国的特殊环境不断重生,但李玄都杀得更快,不消半柱香的时间,那些衙役已经悉数死绝,敲锣的鬼物和几名兵丁则是退至一旁怯缩不前,只剩下那顶由八名纸人轿夫抬着的大轿还占据路中。 李玄都平举手中“人间世”,缓缓向前,来到轿前,用剑尖挑起轿帘,只见其中正端坐着一名身着朝廷一品公服的大员端坐其中,双腿向外分开,双手分别置于双膝之上,正在闭目养神,再看其面容,铁青一片,绝无半点血色,两个眼窝更是漆黑,显然不是活人,倒像是僵尸之流,透出一股坚硬如金铁的光泽。 就在李玄都挑起轿帘后,此人猛地睁开双眼,目中激射出两道摄人心魄的精光,直逼李玄都。 几乎就在同时,李玄都手中长剑也毫不客气地挺剑直刺此人的胸口。 此人伸手握住“人间世”,剑锋与手掌竟是摩擦出一阵金石之声,火花四溅。李玄都眉头微皱,有些意外此人的出手速度竟是能跟得上他的出剑速度,但也没有太过惧怕,到了无量境之后,他的气机愈发浩大浑厚,不必再事事以巧取胜,也可以力压人,此时只是催动五大玄功,便强行震开此人的手掌,同时将这顶八人抬乘的大轿连同八名纸人轿夫一同震碎。 那“人”仍是保持着端坐姿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之后,才缓缓站起,缓缓开口道:“来者何人?” 李玄都飘退回阵,此时秦不一、萧时雨、沈元重三人也来到了李玄都身旁,李玄都年轻, 可这三人都是年长,尤其是秦不一,更是万寿真人的同辈中人。这三人见到此“人”之后,同时一惊,异口同声道:“祁英!” 李玄都没见过祁英,却听说过祁英的事迹,他曾拜师于神霄宗,又求学于万象学宫,出仕于明雍朝,明雍二十二年,临危受命,出任秦中总督,与金帐汗国议和。待到武德年间,祁英已经是支撑半壁江山的国之柱石。在金帐汗国大军攻打秦州时,地师徐无鬼以“鬼咒”暗算祁英,使其身躯朽坏,当时祁英麾下高人无数,竟是无人可破解徐无鬼的咒术,最终使得祁英身死,西京城被轻易攻破。这才有了后来秦襄出任秦中总督收复西京、秦州、凉州之事。 如此一位人物,身死多年,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萧时雨道:“人死不能复生,此乃天帝至理,地仙也不能违背。就算是阴魂、活尸之流,也是借了一具空壳而已,早已与生前没什么干系。难道是皂阁宗盗掘了祁英的尸首,又将他的尸首炼制成了活尸?” 沈元重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这些年来藏老人盗掘高僧遗骸舍利、捉拿各宗弟子之事屡有发生,此时再加上这一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提及此事,萧时雨的脸色一沉,有几名玄女宗的弟子便是遭了藏老人的毒手,此番讨伐北邙山,她也是存了报仇的心思。 李玄都闻言后却是想起一桩往事,去年因为太阴尸之事,在北芒县遭遇了皂阁宗的后卿坛坛主洪成仇,两人有过一番交手,洪成仇用的便是“无极枪”,当时李玄都还心生奇怪,为何皂阁宗中人会用祁英的独门绝学,如今看来,别说是祁英的绝学,便是祁英本人,也没脱出皂阁宗的毒手。 祁英扫视众人一眼,冷笑道:“小小毛贼,也敢来阻拦本督道路。” 萧时雨微微皱起眉头:“当年我曾与祁英打过交道,他说话万不是这般口气。” 秦不一叹息一声:“眼前之人只是空有祁英形貌和部分记忆,早已不是当年祁英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人力造神 就在众人说话时,祁英朝一旁伸出手掌,大声道:“取我的枪来。” 刚才还怯缩一旁的几名兵丁不知从哪拖出一杆丈八长枪,一起抬到祁英跟前。祁英伸手抓起长枪,抖了个枪花,指向李玄都等人:“尔等毛贼,哪个前来受死?” 便在这时,秦素也来到阵前,闻言后说道:“这不是江湖较技,我们直接群起而攻之。除非它是长生境的高人,否则都是必死无疑。” 李玄都道:“只怕另有埋伏,还是我一人先去试试深浅,你们守好阵势,小心暗算,切勿轻举妄动。” 说罢,李玄都已是仗剑而去。 祁英大喝一声“来得好”,挺枪朝李玄都刺去。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长剑只有三尺,如何比得过长枪,只能近身而战,而长枪只要将长剑阻在枪围之内,不是其近身,便占尽上风。 祁英用的自然是生前绝学“无极枪”,在各种兵器之中,剑道以李道虚为尊,刀法由秦清夺魁,若论用枪,则是以祁英为最。祁英的枪法之盛,公认举世无双,大开大合,唯有在沙场之上,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当初李道虚刚刚在玉虚斗剑中胜过“魔刀”宋政,由此成为正道中与大天师张静修并驾齐驱之人,曾经与祁英有过一番“搭手”比试,祁英虽然不是李道虚的对手,但能让李道虚认真出手,战后两人对饮闲谈,李道虚亦是有颇多赞誉之词。 如此一位大宗师,死后却是不得安宁,李玄都愿意给他一个尊重,以手中三尺长剑让他重归长眠。 祁英双手持长枪,一枪扫出,其势之大,竟是让人生出一种枪杆弯曲成弧线的错觉。李玄都反手一剑挡去,两者相撞,骤起一声炸雷,无数紊乱气机四散激射。 祁英用枪,重扫不重扎,曾经以连续八十一次横扫生生阻住洛水的江河倾泻。只见祁英身随枪走,一扫一弧,三弧如半月,九扫成满月,九扫成圆月,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然后便是大满月套小圆月,半月挂弦月,长枪所幻的圆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李玄都的四面八方皆是无数圆月,圆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若是祁英生前来用这套枪法,李道虚尚且要认真应对,李玄都多半也无法寻觅到他枪法中的空隙破绽,可此时祁英非是祁英生前本尊,只是有部分生前记忆,却失之灵性,于是枪法中便少了几分灵活变通,让李玄都有机可乘。 李玄都以“剑心太玄意”应对,交手十余招之后,寻到祁英枪法之中的一个破绽,一剑中门直进,直接点在他的胸口上,同时李玄都催动气机,自剑尖位置一口剑气吞吐,直接将祁英整个人炸飞出去。 见此情景,观战的几位天人境大宗师都松了一口气,秦不一道:“若是祁英生前,便是比之把慈航宗的白宗主也相差无几,李公子想要取胜,怕是难了,可如今的祁英,毕竟只是一具尸体,却是不复当年之勇,想来李公子可以轻易拿下。” 萧时雨和沈元重也点头赞同。若是起尸之后比生前还要厉害,那么皂阁宗只要盗掘历代高手的尸体,就能无敌于天下。实际上,大多数情况下,起尸之后都远逊于生前,不仅仅是祁英,还有长生宫的主人木勾真人,生前是能与那一代地师交手的造化境高人,在死后化作太阴尸,也不复生前之能,最终被李玄都、颜飞卿、苏云媗围攻致死。 便在此时,被炸飞出去的祁英落地之后,又一个翻身站起,身上竟是没什么明显伤势,然后一摆手中长枪,又朝李玄都攻来。脚步所过之处,踏出一个一个漆黑脚印,脚印上还有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升腾不休。与之同时,祁英的七窍、双手、后背皆有黑气升腾,双眼中更是有红芒闪烁。 如今的祁英枪法虽然不如生前,但身上的凶戾之气却是更胜从前,再次对上李玄都之后,竟是只攻不守,任由李玄都的长剑落在他的身上,有半数剑气都被他身上的黑气抵消,剩余剑气落在他的身上,纵然造成些许伤害,在周围近乎无穷的阴气灌注之下,又能迅速愈合,其速度更胜无道宗的“六合八荒不死身”。 此时的祁英既非铜甲尸,也非太阴尸,倒是让李玄都想起了一种奇异鬼物。还是在北芒县一战,他和苏云媗等人遇到一种名为“罗刹”的鬼物。 所谓“罗刹”,乃是佛家所言的恶鬼。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之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 当年皂阁宗盛极一时,横扫人间无敌手,于是便将目光转向更高层次,意欲以人力造就神灵。当时皂阁宗定立的目标有三,均是取自佛家传说,分别是:天神“阿修罗”、护法神“夜叉”、恶鬼“罗刹”,其中“罗刹”对应先天境,“夜叉”对应归真境,“阿修罗”对于天人逍遥境,以及对应天人无量境的“大阿修罗”和对应天人造化境的“阿修罗王”,更有传闻说,皂阁宗甚至还想造就直指长生境的“帝释天”,只可惜皂阁宗只是初步完成了恶鬼“罗刹”,便被正邪两道联手所败,剩余两者便是遥不可期。 不过仅仅是“罗刹”一物,就已经堪称逆天,由皂阁宗炼制成的“罗刹”,兼具厉鬼和活尸两者之长,既有一定灵智,又有坚韧躯体,可谓是以人力夺取天地造化之能事,用皂阁宗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行窃天、偷天之举,九天神灵也不过如此,故而皂阁宗的最后一方大阵被命名为“炼神”。 此时李玄都心头便涌出一个想法,难道地师将当年皂阁宗的遗愿发扬光大,创造出了堪比天人境大宗师的“修罗”?亦或是当年皂阁宗已经成功,只是随着皂阁宗的覆灭而不为人所知,地师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皂阁宗的传承,并将其重现于世?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意味着地师的谋划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包括张静修和李道虚,一人再厉害,哪怕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不能一统天下,可如果地师有了这等手段,却是不同了。而且不要忘了,当年宋政之所以能坐上无道宗宗主的宝座,就是因为他与地师里应外合,偷袭正在闭关的无道宗老宗主,既然地师可以把祁英的尸体拿到手中,那么地师极有可能还有一具无道宗老宗主的尸体,那可是名副其实的长生境,又是何等可怖?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敢怠慢,将手中“人间世”掷出,不再是“北斗三十六剑诀”或者“太阴十三剑”,而是太平宗的“南斗二十八星阵”。 北斗南斗本是一家,玄微青领皆是太平,只见得“人间世”以一化七,复而再化二十八剑,无一虚幻,皆是真剑,皆是悬空而定。 这不是杀人的北斗剑阵,而是困人的南斗星阵。 只见那二十八剑随着李玄都手指一翻,剑尖齐齐朝下,斜指地面上的祁英,然后又随着李玄都剑指一点,剑阵疾速下坠,一身体魄堪比金刚的祁英便被“人间世”一剑接一剑洞穿身体,足足二十八剑,将其扎成可一只刺猬。 祁英远未死去,却被洞穿了各大窍穴,割断各处筋络关节,动弹不得,只能不断怒吼。 手中无剑的李玄都一跃而起,右手五指汇聚五行气机,朝着祁英一掌当头拍下。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十二掌 李玄都一掌按在祁英的头顶天灵之上。 瞬间寂然无声。 然后在短暂的沉寂之后,祁英脚下的拱桥寸寸碎裂,裂痕向四面八方飞速蔓延开来,所过之处,拱桥彻底化为粉末,而两人却保持着悬空而立的诡异姿态。 李玄都的手掌继续下压, 以两人所在之地为圆心,方圆数十里的地面如同地龙翻身,震颤不休,甚至有些地方房屋倒塌,地面上龟裂出一道深深沟壑。 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化作巨大狂风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四周的房屋在狂风中摇摇晃晃,如同纸糊一般,距离最近的十余座砖石房屋已经有倒塌的迹象,更别提那些行人之流,如风中落叶一般,随风胡乱飞舞。 下一刻,祁英怒吼一声,刺入祁英体内的二十八柄长剑悉数激射而出,重新合作“人间世”。 李玄都伸手握住“人间世”,身形倒掠,“人间世”上剑气汹涌,甚至连李玄都的半截手臂都完全笼罩其中。 祁英身形落在对岸,身上的血洞开始迅速愈合。 然后祁英伸手撕扯下身上的一品公服,将公服下的一身甲完全展露出来,光华隐隐,色泽暗沉,使他整个人好似从阴间来到阳世的幽冥之神。 原本铠甲较为轻薄,只是护住几个紧要部位,不过在祁英撕掉白袍之后,铠甲如有活性一般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先是由薄变厚,然后缓缓延展,将祁英的整个身体全部包裹其中,不留丝毫缝隙,最后是开始向上延伸,形成一个附有鬼面的头盔。 “人间世”还未触及祁英的铠甲,后者四周已经激荡起一圈圈涟漪,大小不一,高低不一,甚至余韵不一,就像大雨落大湖。 祁英没有躲闪,任由层层涟漪在自己身周荡漾开来,一身铠甲涌出无数黑色阴气,与剑气相互抵消,同时还有点点流萤从他的身上不断向外飘洒下来,向四周蔓延。 下一刻,李玄都出现在祁英身前三尺处。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手中青锋三尺,对于剑士而言,身前三尺,自是无敌。 祁英手腕一抖,长枪刺向李玄都,祁英单手握住长枪尾端,枪尖处形成一个黑色锥状螺旋。 眨眼之间,祁英顺手横扫。 李玄都立剑挡住,然后又是一剑斩落。 祁英不得不转守为攻,手中长枪横于身前,双手分别握住长枪的两端。 “人间世”就这么直直地斩在长枪上,在枪杆上留下了一道寸许深的伤口。 虽然这支长枪也算是一件难得的宝物,但是相比起刀剑评排名第二的“人间世”,还是差上太多。 李玄都用出“逆天劫”剑气和“玄阴剑气”混杂一处,手中“人间世”猛然下压。 在一声清脆声响之后,祁英手中的长枪断成两截。 李玄都便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剑当空斩下,剑气如瀑布挂当空,祁英的视线之中只剩下剑气满溢,再无他物。 祁英依仗身上甲胄,他伸出双手,将这片剑气长幕从中生生分开。 磅礴剑气竟是伤不得他身上的诡异甲胄。 李玄都手段再变,改用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随着李玄都的更上一层楼,李玄都对于“千剑观音”的领悟又更深一层。 只见一瞬间出现了十二个李玄都,神态各异,面容各异,装扮各异,神态各异,或以剑分水,或握剑血战,或剑动风雷,或嗔目怒视,或青丝万千,或御剑凌空,或横剑静坐,或悬剑望月,或立剑身前,或扛剑高歌,或携剑横行。 十二人,十二剑,各有各的风采,这是李玄都将“太阴十三剑”中的前十二剑也融汇其中。 几乎同时,有十二剑落在他的身上,十二道撞击声几乎是汇聚成一声。 这十二剑看似轻盈,实则却是势大力沉,以至于祁英的身形瞬间下沉入地下数尺,只剩下上半身露出地面时,才勉强稳住身形不再剧烈颤抖。 不过祁英身上黑气不绝,伤势迅速愈合,双手撑住地面,硬顶着剑二剑强行站立而起,虽然十二剑的剑势十分宏大骇人,但祁英竟然还是身形向前暴掠而出,浑身气势瞬间攀至顶点,一拳狠狠砸向十二剑归一的李玄都。 面对祁英几乎是倾力而为的一拳,李玄都没有半点惊慌失措,不退反进,任由祁英的一拳砸向他的眉心,手中“人间世”毫无凝滞地刺向祁英的心口。 以攻对攻。 三尺破甲,势如破竹。 “人间世”抵住了祁英的胸甲,剑尖抵在他的心口上,让他动弹不得。 祁英身上甲胄已是黯淡无光。 双手握剑的李玄都猛然向前踏出一步,已是强弩之末的“人间世”虽然未能刺穿祁英的胸膛,但却将他整个击飞出去。 轰鸣声中,尘土飞扬。 祁英的身形穿过整座城池,在地面上生生犁出一条长达数百丈的深沟。 不知撞碎多少建筑的祁英缓缓起身,身上甲胄残破不堪。 下一刻,李玄都的身形消失不见。 祁英也有所察觉,猛然后退。 一声呼啸声音骤然响起,李玄都已经出现在祁英的身前三尺。 仓促之间,祁英只能双臂交错,挡在身前。 然后祁英再一次被“人间世”劈入地面。 祁英以双臂勉强挡下这一剑之后,还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李玄都又是一剑。 祁英整个人被这一剑撞飞出去,腰部以下的身躯硬生生地在 地上犁出一条长达数十丈的深沟。 李玄都出剑不停,如重弩激射,势如炸雷,竟是让祁英没有还手反抗之力。 终于李玄都与祁英已经是近在咫尺。 虽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三尺青锋并不适合真正意义上的贴身肉搏,但李玄都用剑又岂是墨守成规之人? 只见李玄都反手持剑,以剑首狠狠撞向祁英。 一撞如叩天门。 接连两次被李玄都击退的祁英再次被李玄都一剑撞飞出去,数十栋房屋直接被砸成废墟。 祁英摇摇晃晃地起身,神智渐渐消失,怒吼一声之后,双脚发力,将脚下地面踩踏得支离破碎,余波甚至令周围数里之内的地面出现不同程度的坍塌,呼啸的声音汇聚成一声浩大轰鸣。 他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冲向李玄都。 李玄都瞬间结成一座“北斗天罡剑阵”。 祁英轰然撞在剑阵上,好像大浪大潮拍击大堤。 李玄都不动如山,祁英却是被反震之力向后震退数十丈,双脚在地面上再次划出两道深刻痕迹。 李玄都反守为攻,起剑不用,一掌拍在祁英胸口,使后者双脚离地。 “无极劲”穿透铠甲,伤及体魄。 祁英落地之后,体内仍是阵阵沉闷雷声连绵不绝,踉跄向后退去,铠甲上裂纹遍布,乌黑血液从缝隙中不断渗出。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向前踏出一步,如缩地成寸,追上祁英的身形,又是一掌。 两人一进一退。 李玄都一气十二掌,在此期间,祁英始终未能落地。 待到最后一掌,祁英终于重重落地,一身铠甲彻底破碎,黑气消散,再也无法恢复伤势。 不过祁英还未死绝,皮肤上显现出一条条紫黑色的筋脉,如同一条条细蛇不断游动,让人寒毛耸立。他试图挣扎着起身,不过终是徒劳。 李玄都来到祁英面前,一剑刺入祁英额头:“晚辈李玄都,送前辈一程。” 第一百五十五章 翠云峰上 北邙山三十二峰,阴阳宗位于最深处,故而想去阴阳宗,必先破皂阁宗,换而言之,皂阁宗算是阴阳宗的一处屏障。 在阴阳宗九峰中,有一峰名为翠云峰,此地有一处宫观,与云锦山第一大宫观同名,都是名叫上清宫,据说当年道祖曾在此炼丹,彻夜砌起太极八卦炉,以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方位,调动天、地、水、火、雷、山、风、泽之灵性,巧运内外相济之理,专心精炼了九九八十一天。揭炉时有万道金光四射,直窜云霄。道祖自尝一粒,瞬间面露紫气,道祖以此丹点化座下青牛,跨上牛背,由北邙山远出函谷关戏化胡为佛。 在静禅寺之战中输了一手的地师,此时便站在上清宫中,举目望天。 冷夫人乘坐一只巨大白鹤扶摇盘旋飞至,她从鹤背上飘然落下,来到地师的身旁,道:“畏已。” “鬼”字与“畏”字,乃是同源字,无鬼即是无畏,而“无”字也可以用“去”字、“弃”字、“已”字代替,故而徐无鬼的表字便是“畏已”。只是这个表字少有人知,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敢称呼,只有冷夫人才有这个资格。 徐无鬼说道:“我在想日后的天下,当年世宗皇帝驾崩之后,有徐世嵩和祁英支撑大局,穆宗皇帝之后,有张肃卿和秦襄支撑起大局,在这四人,朝廷还有何人?会是孙松禅和赵政吗?” 冷夫人轻声道:“怕是已经后继无人了。” 徐无鬼轻笑一声:“如此也好,不过由人推己,在我离世之后,你们也都步入迟暮之年,到那时候,谁来支撑其后二十年的大局。? 一名身着玄色鹤氅的男子站在两人不远处,道:“难道地师真想将基业交予李玄都手中?” 地师没有转身,冷夫人却是对此人点头致意。 放眼整个阴阳宗,如果说地师地师是毫无疑问的第一号人物,那么大天官王天笑就是仅次于地师的第二号人物,其地位大致相当于正一宗的张静沉、清微宗的张海石、太平宗的沈元重。 此人正是王天笑,他平静说道:“师兄,当年是你定下了我阴阳宗的百年大计,后又与宋政结盟谋取天下,可自从宋政失踪之后,西北五宗失和,澹台云空有境界修为,却鼠目寸光,胸无大志,这才有了西京之变,致使我们丢了道种宗,现在又被正道中人欺压如此,虽说师兄已有应对之策,但每每念起,还是心有不甘。” 地师无动于衷,不置一词。 王天笑继续说道:“说到李玄都,我听说张静修将静禅宗让给了李玄都,招揽笼络之意昭然。据说澹台云那边也在拉他,在这等情况下,怕是李道虚也不会甘心自己倾注心血培养出来的弟子给旁人做了嫁衣,多半也会有所动作。在如此境地之下,李玄都恐怕会左右逢源,而不会轻易下注,更不会冒着身败名裂的可能彻底倒向我们。” 冷夫人轻声道:“当年宫官那个丫头曾几次示好李玄都,可惜我没放在心上的,现在想来,那丫头的眼光高得很,也好得很。” 王天笑冷然道:“可惜那位宫姑娘已经像李玄都一样,叛出师门,自立门户了。” 地师平静道:“大明官,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上官莞做一宗之主还能胜任,让她来担当地师之位,担当得起吗?” 王天笑道:“师兄,你可曾听说过改弦易辙?就算李玄都愿意与我们合作,师兄又如何保证我们这些人老去之后,李玄都不会自行其是?师兄难道就不怕我们的一生心血就此付诸东流?” 地师终于转头瞥了王天笑一眼,语气却仍是不疾不徐:“你放肆。” 王天笑稍稍沉默片刻,转开了话题:“师兄,西京那边,如何处置?” 地师平静道:“澹台云不过是癣疥之疾,不足为虑,就算想要根治,也要讲究时机,讲究分寸,绝不是一蹴而就之事。” 王天笑低声道:“养虎遗患。” 地师摇头道:“好了,当前最大的事情是应对正道各宗和辽东五宗,这个时候再去想西京之事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王天笑缓缓说道:“藏老人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只待师兄一声令下,便可送他们一程。” 地师摇头道:“没那么容易,不过让他们死上几个好手,却是不难。” 王天笑说道:“既然如此,我亲自去一趟皂阁宗,见机行事,不知师兄以为如何?” 地师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 得到地师的许可之后,王天笑向后退出几步,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冷夫人忧心忡忡道:“毕竟有张静修亲自坐镇,你就不担心大明官失手?” 地师笑了笑,“江湖上哪有十足把握之事,关键还是事在人为,王天笑走了这么多年江湖,知道轻重。” 冷夫人又问道:“那我呢?” 地师轻声道:“跟着我去西边。” “西边?”冷夫人吃了一惊,显然在事先没有得到半点风声。 地师点头道:“对,西边,我这些年来落了许多闲子,没想到还真能用上。” 冷夫人先是愕然了一会儿,沉思了片刻之后,说道:“与沈大先生有关?” “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地师露出了威严。 “是。”冷夫人不敢忤逆。两人虽然是夫妻,但这个世道,也是夫为妻纲,两人之间自然事事以地师为主,更何况在冷夫人身旁还有一个虎视眈眈且善解人意的罗夫人。 徐无鬼又放缓了语气,柔声道:“夫人,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初相识的时候,我常说的一句话?” 冷夫人怔了一下,说道:“你常说……‘三思而行’。” “是了。”徐无鬼说道:“三思而行,什么叫‘三思’?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能躲开危险,这是‘思危’。躲到敌人不再注意你或是很难顾及你的地方,这是‘思退’。抽身而退之后就可以作壁上观,同时也可以整理思绪,反思自身,重新审视自己脚下的路,是不是走错了,这是‘思变’。” 冷夫人若有所思道:“我们身在乱局之中,四面受敌,与其抱残守缺,倒不如抽身而退,让他们争去,我们只管作壁上观,看好戏,做渔翁黄雀。” 徐无鬼笑道:“这就是了,北邙山也好,江湖也罢,乃至于整个天下,它们都是死物,不会跑,也不会走,所以关键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于人。” 冷夫人仍是有几分迟疑,道:“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徐无鬼握住她的手,笑道:“不先置之死地,如何死中求生?我们先招惹了澹台云,又招惹了张静修,这两人便联起手来对付我们,看戏的李道虚和秦清也趁机参与进来,这便是墙倒众人推,不过这才正合了我的意,原本的局势就是一潭死水,经此一战之后,整个局势算是真正活了起来,活才能生变。” 冷夫人微微点头,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明白地师的所思所谋。 上清宫。 王天笑踏入大殿,光滑可鉴的黑色地面上清晰倒映出他的身影。 此时的大殿中立着三道身影,分别是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五明官诸葛錾。 王天笑停下脚步后,视线从一众人身上扫过,缓缓开口道:“十殿明官中,魏臻和上官莞未能踏足天人境,张铮、金释炎、赵纯孝已死,李世兴伤势未复,便只剩下我们四人。” 钟梧因为在静禅寺中败给了悟真,所以此时算是戴罪立功之身,上前一步,沉声道:“请大明官示下。” 王天笑道:“去皂阁宗。” 第一百五十六章 暗算偷袭 另外一边,从正门攻入鬼国的正一宗更为凶险,李玄都等人遇到的只是闹市,而正一宗遇到的却是倾巢而出的汹涌“大军”。这些鬼物沾染了一缕幽冥之气后,身上显化兵刃铠甲,原本的孤魂野鬼摇身一变,成了酆都阴兵,极为凶悍。 只可惜它们遇到了大天师张静修,张静修催动“天师印”,洒落无数“昊天光明火”,熊熊光焰所到之处,鬼军直接化作袅袅青烟,不剩分毫。 在张静修身后的众多正一宗高手取出各自法器符箓,结成阵势,集合众人之力,开始净化此地阴气,引得城中鬼物悉数向正一宗这边引来,却是在无形中减轻了另外三门的压力。 在城内正中,立着三人,为首之人正是皂阁宗的宗主中藏老人,他望着南门方向的冲天光焰,嘿然道:“大天师不愧是大天师,以一己之力便将满城鬼军挡住,若是让他放手施为,这座小洞天经不起他的几番折腾。” 旁边一人正是皂阁宗炼尸堂堂主尚熙,说道:“正道有大天师亲自领军,可我们这边却没有地师坐镇,此战恐怕……” 藏老人嘿了一声,说道:“地师不到,可十殿明官总是要到的。再者说了,翠云峰距离此地不过咫尺之遥,以地师之能,转瞬即至,也无甚区别。” 便在这时,在三人身后响起一个嗓音:“藏道兄所言极是。” 三人回首望去,却是三明官王仲甫通过“阴阳门”出现在此地,此地有术法禁制,寻常术法难以突破,便如大门上锁,需要钥匙,唯有阴阳宗和皂阁宗之人才知道其中关键。 王仲甫来到藏老人身旁,说道:“地师派遣我等前来助藏道兄一臂之力。” 藏老人问道:“大天官何在?” 王仲甫道:“大天官已经进到城中,伺机而动。” 闻听此言,藏老人呵呵一笑,道:“如此甚好。” 话音未落,忽然从北门方向传来一阵巨响,然后风云色变,虽然相隔甚远,但藏老人等人还是可以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气机涟漪,体内气机也随之泛起波澜。 几人微微色变,藏老人脸色略微阴沉:“没想到第一个攻到阵法枢机的是张海石。” 王仲甫道:“张海石这些年来故意藏拙,表面上只有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实则在暗中早已踏入天人造化境,若非他与李道虚不和,这清微宗的宗主大位本该是他的囊中之物才对。” 藏老人曾经与张海石相斗,吃了个大亏,自是清楚,冷声道:“今日便拿他开刀。” 王仲甫不置可否。 此时在北门方向,房屋倒塌,一条长街都被毁去,仿佛被人寸寸犁过一般,大地开裂,从地面缝隙中喷出大团大团的秽气,这些秽气呈现出暗黄之色,凝而不散,凡是它触碰到的鬼物都悉数被其吞没,每吞没一个鬼物,这些秽气便壮大一分。不多时候,秽气已经化作一条长龙。 这仅仅是因为张海石的一剑之威。 此时张海石已经从竹杖中拔出了自己的佩剑,所用也并非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而是他自创的“四海潮生剑”,算不得大成之法,却与李玄都用“人间世”一般,未必是最厉害的,但一定是最适合自己的。 面对这条秽气长龙,三位全真道真人主守,而张海石一人主攻。只见得张海石一剑扫出,周围的鬼物悉数被拦腰斩断,化作飞灰。那团秽气更是遭受重创,剧烈扭曲,并发出“嗤嗤”声响。 以武道境界而言,天人无量境是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天人造化境就是以实击虚和以虚击实,“六灭一念剑”便是李道虚在天人造化境的时候悟出,堪称以虚击实的极致,而“元一初始剑气”则是以实击虚的极致,而到了张海石这等境界之后,不必刻意用什么招式,随意出手,千变万化,无定式,无定形,便是无招胜有招了。 这团秽气虽然厉害,但毕竟是死物,面对张海石的猛攻,根本不会躲闪,眼看着被张海石以剑气生生打散也不过迟早之事,而一众道门弟子则是加紧以术法净化周围阴气,使得鬼物不能再生。 就在这时,正在主持阵法的三玄真人忽然觉得背后一通,似是被人拍了一掌。 三玄真人本就是全神贯注施法,无暇他顾,而这一掌又是神出鬼没,实来得突兀到极点,时机又把握得极度巧妙,防不胜防。三玄真人立时脸色一白,吐出一口鲜血。 原本三位真人也各有分工,万寿真人总揽全局,三玄真人主持施法,太微真人则是防备偷袭,不过就在三玄真人被人偷袭的同时,太微真人也遇到了一个对手。此人正是二明官钟梧,他精通拳掌功夫,从暗处偷袭,双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掌风逼体而至,双掌暗合阴阳变化,双掌一阴一阳,阴阳并至,太微真人立时感觉自己半边身子冰寒刺骨,另外半边身子又是炽热难当。 到了天人境之后,方士和武夫的区别已经不大,太微真人也会用剑,乃是东华宗世代相传的“东华紫薇剑诀”,只见他手掌一翻,掌中出现一柄通体紫色的长剑,剑锋处氤氲出淡淡紫意,对上钟梧的双掌之后,非但没能伤及钟梧的手掌,反而长剑被弯曲出一个极为骇人夸张的弧度。 太微真人虽然修为精深,毕竟比不得悟真大师,对上钟梧之后,自然不是对手,只能游斗拖延,待到张海石脱身,便是钟梧的死期。 只见太微真人身形急转,手中长剑仿佛一条紫色长河漫卷,绵绵不绝,与钟梧的阴阳掌法相撞,金石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钟梧也不着急,因为他本就没想将太微真人如何,在从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落在了三玄真人的身上。这其中也有过一番思量,三玄真人虽然是清微宗这边的人,但在暗中却与正一宗眉来眼去,有改换门庭的意思,若是三玄真人带领神霄宗倒向正一宗,那么正道中“四六之争”的平衡就会被打破,想要让正道中人在内斗中两败俱伤,耗尽最后一点鲜血,必须要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而不是某一方一家独大,若是能击杀三玄真人,神霄宗中偏向清微宗的那一派人便会得势,仍旧能维持正道平衡。其实正道和邪道一样,都极力维持对方的平衡,总是支持不那么强大的一方,同他们联合起来,挫败更强势的一方,无论是谁,绝不让对方阵营出现一个绝对的霸主。 地师想要吞并澹台云,大天师就出手干预,大天师想要压过李道虚,地师也不会坐视不理。正因为如此,藏老人说要拿张海石开刀时,王仲甫的态度是不置可否,从阴阳宗的角度出发,要保全清微宗一方的实力,而着重打击正一宗一方的实力,这样既可以维持双方的实力平衡,不会让正一宗借着这一战整合结盟,继而压过清微宗,也会加深清微宗和正一宗之间的矛盾,让正一宗弟子感觉自己出力最多,伤亡最重,而清微宗出力最少,伤亡最少,那么双方再起争端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所以说杀人就像是出刀,刀子要落在关键的地方,一刀便让对手失去行动能力,让对手留更多的血,甚至是一刀毙命,而不是落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只会凭白浪费力气。 出手偷袭三玄真人之人,正是精通五行遁术的诸葛錾,神出鬼没,他的偷袭一掌正中三玄真人后心,而且掌心之上还蕴含阴阳宗的“鬼咒”,虽说同境之战,“鬼咒”未必能够致命,但也是极为棘手的功法,足以让三玄真人在短时间内失去战力。 第一百五十七章 剑出似海 诸葛錾还要继续动手,张海石已然反应过来,仗剑而至。 剑气凌空,诸葛錾不敢硬扛,他很清楚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是张海石的对手,更何况周围还有如此多的各宗高手,若是落入被人围攻的境地之中,几无幸理,所以只是冒险行刺,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于是他直接以土遁之法遁入脚下地面,迅速后撤。 与此同时,钟梧也弃了对手向后撤去,因为他与太微真人交手时,占据上风,所以是进是退都在他的一念之间,而不是取决于太尉真人。 两人后撤,张海石却不愿意这么轻易便放过他们,一挥手中长剑,立时有一道气墙阻住钟梧的去路,其中剑气流转,触之即伤。 钟梧轻哼一声,依仗自身体魄坚固,直接撞了过去,气墙破碎,可钟梧也浑身浴血,颇为狼狈。 就在此时,正在帮三玄真人稳固伤势的万寿真人喝道:“海石先生,且住。” 张海石停下正要追击的方向,回首望去,却见从城中方向涌来一片漆黑,使得本就晦暗的城中愈发漆黑,几乎要伸手不见五指。 紧接着从空中缓缓降下一道巨大黑影,这道黑影足有十余丈之高,姑且算是一个人形,只是周身上下混沌一片,就像用墨水在白纸上涂抹了一个人形。 黑影现世之后,做了一个佛家结印的动作,然后就见它的全身上下睁开无数眼睛,密密麻麻,与任何一只眼睛对视,就算修为有成之人,都会生出眩晕之感,甚至会被夺去心神,沦为傀儡。一名清微宗弟子恰好与一只眼睛的目光对上,登时感觉脑中轰的一声,七窍立刻流下鲜血。他又感到一股冰寒阴湿之意从他双眼中侵入身体,四下蔓延,使他身体麻木,同时又有一股冰冷气机直奔他的泥丸宫而来,要将他的一点真灵彻底泯灭。 这名清微宗弟子大吃一惊,他也算境界高深,迅速运转“玄微真术”,气机源源不绝自三大丹田涌出,一路迎向那道冰寒之意。虽然冰寒之气被他暂时镇压,但他也是极不好过,一口血当场喷了出来。 中招之人远不止这名清微宗弟子,修为高些的,只是感觉一股彻骨寒意,便以气机化解,可是修为稍低的,就感觉全身上下冰寒一片,整个人都要被冻僵。一时之间,受伤之人不在少数。 在黑影的身周还环绕着一道黑雾,乃是由阴气、死气凝聚而成,若是任由阴气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普通生灵立时生机灭绝,然后被夺去魂魄,直接转化为冤魂。 张海石抬头望着这道黑影,脸上露出几分凝重,冷声道:“‘幽冥九阴尊’!” “幽冥九阴尊”是以无数冤魂以及九幽阴气炼制而成,有形无质,有摄魂夺魄之玄妙,吸纳魂魄越多,威力越大,与“万尸大力尊”一般,都是皂阁宗的镇宗之宝,每逢乱世,皂阁宗之人都会大肆搜刮游魂来炼制此物,若能炼制圆满,同样等同仙物品相。 眼前这尊“幽冥九阴尊”,还谈不上圆满,但也算是半仙物的品相,实在不容小觑。再加上此地阴气极重,大大助涨了“幽冥九阴尊”的威力,在占据天时地利的情形下,已经堪比完整仙物。 与此同时,天空中也多了一名须发黑白相间的男子,相貌初看似是垂暮老者,再看又像是正值壮年的不惑男子,极为怪异。他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片灰暗的阴霾暮云之中,若隐若现,不太像是人,倒像是一只老鬼。 正是三明官王仲甫。 张海石浑然不惧,道:“当初在吴州上清县,王道兄曾与白宗主斗过一场,今日我张某人再来领教王道兄的绝学。” 说罢,张海石整个人拔地而起,仿佛一道贯日长虹,照亮天幕,直奔“幽冥九阴尊”而去。 张海石的手中佩剑名为“竹中剑”,剑身略显细长,可剑势却是浩大无匹,如滚滚海潮,大浪拍岸,卷起千层雪。 当年诗圣作名篇《朝献太清宫赋》 ,其中有一句:“地轴倾而融曳,洞宫俨以嶷岌;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凤鸟威迟而不去,鲸鱼屈矫以相吸;扫太始之含灵,卷殊形而可挹。”此剑便有如此神韵,随着张海石一剑升空,剑气滚滚似是四海之水皆立,如海啸漫卷如巍巍城墙数十丈。 “幽冥九阴尊”周围的阴气被张海石一剑扫孔,张海石直冲而入,手中长剑以实击虚,如刺入血肉之中,发出“嗤嗤”声响,然后张海石身形扭转,剑随身行,在“幽冥九阴尊”的身上生生划了一个弧形。 刹那间,“幽冥九阴尊”身上的眼睛纷纷闭合,伤口中有大团大团的秽气、阴气、煞气涌出。 张海石身形倒掠后撤,此时三十六位清微宗弟子已经结成“北斗三十六天罡剑阵”,除此之外,妙真宗的弟子和神霄宗的弟子也分别结成“紫薇南斗阵”和“真武北斗阵”。三大阵法已成,分列天地人三才阵是,护住阴气侵袭。东华宗的弟子则是开始有条不紊地救治受伤之人。 张海石落在阵中,开始短暂的闭目调息,显然方才的一剑损耗颇大,便是有无量境的玄妙,也要片刻喘息,毕竟将天地元气化作自身气机也是需要时间,而且此地自成一方天地,能化为己用的天地元气微乎其微,更多还是弥漫阴气,更是不能利用。 此时笼罩在“幽冥九阴尊”周围的阴气逐渐散去,可见“幽冥九阴尊”身上被撕裂出一道长达三丈的巨大伤口,正在缓缓愈合,可见张海石的一剑之威。便是王仲甫也面露凝重之色,对于张海石十分忌惮。虽然张海石和白绣裳同为天人造化境,同样是剑道大宗师,但是两者还是有区别的。白绣裳的剑道攻守兼备,圆融如意,以而张海石更注重攻伐,不好说这两种剑道谁高谁下,可是在当下这时,张海石依托众多弟子结成的阵法而守,根本不必顾忌防守的问题,只需要倾力出剑就行,却是比在上清县时只有一人的白绣裳更为棘手。 “幽冥九阴尊”乃是以阴气炼制而成,并无实体,可是张海石的以实击虚已经到了极致,又有三大真人和众多弟子助阵,就算“幽冥九阴尊”在鬼国之中臻至圆满,也不敢说能够必胜,想要彻底除去张海石一行人,还要藏老人的“万尸大力尊”一同出手才行。 便在这时,张海石已经调息完毕,再次举起手中的“竹中剑”指向“幽冥九阴尊”。 事到如今,王仲甫也不能不全力出手了,手中出现一柄墨色玉尺,然后全力掷出,击向了正道中人的三大阵法。王仲甫位列十殿明官的第三位,尚且在李世兴之上,境界修为自然强横无比,玉尺若一条长龙,翻飞出击,与阵法一触,即刻发出一声轰鸣,震荡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勾勒出阵法的笼罩范围,虽然玉尺被弹回,但许多弟子也是脸色微微一白,让“幽冥九阴尊”趁此时机,又伤了十数人。 张海石对此视而不见,深吸一口气之后,再次冲天而起,一剑穿透了“幽冥九阴尊”的心口位置。 只见得“幽冥九阴尊”的胸口上出现了一个不见其底的大洞,如黑幽幽的井口,隐隐透出玄光。 第一百五十八章 鬼域激战 张海石轻哼一声,剑气大涨,将这个井口大小的大洞扩大至方圆三丈,几如一个山洞一般。 这个洞口边缘可以看到无数虚幻的苍白人脸,表情扭曲,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发出一阵阵低低喃语,让人闻之便心生恍惚。而洞口深处,在黑暗中亮起无数红芒,似乎有万千恶鬼藏于其中,正在窥伺外面的世界。 洞中的黑暗犹若实质,十分浓稠,即使是张海石的目力也无法看清,而在其现世之后,顿时大肆吸纳四周阴气,无数阴气汇聚而至,如滚滚波涛,风声犹如万鬼哭嚎,同时产生一股巨大吸力,拉扯着张海石往洞中而去。 “万尸大力尊”也好,“幽冥九阴尊”也罢, 看似是一个整体,实则是以无数尸体和残魂拼接而成,体内蕴含了无数煞气、阴气、尸气,若是被它们吸入体内,便如同进了尸山血海,任你是罗汉金身,也要被污秽。 可张海石因为一剑太过势大,已经没有撤招的余地,眼看着距离洞口越来越近,张海石没有半分惧色,手中“竹中剑”大放光华,在剑锋之外凝聚剑芒,使得“竹中剑”变作一把长约三丈余、宽约三尺的巨剑,然后张海石由单手持剑变为双手握剑,扭转身形,奋力横扫。 剑芒已有三丈之长,剑光更是横贯天机。 这一剑不断蔓延,穿透了“幽冥九阴尊”的后背,然后将其横向一分为二。 无论是此地弥漫的阴气,还是“幽冥九阴尊”自身蕴含的尸气、死气、煞气,无论有形还是无形,有质还是无质,都被这一剑从中分割开来。 十余丈之高的“幽冥九阴尊”下半身不动,上半身沿着这一剑的轨迹,斜斜下滑,无数残魂从伤口断裂处逸散而出,好似飞鸟出笼,遮蔽天幕。 这一剑堪称天人造境的完美展现,实能开山断岳,虚能斩断气数勾连,虚实结合之下,任凭“幽冥九阴尊”如何变化,也难逃被一分为二的下场。 虽然这一剑未能彻底灭杀“幽冥九阴尊”,但也成功重创了“幽冥九阴尊”,使其在短时间内竟是无法重新组合。 不过王仲甫也不以为意,他这次出手,只是为了掩护钟梧和诸葛錾,现在两人已经退走,张海石又气机大损,无力追击,他便可以从容退去。 不过出乎王仲甫的意料之外,张海石强行一剑斩断“幽冥九阴尊”之后,明显已经是大耗气机,但还是提剑朝他掠来。 王仲甫轻哼一声,握住玉尺,迎上张海石。 一瞬间出现无数纵横交错的光华,照亮了晦暗天幕。 在光华消逝之后,两人分开,张海石向后飘退十余丈,方才止住退势,掌中的“竹中剑”震颤不止。 王仲甫站在不远处,淡然道:“海石先生,今日我无意与你为难,还望你适可而止。” 张海石嘴角一扯,轻笑道:“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还想着挑拨我们正道中人。我们清微宗只是在嘴上阴阳怪气,你们阴阳宗可是人如其名,尽是些阴阳人。” 王仲甫没有说话,似是不屑争辩。 此时“幽冥九阴尊”中逸散出的残魂循着生人阳气袭向三座阵法,万寿真人和太微真人主持阵法,先是剑气阵阵,又是星光隐隐,还有烈火升腾,将这些如大潮一般的残魂悉数当下,实在挡不住的时候,太微真人便直接出剑,将那些漏网之鱼一一斩杀。 张海石与王仲甫又斗了十余招,张海石毕竟元气大损,不复先前之威,王仲甫一把玉尺守住八方,密不透风,就好似一道大堤,抵御涌来的滚滚大潮。若是平常时候,大潮一下便可漫过大堤,可此时后力不济,潮水只能拍在大堤上,徒劳无功。 便在这时,王仲甫又是一掷玉尺,骤然打向三座阵法, 张海石脸色微变,身随剑走,阻住玉尺,却不想王仲甫只是个虚招,趁此时机,他身形如烟,向外冲去,同时反弹而回的玉尺也紧随其后。 王仲甫长笑道:“海石先生,咱们后会有期。” 他话音未落,“幽冥九阴尊”也化整为零,四散而去,若是在外界,王仲甫是万万不敢如此,那些残魂分开之后,抵御不得阳光、天风、雷霆,会大受损伤,甚至直接消亡,使得“幽冥九阴尊”品质受损,可在此地鬼国,自成一方天地,好似幽冥阴间,却是不必有如此顾虑。 便在此时,张海石的剑芒又衔尾而至,在一进一退之间,两人硬拼十余招。 王仲甫的速度骤然加快,如长虹远遁,直到他彻底远去之后,在他方才停滞的地方才有点点血雾慢慢逸散开来。 张海石冷哼一声,抖落“竹中剑”上的点点血花,却也从鼻孔和耳孔中流出血线。 另一边,白绣裳也遇到了对手,却是藏老人亲自出手,驾驭“万尸大力尊”拦路。这已经不是白绣裳与藏老人第一次交手,上次交手时,白绣裳大占上风,若不是有李世兴牵制,藏老人恐怕很难全身可退。可那是因为她手中有李玄都的“人间世”,此时她虽然用回了自己的佩剑“妙法莲华”,但相较于半仙物的“人间世”还是稍逊一筹,再加上此处鬼国,“万尸大力尊”的威力大增,一来一去之间,便抹平了两人之间的但部分差距。白绣裳虽然还能依仗境界修为和先天克制略占上风,但很难取得胜势。 藏老人的在江湖中一直是个异类,年岁很高,名头很大,可是迟迟不能突破天人造化境,当年张海石刚刚踏足天人逍遥境时,藏老人就已经是天人无量境,如今张海石已经是天人造化境,藏老人还是天人无量境。而藏老人的境界一直稳固不动,可战力高下却十分飘忽,只因藏老人十分倚重外物,有“万尸大力尊”或“白骨玄妙尊”,又有三大身外化身,再加上各种其他手段,便是对上白绣裳,也能不分胜负,可如果这些身外之物受损,只凭借自身本事相斗,便是遇到宁忆,也未必能有太大胜算。 如今身在鬼国洞天之中,又有近乎仙物的“万尸大力尊”相助,哪怕藏老人的三大化身还未补全,也已经是他此生的战力巅峰。 “万尸大力尊”一掌拍下,一股天崩地裂般的巨力直压而下,一时间四周弥漫的阴气悉数被化作具有强烈腐蚀性的土黄尸气,有几名正道弟子躲避不及,立时血肉尽销,只剩下一堆枯骨,再有片刻,枯骨也化作飞灰,随风散去。不仅如此,周围的鬼物也难以幸免,悉数被“万尸大力尊”吸收吞噬,化作它的养料。 白绣裳全力促动手中“妙法莲华”,一剑迎上这一掌。 两者相击,慈航宗的“白莲剑气”与浓郁尸气轰然炸裂开来,惊天动地,修为稍低之人,直接被震得双耳暂时失聪,余波又化作一股浩大气浪向四周扩散开来,两侧房屋直接被连根拔起,地面上的青砖也被片片掀起。 然后就见一道光华大盛,仿佛有一个白色花苞,转眼之间,这个花苞开始缓缓绽放,化作一朵盛开白莲,形如花瓣的浩荡剑光不可抵御,使得“万尸大力尊”身上笼罩的土黄色尸气如冰雪消融。 藏老人的声音如滚滚雷声响起:“白绣裳,老夫今日便要报那日的一剑之仇。” 话音落下,“万尸大力尊”又是一掌压下。 白绣裳并不答话,只是以一己之力泼洒出无数剑光,齐头并进,万千光华缭乱,威势浩大无匹,竟是将“万尸大力尊”的全身上下悉数淹没。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送你上路 李玄都斩杀祁英之后,接下来的路途未再遇到什么阻碍,终是来到那座高塔之下。 只见此塔有七层之高,墙分八面,呈八角形,各层盖铜瓦,转角处设铜斗拱,飞檐翘角下挂铜风铃,有风吹过,铜铃便叮当作响,意趣盎然。只是在这等环境下,不见半分意趣,反而显得极为阴森可怖。 秦不一道:“当年二十一宗联手攻打皂阁宗,此塔被一位高人以火法焚毁,只剩下塔身,火气凝聚不散,使其通体赤红,如今看来,皂阁宗竟是又把此塔恢复了原貌。据老朽所知,此塔的关键不在于塔顶,而在于塔下的地宫,此处勾连地脉,是为枢机关键所在。” 李玄都略微沉吟之后,说道:“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可以效仿前人,直接将此塔全部毁去。” 几人都无异议,吩咐众弟子结成阵势,催动术法将此塔从外部毁去,尤其是太平宗弟子,精通“八部神通”,更是预备了大量“凤眼子”,别说是一座塔,就是一座城楼,也能直接炸塌。只是此塔有阵法庇护,想要以“凤眼子”建功,还要先将阵法破去。李玄都不通此道,此事便交由秦不一和沈元重二人,李玄都、秦素、萧时雨负责守卫。 就在此时,塔门大开,从中涌出无数鬼物,源源不绝,竟似无穷无尽一般。若是完全依托阵法防守,怕是要多有损伤。见此情景,李玄都只得仗剑上前,斩杀鬼物,缓解压力。 就在此时,魏臻出现在塔顶,俯瞰众人。 在上清宫时,大天官王天笑只是召集了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五明官诸葛錾,将四明官李世兴、八明官魏臻、九明官上官莞排除在外,其实是他另有安排,后者是他的心腹,或者是志同道合之人,前者虽然也要听从他的号令,但那只是在规矩之内的号令,许多在规矩之外的号令,便行不通了,故而在许多事情上,却是不能让他们知晓。 在魏臻现身之后,萧时雨立时注意到了他,她记忆深刻,当初牝女宗攻打漩女山,此人便在其中,而且是出了大力的。 萧时雨冷笑一声,身形飘然而起,以手中长索扫向魏臻。 魏臻淡淡一笑,取出一张棋盘,微笑道:“萧宗主,久仰大名,今日魏某人要请萧宗主对弈一局,不知萧宗主意下如何?” 说罢,他将手中棋盘丢掷出去,然后这张棋盘越来越大,仿佛要与天地同大,直接将两人笼罩其中。 一瞬之间,萧时雨和魏臻便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张棋盘。 与此同时,秦素也遇到了对手。 一道寒光好似凭空出现,杀气凛然,直向秦素迎面斩来。 这道锋芒不带半点邪气,反而带出风雷之势,可又与正一宗、神霄宗的雷法不同,别有一番玄妙。 秦素立时取出“欺方罔道”,以“天问九式”中的“冥昭瞢暗,谁能极之”一式挡下,同时也认出了此人的身份,正是九明官上官莞。 上官莞师从地师徐无鬼,从师承上来说丝毫不逊于颜飞卿、李玄都等人,早早就已经踏足天人境,更早于李玄都和颜飞卿,只是因为她身份特殊,没有登上过少玄榜,江湖上也少有人知。若是之前的秦素遇到了她,恐怕输多胜少,但这毕竟是之前,如今的秦素,哪怕还未踏足天人境,可在李玄都的帮助下,已是修为大进,堪比当年横行一时的紫府剑仙。 在接下上官莞的一剑之后,秦素身形急转,用出“天问九式”中的“日月安属,列星安陈”一式,刀势好似银河落沉九天,绵绵不绝,比之上官莞的“风卷残云扫”也是丝毫不落下风。 如今的秦素比之第一次与李玄都初见时已经有了天壤之别,距离天人境界只剩下一线之隔,再加上掌中“欺方罔道”的助力,对上寻常天人境界高手,不仅仅是有一战之力那么简单,甚至还能战而胜之。 一刀一剑寸步不让地正面相撞,刀锋和剑锋急速震颤,碰撞出无数尖锐凄厉的铿锵震鸣,一时竟难分高下。 上官莞随即变招,改用一轮“碧海潮月明”,只见一轮明月冉冉升起,大放光明。 这光如真实的月光一般,照亮天地,接着如银色的水银,流淌开来,然后炸裂开来,最终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这些“雨滴”状的物事,落于地面,打出一个个坑洼,就好像激烈的雨滴落在柔软的沙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洞。 秦素见过李玄都以此招破去唐秦的金身,不敢有丝毫大意,更不敢沾上半点,刀法也随之一变,用出“冥昭瞢暗,谁能极之”一式,身形变得忽明忽暗,时隐时现,任由“月光”洒落,却不能伤她分毫,而她趁此时机,直奔上官莞而去。 上官莞的长发自行披散开来,垂至腰际,然后不见她如何动作,满头长发飒然变长,足有百丈之长,继而合拢,将上官莞整个人包裹其中,千丝万缕编织成“布帛”,“布帛”叠加成“棉甲”,最终织就一只大茧将上官莞彻底包裹其中。 秦素的一刀之下,刀气磅礴似激流冲荡,上官莞所化的大茧如同河水中的礁石,屹立不倒。 在刀气冲刷之下,无数青丝立时化作飞灰,不过一层青丝之后还有一层,层层叠叠。青丝有多粗?比之银针还细,这只大茧足有三尺之厚,又该有多少青丝堆叠? 双方相互消磨,待到一刀过后,“青墨三千甲”所结之茧还有薄薄一层,身处其中的上官莞自然是毫发无伤。 上官莞淡淡一笑:“秦妹妹,好厉害的手段,怕是已得‘天刀’三分真传。” 这话乍一听之下,似乎两人只是友好切磋,但实际上,两女在交手时都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机,意图将对方彻底置于死地。 上官莞用的是“太阴十三剑”,却又不仅仅是“太阴十三剑”,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其他手段,秦素虽然行走江湖的时间不短,但是与交手厮杀不多,在眼力上远不如李玄都,便也辨认不出,她便认准了一个道理,任你招数变化万千,我只是专心运转“天问九式”,以不变应万变。 忽然之间,只见秦素身影一阵模糊,骤然一分,整个人竟是以一化九,八个秦素分据八方,各出一刀,汹汹刀气交织成网。剩下一个秦素脚尖一点,拖刀快步奔行,快若惊虹,瞬间来到上官莞的面前。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出自补天宗镇宗绝学“天问九式”,可以一身化九,在一瞬之间,一人之力如同九人一起出手,妙不可言,丝毫不逊于“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千剑观音”,也不逊于“太阴十三剑”除去“心魔由我生”之外的任何一剑。 当初韩邀月便是死在这一刀之下,上官莞也是一惊,只觉得四面八方的刀光汹汹而至,每一道都是寒气森然淬厉惊人,根本分不出虚实真假。她只得运转“剑心太玄意”,将自己周身上下守得密不透风。 一瞬之间,刀剑相击之声连绵不绝,不似两人交手,倒像是十几人一起乱战。 此时李玄都正在群鬼之中奋力斩杀,剑势所过之处,皆是摧枯拉朽。 只是群鬼铺天盖地,气息混乱无比,阴阳混淆颠倒,李玄都身处其中,难免受其困扰。 就在李玄都感应到秦素与人交手而下意识地回首望去时,忽觉后心一痛。 这一刻,天地寂静。 李玄都面色骤然苍白,七窍之中有乌黑鲜血流淌,五指死死握住“人间世”,开口问道:“不知是哪位高人驾临?” 从他背后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在下王天笑,特来送小李先生上路。” 第一百六十章 深渊中人 江湖上想要以弱胜强,偷袭无疑是最好的办法。当年无道宗的老宗主便是死于以宋政为首的一众高手偷袭围攻。若是出手偷袭之人的境界更高,那就更加无往不利,正如后来的静禅宗方静方丈和太平宗沈老先生,以及祁英,均是死于地师的偷袭。 在此处鬼国,阴气浓郁,煞气、死气、尸气混淆一处,极大程度上蒙蔽了感知,王天笑先是藏身于群鬼之中,然后又在李玄都略微分神的关键时刻突然出手,根本就是防不胜防,便是与他境界相当的张海石、白绣裳等人,也要被一击重创,更何况李玄都的境界尚且要低于王天笑。 这一掌不仅仅震伤了李玄都的心脉,而且掌力逸散开来之后,还震伤了李玄都的五脏六腑,同时又将“鬼咒”打入李玄都的体内,不可谓不阴毒。 便在这时,秦不一和沈元重发现了李玄都的异样,二人同时停下动作,一起向王天笑攻去。李玄都也没有立刻失去还手之力,也反手攻向王天笑。 王天笑面对三大高手的围攻,并不硬抗,抽身向后退去,立时隐没在汹汹群鬼之中。上官莞和魏臻也不恋战,各自退去。 李玄都一剑扫却周围鬼物,以剑气在自己面前凝成一堵气墙,这才拄剑而立。 秦不一和沈元重来到李玄都的身旁,护着他向后退去,各宗弟子也不再破解宝塔阵法,而是转为全力防守鬼物。 李玄都退回阵内之后,秦素第一时间迎了过来,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关切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王天笑的这一掌虽然厉害,但还伤不了我的性命。” 说话之时,李玄都的脸上已经开始显现生死枯荣之相,时而苍老,时而年轻,共是四种面孔,分别是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分别对应了春夏秋冬四季。 若是去静禅寺之前的李玄都,面对王天笑的这一掌,不死也要重伤,不但暂时失去战力,甚至还有严重隐患。可是现在却是不同,李玄都踏足无量境还在其次,关键是他习得“漏尽通”妙义,将其臻至圆满之境,“漏尽通”号称长生久视之道,洗经伐髓和脱胎换骨之后,会使体魄远胜常人,不逊于佛门金身,而且还能迅速恢复伤势,只要王天笑没能一击杀死李玄都,给了李玄都喘息的空隙,那么李玄都总能寻到一线生机,这是出乎王天笑意料之外的。 当然,王天笑作为一名老江湖,深知杀人要补刀的道理,虽然他不知道李玄都已经将“漏尽通”臻至圆满,但他还是为了以防万一,在掌中附加了一道“鬼咒”。 “鬼咒”效用不必多言,极为难缠,同境之争时不显威力,可境界高之人对境界低之人用出,便成了甩脱不掉的附骨之疽。王天笑自忖境界远高出李玄都,用“鬼咒”是再合适不过,就算李玄都中了他的偷袭一掌而不死,“鬼咒”也足以灭绝他的最后一线生机。 只是李玄都再次出乎王天笑的意料之外,早已有了应对“鬼咒”的手段,那便是“太上丹经”。“太上丹经”作为至阳功法,最是克制“鬼咒”这等阴毒手段,而且李玄都也不是王天笑预想中的天人逍遥境,而是天人无量境,两者只是一个小境界的差距,“鬼咒”纵然已经开始显现威力,但远远不到无法破解的程度。 这便是李玄都敢于说出“无妨”二字的底气。 不过李玄都心中也有几分后怕,若是他孤身一人遇到了王天笑的偷袭,没有秦不一和沈元重帮他解围,更没有众多各宗高手结阵防守,那可就真是凶多吉少了。 “漏尽通”可以自行运转,李玄都便就地盘膝坐下,以假丹将五行气机全部化作“太上丹经”的纯阳气机,驱逐体内的“鬼咒”。“鬼咒”便如一颗种子,刚刚种入体内时最弱,可等到它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之后,根深蒂固,再想祛除可就难了,所以化解“鬼咒”是越早越好。 在场的三位天人境界大宗师,竟是无一人修炼纯阳功法,萧时雨更是完全与纯阳功法背道而驰,所以都援手不得,只能严阵以待,阻挡群鬼的同时也防备王天笑去而复返。在李玄都运功疗伤的时候,便只有秦素守在他的身旁。 入定之中,李玄都又沉入自己的识海之中,脚下仍是那道无底深渊,李玄都极目望去,隐约可见在深远的深处有一个人影,相貌与他一般无二,可神态气度却又截然不同。如果说李玄都是个标准的正道中人,那么此人便是个标准的邪道中人。李玄都更像“天刀”秦清,而此人更像“魔刀”宋政。 当李玄都望向深渊中人时,那人也朝李玄都望来,两人目光对视,那人的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几分嘲弄和玩世不恭,又有几分轻浮邪气。 在许多女子的眼中,李玄都这种平时一板一眼的男人,是不讨喜的,反倒是那种平时不怎正经可关键时候又死命正经的男人才能让女子着迷,因为平时不正经会有情趣,关键时候往死里正经又能给女子安全之感。 当然,人有多面,李玄都在秦素面前也会不怎么正经,甚至有些轻浮,可秦素只有一个,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李玄都显得暮气过重而少了几分年轻人的轻狂气盛。 李玄都看到此人的第一眼,便生出一股极大的厌憎,就像回忆起自己曾经做过的各种错事,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的感觉。 那人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张口无声,想要爬出深渊,可刚有动作,便凭空生出三道不见首尾的雷霆穿过了他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第一道雷霆最为粗大,足有小臂粗细,穿过了小腹;第二条雷霆稍细,有手腕粗细,穿过了胸口;第三条雷霆最细,只有手指粗细,却是穿过了额头。三条雷霆似虚似实,穿过身体却不见半点伤痕,位置刚好对应三大丹田。 李玄都立时明白过来,这是大天师以“五雷天心正法”留在他体内的封镇手段,被镇压的那“人”,自然就是他的心魔了,也就是另外一个李玄都。 李玄都顿时如临大敌。 根据大天师所言,本尊多强,心魔就有多强,本尊与心魔之争,就像是左手右手互搏,左右都是自己的力气,分不出胜负,所以关键不在于境界多高,而在于意志是否坚定,是一场心境之争。 便在这时,李玄都发现穿过心魔额头眉心的雷霆开始慢慢淡去,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在雷霆消失的那一瞬间,心魔终于不再是张口无声,他开始疯狂大笑,笑声好似无数夜枭一起鸣叫,响彻此处天地。 这一刻,李玄都猛地惊醒过来,只觉周身上下疼痛难当,想来是正在愈合伤势之故,不过经历了脱胎换骨和洗经伐髓的苦楚之后,倒也不算什么了。 然后就听一个惊喜嗓音在耳边响起:“你醒了!” 李玄都转眼望去,映入秦素的面庞,眼神中透着关切。 李玄都点了点头。 秦素也坐在李玄都的身旁,问道:“你伤势怎样了?” 李玄都本不想告诉她,不过转念一想,这事是瞒不住的,早晚都要说,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又瞒着她,多半是要生气。以秦素的性情,轻易不会生气,可一旦生气,那便是动了真怒,后果可不好说。 于是李玄都含糊说道:“少了一道封镇。” 秦素却不好糊弄,立时眉头皱起,追问道:“什么封镇?” 李玄都道:“大天师在我体内留下了三道封镇,帮我压制‘太阴十三剑’的反噬,现在只剩下两道封镇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三道封镇 秦素盯着李玄都,不说话。 李玄都有点不大自在,也有点心虚。因为李玄都在话出口后,就发现自己似乎说漏了嘴。 果不其然,秦素放缓了语气,问道:“你不是已经压服‘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了吗?除非你又修炼了第十三剑‘心魔由我生’。你是在静禅宗一战中用过第十三剑了,所以才会引发反噬?” 李玄都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秦素稍稍加重了语气:“于是大天师为你加持了三大封镇,帮你镇压体内的反噬,因为王天笑的偷袭,现在破去了一道,还剩下两道了。若是三道禁制全部破去,也就是心魔发作之时,对不对?” 李玄都只得点头道:“是。” 秦素蓦地低声喝道:“你总是这样!我们相识以来,你受过多少次伤了?我知道这并非你的本意,可你总要为自己想想,你不是皇帝,这天下不是你的,就算世道太平了也没几个人念你的好,这个天下更不会因为少了你李玄都就天塌地陷了,你那么拼命做什么?你若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这话当我没说便是。” 李玄都默然不语。 秦素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内助,只会默默站在男人背后给予支持,给男人一个避风的港湾,完全成为男人的附庸。两人相处,当然也有一个主从之分,但不意味着要泯灭掉自己的想法,秦素有自己的想法和认知,在她看来,如果李玄都做的对,她便支持,可如果李玄都做的不对,她便要反对。 李玄都自知理亏,说道:“我也不想的。” 秦素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怅然若失,道:“你嘴上说着徐徐图之,可你有些时候却过于急功近利,所以便屡屡冒险行事,这样一来,你不受伤谁受伤?成了固然好,可输了呢?如果王天笑一掌、一掌把你给……那你的所有志向、谋划是不是都成了一场空?” 她稍稍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还有,你考虑过我没有?我不是要依靠男人才能活着的笼中雀,你若有什么不测,我当然可以继续活下去,接着做我的秦家大小姐,所以我也不会问你我该怎么办,但是我会难过,我会伤心,我会走不出心中的樊笼,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 李玄都再次沉默了。 他知道,秦素与世间的其他女子是不一样的。她不愿意做男子的附庸,也不想像哪个人,就像她不喜欢穿白衣,因为江湖上的白衣女侠实在太多了,所以她才会对李玄都说,如果李玄都敢对不起她,她便一刀刺死李玄都,她才会在离开单老峰后,直接问李玄都是否将她当作是张白月的替代。 李玄都只好说道:“是我错了。” 秦素望着他:“我不要你敷衍我,我也不需要你哄我或是安慰我,归根究底,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若是你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我说再多也是无用。” 李玄都苦笑道:“这次是我被王天笑偷袭,可不是我故意拼命。” 在外人面前,秦素一直注意维护李玄都的面子,不让他威严受损,此时便也只能故意压低了声音,厉声道:“你还敢犟嘴,如果仅仅是王天笑偷袭你的事情,我会与你说这些吗?” 李玄都诺诺不敢言。 秦素又缓和了语气:“你被王天笑偷袭的伤势怎样了?” 李玄都道:“行动已无大碍,再有数日工夫便能痊愈。” “如此就好。”秦素轻叹一声:“紫府,我方才并非故意发作你,只是……只是……” “我理会得。”李玄都握住她的手,道:“你说的很对,性命没了,万事皆空,我不能事事行险,要懂得量力而为。” 秦素这才问道:“这么多正道中人,王天笑为什么非要对你出手?”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大约是因为地师的缘故。” 因为大天师严令封口的缘故,前往静禅宗的众人都没有透露当时的详情情形,所以许多人都不知道地师曾经拉拢李玄都的事情,这其中也包括秦素,于是李玄都便将他前往静禅宗的经过详细复述了一遍,没有半点遗漏。只是在说到地师许诺要将上官莞许配给自己的时候,李玄都还是犹豫了一下,不过他转念一想,与其日后不知被谁给捅出来,倒不如他自己主动交代,反正他身子不怕影子斜。 秦素听到这里的时候,也没什么反应, 若在平时,她也许会与李玄都戏言几句,可现在却是没这个心情了。 听完整个来龙去脉之后,秦素道:“看来这阴阳宗中也不是铁板一块,地师和大明官便在此事上有了分歧。” 李玄都道:“不奇怪,大天师和镇魔法师张静沉,还有我师父和二师兄,还有神霄宗的三玄真人和大长老,以前玄女宗的萧时雨和石无月,甚至是太平宗的我和沈元重,都有分歧。” 秦素道:“王天笑不愿意你去继承地师之位,自然要出手将你除去,只要你死了,地师也不能如何,更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把他这个大明官如何,那无异于自断一臂。” 李玄都点头道:“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了。恐怕地师也没有料到,他的攻心之策,其实是一把双刃剑,不仅伤敌,也伤己。” 秦素轻轻捏了下李玄都的掌心,道:“只是可怜了你,无论是双刃还是单刃,都逃不出去,正道中人要疑你,阴阳宗的人要杀你,两面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李玄都道:“我要做事情,难免会触及旁人,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秦素道:“看你以后还逞不逞强,人家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或是藏在幕后搅风搅雨,从不亲自出面。可你倒好,事事出头,被大天师当作急先锋来用,虽然得了这个太平宗的宗主之位,却也把自己置于众矢之的。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不打你打谁?” 李玄都也忍不住反思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确是风头太盛,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违他当初创立太平客栈时定下的规划了,若是此战能平安返回,要设法扭转这种局面,从人前退到人后,这样皆可以避开一些不必要的危险,也能旁观者清,然后反思自身。如此一来,许多事情也就好做了。 秦素见他怔怔出神,便也住口不言,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此时数百人结成阵势,仿佛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营地,李玄都和秦素便在营地正中位置,其他人则在营地边缘,抵御汹汹群鬼,所以二人言语也不需要故意避开旁人。正所谓床头打架床尾和,吵嘴几句不是什么大事,和好之后反而感情更好,正当二人轻声细语要互送衷肠时,却是萧时雨从前面回来,刚好瞧见了这一幕,不由转过头去,轻咳一声。 秦素就像小贼被人抓了个现行,立时挣脱开李玄都的手掌,与他拉开距离,同时还心虚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 萧时雨仍是不看两人,问道:“李宗主可是好些了吗?” 李玄都也是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有劳萧宗主挂念,已无大碍。” 萧时雨这才转过头来望向李玄都,道:“李宗主是我们这一路人马的主事之人,接下来应当如何,还要李宗主乾纲独断才是。” 第一百六十二章 四方齐震 李玄都沉思片刻之后,说道:“继续攻塔破阵,这次我们多加防备,就算是王天笑再来,也翻不出什么浪去。” 萧时雨道:“此番攻入皂阁宗洞天,所遇皆是鬼物之流,也有王天笑这等邪道高手,却是不见半个皂阁宗弟子和阴阳宗弟子。”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道:“看来两宗之人另有图谋。” 萧时雨道:“邪道中人对于弟子要求并不严格,常常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故而人多势众,不过阴阳宗是个例外,弟子不多,却个个都是好手,乃是五宗之中的精锐,若是他们藏在暗处偷袭,却是不可不防。” 李玄都道:“在如今这种境况之下,我众敌寡,阴阳宗就算可以偷袭得手,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就算是杀敌一千自损五百,地师也是不乐意做的,所以依我之见,阴阳宗不会派出普通弟子参战,只会让宗内高手伺机而动。” 萧时雨语气中多了几分寒意:“若是能抓到机会,再杀两位明官,那便等同是断去了地师的一只手掌。” 李玄都摇头道:“此语言之尚早,现在还是先破去此处阵法枢机。” 正在两人说话时,正南方向突然升起五色雷云,赤、黄、蓝、紫、青,继而降下五道浩大天雷,轰然落于鬼国之中。 一瞬之间,整个天地都好似震了一震。一时间,众人都觉得体内神魂也随之震动,就好像是春雷一响,蛰虫出洞,鬼魅消散。 然后天地之间有大风起,好似一只鼓胀的口袋被撕裂了一个口子,“口袋”中的阴气顺这个口子疯狂向外涌去,与当初颜飞卿泄去阴气所用的“分阴戟”是同样道理,可在威势上,却是大了不知多少。 “那边是正一宗所在的方向,还是大天师修为精深,已然破去了一地枢机。”萧时雨的神情轻松几分。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我们这边也不能再拖延下去,立即破阵。” 此番集合了李玄都、萧时雨、秦不一、沈元重四位天人无量境大宗师之力,又有数百名各宗高手助阵,虽然鬼军汹涌,但没了王天笑等阴阳宗出手干预,只是抵御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便被攻破阵法,然后李玄都一剑将此塔齐根斩断,位于地上的七层宝塔轰然倒地,却不曾变成废墟,仍旧保持完整,只是由竖立变成了横倒,可见此塔坚固。由此也显露出藏于地下的地宫入口。 入口不大,与上楼的楼梯大致相同,只能供两人并肩行走。 李玄都道:“我与萧宗主进去,大长老和秦老前辈率领众弟子在外面接应,如何?” 萧时雨虽然过于刚直而近乎迂腐,有不近人情之嫌,性子也不讨人喜欢,但在这种事情上却是从不推诿,比起许多满肚子算盘的宗主要强出太多,闻言之后,没有任何迟疑,直接一口答应下来。 不过秦素的脸色不大好看,只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她要维护李玄都的面子,不能公然反对李玄都,只能望着李玄都。 便在此时,秦不一道:“此举不妥,这地宫之中凶险难料,而李公子又刚刚受伤,如何能再去冒险?倒不如李公子留在上面主持大局,我们三人下去走上一趟。” 秦不一这个“外人”都如此说了,沈元重这个太平宗的“自家人”自然不能不作声,道:“秦老所言极是,便请宗主留在上面。”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道:“也好。” 说罢,三位天人境大宗师进了地宫,李玄都与秦素留在上面。 另一边,张海石一剑将一座七层宝塔从头到尾劈成两半,露出同样的地宫入口,三位全真道的真人结成三才阵势,将早已准备好的术法轰击砸下,一时间天雷地火齐涌,天摇地动,直接将地宫的入口扩大了不止一倍,然后司徒玄略代替三玄真人与太微真人、万寿真人一起掠入其中。 张海石则是将剑收入竹杖之中,在地宫入口不远处盘膝而坐,单手拄竹杖,默默恢复气机。而在他的身后,则是四宗弟子严阵以待,便是有人来袭,也很难顺利突破数百人的阵势。 张海石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喜怒,三玄真人虽然被诸葛錾偷袭,但幸赖有万寿真人,若论给人治病疗伤的本事,万寿真人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便是四位长生境地仙也不行,诸葛錾更不是王天笑,出手没有那么狠辣,所以三玄真人现在已经初步恢复伤势,无甚大碍。 张海石在意也不是这个,他真正在意的接下来的形势发展。如果这次大天师张静修大破皂阁宗、阴阳宗,不但能将正一宗丢掉的面子给捡回来,而且还能使自身的威望更上一层楼。这让张海石想起当年清微宗刚刚发迹时的一件旧事。众所周知,清微宗发家于东海之上,海贸盛行,而清微宗的船队便是半商半盗。清微宗定下了要花钱购买通行令旗的规矩之后,许多商船并不放在心上,于是清微宗便开始杀鸡儆猴,第一次击沉了天乐宗的商船,江湖中人纷纷嘲笑清微宗只会欺软怕硬。清微宗第二次击沉了牝女宗的商船,江湖中人则说清微宗只会欺负女人。第三次,清微宗击沉了无道宗的商船,江湖上的口风一转,纷纷称赞清微宗,原来清微宗不是以强凌弱,而是一视同仁,有风骨,有胆色,与先前的评价截然不同。 正所谓欲扬先抑,清微宗立威便是这个路数,对于现在的正一宗,同样如此。阴阳宗攻打正一宗,无疑是“抑”,如果正一宗能找回面子,便是“扬”,抑扬之间的作用,远比正一宗单纯讨伐北邙山也大得多。 在这种情形下,清微宗就很不利了。不管他与师父、老三之间的分歧如何,他终归是清微宗的副宗主,不能因私废公,要为整个宗门考虑,就算他同意与正一宗罢战议和,也不愿意看到正一宗压过清微宗一头。 思来想去,张海石还是认为关键在于李玄都的身上,若是李玄都彻底倒向张静修,那清微宗便没什么胜算,幸亏张静修没有女儿或者孙女,否则秦姑娘就要头疼了。如果李玄都顾念旧情,那么清微宗便能反压正一宗。如果张海石去求自己这位从小看大的师弟,以二人的情分,李玄都是一定会答应下来的,只是张海石不愿意这么多,毕竟李玄都已经离开师门,他该怎么做是他的事情。 就在此时,西门方向传来了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一道光柱冲天而起,将天幕染成金色。 张海石收敛思绪,转头望去,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光柱显得有些纤细,可以想象在近距离之下,这道光柱又该是如何雄伟壮观。 张海石自语道:“能逼得白绣裳全力出手,倒是也不容易。” 话音落下,光柱急剧缩小,不多时,在张海石的视线中只剩下一线,可这一线却是更为凝练,光芒也更为耀眼,仿佛要将这方洞天从中一分为二。 藏老人终是不敌有众多佛门中人相助的白绣裳,不得不向城内深处遁去。 没了藏老人之后,剩余阵法自是挡不住白绣裳率领的佛门中人。 不多时后,东门方向和西门方向相继传来大地震动,显然是阵法枢机已破。张海石所在的北门方向,虽然因为三玄真人身上有伤的缘故而慢了几分,但也在不久之后顺利破去阵法枢机。 一瞬之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有一道光柱升起。 此处天地四方齐震。 翠云峰上,地师背负双手,望着四道直冲天际的光柱,淡笑道:“闲敲棋子落灯花。” 第一百六十三章 幽冥帝宫 在四处阵法枢机破去之后,一直云遮雾绕的内城终于显现真容。 无论身在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能清晰看到这座内城,通体以黑色巨石构筑,观其格局,与其说是一座内城,倒不如说是一座宫城,与帝京皇城颇为相似,高有近十丈,大门高有五丈,只是此地并非四面开门,而是只在正南方向开有一门。于是正道中人只得沿着城墙汇聚至此地正门前的宽阔广场上。 南门距离此地最近,又是最先破阵,所以大天师张静修是最先赶到的,北门距离最远,所以张海石是最后一个赶到。 所有人到齐之后,先是各自通报情况,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普通弟子的折损且不去说,在各大高手中,张海石元气大损,白绣裳也损耗不轻,其他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损耗,在这种地方,天地元气稀薄,只有浓重阴气,气机损耗很难快速补充,战力折损是再所难免。除此之外,李玄都和三玄真人更是有伤势在身,除了大天师张静修之外,竟是没有谁还能保持全盛状态。 不过只要张静修还安然无恙,正道中人便心中有底,这便是柱石应有的作用了, 众人齐聚之后,张静修指着这处宫城,说道:“权势这一关,古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难过。不说那天下共主,只说今日的江湖,之所以风波迭起,纷争不已,还不是为了那‘权势’二字。”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均是一凛,李玄都心中暗忖:“大天师这话却是把地师和师父都给说进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天师何尝不是为这二字所累?倒也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张静修稍稍一顿,又接着说道:“这世上的事情,不论多么难办,总是有人要去试上一试。这地上鬼国,就被人建成了。以人力造就洞天,甚至以人力造就神灵,真是何其壮哉。当年的皂阁宗,独尊于天下,要江湖中人,个个都遵他号令,若有不从,便是生不如死的下场。一统江湖之后,皂阁宗还不满足,想做天下的皇帝,于是当时的皂阁宗在鬼国之中造了这座帝宫,阴间的阎罗天子也不过如此了。” 听到这儿,李玄都立时明白过来:“这座帝宫便是皂阁宗的核心所在,大抵相当于太平宗的太平宫、清微宗的青领宫。真是好生气派,就是正一宗的大真人府也多有不如。” 便在此时,悟真开口道:“当年这座帝宫之中有十二尊铜甲尸、十二尊太阴尸,如文武重臣分立左右,可真是好大的阵仗。不过贫僧年轻曾听师祖说过,二十一宗联手攻破这座帝宫之后,已经将其彻底毁去,料想此地应是一片断壁残垣,万不该是今日这般光景。” 张静修道:“如今皂阁宗的主人与其说是藏老人,倒不如说是在藏老人身后暗操独治的地师徐无鬼,地师修复此处帝宫,自是言明心志。” 萧时雨冷笑一声:“原来地师不想做齐王,而是想要做皇帝。” 白绣裳道:“当孝宗皇帝绝嗣,世宗皇帝以旁支入继大统,虽然地师和世宗皇帝是兄弟,但长幼有别,也怨不得旁人。”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执念深重,便是地师这等高人,也堪不破,实是让人惋惜。” 张静修一摆手,道:“闲话少叙,我们先行入城。” 说罢,张静修直接祭起“天师印”,只见印上无数光焰熊熊燃起,好似一轮耀日大放光明。然后张静修随手一丢,直接将这轮“耀日”掷向城门。 只听得“轰隆”一声,整座大门轰然震颤,显然是无法抵御一位长生境高人的全力出手,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响,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随着帝宫的大门开启,瞬间从缝隙之间涌出无数半透明的冤魂,发出一阵阵尖锐笑声,铺天盖地地朝着众人涌来。 张静修只是一挥手中云扫,便将这些游魂扫荡一空,然后收回“天师印”,大步走入其中。 其余正道中人自然紧随其后。过了帝宫城门之后,是一个类似瓮城的所在,四面皆是黑色的城墙,脚下是以白玉铺地,黑白交错,仿佛阴阳交汇,倒是显现出阴阳宗的特点了。 再过瓮城,便是重重殿宇,一条南北走向的直线贯穿整体,左右对称,真是与帝京皇城的布局一般无二。 出乎正道中人的意料之外,此时这里却是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休说阴阳宗弟子和皂阁宗弟子,便是鬼魅活尸等物事,也不见半个,竟似是一座空城。 众人只好往三大殿行去。按照帝京皇城的说法,三大殿分别是:太圣殿、上圣殿、中圣殿,其中太圣殿最大,中圣殿最小。皇帝在太圣殿举行盛大典礼,如皇帝登基即位、皇帝大婚、册立皇后、命将出征,此外每年万寿、千秋、新年、冬至等节日,皇帝在此接受文武官员的朝贺,并向王公大臣赐宴。除此之外,还在太圣殿举行新科进士的殿试。关于皇帝上朝的地点,其实不在太圣殿,而是选在太圣门,又称御门听政。 此处帝宫也仿造了三大殿,众人首先来到的便是最大的太圣殿,也就是百姓们常说的“金銮殿”。 刚入殿门,便听得一声大笑:“诸位,老夫恭候多时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在龙椅上坐了一人,身材高大,穿了一身斩衰丧服,左半边脸十分苍白,右半边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肉,露出粼粼的白骨和牙齿,不断有诡异的黑色气息从他的嘴中逸散开来。他神态冷漠威严,就像是冥府之中的帝王,正驾临他麾下的疆域,在他手腕上挂了一串流珠,竟是由一颗颗指头大小的骷髅串成,共十二颗,每颗骷髅的双眼位置跳跃着幽幽蓝火,让人一见怵目。 此人正是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先前与白绣裳激斗,也只是驱使“万尸大力尊”,而本人并未露面,此时终于现出真身。 见藏老人孤身迎客,正道中人都没有轻举妄动。 张静修缓缓道:“藏老人身下的龙椅是整个洞天的核心所在,他若能将自身与整个洞天连为一体,便是贫道,一时半刻之间也奈何不得他。” 这也在情理之中,地师攻打正一宗时,张静沉便借助镇魔台之力,在短时间内抗衡地师而不落下风。当年皂阁宗独霸天下,以人力造就这方洞天,要集合二十一个宗门之力才能攻破,可见此处洞天的厉害,远胜正一宗的镇魔台,就算此时的洞天已经残破,也不是张静修一人就能抗衡的。正因为如此,江湖上从未有过以一己之力一统江湖之人,一个人再厉害,也无法以人力逆天时行事,更不可能与千千万万人为敌。 张静修话音刚落,就听藏老人说道:“大天师眼力还是有的,正如大天师所言,老夫坐在这椅上,便是长生地仙也奈何不得老夫,除非将整个洞天彻底毁去。” 张静修道:“若论年龄岁数,藏宗主还要年长于贫道,不知藏宗主今日一人赴会,有何见教?” 藏老人发了一声笑:“见教?你们气势汹汹打上门来,拆了老夫的家门,然后问老夫有什么见教?这便是正道中人的嘴脸?” “若无地师挑衅,贫道也不会出现在此地,不过是以直报怨罢了。”张静修心平气和道:“贫道本以为藏宗主会逃走,没想到藏宗主留了下来,莫不是藏宗主要以身殉宗?” 藏老人冷冷笑道:“谁生谁死,犹未可知,大天师此语,怕是言之尚早。” 第一百六十四章 合道天地 张静修淡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手底下见真章罢。” 藏老人也不废话,一声冷哼,太圣殿内的众人立时感觉身上一沉,仿佛身上压了一座山峰,举步维艰。 若论本身的境界修为,藏老人万难有如此境界修为,可此时他得以与此处洞天暂时合为一体,可谓是真正的天人合一,一举一动之间,莫不有天地巨力,沛然莫御。 张海石身形暴起,以一线之势直取藏老人,速度之快,在一线之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残影,而每个残影又有些许细微不同,俨然是一副极为高明的剑谱。 若是在洞天之外,藏老人想要挡下这一剑,非要花费极大精力不可,可在此处洞天,却是完全不一样了。藏老人只是轻描淡写地探出一掌,张海石的速度顿时慢了无数倍,似是身陷泥潭之中,然后一掌下压,便仿佛一座东岳当头压下,峰峦叠嶂,遮天蔽日。 一座太圣殿再大,也不可能真的显化出一座山岳,这其实是类似于一叶障目的奇妙手段,张海石自然也明白,虽惊不乱,手中长剑一点,便要强行破开这一掌。 藏老人冷笑一声:“张海石,你逃得出老夫的手心吗?” 话音落下,剑掌相交,藏老人的手掌毫发无损,而张海石手中的长剑却弯曲出一个极为骇人夸张的弧度。 就在此时,一道白色剑光杀至,却是白绣裳驰援赶到。 藏老人怒哼一声,又探出一手,迎向白绣裳的一剑。 如今的藏老人,与整座洞天相连,堪比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地仙,若是此处洞天还是完好,那么坐镇于此的就是地师了,地师也能借助此洞天暂时跻身金刚不坏甚至是五气朝元之境,可惜人力有时而穷,就算如此厉害的洞天,最终还是被人攻破,成了一座残破洞天。 藏老人以一己之力挡下两大天人造化境高手,身子不移不动,尽显高人风范,就连藏老人自己也有了几分恍惚,仿佛又回到了皂阁宗横压当世的年代,而他便是屹立在江湖之巅的皂阁宗之主,也是江湖共主。 不过此时还有一个张静修,无论有没有地利,他都是货真价实的长生境高人,方才张静修只是说自己奈何不得此时的藏老人,却不意味着藏老人也能把张静修如何,最多是不分胜负。 就在此时,张静修轻轻一摆手中云扫,正在抵挡两大天人造化境高手的藏老人立时闷哼一声,吃了个小亏。 趁着这个机会,张海石和白绣裳暂且摆脱了藏老人的双掌,退回原处。 藏老人怒喝一声,身上斩衰丧服化作一身黑色华美帝袍,上绣日月星辰,五爪墨龙,头戴十二旒帝冠,垂下的珠帘遮蔽了面容,让人看不清庐山真面目。 张静修脸色凝重,道:“这是当年皂阁宗之主意图称帝时准备的帝袍冠冕。” 藏老人缓缓抬起头来:“正是。” 此时正道中人终于看清了藏老人的相貌,却见他被毁去的半边脸庞已经彻底复原,神态威严,一双眼睛仿佛深不见底,其中包含有周天星辰,苍茫银河,无数幻起幻灭,包罗万象。 这一刻,藏老人彻底与此方洞天融为一体,不似是凡人,俯瞰脚下芸芸众生,视万物如为刍狗。仿佛成了这方世界之主宰,万物之中心,掌握天地之枢机。 面无表情的藏老人缓缓开口,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于天地之间:“放肆!” “放肆”二字,便如在朝堂之上帝王呵斥大臣,纵使帝王手无缚鸡之力,而臣子力能扛鼎,仍是要生出无穷畏惧。 张海石和白绣裳的耳边仿佛骤然有真真切切的炸雷声响,向后倒滑出去十余丈,原本已经抖落下去的“担子”又重新压迫到身上,如负重山。 张海石竭力稳住身形,淡笑道:“藏老人,你不过占据地利优势,就真当自己是阴间帝王了?若是离了此地,你能否接下我三剑?” 藏老人的威严嗓音响起:“张海石,就算没有这座洞天,我也是太玄榜第四人,堂堂皂阁宗之主,何以出此狂言?” 只是寥寥数句言语,但是声音震荡,犹如九天之上的滚滚雷音,在虚空中荡漾出层层肉眼可见的涟漪。 张海石横剑身前,挡下这些气机涟漪。 藏老人无动于衷,只是挥了挥手。 一瞬之间,太圣殿开始向着四面八方飞快延展扩大,化作一方小天地,天地茫茫,不知天之高,不知地之深,甚至让人在恍惚之间不知身在何处。原本正道中人与藏老人之间也不过是二十余丈的距离,在第太圣殿骤然变大之后,双方之间的距离也迅速变大,藏老人连同他身下的龙椅瞬间如同远在天边一般。 然后四面八方骤然吹起无数阴风,这些阴风汇聚一处之后,盘旋而起,变为一条横空出世的巨大龙卷,接天连地,壮阔无比,犹如一条黑色孽龙,张牙舞爪,肆虐一方。一时间天昏地暗,仿佛混沌一片,难分东西南北,上下左右。 这还不止,随风而来的还有阵阵阴雨。无数细密雨丝从天而落,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可偏偏又悄无声息,似是一场随风入夜润无声的春夜喜雨。 这可真是呼风唤雨了。 凡是精通捉鬼驱邪之人都明白一件事情,若是阴气弥漫之地,必会有潮湿之感,阴气浓郁到一定程度之后,甚至可以化为实质的水滴,此时藏老人以阴气化雨,其中蕴含的阴气之重,足以将一位上三境之下的江湖高手直接逆转生死,泯灭真灵,化为活尸。 便在这时,张静修伸手在身前虚空中画了一个符箓。正在下落的阴雨骤然凝滞于半空,然后一改下坠之势,有违常理地向上飞去。尚未坠地的漫天阴雨被张静修生生托举回九天之上。 藏老人的声音如云后的轰隆雷声,滚滚传来:“敕。” 无数黑云如海水涨潮一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化为数百亩之大的滚滚黑云,笼罩在张静修的头顶上空。 张静修抬头望去,云海滚滚涌动,然后开始缓缓下压,好似是黑云压城,天色也随之越来越暗。又有骤然风起,似要将人魂魄吹散,吹得张静修道袍猎猎作响,黑云骤然一暗,无数雨丝化为一线,倾盆而下。 阴风阴雨,风中带雨,雨乘风势。与此同时,还有阵阵雷声滚走于云海之上,偶有几道蜿蜒电光探出黑云,使得昏暗的天色有了刹那间的明亮。 又急又密又大又冷的雨点打在正道中人的身上,溅起一层白雾,一层又一层的白雾连接在一起,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雾茫茫。幸而进到太圣殿中的都是正道高手,此时自保还是没有问题。 雨越下越大,一抹黑色悄然染上了张静修的道袍,随着雨势变大,黑色也开始急速蔓延起来,无数阴气附着在张静修的身上,如附骨之疽一般,挣脱不开,甩脱不掉,同时还在拼命地渗入张静修体内,意图腐坏其体魄、气机、神魂。 张静修将手中“青云”高高抛起,一手指天。一股磅礴气机沿着手指方向,悠悠升天入云霄,一直没入到上空如墨一般的漆黑云层之中。然后张静修也吐出一个“敕”字。 一瞬之间,在这片茫茫雨幕中,有一道剑光粗如山岳,接天连地。 在这一剑之下,漫天黑云不得不向左右散开,风雨不得进。 然后“青云去势”不停,转而向远在天边的藏老人掠去。 藏老人缓缓伸出一根手指。 一根洁白如玉的巨大手指破开重重云幕,以指尖阻住“青云”去路。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天道玄机 “青云”骤然凝滞,再也不得寸进分毫,而藏老人身形却越来也大,瞬息之间已经是百丈之高,金光璀璨。 长生境之上有三个境界,分别是:金刚不坏、五气朝元、三花聚顶。 第一重境界金刚不坏,不朽、不坏、不灭,与天地同寿,真正做到了外在体魄的长生不死。 此时藏老人身与天地相合,却是已经有了几分金刚不坏的神异玄妙。 白绣裳没有半分畏惧之意,又是一剑递出,如白虹横贯当空。 在藏老人的视线中,一点明亮到极点的光亮骤然爆开,然后这点光亮开始急速扩大,仿佛一朵白色莲花正在迅猛绽放,似是要占据他的整个视线,甚至让他都觉得有点刺眼。 这一点光亮是“妙法莲华”的剑尖,直指藏老人的眉心。 藏老人一挥手掌:“不自量力!” 手掌似有天之大,在白绣裳的视线中,除了这一掌之外,再无他物。 一瞬间,白绣裳只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飘渺,极近又似极远,近如眼前,远如天边,自己仿佛进入到另外一方世界之中。她的一剑仍是在飞速前进,但无论如何都难以接近藏老人分毫,似乎这咫尺之遥已经变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天边。 藏老人将一人一剑虚握在手心之中,白绣裳的一剑如泥牛入海,整个人也随之消失不见,再不闻半点声息。传闻佛家有“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之神通,一掌之间,便可自成佛国。藏老人此时所用手段,与这门佛家神通有异曲同工之妙。 藏老人再望向张海石,一身横压当世的威势宛若实质,使得张海石不住地向后退去。 张海石沉声道:“藏老人,我们道家素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练神返虚、炼虚合道之说,你如今与此方天地合道,固然能逞凶一时,恐怕要落得一个难以分离的局面,最终与此处洞天彻底合为一体,再也动弹不得分毫,行将朽木,生不如死。” 藏老人的嗓音宏大如滚滚雷霆:“张静修,不必虚言恫吓于我,我心中自有计较。” 张静修不再多言,伸手召回“青云”之后,与“紫霞”双剑合璧,化作“天师雌雄剑”,然后一剑斩出。 一剑无形有质,虽然相隔千百丈,但还是能伤人无形。 藏老人的金身之上出现了一线裂缝,无数金光从藏老人的百丈金身之中喷涌而出,将此处天地照耀的一片光明。 藏老人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声音同样漠然无情:“堂堂大天师,仅仅是如此了吗?” 金光散去,藏老人的辉煌金身已经恢复如初,不见半分伤痕。 张静修并不惊惶,掌**现“天师印”,上有龙钮,底部刻有两行六字:“阳平治都功印”,应“二十四治会阳平,凡二十四治,阳平治为最大者,今道士上章及奏符压,皆称阳平,重其本也”之说,故而“天师印”又被称作“阳平治都功印”,此印现世之后,光芒大盛,透明纯净,宛如琉璃。 “天师印”缓缓升起,藏老人头顶上方的天幕随着光芒变得支离破碎,如同一面摔在地上的镜子,无数清光从裂缝中涌出。 正道中人已经可以透过这些封系看到洞天之外的北邙山景象。 藏老人的嗓音终于有了几分凝重:“不愧是大天师,果然有些手段,这‘阳平治都功印’却是最为克制老夫。” 张静修道:“藏老人,贫道念你一身修为来之不易,你若愿意随贫道去往云锦山,在镇魔井中避世清修,贫道愿意放你一条生路。” 藏老人冷笑一声:“此话休提,多说无益,你我二人还是各凭本事说话罢。” 说罢,藏老人简简单单地一掌压下,与“万尸大力尊”的一掌无甚区别,可威力上却是天差地别。 张静修在这一掌面前,当真渺小如蝼蚁一般,可在气势上却是半分不输,一剑起风雷,有无数紫色雷霆汹涌而起,使藏老人下落的手掌再难下落分毫,电光闪耀,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藏老人淡然道:“难道大天师以为老夫还是那个区区天人无量境?” 张静修摇头道:“自是没有这等想法,若论岁数,藏宗主还是贫道的前辈,有此手段,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有一句话,叫做:‘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师。’贫道在这所谓的长生境中浸淫多年,自是比藏宗主多了些感悟。” 藏老人笑道:“大天师以‘阳平治都功印’暂时破开我这洞天一线缝隙,使其不能再阴阳颠倒,可仅仅如此,也不算什么,要知道这座洞天乃是与北邙山三十二峰的地气勾连,难道大天师有自信将北邙山三十二峰悉数斩断吗?” 话音落下,藏老人松开困住白绣裳的那只手掌,又是一掌朝着张静修当头压下。 两掌之威,立时风起云涌。似有冥冥之中的气机牵连,就连洞天外的天空之上也有异象显现。 大天师并不慌乱,手中“天师雌雄剑”一指,在其上下左右皆有五色彩霞涌动,在云层深处,则是有沉闷雷声响起。滚滚雷声起于云后,由远及近,天空中的五色彩霞也随之越来越多,完全遮蔽了原本的灰暗天空,似乎要布满整个天际。 李玄都等人远远望去,只见得五彩云霞已经淹没至藏老人的胸口位置,其中雷光闪烁,四散游走,极为骇人。显而易见,张静修已经将“五雷天心正法”催动到了极致。 见此情景,李玄都心中生出几分忧虑:“藏老人已经厉害至此,地师为何还迟迟不曾露面?难道是藏在暗中准备偷袭?可他在静禅宗中已经立下心魔誓言,应该做不得假才是,难道说地师还有其他谋划?若有谋划,那么谋划是什么?” 李玄都开始回想一切与北邙山有关的事情,从太阴尸出世到正道中人讨伐北邙山,然后他发现自己遗漏了一点,那就是陆夫人和南柯子先后证实了北邙山由少祖山变为老祖山,并非自然变化,而是有人为痕迹。如今李玄都已经可以大致断定此事与地师脱不开干系,地师图谋会与此事有关系吗? 就在此时,天空中的五彩云霞愈发缤纷绚烂,一道无边无际的磅礴气息正从云层之后缓缓逸散出来。 如果说藏老人是此方小天地的枢机主宰,那么这股磅礴气息却是大天地的天道具现。 这已经不是大天师张静修本身的神通,而是两大仙物的威能,尤其是“天师印”,本就是太上道祖授予祖天师的符箓敕令,故而祖天师才敢号称“天师”,又以“替天行道”为名,其中自然蕴含有莫大威能。 这一刻,整个洞天都仿佛开始剧烈摇晃。 张静修面容肃穆,踏罡步斗,喝道:“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七曜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只见彩色云霞从中一分,然后是两道直通天际的巨大天柱缓缓现世,天柱仿若山岳之粗,周围有云气雾气缭绕,其上刻有巨大的古老铭文,光华绚烂。 李玄都一惊,因为这两道天柱与镇魔台上的两根刑柱竟是一模一样。 张静修竟是以莫大神通将镇魔台上的刑柱显化于此,难怪大天师要让藏老人到镇魔井中“避世清修”,现在看来,藏老人不愿意束手就缚,大天师便要强行将其镇压入镇魔井中,真乃仙人风范。 何谓仙人?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可呼风唤雨,移山倒海,摘星拿月,故而天地难容,不可久留世间。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五雷轰顶 迈过了长生境的大关,成就人间地仙,便已经逐渐脱离“人”的范畴,可谓是半人半仙,到了这等境界之后,当真有各种夺造化玄机之神通。 在两根巨大刑柱现世之后,张静修将手中的“天师雌雄剑”重新分开成“青云”和“紫霞”,分别对应两根刑柱,威势煌煌,沛然莫御。 与此同时,张海石和白绣裳这两位天人造化境界高手也重整旗鼓,分列大天师左右,而其余一众天人境大宗师则是结阵自保。到了天人境之后,无论武夫方士,都对阵法一道有所涉猎,而且经验丰富,不必如何提前演练,自然就能配合默契。 藏老人面对正道高手们的联手围攻,虽然有北邙山三十二峰的地气勾连,自信此身不死,但还是露出几分凝重神色,缓收回手掌,向后退去。 大天师淡然道:“镇魔台上诛戮邪魔无数,效仿地仙三灾,设有三大刑罚:风刑、雷刑、火刑。” 说罢,张静修以手中“青云”指向左侧刑柱。有风自来,这风不是寻常清风朔风,乃是天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此风便是风刑,风刑一至,任凭你是金身不败,也身死道消。 然后张静修又以手中“紫霞”指向右侧刑柱。有火自生。这火不是三味火,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百年苦修,俱为虚幻。此火即是火刑,火刑一至,任凭你不死不灭,也要化作飞灰。 此二刑是效仿地仙三灾而设,虽然在威力上比之真正的地仙三灾有所不如,但也不容半分小觑,便是真正的长生地仙,也有重伤之危。 藏老人固守金身不动,任由风、火二灾齐至,风吹不摇,火烧不动,金身仍是金光熠熠。藏老人的笑声宏大如雷:“张静修,这便是你的手段?比之真正的地仙三灾,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金光如海,浩大威严。 张静修并不说话,鸿蒙紫气浩荡,萦绕全身。 对于正一宗而言,风火二法只是小道,真正的根本法门还是“五雷天心正法”。万千术法,以雷法为尊,雷法又分为风雷一道和火雷一道,这风火二刑只是铺垫,真正厉害的还是最后的雷刑。 在藏老人的头顶有黑云汇聚,云后又有闷雷之声响起。 藏老人开始疯狂吸纳北邙山三十二峰的地气,每吸纳一分,他的威势便大上一分,与此处洞天的联系就紧密一分。 巨大金身愈发凝实,金光浩大,不同于佛门金身,却是与道家证得金丹大道之后的仙人金身有几分相似。只见得藏老人周身的金光变化不定,不断凝结变幻,最终化作三十二条张牙舞爪的金龙,围绕着周身上下盘旋环绕。 天空中,乌云之后的雷声越来越重,就像九天雷神的战车在不断接近。再有片刻,天空的乌云中有天雷缓缓“探头”,惊鸿一瞥。 黑云层层下压,天雷似乎有所感应,开始疯狂滚动。 天劫已至,雷刑将落! 轰隆一声炸雷闪过,响彻天地之间,紧接着是一连串的雷声轰鸣,紫电交织,尽显煌煌天威。 藏老人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一道道紫色雷霆游走于云层之间,云海翻腾,仿佛一条条蛟龙在翻江倒海。 藏老人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如今他已经通过此处洞天汲取北邙山三十二峰地气,等同是证得长生,只要身在洞天之中,便无惧张静修分毫。 下一刻,天空中的云层被炸开一个窟窿。一道雷霆轰然坠落,直直落在百丈金身的头顶。 藏老人巍然不动,任由雷霆砸落,金身丝毫无损,金光流溢。 这道天雷消散之后,天空中的雷声更重,藏老人缓缓出声:“区区天雷,又能奈我何?” 然后第二道更为声势浩大的天雷破开重云,降临人间。 藏老人抬起一掌,生生托起了这道天雷,使其不能寸进分毫。 当这道天雷成为强弩之末,第三道天雷已经破开云海,落向藏老人。 藏老人再探出一掌,仍旧是从正面硬撼这道天雷,两者相持片刻,第三道天雷炸裂成漫天流萤。 第四道天雷几乎在第三道天雷破碎的瞬间便已经落下。这一道天雷,足有数人合抱之粗,如同连接天地的一线,即便是极远之外,也清晰可见。 藏老人不闪不避,举起双手,周身环绕的三十二条金龙逆流而起。第四道天雷甚至没有触及藏老人的金身,就消散无形。 虽然大天师张静修将两大刑柱投影于此地,但毕竟不是真正的镇魔台,而是皂阁宗的鬼国洞天,无论如何都是藏老人占据地利,在这种情形下,藏老人能轻松化解大天师的攻势也在情理之中。 张静修的脸上并无太多惊讶神情,只是全力催动手中双剑,本就黑云密布的天空,愈发漆黑如夜,缓缓转动之间化作一个巨大漩涡,其中涌动的紫雷愈发雄浑粗壮。 第五道天雷轰然落下。与先前的天雷不同,这道天雷颜色转为深紫,在天空中划出一个曲折弧线,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痕迹”。 面对这道天雷,藏老人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凝重神色。不过藏老人仍旧是没有选择被动扛雷,还是以攻对攻。 藏老人双掌向上一托,三十二条金龙交织成一张虚幻阵图,正是皂阁宗的“炼神阵”,与天雷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相持片刻之后,天雷轰然炸开,扩散开来的雷光将整个天地变成紫茫茫一片,蔚为壮观。 待到雷光散去,三十二条金龙所化的阵图已经彻底消失不见,藏老人的身形再次出现,终于不再是毫发无伤,金身上焦黑处处,遍布雷痕。 正一宗的根本功法名为“五雷天心正法”,雷刑自然也只有五雷,没有第六雷,不过大天师张静修的手段远远不止于此,在五雷之后还有五雷齐发,那才是雷霆万钧的诛戮手段。 只见得天空上的黑云泛起蒙蒙紫意,不复方才黑云压城的凶恶景象,反而是显现出几分仙家气象。天雷就藏匿在这一片紫云当中,敛去所有威势,引而不发。 藏老人仰头望去,不闻半分风声,不见半点火链。他身上的焦黑痕迹渐渐淡去,金身之上重新绽起金光,煌煌赫赫。 张静修轻轻吐出一个“敕”字。 无数云气垂落向下,好似一条条从九天之上落下的瀑布,虚空在煌煌天威之下,已经开始扭曲。 下一刻,五雷齐落,映得此方天地一片紫色,藏老人周身百丈之内更是直接变成了一方紫色的雷池,雷电汇聚一处,变作实质一般的浆水,直接淹没藏老人的金身。 藏老人只有头颅能从“水”中探出,整个金身都被雷浆彻底吞没。 此时的藏老人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想要奋力浮上水面,可大天师岂能如他所愿,一直悬于头顶的“天师印”轰然落下,仿佛一座山岳压在藏老人的身上,若仅是如此,藏老人自是丝毫不惧,但在这个关键时候,这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断绝了藏老人逃离雷池的可能。 便在此时,大天师再以手中长剑一指,在藏老人的脚下位置凭空出现一口古井,然后井口越来越大,幽深不见其底,足以容纳藏老人的百丈金身。 事到如今,大天师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既然藏老人与北邙山三十二峰地气勾连,暂时杀不得他,便将他镇压入镇魔井中。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一剑当空 雷浆似水,裹挟着其中的藏老人,向下涌入井口大开的镇魔井中,这个场面就像一条瀑布从天而落,刚好落入井中,而藏老人就是瀑布中的溺水之人。 只是藏老人也绝不肯束手待毙,怒吼一声,伸手撑住井沿,虽然下半身已经沉入井中,但上半身还在井外,就算镇魔井中产生巨大吸力,也奈何不得他,而此时“天师印”也好,雷刑也罢,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无力将藏老人镇压入镇魔井中。 藏老人冷笑道:“张静修,这便是你的手段?若是在云锦山的镇魔台,还真要让你一击攻城,可北邙山与云锦山相隔千万里之邀,你仅凭这一处投影,便想将老夫镇压入镇魔井中?” 张静修仍是不答话,反而对身旁的张海石和白绣裳道:“海石先生、白宗主,你们二人谨防偷袭。” 两大造化境高手应诺一声。 张静修忽而道:“地师为何迟迟不曾现身?若是地师再不现身,那贫道便要先发制人了。”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藏老人半点不为所动:“张静修,老夫倒要看你还有什么手段,就算你是长生地仙,又能维持这镇魔井几时?待到一时半刻之后,老夫便脱困而出,借助这北邙山三十二峰之力,将你彻底留在此处鬼国,让大天师来做老夫这鬼国的国师,岂不美哉?” 张静修淡笑道:“大劫临头,尤不自知。” 话音方落,有一道浩荡剑光破空而至,视此处洞天于无物,径直掠向藏老人,将他的平天冠削断。 藏老人先是一怔,既然勃然大怒:“是谁?” 便在此时,有个清冷声音响起:“沐猴而冠。” 李玄都、张海石、李玄都皆是一惊,因为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正是清微宗的老宗主,李道虚。 四大地仙之中,大天师和地师都是方士出身,澹台云“得道”年岁太短,未至巅峰,仅以杀力而论,李道虚是毫无疑问的第一人。 长剑削断藏老人头上的平天冠之后,飞掠至张静修身旁不远处,自行悬空而停。此剑初看之下,平常无奇,可再细看去,剑身之上却有种种天象变化,日月东升西落,山河沧海桑田,草木枯荣变化。正是在刀剑评上排行第一的“叩天门”,与“天师雌雄剑”一般,都是货真价实的仙物。 藏老人虽然没能第一时间辨别出李道虚的嗓音,但却识得此剑,而且当世之间能用出如此威势一剑之人,不言而喻,此时自然也知道了出剑之人的身份,即惊且怒:“李道虚!” 话音方落,一道人影破开天幕,以近乎不讲道理的姿态降临此地。 直到此时,包括藏老人在内的众人才恍然明白,张静修先前为何要以“天师印”在此地洞天打开一线缝隙,原来就是为了此刻。就像一座房屋,屋内之人推开一道门缝,门外之人再想进来就容易多了。 随同此人一起降临的,还有一道浩大剑气虹光,长久没有散去,将张静修打开的那道缝隙变得更大,就像一缕阳光,透过门缝,射入了黑暗无光的屋内。 先一步来到此地的“叩天门”,轻轻震颤,似是在迎接主人。 藏老人作为此地洞天的主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晰感受到这一剑之威,地气沸腾,山根震动,若是没有此处洞天,这一剑就能直接要了他的性命。 藏老人心中惊惧怨愤难以用言语来形容,望向那个被无法弥补的缺口,怒吼道:“李道虚,是在是好得很。” 白衣白发白须的李道虚缓缓凝实身形,伸手握住自行悬空的“叩天门”,淡然道:“地师何在?” 到了此时,李玄都终于明白,地师为何迟迟不曾现身。如果地师能偷袭击杀大天师张静修,就算遭受心魔反噬,也是赚的。可大天师张静修和李道虚对此早已心有默契,先前大天师专门派遣族人前往蓬莱岛面见李道虚,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这并非是说两人已经冰释前嫌,而是在有共同敌人的前提下,可以暂时联手对抗外敌。 如果地师想要螳螂捕蝉,那么李道虚便是黄雀在后,在这种情况下,地师就算能击杀张静修,在遭受心魔反噬的情况下,也绝不是李道虚的对手,以他的性情,自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当然,如果没有李道虚出剑,现在的情况就要攻守相易。 只是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现在的情形之下,藏老人却是变成了一枚弃子。 藏老人年老成精,如何不明白这一点,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也是狠辣果决之人,知道正道中人绝不会放过自己,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拼死一搏,将此房洞天和北邙山三十二峰的地气汇聚一处,大家一起玉石俱焚。 念及于此,藏老人不再犹豫,直接开始鲸吞三十二峰地气,周身金光汹涌如大潮,无数气机如涟漪荡漾向四面八方。 紧接着天时变化,在此处鬼国洞天之中,竟是飘起了黑色的雪花。 阴气浓重,可以化作水滴,而此时水滴凝结成雪花,可见此时的阴气已经浓郁到了何种地步。 只是有李道虚在此,又如何会让藏老人放手施为。 他伸手握住“叩天门”,身形前掠,没有半分凝滞地穿过漫天黑雪,继而破开藏老人身周笼罩的犹若实质的金光,刺在百丈金身的额头眉心之上。 百丈金身如同山岳,相较而言,这一剑甚至比银针还短,刺在金身的眉心上,看上去实在是微不足道。但在片刻之后,自心上,看上去滑稽无比,但却自剑落之点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耀眼金光迸射。 藏老人发出了一声怒吼。 李道虚抽剑后退。 藏老人的百丈金身浑身震颤,头眉心上的裂纹继续蔓延,转眼间已经蔓延至整个脸庞,这些缝隙中同样有金光迸射。 “李道虚!张静修!”藏老人的吼声响彻整个洞天,可他的双掌要撑住镇魔井的井沿,却是无力招架的李道虚的一剑。 李道虚退至张静修身旁,淡然道:“逆大势而为,当诛。” 话音落下,藏老人百丈金身上的裂纹飞速蔓延,短短片刻之间,就已经扩散至整个上半身,虽然看不到已经落入镇魔井中的下半身,想来也难以幸免。 再有片刻时间,藏老人的金身终于是难以维持,寸寸碎裂,化成无数金砂随风飘逝。在他脚下的镇魔井也随之变小,变为正常大小。 显出真身的藏老人满身血污,披头散发,身上的帝袍更是处处破损,极是狼狈。 此时此刻,藏老人最恨的不是攻入此地洞天的大天师张静修,也不是出剑打碎他的百丈金身的李道虚,而是那个藏于幕后始终没有现身的地师徐无鬼。 藏老人用颤抖不已的双手死死撑住自己身形,使其不至于落入镇魔井中,怒道:“徐无鬼误我,徐无鬼误我!” 张静修冷然道:“就请藏宗主去镇魔井中避世清修,从此不再过问时间事情。” 话音落下,又是一道天雷朝着藏老人当头落下。 藏老人发出了一声怒吼,被天雷砸入镇魔井中,犹若实质的音浪远远荡开,越来越弱,随着镇魔井的井口缓缓合拢,最终无有后续。 镇魔井连同两大刑柱缓缓变淡,从此地消失。 一代邪道巨擘,就此镇压。 第一百六十八章 师徒相见 “地上鬼国”洞天,乃是皂阁宗在鼎盛之时所建,哪怕被二十一宗联手攻破,留存于世的剩余部分,仍是不可小觑,有逆转阴阳之玄妙,侵夺天地造化之玄机,故而藏老人与此处洞天合道之后,可以在洞天中发挥出长生境的威势,而且洞天不灭,此身不死,让张静修和李道虚两大长生高手也杀不得他,只能将他镇压入镇魔井中,以另外一个洞天强行分离藏老人与鬼国洞天的合道。 藏老人此举虽然威力巨大,但是后患无穷,正如张静修所言,藏老人会不可避免地与鬼国洞天合为一体,最终被洞天完全同化,生不如死。 正一宗的镇魔井名为井,实则也是一方洞天,乃是祖天师在飞升之前以大法力开辟出来,共分九层,分别对应九个境界。按照境界修为不同,将犯人投入不同洞天之中。其中不仅天地元气极其稀薄,不可能借以修行。而且还有祖天师留有的玄妙阵法,稍有异动就会引来祖天师设下的“雷咒”,异动越大,受刑越重,所以囚禁其中的邪魔彼此间也不存在什么争斗厮杀的可能。后世正一宗天师又将镇魔井周围的地面重新平整,修筑高台,此台被称作镇魔台。 镇魔台和刑柱的力量皆是来源于镇魔井洞天,当初张静沉之所以斗不过地师,是因为他借用的乃是镇魔台和刑柱之力,而不是与镇魔井洞天合道。且不说张静沉是否愿意,就算他愿意付出极大代价与镇魔井洞天合道,也不可能在那等关头做到,因为炼虚合道非是一朝一夕之事,地师来袭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在极为仓促的时间里,张静沉根本来不及去合道。藏老人就不一样了,从正道中人决意报复到攻入北邙山,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合道。 将两个洞天比较,也大不相同,镇魔井洞天是一方牢狱,长年封闭,唯有当代大天师才能打开,真要合道,也是张静修来合道,而不是张静沉。而且合道之举,缺陷太大,虽然合道之后有长生境的威能,但是不能离开洞天分毫,还有被洞天同化的隐患,更甚于心魔侵袭,与来去自如的真正长生境高人相比,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相传在太上道祖留下的玄都紫府之中,就有合道之人,本是擅自闯入玄都紫府之人,因为触犯了南华道君留下的规矩,被迫与此地合道,虽然能长生不灭,但也变成了玄都紫府的一部分,最初时候,他还能保留部分人的特质,但是随着岁月流逝,他会渐渐被玄都紫府同化,最终过往的记忆完全泯灭,一点真灵不存,什么王图霸业,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儿女情长,甚至是自己的名字,都成了虚妄。此时的合道之人已经成了玄都紫府的傀儡,只会遵循南华道君留下的规矩守护玄都紫府,哪怕闯入玄都紫府的是他的至亲挚爱,也不会丝毫手下留情。 这样的长生久视不死不灭,就算能无敌于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鬼国洞天比不得玄都紫府洞天,再加上已经不再完整,藏老人的同化过程必然是极为缓慢,甚至还有逆转的可能,这也是藏老人敢于合道的底气所在。 不过现在再说这些都已经无用,随着藏老人被镇压入镇魔井中,此处天地开始生出变化,不见边际的虚空如同镜子一般碎裂,重现显现出太圣殿的景象,只是此时已经不见藏老人的身影,只剩下一把空空如也的龙椅。 张静修收回“天师印”和紫青双剑,对李道虚行了个简化后的稽首礼:“此番幸赖有李道兄出手相助,方能降服此等恶獠。” 李道虚收剑还礼:“张道兄言重,若非张道兄率众攻破此地的四方枢机,又将藏老人牵制,我也万不可能一剑建功。” 此时张海石终于明白李道虚为什么不担心张静修会借着此事威望大增而压过清微宗,虽然张静修做了绝大部分事情,但李道虚却是把握住了最关键的一击,两人缺一不可,所以此番大破北邙山皂阁宗,是两大正道柱石通力协作之功,并无高下之分。 想到这儿,张海石不由暗自喟叹:“师父之所以能带领清微宗以后起之秀的身份与正道盟主正一宗平分秋色,凭借的不仅仅是境界修为,若论权谋的手段,我是万万难及了。” 两大正道高人略作寒暄客套之后,众人纷纷上前与大剑仙见礼,毕竟李道虚长年在八景别院清修,休说是寻常江湖中人,便是清微宗的嫡系弟子,也难以见到。只听得“大剑仙”、“老剑神”之声此起彼伏,李道虚只是微微点头致意,若是有过往交情的,如万寿真人、秦不一这等年岁极长之人,也会略微寒暄一句。 在众人见礼之后,便是清微宗的司徒玄略和张海石上前,两人自然不能称呼“大剑仙”、“老剑神”,而是称呼“老宗主”。 李道虚这次连点头也省却了,淡淡“嗯”了一声后,就将目光转向李玄都和秦素。 众人的视线也随之落在李玄都的身上,毕竟在场之人都知道李道虚已经将李玄都逐出师门,偏偏在李道虚将李玄都逐出师门之后,李玄都一飞冲天,江湖地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江湖上甚至有了老李先生和小李先生的说法,而且大天师和地师都对李玄都大加拉拢,不知大剑仙此时是否后悔?师徒二人又要如何相处? 李玄都接触到师父的视线,并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意气风发,也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毕恭毕敬行礼道:“弟子李玄都拜见师父。” 与他并肩而立的秦素也随之行礼道:“秦素拜见老剑神。” 李道虚淡淡一笑:“玄都,你已经不是清微宗弟子,不必如此。” 李玄都道:“我虽然不是清微宗弟子,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却是变易不得。” 李道虚不置可否,转而望向秦素,破天荒多了几分和颜悦色:“秦姑娘不必如此多礼。” 万寿真人、秦不一等了解李道虚为人的,见此情景,都不免惊异,李道虚性情清冷内敛,城府深沉,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便是面对一众嫡亲弟子,也少有慈祥和蔼的一面,他对于秦素的态度,着实有些不寻常了。 不说旁人,就是秦素也有些受宠若惊,好在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见李道虚,依言道:“是。” 李道虚又望向李玄都,接着方才的话头说道:“当日你我二人在八景别院中话已说尽,秦姑娘是见证之人,所以今日也无甚可说。如今你受沈大先生所托,做了太平宗的宗主,便要在其位谋其政,将太平宗发扬光大。至于你我之间的对错,自有后来人评说。” 李玄都轻叹一声,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旁听之人却是越发好奇,那日李玄都与李道虚到底说了什么,竟是使得师徒二人就此决裂,到了今天仍是无话可说。不过从李道虚的口风揣度,两人已经不是理念不合那么简单,恐怕是背道相驰。 如白绣裳这等心思细腻之人,想的就更多一些,当日师徒二人交谈的内容,必然十分紧要,关乎到整个清微宗,甚至是江湖局势。正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在这种情形下,秦素竟然可以从旁见证,却是十分反常,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两人都没有将秦素当作外人。由此说来,对于秦李的婚事,清微宗这边是没有异议的,再从秦不一的态度来看,秦家那边就算有些顾虑,但大体上也不会太过反对。 第一百六十九章 地龙翻身 李道虚和李玄都师徒二人的对话之后,张静修道:“虽然镇压了藏老人,也破去了此处归功洞天,但此事还未完结。藏老人不过是听命行事,地师才是真正的元凶巨恶,若是不除地师,江湖仍旧难得安宁。” 此时有两位长生境高人坐镇,正道中人士气大涨,自是没有丝毫畏惧,纷纷应是。 只是李玄都想通前因后果之后,知道此战的战果恐怕就要止步于此了。地师放出藏老人这枚诱饵,若是大天师没有后手,他便亲自下场,若是大天师有后手,那他就将藏老人当作弃子。毕竟正道中人劳师远征,总要有个说法才能退兵,而藏老人便是那个说法。至于地师本人,恐怕已经离开北邙山。 李玄都暗忖:“想必大天师和师父也早已明白了地师的意图,只是台面上的话还是要说,日后江湖上评价起来,便是大破皂阁宗、阴阳宗,藏老人伏诛,地师远遁。” 离开太圣殿之后,大天师吩咐正道中人在此处帝宫搜寻一二,正道中人领命而去,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纷纷返回,这座帝宫上下竟是空无一物,别说什么宝物秘籍,便是金银也没有半点,竟似早已被人搬走运空。 大天师对此并不意外,愈发可以肯定地师是早有准备,而不是临时退走。 不过这座洞天本身就堪比仙物,若能善加利用,也是大有益处。 李玄都独自走到一处,环顾这座帝宫,此地乃是当年的皂阁宗仿照大晋皇宫修建,而大魏皇宫也是仿照大晋皇宫而建,故而两者之间多有相似之处,李玄都虽然没去过帝宫,但他走到今日这一步,实是与帝京城的那座帝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时之间不由好生感慨。 秦素来到李玄都身旁,没有说话。 李玄都主动握住了秦素的纤手,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感觉一阵莫大的惊恐掠过心头。 整座帝宫仿佛经历了鸿蒙初开的一瞬间寂静之后,然后陡然一震。 整个天地都摇晃了一下,李玄都和秦素俱是一惊,两只手掌紧紧握在一起。因为这不是错觉,是切切实实的摇晃了一下,甚至还有修为不够之人因为猝不及防而踉跄几步。饶是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巨响。 然后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太圣殿轰然坍塌,须弥座上变成了一片废墟。在太圣殿坍塌之后,中圣殿和上圣殿也没能幸免,相继坍塌。 而且整个天地的晃动越发剧烈,地上的铺地的白玉砖石都开始跳动,李玄都紧紧抓住秦素的手掌,带着她离开地面,飞上半空之中,而他另外一只手,已经握住了“人间世”,剑身上剑气滚动。 在太圣殿前的广场上,许多人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不过很快就一跃而起,修为高的则是勉力维持身形,环顾四周,一片慌乱景象。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大家也都是老江湖了,见过许多机关之类的物事,隐约可以猜到,这恐怕是某种极为厉害的手段。 轰隆隆隆的连绵巨响由脚下地底由远及近,排山倒海而来。 张静修和李道虚均是脸色微变:“地龙翻身!” 所谓“地龙翻身”又称“地动”、“地震”,毁城灭国,山崩地裂,不在话下。 整个地宫,乃至于整个鬼国的摇晃愈发剧烈,有些地方的地面已经开裂,一条条沟壑仿佛择人而噬的大嘴,不断张大,帝宫的城墙、宫殿,鬼国中的房屋街道,都在这片震动中,不断化为废墟,而鬼国中的众多鬼物也难以幸免,落入沟壑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谁也没有想到,刚刚大胜之后,局势又会发生如此惊天动地的逆转,地底迸发出的巨力,要将这座鬼国彻底湮灭。 李玄都见此情景,立时想起藏老人刚刚说过,此处洞天勾连了北邙山三十二峰的地气,如今藏老人已经被强行与洞天分离,可那北邙山三十二峰的地气却还存在,若是这些地气汇聚一处,然后一起爆发出来,其威力可想而知。这些当然威胁不到李道虚和张静修,就是一众天人境大宗师也可以自保,但是那些未及天人境界的各宗弟子,却是凶多吉少。 此时的北邙山中,同样是一片翻天覆地的景象,剧烈的震动之下,不断有山岩崩塌而下,或是大批泥石如海啸血崩一般奔流而下,淹没所有。原本温和的洛水更是沸水一般不断翻滚,无论生灵还是山水,皆被这忽如其来的天地伟力笼罩,所有生灵都处在一种无可名状的惶惶当中。 皂阁宗的地上鬼国其实是修建于山腹之中,在这股天地伟力的作用之下,不仅仅是大地震颤开裂,上方也不断有巨石落下,蕴含千钧重力,若是被巨石砸到,上三境之下直接就要变成一滩血泥。 面对从上方掉落的巨石,各宗弟子纷纷结阵自保,而众多天人境界大宗师则是升上半空,不断出手将巨石击碎。 在这种情况之下,逃出此地便成了当务之急,而此事还要落到张静修和李道虚这两位长生地仙的身上。 两人也不废话,张静修主守,而李道虚主攻。 只见李道虚毫不犹豫地一剑冲霄而起,随之而起的还有一道十丈之宽的巨大光柱,自地宫而起,直奔穹顶而去。 在这个过程中,从上方掉落的巨石,刚刚接触到李道虚的剑光,便直接化作齑粉,不留半点痕迹。 片刻的宁静之后,传来一串连绵不绝的轰隆响声。 在众人头顶的晦暗天幕就像一块布帛,被李道虚的这一剑从中一分为二。 天幕上出现了一道缝隙,缝隙最初只有窄窄一道,一缕阳光从中艰难透出,垂落鬼国。继而缝隙越来越大,终于露出洞天外的湛蓝苍穹。 当年李道虚击败宋政,一剑开山,一剑断流,一剑败敌,故而被世人赞誉为“剑道通神”,“剑神”二字也是由此而来。此时李玄都重现当年一剑开山之景象,甚至更胜当年。 张静修掌托“天师印”,凝神屏息,用出了“太极金图”,只见得在众人脚下凭空生出一张巨大阵图,通体金色,呈现太极双鱼两分,承载众人,使其不会受连绵不绝的的地动影响,然后张静修再一挥大袖,阵图竟是托着众人缓缓向上升起。 这一幕,当真是蔚为壮观。 只是对于张静修而言,此举实是极为艰难,便是长生境的修为,也大有力有不逮之感,幸而此时众人最低也是中三境,已经减轻了张静修的许多负担,若是千余身无半分境界修为的普通人,张静修便是三花聚顶、五千朝元,也万难携带他们离地而起,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只见一道浩大金光开始逆流而上。 金光节节而上,拔高而起,不过这道金光越往上,其攀升的速度也就越慢,渐渐开始凝滞不前,开始呈现出相持不下的僵持态势。 就在此时张海石和白绣裳这两位天人造化境界高手也开始发力,助张静修一臂之力,使得浩大金光开始继续前行。终是在鬼国崩塌之下,逃出生天。 第一百七十章 六个半人 地上鬼国是一方小天地,有须弥芥子之玄妙,所谓“须弥芥子”,乃是佛家的说法,意思是将须弥山藏于芥菜的种子之中,这便阐明了须弥芥子之道的一个根本道理,无论如何自成小天地,也无论如何内里广阔,在现世之中必有一个依存之物,哪怕只是一颗种子。故而正一宗的镇魔井洞天是一口古井,玉虚峰上的玄都紫府洞天是一座城池,而皂阁宗的地上鬼国洞天其实是上修建于山腹内部的大墓地宫。 李道虚的这一剑,乃是与“太易法诀”、“太极金图”并列齐名的“太始剑气”,先破开了地上鬼国洞天的小天地,然后破开了地上鬼国的本体大墓地宫,最后再强行破开山腹。 道家祖师冲虚真人有言:“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夺。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即时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并为先天五太,后来演变为五大地仙神通,非道门中人不可得,非长生境不可领悟,当今天下,大剑仙李道虚得“太始剑气”,大天师张静修得“太极金图”,圣君澹台云得“太素玄功”,地师徐无鬼得“太易法诀”。 当日地师奇袭正一宗,在没有其他先天五太的情形下,“太易法决”几乎是所向披靡,普通气机不仅无法克制对方,反而瞬间就被其同化,归于浑沦,化为虚无。 “太易法决”乃是近乎万物未相离而阴阳不分的浑沦,清浊二气若分若合,五行不分,地水风火散聚不定,一个仿佛天地未开之时的鸡子。与其截然相反的是“太极金图”,分阴阳,定五行,辨六气,浊气下降,清气上升,气质分离,与现世无异。 从太易到太极,便是从鸿蒙未开到天地二分的过程。太易趋于混沌,未见气也,虚之极致,故而可以泯灭一切异种气机。太极分五行定阴阳,如同一方自行圆满的小天地,实之极致,故而守御最强。太始居于五太之中,是为混沌之末,又是天地之始,是为形之即时也,介于虚实之间,是为杀力最大。 李道虚和张静修分别用出“太始剑气”和“太极金图”,可见两人已经全力出手,不再留有余地。也可见此时的形势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境地。 在连绵震动不休的北邙山中,先是一道浩荡剑光,然后是一道浩大金光,一前一后飞出皂阁宗山门所在的主峰,落在一处开阔平整地。 正道众人都是心有余悸,回首望去,只见那座巍峨主峰终于从层层云遮雾绕之中显露出了真容,可很快又有烟尘四起,伴随着轰隆声响,大块大块的山石从山体上剥落,如雨点一般向下落去。 至于他们脚下的这处地面,因为被大天师以“太极金图”定住了地气,竟是没有丝毫震动,算是一方净土。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虽然大部分人都已经逃了出来,但也难说还有少部分人因为贪恋皂阁宗的宝物,还滞留于地宫之中四处搜寻而未能与大部队会合的,在地龙翻身之后,这些人想要赶回太圣殿前的广场,恐怕是来不及了。还有就是,正道中人为了攻入北邙山中,携带了部分辎重,比如太平宗的指南车,也同样被留在了地宫之中。具体损失,还要事后各宗慢慢统计,不过应该谈不上伤筋动骨就是了。 李玄都和秦素站在队伍的最后,仍旧是十指死死相握,都有些心有余悸。 若是被埋在山腹之中,李玄都也许还有幸存生还之理,可秦素恐怕就要永远留在那里了。这便是天人无量境的玄妙之处了,只要沟通天地之桥,便可吸纳天地元气为己用,随着地龙翻身,地上鬼国洞天崩塌也在情理之中,外界天地元气倒灌,李玄都便如鱼回大海,就算被埋在山腹地下,也能一点点挖出来。可秦素还未踏足天人境,终有气机衰竭的时候,而且她没有李玄都的“漏尽通”体魄,山岩泥土也能将人活活压死。 两人心有灵犀地对望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神中的几分后怕,此时算是劫后余生,又不由相视一笑。 秦素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便偷偷把头靠在李玄都的肩膀上。 李玄都轻叹道:“这次比我们去长生宫还要凶险。” 秦素道:“我可没去过长生宫。” 李玄都轻声道:“那时候还不认识你呢,久闻其名,未见其人。” 秦素笑了笑:“我有那么大的名声吗?竟然能让紫府剑仙久闻其名。” 李玄都玩笑道:“何止是久闻其名,还是心向往之。” 秦素低声啐道:“好你个登徒子,原来早就心怀不轨,叫你登徒子,果真是没有冤枉了你。” 李玄都道:“这怎么能是心怀不轨呢?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是名门淑女,我是君子才对。” 秦素轻笑道:“那也是伪君子。” 李玄都故作小人得志之态:“真小人也好,伪君子也罢,你都已经落到了我的手里,逃不出去了。” 秦素脸色微红,转开话题:“怎么突然就地龙翻身了呢?”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说道:“应该是地气的原因,地师全称是地气宗师,自然善于运用地气,恐怕与他也脱不开干系。依我之见,他大概是做好了两手准备,藏老人能成功最好,不成功便放弃藏老人,然后顺势引爆地气,既能让我们葬身地底,又能毁去那处鬼国洞天,使其不至于落入旁人之手。” 秦素轻叹了一口气:“那地师可真是罪大恶极了,什么坏事都是他干的。” 李玄都悄悄揽住秦素的腰肢,秦素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整个人都绷紧了,不过她只是轻轻咬了下嘴唇,没有躲避拒绝。 李玄都道:“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些事情的对错好坏姑且不论,没有哪一件事是容易的,徐先生不但做了,而且做成了,让澹台云、大天师、我师父都拿他无可奈何,可见其厉害。如果抛开成见,也暂且抛开是非立场不论,我是佩服他这个人的。” 秦素来了兴致,问道:“那除了地师,你还佩服谁?” 李玄都道:“说实话,我虽然面子上与人客气,但骨子里可不是个谦逊之人,于当世高人之中,真正能让我心生佩服的没有几个,数来数去只有六个半,徐先生算是一位,我师父算一位,大天师算一位,圣君澹台云也算一位。徐先生、大天师、我师父就不必多说了,你也见识过他们的手段,澹台云这些年来虽然没有太大建树,但却是四位长生地仙中最为年轻之人,这一点让我最为佩服。” 秦素听他说佩服的有六个半,甚是好奇,亟盼知道他所指的,除了四位老玄榜高人之外更有何人,于是问道:“这四位都是天下间顶尖的人物,无人不佩服,不算什么,剩下的两个半是谁?” 李玄都道:“还有一位便是堂堂‘天刀’了。” 秦素听他称赞自己父亲,心中微喜,不过嘴上却说道:“你不用说好话讨我喜欢,我没有这么小气。” 李玄都摇头道:“这是实话,秦世叔虽然还未踏足长生境,但也是迟早之事,而且这些年来,他经营辽东,被江湖中人称为‘辽王’,不是长生境,却能与四位长生境高人相提并论,怎能不让人心生敬佩?” 秦素问道:“那第六个呢?” 李玄都道:“第六个就是当今太后谢雉了。” 秦素吃了一惊,万没想到李玄都会如此说。 李玄都嘿然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天宝二年,谢雉才二十七岁,一个不足而立之年的小女子,就能拿下门生故吏遍天下的四大臣,在一众豪强之间辗转腾挪,最后竟是成了赢家,得以执掌朝政。更不消说,我当年便差点死在那里,这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剑术再高,也不能一剑平尽天下事,这世上最厉害的还是机谋手段。平心而论,当年的我输得不冤,我自然要佩服一番。” 秦素越发好奇,问道:“那最后半个又是谁?为什么会是半个?” 李玄都道:“这半个便是已经失踪的‘魔刀’宋政,此人境界也高,与秦世叔不分伯仲,心机也深,澹台云能有今日地位,多半还要拜他所赐。他以布衣之身起家,不仅志在江湖,而且还想要一统天下,可谓才高志大,极了不起。可此人不但勾结金帐汗国,失了大义,而且对一众女子始乱终弃,亏了小节,非是英雄作为,所以只能算是半个。” 秦素深以为然道:“有理。” 李玄都道:“只可惜这些年来江湖上没出什么才俊之辈,能让我佩服之人再多上一二,偶有几人,也未必强的过我,皆不足道哉。” 秦素笑道:“你这话可以说是十分狂妄了。” 李玄都道:“屈指算来,我也不到而立之年,偶尔轻狂一回,不是大错。”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人去楼空 过了片刻, 北邙山的震动渐渐平息,不过众人中多的是老成持重之辈,皆是安抚同门弟子,原地休整,不要胡乱走动。果然过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又有余震不约而至,虽然威力小了许多,但是许多本就危如累卵的地方,又发生了第二次崩塌。 幸而北邙山中少有人居住,这次地龙翻身,恐怕不会造成太多伤亡。 张静修和李道虚又返回皂阁宗山门主峰,查看了地形,发现山腹内部已经彻底崩塌,堵死了所有通路,虽然鬼国洞天没有被完全毁去,但已经没有再去凿山的必要了,得不偿失。 张静修轻声叹息道:“地师好手段,宁可以伤及北邙山的地脉为代价,也要让我们得不到鬼国洞天。” 李道虚淡然道:“一座洞天而已,得之最好,失之也无关紧要。关键是让皂阁宗第二次覆灭,此行已是不虚。” 张静修点了点头。 接着两人又去了阴阳宗的诸峰,这儿早已是人去楼空,什么也不曾剩下。最后两人又去了上清宫所在的翠云峰,在上清宫的道祖像前,发现了地师留下的一封信,只有寥寥几行字:“有劳二位道兄相送,徐某去矣,请留步。” 看完此信之后,两人都已是肯定了自己的推测,正道中人联合辽东五宗大举来袭,地师自知不能力敌,便存了保存实力之念,至于藏老人和静禅寺的谋划,成了最好,不成也能起到迷惑正道中人的作用。 这场正道大战下来,正道折损了一个沈大先生,邪道损失了一个藏老人,正一宗和玄女宗山门受损,皂阁宗和阴阳宗被迫放弃北邙山,大体上相差不多,细算下来,却是正道更赚一些。 既然是地师主动撤走,那么就不会留下什么首尾,两人也没有再去查验的意思,毁去山上的几处阵法之后,便原路返回。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再在此地停留的必要了,在余震结束之后。正道中人依次退出北邙山的范围,返回北芒县的营地。 李道虚并未停留,飘然离去。这些年来,他越发不喜欢在人前露面,愈发喜欢一人独处。离开八景别院的次数屈指可数。其实张静修也是如此,许多时候都是以身外化身露面,而本尊则在终南山避世潜修。只是这次讨伐北邙山乃是张静修倡议发起,他是主事人,李道虚可以提前离开,他却不能。 回到营地之后,张静修吩咐各宗宗主查验损失,各自抚恤,然后在此地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动身离去。 大战之后,有悲伤,因为死伤在所难免,但更多还是兴奋,毕竟久在江湖之人,早已是生死看淡,无论于人于己,只要结果是好的,那么过程中的死伤也就无关紧要了。江湖中人,常常会说什么“刀兵一起,死伤无数”,这类话语,其实江湖中没有人反对争斗厮杀,只是反对死了人还打输了,那便不划算了,只要赢了,那就万事好说。 入夜之后,营地中飘起了酒香,江湖中人无论正邪都偏好杯中之物,此时已经开始有人喝酒庆祝。就连平日里不善饮酒的女子们,也会适量地小酌几杯。 李玄都没有喝酒,独自一人走出营帐,遥遥望着在夜色下黑沉沉如匍匐巨兽的北邙山,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之后,有人来到李玄都的身后,伸手蒙住他的双眼。 李玄都不用猜也知道来人是谁,所以也不反抗,反而还顺势向后一靠。 果不其然,身后传了一声轻呼,已是闪身避开,蒙住李玄都双眼的手掌也随之挪开。 来人正是秦素,她瞧见李玄都独自一人出去,便也跟了出来。这段时间以来,两人都是形影不离,还远不到老夫老妻之后特别渴望一人独处的时候。 秦素来到李玄都身旁,问道:“你一个人想什么呢?” 李玄都伸手指着远处隐约可见轮廓的北邙山,道:“徐先……地师离开了北邙山,会去哪里?” 秦素微微怔了一下,然后说道;“大约会去牝女宗吧,地师与冷夫人是夫妻,夫妻本一体。” 李玄都点了点头:“有理,不过我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地师是个行事出人意料之人,我们能想到的事情,他也一定能想到,再者说了……” 说到这儿,李玄都忽然顿住,陷入到沉思之中。 秦素追问道:“再者什么?” 李玄都道:“我们做事情,都要有动机,换句话来说,无利不起早。就拿我来说,我为什么哄你开心高兴,因为我想娶你,这便很顺理成章……” 李玄都话未说完,秦素已经脸色羞红,啐道:“又不正经了,平日里在别人面前总是拿腔拿调,一副宗师派头,不一爷爷都赞你少年老成。可在我面前就是轻浮浪子,说话没点正经,也不知是什么缘分,我竟是……竟是喜欢上你这个……这个登徒子。” 李玄都笑道:“难道你喜欢我在你面前也拿腔拿调?”说着李玄都已经板起脸:“秦姑娘,李某人已是心有所属,还请自重。” 秦素俏脸微沉:“原来是个负心人,那便休怪我刀下无情,要将你的心剖开来看看。” 两人相视片刻,结果忍不住一起“噗嗤”笑出声来,秦素想起初识李玄都之时,倒还真是挺正经的,正经到让人觉得他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与现在却是截然不同了。 笑闹过后,李玄都又转回正题:“我刚才在想,地师所求为何,他花费了这样大的力气,又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和正道拼一个两败俱伤吗?这不像他的行事风格。正所谓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钱的买卖没人做,地师志在天下,万不会如此行事。” 秦素闻言之后,也陷入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说道:“地师为什么要将北邙山从少祖山变成老祖山?我觉得是因为地师要把另外一座山从老祖山变成少祖山,等同是把北邙山的龙气弥补给了那座山,那么这座山便极有可能是地师要去的地方。” 李玄都眼中一亮:“有理,所以地师才会劫走了沈大先生,他要靠沈大先生找出那座山!” 第一百七十二章 首次议事 北邙山一战结束之后,各宗之人陆续散去,也有的人选择了留在龙门府访友。李玄都让沈元重带领太平宗弟子返回太平山,而他却没有立刻返回太平宗,而是选择在清平园中小住几日。 转眼已是九月中旬,李玄都终于有了空闲时间通过“小紫府”召开第一次清平会议事。 这次议事的与会之人有“清平乐”李玄都、“金错刀”秦素、“醉太平”宁忆、“如梦令”石无月、“剑器近”李非烟、“青玉案”李如是、“卜算子”陆夫人、“浣溪沙”宫官、“撼庭秋”玉盈法师、以及新近加入的天乐宗百媚娘,虽然百媚娘本就是词牌名,但她还是另外取了一个词牌名,是为“钗头凤”。除此之外,“清平调”周淑宁也在其中,在一众豪强之中,她是唯一的例外,不过她没有发言的权限,只能旁听。 七宝宫中,李玄都居中,在他左右两侧的位置上依次出现一个又一个的人影。 有些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此地,也有些人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不过无论来过还是未曾来过,所有人的视线第一时间都落在了居中上首的李玄都身上。若是按照道家典籍的记载,李玄都如今所在的位置是三清祖师中的玉清祖师所在,而其余人所在的位置则是一众弟子所在。 在场之人,互相之间也许不清楚身份,但却都是清楚李玄都的身份,此时自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李玄都的身上,毕竟这个清平会本身就是李玄都一力组建的。更为关键的一点,此时众人都已经知道了正邪大战,而在场之人中,只有李玄都和秦素是真正参与了那场大战之人,除了秦素之外,其余人也希望能从李玄都那里知道这场大战的关键信息。 片刻的沉默之后,李玄都开口道:“这是我们第一次在此相聚,万象学宫中有议论朝政的风气,我们姑且效仿之,取一个‘议’字,所议之物,朝堂也可,江湖也可,无事不可议,便称之为‘议事’。” 然后他环顾一周,说道:“至于今日所议之事……不知众位有什么意见?” “浣溪沙”宫官当先开口道:“最近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不知‘清平乐’可是知晓?” 这是明知故问了,李玄都点头道:“自是知晓,那我们今日所议之事,便从正道诸宗和辽东五宗共伐北邙山这件大事说起。” 除了秦素之外,其余人都是精神一振。虽说在座之人也都各有渠道知晓那场大战的大概经过,但难免有遗漏之处,远不如亲历之人。 李玄都接着说道:“此事还要从静禅宗说起,在李玄都出任太平宗宗主之后,太平宗结束了长达数年之久的封山,在正道十二宗中只剩下静禅宗还在封山闭寺,故而在讨伐北邙山之前,大天师邀请十宗宗主、长老一同前往素有‘佛城’之称的静禅寺。只是此时的静禅宗已经被地师所灭。” 静禅宗被灭!因为大天师严令封锁消息的缘故,除了已经从李玄都口中得知此事的陆夫人和秦素之外,其余人无不是一惊,就连早有隐约猜测的“浣溪沙”宫官也不例外。毕竟静禅宗在正道中也不是什么小宗门,当年鼎盛时也是与正一宗并列的大宗,其地位相当于今日的清微宗,可就这么被地师灭门,实是出乎所有人的例外。 周淑宁心中暗道:“常常听师父说起地师,说他如何手段厉害,没想到竟是这般厉害。”不过她又想道:“这次讨伐北邙山,哥哥是各大宗主中最年轻之人,也实是了不起的。” 其余人也是心思各异,“如梦令”石无月是早就知晓地师厉害的,此时也难免心惊:“当年宋政就对这位地师极为忌惮,说自己与地师合作就是与虎谋皮,他的失踪会不会与地师有什么关系?” 李玄都继续说道:“地师灭亡静禅宗之后,又在静禅寺中设下埋伏,幸而被大天师识破,未有死伤。双方在静禅宗中定下三战二胜的赌斗之约,最终正道中人胜出,地师承诺不再偷袭伤人。” “浣溪沙”宫官好奇问道:“不知如何取胜?” 虽然众人都知道李玄都的身份,但李玄都还是遵照规矩,不暴露真实姓名,以第三人的角度叙述自己的亲历之事:“第一战,阴阳宗二明官钟梧对战金刚宗悟真大师,一招之差落败。第二战,太平宗李玄都诈降,代替地师出战,与玄女宗宗主萧时雨交手,胜出。第三战,李玄都在大天师与地师交手时出剑偷袭地师,地师认输。” “浣溪沙”宫官是知晓地师为人的,毕竟算起来,地师还是她的师公,所以她大致明白了过程,应该是地师惯用的攻心之策,李玄都将计就计,这才有了诈降之说。同时,她也对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颇为震惊,毕竟对手是地师,哪怕是偷袭,也最少要天人无量境甚至是造化境才行,难道李玄都已经到了如此境界? “清平调”周淑宁有些茫然,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诈降,又要与师父动手。 在座之人,不乏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便是宁忆和李非烟也是一惊:“从来都是地师偷袭旁人,没想到也有被人偷袭的这一天。” “卜算子”陆夫人又惊又喜,她只知道静禅宗覆灭,却不知道赌斗的过程,立刻问道:“请问……‘清平乐’,太平宗宗主可是已经踏足天人无量境?” 李玄都不愿透露太多关于“太阴十三剑”反噬和“漏尽通”妙义的情况,道:“有‘太平青领经’之功,已是天人无量境。” 众人尽皆无言。去年这个时候,李玄都刚刚恢复先天境的修为,如今一年的时间过去,李玄都就已经越过归真境、天人逍遥境界,晋升为天人无量境,这个速度不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也是举世罕有了。就算李玄都在此之前已经这幅了数年之久,把这几年的时间也算进去,那也十分骇人了。 对此,李玄都给出的解释是“太平青领经”之功,众人也未起疑,只当李玄都参悟大成之法后修为大进,下意识地认为李玄都在偷袭地师时就已经是天人无量境,这也就让李玄都不必再去叙述后续关于静禅宗的其他事情。 “撼庭秋”玉盈法师问道:“不知北邙山一战的具体过程如何?” 她话音刚落,其他人也纷纷望来。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在静禅宗一战之后,正道中人大举攻入北邙山,最终攻入皂阁宗的‘地上鬼国’洞天,在那里遇到了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藏老人与‘地上鬼国’洞天炼虚合道,集合北邙山三十二峰地气于一身,堪比长生地仙,不死不灭,便是大天师也奈何不得他,关键时刻老剑神出手,两位长生地仙联手将藏老人镇压入镇魔井中,地师以三十二峰地气造就‘地龙翻身’的异象,毁去‘地上鬼国’洞天,然后全身而退。” 四位长生境地仙? 在座之人心中越发惊讶,他们对于这次正邪大战的激烈程度早有预料,却没想到会有四人参战,最终以地师主动退却而告终。 “浣溪沙”宫官的注意力落在了“全身而退”这四个字上,说明地师在此战并未真正伤及元气,还是不可小觑,这让已经效忠澹台云的宫官仍感隐忧。换句话来说,地师一日不死,旁人就一日不得安心,更何况地师还是主动退去,谁又知道地师在谋划什么。 其他人也是类似想法,委实是地师在江湖上积威太重,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地师还没死,不知哪天就会卷土重来,到时候又是腥风血雨,不知谁会死在地师的手中。 李玄都今天召集议事的用意是想要借助众人之力,找出关于地师的蛛丝马迹,便在此时,“金错刀”秦素开口道:“只是不知地师离开北邙山后又去了什么地方?” 第一百七十三章 地师行踪 为何李玄都和秦素明明就在一起,还要两人同时参与这次清平会?因为两人分工不同,李玄都在明,是主持议事之人,秦素在暗,与李玄都一唱一和。如果有些时候,所议之事迟迟不能转到李玄都想要的方向,就要秦素出马引导话题。此时就是如此,秦素开口发问,李玄都便可顺理成章地将话题转到地师的行踪上面。 在这座“小紫府”中,李玄都能以心声与某个人私谈而不必担心被旁人听到,于是他先在心中赞了秦素一声,然后才开口说道:“只是有些推论,未必是真,但可能性很大。” “地师对于龙脉有所图谋,但是龙脉聚散不定,地师并不能确定龙脉的具体所在,于是他劫持了最擅长望气占验的沈大先生。” “如今北邙山已经从少祖山变为老祖山,换句话来说,地师以偷天换日的手段将北邙山的龙脉地气转移到了其他地方,那个地方便是地师离开北邙山之后要去的地方。” 听到这里,众人已经是信服了李玄都对于地师动向的判断,因为合情合理,然后他们又生出一个新的疑问:地师要龙脉做什么?龙脉象征天下气运,当年有术士向祖龙进言,说金陵龙盘虎踞,有帝王之气,于是祖龙下令掘断地脉,断绝金陵龙脉。果不其然,后世历代王朝,凡是定都金陵的,皆是短命,更无一统。故而关于龙脉的说法不可不信。难道地师要效仿祖龙,挖断大魏的龙脉?可地师又为何要转走北邙山的龙脉地气?还是说地师要为西北大周续一口龙气,可如今地师已经与澹台云决裂,哪里会有这么好心? 想来想去,也没有一个明确答案。 “撼庭秋”玉盈法师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不知大天师和老剑神对于此事是什么态度?” 众所周知,李玄都与这两位长生境界高人的关系都十分亲近,属于江湖上为数不多能在两边同时说得上话的人,甚至地师和澹台云都对他表现出一定的亲善之意,可以说李玄都的半只脚已经迈进了江湖中最顶层的小圈子中,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他就像是内阁学士,虽然因为少了一个“大”字而没有决策之权,但却能提早知道内阁中一众大学士的意态动向。 玉盈法师想的更深一些,李玄都能在大天师和老剑神之间左右逢源,已然是江湖中的显贵,境界修为又是如此之高,以他的年纪而言,只要他按部就班,这正道盟主的尊位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那他为什么要在暗中组建“清平会”?难道果真如他自己所说,非要帝京城中日月换新天才肯罢休? 想到这儿,这位大长公主竟是感到一阵彻骨寒意,她不信什么家国大义,在她看来,李玄都重返帝京就是为了报仇,报仇哪有不死人的?非要滚滚人头落地不可。现在李玄都权势一日胜过一日,又要迎娶秦家大小姐,这分明就是联姻之举,可见现在的李玄都要比当年老练太多,深谙合纵之道,当初看来有些不切实际的“狂言妄语”,越来越像是豪言壮语。 虽然玉盈法师想错了方向,但是对于李玄都而言,结果上都没有太大不同。鼎故革新也好,报仇也罢,总是要杀人的。这不是对弈落子,也不是坐而论道,更不是谈空谈玄,甚至不是江湖恩仇,没有什么潇洒,没有什么风流,没有什么意气,是残酷的,暴烈的,不择手段的,不留余地的,是你死我活没有转圜余地的。 对于“撼庭秋”玉盈法师的问题,李玄都是不介意扯虎皮做大旗的,反正也不会有人去大真人府或是八景别院求证一番,点头道:“找出地师的踪迹,这是大天师和老剑神的共识,毕竟地师乃是祸乱之源,若是不能斩草除根,只怕还会有人重蹈静禅宗的覆辙。” 闻听此言,众人皆是沉默不言,更是不曾反对,毕竟静禅宗都被灭了,正一宗也闹了个灰头土脸,谁也不敢说自己半点不怕地师的。 李玄都环顾众人,问道:“不知诸位有什么想法或者意见?” “浣溪沙”宫官如今已是无道宗的右尊者,算是无道宗的核心人物之一,自是知道地师的这个谋划与无道宗没什么关系,丝毫不介意对地师来一次落井下石,于是说道:“既然是找人,总要有个大概范围,否则便成了大海捞针。” 李玄都为了更取信于人,直接将自己和秦素推测的结论推到大天师的头上,说道:“按照大天师的推测,应该在西北一带。” 宫官眼神一亮,因为西北正是无道宗的地盘,不过她的言语却很保守:“西北这个说法太过宽泛,从秦州算起,包括凉州在内,西至昆仑,北至金帐,都可以算是西北,地域之广几乎可以比拟大半个中原,想要在这么大的范围之内找出地师所在,很难。” 李玄都道:“当然不是整个西北,西北有相当一部分地区都是戈壁草原,都可以排除在外,真正需要留意的是名山大川,毕竟龙脉总是离不开‘山水’二字。” “醉太平”宁忆说道:“恰好我如今就在西北,倒是可以留意一下这方面的事情。” 李玄都叮嘱道:“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毕竟对手是地师,若是让地师有所察觉,只怕凶多吉少。” 宁忆自是知道轻重,点头道:“如何也不敢大意。” 宫官也接着说道:“我也可以近些绵薄之力。” 这正是李玄都想要的结果,让澹台云去牵制地师,好让他从这件事中抽身,准备接下来的辽东之行,于是点头道:“有劳‘浣溪沙’,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宫官微微一笑:“多谢关心。” 李玄都轻咳一声,转头望向“如梦令”石无月:“‘如梦令’,我想要一些你所修炼的功法,若是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帮我准备一下吗?我会给予你等同的秘籍交换。” 石无月一怔,随即明白李玄都这是不再满足于“玄阴真经”,而是想要补全“太阴真经”和“少阴真经”,至于“素女经”、“玉女经”、“帝女经”和“姹女功”,都是女子修炼的功法,李玄都是不会要的。石无月心中暗忖:“难道他刚刚踏足天人无量境,又开始谋求天人造化境?未免太过骇人。”不过还是点头道:“好。” 在静禅宗,李玄都曾被三位道门真人传授南华道君的丹经真诀,又被三位佛门高僧借着静禅宗的群佛之像指点佛家手印诀窍,对于他的“太上丹经”和“大宝瓶印”大有裨益,再加上“玄微真术”有太平宗部分的“太平青领经”作为弥补,在静禅寺中又得了“坐忘禅功”的“漏尽通”妙义,五大玄功中已有四大玄功更进一步,只剩下“玄阴真经”还停滞不前,李玄都自然要将这最后一块短板补上。这次他不白要石无月的功法,而是打算把他整理的部分“太平青领经”送于石无月,有益于稳固心神。 这倒不是李玄都想要谋求天人造化境,如今他刚刚踏足天人无量境,境界未稳,此时还言之尚早,他的真正目的是用五大玄功来压制体内的“太阴十三剑”,毕竟大天师留下的三道禁制已经破去一道,他虽然不能直接以修为镇压心魔,但能巩固剩下的两道禁制,使其不会轻易破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启程辽东 按照李玄都的规矩,清平会和太平客栈的议事是分开的,清平会是每月一次,太平客栈是每旬一次,于是在清平会散会之后,李玄都六人又有了一次小会。这次不再遮蔽面容,也不再以词牌名称呼。 首先发言的是“账房”李如是,他在太平客栈中的地位类似于清微宗的司徒玄略,可以看作是大管家,他首先大致介绍了下这段时间以来的客栈“运行”情况如何,又大致谈了收益和开支,秦素听得很认真,李玄都和李非烟只是听了大概,做到心中有数,宁忆和石无月就完全不在意了。 接下来是“跑堂”李非烟,谈及自己在晋州的相关事宜,招揽人手不成问题,但是需要银钱,大约是现银二十万两左右,李如是答应通过太平钱庄和另外几大票号分批汇给李非烟。 说完这些日常杂事之后,李玄都对“厨子”宁忆说道:“这次关于地师之事,你可以关注,但是不要牵扯太深,毕竟举十数宗门之力,仍是没能将地师如何,可见其手腕厉害,远不是我们现在可以招惹的。” “厨子”宁忆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道:“我六人各有职责,‘厨子’是唯一用刀之人,做的是杀人事,我还有一件事要交付于你。” 宁忆问道:“什么事?” 李玄都望向李如是。 李如是立刻说道:“组建客栈已经两月有余,发展迅速,只是在这种情况下,难免鱼龙混杂,甚至还有青鸾卫中人混入了客栈之中。” 说到这儿,李如师面有惭色。 李玄都淡然道:“这本就是意料中事,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设下天地玄黄四个等级,算是层层设防,幸而这次没有被他们探听到什么要紧消息。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也是维护客栈的规矩,还是应斩草除根。” 宁忆号称“血刀”,对于杀人自是没什么抵触,点头应下后问道:“都是哪些人?” 李如是说道:“共是三人,用的应该是化名。第一人名叫王应沅,帝京人士,是最早加入客栈的一批人,暗中刺探我们客栈内部虚实,被发觉之后,我本想将其除去,他却提前察觉,早早逃走,如今应是已经返回帝京。” “第二人名叫张法瞬,江陵府人士,似是辽东五宗中的浑天宗出身,经王应沅的引荐加入客栈,在被发现之后,与其他两位伙计大打出手,将其中一人打成重伤之后遁走,逃往金陵府。” “第三人名叫李四,来历不详,同样是经王应沅的引荐而加入客栈,在这三人中修为最高,我曾与他交手,算是不分胜负,关键就是在于此人,需要援手。” 宁忆淡淡一笑:“云何如今是归真境,那人大致也是如此,只要不是天人无量境,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难事。” 李玄都道:“那就能者多劳,有劳宁兄。” 李如是补充道:“关于这几人的行踪,我已经安排人探查清楚,可以用飞剑传书传递给宁先生。” “好。”宁忆答应下来后,心中开始默默盘算如何安置麾下马贼,至于赶路,对于一位独自行动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而言却是不算什么了。 李玄都又望向石无月:“我需要完整的‘太阴真经’和‘少阴真经’。” 石无月拍着胸口道:“掌柜有令,莫敢不从。” 然后她又问道:“不知掌柜打算给我什么功法?” 李玄都道:“是‘太平青领经’。” 石无月一喜:“大成之法?” 李玄都点头道:“在融汇了清微宗的‘玄微真术’和太平宗的‘太平青领经’之后,我所掌握的‘太平青领经’的确可以算是大成之法,不过以我的能力,还无法在短时间内彻底融汇一处,所以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对于你的疯病能有好处。” 石无月下意识地想要说“你才有疯病”,不过立时想到李玄都和李非烟这对姑侄还拿捏着自己的把柄痛处,便住口不言。 接下来,李玄都望向秦素,玩笑道:“不知东家还有什么训示?” 秦素道:“一切遵照掌柜吩咐去做就是了。” 李玄都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事,望向李非烟:“姑姑,晋州与齐州只是一山之隔,你若有空可以去齐州走上一趟。” “去齐州?”李非烟微微一怔。 李玄都道:“去齐州见一见二师兄。有二师兄在,李道师不敢掀起什么风浪。” 李非烟立时明白了,李玄都这次肯定是对张海石提及了客栈的事情,以张海石的性情,必然会选择帮李玄都一把。在客栈六人中,除了李玄都之外,就数她与张海石关系最近,而且晋州与齐州紧紧相连,也便于联络,再加上她的人手最为紧缺单薄,所以李玄都就选择了她去见张海石。 李非烟点头道:“我知道了。” 至此,这次小会也算告一段落,五人陆续离去,李玄都仍旧是最后一个,负责关闭七宝宫,然后才退出“小紫府”。 返回现世之后,李玄都收起“小紫府”,离开自己的书房,来到外面的庭院中。 秦素已经先一步到这儿,见李玄都出来,冲他微微一笑。 秦素平日里穿衣打扮,是绝不肯穿素白衣服的,一来是像孝服,二来是不想与人雷同。今天她破天荒地穿了一身淡白衣裙,以金线滚边,阳光明媚,落在身上,好似笼罩了一层淡金色的薄雾,衬得她仿若一位高洁神女,这微微一笑便有了些倾城意味。 李玄都略有恍惚失神,回神之后,赞道:“美人美景,相得益彰。” 秦素笑道:“你就不要故作风流了,没有那个味道。” 李玄都道:“你纵使心里明白,也不要说出来。” 秦素轻哼道:“我偏要说出来,你风流给谁看?” 李玄都道:“给后世之人看嘛,以后有人谈及我,就说这位李前辈是有大风流的。” 秦素啐道:“你就不要白日做梦了,你以后肯定是个老顽固,食古不化,冥顽不灵。在弟子晚辈面前,定是板着脸,不苟言笑,若是有弟子喜欢上了邪道妖女,你还要勃然大怒,出手清理门户哩。” 李玄都也不反驳,反问道:“那你呢?你会是个开明的老婆婆吗?我看也不尽然,说不定比我还要顽固,还要不近人情,面目可憎。” 秦素正要与李玄都斗嘴,忽然李玄都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有人来了。” 秦素只好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又给咽回去,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再有片刻,秦不二走进庭院,没见到一对小男女笑闹斗嘴的场景,只看到了公子小姐一起赏景的画面。 如今太平宗的大部人马已经离去,这清平园中除了少数太平宗留守弟子之外,就是补天宗和忘情宗的人马,等着与大小姐一同返回辽东去。 秦不二道:“大小姐,老爷那边来了传信,要你尽早动身返家。” 秦素皱了下眉头,知道爹爹这是要做个决断了。如今她与李玄都的事情在江湖上传得人尽皆知,若是秦李两家不尽早给出个说法,李玄都还好,她这个女儿家可是丢脸的很了。那日在一众宗主面前,李道虚对旁人都是不假辞色,独独对秦素和颜悦色,已是给出了态度,间接证明了李道虚同意这门亲事的江湖传言,秦清自然也要做出一个回应。所以与其说秦清催促秦素赶紧回家,倒不如说秦清催促两人尽早前往辽东。 这不是秦素一个人的事情,于是她毫不见外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自是明白秦素的意思,直言道:“该交代的事情都已经交代完了,自是要动身前往辽东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清理门户 金陵府,名副其实的江南第一繁华地,曾是十朝故都,也是相传被祖龙断绝了龙脉了的所在。如今的金陵府,因为海贸发达的缘故,又是漕运和大江枢纽,商贸繁荣,聚集了天下间将近三分之一的富商大贾,太平钱庄的总号便设置在此地,除此之外,还有钱家、苏家等富可敌国的地方豪强。 也不知是否巧合,金陵府乃至江州境内,竟是没有一个宗门,神霄宗在荆州,玄女宗在潇州,正一宗在吴州,太平宗在芦州,唯独空缺出江州。距离金陵府最近的是慈航宗,不过慈航宗并不在江州境内,而是位于南海之上,就像清微宗位于东海之上,可齐州境内还是有一个东华宗的。 在这种情况下,许多江湖中人也来到此地,或是追逐名利,或是安居栖身,正所谓帝京有权,金陵有钱,想要出人头地搏一个出身就去帝京,想要求财就来金陵。 夜色下,金陵府仍有几条长街灯火通明,在这里多是欢楼场所,来往之人非富即贵,女子也都娇艳可人,欢声笑语与明暗灯火交织在一起,孕育出一股靡靡味道。 一名男子从一座欢楼中走出,身上残留着浓重的酒气,其中还混杂着些许女子的脂粉气,刚刚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他嘴中念念有词:“销金窟,销金窟,三天就花了老子八百两银子,足够买个小院了。” 说到这儿,他嘿然一声:“不过这钱花得值,据说那个小娘子还是良家妇人,可真是含羞带臊,妙极,妙极。” 此人便是张法瞬,逃到金陵府之后,便在此地夜夜笙歌,饶是他铁打的身子,这几日也略感吃不消了,步伐中带了几分轻浮。 他是青鸾卫出身,当年青鸾卫也是阔过的,在朝廷鼎盛时,青鸾卫便如今日的地师,不知设下了多少阴谋诡计,让江湖中人自相残杀,偶尔青鸾卫亲自下场,十三太保也是所向披靡,更不提青鸾卫中还有大批从江湖上收买而来的鹰犬走狗。这些年来,朝廷式微,青鸾卫也变得衰弱,不复当年兴盛。就像今日的皂阁宗与曾经的皂阁宗相比,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青鸾卫的底子还在,收拢大量江湖人士,有部分江湖人士直接穿上了青鸾卫的官服,光明正大地为官府朝廷效力,还有一部分江湖人士继续以原来身份潜藏于江湖之中,算是青鸾卫的暗线,为青鸾卫提供各种消息,甚至是行潜伏之事。 张法瞬便是后一种青鸾卫,平日里除了领取例银之外,主要收入还是看功劳大小,这次他打入了这个名为“客栈”的神秘组织中,上官极为重视,给了他两千两银子的赏银,这才让他有了在金陵府中逍遥快活的本钱。 至于后续之事,他也不担心,且不说江湖上这种神秘组织只多不少,就算天塌下来了,也有高个子顶着,他只管将自己刺探的消息上报上去,然后等着领赏就是了。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了风尘仆仆的书生,这书生身后背着一口书箱,书箱上别了一把雨伞,头上戴着方巾,一副穷酸模样,似乎赶了极远的路途才来到这里。 张法瞬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见那书生没有让路的意思,一脚踹了过去,同时口中大骂道:“不长眼的玩意,好狗不挡道!” 他是玄元境的修为,又是出身于浑天宗,一脚之力破土裂石不成问题,如果这书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算不死,也要变成一个残废。 下一刻,张法瞬感觉自己好似踹在了一面山壁之上,那书生巍然不动,反而把他的脚震得生疼,骨头都要断了。 他不是傻子,眼前这个书生显然不是寻常人等,而是有修为在身的,他的这一脚下去,在江湖上已经可以算是结仇。 张法瞬一个机灵,立时惊醒过来,下意识地便要后退。 可书生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朝他轻轻一点。 一时间,张法瞬感觉自己好似坠入冰窖,肌肉块块僵硬,血气凝结成冰,一身修为竟是不能动用分毫,就像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遇到了正值壮年的男子。 张法瞬努力张嘴,想要开口求饶。 可书生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屈指一弹:“无规矩不成方圆,客栈不是能进不能出,可就算是要走,也得按照规矩来,此罪一。泄漏客栈机密,此罪二。当诛。” 话音落下,张法瞬整个人炸成了一团血雾,随风而散。 在一座春楼的锦绣大房中,场景旖旎,只见得一名女子衣衫半褪,正与一名清瘦男子行欢好之事,就在张法瞬身死的一瞬之间,清瘦男子脸色大变,毫不犹豫地抽身而退,甚至顾不上穿好衣物,便从窗户一跃而出,拼了老命向那条贯穿了金陵府的秦淮河掠去。 此人正是李四,他与混日子的张法瞬不同,他城府深沉,之所以投奔青鸾卫,并非是贪图赏钱,而是看中了青鸾卫的各种秘传功法,以及通过青鸾卫向上攀爬的青云之路。在江湖中想要显贵,非要宗门出身不可,江湖散人是没有出头之日的,所以他只能向朝廷去求。否则以他归真境宗师的身份,怎么会来做这等差事。对于这次打入客栈内部,他是颇为后悔的,那名与自己交手的归真境高手在客栈中都不算是顶尖,就说明客栈中还有天人境的大宗师,所以他在逃离客栈之后,很是忐忑不安,特意在张法瞬的身上做了些手脚,也算是个遮挡,故而在张法瞬出事的同时,他便已经知道不对,第一反应便是客栈的幕后之人现身斩草除根。 他深知这次自己惹到了不得了的对手,所以没有半点动手的想法,只想着逃命。 对于他而言,只要遁入河水之中,随波逐流,便还有一线生机。 只可惜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来人。 就在他已经遥遥看到秦淮河的时候,在夜幕上方也出现了一道身影,凌空御风。 李四的眼瞳猛地一缩:“御风而行,果真是天人境大宗师!” 那人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便感觉到呼吸骤然变得困难起来,一股浩大磅礴的气势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如山崩一般轰然压下,弥漫四周,让他感觉自己身上好像背负了一座山岳,动弹不得。继而在他眼前又生出无边血色,血海滔滔。 相较于张法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死在谁的手中,李四更为见多识广,立时想到了一个在江湖上赫赫凶名之人,骇然道:“血刀!”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来人竟然是太玄榜第十人的“血刀”宁忆,一个不起眼的江湖组织中,竟然有此等人物,那么这个江湖组织的首脑又是何等人物? 在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掠过许多想法,正当他想要开口求饶的时候,眼前血海之中骤然泛起一道大浪,然后是一道雪亮刀光破浪而至。 李四瞪大了眼睛,脸上表情彻底凝结,在他的咽喉位置出现了一道细细红线,然后有血珠从这道红线中渗出。 天空中的书生消失不见,只剩下李四一人赤着身子站在原地。 过了片刻,一阵夜风吹来,李四的头颅滚落在地,只剩下一具无头尸体站在原地。 第一百七十六章 深夜造访 李玄都和秦素在龙门府的清平园中盘桓数日之后,终于随同补天宗和忘情宗的大部队,离开龙门府,启程前往辽东。 从中州去辽东,要经过晋州和燕州,方能进入辽州境内。这一路上倒也没有遇到什么风波,几天的工夫便来到中州与晋州的边境。这一日,天色渐暗,一行人就地在野外扎营歇息。补天宗的弟子精通兵家之道,在此类事情上自有法度。李玄都身为贵客,有专门的帐篷,甚至还能分出内外两间,内里歇息,外间待客,极为精细。 入夜,李玄都并未打坐入定,而是继续参详“太平青领经”。李玄都自修为有成以来,从未在一门功法花费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可见这门大成之法的精妙所在,丝毫不逊于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也不愧是玄门正道之法,远胜“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太阴十三剑”这等旁门左道之法。 李玄都在参详感悟的同时,还动笔记录自己的感悟和见解,将其汇编成册。这部分是李玄都已经吃透的“太平青领经”,大体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以神魂修炼为主,可以治疗石无月的疯病,一部分是以修炼气机为主,可以助秦素早日踏足天人境。 在江湖中立足,最为可靠的还是境界修为,秦素自与李玄都相识以来,境界修为可谓是突飞猛进,虽然还未踏足天人境界,但如果重新排列少玄榜,除去李玄都和已经坠境的颜飞卿,唯有李太一能与这位四嫂相提并论,且不敢说有必胜把握。正因为如此,秦清才同意将一百万太平钱交予秦素,也是看出了李玄都的诚意。 李玄都估摸着多则一年少则月余,秦素就能晋升天人境,若是秦素今年就能晋升天人境界,因为她比李玄都小了一岁的缘故,便是近数十年来最年轻的天人境大宗师,而且还是女子之身。因为女子天生体弱的缘故,在武夫一途远逊于男子,秦素以女子之身走武夫的路子,反而能压过一众男子,固然有李玄都相助的原因,也可见其本身资质极为不俗。 想到这儿,李玄都有了片刻的走神,可惜秦素不在这儿,否则他便能体会一下红袖添香夜读书是什么感觉。李玄都又想到秦素的雪白皓腕,久不起波澜的心中竟是泛起点点涟漪,在“心湖”中扩大开来,有些痒痒的,有些蠢蠢欲动。 李玄都猛地一惊,回过神来:“我虽然不是清心寡欲的和尚道士,但对于素素从未有过这等欲念,更多还是两情相悦,今日怎会如此异常,莫不是心魔异动?” 念及于此,李玄都深吸一口气,闭目运转自己刚刚总结出来的“太平青领经”清心法门,祛除杂念,平复心境。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声音,然后就听秦不四在帐篷外说道:“李公子。” 李玄都睁开双眼,问道:“什么事?” 秦不四道:“有人来访,要见李公子。” 李玄都将自己的手稿和《太平青领经》收好,起身出了帐篷,见秦不四正站在帐篷外,问道:“什么人?人在哪里?” 秦不四道:“是个老儒生,看不清深浅,不知道是不是儒家的高人,毕竟儒家高人是少有在江湖上行走的。如今秦伯正在招待他。” 李玄都略作沉吟:“带我过去。” 秦不四领着李玄都来到一座帐篷前,掀开门帘:“李公子到了。” 此时帐篷中只有一点灯火如豆,两位老人相对端坐,其中一人正是秦不一,而另外一人是个清瘦老者,身上衣着不算豪奢锦绣,却也没有故作寒酸之态,峨冠博带,蓄有五柳长须,两鬓霜白,面容有雅气,整个人有出尘的隐士之态。 听到秦不四的话语,两名老人同时向李玄都望来,秦不一当先起身道:“李公子。” 那老人也慢慢起身,冲李玄都一拱手:“老夫宁奇,冒昧造访,还望小李先生见谅。” 李玄都脸色微微一变,道:“竟然是宁大祭酒!” 万象学宫有三位大祭酒,分别是司空道玄、宁奇、温仁,在对待李玄都一事上,三位大祭酒也分成了三派人,分别是支持李玄都的司空道玄,反对李玄都的温仁,再有就是秉持中立态度的宁大祭酒。 李玄都万万没想到宁奇竟会亲自到访,不由问道:“不知宁大祭酒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宁奇道:“老夫这几年来一直在外云游讲学,并不在万象学宫中,此番返回中州,刚好遇到了小李先生,于是冒昧拜访,还望小李先生切勿见怪才是。” 李玄都立时摇头道:“不敢不敢。” 秦不一已经退了出去,将此地留给李玄都和宁奇二人,李玄都便顺势坐到秦不一方才所坐的位置上。 关于这位大祭酒的传闻,李玄都听过许多。在三位大祭酒中,这位大祭酒最为闲云野鹤,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不在万象学宫之中。对于万象学宫中的议政风气,他不闻不问,既不赞同,也不反对。不过这位大祭酒的学问极高,因为不介入士林是非的缘故,在士林之间威望极高、名声极好,故而话语的分量很重。李玄都想要收拾山河,求得天下太平,注定绕不过号称天下正统的儒家,与儒家打交道,也多半绕不过万象学宫的三位大祭酒。此时宁大祭酒亲自到访,李玄都自是要小心对待。 宁奇说道:“小李先生的过往,老夫素有耳闻。我们读书人有立功、立言、立德三不朽之说,当年的张肃卿便是立功一道,对外驱逐鞑虏,对内鼎故革新,若是把这件大事做成了,不说开万世太平,求得百年太平还是不难。小李先生愿意襄助张肃卿,可见是认可张肃卿的理念,如今小李先生从世外重履尘世,可是要以尽前人未尽之事?” 李玄都不知虚实,没有立刻给出明确答案:“前人之路,终究是前人的路,后来人虽然会依循前行,但也未必要亦步亦趋,一步不差。” 宁奇何等阅历,立时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意,微微一笑:“小李先生的意思,是不完全认可张肃卿当年的做法了。” 李玄都道:“张相爷工于谋国却拙于谋身,若是此身不存,则人亡政息,欲要谋国,要先学会谋身,大约与修身治家平天下的说法类似了。” 宁奇抚须笑道:“小李先生所言有理。老夫冒昧问上一句,小李先生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李玄都沉默了,少顷说道:“朝政败坏,官场贪墨横行,外有强敌,内有内忧。朝廷暗弱已久,地方豪强纷纷坐大,已是亡国无日。” 宁奇道:“以老夫之见,亡国无日……倒也未必。不过如今天下,再不整治,的确是亡国有日。” 李玄都道:“既是整治,又当如何整治?” 宁奇微微一笑:“小李先生此去辽东,不就是已经在做了吗?” 李玄都一震:“大祭酒何出此言?” 宁奇笑道:“儿女情长,固然重要,可也不妨碍家国大事,难道小李先生此去辽东,不打算见一见那位辽东总督?还有以辽州秦氏为首为首的辽东豪强,若是小李先生能迎娶秦氏千金,那便是秦氏的女婿,都是一家人了。” 李玄都道:“大祭酒倒是消息灵通。” 宁奇摆了摆手道:“谈不上消息灵通。” 李玄都问道:“大祭酒,你此番前来见我,是想看看我李玄都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若是不甚合意,大祭酒是不是就要站在温大祭酒那边与我为难?” 宁奇摇头道:“好不容易出了个小李先生苦心孤诣地想要做些事情,为天下苍生尽一份绵薄之力,老夫若再视若仇雠,连一个小李先生都容不下,这也是万象学宫的气数尽了。” 李玄都神色稍缓,道:“是李玄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宁奇笑道:“小李先生言重,老夫此来的确是有求于小李先生。” 李玄都正色道:“大祭酒请讲。” 宁奇缓缓道:“辽东总督赵政之所以能虎踞关外,是因为在他身后有一众辽东豪强的支持,如今天下大乱,这些辽东豪强虎视天下,心心念念之诉求只有一个,那便是入关。” 李玄都道:“关外虽好,但毕竟只是一隅之地,比不得关内地域之广袤繁华,有此念想是意料之中。” 宁奇道:“可若是辽东铁骑南下,免不得又是血流成河。” 第一百七十七章 道不相同 李玄都没有说话,对于宁奇的话语,不置可否。 宁奇也不以为忤,淡淡一笑:“小李先生这是不认可老夫的话?” 李玄都道:“刀兵一起,自然是人头滚落无数,血流成河,没什么不认可的。” 宁奇问道:“那小李先生为何沉默不言?” 李玄都嘿然一声:“就算关外的辽东铁骑不曾南下入关,难道关内就不死人了?没有血流成河,却有饿殍遍野。若非流民遍地,青阳教如何得势?大祭酒可曾知悉?” 宁奇叹息一声:“老夫自是知道的。” 李玄都道:“话说到这个份上,有些话便不妨放到台面上来说。如今的朝局早已是土崩鱼烂之局,之所以能够维持,全靠着穆宗朝留下的底子,等到这个家底消耗殆尽,再难维持的时候,整个天下也就从里到外全烂掉了。而在这个过程中,衮衮诸公们便以大义之名光明正大地苦一苦百姓,剜百姓的肉,补朝廷的疮,若真能补给朝廷也就罢了,只怕还要有多半被层层盘剥,落到那些贪官墨吏和地方豪强的手中,因此而家破人亡的百姓,不知凡几,大祭酒知否?” 这次变成了宁奇沉默,过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小李先生一番言语,可谓是振聋发聩,那么小李先生的意思是,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百姓们受数十年的盘剥之苦,不如以数年战乱换来百年太平。” 李玄都点了点头:“正是。” 宁奇不甚认同:“这些死于刀兵乱战的百姓,何其无辜。” “难道那些死于苛政的百姓就不无辜吗?今不起刀兵亦死,起刀兵亦死,等死,死国可乎?”李玄都道:“每逢天下大变,没有不死人的,不因哪个人而改变。亦或者说大祭酒有更好的办法?是让江南豪族献出家财救济百姓?还是让朝廷推行张相爷的新政整顿吏治?” 宁奇陷入沉默之中。 李玄都继续说道:“大魏是徐家的大魏,但也是天下众生的大魏。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我不是为了自家富贵行扶龙之事,也不是为了自家恩仇去意气用事,我只是为了求‘太平’二字,为此我曾求教于诸位贤达之士,也曾独自上下求索,可惜没有两全之法,世上多是畏威而不怀德之人,以仁和求太平则太平亡,以刀兵求太平则太平存,太平是目的,刀兵只是手段,正如佛家中人所言,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便是如此了。” 宁奇长叹一声:“老夫不能说小李先生是错,但也不认为小李先生是对。” 李玄都道:“我知道大祭酒的意思,无外乎是整顿吏治、抑制豪强、反对兼并,使国库充盈,继而再整军经武,御敌于外,如此可得太平。当年的张相是如此想,也是如此做的,并差一点便可成功。” 宁奇点了点头,道:“夫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岂有以一二人夺百人千人万人之田地使之饥寒而天道不沦人道不丧者!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之源起。民失其田,国必失其民,国失其民则未见有不大乱而尚能存者。” “是以失田则无民,无民则亡国,此乃至理。”李玄都道:“大祭酒的道理是对的,只是知易行难。就像一栋房屋,如果只是瓦片残破,那还能修补,如果梁柱已经朽烂,再想修补可就难了。与其抱残守缺,倒不如另起炉灶,重新建造一座新的房屋,不但梁柱崭新坚固,而且不必再去修补瓦片。” 宁奇反问道:“小李先生认为辽东豪强是一座崭新的房屋,会比如今的朝廷更好?” “我没有这样说。”李玄都否认道:“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诚如大祭酒所言,我此去辽东,不就是为了亲眼看一看吗?” 宁奇知道这是两人之间的观念不同,这位小李先生虽然年轻,但历事之后,对于这个世道自有一番看法和思索,绝非三言两语就能扭转,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如此。 李玄都道:“这个天下,不会只有一个声音,大祭酒有大祭酒的看法,我有的我想法,没什么不好,只是最终只能有一个声音来一锤定音,我们且看以后吧。” 宁奇此行本意是想劝说李玄都站在抑制辽东豪强这一边,可李玄都并不认可这个道理,好在李玄都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眼见为实,这让他虽然不算是尽兴而来尽兴而去,但好歹不算是白来一趟。 宁奇便要起身告辞,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晚辈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大祭酒,事关大祭酒私事,不知大祭酒能否见教。” 宁奇略一思量,已是明白,道:“小李先生想问宁忆的事情?”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大祭酒姓宁,江湖上的‘血刀’也姓宁,据说宁忆年轻时曾经在万象学宫求学,故有此问。” 宁奇微笑道:“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宁忆本是老夫子侄,当年为女子所惑,误入歧途,被家族除名,终是成了今日的‘血刀’。” 李玄都终于了然,道:“多谢大祭酒解惑。” 宁奇起身道:“若是小李先生再无其他事情,那老夫便要告辞了。” 李玄都起身相送:“小子晚辈,竟劳大祭酒亲自登门拜访,甚是惶恐,还望大祭酒不忤玄都的失礼冒犯之处。” 宁奇略作沉吟,伸手探入袖中,取出一册书卷:“小李先生如此客气,倒是让老夫有些过意不去了,正好老夫随身携带了一本《正气歌诀》,乃是大晋朝时的最后一位丞相所作,若是小李先生不嫌弃,可以翻看一下,也许会有所裨益。” 儒家中人可不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如道家中人不都是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自是有真本事的,否则当年鼎盛一时的墨家和道家也不会陆续败于儒家之手。许多入世的儒家弟子都有不俗修为在身,宁奇所说的大晋丞相,便是其中佼佼者,可惜大势不以个人之力而改变,饶是修为通天,也最终死在金帐汗国的高手围攻之下,以身殉国。据说这位大丞相在最后一战之前便已预料到自己此行凶多吉少,他亦是萌生死志,故而早早留下传承,便是这“正气歌诀”。 到了天人无量境,除了大成之法中的玄门正道之法,或是某种专门弥补自身缺陷的功法,比如说萧时雨需要的“姹女功”,其余皆是不足道哉。对于李玄都来说,这类功法有则最好,没有也不算什么损失。 李玄都没有拒绝,双手接过书册,道:“长者赐不敢辞,晚辈愧领,谢过大祭酒。” 宁奇道:“这‘正气歌诀’乃是从亚圣的‘浩然之气’之中演化而出,两者并称为‘浩然正气’,用你们道家之人的话来说,‘浩然之气’是大成之法的玄门正道之法,‘正气歌诀’只能算是上成之法。小李先生博览诸家,想来是不缺功法。不过以正压邪,最是妥当。” 宁奇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道:“方才老夫还在奇怪小李先生身上为何会有五雷之气,原来是大天师的手笔。” 李玄都心中恍然,暗忖:“儒家高人无数,只是志在庙堂而不在江湖,故而江湖上少有人知。这位大祭酒能看破大天师留在我身上的封镇,可见修为之高,怕不是已经功参造化,难怪他会主动送我‘正气歌诀’,却是一片好心。” 李玄都又是谢过之后,这才送走宁奇。 第一百七十八章 青萍书局 送走宁奇之后,秦素走了进来。不消她开口发问,李玄都已经主动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秦素听完之后,略作沉吟:“儒家中人已经盯上了我们秦家吗?” 李玄都强调道:“不是秦家,而是以秦家为首的一众辽东豪强。” 秦素问道:“儒家想要做什么?” 李玄都一笑:“自是维护天命正统,坐江山的人不能换,所以辽东的猛虎不能入关,只能待在关外。” 秦素对于入关与否不大感兴趣,所以只是皱了下眉头,便转开了话题,说起最新的话本——女子与男子不同,男人们更喜欢家国大事,哪怕是不在其位,也要指点江山,而女子们则更喜欢儿女情长,哪怕是身在高位,也难以免俗。当年女帝当政,便将中书省改为凤阁,将门下省改为鸾台,使得两大中枢官衙不再冰冷威严,反而多了几分仙气,女子与男子之迥异便可见一斑。 秦素先是诵了一段半文半白的文字:“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注1) 李玄都初时并不以为意,只以为是儿女情长的无病呻吟,只是听了几句,脸上便显露郑重之色,开始凝神细听。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注2) 秦素诵完,李玄都不由问道:“这……是何人所作?” 秦素笑着反问道:“你不知道《风月宝鉴》?” 李玄都怔了一下:“是新出的话本吗?我这些日子哪有什么闲工夫看话本,眼睛里、脑子里就只有《太平青领经》,不过这些话却是有些意思,当真是道尽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 秦素拿出一卷书稿,轻声道:“这是帝京城里的一个破落子弟写的。据说此人祖上三代都在江南织造局供职,当年张相爷推行新政,他们家因为亏空而获罪被抄家,从此一蹶不振,日渐衰微,他随家人迁回帝京老宅之后,靠卖字画和朋友救济为生,用了这六年多的时间才写成了此书,不过还是初稿,不曾大肆刊印发卖,我这是托帝京书局里的朋友为我寻来的手抄稿。” 李玄都自小便有一目十行的本领,从秦素手中接过书稿,迅速扫了几十页,沉思片刻后说道:“书是好书,你若喜欢,不妨自己建一个书局,直接刊印出版。” 秦素一怔,她是写书之人,却从没想过靠着自己的身份直接建一个书局,听到李玄都这个提议,不由一怔,道:“这还只是初稿。” 李玄都将手中书稿交还给秦素:“初稿与否,无关紧要,关键是书好,看的人就多。那么我们的书局就能借此打出名气,以后我们若想说些话给天下人听,便可借着书局发声。” 秦素不是愚笨之人,只是略微思量便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道:“你这是想跟万象学宫的读书人抢夺说话的权力。” 李玄都摇头道:“不一样,万象学宫的读书人,说话是说给官员、名士、富商听的,而我们可以低一些,说给那些普通百姓和乡绅听。” 秦素有些疑惑道:“管用吗?” 李玄都只是临时起意,哪知道管用与否,只能说道:“有句俗语,叫做有枣没枣打三杆子,我们且不论管用不管用,做总比不做要好。” 秦素道:“可百姓们多数不识字。” 李玄都道:“那就找说书先生。而且不止这一本书,还要将那些神魔鬼怪、绿林好汉、才子佳人的书都一并刊印,赔本赚吆喝,要的是名气,只要有了名堂,我们再想说什么话,便一定会有人听,也会有人信。” 秦素听得心动,说道:“兴办书局,倒也不是不行,到底该怎么个行办法?” 李玄都道:“我们不会做生意,可以找懂行的人来做,至于本钱,便由我们二人承担,你出六成,做大东家,我出四成,做小东家。” 秦素倒是不缺银钱,就算让她一个人出钱也不算什么,她看了眼李玄都,问道;“你什么时候有钱了?” 李玄都道:“做了太平宗的宗主,按照规矩,可以调用太平宗的钱物,除此之外,宗主每年也有一笔专门的例银,是私银。” 秦素好奇问道:“多少?” 李玄都伸出一根手指。 “一万两银子?”秦素猜测道。 李玄都摇了摇头:“是一万太平钱。” 秦素咋舌:“不愧是最会做生意的太平宗。” 李玄都笑道:“哪里比得上你这位秦大小姐?所以我做小东家就好。” 换成寻常人来开办书局,定要再三斟酌,然后认真筹备,可到了李玄都和秦素这等身份之后,三言两语之间便可定下,犹如儿戏一般,这便让人不得不感叹权位的好处了。 秦素与李玄都商量:“这书局叫什么名字好呢?” 李玄都想也不想道:“自然是叫太平书局。” 秦素笑道:“我们叫太平客栈已经很惹眼了,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座书局与太平宗有什么关系?” 李玄都想了想,又提议道:“那叫清平书局?” 秦素否决道:“如果是叫这个名字,恐怕那些清平会的盟友们也能猜测出是我们的手笔。” 李玄都道:“那你想一个。” 秦素认真思索了片刻,道:“不如把‘清平’二字修改一下,取个谐音,就叫‘青萍’,青色的青,萍水相逢的‘萍’。” 李玄都略一思量,点头道:“极好,那就叫青萍书局。” 两人又议定了其他的一些细节,决定把青萍书局的总号安置在金陵府,第一版刊的书除了那部《风月宝鉴》之外,还有《北游记》、《荡寇志》、《银莲花》、《黄巾演义》等四大奇书,以这些话本为主,同时秦素还打算趁此时机刊印几册自己的书,不求赚钱,只是自己留作一个念想。 说到这儿,秦素忽然想起一事,打趣道:“你那部皇皇巨著《太平客栈传奇》呢?要不要赶紧写出来,也正好刊印出版。” 李玄都轻咳一声:“我写话本与你们这些俗人不同,不着痕迹,不落文字,且看如何做就是了。” 秦素伸出手指轻刮自己的香腮:“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真是不要脸皮。” 李玄都道:“这世上最精彩的故事不在小说家的笔下,而是在那史册里,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比小说更离奇。” 秦素笑道:“在我们这一行当,有些人迫于生计会同时写两本书,更厉害的,能同时写三本书,我是万万学不来的。可照你的说法,你除了写一本《太平客栈传奇》之外,还写了《清平会传奇》、《太平宗传奇》,现在还要多加上一本《青萍书局传奇》,算是同时写了四本书,对了,你还写了一部《李玄都传》,这就是五部书了。仅以这一点而言,恐怕没人能比得过你,你才是真正的大文豪。” 李玄都故作淡然道:“我是大文豪,又是大宗师,这大约便是文武双全罢。” 秦素问道:“那我是什么?”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略作沉吟方道:“你是管家婆,要管好太平客栈、清平会、青萍书局。” 秦素挥拳欲打。 李玄都改口道:“你是巾帼不让须眉,成了吧。” 秦素把自己秀气的拳头在李玄都的面前晃了晃,似乎是在问李玄都服气不服气。 李玄都只得道;“服气,心服口服,不服也服。” 第一百七十九章 晋州晋阳 秦素收回拳头:“听你的口气,似乎还是不太服气,很是敷衍。” 李玄都随口道:“没有的事情。” 秦素忽然叹了口气。 李玄都问道:“怎么叹气?” 秦素黯然道:“如果有一天,你做了正道盟主,名震天下,而我爹爹做了十宗的盟主,别看现在辽东五宗和正道各宗还在同一条船上,到那时候肯定是正邪水火不相容,你是正道领袖,我是邪道妖女,正邪不同,那可真是难了。” 李玄都一怔,随即道:“到了如今,难道你还信我不过吗?” 秦素勉强一笑:“自是信得过,只是形势不由人。”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觉得女子的心思过于跳跃了,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隔了一会儿,秦素幽幽道:“你坐在了那个位子上,便由不得你了,你要为大局考虑,不能任意妄为,而且一个人的地位越高,性子也会慢慢转变。我听不一爷爷说过,当年的老剑神是一个仗剑行侠的人物,曾经为了一对孤儿寡母雪夜奔行八百里斩杀贼人,也曾孤身刺杀金帐汗国的大将,为此身受重伤,对待那位已经过世李夫人极好,许多人都认为他们二人是天作之合,可到了如今,老剑神又是什么样子,不近人情,藏身幕后,暗操独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应该比我清楚才是。我担心你和爹爹,说不定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李玄都沉默了,过了片刻才说道:“我曾做过一个梦,在梦里我便是性情大变,无所不用其极,终是做了皇帝,然后被你给一刀杀了。” 秦素被他一打岔,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我才没有这般心狠,你若真是性情大变,我最多就是离你远远的,再也不来往就是了,万不会拿刀杀人。” 李玄都道:“做皇帝也好,做道门大掌教也罢,都是人生百年,我如今已经走过了四分之一的年头,该想明白的事情已经想明白了,想不明白的事情大约也不会明白了,你大可不必为我担心,我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秦素叹了口气,道:“那就好了。”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秦伯父续弦之事,秦家其他人是什么看法?” 秦素闻听此言,心中不快,却也不愿意对李玄都发作,闷闷道:“还能有什么看法,都觉得这是应有之义。” 李玄都“哦”了一声,没有深问下去,转而开始宽慰最近总是患得患失的秦素,对于李玄都来说,倒也简单,毕竟秦素不是矫情之人,待到将她哄得满心欢喜,两人才各回居处。 次日,一行人继续启程动身,进到晋州境内。 大魏朝廷有九大总督,分别是:秦中总督、江南总督、荆楚总督、齐州总督、蜀州总督、直隶总督、幽燕总督、辽东总督、西北总督,只是随着凉州失陷于金帐之手,西北总督早已不存,蜀州沦陷于西北大周之手后,蜀州总督又步了西北总督的后尘,秦襄下狱之后,秦中总督也被裁撤。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六大总督,而直隶总督和江南总督虽然未被裁撤,但也已经名存实亡,真正握有实权的就只剩下荆楚总督、齐州总督、辽东总督、幽燕总督。 在这四大总督之中,又以幽燕总督最为尴尬,总督名称通常与所辖疆域有关,幽燕总督顾名思义就是总督幽州、燕州,可因为辽东总督赵政太过强势的缘故,幽州实际上是被赵政握在手中, 于是幽燕总督就变成了总督晋州、燕州,朝廷又不好更改幽燕总督为晋燕总督,因为这意味着朝廷服软认可了辽东总督执掌幽州,那么就连最后的名分之争也拱手相让了,所以这个名字改不得,仍旧维持了幽燕总督的旧称。 如今的幽燕总督姓徐,名叫徐载元,是宗室出身,除了总督身份,身上还带着一个公爵身份,是名副其实的国公。 徐载元在宗室勋贵中算是难得的文武全才,只是放到诸位大臣之中,难免有些不起眼,甚至是有高不成低不就之嫌,若论文治政绩,不如齐州总督秦道方和荆楚总督赵良庚,若论麾下兵马,则要输给辽东总督赵政。如果说辽东总督赵政是当之无愧的四大总督之首,那么徐载元便是四大总督中的最末一位。 不过身为硕果仅存的四大总督之一,徐载元还是举足轻重,尤其是他的宗室身份,更是让他极得太后和晋王的信任,身上担负有制衡辽东总督赵政的重任。 这些年来,徐载元礼贤下士,对于投奔他的士子文人,无论有才无才,皆是聘为幕僚,致使他的幕僚、师爷、书办有百余人之多,又对读书人十分礼遇,常常慷慨解囊相助,故而徐载元在士林间的名声极好,尤其是万象学宫的士子,在议政时,常常会对这位幽燕总督嘴下留情,甚至故意褒奖。在这其中,自然少不了万象学宫大祭酒的推波助澜。 李玄都对于以万象学宫为首的儒家,怀有许多戒备,可是在形势不明的情形下,也不好贸然招惹,所以只好用些诸如青萍书局的小手段。再加上幽燕总督和辽东总督的隐隐敌对,秦素等一众人又是辽东派系中人,此时一行人来到与儒家相交甚密的幽燕总督的地盘,更不敢大意。 好在一路平安无事,到了晋州首府晋阳府之后,距离法相宗的山门便已经不远,不过李玄都与那位法相宗的宗主左雨寒没有什么太深交情,也不好贸然登门拜访。 一行人数百人浩浩荡荡进城,守城兵士只是象征性地看了下路引,瞧见辽东总督府的大印之后,便痛快放行——虽说幽燕总督的职责是制衡辽东总督,可幽燕总督麾下的兵士都很清楚,若是那支辽东铁骑决意南下,他们是阻挡不了几时的,所以在许多事情上,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以后说不定就能用到。 李玄都就在队伍的中间位置,随着队伍缓缓入城。 在经过城门的时候,他抬头向上望了一眼,隐约可见城楼中站了一人。 楼中之人身着广袖玄衣,腰间悬了一柄通体冰蓝隐隐泛出白色的长剑,再看其容貌,却是一位看上去大概三十许岁的女子。这也是许多驻颜有术又身居高位的女子通常会选择的年龄,既不会显得太老,又不会因为太过年轻而折损威严,如白绣裳、陆夫人、冷夫人、萧时雨,大抵都是如此。 此人正是已经来到晋州有一段时间的李非烟,在此地发展客栈伙计,打下根基。 李非烟没有现身与李玄都相见的意思,只是静静望着一行人进到城中,然后收回视线,望向身后。 不知何时,在那儿站了一人,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修长,身穿普通儒衫,以一根木簪束发,整个人干净利落,就像是个在万象学宫中随处可见的普通读书人。 不过李非烟却不敢这样想,因为这人在万象学宫中地位很高,隐隐有年轻一辈领袖的意思,甚至被许多年轻士子视为第四位大祭酒。 对于江湖中人来说,此人名声半点不显,可对于士林而言,此人的种种赞誉却是数不胜数,仿佛整个万象学宫都在交口称赞,可他却能做到宠辱不惊,完全不为所动,可见其心智坚韧、志向坚定。 在李非烟望向此人的时候,他也望向了李非烟。 一瞬之间,两人之间的虚空先是如雨落湖面,荡漾起点点涟漪,然后这点涟漪越来越大,变成了道道犹若实质的波纹,层层扩散开来。 第一百八十章 施宗曦 李非烟当先开口:“我道是谁,原来是施先生。” 来人微微一笑,拱手行礼道:“施宗曦见过李夫人。” 当年清微宗的宗主德高望重,被尊称为李公,李公膝下有三女,以“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一句分别取名为李卿云、李非烟、李非云,三女李非云夭折,未能长大成人,故而世人只知李公有两女,皆是国色流离,姿貌绝伦,并称为“二李”,又分别以“大李”、“小李”称之。而李公又有两名弟子,皆是从师姓,一人名为道虚,一人名为道师,前者才华横溢,天赋绝伦,是江湖上有名的才俊,后者虽然逊于前者,但生就一副好皮囊,被人称作“玉面剑仙”。 后来李公分别将二女嫁于两名弟子,李道虚娶大女儿李卿云,李道师娶二女儿李非烟,江湖中为了区分两位李夫人,又分别称作“大李夫人”和“小李夫人”,不过随着李卿云故去,如今这江湖上便只剩下一位李夫人了。说来也是巧合,当年的李非烟曾被称作“小李”,而如今的李玄都又被称作“小李”,两人之间竟是沿袭了这个称号,正是印证了两人如今都在同一条船上的关系。 李非烟道:“不知施先生来此,有何贵干?” 施宗曦道:“李夫人这话却是不对,我在晋阳府已有两年,而李夫人不过两月,以先来后到而论,应是我问李夫人才对。” 李非烟心中有些不屑,觉得这位被万象学宫吹上了天的儒门弟子有些名不副实,只会耍些嘴皮子上的功夫,不过她也不欲轻易与此人撕破面皮,还是说道:“我初到晋阳府时,施先生不问,此时便不好再问了。而这座城头,却是我先到,施先生后到,我来问施先生,没什么不对吧?” 施宗曦没有再去纠缠先来后到的问题,直言说道:“听闻大名鼎鼎的小李先生路过晋州,便想要一睹风采。” 李非烟轻哼一声:“我这位侄儿可不是最近成名,早在武德年间,他便已经在河朔之地扬名,被人称作‘紫府客’,施先生不会不知道吧?施先生早不去见识,晚不去见识,偏偏在这个时候见识,殊为可疑。” 施宗曦道:“李夫人这话却是露骨。” 李非烟讥讽道:“我是江湖人,守的是江湖规矩,可不是你们礼教规矩下养大的大家闺秀,没那么忌讳,也不想绕来绕去,有话就直说了。” 施宗曦轻笑问道:“如何可疑?” 李非烟道:“儒门中人甚少参与江湖事,对于江湖上的正邪之争也不过多插手,无论江湖上如何血流成河,始终是作壁上观。可庙堂不一样,儒门中人绝不容许江湖之人过多插手庙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帝京之变已是坏了一次规矩,那次有三位长生地仙参与其中,几位长生高人又是分别受人邀请,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你们儒门中人也是无可奈何。不过想来儒门中人不会允许再有第二次帝京之变,我说的可对?” 施宗曦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小李先生虽然是老李先生的弟子,但当年追随张相,也是半师半友,算是半个儒门中人。在帝京之变之后,小李先生立志要重回帝京,要让日月换新天,对于这件事,我们这些圣人弟子也很为难,毕竟小李先生只是半个儒门弟子,身上还有道墨二家的痕迹,管或不管都是错,以至于让三位大祭酒也生出了分歧。司空大祭酒支持小李先生,觉得他可以继承张相的衣钵,温大祭酒则认为小李先生会恢复墨家、兴盛道门,最终违背儒门的规矩,反对小李先生,至于宁大祭酒,还未真正做出选择。” 李非烟听到这些之后,心中自是吃惊,不过面上不显,道:“久闻施先生被誉为学宫的第四位大祭酒,不知施先生又是如何选择?” 施宗曦反问道:“李夫人知道学宫为什么设有三位大祭酒而不是四位、两位或者一位?” 李非烟摇头:“不知。” 施宗曦道:“道理很简单,如果只有一位大祭酒,难免会独断专行,将兴衰皆是系于一人贤与不贤之上,不可取。可如果是两位大祭酒,一旦产生分歧,便是互不相让,难有决断。至于四位大祭酒,则容易党同伐异,互相内耗。所以三位大祭酒再合适不过,三足鼎立,若有分歧,则少数的一人服从多数的两人。” 李非烟立时就已经明白,万象学宫的态度如何便是取决于至今还摇摆不定的宁大祭酒,可她却不知道这位大祭酒已经见过了李玄都,而且两人也谈不上相谈甚欢或志同道合。 施宗曦继续说道:“儒门共有三大学宫。李夫人是齐州人士,应该知晓齐州是儒门发源之地,至圣先师、亚圣均是出生于齐州,故而在齐州有社稷学宫,与中州的万象学宫、潇州的天心学宫并列齐名,除去三大学宫之外,还有四大书院,也都是举世闻名。其中社稷学宫因为占据了至圣先师和亚圣故乡的地利,被尊奉为儒门祖庭。而之所以是三座学宫,与三位大祭酒的道理一样,若是学宫之间有所分歧,便以少数而遵从多数。哪怕再加上四座书院,也仍旧如此。” 李非烟道:“三位大祭酒怎么看,三大学宫又是如何态度,我管不着,我还是那句话,施先生是如何选择?” 施宗曦一笑道:“我已经说过了,我此来便是一睹李先生的风采,要看过之后才能抉择。” 李非烟自小霸道惯了,对待李道师如此,对待李道虚也不曾退让多少,立时道:“施先生现在已经看过了。” 施宗曦笑了笑:“我若说不可,李夫人可是要对我出手?” 李非烟毕竟是久在江湖之人,虽然吃过几次大亏,但能让她吃亏之人,不是李道虚便是张静修,至于李道师和石无月之流,只能在她面前认栽,可见她心思手腕无愧于曾经清微宗副宗主的身份。她闻听此言,不由冷笑道:“施先生何必装傻,你不是早就已经有了决断吗?” 施宗曦笑道:“子非我,安知我心之所想?” 李非烟心中愈发不屑,只是以两字回应:“虚伪。” 施宗曦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淡淡说道:“小李先生此去辽东,如果只是结成两姓之好,那我倒是要厚着脸皮登门道喜,然后再讨一杯水酒,可如果是与辽东豪强密谋入关一事,则万万不可。” 李非烟哂道:“这便是你们的苍生大义。” 施宗曦皱了下眉头。若是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他此时已经是略有不快。 李非烟却不管这些,继续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争权夺利不算什么,可你们这种人,争权夺利不算,还想要把名声也一并收下,站在‘道德’二字之上,肆意指摘他人,杀人也就罢了,还要诛心,未免太贪心了吧?” 施宗曦的语气低沉了几分:“不知李夫人口中的这个‘你们’,指的都是哪些人?” 李非烟早已不是冲动的少年人,哪里会轻易授人话柄,只是以没有半分起伏的声音笑了三声:“哈!哈!哈!” 再看她脸上表情,没有一丝半点的笑意,反而是冷冷的,像是随时都会拔剑。 施宗曦也不怕这位清微宗大宗师暴起伤人,毕竟当年儒门能击败道门,凭借的可不是三寸不烂之舌,也不是圣贤书上的大道理。 第一百八十一章 浩然正气 对于江湖而言,杀人不算什么难事,难的是杀人之后的收尾。 就像当年金帐汗国南下,赵政之前的上任辽东总督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要三年平辽,皇帝许他尚方宝剑,可先斩后奏,这位总督大人到任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人立威,将一位总兵官斩于帐前,并列举种种罪状。当时木已成舟,皇帝也无可奈何,只能默许。可后来金帐大军不攻辽东,转走西北一线,攻陷西京,朝堂震动。皇帝便以擅杀大将的罪名将其下狱处死。 其实道理很简单,杀人的对错并不重要,理由也不重要,关键在于杀人之后的事情能否圆满解决。 如果那位总督大人能御敌于国门之外,便杀的对,是英雄。若是不能,那就一起去死。 这便是庙堂,不问对错,不问是非,只问利害成败。 其实江湖也是如此。 当年法相宗的一位长老贪图人家的功法秘籍,打上门去,灭了人家满门,夺了秘籍,只剩下一个孤儿侥幸逃生。此事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无人不知,可这位法相宗的长老仍旧是各宗贵客,也不见哪个正道中人去主持公道,大天师也好,大剑仙也罢,更不曾多看那孤儿一眼。至于邪道中人,更不用提了,他们是灭了人家满门还要夸耀一番,比这位法相宗长老还要不如。所以李玄都才会说江湖不是一方善地,没有少年人憧憬的浪漫、潇洒、快意,或许有,也不属于那些在江湖底层滚打的小卒子,只属于苏云媗、秦素这些高门子弟,江湖中最多的还是尔虞我诈、刀光剑影,一条鲜活性命顷刻间便化作尘土,少年人实是不该向往江湖的。 对于李非烟而言,杀一位儒门弟子,应是不难,难的是如何收尾。如果她无法应对儒门的事后追究,那就只能与这位施先生一起去死了。 其实不仅是李非烟如此,施宗曦也有顾忌。自从罢黜百家而独尊儒术之后,儒门的兴衰便与朝廷息息相关,甚至可以说两者本就一体,朝廷兴盛则儒门兴盛,朝廷衰败则儒门衰败,如今的朝廷实是到了极为艰难的境地,曾经纵横江湖的青鸾卫只剩下一个宗门的体量,儒门也不敢说稳压过远在江湖的道门一头。以前的儒门还能勉强维持架子,靠着多年积威而震慑江湖,可一场帝京之变,三位长生地仙旁若无人直入内廷,而儒门中人又无可奈何,便彻底暴露了儒门的底子。 当年儒门鼎盛时,正一宗的大天师实际上也是在儒门的框架在内,要受儒门制约,甚至还有一代大天师曾被摘去大真人的称号,不过到了如今,儒门再也没有能力去限制大天师,也无力继续推行海禁,使得李道虚和张静修一南一北相继坐大,开始插手庙堂之事。辽东豪强也蠢蠢欲动,虎视天下。 如今又跳出个小李先生,不肯安分,要分一杯羹。儒门中人如何能坐视不管?也就是有张静修、李道虚、澹台云、徐无鬼、秦清这些地方豪强在前,儒门中人已是应对艰难,更有如秦襄等人,干脆“投敌”,更让儒门处境雪上加霜,否则哪里容得一个小小的李玄都上蹿下跳。 两人都有顾忌,便不敢贸然出手。 过了片刻,李非烟摘下腰间佩剑,握住剑鞘顶端,大拇指抵在剑锷位置,只要轻轻一推,便可长剑出鞘三分。 此剑正是李玄都所赠,名为“白骨流光”,取自佛家“白骨观”中的第四重境界,本是天乐宗的名刀“冷美人”,后由仙剑山庄的大庄主陆时贞亲自出手,将其与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融铸一体,方得此剑。此剑玄妙异常,有虚实两种寒气,实质寒气可以冰封体魄,而虚化寒气可以伤及神魂,望仙台一战,李太一便吃了大亏。 此剑自然比不得“青云”,更比不得“人间世”,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剑,虽然不能让李非烟发挥出十二成的本事,但发挥全力还是不成问题,不管怎么说,李非烟都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不在宁忆和李元婴之下。便是如今的李玄都,在不用“人间世”的情况下,也未必敢说稳胜姑姑。 李非烟下定决心,要拿下这位意图不明的儒门弟子,沉声道:“当年儒道相争,儒门中人擅长养气,所有的本事都在一个‘气’字,养气一成,不论拳脚也好,刀剑也罢,都无往而不利。道门中人却偏向于‘术’,认为只要术法巧妙,纵然修为平平,也能克敌制胜。当时曾有道门高人与儒门高人交手,儒门高人便是以不变应万变,任凭道门高人机巧百出,只是一气破之。后来又有其他道门高人挑战,任凭道门高人剑气千幻,术法万变,那位儒门先贤只是以拙胜巧,以静制动,尽败十余位道门高手,由此奠定儒门正统千载不拔之根基。我李非烟今日便想要领教一下施先生的绝学,看一看何谓浩然正气。” 施宗曦沉默了片刻,道:“亚圣曰:‘吾善养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于天地之间。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 说话之间,施宗曦的脸上涌上了一层红气,继而他整个人都被一层红气所笼罩,仿佛是旭日东升。 李非烟拇指轻轻一推,长剑出鞘寸许。 施宗曦脸色平静,道:“三位大祭酒都已经见过了小李先生,若是小李先生仍是执迷不悟,那也不能怪我们不讲情面。” 李非烟淡然道:“人生在世,总要有所坚持,不是谁都愿意做一棵墙头芦苇,风往哪边吹便往哪边倒。” 话音落下,李非烟一跺脚,以落脚处为中心,波纹跌宕,涟漪扩散。 李非烟一脚踏出无形剑气,起初只有一线,然后一线变作平行的两线,接着再变成纵横交错的“井”字四线,剑气越来越多,最终交织成一张罗网。 施宗曦周身有赤红气息涌动,精纯无比,每每用出,如同旭日东升,万邪不入,诸法难侵。道道剑气连绵不绝,一时间轰然炸响,好似平地惊雷,余波向四周散去,整座城楼在剧烈的逸散气机冲击下,摇晃不止,无数灰尘簌簌落下。 李非烟终于拔剑而出,一剑斩落。 施宗曦并不躲闪,只是依仗自己的气机浩大,平平推出一掌。 整个城楼再次震动,无数砖石缝隙之间抖落出无数灰尘,使得整个城门楼好似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之中。 李非烟飞上天幕,继而有一剑从天而落,如同银河挂于九天之上,星河灿烂。剑落气生,剑华如月,星落如雨。 施宗曦轻声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日月星。” 落下的道道剑华在距离他还有尺余距离时,骤然凝滞不动。 施宗曦一挥袖,击溃李非烟的磅礴剑势,然后一掌拍下。 李非烟轻哼一声,同样一掌拍出。 这座城楼第三次震动,虽然未曾伤及无辜,但是过往行人和守城兵丁还是战战兢兢,不敢逾越半步。 已经入城的李玄都回头望去,脸色略显凝重。 在他身旁的秦素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玄都道:“好一个浩然正气。” 秦素一惊:“是儒家中人生事。” 李玄都自嘲一笑:“这次辽东之行,我本以为最大的阻碍是秦伯父不同意你我之事,万没想到竟是来自于儒门中人。” 第一百八十二章 双庆府中发生了一场血战,其中一方是双庆府的本地豪强西门家,另一方是从外面来的过江强龙,虽然西门家占据了地利的优势,但吃亏在没有防备,被人家以有心算无心之下,损失惨重。好在此时,双庆府的四谛寺出面说和,请双方罢手,并请了城内其他有头有脸的家族来做见证。 从外面过来的过江强龙的主事人是两个年轻女子,都是先天境的修为,在手底下聚拢了许多江湖豪客,足有数百之众,虽说境界修为良莠不齐,但胜在人多势众,这次去四谛寺,便带了百余号人。 西门家就惨淡了些,来的只有四十多名门客,而且人人带伤,不是西门家不想带更多的人手,而是还要留出部分人手守着门户,以防被人家釜底抽薪。西门家的主事人是老太君西门玉萍,在过去的十余年间,始终是双庆府中土皇帝一般的人物, 按照四谛寺的规矩,双方的人手都不能入寺,只能在寺外等候,只有双方的主事之人才能进到其中,而四谛寺这些年来的声誉极佳,两边也都信得过四谛寺不会帮着另一方在寺内埋伏。 两名年轻女子先到,西门玉萍后到。 西门玉萍拄着龙头拐杖,目光冷冷扫过两名女子,最终停留在其中一人的身上,缓缓开口道:“未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被西门玉萍注视的年轻女子淡笑道:“我叫韩月。” 另外一名女子轻声道:“我叫鹿青。” 西门玉萍冷笑一声:“两位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手段,真是后生可畏。只是不知我西门家在哪里得罪了两位,竟然惹得两位如此大动干戈,竟是要置我西门家于死地。” 韩月道:“这江湖上的厮杀,要么为财,要么为仇,阁下不妨猜一猜,我们是为了求财,还是为了报仇?” 西门玉萍的双眼死死盯着二人,因为年老的缘故,双眼中竟是透出几分碧色,十分骇人。 不过两女浑然不惧,韩月稍稍压低了嗓音:“都已经到了求着四谛寺庇护你们的地步了,还想要吓唬谁呢?我不妨实话告诉你,休说是四谛寺,便是真言宗,我们也是不怕的。” 西门玉萍脸色微变,然后重重哼了一声。 她能带着家族走到今天,自有其独到之处,此番遭难,若是换成其他家族,恐怕早已是树倒猢狲散,可西门家还能强行吊住一口气,便是她的手段了。所以她还不至于到被人家三言两语就给吓住的地步。虽说真言宗在正道十二宗中排名不算靠前,比不得正一宗、清微宗,也比不得慈航宗、太平宗,但毕竟是一方豪强,底蕴深厚,如何也不是两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晚辈可以小觑的。 不过西门玉萍也有更深一层的忧虑,这两个年轻女子当然不算什么,可仅凭这两个女子,是万万不能招揽这么多江湖豪客,再看这些江湖豪客对于两名女子的恭顺态度,说明这两名女子背后应该有旁人支持,换而言之,这两个年轻女子只是摆在台面上的傀儡,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韩月轻笑一声,当先迈步向四谛寺行去。一直沉默不语的鹿青紧随其后。 西门玉萍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略微犹豫之后,也向四谛寺走去。 剩下的一众江湖豪客和西门家门客,分成两拨遥遥对峙,泾渭分明。 此时四谛寺内已经聚集了双庆府内有头有脸的江湖名宿,他们是见证之人,在三人一前一后走进四谛寺的大雄宝殿之后,纷纷起身。 四谛寺的主持法见已经等候在此地,见人到齐之后,先是诵了一声佛号,然后便要说话。 就在此时,忽然听得一声长笑:“人都到齐了吗?” 话音未落,殿内忽然吹起狂风,让人不得不伸手遮面。 待到狂风停歇,殿内众人忽然发现殿内多了一人,一身白衣如雪,盘膝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 见到此人,无论是四谛寺的主持法见,还是西门玉萍,皆是脸色大变,失声道:“‘血观音’石无月!” 来人正是石无月,韩月和鹿青上前行礼,口称“师父”。 石无月笑道:“月儿,青儿,你们做的不错,我很满意。” 到了这个份上,西门玉萍哪里还不明白,喝道:“石无月,你要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石无月冷笑道:“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当年你出卖我的行踪,使我困于暗无天日的玉牢之中多年,现在却要求我来遵守诺言,你不觉得可笑吗?” 石无月微微一顿,哂笑道:“就算要放过你,一万太平钱就想买你全家的性命?这世上哪有这等便宜的事情?” 西门玉萍道:“你要报仇,那便堂堂正正打上门来,何必装神弄鬼。” 石无月笑道:“你那点儿微末本事,七拼八凑,还是我教给你的,玄女宗和牝女宗的本事厉害,可你没学到家,最多就得了三成,不过尔尔,我要杀你,不过举手之劳。我这次来双庆府,杀你不过顺带罢了。” 话音落下,西门玉萍脸色已是苍白一片,没有半点血色。 石无月环顾一周,缓缓道:“我此来还是想要见一见诸位英雄豪杰。”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没人贸然接话。过了良久,还是四谛寺的主人法见开口道:“石施主……” “闭嘴。”石无月却是半点面子也不给:“上次有法难老尼姑坐镇四谛寺,现在她可不在这儿。你若识趣,就在一旁看着,若是想要插手,小心被我误伤了你的徒子徒孙,须不好看。” 法见脸色难看,无奈形势比人强,只能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又给咽了下去。 一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在双庆府中也算是首屈一指的高手,没见识过当年石无月的厉害,说道:“‘血观音’一代高手,在下闻名久矣,何以如此蛮横?” “我蛮横又如何?”石无月笑道:“你能把我怎样?若是不服气,那就来打我的脸面。” 说话间,石无月还伸出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拍了几下,她本就是美人,又驻颜有术,肌肤吹弹可破,这一番动作,却是十分诱人。 此人见此情景,一时热血上头,竟是越众而出,大笑一声,笑声苍劲,震得众人耳中嗡嗡鸣响,在场之人无不变色,没想到此人竟是有归真境的修为,难怪敢与石无月如此说话。 这人名叫公孙凡,相貌颇为英武,他出身于双庆府大族公孙氏,又拜师于静禅宗,算是静禅宗的俗家弟子,与平安县的龙啸天是师兄弟,学得静禅宗绝技之后离开静禅宗闯荡江湖,胜了不少成名好手,闯下不小的名头,得了个“金刚天王”的称号,最近几年才回到双庆府接手公孙家的基业。 双庆府主要可以分为三大势力,除了四谛寺之外,就是公孙家和西门家,其中公孙家是曾经的白帝城之主公孙氏的后代,麾下蓄养死士更多,不逊于西门家。虽然这两家平日里多有龃龉争斗,但如果外敌当前,也不是不可能联手对敌。 西门玉萍也是惊疑不定:“这公孙家之人平日里素来与我不合,如今我身处险境之中,他们不落井下石便已经是万幸,怎么会替我出头说话?”西门玉萍略一沉吟,道:“公孙先生,‘血观音’乃是天人境大宗师,就算这些年来被玄女宗囚禁,致使双腿残废,也万万不可小觑。” 第一百八十三章 公孙凡之所以有这般底气,是因为他在前些日子遇到了一名高人,得了一个天大的机缘,修为大进,只是这段时日以来一直没有机会展示,现在双庆府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汇聚一堂,他岂能放过这个机会?若是能稍稍挫败石无月这条过江强龙,那么公孙家就能压过元气大伤的西门家,一家独大。 听到西门玉萍的话语之后,公孙凡微微一笑,步履潇洒,向着石无月走去,每走一步,硬地上便留下三寸足印,轮廓整齐,有如刀削,甚至就连鞋底的花纹都清晰可见。 法见脸色微变,要知道这座大雄宝殿可不比他处,十分坚固,寻常武夫能在外面一脚踏碎地砖,可到了此地,却连半点痕迹也不会留下,此时公孙凡能在地面上留下脚印,可见其修为是何等精深。至于其余人等,也无不骇异。 鹿青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略有忧色,而韩月却是神情淡淡,丝毫不为所动。虽然韩月境界不高,修为也不如何精深,可见识广博,尤其是跟随李玄都的那段时间,什么样的高手没有见过?再加上师父就在身旁,公孙凡这点手段,还真吓不住她。 石无月以肘抵膝,以手撑额,目光落在公孙凡的俊逸脸庞上:“有点本事,不算是花架子。” 公孙凡停下脚步,淡然道:“雕虫小技,自然不入‘血观音’的法眼。” 石无月笑道:“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知道是雕虫小技,若是我没看错的话,你学的是静禅宗的‘般若大力’,与金刚宗的‘金刚大力’、‘移山大力’算是并列齐名。不过静禅宗都被人家灭掉了,你这静禅宗的俗家弟子,又算得了什么?” 公孙凡本来只是谦虚,哪成想石无月这般不留情面,怒极反笑:“石前辈真是好大的口气,便是连静禅宗都不放在眼中。” 石无月笑道:“都是寄人篱下,谁还比谁高贵不成?” 这话让人听得云里雾里,只有石无月自己明白,静禅宗被地师灭去之后,大天师将扶持静禅宗的事宜交给了李玄都,而石无月如今也是在李玄都的麾下做事,所以她才说静禅宗和自己没什么两样,都是寄人篱下。 石无月直起身来,伸手轻拍膝盖,道:“也罢,我久未与人动手,便拿你来练练手也好,你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便是。” 话音落下,石无月已然飘荡而起,双脚不沾地,整个人好似是白衣女鬼,然后一掌拍出。 公孙凡心中怒意大盛,见石无月掌来,用出静禅宗的“破武轮拳”,挥拳迎上。却不料石无月的身形如鬼魅一般,瞬间来到他的身后,已经一张拍向他的后心。 公孙凡自忖修成“金刚之身”后体魄坚韧,任凭石无月一掌拍中,不料石无月掌劲所至,冰寒彻骨,一股冰寒气机竟是直涌进来,让他整个人都被冻僵。 公孙凡心中大惊,暗道:“天人境界不愧是天人境界,这石无月虽然身有残疾,却还是如此厉害,我却是小觑她了。”想到这里,公孙凡不敢再有留手,用出他新近练成的功法,双掌平推而出,有阴风阵阵,暗藏剑气。 石无月轻咦了一声,略有迟疑道:“这是……” 公孙凡再便招数,化掌为拳,拳劲之中有隐隐蕴含风雷之力。 石无月没有急于破招,转为守势,想要仔细看看公孙凡所用手段。公孙凡不知其中缘故,还以为石无月落入下风之中,心中志得意满,笑道:“不妨告诉你,这是地师的绝学‘逍遥六虚劫’,分别是:‘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幽冥’、‘赤土’。我方才用的就是‘天风’和‘雷殛’二劫。” 石无月并不说话,只是轻笑一声,不再留手,运转“玄阴真经”的同时,又用出“缠心丝”的手法。公孙凡忽觉四周劲力交织如网,不留半点破绽,使得他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就像陷入蛛网之中,若是挣扎,便会扯动蛛网,反而会使得蛛网缠绕更紧,可如果不挣扎,那就是坐以待毙。 一时间,公孙凡陷入两难境地,但觉四周前劲未消,后劲又至,越积越厚,有如天罗地网将他死死困住,挣脱不得,眼前影影绰绰,若有几十个石无月奔走,虚影实形,难分难辨。 又斗数招,石无月忽然一声轻笑,以“玄阴指”点出,正中公孙凡背心,公孙凡向前踉跄两步,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嘴角鲜血长流,只觉得体内气机如决堤之水尽泄,不由瘫软在地。 众人见此情景,无不变色。法见自忖自己对上了公孙凡,胜负也在五五之数,哪成想公孙凡在石无月面前这般不堪一击,那么换成自己出手,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石无月仍是悬于空中,伸出赤脚踩在公孙凡的背上:“你再说一遍,你练的这是什么功法?” 公孙凡咬牙不语。 石无月也不生气,整个人落在公孙凡的背上,用脚趾点在他的第十二节脊椎上,轻声道:“你如果想做一辈子只能瘫在床上的废人,那就别说话,我这个人平生最佩服英雄好汉了。” 公孙凡只觉得浑身发冷,再也不敢硬顶,道:“我练得是‘逍遥六虚劫’,传闻方静法杖和沈老先生便是伤在此等功法之下。” 石无月此时已经探知到了公孙凡的虚实,扯了扯嘴角:“傻子,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逍遥六虚劫’,而是后患无穷的‘太阴十三剑’,一个不慎就要走火入魔沦为剑奴,休说是你这等寻常资质,便是天纵奇才之人,也要受其之累。这是谁给你的功法?存了好心?你确定不是被人当傻子骗了?” 公孙凡怔住,想要分辨,却又不知该如何分辨。 石无月笑了笑:“难怪你敢对我出手,原来是靠上了阴阳宗这棵大树,不过北邙山一战之后,阴阳宗已经是销声匿迹,哪里还会顾及到你这种小鱼。” 说罢,石无月转头望向法见:“四谛寺是真言宗的下宗,真言宗又是正道十二宗之一,而阴阳宗是邪道十宗,更是祸害江湖的罪魁祸首,对待这种与邪道勾结之人,四谛寺该怎么做?” 法见赶忙说道:“贫僧这就派人将其拘押,然后传信宗主。” 待到法剑派人将瘫倒在地公孙凡带走之后,石无月又望向西门玉萍,微微一笑。 西门玉萍只觉得浑身发冷,想要开口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石无月冷冷道:“我给你一个选择,你可以活,不过西门家的人都要死。你可以死,而西门家的人则可以活。你选哪个?” 西门玉萍脸色一变,不过她深知石无月的为人,所以没有讨价还价,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后,她开口说道:“我想活。” 石无月轻笑一声:“你那一大家子你都不管了?还真是心狠啊,当年为了自己,就出卖了我,如今还是为了自己,就把你这一大家子人全都抛下了。” 话音落下,石无月忽然探出一手,往下一按。 然后西门玉萍瞬间就被万钧重压给压到地面,这位归真境的宗师人物只能苦苦支撑,七窍流血,对上石无月,竟是没有还手之力。 口吐鲜血,趴在地面上,挣扎道:“饶命!” 石无月置若罔闻,只是道:“你真是该死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徐载元 李玄都一行人进入晋阳府之后,在此地的太平客栈落脚。这儿太平客栈早就得了宗主亲临的消息,提前三天便不再开门营业,专门接待李玄都一行人。 客栈专门给李玄都准备了一间带有独栋院子的上房,分为内外三间,最里面的一间是卧房,中间是书房,最外面是客厅。李玄都刚在书房坐下,想要继续参详“太平青领经”,客栈的老板娘便在外面叩门。 李玄都有些不耐,不过脸上半分不显,道:“进。” 此处客栈的老板娘是个美妇人,小心翼翼推门进来之后,禀报道:“启禀宗主,幽燕总督前来拜访。” 李玄都一怔:“幽燕总督徐载元?” 老板娘点头道:“是。” 李玄都收起手中的《太平青领经》,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老板娘道:“大概七八个人。” 李玄都有些意外,没想到属于后党中坚的徐载元会来登门拜访,不过不管怎么说,幽燕总督都是封疆大吏之一,既然肯放下架子主动登门,于情于理他都不好避而不见。他略作沉吟,说道:“请徐部堂去花厅稍候,我马上过来。” 老板娘领命而去。 李玄都起身转到卧房中的屏风后面,换了一身宽袖深衣,这才离了院子,往客栈专门开辟出的花厅雅座行去。 在花厅外站了四名护卫,虽然境界修为不俗,但在李玄都面前却算不得什么。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徐载元既然亲自登门拜访,就不会故意摆出重重护卫的派头,这几名护卫应该只是常例罢了。 老板娘也站在花厅外,轻声道:“我家宗主到了。” 这几名护卫立时让开道路,李玄都脚步不停,径直走入花厅之中。 此时花厅之中,除了两名侍立一旁的随从之外,只有一名中年儒雅男子端坐椅上,正在闭目养神。仅看面容,这名男子大概是不惑年纪,哪怕已经不复年轻,仍旧风度卓绝,可想年轻时是何等英俊,再加上长年居于高位之上,自有一番威严气度,比起年轻男子更有韵味。听到李玄都故意发出的脚步声后,他睁开双眼:“是小李先生到了吗?” 李玄都在不远处停下脚步,拱手道:“徐部堂,李玄都有礼了。” 徐载元从椅上起身还礼,然后一指自己旁边的椅子:“小李先生请坐。” 李玄都一撩衣袍坐了下来,徐载元这才重新入座:“听闻小李先生要路过晋阳府,徐某人已是等候许久了。” 李玄都问道:“不知徐部堂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徐载元道:“只是久仰小李先生的大名,想要结交一番。” 说话时,徐载元直视着李玄都的双眼,极为诚恳,再加上男子的温润气度,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李玄都淡笑道:“不敢当徐部堂如此。” 徐载元出身宗室,备受太后谢雉和晋王的信任,当年在帝京之变中自是站在李玄都的对立面,此时主动登门,用意不明,见李玄都没有预料中的疾言厉色,眼底掠过一抹晦暗之色,又道:“小李先生太过自谦了,齐州的秦部堂可是对小李先生赞不绝口。” 李玄都道:“是秦部堂谬赞了。” 徐载元见李玄都半点不急,虽然年轻,但却是老江湖的做派,若是自己不切入正题,只怕他能与自己绕上半天的圈子,只好说道:“对了,说到秦部堂,我听闻老李先生已经同意了小李先生与秦大小姐的婚事,小李先生这次前往辽东,便是要与秦大小姐完婚,不知可有此事?” 李玄都轻咳一声:“完婚之事……还言之尚早,此去只是拜见秦宗主,姑且算是……定亲。” 徐载元笑道:“那也相差不多。小李先生与秦大小姐是天作之合,也是李家和秦家的大喜事,虽然徐某因为职责所在,不能擅离职守,无法上门去讨一杯喜酒,但道贺还是要用的。” 话音落下,侍立在一旁的随从抱着一只做工精致的盒子上前,交到徐载元的手中。 徐载元打开盒子,只见其中放了一对雕工精细的紫色鸳鸯,大约有眼珠大小,栩栩如生。徐载元笑道:“这对鸳鸯,是以翡翠为材质。我们大魏不产翡翠,只有海外婆娑州才有产出,而翡翠又根据质地不同,分成不同品相。最为上品的翡翠,几乎如透明一般,十分罕见,根据颜色不同,又被叫作:‘帝王绿’、‘血玉红’、‘紫眼睛’,几十年难得一见,这对翡翠鸳鸯便是用‘紫眼睛’原石雕刻而成,得来殊为不易。” 李玄都不是视钱财为粪土之人,骤然见得此等重宝,也是眼皮微微一跳,道:“此等重宝,不知花费几何?” 徐载元道:“不多不多,徐某与婆娑州的商人有些交情,所以只是花了一万太平钱。” 一万太平钱便是三十万两银子,不可谓不多,李玄都做了太平宗的代宗主之后,一年例银也就这个数目。 李玄都正色道:“如此贵重礼物,万不敢受。” 徐载元笑道:“世人皆知太平宗豪富,就拿这座太平客栈来说,怎么也能值个数万两银子,而像这样的太平客栈,太平宗不知有多少。小李先生贵为太平宗宗主,说是富贾天下也不为过,休说是区区一万太平钱,便是十万太平钱也不放在眼中。小李先生这是嫌弃礼薄了。” 李玄都道:“徐部堂此言差矣,我只是太平宗代宗主,代为执掌太平宗,太平宗并非我的私产。” 徐载元对于李玄都的话语全然不信,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一个小小的知府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太平宗的宗主?所以他只当是李玄都推让之词,也不反驳,语气诚恳地说道:“无论厚薄,都是我的一片心意,还望小李先生不要嫌弃。” 李玄都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开始思索徐载元此举的用意,是如玄真大长公主那般早留退路,还是想要借着此事试探什么? 徐载元也不着急催促,只是将盒子重新盖起,放到桌上。 过了片刻,李玄都缓缓开口道:“徐部堂,你我不过初相识,就奉上如此重礼,实在是……” “小李先生这是哪里话。”不等李玄都把话说完,徐载元已经是开口打断:“虽然我与小李先生是初相识,但我与秦部堂同朝为官,与大李先生、陆都督也是有交情的,于情于理都该送上一份贺礼。再者说了,这份贺礼也不仅仅是送给小李先生的,也是送给秦大小姐的,小李先生若要拒绝,也要先问过秦大小姐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玄都便也不再拒绝,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我也代秦大小姐谢过徐部堂的美意。” 接下来便是无关紧要的闲谈,两人说起了地方官军,徐载元对于地方官军极为不满,说这些地方官军根本不堪一战,深谙“风林火山”之妙义,临阵倒戈其疾如风,行军转进其徐如林,烧杀抢夺劫掠如火,驰援友军不动如山。又对赵政麾下的辽东铁骑大加赞赏,甚至还拿出了当年用来形容金帐汗国铁浮屠的赞誉,满万不可敌! 李玄都听多说少,终于是听出了些许意味,这位徐部堂心知肚明,若是辽东铁骑南下入关,整个燕州恐怕是阻挡不了一时片刻。那么这次送礼,就很值得玩味了,是想早留退路吗? 小半个时辰之后,徐载元起身告辞,李玄都自然要起身相送,不但送出花厅,而且还送出了客栈。 第一百八十五章 送礼 来到客栈外,街道已经被总督府的亲兵封锁,所以没有半个来往行人,只有一顶八抬大轿。轿夫压轿,徐载元坐入轿中,在亲兵随从的簇拥下,离了此地。 李玄都目送徐载元的轿子消失在街道尽头后,才转身回了客栈。来到花厅,秦素正坐在李玄都方才的位置,见李玄都进来,也不起身,笑问道:“这位大总督亲自登门拜访,是想要拉拢你?” 李玄都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秦素的对面,玩笑道:“我只是‘小李先生’,你可是‘秦大小姐’,高下立判,人家不是来拉拢我的,是来讨好你的。” 秦素没有当真,问道:“何以见得?” 李玄都伸手指了下桌上那只精致盒子,盒子表面的花纹构成一幅山水图卷,仅是这只盒子便价格不菲。 秦素早就看到了这只盒子,不过自小家教没有让她去贸然翻看,此时见李玄都示意,这才打开盒子。 在打开盒子的一瞬间,秦素便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她出身辽东秦氏,被江湖中人称作秦大小姐,见识自然不俗,不必李玄都介绍,便能看出这两只翡翠鸳鸯的珍贵所在。 秦素问道:“这是那位徐大总督送给你的?” 李玄都摇了摇头。 秦素一怔:“这倒是奇了,不是送给你的,难道是送给我的不成?” 李玄都道:“是送给我们两人的,所以我才说,人家是来讨好你的。” 秦素合上盒子,随手放在一边,没有半点留恋的意思,道:“平白无故地送给我们两人这么贵重的礼物,真是莫名其妙。”话刚说到一半,秦素的脸上便是一红,明白徐载元这是给两人送定亲成婚的贺礼了。她还是不太习惯,去年秋天的时候,她还是寄情于山水之间的散人白绢,没有想过要嫁作人妇,可在一年之后,她就距离定亲就只剩下一步之遥了。 李玄都无意中扫过秦素的手腕,却见她戴的还是自己送的那对镯子,买的时候是三十九个太平钱,比起这对价值一万太平钱的紫翡鸳鸯差了不知多少。 李玄都有些惭愧,说道:“说起送礼,我比起这位徐部堂还是差了许多,改日我再送你对好些的镯子。” 秦素摇头道:“不要。” 李玄都奇道:“你怕我没钱?” 秦素轻声道:“以你的本事,若是求财,别说一万太平钱,便是十万太平钱也能弄到手中,可这对镯子不一样,是你第一次送给我的礼物,不在于价格贵贱,而在于心意。我记得那时候你就剩下不到一百太平钱,给我买了这对镯子,便去了一半身家,而且真要说起来……这还算是我们二人定情之物。” 秦素脸色微红,接着说道:“这世上的事物本没有价格,也没有贵贱之分,所谓的价值几何还不是世人强加上去的。既然价格是人定的,那我觉得这对镯子是无价的,它对我来说便是无价之宝,给多少钱都不换。” 李玄都本想借花献佛,把那对紫翡鸳鸯送给秦素,听得秦素这么说,却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转而说道:“既然秦大小姐不爱这些身外之物,那我便送你些受益终生的东西。” 说话间,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本他刚刚整理完成的册子,递到秦素的面前。 秦素伸手接过,好奇问道:“这是什么,你写的《太平客栈传奇》?” 李玄都笑而不语。 秦素翻看了几页,脸色微变:“这是……‘太平青领经’?” 李玄都点头道:“‘太平青领经’不愧是玄门正道之法,博大精深,我参详了这么久,也不过是初窥门径,我将自己的心得体会整理成两本册子,一本送给石无月治疗疯病,一本便是留给你的,助你早日登顶天人境。” 秦素心中到一阵甜意:“在江湖上最值钱的就是各种功法,是江湖中人在江湖上安身立命之本,多少人为了争夺一本功法秘籍而家破人亡,甚至是丢了性命。玄哥哥却从来不在意这些,若学到了什么新的功法,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我了。师父教导弟子尚且要留一手,他却是生怕我学不全,可见他……可见他心里是把我看得极重。现在想来,我也是极为幸运的,若是换成爹爹,肯定会把什么武道登顶、天下第一当作毕生所求。就是地师,与冷夫人结为道侣,也没见他将自己的功法传给冷夫人。” 李玄都又嘱咐道:“你要好生修习,哪里不懂便来问我,不要偷懒。” 秦素扁了扁嘴:“我哪里偷懒了?我已经很用功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 李玄都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是没偷懒,可也谈不上用功,平心而论,咱们两个所学各有所长,资质也相差不多,可为什么如今差距这么大呢?你可得好好想想了。” 秦素伸手拍开李玄都作怪的双手,嗔道:“什么叫我和你相差不多?放眼咱们两个的同龄人,有谁能比得上你?难道不是你该好好想想吗?” 李玄都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 秦素好奇问道:“什么原因?” 李玄都一本正经道:“正所谓孤阴不长,孤阳不生,阴阳相济,方为天地大道。去年我去天乐宗的时候,帮助百媚娘和丑奴儿赶走了陆雁冰这个坏心眼的丫头,又杀了倒行逆施的醉春风,帮她们夺回了天乐宗,她们为了表示感谢,特意送了我两样礼物,一样是那把‘冷美人’,另外一样则是真言宗的‘大欢喜禅’,若是你我同修此法,必然能让你境界一日千里……” 未等李玄都把话说完,秦素已是奇窘无比,脸色红得好似晚霞火烧云一般,啐道:“登徒子,登徒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李玄都笑道:“这哪里是胡说八道了,这阴阳双修之法,自古有之,我道门又被称为黄老之道,始祖黄帝便是御女三千而飞升,由此传下房中术。” 秦素羞恼地轻轻打了他一拳:“你还想御女三千?坏东西,没个正经。” 李玄都伸手握住秦素的拳头:“不敢不敢,我是与老祖宗正好相反,他老人家是御女三千,而我却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秦素听得此言,心中欣喜,可脸色还是通红,低声道:“坏东西,就知道欺负我。” 李玄都微笑道:“我哪里敢欺负你。” 秦素轻哼一声:“你对待别的女子也是这样吗?” 李玄都正色道:“自然是以礼相待,不敢逾越半分。” 两人又是玩笑几句之后,李玄都收起那只盛放了紫翡鸳鸯的盒子,又从自己的“十八楼”中取出了一只小了许多的盒子交到秦素的手中:“我们此去辽东,少不得要与辽东总督赵政打交道,正巧你与那位赵部堂的千金姐妹相称,便将此物送给她。” 秦素心中明白,以李玄都的身份,与其说是送给赵玉,倒不如说是送给赵政,不由好奇问道:“这盒子里放的是什么东西?” 李玄都微微一笑,卖了个关子:“你不妨猜一猜到底是什么。” 第一百八十六章 勇冠三军 草原民族和农耕民族是天生的敌对关系,就像这片土地承载人口到达极限之后,一个王朝就再难维持,是同样道理。 草原上物资稀缺,缺少茶、盐、铁等必要之物。寻常牧民家中,甚至连一口铁锅都没有。到了冬天,草原上降下大雪,雪花大如拳,是真能压死人的,整个草原白茫茫一片,牛羊等牲畜难免冻死、饿死,所以又称“白灾”。在这种情况下,金帐每逢秋天都会组织大规模的骑兵南下劫掠,为马上到来的冬天存粮备荒,同时也会掳走大量的工匠、女人。 中原朝廷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今年入秋以来,辽东边军已经与金帐大军来回拉锯了月余时间,各有损伤。 去年这个时候,还是赵政亲自领军,今年却换成了秦襄。平心而论,赵政是文官出身,虽然谈不上不通兵事,但绝对算不上当世名将,赵政还是长于政事,从他将辽东治理得井井有条便可见一斑。而秦襄却是武官出身,当初从金帐汗国手中收复西京、秦州、凉州,足以让他青史留名,从这一点上来说,术业有专攻,交由秦襄领军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秦襄也不负所望,初次领军,便将金帐汗国的大军抵挡在辽东境外。这也就是秦襄,换成其他任何一人都没有这等手段。兵事一道,领军是领军,用兵是用兵,兵法再神,指挥不动手下将士,那也是无用,治军再好,麾下将士肯死战不退,可是用兵一塌糊涂,也是白白送命。原本朝廷有两大边军铁骑,分别是西北铁骑和辽东铁骑,如今西北铁骑已经不存于世,就只剩下辽东铁骑,难免骄兵悍将,换成资历较浅之人,定是无法驯服,可秦襄不一样,三朝老臣,更有收复西北的盖世功勋,被人誉为“西北天柱”,一入军营,无人不服。 在辽东与金帐接壤的一处边境线上,一支铁甲森森的骑军驻足而立。为首的领军之人虽然已经是半百岁数,但并不显老,依旧英武不凡, 此人正是秦襄,出身于万象学宫,却弃文从武,弃笔从戎。因为张肃卿的重用,领军收复西北,后又受张肃卿的连累,罢官下狱,最终归隐山林。 在秦襄名满天下时,有文坛名士曾做对联赞誉秦襄。 应运毓劳臣,未冠从军,已冠登坛,起秦南,定凉北,纵横于秦中凉蜀西北之交,西望昆仑;陈必善,战必克,彤矢分封,顺昌旗帜照行间,懿铄哉,当今名将; 多材兼众美,始精技击,继精艺事,喜绶带,爱投壶,涉猎于占卜阴阳奇循之学,一意诗歌;用则行,舍则藏,黑头交隐,安石莺花娱晚景,噫吁嚱,文武全才。 在秦襄罢官归乡后,有人以对联相赠。 提英雄三尺剑,横扫中原;撑南天柱,掌北门管,决东国斨,挥西土矛,更欣万里留题,处处新纱笼妙句。 披居士六朝衣,来寻旧宇,策韩王蹇,睹谢傅棋,吟梁父辞,顾周郎曲;尤幸九重眷宠,年年优诏问元戎。 如此一个人物,肯辅佐赵政,其影响是何其之大,这也是朝廷不同意秦襄北上辽东的缘由所在。 此时秦襄勒缰停马,整支大军也只能紧随秦襄的动作停下马蹄。 原本响彻如雷的马蹄声音消失不见,可扬起的尘土却迟迟不能落下。 秦襄对身旁的随行将领道:“领军一道,关键在于精气神,也就是魂,如果魂丢了,空有百万大军,也是乌合之众。可只要有那股死战到底的精气神,便是只有万人,也能纵横无敌。自从明雍朝以来,官军的战力就每况愈下,为什么呢?首先一点就是吃空饷、喝兵血。当兵为了什么,要么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要么就是当兵吃饷。如今世道文贵武贱,建功立业就不要想了,当官的把饷银都够吞了,吃饷都吃不到。那还打什么仗?有些老兵油子常说一句话,火铳朝天放三枪,便是对得起皇帝老爷了。” 几名将领脸色微变,心中暗暗打鼓,暗自揣度是不是大帅在敲打他们。 秦襄没有看这几位将领的神情,仍旧是目视远方,自顾说道:“养兵是第一等花钱之事。当年冠军侯转战千里,无一败绩,而他从不与兵士同甘共苦,喜豪奢,喜珍馐美味,哪怕行军途中也不例外,可他手下将士从未生出不满,何故?” 众将领面面相觑。 秦襄说道:“道理很简单,用钱把士卒都给喂饱了,该给的都给了,士卒们自然不去在意主将如何豪奢。怕就怕底下的士卒很苦,上面的主将又大肆挥霍,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才容易生出事端。所以说,为将者与士卒同甘共苦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既然没有钱让底下的士卒与主将同甘,就只好让主将与士卒们共苦了。” 几名将领默然不语。 秦襄笑道:“部堂等人在治军一事上做得极好,所以才有了今日的辽东铁骑,哪怕是对上了自小就长在马背上的金帐铁骑,也丝毫不落下风。这让老夫想起了年轻时立下的志向,那就是效仿当年的冠军侯,率军北进三千里,过离侯山,渡弓闾河,封狼居胥。冠军冠军,勇冠三军。大丈夫提三尺剑,当如是也。” 一众将领无不心神激荡。 秦襄伸手摸了摸坐骑的脖子:“西北铁骑亡了,我不希望辽东铁骑重蹈覆辙。设使辽东铁骑也步了西北铁骑的后尘,这个天下不知几人称帝,几人为王?” 就在这时,不知谁低低喊了一声:“入关。” 骤然一静。 这不仅仅是辽东豪强的意愿,也是辽东铁骑的意愿,正所谓天下本无主,唯有德者居之。如今朝政败坏,民不聊生,反而辽东成了一方净土,不说百姓安居乐业,最起码没有流民遍地、饿殍遍野的景象,到底是哪个有德已经不言而喻。 秦襄只当没有听到,环视四周,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轻笑道:“儒家圣贤有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换成我们来说,如果连一个辽东都守不住,何谈什么天下。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击败金帐大军,让辽东的百姓们能过一个安稳年,不必心惊胆战。” 说罢,秦襄一夹马腹,策马狂奔。在他身后的铁甲骑军依次而动,无数马蹄踩踏在大地上,如同滚滚雷声,地面震颤,扬起无数烟尘,好似一条黑色长龙在塞外的大地上肆意驰骋。 当年魏武帝曾说过一句天下闻名的话语:“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方才秦襄化用了这句话,如果不是还有辽东铁骑这支精兵在手,震慑四方,天下立时就会大乱,随便拉起个几万人马,就敢自称为王,那可就真是大魏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不过这句话同样可以适用于辽东铁骑,如果不是有金帐汗国在侧,逼得辽东铁骑要坚守辽东,恐怕辽东铁骑也早已入关去了。 天下之事坏就坏在这里,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想要解决一个问题,又会牵扯出藏在这个问题之后的新问题,若是一路探究下去,就是环环相扣、错综复杂,到头来剪不断理还乱,终是无能为力,只能就此打住,不去深究,这便是历代帝国裱糊匠们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因由所在。在无数个问题构成的框架内打转,永远也不能有结果,就像在人堆里出拳,刚想要抬手,便有七八只手将你拉住,就算能勉强出拳,也无甚力道。想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只能跳出这个框架,从局外破局,棋盘上已经是死棋,那就将棋盘掀掉,重新落子。 辽东铁骑便是有能力掀翻棋盘的其中一只手。 第一百八十七章 密谋 徐载元坐在八抬大轿中,往总督府行去。 来到总督府后,徐载元一路穿堂过廊,来到书房。不多时后,一名文士来到书房,轻声问道:“部堂,他收下了吗?” 这名文士正是先前在城头上与李非烟交手的施宗曦。 徐载元抬了抬手,示意这位施先生坐下,然后说道:“收下了。” 施宗曦点了点头,又问道:“这位小李先生是什么态度?” 徐载元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十指交叉,略作沉吟后说道:“本以为是个自恃武力而犯禁的江湖游侠,却没想到是个颇有城府之辈,我倒是有些看不透此人了。” 说到这儿,徐载元微微一顿,脸色有些阴沉,强压下心头的丝丝恼火之后,说道:“按照我们的预想,他是不会收下的,甚至还有可能不肯见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他不但见我了,而且还把礼物也收下了。” 施宗曦淡淡道:“如果这位小李先生对部堂疾言厉色,又重提当年帝京之事,那不可怕,说明他就是为了报仇,不过是个无脑莽夫,不足为虑。可现在他却把当年的仇怨放下了,这就很可怕了,部堂,你说这世上也很么东西能让一个江湖武人把‘恩怨’二字放下?” “相逢一笑泯恩仇。”徐载元嘿然道:“当年太祖皇帝的亲兄弟死于前晋大将任晁手中,后来任晁归降,向太祖皇帝认罪,太祖皇帝说:‘旧事勿要再提,只盼将军能为天下苍生尽心竭力。’任晁感激涕零,在北伐途中,为救太祖皇帝力战身死。能让太祖皇帝放下仇怨的是逐鹿天下的大志向,难不成这位小李先生也有此等志向?” “已经有了。”施宗曦道:“据我所知,老李先生之所以将小李先生逐出清微宗,是因为小李先生主动向老李先生进言。这就很有意思了,二十年的师徒,难道小李先生不知道老李先生是怎样的脾性,可他仍要进言,说明他已经存了离开清微宗的念头。果不其然,离开清微宗后不到半年的时间中,这位小李先生就在大天师张静修的扶持下,做了太平宗的宗主,难道只是巧合吗?” 徐载元面露凝重之色:“如果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那么此人也太过骇人。” 施宗曦语调缓慢低声道:“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李玄都险些身死帝京城,结果被张海石救走。天宝三年,李玄都北行中州剑秀山,拜访了地师徐无鬼,然后返回清微宗,废去一身修为,开始蛰伏。天宝四年、天宝五年,李玄都没有任何动静传出。天宝六年,受张鸾山之邀,李玄都离开清微宗,前往芦州怀南府,名义上是相救周听潮遗孤,实则是借此机会密会太平宗的宗主沈无忧和玄女宗的未来宗主玉清宁。在天宝六年的下半年,李玄都从芦州怀南府出发,前往中州龙门府。在平安县密会牝女宗的宫官,在荆州江陵府密会正一宗颜飞卿,在中州龙门府又见了慈航宗的苏云媗,在北芒县见了金刚宗的悟真。除此之外,他还第三次拜访地师,并参与了天乐宗易主一事,甚至还打伤了自己的师妹陆雁冰。” 徐载元起身取过一副地图,摊开书案桌上,仔细看了李玄都的行程,喃喃道:“这一路走来,竟是见了如此多的人,未免太过巧合。” “不是巧合。”恐怕李玄都绝对想不到施宗曦会如此高看自己,只听这位万象学宫的第四位大祭酒说道:“是有意为之。” 徐载元道:“此话怎讲?” 施宗曦道:“李玄都见的都是什么人?除去邪道中人不谈,分别是太平宗的沈无忧夫妇、玄女宗的玉清宁、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媗、金刚宗的悟真,除了太平宗之外,其余几宗都是与清微宗敌对。他一个清微宗之人,却与敌对宗门的关键人物暗中联络,为了什么已经不言而喻,所以在天宝七载的时候,李玄都离开清微宗并迅速得到大天师的扶持便在情理之中了。换而言之,不应说李玄都是被逐出师门,分明是他主动叛出了清微宗才对。” 徐载元道:“也就是说,自天宝二年事败之后,李玄都就已经有了离开清微宗的念头,并为此谋划多年,终于在天宝六年付诸于行。” “正是。”施宗曦点头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李玄都能隐忍数年,不是他脾气好,而是他有大志向,所以才不在意一时的意气之争。” 徐载元轻声道:“倒是小觑了他。” 施宗曦叹了口气道:“此人心机深沉, 就算暗中投靠了大天师张静修,也不甘心做张静修的提线木偶,于是开始寻求破局之法。” 徐载元立时说道:“是秦素。” 施宗曦冷笑一声,似有几分不屑,道:“正是。秦素是秦清的独女,谁能娶到秦素,谁就是秦家的女婿,甚至是未来的秦家家主。放眼天下,能与秦素门当户对又年龄相当的男子,少之又少,不巧这位小李先生便是其中之一,也不知他用了何等手段,竟是让这位秦大小姐对他死心塌地,至于当年的那位张小姐,人走茶凉,自然是早就抛到脑后去了。” 徐载元有些奇怪这位施先生为什么忽然为张家小姐鸣不平,在他看来,李玄都的做法无可厚非,换成他在李玄都的位置上,也会选择秦大小姐,而不是死守着一个死了的人。不过他也没有过多深思,只当是文人酸腐矫情。 施宗曦继续说道:“李玄都这等人,心机深沉,就如顶尖棋手,走一步而想三步。所以他此番前往辽东,绝对不是要与秦家小姐定下亲事那么简单,他还有着更大的谋求。” 徐载元一惊:“辽东铁骑!” 施宗曦道:“辽东豪强早已是虎视眈眈,李玄都又有大志,两者见面必然是一拍即合,接下来的事情便可想而知,定是李玄都竭力说服以赵政、秦清为首的一众辽东豪强,南下入关。不要小看李玄都,他在清微宗经营多年,又有大天师的支持,更与西北的地师有所来往,让他做一条真龙很难,可扶龙却是不难,。到那时候,首当其冲的便是部堂,在部堂之后便是有名无实的直隶总督,再然后便是帝京城下。至于旗号,也很简单,如今朝廷是太后和晋王当政,而‘牝鸡司晨’又是亡国征兆,士林之间对此多有不满议论,若是赵政打出‘勤王保皇’或是‘清君侧’的旗号,那么民心会站在哪边,还不好说。” 徐载元脸色阴沉下来,眼神中又透出几分无法言喻的惶恐:“若是……若是果真如此,朝廷危矣。” 施宗曦徐徐说道:“幸而还有金帐汗国,如今金帐汗国大举南下,赵政不得不派遣重兵驻守边境,无力兴兵南下,最早也要等到入冬之后战事结束,来年开春。这便是我们的机会,若是错失良机,恐要遗恨终生。” 徐载元肃然道:“先生请讲。” 施宗曦略作沉吟后,缓缓说道:“第一点就是不能让李玄都抵达辽东,这一点很难,拦是拦不住的。不过我们可以想一个办法,让李玄都与辽东豪强的联盟破裂,陷入到互相猜忌,甚至是反目成仇的境地之中,如此一来,李玄都去不去辽东,也就无关紧要了。” 徐载元不是蠢笨之人,已是有了一个隐约的想法:“李玄都与辽东豪强联盟的关键就在于秦大小姐,这也是两者之间的纽带抢粮,若是秦大小姐有什么意外,那么李玄都这短时间的苦心经营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第一百八十八章 互助 李玄都一行人在晋阳府休整了一天的时间之后,继续赶路。他们是辰时离城,申时的时候,来到一片开阔地。李玄都决定在此扎营。 虽说江湖高手可以连夜赶路,但此时不是行军打仗,没有必要如此行事,对于先天境以下的江湖人来说,三天三夜不睡便是极限,若是再熬,便要精神恍惚,若是与人生死相搏,十成本事发挥不出一半。所以与其摸黑赶路,倒不如趁此时机打坐入定,恢复体力,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如果遭遇敌袭,也能全力应战。 扎营的事情自然由补天宗的弟子去做,不必李玄都亲自动手,他只是站在旁边观瞧,他无意间看到秦素向远处的一方小湖走去,便也随之跟了过去。 这座小湖很是幽静,宛如一块蓝玉。此时夕阳渐渐西斜,红与蓝的交替随着湖水一直延伸到了远方。 秦素背起双手,站在湖畔的一块石头上,眺望湖面。 李玄都站在远处,望着人入画中的风景,想道:“美景、佳人,此刻都有了。” 其实,早些年的李玄都如同许多同龄人一般,喜欢效仿种种风流之举,故作潇洒豪迈,装腔作势,为此还专门学了一门以折扇为兵器的奇门功夫,不过后来随着年龄渐长,历事渐多,也就做回了本来的自己,不再去做这些幼稚的事情。 只是偶尔的时候,他还会重拾当年的心情,有些雅兴雅致,此时便是了。 在湖泊的另一头,浮着一艘小舟。舟上站了一人,作文士打扮,晚风轻轻吹拂着他的鬓角发丝,十分闲情逸致。 施宗曦自认不是一个真君子,却也不算是伪君子,他只是圣人弟子,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他幼年丧母,父亲没有续弦,将他养大,并亲自教他读书。他也不负父亲所望,三岁识千文,四岁背唐诗,五岁时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神童,被恩师带回万象学宫。他犹记得与父亲分别之前,父亲曾经说了很多他半懂不懂的话语,现在回想起来,父亲说的是家国大义,让他好好读书,将来就算不能立于庙堂之上,也能为朝廷尽力。 从小到大,他的所学所见,都离不开朝廷,在他看来,家即国,国即君,君父即是天下万方。 至于百姓,什么是百姓?他没见过百姓,他只见过一个个的人。 施宗曦是尊敬张肃卿的,因为张肃卿与穆宗皇帝的君臣相得,因为张肃卿完美诠释了一个儒家弟子的操守,无论如何推行新政改革,他始终是把忠君放在第一位。 天地君亲师,除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地,以君父为首,尚且在亲人和师长之上。 因为张肃卿的缘故,施宗曦曾经对李玄都抱有极大的好感,在李玄都失势之后,他是惋惜的,他甚至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见到李玄都,可以把酒言欢,可以一见如故,可以互道神交已久。 只是后来的变故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经历了帝京之变后,性情大变,既不认可李道虚,也背弃了张肃卿,他竟然想要推翻皇室,想要日月换新天,他怎么敢? 这是大逆不道,这是谋反,这是乱臣贼子。 在施宗曦看来,如今的李玄都已然被仇恨扭曲了心智,蒙蔽了双眼,太过偏激而忘记了初衷。当年那个让他心生向往的紫府剑仙,大约是死在了天宝二年的帝京城,如今的这个李玄都不过是一个空壳而已。 如果有可能,他不愿对那位秦大小姐下手。因为他听说过这位秦大小姐的许多事迹,喜好山水,精通音律,偶尔也会写一些供闺阁女子解闷的话本,虽然在正统文人看来,话本小说只是不入流的小道,但也好过江湖的打打杀杀。这样一个女子,寄情于山水之间,游离于世俗之外,仿若山野隐士,本不该落入万丈红尘之中,真是可惜。 可惜。 既是可惜这名女子落入了俗世纷争之中,也是可惜如今的李玄都羽翼已成,再想将他除去,殊为不易,只好退而求其次,委屈一下这位秦大小姐,日后有什么骂名,或是惹得秦清报复,他一力承担就是。 一个施宗曦,当然不可能稳操胜券。 片刻之后,一名英武男子来到小舟不远处的岸边,面如美玉,目似星辰,没有半点脂粉气。 来人轻笑一声:“不管怎么说,李玄都也是为了求一个世道太平,可你们这些儒家中人却容不得他。也是,天下苍生与我何干?关键要维持儒家的超然地位,为了不让李玄都成事,宁可与我这个你们眼中的乱臣贼子联手,真是可叹、可笑。” 施宗曦默然不语。 那人也不气馁,继续自顾自说道:“是了,在你们这些人看来,我们这些邪魔外道,在没了地师之后,就像流民起事,成不了气候。可辽东豪强不一样,他们是真有可能夺了你们的天下,是心腹大患。” 此人正是皇甫毓秀,在中州龙门府曾经与李玄都有过一番较量,未分胜负,如今之所以出现在此地,是因为皇甫毓秀在澹台云的授意之下,也要前往辽东,毕竟辽东本就是邪道十宗的发源之地,只是后来西北五宗迁离此地,这才有了今日的西北五宗和辽东五宗之分。至于皇甫毓秀此行的目的,也是想要拜访赵政,他会给这位辽东总督一个很难拒绝的条件。 如果十年算是一代人,那么施宗曦也好,皇甫毓秀也罢,都已经是而立之年,是李元婴的同代之人,比李玄都要年长许多。 在清微宗中,李元婴对李玄都视若仇雠,张海石将李玄都视作亲人。在太平宗,陆夫人支持李玄都,沈元重反对李玄都。在阴阳宗,地师想要拉拢李玄都,王天笑想要置李玄都于死地。在澹台云的一派人马中,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人想要交结拉拢李玄都,如宫官,也有人认为李玄都所作所为迟早将会成为西北大周的心腹大患,应该早早除去,如皇甫毓秀。 其实皇甫毓秀看得极准,李玄都想要天下太平,为了太平,就连天家皇室都可以更易,又何况是本就名不正言不顺的西北大周。 直到此时,施宗曦才缓缓开口道:“我不是想杀李玄都。” 皇甫毓秀点头道:“非不愿也,实不能也。如果李玄都此时不是天人无量境,你会不会去试上一试?” 施宗曦又不做声了。 因为他不想违心而言。 如果能杀,那么他当然会去试上一试,只可惜杀不掉,如果换成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祭酒在此,那还差不多。 皇甫毓秀道:“不过你的想法倒是不错,杀李玄都并非目的,如果有其他办法可以达成目的,便不妨绕过李玄都。我此去辽东,最大的障碍就是李玄都,毕竟他多了一位秦大小姐帮他说话,我却是孤身一人,如果李玄都去不了辽东,我的把握便能大上许多。” 施宗曦道:“我不去管你们到底有何图谋,此事之后,大魏与你们西北伪周,各凭本事分出胜负便是。”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又有一道身影缓缓行来,腰间悬挂一柄不出鞘就已经是剑气缭绕的长剑。 此人立定之后,没有说话。 他是临时得到消息,从帝京城匆匆赶来。不过对于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而言,从帝京城到晋阳府,至多也就半日功夫而已。 施宗曦和皇甫毓秀见到此人,有些忌惮。 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有阻挡李玄都成事的理由。 他伸手按住长剑的剑首,轻轻摩挲,淡淡说道:“这次有劳二位相助。” 皇甫毓秀淡笑道:“互帮互助而已。” 施宗曦默然不语。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兄弟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为有名,一种是泰山北斗,定海神针,因为一举一动都能造成极大的影响,所以举世皆知。比如说大天师张静修、地师徐无鬼、圣君澹台云、大剑仙李道虚、“天刀”秦清等等。还有一种是名不副实的半桶水,对于普通人来说,后者与前者没什么区别,可在事实上两者相差极远,不可同日而语。比如说当年的紫府剑仙李玄都、秦大小姐秦素、宫官、苏云媗、颜飞卿等人,这些人同样声名显赫,可名声不等于实力。 在后者之上,前者之下,还有一部分人,少有人知,就算被人知晓,也没有那么多的事迹流传于世。可这些人才是真正握有实权的大人物,表面上不显山不漏水,在暗中翻云覆雨,比如阴阳宗的几大明官、无道宗的尊者四王、清微宗的几大堂主、正一宗的各大长老,以及各宗宗主和实权长老,以及儒家的大祭酒们。 如此三层,层层递进,以前的李玄都在第三层,直到他做了太平宗的宗主进入了第二层,距离最顶尖的一层还有相当距离。 正在看秦素的李玄都轻轻皱起眉头,察觉到几分异样,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提在手中,然后谨慎地环顾四周。 秦素早就知道李玄都跟在她的身后,此时见得此景,便回头想叫李玄都一起观赏,刚好看到了李玄都提剑而立的一幕。秦素当然不会以为李玄都是想从背后偷袭于她,立时反应过来,脚下一点,退至李玄都的身旁,肃容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略有迟疑道:“似乎有些不对,好像是熟人。” 话音落下,就听一声长笑:“老四,你我兄弟二人许久未见了,如今有了弟妹,也不向我介绍一下吗?” 李玄都听到这个声音,神情瞬间凝重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哥到了。” 秦素先是一怔,然后就意识到李玄都口中的“三哥”是谁了。 李元婴! 太玄榜第九人、清微宗宗主、李道虚的三弟子,李元婴。 李玄都之所以称呼张海石“二师兄”,称呼陆雁冰“师妹”,却独独称呼李元婴“三哥”,是因为张海石和陆雁冰都不姓李,而李玄都和李元婴同样姓李,清微宗以李姓为嫡系主干,两人虽然没有血缘,但是在李家族谱上,却是兄弟。 秦素早就听闻过这位三先生的大名,只是上次去清微宗的时候,李元婴去了帝京,所以无缘得见。她如何也没有想到,李元婴竟然会在这个时间又出现在这个地点,实在是出人意料之外。 话音落下,就见一名男子踏波而至,身着玄色对襟大袖鹤氅,头戴白玉冠,脚着云履,腰间悬有一柄通体金色的长剑,此剑正是刀剑评上排行第三的“应帝王”,李道师和萧时雨都曾用过此剑,只是因为各种缘故分别败给了李非烟和李玄都。李元婴曾经在东海与携带尸丹出海的宁忆有过交手,只是没有动用“应帝王” ,微分胜负。 再看相貌,让秦素不由联想起“夫妻相”一说,因为李元婴的神态气质与谷玉笙实在是太过相似,也不知这夫妻二人到底是谁影响谁更多一些。尤其是李元婴眯眼之时,与谷玉笙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秦素不由心中暗忖:“且不论这二人的为人如何,平日里一定是夫妻相和。” 李元婴在李玄都的不远处停下脚步,就这么立在湖水之上,脚下荡漾层层涟漪,道:“紫府做了太平宗的宗主,我因为俗事缠身,未能亲自道贺,只好有劳二师兄走上一趟,还望紫府不要见怪。” 李玄都道:“不敢,只是不知三哥怎么会在这里?” 李元婴轻笑一声:“听闻紫府已经踏足天人无量境,为兄略有技痒,想要与紫府切磋一二,不知紫府意下如何?” 秦素的神情瞬间变得凝重。 李元婴与李玄都孰高孰低,她不敢妄言,她只知道当年李玄都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李元婴就亚了他一头,在李玄都坠境的这些年来,李元婴并非原地踏步,而是稳步前进,定是比当年更胜一筹。哪怕李玄都已经踏足天人无量境,秦素也不觉得李玄都就能稳操胜券。毕竟李元婴也是天人无量境,而两人的佩剑相差无几,谁也不占便宜,又都是得了老剑神的真传,就算李玄都博览众长,可此时他还有伤势在身,颇受掣肘。 秦素难掩忧色,李玄都却是不动声色:“在天乐宗的‘天乐桃源’五师妹不知奉了谁的命,做了青鸾卫的鹰犬,还与我交手。我上次回家的时候,老六又不知听了谁的教唆,望仙台摆下擂台。如今,三哥亲自仗剑拦路,真是有意思极了。” 李元婴神情不变,似是没有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看了眼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淡笑道:“仅仅是一把断剑,胜之不武,徒惹非议,可今日断剑重铸,当是不同。” 李玄都曾对地师出剑,也曾见识过师父李道虚发怒,长生地仙尚且不怕,自然也不怕李元婴,说道:“既然三哥如此说了,我也不好扫三个的雅兴。” 说罢,他提起手中的“人间世”,横于身前,同时又看了秦素一眼。 两人心有灵犀,秦素立时明白李玄都这是让她退回营地。 李元婴一直留意二人的神态变化和细微动作,就在两人眼神交流的一瞬间,李元婴身形暴起,前掠拔剑,一气呵成,好似一道横雷,以不及掩耳之势,迅猛掠向李玄都。 李玄都只觉得大风铺面,衣衫猎猎作响,周围草木被生生压倒在地,无形剑气弥漫天地之间。 李玄都只得一剑迎上。 两人出剑无非是一横一竖,双剑相交的瞬间,天地之间瞬间出现一个巨大的“十”字。 然后两人同时向后退出一步,李元婴面带笑意,向前踏出一步,单手一拧,手中长剑带起一大片如泼水一般的剑气。 这一剑甚是霸道,这一大片剑气泼洒而出,未曾触及地面,就使得两人周围数十丈的地面出现无数龟裂痕迹,如同蛛网一般。 李玄都面不改色,只是一剑迎上。 若说李元婴的剑气好似瓢泼大雨,那么李玄都的剑势便是汇聚成流后当空挂下的激流,冲散了瓢泼剑气,大有飞瀑落九天之势。 逸散剑气四散激射,缭乱纷飞,在地面上留下数十道杂乱交错的深刻痕迹。 只见李元婴手中青锋先是剑气骤然暴涨,继而剑气化虚为实,变得有若实质起来。 此为剑芒。 若说剑气是似虚似实,介于虚实之间,那么剑芒就是剑气完全由虚化实,好似水气凝冰,成为手中剑器的扩展延伸,许多剑宗高人之所以用一截枯枝为剑也堪比手持神兵利器,就是因为已经将剑芒臻至化境之故。 挡下李玄都的两剑之后,李元婴举轻若重一剑。 这一剑,去势极缓,却有泰山压顶之势。 李玄都没有避其锋芒,同样递出一剑。两剑相撞后,并未立刻陷入到比拼修为雄厚的境地,而是在方寸刹那之间连续起伏七下,等于是李玄都瞬间递出七剑,以连续七剑层层抵消李元婴的一剑。 七次相撞声音连成一道,不似寻常金石声音,尖锐无比,刺人耳膜。 就在此时,一名中年文士乘舟而至,直奔秦素而来。 第一百九十章 斗剑 施宗曦是的计谋很简单,就是由李元婴拖住李玄都,然后由他亲自对秦素出手。 不得不说,这已经是在短时间内能做到的最好布局。放眼天下,能挡得住李玄都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大多数人都没有非要对李玄都出手不可的理由,少部分愿意出手的人中,能在短时间内赶到的此地的,只有李元婴。 武学一道分为两途,一途是由简入繁,以一化万象。一途是自繁而简,以千机归一。两者殊途同归。李玄都博览诸家,走的便是第二条道路,而李元婴一意精修清微宗的功法,走的却是第一条道路。 如今两人境界修为相当,若是李玄都练全了清微宗的诸般功法,又有其他功法为辅,自是能凭借各种出其不意的手段强压过李元婴一头,或是修成了“太平青领经”,也能以势压人。不过李玄都不但没有修成“太平青领经”,而且因为坠境一事,所学的清微宗功法还停留在二十岁的时候,除了“北斗三十六剑诀”未能学全,“龙遁剑诀”等手段也没有涉猎,反观李元婴,本就比李玄都年长十余岁,在李玄都坠境的那些年中,他又一直稳步攀升境界、精进修为,尤其是继任宗主大位后,得李道虚的倾囊相授,仅就清微宗的功法而言,李玄都与李元婴相差甚远。 此时李玄都虽然发现秦素身处险境之中,却也不能摆脱李元婴前去救援,反而因为这略一分神的缘故,被李元婴占据了上风。 李元婴手**剑不停,笑道:“四弟,当年师父教导我们,用剑贵在专,分心用多门剑诀对敌不算什么,因为其他外事而分神可是大忌。” 李玄都默不作声,只能收摄心神,运剑谨守门户。 在李玄都未能修成“太平青领经”得证真正的金丹大道之前,李玄都的功法根基在于“假丹”一道,气聚五行,内丹初现。散之则化于无形,聚则大如圆珠。力从中发,浩如烟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李元婴修炼的“玄微真术”,在同等境界之下,自是比不得李玄都的气机雄浑,却胜在复杂多变,虚实莫测。反观李玄都的“玄微真术”,因为要构成“假丹”,五行相衡,等同是固定一处,抛弃了自己变化莫测的长处。 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李玄都是一支步骑结合的大军,兵力占据优势,却失之灵活。李元婴是一支轻骑军,兵力占据劣势,却来去如风。在李玄都以往的对手中,每每都是被李玄都的灵活多变压制,如今李玄都却在这一点上被李元婴占据了上风,可见李元婴出剑是何等之快,换成寻常天人境大宗师对上李元婴,只怕是连衣襟也摸不到一 不过有利有弊,李元婴过于追求出剑的速度,在体魄坚韧和杀力上自是有所欠缺,比不得李玄都,若是遇到悟真这等高手,就如遇到雄城,没有炮矢步军,注定难以攻下,悟真完全可以硬抗李元婴的出剑来以伤换伤,哪怕是十剑换一拳,悟真也不算亏,这便是李元婴在太玄榜上排名居于悟真之后的原因。 李玄都虽然得了“漏尽通”的妙义,但“漏尽通”的根本在于消耗气机迅速恢复伤势,而不是金刚不坏,李玄都却是不能像悟真那般应战。 正因为如此,两人算是各有千秋,此番交手,胜负殊为难料,本应是李玄都占据上风,不过李玄都因为方才略微失神的缘故,反而是落入下风之中。 李元婴占据上风之后,开始不断出言扰乱李玄都的心神,这也是清微宗中人的祖传手段,不过李玄都在片刻的惊怒之后,就完全收摄了心神,李元婴几次观察李玄都的神情,都没能从他脸上瞧出端倪,分不清他是心硬如铁还是强作镇定。 按照施宗曦的谋划,李元婴只要拖住李玄都就好,可李玄都却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仰天一声清啸,身形如鬼魅一般斜行向前,长剑横削直击,迅捷无比,剑势中随之发出呼啸风声。随着李元婴出剑越来越快,风势也是越来越大,隐隐形成一个漩涡,好似陆地龙卷。这套剑诀乃是清微宗中的“巽风剑诀”,威力大小完全取决于用剑之人的修为高低,若是中三境用来,也就是让人被疾风刮得隐隐生疼,可此时李元婴用来,三尺长剑携带的狂风,能让人双脚立地被卷入狂风之中,其中更有一股吸力生出,将李玄都吸向漩涡中心。 面对李元婴的快剑,李玄都一转守势,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风卷残云扫”,阴风大盛,与李元婴以攻对攻。 转眼之间,在方圆十余丈的范围之内,出现了几十个李玄都和李元婴的残影,姿态各不相同,但完整展现了两人的出剑招数。 两人出剑越来越快,身形变化越来越繁复,残影也越来越多,前者未曾散去,后者已经生出,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足有百余之多。 两种剑术,各有玄妙。 转眼过后,李玄都和李元婴重新拉开距离,李元婴毫发无损,李玄都右手的衣袖尽毁,露出手腕和小臂,密密麻麻皆是细如红线的微小伤口,只是不等流出鲜血,便恢复常态,皮肤光洁如新,不留半点痕迹。 李元婴见此情景,眼皮微微一跳。这已经不仅仅是寻常意义上的体魄坚韧那么简单,而是已经有了几分长生境的玄妙,他开口道:“不愧号称长生久视之道的‘漏尽通’,我听江湖中人称赞四弟博览诸家之长,初时还不相信,现在看来,却是半分不假,难怪四弟看不上我们清微宗。” 李玄都不欲多言,一振手中长剑,用出“剑心太玄意”,向李元婴攻去。 若论剑术之精妙,“剑心太玄意”乃是当世顶尖,李元婴初见之下,也是略有惊讶,不过也谈不上惧怕,只要他出剑够快,就算对手的剑招中没有破绽也能找到破绽,同理,只要他出剑够快,纵使别人能看出自己剑招中的破绽,也很难抓住。 李元婴身随剑走,出剑奇快,快到看不清他的身形移动的轨迹,仿佛一剑之间直接抹去了一段距离,这却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星转斗移”了。只见他一剑刺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剑,可在转眼之间,就已经来到李玄都的身后。 不过李玄都早有所料,手中“人间世”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平搭在“应帝王”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使得李元婴手中的“应帝王”登时一沉。 李元婴一击不中,立时抽身而退,复而从其他方向攻来,剑势更甚于狂风暴雨,没有半分间隙。李玄都出剑明显慢于李元婴,可总能堪堪赶上,出剑之时信手拈来,不拘于规矩,将剑招相忘,得其神髓,以意驭剑,心无拘囿,千变万化,剑招无穷无尽。 一时间两人竟是难分高下。 李元婴没能拿下李玄都,施宗曦同样没能一举建功。秦素可不是被养在闺阁中的大小姐,更不是第一次遇上境界高出自己的对手,就在施宗曦现身的瞬间,她就已经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块薄纱披在自己的身上。 一瞬之间,秦素完全消失不见,就连气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气势汹汹而来的施宗曦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幻灵纱!” 幻灵纱乃是补天宗的宝物,能隐藏身形和气息。以秦清的境界修为,早已用不上此物,可秦素未曾修为大成,独自行走江湖,老父亲自是放心不下,不仅把自己的佩刀“欺方罔道”送给她防身,还专门给了许多宝物保命,幻灵纱便是其中之一。不过秦素最大的护身法宝还是秦清的名头,寻常人摄于“天刀”之名,通常不敢对秦素太过放肆,所以这些宝物大多时候都躺在秦素的锦囊之中默默蒙尘,今日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第一百九十一章 拦路 李玄都和秦素虽然离开了营地,但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之后,营地中的秦不一等人不可能没有察觉。修为最高的秦不一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瞬间掠出营地。 不过早有人等在此地,却是个背着书箱的书生。 秦不一那日在皂阁宗的地上鬼国洞天之中曾经见过此人,是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之一。 来人正是魏臻,他之所以出现在此地,是得了王天笑的暗中授意。虽然地师已经带着阴阳宗的大部分人马撤离了北邙山,不知去向,但是阴阳宗还是留有部分人手潜藏于天下各地,就如棋盘上的闲子,也许直到终局收官都不会有用,也许在某些时候,这些看似无用的闲子就能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所在。 负责这部分人手的便是魏臻,在这种情况下,王天笑虽然要跟随在地师身旁,不能亲自针对李玄都,但是可以让游离在外的魏臻见机行事。如今施宗曦决意对李玄都发难,魏臻自是不介意暂时摒弃前嫌,联手共抗大敌李玄都。 面对天人无量境的秦不一,魏臻自然不是对手,不过他手中有一件异宝,最是擅长困人,只要不是遇到天人造化境的高人,都能拖延一段时间。对于魏臻而言,拖住这位秦家大管家一段时间,使其不能驰援秦素,便已经足够了。 魏臻从背后书箱中取出棋盘,微微一笑:“晚辈想请老前辈对弈一局,不知老前辈能否赏脸?” 话音落下,也不管秦不一答应与否,魏臻将手中棋盘一丢,然后这张棋盘越来越大,仿佛要与天地同大,直接将两人笼罩其中。待到秦不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和魏臻置身于棋盘之上,便如一颗棋子大小,放眼望去,只见纵横十九道延伸极远,极尽目力也不能看到尽头。除此之外,再不见其他人。 就在这时,整个棋盘轰然震动,魏臻和秦不一的身形开始向上拔高,向下俯瞰,终于可以纵览整个棋盘,就像身在九天之上俯瞰大地,极为壮观。与此同时,在两人的手边又多出一方棋盒,分黑白二色。 魏臻伸手抓出一把白色棋子,微笑道:“猜先。” 在秦不一掠出营地后不久,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等人也陆续察觉到两道冲天而起的浓烈剑意,相继掠出营地,不过此时魏臻和秦不一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负手而立的高大男子。 这名男子脸上带了一张面具,不持兵器,以一人挡住三人,更显自负。 秦不二等三人同时止住脚步,没有贸然出手,由秦不二出声问道:“来者何人?” 三人都在归顺秦清之前,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这短短片刻之间,已经能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定是李公子和大小姐那边出事了,敢于如此行事之人,来头定然不小,也必然是谋定而动,早已摸清了自己这边的虚实。此人敢于光明正大地拦路,定然是有所凭仗,不可小觑。 行走江湖,眼力十分重要,若是看走了眼,就要阴沟里翻船。 来人正是皇甫毓秀,因为他还要前往辽东,所以此番没有显露真容,更不会主动报上名号,只是抬起一只手掌,示意三人尽管出手便是。 秦不三和秦不四对视一眼,都是有些无措,然后异口同声地问道:“二姐,该怎么办?” 秦不二一咬牙:“还能怎么办,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好嘞!”秦不三和秦不四精神一振,对于他们兄弟二人来说,最是擅长联手合击,若是按照江湖规矩,一对一,反而是束手束脚,此时正合了他们的心意。 话音落下,秦不三和秦不四一起跃出,直奔皇甫毓秀冲去。 两手空空的皇甫毓秀站立原地不动,只觉得两股无声无息的掌风分自左右袭到,事先竟没半点征兆。皇甫毓秀不惊不惧,双掌翻出,右手接了从右边击来的一掌,左手接了从左边来的一掌,四掌同时相碰,只觉来劲奇强,秦不三的掌力为阳,而秦不四的掌力为阴,让人极难抵御。紧接着便是左胁右胁之上同时被两敌拍上一掌,一股炽热气机,一股阴寒气机,同时涌入体内。 皇甫毓秀眉头微微一皱,运转“重阳玄功”,鼓荡全身上下,将这股气机化解,他不想用出道种宗招牌的“造化神掌”,以免暴露身份,而是以皂阁宗的“九阴鬼手”反手抓住两人的手腕,立时留下两个漆黑的掌印。秦不三和秦不四只感觉阴寒彻骨,撤掌的同时又以另外一手挥出一掌,皇甫毓秀双掌平推,抵住两人双掌,秦不三和秦不四一声闷哼,向后退出数步,只感觉胸口气血翻涌,已是受了些许暗伤。 秦不四怪叫一声:“你是阴阳宗的人?还是皂阁宗的人?” 皇甫毓秀并不答话,转守为攻,一掌拍出,秦不三和秦不四不敢大意,不约而同地各出单掌抵御。三人气机相交,秦不三和秦不四只觉得对方气机浩大如海,一浪接着一浪汹涌而至,难以抵挡。不过片刻之间,秦不三和秦不四已经脸色通红,渐而发紫,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身形摇晃,眼看是支撑不住了。 就在此时,秦不二身形如离弦之箭,跃至皇甫毓秀跟前,白皙双掌贴在他的胸口上,骤然发力,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以两人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 秦不二毕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比起秦不三和秦不四要高出一筹,使得皇甫毓秀闷哼一声,身形摇晃了一下。 那日在龙门府中,李玄都以“假丹”催动五大玄功,对上了皇甫毓秀,也只是平分秋色,可见皇甫毓秀的气机是何等雄厚,远胜寻常天人逍遥境,便是比之天人无量境的李元婴也相去不远,只是李元婴的长处不在于气机雄厚,而在于出剑迅捷,所以未曾晋升天人无量境的皇甫毓秀还不是李元婴的对手,可惜此时秦不二等人远比不上李元婴,对上皇甫毓秀之后,哪怕集合三人之力,也没能占到便宜。 皇甫毓秀修炼的是“重九玄功”,又名“重阳玄功”,除了体魄坚韧之外,就是气机浩大,几乎是常人两倍,他全力运转“重九玄功”之下,秦不二只觉得双掌上传来一股巨大反震之力,她抵御不得,只得借着这股力道反弹回掠,双脚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直直沟壑。 秦不三和秦不四趁此时机退到秦不二的身旁,脸色十分凝重。 秦不二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背,因为巨大气机反震的缘故,手背上青筋暴起,显得分外狰狞。 皇甫毓秀伸手掸了掸衣衫,没有痛下杀手的心思,只是拦路而已。 不过秦不二也不是迂腐之人,立时吩咐道:“老三老四,我来拖住此人,你们立时带人过来,我就不信了,几百人还磨不死他?” 秦不三和秦不四立时转身掠向众多补天宗弟子和忘情宗弟子的营地,只剩下秦不二一人。 秦不二轻轻吸了一口气,再次运转气机,一踏地面。 以她立足之地为中心,方圆二十丈之内,从地下生出无数如同长鞭的黑色藤蔓,好似一处茂密丛林。 这些藤蔓张牙舞爪地席卷向皇甫毓秀,缠绕在他的四肢和躯干之上,然后分而用力,欲要将其生生撕裂。 可皇甫毓秀仍旧是岿然不动,任由这些藤蔓缠绕在自己身上,却如枯藤绕大树,根本动摇不了大树分毫。 皇甫毓秀伸手扯断身上的藤蔓,第一开口道:“不过如此。” 第一百九十二章 生死相搏 秦素不见了踪影,施宗曦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凝神静气,仔细感知秦素的所在。虽说“幻灵纱”乃是罕见的宝物,但是此时二人距离太近,境界修为又相差颇大,秦素定然不能妄动,否则便会露出破绽。 在此期间,施宗曦还犹有闲情逸致地回头看了眼李玄都和李元婴的战况,只见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扳回劣势,不过想要胜过李元婴,还差之甚远。 施宗曦自语道:“要是再给你十年时间,只怕我和李元婴联手也未必能拦得住你了。” 就在这时,李玄都一剑如平地起惊雷,剑气肆虐之下,整座小湖仿若沸水一般,继而又有连绵炸裂不绝,似是有人以火炮轰击湖水,炸起无数巨浪。 施宗曦不惊不惧,只是淡淡道:“动怒了?不对,是开始急躁了。” 此时李玄都最大的困境不在于自保,甚至不在于破敌,而是在于如何救援秦素。 李玄都喝道:“李元婴,你若再纠缠不休,休怪我不顾当年情谊。” 李元婴冷笑道:“你我兄弟二人,哪还有情谊可念。” 话音落下,只见李玄都手中“人间世”上的剑气大盛,哪怕施宗曦距离较远,都能清晰感受到剑气中所蕴含的巨大杀力。转眼之间,剑气一涨再涨,先是盖过了“人间世”本身,接着又遮掩了李玄都的持剑右手,待到后来,甚至就连李玄都的半截小臂都被笼罩在剑气之中。 李玄都每出一剑,都会有一缕剑气从“人间世”上脱离开来,悬停虚空,乍一看去,就好像是出剑留痕,如此几十招之后,剑痕已经是密密麻麻。任凭李元婴出剑再快,辗转腾挪的空间也越来越小,再难做到出剑快如无形的程度。除非李元婴敢于硬拼李玄都的“逆天劫”剑气,或是直接离开这处战场。如果李元婴如此做了,便正合李玄都的心意,他就能趁此时机抽身去救秦素。 李元婴快如闪电的身形终于有了几分凝滞,不得不硬拼了一缕“逆天劫”剑气,手中“应帝王”微微震颤。 李元婴脸色微变,嘿然道:“不愧是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先前江湖传闻老四你与地师相交甚厚,我还不信,如今看来,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李玄都对于这类话语充耳不闻,不过手中出剑却愈发凌厉,竟是动了几分杀心。 对于李玄都的杀意,李元婴可谓是既熟悉又陌生。 说熟悉,是因为二十岁时的李玄都便是如此。 正是在那个时候,“人间世”在李玄都的手中浸染了无数鲜血。当年的李玄都单枪匹马闯荡江湖,剑下亡魂无数,不懂什么叫手下留情,也不懂什么叫人情世故,就没想过来日方长,所以遇到敌手之后,无论师承来历,也不论身份家世,一言不合就拔剑,拔剑必要血溅三步,既分胜负,也定生死,以死战精进剑术,尤其是李玄都从河朔之地逃往中州的一路,一人一剑转战十几个府县,自己伤势不轻,可追兵也死伤惨重,他们以多欺少,李玄都便暗中偷袭,皆是一剑毙命,故而那时的李玄都在江湖上的名声一直是毁誉参半。 说陌生,是因为自从天宝二年之后,就很少在李玄都的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杀意,对于如今的李玄都来说,他不在乎胜负输赢,甚至也不大在乎自身的境界修为,对于他来说,求的不是长生大道,而是天下太平,那么杀人也好,境界修为也罢,都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换而言之,李玄都在大多时候都极为克制,能不杀人便不杀人,纵使杀人,也很少掺杂个人情绪,只是因为杀人可以更快地达成目的。 可今天的李玄都不再克制,就是想要杀掉李元婴而已。也许是因为兄弟二人多年的积怨,也许是因为李玄都对于李元婴倒行逆施的不满,也许是因为秦素身在险境,总之是众多原因集合一处,新仇旧怨,公仇私恨,一起爆发了出来,让李玄都想要彻底抹去这个大敌,不仅仅是为了形势、格局,还夹杂了强烈的个人情绪。 李元婴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只剩下凝重。 李玄都的焦躁、急切也被他尽数收敛下来,只剩下一片如死物的冰冷。 下一刻,在两人周围出现无数逸散剑气,就像寻常剑客出剑时带起的剑风,并非是有意为之。李玄都身形前掠,手中“人间世”朝着李元婴当头斩下。 李元婴抬起手中的“应帝王”,横剑身前。 一横一竖。两者相交处,无数剑气疯狂向外迸射四溅。 若是比拼气机修为,李元婴定然不是李玄都的对手,所以在这次交手中,稍稍吃了个暗亏,此时两人都是单手持剑,他忽地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变幻不定,笼罩了李玄都周身上下十几处要害,李玄都若是闪避,便要落入下风之中。只见李玄都也伸出左掌,与李元婴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李元婴身子飘开,李玄都却端立不动。这便是在气机修为上分出了高下。 李元婴喝道:“这便是‘太平青领经’的玄妙吗?” 那日在青领宫中,张海石已经说明了太平宗和清微宗的关系,李元婴自然也知道两家功法同是出自当年的太平道,如今李玄都做了太平宗的宗主,肯定会将两家功法融汇一炉之中,重现当年的“太平青领经”,堪比正一道的“五雷天心正法”。在李元婴看来,李玄都修炼了完整的“太平青领经”,而他修炼的“玄微真术”乃是由“太平青领经”的若干片段衍化而成,与完整的“太平青领经”相较,威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他对上李玄都之后,万不能正面力敌,否则定然抵受不住,要败下阵来。 李玄都冷冷不言,当下一剑向李元婴刺去。 李元婴仗剑封住,数招之后,“砰”的一声,又是双掌相交。李元婴一触即分,手中“应帝王”圈转,向李玄都腰间横斩而去。李玄都竖剑挡开,左掌发力,向他背心直击而下,这一掌居高临下,势道奇大,乃是金刚宗的“大宝瓶印”。 李元婴用出“万华神剑掌”,反转左掌一托,“啪”的一声巨响,双掌第三次相交。 李元婴身形向外飞了出去。李玄都左手掌心中但觉一阵疼痛,举手一看,只见掌心中已经是鲜血淋漓,同时一股诡异剑气沿着伤口进入他的体内。两人同出一门,李玄都自然知道“万华神剑掌”的关键就在于掌中藏有剑气,刚才对掌之间,李元婴自知气力不及李玄都,便以剑气破敌,以伤换伤。 李玄都自忖有“漏尽通”在身,不怕些许伤势,愈合伤口的同时运转气机,不让那股剑气上行。然后长剑如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李元婴挥剑还击,剑招也变得极为狠辣猛恶。 这时候暮色苍茫,李玄都不再寻求脱身之法,李元婴也不求缠住李玄都,两人竟是开始生死相搏。 就在此时,李元婴突然剑法一变,招数极为奇诡,似虚似实,若断若续,又暗合星宿之列,透发出一股玄秘无常的剑气,每一剑都会在虚空中留下一道带有丝丝缕缕黑气的“焦痕”,与“逆天劫”形成的剑痕不同,这些“焦痕”犹如蛇虫活物,蠢蠢欲动,若是凝神望去,甚至还会被扰乱心神。 李玄都也随之变化,所用剑法与李元婴竟是极为相似。 二人攻守趋避,配合得天衣无缝,便如当年还未兄弟反目时的互相拆招一般。 这套剑法,更胜于“剑心太玄意”,正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第十三剑“心魔由我生”。 两人越斗越快,“人间世”和“应帝王”的剑身上各是燃起熊熊阴火,极是骇人。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两败俱伤 此时此刻,李玄都和李元婴的内心都极为震惊。 这些年来,地师为了发展剑奴,于是将“太阴十三剑”的功法故意散布于江湖之中,算是诸多大成之法中最为易得的一种。正因为如此,就连张静修也暗中拼凑出一套“太阴十三剑”的功法。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能学,李太一能学,李元婴自然也能学。会用“太阴十三剑”不稀奇,关键在于如何消弭“太阴十三剑”的反噬。 李玄都没有想到李元婴竟然暗中修炼了“太阴十三剑”。李元婴则是没有料到李玄都竟然敢修炼第十三剑而没有化作剑奴。 李元婴当然知道“太阴十三剑”的危害,不过他用了个取巧的法子。 李元婴身为清微宗弟子,本是不会“太阴十三剑”。不过李太一在机缘巧合之下从魏臻那里得了“太阴十三剑”的传承,并如数交予师父李道虚。李道虚知道“太阴十三剑”是旁门左道之法,但威力巨大,若论诡奇,更胜于“北斗三十六剑诀”,于是仔细参详,将十三式剑招一一分解。他本就有长生境的修为,更是当今剑道第一人,剑道造诣更胜徐无鬼和张静修,有心防备之下,“太阴十三剑”的心魔自是无法奈何得他。 在李道虚看来,“太阴十三剑”的前十二剑,虽然不俗,但比起“北斗三十六剑诀”也不算什么,只能说各有千秋,关键在于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十分有意思。于是他将这最后一剑单独分离出来,自成一路剑法。好处是没了前十二剑的铺垫,仅仅是“心魔由我生”这一剑,心魔反噬的力度大为削弱,就算没有地师的秘法也能轻松练成,坏处是没了前十二剑,便无法用出威力最大的“太阴剑阵”,算是少了一半的威力。 李元婴便是从李道虚这里学得了单独的第十三剑“心魔由我生”。以他的资质修为,自是手到擒来,而且学成之后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只等突然用出,出其不意。 李玄都虽然学全了“太阴十三剑”的前十二剑,但是未能降服心魔,只是靠着大天师的封镇强行压下心魔反噬,所以这“心魔由我生”一剑只能算是学会了半剑,同样用不出“太阴剑阵”。 此时二人相斗,都是半剑而已,竟是也不分胜负。 不知不觉之间,李玄都先前布下的“逆天劫”剑痕,已经被后来的“玄阴剑气”消弭大半,被限制了活动空间的李元婴忽然再次用出快剑,身形飘忽,更甚鬼魅,出剑之快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李玄都虽然剑招上不曾吃亏,可同样的剑招之下,李元婴出剑更快,便占据了上风。李玄都干脆用出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化出三十六条手臂,好似孔雀开屏,同时“人间世”也一分为三十六,三十六条手臂各持一剑,任凭李元婴从什么方向攻来,都必然有一剑迎上,若说李元婴是以快去胜,那么李玄都便是以量取胜了。 到了这等地步,两人已经是手段尽出,天下三大剑诀轮番用出,若论剑法之精妙,已经不逊于那日大天师张静修与地师徐无鬼的斗剑,只是境界修为还尚有不如而已。 施宗曦在寻找秦素的同时,也留心二李的交手,见此情景,心中极为震撼,暗忖:“若是我遇到了这二人中的任何一人,只怕已经败下阵来,能否能走,也要看几分运气。” 正在二人激斗之时,李元婴忽然一挥大袖,从他袖间掠出一道豪光。 李玄都横剑格挡,却不想那道豪光直接透过了“人间世”,没入李玄都的胸口。 一瞬之间,李玄都的脸色苍白,没有半分血色。 李元婴在用出这道豪光之后,气息也变得颇为虚弱,不过要比李玄都要好上许多,大笑道:“老四,你忘了咱们清微宗的看家本领了吗?” 李玄都身形摇晃了几下,逐渐而立,终于开口道:“没想到师父竟是把‘无相剑’也传给了你。” “无相剑”不在刀剑评上,因为它并非是一柄三尺长剑,而是一柄三寸飞剑,在全力灌注气机之后,这柄飞剑能暂时化为无形无质,故名“无相”,这便是李玄都未能挡下的原因。 “无相剑”本是李道虚的随身飞剑,在李道虚踏足长生境之后就未再用过,却也没有传给其他弟子,不是李道虚小气,而是此剑想要化为无形无质所需的气机极为庞大,若是不能化作无形,此剑的威力又要减半,当时只有张海石一人能用,可师徒二人关系不睦,所以直到李元婴踏足天人无量境之后,李道虚才将此剑传于弟子。 正是因为太久没人使用“无相剑”,李玄都早已忘了此剑,更不曾想过防备。 在“无相剑”入体之后,李玄都只觉得自己全身气血都要凝滞不动,虽然剑上没有毒药,但此剑自带的奇异剑气就能使人变成一个活死人。 李元婴提剑走近李玄都,淡淡道:“老四,这‘无相剑’的厉害,你是知道,又何必苦苦挣扎?我今日也不杀你,只是毁去的丹田气海,再断去你的经络,废去你的一身修为,看你还能不能第二次东山再起,我也要看看,你没了这一身境界修为之后,你的秦大小姐是不是还喜欢你这个废人!” 这一番话,不可谓不狠毒,对于任何一个江湖人士而言,从云端跌落尘埃,简直是生不如死。有些人能历经大起大落后东山再起,因为还有一口心气,可东山再起之后再跌落尘埃,就再难有心气可言了。如果李玄都承受不住,愤而自杀,或是自甘堕落,死于其他仇家之手,那么李元婴也不会背上残害兄弟的罪名,毕竟他只是废了李玄都的修为,没有亲自动手杀人。 说罢,他便要提剑刺下。 就在此时,李玄都竟是伸手刺入自己的胸膛之中,凭借着“漏尽通”的强大体魄,生生从胸膛中拽出一物,只有三寸之长,通体透明,不过因为沾染了鲜血的缘故,这才显现出了痕迹。 李元婴见此情景,不由微微一怔,被李玄都的狠辣果决所震慑,不过紧接着便回过神来,一剑刺入李玄都的胸膛之中。 李玄都未曾抵挡躲避,任由李元婴的一剑刺穿了自己的胸膛,然后一掌推在李元婴的额头上。 李元婴长剑脱手,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 李玄都身形踉跄,头冠破碎,青丝自行披散延长,胡乱狂舞。 “太阴十三剑”中的“青墨三千甲”虽然是重守的一剑,但既然是剑,那就同样可以用来伤人。 只见发丝有及腰之长变作数丈之长,迅速追上倒飞后退的李元婴,化作道道利剑,刺入他的身体各处窍穴。 李元婴落在地上,整个人为之剧烈颤抖,面皮骤然赤红一片,周身各处不断爆裂开来,鲜血四溅。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刺入胸口的“应帝王”,身形微微摇晃,却始终不曾倒地,他也不拔出“应帝王”,反而是提起用来支撑身体的“人间世”,一步一步向李元婴走去。 就在这时,正在寻找秦素踪迹的施宗曦转而朝李玄都攻去。 若是李玄都直接死在此地,那杀不杀秦大小姐也无关紧要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江湖无新事 李玄都和李元婴兄弟二人,其实都小觑了对手。李玄都所学庞杂,同境之中旱逢敌手,自觉拿下李元婴不成问题。李元婴虽然知道自己正面力敌恐怕不是李玄都的对手,但在暗中早有准备,也是自认为可以出奇制胜。两人都信心满满,都觉得胜券在握,结果就是从李玄都动了杀心的那一刻开始,谁也不退,从缠斗变为生死相搏。 生死相搏的结果也都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李玄都没有料到李元婴能偷袭自己且一击得手,李元婴没有料到自己偷袭得手之后竟是未尽全功。 在李元婴看来,“无相剑”无形无质,又有李道虚亲自施加其上的“剑咒”,“剑咒”进入体内之后,气血凝滞,体魄僵死,到那时候李玄都便是任人宰割的下场。可他漏算了一点,那就是李玄都领悟了“漏尽通”的妙义,较之最初的“漏尽通”已经大不相同,而这件事只有寥寥几人知晓,李玄都也只是对秦素说起过,所以“无相剑”刺入李玄都的体内之后,虽然发挥了作用,使得李玄都行动不便,但李玄都还有余力,拔出了体内的“无相剑”,反而是趁着李元婴一剑穿胸的时候,反手把“无相剑”刺在了李元婴的额头上。 这一剑虽然不算致命,但却让李元婴自食其果,“剑咒”入体之后,没有“漏尽通”的李元婴立时动弹不得,接着被李玄都的“青墨三千甲”重伤。 若是此时此地只有两人,那么胜负已分,生死已定。可惜此时旁边还有一个施宗曦。 如果李玄都没有被李元婴偷袭得手,他完全不会把这个儒家书生放在眼中。虽然两人都是天人无量境,但天人无量境之间也是有区别的,这种一味练气却很少与人动手的读书人遇上李玄都这种腥风血雨中拼杀出来的武夫,那可真是秀才遇上兵。 施宗曦也有自知之明,所以才请来了最为熟悉李玄都且与李玄都有多年积怨的李元婴。他本是期望李元婴拖住李玄都就好,却没想到本该处处被动的李玄都主动对李元婴发难,而李元婴自恃有后手,李玄都此举正合他意,于是兄弟二人直接开始生死相搏,最后变成了两败俱伤的局面。这便给了施宗曦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他之所以选择对秦素出手,是因为他认为很难拿下李玄都,如今杀李玄都的大好机会就在眼前,他又何必冒着得罪秦清的风险去对秦素出手? 不管是天助我也,还是圣人保佑,施宗曦踩在最正确的节点上出手了,几乎是一下子便戳中了李玄都的死穴。 李玄都只得暂且弃了李元婴不管,勉力举起手中的“人间世”迎敌。 施宗曦以一双肉掌携带“浩然气”对上了李玄都的长剑,只觉得一股浩大气机如滚滚巨浪扑面而来,让他气息一窒,不由大为惊骇:“这李玄都此时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仍旧有如此浩大气机,若是他全盛之时,我焉有胜理?” 李玄都一剑暂且逼退施宗曦,正想乘胜追击,却感觉周身肌肤猛然缩紧,四肢麻木加剧,气血运行愈发艰难,竟是让他的第二剑有了片刻的凝滞。 若是平时,这“剑咒”虽然厉害,但毕竟不是“鬼咒”,没有以强凌弱的特性,李玄都身怀“漏尽通”,还是可以慢慢化解,可此时此地,施宗曦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趁着李玄都的停滞片刻,欺身而上,双手擒拿点拍,攻势凌厉之极。他身形飘忽,虽然比不上李元婴,但因为李玄都此时行动不便的缘故,却是占尽了上风,逼得李玄都不住倒退,剑招中的破绽也越来越多,情势越来越险。 李元婴虽然动弹不得,但抬眼望去,只见得李玄都一剑慢似一剑,不禁心中暗喜:“饶是你日后成就能高我三尺又如何?还不是要死在此地。” 果不其然,施宗曦与李玄都斗了十余招之后,施宗曦翻手取出一把折扇,一点一敲,李玄都看得分明,举剑格挡,无奈动作却跟不上,稍稍慢了一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施宗曦的折扇点在自己的手腕上,手中“人间世”直接落地。 施宗曦一声长笑,飞起一脚踢向李玄都。 李玄都不闪不避,任由这一脚落下。 李元婴见此情景,大为惊骇,想要提醒施宗曦莫要中了李玄都的算计,可他此时却张不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施宗曦一脚踢去。 只见得施宗曦一脚踢中李玄都的左侧太阳穴,然后被李玄都顺势抓住他的脚踝,身形扭转,将他整个人狠狠砸在地上。 刚才李玄都就是抓住李元婴刺向自己的机会,才伤到了李元婴,现在还是同样的道理,李玄都自知身形凝滞,跟不上施宗曦的速度,便故意放任施宗曦来攻自己要害,趁势抓住施宗曦,与他以伤换伤。 施宗曦被狠狠砸在地上,倒是谈不上受了多重的伤势,但是难免灰头土脸,让这位儒家名士大为恼怒,起身之后展开手中折扇,朝着李玄都当头劈下。 李玄都站立不动,双手微微张开,身形笔直。 此时施宗曦可以清晰看到李玄都的正脸,面上神态不再平静,满是恼怒,以至于有了一分狰狞之态。 这样的李玄都,让人很是陌生,也让施宗曦生出几分惧意。 下一刻,李玄都伸手接住施宗曦的折扇,几乎半个手掌都被切开,然后一拳狠狠打在施宗曦的小腹上。一拳如同撞大钟,轰然作响。 施宗曦被这一拳砸飞出去十余丈。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李玄都的可怕之处,这种江湖武夫历经生死血战无数,最是悍不畏死,越是到了生死关头,越是能发挥出十二成的实力,反观多是纸上谈兵的读书人,越是在这种关头,越是容易仓皇失措,十成本事发挥不出八成。先前李非烟与施宗曦相斗,并未生死相搏,施宗曦虽然吃了点小亏,但也算是游刃有余,可此时对上身陷死地的李玄都,便彻底漏了怯。 可惜这也是李玄都的最后一击,不管他如何威势无敌,终究是人力有时而穷,再无余力去把施宗曦打死。他保持着出拳的姿势站在原地,已经完全失去战力。 施宗曦挣扎着起身,不断呕血,取出一颗丹药放入口中。 他心知肚明,如果李玄都能挥出第三拳,就能彻底重伤于他,让他也像李元婴那样失去战力。如果双方正常交手,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完全无法抗衡李玄都。 这一刻,施宗曦的羞恼褪去大半,反而是畏惧更多一些。 不过施宗曦还是没有忘了自己的目的何在,那就是杀了李玄都。 施宗曦不是江湖人,对于胜负没有太多执念,胜也好,败也罢,能达成目的就好。 此时他的眼中就只有李玄都的一颗大好头颅。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不知要等到何时。 到了此时,李玄都的神态反而平静下来,不见方才的狰狞,嘴角多了一分浅淡笑意。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单老峰上,自己也是这般没有还手之力的境地,也是两败俱伤,也有一个人想来杀自己,可惜最后没有杀成,不但没有杀成,反而还被别人摘去了项上人头。 看来江湖上没有新鲜事。 施宗曦正要出手,却忽然感觉后心一痛。 他慢慢低头,就如那日单老峰上的唐秦,看到从他的心口位置透出一截刀尖。 刀尖通体赤红,唯有在刀锋位置,颜色转淡,渐而由红转白,若是凝神细看,就会发现刀刃一线霜白如雪,甚至隐隐透明,其中有无数个细小“气旋”在疯狂旋转。 这是一把当世名刀,名为“欺方罔道”,意思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当日地公将军唐秦就是死在此刀之下。 第一百九十五章 老江湖秦素 秦素是一个老江湖了。 什么是老江湖?那就是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情,不意气用事。 所以在李玄都受伤的时候,秦素没有惊呼出声暴露自己的位置,在施宗曦出手的第一时间,她还是没有急于显露踪迹。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施宗曦的对手,出手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错过了,可能她和李玄都都会死在此地,所以她一定要冷静,不能感情用事。 也许在有些人看来,秦素此举略显无情,可如果没有这份坚韧和果决,秦素很难在江湖中立足。事实上,在认识李玄都之前,秦素一直是独自行走江湖,在李玄都面前时的娇憨可爱,就如李玄都在她面前时的轻浮放荡,在其他时候,她也可以算是一位“邪道妖女”,不逊于宫官。两者相较,宫官更为张扬,而秦素更为内敛。 施宗曦身形摇晃,瞪大了眼睛,终于记起了还有一个秦素。这便是文人的弊病,在书案上开阖纵横运筹帷幄,可真正实际执行,往往是错漏百出。就算以地师之谋划,尚且有疏漏之处,更何况是施宗曦? 李玄都就算已经极为狼狈,仍是不肯放弃清微宗的祖传手艺,开口讥讽道:“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说的就是你们这种人了,见到我李玄都这颗大好头颅,就忘了身后身了?就忘了小心身后了?还是说你觉得秦大小姐是个养在闺阁中的小丫头,早已经被吓得手脚发抖,不敢动弹分毫?” 施宗曦深吸了一口气,道:“现在谁胜谁负,言之尚早。” 秦素猛地抽刀,问道:“怎么,施先生还有保命宝物不成?” 施宗曦并不答话,脸上瞬间笼罩了一层蒙蒙紫气。 他也不是全然没有准备,刚才在李玄都手下受挫之后,虽然李玄都已经站立不动,但他仍怕李玄都是故意诈他,所以提前服用了一颗保命丹药,此丹出自湘州的天心学宫,名为“天心丹”,若是受到重伤之后,能以此丹强行续补气机,虽然不能愈合伤势,但是可以保证还有一战之力。 此时药力开始发挥,施宗曦尚有一战之力,立时转身向秦素攻去。 秦素一惊,没想到施宗曦受了自己一刀之后,竟然还能反抗,而此时两人近在咫尺,长刀不好施展,她便顺势一丢,“欺方罔道”直飞上天,然后用出“百花绣拳”,迎上施宗曦。 儒家之中不乏领军将领,所以道家中人擅长用剑和掌法、指法,而儒家中人除了用剑之外,还擅长枪法和拳法,此时施宗曦用的便是一门军伍拳法,杀力极大,神速如电,拳到中途,左手拳更加迅捷的抢上,后发先至,撞击秦素的面门,招术之诡异,实是罕见。 秦素自知境界修为不如施宗曦良多,不敢有丝毫大意,眼见施宗曦一拳击到,用出一式“樱花乱”,左虚右实,粘连粘随,右掌已搭住他左腕,横劲发出。施宗曦身不由主地向前一冲,跨出四五步,方始站定。 趁此时机,秦素双拳一错,用出“百花杀”,快拳连攻,臂影晃动,便似有数十条手臂、数十个拳头同时击出一般。只是与“千剑观音”不同,“千剑观音”是实实在在地化出手臂,而秦素此时出拳却是出拳太快,倒是与李元婴的快剑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瞬之间,施宗曦的上身各处要害全部笼罩在秦素的双拳笼罩之下,无可闪避,无可抵御,只得以攻对攻,硬接这套拳法。只盼两人各受一招,成个两败俱伤之局。不料秦素两人拳头相交,秦素固然气机不足,但是体魄坚韧,竟是让他的拳头隐隐生疼。 秦素修炼“素女经”中的“素女功”,虽然比不得李玄都的“漏尽通”,但是冰肌玉骨,也使得她的体魄大为增进,极为坚韧,寻常兵刃难伤,若是徒手对敌,一双拳头便如一对下品宝物。 此时秦素也察觉出来,施宗曦虽然还有一战之力,但毕竟受了身上伤势的影响,大约只剩下天人逍遥境境的修为,初时候秦素还十分保守,守多攻少,此时便放开手来,开始全力进攻。 施宗曦养气多年,空有境界修为,却极少与人过招交手,在临敌应变上颇有不足,他倒也有自知之明, 不敢去招惹李玄都,只想着让李元婴拖住李玄都,然后他依仗境界修为拿下还未踏足天人境界的秦素。此时没了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不能以力压人,只凭招数交手,立时落入下风之中。 秦素不再拘泥于“百花绣拳”,又化拳为掌,用出李玄都教给她的“万华神剑掌”,以及从“太平青领经”中学来的“万华绕指剑”,施宗曦不曾涉足江湖,江湖经验极为浅薄,哪里认得出这些招数,立时便乱了阵脚,被秦素打得节节后退。 秦素看清了施宗曦的底细,原来是个空有境界却不会打架之人,不再留手,纵身扑上,左手或拳或掌,变幻莫测,拿抓点戳、勾挖拂挑,右手五根手指如刀如剑,如枪如戟,攻势凌厉之极。施宗曦登时手忙脚乱,应付不来,突然间“嗤”的一声,被秦素一爪撕破了胸前衣襟。 施宗曦脸色血红一片,身形一转,不与秦素接触,向后退去。 秦素却是轻轻“啊”了一声,似是极为惊讶,竟是没有追击。 李玄都和李元婴这对难兄难弟,都是动弹不得,秦素和施宗曦的胜负可以说是决定了两人的生死,此时见二人忽然罢手,不由都是大为惊异。 李玄都较之李元婴要稍好一些,尚能开口说话,道:“素素,是中了此人的暗算吗?” 秦素摇了摇头,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掌,然后做了个抓取的动作,迟疑道:“他……她是个女子。” 此言一出,李玄都不由大吃一惊,转念一想,方才他与施宗曦连番交手,一拳打在了此人的小腹下丹田上,可秦素的一爪却是落在了她的胸口上,难怪秦素会做这么一个动作。只是没想到这位儒家名士,竟然是女子之身。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二李二女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施宗曦为何要女扮男装,因为儒家不似道家,礼法森严。道门之中有女冠,佛门之中有女尼,几时听过儒门之中有女儒的?正因为如此,女子想要在儒门出头,那是千难万难。 其实在江湖中,这类事情也不常见,这个世道,大多数时候都是男子支撑门户,若是一家男子死绝,便算是绝户,偌大家业都要便宜了亲戚之流,所以也有人自小把女儿当儿子养的,为的就是继承家业。 当然,也有因为儿子太多而争夺家产的,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比如说清微宗,李道虚的六个弟子无一不是人杰,可宗主大位只有一个,谁肯屈居人下?亦或是对于执掌门户的路线有所分歧,再加上李道虚推波助澜,于是一众弟子决裂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被秦素道破身份之后,施宗曦神情复杂。 假话说得多了,自己都会当成真的。假扮男人久了,她都快忘了自己其实是女儿身。直到被秦素一语道破,她才恍然想起此事。 就在此时,李玄都又道:“素素,江湖四大忌,僧道、女人、小孩、老人,从来没有怜香惜玉的说法,她既然暗中谋我们,便没有放过她的道理。” 秦素微微失神:“这种话不是应该我来对他说吗?怎么颠倒过来了?” 不过李玄都这个大男人都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她也不介意棘手摧花,身形一掠,又向施宗曦扑杀而至。 秦素现在能占据上风,倒不是说她武力已经胜过了天人无量境的施宗曦,关键在于后者先是被李玄都一拳击伤,后又被秦素以“欺方罔道”背刺,换成寻常天人境大宗师,如地公将军唐秦,早已死得不能再死。现在的施宗曦已经衰弱到初入天人境的修为,秦素本就距离这等境界只剩下半步之遥,相差不算太大,又占据了与人交手经验丰富和所学功法繁多的优势,施宗曦不是对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施宗曦也反应过来,与秦素贴身近战,比拼拳法,她不是对手,她的优势还是年长于秦素,境界修为更高,气机更为浩大,哪怕她此时只剩下天人逍遥境的修为,也要强出秦素许多。 于是施宗曦不再与秦素贴身近战,转而激发隔空掌力。秦素只觉得掌风凛冽,浩大气机使得她自身气机运转微窒,不敢硬接,当下一招“桃花劫”,将这股掌力化解。 施宗曦稳下心神,专心致志地一掌一掌劈出,气机雄浑,虽然稍逊于天人逍遥境时的李玄都和皇甫毓秀,但也是不可小觑。 秦素见她弃掌用拳,招式不再花哨,转为沉稳,便不再用尚且不算纯熟的“万华神剑掌”和“万化绕指剑”等招数,专心以“万花灵月功”催动“百花绣拳”。同时现学现用,效仿李元婴方才对付李玄都的办法,绕着施宗曦去打,不去正面硬拼。 施宗曦也不是蠢笨之人,既然你依仗出招更快学李元婴,那她便学李玄都以不变应万变。 两女此时交手,俨然是方才李元婴和李玄都的重现,只是李玄都和李元婴师出同门,知根知底,两女却是完全两个不同的路数,便没有那么天衣无缝,交手近百招之后,秦素露出一个破绽,施宗曦抓住机会一掌拍出,秦素不得已与她硬拼一掌,“砰”的一声,秦素身子一晃,向后飘退,施宗曦却是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 这便是儒家的厉害之处,没有那么多花哨手段,仅凭亚圣传下的“浩然气”,便能克制天底下的绝大部分功法,养气极致之后,举手抬足都有莫大威力,用剑如剑仙,拳掌似武圣。 至于施宗曦不敌李玄都,只能说她自身的问题,而不是儒家的功法不行。当年亚圣传下“浩然气”,根本要旨在于“虽千万人吾往矣”,无畏无惧,可施宗曦面对悍勇无敌的李玄都时,却生出几分畏惧之念,与“浩然气”的根本不符,威力大减。此时对上秦素,施宗曦却是没什么畏惧,将“浩然气”的浩大磅礴发挥到极致,双臂一振,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了过来。 秦素吸一口气,运转“万花灵月功”极致,硬接一掌。 可这一次,却是秦素被震退数步,脸色微微发白,两人的修为高下已是分明,俨然是方才李玄都依仗修为击败施宗曦的翻版。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玄都立刻提醒道:“用刀!” 秦素立时明白过来,正面难以力敌,便以兵刃取胜,补天宗的根本还是在于刀上,她伸手以引,斜插在不远处的“欺方罔道”一跃而起,飞入她的掌中。 施宗曦立时想起,自己之所以要贴身近战,就是为了逼得秦素弃刀,谁曾想近战不过,只能拉开距离,那么秦素便又能用刀了。 秦素握刀之后,气态浑然一变,她毕竟修习“百花绣拳”不足一年,真正修习多年的还是“天问九式”,这才是她的看家本领。 且不说“天问九式”如何玄妙,只说“欺方罔道”,也是高居刀剑评上的名刀。虽说“欺方罔道”的排名不如“人间世”,但“人间世”的玄妙在于以一化多、以小化大,若论锋芒之利,只是木剑的“人间世”却要远逊于“欺方罔道”。 施宗曦方才敢用肉掌硬接“人间世”,却不敢硬接“欺方罔道”,只怕自己的十指都要被齐根削断。正彷徨无错之际,李元婴也终于凭借自身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化解了部分“剑咒”,开口道:“人间世!” 施宗曦立时明白过来,便要去拿李玄都掉落在地的“人间世”。 李玄都嘿然一声,“人间世”早已与他合作一体,清微宗的“御剑术”又是清微宗弟子的必修课程,李玄都虽然动弹不得,但是意念一动,“人间世”竟是自行飞起,躲开了施宗曦。 就在这时,秦素已经杀到,滚滚刀芒笼罩了施宗曦全身上下。 施宗曦一咬牙,拼着被秦素一刀刺中小腹,身形掠至李玄都身旁,李玄都虽然能勉强御剑,但想要杀敌还是力有不逮,毕竟“剑咒”非同小可,不仅仅是让人身体僵直那么简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施宗曦握住插在他胸口上的“应帝王”,然后一声轻响,“应帝王”已经从李玄都的胸口拔出,只见剑身一片殷红,还有血水滴滴答答落下。 李玄都闷哼一声,胸口伤势开始缓缓愈合。 秦素见此情景,勃然大怒,出刀愈发凌厉。 施宗曦有了“应帝王”之后,也不再怕“欺方罔道”的锋锐,用出一路“君子剑”,迎上秦素。 儒门功法大多名称简单,如“浩然气”、“正气歌”、“君子剑”,少有修饰之词,不似道门那般动辄四五字,甚至六七字,可不意味着儒门的功法就差了,这路“君子剑”也是上成之法,固然比不得“天问九式”,可仗着她气机浩大,每一剑都势大力沉,倒也不分高下。 李玄都和李元婴俱是动弹不得,无法影响战局,却嘴上也不肯消停,李玄都率先发难:“老三,多少年了,你都想置我于死地,怎么到了今日才出手?” 李元婴冷哼道:“小贼,你该好好感谢张海石,若不是他,焉能有你今日。” 李玄都道:“二师兄的大恩大德,我自是没齿难忘,可惜你今天就要死在此地了。” 李元婴道:“你的秦大小姐未必就是施先生的对手。” 李玄都笑道:“胜负且不论,我只知道素素定不会抛下我独自逃走,可施先生与你非亲非故,若是不敌,只怕要逃之夭夭,只剩下你一人在此受死。” 李元婴冷笑道:“你修炼了‘太阴十三剑’,只怕坚持不了不久,就算今日不死,也是迟早之事,到时候沦为徐无鬼的剑奴,不知道你的秦大小姐还喜不喜欢你这个不人不鬼的行尸走肉。” 李玄都道:“你我同赴黄泉,这清微宗会落到谁的手中?二师兄做了宗主之后,只怕我得以跻身祖师殿中,受后世弟子香火供奉,而你却是沦为宗门叛逆,世世代代受人唾骂。” 李元婴道:“那也未必,六师弟天纵奇才,而张海石垂垂老矣,这宗主大位到底落在谁的手中,还犹未可知。” 就在此时,只听一个女子说道:“若论辈分,应该由我来做宗主才是。” 李元婴一惊。 李玄都一喜。 第一百九十七章 浩然正气 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李非烟。 不过来人并非只有李非烟一人,还有一名老儒生,正是万象学宫的三位大祭酒之一,宁奇。 这也是李非烟迟迟没能驰援的缘由所在。 那日李非烟在城头对上了施宗曦,未出全力,可面对宁奇这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却是如临大敌,整个人都紧绷到了极点。 在两人现身之后,秦素与施宗曦也不约而同地罢手。秦素和李非烟来到李玄都身旁,施宗曦则是扶起倒地的李元婴,帮他取下额头上的“无相剑”,退至宁奇身旁,面有惭色。 宁奇望向李玄都,道:“小李先生,今日之事是施宗曦自作主张,并非学宫本意,老夫此来,是为化解干戈,并非有意与小李先生为敌。” 李玄都不置可否,只是说道:“施先生好手段,险些要了我们二人的性命,若是让施先生得手,那么辽东秦家和齐州李家就不是结亲,而是喜事变丧事了。” 李元婴寒声道:“你自己的事情不要攀扯上李家,你能代表李家?” 李玄都毫不客气道:“老三,你想当李家的家主,还得等老爷子仙去再说。在这件事上,老爷子都点头同意认可素素,你不同意你算老几?” 李元婴还要说话,就听李非烟道:“清微宗的事情是清微宗的事情,李家的事情是李家的事情,李道虚只是把玄都逐出师门,可没说不许他姓李。” 李元婴心知李非烟所言有理,只能轻哼一声,不再多言。 宁奇笑呵呵道:“大李先生和小李先生同是出自老李先生门下,理当亲如兄弟,怎可如此?不如给老夫一个面子,就此罢手。” 此时二人都已经无力再去相争,既然宁奇如此说了,便也乐得顺着台阶下来。 李玄都道:“日后我去帝京,再领教三哥的剑术。” 李元婴嘿然道:“为兄恭候大驾便是。” 李非烟始终沉默不语,只是心中暗自感叹。虽说李玄都已经离开了清微宗,但还是在清微宗中举足轻重,让李元婴寝食难安,这兄弟二人若是都不肯退,注定要以一人黯然收场为结局。 李玄都望向宁奇,问道:“我此去辽东的目的,那日已经与大祭酒分说明白,是不是我坚持如此,学宫便要视我为仇寇,欲杀之而后快?” 宁奇摇头道:“这世上之人,各有念头,纷纷扰扰。一百个人就有一百个念头,更何况是偌大一座学宫?就拿道门来说,道门分为了正邪两道,正道又有‘四六之争’,而在清微宗中,还有大李先生和小李先生的‘三四之争’。我儒门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人想要向左而行,有人想要往右而走,还有人想要左右摇摆,中间骑墙,至于到底是谁想要置小李先生于死地,又是谁鼎力支持小李先生,想来小李先生应该心中清楚才是。” 李玄都点头道:“自然明白。” 宁奇又道:“这世上之事,并非一成不变。有些人说话,今日与昨日不同,明日又与今日不同,盖因立场而已。换而言之,脚下的三寸之地,决定了说什么话。江南士子反对与民争利征收商税,辽东军门反对裁撤辽饷,百万漕工反对海运,看似风马牛不相及,根本上的道理是一样的,征收商税是从江南世家的口袋中拿银子,裁撤辽饷是断了辽东铁骑的财路,一条运河更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算来算去,还是‘利害’二字。” 李玄都道:“大祭酒的意思是我李玄都此举有损儒门利益。” 宁奇笑了笑:“一人之利,是私利;众人之利,是公义;千千万万人之利,是家国大义。宗曦若是为了她一己私利而阻拦李先生,自是她的不对,可她为了公义,便没什么不对。有句话叫做‘各为其主’,不知小李先生认可否?”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大祭酒所言,玄都虽然不能完全认可,但也无法反驳。” 宁奇笑道:“天底下最难之事,就是说服旁人,小李先生能不反驳,老夫就已经很是知足了。” 李玄都话锋一转:“方才大祭酒说各为其主,施先生若是仅仅针对我李玄都一人,我自是无话可说,可施先生却是意欲将秦大小姐置于死地,这也合乎情理吗?” 宁奇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沉声问道:“可有此事?” 施宗曦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确有此事。” 宁奇轻哼一声:“你立刻返回万象学宫,禀明司空大祭酒,然后面壁思过。” 施宗曦低头道:“是。” 李玄都并不言语。 宁奇忍不住一叹,施宗曦虽然要比李玄都年长,若论心思和城府,也不逊于李玄都,但在气魄和胆识上却是多有不如。不过这也怨不得施宗曦,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施宗曦这些年来虽然做事不少,但终究不像李玄都历经起落后又从谷底慢慢攀爬上来,在许多事情上差了火候,就如战功赫赫的开国帝王与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守成帝王,可谓是天壤之别。这李玄都却是与年轻时的李道虚有七八分相似了,难怪江湖上将他与李道虚并称为小李先生和老李先生,相较之下,李元婴倒像是凑数的,少有人提起。 宁奇稍作沉吟之后,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册,说道:“既然是宗曦做错了事,那老夫还有一份小小薄礼,代她向小李先生赔个不是,还望小李先生不要嫌弃。” 李玄都淡笑道:“不敢当。” 宁奇继续说道:“此书乃是亚圣所传‘浩然气’的上篇,与‘正气歌诀’并称为浩然正气,小李先生是道门中人,所学庞杂,此时再去养气,定是难以有所成就,不过依照此法修习,却能强身健体,明心见性,压抑心中恶念魔头。” 李玄都闻言之后脸色微变,没有拒绝,道:“谢过大祭酒。” 宁奇将这本书册丢给李非烟,道:“小李先生,老李先生也好,老夫等一众老朽也罢,终究是老了,日后还要你们这些年轻后辈来主导天下,日后你若是去帝京,希望你能心存几分善念,不要把事情做绝,留有一线。” 李玄都默然不语。 宁奇带着施宗曦和李元婴转身离去。 第一百九十八章 秦宗主 宁奇走远之后,李玄都吐了口浊气,道:“好一个大魏满朝皆忠良。” 此时他还半倚在秦素的身上,秦素担忧他的伤势,问道:“不说这些,你的伤怎么样了?”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先回营地。” 待到李玄都等人回营时,魏臻和皇甫毓秀已经退走,只剩下满地狼藉。 秦不一见秦素安然无恙,不由松了一口气,又见李玄都血染衣襟,肃容问道:“李公子这是?” 李玄都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大碍。 秦素半是抱着李玄都来到最大的一处帐中,将他平放在一张软榻上。 秦素正要说话,李玄都已是抢先开口道:“我的伤势不要紧,你不要太过担心。如今秦伯父已经把忘情宗交到你的手中,所以你不必一直在这里陪着我,先去外面安抚下受伤的弟子,不要寒了底下人的心。” 秦素犹豫了一下,起身离开营帐,向秦不二询问弟子受伤情况后,吩咐道:“派人将战死弟子的遗骸觅地火葬,将骨灰和遗物带回辽东,让他们落叶归根。” 因为一番激战而略显狼狈的秦不二点头应下。 秦素带着秦不三、秦不四走向安置伤员的帐篷,受伤人员以补天宗弟子居多,还有许多忘情宗的女弟子正在帮这些受伤的弟子敷药疗伤。当年忘情宗的宗主还是韩无垢时,两宗就关系密切,在秦清身兼两宗之主后,两宗更是如一个大户人家的两房兄弟,来往密切,平日里都是以师兄弟、师姐妹相称。 此时见秦素进来,一众完好弟子纷纷起身行礼。那些躺在病榻上的伤员们怎么也想不到大小姐这时不陪着情郎,反而会亲身出现在这里,能够动弹的人都挣扎着坐了起来,伤势太重的人不能坐起,也将头抬了起来,神情十分激动。 秦素没等这些人开口,已是双手往下虚压,道:“诸位都请躺下。” “快躺下。”同样身上带伤的秦不三和秦不四也开口附和道。 一名忘情宗女弟子搬来一把椅子放在秦素的身后:“宗主请坐。” 在李玄都升座太平宗的宗主之后不久,秦清便把忘情宗的宗主之位传给了秦素,使得两人在身份上平起平坐,此事已经借着龙门府诸宗齐聚讨伐北邙山的机会通传天下,如今秦素已然压过了李玄都和颜飞卿,成为最年轻的一宗之主。 秦素没有坐下,而是挥了挥手。 秦不三使了个眼色,那名女弟子心领神会,又把椅子搬到一旁。 一众伤员虽然又躺回了病榻,但目光都落在秦素的身上。 秦素轻叹道:“此番强敌来袭,意欲置我于死地,幸赖诸位舍生忘死,终是没能使他们得逞。” 一众受伤弟子立时道:“为宗主效力,死而无憾!” 这些受伤弟子,有的是补天宗弟子,有的是忘情宗弟子,不过对他们来说,无论是秦清,还是秦素,都是一家人,根本不必强分彼此,都是为了宗主效力。 秦素望着这些人,可见他们脸上尽是坚定,并非口头敷衍,不过她也知道,这份忠心,不是她的,而是父亲秦清的,因为父女一体,这些人才会对她效忠。可如果秦清不在了,或是退居幕后,秦素还能不能尽收人心,那就很难说了。所以李玄都才要让秦素亲自看望伤员,徐徐图之。 秦素迟疑了一下,冲一众人抱拳道:“秦素谢过。” 病榻上那些原就感动的弟子这时已然热泪盈眶,甚至有人还哽咽出声,纷纷挣扎着抱拳还礼。 秦素良久无言。 这便是秦素的优势了,秦清已经替她铺好了路,所谓父女承继,旁人只觉得天经地义。只要她按部就班,就能顺理成章地收拢人心,而李玄都孤身入主太平宗,没有丝毫根基,可不是做做姿态就行的,非要凭借赫赫战功立足不可。北邙山大捷之后,李玄都在太平宗中的威望已经远胜升座之初。 秦素带着秦不三和秦不四折返回李玄都所在的营帐时,李非烟正在帮李玄都化解“剑咒”,“无相剑”上的“剑咒”乃是李道虚亲手附加,威力极大,不过那时的李道虚还只是天人造化境,再加上时日已久,威力有所削弱。李玄都和李非烟俱是天人无量境,李玄都有“漏尽通”体魄,李非烟本就精通“剑咒”,这才能在短时间内化解进入李玄都体内的“剑咒”。 除此之外,李玄都虽然衣着上尽是血迹,但身上没有半点伤痕,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李非烟缓缓收功,李玄都已然行动无碍。李非烟又是嘱咐道:“李道虚的这道‘剑咒’十分棘手,有‘头七回魂’之说。我虽然助你化解大半,看似已无大碍,但接下来的七日之内,这道‘剑咒’还会不断再生,你要注意时时清理,七日之后,便能彻底化解这道‘剑咒’。” 李玄都点头记下。 幸而有李非烟这位精通“剑咒”的清微宗宿老,换成旁宗之人,哪里知道“剑咒”还有如此后手,就算能够化解,也要吃个大亏。 交代完这些之后,李非烟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秦素,把秦素看得霞飞双颊,这才对秦不一道:“秦老头,我们就不要在这里做蜡烛了,晃眼。” 秦不一虽然神色庄敬,但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似一个慈祥的长辈见到晚辈觅得此生所托之良人,大感赞叹欢喜。 本就脸薄的秦素再没有方才的宗主风范,羞得低下头去。 秦不一微微一笑:“李夫人所言极是。” 说罢,两人出了帐篷,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两人。 沉默片刻之后,秦素抬起头来,柔声问道:“你的伤势究竟怎样了?” 李玄都淡然道:“我有‘漏尽通’,寻常皮肉伤势,皆是不足道哉。” 秦素加重几分语气:“你莫要诓我,这世上的事情都是有舍才有得,你的‘漏尽通’能让你得长生体魄,可也要以你的气机为支持,你所受伤势越重,你恢复伤势所用的气机也就越多,若是消耗太多,使得你丹田空如幽谷,非你之福。” 李玄都心中不由暗叹一声:“素素太过聪慧,许多事情却是瞒不过她。” 既然瞒不过去,李玄都也只能实话实说:“大天师留在我体内的封镇又被破了一道,如今只剩下最后一道封镇了。” 秦素微微一怔,随即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李玄都轻叹一声,接着说道:“大天师修为通天,神通广大,他以‘五雷天心正法’设下的封镇禁制非同小可,若是三道齐全,我再小心维护,就是坚持十年之上也不成问题,破去一道之后,两道封镇就只能再坚持三年,如今连破两道封镇,仅凭这最后一道封镇,至多还能坚持一年。” 秦素失声道:“只有一年了?” 李玄都点头道:“可以把大天师留下的三道封镇视作一个完整阵法,每被破去一道封镇,阵法的威力就弱上一分,可心魔威力不减,一道封镇应对心魔和三道封镇应对心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若是这最后一道封镇也被破去,那么心魔便会立刻发作。” 秦素又气又急,虽然生气李玄都当初贸然偷袭地师才留下这么大的隐患,但此时李玄都已是如此境地,她也舍不得再说半点重话,只得把气都撒到施宗曦等人的身上:“日后再遇到那个姓施的女子,定然要她血债血偿才行。” 李玄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不要那么大的戾气。” 秦素挣脱开他的手掌,轻哼一声:“你还敢说嘴,你就知道逞能,半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李玄都哑然,不敢再去辩解反驳。 第一百九十九章 景堂主 接下来的一路,再无是非,李玄都一行人离了晋州,李非烟没有跟随,仍是留在晋阳府中,出了晋州之后,便是燕州。 燕州乃下辖:大名府、开德府、河间府、真定府、钟山府、信德府、庆源府,李玄都来到河间府的府城后,在此处的太平客栈落脚。没过多久,就听得客栈外马蹄声响,似是来者甚众,然后就听一个嗓音说道:“日月光照,试手补天。” 在江湖上,各宗都有独特的切口,正一宗是“替天行道,持正守一”,太平宗是“平安无事,太平无忧”,无道宗是“苍天无道,岁在今朝”,阴阳宗是“天行有序,阴阳无常”,而“日月光照,试手补天”便是补天宗的切口了。 听到此言,秦不一笑道:“是景堂主到了?” 李玄都倒是知道补天宗内的架构,与清微宗有些类似,清微宗是三十六位堂主和七十二位岛主,其中天魁堂、天罡堂、天机堂权柄最重,主导中枢,故而被称为内三堂。在补天宗中同样有内三堂,分别是紫薇堂、北辰堂、天枢堂。 此时秦不一口中的“景堂主”便是北辰堂堂主景修。 话音落下,只见一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恰在此时李玄都也迎了出去,两人刚好走了一个对脸,先是一怔,然后就听景修说道:“紫府剑仙,久仰大名,那日在金陵府,你我却是有过一面之缘。” 说话时,景修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甚是真诚。 李玄都也想起来了,那日他在金陵府劫法场救,多亏了景修出手击退韩邀月,这才让他成功救出秦襄。 两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对彼此的印象都是极好,此时便有一见如故之感。 李玄都笑道:“有劳景前辈前来接应。” 景修摆手道:“什么景前辈,若论江湖上的辈分,玄策先生、海石先生与我师兄都是故交,且要年长于我,李先生是两位先生的师弟,那便与我是同辈中人,若是李先生不弃,喊我一声老哥便是。” 李玄都迟疑道:“怕是不妥……” 景修道:“无甚不妥,我若是前辈,岂不是要我与老剑神平辈?万不敢当呐。” 李玄都只得道:“既然如此,景老哥也不要叫我什么李先生,叫我紫府便是。” 就在此时,秦素轻咳一声,来到景修面前,行了一礼:“秦素见过师叔。” 景修的笑脸立时一僵,这才想起还有一位侄女,而且这位侄女还与李玄都关系非同寻常,若是李玄都与他平辈论交,那确实有些乱,不过话已经说出去了,景修也不好反悔,只能故作不知,说道:“你爹听说你们遭人袭击,甚是担心,这才让我前来接应,既然你们没事,你爹爹便也能放心了。” 秦素忽然想起了当初在仙剑山庄李玄都跟她开的玩笑,笑道:“若是从我这儿论起,师叔的确要高紫府一辈,咱们各论各的就是。” 景修轻咳一声,玩笑道:“这话说的是,如今紫府和白绢都是一宗之主,按照江湖规矩,都可平辈论交,这转眼之间,当年那个小丫头已是与你老叔平辈了。” 与景修同来的还有一众补天宗弟子,景修向众弟子道:“大家过来拜见太平宗的李宗主,这次各宗共伐北邙山,李宗主独当一面,可见境界修为之精深,实乃三十岁以前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若是能得李宗主的指点,一定大有进益。” 众弟子齐声道:“拜见李宗主。”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满了一地。 李玄都抱拳道:“诸位请起,不敢当,不敢当!” 若是当初那个落魄不堪的李玄都,来到辽东之后,难免要被旁人轻视,可现在的李玄都贵为一宗之主,北邙山一战之后,他的事迹已然在江湖上流传开来,能得大天师和地师两位老神仙的赏识,还是老剑神的心爱弟子,那么李玄都的本事能耐如何,已经不用多说,根本没人会去怀疑,毕竟谁也不敢说自己的眼力比三位长生境地仙还强,三位老神仙认可了,那就是举世公认了。再加上一众补天宗弟子已然将李玄都视作将来的“驸马爷”,李玄都越是厉害,他们反而越是与有荣焉,所以这番下拜,却是诚心实意。 一众补天宗弟子见李玄都并不倨傲托大,反而是还了半礼,心中好感更甚。 景修道:“听闻李老弟与自家师兄斗过一场,受了些许伤势,可是要紧?” 李玄都道;“已经无碍。” 景修喟叹道:“当年玉虚斗剑,紫府和白绢年幼,未曾参与,我却是跟随师兄去了玉虚峰上,在诸位宗主斗剑之前,先是由各宗晚辈弟子下场,算是打个前戏。当时还十分年轻的李宗主就曾下场邀战数位前辈名宿,皆是胜出,由此名声大振。这些年来,李宗主一直高居太玄榜上,可见其剑道修为,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而是盛名之下无虚士,紫府比李宗主小了许多岁数,却能胜过李宗主,实在是了不起。” 李玄都谦逊道:“景老哥谬赞了,我之所以能侥幸胜过师兄,也是仰仗了这几年多有机缘,学了一些其他功法,方能出奇制胜。” 秦素听李玄都如此说,生怕旁人便看轻了李玄都,赶忙说道:“才不是呢,那李元婴虽然是紫府的师兄,但较之海石先生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自知不是紫府的对手,在与紫府交手时便暗算偷袭,否则他根本伤不得紫府分毫。就算如此,他也没能打赢紫府,还是被紫府打得狼狈不堪,若不是有那个姓施的插手,恐怕他已经死在紫府的剑下。” 听得秦素如此说,景修不由面露惊异之色。 同样是取胜,大胜和险胜是两个概念,如果李玄都只是险之又险地胜过李元婴,那只能说两人在伯仲之间,李玄都的临场应变或是运气更好一些,可如果按照秦素所说,李玄都分明已经胜过李元婴良多。如此修为,算不上如何骇人,可这个年龄,就着实让人震惊了,难怪大天师张静修都赞誉李玄都长生有望。 景修对于李玄都愈发佩服,笑道:“紫府竟有这般修为,怎么还藏着掖着?难道是怕吓到我不成?待会儿定要罚酒三杯才行。” 第二百章 忘八无耻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有些凄冷。 渡河中有一艘乌蓬小船,一人立在船头,腰悬金剑,正是重伤初愈的李元婴。另一人立在渡口的码头上,一身文士装扮,则是马上就要返回中州万象学宫的施宗曦。 施宗曦叹了口气:“江南总督暗弱,结果被众多江南豪族联手赶出了金陵府,仓皇如丧家之犬,又不敢返回帝京,只能在荆楚总督那里寄人篱下。幽燕总督比江南总督好上一些,但也相当有限。他的辖境本是幽州和燕州,如今幽州被辽东总督赵政占去,燕州也被辽东豪强渗透地七零八落,众多燕州本地大户都与辽东豪强沾亲带故,暗通款曲,只要辽东铁骑南下入关,这些人就会纷纷响应,燕州几乎是守无可守,只能是拱手相让。” 李元婴脸色也有些晦暗,道:“在这种情况下,齐州就变得至关重要,虽然秦道方是齐州总督,但我们清微宗和社稷学宫还是牢牢掌控着齐州的局势,如果清微宗倒向辽东,那么辽东大军就可以从辽州、幽州渡海在齐州登岸,然后从齐州直逼帝京,与燕州方向的辽东大军形成合围之势。当初秦道方剿灭青阳教时,我曾授意封锁海路,就是不欲看到秦道方掌控齐州,进而与辽东遥相呼应。如今形势下,秦道方虽然是秦家之人,但也不好妄动,否则便会步江南总督的后尘。” 施宗曦深深望了他一眼:“正因如此,老剑神才会同意李玄都与秦素的婚事,便释放出许多不同寻常的讯息,并非清微宗真的有意与辽东联手,而是通过这个举动向朝廷施压,算是一种无言的威胁,逼迫朝廷在某些事情上让步,由此使得清微宗占据主动。” 李元婴没有说话,似是默认。 施宗曦又是叹息一声:“遥想当年,朝廷鼎盛,地方豪强哪敢如此与朝廷讨价还价,可到了如今,堂堂中枢朝廷,竟是要看地方豪强的脸色。” 李元婴笑了一声,若有所指道:“地方豪强入主中枢之后就该把‘地方’二字去掉,我们清微宗只是谋求庙堂上的一席之地,辽东豪强可是要把其他人统统赶走,岂可同日而语?” 施宗曦道:“李宗主,此去一别,不知何日能再相见,只望来日相见,不会是你我二次联手阻挡李玄都入京。” 听到这儿,李元婴的脸色又晦暗几分,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施宗曦不再说话,眼神复杂,长叹道:“功亏一篑。” …… 补天宗在河间府没有产业,可景修在这里却有一座私邸,偶尔会来此小住几日,负责与燕州士绅大户联络。正因为如此,秦清才会就近派他前来接应。在景修的邀请下,李玄都、秦素等人离开太平客栈,前往景修的宅邸做客。 一出客栈后门,外面车马已经安排妥当,秦素等女子乘车,男子则是骑马,自有人头前引路,不多时便来到一座宅邸的大门前,但见门楼高阔,朱红大门,又有两排刀客雁翅排开,可见景修在此地的声势。 这一晚,景修大排筵席,宴请李玄都,不但邀请了本地江湖的许多头面人物,还有许多士绅富贾。秦素本是不耐这等应酬,不过因为李玄都的缘故,便也参加了,与李玄都坐在一处。李玄都历经大起大落之后,便如洗尽铅华,沉稳持重,如今修为有成,身居高位,威严自生,越发显得英武不凡,秦素不必多说,乃是不逊于苏云媗、宫官、玉清宁的美人,又是出自名门,两人坐在一起,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声天造地设的一对。 所谓“河朔”,是指长河以北,燕州就在这个范围之中。当年李玄都一人一剑横行河朔之地,着实惹下了不少仇家。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李玄都不仅仅是太平宗的宗主、“天刀”未来的女婿,还是老剑神的弟子,大天师属意的后辈,地师称其为小友,那日太平山上升座大典,各宗宗主齐聚,大天师亲临道贺,地师遣人送上贺礼,这是多大的脸面?当年追杀李玄都的人中,不乏静禅宗的高僧,如今静禅宗都成了明日黄花,要寄人篱下,看李玄都的脸色。李玄都虽然孤身一人,但俨然是一方江湖大豪,对于寻常江湖人来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谁还敢来寻他的晦气。 正因为如此,众多燕州江湖上的头面人物,不但绝口不提当年的旧怨,反而个个笑脸相迎,既是想要巴结李玄都,也是害怕李玄都追究当年追杀之事。 现在的李玄都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满脑子武学登顶的年轻人,格局更大,眼光也更高,自然不会去意气用事,觥筹交错之间,绝口不提当年之事,大有一笑泯恩仇的姿态。 世人有一个通病,总觉得大人物做什么都极有深意,一个举动都要探究出好几层意图,然后赞美出一朵花不可,简直是奉若神明。殊不知所谓的大人物,在史册上不过寥寥几字,能得赞美者寥寥无几,也有昏招失措的时候,终究是一个凡人罢了。李玄都此举在一众宾客看来,便是虚怀如谷、宰相肚里能撑船,可如果李玄都还是那个没了修为和地位的四先生,只怕就没人会如此想了,反而觉得理应如此。李玄都始终就是那个李玄都,不过身份地位不同,就被披上了一身神圣的袍子,不似个凡人俗人了。 李玄都看得分明,心中暗自警惕:“这便是权势的滋味了,却是比心魔还要厉害,不知不觉就要沉溺其中,被其腐蚀而不自知分毫。想那世宗皇帝,孤身一人入帝京,一个少年人便斗倒了三朝元老,又革除弊政,裁抑宦官,朝政为之一新,使得大魏渐有中兴之相,是何等英雄人物。可到了晚年,却也没敌过‘权欲’二字,明面上无为而治,实则暗操独治,大兴土木,又一意玄修,日求长生,不闻朝政,使得吏治败坏,边事废弛,这才有了金帐汗国攻陷西京之事。我如今也算是手握权柄,少不得要有人奉承逢迎,若是不能谨守本心,反而飘飘然忘乎所以,只怕也要步了世宗皇帝的后尘。” 李玄都心中想着这些,面上却是不显,与一众宾客把酒言欢,众宾客的各种奉承吹捧言语也被他一并笑纳。 筵席一直持续到深夜才算散去,众多客人纷纷散去,作为主人的景修要前去相送,秦不一未曾露面,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等人另有要务在身,也没有久留,最后就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这两个闲人。 李玄都身怀“漏尽通”,虽然饮酒极多,但却没有半分酒气,来到院中,安静不语。 秦素站在他的身侧,也不言语。 李玄都忽然问道:“素素,你觉得我在酒席上表现如何?” 秦素笑了一声:“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李玄都道:“自然是真话。” 秦素妙目一转,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 李玄都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笑骂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忘八;孝悌忠信礼义廉,无耻。你这是拐着弯骂我呢。” 秦素笑道:“你还知道啊。” 李玄都道:“我当然知道。” “我这不是骂你,我这是秦素讽小李先生纳谏。”秦素半是玩笑道:“我真怕你变成老剑神或是我爹爹那样。” 李玄都摇了摇头,语气坚定道:“不会的。” 第二百零一章 旧事重提 如今的秦家上下都透着一股喜庆意味。 一则是因为大小姐马上就要带着意中人回来,二则是大小姐的亲事若是顺利定下,待到大小姐嫁人,老爷也要续弦娶妻。对于秦家中人来说,新姑爷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未来的主母也是女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这一来二去,秦家的声势只怕要赶超有老剑神李道虚坐镇的李家和有大天师张静修坐镇的张家。 双喜临门,焉能不喜? 胡良这段时间都在辽东,就住在秦家的大宅中,自是也感受到了这股谁也不曾明言却又确确实实存在的喜庆意味,便由衷地为自家兄弟感到高兴。在他看来,李玄都是自家弟兄,一起出生入死,相交莫逆,秦素又是自己的师妹,师妹嫁给了兄弟,那便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自己才是最可怜的,师妹跟兄弟跑了,若是老李有良心,他不是也有个师妹吗,把师妹介绍给自己,这就算是扯平了,亲上加亲嘛。 这段时日以来,胡良一直跟随在秦清左右,学习刀法。他的情况和李玄都类似,都是离开了师门,但是师徒恩义不断,如今他已经不算是补天宗的弟子,却还算是秦清的弟子,在秦清的指点下,已然跨过归真境的门槛,虽然比不得李玄都从先天玉虚境直登归真境九重楼的壮举,但也有归真境八重楼的修为,与陆雁冰相差仿佛,只是年岁太大,注定与少玄榜无缘。 就在昨天,胡良曾经向师父旁敲侧击,询问师父对于李玄都的看法,可惜碰了个软钉子,不过他听说景修已经前去接应,他也知道这位师叔对于李玄都的印象极佳,由此来看,秦清应是不会太过反对这门亲事。 秦府占地广阔,自然少不了引水入府的手笔,在后宅建成一个占地十余亩的大湖,波光粼粼,碧波荡漾,可以泛舟湖上。湖心处又填土造岛,岛上建有三层高楼,原本是秦清独居修身所在,不过在发妻亡故之后,他因睹物思人之故,不在府中居住,搬到了补天宗中,便将此地送给了独女秦素。 换而言之,这座三层高楼便是秦大小姐的闺阁重地,等闲人等不可踏足。 胡良百无聊赖地来到一条廊道上,倚栏而立,望着湖心的三层高楼,想着:“老李啊老李,你若娶了秦师妹,少不得要随她称我一声师兄。”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如果老李真是个有良心的,把他的师妹许给了我,那我岂不是也要称他师兄?” 正在胡良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胡良转头望去,只见一人走来,赶忙起身,正色道:“二叔。” 只见来人相貌清癯,与秦道方有几分相似,正是秦道远。 本代的秦家嫡系大宗共有兄弟三人,大哥秦道正,自幼拜入补天宗门下练刀,三十岁时成为秦家家主,只是秦道正并不喜欢家中俗务,遂将家中大权交予二弟秦道远,他则是改名秦清,一意练刀,终是成就“天刀”美名,也是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号称老玄不出,举世无敌。 秦道方在家中排行第三,与尚武的大哥不同,他自小崇文,喜欢读书,也因为身体的缘故练不得武,十年苦读,十五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五岁中进士,被授官为翰林院编修。后又宦海沉浮二十余年,如今已是秦州总督,封疆大吏,大权在握。 相较于大哥和二弟,这位秦家二老爷声名不显,这些年来也不曾离开秦家,除了代替大哥操持家业之外,就是担任辽东总督赵政的谋士幕僚,无论是哪种身份,都无法与另外兄弟二人相比,可对于秦家中人来说,最少不了的就是这位二老爷了。 秦道远不是补天宗的弟子,所以一众补天宗弟子也不好称之为师叔,或是称呼为二老爷,若是亲近些的,干脆按照排行称呼为二叔,与李玄都等人偶尔也会称呼李道虚为老爷子是一样的道理。 秦道远较之秦清多了许多烟火气,较之秦道方又少了许多文人的傲气,不像江湖武人,也不像文士大儒,倒是像一位和气生财的富商大贾。他摆了摆手,示意胡良不必多礼,道:“天良,听闻你与小李先生是知交,可是属实?” 胡良笑道:“自然属实,不过什么时候又出来个小李先生。” 秦道远笑了笑:“以前自是没有的,可自从李紫府就任太平宗的代宗主后,就有了这个说法,盖因江湖上的李先生太多了,若只称呼李先生,难免混淆,于是按照年龄区分,分别是:老李先生、大李先生、小李先生。” 胡良玩笑道:“我听说紫府还有个师弟,叫做李太一,在江湖上也是不小的名头,恐怕不是池中之物,日后若是他也名满天下,又该如何称呼?难道是小小李先生?” 秦道远笑道:“那就是日后之事了,再者说了,也未必有日后,当年司徒大先生何等人物,还不是落得那般下场。” 胡良没见过司徒玄策是何等风采,可他的师弟张海石和兄弟司徒玄略都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人物,可想而知,若是这位大先生能活到今日,必是不逊于宋政、秦清的人物,说不定还有机会与澹台云一较高下。 胡良道:“我听说紫府与当年的司徒大先生甚为相似。” 秦道远道:“这也是二先生如此喜爱这位师弟的缘故了,再进一步来说,老李先生给他取名带有一个‘玄’字,未免没有感怀这位大弟子的意思。只可惜……” 胡良见秦道远住口不言,问道:“可惜什么?” 秦道远犹豫了一下,道:“这位小李先生,不对,这位四先生还是走上了当年大先生的老路。可见这个‘玄’字,倒真是一脉相承了。” 胡良不是蠢笨之人,只是微微思索片刻,便明白过来:“司徒大先生也与老剑神不和?” “不是不和,而是意见不同,道理不同,脚下的路不同。”秦道远摇头道。 胡良忽然涌出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试探问道:“那司徒大先生的死?” 秦道远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叹息道:“这些年来,二先生和老李先生不睦,不是没有原因的。” 胡良失声道:“是老剑神杀了司徒大先生?” 秦道远加重了语气:“慎言!不是老剑神杀了司徒大先生。不过……有些时候见死不救,算不算杀人呢?” 胡良身子晃了一下,显然是因为极为震惊之故,喃喃道:“如此说来,老李这家伙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秦道远唏嘘道:“老李先生大约是对司徒大先怀有愧疚之意的,所以在处置小李先生这件事上,他还是心软了许多,若是换成当年还未退居幕后的那位大剑仙,小李先生就算能留下一条性命,恐怕也离不开东海半步。” 胡良道:“老李,紫府知不知道此事?” 秦道远轻声道:“大约是知道的,也可能不知道,这取决于二先生,待他来到辽东之后,你可以当面问他。” 胡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二叔,你怎么忽然提起此事?我听说师父与司徒大先生交好,难道这是师父的意思?” 秦道远笑而不语。 胡良摇头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还能为了师兄找师父报仇吗?再者说了,也不是师父亲自动手杀人,只是见死不救……而已。” 第二百零二章 冬雪 霜降一过,寒蝉凄切,落叶满地,大雁南飞。夜风中的凉意变成了彻骨的寒意,转眼间已经是十月中旬,立冬过后,距离腊月过年就只剩下三个月不到的时间。 李玄都等人在河间府稍作停留之后,就前往距离渝关最近的武城。 渝关素有天下第一关之称,此地紧扼要隘,成为河朔通往辽东要冲。古人称为“锁钥无双地,天下第一关。”确也当之无愧。 辽东铁骑之所以能虎视天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掌握了这座雄关,进可入关南下,退可割据一方。按照朝廷最初的设想,渝关连同幽州都应在幽燕总督的掌控之下,那么朝廷进可掌控辽东,退可据关自收,可惜幽州失守,渝关易主,攻守之势互易,辽东铁骑成了悬在帝京权贵头顶上的一把利剑。 出了武城,还要再往北走三百里才能抵达渝关。在这三百里的路途中,除了几个只供朝廷使用的驿站之外,只有零星几处人烟,根本没有客栈。而且还没到关外,这边的天气就已经十分寒冷,差不多比得上江南的数九隆冬了。 先天境以上的高手就能寒暑不侵,自是不怕,不过寻常弟子却是不成,早早换上了厚实的皮毛衣裳。 李玄都见此情景,便向秦素问起关外的情形。 秦素自小长在辽东,自是熟悉,道:“虽然刚刚入冬不久,但关外已经很冷,若是再往北走,草原上差不多已经开始下雪。” 便在这时,秦不二接口道:“大小姐说的是,这两年草原上白灾不断,雪大压死人,从草原上逃荒过来的牧民着实不在少数。” 李玄都奇道:“金帐汗国的牧民怎么会逃往辽东?” 秦不二道:“牧民们放牧就像咱们种田,我们要从今年的收成中预留出明年的种子和口粮,牧民们也要预留出明年的羊羔子和吃食,可一场白灾下来,牲口冻死无数,就算熬到来年开春雪化,牧民还是要喝西北风。所以牧民们就只有两条路,要么跟随金帐大军南下,要么就逃往辽东,这几年赵部堂组织人手开垦荒地,地多人少,只要来了,就有一口饱饭,不至于饿死。那些不愿意打仗的牧民知道这个消息后,便拖家带口地往辽东来。” 秦素赞同道:“近两年来,金帐汗国屡屡犯边,不是想要攻城掠地,就是为了过冬。可赵部堂整军经武,辽东铁骑不逊于金帐骑兵,他们往往占不到什么便宜,那些普通牧民也不想白白送死,自然就跑到辽东来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他虽然没有去过草原,但也知道一二,那里都是以放牧为生,若是大雪磅礴,将牧草都深埋了,牲畜吃不饱,要饿死一部分,没有饿死的也是孱弱不堪,抗不得冻,天气严寒,势必又要冻死一部分,牧民们自是损失惨重。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免心中唏嘘,这种战事,无关乎什么替天行道,就是为了生存而已。而两国相争,无论谁胜谁负,底下百姓都是处境凄惨,当真应了那句古人之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秦素见李玄都沉吟不语,又道:“你想去草原上看看吗?我小时候的随着爹爹去过草原,那真是天地之间一片雪白,没有半点杂色,阳光照下来,白雪耀得眼睛都睁不开,我那次从草原回来,好几天都看不清东西。” 李玄都道:“如果有机会,我倒是不介意去看一看塞外风光。” 他们一行人辰时从武城出发,直到申时才走了一百余里,到了此时,众多没有先天境修为的补天宗弟子已经不再骑马,反而是下马徒步奔行。用秦素的话来说,若是一直坐在马背上,很快就要被冻得手脚发麻,倒不如下来活动一下,反而能暖暖身子,少受点苦头。 如此行了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抵达预定的宿营地,补天宗弟子们开始扎营,忘情宗弟子则负责将已经凉透的吃食重新热上一热。 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到了夜半时分,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飘摇而下,很难想像,前些日子的晋州还是秋雨飘摇,如今的幽州已经是下起了大雪。 第二天起来,雪已经停了,除了湛蓝的天空之外,入目便是茫茫雪白,好像天地间的万物都融为一体似的,连脚下的驿路也变得界限模糊。 李玄都心头只有四个字来形容此情此景:“惟余莽莽。” 天地高阔,他们这一行人就像白纸上的一条细小黑线,缓缓而行。因为路上有了积雪,愈发难行,走起来也有些吃力,偶尔还要看着日头辨别方向,免得走了岔路。 秦素见李玄都满是稀奇,笑道:“这还算好的,因为有驿路,可以勉强辨别方向,若是到了塞外草原,本就没有路,风一过,什么马蹄印、车辙印通通都被掩盖了,天大地大,一马平川,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的,连棵树、连个丘陵都看不到,更没有半个人影,那才是不知路在何方。第一次去草原的人,多半要迷路,不见去路,也找不到身后归途,待到干粮吃完,便要饿死在白茫茫的草原上,这就是白灾的厉害。” 李玄都咋舌道:“与中原果然大不一样。”然后又道:“听你话中意思,你是对草原很熟悉了。” “熟悉谈不上。”秦素道:“只是去过几次。你也知道,我是个喜欢游山玩水的,又怎么能放过这塞外风光?你这是赶上了冬天,若是夏天,草原上又是另外一派风光。” 李玄都道:“冬天是白色的,夏天便是绿色的了。” 正在说着的时候,风又起了,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眼看着又是一场大雪。 李玄都没有换上过冬的衣裳,身上还是穿着春秋时节的鹤氅,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也不以为意,堂堂天人境大宗师,与天地交感,呼风唤雨也是寻常,岂会害怕严寒。 他伸出一掌,默运玄功,想要以“五行借势”之法驱散这场大雪,却发现有些艰难。按照借势之理,在这种情况下,他引来一场大雪,那是顺应天时,就如提前开闸放水,自是轻松无比,可想要将一场本该落下的大雪驱散,那就不是借势,而是逆势而为,就好似以大堤堵住湍急河流,花费气力甚大。天人境界终究是顺天而行,远远谈不上逆天而动,那是长生地仙才有的威能。 李玄都很快便放弃了这个想法,又收回手掌。 秦不一见此情景,笑道:“李公子,不妨事的,我们补天宗的弟子都是自小生在辽东、长在辽东,这种雪对他们来说只是家常便饭。再者说了,这才刚刚入冬不久,以后的雪还多着呢,你总不能见一次便驱散一次,就算是长生地仙也经受不住。” 李玄都笑着点头:“秦前辈说的是。” 秦不三插嘴道:“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江南那等温润天气养人,这塞外苦寒,每逢冬日,少不得要大病小灾,每个冬天都要死上好些我们这个年纪的老家伙。” 秦不一看了他一眼,笑骂道:“老夫还好好活着,你算哪门子老家伙。” 秦不四道:“我们兄弟二人自然不能与您老相比,可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们两个也着实是不算年轻了。” 秦不一正要说话,忽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景修高声说道:“终于到了。”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在远处有点点灯火,格外显眼。 第二百零三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补天宗家大业大,比之清微宗、正一宗也不逊色太多,这三百里路途荒无人烟,于是补天宗就专门设了一处自家的驿站,占地颇大,可容纳千余人,在此安排弟子驻守,又雇佣杂役、厨子、马夫百余人,用来接待来往的辽东五宗弟子。 方才景修说“终于到了”,就是说此地。到了此处,距离渝关也就不远了,那里是辽东总督赵政的心腹负责镇守,对于补天宗弟子来说,便是自家大门一般。 来到此地,自有人帮着喂马,准备饭食、热水,不必一路劳顿的补天宗弟子再去费心,景修吩咐道:“去填饱肚子,再洗漱一番,咱们争取明日这个时候就能抵达渝关。” 一众补天宗和忘情宗弟子应了一声之后,纷纷散去。 在此地镇守的补天宗弟子,修为不高,不过玄元境而已,这辈子估计是摸不到先天境的门槛了,但是年纪很大,辈分很高,便是景修见了都要称呼一声师兄,不过这位老人却不敢托大,毕竟宗门之中,境界修为是立身之本,辈分这种事情,做不得数的。他早就得了大小姐和姑爷要回辽东的消息,随行的还有四位大管事和景堂主,所以早早准备上房,又让人做了一桌极具塞外风格的全羊,虽然谈不上什么厨艺精湛,但胜在新鲜,想来那新姑爷久在中原,没品尝过这等吃食。 李玄都的确是第一次吃这等吃食,只觉味道独特,又喝了一壶奶酒,吃的倒是尽兴,却也沾染了满身羊膻味道,惹得秦素大为嫌弃,不许他靠近半分。 李玄都只得换下身上的衣物,换上了一身更符合当下时令的皮毛衣裳,少了几分儒雅,多了几分豪迈。 次日一早,一行人再度启程,前往渝关。过了渝关,便是辽东境内了。 …… 晋阳府,总督府。 一位不速之客深夜造访,没有故意潜藏行迹,反而是大大方方地显出身形。 徐载元听到动静之后,披衣起身,在重重护卫的簇拥之下出门查看。 来人直奔徐载元而来。 护在徐载元身前的两名刀客都有归真境的修为,立时拔刀迎上来人。 来人轻轻一推,单凭手掌破开刀气,一掌拍在刀背上,震碎这柄百炼长刀的同时,也凭借气机将持刀之人震飞出去,直接撞破墙壁,七窍流血,一动不动。 另外一名刀客对此视若无睹,丝毫不惧地横刀腰斩。 来人嗤笑一声,以体外护体罡气硬抗这一刀,然后反手一掌,将这名归真境宗师狠狠拍入地面,生死不知。 两名归真境护卫轻易落败之后,徐载元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摩挲腰间的玉璧,在他身旁还有一名老者。 老者名叫王梓顺,踏足天人境多年,出身自辽东五宗中的浑天宗,与本代宗主不和,所以甚少参与浑天宗的内务,颇不得志,后投奔徐载元的麾下,成为幽燕总督的首席供奉。 王梓顺久在总督府中,远离江湖是非,已经有些年头没有与人动手,但眼力还在,见到两名归真境宗师瞬间落败之后,不敢有丝毫大意,沉声道:“请李夫人止步!” 来人正是李非烟,她停下身形,望向王梓顺:“阁下修为不俗,还不出手?” 王梓顺看了眼身旁的徐载元,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身形一个稍稍停顿之后,朝着李非烟一掠而去,气势如虹。 瞬息之间,王梓顺近身到李非烟的身前三尺。 李非烟仍是负手而立,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王梓顺蓦然升起一股怒气。 太过目中无人! 本意只是试探一番的王梓顺索性化掌为拳,朝着李非烟的面门炸出。 既然你如此托大,那我也不客气,倒要看看你能强撑到几时? 就在王梓顺的拳头马上触及李非烟的额头时,王梓顺脸色骤变,猛然停下身形,上身向后后仰,似乎躲过了一道无形剑气,然后整个人向后倒滑而出,瞬间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只见这位浑天宗宿老不断辗转腾挪,仿佛正在面对一把无形之剑,反观李非烟,仍旧是老神在在,负手而立。 在场之人都没能看出李非烟是如何出手,只见得王梓顺一退再退,一直退到徐载元的身前才止住身形。 李非烟没有趁胜追击,仍旧站在原地,两指轻轻一点。 王梓顺的脑袋猛地一个后仰,眉心处出现一个不深不浅的血洞。 论体魄坚韧,论气机浑厚,王梓顺都不逊于他人,可是那道剑气仍是轻而易举地破开了他的护体罡气,这让王梓顺有一种隐隐感觉,李非烟若是全力出手,自己就算不死,也要被顷刻间重伤。 王梓顺不敢造次。好在李非烟也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淡淡说道:“徐部堂,我此来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部堂,来而不往非礼也。” 徐载元谈不上惧怕,毕竟是一地总督,没有那么容易就被刺杀,还有其他后手,不过代价巨大,能不动用是最好。他沉默了片刻,深吸一气平复心境,缓缓道:“徐某受教。” 李非烟深深看了眼徐载元,向后退去。 待到李非烟消失不见,徐载元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问道:“王老,这位李夫人与李玄都是什么关系?” 王梓顺沉声道:“这便是那日与施先生交手之人,她父亲是上上代清微宗宗主,她的姐夫是清微宗上代宗主李道虚,她则是嫁给了清微宗天魁堂的堂主李道师,同时也是清微宗的副宗主,李玄都、张海石还有李宗主都算是她的子侄辈。” 徐载元的脸色顿时晦暗几分:“原来是这位李夫人。” 王梓顺接着说道:“如今看来,这位李夫人是支持小李先生而不是大李先生了,再加上张海石海石,李玄都虽然离开了清微宗,但仍旧不容小觑。” 徐载元平静道:“清微宗的三四之争,本督略有耳闻。如今小李先生已然被逐出师门,尚且如此棘手,当年他跟随张肃卿时是何等势大,便可想而知,也难怪李宗主想要置他于死地。” 王梓顺感叹道:“如今李玄都与辽东秦氏结亲,又有大天师背后支持,再加上大剑仙态度暧昧,李宗主想要除去他,却是难了。” 第二百零四章 来人 江湖之大,何止是正邪两道二十二宗,除了太玄榜十人之外,还有许多隐世高人,甚至是不在江湖的庙堂中人。可要说中原最为顶尖的几人,倒是早有公论,正巧这五人分列东南西北中,分别是:东海李道虚、西北澹台云、南国张静修、北冥秦清、天下之中徐无鬼。 五人之中,秦清因为还未踏足长生之境,所以排名最末,澹台云晋升长生境时日太短,也公认稍逊色于另外三位积年长生地仙,只是大天师、地师、老剑神之间孰高孰低,却是没有定论了,毕竟大天师和地师几次交手,都有些点到即止的意思,没能分出胜负,老剑神更是从未与两人有过交手,不过比较统一的意见是,大天师手掌两件仙物,而地师和老剑神只有一件仙物,若是生死相搏,也许大天师会占到上风。不过这都是江湖上的推测之言,当不得真,做不得数。 话又说回来,这五位高人,可不是单打独斗的莽夫人物,无一不是家大业大的一方诸侯,仅就各自权势而言,明面上以澹台云为最,实则五人都相差不多,秦清虽然不似另外四人那般亲自出面,但世人都清楚,赵政之所以能雄踞辽东、整军经武、屯垦戍边,正是因为有一众辽东豪强的鼎力支持,而辽东豪强又以秦家为首,再加上以补天宗为首的辽东五宗,秦清在辽东是怎样的地位,已是不言而喻。所以才会有人称呼秦清是未经朝廷册封的“辽王” 。 李玄都以前对于这一点感触不深,直到他进入渝关之后,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这位秦世叔的赫赫权势。渝关守将名叫方之信,乃是赵政的心腹。大魏朝廷分为勋官、散阶、实授,就拿赵政而言,他的全称是总督辽东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事,加兵部尚书衔兼督查院左副都御史、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其中总督是实授,也就是实权官职,因为要领兵,所以加兵部尚书衔。而特进光禄大夫是散阶,并无实权,却象征俸禄和待遇,特进光禄大夫是正一品,文官自特进光禄大夫至将仕佐郎,共四十二阶;武官自特进光禄大夫至忠显校尉,共三十阶。每一品级分为初授、升授和加授。分别由吏部验封司和兵部武选司给授。上柱国是勋官,文勋十级,武勋六品十二阶,正一品是左右柱国,从一品是柱国,与爵位最大的不同在于,爵位可以下传子孙,勋级可以往上延封,就拿赵政来说,朝廷封了他一个从一品的柱国,那么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就能获得相应的封赠。若是武官,还有挂印之说,遇重大征战,则挂诸号将军或大将军、前将军、副将军印,带兵出征,事毕归还,称挂印将军。大将军印有三,分别是:征虏大将军、平虏大将军、镇朔大将军。当年秦襄以武官身份出征西北,便是挂平虏大将军印。 方之信的官职是副将,也就是仅次于总兵官的副总兵,副总兵、总兵官与总督、巡抚一样,最初都非常设官职,只是临时增设,所以并没有品阶,可他身上还兼着指挥使的官职,属于正三品,又有奉国将军的散阶,便是从二品,同时因为与金帐汗国作战有功,还有正三品上轻车都尉的勋级,算是名副其实的从二品大员。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见了秦素之后,仍旧是小意逢迎,大有把秦素当作郡主娘娘对待的意思,从这一点上来说,秦清被称作“辽王”并非是空穴来风。 李玄都见此情景,失望有之,却也在意料之中。 儒家士大夫们所畅想的大同世界和万世太平并不存在,辽东也终究不是李玄都理想中的净土,可世上哪有什么净土,不过是在比烂中找出一个不那么烂的罢了,李玄都始终都是在骑驴找马,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他想要的千里马,但路还是要走的,有驴子骑总比徒步要好一些。 入夜时分,李玄都独自一人登上城头,双手按在冰冷刺骨的城垛上,眺望另一侧的辽东大地。城头上自然有巡城士兵,不过因为方之信已经提前打过招呼的缘故,都不曾来打扰李玄都。 李玄都此时心绪有些复杂,他清楚自己此行前往辽东的目的,却又有不知前路在何方的迷茫,两者并不冲突,就像练武,他自创了一门功法,开始依法修炼,可到底是练成绝世神功,还是走火入魔,他自己心中也没底气。 便在此时,忽听有人问道:“你在想什么?” 李玄都转头望去,却见自己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人,一身宽袍大袖的石青色常服,非是锦缎材质,而是棉布,印有暗花。再看其相貌,已是年过四旬,眉如飞剑,容貌英武绝俗,眉宇间却有淡淡萧索之意。这样一个男子,无论是相貌,还是气态,都堪称完美,纵使是相貌英俊的颜飞卿,也因为年轻的缘故,在威严和从容上相去甚远,在李玄都所见之人中,张静修和李道虚已是老人相貌,抛却不提,唯有徐无鬼能与其相提并论。 李玄都定了定心神,没有问来人的身份,而是说道:“我在想天下苍生,也在想儿女情长。” 此人笑道:“一大一小,一公一私,如何兼顾?” 李玄都道:“我要去见一位江湖前辈,那位前辈既是足以影响天下大势走向的一方诸侯,也算是我的未来岳父,自然公私兼顾。” “岳父?”来人微微一顿:“既然还未见过,人家更不曾同意这门亲事,你如何敢妄称岳父?” 李玄都淡笑道:“因为我要娶之人是他的女儿,而不是这位辽东豪强,只要他的女儿同意,见与不见又有何妨?” 来人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私定终身?” 李玄都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更何况是父母之命?” 来人轻喝了一声:“好狂妄的后生小子。”不过话语中并无甚怒意。 李玄都笑道:“非是狂妄,而是心诚。先生可见我之诚意乎?” 来人默然不语。 李玄都轻轻拍打城垛,道:“方才先生问过了我,现在我也想问一问先生,不知先生可否?” 来人道:“但问无妨。” 李玄都伸手指向辽东方向,问道:“若是有朝一日,辽东铁骑经此雄关,南下中原,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来人言简意赅道:“大势所趋。”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问道:“既要入关,定要入京。入京之后,旧时权贵又当如何?是与他们和光同尘,还是扫屋迎客?” 来人皱了下眉头,道:“这就要看时势如何,若是天下未定,自然要善待,一则是避免树敌,二则有千金买马骨之效用。至于天下大定之后,少不得要重新收拾山河。” 李玄都道:“入钉唯恐其不坚,拔钉唯恐其不出。今日入钉易,明日拔钉难。” 来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你此来辽东,就是为了这些事情?你娶人家的女儿,难道是为了一展胸中抱负?” 李玄都道:“这世上之事就如长河之水,江河泥沙俱下,试问,如何区分泥沙与河水?人心似滔滔浊水,一个‘情’字与一个‘利’字纠缠一处,谁又能切割开来?” 来人沉默了片刻,轻笑道:“好一个李紫府,真是能言善辩,我不及也。” 李玄都谦逊道:“先生谬赞。” 来人学着李玄都轻轻一拍城垛,城垛毫发无损,可这段十丈长的城墙却无声震颤,缝隙间无数灰尘簌簌落下。 李玄都望向来人,问道:“先生是要考校我的武艺?” 第二百零五章 考校 来人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幸会小李先生是有缘。若论境界修为高低,我大约是比小李先生高出一筹,所以咱们今天不比境界,就比招式,也不比刀剑上的本事,只看拳掌,如何?” 李玄都笑道:“多谢前辈有意容让。既然前辈出题,李某当附骥尾。” 既然人家已经主动点破,李玄都也不再称呼其为“先生”,而是改称“前辈”。 来人笑道:“看来小李先生对自己的拳掌功夫颇为自信。” 李玄都摇头道:“不敢,只是占了一个‘杂’字。” 来人淡淡一笑,从大袖中探出一只手来,他容貌英武刚毅,手却晶莹修长,宛如羊脂玉雕,以食指点向李玄都。 李玄都不敢大意,用出“太平青领经”中记载的太平宗绝学“万化绕指剑”,既是一路奇门剑法,也是一路指法,在指尖上生出一簇如烟如雾的豪光,迎向这一指。 两指相触,李玄都只觉对方气机浩瀚无垠,深不可测,可对方有意自行筑起一道“堤坝”,将境界也压制在天人无量境,与李玄都相差仿佛,这记对拼却是不分胜负。 来人化指为掌,一掌斜斜拍下。李玄都见此掌竟无丝毫破绽,不由赞叹一声,然后单手结成佛家手印,同样斜劈而出,因见此掌全无破绽,故而李玄都便以守为主,来人见李玄都守备森严,也不以为意,省却了诸般后续变化,与李玄都直接对了一掌,因为他刻意压抑本身修为之故,这一掌又是不分胜负。 李玄都后退几步,心知若非人家故意压制本来修为,仅凭者两次对掌,他便已经彻底落入下风之中。说是比拼招式,自是要拿出些真本事,他所学庞杂,可真正运用最为熟稔的还是“万华神剑掌”,这路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然是从剑术中变法而得,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但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乃是清微宗上层弟子的必学掌法,不过这路掌法上手不难,精通不易,若是剑法不精,掌法便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如今李玄都学了三大剑诀,对于剑法领悟之深,当在天下前五之列,这“万华神剑掌”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只见李玄都双臂挥动,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桃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然后无数掌影合作一处,笼向那人。 那人剑眉一挑,只是平平无奇地一掌拍出,可这一掌中却是暗含刀法妙义,只见得一掌瞬间化作九掌,分别攻向李玄都的实招所在,这无关乎招式巧妙与否,关键在于眼力和见识,不管“万华神剑掌”如何玄妙,都是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招式,早就被人熟悉。而来人所用掌法,同样被李玄都认出,正是补天宗的“天问九式”,秦素也曾教过李玄都,可秦素本身练得不到家,李玄都更是只学了些皮毛,哪里比得了眼前之人亲自用出,纵使认出,也无甚破解之法,李玄都只得在“万华神剑掌”中临时添了一招“青墨三千甲”,只见李玄都身后长发如长鞭一般扫向那人手腕。 来人轻轻“咦”了一声,似是颇为惊讶,然后化掌为手刀,凌厉非常,直接从中裁断发鞭,然后顺势一记手刀劈下。 李玄都用出金刚宗的“大宝瓶印”,对上手刀之后,只听得一连串金石之声响起,却是如刀剑碰撞一般。 来人双手并出,双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李玄都忽拳忽掌,忽爪忽指,更是极尽变化之能事。 两人越斗越快,却又没有一丝一毫的逸散气机,就连城头上的一块砖瓦也没有伤到。对于天人境大宗师而言,一掌下去开山裂石不算什么,能做到收放自如而不伤外物分毫,那才是真正的高明。仅就眼下而言,两人已然都到了这一步。 来人脸上露出几分嘉许之意,纵使在激斗之时,仍旧有余力开口道:“久闻清微宗以剑道闻名天下,却不想小李先生的拳掌功夫也是这般精深。” 李玄都虽然不及来人,但“假丹”一道贵在气机浩大,此时同样开口道:“补天宗以刀法称雄江湖,前辈却能将刀法彻底融入拳掌之中,非大宗师不能为之。” 来人轻轻一笑,手上招数一变,探向李玄都的面门。李玄都一惊,左掌翩然迎上,右掌化拳亦是击向来人面门,来人掌袖齐飞,化解李玄都十余掌,抓住李玄都露出的一个破绽,一把捉住了李玄都的手腕。 李玄都感觉手腕蓦地一紧,挣脱不得,方才他手段用尽,均被此人轻描淡写,一一化解,重出江湖以来,李玄都还是第一次被人家在招数上拿住。就是上次对上白绣裳,也只是在招数上落入下风而已,还没被白绣裳打落手中长剑。 不过李玄都也不气馁,他早年时专一剑道,坠境之后,不得已融汇百家,以各宗门的武学为主,术法为辅。可以说他的一身武学修为,融合正道十二宗之长,此时他以坐忘禅功为根基,运转慈航宗的“千剑观音”之法,不曾气机化剑,而是化作手臂。 数十手臂各自施展他平生所学。有金刚宗的“大手印”、“金刚掌”、“般若拳”、“七轮拳”。有静禅宗的“擒龙手”、“伏虎手”、“千斤掌”、“大金刚拳”。有正一宗的“两仪指法”、“太乙九宫拳”、“太乙八卦掌”、“纯阳指”。有慈航宗的“移花指”、“印月掌”、“大慈悲掌”、“拈花式”。有玄女宗的“璇玑指”、“玄冰手”、“寒阴掌”、“拂花指”。还有“玉鼎掌”、“金殇拳”、“摧碑手”、“横江式”、“龙虎八式”、“指玄九式”、“落华掌”、“大光明狮子爪”、“霸王举鼎”、“乾坤袖法”、“阴阳纵横手”等其他各宗武学。 严格来说,这已经属于神通范畴,超出了拳掌比试的范围,可这些招数又无一不是拳掌功夫,却是李玄都用了个巧。 来人只得松开李玄都的手腕,食指忽屈,轻轻弹中近身处一条手臂,那手臂轻轻一颤,一声轻响,化为虚无。紧接着,有如瘟疫蔓延,由第一条手臂起始,四周手臂次第粉碎,转瞬间,诸多手臂变为逸散气机,被夜风一卷,消失得干干净净。 高手对招,相差原只一线,李玄都得此余暇,深深吸一口气,气机畅通,立时重整颓势,便要再次出手。 此时忽听一个女子声音远远传来:“紫府,爹爹,你们在做什么?” 来人与李玄都均是脸色微变,顾不得相斗,各自收手,然后李玄都就听那人朗声笑道:“司徒兄有师弟如此,理当含笑九泉。” 李玄都一怔,立时反应过来,顺着这话说道:“前辈见过大师兄?” 来人点了点头,叹道:“我当年与司徒兄交好,司徒兄风采卓绝,令人倾倒。当年他本有心化解清微宗与正一宗的恩怨,亲去正一宗与大天师深谈,原本已经成功,不料回归东海途中,遭人暗算,含恨而亡。” 李玄都闻听此言,脸色黯然。 便在此时,一名女子来到两人身旁不远处,正是秦素,而被她称呼爹爹之人,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天刀”秦清了。 秦素狐疑望向二人:“你们两个刚才是在打架?” 秦清轻咳一声,正色道:“为父只是指点紫府一二。” 李玄都点了点头,满脸诚心实意:“能得秦世叔指点,玄都受益良多。” 秦素分别看了看两人,也不戳破,笑道:“如此最好。” 第二百零六章 司徒玄策 其实李玄都在第一时间就猜出了秦清的身份,只是他没有道破,秦清也心知肚明。 秦清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意思是两家联姻,关键不在于李玄都和秦素这两个当事人如何想,在于秦李两家的“父母”如何想,所以是父母之命。李玄都回答说“天变不足惧,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意思便是不需要父母之言,此乃二人私事,而非两家公事。所以秦清笑骂李玄都狂妄,却无甚怒意。所以李玄都才问秦清能否看到他的诚意。 后来秦清又问李玄都此来辽东难道只是为了这些天下大事,李玄都回答说世上之事如长河之水,家国一体,国事家事并不冲突,而人心复杂,谁也不能抛开利害只谈感情,或是抛开感情只谈利害,终究是混杂一处,难以区分。 秦清算是认可了李玄都的说法,这才提出切磋武艺,因为秦清压抑了境界修为,所以的确是单纯切磋而已。可如果李玄都的回答不能让秦清满意,也许就不会是这般公平比斗了。 因为秦素突然出现在此处的缘故,两人没能真正分出胜负,不过也算尽兴,尤其是李玄都,过去遇到的对手中,同境相争,旱逢敌手,真正能让他感觉棘手的不过是李太一和李元婴这对同门师兄弟,可这二人也没能胜过他去,唯一让他落入下风的是白绣裳,今日又要再加上一个秦清,难怪秦清在太玄榜上的排名要高出白绣裳,是为长生境之下的第一人。 至于秦清与司徒玄策交好,也不是秦清信口开河。 正邪两道相争绵延千年之久,各自伤亡惨重,于是正邪两道中有了主和一派。邪道之中,主和的辽东五宗与主战的西北五宗公开决裂,正是自秦清始,由此可见,秦清乃是主和一派之人。而在正道之中,司徒玄策也是主和之人,当年司徒玄策天纵之资,更胜如今的李玄都,同辈之中无人能及,几乎所有人都将其视为未来正道盟主的不二人选,最早时候,“大先生”这个称呼是专门代指司徒玄策一人而已,后来才由此衍生出二先生、三先生、四先生等称呼,哪怕是术算第一人的沈无忧,也要在“大先生”之前加一个姓氏。司徒玄策得知秦清的心意之后,曾多次前往辽东,与秦清面谈,并极力撮合秦清与白绣裳。 除了交好辽东五宗之外,司徒玄策还主张缓和清微宗与正一宗的敌对态势,主张两宗和谈,两宗并立。此举深得大天师张静修心意,故而邀请司徒玄策前往大真人府一晤。当时的清微宗中,因为对正一宗无必胜把握,故而是战是和尚有争论,司徒玄策力排众议,又说服李道虚,前往云锦山,与大天师张静修面谈数日,并在此期间与张鸾山一见如故,两人常常秉烛夜谈,同后来张鸾山的种种行为也深受司徒玄策的影响。 当时清微宗和正一宗只是敌对,还未正式开战,正一宗对于后起之秀清微宗的挑战,同样忐忑,眼见司徒玄策亲临正一宗,双方化干戈为玉帛,无不如释重负、欢欣鼓舞,在司徒玄策离开云锦山时,张静修亲自相送至上清镇,当时还未犯下大错的张静沉率领张岳山、张鸾山、张岱山等人再送三十里才折返而回。 司徒玄策外联辽东五宗秦清,又平定正道十二宗内部纷争,只待整合完毕,便可代天行罚,诛灭冥顽不化的西北五宗,从此之后,江湖上再无正邪之分,只剩下十七大宗门而已。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就在司徒玄策从吴州返回齐州的途中,被人伏击,饶是司徒玄策已经跻身造化之境,仍是寡不敌众,重伤之下逃回东海,已是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在这种情形下,能救司徒玄策的只有李道虚,当时李道虚已然跻身长生境,而司徒玄策本身也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若是李道虚舍得跌落一个境界,可以救回司徒玄策,以李道虚的资质和经验,也未必不能重回长生境,可在种种顾虑之下,李道虚未曾出手相救,而是坐视司徒玄策身死。正因为如此,张海石与李道虚反目,而李道虚因为心中有愧的缘故,又秉持以法为尊的理念,始终不曾为难张海石。可在这种情况下,大弟子身死,二弟子离心,李道虚只能在时隔多年之后收了其他几位弟子,这也是李玄都等人与张海石年龄相差极大的原因。 司徒玄策之死,影响深远,除了直接导致张海石与李道虚反目之外,李卿云也对李道虚极为不满,夫妻二人为此几番争吵,李道虚一怒之下,与妻子分居两处,后来李卿云既是伤心丈夫薄情,更是难过如同亲子的司徒玄策身死,几番打击之下,练功出了岔子,修为大损,每况愈下,终是郁郁而终。 在司徒玄策身死之后不久,被压抑已久的主战派占据上风,清微宗终是以后起之秀的身份向正道盟主的宝座发起了挑战,正道由此分裂出两大阵营。在这种情况下,司徒玄策关于联合十七宗共诛西北五宗的宏图便变成了一场空。 没了司徒玄策的支持,辽东五宗和正道十二宗的联盟无果而终,秦清和白绣裳的婚事也只能作罢。不过在多年之后,秦清还是通过接任忘情宗宗主一事正式与西北五宗决裂,并得到正道各宗的支持,这也是仰赖当年司徒玄策的谋划之故。 到了如今,李玄都的所作所为,对于许多老辈江湖人来说,并不陌生,这就是当年司徒玄策已经做过的事情,李玄都又做了一遍。正因为如此,张海石对于其他师弟都不假辞色,唯独与李玄都亲如父子兄弟。大天师张静修也对李玄都青睐有加,盖因李玄都又让他想起了当年功亏一篑的议和。张鸾山、秦清、白绣裳等人,也很难不想起当年那位风姿如玉的同辈领袖。 这段往事,李玄都是随着年龄增长、阅历渐深才慢慢完全知悉清楚的。最早的时候,他只知道大师兄司徒玄策死了,后来才知道是意外身故,等到他知道大师兄曾经做过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反思“四六之争”的对错。 在李玄都看来,大师兄司徒玄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唯一的不足便是,走得太快了,太想一战功成,与当年的张肃卿有相似之处。万世之功,一步之遥。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不说庙堂,只说江湖,多少风云人物。邪道有宋政,可称枭雄,以布衣之身起家,以下克上,跻身天下顶尖豪强之列,开创西北大周基业,这才有了后来澹台云与大魏朝廷分庭抗礼。正道有司徒玄策,可称英雄,整合正道十二宗,联合辽东五宗,更在李玄都之前,要将西北五宗置于死地,结束千年纷争,开百年太平。可到了如今,宋政何在?司徒玄策又何在?这两人都倒在了江湖之中,何况是一个李玄都?帝京一变,李玄都险些就要步了此二人的后尘,所以李玄都才要用数年时间去痛定思痛,反思自身。哪怕是今日的李玄都,也万不敢说小觑了天下英豪。 正因如此,李玄都时常会说徐徐图之,可在如今的形势之下,又时不我待,实在是两难处境。 幸赖有前人已经走出了一条路,李玄都再顺着这条路去走,便会省力许多。 只是这条路走到最后,会是怎样的局面,李玄都也不知道了,总不会比现在更坏。 第二百零七章 父女 这段往事,让李玄都心潮起伏,就在此时,又听秦素问道:“紫府,你这么晚了跑到这里做什么?还有爹爹,你怎么来了?” 李玄都和秦清对视一眼,虽然两人年龄相差巨大,但在秦素面前却是颇有灵犀,李玄都当先开口道:“心中忐忑,无心睡眠,所以出来走走。” 秦素何等聪明,立时明白了李玄都话中的“忐忑”所为何来,自是要见未来岳父之故,不由脸色微红。 秦清看了李玄都一眼,对秦素说道:“你离家多日,为父放心不下,所以过来迎你。” 秦素心中暗忖:“我又不是第一次离家多日,也没见爹爹担心,更没见过主动来接我的,说到底还是来见紫府的,这是嘴硬哩。”话虽如此,秦素却也不能在情郎面前戳穿老父,让老夫下不来台,只得点头道:“有劳爹爹了。” 知女莫若父,秦清只一眼就看出了秦素的言不由衷,轻轻哼了一声:“我只怕女儿大了不由人,忘了我这个家中老父。” 李玄都眼观鼻鼻观心。 秦素又羞又窘:“爹爹这是什么话,我、我怎么会……” 秦清笑道:“你怎样啊?” 秦素除了在李玄都面前时,难得露出几分小女儿之态,挽住秦清手臂,道:“女儿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女儿,怎么会忘了爹爹?” 秦清道:“这话可是难说,有道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若是嫁人,相夫教子,哪里还管爹爹。” 秦素脸红道:“什么相夫教子……再者说了,就算我成亲了,爹爹不是也要续弦再娶吗,只怕是……怕是……” 秦素没有把话说完,秦清脸上的笑意却淡了许多,威严渐显,沉声道:“此非为父一人之事,关乎到辽东大计,不可一概论之。” 秦素叹了口气:“爹爹娶妻之后不忘女儿,女儿嫁人之后又怎会忘了爹爹?” 秦清笑道:“既然如此,待你成亲之后,无论所嫁何人,还是留在辽东如何?” 秦素一怔,却是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偷偷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秦世叔这是要招上门女婿了?” 秦清目露寒芒,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李玄都道:“若是招揽上门女婿,那就不是嫁女儿了。不说其他,我只说一条,入赘之人,每逢佳节,要拜祭秦氏祖先。若连祖宗都变了,却是不妥。易地而处,秦世叔是否愿意随着白宗主拜祭白氏祖先?若是秦世叔不愿,那么旁人自然也是不愿。” 这可不是李玄都空口白话,而是早有李道虚和李道师的前车之鉴。 秦素冷声道:“若是不愿,此事休提。” 李玄都道:“此事旁人说了不算,秦世叔说了也不算,还要问过白绢。若是白绢非要夫婿入赘,那我也无话可说。可如果只是秦世叔一意孤行,李玄都虽然不是秦世叔的对手,却也不肯就此屈就。” 秦清忽然笑了一声:“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确是这个道理。我秦清都不肯入赘,如何又强求旁人?” 秦素见父亲没有动怒,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又是父亲故意试探李玄都,若是李玄都愿意入赘秦家,连祖宗都不要了,可见其居心不良,所谋甚大。 不过秦素见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李玄都,却是不依,嗔道:“爹爹,哪有你这样的待客之道?” 秦清冲李玄都一拱手:“是老夫唐突,还望紫府不要见怪。” 李玄都笑着摇头道:“万不敢见怪。” 秦素见爹爹并无故意为难之意,不由松了一口气,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若是爹爹真如话本中那些老古板一样看不上李玄都,她无论如何选择,都难免伤心失望。可如果两人能翁婿相和,则是再好不过。 平心而论,秦清的眼光再高,也不得不承认李玄都是小辈中首屈一指的才俊人物。论境界修为,他已是天人无量境,长生有望。论地位,他是太平宗的宗主,与秦清一样,同是一宗之主。论格局,李玄都心怀天下,曾追随张肃卿,又曾向李道虚进言,也是举止皆知。再加上秦清与司徒玄策有旧,李玄都又肖似师兄司徒玄策,不看僧面看佛面,秦清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更何况秦素心仪李玄都,秦清更要顾及到女儿的想法。 于情于理,秦清都不会看不上李玄都,若是他连李玄都也不放在眼中,那天底下倒是没人能入他法眼了。秦清唯一的担心便是李玄都居心不良,此并非秦清一个人有如此想法,如李元婴、谷玉笙等人,都是认为李玄都接近秦素是为了借力于辽东秦家,甚至江湖上绝大部分人也是如此想法,直到李玄都成为太平宗的宗主,两人看起来实力相当,这种声音才渐渐变小。这也是人之常情。 秦素说道:“如今夜寒深重,我们不要在这城头之上说话,先去落脚的驿站。” 秦清点了点头,道:“好。” 三人下了城头,来到驿站。虽然是驿站,但是听闻宗主亲临,景修、秦不一、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等人还是纷纷出迎,见礼过后,秦不一吩咐驿站安排了一桌夜宴,众人围桌而坐。 秦清地位最高,居中而坐,左边是秦素,右边是李玄都,倒像是一家人了。两人虽然隔着一个秦清,但眼神之间也颇多交流,落在年纪最长的秦不一眼中,自是老怀甚慰,只觉自己有生之年,能见到秦家的第五代人。 一顿丰盛晚宴过后,秦素拉着李玄都去散步,秦清与一众秦家之人以及景修则是留在正厅之中,由秦不一向秦素禀报这次讨伐北邙山的具体经过。 两人走远之后,秦素轻声道:“你这次表现不错,我爹爹对你很满意呢。” 李玄都笑道:“我师父也对你很满意,他老人对待我们这些弟子从来都是不冷不热,唯独对你肯给个笑脸,这可是莫大殊荣,所以我们是彼此彼此。” 秦素笑道:“你感觉我爹怎么样。” 李玄都道:“不愧是‘天刀’,境界修为之高,深不可测。” 秦素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觉得我爹为人如何?”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长叹道:“为人父者,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秦素喃喃道:“是啊,为人夫,尚不好说,可为人父,却是无可指摘。” 第二百零八章 秦府 秦素不满道:“若论身份,我爹爹也不逊于那位白宗主,他还是辽东五宗的盟主,应该高出一些才是,怎么就成了委身下嫁?” 李玄都道:“话虽如此,可按照礼教规矩,男子的结发之妻是元配,元配故去之后,男子续弦,所娶的妻子是继配。元配和继配都是正妻,是一家主母,妾室是奴,可对于整个家族而言,却是元配的地位更高一些,若是继承家业,也是元配子女排在前面,继配子女排在之后。一般而言,娶妻时元配的要求更高,继配的要求就低一些,若是两家门当户对,地位相当,绝不会让自家女儿去给旁人做继配,就拿我们两个来说,如果我娶妻又丧妻,你爹万不会把你嫁给我做继配的。所以对于白宗主而言,若是做元配夫人,当然不算下嫁,可做秦世叔的继配夫人,就只能算是下嫁了。” 秦素转念一想,按照如此说法,就算白绣裳成了自己的继母,那也是自己娘亲压她一头,心中倒是舒服许多。 李玄都轻叹道:“礼教森严,这便是儒门的厉害了,就是我们这些江湖人也不得不遵守儒门为天下订立的规矩。” 秦素乜了他一眼:“你还是守规矩的?若是真守规矩,我们现在可不该见面。” 李玄都借用了古人之诗:“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秦素道:“你这人说狂妄时也狂妄,说谦逊时也谦逊,真是奇也怪哉。” 李玄都道:“人有多面,就如许多世家公子,在长辈面前唯唯诺诺,在朋友面前温文尔雅,可面对升斗小民,就会傲慢无礼,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素笑道:“我知道,这是媚上欺下之人,说的就是你了。” 李玄都不以为意,玩笑道:“你就比我好了?在大天师和老剑神面前,低眉顺眼,到了普通江湖人面前,就成了不假辞色、八风不动的神女仙子了。” 秦素恼羞成怒道:“你还敢说!” 李玄都哈哈笑道:“这世间之人,哪个不是如此,傲下媚上,少有人能脱俗。不卑不亢,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何其难也。当年张肃卿曾对我说,圣人的道理,拿来修身养性可以,拿来办事则百无一用。” 秦素心头一动,问道:“你忽然说起这些,是又想到了什么?” 李玄都道:“我有一种预感,儒门之事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地翻页,三座学宫,九位大祭酒,还有四大书院的山主,虽然不曾听说有长生境高人坐镇其中,但胜在心齐,不似我们道门这般一盘散沙、内斗不止。只怕很快就会行动起来。我也好,你爹爹也罢,以后只怕是一步一重山,想要成事,没那么简单。” 秦素道:“儒门中人,看似谦和,实则霸道,非要事事都按照他们的意思来做不可,否则便要你永无宁日。” 李玄都笑了一声,慨然道:“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死之争,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和富贵荣辱都系于此间,哪里有半分容情余地。” 第二日一早,秦清已经独自离去。李玄都等人离开渝关,正式进入幽州境内。 到了幽州,补天宗和忘情宗弟子们便开始分批散去,最后只剩下李玄都、秦素、景修以及秦家四老前往朝阳府。 朝阳府是秦家的根基所在,也是赵政为什么能掌控幽州的关键所在。地方上,豪强士绅们不支持你,除非派兵来攻,否则便是皇权不下乡的局面,朝廷羸弱,徐载元自然无可奈何。 不过在朝阳府,秦家行事十分低调,哪怕是大小姐回府,也没摆出什么迎接阵仗,秦素似乎也习以为常,一行人就像是寻常小富之家,一对年轻夫妻,带着几个老仆随从,来到这处关外繁华地,其街市之繁华,却是不逊于许多大府。穿过几条热闹大街,便来到秦家府邸坐落的长街。 秦家府邸坐落在整个朝阳府最好的地段,可进入府邸方圆百丈后,就骤然变得清静,外面的喧嚣很难浸染到此处,不仅不见半个商贩,就连车马行人也少得可怜,竟是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由此可以看出秦家的在朝阳府的赫赫权势,这也是土皇帝的好处,换成帝京,就算是亲王府邸,也很难有这般待遇。 一行人停马下车,只见门前立着两个几乎有两人之高的巨大石狮,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秦府”两个大字。此时这座雄伟府邸竟是正门大开,一名与秦清、秦道方颇为相似的男子站在门前,想来就是秦家的二老爷秦道远了。 秦道方拱手道:“老夫秦道远,恭迎贵客多时。” 李玄都看了眼大开的中门,还礼道:“不敢当,不敢当。” 秦道方微微一笑,侧开身子,伸出手臂:“小李先生,请。” 李玄都也伸出手臂:“请。” 两人并肩走入正门。 秦家底蕴深厚,自然不是骤然富贵之家可比,进了正门,有一段不短的路途,若是脚力孱弱的小姐夫人,在府中还要乘轿坐车,不过秦家是江湖中人,无论男女都有不俗业艺,却是省却了车马轿子,只要是在府中,无论去何处都是徒步而行。从正门到正厅,以一条大甬路相连,不过这段路途只有秦道远、景修、秦素、李玄都四人能堂而皇之地行于其上,其余仆役丫鬟只能侍立两侧,而秦家四老已经各自散去,他们名为仆役,实则也是秦家中的实权人物,便是秦家三兄弟都平等待之,自然有各自独立居处,离开多日,积压了许多事情需要他们定夺处置,所以在入府之前,他们与李玄都告罪一声,四人从侧门入府,不再相陪。 来到正厅,满目堂皇,所悬挂、摆放、安置之物,无一不是大有来历,无一不是价值千金,李玄都算是见过世面之人,也要赞叹秦家富贵,比之金陵钱家毫不逊色。如果李玄都是布衣之身,难免自惭形秽,也要被秦家之人看低了,不过世居东海的李家毫不逊于秦家,太平宗又是行商天下的巨贾,在秦家中人看来,世家公子配名门淑女,这才是门当户对,这也是李玄都与秦素几乎没有遇到太大阻碍的原因。 几人分而落座,自有美貌丫鬟奉上香茗。按照道理来说,秦素身为女子,不该与男客同处一室,不过江湖中人没那么多忌讳,而且秦素又是独女,秦清视若掌上明珠,平时他都要看这个宝贝女儿的脸色,上行下效,谁也不敢把她当作寻常闺秀小姐看待,故而秦素在秦家名为秦大小姐,实则应是秦大公子才对。 秦道远坐了主位,秦素坐在他的下手位置,李玄都则在秦素的对面位置稳稳当当坐了,虽说先前秦、李两人互相嘲笑对方是媚上傲下之人,不过此时的李玄都倒也真是不卑不亢,言谈举止,从容不迫,自有一番威严气度,让秦道远对他观感颇佳。因为李玄都先前已经见过秦清,所以此番秦道远并非是考校李玄都,只是闲话家常,谈起了张海石、大天师等人。 如此小半个时辰,秦道远忽然话锋一转:“紫府大名,便是塞外辽东也是多有耳闻,我与辽东总督赵政有深交,他几次三番向我提起,想要见一见紫府,不知紫府意下如何?” 李玄都一怔,他此来辽东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去拜会这位名声在外的辽东总督,没想到不等他去登门拜访,对方已然主动邀请,这倒是正合他的心意。 李玄都道:“我对这位赵部堂已是仰慕已久,自是求之不得。” 秦道方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寻个时间,再找个幽静雅致之处,请两位见上一面。另外,天良如今也在府上,紫府若要叙旧,只管遣人引你去雪园寻他就是。” 李玄都点头应下。 再有片刻,秦道方让秦素安排李玄都的居处,他起身告辞离去。 第二百零九章 老友 一事不烦二主,李玄都没有急着要秦素为他安排住处,而是先让秦素领着他去了雪园,也就是胡良的居处。 来到雪园,李玄都发现这里除了平常居处住宅之外,还有一栋藏书楼,胡良平日就在这里。 在秦素的引领下,李玄都来到藏书楼,找到了正在书楼深处枕着藏书酣眠的胡良。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踢了下胡良的靴子:“我还以为咱们的胡大侠废寝忘食,刻苦钻研绝学,原来是在偷懒睡觉。你也不怕枕坏了这些珍贵藏书。” 秦素摇头道:“不妨事的,这些都是手抄本,真正的孤本、珍本并不在此地存放。” 胡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了背光而立的秦、李二人,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老李,还有秦师妹,你们两个终于舍得回来了。” 李玄都与胡良多年交情,言谈无忌:“这是什么话,我可是第一次来辽东,何谈‘回来’二字?” 秦素轻哼一声:“胡师兄这是说我乐不思蜀了。” 胡良嘿然一笑,并不接话。 秦素盯着胡良看了片刻,嘴角微微勾起:“原来胡师兄已经跻身归真境,了不起,我听紫府说,他经常与冰雁切磋,不如胡师兄也指点指点师妹如何?师兄不会拒绝吧?” 说话时,秦素故意捏了捏自己的拳头,又在胡良的面前晃了晃。 胡良脸上笑意一收,正色道:“这是什么话,闻道有早晚,达者为先,师妹资质绝伦,师兄我是万万难及的。” 秦素就这么看着胡良,问道:“师兄这是认输了?” 胡良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老李,你堂而皇之地进了秦府,见了大老爷和二老爷,又在齐州见了三老爷,这是好事将近了。” 李玄都呵呵笑道:“所谓成家立业,不巧,兄弟走在前头了。” 秦素脸色微红,没有言语。 胡良好奇问道:“什么时候成亲?” 不等李玄都说话,秦素已经是羞红了脸庞,转身出了藏书楼,不管他们二人了。 待到秦素离去,胡良方才说道:“老李,你此来辽东不仅仅是成亲那么简单吧?” 李玄都摇了摇头:“成亲尚早,姑且算是定亲吧。” 胡良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说道:“你见过二叔了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 胡良稍作沉吟,又道:“当年大先生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 李玄都脸色一肃,复又点头。 胡良道:“大先生遇袭一事,颇为蹊跷,到底是何人出手,至今仍是没有定论。不过在江湖上有个许多人都认可说法,那就是西北五宗不欲见到正道十二宗和辽东五宗联手,所以才出手将大先生除去。” 李玄都道:“我也听二师兄说过类似说法。” 胡良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轻声道:“老李,我师父最近又重提此事,似是……” 李玄都缓缓道:“方才我见了秦二叔,他会安排我与辽东总督赵政见面。” 胡良想了想,取出自己的佩刀“大宗师”,递到李玄都的面前:“老李,当年西北夺刀一战,你胜了宁忆,夺了此刀,然后又将此刀转赠给我,今日我便将此刀再交还于你。” 李玄都没有伸手接刀,皱起眉头:“你这是何意?” 胡良笑道:“你不要想岔了,既然是送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我是万万不会还回去的,只是暂借给你,兴许你能用得上。” 李玄都心中恍然:“难怪秦二叔要我来见天良,原来还有这一茬。” 李玄都这才伸手接过大宗师,问道:“我用剑不用刀,我要这‘大宗师’有什么用处?” 胡良道:“当年‘大宗师’现世,引得无数人争夺,据说此刀之中藏有‘魔刀’宋政的宝藏和毕生所学,也有传闻说通过此刀可以寻找到宋政所在。无论是哪种说法,这把刀都与曾经的邪道巨擘宋政脱不开干系,根据师父的推测,大先生之死,似乎与宋政也有着莫大关系。” 李玄都疑惑道:“秦世叔想要给大师兄报仇?” 胡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师父到底是怎么想的,说句诛心之言,这么多年过去了,师父不再是那个意气用事的年轻人,身上又肩负着秦家和补天宗的重担,也不可能去意气用事。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什么为了兄弟两肋插刀,都不属于他们这些老家伙,那是年轻人的把戏。” 李玄都轻叹一声:“人之常情。” 胡良道:“这些也都是我的猜测之言,具体如何,等你见到赵政之后,应该就会知晓了。”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转开话题:“你最近如何?” 胡良伸了个懒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再逍遥不过了。” 李玄都问道:“那以后呢,留在补天宗,做补天宗的弟子,熬资历做一个长老之流,还是继续浪荡江湖,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江湖散人?” 胡良似乎早就料到李玄都会这么问,几乎没有思索,直接道:“我还没想好,我当初之所以离开补天宗,就是因为厌倦了这些无休无止的正邪纷争,所以才想做一个万事不上心的江湖散人,幸赖师父大度,竟是同意了我的请求。如今我若要重回补天宗,也是不难,只是再一再二不再三,一旦回去,就再也不能出来了。至于做一个江湖散人,大潮起时,雪崩落时,焉能置身于外?” 李玄都轻声道:“你我知交多年,许多话我也不藏着掖着,我本想问你愿不愿意随我做些事情,既然你想远离风波,那我也不好强求。” 胡良正色道:“你如今已经是太平宗的宗主,家大业大,我真要去投奔你,你定然不会亏待于我。不过呢,夫妻可以一体,兄弟多半不行,兄弟一起创业,能善始善终的终究少数,就算不反目成仇,也做不成朋友兄弟,总要分出一个主从君臣,我还是想与老李你做朋友、做兄弟的。” 李玄都虽然略有失望,但也不得不承认胡良所言有理。 胡良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真有一天流落江湖,惨不忍睹,恰巧那时你已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擎天巨擘,那你也得拉兄弟一把,免得我饿死街头。” 李玄都知道他在玩笑,笑道:“放心,如果真有那一天,来我这儿,一天两个窝头加上一碗野菜糊糊还是有的,若是我心情好,还能赏你个白面馒头吃。” 胡良挑起大拇指:“就冲你这一饭之恩,老子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你若上法场砍脑袋,老子绝对去劫法场,手持两把大板斧从南边杀到北边,再从北边杀到南边,大不了让秦师妹给咱们两个收尸便是。” 两人相视大笑。 胡良弯腰将地上散落的书本拾起,放回原位:“秦师妹若是听到这话,肯定要不乐意,她舍不得怪你,却是敢出手打我的,自小就凶悍无比,你以后可得小心。” “素素温婉似水,哪里凶悍了?”李玄都道:“我若是素素,听了你这话,也要打你。” 胡良摆手道:“你们夫妻同心,我不与你们斗。这会儿秦师妹还在外头等你,莫要让她等急了。” 李玄都心知自己此行恐怕不会在辽东久留一些时日,他接下来还要与众多辽东豪强打交道,未必能有时间与胡良叙旧,不由深深望了他一眼,轻声道:“天良,保重。” 胡良咧嘴笑道:“我在此地,衣食无忧,反倒是你,奔波在外,才要保重。” 李玄都一笑,转身离去。 第二百一十章 秦家别院 朝阳府城外三十里的山中有几处天然温泉,秦家在老太爷那辈,便开始在这儿兴建山庄别院,后来赵政到了幽州,秦道远便将此地作为秦清的落脚所在,虽然是在城外,但有重兵护卫,倒比城内还要安全。 三辆马车出了朝阳府,一路往秦家别院而来。随行的除了秦家护卫之外,还有部分军伍中人,在初冬天气仍是身披铁甲,丝毫不惧寒意,显然是身怀不俗修为。 进山之后,有两人专门迎接,分别是补天宗的北辰堂堂主景修和一位文雅儒士,看那儒士的装束打扮,应是总督府的幕僚一类,这类人物,虽然没有明面上的官职,但是身为总督的谋主,却是大权在握,可以影响总督决策,不可小觑。此人自称姓严,守军将领和补天宗弟子都称他严先生。在江湖上,女子能被尊称夫人,男子能被尊称先生,都是极为了不起的人物。 来到秦家别院,三辆马车停下,分别走下三人,两男一女,其中一名男子年长,正是秦家二老爷秦道远,剩下的年轻男女不是旁人,正是李玄都和秦素。 秦道远和秦素对于此地颇为熟悉,可李玄都却是第一次来,忍不住打量四周。 他虽然不懂风水一道,但也能看出此地山水灵秀,再加上刚刚落了一场雪的缘故,满山皆白,这山上又多是松树,松针也被染白,放眼望去,少有杂色,让人赏心悦目。至于秦家别院,也落了一层白,只能依稀看出个轮廓,卧在此间,有些不甚起眼。 在严先生和景修的引领下,三人进了别院,却是别有洞天,进门是典型地北方建筑风格,极是敞亮宽阔的大庭院,显得甚为大气。过了垂花门,沿着游廊拐进去,却又渐次转成江南的风格,亭台楼阁池塘水榭都精致起来,两者之间的转换并不突兀,显然是出自大家手笔。 别院中既有温泉,也有人造湖泊,当李玄都随着严先生来到一处湖畔亭台时,几乎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位辽东总督。 亭台不似正堂,并无什么高下主次之别,不过是石桌石凳而已,又在四角放了火盆,有些围炉赏雪的意思,此时赵政身披带毛出锋的鹤氅,并不如何名贵,只能算是寻常人家,头上未曾戴冠,以一支乌木簪子束发,发髻整整齐齐,没有一根发丝挣脱束缚。 见李玄都起来,赵政主动上前相迎:“小李先生,幸会幸会,老夫赵政,久仰小李先生大名。” 李玄都赶忙还礼道:“幸会,李玄都久仰赵部堂大名,如雷贯耳,亦是仰慕已久。部堂不要称呼我小李先生,称我表字紫府便是。” “既然如此,先生也不要称我部堂,同样称我表字就是”赵政笑着伸手侧身:“紫府,请亭中说话。望紫府勿怪老夫心血来潮之下,也附庸风雅一回。” 李玄都道:“不敢。” 在赵政身旁还立着一个女子,正好奇地打量着李玄都。李玄都不用猜也知道此女的身份,正是赵政的独女赵玉。 辽东有两大实权人物,一个是秦家家主、辽东五宗盟主、补天宗宗主秦清,另一个就是辽东总督赵政,两人相互配合,也是相互成就,方能整合辽东内外,有了今日之气象。巧合的是,两人都没有儿子,只有女儿,秦清的女儿便是秦素,江湖人称秦大小姐,赵政的女儿名叫赵玉,不是江湖人,所以在江湖中没有那么大的名气,但是与秦素、陆雁冰等人都熟识交好,分别从两人口中听过李玄都的大名。当然,陆雁冰口中的李玄都与秦素口中的李玄都,除了名字一样,完全就是两个人,难免让赵玉好奇真正的李玄都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这次听闻爹爹要邀请李玄都做客,便死缠着要来见上一见。赵政无奈,想到秦素也会陪同李玄都一起过来,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赵玉不住打量着李玄都,李玄都倒是不在意这种审视目光,只是不想视而不见以免显得太过傲慢,便在此时,赵政脸色微沉:“玉儿,不得无礼!” 虽然赵政脸色颇为严厉,但眼神中却无甚怒意,可见平日里对于这位女儿颇为宠溺。呵斥了女儿之后,赵政又对李玄都解释道:“这是小女赵玉,也是早就听闻紫府的大名,所以非要闹着来见一见紫府剑仙,她被我骄纵惯了,有什么失礼之处,还望紫府多加担待。” 李玄都微微一笑:“部堂言重,依我看来,赵姑娘乃是性情中人。” 赵政笑了笑,对赵玉说道:“如今见也见了,为父与紫府还有其他事情要谈,你陪你秦姐姐去庄子里转转。” 赵玉眼珠子转了转,拉起秦素,道:“那好,我与秦姐姐泡温泉去。” 秦素与李玄都一个眼神交汇,李玄都提醒她不要忘记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秦素示意他放心就是,然后秦素便被赵玉拉着走远了。 待到两女离去,赵政、李玄都、秦道远、景修、严先生等人才进了亭子,围着石桌分而落座。 赵政虽然是庙堂中人,但行事颇为雷厉风行,不喜欢兜圈子,所以只是略作寒暄,便直入主题:“想来紫府已经知道,自入秋以来,金帐铁骑南下,不过被辟帅率军所阻。” 秦襄单名一个“襄”字,辟地有功为襄,故而秦襄表字辟疆,按照时下惯例,以表字或自号的第一个字加之“公”、“帅”之称,秦襄是武官,自然称之为“辟帅”。赵政名为“政”,政,正也,政者,有所改更匡正。赵政表字是“正己”,故又被称作“正公”。 李玄都点头道:“有所耳闻。” 赵政道:“最近辟帅从传来消息,说金帐汗国有军心不稳的迹象,我在辽东多年,在金帐王庭中也伏有暗子,最近从金帐王庭那边传来消息,王庭内部暗流涌动,似是汗王身体抱恙。” 李玄都一惊:“正公的意思是,金帐王庭将有大变。” 赵政道:“金帐老汗年事已高,麾下诸子又各有兵马心腹,若是老汗驾崩离世,那么诸位王子为了汗王大位定然要大起刀兵,此乃天赐良机。” 李玄都不清楚赵政为什么会向自己透露如此机密之事,没有贸然开口说话。 严先生接着说道:“如今天下大乱,朝政败坏,关内又屡有流民起事,而辽东铁骑却无法入关平叛,致使西北伪周和青阳教等坐大,根本原因便在于金帐王庭连年南下,这才使得辽东铁骑动弹不得,若是金帐王庭困于内乱……” 话未说尽,李玄都已是心中明了:“儒门的担心并不是毫无根据、道理,辽东豪强也的确存了逐鹿天下的心思,不过这正是我来辽东的目的,张相新政,没能从内而外、从上而下地扭转朝廷颓势,那便干脆由外而内、由下及上地将其毁去,再造大魏。” 李玄都又想起了宋政,自从玉虚斗剑败给师父李道虚之后,宋政便失去了踪迹,使得无道宗陷入内乱之中,直到澹台云踏足长生境,以武力震慑各方,强行整合无道宗。有人说宋政已经死了,或是死于自己属下的背叛,或是被地师出手除去,也有人说宋政离开了中原,或是前往海外的婆娑州、凤鳞州,或是前往金帐汗国。在各种说法中,李玄都因为参与过夺刀一战的缘故,更倾向于宋政逃往金帐汗国。因为那里是中原江湖唯一触及不到的地方,而宋政起家,正是依靠了金帐汗国的鼎力扶持。 第二百一十一章 金帐疑云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有人说如今天下三分,实则西北大周只是大魏与金帐较力的产物而已。如果硬要把西北大周算是一方势力,那么当今天下应是四足鼎立,分别是:大魏、金帐、西北、辽东。辽东和西北都是夹在大魏和金帐之间,区别不过是辽东在东,更偏向于大魏,西北在西,更偏向于金帐。 金帐汗国,“魔刀”宋政,两者之间会有怎样的联系。 过了片刻,李玄都重复了一遍严先生的话:“金帐汗王一旦驾崩,金帐就要陷入内乱之中。” 赵政道:“在金帐王庭,兄终弟及,本代汗王因为在位极长的缘故,已经熬死了他的大部分兄弟,只剩下一个幼弟,势单力孤,不是各位王子的对手,可以暂且抛开不提。关键在于诸位王子,年长的已经有花甲年纪,年幼也是及冠之年,无不手握重兵,相较于我们大魏的皇子们至多几千人的宫廷政变,这些王子们争夺大位的阵仗却要大上许多。不过金帐之人也习以为常,因为他们认为这才是选择新汗王的方式,中原讲究礼法规矩,嫡长子继承,而金帐以强者为尊,只有最为强大的王子才有资格统治草原,才能让金帐汗国更加强大。” 李玄都笑了笑:“有些像正道和邪道的区别,邪道中以力为尊,正道中却总要论资排辈,以长幼排序。” 严先生笑问道:“包括清微宗吗?据我所知,李先生当年可是差一点就做了清微宗的宗主,可要论资排辈,李先生尚且在三先生之后,这难道不是以力为尊吗?” 李玄都道:“其实最有资格继承宗主大位的人,既不是我,也不是三师兄,甚至不是最为年长的二师兄,而是已经身故的大师兄,若是大师兄仍旧在世,清微宗万不会是今日这般局面。” 严先生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李玄都道:“金帐汗国若是陷入内乱之中,对于我们来说自是再好不过,不过我还有两点疑问。” 赵政道:“紫府但问无妨。” 李玄都稍稍沉吟,道:“第一,病重和驾崩是两种概念,有些老人缠绵病榻数年之久也是有的,谁也无法确定老汗王究竟在什么时候驾崩。第二,金帐汗国纵然陷入内斗,但在内斗之后,新汗王会带来统一,那时候的金帐汗国还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赵政面露赞赏之色:“紫府能想到这两点,可见才情。这也是我担忧所在,所以我希望能准确知悉老汗王的近况如何,然后早作准备,使金帐汗王的短期内乱变为长时间的四分五裂,然后我们便可居中调停或是挑拨离间,使得草原征战不休,再无力侵扰中原。”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玄都如何不清楚赵政见自己的用意,前往金帐汗国,必然要孤身一人暗中行事,身处险境又苦无援手,非当世绝顶高手不可。放眼如今,四位长生地仙是不用想了,其余屈指可数的几位天人造化境高人中,只有秦清身在辽东,再往下就是天人无量境的高手,李玄都可以算是其中佼佼者。 赵政面露苦笑:“此事本是由秦兄亲自出马,不过秦兄另有要事,一则是要与慈航宗的白宗主见面,商议两宗事宜。二则是秦兄已经触及长生境门槛,晋升在即,可前往金帐汗国耗时不短,只怕对秦兄不利。” 早在数年前,就传出了秦清有望长生的说法,可这些年来,迟迟不见秦清成为第五位长生境地仙,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晋升长生境,非同小可,秦清自然要专心准备,既是要将自身状态调整到最佳,也是要防备有人故意搅局,自然不好在这个时候远赴金帐。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李玄都能顶替秦清前往金帐汗国。这也是故意支开秦素的缘故,若是秦素在此,定是不同意此事,她的话语分量不轻,李玄都也好,秦道远也罢,都不好直接反驳秦素的意见。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既然如此,玄都愿代其劳。” 赵政起身,向李玄都郑重行礼道:“紫府高义。” 李玄都也随之起身,摆手道:“不敢当正公如此。” …… 秦家别院占地极大,温泉则在别院深处,并非露天,而是在温泉外修建楼阁,男女分开。秦素与赵玉来的这处温泉便是专供女眷使用,男子不能入内半步,侍候之人也全都是女子。 此处温泉极大,被人工开凿拓宽之后,足有半亩见方,休说是泡温泉,便是在里面游水也是无妨,而且不是死水,是流动的活水。 两女坐在温泉之中,相隔不远,赵玉手中把玩着一只盒子,好奇问道:“秦姐姐,你说这是那位李先生送我的礼物?” 秦素点头道:“是,” 赵玉又问道:“是什么礼物?” 秦素摇头道:“我没打开看过,你一看便知。” 听秦素如此说,赵玉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打开手中盒子,忍不住轻呼一声。 要知道赵玉可不是小门小户的姑娘,也是见过世面的,能让她惊讶的物事,多半不会是俗物。秦素也有些好奇,游到赵玉身旁,朝盒子中望去。 只见其中竟是放了一枚太平钱,通体赤金,极是不俗。 赵玉伸出两指捻起这枚太平钱,随手把盒子放在一旁:“一枚赤金钱?三十两银子?” 秦素见赵玉似乎没有看出这枚太平钱的深意,不由问道:“死丫头,你不知道这枚太平钱的含义?” 赵玉理所当然地摇头道:“当然不知道。” 秦素嗔道:“那你惊呼什么?” 赵玉嘻嘻笑道:“我本以为堂堂太平宗宗主出手送出的礼物,定然是十分名贵,天上少见,地上少有,却没想到竟然是一颗随处可见的太平钱,当然被吓了一跳。” 秦素无奈摇头道:“这可不是一枚普通的太平钱。” 赵玉左右翻看了一下,没看出什么蹊跷,好奇道:“难道这是一件宝物,是传说中的‘落宝铜钱’,只要丢掷出去,无论什么宝物,都能打落。” 秦素好笑道:“这样的宝物,我可从未见过。这枚太平钱没什么神通,而是一件信物。紫府之所以能成为太平宗的宗主,也是因为沈大先生将送了他一枚太平钱。” 赵玉一惊:“难道李先生想要收我为徒,好让我继承他的太平宗宗主之位?不过我们两个年级相差不多,不合适吧。” 秦素道:“你这丫头就知道想美事,你把这枚太平钱交给赵部堂,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赵玉不傻也不蠢,先前话语不过是在故意玩笑之言,此时听得秦素如此说,顿时泄了气:“还以为真送我什么见面礼呢,结果还是给我爹的。” 秦素笑道:“给你爹的不就是给你的吗?难道你爹还有别的儿女吗?” 赵玉转念一想,倒也果真如此是,便也只能点头道:“好吧,我就权当是送给我的了,有劳秦姐姐替我谢过那位李先生,不对,是秦家姐夫才对。” 秦素羞恼地轻轻打了她一下:“死丫头,又胡说八道。” 赵玉半点不怕,笑道:“这怎么就是胡说八道了,若不是姐夫,你干嘛带他去秦家见秦伯伯?我听说秦家几位伯伯对他可都十分满意,如此一来,秦姐姐和冰雁就是一家人了,冰雁以后还要叫你嫂子哩,难道冰雁叫你嫂子也是胡说八道?” 第一章 新的身份 关外的冬天格外寒冷,无论老幼贵贱,都早早穿上了大皮毛的衣裳,脚上是厚重的皮靴,头上是可以盖过耳朵的皮帽,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张脸,在寒风中被冻得通红。 越往北走,天气就越发严寒,所谓的“雪花大如拳”,并非是夸张之言。按照道理来说,这种天气,应是少有人外出,可在枯羊镇,却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这座镇子,不在大魏的地图上,也不在金帐汗国的地图上,因为这里本是一处荒地,因为处在从辽东前往金帐汗国的必经之路上,常有大队行商在此扎营,又吸引许多小商小贩来此卖些吃食用品,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一座镇子。 如今辽州正在打仗,可辽东与金帐的商贸没有停歇,哪怕刀兵四起,哪怕马贼横行,哪怕大雪封路。有句话说得好: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钱的买卖没人做。只要有利可图,就必然有人会甘冒风险,只要获利够多,生死也能看淡。草原上有牛羊,有马匹,缺少铁、茶、盐,朝廷虽然严令禁止盐铁茶叶私营,可自从关闭两国互市以来,来往于边境的走私商人,数不胜数。 赵政对此自是知情,不过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不说这些走私商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归在各大辽东豪强名下,就算他真正禁绝了走私一事,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见到成效,反而会让金帐汗国愈发变本加厉地攻打辽东,如今辽东与朝廷关系紧张,实则是以一地之力对抗金帐一国之力,若是陷入到全面开战的境地之中,殊为不利。 总之,在种种“两难”之下,这座枯羊镇幸存了下来,成了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不过赵政虽然不曾铲除枯羊镇,但也没有放任枯羊镇,派人在此驻扎重兵,既是维持秩序,也对来往行商严加盘查,想要做生意,可以,却要查明身份来历,等同赵政完全将这里掌握在自己手中。道理也很简单,与其让这些行商散落于各处,倒不如集中起来,便于管理,日后无论是收税还是禁绝,都会简单许多。对于来往行商而言,既然赵政没有把事情做绝,那么他们也愿意退让一步,默认了赵政对此地的管辖。 身着貂皮大氅的李玄都站在镇外,从袖中抽出一张路引。这是严先生专门为他伪造的身份,各种信息一应俱全,除了李玄都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即使是青鸾卫也找不出半点破绽,而知道这个身份的人,不超过两手之数,其中就包括赵政、严先生、景修、秦道远、秦素等人。当然,秦素是不同意李玄都冒险的,可李玄都既然已经答应下来,她也不会胡搅蛮缠,只能嘱托李玄都万事小心,又仔细为他准备了外出的衣物。 这张路引上的身份姓秦,名叫秦玄策,出身于秦家偏房,父母早亡,被叔父养大,最近叔父也因病故去,所以才独自一人外出闯荡。 这个身份说高不高,虽然是秦家的偏房子弟,但没有长辈可以依靠,比之秦大小姐,自是差了不知多少。可说低也不低,毕竟是秦家出身,在没有直接利害冲突的情况下,旁人还是愿意卖秦家一个面子,礼敬几分。 同时,李玄都还随身携带了一万两黄金,毕竟到了金帐,太平钱太过显眼,银票是不通用的,那儿的交易多是以物换物,比如说一只羊可以换到半包茶叶,所以必要的金银铜钱就十分必要了,十六两一斤,一万两便是六百二十五斤,就算是李玄都有“十八楼”,也被塞满大半。 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世上本无赤金,不过以人力可以勉强造就赤金。太平宗专门从事这个行当,从普通黄金中提炼赤金,其成色不敢说十成十,九成九还是有的,所以赤金的价格差不多是寻常黄金的三倍左右,现在市面上一两赤金可以兑换白银三十两左右,而普通一两黄金可以兑换白银九两三钱。一万两黄金也就是十万两白银。 这些黄金不是李玄都自掏腰包,是从秦家库房中提出,也不是要李玄都做生意的,而是必要时候,可以用这笔钱来收买金帐王庭的部分权贵,金帐那儿毕竟苦寒,比不得中原富庶,在朝廷孝敬阁老要二十万两银子,在金帐王庭,减半应是足够了,甚至还能更少。 除此之外,就是随身兵刃了。行商赚钱越多,就越能吸引亡命之徒,所以从辽东到金帐王庭的这一路上,马贼横行,有中原人,也有草原人,不过众多来往商队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都是自行组织护卫,所谓仗剑行商,大约便是如此了。有些时候,商队的武力太过强盛,还会做些黑吃黑的勾当,与清微宗的海商们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这种情形下,自然人人随身携带兵刃,甚至还备有弓弩甲胄等官府严令禁止之物,两手空空的才是异类。 李玄都绝不会把“人间世”悬挂腰间,那比不带兵刃还要异类,于是他将胡良的“大宗师”略作装饰之后,挂在腰间,倒像是个单人走江湖的刀客。 镇子被木栅栏围起,有一南一北两个出入口,而在这两个出入口都有披坚执锐的兵士驻守盘查,所有想要进镇子的商队在镇外的土路上排起长队,静静等候。 排队等候的长龙移动缓慢,却有条不紊,没有争抢,也没有人插队,因为这些来自于辽东铁骑的兵士们可是弩箭上弦,谁要是敢在此地闹事,顷刻间就会变成一个刺猬,更何况在不远处,还有一支游弋巡逻的骑兵部队,只要一个冲锋,便可立即杀到。 很快便到了李玄都,当此地把总看过了李玄都出示的路引后,脸上便多了许多笑意,毕竟在辽东,谁都知道赵家和秦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是赵家的兵,吃的可是秦家的粮,真要说起来,这位出身秦家的秦公子也是一家人。 既然是一家人,就难免多聊几句,李玄都问了些金帐那边的风土人情,这把总兴许是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闲谈之人的缘故,便带着李玄都来到旁边歇息的帐篷中,为他倒了一杯热茶,开始慢慢闲聊。 把总捧着茶杯,笑道:“秦公子可是瞧见这茶了?不算顶尖的好茶,也要二钱银子一两,是过往行商孝敬给兄弟们的,底下的兄弟都是粗人,也喝不出个好坏,便交到了我这里。” 李玄都抿了一口:“茶不错,老哥的差事也不错。” 把总笑道:“自是不错,比起那些跟着秦大帅杀敌的兄弟们,要好太多了。不过话说回来,我要不是当年膝盖中了一箭,瘸了一条腿,也不会在这儿跟这些行商打交道,早就跟着秦大帅杀敌去了。对了,刚才忘记问了,秦公子是哪个秦啊?” 李玄都笑道:“是朝阳府秦家。” 把总道:“秦家的商队出手最是阔绰,不过一个月才来一次。” 李玄都道:“毕竟秦家买卖的大头还是在海上。” 把总一脸艳羡道:“这倒是了,我听说老秦家的大小姐终于是许了人家,夫婿出身于把持东海的李家,家里也是金山银山,不逊于老秦家。如今老秦家有北海,老李家有东海,两家结亲,那买卖可真是比天都大了。再加上咱们秦大老爷又要迎娶南海的白夫人,真真是富有四海。” 李玄都轻咳一声:“是了,几家结亲,自然是富可敌国。” 两人又闲聊多时,把总向李玄都交代了许多草原上的注意事项,比如如何躲避马贼,如何注意商队的黑吃黑,李玄都自是不怕这些,不过有一条重要消息还是引起了他的兴趣,根据来往商人所言,近期王庭对于丝绸、瓷器的需求大增。这让李玄都立时想到,根据总督府那边的消息,老汗王的王妃生辰将近。 第二章 枯羊镇 李玄都与这位热情把总告辞,来到镇中。心中却在想金帐王妃的事情。 王妃是中原人的称呼,草原人应该称其为阏氏。《妆楼记》有言:“燕支,染粉为妇人色,故金帐名妻‘阏氏’,名可爱如燕支也。”汗王的正妻,号称大阏氏,其余诸妾,各有称号,分别是:颛渠阏氏、宁胡阏氏、屠耆阏氏,其中颛渠阏氏与大阏氏是同父同母的姐妹,故而又被称作小阏氏,在四位阏氏中年纪最小,最得汗王喜爱。在诸位王子中,最小的王子便是她的儿子。与中原的嫡长子继承不同,金帐汗国素有幼子守灶的习俗,长子析居,幼子守户,意思是其他儿子先分家立户,由最小的儿子再继承父亲剩余的财产及地位。 在这种习俗之下,最年轻的王子在名分上成了汗王之位的有力竞争者,同时手中握有老汗王赠予的精锐骑兵,母凭子贵,再加上小阏氏极得老汗宠爱,故而在王庭之中,身份尊贵,地位尊崇。 小阏氏的寿辰,自然要大操大办,老汗王是否会露面,各位王子和其余几位阏氏又是如何态度,都可一目了然,那么李玄都便要赶在小阏氏的寿辰之前,抵达金帐王庭。好在小阏氏的寿辰在来年开春的正月,还有两月有余的时间,足够李玄都赶到王庭。 李玄都曾经在帝京领教过谢雉的厉害,他有些好奇,这位身份地位在某种程度上与谢雉相似的小阏氏,又会是怎样的女子,总不会是个心无城府的天真女子。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由想起多年前他与师父的一场对话。那时候的李玄都受张肃卿的影响,有了为民请命的想法,但对于前路又不清楚,只是想着除掉帝京权贵,于是便请教李道虚。 李道虚说了这么一段话:“世间之人,不妨以横纵区分,按照纵向区分,有中原人、草原人、帝京人、金陵人、辽东人、西北人、凤鳞州人、婆娑州人,也可以分为效忠太后的人,或是追随张肃卿的人。但是把世间之人按照横向来分,就只有两种人,上位人和下位人,说的直白些,支配别人的士族和被人支配的普通百姓,按照这样区分,太后和张肃卿是一样的人,都是高高在上的支配者,我和你也是这个阶层。如今你要为民请命,岂不是背叛了自己的阶层?” 这段话让当时的李玄都陷入到极大的困惑之中,多年之后,经历了帝京之变,又经历了被逐出师门的李玄都回头再看,才发现师父早已看透了世情人心,只是他选择了一个在李玄都看来并不正确的方向。换而言之,师父就像当年的世宗皇帝,他们不是被人蒙蔽,也不是昏庸,他们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只是他们不愿意去走那条注定艰难的道路。 按照李道虚的说法,谢雉和小阏氏虽然互相敌对,但是两人都是各自国家中最有权势、最为尊贵的女人,那么这两人可以算是一类人,用谢雉的行事作风来套用这位未曾谋面的小阏氏,未必全对,但肯定不会错得太多。 李玄都心中想道:“早晚要对上谢雉,在对上谢雉之前,见识下这位小阏氏的手段,也是好的。” 镇子不小,是辽东境内最后一处歇脚之地,辽东本地的商队还好,不少从关内来的商队经过长途跋涉之后,多半要在这里休整,补充给养,故而鱼龙混杂,其中不乏出身不俗之人,多是各大商队主事。 李玄都没走出多远,就见迎面走来一行人,十分彪悍,有身形魁梧的大汉,在如此严寒天气仍是袒露胸膛,有满面风霜的中年刀客,还有身着皮甲背着大弓的美貌女子,充满野性之美。他们簇拥着一位神情傲慢的女子,这女子看上去大概三十岁左右,相貌秀美,又与中原女子不大相同,不仅仅是相貌,还有气态,若非要找出一个词语形容,那应该是英姿飒爽,有男子的豪迈气概。再看这女子的打扮,一身精美白色狐皮袍子,没有丝毫杂色,额头上缀着一块硕大的红宝石额饰,极为刺目。都说出门在外财不露白,这女子却反其道而行之,必然是有所依仗。 果不其然,在女子身旁还跟着一个相貌猥琐的矮子,佝偻着身子,但是气息绵长,显然是有不俗修为在身,偶尔看人的眼神,也是极为锐利阴鸷,让人不寒而栗。 以李玄都的眼力,可以看出这个矮子大约有归真境的修为,而且不是中原江湖的路子,那就应该是金帐汗国的那边的高手了。在金帐汗国那边,许多时候不用故意试探,只要从形貌衣着上就能看出此人的身份来历,比如军伍高手总是披着甲胄,因为金帐汗国缺乏铁器,所以甲胄十分贵重,基本就是随身携带;练外家功夫的喜欢袒露臂膀,显示其勇武;若是身着长袍,多半就是类似于方士的萨满了。这一行人形形色色,倒是齐全,由此推断,这个女子也是来历不凡。 李玄都没想招惹这个就差在脑门上写着“来头不俗”四个大字的女子,避让到路边。为首的女子只是瞥了李玄都一眼,没有无缘无故地来找李玄都的晦气,便带着一众手下远去。 李玄都心中微微感叹,一边正在大战,一边却又互通有无,不过这并不矛盾,因为两者都是为了生存。没什么对错,只有成败。 接下来,按照李玄都的计划,他先在此地找个落脚地方待上一天,然后从这里向东北方向走五百里左右,那里会有一场战事,这是景修的建议,作为一个江湖人,李玄都见识了太多的刀光剑影,可他还没见识过真正的沙场厮杀,正好有这个机会,去见一见也是好的,李玄都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他也想看看朝廷鼎盛时镇压江湖的铁骑,到底是何等风采。 在此之后,他便会转回到远离战场的商路,正式踏上前往金帐王庭的行程。 李玄都自言自语道:“大魏朝廷风雨飘摇,可金帐王庭也好不到哪里去。难怪师父会说,这个世道,其实就是一个比烂的世道,谁烂得更快一些,就死得更快一些,剩下的人把死掉的分而食之,便有了太平年景。” 李玄都忽然压低了声音:“所以辽东铁骑入关,未必是最好,却能让大魏烂得慢一些,然后灭去金帐和西北大周,这天下,便太平了。” 李道虚曾经说过:“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所以一人开万世太平是不存在的,一代人平定战乱,一代人韬光养晦,一代人造就盛世,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李玄都以前总是对此不以为然,可现在看来,师父是对的,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着实是急不来。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喃喃道:“急不来。” 他总在想,若是师父肯帮他,那所有的难题都迎刃而解,可师父偏偏不愿帮他,也许正因为师父看得太过明白,所以才不肯帮他,如果师父愿意帮他,那么师父必然没有今日这般洞彻世情。这是一个死结,难以解开。 就在李玄都出神之际,一个与李玄都同样是辽东人打扮的男子向他走来,来人大约是而立之年,却又饱经风霜,气态颇为沉稳老练。 李玄都回过神来,望向来人,因为对方是径直朝他走来,所以他直接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兄台有何贵干?” 第三章 国贼 这人冲李玄都一抱拳,自报名号:“在下张文钝,晋州人士,承蒙江湖上诸位朋友的抬爱,送了个‘下山虎’的绰号,还未请教兄台名号?” 这江湖上的称号自然有高下之分,天师、地师、天刀,不必其他修饰,只是与天地挂钩,就大到不能再大,再有剑神、魔刀、圣君,非神即圣即魔,也是堪与天地相较的存在。除去这些之外,还有诸如伏虎罗汉悟真、降龙罗汉方静、白衣观音白绣裳、血观音石无月、紫府剑仙、血刀等,以及道门的几位真人,比之上面的几位自是逊色稍许,却也在漫天神佛之列。还有些特殊绰号,比如海枯石烂、东海怪人张海石,表里不一秦不一、说一不二秦不二、不三不四等等,却是根据各人的性情而来,若非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谁会知道性情如何?所以也是不俗的。再往下便是与各种鳞甲、蛇虫、走兽、飞禽挂钩了,若是神兽还好,什么真龙、凤凰、玄武、麒麟,寻常人不敢乱用,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再往下,如云中鹤、雷老虎、飞天蝙蝠之流,难免逊色许多,只能算是有名,却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 李玄都仔细回忆了下,没听说过“下山虎”其人,不过还是嘴上客套道:“久仰久仰,在下秦玄策。” 互通名号后,张文钝说道:“秦公子姓秦,可是朝阳府秦家?”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张文钝肃然起敬:“那秦大小姐是阁下的?” 秦家虽然是江湖世家,但秦道远和秦道方其实是庙堂中人,而秦清又只有秦素一个独女,张文钝不好直接问李玄都与秦清是什么关系,便转弯相问他与秦素的关系。 李玄都此次出行,用“百华灵面”改变了相貌,看起来更为年轻,大约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也就是当年紫府剑仙横行河朔之地的年龄,此时只能说道:“秦大小姐正是在下堂姐。” 张文钝了然道:“原来是秦家公子,失敬失敬。” 李玄都问道:“不知张兄有何贵干?” 张文钝沉吟了一下,道:“实不相瞒秦公子,在下如今正在做塞外走商的买卖,不过前几天损失了几个弟兄,人手不足,便想问一问秦公子的意思,愿不愿意结伴而行。” 李玄都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道:“张兄就不怕我是居心不良之人?” 张文钝哈哈笑道:“自然是怕的,不过我刚好看见那位把总对秦公子甚是热络,这才动了心思。毕竟这些年来,辽东铁骑的信誉还是不错的。只是没想到公子竟是出身于秦家,难怪那位把总会对公子如此礼敬。” 李玄都想了想,若是与这一行人结伴而行,倒也是个不错的遮掩,至于去五百里外观战之事,以他的境界修为,想要瞒过旁人耳目也是不难,于是便点头答应下来:“正巧我也是第一次去塞外,能结伴而行,自是再好不过。” 接下来,张文钝请李玄都去了他们商队的所在的客栈,与商队的其他两个主事人见了一面,一个半百年纪的老人,应是管事之流,类似于秦不一在秦家的身份,还有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姐,自然是类似于秦素在秦家的身份。两人原本对于李玄都颇有疑虑,不过见到李玄都主动出示了路引之后,便疑虑尽消,可见秦家在江湖上的名声,尤其是在辽东地面,更是无人能比。 如今李玄都显露出的境界修为大概在玄元境左右,放在江湖上已经算是好手,就是在许多大宗门中,也是颇受重视,这便是张文钝不知秦家公子身份还特意邀请李玄都的原因。 因为商队要明天才会出发,李玄都暂且作别了张文钝等人,又回到枯羊镇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四下闲逛。 这座镇子上,不仅有商人和官兵,还有贼,不是那种小偷小摸的贼,而是草原上的马贼的眼线,在此地就开始选择目标,估算商队的守卫力量,看看自己能不能吃下,会不会崩了牙,然后传信给草原上的马贼,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谋后而动。 李玄都并非想要行侠仗义,在这等地方,没有哪个是干净的,无非是弱肉强食罢了。他只是在观察这些商人和贼人的行为举止,然后再去学习模仿,以免到了金帐王庭之后,被人看出破绽。 走了小半日的功夫,李玄都已经绕着镇子走了一遭,对于行商有了初步了解,默记心中。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喧闹之声,循声而去,却见是先前那伙金帐之人与另外一伙人起了冲突。这伙人是中原人士,却不是商人,更不是江湖人,而是一伙读书人,或者说儒门中人。 这倒是让李玄都有些好奇,要知道儒门中人爱财是爱财,可从不会在放在明面上来说,更不会亲自去敛财,这些儒门中人出现在此地总不会是来走商的。 李玄都向旁边几个看热闹的略一打听,这才知道,原来是这伙读书人是来游学的,也是见识下塞外风光。众所周知,如今辽东正在与金帐汗国打仗,可商贸没有因为战事而中断,众多商人早就对此习以为常,这伙读书人却不这么想,在辽东地面见到了如此招摇的金帐之人,大为不忿,上前斥责,那伙金帐之人平白无故被人骂了一通,自然恼火,也不是好相与的,就这么起了冲突。 李玄都不由摇头叹息一声,儒门中人对于“武夫当国”的辽东本就充满偏见,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无论结果如何,这伙儒门中人返回中原之后,一定会借此事大做文章,虽说夜骂到明,明骂到夜,也骂不死辽东,可百姓却不懂这些,只会跟着这些能识文断字的文人老爷们一起去骂辽东,也是让人糟心。 说起来也是可笑,李道虚年轻时曾经在万象学宫求学,李玄都年轻时跟随张肃卿左右,可李道虚对儒门颇不以为然,李玄都也不自称是儒门弟子。圣贤的道理当然无错,可后人学歪用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正当李玄都想着这些的时候,那边对峙的双方终于是从斗嘴变成了动手,只见那个在冬日里仍旧是袒露着胸膛的大汉一声暴喝,朝着一名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儒士挥拳打出。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无论他与儒门有怎样的过节,这儿毕竟是大魏境内,还轮不到金帐中人来逞威风,不过他转瞬就打消了出手的念头。因为这个瘦弱儒生也是有不俗修为在身,毕竟敢于到边塞游学的,总不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两人立时斗在一处,一人走的是刚猛路子,一人走的是灵巧路子,过了十几招,都没碰到一下,那壮汉有些恼火,大吼一声,震得围观之人耳朵嗡嗡作响,那儒生也难免有了片刻失神,然后那壮汉抓住这个机会,欺身而进,便要一拳结果了这个小子。 见此情景,李玄都终于是不得不手了,不见他如何动作,一颗小石子凌空飞起,在空中一个诡异转折之后,才击向那名壮汉,如此一来,任谁也看不出这颗石子从他所在的方向发出。 那壮汉痛呼一声,被石子打中了手腕,骨头已是断了。 无论是壮汉,还是侥幸逃得一命的儒生,都有些惊疑不定,金帐那边为首女子的俏脸上升起一股寒意,冷冷扫视四周。直到她身旁的那个矮子低声劝说几句之后,她才收回视线,径自转身离去,不再搭理这帮中原读书人。 那个断了手腕的壮汉看了眼捡了条性命的儒生,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儒生们虽然有心不放过这些金帐蛮子,但也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在这严寒天气里气得脸色通红、浑身燥热,只能在心中狠狠记了一笔,却是把账算在了辽东的头上,这辽东到底是怎么了,大魏百姓竟是要受金帐之人的欺辱,一定是主政一方的赵政出了问题,真乃国贼也。 围观之人见没热闹好看,便渐渐散去,李玄都也混杂其中,面无表情。 第四章 燕清 到了出发的日子,李玄都与张文钝一行人离开枯羊镇,踏上前往金帐王庭的路途。 这商队明面上的主事人是“下山虎”张文钝,实际上拿主意的却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千金小姐。不知是不是李玄都的错觉,在老辈人中,男子自然占了绝大多数,如今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除了寥寥几位女子,多是男子。可到了他们这一辈,就有些阴盛阳衰了,独自支撑门户的姑娘不在少数。不过这也无甚不可,寻常百姓家中,自然是男子支撑门户,因为男子身强力壮,先天优势。可江湖世家,无论男女都能修炼武学术法,只要修为有成,自是无论男女都能支撑门户。 对于这位小姐的男扮女装,李玄都难免想起自家师妹。说起来,陆雁冰也是个可怜人,在清微宗中,陆家算是大门大户,可到了她这一代,却是没个正经兄弟,幸而她被李道虚看中,收为弟子,这才守住了门户,否则难免要被其他叔伯侵吞家产。这也就罢了,陆雁冰没有正经兄弟,却多了一帮如狼似虎的师兄弟,尤其是三个姓李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她处在中间,自是为难,随风摇摆也而是没办法的办法,所以李玄都从不与她计较太多,只是略微敲打。正所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哪怕是秦素这等被老父和情郎捧在掌中的明珠,还是要为死去的娘亲和未来的继母烦恼,谁又能真正做到大自在。 李玄都本无意深究这些旁人家的俗事,不过张文钝见李玄都是秦大小姐的堂弟,便说了许多。这位小姐姓燕,名叫燕清,是个颇为中性的名字,女子也可,男子也可,是晋州人士。当然,对外介绍时,不能称呼燕小姐,而是要称呼为燕公子。那个老管事也随着主家姓燕,叫做燕方。张文钝本是个孤身行走江湖的江湖散人,有朋友也有仇家,有次遇上了仇家,激斗一场,虽然杀了仇家,但也受了重伤,昏死在路边,被路过的燕家老家主所救,为报恩情,伤好之后的张文钝就留在了燕家,从此成了燕家的宾客。 燕家在晋州地界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豪强,做生意最重信用二字,这就要看当家人的本事如何了,自从燕老爷子因病过世之后,因为没有儿子的缘故,许多债主怕燕家就此败落,于是纷纷上门讨债,别人欠燕家的债又没到期限,拿不回钱,生意上便一时周转不过来,虽说最后由燕清出面,通过她与一位好友的关系,从太平钱庄贷了银钱,好歹送走了债主,但太平钱庄有太平宗定下的章程,掌管钱庄和客栈的陆夫人更是要定期查账,遇到死账坏账,负责此事的管事都讨不到好。若是燕家到期还不上欠债,太平钱庄也不能通融,要用燕家的产业抵债。无可奈何之下,燕清只得冒险走商,若是顺利的话,差不多能抹平了这笔亏空。 李玄都听到太平钱庄的时候,心底略微感叹,虽然他不是太平钱庄的大东家,可他却是大东家的掌舵人,对于燕家人而言,足以家破人亡的风波,在他这里,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这就是权势的好处了,也难怪世上人人争权夺利,谁乐意自己的生死都被旁人拿捏在手中?这便是师父所说的支配之人和被支配之人了。 燕家这次的货物以茶叶为主,虽说在价格上稍逊于铁器和盐,但也是一等一的金贵之物,从江南那边进货,大约花了万余两银子,再加上一路上的花销和各路打点,本钱大概在一万五千两左右,可只要能在王庭做成买卖,换成马匹或是牛羊运回辽东,再转手换成老参、东珠、貂皮等物事,无论是走陆路运回关内,还是走海路前往江南,都能买到四万两以上,这一来一回的利润之大,谁不眼红,所以说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钱的买卖没人做。赵政若想要彻底禁绝走私一事,只能从根源入手,让这种买卖无利可图,那么自然没人再去冒着杀头的风险走商,如何使其无利可图,关键在于开放边境互市,而想要开通互市,前提又是两国罢战休和,其中牵扯的种种,实是太多,根本不是如今赵政可以轻易做到的,故而赵政只能尽力管束,却做不到完全禁绝。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更不知其中难处。就如那些书生,平日袖手谈心性,大骂四方,可真要说到解决的办法,却是一个也无,虽然不能说错,但也谈不上如何值得推崇就是了。 这一路上,李玄都思虑极多,除了一直悬在心头的“太阴十三剑”和念念不忘的“太平青领经”,还有太平宗、清平会、太平客栈,以及辽东秦家、东海清微宗,经过他这近两年的奔波,许多设想终于是卓见成效,他本人也能在天下间有些声音,此番金帐之行若是顺利,他就要重返清微宗,与师父正式提及与正一宗议和之事,再联合辽东五宗,彻底铲除西北顽疾,这正是当年司徒玄策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 先除外患,再平内忧。再然后就是重回帝京了。国乱岁凶,四方扰攘;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丘墟,苍生涂炭。非要痛下狠手整治一番不可,这是当年张肃卿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 李玄都平生所愿,就是完成两件未竟之事。 行进途中,李玄都吊在商队的最后,正当李玄都沉思的时候,队伍前头的燕清悄然放慢了速度,来到李玄都的身旁,开口道:“秦公子。” 李玄都回过神来,问道:“不知燕公子有什么见教?” 燕清微微一笑:“见教不敢当,只是听张叔说秦大小姐是秦公子的堂姐,所以想要向秦公子请教一二。” 李玄都知道她是女儿身,便故意玩笑道:“难道燕公子对我家堂姐有意?可是不巧,她已经与旁人定亲,燕公子怕是没有机会。” 燕清听出李玄都话语中没有恶意,也不以为意,道:“秦大小姐何等家世,又是天人之姿,岂是我敢宵想的。我听说秦大小姐与东海李家的李公子定了亲事,所以想要问一问秦公子,可曾见过那位李公子?”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燕清感兴趣的不是秦素,而是他李玄都,他本想说自己没见过,可瞧燕清眼神颇为坚定,显然笃定他已经见过,而他也的确在秦素的提议下见过秦家的诸多年轻子弟,算是混了个脸熟,此事不算隐秘,如果强说没有见过,倒是让人生疑他的秦家身份,只得点头道:“自是见过。” 燕清眼前一亮,又问道:“不知这位李公子是怎样的人?” 在这世上,自是没有人比李玄都更懂李玄都,可是李玄都只觉尴尬,他现在的身份是秦玄策,若说李玄都的坏话,难免让人多想,还以为他是嫉妒,可要说李玄都的好话,就成了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有自吹自擂之嫌,实是不知该怎么评价。 李玄都只好含糊其辞:“我在秦家的地位不算很高,当时我们是一众兄弟一起去见李公子的,我排在后面,没能瞧得真切,只远远看了几眼,与堂姐极是般配。” 燕清听到这话,不由略微失望,与李玄都客套几句之后,便又回了队伍的前面。 李玄都想了想,自己不曾与燕家有过什么交集,燕清打听自己是为哪般? 第五章 观战 草原上已经落雪,但是还没到白灾的地步,再过一个月,就会大雪封路,所以这是今年的最后一趟走商,想要返程,最快也要等到来年开春。 不过相较于夏秋两季的草原,路途还是难行,一天至多也就走一百余里。在这一路上,燕清总是一副忧心仲仲的模样,不知她在担心什么,不过李玄都隐约猜出一切,应该与李玄都和太平宗有关,如今世人都知道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也就是太平钱庄的大东家,而燕清又欠了太平钱庄的债务,她应是希望这位秦公子能在李玄都那里说上句话,能给她宽限些时日。看来这位燕小姐也明白,对于他们一家来说的灭顶之灾,在大人物那里只是一句话而已。不过她听到这位秦公子只是远远看了李玄都一眼之后,就知道这位秦公子不是秦家核心子弟,在李玄都面前说不上话,自然失望。 反倒是张文钝,兴许是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生死看淡,倒是颇为轻松自在,偶尔会与李玄都闲聊几句。李玄都也不是初出茅庐,自然从张文钝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试探意味,大抵是问与秦家有关之事,虽然李玄都不是真正的秦家子弟,但他可是秦家的女婿,倒也应答自如,让张文钝彻底释去疑心。 当然,李玄都和秦素还未正式定亲,只是在口头上定下,两家长辈应允。真要按照礼法,李玄都要请长辈前往秦家下定,还要分两次。第一次是李玄都这边的女性长辈到秦家定下亲事,又称“小定”。第二次是李玄都送聘礼并定下婚期,这是“大定”。李玄都唯一的女性长辈是李非烟,她会在腊月的时候北上辽东,与秦清定下两个晚辈的婚事。然后再由张海石等人筹备聘礼,以两家的面子,少说也要靡费十余万银子,最终李玄都亲自带人前往秦家下聘,定下成亲吉日,如此算是“大定”。经过这么两道礼法程序之后,李玄都和秦素才算是真正定下了亲事,李玄都可以称呼秦素是未过门的妻子了。 好在“小定”不需要李玄都和秦素出面,关键在于两家长辈,所以李玄都在不在辽东都无关紧要,他已经分别给李非烟和张海石去信,请二人各自准备定亲事宜,等到“大定”的时候,他已经从辽东回来,只需要登门下聘即可。 “小定”还好说,“大定”便要招呼众多亲戚、宾客、朋友欢聚一堂,以秦家的地位,李玄都又交游广阔,少不得也是一场盛事,各宗来客、辽东豪强、还有总督府的军政要人,无论是看谁的面子,少不得要送上一份贺礼。再到成亲,则是大宴宾朋,天南海北的朋友都能前来道贺,必不逊于颜飞卿和苏云媗的婚事。秦素是极为不耐这种事情的,按照她的想法,两人拜上三拜,便是成亲了,哪知道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本想提议一切从简,结果被秦道远给驳斥回来,而且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毕竟是长辈,又是正经规矩,秦素也只能乖乖认可。 张文钝见李玄都有些出神,出声问道:“秦公子在想什么?” 李玄都回过神来,轻声笑道:“叔父临终前给我定了一门亲事,不出意外的话,从金帐回来之后就要上门提亲。” 张文钝闻言之后,心头一沉:“无论是外出打仗也好,还是走镖走商也罢,打算回来就成亲的人多半是回不来的。” 不过他面上却是半分不显,笑道:“那可要提前恭喜秦公子了。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李玄都笑道:“姓白,说是门当户对,可不瞒张兄,我们这一房终究是家道中落,只剩下个空名头罢了。所以这么算下来,还是我高攀更多一些。好在人家不嫌弃我,也不让我入赘。” 张文钝赞道:“是秦公子的福气,不过话说回来,秦公子早晚都会有一番作为,那位白姑娘的眼光也是极好的。” 李玄都笑道:“承蒙张兄吉言。” 说说笑笑之间,便到了傍晚。商队选好地址,安营扎寨,一切都有章法,不需要李玄都多去费心。因为此地距离枯羊镇不远,而枯羊镇周围又有辽东铁骑驻扎,所以很少有马贼敢于深入此地,也不必担心马贼夜袭。 冬天日短夜长,很快便天色一片漆黑,李玄都悄无声息地离开自己的帐篷,往东北方向急掠而去。按照景修的推测,此地会有一场战事爆发,具体时间就在两三天之内,李玄都打算去碰碰运气,能看到最好,看不到也不强求。 李玄都以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御风而行,只是大半个时辰便来到预定地点, 朔风呼啸,又在晚上,可谓是滴水成冰,李玄都站在一处小丘上望着脚下的一马平川,一动不动,好似与此方天地已经融为一体,虽然他未曾隐去身形,但也不会引起旁人的丝毫注意,这便是天人境的玄妙了。 李玄都的运气不错,当天际尽头涌起一抹深蓝的时候,远方有许多隐隐约约的人影正快步奔来。这些人未曾骑马,只是徒步而行,可速度却不逊于马匹奔驰,甚是惊人。此时是一天中最为寒冷的时候,几乎到了呵气成冰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坚持作战之人,必然是身怀不俗修为,能够以体内气机抵御严寒。 大魏实行卫所制度,在全国设立卫、所两级,士兵设立军户。但是自世宗皇帝之后,在这一正统规制之外,还出现了家丁制度。所谓家丁,就是武将所辖不入兵籍者,是将帅用于御敌卫身的私兵,完全依附于主帅。 大魏的卫所制度一大特点是兵民合一,士兵要进行务农,通过耕作土地所得收入来供养军队。然而随着土地大量被兼并,包括军屯官田,这让部分兵士失去生计,四处流亡的兵士依附将领,成为私兵家丁。在这种情况下,卫所制度势必衰微,同时伴随着大魏赋役制度的改变,卫所制逐渐向募兵制转变。家丁招募并未被限制,所以家丁随着募兵制发展而得到大量招收,这也是家丁的重要来源。 大魏为抵御金帐汗国,在辽东设置重兵,自明雍年间,军队涣散,实力萎颓,难以抵抗外敌入侵,北部边防压力巨大,为镇守边疆,历任辽东总督开始大力发展家丁制度。家丁整体战力极强,是军伍的中流砥柱,对巩固边防起着重要作用,当初秦襄收复凉州、秦州,家丁也功不可破。而家丁受将领而非朝廷控制,这也导致了各地督抚相继坐大。 此时还能行军作战的,自然就是辽东铁骑中的家丁,这些家丁丝毫不逊于江湖武夫,甚至因为精通军阵合击之道的缘故,更胜于散兵游勇一般的江湖武人,极为厉害。 很快,这些家丁的对手也出现了,是一群衣着奇怪的金帐之人,同样不曾骑马,不过人数更多,迎上了这队精锐家丁。 虽然这些家丁只有数百人,但个个披甲,除了长兵器外,还分别携带盾牌、弓弩、火铳等物,加起来能有数百斤,可毫不吃力,排列成阵之后快速推进,更让李玄都感到惊艳的是,这些家丁的步伐、动作、身形起伏都如一人一般,甚至就连呼吸吐纳,也是保持一致,这可是江湖武夫万难做好的事情。 很快,两兵相接。数百家丁立时分成无数个小阵。以十一人为一阵,十一人的气机连成一体,同进同退,最前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长牌手执长盾牌遮挡箭矢、长枪,藤牌手执轻便的藤盾并带有标枪、腰刀,长牌手和藤牌手主要掩护后队前进,藤牌手除了掩护还可与敌近战。再二人为狼筅手执狼筅,狼筅形似长枪,顶端斜削成尖状,又在四周留有尖锐的枝丫,每支狼筅长一丈左右,狼筅手利用狼筅前端的利刃刺杀敌人以掩护盾牌手的推进和后面长枪手的进击。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跟进的是两个手持镗钯的士兵担任警戒、支援。如敌人迂回攻击,短兵手即持短刀冲上前去劈杀敌人。各种兵器分工明确,令行禁止。 李玄都看得震撼无比,虽然这些家丁的头目有玄元境修为,普通家丁大多只有抱丹境、入神境的修为,但就算是江湖上的先天境高手对上,怕是也要吃个大亏,甚至有身死之忧。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面对数百人的围攻,也怕是很难取胜。天人境高手自是不惧,可整个江湖才有几个天人境大宗师? 第六章 军阵 十一人成小阵,十一个小阵再成大阵,最终变为三个大阵成三才阵势,层层推进,摧枯拉朽一般,势不可挡。这应是本朝名将所创的鸳鸯阵,李玄都从唐汉那里得来的“鸳鸯刀法”也是脱胎于此阵。 试图阻拦的金帐士兵们惨叫着变为尸体,仿佛是步兵遇到了重骑兵,根本无法抵御。 转眼间,家丁们已经杀穿了金帐士兵的阵形,接着后队变前队,阵形丝毫不乱,速度依然维持不变,所有人的动作仍旧是整齐划一。 随着距离拉近,李玄都可以清晰听到数百人一起脚踏地面的声音,震人心房。这让李玄都想起四个字:“人定胜天”,胜天者,不是一人,而是千千万万之人,这种集合众人之力的震撼,与一人之力的震撼,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就在此时,金帐中出现一个身着黑色长袍之人,只见他头戴装饰有各色羽毛的头冠,手中持有一根等人高的长杖,只是轻轻一挥,已经倒地的尸体又重新爬起,摇摇晃晃地向那些家丁们杀去。 这些尸体虽然比不上皂阁宗精心炼制的活尸,但是就地取材,更为迅捷、 家丁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取出三眼铳和弓弩随手将其射杀,皆是直指眉心,弹丸和箭矢穿脑而过,一击毙命。放在江湖上,这便是极为高明的暗器手法。 就在这时,李玄都有所察觉,转头望去,只见在他的视线尽头出现了许多黑影,李玄都仔细辨认片刻之后,脸色微变:“这是投石车?” 几乎就在下一刻,无数巨石带着剧烈的呼啸声音破空而至。 一只成年猛虎重五百余斤,掌力可达骇人听闻的两千斤,一名辽东铁骑在人马俱是披甲的情形下,本身可达两千斤之重,若是全力冲锋,则能产生十万斤的力道,此时这些从天而落的巨石,丝毫不逊于骑兵全力冲锋,若是寻常士兵遇到,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被碾为肉泥。 不过李玄都没有出手阻拦的意思,他有一种直觉,这些久经沙场的家丁,绝对有应对的手段。 果不其然,这些家丁已经提前变阵,举起身上携带的盾牌,在头顶形成一面盾墙。 然后就见这些巨石落在盾牌之上,竟是被盾墙弹开。而这些家丁则是脚下一沉,地面开裂,显然是极为高明的卸力法门。 金帐那边似乎恼羞成怒,就见一名光头大汉越众而出,抓起一块被弹飞的巨石,随手丢出,然后他直奔家丁军阵而来,此人大约有归真境的修为,以他一人之力,虽然不是这数百家丁的对手,但也能造成不小损伤。在他身后,则是剩余金帐士兵蜂拥而至,若是他能凭借一人之力,在军阵上强行撕裂开一个口子,那么剩下的金帐士兵便能趁势而入,强行冲散阵型。 不过家丁这边也从军阵中跃出一人,身上披甲,看不清相貌,手中持有一根漆黑长枪,轻描淡写地一枪挑飞巨石,主动迎上了那名光头大汉。 一人一枪迅捷前行,气势如虹。 李玄都对于这名用枪之人能一枪挑开飞来的巨石不以为意,毕竟军伍中不乏高手,当年大魏太祖皇帝在西岳得遇一位长生地仙,获传玄功,后起兵驱逐金帐大军,在沙场厮杀中,磨砺出一套军伍拳法,共三十二式,又称“三十二势长拳”,待到他开创大魏王朝,成为太祖皇帝,对三十二式拳法去芜存菁,博采众家之长,编撰为“太祖拳经”,号称“百拳之母”,是为大魏军伍中的专门修炼之法。依循此法修炼,未必能修炼出一个长生地仙,但是修炼出一个归真境却是不难,若是还有其他机遇,就算天人境也不是不能。 面对这一枪,光头大汉大笑一声给自己壮胆,然后运转气机,双臂肌肉如充气一般鼓胀开来,青筋似如虬龙,他正想徒手夺矛。下一刻,他便被一矛捅穿了胸口,当场身死断气。 在旁人看来,本该势均力敌的两人本不该这么快就分出胜负才对,可只有李玄都一人看出,在刚才出枪的瞬间,这名持枪之人的境界从归真境跃升至天人境,在杀人之后,境界又迅速跌落,重新变回归真境,这一起一落之间,极为高明,就像聚光一点而起火,这个金帐的高手死得不冤。 一枪之后,那名持枪之人似乎察觉到了李玄都的注视,猛地转头望来,刚好迎上李玄都的目光。 李玄都也终于看清了此人的相貌,大约三十多岁,面容刚毅,甚是英武,唯一让人惋惜的是一条长长伤疤从他的右眼一直延伸至嘴角,使他少了几分英俊,多了几分威严压迫。 因为李玄都保持了天人合一的状态,所以那人不能看清李玄都的形貌,只是隐约可以感觉到李玄都的存在,不过李玄都没有表现出丝毫敌意,他又很快收回目光,开始杀向那些金帐士兵。 就在此时,先前那名唤起无数死尸的萨满再次出现,高高举起手中长杖,杖端镶嵌有一颗黑色骷髅,眼窝中骤然燃起两团火焰。 伴随着一阵古怪晦涩的咒语,一股汹涌黑风凭空生出,朝着一众家丁席卷而来。 原本行动迅速的家丁瞬间被这股黑风束缚住手脚,虽然造不成任何伤势,但是行动艰难,行进速度比寻常步行还要慢上许多。 趁此机会,金帐士兵们迅速如潮水一般退去。 那位手持长枪的将领虽然无惧黑风侵扰,但是孤军冒进是兵家大忌,也并未追击。 李玄都见此情景,心中暗忖:“这便是金帐汗国的‘方士’?虽然正面战力不足,但是可以起到极强的辅助作用,若论实力,中原朝廷自然远远大于金帐汗国,但是金帐汗国胜在人心更齐,却是内斗不断的中原不能相比的。若是各大宗门愿意为朝廷效力,或者说当年鼎盛时的朝廷,军伍中的高人必不在少数,那也不会被金帐汗国攻入腹地,应是北伐金帐才是。”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由叹息一声。江湖中人,不愿意受军规的约束,宁可去做青鸾卫,也不愿意到军中效力,在这一点上,他亦是不能免俗。反倒是胡良,比他更强。当年秦襄率军西进,胡良跟随左右,官至副总兵。 不过李玄都也能明白大天师、师父、地师等人的想法,一味追求武力强盛是霸道,难免二世而亡,想要长治久安,关键还是在于政事一途,可以说兵事是政事的延伸,若是政事败坏,兵事也随之腐朽,追根溯源,还是要从政事上着手,这才是王道。 就在这时,那名手持长枪的将领已经吩咐麾下家丁打扫战场,而他却是朝李玄都走来。 李玄都站在原地未动,没有摆出任何防备姿势,只是负手而立。 落在这名将领的眼中,要么是来人没有丝毫敌意,要么就是来人已经强大到完全不把他放在眼中,若是前者还好,可若是后者…… 就在他犹豫时,李玄都已经开口道:“我是总督府的人,此来只是观战,将军不必担心。” 这名将领先是一怔,随即开口相问:“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李玄都摇头道:“恕我不便相告,战事结束之后,你我当有再见之日。” 说罢李玄都身形一掠,御风而去。 这名将领一惊,他虽然能在短时间内晋升天人境,但想要长时间御风而行,还是力有不逮,见李玄都御风而去,已是知道自己绝非此人对手,此人也没有欺骗他的理由,只是不知道总督府中何时又多了这样一位高手。 第七章 释疑 李玄都刚刚回到营地,还未进帐篷,就发现自己的帐篷中多了一个人,不是他意料中的燕方或是张文钝,而是那个名叫燕清的姑娘。李玄都稍微犹豫了一下,转念之间已经有了应对说辞,然后撩帘进入帐篷之中。 燕清看到李玄都进来,脸色微寒,盯着李玄都质问道:“不知三更半夜,秦公子离开营帐到哪里去了?” 李玄都笑道:“这话应该我问燕姑……公子才是,你在我的帐篷做什么。” 白日里张文钝又试探了李玄都一番,确信李玄都是秦家出身,然后告知了燕清。这让燕清又动了心思,想要死马当作活马医,再去求一求李玄都,看看能不能通过他的门路在太平宗活动一下,也不是减免债务,只是宽限些时日,万一这趟生意不顺利,她还有时间再想办法。 可没想到一大早她来到这位秦公子的帐篷时,竟是空空如也,这让她心生疑窦,生怕这位秦公子其实是草原马贼的眼线,混入商队之中充当奸细,毕竟江湖上这种里应外合的把戏可是不少见的,许多固若金汤的庄子、山寨,都是被贼人混入其中而被攻破的。 燕清不欲与李玄都纠缠,直接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笑了笑,道:“燕公子这是怀疑我的身份了,怎么,觉得我是马贼的奸细?” 燕清抿了抿嘴唇,没有言语,显然是默认了李玄都的言语。 李玄都摇头道:“燕公子还是年轻,如果你怀疑我是马贼的奸细,就不应该一个人等在这里,而是要多带些人,最好是先行埋伏,确保能将我制住。若是力求保险,那就在我进门的一瞬间,趁我不备,群起偷袭,将我拿下,然后再慢慢问话。若是怕其中有什么误会,因此得罪了秦家,那也应让张文钝在此等我,慢慢套话试探,再让其他人埋伏周围,见机行事。可燕公子就一个人在这里等我,就算你猜对了我的身份,难道就不怕我挟持了你,让商队的人投鼠忌器,然后我便能趁此机会逃之夭夭?” 燕清脸色一白,只觉得后背发凉,再看李玄都脸上的笑容,就觉得有些狰狞可怕了。 李玄都摆了摆手:“燕公子不必害怕,你运气不错,我不是什么马贼的奸细,也不会挟持于你。” 燕清这会儿倒是有了老江湖的谨慎多疑,死死盯住李玄都,道:“你说你不是马贼的奸细,我凭什么信得过你?难保你不是故布疑阵,还是想留在商队之中,里应外合。” 李玄都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燕公子既然问了,那我也不妨与燕公子实说,只是此事关乎我的隐私之事,还望燕公子不要对外人提起。” 燕清道:“这是自然。” 李玄都面上多了几分厉色,又道:“燕公子不要不当一回事,要记在心里才好。须知道祸从口出,若是泄露出去,不仅我的前程成了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只怕下半辈子还要沾染上许多棘手麻烦,到时候休怪秦某要与燕公子计较一番。” 燕清听李玄都说得如此郑重,已是信了三分,对于李玄都的怀疑已是淡了。 这便是李玄都的用意所在,见燕清疑虑稍减,继续说道:“我之所以深夜离开,是因为我修炼了一门奇门功法,非要在每夜子时吸纳月华,又要在临水之地采集水精,时值冬日,水精化作寒气,事半功倍。正所谓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方成正道。” 燕清也是自小练武,身怀修为,听到李玄都所说不似信口胡诌,心中又信了几分,不过还是问道:“不知是什么功法?” 李玄都淡淡一笑,伸出手掌轻轻一抹,只见手掌所过之处,凭空生出白色寒霜。 燕清见此情景,不由低低惊呼一声:“这似乎不是秦家的功法。” “燕公子所言不错。”李玄都淡然道:“这是玄女宗的‘少阴真经’,乃是不传之秘,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门功法,却是不能为旁人所知,否则便会惹来天大的麻烦。所以燕公子莫要对旁人说起才是。” 说罢,李玄都一步踏出,瞬间来到燕清身旁,食指在燕清的肩膀上点了一下。 燕清立时感觉一股寒气进入自己体内,使她动弹不得,又惊又怒:“你要做什么!?” 李玄都微笑道:“只是让燕公子见识下我的手段,这门身法叫做‘素女履霜’,这门指法叫做‘寒冰指’,燕公子可是信了?” 燕清此时已是信了九成,强压怒气:“我信了,快些给我解开。” 李玄都伸手又按在燕清的肩膀上,以“家传”的“天问九式”心法运转气机,帮她化解体内寒气,说道:“这是补天宗的心法,若是有哪个马贼能得补天宗和玄女宗的真传,又有秦家的路引身份,对于秦家内情了若指掌,却甘愿来做一个线人,那可是江湖奇景了。燕公子只是损失一车货物,就能见此情景,也是值了。” 燕清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也再无疑问,感觉自己身体能重新活动之后,冷哼一声,匆匆去了。 虽然燕清信了,但还是请来了张文钝,将此事经过对他说了。此时的燕清脸色微微发白,既有被寒气入体之后的缘故,也有心中惶恐不安的缘故,她轻声问道:“张叔叔,这位秦公子真的没有问题吗?” 张文钝略作沉吟之后,道:“信得过。秦家的许多内情,不是外人可以知晓,编也不可能没有半点纰漏,可见这位秦公子的确来自秦家。而且功法一事,也说得过去,要知道江湖上偷学旁人功法是大忌,若是寻常功法泄漏出去也就罢了,可‘少阴真经’在玄女六经之列,乃是玄女宗的根本,若是让玄女宗知道了,怕是有性命之忧,所以那位秦公子才一再嘱托小姐。小姐也切不可将此事宣扬出去,否则便是凭白多出一个生死仇家。” 燕清认真应了,又道:“我听说那位太平宗的新任宗主精通各家所长,怎么不见玄女宗去找他的麻烦?” 张文钝笑道:“那位李宗主是老剑神的弟子,又与大天师交好,还有‘天刀’做岳父,谁敢去找他的麻烦?说不定还是玄女宗的萧宗主主动传授给他的,学了也就学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位秦公子是从哪里学到‘少阴真经’的?难道是那位李宗主传授的?可按照道理来说,李宗主自己学了也就罢了,不该随意传授给旁人的。” 燕清揣测道:“会不会哪个玄女宗弟子偷偷教他的?” 张文钝点了点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过能被传授玄女六经的玄女宗弟子,都不能嫁人生子,如果这位秦公子是从玄女宗弟子那里学到,这两人又是什么关系?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张文钝没把话说透,燕清已是明白了,对于李玄都的恶感又加一分:“始乱终弃。” 张文钝哭笑不得:“倒也未必是小姐想的那样,说不定两人是情投意合,只是碍于玄女宗的门规,不能结为夫妻,也是可怜人。” 燕清冷哼道:“明知道给不了人家名分,还要去撩拨人家,登徒子。” 张文钝历经世事,知道小姐这是心中有了成见,他再说也是无用,轻叹一声:“那就是别人的事情,没我们的干系。不过小姐,切莫对这位秦公子太过上心,免得日后伤心……” 燕清先是一怔,待到分清了“上心”和“伤心”之后,立时摇头道:“张叔叔多虑了,我之所以对他上心,只是想要走一走他的门路,看看能不能与那位李宗主搭上关系,然后太平钱庄那边便能轻松些。” 张文钝笑了笑:“若是真能与那位李宗主搭上关系,休说是宽限些时日,便是抹去了这笔债务,也不是不能。” 燕清神态平静,摇头道:“我燕清虽然不算什么大富大贵,但不要旁人的施舍。” 第八章 定亲 一个谎言总要更多的谎言去弥补,接下来的几日,李玄都不得不深夜外出,然后找一个邻水之地,默默打坐炼气。虽然麻烦了一些,但也彻底释去了燕清和张文钝的最后一点疑虑。 李玄都本没必要如此,大可孤身一任上路,不过他现在早早去了金帐王庭也是无用,而且金帐王庭中高手无数,不逊于帝京城,若是李玄都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进入其中,贸然潜入,结果被金帐高手盯上,虽然自保无虞,但再想伺机混入小阏氏的寿宴,可就难了。为了稳妥起见,李玄都还是决定以秦玄策的身份跟随商队前往王庭,然后再伺机行事。 越往北走,天气就越发严寒,商队成员又加厚了御寒的衣物,个个臃肿无比,行动笨拙。李玄都还是那身皮毛衣物,显得有些眨眼,不过落在旁人眼中,就是修为深厚,不怕严寒。这一路上,无甚意趣可言,李玄都无论是行是卧,都在专心修炼“太平青领经”。 武学之道,贵精不贵多,就算天下武学无所不会,通统都是刚刚入门,也无甚太大用处,这也是李玄都精通五大玄功,却与只是修炼一门功法的萧时雨、悟真、李元婴等人同是天人无量境的缘故,关键就在于李玄都的几门玄功未曾大成,若是能将五门功法全部臻至大成,休说天人无量境,便是长生境也唾手可得。不过李玄都不敢存如此之念,也没人能做到这一点,他之所以修炼五大玄功,是要以繁化简,演化出“假丹”之道,而弄假成真的关键则在于完整的“太平青领经”。 如果李玄都能踏足长生境,不仅仅能彻底掌控太平宗上下,而且还能以岳父为外援,在张静修和李道虚二者之间另起山头,成为三足鼎立之势。到那时候,形势立转,怕是要李道虚和张静修来争相拉拢李玄都了,或者是张静修与李道虚摒弃前嫌,联手灭掉李玄都。 …… 对于李玄都的婚事,最不在意的也许就是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了,两人都不大喜欢各种繁文缛节,对于什么“小定”、“大定”,更是完全不懂。可是做长辈的却不一样,比起两个小辈还要上心。 李玄都本来是请李非烟腊月再去辽东定亲,可刚刚十一月上旬,李非烟就已经动身前往辽东。至于晋州的事宜,她则是临时委托给了几个麾下心腹。 与此同时,张海石也开始着手准备,虽然张海石清贫,但他毕竟是清微宗的副宗主,亲自登门去见李道虚,也不知他是怎么说服李道虚的,竟是让李道虚从私库中拨了三十万两银子来筹备婚事。对于李家这等世家豪族而言,三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不过清微宗可是掌管了东海的海贸,各种稀奇物事,无所不有,张海石完全可以通过成本价拿下,这样一来,三十万两银子却是很多了。 不过也有不满的声音,谷玉笙就在私下对心腹戏言:“知道的是四叔和秦大小姐成亲,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清微宗的两位副宗主成亲呢。” 除了筹备聘礼,张海石还专门去了一趟太平宗,见了陆夫人。不管怎么说,李玄都如今是太平宗的宗主,日后的居处也在太平山,两人成亲,太平宗这边自然需要布置。按照道理而言,太平山上有一处府邸,不过那是沈家几代人的祖宅,没有让给李玄都的道理。李玄都眼下居住的天水阁,一人居住还可,成亲之后,迎送往来,就有些不便。虽说如今婚期未定,但是破土动工之前的筹备也需要时间,总要先定下来预备着才好。 陆夫人执掌太平宗的财政大权,这事便由她来做主,按照陆夫人的建议,如今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别处峰头上开辟别院,这样一来,府邸更大,若论规模,不逊于大真人府和八景别院。另一个办法是在太平山主峰上破土动工,将几处稍小的空院子打通,重新修建成一座府邸,不过如此一来,府邸难免占地稍小,也就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府邸相差无多。而且与太平宫、沈家府邸聚集一处,太过拥挤。 张海石最是了解自己这位师弟,于是替他拿了主意,避开太平宗主峰,在其他山头上另起府邸,也不必太大,更不要与大真人府相比,未免太过招摇,而且这府邸中只有李玄都和秦素二人,至多十几个仆役丫鬟,也是浪费。 陆夫人听到张海石的决定之后,倒是松了一口气,真要按照她的办法,也不是不行,可是难免招惹诽议,只因为她怕引得新宗主和张海石不快,这才硬着头皮如此提议,如今张海石主动退让一步,自是让她好生感激。再想起江湖上对于张海石的种种评价,更是觉得有失偏颇,什么东海怪人,分明是污蔑之言。 正因为这等缘故,陆夫人又从太平宗的公库中拔出十万两银子,以及一套名贵首饰,一并交到张海石手中,请他充作聘礼。 张海石自是不客气地笑纳。 议定了此事之后,新建宅邸的事情便由陆夫人着手准备,张海石又在太平山上停留数日,拜访了几位太平宗宿老,这才返回齐州。 回到齐州之后,张海石又去拜访了齐州总督秦道方。虽然张海石是李玄都的师兄,但按照交情、辈分、岁数,他与秦道方却是同辈中人,此时秦道方也从秦家那边知道了两个晚辈将要定亲之事,自是极为高兴,设宴招待张海石宴,楚云深等人作陪,一时间也是宾主尽欢。两人席上定下,待到李玄都和秦素成亲那日,要设三处喜宴,一处在辽东,一处在齐州,一处在太平山。另外两处虽然没有新人,但也要招待宾朋,联络感情。 另一边,李非烟到了辽东,由秦道远亲自招待。对于这位李夫人,秦道远不是第一次相见,当年李非烟是李家二小姐,他是秦家二公子,早有交集。更何况李非烟还与韩无垢交好,韩无垢与秦家这边也是交情深厚。如今李二小姐成了李夫人,秦二公子成了秦家二老爷,真要算起来,两人也算是故交了。 此时相见,二人略微叙旧之后,便谈及两个晚辈的婚事。秦道远对于李玄都多有褒奖,李非烟也不吝赞美,倒是其乐融融。 李非烟早就见过秦素,更在秦道远见李玄都之前,两人还曾结伴同行前往。对于秦素,李非烟自是十分满意,无论家世相貌,还是性情修为,都是上上之选,此番眼见二人修成正果,李非烟作为长辈,欣喜之情可想而知。除此之外,李非烟对于一味迎合李道虚的老三和性情孤傲的老六也多是不满,自然希望由李玄都这一支继承李家香火。 秦道远见过了李非烟之后,又请李非烟与秦素相见。这便是为何非要女性长辈登门的缘故了,因为要相看未来媳妇,男性长辈便多有不便。上次李非烟与秦素见面时,秦素行的江湖晚辈之礼,可这次再见,就要老老实实行亲戚之间的晚辈之礼了。李非烟少不得要打趣秦素几句,然后将一只祖传的镯子送给秦素,若说名贵,那也未必,可以意义重大,秦素不敢推辞,收下之后,改口称呼“姑姑”。 第九章 城头故人 皇甫毓秀比李玄都等人稍晚一步抵达辽东,因为他对此次辽东之行越来越没有信心。之所以如此,并非是因为先前拦路截杀的缘故,当时他并未显露真容,也没有显露什么真本事,并不害怕秦不二等人能认得出他,真正让他灰心的是辽东秦氏对于李玄都展露出的态度。且不说以秦不一为首的四大家臣与李玄都一路同行,也不说在燕州地界时补天宗的北辰堂堂主亲自相迎,只是那夜的渝关所见,便让他彻底没了底气。 在李玄都等人抵达渝关后不久,皇甫毓秀也匆匆赶到。对于他而言,此地虽然是兵家重镇,但想要混进去也是不难。进入渝关之后,他就藏身于城头的城楼之中,然后就是李玄都与秦清相继现身。他已经从圣君那里得知,秦清正在准备从天人造化境突破至长生境,等闲不会离开辽东,可就在这等关头,他还是来到渝关,亲自见了李玄都一面,这如何不让皇甫毓秀灰心丧气? 皇甫毓秀不知道秦清当时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过大概率应该是发现了,否则秦清不会莫名其妙地拍了城墙一掌。皇甫毓秀是个识趣之人,从秦清的这一掌中听出了包含着拒绝之意的话外音。 正因为如此,皇甫毓秀来到辽东之后,没有拜会秦家,只是试探性地向总督府递了一封拜帖,结果石沉大海。皇甫毓秀立时明白,辽东之行的路途已经被堵死了,不等他展示诚意,秦清和赵政已经做出了选择。于是他只好离开这片十宗发源之地。 在返回西北的途中,他又得到了圣君澹台云的传书,让他立刻前往金帐王庭。 皇甫毓秀只得临时改变行程,踏上前往金帐王庭的路途。 不知是因为传书篇幅有限的缘故,还是澹台云另有顾虑,总之传书中语焉不详,只说让他前往金帐,到了之后,自会有人前来见他。 这让皇甫毓秀想起了那位无道宗的上任宗主,也就是传授他“重九玄功”之人——“魔刀”宋政。 江湖上少有一人独尊,更多时候都是一时瑜亮,如李道虚和张静修,或是张静修与徐无鬼。当年的宋政和秦清便是如此,两人行事一正一邪,截然不同,从两人的称号上便能看出一二。不过若论境界修为,却是当年的宋政要更强一些,玉虚斗剑时宋政就距离长生境界只剩下最后半步之遥,否则也不会打李道虚的主意,而秦清直到如今,才有了宋政当年的境界,开始正式准备晋升长生境。 宋政失踪之后,就有传言说他去了金帐汗国,难道这个传言是真的?如果宋政还在人世,那么如今的他又会是什么境界?是已经成功晋升长生境,还是变成了一个废人? …… 从金帐往东南,辽东之西南,位于西北、辽东、草原三者交汇处,有一座古军镇,此地原本是前朝设置的都护府所在,后来金帐铁骑南下入关,大晋因此而亡,这座军阵自然没能幸免,变成废墟,只剩下断壁残垣。 后来商贸兴盛,因为金帐王庭距离遥远,来往商队便选择于此停留休整,从西北来的商队和从辽东来的商队在此地汇合一处,然后由此踏上开辟多年的古商路,于是此地逐渐成为一处类似驿站或是客栈的所在,只是没有伙计伺候,也不会有人收钱。 当燕家商队来到此地时,其中已经有了几支西北商队停留,占据了几处好位置。好在这座曾经的都护府占地广阔,燕家还是寻了个背风之地,扎下营地。 李玄都有个习惯,每到一处陌生地方,都会来到开阔地观察地形,这是他当年被河朔群雄追杀时落下的病根,为了能游斗偷袭之后顺利脱身,非要熟悉地形不可。所以当初在北阳府也好,还是渝关也罢,李玄都总是要到城头上走一遭才能安心。 许多时候,总是在城头上出现变故,在北阳府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古怪女子,当时他只有玄元境,结果被人家打了一顿,没有还手之力。在渝关的时候,他遇到了老丈人,比斗一番,又输了一筹。 不过多年的习惯没那么好改,李玄都还是与张文钝说了一声之后,来到此地的城墙上,虽然部分城墙已经坍塌,但是大部分城墙还保留完整,足够李玄都绕城一周。 李玄都在已经坍塌的城门楼处止步,在废墟中发现一块石碑,李玄都大致看了一遍之后,竟是一篇绝命书,是这处都护府最后一任守将所留,让李玄都好生唏嘘感叹。 就在此时,有人从后面毫不客气地给了李玄都一脚。 这一脚来得无声无息,便是李玄都也没能察觉半分,险些被踢得一头栽下城去。好在最后关头,李玄都强行止住了去势,得以站稳身形,不过在后心位置还是多了个清晰的凹陷脚印。 李玄都转头望去,脸色微变。 出脚之人是个头戴帷帽的女子。 所谓帷帽,原属胡装,最开始的样式叫“幂蓠”,一般用皂纱或白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最长者甚至可以及至脚面,及至后世,又把四周的垂网改短,可以稍稍露出小半个下巴,亦称“浅露”,可以算是女子外出的必备之物,李玄都就曾送过秦素一顶。而这名女子所戴的帷帽,样式颇为复古,檐下所垂的白纱及至脖颈,与李玄都送给秦素的“浅露”,不尽相同。这就让李玄都想起了北阳府的不堪往事。 当初在北阳府时,李玄都是玄元境,这名女子是先天境,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如今李玄都已经是天人无量境,李元婴都不是他的对手,可这名女子还是比他高出一筹,难道这世上还有比他升境更快之人? 女子瞧见李玄都脸上阴晴不定,淡淡一笑:“别以为你带了面具我就认不出你,你比上次有长进,不知道你这次能接下我几招?” 话音落下,女子伸出一根手指,轻描淡写地点向李玄都。 李玄都只觉体内气机运转有了片刻凝滞,同时与天人交感的天地之桥也被强行打断,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座孤岛,再也借不到半点外力。李玄都只得凭借自身体魄拍出一掌。 这一指点在李玄都的掌心上,使得李玄都的手背爆开一个血洞。仅仅是一指,却比什么神兵利器都要厉害,直接洞穿了李玄都手掌。 李玄都不惊不惧,此时体内气机已经恢复正常运转,在气机流转之下,“漏尽通”发挥作用,这个看起来骇人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女子没有急着出手,而是轻轻“咦”了一声:“你竟然能将静禅宗的‘漏尽通’修炼到这般地步,倒是着实不易。” 李玄都不是只会挨打却不还手的泥菩萨,脚下一点,身在半空之中,腰间“大宗师”已经出鞘,顺势劈向女子。 女子冷笑一声:“你这也叫刀法?” 话音未落,她身形如鬼魅一般出现在李玄都身侧,一拳捣出。李玄都身在半空中,只能以御风之法拧转身形,手中“大宗师”一横,挡下这一拳。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这一拳势大力沉,休说是十虎之力,便是二十虎之力也是有了。李玄都险些握不住“大宗师”,虎口更是直接开裂,未等血花绽放,就已经愈合,如此反复数次,才勉强接下了这一拳。 两人落地之后,女子伸出两根手指:“两招已过,还剩下最后一招。” 第十章 三招 李玄都脸色不太好看,当初他与李元婴交手,所依仗的就是“气机雄浑”四字,逼得李元婴不敢与他正面硬拼,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落到今天这般局面之中,这才体会到当初李元婴的难受之处。 若是武德年间的李玄都,总想着与高手相斗砥砺自身修为,遇到这种对手,多半是见猎心喜、求之不得。可如今的李玄都,只是把一身境界修为当作实现自身抱负宿愿的工具罢了,不起无名之师,出手总要讲究一个有的放矢,再也不去做年少轻狂时的登门挑战之事,遇到这种没头没尾、莫名其妙地的交手,更是觉得不耐。 李玄都沉声道:“阁下究竟何人?为何总要与我为难?” 女子淡淡道:“我是谁,你不需要知道。至于为何总与你为难,一来是巧合遇到,二来是看你这个装腔作势的样子不喜。” 李玄都无言以对。以前的他是一言不合就拔剑,现在也被人家这样对待,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女子忽然笑道:“你这样子,真是像极当年的李道虚。当年玉虚斗剑,李道虚三剑破敌,被誉为‘剑道通神’,我不是李道虚的对手,只好来领教下他弟子的高招了。” 李玄都终于是有了一点头绪,这个女子之所以执着于三招,似乎与师父有关,可还未等他彻底想明白,女子已经飘然而至。 相较于前两招的随意出手,女子的第三招就要郑重许多。李玄都依稀可以辨认出是江湖中不属于正邪两道的一门拳法,名为“牯牛神拳”,意思是壮如牯牛,也是一拳毙之。名字简单,招数也简单,可是有了这女子的古怪神力之后,什么招数也能化腐朽为神奇,在李玄都看来,秦清胜他,是以巧取之,这女子胜他,就是以力破巧。 李玄都知道这个女子至少也是天人造化境,这让他想起那个一直闭关不出的极天王,这也是无道宗四王中最为神秘的存在,此人应是不逊于白绣裳、张海石、王天笑等人,以李玄都目前的境界修为,还不是对手。不过如果只是三招之约,李玄都倒是不怕。 面对这一拳,李玄都万不敢有丝毫怠慢,早已将“大宗师”收起,然后双掌平平推出。 两人出手之间,都没有丝毫气机外泄,更不曾引来什么天地异象,看起来就像寻常人交手一般,可其中蕴含的莫大威力,却能让一位归真境高手立毙当场。 拳掌相交,只听得一连串骨骼碎裂声响,然后就见李玄都的双手软软地垂落下来,已是断了,不过这一拳也算是勉强接了下来。 那女子倒也说话算数,三招之后,未再出手。认真说起来,这三招的杀意不多,羞辱意味更多一些。 李玄都双臂一振,断掉的双手开始愈合,不过相较于皮肉伤,这等伤筋动骨的伤势却要慢上许多,只听得李玄都的双手上响起如黄豆爆裂的声音,又像是夜间竹笋拔节。 女子玩味道:“你这一身所学庞杂,竟然什么都精通一些。让我看看,李道虚给你打的根基,徐无鬼没安好心,却也传了你真本事,还有张静修的修修补补,这才让你能体内阴阳平衡。你刚才掌中藏有剑气,却不是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也不是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而是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难道你与白绣裳还有什么关系?是了,白绣裳是你的岳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倒也在情理之中。咦,还有秦清的‘天问九式’?不过学的不到家,应该不是秦清亲传。” 被人家一眼看透底细的李玄都只能缄默不语。 女子负手而立,虽然因为戴着帷帽的缘故,不见面容神态,但也可见气度威严,不是那种性情温和怯懦的女子,淡然道:“若论资质、根骨、悟性这些东西,你不如我。不过若论运气,我却是比不得你。不过这也是命数,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当初没有死在帝京城中,合该你有如今的福气。不过还有一句老话,身在福中要惜福才是。若是不惜福,总觉得这世上没有自己做不成的事情,那么司徒玄策和宋政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李玄都恢复了双手的伤势,吐出一口浊气,道:“这世上哪有十拿九稳之事,不去做,又怎么知道成不成?” 女子扬了下头,露出一个白皙精致的下巴,撇了撇嘴,哂笑道:“你们这些男人,也不知该说你们是自信呢?还是该说你们自负呢?亦或是该说你们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呢?一个个心怀天下,不是要做英雄,就是要做枭雄,不过难免有眼高手低之嫌。” 李玄都如今虽然身份不俗,但也谈不上英雄或是枭雄,一时间竟是无法辩驳。 女子又道:“你易容改扮,混在商队里,这是要去金帐王庭?” 李玄都已经被她识破身份,便也不再故意隐瞒,坦然道:“正是。” 女子“呵”了一声,意味不明。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道:“正道邪道,英雄枭雄,留待后世百年评。” 女子笑道:“成王败寇,赢家通吃,输家什么也不剩下,就连名声也是。” 李玄都心思几转,实在摸不准这个古怪女子的想法心思,又猜不透她的来历,于是再次沉默起来。 女子问道:“你是李道虚的弟子,后来与李道虚闹翻,又与张静修交好,这些都是在情理之中。江湖传闻你与地师徐无鬼是忘年之交,可有此事?”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与地师相交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姑算是吧。” 女子摇了摇头,叹道:“徐无鬼看着平易近人,实则是个心高之人,寻常之人,可入不得他的法眼,不管他打量了什么样的心思,既然肯与你折节相交,可见你的不俗之处。要知道这只徐老鬼,虽然手段下作,但是眼光一直是极好的。” 李玄都道:“那我还要倍感荣幸了。” 女子看了他一眼,道:“你要小心徐老鬼,不要死在他的手中。也要小心李道虚,此人心机不在徐老鬼之下。” 说罢,她也不管李玄都如何想,一掠下了城头。 李玄都站在原地默然了许久,忽然心有所感,转头向城外看去,只见又有一队人行来,却不是商队。 不过对于李玄都而言,倒也算是熟人。先前在枯羊镇,这队人曾经与来边关游学的儒生起了冲突,一名儒生险些死在这些人的手中,幸而李玄都出手,这才化解了那场冲突。 李玄都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这些人,让李玄都感到奇怪的是,这一行人不携带货物,却又护卫重重,更有一位归真境的宗师坐镇,难道那个被众星捧月的女子是金帐中的贵人?如果是金帐的贵人,她去枯羊镇做什么? 这一刻,李玄都忽然生出将这一行人截下的想法。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最近遇到的这些女子,没一个省事的,先是那个多疑又别扭的燕清,接着是来历不明、性情古怪的帷帽女子,现在还有一个金帐贵女,实是不应招惹太多是非。 就在这时,那个队伍正中骑马而行的尊贵女子似是察觉到了李玄都的注视,抬头望来。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便想要转身离去。 可那个女子似乎也对李玄都有印象,竟是伸出手指朝李玄都点了三下,甚是傲慢无礼。 第十一章 那颜 如果是年轻时的李玄都,仅仅是女子这个无礼举动,就已经给了他拔剑的理由。不过对于如今的李玄都而言,却是清风拂面,大可一笑置之。 李玄都不再注视这位金帐贵女,转身离去。 金帐女子仍是仰头望着城头,手指极有节奏地轻轻叩击自己的腰带嵌玉。 在女子身旁的矮子有些吃不准自家主人的心思,不由用金帐语低声问道:“那颜……” “那颜”亦作“那衍”,意思是官吏、王公,后为金帐权贵的统称。金帐汗国建立千户制,将全国的百姓和土地划分为一百个千户,由汗王分别授予贵戚、功臣,任命他们为千户的那颜,也就是首领,使之世袭管领。千户下分为若干百户,百户下为十户。金帐汗国的分封那颜千户,取代旧时的部落。通过分编千户,使牧民都在指定牧地居住,不许变动。汗国按千户征派赋役和签调军队,所有民户都在本千户内登记造册,负担兵役和差发。汗王又在千户之上增设万户,万户是从千户中选拔,又称“也可那颜”,意思是大官长,不过万户只有统军之权以及自己亲领千户的军政大权,无权干涉其他千户的内部事宜。也可那颜和那颜都有参政、议政、推举汗王的权力。 在也可那颜和那颜之上,便是左右诸王,也有王爷本身就是万户。诸王与万户的关系类似于总督与总兵官的关系,总兵要受总督节制。如今大魏的各地总督取得财政大权和人事之权后,已经与金帐的诸王无异。 位于最高处的是汗王,麾下设置精锐禁卫军,名为怯薛军,意思是“番直宿卫”,由大都尉执掌。大都尉通常由汗王信任的兄弟担任。 这名女子被称呼为“那颜”,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是金帐汗国最为尊贵的百余人之一。 不必属下把话说明白,女子就已经明白其中含义,摇头道:“不要多生是非。不过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很不简单。” 矮子吃了一惊:“难道那颜看出了什么端倪?” 女子笑道:“不过是女人的直觉罢了,可能准,也可能不准。” 矮子轻笑一声,不再多言。 女人的直觉,猜测自家男人有没有偷吃,倒还算准,放到这些生死攸关的事情上,多半就不准了。 在金帐汗国中出身极为尊贵的女子也是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怎得如此胆小了?她摇头驱散那些古怪情绪,说道:“这次中原之行,收获不多。返回王庭之后,不仅得不到老汗的赏赐,说不定还要被几位王爷攻讦,落得一个不是。这个世道,为什么总是谁干的越多,谁受的委屈就越大?” 矮子轻声道:“那颜不必忧心,老汗锐利的目光就像草原上展翅翱翔的雄鹰,什么也瞒不过他老人家。那颜所做的一切,老汗都会知道,也会记着。” 女子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可是老汗终究会回归长生天的怀抱,到了那个时候,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矮子脸色微变,说道:“那颜的意思是老汗他……” 女子摆了摆手:“不仅仅是老汗会回归长生天的怀抱,诸王、各位那颜,甚至是最卑贱的奴隶,都会回归长生天的怀抱,所不同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矮子感叹道:“在这一点上,长生天最是公平、仁慈。” 女子轻声自语道:“如今的大魏朝廷已经不复当年,各地的总督虽然没有王的名号,但却有了王的权力。再看我们金帐汗国,诸王各有领地,逐水草而居。草原苦寒,遇到大雪,会压塌最坚固的帐篷,会冰封所有的牛羊,所有的牲口用尽所有力气也刨不开厚厚的雪坑去吃草。所以每当遇到白灾,每个千户都要准备迁徙。可就算是经验最为丰富的牧民,也不能确定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哪边是可以活命的天堂,哪边是必死的雪湖。就算选对了路线,什么时候动身,又要动用多少牛马趟雪开路,这也要首领做出安排。每一次天灾,都会加固首领对于部落的掌控,经历这么多天灾之后而幸存下来的部落,其首领的威望可想而知,哪怕是老汗也不能将其与他麾下的部落分割开来,这便是我们与中原不同的地方。现在老汗还在,那么一百个千户便团结在老汗的周围,可如果老汗回归了长生天的怀抱,那么这一百个千户之间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呢?” 听到这些话后,矮子用冷厉的目光扫过周围护卫,所有人都低下头去。 女子轻笑道:“不必担心,他们都是最忠诚的勇士,不会背叛我,更不会出卖我。” 矮子却不认可这句话:“忠诚的勇士不会被敌人的屠刀震慑,却会被金银悄然腐蚀,在这一点上,甚至高高在上的诸王也不能例外。” 说到这里,女子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您曾经属于老汗的怯薛军,曾经到过中原人的西京,见过他们皇帝的行宫,那么中原皇帝的行宫是什么颜色?我看中原的书籍,有些书籍上说皇帝的宫殿是黑色,也有书籍上说皇帝的宫殿是金色。” 矮子沉吟了一下,说道:“最早的时候,中原皇帝的宫殿是黑色的,不过到了后来,就变成了金色。不过也不全是金色,严格来说,应该是金色和红色才对。” 女子笑了:“红墙金瓦?我在书上看过这个说法。金色的瓦高高在上,是黄金的颜色,红色的墙壁在下,是鲜血的颜色。这是寓意用鲜血铸就黄金一般的权力吗?” 矮子笑道:“那颜的这个比喻十分形象生动,虽然中原人自诩礼仪之邦,又视我们为‘蛮子’,但他们与我们并没有不同,都是通过鲜血来和杀戮决出胜者,只是他们总要为这件事披上一层华美的外袍,遮遮掩掩,像极了他们口中所说的伪君子。” “伪君子。”女子不算是精通儒学,其水平也就大致与蒙学的孩童相差无多,但她的阅历可以让她清楚明白中原人口中的“君子”和“小人”是什么意思,不由笑道:“这个说法真是好极了,两国相争,君子早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有真小人和伪君子,我们是真小人,他们是伪君子。” 李玄都走下城墙之后,径直返回营地。 为了这次金帐之行,他专门学了一些金帐语,可以听懂,也可以勉强日常交谈,但是不会书写,而且口音古怪,一张嘴便会暴露他中原人的身份。在这个时候,李玄都就有些羡慕“他心通”了。在六大神通中,“天眼通”、“天耳通”、“神境通”略逊于“漏尽通”、“宿命通”、“他心通”,其中“他心通”顾名思义,可以知他人心中所想,可以短短半日之内,就能精通各种语言,读写皆可。除此之外,“漏尽通”是增强体魄,可“他心通”和“宿命通”去能增强悟性,秦素和苏云媗分别得了此二种神通,想来天人境已是不远。 念及苏云媗,李玄都难免有些忧心颜飞卿的处境,毕竟境界修为是江湖立足之本,当年李玄都跌境之后,纵使有二师兄张海石的庇护,也是饱尝人情冷暖,颜飞卿不会比李玄都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儿,李玄都开始考虑将苏云媗吸纳入清平会中,可以互通有无,不过他身在草原,不能亲自询问苏云媗的意愿,倒是可以交由秦素去做,如今白绣裳与秦清的联姻已成定局,秦素和苏云媗倒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姐妹,两人相交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第十二章 旧情 西北的商队最先离开废弃都护府,古怪又神秘的帷帽女子随之消失不见。那位金帐王庭的贵女只是停留了一顿饭的时间,就又踏上了去往王庭的归途。偌大一座废弃都护府中只剩下了燕家商队,张文钝加强了戒备,防备随时可能来袭的马贼。 入夜时分,李玄都用人间世在自己周围布下一座剑阵,然后取出“小紫府”,召集了太平客栈中人。 在七宝宫中,六道身影相继落座。 “杂役”石无月望向七宝台上的李玄都,笑道:“恭喜掌柜,贺喜掌柜,与东家喜结连理,以后这座太平客栈,就是名副其实的夫妻店了。” 听到石无月的打趣,李玄都只是一笑置之。秦素虽然害羞,但好在被遮蔽了面容,别人也看不真切。宁忆和李如是同样知道了这个消息,哪怕是平日里少言寡语的宁忆也开口道贺。 李玄都回应了二人之后,转入正题:“我如今身在草原,大约在腊月的时候,便能抵达金帐王庭。” 因为李非烟还要忙于定亲事宜的缘故,知道这次金帐之事,已是与自己无关了。秦素也可以排除在外,她如今除了要谋求尽早晋升天人境界之外,还要帮助李玄都处理许多杂务,也无法脱身。 说到秦素,其实她和李玄都十分相似,也有好为人师的毛病。所不同的是,李玄都总是喜欢讲些宽泛道理,而秦素是真的做人家老师,早年她游历天下的时候,每到一处,都喜欢收些孩童教授乐理。这次回到辽东,又固态萌发,在朝阳府中开了一家琴舍,闲暇之余专门教授乐理。除此之外,她与李玄都定下的青萍书局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此事秦素交由秦家中人去办,因为是大小姐亲自交代下来的事情,秦家中人自是重视非常,进展神速,预计明年开春时候,青萍书局就能开门营业。 客栈六人,李玄都、李非烟、秦素排除在外之后,李玄都所能动用的人手只剩下宁忆、石无月、李如是三人。 李玄都又道:“云何坐镇中枢,不可轻动,还要劳烦宁兄和石前辈。” “厨子”宁忆立时说道:“我已经返回西北,应该距离掌柜不远。” 宁忆当年成名就是在西北戈壁草原,如今重返西北戈壁之后,聚拢了大批马贼,这些马贼就是诸多商队的天敌。张文钝如何也不会想到, 他寻来的这位秦公子,竟是众多马贼的幕后“东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燕家商队的确是贴上了一张无与伦比的护身符。 客栈六人,各有不同,如果说宁忆是干脆利落的代表,那么石无月就是啰嗦婆妈的代表,总喜欢讨价还价和推诿责任,只是李玄都也无可奈何,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总不能把刀架在石无月的脖子上逼她改了,以她的疯癫性子,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情,所以只能听之任之。 果不其然,在宁忆开口之后,石无月道:“掌柜的意思是让我们去草原与掌柜会合?宁忆还好说,毕竟离得近,可我在双庆府,距离金帐王庭何止万里,而且我刚刚站稳脚跟,大事小情,都要亲力亲为,实在是无暇分身。” 李玄都道:“我记得石前辈收了两名弟子,一名是我们都熟悉的韩月,我还让她加入了清平会,代号是‘玉蝴蝶’,另外一个,我记得名叫鹿青,也颇为不俗。我在她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是出来做事,独当一面。石前辈也应当学着放手才是,毕竟树荫底下是长不成树的。” 石无月眼珠子转了转,说道:“掌柜这等天纵奇才的人物,百年不出一个,她们两个小丫头如何能与掌柜相比?若是双庆府出现了什么纰漏,我石无月损失两名弟子还是小事,只怕坏了掌柜的韬略。” 李玄都听到石无月这番话,心知她这是疯病渐好了,否则也不能说话如此条理清晰,不过这爱耍小聪明的性子还是没变,就像一个兵痞,临阵倒戈其疾如风,行军转进其徐如林,搜刮民财劫掠如火,驰援友军不动如山,让他颇为无奈。 不过一物降一物,若说谁能镇得住石无月,那非李非烟莫属了,只听李非烟道:“石头,你在双庆府有什么麻烦,现在就说出来,一条条列分明了,我替你解决,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坏了掌柜的韬略,我一力承担责任就是。” 石无月开始先是一愣,接着缓过神来,知道李非烟身在辽东,不可能赶到双庆府,便奈何不得她,高声道:“谁说有问题了!我只是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若是走了,又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那该怎么办?烟烟,你如今在辽东,做起秦家的正经亲家太太,舒服滋润,距离晋州不过三步远,说回去也就回去了,我可是去金帐王庭,飞也要好几天的工夫!” 李非烟冷笑:“石头,听你话中意思,你也想做紫府的长辈?摸摸你这张脸,够资格吗?你去问问李道虚,他认吗?” 石无月正要说话,就听李玄都说道:“宋政。” 石无月立刻便是一怔,望向李玄都,迟疑道:“掌柜方才说了两个字,似乎是一个人名?”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宋政。” 石无月眼神复杂,深深望向李玄都:“掌柜知道宋政的下落?”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宋政有很大可能就藏身于金帐汗国,我这次北行王庭,随身携带了宋政当年的佩刀‘大宗师’,应该可以寻出他的踪迹。” 石无月脸色变化不定,陷入思考之中。 在座之人都知晓石无月与宋政的那段过往,若不是宋政,她也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下场,如果没遇到这个命中煞星,也许石无月如今还是玄女宗宿老,是许多江湖人眼中的石仙子。 不过石无月到底是如何看待宋政,旁人却是拿捏不准,到底是旧情未了,还是恨之入骨,亦或是两者兼有,那就只有石无月自己知晓了。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石无月的答案。 过了片刻,石无月缓缓抬起头来,说道:“我愿意遵从掌柜的号令,前往草原。” 李非烟微讽道:“你去了金帐王庭,双庆府怎么办?” 石无月正色道:“月儿和青儿都是大人了,也该独当一面,适当磨砺。” 李非烟又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石无月摆了摆手:“没有万一,必然是万无一失。” 秦素见她这般无赖模样,不由失笑。 李玄都亦是笑了笑:“既然石前辈同意了,那就请石前辈先与宁兄会合,然后再去王庭。我们王庭再见。” 石无月和宁忆都是应了。 接下来,李玄都又询问了定亲的事宜,然后在其他人陆续离开七宝宫后,单独留下了秦素。 秦素望向李玄都,问道:“你最近好吗?” 李玄都向来是报喜不报忧,自是千好万好。 然后秦素才问道:“还有什么事?”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道:“我有些放心不下颜玄机,你若是有机会,去见一见苏霭筠,既是看望颜玄机,也找个机会,向苏霭筠透露清平会的存在,看看她有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秦素立时懂了,点头应下:“且放心就是。” 李玄都又道:“不过此事不必着急,你当下的要务是晋升天人境。你的几门功法修炼得如何了?” 秦素听到李玄都提及此事,就像孩童听到先生要检查课业,赶忙说道:“我知道了,二叔找我有事,我先回了,你有事给我传书。” 说罢,秦素的身影缓缓消失不见。 李玄都看着空荡荡的七宝宫,摇头一笑,也随之离开了“小紫府”。 第十三章 夜不收 燕家商队再次踏上行程,让燕清感到惊讶的是,这一路走来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竟是没遇到过一次马贼,与张叔叔所描绘的凶险截然不同。对此,张文钝也是无言可对,不过心中却是平添了几分沉重。常言道,秋风未动蝉先觉,风起于青萍之末,这些马贼其实就是草原上的风向标,当马贼们都陆续消失不见的时候,说明草原上起了变化,将有大事发生。可他们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不过李玄都心中明白,除了因为王庭内部的确出了变故的原因之外,宁忆刻意约束马贼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毕竟老汗身体欠佳乃是绝密,就算是赵政这边,也是通过秦襄的军报,以及王庭暗子传递回的消息,隐约推测出来,并无实据,所以李玄都才要亲自走上一趟金帐王庭。 李玄都这次调动石无月和宁忆前往王庭,并非是要二人潜入王庭内部,而是等候在王庭外围,若是出现变故,接应李玄都。正所谓为虑胜先虑败,如果李玄都在王庭中受了伤势,有两位天人境大宗师接应,他也可从容离开,可如果只有李玄都一人,只怕要将性命丢在草原上。 虽说入冬以后,辽东和草原已经落了几场雪,但草原广阔,也不是处处落雪,更不是遍地白灾。经过了一段漫长雪路之后,商队进入一段未曾被白雪覆盖的路途。只是入冬之后,水枯草黄,若是此时起火,草原上的野火却是比骏马还快,也要注意。 商队停驻在一处水源之畔,从这里再往被北行三百余里,就正式进入了金帐王庭的核心地带。这几天来,李玄都在夜间御风而行,巡查四周,竟是在数百里外发现了辽东骑兵的痕迹,这让他大为惊诧,难道辽东铁骑已经转守为攻,攻入了金帐境内?还是说草原汗王的病情愈发严重,使得金帐军心涣散,不得不退,而秦襄则趁此时机大举进兵,要趁机重创金帐大军。 想来想去,李玄都还是更倾向于后者。 从古至今,中原的总体实力都要强过草原,但就如江湖厮杀,不是境界高就一定能战无不胜,所以有些时候,草原大军也能攻入中原,甚至在中原内乱衰弱时,夺取中原天下。不过因为种种原因,胡虏无百年国运,纵使能得势一时,却不能持久。 最近一次草原南下夺取天下,是大晋末年,不过十余年左右,随后就是大魏太祖皇帝起于乱世之中,驱逐金帐大军,建立大魏。其后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又几次北伐,逼得金帐汗国数次迁徙王庭,最为凶险的一次,只剩下汗王等数十骑逃走,大魏俘获阏氏、那颜、贵妇数百人。不过这也是中原人的最后几次大胜。再往后,大魏太祖、太宗二帝在草原设立的各个卫所、都司都被一一废弃。大魏初年初封略,东起辽东,西据昆仑,南包岭南,北距大碛,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自仁宗弃大宁,徙东胜,宣宗迁开平于独石,世宗时复弃哈密、河套,则东起辽海,西至西凉,南至琼崖,北抵云朔,东西万余里,南北万里。及至穆宗年间,大魏已经完全转入被动防守,这才有了金帐自西北进军攻陷凉、秦二州兵临西京城下之事。哪怕是后来秦襄收复秦州和凉州,也仅仅是收复而已,仍是困于当时形势,未能反攻。可以说,这次辽东铁骑攻入金帐境内,距离上次已是相隔百余年之久。 如果不出意外,赵政会上报朝廷为秦襄请功,朝廷说不得要让秦襄官复原职,而且为了制衡赵政,要么就召秦襄入京,要么许以高官厚禄在辽东内部制造对立。不过若是秦襄不起其他念头,这些手段也终究无用。 李玄都望向北方,在这一线之上,就有当年大魏弃守的几个卫所,再往北,就是金帐王庭的旧址。之所以说是旧址,是因为当年大魏的征虏大将军便是在此地大破金帐大军并俘获汗王阏氏,而汗王却只能在怯薛精锐的护卫下仓皇逃窜。对于金帐汗国而言,这里是一处耻辱地。 如今的老汗便是当年那位汗王的玄孙,曾经数次来到王庭旧址,祭祀祖先,在其壮年时,矢志雪耻,便有了金帐大军的数次南下。终于在其垂暮之年,攻至西京城下,逼得中原朝廷求和。此乃金帐老汗生平最得意之事,也被其视为一雪祖宗前耻。 便在此时,李玄都忽然感受到一股剧烈的天地元气波动。 在中原江湖,真正天人境大宗师不到紧要关头,很少会弄出搬山倒海的大阵仗,盖因此举落在其他天人境大宗师的眼中便如夜间烛火,十分刺眼,容易平白显露行踪,招惹是非。所以天人境大宗师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出手越是不见烟火气,越是轻描淡写,就越是高明。 不过在金帐汗国,似乎没有这个规矩。 李玄都心中一动,看了下左右无人注意自己,身形一闪而逝。 距离商队数百里外,有一队数十余人的游散骑兵,除了寻常的骑兵配备之外,这些人还携带有三眼铳。三眼铳是一种短火器,用精铁浇注而成。外形为三根竹节状单铳联装,每个铳管外侧都有个小孔。使用时在铳管内添加火药,最后装填钢球或者铸铁块、碎铁砂等,在小孔处添加火绳,使用时点燃火绳,引爆装填火药将弹丸发射出去,三个铳管可轮番射击。在三眼铳的尾部留有柄座,安装有长度不等的木杆用以握持,保障射手安全。 三眼铳在大魏军中十分常见,缺点是射程近,比不了弓弩,而且装填速度太慢。不过这些年来已经被改进,在三眼铳内添加火石,只要以撞针叩击火石即可,不必再燃烧火绳,再加上三眼铳本身重量不轻,又是精铁所制,在近战中完全可以当做锤来用,一锤下去,脑浆迸溅,近距离射击弹丸,射程远近却是无关紧要了,乃是第一等的近战利器。只是因为造价不菲,稍有不慎便是炸膛的危险,不能如刀剑一般粗制劣造,所以不能大规模配备军中,只供精锐骑军使用。 此时这些骑兵身上沾满灰尘、血迹,几乎人人带伤,似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再看其装束,应是辽东骑军中的夜不收。 在其身后不远处,却不是同样骑马的金帐骑军,而是一队徒步而行的金帐高手。 他们人数不多,装扮各异,男女都有,可无一不是身怀上乘武学的高手,竟是让这队精锐夜不收损失惨重。 所谓夜不收,既是军中哨探,因为彻夜在外活动,故名夜不收。 按照道理来说,斥候应分散行动,可此时因为辽东大军正处于追击反攻的阶段,秦襄便将这些精锐斥候整编成数支百余人的精锐游骑,衔尾于金帐大军身后,如附骨之疽。让金帐大军苦不堪言,有心剿灭这些精锐骑兵,却要被拖延步伐,被辽东骑军追上,若是不管,又损失不断,积少成多之下,也很是肉疼。 直到这支贵人亲卫出现,才让这些夜不收栽了跟头。 如果说普通家丁是军中精锐,那么夜不收就是精锐中的精锐。百余骑精锐夜不收,人人都有入神境修为,部分人更是有抱丹境的修为,又因为久经战阵厮杀,其真实战力往往更高于自身本来境界,再加上善于军阵合击,配合默契,就算遇到了归真境的高手,也能设法围杀,可万万没想到这队人中竟是藏着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让他们损失惨重。这位天人境大宗师却也不急于痛下杀手,如猫戏老鼠一般,跟在后面,让手下慢慢追杀。 第十四章 冒乞 出身尊贵的金帐那颜女子站在一处高坡上,俯视着下面的追杀戏码,面无表情。 在她身旁的矮子,便是让这队夜不收吃尽了苦头的天人境大宗师,这人出身于怯薛军中,曾经担任都尉,擅长隐匿气机,当初在枯羊镇,连李玄都也看走了眼。 随着老汗年老,王庭内的争斗愈发激烈,他不想牵扯入诸王的明争暗斗之中,便离开了怯薛军,作别老汗,成为这位女子那颜家族的供奉客卿,所以这位女子那颜对于他也是十分尊敬。而这位女子那颜的家族也十分不俗,其父曾经是十位万户之一,被汗王赐予‘汗’号,位高权重,其叔伯兄弟也多是千户,不容小觑。在金帐王庭,汗王又被称为大汗,其余诸王则称之为汗,当年与秦中总督祁英议和的便是金帐诸王之一的伊里汗。 当年朝廷鼎盛时,青鸾卫能压过各大江湖宗门一头,朝廷衰败时,地方豪强纷纷割据一方,无视朝廷法令。可在金帐王庭,却没有什么江湖,所有的金帐高手或是部落的勇士、军中的高手,或是那颜、诸王的门客,或是高高在上的萨满。对于金帐而言,诸王就是各地豪强,可以视为江湖之远,汗王就是朝廷,可以视为庙堂之高。 这位女子那颜放在中原,便是类似于秦大小姐一类的人物,出身高贵,地位尊崇。秦素能有四大家臣护卫,这位女子那颜当然也可以得到一名天人境大宗师担任护卫。 这个矮子名叫冒乞,早年时也是出身显赫,只是后来父亲因为战败获罪,全家上下都被贬为新贵奴仆,后来他被主人赏识,得以投入军中,又因军功得以进入老汗亲卫怯薛军中,曾经随着伊里汗兵临西京城下,见识过西京中的行宫。 如今老汗老了,他也老了,不想继续留在王庭之中,就算他的战力不俗,可一旦牵扯到几位王爷的争斗之中,也怕是凶多吉少。这才觅了新主,新主虽然家族显赫,但是自从万户家主病故之后,便没有了领头之人,也不会贸然参与其中,多半会等到王庭争斗尘埃落定之后再去效忠新的汗王。他自然乐得如此,这次他跟随小主出来,说是保护,其实散心的意味更多一些。 至于散心途中的小插曲,更是锦上添花。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出现在夜不收和那颜亲卫之间。 女子立时发现了这个身影,既觉得意料之外,又觉得情理之中,不由对身旁的冒乞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是那个让我感觉不简单的男人,看来我的直觉并没有错。” 冒乞也看到了那个身影,说道:“用中原人的说法,这个人有归真境的修为,在他这个年纪,很是不俗。” 来人正是李玄都,无论从赵政那边论,还是从秦襄那边论,亦或是从秦清那边论,他都与辽东有着切割不断的关系,退一万步来说,他还是一个中原人,此时遇到这些辽东将士遭难,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这些女子亲卫,的确厉害,若是往前推移一年,还未恢复境界修为的李玄都遇到了,也要觉得棘手,可对于现在的李玄都而言,却是随手就能打发。 不过在这些亲卫看来,自己身后有一位曾经的怯薛军都尉亲自坐镇,也无甚好怕,二话不说,直接朝李玄都冲杀过来。 李玄都也是干脆,从腰间拔出“大宗师”,横刀身前。 先前遇到那名帷帽女子时,帷帽女子说他的刀法不行,不配叫刀法,李玄都心中是认可的,毕竟他所谓的刀法,更多是剑招所化,真正学过的刀法还是“天问九式”,可惜秦素惫懒,本就没学到家,再经她传授,李玄都还能学到几分,也可想而知。这样的刀法,放在真正的高人眼中,自是不入流的。不过对上不如李玄都的,这刀法就是“一法通则万法皆通”,出神入化也不为过。 与此同时,那些夜不收也注意到了这个突兀出现之人,只是军令使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狂奔。 李玄都平平一刀斩出。 一瞬间,无论是袒露着臂膀的汉子,还是手持大弓的女子,亦或是萨满之流,都猛地静止不动。 李玄都随手一抖手中“大宗师”,这些人的身上同时绽放出一线血腥,伤口极为细微,如同一道红线,却让这些修为不俗的亲卫们无一幸免,甚至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 高坡上,冒乞的脸色微变:“那颜,此人是个高手。他这一刀,竟是能不伤外在,直透内里,便是老汗的几位亲卫,也不过如此了。” 女子略微失神,既是震惊于自己亲卫死得如此干脆利落,也是惊讶于冒乞口中的“高手”二字。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口中的高手与普通人眼中的高手,自然是天壤之别。 下一刻,李玄都已经转头朝这主仆二人望来。 女子刚好与李玄都的视线对上,心神又是一震。 冒乞不敢大意,轻声说道:“那颜,我们走罢。” 女子点了点头:“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意思是家中积累千金的富人,坐卧不靠近堂屋的屋檐处,免得被瓦片掉下来砸到。我们自当先行退去,保全自身。” 女子话音方落,就听一个清冷嗓音在耳畔响起:“走得了吗?” 女子难免一惊,循声望去,却见那人已经出现在自己身前十丈处的地方。 在女子身旁其实还有几名亲卫,倒不是护卫女子,更多还是供女子驱使,此时见敌人骤然出现在面前,虽然心中惊惧,但还是护卫在女子身前,诚如女子所言,这些人都是最忠诚的勇士。 只是金帐的勇士对于中原百姓来说,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一刀劈出,用的却是“劈空掌”的手法,一名距离李玄都甚远的弓手直接被劈成两半。 李玄都又顺势一撩,一名正在默念咒语的萨满被他削去了项上人头。到了李玄都这般境界,随意出手,就已经有着莫大威力,不必拘泥于某种功法招式。 剩下两名身材如巨熊的壮汉怒吼着朝李玄都冲来,手中持有板斧,在距离李玄都还有十余步的时候,身形扭转如车轴轮转,带动手中板斧,整个人如狂风一般朝李玄都攻来。 这种招数是沙场厮杀上磨砺出来的,若是陷阵杀敌,无疑是杀伤极大,可惜遇上了李玄都,他只是以“大宗师”侧拍,便将两人拍飞出去,两人落地之后,胸膛已经被磅礴气机炸烂,眼看是不活了。 冒乞二话不说,抓住女子的肩膀向后急掠而去。 只是他们退得快,却抵不过李玄都追得更快。 对于李玄都而言,既然动手了,自然要斩草除根,没有放任这么大的后患逃走的道理。 两人不过刚刚退出不到十里,就被后发先至的李玄都截住去路,李玄都横刀而立,若是冒乞再晚一步停下,女子便要撞在刀锋上被割断喉咙。 女子感受到喉咙的一丝凉意,心中惊惶,可面上却是不显,仍旧保持了一位那颜应有的从容和镇定,然后用不纯熟的大魏官话问道:“不知阁下是谁?” 李玄都用同样不纯熟的金帐语反问道:“那颜又是谁?” 话音未落,冒乞又猛然带着女子向相反方向逃去,李玄都随手丢出手中的“大宗师”,带着女子的冒乞生生扭曲出一个如同蛇形的姿势,堪堪躲过这一刀,然后冲天而起。 可李玄都却更快一步,出现在女子身侧,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抓住飞出的“大宗师”,左手按在女子另一侧的肩头上。 李玄都固然比不得李元婴那般神出鬼没,但世上又有几个李元婴? 第十五章 月离别 两位天人境大宗师虚立空中,各抓住了女子的一侧肩头。如果两人借着女子比拼修为,不说谁胜谁负,中间的女子是一定丢了性命。 不过两人都没有伤人的意思,从半空中落回地面之后,冒乞略微犹豫,松开抓住女子肩头的手掌,身形向后退去。 李玄都则是轻轻一挥手,女子如一片落叶悠悠荡荡地飞了出去,然后又轻飘飘地落地,别说被摔伤,就连灰尘都没激起半点,可见李玄都对于力道运用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在女子暂时脱离战场之后,李玄都迅速追上冒乞。 一位金帐那颜固然身份尊贵,可境界修为低微,休说对李玄都造成威胁,便是制造麻烦也做不到,就算她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可冒乞这个天人境大宗师却是不同,虽说他不是李玄都的对手,但想要给李玄都制造些麻烦还是不难,所以李玄都的关键就是解决冒乞,就如江湖厮杀,先把对手废掉,再去谈及其他。 冒乞见李玄都追得甚快,自己是万难脱逃,只得把心一横,猛地止住身形,一身气机流转如江河奔流,瞬间已是近百个周天。然后就见这位身形矮小的老人浑身上下发出一连串噼啪响声,身形瞬间暴涨至八尺左右,极为魁梧,因为身上衣着太小的缘故,被生生撑破,只能勉强遮挡住躯干,四肢却是直接暴露在凛冽的塞外寒风之中。 此时的冒乞再也不见半分猥琐之相,甚是勇武威严。 李玄都笑了笑:“这才有些金帐勇士的意思。” 冒乞在金帐最为精锐的怯薛军中也是鼎鼎有名的,否则也不能官至都尉。怯薛军由大都尉统领,大都尉之下设有十名都尉,无一不是位高权重。能做到都尉之人,要么是家世显赫,要么是战功卓著,要么是武力超绝。冒乞当年虽然也有战功,但在怯薛军中还算不上战功赫赫,更多凭借的是武力超绝,尤其擅长近身徒手作战,臂力惊人,当年金帐大军攻入凉州、秦州时,他也遇到过大魏军中高手,他曾凭借双臂将两位归真境高手撕裂成两半。 显露真身的冒乞直接双手向李玄都拿来,意图握住李玄都的双臂。 李玄都随手将“大宗师”刺入身旁地面,任由冒乞握住自己的双臂,同样运转气机。冒乞瞬间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年少时与蛮牛角力的境地之中,虽然双手死死握住两根牛角,却丝毫奈何不得,只能被红了眼的蛮牛挑上天去。此时的冒乞便感觉自己好似握住了两根天柱一般,用出全身的力气也挪动不了分毫,反而受了反震之力,胸口隐隐发闷,想要呕出血来。 李玄都最怕遇到两种对手,一种是帷帽女子这种的,就是一力降十会,还有一种是用巧更胜自己的,比如李元婴。李玄都最不怕的便是气力不如自己、用巧也不如自己之人,恰恰冒乞就在此列。 李玄都反手握住冒乞的手腕,双臂分别向左右方向发力。 冒乞的身形猛地一个震荡,两个臂膀处发出一阵爆裂声响,险些被李玄都将两条手臂生生撕裂下来。 虽然李玄都没能得逞,但也重重伤及了冒乞的体魄,使其双臂软软地垂落下去,已是使不上力气。 冒乞不知道李玄都的身份,如果他听闻过李玄都的事迹,就绝不会与李玄都正面角力。如今中原江湖的许多人已经知晓李玄都身怀五大玄功,气机磅礴远胜同境中人,又有“漏尽通”护体,无惧寻常伤势,与李玄都陷入到角力境地之中,无疑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冒乞直到此时才彻底醒悟过来,不过已经别无办法,只得双脚连环踢出。 李玄都随手摄过“大宗师”,双手运刀向上斜撩,动作之快,甚至带出一连串定格的残影。 冒乞的一条腿就此离开身躯,落在地上。只剩下一条腿的冒乞趁此时机与李玄都拉开距离,毕竟是天人境大宗师,虽然断了三肢,但还能通过气机御风而起。只见他身上血气涌动,整个人化作一道血色长虹,一掠百丈。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长长血痕,直到血虹远去之后,尾痕上的血气才渐渐弥漫开来,化作淡淡血雾随风而逝。 李玄都虽然本人追不上血虹,但出刀却有过之无不及,就如箭矢的速度远胜奔马。 李玄都遥遥劈出一刀,虽是以刀激发,却是蕴藏剑气。 剑气立时追上正在逃遁的冒乞,没入体内,冒乞体内原本如海潮拍岸的气机骤然无声,急掠的身形不可避免地一顿,然后被李玄都迅速拉近两者之间的距离。 冒乞惊骇得肝胆欲裂,如果把体内气机看作是江河奔流,那么这道剑气就是在河道中设置了一道堤坝,生生阻住去路。若是气机能冲破这道关隘还好,若是冲不破,就只能漫出河道,也就是经脉爆裂。 高手相争,生死就在一线之间,正当冒乞想要拼着受伤也要一气贯通全身经脉,只觉后心一凉,已是被一刀穿心而过,无数剑气在他体内爆发开来,彻底断绝了他的生机。 这一刀颇具秦素的风范,所以可以算是家传。 李玄都抽刀归鞘,只是轻轻一推,这位曾经的怯薛军都尉就向前扑倒在地。 然后李玄都又重新回到女子的面前。 这位在金帐王庭身份尊贵的女子倒也有自知之明,没有试图逃跑,而是静静站在原地,当她看到李玄都孤身返回,心中已是有了猜测,轻声问道:“他死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女子改用金帐语说道:“以阁下的身份,应该没有必要骗我。他曾是金帐的勇士,勇猛无畏,但是在年老之后,再无往日的气概,反而胆小怯懦,没有死在沙场上,却死在了这里。” 李玄都用正统官话说道:“看来金帐贵人与大魏贵人,也没什么两样,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女子一笑,也改用大魏官话问道:“为何还不杀我?” 李玄都道:“我不信你可以看破生死,你此时没有半分畏惧,想来是有保命之策。说说吧,你打算为自己的性命开出怎样的价码,不过我的耐心有限,勿要试探。” 女子眼神中掠过一抹惊异,说道:“我虽然不知道阁下的身份,但可以肯定,阁下在中原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阁下来到金帐王庭,多半是因为老汗,不知我说的可对?” 李玄都望着这位金帐那颜,心中生出几分警惕之意,眼神中便多了几分打量。 女子坦然与李玄都对视,面带微笑,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掌还是不自觉地握成拳头,指节微微发白,显然她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般胸有成竹。 过了片刻之后,李玄都问道:“不知那颜叫什么名字?” 女子回答道:“我叫月离别。” “月离别?”李玄都微微挑了下眉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名字却是有些诗情画意。” 月离别道:“只是与中原官话中的三字同音罢了,并非是离别之意。月即别汗是我的先祖。” 李玄都是听说过这位金帐汗王的,道:“月姑娘原来是黄金血脉。” 月离别摇头道:“我不姓月,我的全名叫做月离别特穆尔,阁下若是称呼姓氏,可以称我为特穆尔。” 李玄都拇指轻轻推刀出鞘:“月姑娘也好,特穆尔姑娘也罢,无论多么尊贵的姓氏,对于一个死人来说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月姑娘可以开出自己的价码了。” 月离别感受到李玄都故意显露出来的杀意,脸色略微发白,定了定心神,方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李玄都眯起眼眸,语气渐冷:“你可以叫我秦玄策。” 第十六章 向导 月离别哪怕是性命操于旁人之手,仍是镇定自若,颇有古时纵横家之风,不疾不徐说道:“中原人称呼有身份地位的年轻男子为公子,阁下在中原的身份定是不逊色于一位那颜,甚至更高,那我便称呼阁下为秦公子了。” 李玄都没有说话。 月离别继续说道:“以秦公子的尊贵身份,却要混迹在一个小小的商队之中,想来是要隐瞒身份混入王庭。” 李玄都冷冷道:“月姑娘是个聪明人,不知道月姑娘听说过一句话没有,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月姑娘猜透了我的来意,那我就断然没有放任月姑娘安然离去的道理。” 月离别道:“我可以充作秦公子的王庭向导。以我的身份,没有人会为难秦公子,秦公子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也会方便很多。” 李玄都脸上露出淡淡笑意:“月姑娘的这个提议甚是合乎我的心意,不过为了防止月姑娘中途反悔,我会在月姑娘的身上设下禁制,若是月姑娘想要谋我,可要先想一想自己的性命。” 月离别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威胁之意,脸色微微一白。她身为金帐那颜,岂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女子,更不会容忍自己的性命操于旁人之手,自然是存了其他想法,不过听到李玄都如此一说,却只能暂且熄了这等念头。 李玄都将“大宗师”推回腰间刀鞘,却是没有动手的意思。 见月离别有些不解好奇,李玄都解释道:“方才我按住你肩头的时候,已经在你体内种下剑气,你若没有让我满意的条件,这便是你的催命符。” 月离别这才知晓眼前这个男子的狠辣之处,竟是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心中又多了几分凝重。 正当她思绪翻滚的时候,又听李玄都问道:“月姑娘,你死了这么多亲卫,还损失了一位护卫,你又该如何交代呢?不要说什么英雄救美的把戏,漏洞太多,骗不过旁人的。” 月离别心中凛然,没想到这位所谓的秦公子不仅武力过人,而且还心思缜密,只得说道:“这就要看秦公子要在王庭停留多久了,我的领地草场与王庭相距甚远,我只要说将冒乞留在了领地,而由秦公子充作我的亲卫,一时半刻之间也不会被人看破。” 李玄都问道:“月姑娘不怕此事暴露之后,汗王会迁怒于你?” 月离别坦然道:“当然怕,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如果无法保住性命,却是连以后也没有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好,就请月姑娘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来。” 说罢,李玄都已是消失在月离别的面前。再有片刻,满地的尸体,以及冒乞的断肢,都被李玄都收拾干净,不留半点痕迹。而李玄都方才出手时,十分克制,未曾使得此地有什么地貌改变,唯一担心的便是有人可以通过地气回溯此地发生的事情,不过李玄都实在不精通此道,除了倾力出手打断此地地脉这个下策之外,也没有其他手段混淆地气。可如果李玄都倾力出手打断地脉,难免要留下巨坑沟壑,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不过李玄都另有其他法子,时值冬日,草原落雪频频,他不能阻挡一场大雪落下,可顺势引来一场大雪却是可以勉强做到,只要大雪落下,此地白茫茫一片,想要找到回溯地气的准确位置却是千难万难了。 当月别离看到李玄都挥手之间风起云聚,自是震撼难言。她曾听说王庭中的萨满们能逆转天时,可一直无缘得见,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什么叫做呼风唤雨。 不过片刻之间,天色便彻底黯淡下来,乌云堆积如黑压压的城墙,似乎随时都会飘下雪花。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运用五行借势之法,牵引这场大雪落下,体内气机如开闸之水,迅速消耗。饶是李玄都这等境界修为,也略感吃力。 再有片刻,月离别忽然感觉鼻尖微微一凉。 下雪了? 她下意识的抬头望去。 真的下雪了。 灰蒙蒙的天空因为落雪而有些泛白,渐渐地,雪越来越多,从最开始的雪粒变成了鹅毛大雪,不一会儿,地上就已经见白。 月离别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雪花,不是虚假幻象,而是实实在在的雪花,这让她生出些许绝望,此人有如此手段,她又如何脱逃? 李玄都见大雪飘摇落下,便撤了气机,漫天飞雪在距离他还有数丈余的高空便悉数消融,若是平时,李玄都只会让雪花落在身上,不会刻意如此,可此时他却是有些气机不稳,就如普通人奔跑之后剧烈喘息,需要慢慢平复气机。 月离别望着李玄都,道:“秦公子的法术让人敬佩,大雪落地之后,无论是谁也看不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玄都一笑:“月姑娘谬赞。” 月离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底却是又多出几分忌惮。如果眼前之人是个狂悖无礼的莽夫,她反倒不怎么害怕,金帐中尽是这类人物,她自有手段应付,可眼前之人却是不同,面对她这个阶下之囚,越是谦恭有礼,越是让她想起那些诡计多端的中原人,面上和气,背后暗箭伤人。 李玄都并不在乎月离别心中所想,反而问道:“依月姑娘之见,我们是随着商队继续前行呢?还是两人单独上路呢?” 月离别心中又是一紧,下意识地认为李玄都这是在试探自己,于是认真思量之后,方才回答道:“若是跟随商队进入王庭,只要有人认真查起,就会立刻露出破绽。” 李玄都点头道:“月姑娘所言甚是,只是与月姑娘直接去王庭,也略有不妥。” 月离别迅速恢复了镇定,说道:“这只是我的看法,关键还要秦公子做出决定。” 李玄都望着月别离,道:“月姑娘是从枯羊镇而来,不如我给月姑娘想一个理由,你在辽东遇到了中原的高手,亲卫损失死伤殆尽,在我这个忠心护卫的拼死护送下,终于是逃了出来,我们为了躲避夜不收的追杀,隐藏身份躲入商队之中。我不会在王庭停留太长时间,就算有人察觉不对,我和商队也早已离开了金帐。不知道月姑娘觉得这个理由如何?” 月离别脸色微变:“秦公子的这个理由,十分妥当,不过秦公子还需要一个金帐人的身份。” 李玄都摆了摆手:“这倒不必,我金帐语说得不好,相貌也与金帐人相差甚大,勉强充作金帐中人,反倒让人生疑,不如直接说我是从中原那边叛逃过来的人,为了荣华富贵,也为了躲避仇家,甘愿在那颜麾下效力,不知道那颜意下如何?” 一番言辞下来,月离别的几个想法都落了空,脸上的表情便有些僵硬,干笑道:“没有任何问题。” 李玄都在中原江湖的时候,打交道的尽是些老辈人物,在这些人面前,李玄都占不到什么便宜,不是因为李玄都稚嫩,而是因为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狐狸们太过狡猾,如今遇到这些同龄人,李玄都又有武力为依仗,自是能够随意拿捏。 其实李玄都也认真思量过商队的问题,总不好让这支商队因为自己的缘故而陷入危险之中,不过他也有思量,若是老汗病故,那么王庭必乱,诸王忙于争夺汗王之位哪里会在意这支小小的商队。若是老汗无恙,那他早早护送这支商队离去就是,想来金帐王庭就算察觉不对,也不会为了一支商队大动干戈。 现在的问题倒是那个叫做燕清的丫头,她疑上了李玄都之后,就越发看李玄都不顺眼,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若是再平白多出一个金帐女子,只怕与她解释不清。 李玄都想了想,只能说他外出练功时,刚好从马贼手中救下了这个金帐女子。 第十七章 王庭旧址 商队来到当年的王庭旧址,此地是金帐的耻辱地,便是大魏的荣耀之地,只是这荣耀,随着年岁久远,却少有人还能记得。 说是旧址,并非废墟,其实还有人居住,只是不再是金帐的王庭中心,汗王与诸王也不再驻扎于此,只剩下寻常的镇守官和断事官,变成了一座普通城池。 商队来到此地之后,就已经进入了传统意义上的金帐核心地带,距离王庭不远。 在商队的最后头,有并肩而行的两骑,一男一女,男子佩刀,女子身材高挑,要比寻常中原女子高出一头去。落在商队主人燕清的眼中,这对男女无疑是可疑到了极点,只是这一路行来,两人都是规规矩矩的,却是让她没什么借口发作,再加上这位秦公子还是张文钝亲自请来的,她若是直接赶人,却是打了张叔叔的脸面。 月离别换下了那身颇为惹眼的白裘,换了身普通装束,沉默不语,只是在李玄都问起王庭的近况时,才会开口回答。倒也是有一说一,不曾故意隐瞒什么。 商队才入城不久,天色已经彻底阴沉下来,眼看着一场大雪将至。随着腊月越来越近,草原上的雪也越来越大,在这种情况下,金帐与辽东的战事多半要在不久后结束。因为此地是来往商队的必经之路,所以城中也效仿中原开设了货栈、客栈,只是条件简陋,而且价钱昂贵,不过对于商队来说,冒着这么大的凶险来到这里,又是携带贵重货物,些许住宿银子却是不算什么了。 商队安置之后,李玄都还是按照自己的老规矩,要熟悉一下此地的地形,于是请月离别带他在城里走上一遭。月离别是来过王庭旧址的,而且还是跟随老汗来此祭祀祖先英灵。于是她便做了着李玄都的向导,偶有金帐士兵胆敢盘问,月离别就会取出一块类似腰牌的物事,那些金帐士兵见了之后纷纷行礼放行,十分恭敬。李玄都本以为月离别亮出了自己的那颜身份,后来才知道她只是借用了月即别汗家族奴仆的身份,就足以震慑这些寻常士兵。这让李玄都想起一句老话:“宰相门房七品官”,由此看来,这倒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不多时,一场大雪飘摇而下,街道上便没了行人。 李玄都取出一把油纸伞递给月离别,让她撑伞挡雪,而他却是任由雪花落满身上。 月离别是见过李玄都挥手召风雪的,不由好奇问道:“以公子出神入化的神通,为何不直接挥散这些风雪?” 李玄都淡笑道:“人力有时而穷,顺势而为也就罢了,若是逆天时行事,六月飞雪,冬日融冰,却是仙人手段了。” 月离别又问道:“公子见过仙人吗?” 李玄都失笑道:“地上的仙人,见过。天上的仙人,听过。” 李玄都只是随口之言,可月离别却是认真听了,沉思片刻之后,说道:“我小时候极为向往这些仙人传说,长大后读了你们中原传来的许多典籍,还曾想着去西方的昆仑寻仙。” 李玄都道:“中原有三教之分,儒释道,我是道门中人,昆仑乃是我们道门的至境圣地,在那里有太上道祖留下的殿宇城池,唯有缘人方可入内。” 月离别眼神一亮,在金帐汗国,虽然绝大部分人都是信仰长生天,但也有少部分人信仰佛祖和太上道祖。 佛祖自是不必多说,以金刚宗和真传宗为主,与中原的静禅宗大不相同。至于信奉道祖,却不得不提起一段陈年往事,道门旁支甚多,以正一道和全真道为主,正一宗的宗主之所以能被称为掌教,是因为正一宗即是正一道,而全真道却包含了东华、神霄、妙真三宗,故而三宗宗主不能自称掌教。不过在全真道的历史中,有过五位公认的祖师,又被称为北五祖,分别是少阳帝君、正阳子、纯阳子、海蟾子、重阳子。其中少阳帝君就是东华帝君,也就是东华宗的开山祖师,而纯阳子也不是旁人,正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吕祖,又称纯阳祖师,道、剑、诗三绝。李道虚就曾在众弟子面前吟诵吕祖绝句,其中有“洞中日月我为天”一句,这才引出张海石指斥李太一之事。 在五祖之中,重阳祖师是最后一位祖师,他有七位弟子,皆封真人,陆续出任全真道掌教一职,丹阳真人之后由长生真人接任,长生真人之后由长春真人接任,这位长春真人曾经在垂暮之年远赴塞外,出铁门关,抵达大雪山行宫,面见金帐汗王,劝谏金帐汗王“敬天爱民、减少屠杀、清心寡欲”,被金帐汗王尊奉为“神仙”。由此,金帐中也有人改奉道祖。 月离别虽然信奉长生天,但也涉猎过许多道门典籍,对于道门的修仙一说,一直神往,见得李玄都召来风雪的景象之后,更是动了学道的念头。 虽然月离别贵为金帐那颜,但在她看来,如果有朝一日,没了这些身份地位,下场却是凄惨。倒不如这些身怀莫大神通的“神仙”,可以逍遥自在。 李玄都看出月离别的心思,摆手道:“这修为之事,除了机缘之外,却是上天偏颇,能不能修,能修到何种地步,就如投胎一般,从出生就注定了。有人出生就是那颜,有人出生就是奴隶,有人生来父母双全,有人却是无父无母,没什么道理可讲。” 月离别听出“有人出生就是那颜”一句是在说她,却不知道这后一句是李玄都在说他自己,不过她听明白李玄都是说她没有这等天赋,心中未免失落。 李玄都没有出言安慰,心中也是慨叹。他固然是资质极佳之人,可真要说起这个,他远不如澹台云、李太一等人,至多也就是宋政、秦清这个层次,不过是他的运气更好一些,有众多前辈扶持一把,再加上自己争气,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如果按照原来的轨迹,他只怕要熬到不惑之年才有希望一窥造化玄妙,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坐在无量望造化,不过话说回来,惊才绝艳之人不少,能走到最后却是不多,千百年来,年年有天才,可才出了几个澹台云?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曾说话。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是来到城头上,虽说这儿也有金帐士兵把守,但月离别亮出那块小小的腰牌之后,就无人敢阻挡了。 就在此时,却是从风雪中行来一队人,蜿蜒若长龙般,竟是一眼望不到尾,又打着各色旌旗,在白雪中颇为醒目。 李玄极目木望去,只见前导是三百余骑兵,人人披甲,举着旌旗,中间簇拥着一辆马车,极为豪奢,车顶华盖垂落流苏,四角悬铃叮当作响,车壁以金箔花纹饰之,被八匹没有丝毫杂色的白马拉着。 只要不是瞎子,都可以看出这必然是金帐中极为尊贵之人出行,于是李玄都向月离别问道:“这是?” 月离别虽然没有李玄都那般目力,但也能依稀看个大概,迟疑道:“这似乎是送亲的队伍。” 李玄都问道:“哪家?” 月离别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等到前导骑兵又离得近了,使她看清了旗子上的图案之后,方才说道:“是子雪别汗家的。” 然后她又补充道:“我离开王庭的时候,就曾听说子雪别汗要把妹妹嫁给药木忽汗,我起初还以为是谣言,现在看来,却是确有其事。” 第十八章 子雪别汗 汗王、老汗不过是口头称呼,正式称呼应是大汗。大汗之下诸王称之为“汗”。 李玄都在前往金帐之前,曾详细了解过金帐诸王。在中原,诸王皆是以古时国号为名,如晋、楚、齐、秦、燕等,徐无鬼就是当初的齐王。在金帐却不以王号称之,而是以名字加上汗号。金帐汗国的开国之主共有五个儿子,皆是封王,世代传承。许多千户那颜都是这五王的分支,月离别就是月即别汗这一支。而本代汗王又有儿子兄弟,也是封王,当年率军攻打西京的伊里汗就是汗王的同母幼弟。 如今的金帐王庭共有十王,五位世代传承,四位汗王儿子,一位汗王幼弟。不过每次汗位交替时,这些汗王之子都要大起兵戈,胜者成为新任大汗,过去做王子时的汗号自是废弃不用,败者兵败身死,汗号也是废弃,多年传承下来,五位世代传承的王爷不曾变易,另外五个位置却是时常更替,故而又有左右之分。 方才月离别所说的子雪别汗就是世代传承的五王之一,而药木忽汗则是本代汗王的小儿子。两家同列十王,又是远亲,结亲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月离别生怕李玄都不知道这些汗王,于是介绍道:“王庭有十王,分别是左五王:月即别汗、拔都汗、岁哥汗、末哥汗、子雪别汗,右五王:伊里汗、明理汗、药木忽汗、乃刺汗、失甘汗。用大魏的话来说,左五王是宗室,右五王是皇室。你们大魏以左为尊,我们金帐却是以右为尊,右五王常驻王庭,地位要比左五王高上一些,子雪别汗把妹妹嫁给药木忽汗,看来他是认定了药木忽汗能够继承大汗之位了。” 李玄都听到“宗室”和“皇室”的说法,不由一笑,只觉得贴切。 按照月离别的说法,真正争夺大位的是四位王子,也就是:明理汗、药木忽汗、乃刺汗、失甘汗,其中明理汗是长子,支持者甚众,药木忽汗是幼子,最得老汗喜爱,剩余的乃刺汗和失甘汗却是不如这二人,不过这两人的母亲均是出身于金帐权贵家族,也不容小觑就是了。而且金帐有兄终弟及的传统,虽说伊里汗对老汗忠心耿耿,但是他毕竟是老汗兄弟,也难保不会生出争夺汗位的念头。除此之外,右五王争位,左五王也不会作壁上观,只怕要下场押注,如今的王庭局势岂是一个乱字了得。 李玄都想着这些,忍不住摇了摇头。 便在此时,这支长龙一般的队伍越来越近,李玄都已经可以清晰看到前导骑兵脸上的表情。 李玄都不欲引人注目,说道:“我们回吧。” 月离别虽然与这两家都有交情,但也不好怂恿李玄都参与到此事之中,只怕李玄都又要对她生疑,累得她性命不保,于是便点头应了。 待到两人离去之后不久,这支浩荡队伍便来到了城门之前。 城中这边早有镇守官和断事官冒雪出迎,在草原上,无论大人小孩,就没有骑术差的,那镇守官虽然养尊处优多年,但骑术没有落下半点。只见镇守官纵马来到那豪奢马车的不远处,一提缰绳,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他翻身下马,行礼道:“参见子雪别汗。” 马车的镶金车窗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孔来,这位子雪别汗看上去三十多岁,似是身体不大好的缘故,带着几分病态,只是一双眸子森森冷冷,让人想起草原上的饿狼,似要择人而噬一般,让人不免胆寒。他望向这位本地镇守官,淡淡问道:“月离别那颜可曾到了城中?” 左五王因为世代传承,所以互相之间联络有亲,月即别汗与子雪别汗两支关系比较亲近,属于盟友,月离别虽然不曾继承汗位,但也是一方千户那颜,又与子雪别汗属于同辈之人,故而子雪别汗有此一问。 镇守官低头道:“回禀子雪别汗,月离别那颜没有来到城中。” 子雪别汗一怔,因为按照月离别的行程来算,她应该早先一步抵达王庭旧址,就算不曾在城中长期停留,也应该在镇守官这里留下记录,难道她直接往王庭去了?还是在路上遇到了意外? 想到这儿,子雪别汗下意识地眯起眼眸,让镇守官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发冷。过了片刻,只听得一声冷哼,然后就是车窗关合的声音,这位镇守官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就听马车内传出子雪别汗的声音:“进城。” 队伍开始继续前行,浩浩荡荡驶入城中。 镇守官赶忙翻身上马,打马快行几步,来到前面引路。 这么大的一支队伍,少说也有上千人,千余人入城的动静,李玄都哪怕是在客栈中,也听得清清楚楚,知道这是子雪别汗的送亲队伍入城了。他方才之所以不愿在城头久留,是因为他感知到这队伍中有厉害人物的存在,离得远了,对方未必能发现自己,可是离得近了,却是难说。不过李玄都也是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情,这金帐中的高手行事作风与中原大不相同,中原高手除了在必要的时候,生怕别人察觉到自己的底细,恨不得装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才好,李玄都久在中原,也沾染了这类毛病。可金帐高手却是截然不同,十分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高手,气机散发四周,如猛虎巡山,震慑意味很重。大魏以农耕立国,金帐以游牧立国,后者更为好战,想来这就是民风不同了。 在王庭旧址,有一座道观,名为燕云观,传说当年长春真人受金帐汗王之邀来到王庭,金帐汗王因为在外领军作战无法返回,为此专门派人替长春真人修建道观居住,于是长春真人便在这座道观中落脚等候,后来久候不至,长春真人这才动身前往大雪山行宫。大魏大军攻陷此处王庭后,毁去宫殿房屋无数,不过却将这处道观留了下来,本代汗王几次回到王庭旧址祭祀,也是在这座道观中举行仪式。 正因为如此,这座道观附近府邸连绵林立,均是城中最为尊贵的权势人物。这次子雪别汗入城,直接在道观中住宿。金帐不似大魏,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和礼法,而且诸王和大汗之间的关系类似于藩王与朝廷,不是那些空有亲王名头却没有封地兵权的空头王爷可比。 道观的正殿中,供奉着一尊道祖像,只是与中原的道祖像不同,这座道祖像却是带着几分金帐人的形貌特征,与佛门传至中原后佛祖像也偏向中原人相貌是一般道理。 此时子雪别汗就负手立在道祖像前,仰头视之。 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身上衣着华丽,便是子雪别汗的妹妹了。 少女低着头,并不说话,似乎极为畏惧这位兄长。 子雪别汗脸色阴冷,望向道祖像的眼神中也尽是阴郁之色,不像是草原上纵马驰骋的汉子,倒像是从深宅大院出来的公子哥。 兄妹二人沉默了许久之后,子雪别汗方才开口道:“药木忽汗继承汗王之位后,你就是大阏氏了,整个王庭中最尊贵的女人,你的儿子将会是下一任汗王。” 少女壮着胆子开口道:“老汗是草原的神明,是长生天派来牧守草原的使者,不会死的。” “老汗是人不是神,是人就会死。”子雪别汗的语气发寒:“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你要做的就是尽快为药木忽汗生下一个儿子。” 第十九章 夜探 天色渐暗,道观里掌了灯。就在兄妹二人说话的时候,屋顶上立着一人,将兄妹二人的话语尽数收入耳中。 道观中不乏来往巡视的精锐甲士,却没有一人发觉此人的存在,偶有视线扫过,也下意识地忽略过去。这种明明就在眼前旁人却完全视而不见的手段,便是天人合一之玄妙,此身与天地相合,融为一体,就像路边一块石头,毫不起眼,谁会凭空生出警觉?只觉得理所应当一般。 此人正是李玄都。 他此去王庭目的复杂,说是探听消息,若是有机会也不介意暗中推波助澜一把。如今遇到了子雪别汗的送亲队伍,自是要暗中探听一番,说不定能从中知晓一些金帐秘辛。 此时听兄妹二人说话,似乎这些金帐权贵对于老汗的近况也不甚明了,并非老汗油尽灯枯,而是另有其他原因,倒是让人生疑。 正当李玄都想要继续探听下去的时候,就见一个妇人来到门外,轻轻叩门。 这个妇人看上去四十多岁,黑黑瘦瘦,不仅与美人相去甚远,甚至还有点吓人。 脚下殿内的子雪别汗冷冷开口道:“进。” 这名女子进到殿内,说道:“我已经使人查问过了,月别离那颜的确没有进城,不过根据那术那颜传来的消息,月别离那颜曾经率领亲卫追击一队辽军夜不收,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子雪别汗沉默了片刻,冷笑道:“难道辽东军中还藏有中原的高手不成?” 女子缓缓道:“这也难说。辽东总督赵政雄才大略,不是前任总督可比。” 子雪别汗说道:“按照这个说法,王庭那边会不会也有人混了进去?” 女子说道:“据我所知,中原的大魏朝廷虽然腐朽不堪,但是在朝廷之外却有许多厉害人物,共有二十二个宗门,早先年被老汗扶持的那些人,也只不过是占据了其中的五个名额而已,还有十七个名额。如果这些人趁乱来到王庭,只怕……” 子雪别汗道:“王庭有怯薛军精锐把守。” 女子道:“如果有某位王里应外合呢?刺杀其他王,或者直接刺杀老汗……” 李玄都听到“刺杀其他王”的时候,忽然心生惊觉,觉得这话似有所指。下一刻,一只手掌破开脚下屋顶,抓住了李玄都的脚腕,看这手掌肤黑干瘦,应是那名后入殿的黑瘦女子了。 李玄都谈不上惊惶,只是在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这些金帐高手平日里大摇大摆行事,生怕别人不知,在关键时刻再隐匿气息,反其道而行之,往往能起到出人意料的效果,我却是小觑天下英豪了。” 这就像一个大豪侠总是光明正大行事,忽然有一天玩起阴谋诡计,出人意料之外,无从防备。 妇人本想一把将李玄都从房顶上拉下,可在发力的那一刻却感觉自己好像在拉拽一座大山一般,根本拉扯不动。 李玄都顺势一脚踏下,逼得妇人不得不松开他的脚腕,然后整个人直接破开屋顶跃至李玄都的面前。 这名干瘦妇人也不说话,五指成钩,出手如惊雷,招数极为诡异,可又有几分熟悉之感,只是李玄都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李玄都有心留手,想要看清这名妇人的招数来历,故而两人相斗几十个回合,未分胜负。不过这时已经惊动了子雪别汗的护卫,只听得几声呼啸声响,又有数道身影跃至屋顶,与那妇人一起,将李玄都团团围住。 这些人与这名妇人一般无二,都是黑黑瘦瘦,相貌枯槁,在夜色之中甚是渗人。第一个妇人修为最高,大约有天人逍遥境,而后来的妇人共有九人,均是归真境。 十人围住李玄都之后,也不废话,一起向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出手极快,几乎在一瞬间,与这十人分别交手一招,手上与各人气机相撞,已知情势大不相同,这十人一起出手远非各自为战可比,似是十人连接在一起,已经远胜寻常天人无量境的高手。看来金帐汗国能与中原抗衡多年,自有其独到之处。 李玄都不敢大意,当下以慈航宗的“千剑观音”用出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掌影纷纷,以掌代剑,分别攻向十人,在李玄都看来,只要有一人没能接下他的掌中剑气,阵势立破,剩余九人就无一不能保住性命。却不想这十人不仅仅是气机相连,就连命数似乎也连在了一起,两名修为稍弱的妇人抵挡不住李玄都的“万华神剑掌”,被剑气入体,可随之其他妇人同时闷哼一声,竟是分摊了这两道剑气。 李玄都心中惊讶,心知这阵势虽然困不住自己,可要是继续拖延下去,难保不会生出变数,于是他招数一变,竟是在短短片刻之间,连续用出数门上成之法,以“玄微真术”催动“万华神剑掌”,以“玄阴真经”运用“璇玑指”,以“太上丹经”用出“天磁指南散手”,以“坐忘禅功”用出“玉鼎掌”,以“大宝瓶印”催运“金殇拳”,这些招数有巧有拙,有快有慢,有虚有实,实是变化无端,无从揣测,再加上李玄都已然参透部分“太平青领经”,招数无论精妙还是寻常,都能化腐朽为神奇,攻势如怒涛滚滚,而十名妇人则是海面上的船只,只能随波逐流,眼看着随时都有倾覆之忧。 这十名女子气机、命数连接一处不假,可李玄都却是摆明了要以力破巧,不思如何将十人的隐秘联系打断,分而破之,而是要将十人全部打死。李玄都也的确有这个底气,此时十人还能抵挡,可时间一长,终究抵御不住李玄都的攻势。就在此时,又有一人攻至。李玄都正全神贯注应对这十名诡异妇人,并未转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就是一掌。那人伸左掌卸开来势,身子却稳凝不动。李玄都微感惊讶,心中暗忖:“如今能凭一人之力挡得住我一掌的,非天人境大宗师不可。如今未至王庭,仅仅是一个送亲队伍,竟是这般卧虎藏龙?” 他回过头来,却见正是子雪别汗。这位十王之一性情阴郁,城府深沉,平日里只被人当作病秧子一般,却是一位实力不俗的大高手,只怕月离别也不知晓此事。 此时李玄都后前受敌,若不能驱开子雪别汗,十名女子再度形成合围之势,形势又将变得焦灼。他向子雪别汗连劈三掌,如东海大潮,一掌猛似一掌,但每一掌都被子雪别汗运劲化开。第四掌他虚实并用,故意卖了个破绽,料着子雪别汗要乘隙还手,他便可从容制敌,哪知子雪别汗仍是只守不攻,只为了要拖住李玄都,意图也十分明显,便是要调动城内守军来对付李玄都。虽说天人境大宗师无惧寻常兵士围杀,可这里毕竟是王庭腹地,一旦暴露身份,谁知会生出什么变化,李玄都不敢冒这个风险。 子雪别汗与那名妇人的境界相当,自然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可此时占据了人数优势,李玄都仅仅是徒手对敌,不用“人间世”的情况下,虽然不会落败,但也不能迅速胜之。念及于此,他干脆只攻不守,任由这些女子打在自己身上,同时一掌推出。 子雪别汗本想趁此时机将李玄都一击毙命,正欲出手,心中猛地生出警兆,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个机会,向后退去。 子雪别汗一退,自有一名妇人递补上子雪别汗的位置,然后就见李玄都硬抗下众多妇人的攻势之后,只是气息衰弱,却不见什么明显伤势,而那名硬接了李玄都一掌的妇人则是直接被李玄都打成了一团血雾。 第二十章 女侍 虽然十名古怪妇人能够将气机、命数连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凡事总有一个限度,就如以水库泄洪,总要有个开闸放水的过程,若是洪水来势太猛、太急,甚至已经超出了洪水的范畴,而是海啸,那么连开闸放水的机会也没有,直接就是堤毁人亡。 李玄都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是将五大玄功融为一体,将自身九成修为灌注于这一掌中,休说是归真境,就是李元婴、宁忆这等天人无量境大宗师也不敢硬接。 至于为何不是十成修为,是因为李玄都不想闹出太大动静,若是全力出手,只怕李玄都也掌控不好力道,要将这座道观毁去大半。 可就算如此,也让子雪别汗吓了一跳,生出几分后怕来。倒是剩余的九名古怪妇人,在一名同伴身死之后,不见丝毫惊惧或是悲戚之色,仍是脸色木然地向李玄都合围而来。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任谁看来,李玄都受了十人联手一击之后,纵然面上无碍,内里定是受了重伤,此时虽然自己这边被击毙一人,但也是击杀李玄都的好机会。 若是了解李玄都之人,知道他身怀“漏尽通”,定然不会如此。就如李元婴,虽然修为上稍逊于李玄都,但是将李玄都研究透了,故而与李玄都交手时,让李玄都空有力气却用不出,若不是他漏算了李玄都的“漏尽通”妙义,只怕已经取胜。从这一点上来说,同境高手过招也如兵法一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既不知己,也不知彼,那是必败无疑。这些金帐高手哪里知道李玄都身怀“漏尽通”,便落入李玄都的圈套之中。她们刚一合围,李玄都便再度发招,以一己之力攻向四面八方,瞬间便将两名妇人打飞出去,生死不知。 见得李玄都如此神威,子雪别汗神情即惊且怒,他倒是没有往中原高手的方向去想,因为李玄都以“百华灵面”变作金帐人相貌的缘故,反而认为这是其他诸王的手段,尤其是右五王中的几位,不欲看到他与药木忽汗结成盟友,故意派出高手要将他们一行人截杀于此。可他却是忘了,李玄都起初并无杀人之意,只是窥探,是他想要先发制人,结果落得这般局面。 不过万幸的是,他们不熟悉李玄都,吃了大亏,而李玄都孤身来到金帐汗国,同样不清楚此地虚实,只见十王之一就有如此底蕴,也不敢肆意行事,在逼退了这些古怪妇人之后,身形一掠,化作一道长虹往城外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之中。落在子雪别汗的眼中,这便是典型的刺客行事风格,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死士才是以命换命,可如此高手,无不是身份贵重显赫,谁会去做死士?只能花费重金相请才行。 子雪别汗抬手制止了妇人的追击:“云娘,罢了。” 这名黑黑瘦瘦的妇人竟是名叫云娘,单从相貌而言,却是和“云”一点关系没有,硬要说有,那也不是白云,而是一朵乌云。 云娘闻言,便收了脚步,又挥了挥手,其余妇人跃下房顶,其中有两人去寻先前被李玄都打飞的同伴,其余之人却是不知去了何处。 子雪别汗又对院中的甲士挥了挥手。方才激斗,早已惊动了道观中驻守的甲士护卫,不过一众人出手极快,仅仅是观战都让人生出目眩之感,如何能够插手?只能将正殿团团围住罢了,可李玄都最后直接化虹而去,倒是显得这满院兵甲有些无用。 亲卫首领看到子雪别汗的这个动作之后,立时吹了一声口哨,院中的亲兵护卫又依次退去,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整个燕云观再次回复平静。 子雪别汗与云娘重新回到正殿,这里只剩下那位少女。 少女虽然惧怕兄长,但此时见到兄长安然无恙,还是松了一口气,小声问道:“有刺客么?” 子雪别汗脸色不大好看,嘴角冷笑:“有人不愿意看到你嫁给药木忽汗,不知是明理汗,还是乃刺汗。” 少女吓得脸色发白,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子雪别汗见此情景,只觉得有些刺眼。自己的家族,草原上的雄鹰,怎么会生出这般胆小怕事的女儿。不过子雪别汗是乌鸦落在煤堆上,他哪里就像传统意义上的金帐之人,兄妹二人倒更像是中原人。 云娘看着兄妹二人,面无表情。 子雪别汗也不欲与这个妹子多说,挥手打发她去休息,又道:“如果用中原人的话来说,这叫不叫‘图穷匕见’?” 云娘摇了摇头:“不叫。如果今天不是一名刺客,而是数万军队直接围城,那才叫图穷匕见。” 子雪别汗笑了一声:“云娘是在说伊里汗。” 云娘道:“伊里汗支持大阏氏。” 子雪别汗眼神晦暗,没有说话。 诸王相争,阏氏们也不是一团和气。其中最为强势的便是大阏氏和小阏氏,虽说两位阏氏是姐妹,但争夺汗位的诸王还是兄弟呢,该争的时候还是要争。对于两位阏氏,王庭中大致可以分为两派,老派和新派,前者保守势大,支持大阏氏和明理汗,后者多是正值壮年的那颜千户,支持小阏氏和药木忽汗。 在支持大阏氏的人中就有王庭萨满,这些人与中原的儒门有些类似,古板而不知变通,就连老汗也是无法。若不是有萨满鼎力支持大阏氏,这汗王之位也不必争了,早已是药木忽汗的囊中之物。话说回来,小阏氏能与得了王庭萨满支持的大阏氏分庭抗礼,自然也有底气和实力。不说别的,以云娘为首的一众古怪妇人就是她的手下,严格来说应该叫作女侍,既有侍女之意,也有侍卫之意,而且远不止云娘十人那么简单,众多女侍境界修为高低各不相同,总共有五百人之多。 正因为有云娘一众人的护送,子雪别汗才将手下精锐留在了领地,却没想到还是遇到了这般厉害的刺客。此时子雪别汗不禁生出几分后悔懊恼,不该托大,应该将几位信得过的护卫一并带上,现在却是为时已晚。 另一边,李玄都弄出好大声势出城,然后又收敛了气息,悄无声息地回到城中。 此时城中多了许多巡城士兵,打着明晃晃的火把,骑马穿梭来回,可谓是戒备森严,可惜仅凭这些士兵想要寻出李玄都所在,却是难如登天一般。想来此地的镇守官也是知道,所以只是做出个缉捕刺客的样子,算是在子雪别汗那里有个交代。 当李玄都回到客栈,发现自己房中有人,不过不是燕清在等着自己,而是月离别。 李玄都也不避讳,直接回到房中,这位金帐贵女笑吟吟地问道:“秦公子见过子雪别汗了?” 李玄都已经用“百华灵面”变回秦玄策的相貌,听得月离别如此说,也不隐瞒,道:“不慎泄漏了行踪,不得已交手一二,掌毙一人,伤了二人。” 月离别道:“我原以为是我的亲卫不济,现在才知道,是秦公子太过厉害的缘故。” 李玄都摆了摆手,问道:“子雪别汗身旁有些古怪妇人,你可知道来历?” 月离别一怔,迟疑片刻,方才慢慢说道:“古怪妇人……那不是子雪别汗的人,而是小阏氏专门培养的女侍,十分厉害,这些年来,据说有好些触怒了小阏氏的王庭权贵死于这些女侍之手。如果秦公子被她们顶盯上,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玄都想起那名妇人的招数,若有所思道:“王庭女侍吗。” 第二十一章 落雪 因为刺客之事,子雪别汗没有贸然离开王庭旧址,而是遣人先去王庭报信,他则是“固守待援”,就在这城中扎下营来,等待药木忽汗的接应。 子雪别汗可以不走,商队们却是不能不走,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好不容易等到雪停了,若不趁着天晴赶紧赶路,等到第二场大雪下来,只怕就走不了。到时候误了日子,错过了小阏氏的寿辰,可是没地买后悔药去。 这一路上,李玄都从月离别的口中了解了不少王庭近况。 按照月离别所言,因为王庭是老汗驻扎所在,所以其他诸王虽然有亲兵,但兵力都在千余人左右,王庭主要由怯薛军拱卫,而怯薛军由大都尉统领,如今的大都尉正是伊里汗。除此之外,就是萨满势力。这些萨满人数自是比不得动辄数万的怯薛军,但是地位尊崇,而且身怀不俗修为,对照中原朝廷衙门,兼具礼部、钦天监、鸿胪寺、祠部司的职能,也是不可小觑。这两家都是支持大阏氏的。 按照道理来说,有了伊里汗和萨满祭司的支持,大阏氏本应是彻底掌控王庭局势才是。可关键在于老汗王的态度,毕竟老汗才是金帐的主人,怯薛军是老汗的护卫,萨满是老汗的仆人,如果老汗支持小阏氏和幼子,那么伊里汗和萨满们也不能公然反对老汗,这便给了小阏氏机会。在最近的十余年中,小阏氏的势力发展迅速,许多王庭权贵纷纷倒向小阏氏,积少成多之下,也不逊于掌管怯薛军的伊里汗和众多萨满。认真算起来,子雪别汗和月即别汗都是支持小阏氏的。 至于小阏氏手下掌握的王庭女侍,神秘异常,哪怕是月离别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这些女侍内部也有势力划分,有些在小阏氏身旁充作护卫,有些则是隐瞒了身份,分布在王庭权贵身边。通常而言,护卫在小阏氏身旁的女侍都十分丑陋,皮肤黝黑,而那些潜入王庭权贵身边的女侍则是十分貌美,有些是低贱的女奴,有些是那颜们的宠姬。毕竟众多那颜们不可能像僧人一样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只要贪恋美色,就会被这些神秘的女侍趁虚而入。小阏氏就通过这些女侍掌控王庭权贵。 听到这儿,李玄都却是想起了牝女宗,这二者的手段怎么如此相似?然后他又想起了谢雉,难道这位小阏氏也是类似于谢雉的身份? 想着这些,李玄都随着商队距离王庭越来越近,只剩下五天的路程了。 …… 幽州,朝阳府,秦家。 一场小雪飘摇而至,使得整座府邸银装素裹。府中大湖已经结冰,衬得那座湖心岛上的三层楼阁有些冷清寥寥,缘于此湖为大小姐私有,按照大老爷自己定下的规矩,就算是大老爷,没有大小姐的许可,也不能登楼,闲杂人等更是不可擅入湖上,大小姐早年时也有几个丫鬟,可随着年纪大了,都遣散了,这里自然冷清。 此时湖上有几个稚童正在溜冰玩雪,他们都是秦家二房所出,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所以秦素这位姐姐、姑姑就网开一面,不拒绝他们在这儿玩闹。 天寒地冻,阻挡不住火气旺盛的孩子,可猫儿却是畏寒,早已不再外出,缩在主人怀里,抄起了小手,眯着眼睛打盹。 一只白皙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猫儿,偶尔还会挠挠它的下巴,引来一阵舒适的“咕噜咕噜”声音。 秦素斜躺在三楼的榻上,怀抱着大名“金豆豆”的黄狸花,一身素色月白衣裙,衣裙上绣着浮云纹暗花,外罩石青小袄,右手上一个翠绿欲滴的玉镯子,画龙点睛。 这个镯子,不是李玄都相送。李玄都送的两只镯子早已被秦素收起保存,这只镯子是李非烟所赠,虽说其本身就是一件须弥宝物,但对于秦素而言,也算不得什么贵重物事,关键在于意义不同。这镯子本是一对,由李非烟的母亲传给她和姐姐李卿云,一人一只,等着她们以后传给女儿或者儿媳,李卿云的那只镯子传给了司徒玄策,李非烟的镯子却是保存至今,然后传给了秦素,这便是表明了秦素是李家媳妇的身份。 说到成亲,又叫两姓之好,自然不是两人之事那么简单,关乎到两个家族。对于李玄都和秦素而言,自然就是李家和秦家了。李家与张家、秦家这些世家不同,并不看重血缘,从来就有招赘、义子的传统,也正因为如此,使得李家人才不绝,就拿本代来说,张家虽有大天师张静修坐镇,但下一代却有青黄不接之势,反观李家,人才济济,甚至还有余力内斗。这就显现出差别了,要知道就算是皇子夺嫡,也得儿子够多且成器才行。 李道虚和李道师当年便是入赘,改了李姓,成为李家之人。司徒玄策、陆雁冰等人则是出身于清微宗大族,并不算李家之人。从这一点上来说,清微宗中人与李家中人不能一概论之。如今的李家大家长自然是李道虚,虽然他膝下没有一儿半女,但是李元婴、李玄都、李太一都记在他和李卿云的名下,等同儿子。若是按照这个排序,李元婴便是长子,不过不是宗子,所谓宗子,也就是身承大宗的嫡长子,其妻是宗妇,无论祭祀祖先、丧事喜事、宴请宾客,都以宗子为主。在李元婴之下,李玄都是次子,李元一是幼子。李道虚虽然将李玄都逐出了宗门,不许他再以清微宗的名义行事,却没有将他从李家的族谱上除名。按照李道虚本来的想法,两位弟子,一人为宗主,另一人就做宗子,所以将来谁能成为李家宗子,尚未定论。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和秦素定亲还真是秦李两家联姻,这也是李玄都为何无父无母却说不能背弃祖宗入赘的缘由所在。 说到定亲,此事乃是李道虚首肯,然后又由李非烟这位长辈亲自登门,半分礼数不少,这便是父母之命。如今世道,都讲究一个明媒正娶,若是夫妻两人私自结亲,难免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女子也会被看轻几分。秦素这几日也想明白了,先前是自己想得简单了,如今按照规矩一步一步来,才是正理。按照李非烟所言,谷玉笙嫁给李元婴,虽是谢雉做主,但李家这边没有长辈出面,而且谷玉笙也谈不上身世清白,就有点不清不楚的意思,哪里比得了秦素这般明媒正娶的大家闺秀,以后这宗子宗妇还是要落到李玄都和秦素的头上,谁来执掌清微宗,她管不着,可李家家主之位,却是至关重要。再者说了,掌握住了李家,那就是掌握了清微宗半数以上的堂口,宗主也不过是个花架子。 这番话让秦素羞红了脸庞,不敢接话。不过秦素也是认可这个道理,就拿太平宗而言,李玄都虽是太平宗的宗主,但还是要交好陆夫人制衡沈元重,比不得当年沈大先生执掌太平宗时那般随心,无他,不过是因为沈家势大罢了。 秦素不是唾面自干的老好人,李元婴暗算李玄都之事一直被她记在心里,此仇不报,如何甘心,就算她忍得,为了李玄都,她也忍不得。听了李非烟的一番话后,她便想着,李玄都虽然不是清微宗的宗主,但毕竟姓李,若是能继承李家的家主之位,再有二师兄为奥援,日后插手清微宗也是顺理成章,到那时候,就是兄弟之间的个人恩怨,而不是与整个清微宗为敌。 想到这儿,秦素下意识地逆毛撸了撸怀里的金豆豆,引得它不满地“哈”了一声,权作警告,不过因为实在太冷的缘故,却是没有逃出秦素的怀抱。 秦素回过神来,赶忙安抚怀里的小家伙,笑道:“豆豆,说不定以后你就要改名叫大橘了。” 金豆豆斜斜瞥了她一眼,眼神中透着不屑,仿佛在说:“愚蠢的女人。” 第二十二章 家事 秦素微微叹了口气,坐了起来,将金豆豆举在眼前,与它对望片刻。金豆豆因为寒冷的缘故,不由瞪大了眼睛,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它有点不明白,这个姑且算是主人的家伙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常常自言自语,全然没了往日的伶俐。 秦素摇了摇头,将它放到火盆旁边,独自下楼去了。 金豆豆缩成一团,感受着火盆的温暖,舒服地眯起了眼。 在辽东,冰冻三尺可不是夸张之言,冰面冻结实之后,别说是走人,就是跑马也没什么问题。这些秦家的孩子,无论出身如何,都是自小习武,在这冰面上自是如履平地,不怕脚滑,见秦素从楼中出来,纷纷围了上来,“大姐姐”、“姑姑”的声音响成一片。 秦素笑着应付这些小脑袋,她在亲近之人面前,倒是不会摆什么威严架子,和蔼可亲,对于这些秦家晚辈子弟而言,自是乐意亲近。在这些孩子中,还有几个小丫头,却是童言无忌,笑问道:“姐姐,姐姐,姐夫呢?这段时日怎么不见姐夫过来。” 秦素脸色微红,道:“又胡说八道了,那是客人,什么……什么姐夫。” 说这话时,她却是有些底气不足。毕竟按照规矩来说,已经小定,接下来就是大定,再然后就是成亲了。 成亲……结两姓之好,共度一生。 想到这儿,秦素脸上便有些发热。 一众孩子生在豪阀世家,却是比外面的孩子懂事要早一些,不由笑了起来。 秦素板起面孔:“几位先生布置的功课做完了吗?是不是想被打手心了?” 豪阀世家对于子弟培养自是马虎不得,除了寻常读书练武,还有许多其他先生,如传授音律、书画等,因材施教,秦素当年就是对音律感兴趣,秦清便为她遍请名师,这才有了她今日的造诣。不过如此一来,也难免课业繁重。 一众孩子听得如此说,便收了笑声,拽住秦素的袖子,求她网开一面。 秦素挥手让这些小家伙玩去,然后踏着冰湖往岸上行去。 今日秦清就在秦府。 当年世宗皇帝一意玄修,远离皇宫二十年。秦清也差不多,自从发妻身故之后,就很少在秦家大宅中居住,多数时间都在北海之上的补天宗中。所以秦家中人想要见秦清一面,还要前往补天宗,殊为不易。 秦素从小就不喜欢冰冷阴森的补天宗,只觉得那地方像个巨大无比的地牢,她更喜欢繁花锦簇的忘情宗,多数时候也是在待在那边,甚少去补天宗中,再加上父女二人早年时多少有些心结,所以她与父亲相见,都是等父亲从补天宗返回秦家大宅。 秦清原本的书房就是秦素现在居住的湖心岛三层楼阁,不过这里已经成了秦素的闺阁,那么秦素便选了其他地方作为书房,左右秦家大宅最是不缺房子,而秦家大房又是人丁稀薄。 秦清登岸之后,穿廊过堂,不多时后就来到父亲的书房门前。 此时书房门口守着两名补天宗弟子,脸色冰冷,生人勿进,不过在见到秦素之后,脸上便多出几分笑意,只是因为多年不苟言笑的缘故,这笑容就有些僵硬古怪。 秦素认得他们,是父亲身边得力的弟子,见礼之后就请两人通传。 便在此时,书房中传来秦清的声音:“是素素吗?进来吧。” 秦素推门而入,房中除了坐在书案后的秦清之外,还有秦道远、胡良、景修三人。见秦素进来,三人知道父女二人定是有话要说,都是起身准备离去。 秦清道:“二弟、师弟、天良,家里和宗内就交给你们三人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以找素素商议。” 三人都应诺一声。心中明白,虽然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说法,但秦清显然不这样想,还是要让女儿逐步接手秦家的大小事务。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两家联姻,相较于李家的分量,秦清倒是更看重李玄都。日后天下大势有变,这些姻亲故旧盟友,还是要合兵一处,自然不能强分彼此。 唯有秦素一头雾水,不晓得要与自己商议什么。 三人看着秦素这副模样,也不拘束,胡良笑道:“师妹,你如今也是一宗之主,自然要有一宗之主的担当,日后只怕不能像以前那么清闲。” 景修点头道:“天良说的是,侄女也该为父分忧了。” 秦道远没有说话,只是冲秦素笑了笑,不过也是这个意思。 秦素只得压下心头疑惑,轻声应下。 三人离去之后,书房内只剩下父女两人。秦素开口问道:“父亲,你要开始闭关了吗?” 秦清看了女儿一眼,点了点头:“为父这次回来,就是安排好家里和宗内事宜。” 秦素心中一紧,想到当年“魔刀”宋政为了跻身长生境,不惜在玉虚斗剑上主动邀战老剑神李道虚,如今父亲也要准备晋升长生境,自是让她心生忧虑。 秦清看出女儿心中担忧,摆了摆手:“不必担心。当年宋政走的是以战养战的路数,又急于求成,这才去行险挑战李道虚。为父却是不同,这些年来勤勤恳恳,不敢有半步差池,也算是厚积薄发。真要算起来,澹台云不过不惑之年就跻身长生境,为父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就算比不得澹台云,也应望其项背才是。” 秦素听得父亲如此说,忧心稍缓,不过还是说道:“父亲何必与别人比,就算再等几年也是无妨。” 秦清玩笑道:“再等几年,只怕为父这个做岳父的就要被女婿压过一头去,哪里还能摆一摆岳父的架子。” 秦素脸色微红,听到父亲夸奖心上人,心中高兴,不过嘴上却是口是心非地谦虚一番:“什么女婿……再者说了,他哪里能与父亲相比,他如今不过才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这些年来与人争斗无算,身上又有暗伤,想要跻身无量境都不知道何年何月。” 知女莫若父,秦清哪里不知道女儿的心思,不由心中感叹一句女生外向,这倒是把老父当作外人客套了,谁是“内人”不言而喻,不过秦清也不点破,免得女儿恼羞成怒,说道:“不过才是天人无量境?这话却是亏心,当年我在紫府这个年纪,刚刚迈过天人境的门槛而已,你白姨也只是你如今这般境界修为,倒是大先生,能与紫府相提并论。” 听到“白姨”二字,秦素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然后转开话题:“父亲刚才都交代了什么?竟是还要师兄他们与女儿商议。” 秦素见女儿这般反应,虽然脸色不对,但要比过去好上许多,心中松了一口气,心知冰冻一尺非一日之寒,当徐徐图之,便顺着女儿的话说道:“家里的事情都是由你二叔和秦伯做主,不过你也大了,可以适当参与些家事,这世家女子嫁人之后,多半要帮着丈夫管家,若是宗子宗妇,更是辛劳,半点不懂可是不行。” 秦素有些羞涩,心中也是思量。 这番话却是与李非烟的话语不谋而合,让秦素怀疑父亲是不是与姑姑达成了什么约定。 秦清又道:“至于补天宗那边,景修这个北辰堂堂主就不必说了,他是我多年的臂膀心腹。天枢堂的冷堂主老了,无心俗务,想要觅地潜修,我已经应允,然后我打算将景修升为天枢堂的堂主,总理宗内大小事宜。至于北辰堂堂主的人选,我打算交由天良来做。” 秦素一惊:“胡师兄要重回补天宗?” 秦清点了点头:“外面逍遥,却也要叶落归根。” 第二十三章 王庭 早年的时候,金帐汗国逐水草而居,本没有城池,汗王所在的地方的就是王庭,王庭是一座移动的城池,相当于中原朝廷的帝京。不过在金帐汗国历次南下的过程中,受到中原王朝的影响,逐渐抛弃部分游牧习惯,开始修筑城池。 到了如今,金帐汗王早已不再逐水草而居,而是逐寒暑而居,又称四时捺钵制度。秋冬讳寒,春夏避暑,将王庭按照东南西北方向分为四座,正月上旬到东庭居住,四月中旬春尽之后,向北庭迁移避暑,七月上旬再由北庭前往西庭,当天气转寒之后,便离开西庭,前往南庭避寒。 如今李玄都所前往的这座王庭就是冬日避寒的南庭,也是距离中原最近的一座王庭,若是夏日时节,李玄都还要再走月余的路程,才能抵达避暑的北庭。而先前经过的王庭旧址,严格来说应是南庭旧址。 四座王庭的结构大致相同,虽然已经不再居住帐篷,但是老汗的宫殿仍旧被称为王帐或金帐,通体金色,居于王庭正中,其余几位汗围绕汗王驻扎,拱卫汗王,外围是那颜等王庭权贵,再外围是武士、官吏、工匠、大商人的聚居区。 南庭的城外,并非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而是密密麻麻的帐篷,这里居住着没有资格进入城内的人,鱼龙混杂,十分混乱,绵延十余里,可以算是拱卫王庭的第一道屏障,就像一条以帐篷造就的护城河。 对于这种情况,金帐人将城池内部称作内城,而城外的帐篷区域称作外城。 商队可以进入内城,不过需要王庭守卫查验身份和货物,燕家商队的前面还有其他的商队,排队等待的时间大概在一天左右。 其实在进入外城的时候,就已经有王庭骑兵对商队进行盘查,不过进入内城区的盘查更为严格,也更为繁琐,由怯薛军亲自负责。按照李玄都原本的打算,他要跟随商队进入王庭内城,不过现在有了月离别,他改变主意,他打算在外城与商队作别,然后通过月离别的身份进入内城。 不过李玄都没有不告而别,在离开之前,还是与张文钝等人打个招呼。 当李玄都来见燕清和张文钝时,两人正在合计明日的怯薛军查验之事,对于李玄都的到来,燕清略感惊讶,不过张文钝似乎是早有预料。 李玄都直截了当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如今已经到了王庭,接下来买卖上的事情,我也不甚熟悉,我们就此别过,来日回到辽东,我再请两位饮酒。” 燕清望着李玄都,抿起嘴唇,神情复杂。 这一路行来,她始终对李玄都报以怀疑防备的态度,可商队最终还是平安抵达了王庭,无风无雨,这让她的怀疑变得很没有道理,对此,她心怀几分歉意,却又碍于面皮,不知如何开口道歉。 李玄都历经世情,可以大概猜到燕清的想法,也不与她计较,继续说道:“燕公子,我们好歹同行一场,也是缘分。我已经从张老哥那里知道了你的难处,虽然我与李先生并不相熟,但我在堂姐那里还有几分薄面。你若遇到了过不去的难关,可以去朝阳府登门拜访,直接报我的名号,堂姐定会援手一二。” 燕清闻听此言,大为意外,一时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张文钝见自家小姐有些出神,只能悄悄拉了下她的衣袖,同时对李玄都道谢:“多谢秦公子大恩,燕家定不相忘。” 李玄都微微一笑,抱拳道:“山高水长,我们日后有缘再见。” 说罢,他直接转身离去。 离开商队的驻地,李玄都穿过一条夹杂在帐篷之间污水横流的泥泞道路,来到他与月离别约定好的地方。这位王庭贵女没有趁机逃走,只是腰间弯刀出鞘,刀刃上有点点血迹。而她面无惧色,只是凝视着刀锋上的鲜血,不知在想什么。 虽然这位王庭贵女没有呼风唤雨的高妙修为,但也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真要比拼骑射,许多王庭武士都不是她的对手。 见李玄都回来,她将视线从手中弯刀上收回,嗓音平静地解释道:“无论是中原还是草原,女人都是处于弱势地位。一个落单的女人,总会引来卑劣男人们不怀好意的窥视。在这个时候,女人们要么选择逃离,要么选择屈从,而我选择用手中的利刃震慑这些卑劣的蛆虫。” 李玄都笑道:“用我们大魏的话来说,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竟然有如此狂悖不法之徒,你们的断事官有失职之罪。” 月离别取出一块手帕,将弯刀上的鲜血拭去,收回刀鞘之中,然后说道:“我很赞同公子的一句话,金帐和大魏在互相比烂,谁烂得慢些,谁就是胜者,胜者就能把败者吞入腹中,焕发新的生机。”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那颜回到王庭,感觉如何?” 月离别看了眼周围的杂乱环境,也不避讳,直言道:“以前来王庭的时候,我从不会踏足贱民聚居之地。按照规矩,这里的人,不能接近我的百步之内。” 李玄都倒是听说过类似说法,只是感叹一句:“天下竟无一尺百善之地。” 正在两人说话时,有一队腰佩弯刀的王庭士兵向这边行来,为首的王庭士兵用金帐语大喝道:“是谁在这里伤人?” 月离别挑了下眉头,厉声道:“大胆。” 李玄都知道到了月离别“一显身手”的时候,他便退后一步,任由月离别发挥。 果不其然,月离别亮出身份之后,这些王庭士兵就只能跪地请罪,月离别训斥了几句之后,便挥手打发他们退下。 到了王庭,就如到了帝京,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权贵,所以这些金帐士兵也没惊讶于月离别的身份,只是不明白一位那颜为什么会出现在卑贱之人聚居区。不过他们也知道,这不是他们应该知道的事情,如今王庭的局势十分微妙,老汗已经有许多时日没有露面,引得人心惶惶,甚至有人猜测老汗已经驾崩,只是被秘不发丧。诸王们围绕汗王宝座,明争暗斗,依附诸王的那颜们同样各有谋划,所以这段时间以来的王庭风云变幻,每日都有人不明不白地暴毙死亡,不过多是发生在内城,此时月离别出现在外城,让他们不由怀疑诸王、那颜们的争斗已经蔓延到了整个王庭,可他们也不敢去深究,只怕自己知道的太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在王庭士兵们离去之后,李玄都与月离别走在无数帐篷之间的崎岖小径上,李玄都用大魏官话问道:“我要参加小阏氏的寿宴,应该怎么做?” 月离别没有隐瞒,直言道:“虽然在名义上大阏氏是整个王庭最尊贵的女人,但实际上备受老汗宠爱的小阏氏才是最尊贵的女人,诸王和众多那颜们都要讨好她,以我的身份,想要参加她的寿宴为她祝寿,没有问题,但是想要带着陌生面孔参加寿宴,很难做到。” 李玄都问道:“既然那颜不行,那么谁有这个资格?是也先那颜?还是诸王们?” 月离别道:“诸王们是有这个资格的,不过从难易程度上来说,药木忽汗是最为容易带人进去的,因为他是小阏氏的儿子,天底下哪有不相信儿子的母亲呢?而明理汗是最为困难的,因为他是大阏氏的儿子,也是药木忽汗最大的对手。” 第二十四章 哈勒楞 无论是走哪位王的门路,前提都是进入内城,毕竟诸王们居住在内城之中,李玄都想要见到他们,非要登门拜访不可,而不是让他们驾临外城来见他。 至于进入内城,倒也简单,有月离别出面,哪怕是怯薛军也不会阻拦。当然,李玄都也可以直接混入内城之中,只是李玄都不想那么做,内城是那颜、诸王、汗王以及萨满所在,说是高手如云也不为过,李玄都初来乍到,不清楚其中虚实深浅,贸然行事,真要出现什么纰漏,只怕难以收场。 李玄都虽然会行险,但多是因为行险可以获得巨大回报,如今只是为了进城而已,行险却是不值当了,他自然求稳。 月离别的性命被李玄都抓在手中,不到再无退路的绝境,她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自是事事屈从于李玄都,带着李玄都往内城行去。 虽然有外城和内城之说,但实际上内城才是真正的王庭。王庭仿照中原城池修建,只是因为缺少工匠的缘故,比不得坐拥九门的帝京,共有四门,这四门都由怯薛军把守,任何想要入城之人,都要经过怯薛军这一关。 怯薛军的大都尉是伊里汗,伊里汗是老汗的幼弟,可见老汗对于这位兄弟的信任。不过老汗毕竟是一位帝王,帝王注定孤独,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危全部系于一人手中,所以老汗也在怯薛军中层层辖制,负责王庭守卫的几位都尉直接听命于老汗,伊里汗真正能调集的兵马委实有限,他更多时候还是负责对外出征,而不是拱卫老汗。 根据月离别所言,负责王庭四门的都尉名叫哈勒楞,没有姓氏,与诸王和那颜们没有任何关系,原本是一个奴隶,因为作战勇猛,被老汗提拔为侍卫,后来又作战有功,不断提拔,如今已经成为那颜千户。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被老汗信任。 在诸王和传统那颜的眼中,不讲情面的哈勒楞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疯狗,诸王和那颜们对他厌憎却又无可奈何,而哈勒楞对此浑不在意,自称老汗最忠诚的仆人,愿意为老汗献上自己的性命。 当李玄都与月离别进城时,也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其他原因,刚好遇到了这位老汗忠仆亲自巡城。 哈勒楞身材高大如熊,极有压迫感觉,在冬日天气里,只是胡乱套了一件皮甲,腰间挂着弯刀,不似那些养尊处优的那颜,这弯刀上没有宝石等装饰之物,反而伤痕累累,就如它的主人一般,久经沙场。 在哈勒楞面前,哪怕是身材高挑的月离别也矮了一头,显得纤弱不堪。哈勒楞望着月离别,嗓音如雷鸣一般:“月离别那颜,你奉了老汗的命令前往辽东,结果怎么样了?” 在王庭之中,有主战和主和两派,主战派不必多说了,无非就是南下劫掠那一套,主和派也不是两国修好,而是所谋更大,当年金帐汗国扶持西北大周就是主和派的手笔。虽然主和主战殊途同归,但这两派人私下里却是互相看不顺眼,主和派认为主战派有勇无谋,每次南下收效甚微,只会白白损失金帐勇士的性命,而主战派则认为主和派学会了中原人的狡诈,忘记了祖先的勇武,已经堕落。 哈勒楞就是当之无愧的主战派,而月离别却是主和派,对于老汗派遣月离别前往辽东,他十分不认可,虽然他不敢对老汗的决定有所异议,但他可不会对月离别有丝毫客气。 月离别脸色一沉:“既然是老汗的命令,那就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情。” 哈勒楞一怔,在他心目中,老汗就是神明一般,听到月离别如此说,他却是不好反驳。 月离别又说道:“这里不是老汗的金帐,若是将此事泄漏出去,你能担当其中的罪过吗?” 哈勒楞环视一周,冷笑道:“这里都是我麾下的儿郎,他们都是忠诚的勇士,愿意为了老汗献出一切,如果消息泄露出去,那我会亲手将那个杂种撕成碎片,然后再去老汗面前请罪。” 既然哈勒楞已经如此说了,那么月离别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要带着李玄都入城,然后被哈勒楞伸出蒲扇一般的手掌拦住了去路。 月离别一皱眉头:“你还要做什么?” 哈勒楞的目光落在李玄都身上,目光中透着并不掩饰的怀疑:“这个人是谁?” 这位都尉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是个莽夫,只是凭借着作战勇猛和对老汗的忠心才能从奴隶一跃成为那颜千户,不过月离别十分清楚,这个莽夫其实是粗中有细,否则也不会被老汗委以重任,把守王庭的四门。 按照月离别和李玄都的前期谋划,李玄都此时的身份应当是月离别的护卫,从中原叛逃而来,不过后来两人相互了解之后,月离别又给了李玄都一个建议,风险更大,不过收获也是更多,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不敢豪赌,如何豪取?月离别的建议是,让李玄都表明身份,充作辽东总督赵政的使者,求见老汗。 之所以月离别会有这个提议,是与月离别的使命有关,她这次前往辽东,就是为了面见赵政。也许有人觉得奇怪,一边正在大战,一边却又派出使者会晤赵政,岂不矛盾?根本原因在于金帐内部的分裂,有人主战,有人主和,两者的角力互有胜负。当年金帐大军攻陷凉州和秦州时,就是主战派占据上风,主和派只能蛰伏。到了秦襄率军收复秦州和凉州,又成了主战派失利,主和派声音变大,有了后来扶持西北大周之事。到了如今,主和派和主战派僵持不下,老汗干脆是双管齐下,一边派出将领南下,同时又使月离别南下面见辽东总督赵政。 月离别见到赵政之后,许诺给予赵政支持,帮助他入关南下,就是借兵也无不可,与之相对,赵政则要割让燕州、晋州、辽州等地,对金帐称臣,赵政自是拒绝。月离别又退而求其次,赵政不必称臣,双方结成兄弟之邦,并承诺金帐可以借兵给赵政,赵政则要开放互市,并且要通过北海的海贸,帮助金帐汗国从江南购买茶盐铜铁。赵政又是坚拒,让月离别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不过知晓这件事的人只有月离别一行与赵政的几位心腹,如今月离别的亲卫已经被李玄都灭口,赵政又不曾对外宣扬此事,那么就有了操作的空间。月离别可以宣称赵政已经同意此事,并且派出使者求见老汗,至于以后,她也有说辞,就说中原人狡诈,赵政反悔,至多是受到老汗的责罚,不至于丢了性命。再说句诛心之言,老汗能否活到赵政“反悔”的那一天,还是两说,如果老汗驾崩,诸王为了争夺汗位开战,谁还在乎这件“小事”。 李玄都听完月离别的建议之后,有恍然大悟之感,难怪子雪别汗身为诸王之一也要关心月离别的行程,原来她身上担着这样的干系,同时也对这位金帐贵女更加重视,这个办法,既能保全月离别自身,又不触怒李玄都,可见其心思机敏。 相较于李玄都先前的谋划,月离别的这个提议更为大胆,也更为直接,最容易看到成效,于是李玄都在仔细思量了一日之后,认可了月离别的提议。 现在,李玄都的身份是辽东总督赵政的密使秦玄策,出身于辽东豪阀秦家,如此一来,同时与赵政和秦清沾上关系,更能取信于人。 月离别故作迟疑,没有立刻开口。落在哈勒楞眼中,也生出疑虑,月离别去了辽东,然后带回一个中原人,由不得他联想到使者这方面。 第二十五章 客人 月离别故意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这是我的客人。” 哈勒楞闻听此言,已经在心中认定这个中原人就是辽东赵政的密使,心中有了思量,他是主战一派,自是不愿主和派的算计得逞,中原人擅长花言巧语,若是让这个使者见到老汗,说动了老汗,再加上今年的战事不顺,只怕主和一派就要得意起来,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可他也不能直接阻拦,因为老汗允许臣子们意见不合,却不允许臣子们为了争执而贻误国事,若有触犯之人,通通严惩不贷,如果他真这么做了,就算他是老汗信任的心腹,也要受到严厉责罚。 不过既然月离别没有直接点明此人的身份,哈勒楞也乐得装傻,仍是维持着自己的莽夫人设,粗声粗气道:“客人?我看是中原人派来的奸细才对。” 恐怕哈勒楞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这随口一言,却是歪打正着。 都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月离别虽然脸上不显,但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却是坦坦荡荡,没有丝毫心虚,反而是扯了扯嘴角,似是极为不屑。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月离别也对这个秦公子有几分了解,是傲气之人,不过不是那种将傲气放在脸上的人,反而是那种傲气浸到了骨子,面子上处处恭敬有礼,从不显露半分,可在心底里却是俯视着旁人,就如大人看孩童一般,并不一般见识。此时秦公子这般姿态,自然是故意做给哈勒楞看的。 三人都是人精,一个装作傲慢的中原使者,一个装作有勇无谋的莽夫,还有一个装作一心为了老汗使命的王庭贵女,上演了一出好戏。 哈勒楞看到李玄都的不屑,半分真怒半分做戏,大喝道:“卑鄙无耻的中原人,你是在挑衅‘怒熊’吗?” 在王庭,诸王和那颜们私下都将哈勒楞称作“疯狗”,但明面上却是送了他一个威武响亮的称号:“怒熊”。哈勒楞以此为荣,并常常以此自称。 李玄都不卑不亢道:“不敢。” 哈勒楞本就有借题发挥之意,现在已经有了主意,明面上公开阻拦中原使者不行,但是他在“激怒”之下,不小心伤了中原使者,甚至是把他打死,那就是情有可原的事情,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没有脑子且冲动易怒的莽夫,更是一条咬到人就不松口的疯狗,莽夫怎么会考虑那么多呢?无心之过,就算是老汗,也不会责罚他太多,至多就是一个鲁莽的罪过,这个罪过,他还承担得起。 李玄都也是失算,他没有“他心通”,不知道这个哈勒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物,更不会想到哈勒楞已经存了取他性命的意思。他只是在模仿曾经见过的一些世家公子人物,有能力也有傲气,略显稚嫩,这样便能引得旁人轻视于他,好让他有机会暗中动作。如果他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使得王庭的权贵们太过重视他,目光一直关注在他的身上,反而不美。 李玄都用不太纯熟的金帐语说道:“不敢。我是来做客的,不是来争强斗胜的。” 哈勒楞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心中生出几分轻视,若是其他时候,他才不会与这种懦夫计较,可此人既然是中原来的使者,却是不能就此放过他,哈勒楞不屑道:“你不仅挑衅‘怒熊’,还妄想欺骗‘怒熊’?你算是男人吗?” 李玄都丝毫不为所动,说道:“难道阁下想要验证一下吗?” 哈勒楞大笑一声:“那我就验证一下。” 话音落下,这位王庭都尉已经出手,蒲扇一般的手掌带着剧烈的破空风声向李玄都的腰带抓来。 哈勒楞天生神力,还是孩童时就有抱丹境的实力,随着年龄增加,实力也不断攀升,少年时代的哈勒楞,已经有先天境的实力,否则也不会被老汗看中。待到成年,哈勒楞不靠修炼气机,也不像萨满那样通过冥想壮大神魂,仅仅是凭借一身蛮力,就能与归真境的高手媲美,这么多年的沙场厮杀下来,磨砺体魄和气力,已经有归真境八重楼的实力,再加上多年沙场厮杀磨炼出的精湛武技,使其完全可以与整日养尊处优的归真境九重楼高手一战。 哈勒楞心思细腻,看似出手迅猛,实则留有余劲,只不过见这小子无动于衷,他便不再客气,瞬间使出了九成气力。剩下的最后一成是因为他多年沙场厮杀的经验,总要留上一分力气应对变故。 哈勒楞的手掌刚要触及李玄都的腰带,他就脸色微变,瞳孔急剧收缩,从战场上锻炼出的敏锐直觉,让他感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李玄都看似轻描淡写地伸出一只手掌,死死握住哈勒楞的手腕,使其无法再前进半步。 哈勒楞既惊且怒,他一向以气力见长,却被旁人拿住了手腕,无异于剑神被人用剑打败,使得哈勒楞心头升起一股巨大的羞辱感,怒喝一声,强行挣脱开来,身形扭转,以腰腹的力量带动臂膀,再以臂膀挥出一拳,拳势破空,竟是产生了气爆之声,拳头所过之处,出现道道真空带来的波纹。 李玄都五指伸开,好似小孩子玩剪刀石头布,李玄都本就五指修长,可遇到哈勒楞的巨大拳头,也不能尽数包住,只能勉强以五指扣住掌骨,然后手腕向后一缩,继而手肘弯曲,勉强卸力,可还是不住向后退去,似乎抵挡不住哈勒楞这一拳中的巨大力道。 月离别挑了下眉头。虽然她修为不高,但她知道比较,冒乞同样是怯薛军出身,若论实力,还要比哈勒楞强出稍许,这样的人物对上这位秦公子都没能坚持多久,月离别才不相信哈勒楞此时占了上风,无非是秦公子不愿意暴露实力,用中原人的话来说,叫做“藏拙”。 哈勒楞在一时冲动之后,就发觉不对了。 他这一拳就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毫不受力,说明眼前这小子不是善茬,说不得也是中原人口中的归真境界。 哈勒楞心中凝重,面上却是做戏做全套,狞笑一声之后,怒喝如雷,铁了心要一拳把这小子压死,略显黝黑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潮红之色,已经用出了全力。 李玄都看似挡不住哈勒楞的磅礴巨力,不住后退,双脚在地面上踩踏出一个个脚窝,可始终不曾真正被哈勒楞的巨力压倒,让哈勒楞感觉自己只差一线就能把这小子打死,可这一线却仿佛太阳下沉的地平线,永远是看得见摸不着。 哈勒楞脸上的潮红之色渐渐变为病态的暗红之色,李玄都看起来也是脸色苍白,甚至在额头上有冷汗渗出,可还是在勉力支撑。 月离别的嘴角微微翘起,没想到这位秦公子做戏的本事真是不赖,在激战之余还能运功逼出冷汗,可见其游刃有余。虽然她受制于李玄都,但哈勒楞显然也没在李玄都的手下讨到好去,月离别自然是幸灾乐祸,原本存于心头的一股郁气也散去不少。 就在这时,李玄都身形向后滑出一步,使出神霄宗的“无极劲”,搭配“揽雀尾”,右脚实,左脚虚,一个“挤”字诀粘连粘随,横劲发出。哈勒楞身不由主的向前一冲,跨出三步,方始站定。 李玄都则趁此时机向后跃出,与哈勒楞拉开距离,气喘吁吁。 在周围的怯薛军士兵看来,这个年轻人虽然勉强接下了都尉的一拳,但也不过是侥幸而已,此时已经是如此狼狈,必然接不下第二拳。 唯有哈勒楞满心凝重,望向李玄都时,已经不见半分轻视,只剩下打量和凝重。 第二十六章 兀述 哈勒楞回忆刚才交手的过程,自己这一拳中几千斤力气犹似打入了汪洋大海,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反倒被人家借力打力,身子被自己的拳力带得斜移三步。若是此人趁此时机出手,只怕自己要出个大丑。虽然不知道他为何没有出手,但哈勒楞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之意,直把将眼前之人当作是生平大敌。 哈勒楞略微平复心境,深吸一口气之后,蹂身而上,快拳连攻,臂影晃动,便似有数十条手臂、数十个拳头同时击出一般。 李玄都不愿意显露真本事,自己的拿手绝学一概不用,而是将他这些年来所学的许多寻常杂学招数汇聚一处,到了他这般境界之后,不说万法归宗,但也是信手拈来,众多不成体系的招数被他用出之后,竟也是行云流水,潇洒无比。 一瞬之间,哈勒楞只觉得自己自己处处受制,根本施展不开手脚,有力使不出,只得凭借蛮力和体魄横冲直撞,只盼着能与他以伤换伤。 李玄都却是招数紧凑,双手一圈成环抱之势,一股雄浑无比的力道组成了一个飞速旋转的气旋,只带得哈勒楞在原地急转十几圈,如转陀螺一般,待到哈勒楞定住身形,已是满脸胀得通红,狼狈万状。 偏偏此时,月离别开口讥讽道:“这就是堂堂怯薛军都尉吗?还真是厉害呢,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不过老汗的安危却是让人担忧,我听说中原有几大高手,来无影去无踪,如仙人一般,看来我还是要劝谏老汗多多加强护卫才行。” 哈勒楞被气得脸色自红转青,怒吼一声,再度纵身扑上,气势如虹。 李玄都深谙神霄宗武学中以柔克刚的要义,将哈勒楞的出拳悉数挡下。若说以一敌众,自然是沙场上磨砺出的武技更为厉害,可要说到一对一,发源于江湖的武学却是更胜一筹,许多招数本就是为了比武而设,此时哈勒楞与李玄都单打独斗,且不说李玄都没有显露出真本事,就是展露出的冰山一角,已经足以对付哈勒楞。 此时的哈勒楞有苦自知,别看自己现在攻势如潮,似乎占尽上风,实则每次都出手都是徒劳无功,对方真要反击,只怕他就要一溃千里。哈勒楞此时已经没了杀人的意思,只想着如何能就坡下驴,保住自己的名声,若是真在大庭广众之下败给一个无名小卒,他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怒熊”?正当哈勒楞打算咬牙拼命的时候,就听一个声音响起:“哈勒楞都尉和月离别那颜都在这里,这是真是好兴致。” 听到这个声音,李玄都和哈勒楞不约而同地停手,然后就见一名年轻人打马行来。 哈勒楞见到此人之后,冷冷说道:“兀述,你来做什么?” 月离别的态度就较为温和有礼:“兀述那颜。” 来人同样是一位那颜千户,与哈勒楞和月离别是同一层次之人,都是金帐王庭中的尊贵之人。 李玄都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人,一身白色棉布长袍,在一众身着皮袍的金帐人中分外显眼,看面容大约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相貌也算是俊秀。然后李玄都不声不响地退到月离别身旁,递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月离别轻声解释道:“兀述是药木忽汗的心腹。” 只是一句话,李玄都就已经明白。 兀述骑马来走近,笑问道:“哈勒楞那颜,与你交手之人是谁?” 哈勒楞粗声粗气道:“一个中原人派来的奸细。” 兀述又望向月离别,没有说话,眼神却是在询问月离别是否认可。 月离别立刻说道:“兀述那颜,请你不要相信哈勒楞那颜的诬陷,这位是老汗的客人。” 哈勒楞冷笑一声:“客人。” 月离别瞥了他一眼:“哈勒楞那颜,我会将你的所作所为悉数告知老汗,你到底是怎样的用心,瞒不过英明的老汗。” 哈勒楞冷笑不语,终是没有还嘴,露出了几分忌惮。 兀述已经从两人的对话中大概猜出了事情的经过,望向站在月离别身旁的李玄都,笑道:“远道而来的客人。” 月离别补充道:“老汗曾经亲口保证客人的安全。” 当初老汗派遣月离别出使辽东并非隐秘之事,但是具体过程和老汗的要求,却只有月离别才知道。此时她说老汗许诺,别人也不知道真假,更不可能当面向老汗求证。对于金帐人来说,老汗即是神明,不能质疑,不能忤逆,不能背叛,只能服从。 兀述点了点头,说道:“药木忽汗已经知道月离别那颜返回王庭的事情,他本想邀请月离别那颜前往他的行宫做客,现在有了客人,自然也要请客人同行。” 月离别刚刚现身不久,身处内城的药木忽汗就已经得到消息,不由让人联想到那些神出鬼没的王庭女侍。 月离别那颜看了李玄都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点头道:“这是我的荣幸。” 兀述将目光转向李玄都,问道:“不知客人来自何方?” 李玄都回答道:“辽东。” 兀述的神色未变,只是又将李玄都上下打量几眼,说道:“客人,不,阁下能与哈勒楞那颜不分胜负,真是勇武,想来定是出身名门。” 李玄都的回答依旧简洁:“我姓秦,那颜可以叫我秦玄策。” 哪怕是在金帐,也听说过秦家的大名,兀述肃然起敬道:“辽东的使者,秦家的子弟,原来是了不起的人物大驾光临。” 李玄都一时间没能分辨出这位兀述那颜是在嘲讽,还是在赞叹。如果非要用一个说法来形容,李玄都愿意称其为:阴阳怪气。清微宗之人惯会如此,李玄都自小就在清微宗中,早已对此类话语麻木,半点波澜都欠缺。 月离别显然十分了解这位兀述那颜,怕他触怒李玄都,转开话题:“既是药木忽汗的邀请,还请兀述那颜引路。” 兀述正要答应,就听哈勒楞喝道:“且慢!” 月离别望向哈勒楞:“哈勒楞那颜要阻拦老汗的客人入城吗?将尊贵的客人留在卑贱之人聚居之地可不是王庭的待客之道。” 哈勒楞冷笑道:“老汗的客人当然可以入城,但是月离别那颜怎么证明他就是老汗的客人?” 李玄都从袖中取出自己的路引。 哈勒楞摇头道:“这种东西完全可以伪造。” 月离别反唇相讥道:“那我也可以说老汗的忠仆哈勒楞已经被人掉包,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冒牌货,如果你想反对,请你拿出证据,而你的任何证据都能伪造,不足为信。” 哈勒楞勃然大怒,正要开口,就听兀述说道:“无论这位秦公子是不是老汗的客人,现在他都是药木忽汗的客人,哈勒楞那颜,药木忽汗的客人有没有资格进入王庭?而我,兀述那颜,有没有资格证明这位客人是药木忽汗的客人?” 月离别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兀述是药木忽汗的心腹,月离别所在的月即别汗家族则是药木忽汗的盟友,此时兀述自然偏向月离别。 哈勒楞哑口无言,脸色几度变化,最终只能说道:“兀述那颜当然可以证明药木忽汗客人的身份,药木忽汗的客人也有资格进入王庭。” 兀述那颜对于这个回答十分满意,用手中的马鞭指了指城门的守卫。 哈勒楞只能强压了怒气,一挥手:“放行。” 城门守卫只好让开道路。 在兀述的引领之下,李玄都终于踏入了金帐汗国的王庭。 第二十七章 局势 李玄都曾经是帝京之变的当事人,对于夺位之争并不陌生。陆续见过了月离别、子雪别汗、哈勒楞、兀述等人之后,他已经对王庭局势有了初步的了解。 人心多变,随着老汗年老,他的臣子们自然要为以后谋划,免得新汗登位之后,他们丢掉现在的权势和地位,最直接的选择就是拥立新主。一仆不能事二主,拥立新主,便要背离旧主。虽然他们在主观意愿上不愿背叛老汗,但在实际行动中已经背离了老汗,所以帝王晚年,最为防备的还是自己的儿子。 按照年龄来算,金帐老汗与世宗皇帝是一辈人,如今的天宝帝是世宗皇帝之孙,大魏历经明雍、武德、天宝三朝,金帐这边始终都是老汗掌握大权。老汗的长子明理汗已经是知天命之年的老人,而幼子药木忽汗还不到三十岁,从老汗的角度来说,长子已经等待了太久,还有多少耐心,殊为难料,所以要严防长子铤而走险。幼子十分年轻,他还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远不到急不可待的时候,所以幼子可以信任。从整个金帐的角度来说,每次汗王之位交替都会引得诸王开战,损耗金帐的实力。以他本人的在位时间推算,长子如正在落山的夕阳,就算能继承汗位,至多也就是做二十年的汗王,二十年之后又要引发一次争位,而幼子则是清晨初升的太阳,年轻力壮,可以做六十年的汗王,金帐就能有六十年的稳定。再加上幼子守灶的习俗,老汗的偏向十分明显。 可是明理汗也有自己的优势,他比药木忽汗年长三十余岁,长达三十年的经营,使他获得附庸无数,就算是老汗也不能将随意处置明理汗,以实力而论,远非年轻的药木忽汗可比。如果不是老汗支持幼子,药木忽汗根本没有实力与明理汗抗争。 如果老汗现在就驾崩,不利的一方应是药木忽汗,得利的一方是明理汗,因为老汗每在位一天,药木忽汗的实力就会壮大一分,明理汗的优势就削弱一分。如果在药木忽汗大势未成之前,老汗驾崩,那么明理汗还能占据优势,夺得汗位的可能也会更大。 可是从子雪别汗嫁妹的态度上来看,药木忽汗的支持者们并未慌乱,那也就说明老汗虽然已经多日不曾公开露面,但也未到油尽灯枯的时候。 哈勒楞这位老汗心腹的态度也间接证明了一点。 最大的可能是老汗身体的确出了状况,他正在修养,不便露面,仍旧掌控着王庭的局势。不过也不能排除秘不发丧的可能。现在李玄都得了兀述的邀请,去见药木忽汗,倒是可以趁此时机窥探一二。 至于兀述为何会代表药木忽汗邀请李玄都,道理也很简单。药木忽汗、月离别、兀述都是主和派。 伊里汗支持大阏氏和明理汗,伊里汗又是怯薛军的大都尉,虽然他不负责拱卫王庭和老汗,但主导对外征伐之事。换而言之,只要金帐与大魏开战,伊里汗就能手握军权。如果老汗在两国交战的过程中驾崩,伊里汗率领大军返回王庭,明理汗便占据了绝对优势,所以伊里汗和明理汗是主战派,主张对大魏用兵。与之相对,药木忽汗就必须是主和派,力求稳定。他如今凭借老汗的宠爱,在王庭中已经逐渐占据优势,只要不爆发战事,就能将明理汗和伊里汗都束缚在王庭之中,一旦老汗驾崩,他可以迅速掌握王庭,击败竞争者,然后登上汗位。那么药木忽汗重视中原使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总得来说,放眼整个金帐汗国,是明理汗占据优势,仅就王庭而言,却是药木忽汗占据优势。 想明白这些之后,李玄都对于自己接下来的行程就有了预估。应是明理汗想要致自己于死地而药木忽汗将自己奉为座上宾的局面。同时,李玄都也有些佩服月离别,她此行分明是和谈失败,只要消息传回王庭,主战派就要占据上风,她的性命又被别人掌握而不得已引狼入室,事情一旦败露,她必死无疑。在这等绝境之下,她竟能顺势想出一个假冒中原使者的主意,既保全了自身,又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主和派稳定了局势。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觉得月离别有成为第二个谢雉的潜质,当年谢雉也是身处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三位地仙的夹缝之中,说是绝境也不为过,谢雉能左右逢源,最终转败为胜,不可谓不厉害。 在兀述的带领下,李玄都和月离别先是穿过官吏、商人的聚居区,然后再穿过那颜们的贵族聚居区,最终才来到诸王行宫所在。说是行宫,其实就是王府,相较于帝京城中的王府,无论是规模上,还是精细程度上,都有所不如。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若是金帐的王庭比大魏的帝京还好,那么他们也没必要每年都要兴兵南下了。 行宫的样式仿照中原王府修建,又有明显的金帐风格。在这里不讲究什么大开中门,正门永远敞开着,直接从正门进去就是。兀述显然是经常出入行宫之人,行宫的守卫甚至不曾盘问什么,直接放行。 进到行宫之后,金帐武士明显减少,女子的身影逐渐增多,不消说,这就是王庭女侍了,小阏氏身为药木忽汗的生母,自然不会薄待儿子。 兀述领着李玄都和月离别来到一处装饰华丽的厅堂,请两人稍待,然后就转入与前厅相连的后室之中。不多时后,就听后室之中传来一个极为响亮的哈欠的声音,似乎有人刚刚睡醒,正在伸懒腰。 再有片刻,兀述与一个年轻的金帐男子一起从内室来到前厅。这个年轻的金帐男子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半眯着眼,不太精神。满头长发随意披散下来,略显凌乱,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他赤着双脚,踩在客厅层层叠叠的毡毯上,上身只是随意披了一件袍子,袒露着胸膛,露出块块分明的肌肉,显得十分魁梧彪悍。 这就是老汗和小阏氏的儿子,药木忽汗。他的相貌是典型的金帐人相貌,蓬松的乱发,再加上茂密的胡子,就像一只雄狮。 药木忽汗打了个哈欠,目光先是落在了月离别的身上,脸上有了笑意,随意道:“老月回来了。” 月离别显然也是与药木忽汗熟识之人,并未拘礼,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药木忽汗的视线就转移到了李玄都这个外人的身上,不等他发问,兀述已经开口道:“这位是中原的使者。” 药木忽汗挑了下眉头:“你是中原的使者?” 李玄都点头道:“我奉了部堂大人的密令,前来觐见金帐大汗。” “部堂?”药木忽汗皱起眉头,望向兀述,问道:“部堂是什么官。” 兀述解释道:“部堂就是总督,中原人的官职十分复杂,总督身上兼有六部堂官的官职,所以称呼总督为部堂,巡抚身上兼有都御使的官职,都御使古时又称御史中丞,所以巡抚称为中丞。” 药木忽汗摇了摇头:“真是繁琐。” 李玄都道:“殿下……” 未等他把话说完,药木忽汗摆手道:“不要把你们中原人的虚伪礼节带到金帐,不必称我殿下,也不必称呼老汗为陛下。你可以叫我药木忽汗。” 李玄都想起月离别和哈勒楞交谈时,也是名字加上象征身份的那颜两字,看来是金帐习俗如此,便点头应下。 第二十八章 药木忽汗 药木忽汗问道:“中原的使者,你叫什么名字?” 李玄都本想回答:“姓秦,双名玄策”,可转念一想,生怕药木忽汗再理解成“秦双名玄策”,只好简洁回答道:“我叫秦玄策。” 药木忽汗显然是听过秦家的大名,眯起眼睛,说道:“你是秦家的人?我听说秦家有一位美丽的姑娘,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李玄都不动声色道:“那是我的堂姐。” 药木忽汗叹了口气:“最近我听到传闻,那位美丽的姑娘马上就要嫁人,嫁给一位来自东海的大人物,是真的吗?” 辽东能知晓老汗的消息,那么金帐知晓辽东的相关消息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并不惊讶, 说道:“确有其事。” 药木忽汗叹道:“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亲眼看一看东海是什么样子?我还听闻海上有一座大岛,名为凤鳞州,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踏足凤鳞州?” 先前听药木忽汗提起秦素,李玄都谈不上如何恼怒,只是以为这位未来汗王是个喜爱美色之人,现在听他此言,方知此人其实是野心极大之人。要知道从金帐到东海,中间隔了整个大魏,此人想见东海,想要登上凤鳞州,就要将整个大魏打穿才行。 李玄都没有说话。 药木忽汗对兀述打了个手势:“给远道而来的客人送一碗酒来。” 兀述起身离去。 李玄都没有拒绝。他不喜欢饮酒,不代表他不擅饮酒,而且他身怀“漏尽通”,也不怕药木忽汗在酒中做什么文章。 不一会儿,兀述返身回来,左手拿了两个叠放的青玉大碗,右手提了一只酒坛。 李玄都瞥了眼大碗,只怕能抵得上一只小巧酒壶的容量了。 兀述倒了满满两碗酒,分别递给李玄都和药木忽汗。 药木忽汗举起酒碗:“知道你们中原人喝不惯我们金帐的马奶酒,所以这一碗酒是来自晋州的烈酒。” 李玄都笑了笑,举起青玉大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底向下,以示没有剩余。 “好汉子。”药木忽汗赞了一声,同样一饮而尽,不过姿态要比李玄都豪放许多,许多酒液洒落在胸膛和胡子上面。 药木忽汗用袖子擦了擦酒渍,说道:“喝完了酒就是朋友,朋友们之间要真诚。” 李玄都明白这位看似粗莽豪爽的药木忽汗要进入正题了,他状若无意地看了眼身旁的月离别之后,点头道:“这是自然。” 药木忽汗喝了一碗酒之后,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不再半眯着眼,盯着李玄都,缓缓说道:“你既然是奉了辽东总督赵政的密令前来王庭觐见老汗,那么你能告诉我赵政要怎么回复老汗吗?” 李玄都没有急于回答,他已经从月离别那里知晓了老汗开出的两个条件,他也知道赵政已经全部拒绝,不过他这个假冒的使者完全可以代赵政假意答应一部分,以此取信于金帐人。李玄都在故作沉吟片刻之后,说道:“老汗的第一个条件,割地称臣,这是万万不能答应的,谁答应了谁就是中原的千古罪人,部堂大人担当不起这个罪名。” 药木忽汗笑道:“你们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如果不开出一个无法接受的条件,那怎么能显现出另外一个条件的诚意?既然赵政派遣你来觐见老汗,想来是答应了第二个条件,也就是结成兄弟之盟。” 李玄都道:“部堂大人的意思是,第二个条件可以慢慢商谈。” 直接答应和可以商谈,其中自是有许多差别,不过药木忽汗也不是真要求和,他只是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生出事端打乱自己的计划安排,至于和谈,直接答应也好,慢慢商谈也罢,只要能缓和双方关系,在短时间内不再爆发大战,那就足够了。 听李玄都如此说,药木忽汗没有生疑,脸上的笑意愈发浓烈起来:“很好,这是大事,自然要详细商议。” 说罢,他又望向月离别:“老月,你有功,我要赏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月离别低下头去,让人看不清她脸上表情,口中说道:“不敢居功。” 李玄都也看了眼月离别,现在只有他们二人知道事情真相,没有中原使者,一切都是骗局,如果事情败露,月离别的下场可想而知。所以现在就算李玄都收回月离别体内的剑气,月离别也不会戳穿李玄都的身份,两人已经是在一条船上了。不过月离别也是心大之人,不见丝毫慌张,此时说“不敢居功”,看似谦让,实则是大实话。她议和失败,又引狼入室,哪来的功劳,罪过还差不多。 药木忽汗没有起疑,笑道:“老月,虽说你年长我几岁,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现在越来越像中原人了,尽是虚伪,不见真诚。” 月离别抬起头来:“中原人有句话,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与中原人打交道多了,自然沾染了他们的习惯。” 药木忽汗对身旁的兀述吩咐道:“兀述,既然老月不肯开口,那我就替她做主了,你去库房,把阏氏送我的那只木匣取来。” 兀述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李玄都进入王庭之后就很少说话,一直在冷眼旁观这几位王庭权贵,然后再通过这几位权贵的言行来推断王庭的局势。都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李玄都不想只听月离别的一面之词,免得被月离别算计。 不过他也不能一直被动下去,偶尔也要主动出击,于是在药木忽汗心情大好的时候,李玄都冷不丁地问道:“敢问药木忽汗,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老汗?” 此语一出,堂上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药木忽汗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不见方才的亲热,眼神冰冷。 李玄都见怪不怪,更谈不上畏惧,这种权贵做派,他见得多了。用得着的时候,就礼贤下士,恨不得同食同宿,就连老婆孩子都能送人,可一旦被触碰到了痛处,立时翻脸不认人,没有半点情面可言。归根究底,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心底从没有把那些“贱民”当成平等的人。 月离别面带忧虑,看似是担心药木忽汗发怒,实则却是害怕李玄都动怒,她见识过李玄都的厉害,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李玄都想要取药木忽汗的性命,真是探囊取物一般。 药木忽汗死死盯着李玄都,带着几分怒意质问道:“你觉得本王做不了主?” 李玄都故意露出几分惶恐之态,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不敢,只是部堂的命令是让我觐见金帐大汗,如果我连老汗的面都没见到,返回辽东之后,只怕要被部堂责罚,还望药木忽汗体谅。” 药木忽汗沉默了片刻,脸上忽然又有了笑意:“你说的对,老汗才是金帐的主人,这样的大事自然要禀告老汗才行。不过老汗最近身体不适,不便见客,所以此事暂由本王处理。” 药木忽汗所言与李玄都的猜测大致相同,他不想彻底激怒药木忽汗,便不再说话。 药木忽汗见李玄都没有忤逆自己,主动上前几步,握住李玄都的手臂,表示自己的亲近之意,同时发出爽朗的大笑声音。 李玄都心中不为所动,面上却是装作受宠若惊。 药木忽汗觉得这个中原使者还有大用,少不得要安抚几句:“你放心,额祈葛最是疼爱额赫,在额赫寿辰的那一日,额祈葛一定会现身的,到时我便将你引荐给额祈葛。” 在金帐语中,额祈葛是父亲的意思,额赫是母亲的意思,药木忽汗不称呼老汗和阏氏,故意如此说,却是在显现老汗对自己的宠爱了。 李玄都自然是点头应下,达成了参加小阏氏寿宴的目标。 第二十九章 乃刺汗 对于药木忽汗的热络,李玄都在心底全然不以为意。这种装腔作势的把戏,他见过不知道多少,身在高位,若是对低位之人不假辞色,是人之常情,可高位之人故作亲近,那多半是有所谋求了。只是药木忽汗毕竟年轻,金帐又是崇尚勇武,不像大魏的世家子弟从小耳濡目染,到底欠缺了火候。 李玄都作为一个局外人,对于药木忽汗的评价并不算高,且不说地师、赵政、谢雉这些人物,也不说司徒玄策、宋政等人,就是较之月离别都差了许多,如果月离别坐在药木忽汗的位置上,应该比他做得更好。 金帐不同于大魏,虽然有幼子守灶的习俗,但也有长子支撑门户的例子,并不像大魏嫡长子继承那般根深蒂固,所以从大义上来说,药木忽汗并不占据什么优势。按照中原传统,确立储君有四,立嫡、立长、立贤、立爱,将立长去掉,还剩下三项,大阏氏才是老汗正妻,她的儿子才是嫡子,这一点上药木忽汗不如明理汗。若论贤能,药木忽汗站在主和派的立场上,自然没有什么卓著战功,当年主和派与西北宋政等人暗通款曲时,药木忽汗还是个少年,若说少年将军是有的,可这等不在沙场上的阴私之事,却不是少年人能主导的。从这一点上来说,药木忽汗也站不住脚。剩下一个立爱,也就是老汗的宠爱。 只是仅凭老汗的宠爱,注定难以服众,可药木忽汗能在王庭中占据优势,多半是小阏氏的功劳。 月离别是幼年丧父,少年失母,如今的月即别汗是她的叔父,一个孤女在不能领兵出征的情形下,能够位列那颜,实属不易。反观药木忽汗,有父亲的宠爱,还有母亲的扶持,成事未免太容易了些。 李玄都并未太把药木忽汗放在心上,却越发重视药木忽汗身后的小阏氏。不过李玄都现在扮演的是中原使者,自然要做一些符合使者身份的事情。 李玄都随身携带了一万两黄金,他通过月离别的关系,花费了两千两黄金,一千两黄金用来打点关系开路,一千两黄金直接赠予正主,于是他见到了乃刺汗。 虽然此举肯定会让药木忽汗震怒,但是根据月离别和李玄都的分析,药木忽汗此时还不敢把这位中原使者怎样,他要等到和谈成功之后才会报复,可李玄都和月离别心知肚明,只怕永远没有和谈的那一天,因为中原使者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 乃刺汗在老汗四子中排名第三,相较于实力雄厚的明理汗,他显得有些势单力孤,相较于备受宠爱的药木忽汗,他只能算是中规中矩。虽然他也有支持者,但远不如长兄和幼弟。 乃刺汗的行宫与药木忽汗的行宫相距不远,李玄都很快就见到了乃刺汗。 相较于药木忽汗的行宫,乃刺汗的行宫就要简陋许多,不见从中原运来的瓷器和金玉饰物,却多了盔甲、兵刃、弓弩等物,乍一看,还以为是进了兵器铺子。 乃刺汗端坐主位,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瘦弱的中原使者。 平心而论,李玄都身形修长,虽然不算壮硕,但作为长年习武之人,也绝对谈不上瘦弱,只是世上绝大多数人与眼前的乃刺汗相比,那可以算作瘦弱。作为老汗的第三子,乃刺汗比之幼弟药木忽汗,少了几分狂野和随性,可体型却要壮硕太多,如果说药木忽汗是一只狮子,哈勒楞是一只巨熊,那么乃刺汗就是一头巨象,让人望而生畏。 李玄都这个成年男子在他面前都是瘦弱不堪,那么月离别在他面前就是名副其实的豆芽菜了。 乃刺汗望向自己一只手就能托起的月离别,问道:“月离别,你带着中原使者来我这里做什么?” 相较于哈勒楞的暴戾,这位乃刺汗带出一股憨厚的意味,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只是月离别能在王庭中长袖善舞,自是将各人的性情了然胸中,她提前就告知李玄都,莫要被这位乃刺汗的表象所迷惑,如果说明理汗是占据了嫡出和长子的优势,药木忽汗是占据了老汗宠爱的优势,那么此人就是占据了战功的优势,平日里温和无害,可伤人时却极为嗜血凶厉,正如野象一般。 乃刺汗是主战派,肯定不会待见什么中原使者,再加上月离别是主和派,故而有此一问。 月离别递上一分礼品清单,说道:“这是辽东总督送于乃刺汗的礼物,只要乃刺汗同意和谈,明年的春天,乃刺汗就能见到这些礼物。” 这份礼单,自然是极为阔气,从前朝官窑的瓷器到本朝御制的香炉,应有尽有,总价值在四十万两白银以上,孝敬晋王殿下也不过如此了。之所以如此大方,是因为这份礼单和李玄都的使者身份一样,都是假的,休说是四十万两白银,就是一百万两白银,也无甚所谓。 乃刺汗接过礼单只是看了一眼,放到一边,从座位上缓缓起身。 他刚一起身,月离别立时感受到那庞大身形前的压迫感,不过月离别并不害怕,因为她知道李玄都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她见识过李玄都改变天时的手段,与天地相较,个人何其渺小?王庭中自然有能胜过李玄都之人,但绝不是眼前这位乃刺汗。 月离别稳稳站定,也不后退,更不示弱,面上带着淡然笑意。 乃刺汗也没有像药木忽汗那样稍有不如意就咄咄逼人,语气温和地说道:“虽然我看不大懂这礼单上的东西到底值多少钱,但我也知道一定是非常值钱,能换数不清的刀剑、盔甲、弓箭、骏马,真是好东西。” 月离别道:“既然是辽东总督出手,自然不俗。” 乃刺汗比月离别高出一头不止,视线很轻易地就越过月离别望向她身后的李玄都,徐徐说道:“当年攻打西京的时候,我也在怯薛军中,我见识了中原的豪富,与中原皇帝的行宫相比,老汗的行宫实在不算什么,也就是大雪山行宫才能一比,可中原皇帝还有帝京的皇宫,那才是天下最大的宫殿,就是大雪山行宫也远远比不上。也是好东西。” 李玄都已经听出乃刺汗话语中的意思,接口道:“好东西谁都想要,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抢过来。” 乃刺汗的眼神掠过一抹惊讶神情,然后绕过月离别,走向李玄都。他比李玄都要高出一头,直接伸手去揽住李玄都的肩膀。若是寻常人,被他一揽,定要站立不稳,可李玄都却是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丝毫不动,乃刺汗感觉自己好像揽住了大雪山行宫的巨柱一般,脸上惊讶更甚。 不过他很快就隐去这抹惊讶,笑道:“听说你与哈勒楞那个家伙打了一架,没有让哈勒楞占到便宜,我原本以为是谣言,现在却是相信了。” 李玄都谦虚道:“乃刺汗过奖了。” 乃刺汗压低了声音:“你不像一个使者。” 李玄都面上露出一个惊讶神情:“像不像与是不是,这是两回事,哪怕是一个奴隶,总督任命他为使者,他就是使者。在我们中原历史上,曾有戏子伶人为相之事,同样不像是一个丞相,可无碍于行使相权。” 乃刺汗微笑道:“现在的你倒像是一个使者了,能言善辩,总是能让人无话可说。” 李玄都说道:“那么乃刺汗同意和谈吗?无论乃刺汗主战还是主和,都不可能越过明理汗和药木忽汗,可这礼单上的东西,却与乃刺汗的选择息息相关。” 第三十章 撼王庭 乃刺汗听到李玄都如此说,缓缓说道:“中原人有个说法,叫做、叫做……虚张声势,对虚张声势,如果有人在嘴上各种威胁却不去行动,那么多半是因为做不到。如果金帐不同意和谈,辽东会怎么做?” 李玄都道:“守土戍边是部堂职责所在。” 乃刺汗笑道:“我知道,秦老头去了辽东。我是与秦老头打过交道的,真是厉害,把我们赶出秦州,又把我们赶出了凉州,可惜你们的朝廷昏庸无能,竟然把秦老头下狱了。如果秦老头在金帐,那他一定能成为怯薛军的大都尉。今年的战事很不顺利,秦老头率军打到了金帐的辖境之内,这已经不是守土戍边,对于金帐而言,这是屈辱。虽然秦老头很厉害,但是金帐的勇士会用鲜血洗刷自己的屈辱。” 李玄都道:“只能金帐进攻大魏,就不许大魏进攻金帐,没有这样的道理。” 乃刺汗加重了声音:“当然没有这样的道理,在我看来,金帐进攻大魏,这是大魏的屈辱,大魏进攻金帐,这是金帐的屈辱,屈辱只能用鲜血洗刷,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和谈呢?还是干脆利落地打上一架,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李玄都本就不是为了和谈而来,不过是打着和谈的幌子试探金帐诸王的态度,此时听得乃刺汗如此说,脸上便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恼之色:“这就是乃刺汗的态度!” 乃刺汗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旁边,却没有急于坐下,而是伸手扶住椅背,说道:“这是我的态度,中原的使者,我可以感受到,你没有带着诚意而来,而是别有用心。” 月离别脸色微微一变。 乃刺汗继续说道:“中原人狡诈,擅长用缓兵之计,赵政想要暂且议和,然后让金帐停止出兵,这样他就可以腾出手来南下入关,打下整个中原。当他成为整个中原之主后,他就会第一个撕掉和谈约定,转过头来对付我们金帐,就像当年的大魏皇帝,出兵北伐,将我们的王庭毁去,这是金帐人永远也不能忘却的耻辱。” 李玄都心中有了几分凝重。 在他看来,如果乃刺汗成为新的大汗,远比药木忽汗更为可怕。不过他并不如何担心,一个统一且稳定的中原王朝,并不惧怕金帐汗国,金帐汗国总是要等到中原王朝内乱衰弱之时,才能真正对中原造成威胁。在这一点上,中原王朝就像正一宗,只要按部就班地修炼自家的“五雷天心正法”,就能登临绝顶,任你是地师也好,还是清微宗也罢,都丝毫不惧,根本不必外求。当下的关键还是谋求中原太平,乃刺汗有一点说中了,李玄都这次来到金帐的确有为赵政争取时间之意,不过所用手段不是和谈,而是在汗位交替上大做文章,最好能让金帐陷入内乱境地。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乃刺汗对于中原人很了解。” 乃刺汗眯起眼睛:“我是一个战士,对于一个战士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了解自己,然后了解自己的对手。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金帐的对手就是中原,这种敌对并非因为仇恨,而是为了生存,这是长生天的旨意,谁也不能违背,所以我必须了解中原人。” 月离别插口道:“议和也是老汗的意思。” 乃刺汗淡然道:“老汗,嘿,老汗。我记得是十年之前,大家对于汗王的称呼还是大汗,十年过去,不知不觉间竟是变成了老汗。老汗老了,再也不复年轻时的勇武。” 李玄都一路行来,发现金帐人的一个特点,总是把长生天和老汗挂在嘴上,就像中原人把天意和圣人挂在嘴上,不容亵渎,不容冒犯,乃刺汗是第一个敢对老汗不敬之人。 月离别却是见怪不怪,只是淡淡说道:“乃刺汗,我会将你这句话如实告知老汗。” 乃刺汗摆了摆手:“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老汗不会在意的。” 月离别不再多说什么。 李玄都毕竟不是真来议和的,说到这种地步,他也不愿再去深入下去,便要起身告辞。 乃刺汗竟是主动相送,同时说道:“我想,阁下在辽东一定是一个大人物。” 李玄都心中生出警惕:“乃刺汗为什么会这么说。” 乃刺汗的语气仍旧温和:“习惯和细节,我能感觉到,阁下不是一个只会遵循他人命令行事之人,赵总督派遣阁下来到王庭,倒是彰显了极大的诚意,可惜……” 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哪里听不出乃刺汗的话外之音,不过他不在乎,因为宁忆和石无月马上就要赶到王庭,三大天人无量境联手之下,就算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也要避其锋芒。 李玄都带着月离别离开了乃刺汗的行宫,月离别难掩忧色:“乃刺汗的态度有些古怪,只怕在我离开王庭的这段时间中,王庭中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李玄都道:“不必担心,如果你能助我成事,我会保你性命无忧。” 月离别笑了笑:“仅仅是性命无忧吗?” 因为月离别不断出谋划策的缘故,李玄都对于她的态度变得十分温和,也不着恼,只是笑道:“我不是大魏皇帝,没法帮你登上汗王之位,也只能保你性命无忧而已。当然,如果你在金帐没有立足之地,去中原,我也可以让你有一份安稳富贵。” 月离别对于李玄都的态度也变得有些古怪,竟是透出几分亲昵,对于金帐女子来说,自强自立固然是好事,依附强者也是天经地义,不应受到苛责,她们鄙视弱者,崇拜强者,无论是权势上的强者,还是武力或智谋上的强者。 李玄都并不拒绝月离别的亲近,他当然不是想要背着秦素在外头留情,而是有更深远的考量,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发展清平会了,除了朝廷中有玄真大长公主之外,他觉得在王庭中也有必要发展一位盟友,现在看来,月离别是个极好的选择。毕竟天下太平,天下之大,当不仅仅是中原大魏,也应包括草原金帐。 乃刺汗虽然察觉到了李玄都的不同寻常,但他绝对不会想到,李玄都所谋之大,足以撼动王庭的根基。谋求天下太平,是建一座房子,而撼动王庭,则是拆掉一座房子,两者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前者需要各种匠人,后者只需要放一把火就够了。 仅凭李玄都一人,当然做不成这件大事,但是除了李玄都之外,还有前来策应的宁忆和石无月,以及辽东在金帐中埋下的暗子。只是这些都还不到动用的时候,李玄都还是要等待小阏氏寿宴到来的那一日。 除此之外,李玄都还隐隐有一种感觉,关注金帐的也绝不仅仅是自己一人,还有西北大周,地师一派,大魏朝廷,以及那位已经在中原消失了多年的“魔刀”。否则仅仅是刺探金帐虚实,根本不必原定计划由“天刀”秦清亲自出马,委实是小题大做了。现在换成了李玄都,所以才会退而求此次,只求能知道金帐的真实情况,如果是秦清亲自出马,是否要趁此时机挑动金帐诸王内斗? 李玄都忽然想起了那位神秘莫测帷帽女子,她显然也是往金帐王庭而来,而且抵达金帐王庭的时间还要早于李玄都,如今她又在哪里?是藏身于外城?还是已经成了诸王、那颜的座上宾?她此行的目的又是什么? 可是李玄都的“同道中人”? 第三十一章 拉拢 对于王庭来说,中原使者的到来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人在意,也有人不在意。在意之人自然会主动与李玄都见面,而不在意之人则会避而不见。 李玄都拜访了乃刺汗之后,还想再去拜访失甘汗,结果却吃了一个闭门羹。李玄都也不以为意,与月离别暂且离开了诸王和那颜的聚居区,来到官吏和商人的聚居区,也就是内城的最外围。 比起冷清的贵族区,这片区域人来人往, 颇为繁华,相较于外城,又更为整洁和安全。 因为小阏氏寿辰将近的缘故,王庭商队来往频繁,在这个区域,倒是金帐人、中原人皆有,李玄都的中原人相貌也不如何惹眼了。 两人来到一片商贸区,这里有许多摊贩,多是售卖从中原远道而来的货物,李玄都对于这些没什么兴趣,毕竟比起帝京和江南差得远了,不过月离别却是很感兴趣的样子,偶尔挑上一两样买下。不过她身上没带银钱,都是由李玄都付账。 尽管两人衣着不算显眼,可是商贾之人,多是练就火眼金睛,自是看出两人不俗,每当月离别拿起东西,摊主都要价不菲。月离别却是深谙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道理,只按一半的价格的杀价,摊主有心恶言几句,见她是金帐人的相貌,又怕招惹是非,气闷无比。 月离别身为那颜千户,自是不缺金银,讨价还价也不过是顽心罢了。她买了一块茶砖和二尺花布,放在一只临时买来的小篮子里,倒像是个小媳妇似的。然后又在一个摊子站定,这是个首饰摊子。说是首饰摊子,不过是些簪子、耳环、镯子、绢花什么的,顶好的就是一支银簪和一对玉镯。 月离别的视线落在银簪上,伸手拾起,比划着想要插在头发上。若是中原女子,青丝盘成发髻,插簪子再简单不过,可金帐人多是披发束辫,这个簪子就有点无处可插的意思。 李玄都只是看着,但笑不语。 摊贩看到这一幕却是觉得奇怪,一个中原人,一个金帐人,难道是夫妻不成?这可是稀奇少见,大魏人和金帐人多半是相看两相厌,谁也看不上谁。 月离别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这支银簪歪歪斜斜地插在头发上,没有厚脸皮地问李玄都好不好看,而是问道:“秦公子,你说秦素是你的堂姐,那你应该知道李玄都这个人了?” 李玄都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 月离别接着说道:“虽然我远在王庭,但我也听说过他。他先是做了张肃卿的女婿,后来又做了秦清的女婿。” 李玄都不得不为自己的名声辩解一句:“李玄都从来都不是张肃卿的女婿,现在也不算是秦清的女婿,他和秦素还没定亲,遑论成亲。” 月离别摆了摆手:“差别不大,关键也不是这个。我听说李玄都在几年前狼狈离开帝京,而他的愿望便是重返帝京。” 李玄都心中生疑,虽然他不曾隐瞒自己想要重回帝京的意图,但也不至于举世皆知,就连远在金帐的月离别都听说了。 月离别看出李玄都的疑惑,解释道:“我也是偶然间知道的,小阏氏颇为关注你这位未来的堂姐夫,她曾对药木忽汗提起李玄都,而药木忽汗在一次醉酒后又对旁人提起。” 李玄都心中一惊,不明白这个小阏氏为何会关注自己,如果说自己是地师、大天师这等人物也就罢了,亦或是颜飞卿、李元婴等年轻俊彦,也算是情有可原,可李玄都在前几年都处于蛰伏状态,哪怕是清微宗之人,也没几个觉得他能东山再起,远在万里之外的小阏氏为什么会关注他? 想到这儿,李玄都问道:“你第一次听说李玄都这个人是在什么时候?” 月离别回忆了一下:“大概在半年前。” 李玄都想了想,半年前正是他要接掌太平宗的时候,不过这是月离别听人提起李玄都的时间,小阏氏关注李玄都的时间还要前推,只是不知是他重回江湖的时候,还是逐出师门的时候。 现在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李玄都转开了话题,问道:“你打听李玄都做什么?” “好奇而已。”月离别道:“你了解他吗?他重返帝京,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利益?”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么一番话,略微沉吟之后,方才说道:“报仇,在乎的是过程,享受看着仇人在折磨中死去的过程,以此打开自己的心结。而为了利益却不在乎过程,只是关心结果。李玄都到底是报仇,还是为了利益,你看他如何行事就知道了。” 月离别又问道:“李玄都的仇人太多了,如果他想要报仇,难道他能将帝京的权贵全都杀了?” 李玄都完全用第三人的口吻说自己的事情,好像那是别人的故事,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猜,李玄都自己也没想明白到底该如何取舍,一边是仇恨,一边是妥协,他如果是个纯粹的江湖人,就快意恩仇,他如果是个纯粹的庙堂中人,就一笑泯恩仇。可他两个都不是,就要左右为难。正如他迎娶秦清的女儿,互相钟情是真,借岳家之力也是真,他的心未必肮脏,却也不干净。” 月离别撇了撇嘴,不屑道:“如果秦素是一个女奴,李玄都会娶她吗?如果李玄都是一个奴隶,秦素会嫁给他吗?” 李玄都叹息一声:“大约是不会的。” 月别离笑眯眯地看着李玄都,她的眼睛细长,人如其名,眯起双眼的时候就像一对弯弯的月牙儿,煞是好看。 然后就听她轻声道:“秦清只有一个女儿,他现在招了李玄都为婿,其实是为女儿引来强援,日后的秦家还是在他女儿的掌握之中。秦公子虽然是秦家子弟,但也难有出头之日。”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问道:“那颜的意思?” 月离别仍是笑眯眯地说道:“秦公子没想过留在金帐吗?也可以效仿李玄都事。” 这话说得已是露骨,李玄都哪里听不出其中意思,他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正所谓家国天下,家事之上还有国事,那颜助我,我自当敬重那颜,只是此事休要再提。” 月离别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眼睛也不再如弯月,神情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早有预料,没有再去多言,只是取下了头上的银钗,随手丢到篮子之中。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谁也不曾开口说话。月离别毕竟是王庭贵女,已经放低了姿态,可人家不领情,自然不会再去做那倒贴的勾当。 李玄都不知道月离别心中如何想,他却是没想到月离别会反过头来拉拢他,他原本还想将月离别拉入清平会中,现在要好生斟酌一番了。 再走了一段,李玄都忽然从月离别的手中将那只小篮子给夺了过来。 月离别一怔:“你要做什么?” 李玄都反问道:“你记得乃刺汗在送我们出门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月离别略微回忆,立时想起了“可惜”二字,脸色微变:“有危险?” 李玄都不曾说话,只是说了一句:“跟着我。” 说罢,李玄都加快了步伐,月离别虽然满心疑惑,但也只能跟在李玄都的身后。不一会儿,两人便来到商贸区与贵族区的交界地带,这儿不能说人迹罕至,却也行人不多。 李玄都手中还是提着那只竹篮,对月离别说道:“那颜,站在我身后,我保你毫发无伤。” 月离别下意识地问道:“真的?” 李玄都沉声道:“我说话向来算数。” 月离别真就站在李玄都的身后。 第三十二章 杀机 李玄都手中提着一只竹篮,篮子里放了一块茶砖、两尺花布、一支银簪,显得他有些滑稽可笑。 从他对面的街道尽头走来一个黑瘦女子,手中捧着木匣,与李玄都在燕云观遇到的云娘一般模样。 在女子不远处还有一个身材魁梧的高大汉子,没有披甲,赤手空拳,上身裸露,肌肉虬结。 两人不似是一路人。 月离别吃惊道:“那个女人是王庭女侍,是小阏氏的人,不对,是药木忽汗的人。” 李玄都和月离别知道拜访乃刺汗会触怒药木忽汗,不过他们两人都认为药木忽汗要等到中原使者没用之后再去报复,却没想到药木忽汗这么迫不及待。 至于那个身材高大的壮汉,不是药木忽汗的人,而是明理汗的人。明理汗身为主战派,当然不会希望老汗见到中原来的使者。 壮汉毫不遮掩自己的杀意,盯着这个中原人,就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捧着木匣的黑瘦女子却是没有看向李玄都,而是稍稍侧移几步,望向李玄都身后的月离别,一字一句说道:“月离别那颜,这是药木忽汗给你的赏赐,里面是阏氏赐下的各种珍贵宝石,药木忽汗已经为你选好了墓地,这些东西会随同你一起下葬。” 月离别先是一惊,继而脸色苍白。直到此时她才明白,药木忽汗不是派人来杀中原使者的,而是来杀她的。前不久,药木忽汗已经给了月离别赏赐,现在又给了第二次赏赐,不过这次还要派人取她的性命,赏赐不过是全两人相交多年的情分。因为她擅自行事,背着药木忽汗带领中原使者去见乃刺汗,在药木忽汗看来,这就是背叛之举,中原使者还有利用价值,可以暂且留下性命,月离别却是没有这样的好运,要杀鸡儆猴。 对于手下,药木忽汗远没有表面上的那般随性,他看似豪迈,是个胸怀宽广的金帐汉子,实际上却是心胸狭窄,无论盟友还是部下,都得按照他的命令行事,稍有忤逆之举,就要引来杀身之祸。 月离别终于明白李玄都为何要说保她性命无忧,以前月离别也见过药木忽汗处置手下,可她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药木忽汗下令屠杀的目标之一,毕竟两人是从小相识,她以为自己与众不同,现在才知道,在药木忽汗的眼中,她与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刚刚被李玄都拒绝,现在又被幼时好友下令诛戮,饶是月离别心性坚韧,也有些灰心,觉得好没意思,自己千里迢迢远赴辽东,奔波跋涉之苦且不去说,更是险些丢了性命,真是何苦来哉。 李玄都却是半点也不意外,他之所以对药木忽汗的评价不高,就是因为他在短暂的接触中,发现药木忽汗与只有一面之缘的子雪别汗实是同道中人,难怪两人会结成盟友,所不同在于药木忽汗伪装更好罢了。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在李玄都看来,药木忽汗自小被母亲宠爱,不曾离开王庭,行宫中也多是女子,正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自然比不得曾经在外征战的乃刺汗。 黑瘦女子木木地说道:“请月离别那颜领赏吧。” 月离别死死盯着那只木匣,语气说不出是怒是悲:“我为他奔走多年,纵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换来一匣珠宝吗?” 黑瘦女子说道;“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请那颜领赏吧。” 月离别在灰心之后,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愤怒:“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他这是把自己当做老汗了。他还没有当上汗王,却已经开始考验支持者的忠诚,甚至还要随意处置一位那颜千户。” 黑瘦女子不再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木匣丢出。 木匣去势如箭,月离别根本躲不开,若是被木匣砸中,只怕立时就要脑浆迸裂。 不过李玄都承诺要让月离别毫发无损,自然不会食言。在黑瘦女子丢出木匣的同时,他探手从竹篮中取出花布,随手抖开,刚好拦在木匣的飞行中途,于是木匣撞入花布之中,花布将木匣裹住,同时化去木匣上蕴含的巨大力道,待到飞至月离别面前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变成一个花布包袱落入月离别的怀中。 李玄都淡淡说道:“既然是药木忽汗所赠,那就拿着吧。” 黑瘦女子见此情景,终于脸色微变。 壮汉却是没有半点惧色,大笑道:“听说你与哈勒楞打了个平手,果然厉害。” 然后他转头望向那名黑瘦女子:“雨娘,我一个人杀不了这个中原人,如果杀不掉这个中原人,你也杀不掉月离别,所以我们两个联手怎么样?这样你能完成差事,我也能完成差事。” 雨娘皱起眉头:“药木忽汗曾经吩咐过,要留下中原使者的性命,只给他一点小小的教训,让他知道谁才是王庭的主人。” 壮汉说道:“我们先把这个中原人的四肢打断,杀了月离别,然后我们两个再打一架,如果我赢了,那就杀了这个中原人,如果你赢了,那就留下中原人的性命,怎么样?” 雨娘皱着眉头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见这二人对话完全不避让自己,显然是胜券在握,不由叹了口气:“你们就这般瞧不上我?” 壮汉有了雨娘援手,有了底气,向着李玄都大步前行,说道:“中原人,记住我的名字,阿勒津。” 话音落下,阿勒津脚下蹬地,脚下以石头铺就的地面砰然碎裂,魁梧壮硕的身形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拳头更是带出一阵刺耳的呼啸风声。 李玄都站在原地不动,对于阿勒津的一拳无动于衷,而是望向缓缓而行的雨娘。 对于李玄都的轻视,阿勒津勃然大怒,不再保留实力,一拳骤然加速,砸向李玄都头颅。 李玄都不去躲避,只是伸出一手,五指伸张,轻描淡写地接下了这一拳。 此时的李玄都与哈勒楞交手时截然不同。 一拳石沉大海,阿勒津脸色骤变,心知不妙,便要撤回拳头,却发现李玄都的五指比起大雪山行宫的岩石还要坚固,竟是让他动弹不得。无奈之下,他只能全力运转体内气机,本就极为粗壮的手臂又膨胀一倍,筋肉虬结,随之生出磅礴巨力,强行抽手。 李玄都直接松开五指,阿勒津收力不及,向后踉跄退去,险些坐倒在地,出了大丑。 阿勒津刚刚站稳身形,李玄都已经来到他面前,手中还拿着一块茶砖,狠狠砸在他的额头上。 茶砖并不坚硬,正常情况下砸在阿勒津头上不痛不痒,不过被李玄都灌注气机之后,却堪比金刚,一砖下去,有青皮斗殴的风采,阿勒津的脑袋立时鲜血四溅。 就在此时,雨娘身形已经消失不见,不过不是针对李玄都出手,而是直奔月离别。从头至尾,她就没有忘记自己的真正使命。 不过李玄都早有预料,取出竹篮中剩下的银簪,随手掷出。 簪子仿佛是一条银色小蛇盘起身躯蓄力之后激射而出,几次跳跃辗转,速度极快,诡异难防。 修为不俗的雨娘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她已经提前有所察觉,但还是被这道凌厉银芒在咽喉间留下一条细细红线。 雨娘只得暂时放弃月离别,向后退去。 银芒飞回主人身畔,仿佛是邀功一般盘旋数周之后才缓缓悬停,重新显出真容,就是一支普普通通的银簪而已。 银簪虽然普通,但被李玄都以上乘御剑手法掷出之后就不普通了,堪比飞剑。 到了李玄都如今境界,御剑已经不必拘泥于材质,当真是万物皆可为剑。 第三十三章 不里不歹 中原江湖有一句话,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真是潇洒无比。虽说李玄都用茶砖拍人有些不雅,但本质上还是一样的道理。 李玄都并未乘胜追击,只是随手低调手中竹篮:“仅凭你们二人就想杀我,未免太过狂妄。” 李玄都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可落在阿勒津的耳中,却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怒喝一声,向前踏出一步。无数裂纹从他落脚之处蔓延开来,迅速延伸至李玄都的脚下。然后阿勒津的身形向下一沉,脚掌下沉尺余,踩出一个深坑,他借着脚底磅礴蓄力,毫无征兆地如一根箭矢爆射出去,直冲对手。 李玄都仍旧站立不动,任由阿勒津的一拳击中他的胸膛,顺势抓住他的手腕,往上一抛,仅凭单手便使他整个人离地而起,然后又重重摔落,阿勒津的庞大身躯触及地面,砸得青石板不断碎裂飞溅。 不等阿勒津爬起,李玄都已经一脚踩在他的肩膀上,稍稍加重离岛,阿勒津轰然下沉,整个人都被生生踩入地面之中。 面庞朝下的阿勒津双手撑地,想要顶开背上仿佛有万钧之重的一脚,但李玄都只是脚尖微微拧动,就让他刚刚凝聚的气机彻底溃散。这也就罢了,阿勒津感觉自己被剑尖碾过的血肉已经彻底溃烂,一股劲力直透内腑经脉,让他惊骇得肝胆欲裂。 说到底,两人的境界差距太大了。 有些人长年闭关,境界很高,可是与人争斗经验不多,有时候不能发挥出全部实力,可李玄都却是不同,从踏足江湖以来,就是与人争斗厮杀不止,有时能将十成修为发挥出十二成的作用。若是境界高于李玄都也就罢了,如果境界修为与李玄都相当,就多半不是李玄都的对手,至于境界低于李玄都的,根本没有半分胜算。 这个阿勒津与哈勒楞相差无多,在他看来,哈勒楞能与李玄都打个平手,那么他与李玄都也就是伯仲之间,只要他拖住这个中原使者,然后雨娘从旁夹击,立时就能将其拿下。哪成想,自己别说拖住一时片刻,根本就不是一合之敌。 雨娘见此情景,根本没有出手的意思。 双方实力悬殊,用中原人的话来说,这次她和阿勒津算是阴沟里翻船,栽了跟头。 眼前这个看似年轻的中原使者,极有可能是中原人口中所说的天人境界,而且不是天人逍遥境,要更上一层。如果仅仅是天人逍遥境,阿勒津纵使不敌,也不会如此不堪一击。 如此境界之人,王庭中不是没有,只是不会做奴仆之流,就算诸王有心招揽,也要高高供奉。 雨娘甚至认为这个中原使者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年轻,很有可能是一个返老还童的老人。 秦家中人?秦清的同辈堂兄弟,或是秦清的叔伯辈中人? 还是补天宗中的老辈高手,假借秦家之名? 雨娘神色木然,心中却是几番思量。 如今她已经没了杀敌之心,只希望自己能活着离开此地,好向阏氏禀报此事。 就在此时,有人以大魏官话说道:“好厉害的中原使者,我曾听闻中原有慷慨悲歌之士行刺祖龙,他以使者的身份去觐见祖龙,将用来行刺的匕首藏于地图之中,于是就有了图穷匕见的典故。如今赵总督派来了如此厉害的使者觐见老汗,难道也是想要效仿图穷匕见事?” 雨娘转头望去,眼神中掠过一抹惊惶。只见在不远处站着一个普通牧民打扮的金帐男子,戴着一顶破旧的貂皮帽子,遮住了耳朵眉眼,腰间随意别了一把弯刀,脚上毡靴沾着泥泞,满身风霜,似乎是远道而来。 这个人名叫不里不歹。 他在中原那边没什么名气,但是在草原上却是名声极大。他性情古怪,却又身手高强,专门收钱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过他要价极高,寻常人根本雇佣不起,就是家道中落的那颜们也望而却步,真正能雇佣他的还是也先那颜和更为豪富的诸王。 不里不歹年轻时曾经化名游历中原,会过许多中原高手,学了一口正经官话,还曾混入几个宗门,学了不少功法武学。 其实几大宗门由一家一姓把持也与这个大有关系。早年的时候,除了正一宗张氏一门之外,其他各宗并没有哪个大姓,不过自从本朝设立青鸾卫以来,这才逐渐改变了这个局面。当时青鸾卫鼎盛一时,远非现在可比。青鸾卫为了压制江湖宗门,专门搜罗资质根骨极佳的婴孩,培养到十余岁的时候,就送入各大宗门之中,这些少年资质不俗,很快就成为各宗的精锐弟子,暗中却背负了控制各宗的使命。青鸾卫的用心不可谓不歹毒,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青鸾卫选中的少年在宗中地位不断拔高,自然生出别样心思,想要摆脱青鸾卫的控制,于是一来二去,此事便泄露出来。各大宗门这才警醒,开始彻查上下,一查不要紧,不仅查出了青鸾卫的暗子,还有敌对宗门,甚至是不里不歹这些外来人。自是一番清洗,几个宗门为此还伤了元气。 自此之后,为了杜绝此类事情,各宗逐渐发展为以几个家族为主的局面,比如正一宗的张家、颜家,清微宗的李家、司徒家、陆家,太平宗的沈家,补天宗的秦家等等,就算收外来弟子,也多是选择不记事的婴孩,李玄都就在此列。 不里不歹歪头望着李玄都,嘿然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对不住了。” 李玄都不为所动,只是示意月离别退后。 不里不歹见此情景,笑道:“放心,我不是受雇于药木忽汗,他觉得自己的女奴能解决这件事,就吝啬自己的金子。我是受雇于别人,他们不愿意你这位中原使者见到老汗。” 李玄都忽然有些后悔采用月离别的建议,有了这个中原使者的身份之后,他可以更容易见到老汗,但也引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不里不歹望向被李玄都踩在脚下的阿勒津,改用金帐语:“阿勒津,如果你办砸了差事,那么你的儿子、妻子也会陪你一起去见长生天。” 话音落下,阿勒津突然发出一声闷吼,不顾体魄伤势,一身气机直接炸裂开来。 雨娘身形一闪而逝,不再是针对月离别,而是攻向李玄都,五指漆黑如勾,抓向李玄都的咽喉。 强行起身的阿勒津直接抱住了李玄都的大腿,没有半点高手风度,就颇为有效。 李玄都伸出左手握住雨娘的手腕,同时右手五指张开,按在阿勒津的头顶上,掌心孕育出一口精纯到极点的纯粹气机。 就在此时,不里不歹终于出手。 阿勒津和雨娘不过是牵制李玄都,真正的杀手锏还是不里不歹这位天人境的大高手。 一瞬间,不里不歹已经近到李玄都的面前,脸上还是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被帽檐遮住的眼睛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对于他来说,赚钱是一件乐事,杀高手也是一件乐事。 杀一个值钱的高手更是乐事中的乐事。 不里不歹的双掌狠狠落在李玄都的胸膛上,嘴角上扬。 只是不等脸上笑容完全绽放,就彻底僵住。 李玄都根本不为所动,毫发无损,然后左手扭断了雨娘的手腕,右手开始为阿勒津灌注气机。 金刚宗和真言宗中有灌顶手段,师长可以为弟子灌输修为,如酒壶向酒杯倒酒。只是酒杯容量有限,若是满了就要溢出。 李玄都身为天人无量境,一口纯粹气机进入阿勒津体内之后,迅速壮大,帮他强行打通天地之桥,然后就是天地元气倒灌,如大堤崩塌,洪水滔天。 一瞬间,阿勒津已是七窍流血。 第三十四章 不堪一击 李玄都想要取阿勒津的性命,不必这么麻烦,只是听不里不歹话语中有拿人妻子威胁之意,他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强行灌注气机给阿勒津,瞬间重伤于他,却不会丢了性命,若是阿勒津知道退让,李玄都便不去管他,算是放他一条生路。 至于阿勒津的差事,李玄都可不会效仿佛祖割肉喂鹰之事,如果阿勒津是个汉子,就该去找他的主子报仇,若是主子拿他妻儿性命为威胁,他还要一心一意地为主子卖命,把怨恨都加于李玄都这个无关之人的头上,那可真是做奴才做出了心得,无可救药。 断了一手的雨娘向后退去,脸色木然,似是断手之人不是她一般。 不里不歹也向后退去,脸上笑意收敛几分,惊讶道:“好厉害的体魄,难道你是佛门中人?” 李玄都一脚踢开阿勒津,说道:“你刚才用的是‘大金刚掌’?有些火候,不过走了邪路,这门掌法本是堂堂正正的路数,你却在掌中藏毒,以阴诡伤人,实是与掌法本来意旨不合。” 听到这番话语,不里不歹脸上多了几分凝重:“好见识呐,难道你真是个返老还童的老家伙?若果真如此,不妨报上名号,也许我还有所耳闻。” 李玄都轻声道:“不用再试探我了,我可以明言,你们三个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无论是光明正大地围攻,还是暗中偷袭,都是如此。若是不信,就尽管出手试试。” 听到这话,不里不歹右手握住了腰间斜插着的弯刀,没有急着拔刀,只是说道:“如果仅仅是拳掌功夫,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可我的一身本事只有三成在这拳掌之上,剩下的七成,则是都在这把刀上。” 不里不歹笑道:“如果是秦清站在此地,说出这般言语,我当然无话可说,至于你……” 他伸出左手的食指左右晃动,极是轻蔑:“还不够资格。” 同为天人境大宗师,哪个没有几分傲气,被李玄都轻视至此,不里不歹就算是个泥人,也要生出几分火气。 李玄都虽然秉持清微宗的传统,总要讨些口头便宜,但一般而言,都是针对境界相当之人,真正遇到了不如自己之人,不会多此一举,只会实话实说。 只是实话伤人。 不里不歹露出一个极为真诚的笑容:“金帐不里不歹,请教了。” 下一刻,他一步踏出,瞬间来到李玄都身前,右手仍旧是握刀不拔刀,左手一掌拍出,阴柔无比,与“大金刚掌”截然不同,乃是绵掌的功夫。 李玄都只是平平一掌推出,与他对了一掌,没有任何花哨手段,只是凭借雄厚气机,便让不里不歹向后踉跄推出,每一步都在街面上踩出一个坑洼,一直退了大概十步左右,这才勉强止住身形。 然后这个不里不歹缓缓消散,竟是类似身外化身的手段,故意踩踏出无数坑洼,混淆视听。真正的不里不歹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一记手刀砍向李玄都的脖子,只是在即将得手的前一刻,他又生出犹豫,主动放弃这个大好机会,出现李玄都身前不远处。 李玄都笑道:“用我们中原话来说,你是个老江湖,经验倒是丰富。如果刚才你砍出了手刀,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我已经让了两招,这是诚意,你可以告诉我是谁雇佣了你,我便放你离开此地。” 不里不歹默不作声。 接二连三的失利让他不再信心十足,只是他的右手还是死死握在腰间弯刀的刀柄上。 李玄都也不催促。事实上,从出手到现在,他一直在刻意收敛,就像成年男子与少年切磋,要收着自己的力气,生怕出力猛了,便将少年打伤,甚至是打死。以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想要畅快出手,对手最少也得是李元婴这个层次才行。 不里不歹缓缓拔刀出鞘三寸,咧嘴道:“我曾登上大雪山,乘雪崩而行,由此悟出这一刀,本来打算向伊里汗讨教一二,现在看来,却是要送给你了,这当是你的荣幸。” 李玄都淡然道:“尽管出刀就是。” 不里不歹深吸一气,一刀抹出。 一瞬间,李玄都视野所及,皆是大雪崩落一般,汹涌滚落的刀气如雪崩一般对其扑面而来。 李玄都神情恬淡,不作闪避。只见李玄都不曾有任何动作,整个人就如河中礁石一般,刀气在他面前自行分开,然后从他身旁两侧掠过。 不过这些刀气只是障眼法,真正要命的还是弯刀本身。 在茫茫刀气之中,弯刀已经完全出鞘,不里不歹手持弯刀对着李玄都就是当头一劈,如明月西沉。 李玄都只是探出一手,徒手破开弯刀上笼罩的凌厉刀芒,然后握在凌厉刀锋之上。 不里不歹先是一惊,然后又是一喜,顺势便要以弯刀切断此人的手掌。只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弯刀的刀锋固然是切出一道血痕,但不等伤及血肉,就已经恢复常态,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一般,如此反复数次,别说切掉李玄都的手掌,便是伤及手掌,都未能得逞。 握住弯刀的李玄都冷冷开口道:“事不过三,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说出雇佣你之人,我便与你既往不咎。” 不里不歹却是嘴硬,嘿然道:“一行买卖有一行买卖的规矩,不能坏了规矩。我吃的就是这口饭,没有砸自己饭碗的道理。” 李玄都笑了一声:“这几句不像金帐人的口气,倒像是中原江湖人说话。既然如此,那我便成全你。” 下一刻,不见李玄都如何动作,悬于腰间的“大宗师”自行出鞘,以刀首撞向不里不歹。 不里不歹的胸膛中立时响起无数回声,震荡不休。这一撞,已经是伤及肺腑。然后不里不歹的身形砰然倒飞出去。 “大宗师”自行归鞘,李玄都如影随形。 又是一掌正中不里不歹的额头,使得他的脑袋前后震荡,天旋地转。 雨娘脸色剧变,她曾想过不里不歹也不是此人的对手,却万万没想到不里不歹也是这般不堪一击。 李玄都毫不客气,伸手握住不里不歹的手腕,顺势一扭,使其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弯刀,同时又是屈膝撞在不里不歹的小腹上,使得他吐出一口鲜血。 在这个过程中,不里不歹也曾想过反击,可相较于李玄都的势大力沉,就显得绵软无力,就像一个小娘子遇到了壮汉,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李玄都一拳打在不里不歹的小腹上,使其撞向一面墙壁,墙壁轰然震碎,不里不歹也颓然坐地,再也没有还手的力气。 从始至终,李玄都都没有将此人当作真正的对手。 李玄都淡淡说道:“毕竟是金帐未来的汗王,就只有这几个不成器的手下吗?那可真是让我大失所望。” 话音落下,响起一阵拍手鼓掌的声音:“好,好,好。不愧是辽东秦家的高手,果然厉害,是本王安排的这几人丢人现眼了。” 李玄都知道,正主终于登场了。 第三十五章 明理汗 在一行王庭武士的簇拥下,走来一人,身着华贵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玉带,背负双手:“辽东秦家,名不虚传。” 李玄都望向来人,大约知天命的年纪,两鬓和胡子都已经花白,身材中等,大概是因为经常骑马驰骋的缘故,远没有人到中年的富态,面上挂着和煦微笑,有着金帐人的豪爽和热情,可底下却是多年大权在握的威严。 李玄都立时就猜测出了此人的身份,开口道:“没想到会是明理汗大驾光临。” 说话时,李玄都已经抛下了先前的伪装,在明理汗眼里,这个中原使者不是易于之辈,以明理汗的身份地位,亲自驾临此地,中原使者就算不曾畏惧,也该惊讶或是凝重,可这名年轻人,好像没有半分意外,坦然自若,似乎早有预料一般。 明理汗说话时又看了眼周围。 阿勒津七窍流血,跪在地上,已经没有一战之力。 不里不歹这个草原上有名的“猎人”,此时坐在断墙的墙根处,耷拉着脑袋,没有半点声息,不知是死是活。 还有药木忽汗派来的雨娘,被扭断了一只手,那只原本干枯如铁钩的手掌已经变成了麻花,看不出本来模样。 三个王庭高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人家给收拾了。要是能伤到这个中原使者也就罢了,现在连人家的汗毛都没伤到半根,饶是明理汗城府颇深,也动了几分怒气,给出一个“丢人现眼”的评价。 月离别并不意外李玄都的强悍,她只是担心李玄都此举闹得动静太大,生出其他变数,毕竟这里是金帐的王庭,而不是大魏的帝京。 李玄都却是不怕,他孤身一人,当然不是诸王的对手,可现在诸王成胶着均衡之势,主要力量都用于防备对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在对待中原使者的立场上又是相左,这就给了李玄都辗转腾挪的空间。如果明理汗想要针对李玄都,就要面对药木忽汗一派的掣肘和干预,真正能威胁到李玄都的不是诸王,而是老汗。可现在老汗未必能亲自露面,大概率不会为了一个中原使者而大动干戈。 …… 乃刺汗的行宫之中,如同熊象的乃刺汗缓缓地来回走动,在他周围同样聚拢了不少人,不是药木忽汗身旁环绕的女侍,也不是明理汗周围的那颜们,而是军中少壮将领,这些将领也许出身不高,也许官职不显,但无一例外都是有实打实的军功在身,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军中中流砥柱。 乃刺汗停下脚步,向一个身形略显消瘦的将领询问道:“你是说,不里不歹都栽在了那个中原使者的手里?” 这名在军中就是负责斥候哨探的年轻将领回答道:“明理汗麾下的阿勒津和药木忽汗麾下的雨娘根本不是对手,不里不歹虽然比这两人厉害许多,却也不一定能胜过两人联手,对上那个中原使者,不是对手也在情理之中。” 乃刺汗沉吟了片刻,说道:“倒是小瞧了这位中原使者,我还以为他是一个绵软性子,原来是故意装成这个样子,真是城府深沉。辽东派来这样一个使者,所谋甚大是一定之事,只是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议和之事?” 一名同样身材威武雄壮的汉子开口道:“也许赵政早就料到明理汗不会轻易放过中原使者,所以才从秦家特意挑选了一名高手,防的就是旁人痛下杀手。” 乃刺汗伸出一根手指虚点几下:“有道理,不过不是全部。赵政派遣使者,关键还是在于两国议和之事,如果只是派来一个莽夫,固然能应对各种刺杀,见了老汗之后总不能给老汗表演摔跤技击之术,在政事上一窍不通,也是不行。” 有人道:“难道此人是个文武全才?” 乃刺汗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没有作声。 这位乃刺汗虽然不如明理汗和药木忽汗那样势大,但同样是老汗的儿子,怎么会对那个位置没有念想?只是他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所以平日里只是以莽夫形象示人,实际上他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鲁莽,反而是粗中有细。毕竟一个懂得韬光养晦之人,绝不会简单到哪里去。 在乃刺汗沉思的时候,这些青壮将领都是默不作声,个个神色肃穆,使得这里不似是行宫,而是军帐。 …… 在李玄都打量明理汗的时候,明理汗也在打量李玄都,仅从面相上来看,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可明理汗从心底里不相信这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既是因为此人境界修为太高,也是因为他太过沉稳,完全不见半点年轻人心性,这让他笃定眼前之人其实是个返老还童之人。虽说寻常人把返老还童、腾云驾雾当作神仙事迹,但是明理汗何许人也,见识广博,在这王庭中,就有一个年逾七十却貌如孩童之人,也不以为异。 除此之外,他对这位中原使者还有几分好感,原因在于李玄都那句“未来汗王”,正是对了他的心思,搔中了他的痒处,若非两人立场不同,他倒想招揽此人。毕竟他是金帐未来的大汗,坐拥广袤草原,不逊于大魏中原,辽东不过是一座小池塘,不能鱼跃龙门,始终就是一条池中锦鲤而已。 沉默了片刻之后,李玄都主动开口道:“杀人这种事情,只要派人就好了,明理汗何必亲临?难道不怕被误伤?” 明理汗笑了一声,反问道:“这是哪里?” 李玄都回答道:“王庭。” “王庭!”明理汗加重了语气:“金帐的王庭,汗王所在,我身为汗王长子,也算是王庭的半个主人,如果我在王庭之中都要小心翼翼,那还怎么率领金帐大军踏平天下?”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只是无甚诚意地赞了一声:“好气魄。” 帝王总是喜欢高深莫测,让臣子战战兢兢地猜测自己的心思,所以才有天威难测的说法。明理汗不是帝王,却也相去不远,最是不喜这种宠辱不惊的态度,对于李玄都的些许好感淡去,多了几分恼怒。 明理汗恼怒李玄都的不识好歹。在金帐诸王之首的面前,竟敢这般托大。难道他以为王庭是那个腐朽衰弱不堪的帝京,而他是那个被妇人操纵的少年皇帝? 想到这儿,明理汗的脸上就多了几分阴沉。 李玄都见明理汗不说话,也懒得多言,眯起眼望向老汗金帐所在方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岁月,意气风发,言行无忌,可以傲王侯、慢公卿。 明理汗被李玄都的随意态度激怒,强压了火气,冷冷说道:“你今天必须死在这里。” 李玄都淡然道:“未必。” 明理汗加重了语气:“一定会死,本王说到做到。” 李玄都伸手按住腰间“大宗师”的刀首:“方才这几人,只有这位不里不歹能让我腰间之刀出鞘,不知明理汗还有什么后手,能让此刀见血?我拭目以待。” 明理汗不再说话,只是从他身后转出一人。 此人身着贵族服饰,身材高大,面容肃穆,看来并非不里不歹这样的平民,也不是阿勒津这种奴仆之流,而是一位正经那颜。 李玄都对于金帐贵族中有绝顶高手并不意外,因为金帐贵族多要亲自领军出征,就如大魏鼎盛时的军伍,也是高手如云,而且他已经见过子雪别汗,子雪别汗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此人比子雪别汗的年纪更大,修为更高也在情理之中。 他看了眼李玄都腰间的“大宗师”,缓缓说道:“这把刀很眼熟。” 第三十六章 调素琴 李玄都心中一动,说道:“我不是这把刀的主人。” 此人从“大宗师”上收回视线,对明理汗说道:“王,你可记得在几十年前,曾有一个中原人来到王庭求见老汗,还击败了伊里汗。” 明理汗先是一怔,然后回忆起了一段往事,说道:“策妄阿拉布,你是说宋政。” 策妄阿拉布点了点头:“是他,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把刀就是宋政的佩刀。” 明理汗说道:“我记得宋政已经死了,死在了李道虚的手里,这个李道虚也是中原那边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策妄阿拉布说道:“宋政没有死,只是失踪而已。” 明理汗冷笑道:“失踪这么多年,只怕骨头渣子都没有剩下。就算没有死,也与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与宋政交好的,是小阏氏那边的人。” 策妄阿拉布点了点头,转头望向李玄都,说道:“我叫策妄阿拉布,怯薛军都尉之一,奉明理汗的命令,杀了你。” 李玄都没有从这些人的口中听到关于宋政的消息,难免失望。 他总觉得宋政不会那么简单死去,可大师兄司徒玄策的经历又告诉他,江湖风大浪急,说死也就死了。 至于策妄阿拉布的挑战,李玄都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细算起来,自他重出江湖以来,少有能肆意之时,总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层楼更比一层楼高,如今好不容易修为大成,能稳胜于他的人,不说屈指可数,却也委实不多,到了如今,他没必要总是小心翼翼,多少要找回点年轻时的意气。 毕竟金帐不比中原,不是说金帐的高手不如中原,也不是说李玄都在金帐就是所向无敌,而是金帐这边不知道李玄都的底细。若是在中原那边,旁人都知道李玄都的底细,若要针对他出手,要么是多人围攻的局面,要么是境界比李玄都还高的对手,所以李玄都次次都是苦战、鏖战。可在金帐这边,这些人不清楚李玄都的底细,甚至还小觑了李玄都,派出的高手虽然境界修为不弱,但都不如李玄都,自然不是李玄都的对手。 李玄都原本按住“大宗师”刀首的手掌轻轻下滑,顺势握住刀柄。 …… 王庭内城,一座那颜的府邸之中,皇甫毓秀面容肃穆,似是有些不敢确定,沉声问道:“那人果真是李玄都?赵政竟是派了李玄都充当使者前来王庭觐见老汗,难道赵政也存了与金帐联手的心思?赵政一向是与金帐势不两立,也正是因为如此,赵政才能得了人心,在朝野之间名声极佳,响应者众,就算是儒门在明面上也不好与他为难,可如果赵政与金帐勾结,不仅多年的名声付诸东流,儒门那边也有了对付他的正当理由,实是不智之举。这会不会是赵政的诡计?” 在皇甫毓秀面前的是个四尺孩童,面前摆着一架古琴,正在仔细调弦试音,动作轻柔,神态专注,偶尔以指尖轻轻摩挲琴弦,眉宇间还会流露出几分痴情媚态,对于皇甫毓秀的询问,并没有回答,仿佛充耳不闻。 不过皇甫毓秀并没有催促,委实是此人的境界修为实在太高,不是他能力敌,而且传言眼前之人在多年闭关之后,又有增益进境,体悟天道变化,造化通神,已经不逊于白绣裳和张海石,甚至更胜一筹,明证就是此人身形由古稀老人变为幼年孩童,实实在在的返老还童,与大天师张静修的身外化身又有不同。 现在唯一的疑问是,这位闭关多年的无道宗宿老,能否与号称天人合一臻至大成的秦清一战,毕竟已经传出消息,秦清最近开始准备晋升长生境,根据几位长生地仙的态度来看,秦清晋升长生境不同于宋政,一则是积累多年,厚积薄发,二则是他修炼的是玄门正道之法,步步为营,按部就班,最后晋升破境便是水到渠成。如果秦清能成功晋升长生境,那么老玄榜就要变为五人,而太玄榜第一人的位置就空缺出来,到时不知是哪位造化境大宗师能成为新任明面上的天下第一人。 在江湖顶层,三玄榜是由太平宗排列并非什么隐秘之事,众所周知,如今李玄都才是太平宗的代宗主,老玄榜和少玄榜都好说,实事求是即可,可太玄榜却是水分很大,不仅要考虑境界修为,还要兼顾各方势力,考虑登榜高手的身份地位,在尽量保证公正的情况下,让大家脸上好看,所以太玄榜上从来没有江湖隐士散人之流,看似散人的宁忆,也是以牝女宗大客卿的身份登榜。至于李玄都当年能名列太玄榜第十,同样是依仗了家世背景的缘故,那时的李玄都被李道虚和张肃卿同时看重,乃是江湖中第一等炙手可热的人物,就算是太平宗也要给几分颜面。到了如今,不不知这位代宗主会怎么排列新的太玄榜,若是私心重些,干脆把自家师兄张海石排在首位,然后自己登榜,顺带把李元婴挤出榜外。若是一心为公,谁能登顶榜首,却是要头疼一番。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孩童终于调音完毕,轻轻拨动琴弦,随之荡漾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十分玄妙。他先回答了皇甫毓秀的第一个问题:“那个人的确是李玄都,辽东高手不少,可无一不是上了年岁之人,这般年轻的,我实在想不出除了李玄都之外还有何人。” 皇甫毓秀点了点头,再无其他疑问。这位可以算是他师祖一辈的人物生就一双慧眼,修成佛家白骨观,不观皮肉,只观白骨本相,易容伪装等手段决然瞒不过他,到底是年轻人还是返老还童的老人,一看便知,断不会出错。 皇甫毓秀皱眉道:“李玄都已经跻身天人无量境,李元婴用出偷袭手段,尚且不是他的对手,若是堂堂正正交手,更是不能力敌,这些王庭高手多半也不是他的对手。王庭之中有高人不假,可未必乐意插手这些争位之事,更不乐意对一个中原使者大动干戈。” 孩童没有说话。他性子清冷,无论是与谁相处,都透着一股疏离和淡漠,之所以能与皇甫毓秀说这么多,不过是看在澹台云的面子上罢了。 皇甫毓秀却没有在意孩童的疏远,慨然道:“大天师张静修说李玄都长生有望,地师也不曾否认,难道他会是第六位老玄榜上有名之人?” 孩童沉默不语。 皇甫毓秀笑了起来:“不知那位老剑神会不会后悔,如果司徒玄策还在人世,如果李玄都没有背离师门,那就是一门三地仙的局面,这世上谁能与他们争锋?” 孩童猛地一压琴弦,所有的气机涟漪瞬间消失不见,淡淡说道:“当年强如皂阁宗,地上鬼国,幽冥天子,百万阴兵,还不是亡了?再者说了,树底下是长不成树的,李玄都若是留在清微宗,一辈子都没机会问鼎长生境,至多就是第二个张海石罢了,只有离开清微宗,才能海阔凭鱼跃,侥幸跳过龙门,便是真龙,得以翱翔九天之上。” 皇甫毓秀无可辩驳,转开了话题,问道:“如果宋宗主还在人世,那么他到底藏身于何处?” 孩童沉默片刻:“想必只有澹台云知道,若是澹台云也不知道,那就没人知道了。” 皇甫毓秀又问道:“如果宋宗主还在人世,那他的境界到底有多高?” 孩童说道:“你且看今日之秦清。” 第三十七章 阅金经 王庭是一座城,自然是有城墙的,城墙上是怯薛军巡逻甲士。 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站在城墙上,迎风而立,衣衫和帷帽垂下的白纱都被朔风吹得飘摇不定。在她身旁站了一个孩子,看相貌,额头和鼻子有些金帐人的特征,眉眼上又有些中原人的特征,想来父母分别是中原人和金帐人。 女子和孩子站在这里,可来往的巡城士兵却是看不到这两人一般,似乎两人与城墙本就是一体的,是天经地义的,没有半分突兀不谐,根本不需要多看一眼。这就是天人合一境界的玄妙了,身与天地相合,如清风白云,如草木大地,谁也不会觉得清风可疑,更不会去探究白云为何悬挂天幕之上。 孩子对于身边这个神仙姐姐,既有畏惧之情,又是亲近之意。 女子并不曾去看孩子,只是望着城内。 孩子壮着胆子问道:“姐、姐姐……你认识我额赫吗?” 头戴帷帽遮挡面容的女子笑了笑:“姐姐?我有这么年轻吗?辈分错了,你应该称我……” 说到这儿,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称姨不对,称姑也不对,至于婶母、舅母,更是半点也不挨着。 沉默了片刻,女子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总不能让他称呼一声母亲,摇了摇头,说道:“姐姐就姐姐吧,中原江湖上的辈分从来都是剪不清理还乱,司徒玄策比秦清还要年长,当年就是他做主撮合秦清与白绣裳,李玄都是司徒玄策的师弟,却要娶秦清的女儿,秦清成了李玄都的岳父,白绣裳成了李玄都的岳母,若是从这里算起,秦清反倒要比司徒玄策高上一辈,若不从这里论起,就是叔叔娶了侄女。还能怎么论,各论各的吧。” 孩子听得满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这几个人名到底代表了怎样的含义,好奇问道:“这些人是谁?” 女子笑了笑:“他们是一家人。” 然后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有些受宠若惊,看了眼周围来回走动却又对这边一无所觉的巡城士兵,尽量高声道:“我叫乌里恩。” 女子沉思片刻,问道:“乌里恩,你见过你的父亲吗?” 乌里恩摇了摇头。 女子又问道:“那你知道你父亲是怎样的人吗?” 乌里恩的脸上有了神采,挺起胸膛,骄傲地说道:“额赫说额祈葛是草原上的大英雄!” 女子笑了笑,说不上是讥讽还是感怀。 孩子却是敏感,从这笑声中听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来,涨红了脸。 女子不是温柔小意的性子,这辈子也不会哄孩子,问道:“你觉得草原上的老汗是好人还是坏人?” 小孩子的脸色一白,哪怕他年纪尚小,也知道在草原上不能妄议老汗,这是掉脑袋的罪过,下意识地环顾左右,看到那些巡城士兵仍旧没有注意到这边之后,轻轻松了一口气,小声说道:“老汗是草原上飞得最高的雄鹰,是长生天派来牧守草原的使者,是金帐的神明。” 听到这老一套,女子又笑了一声,这次却是切切实实的讥讽了,并且毫不掩饰。 这世上哪有神明仙人,哪怕是所谓的地仙,也算不得真正的仙人,否则怎么会争权夺利? 女子望向天空,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向孩子解释:“彼之毒药,我之蜜糖,彼之敝草,我之珍宝。你眼中高高在上的神明,在旁人眼中,也许就是杀人如麻的魔头,你眼中的大英雄,在旁人眼中,可能就是欲除之而后快的恶人。” 说到这里,女子叹了口气,吐气如云雾升腾,变化不定,久久不曾散去。 孩童却是不认可这个说法,强辩道:“神明就是神明,英雄就是英雄,哪有什么你认为我认为的。” 女子摇头道:“中原有一位先哲创立了心学,他推崇心外无物的道理。他问他的弟子:‘天地之间,什么是天地之心?’弟子回答说:‘人是天地之心。’人为什么能做天地之心?只因人是一个灵明,充天塞地之间,直至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之灵明,便是天地鬼神之主宰。天没有我之灵明,谁去仰它之高?地没有我之灵明,谁去俯它之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它之凶吉灾详?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之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之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 孩子完全懵了,神仙姐姐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之后,他却是听不懂了。 女子长叹一声:“万物本就存在,却没有意义。比如这雪,有人的时候,它飘洒落下,没人的时候,它还是如此落下,金帐人因为白灾之故视它为灾祸,中原人又说瑞雪兆丰年,这就是人心赋予万物的意义。没有人心,万物仍旧存在,但无法被感知,就没有意义,也就相当于不存在了。你眼中的神明和英雄,都是你的灵明赋予的意义,就如金帐人与中原人赋予雪的不同意义,旁人与你立场不同,灵明赋予的意义不同,神明与英雄自是不同。” 孩子终于从完全听不懂变成了似懂非懂。 女子也没指望一个自小长在金帐的孩子能听懂兴起于江南的心学,换成一个诗书传家的孩子还差不多。 她说这些,何尝不是在宽慰自己。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说起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也。 儒家有四位圣人,一曰成仁,一曰取义,一得理学大成,一得心学大成。她读了很多儒家典籍,觉得最合乎自己心意的,还是这位心学圣人的典籍。这位心学圣人是本朝之人,早已超凡脱俗而去。当年江湖势力支持宁王叛乱,便是这位儒家心学圣人代表儒门亲自镇压叛乱,多少名震江湖的大人物都折在了这位心学圣人的手下,并且由此生出一句举世皆知的名言:“灭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可怜这些江湖豪强,竟是落得一个“山中贼”的评价。 正因为如此,本朝官员之中,要么是理学之人,要么是心学之人,就是奉行道门的江湖人士也多受影响,如那李玄都,便是受了张肃卿的影响,在他沉寂的几年中,想来不是修炼什么功法,而是自省和思索出路,否则不会在短短的四年之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从那个意气冲动的紫府剑仙成了今日这个所谋者大的李玄都。 女子喃喃道:“李玄都思索了四年,想明白了自己的脚下路,他要脚踏天下路不平。你想了这么多年,可是想明白了来路归途?” 孩子瞪大了眼睛,问道:“姐姐要走吗?” 女子看了眼远处城头上的持弓老人,摇头道:“我暂且不会离开王庭,我要看看这座王庭中到底会掀起什么风浪,这些风浪能不能让金帐这艘大船就此倾覆。” 说到这儿,女子抓住孩子的衣襟,身形缓缓升起,离开城头,直往九天之上。 无论什么时候,中原的总体实力都要强于金帐,金帐能威胁中原的时候,都是中原内乱之时,换而言之,金帐不过胜在心齐,如果金帐也生出乱象,便如何也不能威胁到中原了。 如果李玄都果真能搅得王庭大乱,她不介意推手一把,不是为了什么千秋大计,也不是为了雄图霸业,只是想要把那个人逼出来,然后好好教训一下他。 在这之前,有个关键。 李玄都能以一己之力支撑到老汗驾崩。 虽然有些难,但女子觉得李玄都能够做到,好歹是与自己交手两次之人。 第三十八章 一箭 一名两鬓雪白的老人离开老汗的金帐,孤身一人行走在诸王居住的区域。虽然他没有携带一个随从,但是行走之间不怒自威,让许多守卫士兵侧目。 老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走到乃刺汗的行宫前,守在行宫前的士兵纷纷跪下行礼。然后很快就有一位行宫管事出现在门前,亲自引着老人走进行宫。不等进入正殿,如同巨熊的乃刺汗已经主动迎了出来,先是发出一阵豪爽且中气十足的小声,然后张开双手:“真是稀客,没想到副大都尉会亲自驾临行宫。” 在怯薛军中共有十一位实权将领,分别是一位大都尉和十位都尉。而十位都尉之间的排名又有不同,哈勒楞把守王庭四门,排在最后一位,而策妄阿拉布却高居第五位。至于这位老人,名叫策凌,位居十位都尉第一位,仅次于大都尉,故而又有副大都尉之称。而且此人既不支持明理汗,也不支持药木忽汗,所以诸王对他都是拉拢态度,十分尊敬。 当策凌来到正殿时,那些青壮将领已经消失不见,乃刺汗请策凌入座之后,却是没有托大坐于主座,而是坐在策凌对面的位置上。 宾主落座之后,乃刺汗仍是是平日里的憨厚模样,搓了搓两只大手:“副大都尉,既然是你亲自驾临,那么想来是秉承了老汗的旨意。” 策凌不苟言笑,脸上表情肃穆,让人看不出什么,他只是点了点头:“我的确是受老汗的派遣前来。” 乃刺汗脸上露出几分郑重之色,知道老汗已经有将近两个月不曾露面,派人出来还是首次,由不得他不重视。 乃刺汗稍稍斟酌言辞,问道:“老汗可是有什么吩咐?” 策凌板着脸默然说道:“老汗已经知道了中原使者的事情,打算召见这位中原使者,不过不是现在,如果在老汗召见之前,这位中原使者变成了尸体,那么就将尸体送回辽东。” 乃刺汗并不吃惊,老汗才是王庭的主人,这并非一句空话,在王庭之中,老汗如神明一般无所不知,也不是一句空话。 乃刺汗疑惑道:“老汗知道了中原使者的事情,那么也就知道了药木忽汗和明理汗的反应,不知老汗对于这两位王是什么态度?” 策凌说道:“老汗没有表态,便是默许了两位王的所作所为。” 乃刺汗轻轻捻动手指:“这个中原使者,城府深沉,来历不明,又有极高的武力,不像一位使者,副大都尉,你长年护卫老汗,能不能看在我们一起杀敌的情分上,给我透露一点其他底细?” 策凌说道:“听说中原使者为了求见乃刺汗,送上了两千两黄金。” 乃刺汗大笑道:“在副大都尉回家,这些金子会先一步抵达副大都尉的家中。” 策凌点了点头,说道:“除了老汗之外,小阏氏也知道了此事,小阏氏要保下这位中原使者,如果明理汗在短时间内不能杀掉那名中原使者,小阏氏的人就会赶到。” 乃刺汗陷入沉思之中。 …… 李玄都对待对手的重视程度可以大致分为三层,第一层,徒手对敌,这样的对手根本不是李玄都的对手;第二层,能让他拔出腰间悬挂的“大宗师”,这样的对手能给李玄都造成一些麻烦,但也就止步于此;第三层,能让李玄都动用“人间世”,算是强敌劲敌,能与李玄都放手一战。 李玄都没有急于拔刀,而是对策妄阿拉布说道:“取出你的兵刃。” 策妄阿拉布双拳一对:“双手就是最好的兵器。” 说话时,策妄阿拉布不再刻意压制自己的一身气机,丝丝缕缕的气机不断外泻,使得一身那颜长袍鼓掌如球,两只袖管更是猎猎作响,仿佛被大风剧烈吹拂。 下一刻,策妄阿拉布已经近至李玄都的身前,一拳扑面而至。 然后一道刀光横在李玄都和策妄阿拉布的拳头之间。 因为出刀太快的缘故,这道刀光仿佛是一条雪白的细线。 策妄阿拉布被刀光所阻,也不着急,只是凭借一双堪比金刚的拳头不断出拳。 与此同时,在距离此地大约数百丈距离的一处城头上,立着一个须发霜白的魁梧老者,狼腰猿臂,,不做任何凶煞姿态,却自有一股久经沙场的骇人气势。 这名老者不曾穿着那颜长袍,而是穿了一副漆黑铁甲。却赤着双臂。手中提着半人之高的大弓,此弓初看仿佛是牛角制成,但细看之下,就会现其实并非牛角,而是某种不知名的异兽骨骼,隐隐之间还有血腥之气渗出。至于那弓弦也是配套,应是由同种异兽的筋络制成,依稀可见其中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色。 老者一动不动,仿佛崇山峻岳历经千年沧桑而不动分毫,可他的一身气机却是丝毫不逊于正在与李玄都激战的策妄阿拉布。 再观老者全身上下,却是半根箭矢都无。 有弓无箭,以自身气机为箭,借由宝物大弓射出,更甚于出刀出剑,追风赶月,穿破铁甲大盾只是等闲,就是武夫体魄和各种方士术法也可破去。 如果说御剑术等手段是中原独有的手段,那么这门弓术就是草原金帐的独门绝学。 明理汗之所以敢亲自来见李玄都,除了策妄阿拉布之外,还有这位老者保驾护航,老人藏于背后,居高临下,若是李玄都敢有异动,箭矢立时就会激射而至。 老者轻轻吸了一口气,架起大弓,缓缓拉开弓弦,一股犹若实质的血气在他拉动弓弦的两指之间凝聚,与此同时,老人的周身气血也开始疯狂涌动,隐隐传出如江河奔流的声音,而老人的面容又苍老几分,显然此法虽然威力奇大,但并非长久之道,极为伤身,更是损耗血气,乃是武人的大忌。 只是金帐以武立国,身为那颜千户,并未养尊处优之辈,时常要亲自领军出战,所以那颜诸王无一不是修为高强之人,也少有惜命怯战之人,就连月离别这种孤弱女子都能不畏艰险远赴辽东,可见金帐权贵要远胜于中原的各路权贵,却是与中原江湖的各大豪强有许多相似之处。 就在老人开弓引箭的时候,策妄阿拉布已经落入下风之中,双拳血流不止,被李玄都一刀生生劈飞出去。 李玄都如影随形,又是一刀直指策妄阿拉布的项上人头。 一声轰鸣,立于远处城头之上的老者终于松开了指间攻陷,纯粹以气机构成的箭矢几乎是瞬息而至。在其路径之上,留下了一连串久久不曾散去的长长尾痕。 即使是李玄都,面对恐怖如斯的一箭,也不敢太过大意,只能弃了策妄阿拉布,运转气机,以手中的“大宗师”将这一箭略微挑偏方向,使其擦着自己的咽喉射了过去。不过这一箭的巨大冲击力还是在李玄都的咽喉上留下了一道深深血痕,李玄都手中的“大宗师”亦是颤鸣不止。也就是李玄都境界修为精深,体魄更是坚韧无比,否则都要握不住手中的“大宗师”。 李玄都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颇为惊讶。 不过策妄阿拉布更是震惊,在他看来,这个中原使者简直是怪物一般,他与那名老者同为明理汗的左膀右臂,不是第一次并肩而战,也曾诛杀过许多不服从明理汗的高手,可是今天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遇到。尤其是当他看到李玄都咽喉位置的那道血痕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时,更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九章 也迟 策妄阿拉布知道自己今天遇到了高手,自己绝不是对手。当然王庭中也有能与此人媲美之人,比如说排名在他之前的几位都尉,或是大都尉伊里汗,但这些人此时都不在此地,偏偏明理汗还亲自出面,如果小阏氏的人趁此时机暴起发难,明理汗出现意外,那么支持明理汗的众多那颜们绝不会放过策妄阿拉布。 策妄阿拉布陷入两难境地之中。 李玄都没有管他,而是转头望向城头上开弓的老者。 这个老者毫不犹豫地再次开弓引箭,指向李玄都。 李玄都当然能看得出来,此法非常损耗气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哪怕是气血旺盛的武夫也不能连续使用。 只是此时的李玄都实在太过强大,让这位用弓高手无可奈何,只能拼着留下隐患暗伤也要强行拉开第二弓。 李玄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血痕已经完全消失,落在旁人眼中,这种体魄实是可怖。 老者用金帐语大喝一声:“诛杀中原使者之人,怯薛军图谢特!” 下一刻,无形箭矢梅开二度,再次激射而出,直奔李玄都的面门眉心。 李玄都神态自若,手中“大宗师”后发先至,将震荡起无数气机涟漪的无形箭矢断成两截。第一箭之所以能伤到李玄都,关键在于占了偷袭的优势,而且有策妄阿拉布在正面牵制了李玄都的注意力,此时光明正大地直射李玄都面门,就如孩童用竹签射成年男子,结果被随意弹开。 明理汗脸色阴沉,图谢特则是气血翻涌,面上涌起一抹病态的潮红,双手更是颤抖不止。只是图谢特也知道此时已无其他退路,只能勉力拖延时间,然后等待援军,毕竟这里是王庭,距离老汗的金帐更是咫尺之遥。 图谢特深吸一口气,准备再次拉开大弓,拼了老命射出第三箭,只是当他刚刚不顾伤势强行提起气机,就见李玄都朝他遥遥劈出一刀,刀气无形,刀势无相,一刀跨越数百丈的距离,瞬间来到图谢特的面前,正是宋政的成名绝技之一“天地任我行”。 图谢特只觉得双手巨震,然后手中大弓的弓弦已经被绷断,其上传来的反震之力,不仅让他气机紊乱,而且气血逆流,从口中喷出鲜血,染红花白胡子。 月离别是认得策妄阿拉布和图谢特的,两人都是出身于怯薛军,都曾担任都尉,若论军中排名更在已经死去的冒乞之前。月离别早就知道李玄都很强,却没想到竟是强到这般地步,两位都尉都敌不过他,大都尉伊里汗也不过如此了。 李玄都一刀绷断图谢特手中大弓的弓弦之后,又转头望向正在犹豫的策妄阿拉布。策妄阿拉布感受到李玄都的目光注视之后,彻底没了出手的意图,只能缓缓退至明理汗的身旁,摆出忠心护主的架势。 李玄都笑了笑,将“大宗师”归入腰间鞘中,说道:“在王庭,在老汗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杀掉一位王,那是自寻死路的举动。我刚才所作所为,仅仅是为了自保而已。” 说罢,李玄都又伸手指了指阿勒津、雨娘、不里不歹三人:“一个人也没有死,只是有人付出了一些代价。” 明理汗脸色愈发凝重阴沉,隐隐透出几分铁青。 如果是两个高手相斗,生死就在一线之间,谁也不敢留手,所以结局就是生死立分。而方才一番激斗下来,以众凌寡,却被人家随手击败,关键还不死一人,说明双方差距太大,就如青壮男子与稚童相斗,出手留手才能如此恰到好处。说得更难听一些,就是被人家玩弄于鼓掌之间。 对于诸王之首的明理汗来说,如何能够忍受?偏偏他为了彰显自身气度,亲临此地,结果落到如此境地之中。如果他坐镇守备森严且与金帐只有一线之隔的行宫,就算这些人全都死了,他也不会生出半点畏惧之情。 不管明理汗如何恼怒,他始终是一个合格的掌权之人,知道应该什么时候示弱,在强压下自己的火气之后,他平静开口道:“中原的使者,你有资格见到老汗。” 李玄都说道:“我相信诸王之首有足够的能力来践行自己的诺言。” 月离别补充道:“使者不必担心,明理汗的信用就像深埋于地底的黄金一样耀眼。” 明理汗深深望了两人一眼,又将自己刚刚说话的话语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到做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让使者见到老汗和杀死使者并不冲突。 断了弓弦的图谢特从城墙上跃下,很快便来到明理汗的身旁,与策妄阿拉布一左一右地护卫着这位诸王之首。 就在此时,李玄都突然转头望去。 在他的视线之中,走来一个年轻人,看年龄大概与李玄都相差不多,行走之间浑然天成,分明已是登顶天人境界。若说青年才俊,包括李玄都自己在内,李玄都见过许多,比如说他的小师弟李太一,那就是一个资质更胜李玄都的少年天才,他较之李玄都,只是少了岁月的磨砺而已。 中原江湖,各种天才人物层出不穷,金帐能与大魏分庭抗礼,自然不会全是一帮白发苍苍的老头。不过这个年轻人给李玄都的观感很是不同,在李玄都所见诸多才俊之中,无论是性子阴沉,还是光明正大,都有一股不同于常人的傲气,区别在于内敛与否,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可这个年轻人却是半点傲气也无,十分平易近人,脸上挂着微笑,就像个孩子。 月离别稍稍靠近李玄都几分,正要开口向李玄都介绍此人的身份,不过不等她开口,年轻人已经停下脚步,主动自我介绍:“你好,我叫也迟,怯薛军第二都尉。” 李玄都挑了下眉头,年纪轻轻能够身居高位,要么是家世显赫,要么就是确有真才实学。 也迟继续说道:“听说你是从中原来的使者,我便专门向老汗请命,请求他老人家允许我与中原的使者比斗一场。因为我很向往中原,不是因为中原有金银财宝和良田沃土,也不是因为中原有女人和奴隶,而是因为中原人有很多高手,我非常想要与他们较量一番,然后把他们的心从胸膛里掏出来。” 说这话时,也迟的脸上仍旧挂着天真笑容,仿佛一个孩子说要用热水烫死一窝蚂蚁一样,没有半点残忍之色。人初生之时,并无任何善恶道德可言,这些皆是后天赋予,所以孩子们可以将一只虫子的四肢卸下,然后看着这只虫子被蚂蚁啃食干净,为此拍手叫好,因为他不知善,也不知恶,自然也不知残忍为何物,为何为残忍,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李玄都在也迟的身上看到了这种孩子特有的天真的残忍。 李玄都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环境造就了这样一个年轻人,不过他从策妄阿拉布以及图谢特对也迟的隐隐忌惮中,可以知道这是一个极为棘手的对手,不容小觑。 也迟见李玄都始终不开口,也不觉得冷场尴尬,自顾自地说道:“你来自中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听说中原有许多宗门,你是出身于哪个宗门?”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补天宗。” 也迟点了点头:“我听说过补天宗,我在随军出征的时候,曾经杀过补天宗的人。” 他拍了拍手,笑道:“不过补天宗中有一个人非常厉害,所有人都告诉我不要去招惹他,否则会被他打死的。” 说到这儿,也迟短暂回忆了片刻,说道:“那个人好像是叫秦清?” 第四十章 出拳 也迟继续问道:“秦清用刀,你也用刀,那么你是秦清的弟子吗?” 李玄都说道:“秦清是我的堂叔。” 也迟长长“哦”了一声:“看来我选对了人。” 然后他又望向明理汗,说道:“尊敬的明理汗,老汗已经同意我向这位中原使者挑战,不知你是否同意?” 明理汗哪有不同意的道理,笑道:“既然是老汗的旨意,那我自当遵从。” 说到这儿,他望向李玄都:“老汗的旨意无法违背,凌驾于一切之上,哪怕违背诺言,我也要保证对老汗的忠诚。” 李玄都不以为意:“这是自然。” 说罢,李玄都再次握住腰间的“大宗师”。 也迟露出兴奋的神情:“你同意我的挑战了?那我们就既分胜负,也决生死,好不好?看看是你砍下我的脑袋,还是我掏出你的心肝。” 李玄都点头说了一个“好”字,同时一刀劈出。 一刀之后,从李玄都站立位置,到也迟行来的街道尽头,被生生劈开了一道长约十丈、宽约半丈的沟壑。 别说是月离别这种境界低微之人,就是策妄阿拉布和图谢特这种军伍高手,也面露惊色,若让他们来做,也能做到,可万没有李玄都这般轻描淡写,甚至没有半点气机运转的痕迹。换而言之,就算是一个普通人,蓄力出拳和随便挥拳,也是截然不同。李玄都只是随意一拳,堪比他们摆好架势后以腰腹带动发力的一拳,可见双方实力相去甚远。 不过在李玄都出刀的一瞬间,也迟好像断定自己挡不下这一刀,毫不犹豫地一跃躲开。 李玄都已经可以断定,此人走了李元婴的路数,速度极快,也是李玄都最不希望遇到的对手之一。 不过也迟毕竟年轻,还比不得李元婴,这是他的劣势。 李玄都又是看似随意的一刀劈出,街道一侧的墙壁被他齐根斩断,轰然坍塌,在此之前,依稀可以看到一道身影一闪而逝。 李玄都干脆放下所有防备,任由此人来攻,只要他敢来,李玄都就有信心硬受一击然后将其打杀当场。 不过也迟似乎已经知道李玄都的体魄异常玄妙,并不上当。 李玄都等了片刻,见也迟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不想与此人纠缠太长时间,将手中的“大宗师”一抛,“大宗师”在半空中以一化二,以二化四,以四化八,分列李玄都面前,刀尖向下,好似毛笔悬于笔挂之上。 李玄都屈指一弹,一柄“大宗师”刀尖前指,激射而出。 也迟围绕着李玄都疯狂前奔,留下无数残影。这一刀刚好出现在他的必经之路上,逼得他高高跃起,躲开这一刀。就在此时,李玄都复又弹指,第二柄“大宗师”应声而动,掠向也迟的落脚之地。也迟只得在空中强行转向,由狂奔变为飞掠。 接下来李玄都弹指的速度骤然加快,仿佛抚琴奏乐,剩余的“大宗师”便如狂风骤雨一般纷纷掠出,只是无一刀直指也迟本身,意在封锁也迟的躲避空间。 这八把“大宗师”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阵势森严,一点点压缩也迟辗转腾挪的空间。 也迟见此情景,终于不再避让,双臂一振,弹开两柄“大宗师”,然后直奔李玄都而来。 此时李玄都手中已无兵刃,在旁人看来,自是战力大减。只是对于李玄都而言,有无“人间世”的区别很大,有无“大宗师”,当然也有区别,只是没有旁人想象中的那么大。 只见李玄都伸出右手的食中二指,以剑指代剑,一剑横扫。 剑势凝聚成一线,这一线仿佛分出清浊,无限延长,避无可避。 也迟这次没有丝毫躲闪的意图,以一往无前之势,以手刀劈向这一线剑。 血光迸现。 李玄都面无表情。 也迟拼着手掌受伤,强行破开了这一线剑势,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以肩为盾,狠狠撞向李玄都。 李玄都横左臂于身前,被撞得倒滑出去。 也迟继而双拳齐出。 李玄都认不出这是什么拳法,只是觉得气势磅礴,好似万马奔腾。 一瞬之间,李玄都结结实实挨了将近二十拳,身形不住后退,不知撞碎了多少墙壁,已经从商贸区和那颜区的交界之地完全进入了那颜区。 李玄都想过反击,却发现也迟的拳法竟是浑然天成一般,让他无缝可入,毕竟李玄都在于拳掌上的造诣远不如浸淫多年的三尺长剑,也不如修炼气机一途,他干脆运转“极天烟罗”,在体表生出一层如烟如雾的护体罡气,配合“漏尽通”,护住自身,任由也迟出拳。 也迟在连续出拳的过程中不断蓄力,当他出拳近百后,蓄力终于达到极限,一拳轰出。 在这一拳之下,李玄都身形后退不止,不知撞入了哪家那颜的府邸,将一座殿阁撞得粉碎,“极天烟罗”也到了极限,化作虚无。在李玄都的胸口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拳印,向下凹陷。 不过也迟也为这一拳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在他打出最后一拳时,力量发挥到了极致,可速度也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被李玄都以双掌分别拍在左右两侧的太阳穴上,只觉得两眼发黑,身形摇摇晃晃,如醉酒之人。 李玄都伸手按了下胸口,区区疼痛对于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只是他没想到这个也迟竟是这般厉害,已经真正伤到他。 李玄都没有乘胜追击,也迟很快就站稳了身形,晃了晃脑袋,朝李玄都伸出大拇指:“厉害,你果然很厉害,我没有找错对手。” 下一刻,他被李玄都一脚踢中小腹,身形飞速后掠出去,从那颜区回到了明理汗和月离别等人所在的地方。 李玄都紧随而至,一掌拍向也迟。 也迟任由李玄都的一掌落在自己的额头上,一记短促却势大力沉的拳头狠狠打在李玄都的小腹上。 李玄都飘然后退,落在月离别身旁。 也迟扭了扭脖子,脸上仍是笑意粲然。 月离别望向李玄都,不掩担忧之色, 毕竟两人现在是同乘一船,若是大船倾覆,她也要陪着李玄都死在这里。 就在此时,李玄都也看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是月离别的错觉,她竟然从李玄都的眼神中看出几分安抚之意,大概是让她别怕? 月离别心情复杂。 两人的眼神交流没有瞒过也迟,这位第二都尉笑道:“中原使者,与人交手的时候,贸然分神,既是不尊重对手,也是不尊重自己的性命。” 话音未落,也迟一拳击出,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 李玄都轻轻一推身旁的月离别,使其如一片落叶飘荡出去,落地时丝毫无损,可这个动作却让李玄都失了先手,被也迟一拳击中眉心,头颅猛然后仰,身形也不可避免地向后退去。 紧接着也迟再次出拳,带出剧烈的呼啸之声,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可渗透外在直击内里。 这一拳将两人之间的天地元气全部挤走,只剩下一片“空白”。 李玄都身形巨震,飘摇不定。 也迟得势不饶人,递出第三拳。 这一拳递出之后,隐隐可以听闻连绵不绝的雷声炸响。 这一拳是也迟的全力一拳,一拳打出,天地为之震荡。 这一拳如擂鼓,拳是鼓槌,李玄都是鼓面,雷声即鼓声。 李玄都被这一拳狠狠砸中之后,双脚离地,身形飞向高空。这还不止,也迟脚踩地面,双膝微曲,然后奋力一蹬,身形同样激射入九天。 也迟上升的速度比李玄都还快,转瞬间就超过李玄都,双手相握成拳,狠狠砸在李玄都的后背上。 李玄都以比上升更快的速度从天而落,如同一块天外陨石狠狠砸向地面。 整座王庭仿佛摇晃了一下。 第四十一章 出刀 李玄都落地之后,砸出一个很深的大坑。 也迟蹲在大坑边缘,问道:“死了吗?死了吗?” 下一刻,一只手掌从坑中探出,按向也迟的额头,几乎在同一时间,也迟完全凭借自己的本能,上身后仰,即是躲过这只手掌,也是堪堪躲过了从背后掠来的一刀。然后也迟丝毫不顾及形象地一个赖驴打滚,拉开距离之后才翻身而起。 这一刀正是被李玄都“丢弃”的“大宗师”。 如果也迟被李玄都一掌按住额头,那么从身后掠的“大宗师”就会将他刺一个透心凉。 想到这儿,也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露出几分后怕:“好险,好险。” 李玄都伸手接住“大宗师”,跃出大坑,除了满身灰尘略显狼狈之外,并无明显伤势,似乎也迟的倾力三拳,没有真正伤及于他。 这就十分可怕了,正一宗之所以建造镇魔井洞天,就是有些时候会遇到某些短时间内无法彻底杀死的对手,只能镇压封印,然后再以水磨工夫将其生生磨死。 李玄都将“大宗师”收回鞘中,问道:“还要继续打吗?” 也迟笑着说道:“可以打,也可以不打。” 听到也迟这话,策妄阿拉布和图谢特又紧张起来。他们同为怯薛军都尉,自然熟悉也迟的性情,是实打实的武痴,若是被他缠上,不死也要脱层皮,可现在也迟竟然主动退让一步,那就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老汗另有吩咐,要么是也迟觉得自己打不死此人,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对明理汗不利。 策妄阿拉布重重吐息一声,回想起也迟的连续三拳,自忖如果是自己遇到,估计在第二拳的时候就要奄奄一息,万没有可能挨过第三拳。可眼前之人不仅结结实实地硬抗三拳,而且还毫发无伤,比起也迟,这种对手更能让人心生绝望。 李玄都笑了笑:“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听得懂吗?” 也迟说道:“大概能听懂。” 李玄都继续说道:“还有一句话,叫做畏威而不怀德,说的就是你们这些金帐人。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说得更直接明白些,与你们说什么谦让,你们还当别人软弱,只有把你们打倒在地,你们方能心生敬服,你说这话对吗?” 明理汗面上不显,眼底却是透出几分怒意,月离别的脸色也不大自在,唯有也迟认真思考了片刻,点头道:“金帐人最是敬服强者勇士,你说的话,似乎没什么问题。” 李玄都笑道:“能听懂就好,你打了我三拳,我若就此揭过,你还以为我怕了你,那我便还你三刀。” 也迟认真问道:“我没有问题,但是我不会站着不动,你能打得着我吗?” 李玄都说道:“我的速度不如你快,但是我出刀一定能追得上你。” 李玄都本想说出剑,但为了维持秦玄策这个身份,特意改口为出刀。 也迟咧嘴一笑:“那就再好不过了。” 话音方落,李玄都身形一掠,一刀简简单单劈出,没有风云色变的威势,也谈不上玄妙莫测,更没有一往无前的决然气势,如清风拂白云,明月落大江,关键就在于合乎天地。 这一刀是李玄都刻意模仿秦清出招。天下三刀各有特点,“血刀”宁忆重杀伐,杀意凛然,愈战愈勇,尤其擅长死战、苦战、鏖战,又兼具诡异特点;“魔道”宋政则是将道门一脉中的“逍遥”二字发挥到极致,只是过犹不及,逍遥太过,就成了藐视一切规矩,无所顾忌,乃至于为所欲为,甚至天道至理,也要违背,故而近乎于魔道。至于“天刀”秦清,在于道门的“自然”二字,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刀一式,必合规矩法度,一静一动,顺其自然,与宋政截然相反。这也是补天宗的根本宗旨,故而补天宗的绝学是“天问九式”,而非“问天九式”。天问还是问天,两字顺序之差,天差地别。 曾经的紫府剑仙与宁忆实际上是殊途同归,如今的李玄都博览诸家,既不是宋政,也不是秦清,故而他学了半招“天地任我行”,也从自己与秦清交手的过程中感悟良多。 也迟曾经多次与补天宗中人交手,立时“嗅”出了这一刀中浓重的补天宗味道,既没有选择正面迎敌,也没有被动防御,而是如他自己先前所说的那般,身形向后倒滑出去,想要避开这一刀。 只是这一刀哪有那么简单,一瞬间,周围的天地元气随着这一刀开始迅速汇聚,强行锁定也迟的身形,使其避无可避。 也迟的身形有了一个明显的停顿凝滞,立时被李玄都一刀追上,他只能微微侧头,让这一刀擦着自己的面颊掠过,可李玄都却不打算就这么结束,顺势以刀身一拍。 也迟被“大宗师”狠狠扇了一个“巴掌”,半边脸庞红肿一片。 李玄都淡然道:“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也迟也不着恼,笑道:“那可说不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骤然消失不见,速度之快,只是稍逊李元婴一筹。 不过这一筹却是天差地别。 李玄都一改刀势,由无所不覆的“天刀”变为任我逍遥的“魔刀”,刀随意动,身随刀走,转瞬出现在也迟的身后,“大宗师”毫不客气地斩向也迟的后颈。 也迟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在这一刀之下,也只能勉强移开要害位置,被李玄都这一刀砍在后背上面。 李玄都不曾追击,分开站定。李玄都一甩手中“大宗师”,点点飞血四溅。也迟则是伸手摸了摸后背上的伤口,龇牙咧嘴:“疼,真疼。不过,好快的刀。” 李玄都横刀身前,以两指轻轻抹过,刀身清亮如水,几乎可映照人影,说道:“还有最后一刀。” 也迟脸上的笑意半点不减,整个人不见半分凝重,反而兴奋起来,说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这快刀能不能砍下我的脑袋。” 李玄都不再说话,改为双手持刀,一步踏出。 就是同一瞬间,也迟整个人好似猫儿炸毛,周身皮肤一紧,体内气血迅速流动,比之平时快了何止十倍。这次他没有躲闪,更没有防守,而是选择以攻对攻。 两人相对而行,李玄都任由也迟的一拳打中自己的心口,同时一刀捅穿了也迟的小腹,然后李玄都发力,以刀锷抵住也迟的小腹,推着他一路往后,最后撞入一面墙壁,将也迟生生钉在了墙上。 也迟直接七窍渗出血丝,气血凝滞,惨淡至极。 到了此时,他终于不笑了,却也谈不上如何颓唐绝望,只是说道:“厉害,厉害,是我输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抽刀,归鞘。 也迟没有支撑之后,后背紧贴着墙壁,软软滑落下来,坐在地上,开始默默疗伤。 李玄都也是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方才一战,他看似赢得轻描淡写,但多少有些硬撑的意思。不得不说,也迟是个极为棘手的对手,否则也不能三拳打得李玄都没有还手之力,李玄都只是依仗了“漏尽通”,这才能以伤换伤,而且也就是李玄都气机雄厚,换成其他人,只怕已是被也迟打得气机近乎枯竭,饶是如此,李玄都也损耗了半数气机。最后这三刀可谓集李玄都刀法之大成,若是还拿不下也迟,李玄都就只能弃刀用剑,改用三大剑诀,可如此一来,他的身份多半就要暴露。 第四十二章 人仙 至于也迟为何如此厉害,李玄都想到一种可能。 人仙。 道门有五仙之说,分别是:天、地、人神、鬼,且不说缥缈难测的神仙和天仙,只说在世三仙。寻常人炼气炼体并行,在踏足上三境之后,方士和武夫的界限愈发混淆不清,最终踏足长生境界,是为地仙,飞升为天仙。若是以纯粹方士入道,抛去体魄,阴神出窍,历经雷劫,阴去阳生,踏足长生境界,是为鬼仙,历经九重雷劫飞升,阴极化阳,是为阳神。纯粹武夫见神不坏,踏足长生境界,是为人仙。 李玄都不是纯粹武夫,也不是纯粹方士。何谓纯粹武夫,便是不用任何兵器和术法,甚至不去刻意蓄养气机,仅凭体魄对敌,这也就是最为纯粹的人仙之道。此类武夫,修炼到极致之后,由外而内,将自身精血化作一口纯粹真气,即是道门典籍中的炼精化气,再往上一层就是炼气化神,继而炼神反虚,最终炼虚合道。 此类武夫有个好处,便是体魄极为坚韧,一拳一掌,四肢躯体,皆是兵刃,而且恢复能力极强,丝毫不逊于李玄都的“漏尽通”,更为玄妙的是,对于自己身体了如指掌,控制入微。 此类武夫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最为基础的练体,练皮膜、练血肉、练筋骨、继而炼精化气,温养五脏六腑。与寻常武夫的不同之处在于,寻常武夫是由内而外或是双管齐下,蓄养气机和凝练体魄各不耽误,而纯粹武夫则是由外而内,凭借外功极致,使自身精血化作一口真气,这口真气极为纯粹,血气旺盛,最是克制方士的术法和阴物之流。 第二个阶段是炼经脉和炼穴窍,在由外而内之后,就不能是外练之法,而是内炼之法,先以真气行于经脉之中,使得经脉坚韧,然后感应掌控体内深处密如繁星的诸般穴窍,以求达到对自身控制极为细微的地步,精华内藏,没有半分外泄,是为不漏。 第三个阶段就是在穴窍中凝练出一尊“身神”,寻常武夫炼气皆是以上、中、下三大丹田为核心,纯粹武夫则是一心一意专注于体内密如繁星的穴窍,搬运气血,洗涤凝练发掘的穴窍,上应诸天星辰,可见神灵,非是那种香火神灵,而是真神,此即为“见神不坏”。顾名思义,只要凝练出身神之后,此处穴窍便万劫难坏。 若是有人能将全身上下数千穴窍全部凝练出身神,那此人便是不死不坏之身,此即是第四个阶段,人仙。 方才也迟与李玄都激斗,从头至尾都是徒手与李玄都相斗,体魄坚韧更胜李玄都,而伤势恢复愈合速度,纵使不如李玄都的“漏尽通”,也不是寻常体魄可以媲美,让李玄都不得不怀疑也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地仙大道,而是走了一条人仙小道。 在二十二个宗门中,真传宗走的便是人仙一途。 说起来,李玄都还从陈孤鸿的手中得了一部真传宗的“人仙炼窍法”,练成之后,易形易质,每一寸血肉肌肤骨髓尽返先天,最终百脉归一骨肉浑然,无骨无筋脉,已是半仙之体,身体每一寸都尽在掌握。李玄都也曾翻看一二,只是人仙一途与地仙一途迥然不同,实在不能兼修,再加上那部“人仙炼窍法”是一部残本,李玄都只能放弃。 在地仙、人仙、鬼仙三条长生路途之中,鬼仙最弱,地仙最强,人仙居于两者之间。不过真要是生死相斗,人仙也未必就弱于地仙,关键在于人仙不能超脱生死,成就地仙之后,可以飞升,可以合道,甚至可以转修尸解仙,而鬼仙一途也可以保持一点灵明不昧,没有胎中之迷,或是转世来过,或是夺舍旁人,但人仙灵与肉合,不能神魂出窍,若是重伤身死,再无转圜余地。 除了不能修炼神魂之外,人仙一道甚至不修炼气机,不感悟天人交感,不打通天地之桥,不驾驭天地元气,只是专注于修炼自身,所谓练肉、练筋、练皮膜、练骨、练内脏,练髓换血,最终脱胎换骨,肉身成仙。 由于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只修肉身,修成人仙之后,无异于“漏尽通”圆满,断肢再生只是等闲。而且血气旺盛,极为克制鬼仙本身和地仙方士的各种术法,而李玄都这类走了地仙之道的不纯粹武夫,因为打通天地之桥与天地元气相融的缘故,失了纯粹,反而要被术法所牵制束缚。 方才李玄都与也迟交手,发现他始终没有运用半点气机,只是单纯凭借体魄与李玄都相斗,仅论拳脚功夫,更是完全压制李玄都,发力之精准巧妙,更是胜过李玄都良多。次是李玄都再见也迟疗伤时,只是加速气血循环来愈合伤口,已经可以断定,这个年轻人就是一位人仙一途的高手,所以很难将他归类到天人境的某个阶段,只能说与地仙一途的天人境界在同一阶段。 过了片刻,也迟再度起身,已经生龙活虎,也不管李玄都就在旁边,一手伸手扛起阿勒津,又一手抓起不里不歹,转头对明理汗说道:“尊敬的明理汗,就让我护送您返回行宫,怎么样?” 明理汗微微点头。 也迟当先走在前面,明理汗转过头来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之后,这才转身随着也迟离去。 就在也迟和明理汗一行人离去后不久,药木忽汗到了、 他在一队美丽女侍的护卫下,来到了这处遍地狼藉的战场。这些女子不再黑黑瘦瘦,俱是美人,有中原人,有金帐人,还有色目人。 药木忽汗环视一周之后,将目光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你在这里。”药木忽汗走到李玄都的面前,压低了声音问道,却掩饰不住他的愤怒。 李玄都对于药木忽汗的怒意视而不见,说道:“就在刚才,明理汗的人想要杀我。” 本来怒气冲冲的药木忽汗听到这话之后,火气忽然小了许多,问道:“雨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断了一手的雨娘立刻来到药木忽汗身旁,嘴唇微动,并无声音,显然唯独药木忽汗一人能听得见。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药木忽汗脸上的怒气完全散去,笑道:“原来如此,没想到使者如此厉害,就连也迟都不是你的对手。” 李玄都笑了笑:“药木忽汗过奖。” 药木忽汗看了眼站在李玄都身后的月离别,轻声说道:“你不是我的人,你去见乃刺汗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她不行。” 李玄都问道:“为什么?” 药木忽汗冷冷道:“她是我的人,我有权处置一名背叛者,哪怕是一位那颜。也要为她的背叛付出代价。” 李玄都摇头道:“我不这样认为,是月离别那颜将我带到了我的草原,她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坐视朋友遭难而无动于衷。” 药木忽汗怒喝道:“你要为了一个女人而忤逆我的意志?你知道这有什么后果吗?” 第四十三章 借刀杀人 李玄都平静说道:“也迟刚刚说过,他是向老汗请命之后才向我发起挑战。那么药木忽汗以为,老汗是否知道一个中原使者已经来到了王庭呢?” 药木忽汗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睛盯着李玄都,透出几分凶厉,“我不知老汗是否知晓,可我不知道。” 李玄都笑道:“你们金帐人都说老汗英明无比,药木忽汗说自己不知道,你觉得老汗会不会信?” “信也好,不信也罢,有什么区别吗?”药木忽汗森然道:“难道老汗会为一个死了的中原人去惩罚自己心爱的儿子吗?” 李玄都淡然道:“如果老汗只有一个儿子,也许不会,可老汗有四个儿子,老汗的选择太多了。药木忽汗,恕我直言,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不懂什么是暗操独治,你也不懂什么是帝王心术,你只懂得恃宠而骄。一个只会依仗父母而宠爱肆意行事的年轻人,能压服诸王吗?能统御金帐的十万铁骑吗?” 药木忽汗怒喝一声,直接拔出腰间的弯刀,狠狠劈在李玄都的面门上。 李玄都的额头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红线,只是不等鲜血流出,伤口已然愈合,然后他从药木忽汗的手中拿过这柄弯刀,五指在刀身上轻轻抚过,这柄锋利宝刀便寸寸碎裂,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刀柄。 李玄都五指继续发力,将刀柄生生揉捏成一个铁团,随手丢在旁边,“药木忽汗,帝王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喜怒不形于色,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谓之临大事有静气也。在这一点上,明理汗要比你强出太多。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他太老了,你根本没有半点机会与他相争。” 说话时,李玄都将手掌轻轻按在了药木忽汗的肩膀上。 一瞬间,所有的女侍都出现在李玄都的身旁,以各种兵刃指向李玄都周身各处要害。 李玄都点半点不惧,只是望向药木忽汗。 此刻的药木忽汗倒是渐渐平静下来,仍旧恶狠狠地盯着李玄都,却是没有方才的愤怒,“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看了看围着自己的众多女侍。 药木忽汗犹豫了一下, 挥了挥手。 这些女侍缓缓收回手中的兵刃,向后退出几步。 李玄都轻轻拍了拍药木忽汗的肩膀,这个动作又让药木忽汗微微恼怒,只是没有发作,把火气强压了下去。 李玄都背负双手,说道:“药木忽汗知道中原大魏的世宗皇帝吗?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明雍帝,他是如今大魏皇帝天宝帝的祖父。” 药木忽汗一怔,点头道:“我知道。” 李玄都继续说道:“明雍帝信道,从太上道祖三千言中悟出了‘无为而治’的手段,明雍帝修道二十年,不上朝,不听政,可又将朝廷大权牢牢握在手中。所谓政不由己出,万事都交给下面的人去揣摩圣意。做对了,他便认可,功在皇帝;做错了,责任永远是下面,群臣误我。万允万当,不如一默。如此一来,朝廷有什么过失,是内阁和司礼监的过失,而不是皇帝的过失,皇帝仍旧圣明,没有半点错处。” 药木忽汗皱起眉头,似有所悟,又似茫然。 李玄都说道:“这样的‘无为而治’,关键有两点,一点是帝王藏身幕后却要掌握大权,一点是在台前树立一个靶子。” 药木忽汗终于听明白了,杀机毕露,“你说我是老汗竖立的靶子?你这是挑我和额祈葛的关系!”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药木忽汗不必急着动怒。”李玄都摆了摆手,“在我们中原还有一个两废太子的典故,一位帝王有九子,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九子为了争夺皇位,明争暗斗,其中太子身为诸子之首,身在明处众目睽睽之下,要应对来自各方的暗算,最是艰难,错处最多,最终犯了众怒,使得皇帝决意废黜太子。可在废黜太子之后,诸子相争的局势更为复杂,就算皇帝有心推出一位新的太子,也势必要重蹈老太子的覆辙,被其他皇子攻讦,所以他为了保护新太子,决定复立老太子。如此一来,老太子在明,新太子在暗,所有的攻讦和暗算还是集中在老太子的身上,而新太子就可以在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慢慢积蓄力量,待到老太子为群臣厌弃之后,老皇帝便再次废黜老太子,平息局势,而此时的新太子羽翼已成,可以顺利接过大位。这便是老皇帝的一石二鸟之计。老汗是帝王,请问药木忽汗,你觉得自己是老太子呢?还是新太子呢?” 药木忽汗神色变化不定。 他只是骄狂,不是傻子,就算有心否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李玄都说的颇有道理。这些年来支持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可反对他的声音也随之水涨船高,他看似风光,实则处于一个极为危险的位置。 药木忽汗深深吸了一口气,收起自己的浓浓杀机,说道:“可我还有额赫的支持,额祈葛最是宠爱额赫。” 李玄都淡淡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帝王恩,不足信。” 药木忽汗道:“阁下以为,我是那个摆在台面上的假太子,真正的太子另有其人。”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说道:“如果老汗有意让明理汗接任大汗之位,那么就不会有今日的诸王相争。试问,诸王中势力最为雄厚的明理汗加上老汗的支持,谁能抗衡?根本没有相争的必要。可时至今日,王庭中却是一片乱象,那就说明老汗厌弃了明理汗,并不打算把大汗之位交到明理汗的手中。不知药木忽汗认可我这个说法吗?” 药木忽汗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李玄都继接着道:“老汗不打算让明理汗接任大汗,可明理汗又极为势大。在这种情况下,就会产生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老汗选中的新任大汗可以与明理汗抗衡,另一个可能是老汗选中的新任大汗不能与明理汗抗衡。如果是前者,那么药木忽汗就是真正的太子。如果是后者,那么药木忽汗就是摆在台面上的假太子。” 药木忽汗面沉如水,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缓缓问道:“如果是第二个可能,那么老汗为什么要选择我?” 李玄都不疾不徐道:“大阏氏和小阏氏是姐妹,可这些年来,小阏氏备受老汗宠爱而大阏氏颇受冷落,使得小阏氏在王庭中权势极大,远胜大阏氏,不逊于诸王。从这一点上来说,老汗并非是让药木忽汗来抗衡明理汗,而是让药木忽汗背后的小阏氏来制衡明理汗。如果老汗选择的新任大汗既不是明理汗,也不是药木忽汗,那么大阏氏和小阏氏这对姐妹就会一致对外,联起手来打击新的大汗,根基浅薄的新王如何是对手?可如果老汗在表面上选择药木忽汗,那么大阏氏和小阏氏这对姐妹就会为了各自的儿子而反目,老汗根本不用出手,就不费吹灰之力地为新汗解决了两个极为难缠的对手。 “在兵法中,有借刀杀人之计,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于老汗而言,谁是敌?明理汗。谁是友?小阏氏。老汗借小阏氏之手去杀明理汗而自己作壁上观,这便是借刀杀人。兵法之中,还有连环计,一计之后还有一计。在借刀杀人之后,如果小阏氏和大阏氏两败俱伤,那么老汗就可以蚌鹤相争渔翁得利,若是其中一方大胜,也可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听到这里,药木忽汗的额头上渗出冷汗,说道:“阁下……不,先生,敢问先生,老汗为什么不会选我继承大汗之位?” 李玄都说道:“第一,药木忽汗久在王庭,身无半尺之功,难以服众。第二,小阏氏势大,如果药木忽汗成为新任大汗,那么药木忽汗的母族便会威胁到黄金血脉,用中原的话来说,这是外戚。老汗既然英明过人,又如何会放任外戚坐大?依我之见,药木忽汗想要成为大汗,小阏氏就不能留,可如果没了小阏氏,药木忽汗如何能登上大汗之位?” 药木忽汗脸色苍白,不发一言。 第四十四章 以己推人 李玄都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故意避让月离别,月离别听在耳中,只觉得浑身发冷,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从何处驳起。 李玄都笑了笑:“当然,我只是猜测而言,前提是老汗与史书上的历代明君一样英明无比,如果老汗老糊涂了,那么另当别论。” 这话十分不敬,可药木忽汗已经顾不得这些,早在两人交谈的时候,那些忠心无比的女侍就已经向周围散开,警戒四周,确保两人的谈话不会传出去半点,此时药木忽汗的所有心思都用在辨别李玄都所说之言的真假上面。 可他越想越是觉得李玄都言之有理,许多本来只能算是模棱两可的迹象也变得可疑起来。 过了许久,药木忽汗终于定住心神,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对李玄都说道:“我知道中原以‘先生’尊称了不起的人,我愿尊称阁下为秦先生。” 李玄都上身微微前倾:“不敢当。” “不,你当得起。”药木忽汗说道:“我猜你肯定不是一个年轻人,只有沧桑的岁月才能给予你如此的智慧,我甚至想要请你做我的老师。不过在此之前,我们之间还有一件事。” 他指了指李玄都身后的有月离别,问道:“秦先生,你下定决心要庇护这个女人吗?哪怕是与我为敌?” 李玄都反问道:“一个叛徒,对于堂堂药木忽汗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药木忽汗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她是我的女人,如果我成为大汗,她将会是四位阏氏之一,所以我不能容许她的背叛。” 李玄都转头望了月离别一眼,以他的眼力,当然可以看出月离别一口纯阴未散,显然还是个处子。要知道金帐可不讲究中原的礼教,兄长死了之后,弟弟娶嫂子,父亲死了之后,儿子娶继母,如果真如药木忽汗所说,月离别是他的女人,那么月离别不应该是完璧之身才对。从这一点上来说,倒像是药木忽汗的一厢情愿。 不过他的这个举动,却让药木忽汗误会两人之间有什么猫腻,怒道:“秦先生,难道你与这个女人有了私情?” 李玄都摇了摇头,“我只是曾经对月离别许下承诺,要保她平安,我是一个江湖人,讲究一诺千金重。” 药木忽汗脸色稍缓,说道:“秦先生一诺千金,可还有一句话,叫做君无戏言。” 李玄都忽然加重了语气:“药木忽汗,你可曾听过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药木忽汗一怔。 李玄都继续说道:“中原的帝王为何总是自称孤家寡人?药木忽汗想要做金帐的大汗,却为了男女小事纠缠不放,甚至还因为此事威胁自己的盟友。帝王当然要讲究尊严,可你还没有成为帝王就已经开始讲究帝王的尊严,这样的你,如何配得上金帐大汗之位?又如何与我们辽东结盟?” 药木忽汗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李玄都说道:“对于成大事之人来说,尊严这种东西,是给别人看的,你要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如果你要快意恩仇,那你的确可以不容忍月离别的背叛。如果你要金帐的大汗之位,你就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做出最有利自己的选择。如果你今天杀了月离别,那么月即别汗会怎么想?我这个中原使者又会怎么想?我奉劝药木忽汗一句,如果你不想成为老汗的弃子,不想成为众矢之的,这种亲者痛而仇者快之事,还是少做为妙。” 药木忽汗神色变化不定,沉默良久,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秦先生的奉劝,我记在心里了。我不会再追究月离别的事情,也不会让她成为我的阏氏,以后就让她跟随在秦先生左右吧。不过我还是希望能收获秦先生的友谊,秦先生知道我的行宫在哪里,我期待秦先生的拜访,我的行宫大门永远对秦先生敞开。” 李玄都点头道:“不管老汗怎么想,有阏氏的支持,药木忽汗仍旧有希望夺取大汗之位,也是最佳的结盟人选。” 药木忽汗把目光转向月离别:“既然秦先生将你视为朋友,希望你不要辜负了秦先生的一片好心,至于那匣珠宝,也希望你不要在意,看在阏氏的面子上,收下它。” 月离别脸色发白,没有说话。 药木忽汗转身离去,包括雨娘在内的王庭女侍也随之离去。 此地只剩下李玄都和月离别两人。 李玄都转过身来,望向月离别,“你有问题想问?” 月离别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李玄都微笑道:“那就尽管问吧,不过类似‘你到底是谁’这样的问题就不要白费口舌了,我不会说,就算说了,也不会是真的。” 月离别又点了点头,问道:“你刚才对药木忽汗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李玄都说道:“我已经说了,那是我的猜测。” 月离别又问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猜测?” 李玄都坦然回答道:“其实很简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身为一个与金帐没有太多利害纠葛的外来人,看得自然更加分明一些,加上有史可依,对照史书上的许多帝王手段,并不难猜测老汗的用意。虽说从竖向上来说,老汗是草原人,中原帝王是中原人,但是从横向上来说,他们都是帝王,必然有相通之处。” 月离别对于这个回答不太满意,追问道:“就这么简单?”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说道:“也罢,我就说得再详细一点,是我见到乃刺汗之后,才生出了这样的猜测。因为药木忽汗的表现实在太差了,金帐不是大魏,大魏诸王没有兵权,文武群臣有礼法规矩束缚,就算是三岁孩童,也可以做皇帝。可金帐向来是以强者为尊,诸王掌握实权,夺位之事屡见不鲜,如果我是老汗,忌惮长子,可以理解,但是把不成器的幼子推上汗王之位的用意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宠爱?亦或是那个所谓的幼子守灶习俗?如果老汗是如此昏庸之人,又怎么能在过去几十年中将大魏压得抬不起头来?那么我就得出一个结论,老汗真正属意的人选不是药木忽汗,药木忽汗只是一个障眼法,是老汗借刀杀人的诱饵。” 月离别虽然认为李玄都还是没有真正说明白他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但知道再问下去也是无用,只能就此作罢。 李玄都的确没有说透,不是故意防范月离别,而是李玄都不想家丑外扬。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猜测,是因为他从许多痕迹中想起了自己师父的手笔。曾几何时,李玄都也是这样的局中人,兄弟反目,为了大位相争,而师父却隐身幕后,作壁上观。所不同的是,他并非扮演了药木忽汗这个角色,而是扮演了因为势大遭受忌惮的明理汗这个角色。正因为李玄都有过类似经历,所以才能看得更加透彻。 李玄都想到这儿,也是有些灰心。父子君臣,兄弟姐妹,沾染了权势之后,就没有多少情分可念,到头来还是要拼杀一场。 李玄都又生出一个念头,如今老汗忌惮于明理汗的势大和药木忽汗身后的后族外戚,师父又是忌惮谁呢?是一力扶持自己的二师兄张海石?还是曾经的良师益友张肃卿?亦或者两者兼有? 第四十五章 宋政之谜 四尺高的童子与身材高大的皇甫毓秀相对而坐。 皇甫毓秀犹豫了一下,问道:“我还是想要冒昧问一句,宋宗主是不是已经身在王庭之中?” 童子摇头说道:“我已经说过,知道宋政行踪的,只可能是澹台云,如果澹台云也不知道,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皇甫毓秀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关于宋政的行踪去向,一直云遮雾绕,就算是无道宗的众多高层人物,一样云里雾里,尤其是皇甫毓秀这种后起之秀,许多事情只能道听途说,未曾亲眼得见,难以探明当年之事的真相。但宋政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这一点毋庸置疑,是江湖公认。 如果宋政还活着,那么宋政到底去了哪里,江湖上有各种猜测,都是老调重弹,有人说宋政其实就是澹台云,否则原本籍籍无名的澹台云为何能迅速崛起执掌无道宗?还有人说宋政修炼了一门奇怪的功法,不仅返老还童,而且还阴阳逆转,从一个壮年男子变成了一个小女孩,所以谁也找不到他。更有最近几年兴起的一个说法,说宋政其实冒名顶替了李玄都,打入正道内部,跃居高位,所以李玄都才能在两年的时间中,疯狂跃境,老剑神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才将李玄都逐出师门。 这些说法, 似乎哪个都有道理,又似乎哪个都没有道理,就拿第一个猜测来说,有一个很大的漏洞,宋政变成澹台云的用意在哪里?如果说改变身份是为了躲避威胁,那么宋政变成澹台云之后就应该藏身幕后,而不是正大光明地出任圣君之位。第二个猜测,有几分道理,不过无法印证,就像说宋政死了一样,没有切实证据,真就只是猜测而已。至于第三个猜测,完全是无稽之谈,如果宋政果真莫名顶替李玄都,李道虚看破之后绝不会是逐出师门那么简单,而是痛下杀手才对,而且后来张静修对李玄都的态度,也说明了李玄都绝对不可能是宋政。 所以皇甫毓秀对于这些说法,都不相信。 童子看了皇甫毓秀一眼,淡然道:“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许多,有句话叫做:‘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在这种关乎生死的大事上,最好的选择就是只有自己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其他人,无论是夫妻还是朋友兄弟,都不能托付,否则便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旁人手上。无关乎信任与否,根本在于不能将自己的安危系于别人的一念之间,就像中原人想要太平却不能寄希望于金帐人的仁慈。” 皇甫毓秀叹息一声:“我上次见到宋宗主,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宋宗主,是在二十年前,那时候的我还是个孩子,偶然遇到宋宗主,当时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他问了我一些问题,譬如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希望日后的天下是什么样子,我当时什么也不懂,胡乱回答一气,不过宋宗主似乎还算满意,在临走前送了我一本书,也就是我现在修炼的‘重九玄功’。” 皇甫毓秀苦笑道:“从这一点上来说,宋宗主对我有授业之恩,这么多年以来,没能第二次见到宋宗主是我的一大憾事。” 童子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坐上神坛吗?” 皇甫毓秀听出童子有话外之音,肃容道:“愿闻其详。” 童子伸出一根手指:“死了的人,飞升的人,总结起来,不在世之人,在世便不可称神。你说呢?” 皇甫毓秀陷入沉默,过了许久,终于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童子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赌运势一事,一国、一地、一人,皆可为之。只是切不可将此事变为常态,事事赌运,久赌必输。宋政以布衣之身,成就霸业,成也一个‘赌’字,败也一个‘赌’字。” 皇甫毓秀动容道:“敢闻其详。” 童子说道:“二十年前,第十二次玉虚斗剑,双方皆有默契,张静修和徐无鬼都不出手,由两人负责维持秩序和仲裁胜负。前四场,正道皆胜。第五场,宋政阵斩法相宗宗主。第六场,秦清胜妙真宗万寿真人。第七场,藏老人败东华宗太微真人。第八场,冷夫人险胜白绣裳。第九场后,正邪双方战成四五之数,只要十宗胜下第十场,便可赢得这次斗剑。” “十宗出战的第十人是天乐宗破阵子,当时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八,不可谓不强,可他偏偏遇到了李道虚。因为斗剑双方的顺序都是在事前提交到张静修和徐无鬼二人的手中,不到斗剑开始,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那时候的李道虚已经久不出剑,没人想到他会亲自参加这次斗剑。此战结果不言而喻。如此一来,双方便战成平局,想要分出胜负,便要张静修和徐无鬼亲自出手。不过宋政否决了这个提议,决定由他再次出战,正道那边,不用多说,若为取胜,必然是李道虚亲自出战。” “那一战的结果,李道虚一剑断江,两剑开山,三剑败敌,一时间天下为之折服,誉其为‘剑道通神’。宋政重伤垂死,被澹台云亲自护送回无道宗。” 皇甫毓秀叹道:“宋宗主当时距离长生境界不过一线之隔,何苦冒此奇险。” 童子冷笑道:“不过是赌惯了,总觉得逢赌必赢,以前他能袭杀无道宗的上代宗主,这次也能从李道虚手中讨到便宜。” 皇甫毓秀道:“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 童子道:“是这个道理。宋政虽然狂妄,但不打无把握之仗,在玉虚斗剑之前,就已经认定了李道虚是自己最大的对手,通过清微宗叛徒李道兴,与徐无鬼共同参研‘北斗三十六剑诀’,寻求破解之道,宋政曾放言:‘不敢言必胜,自保却万无一失。’只是他如何也没有料到,李道虚在斗剑之前寻到了那把仙剑‘叩天门’,李道虚本就修为高于宋政,又占了兵器之利,宋政焉能不败。世事无常,谁又能算无遗策?昔日的宋政,今日的徐无鬼,都当引以为鉴才是。” 皇甫毓秀点了点头。 童子继续说道:“宋政返回无道宗之后,召集二尊者、四王、诸堂主长老于床榻之前,已是开始交代后事,说道:‘人生五十不称夭,我虽未及知天命之年,但纵横江湖多年,享尽尊荣,快意恩仇,何所复恨,不复自伤,但以诸君为念,以无道宗大业为念,不忍付诸东流……’当时我也在场,听到这里,忽见宋政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眉头皱起,后来更是面皮抽动,极为狰狞。澹台云见状便不让宋政再说下去,要他好生养伤,宋政却是不肯,又勉力支撑着说道:‘我死之后,由澹台云接掌无道宗大权,万望诸君能鼎力扶持,与我在时,无有二致。’说完这话之后,宋政颤抖更为厉害,自周身毛孔之中有细如牛毛的微毫剑气射出,周身染血,浸透衣袍,竟至于说不出话,只能以手势示意让众人先行退下,只让澹台云单独一人留下。” 皇甫毓秀听完之后,心绪复杂,不知所言。 童子道:“这是宋政最后一次公开露面,在此之后,偶有消息传来,皆是由澹台云转述,时而说宋政昏睡不醒,时而说宋政伤势好转,时而又说宋政命悬一线,纷纷扰扰,不知真假,在这个过程中,澹台云逐渐从宋政手中接过大权,成为新一任的无道宗之主,至于澹台云成为圣君,则是宋政彻底消失之后的事情了。” 第四十六章 小阏氏 皇甫毓秀思索片刻,忽道:“在这种情况下,圣君想要坐稳宗主之位,只怕很难。” 童子长笑一声:“正是如此,青阳教就是在这个时候独立门户,四王二尊者也多有异心,澹台云不得已之下,只能求助于地师徐无鬼,这才有了后来无道宗中半数之人听命地师之事。可澹台云不肯雌伏,于是谋划了西京之变。不得不说,澹台云是驱虎吞狼的高手,先引地师入无道宗压服无道宗内部各方势力,再引以张静修为首的正道中人驱逐徐无鬼,终于坐稳了这个圣君之位。” 皇甫毓秀迟疑道:“为何如此?” 童子道:“宋政以副宗主的身份袭杀宗主,由此坐上了无道宗的宗主大位,得位不正。无道宗内部各方势力貌似臣服,内怀忌恨。宋政知道自己一旦重伤,不能理事,无道宗立时就会内乱,在这个时候,他还死死抓着权位不放,难逃必死结局。在这个时候,他传位于澹台云,将众人视线转移到澹台云的身上,他才能腾出手来安排布局,从此隐世不出,安心恢复伤势,再图后来。此时无道宗内部众人正忙于与澹台云争权,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变成了废人的宋政。正所谓思危、思退、思变,宋政可谓是深谙此道。” 皇甫毓秀听完之后,说道:“这就是前辈说只有圣君知道宋宗主下落的原因?” 童子点了点头:“最后见过宋政的就是澹台云,到底是宋政骗过澹台云独自逃走,还是澹台云帮助宋政隐遁,就只有他们两人知道了。” 皇甫毓秀若有所思道:“圣君传书让我赶赴金帐,是否可以认为圣君断定宋宗主就藏身于金帐之中?” 童子看了他一眼,淡笑道:“老玄四人之中,徐无鬼和李道虚最是老谋深算,待人好时,无微不至,待人坏时,残忍无情。其心性如帝王心性,天威煌煌,难以捉摸。张静修虽然与此二人相去不远,但尚存一分书生意气未曾泯灭,做事往往会留有一线,更像是一位名臣,而非帝王。至于澹台云,毕竟年轻,尚不能与这三人相比,心思没有你想的那么难猜,只是你把这位圣君看得太高了,高到不敢揣摩的地步,这才失了判断。在这一点上,你就不如那个李玄都,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事情,他就能看出李道虚的用心险恶,敢于直言抗争,这才被李道虚逐出了师门,你呢?你敢,或者说你舍得质疑你的圣君吗?” 皇甫毓秀讷讷不言。 童子也没指望皇甫毓秀给出答案,笑道:“人生在世,不要把自己看得太低,也不要把旁人看得太高,你自己屈膝、弯腰、低头,就不要说什么不见项背,能看到才是见了鬼。” 皇甫毓秀郑重行礼道:“多谢前辈教诲。” …… 药木忽汗没有返回行宫,而是直接去见自己的母亲,小阏氏。 老汗居于金帐,四位阏氏各有行宫,所以老汗不见外人,并不影响药木忽汗求见小阏氏。 小阏氏十六岁就生下了药木忽汗,如今不过是不惑之年,再加上她保养得当,驻颜有术,所以看起来竟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与药木忽汗站在一起,不像母子,更像是姐弟。如今的小阏氏仍旧有当年金帐第一美人的风采,也难怪老汗多年以来都对她荣宠不衰。 当药木忽汗见到小阏氏时,她正斜斜躺在一张来自中原的紫檀贵妃榻上,旁边有女侍双手捧着黄金托盘,盘中放着通过须弥宝物从中原运来的时令果蔬。在帝京,有通过暖炉在冬日种植果蔬的手段,只是产量低下,价格昂贵,一根黄瓜就要二两银子,须弥宝物容量更小,以此运送到金帐王庭,一根黄瓜便要卖到二百两银子,休说是寻常百姓人家,就是一般权贵,也消受不起。 这些年来,金帐受中原的影响越来越深,尤其是儒门的礼教迎合了老汗的胃口,他最喜欢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这一套,于是也在金帐推行开来,所以药木忽汗见到母亲之后,也要必恭必敬地单膝跪地行礼。 小阏氏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现出一位母亲对儿子的过分溺爱,只是抬了抬雪白的下巴,示意身旁女侍将药木忽汗扶起,然后又有女侍为药木忽汗搬来座位,看似是个圆柱绣墩的样式,可内里中空,放置有火盆火炭,是江南一带老人在冬寒时节才坐的火桶。 药木忽汗坐在火热的火桶上,倒是如他此时的心情一般。 小阏氏将咬了一口的果子放回女侍捧着的黄金托盘中,单手撑额,轻声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药木忽汗犹豫了一下,将自己见到李玄都的前后经过复述了一遍。 小阏氏听完之后,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药木忽汗见此情景,不由问道:“额赫,果真如他所说,老汗是这般用心吗?” 小阏氏坐正身形,看了周围的女侍一眼,女侍们心领神会,向后退出,使得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 小阏氏看着已经心神慌乱的儿子,摇头道:“那个中原人有一点没有说错,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临时大事有静气。如果你一直都是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就算我能扶持你登上大汗之位,你又如何坐稳汗位?在金帐历史上,死在金帐中的大汗可不止一位,如果你怕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提前离开王庭,躲得远远的,还能保住一条命,不然就是个死,不是死在你兄弟的手中,就是死在你部下的手里。” 药木忽汗满脸错愕,却没有太多失落,呐呐无言。 小阏氏说道:“那个中原人有些本事,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是想要见见他。” 药木忽汗赶忙说道:“我已经与他约定,带他参加额赫的寿宴,到那时候,额赫就能见到他。” 小阏氏说道:“距离我的寿辰还有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中,你就不怕中原人口中的新汗提前拉拢中原人吗?” 药木忽汗问道:“失甘汗?还是乃刺汗?” 小阏氏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要忘了,老汗除了儿子之外,还有孙子,那个中原人一定没有告诉你,中原皇帝除了废立太子,还有‘好圣孙’的说法。大魏太祖皇帝立了皇太孙,太宗皇帝更是因为喜爱孙子才选择了自己的长子。” 药木忽汗悚然一惊。 小阏氏摆了摆手:“你也不要太过惊慌。那个中原人的猜测和推断未必是对,就算是对的,情况也没有糟糕到不能挽回的地步。我问你,老汗为什么是王庭的神明,所有人都不能违背老汗的旨意?” 药木忽汗一怔,迟疑着回答道:“因为老汗的威望……” “错。”小阏氏冷冷道,“不是因为什么威望和德行,而是因为老汗的势力最为庞大,没有人能撼动老汗的地位,所以只能向老汗臣服。在王庭中有许多高手,他们所向无敌,却不能把自己的修为传给弟子,同理,老汗虽然掌握着最强大的势力,但新汗能否顺利接手老汗的势力,还是未知之数。我问你,老汗能让伊里汗效忠,如果现在就让你做了大汗,你有把握让伊里汗效忠吗?” 药木忽汗摇了摇头:“不能。” 小阏氏笑了笑:“新汗王的权势不仅仅在于老汗的传位旨意,也在于自己本身。你不必害怕,大汗之位终将属于我们,谁也不能夺走。” 第四十七章 天赐良机 在小阏氏开始关注中原使者的时候,李玄都也在了解小阏氏的底细。 虽然对外宣称大阏氏和小阏氏是同父同母的姐妹,但只要仔细一想,有些地方就有些经不住推敲。 实际上,小阏氏和大阏氏出身同一个家族,却并非是亲生姐妹,而是堂姐妹。之所以说两人是同父同母的姐妹,是因为小阏氏的生身父母地位不高,如果说小阏氏是大阏氏的亲妹妹,则能拔高小阏氏的身份,更容易嫁给老汗。 大阏氏和小阏氏两人年纪相差许多,用中原人的话来说,大阏氏是老汗的元配发妻,比老汗稍小几岁,也已经年近古稀,而小阏氏才是不惑之年,两人相差了近三十岁,虽然是姐妹,但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两代人,当年大阏氏出嫁时,小阏氏还未出生,甚至大阏氏的儿子明理汗都比小阏氏更为年长。两人之间的感情也就可想而知,除了来自同一个家族之外,再没有什么交集,反而因为互相争宠的缘故,就连表面姐妹也不能维持。 姐妹二人共侍一夫,这种事情不算少见,往深了说,别说是姐妹二人共侍一夫,就是姐弟二人,那也是有的。当年慕容家有一对姐弟,姐姐倾国倾城,弟弟有龙阳之姿,双双被皇帝纳入后宫,有歌谣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除此之外,世家大族联姻,是结成两姓之好,又有“姐死妹填房”的说法,就是姐姐死了之后,再把妹妹嫁给姐夫,一则是延续两家的姻亲关系,二则是姨母做继母,不会慢待了姐姐留下的孩子。当年天可汗杀兄弟逼父退位,又娶了自己的弟媳,并非是因为好色,而是要以此手段拉拢弟媳背后的家族,继续两家之间的姻亲关系。 至于小阏氏为何会在大阏氏多年之后嫁给老汗,也与大阏氏大有关系。在小阏氏十五岁的那年,大阏氏生了一场重病,命悬一线,在这个时候,大阏氏的家族自然不愿意放弃后族身份,于是将年轻貌美的小阏氏送入老汗的金帐。正好当时老汗的四位阏氏空悬一个位置,于是老汗将自己的小姨子封为颛渠阏氏,只等大阏氏咽气,便会再将其晋升为大阏氏。当时,恐怕除了明理汗和伊里汗之外,都已经将大阏氏视为一个死人,只等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可大阏氏兴许是被众人的薄凉态度给刺激到了,死活也不咽下最后一口气,在缠绵病榻一年有余之后,反而是渐渐好转了。 因为这个缘故,颛渠阏氏没能晋升为大阏氏,但因为她极受老汗宠爱的缘故,在王庭中权势日重,又与大阏氏是姐妹,故而被称作小阏氏,意思是仅次于大阏氏的递补之人。大概就是中原宫廷中皇后与皇贵妃的关系,一个是正后,一个是副后。 不过在此之后,大阏氏不仅对小阏氏怀有极大敌意,也厌弃了为老汗奉上小阏氏的家族。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自己重病垂死,亲人不关心自己的生死也就罢了,还盘算着如何让自己的妹妹嫁给自己的丈夫,顶替自己的位置,以确保家族长盛不衰,换成是谁,都不能完全无动于衷。 正因为如此,小阏氏与家族的关系越来越深,而大阏氏则近乎与家族决裂,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小阏氏这些年来权势水涨船高,除了老汗宠爱之外,也少不了背后家族的鼎力支持。 这些秘辛,许多王庭权贵都不知晓,相当一部分只在女眷中口口流传,所以李玄都算是问对了人,月离别虽然没有嫁人,但也在女眷的范畴之内,得以从许多贵妇人的谈话中知晓了这些隐秘过往。 除此之外,就是小阏氏的性情了。用月离别的话来说,她是一个擅长伪装的女人,在不知底细的人看来,她是一个与中原女人截然相反的草原女人,中原女人讲究温婉似水,而草原女人却是热情如火。喜欢举办宴会,喜欢赛马,喜欢狩猎,甚至还曾陪同老汗出征,镇压叛乱的部族。对于老汗这种享尽人间尊荣的帝王来说,女子相貌好坏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也许是小阏氏的身上,他感受到了年轻的活力,所以才会格外宠爱小阏氏。 可在实际上,小阏氏是个心机深沉的人,这些年来除去了许多与她为敌的对手,却又不曾触碰老汗的底线,为药木忽汗扫平了道路,可以说是她一手将药木忽汗扶持到了今日的地位。在月离别看来,如果小阏氏不是老汗的后妃,而是身上流淌着黄金血脉的右五王之一,那么老汗根本不用选择,会直接指定她作为新任大汗。 听完月离别的介绍之后,李玄都已经对小阏氏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心中逐渐有了定计。若是换成其他时候,以金帐的底蕴,别说是现在的李玄都,就算是踏足了长生境的李玄都,也不可能掀起太大的风浪。可天时地利人和,老汗年老体衰,似乎是天年将尽,诸王虎视眈眈,相互敌对,使得金暗流涌动,隐隐有了帐四分五裂的迹象。老汗在位一甲子,可以说是一甲子才有这样一回,一个庞大的帝国绝不是从外部攻破的,最大的危机往往来自于内部,对于李玄都来说,这是天赐良机。 想来老汗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向辽东求和,以求安稳度过新老交替的这段时间,正因为老汗的这个决定,才给了李玄都可乘之机。 赵政只是希望李玄都能探清王庭虚实,原因在于赵政要给李玄都和秦家面子,毕竟李玄都是秦家的女婿,不是赵政的下属,不好要求太多,可从先前的计划来看,能让秦清决定亲自出马,就不是探清虚实那么简单,大概率是要趁机搅乱金帐王庭。在李玄都摸清了王庭虚实之后,就不会坐视这个甲子年岁才有的绝佳机会从眼前溜走。 月离别的心思就更为复杂了。她不傻,相反她是个顶尖的聪明人。从李玄都的一言一行中,她已经猜测出李玄都到底要做什么,可她又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与李玄都共处一船,不但性命被李玄都操于手中,而且还又被李玄都救了不止一次,心绪复杂可想而知。 月离别作为月即别汗家族的那颜,与绝大多数权贵一样,并无太多家国情怀,并不想为了金帐去死,但是她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如果金帐支离破碎,那么金帐不仅是无力再去南下中原,说不定还要被中原人反攻。正如中原人谋求太平世道不能寄希望于金帐人的仁慈,金帐人也不能寄希望于中原人看不上苦寒草原,这是双方的根本矛盾。 月离别本想着扶持药木忽汗登上大汗之位,那么她成为阏氏也好,或者成为新任的月即别汗也罢,都能够心满意足。谁能想到她好死不死遇到了这个神秘莫测的秦公子,亲信被杀了个干净,自己更是沦为他的帮凶。中原人有个典故,叫做为虎作伥,意思是被老虎吃掉的人,死后变成伥鬼,专门引诱人来给老虎吃。月离别觉得这个典故用在自己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这个秦玄策就是吃人的老虎,而她是可怜的伥鬼。 月离别心绪复杂难言,忍不住望向王庭的北门。 按照时间来算,子雪别汗和月即别汗也该到了,不管怎么说,子雪别汗是她的幼年好友,月即别汗是她的长兄,除了他们,月离别也不知道该依靠谁了。 第四十八章 正一宗主 如今的王庭,远没到最热闹的时候。 因为左五王还未入场,而右五王中的伊里汗也没有露面。 李玄都想要浑水摸鱼之后又能全身而退,就要等到水最混的时候出手,现在的水还远远不够混,李玄都还需要继续等待,等到十王齐聚。 就在李玄都远在王庭以中原使者掀起风雨的时候,中原江湖也不安稳。 不是地师徐无鬼又兴风作浪,也不是清微宗与正一宗再起争端,而是来自于正一宗内部。 在先前地师徐无鬼攻打云锦山大真人府时,颜飞卿被地师所伤,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但是一身修为尽失,甚至比当年李玄都的情况更为严重。因为李玄都只是因为透支太多气力才伤及根基,为了日后能走得更远,李玄都几番斟酌思量之后,主动坠境。而颜飞卿却是被一位长生地仙所伤,大天师为了拔除隐患,不得不将他的一身修为废去,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差距不可以道理计,就算是正一宗的底蕴,也不敢保证颜飞卿能像李玄都那样东山再起,甚至有人认为颜飞卿已经成了一个废人,再无东山再起之日。 于是在正一宗内部出现了废黜颜飞卿宗主之位的声音。 自从正一道创立以来,张氏族人牢牢把持了正一道上下,甚至还有非张氏不得为天师的祖训。由此确立张氏的尊崇地位。 当年圣人后裔衍圣公曾放言:“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上清张、钟离徐而已。上清张,道士气;钟离徐,暴发人家,小家气。”张家就是世代居于吴州上清府的正一张氏,而钟离徐则是起家于芦州钟离府的皇室徐氏,这话虽然狂妄且是推崇圣人府邸,但也能看出张氏传承之悠久,能与圣人后裔、当今天家徐氏相提并论,众多张氏族人自是自命不凡,瞧不起只能算是后起之秀的李家、秦家。 在这种情形下,颜飞卿能够出任正一宗的宗主,已是引得许多张氏族人不满,只因为推动此事的是张氏一族的大族长张静修,他们不敢违背张静修的意思,再加上张鸾山的离经叛道,以及颜飞卿本身就是极为出众的年轻才俊,这才没有闹出什么乱子。 如今颜飞卿丢了一身修为,成了一个废人,许多闲言碎语也就如春雨后的青草,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张静修为人宽和,对待族人和弟子不似李道虚那般推崇法度无情,也不似徐无鬼那么随心所欲,因为一个“仁”字,使得张氏族人日渐骄狂,在地师徐无鬼奇袭大真人府之后,就已经有许多张氏族人对这位好脾气的族长多有诽议,倒不是说要张静修卸任大天师之位,而是要趁此时机在族中宗中争权夺利,毕竟正一宗中的位置就那么多,有人想要上去,就得有人下来。当年武侯北伐失败,自贬三级,如今正一宗遭此大难,大天师自然不能妥协责任,现在能身居高位的多是张静修的嫡系心腹,动不了张静修,还动不了他的心腹吗?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谁还比谁高贵不成? 若是换成李道虚,当然没人敢有半句怨言,当年死在李道虚手中的李氏族人不在少数。可许多张氏族人认定了张静修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又觉得自己占住了一个“理”字,毕竟这么多年来,张家几时被人家打到家门口过,所以愈发肆无忌惮。张静修当然可以镇压,只是如此一来,张氏的人心也就散了,所积累怨愤更大,终有一天要爆发出来。所以张静修才要联手李道虚,率领正道各宗大破北邙山皂阁宗,镇压皂阁宗宗主藏老人,逼得地师徐无鬼和阴阳宗远遁。如此一来,张静修不但将功补过,而且还彰显了大天师的威严,那些不谐声音才渐渐消失。 在这种情况下,张静修威望再上一重楼,顺势处置了几个闹得最欢的张氏族人。许多张氏族人不敢再去多言,可颜飞卿却成了他们的出气筒。毕竟在讨伐北邙山一战中,大放光彩的是李玄都,而不是颜飞卿,颜飞卿可以说是身无寸功,所以李玄都坐稳了太平宗的宗主之位,颜飞卿却要坐不稳正一宗的宗主之位。 当然,颜飞卿之所以落到这般田地,还是为了正一宗,否则也不会为地师所伤。从这一点上来说,颜飞卿还是有功于正一宗的。不过庙堂也好,江湖也罢,都有一个传统,那就是把罪责都推倒死人的头上,前朝大晋末年,若是将领弃城而逃,手中仍旧握有兵权,朝廷不但不敢责罚,还要好生抚慰,生怕这些实权将领就此反叛。若是将领死战守城,打光了家底,最终以身殉城,不但无功,说不定还要被拿来顶罪,妻儿老小都要受其连累。如此风气,谁还敢为国尽忠,如此朝廷,焉能不亡。 颜飞卿虽然不是死人,但对于江湖来说,废人和死人也相差不多,总要有人为这件事负责,既然大天师是收拾残局、挽回局面,那么没了价值的颜飞卿便从“守土有功”变成了“丢城丧地”,地师之所以能攻入大真人府中,是因为颜飞卿这位宗主指挥不力、应对不及、麻痹大意、未曾防患于未然,一切罪责都是颜飞卿这位宗主的,所以废黜颜飞卿的宗主之位给全宗上下一个说法势在必行。 如今的颜飞卿,就如当年的李玄都,帝京一战事败,总要有个人出来承担责任,李道虚是力挽狂澜之人,李元婴未曾参与其中,那么李玄都必须要给全宗上下一个交代,所以李玄都不得不舍去一切权柄,开始避世隐居,当年兴盛一时的四先生党就此消失。直到如今,李玄都也没有翻身,他只是另起炉灶,在清微宗内,他仍是当年罪人。 正因为李玄都有过切身经历,明白颜飞卿所遭遇的困境,他才会专门嘱托秦素去见一见苏云媗,最好是把苏云媗拉入清平会中,互通有无,也是存了照拂这位朋友的意思。只是未等秦素动身成行,正一宗内部的张氏族人已经发难。因为有张鸾山这位小天师的先例在前,张静修也不好在明面上太过偏向自己的弟子,而且从道理上来说,没了修为的颜飞卿也的确不适合继续留在宗主大位上,于是颜飞卿正式卸任正一宗的宗主大位。好在有张静修坐镇,还没人敢得寸进尺,危及颜飞卿的性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接下来由谁接任正一宗的宗主之位,又产生了分歧,有人推举近些年来声名鹊起的张非山,有人推举近些年来颇受大天师张静修重视的张岱山,也有人推举“山”字辈中年岁最长的张岳山,还有推举与张静修同辈的镇魔法师张静沉。 因为张静沉守卫镇魔台有功,阻止了徐无鬼第一时间打开镇魔井,张静修已经解除了张静沉的禁令,允许他离开镇魔台,自由行动,所以从规矩上来说,张静沉也可以参与正一宗的宗主推举。 最终,张静修认为如今天下是多事之秋,“山”字辈之人恐怕难以担当重任,尤其是他离世之后,不能稳定正道局势,难以抵御清微宗的张海石,所以决定由修为最高的张静沉出任正一宗的代宗主。 第四十九章 秦家宝船 金陵府,这是一座很意思的城池,这是一座连通南北的城池,这也是一座繁华不逊于帝京的城池。 有道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金陵府建城近两千余年,是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数次庇佑中原正朔传承,又有天下文枢之称。 金陵府有贵气,有脂粉气,有英雄气。 矛盾却不冲突。 金陵府几经战火洗礼,乱世将军。太平盛世,又像一位雍容贵妇,慵懒地卧在大江之畔,妩媚天成。这就是十里秦淮河、六朝金粉地、贩夫走卒皆有六朝烟水气的金陵府。 临近年关,一场大雪飘飘摇而至。草原人畏雪如灾,谓之白灾,中原人却要道一声“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是个好年景,收成好了,无论是朝廷还是百姓,都能度日。因为这场雪的缘故,运河上又是一片繁忙景象,大运河只有一条,从江南运往帝京的漕粮和漕银都要在这几天抢运完毕,否则便是耽搁了差使,所以偌大一条运河,尽是北去之船。若想租船南下,却是不易。 在这个时候,海运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一条大船从幽州出发,经北海,过东海,乘风顺水,只用了十天的时间便抵达了金陵府的海港码头。 此时大雪漫天弥海,许多海船都停在港口之中,这条船到那条船一丈远便瞧不清对方的情形,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巨大黑影驶来,寻常海运船只与之相比,小巫见大巫。 突然海面上响起了巨响的铳炮声,雪雾虽浓还是能看见好大一团的火光在海面上方闪亮。紧接着,已经可以隐约看清这艘大船的样子,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长有近四十丈,阔约二十丈,张十二道帆,可容纳近千人,体势巍然,巨无以敌。除此之外,船上还配备了三十六门火炮,每门火炮重万斤,红铜所铸,容弹子二十四斤,射程可达五里之远。若是遭遇海战,当真是所向披靡。 有见识的海客已经认出了这艘船,纷纷道:“宝船!” 当年太宗皇帝派遣使者前往婆娑州,所乘之船就是宝船,尽显天朝上邦的威严尊荣。只是随着后来朝廷实行禁海,兴盛一时的宝船纷纷废弃,只有清微宗、补天宗、慈航宗等宗门中还存有许多,只是等闲也不会动用。 果不其然,船上已经升起了灯笼,一盏灯笼上映着:“补天宗”,一盏灯笼上映着:“秦”。 海客们未必是江湖人,但走惯了海路,在海上讨一口饭吃,总绕不过北海补天宗、东海清微宗和南海慈航宗,对于这三宗底细都知之甚详,能乘坐宝船出行之人,必然是补天宗中的大人物,可又挂了秦家的名号,难道是“天刀”秦清亲临金陵府?如今已经有风声传出,说是三宗联姻,以后北海、南海、东海连为一体,都是一家人,难不成是秦大老爷来接亲了? 金陵府有两大豪阀世家,一者为钱家,掌握漕运,与太平宗交好。一者为苏家,家族重心偏向海运,与慈航宗关系密切。早在明雍三年,苏家就在此地修建了码头,到了穆宗年间,在张肃卿的主张之下,短暂开放海禁,每年在这里靠岸起航的海船就有万余艘。 年近岁末,大雪早至,因为漕运拥堵的缘故,许多船只就转为海运,码头人流交织,极是热闹。但就在此时,码头上的众人都被驱散,挤靠在码头两边的岸上,码头被空了出来,戒备森严,井然有序。 敢在金陵府如此行事的,不是早已名存实亡的总督衙门,也不是织造局,而是世家豪族。 一队身着厚实冬装的家丁腰间挎刀,从河岸边沿石阶到码头顶端分两列,直立在纷纷飘洒的雪花中。 然后有几辆华贵马车缓缓行来,走在最前面的马车上同样挂着灯笼,却是一个大大的“苏”字,是在金陵府中仅次于钱家的苏家,在最后还有一辆略微拉开些许距离的马车,挂着“钱”字灯笼。远远围观的人都明白了,这是摆出了迎客的阵仗,以苏家为主,钱家作陪,来客自然是秦家中人了。 马车缓缓停下,从中走出两名绝色女子,都是披着没有杂色的白狐皮斗篷,斗篷上有连体兜帽,还有随从举着油纸雪伞挡雪。 两名女子站定之后,望着海面上的宝船慢慢靠向码头,此时便可以看到在船头上同样立着一名女子,披着大氅。 这三名女子分别是苏云媗、钱锦儿和秦素。 在李玄都交代秦素要去见一见苏云媗之后,秦素就开始安排动身南下的相关事宜,本来她打算等到年后开春再行动,却没想到正一宗的局势变化竟是如此之快,所以秦素得了消息之后,改变计划,给苏云媗修书一封,立刻动身南下。 以秦素的性情而言,是不愿意如此招摇的,不过李玄都的用意是照拂颜飞卿,关键在于要做出姿态。姿态是做给别人看的,当然排场越大越好,要让人家知道才行,否则秦素一个人偷偷摸摸来见颜飞卿和苏云媗,正一宗的张氏族人还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没什么意思了。现在秦素乘坐宝船来到金陵府,就是要让正一宗中反对颜飞卿的人知道,她和李玄都是支持颜飞卿的,秦素是忘情宗的宗主,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两人背后还要牵扯到补天宗和清微宗,饶是正一宗,也要掂量一下。 至于苏云媗和她身后的慈航宗,也乐得如此。不管怎么说,颜飞卿是苏云媗的道侣,也是慈航宗的女婿,如今颜飞卿遭难,慈航宗可没合适人选再去嫁给张静沉,只有一个白绣裳,总不能一女侍二夫。慈航宗丢不起这个脸,如果慈航宗要靠嫁女儿才能立足江湖,那与牝女宗又有何异? 从这一点上来说,张静修废黜颜飞卿宗主之位,也有以退为进的意思。 秦素下船之后,身后跟着同样是女子身份的秦不二。如今世道,礼教大防,虽说江湖中人不甚在意,但也不能全然不守。秦素身为女子,是不好单独去见颜飞卿的,所以她名义上还是去见苏云媗,苏云媗专门请了钱锦儿作陪,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至于理由,是现成的,如今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苏云媗是白绣裳的弟子,等同半个女儿,而白绣裳马上要做秦素的继母,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倒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姐妹见面,一众女子相聚,谁也挑不出半点错来。 四名女子相互寒暄之后,苏云媗笑道:“女菀已经到了,此刻正由云姣作陪,白绢和女菀能有这份心意,云媗先行谢过。” 说罢,苏云媗朝秦素郑重行了一礼。 秦素赶忙把她扶住,“不敢当霭筠如此,你我姐妹,紫府又与颜真人交好,我们……也算是通家之好,何必见外。” 女菀是玉清宁的表字,秦素听到之后,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心中还是有些异样,因为她事先并未与玉清宁通气,所以玉清宁来到金陵府便是与她不谋而合,秦素不由冒出一个念头:“紫府想到了这一点,女菀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们却是心有灵犀了。” 虽说两人是闺中密友,可涉及到了身边人,饶是秦素这种淡泊舒朗的性子,也有些不自在。秦素知道自己的缺点,不喜俗务,过于出世,性子散漫,面皮又薄,除了家世显赫之外,实在算不上贤内助的好人选,虽然她信得过李玄都的人品和操守,但不意味着她就能彻底心安理得。有道是最难消受美人恩,若是一个极为优秀出彩的女子要非你不嫁,几个男人能把持得住?认真说起来,玉清宁与李玄都的渊源比她可要早多了,说句诛心之言,当年若不是有一个张白月,两人未必不能有一段缘分。 秦素想着这些,又听苏云媗说道:“既然说到了这里,还要恭贺白绢与紫府的定亲之喜,待到定亲之日,我定要上门讨一杯水酒。” 秦素立时回过神来,不由暗笑自己的患得患失,两人都已经定亲,成亲也是不远,还担心什么,李玄都远赴金帐,她却在这里小肚鸡肠,实是不该。 然后她在心中默默向李玄都合十赔罪,“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玄哥哥勿怪勿怪。” 第五十章 三女密会 临近黄昏,马车在落雪中临近金陵府。随着马车临近,金陵府的城墙显得愈发高耸,因为马上就是年关的缘故,城门楼上竟是挂了两盏大红灯笼,早早点亮,很是喜庆。进到城中,街道两旁的树枝上也悬挂了许多小号灯笼,连接成线,在昏暗夜色中仿佛一条长龙,让人生出几分恍惚之感,似乎如今世道并非饿殍遍野的乱世,而是一个人人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 穿过长长街道,马车在一座府邸门前停下,此时已经是中门大开。 既然秦素代表秦家和李玄都而来,那么苏家自然要给足了颜面。 秦素下车之后,看了眼挂着“苏府”匾额的大开正门,“霭筠,秦素愧不敢当。” 苏云媗笑道:“有什么不敢当,倒是白绢能来,让我们苏家蓬荜生辉。” “言重,言重。” 秦素又是客气一番,几人互相谦让之后,一起进了正门。 秦素问道:“苏老先生可在府上?我身为晚辈,却是要拜见一番。” 苏云媗道:“却是不巧,家父入冬以来,身子就有些不大爽利,最近去了园子修养,并不在府中,还望白绢见谅” 秦素点了点头,心中已经大概明白了苏家的态度,支持苏云媗,却不好在明面上站队,只能用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来到正堂,几人都去了身上的大氅披风,由随从接了过去。此时的正堂中已有几人,也不是外人,都是熟识的,分别是玉清宁、苏云姣、周淑宁。 秦素见到周淑宁,不由微微一怔,不过周淑宁被李玄都几番告诫之后,没敢再对嫂子无礼,必恭必敬地全了礼数,让秦素倒是有些意外和惊喜。毕竟她也不想与小丫头闹得太僵。 互相见礼之后,分而落座,先是说了些几句家常话,然后便来到了正题。 玉清宁不喜欢用盖碗,双手捧了一只没有杯盖和托盘的玉杯,轻轻吹动热茶的袅袅白气,低垂着眼帘,道:“颜真人的事情,诸位都已知晓,在座的没有外人,我也就不说那些场面话了,平心而论,实是寒了人心。” 苏云媗轻叹一声:“大天师曾经给家师和玄机来信,详细说明经过事由,说到底,大天师也是身不由己。” 苏云姣轻哼一声:“什么身不由己,难道正一宗中还有人能大过大天师不成,不过是看着姐夫受了重伤,这才……” 体不等苏云姣把话说完,苏云媗已是面色一肃,打断道:“云姣,不许胡说。” 苏云姣摄于姐姐多年积威所致,不敢顶嘴,却也不甚服气,小声嘀咕道:“我哪里胡说了。” 这段日子以来,周淑宁跟苏云姣已经熟识,周淑宁虽然是个温婉性子,但也喜欢苏云姣的直率性子,脾气相投,听得苏云姣此言,连连点头。她遭逢大变,父母惨死,也没见到哪个阁老站出来给自己父亲正名,对于这些大人物都怀有很深的成见,大天师张静修自然也在大人物的范畴之中。 秦素道:“大天师执掌正一宗多年,若要压下反对声音,应是不难,只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大天师纵使能护住颜真人一时,却护不住颜真人一世,待到大天师百年之后,颜真人又该如何自处?那些被大天师强压下的怨愤之心会全部爆发出来,他们不敢指责大天师,却敢对颜真人出气,到那时候,颜真人才是要被逼上绝路。所以大天师此时让颜真人退下来,也是有保全颜真人之意。” 苏云媗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次张静沉只是被大天师任命为代宗主,可见大天师也是留了一线余地,若日后有所转机,大天师便可以代宗主的‘代’字为由,让张静沉退位。” 提到张静沉,苏云媗和秦素都不太掩饰自己的厌恶,都说“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那日在大真人府的万法宗坛,张静沉对于二人的态度已经不是冷淡,而是敌视,甚至将忙前忙后的秦素赶出了万法宗坛,再加上他夺了颜飞卿的宗主之位,两人自然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 秦素望向玉清宁,问道:“女菀,萧宗主对于此事是什么看法?” 玉清宁双眼仍是蒙着黑纱,转头朝秦素“望”来,说道:“师父为人刚直,最是看不得这种事情,对于张氏族人颇有微词。” 白绣裳与萧时雨相交多年,于情于理,萧时雨都会站在白绣裳这边,并不奇怪。苏云媗也对这位萧师叔颇为了解,恐怕不是颇有微词那么简单,只是玉清宁作为弟子,不好直说罢了。 至于白绣裳和萧时雨为何不露面,缘由在于慈航宗、玄女宗和正一宗是同进同退的盟友,若是由她们出面,不仅影响三宗关系,而且还有干涉正一宗内务的嫌疑,可由苏云媗、玉清宁等晚辈出面,就有了转圜的余地,大不了说年轻人不懂事,就能大事化小。 秦素说道:“说来真是惭愧,紫府早就交代我来霭筠这边走上一趟,可我因为各种俗务缠身,迟迟没有成行。现在想来,还是紫府更有先见之明,早就料到了今日这般局面。” 虽然秦素这话隐含着夸赞自家人的意思,但也点明了她的来意。苏云媗问道:“不知紫府的是什么意思?” 秦素道:“此事自然不能就此善罢甘休,正一道有‘外姓之人不得为天师’的祖训,但没有说过外姓人不能做正一宗宗主的祖训,颜真人出任正一宗宗主,是由大真人首肯,并昭告祖师天地,名正言顺。再一点,颜真人是为了正一宗才被地师所伤。张氏族人逼迫颜真人让出宗主大位之举,实是不合道理。紫府说了,若是霭筠和颜真人有什么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秦素故意在“我们”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意思明白,这不仅仅是李玄都一人的态度,而是李玄都和秦素以及支持他们身后之人的态度。有了李玄都和秦素的支持,再加上慈航宗和玄女宗,便是堂堂正一宗,也不能视而不见。 玉清宁抿了一口清茶,“现在关键在于颜真人要恢复境界修为,最好是不破不立,能晋升天人境界,像紫府那般天人有望,那我们支持颜真人夺回宗主之位才能师出有名。” 苏云媗苦笑一声:“正是如此,只是谈何容易。正好女菀带了玉髓过来,我已经准备炼制‘五炁真丹’。” 秦素取出一本册子,说道:“紫府另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至,托我将这本‘天心诀’送来,希望能对颜真人有些许裨益。” 李玄都对于秦素从不藏私,就连“太平青领经”都抄写了部分给她,秦素早早就得了这部“天心诀”,只是假借李玄都的名义送出。 苏云媗双手接过,郑重谢过。 玉清宁说道:“现在谈颜真人复位,还为时尚早,但未雨绸缪,许多事情我们也该早作准备。” 秦素点头道:“正是,最好能做到互通有无,紫府建了一个联盟,不知两位有没有兴趣?” 第五十一章 访客 金帐的那颜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居住在自己的领地,类似于中原的地方官府官员,还有一部分常年居于王庭,类似于中原的朝廷中枢官员。月离别毫无疑问是后者,所以她在王庭也有属于自己的府邸。李玄都在等待小阏氏寿宴到来的这段时间中,就一直居住在月离别的府邸中。 今天有客人登门拜访,是曾经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的子雪别汗。当然,子雪别汗并不知道他已经与大名鼎鼎的中原使者见面并且交手,他在抵达王庭之后,先是去见了小阏氏和药木忽汗,得知了中原使者的存在,然后以拜访好友的名义来到月离别的府邸。 月离别明白子雪别汗的来意,只是略微寒暄之后,便请李玄都与子雪别汗相见。 子雪别汗完全没有认出李玄都就是那晚在燕云观的刺客,也不见面对镇守官时的倨傲和私下时的阴沉,很是客气地李玄都相互见礼,温文尔雅似中原的世家公子。 李玄都主动开口道:“我听说子雪别汗要将妹妹嫁给药木忽汗。” “正是。”子雪别汗点了点头,“当年我的父王,也就是上一代子雪别汗薨时,我和妹妹的年纪还小,许多旁**颜都想要趁机夺取王位,最后还是小阏氏为我在老汗面前进言,我才得以承袭父亲的王位。我在成为子雪别汗后,因为还未成年的缘故,居住在老汗的金帐中,由小阏氏教导,当时还有同样丧父的老月和兀述,我们几人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早已熟识。直到我成年之后,才带着妹妹离开了老汗的金帐,返回领地。” 李玄都这才知道月离别还有这样的一段过往经历,由此看来,小阏氏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布局,为自己儿子物色属下,月离别等人也的确成了药木忽汗的助力。 “药木忽汗的事情,我听说了。他只是一时糊涂,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所以才会派人对老月出手。想必秦先生也能理解,男人面对背叛自己的女人时的心情,毕竟药木忽汗一直把老月视为自己的阏氏之一。”子雪别汗微笑着说道。 李玄都问道:“子雪别汗的妹妹要嫁给药木忽汗,难道子雪别汗没有想过迎娶月离别那颜吗?” 子雪别汗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说道:“秦先生应该知道,女人之间不会是一团和气的,通常都会伴随着各种争斗,在这种情况下,与其让其他女人占据阏氏的位置来针对我的妹妹,倒不如将阏氏的位置送给老月,她这个姐姐反而可以庇护我的妹妹。” “可是月离别那颜似乎并不向往阏氏之位,反而提到子雪别汗的次数更多一些。”李玄都说道:“我们中原有个说法,叫做‘青梅竹马’,出自诗仙的名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嫌猜。’从这一点上来说,子雪别汗与月离别那颜也是青梅竹马,就没想过让这位儿时好友成为自己的王妃吗?” 子雪别汗干笑一声,转开话题,“使者千里迢迢来到王庭,总不是来关心我娶哪位王妃吧。” 李玄都道:“当然不是,我更关心两国的结盟。” 子雪别汗稍稍拉高语气:“两国?” 李玄都说道:这次结盟,严格来说,不是老汗和天宝帝的结盟,而是未来的大汗与赵部堂的结盟。” 子雪别汗大笑一声:“兵对兵,将对将,帝王当然对应帝王才对。中原的总督虽然位高权重,不过相当于金帐的也先那颜或是诸王之一,为什么金帐的大汗要与一个地位并不平等的总督结盟?” 李玄都笑了笑:“我说了,是未来的大汗。” 子雪别汗立时明白了,“原来使者认为赵总督能够入主帝京。” 李玄都不置可否,说道:“老汗太老了,就算结成盟约,也不知能维持几年,若是新汗登位,一切就要从头再来。天宝帝太小了,乳臭未干,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如何能交托大事?所以,金帐需要一位年轻的汗王,而中原需要一位成熟的帝王。” 子雪别汗拍了拍手:“使者一席话,我深以为然。不知使者以为谁是最合适的新汗人选?” 李玄都道:“我不是金帐人,自然不会从金帐的立场出发,我只会从辽东的立场去看待新汗,所以最合适的新汗人选当然是愿意且有诚意与我们辽东结盟之人。” 子雪别汗哈哈大笑道:“我喜欢使者的坦率和真诚。如果使者站在金帐的立场上分析新汗的最合适人选,我反而要怀疑使者是不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可使者这么说,我就十分安心。” 李玄都说道:“结盟一举,本就是为了合则两利,新汗有新汗的敌人,而我们辽东也有辽东的敌人,互相借力,互相成事,至于以后的事情,那就以后再说了。” 子雪别汗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有些话我也将就对使者直言了,按照使者的推测,老汗已经物色了一位新汗人选,可是这个人既不是势力最为庞大的明理汗,也不是最受宠爱的药木忽汗,更不可能是伊里汗,因为伊里汗掌握怯薛军,势力雄厚,他不需要老汗的扶持。人选就只剩下失甘汗、乃刺汗。我知道,老汗还有许多孙子,可是他们就像大魏的天宝帝,太年轻了,刚刚离开巢穴的雏鹰怎么能与翱翔多年的雄鹰抗衡?以老汗的身体状况,也坚持不到雏鹰变为雄鹰的那一天。” 李玄都对于子雪别汗的话并不完全认可,说道:“雏鹰能否变为雄鹰的关键不在于年龄,而在于经历风雨的多少,坎坷和挫折能使一个人快速褪去青涩走向成熟。” 子雪别汗闻言后,不由深深看了一眼李玄都,说道:“诚如药木忽汗所言,来自中原的使者秦先生是一位智者。” 李玄都一笑置之,说道:“老汗在暗中扶持新汗,每拖延一日,新汗的羽翼就会丰满一分,待到新汗彻底振翅翱翔的那一日,其他人要么跪地认输,任由新汗发落,要么就是远离王庭,去往极北的茫茫雪原,等同放逐。在这种情况下,明理汗也好,药木忽汗也罢,都不会坐以待毙。” 子雪别汗呵呵一笑。 李玄都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伊里汗信奉正统,他虽然支持明理汗继位,但不意味着他会帮助明理汗弑父篡位,少了伊里汗的支持之后,明理汗难免实力大降,他不敢动的。” 李玄都问道:“不知子雪别汗想过没有,伊里汗既然效忠于老汗,那么他支持明理汗会不会是他和老汗联手演的一场戏。” 子雪别汗一怔,然后摇了摇头:“不会,伊里汗之所以支持明理汗,是因为大阏氏的缘故。伊里汗与老汗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伊里汗的母亲早亡,是老汗和大阏氏将他养大。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正因为如此,伊里汗效忠于老汗,却又在老汗厌弃明理汗的情况下,支持大阏氏的儿子明理汗。” 李玄都想了想,“虽然外界传言大阏氏不如小阏氏受宠,但从如今的情形来看,大阏氏的实权未必很大,但影响力极大,可以影响王庭萨满和伊里汗的决定,而她是老汗的妻子,藏身于老汗的身后,诸王们很难直接针对大阏氏,能与大阏氏抗衡的只有小阏氏。所以我希望能在小阏氏的寿宴之前,与小阏氏见上一面。” 虽然李玄都话语比较委婉,但子雪别汗还是听明白了他的意外之意,在药木忽汗的阵营中,真正有决定权的是小阏氏,而不是摆在明面上的药木忽汗,李玄都要见真正的主事人。 子雪别汗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好,我会尽力安排使者与阏氏见上一面。” 第五十二章 会面 子雪别汗与李玄都离开月离别的那颜府邸,去见小阏氏。 很快,李玄都就见到了小阏氏,不过不是在小阏氏的行宫,而是在子雪别汗的行宫。 小阏氏装扮成一位蒙着面纱的王庭女侍,混在众多王庭女侍中,以侍奉子雪别汗妹妹的名义从小阏氏的行宫来到子雪别汗的行宫。 小阏氏曾经被誉为王庭第一美人,就是以李玄都的眼光来看,年过四旬的小阏氏仍旧无愧这个名号。不得不说,岁月是很厚待她的,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她揭开面纱露出真容之后,一直面带和煦微笑,十分真诚,并无狐媚、倨傲、冷淡之态,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李玄都见过小阏氏的第一面后,立刻在心底给她下了一个定义——一个十分擅长拿捏男人心理的女人。因为一个能在王庭中身居高位的女人,亲手扶持起药木忽汗的女人,不可能是一个温柔无害的柔弱女子。 小阏氏携带了很多随从,不过这些王庭女侍都在门外警戒,此时的殿内只有李玄都、小阏氏、子雪别汗三人。 李玄都主动起身向这位王庭女主人行礼,小阏氏笑道:“中原的使者,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李玄都笑问:“不知是哪里不一样?” 小阏氏道:“药木忽汗觉得你是个老人,可我觉得你不是,你只是一个比他更成熟的年轻人。” 李玄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在隐居的几年中读过《世宗实录》,这位帝王治国也许无方,但权术却是古今罕有,十分厉害,其中有一个关键,就是要让别人摸不透自己,未知通常会产生敬畏和忌惮,这样才能占据主动。 李玄都说道:“其实阏氏和我想象中的也不大一样。” 小阏氏并不计较李玄都转开话题,顺着李玄都的话问道:“怎么不一样?” 李玄都回答道:“我在来金帐之前,以为小阏氏会像大魏的太后娘娘,可现在看来,你们不是一种人。” “哦?”小阏氏脸上露出好奇神色:“使者见过那位谢太后?” 李玄都点头道:“不知阏氏是否了解谢太后。她是辽东人士,通过燕王的关系进入宫廷,最终成为太后,而我也是辽东人士,见过谢太后并不稀奇。” 小阏氏笑道:“我还以为使者要说自己曾经与谢太后有过一段可歌可泣的恋情,最终因为中原皇帝的插手,才不得不分离。这些年来,使者一直不曾忘记夺妻之恨,时刻想要向大魏朝廷复仇,所以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到王庭,寻求帮助,意图推翻大魏朝廷。而你在看到我的这一刻,又想起了昔日的恋人。” 李玄都闻言后沉默了许久。如果说出这番话的是秦素,他一点也不奇怪,因为秦素喜欢写这种故事,可说这话的是小阏氏,就让他有些无言以对了。 李玄都勉强笑道:“阏氏想多了,我与那位谢太后只是一面之缘,我认得她,她未必认得我。” 小阏氏不想再纠缠下去,笑道:“一见倾心?然后念念不忘,只是念念不忘,未必有回响,痴情人总是让人心生悲悯怜惜。” 李玄都正色说道:“我本以为阏氏应是当年女帝一般的人物,却不想是这样的庸俗之人,与市井妇人何异?” 此话说得十分不客气,子雪别汗已经是色变,而小阏氏却是半点不怒,仍是面带微笑,道:“天下女人无论身份怎样,在许多地方是共通的,此乃人性,不因身份而改变。至于庸俗,女帝未必高雅,市井妇人也未必庸俗,使者着相了。” 从见面到现在,李玄都终于感受到了这位小阏氏的不俗之处,第一次领略了被别人的气场笼罩的感受,肃然道:“承教。” 小阏氏继续说道:“我没见过谢太后,不过我听说过许多关于她的事迹,我很佩服她。虽然我没见过谢太后,但是我见过秦清,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小阏氏主动提起秦清,李玄都此时的身份是秦家子弟,而真实身份也是秦清未来的女婿,不好再回避不谈,“这我倒是没有听说过。” 在说这话的时候,李玄都难免心中腹诽,都说这位秦世叔洁身自好,难道这是江湖谣传?其实秦世叔像宋政一样,是个处处留情之人,不过这不奇怪,能入得白绣裳法眼之人,自然不是庸人,被别的女子青眼有加更在情理之中。只是可怜了秦素,一个白绣裳就已经成了她的心病,若是再多出一个小阏氏,她还不知道要恼怒成什么样子。 “这不奇怪,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没有被封为小阏氏,只是个小孩子,当时更不知道那个人就是秦清,直到很久之后,我从许多途径知道了一些的秘辛,这才确认秦清的身份。秦清恐怕也不记得还见过我这个人。”小阏氏不疾不徐地说道。 李玄都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老丈人的操守还是值得信任。只是李玄都并不知道,在秦素眼中,他未必比秦清好到哪里,虽然洁身自好,但架不住蜂蝶自来。 小阏氏继续说道:“那时候的秦清,与现在可不一样。我听说秦清在你们中原江湖中的名声不错,很少杀人。我虽然不怎么精通武学,但也知道武学大家没有不杀人的。秦清只是不杀中原人,对于金帐人却很少留情。那一次,他单枪匹马闯入金帐草原,北行千余里,这一路上遇到之人,无论是什么身份,皆是一刀毙命,直到他遇到了王庭派出的将领,这才止住脚步。那时候的他远不如今日这般厉害,所以被王庭的怯薛军都尉所败,可他还是杀出重围,逃回辽东。我见他的时候,就是在他逃亡的路上。他本可以一刀杀了我,不过也许因为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他便放过了我。” 李玄都说道:“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渊源,看来我们的结盟在多年之前就已经开了一个好头。” 小阏氏妙目一扫李玄都,笑道:“使者真是会说话,比起王庭中的男人们要好太多了。他们只有两种面目,面对比自己身份低的女人时,粗鲁野蛮,面对比自己身份高的女人时,又像一块木头,唯唯诺诺。区别就像野牛与耕牛,极是无趣。” 李玄都笑了笑:“愿意奉承讨好女人的男人,未必会把女人看得多重。” 小阏氏不置可否道:“近些年来,我偶尔会翻看从中原流传过来的话本,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尽是些佳人才子,把千金小姐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是当朝丞相,这等人家出来的小姐必是通文知礼,却只因见了一个年轻男人,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和规矩也忘了,哪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再者,既说是世家豪阀,自然侍奉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一个贴身丫鬟?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所以啊,写这样书的,或是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亦或是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自认才子,也想要从天上掉下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意淫。” 李玄都隐隐觉得小阏氏意有所指,却又不明白小阏氏为何总是围绕男女之情不放,只能强行把话题转回到正题上:“不知阏氏如何看待这次结盟?” 小阏氏笑道:“如何看待?当然是好事,我也是十分赞同的。关键在于双方之间的信任,也就是保证。这就像抵押,总要拿出一些让人信得过的东西。” 李玄都试探问道:“阏氏的意思是?” 小阏氏似笑非笑道:“我听说使者武力不俗,就算是怯薛军的也迟都不是对手。” 第五十三章 薄礼 听到这儿,李玄都终是明白了小阏氏的言外之意,她是借着才子佳人的事情暗指李玄都的身份。 那么多才子佳人的故事都是虚的,为什么是虚的,小阏氏给出了几个理由,其中有一个理由,千金小姐的身边竟然只有一个贴身丫鬟,不合情理。推到李玄都的身上,堂堂中原使者,竟然孤身一人来到王庭,未免儿戏,虽然李玄都给出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并不能完全取信于小阏氏。小阏氏作为一个在王庭中呼风唤雨多年且屹立不倒的女人,哪有那么容易轻信于旁人,如果她是这样的人,恐怕早已变成王庭中的一堆枯骨。 再有一点,小阏氏手下有许多神通广大的女侍,想要查出李玄都一路来到王庭的踪迹并非难事,想来小阏氏已经派人去查,甚至已经有了结果。 明白了小阏氏的言外之意,李玄都心中有了定数,说道:“在下身为秦家子弟,的确有些修业在身,不过更多还是为了自保计,否则我也不敢孤身一人来到王庭,对于中原人来说,这儿可是不亚于龙潭虎穴。至于我为何非要孤身一人,也要向阏氏多说一句。我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结盟之事,关乎部堂清誉,部堂清誉又关乎到人心大势,不可不慎,自然知道和参与的人越少越好,还望阏氏体谅。” 小阏氏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了李玄都的说法,笑吟吟道:“赵部堂还是这般小心谨慎。” 李玄都故作犹豫片刻,说道:“实不相瞒阏氏,原定计划是大老爷亲自前来,只是大老爷晋升长生境在即,大小姐和李先生又要定亲成婚,到时候各路英雄齐聚辽东,大老爷身为地主,千头万绪系于一身,实在脱不开身,事急从权,这才换成了我这个无名小卒,并非部堂不重视此事。” 小阏氏眉头微皱,不过紧接着就是恢复笑脸,“秦宗主亲至,这可是天大的体面。” 李玄都状若无意地说道:“对了,部堂还让我为阏氏带了一份礼物。” 小阏氏一挑眉头,好奇道:“什么礼物?是古玩字画?还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最近从中原流传来一种玻璃镜,映照人影清晰可见,远胜铜镜,更甚水面。” 李玄都摇了摇头:“要让阏氏失望了,我毕竟是孤身前来,不能携带太多东西,所以只能送一些黄白俗物,还望阏氏看在部堂的面子上,不要嫌弃。” 小阏氏笑了笑:“我听说使者曾经登门拜访乃刺汗,并为此付出了两千两黄金。” 李玄都心中惊讶于小阏氏的无所不知,从某种意义上说明了小阏氏手下王庭女侍的无孔不入,不过他面上半分不显,说道:“乃刺汗虽然身份尊贵,但毕竟是儿子,不能与阏氏这位母亲相提并论。部堂为阏氏准备了五千两黄金,权作是一点胭脂钱,不成敬意,还望胭脂笑纳。” 小阏氏脸上笑意转淡,:“金帐苦寒,就算是金帐中最为繁华的王庭,也比不得帝京之万一。这五千两黄金,放在王庭之中,委实不算一笔小数目。我听说赵总督为官清廉,这么多年以来全是仰赖秦家的支持,如今能拿出五千两金子,实属不易,请使者返回辽东后,代我谢过赵总督。” 李玄都自然听出了小阏氏话语中的几分不满,这是嫌弃黄金少了。对于寻常官员、那颜等权贵来说,五千两黄金当然不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小阏氏是什么人,哪怕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是有数的权贵人物之一,哪里会把区区五千两黄金放在眼中。就算是一两黄金兑换十两白银,也不过是五万两白银而已。 寻常小丫头,二两银子一个。顶尖的绝色美人却能卖到二十万两银子,然后被人送给了司礼监掌印杨公公,与送给内阁首辅的价值二十万两银子的戏班子,堪称一时瑜亮。 小阏氏对于中原朝廷并非一无所知,也曾有所耳闻。五万两银子与二十万两银子相比,委实太少了些。 小阏氏是个女人,不太关心沙场厮杀,那是男人的事情。她更关心银钱进项。她深深明白一个道理,打仗其实打的是银钱,金帐大军为何年年南下?还不是缺钱、缺粮,大魏督抚为何能自立为王?追根究底,是因为大魏朝廷没钱,又要平乱,只能让各地督抚自行筹钱募兵,这些招募来的兵丁,吃的是总督的粮,拿的是总督的饷,自然就是总督的兵而不是朝廷的兵,总督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地方豪强的手中得来,那么总督们就要受地方豪强的挟制。 正因为如此,小阏氏极为关心中原各种物价,比如银价、金价,还有最为要紧的粮价,以及盐、铁、茶叶、马匹、皮毛、牛羊的价格。除此之外,她还关注人的价钱。 乱世人贱,寻常奴仆和丫鬟的价格也不高,不过江南地界有人专门从事“瘦马”的生意,因江南豪商富贾云集,正是烟花繁盛之地,这“瘦马”应时而生。上品“瘦马”学琴棋书画和诗词歌赋,比寻常地大家闺秀还要有才情,堪称才女,弈棋抚琴、诗词唱和不在话下;中品“瘦马”虽然谈不上什么才情,但能精通账务,可以帮忙管家。下品“瘦马”虽然不识字,但专攻女红烹饪,也能温柔小意。 不管是什么品相,都要从小养起,耗费十余年的时间,由专人调教,然后高价卖出。到了年纪,却始终卖不出,则流入上等行院,就是秦淮河畔,不少画舫上地姑娘,也是这“瘦马”行当出身。 小阏氏记得清楚,二十万两银子的天人之姿终究是可遇不可求,一个天下顶尖的戏班子独一无二,可一对姿色不逊于月离别的孪生姐妹花,只要一万两银子。 难道她堂堂王庭女主人,在赵政的眼里,只是十个普通娼妇的价钱?就连大魏宫廷中的一个阉人也不如? 李玄都听出了小阏氏的不满,只得临时应变,说道:“当然不是,这五千两黄金只是部堂送给阏氏的脂粉钱,毕竟部堂为官清廉,身无恒产,拿不出太多。不过除此之外,大老爷也为阏氏备了一份薄礼。” 小阏氏闻言脸色稍缓,说道:“秦先生的礼物,我倒要好生见识一番。” 说是秦清的礼物,实则是李玄都的私产,此时被逼无奈,只能破财了。李玄都先是从“十八楼”中取出五千两黄金,这些黄金被铸成金块,与寻常青砖相差不大,所以数量不多,只有十块而已。 然后李玄都又取出了徐载元送给他的那只锦盒。 小阏氏接过锦盒,打开一看,只见其中放了一对雕工精细的紫色鸳鸯,大约有眼珠大小,栩栩如生。 李玄都说道:“这对鸳鸯,是以翡翠为材质。大魏不产翡翠,只有海外婆娑州才有产出。翡翠根据质地不同,分成不同品相。最为上品的翡翠,几乎如透明一般,十分罕见,根据颜色不同,又被叫作:‘帝王绿’、‘血玉红’、‘紫眼睛’等等,几十年难得一见,这对翡翠鸳鸯便是用‘紫眼睛’雕刻而成,得来殊为不易。” 小阏氏虽然身份尊贵,毕竟不是大魏的太后谢雉,骤然见得此等重宝,也是眼皮微微一跳,问道:“此等重宝,不知花费几何?” 李玄都答道:“有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这对紫色鸳鸯,仅仅是原材料,就价值六千太平钱,请顶尖的雕刻师傅雕刻成这对鸳鸯之后,本要卖一万太平钱,不过有秦家的招牌在,硬生压下不少价下来,只花费了八千太平钱。” 小阏氏当然知道太平钱的价值几何,忍不住赞叹道:“一万太平钱,三十万两银子,好,好,好。使者此番前来,果然是诚意十足,我很满意,老汗也一定会满意,最终我们两国都会如意。” 第五十四章 佛霓裳 李玄都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果然是财帛动人心,总共三十五万两白银泼洒出去,就是丢在长河大江之中,都能听个响声,落在小阏氏的手中,小阏氏不信也信了。话语可以骗人,真金白银却骗不了人。 小阏氏拍了拍手,从门外进来一个王庭女侍,与雪娘、雨娘有几分相似,不过面容更为清秀。 小阏氏将手中的锦盒交到她的手中,吩咐道:“风娘,将此物收好。然后再派人将这些黄金运回行宫。” 风娘低低应了一声,退出门外,很快又有两名女侍进来,将金砖抱走。 小阏氏是金帐人,不喜欢中原人的谦逊来谦逊去,直来直往,要钱要的理直气壮,收钱收的心安理得。不过较之弯弯绕绕的中原人,金帐人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重视信用,收钱办事,很少有收了钱却不办事的。 有了三十五万两银子铺路,小阏氏对于李玄都的态度变得颇为亲热,大有已经将李玄都视为自己人的架势,说道:“使者诚意十足,我当然也要拿出一些诚意,过些日子就是我的寿宴,你不必跟着药木忽汗,我会亲自邀请你参加我的寿宴,然后再亲自把你引荐给老汗。放心,老汗老了,没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他不再渴望中原人的花花世界,他更希望维持王庭和金帐的稳定,所以关于求和之事,他一定会答应的,这是我的第一个诚意。” 李玄都说道:“可我谋求的是新汗……” 不等李玄都把话说完,小阏氏已经打断道:“凡事总要讲究先后顺序,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事情也要一点一点做,在新汗之前是老汗,若是老汗同意了此事,那么新汗要做的就是延续老汗的决定,对于新汗来说,这会少去很多阻力。”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小阏氏继续说道:“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除了投了一个好胎之外,一无是处。自大,傲慢,又自以为是。你若有什么事,可以不用管他,直接来找子雪别汗就行。子雪别汗做事,我一向是放心的,如果有的选,我倒是宁愿拥立子雪别汗为新任大汗。” 有些话可以当真,有些话万万不能当真,因为后者通常夹杂着试探,如果小阏氏有拥立子雪别汗的实力,那她完全可以自己直接登上大汗之位,根本不必躲在幕后扶持某人,以她的性子,也的确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所以此时子雪别汗大为惶恐,赶忙说道:“阏氏说笑了,大汗的位置只能属于药木忽汗。” 小阏氏笑了笑,重新戴上面纱,收敛了身为小阏氏的气势和威严,重新变为一个低眉顺眼的王庭女侍,冲李玄都和子雪别汗行了一礼,缓缓退出门外。 李玄都暗暗叹了一口气,向子雪别汗告辞,子雪别汗亲自将李玄都送出行宫。 …… 金陵府。 对于秦素的提议,周淑宁心知肚明,她就是清平会中人,而且还是清平乐的接班人清平调,有点“皇太女”的意思,这件事她谁都没有告诉,就连最亲近的师姐也不知道。 至于另外几人,则神色各异,虽然秦素是在问苏云媗和玉清宁,但目光同样扫过了钱锦儿,亦是有询问之意,只是因为她与钱锦儿并不熟识,不好直接开口。 三人并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待到众人散去之后,苏云媗单独找到了秦素。 在客房的书房中,苏云媗向秦素详细询问了有关结盟的诸多事宜,秦素全部如实相告,这个结盟是由李玄都发起,名为清平会,志在一清天下还太平,会中成员皆是匿名,大家互通有无,互帮互助。而参加方式,除了李玄都直接邀请之外,就是由会内核心成员作为担保人进行邀请,再由会主审核通过,如今有这个资格的,只有秦素一人而已。 苏云媗听完之后,沉吟了一下,斟酌说道:“既然是白绢相邀,我自是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不知紫府的清平会还有什么要求?” 秦素笑道:“苏姐姐放心,紫府只是召集人,只有邀请入会和驱逐出会的权力,其他地方并不高人一等,正如紫府所言,这是一个隐秘结盟,大家同是盟友,并无高下之分,自然也没有人能强迫苏姐姐做什么事情,更不会让苏姐姐背叛宗门和家族,关键在于互通有无而已。若真要说要求,那就只有一个,苏姐姐加入清平会后也可以离开清平会,但不能向旁人所以透露清平会的存在,这一点,希望苏姐姐能够理解。” 苏云媗点点头,沉思片刻,又问道:“如今会中大概有多少人?” 秦素说道:“如今共有十二人,因为是匿名,所以是以词牌为名,分别是清平乐、清平调、金错刀、如梦令、醉太平、青玉案、剑器近、玉蝴蝶、撼庭秋、浣溪沙、卜算子、钗头凤。这十二人来历各不相同,有江湖中人,也有庙堂中人,有正道中人,也有邪道中人。小妹不才,位列其中,是为‘金错刀’。而紫府则是十二人之首的‘清平乐’,与清平会同名。” 苏云媗见秦素如此坦诚,不由微微一怔,说道:“十二人,除去紫府和白绢,还剩下十人,想来这十人都是不逊于你我之人?” 秦素点了点头。 苏云媗又是思量片刻,终于是下定决心:“好,我同意加入清平会中。” 秦素取出李玄都在离开辽东时提前交给她的信物,将其交到苏云媗的手中,说道:“这是一枚符咒,我们每月一次集会,可以通过这枚符咒以神魂相聚,不必担心泄露身份。若是苏姐姐同意了,就将这枚符咒收下。我还是要再提醒姐姐,万勿将清平会之事随意告知他人,否则紫府那边怕是不好交代。另外,会中之人都是以词牌名为号,姐姐也选择一个,就书写在符咒之上。” 苏云媗想了想,来到书案后坐下,提笔在符咒上写下了“佛霓裳”三字。 秦素站在苏云媗身旁,说道:“从今日起,姐姐就是清平会的一员,词牌名‘佛霓裳’,请姐姐将自身一滴精血滴在符咒上面,如此便可激活符咒。” 苏云媗闻言之后,稍稍犹豫,不过还是以指甲割开自己的指尖,挤出一滴鲜血,滴落在符咒上面。 一瞬间,符咒上亮起一道晦暗光芒,依稀可见符咒表面浮现出道道纵横纹路,一闪而逝。苏云媗随之产生了一种感觉,似乎自己与冥冥之中的某个存在产生了某种联系,只是这种联系极为玄妙,看不见,摸不到,若有若无,时隐时现,几乎不存在一般。 与此同时,王庭中的李玄都也产生了类似感觉。 他取出“小紫府”,神识沉入其中,来到七宝宫中的七宝台上,在他身前浮现出一道模糊人影,正是苏云媗,与此同时,七宝台周围的一处座位上也出现了“佛霓裳”三字。 李玄都心中知晓,这是秦素那边大功告成,已经将苏云媗成功拉入清平会中,清平会新增了第十三位成员。 第五十五章 互通有无 李玄都有三重身份。其中最广为人知的身份是太平宗的代宗主,也最是清闲。虽然太平宗不再封山,但也没有过多涉足江湖纷争,其他诸如钱庄和客栈的生意,以及教导弟子等杂事,自有章程,只要循规蹈矩即可。宗主更多还是负责决定宗门的大势方向。其次是太平客栈的掌柜身份,如今的太平客栈除了石无月和宁忆跟随李玄都远赴王庭之外,还是以发展自身势力为主,由李如是负责,不需要李玄都太过操心。真正需要李玄都亲自主持的还是清平会,他是发起之人,所有成员之所以能够结盟,皆是因为李玄都的缘故,所以李玄都的位置无可替代。 李玄都在自己的居处设下一处剑阵之后,开启了自己手中的“小紫府”。与此同时,所有清平会成员携带的符咒开始绽放光芒。 七宝宫中,李玄都仍旧高坐七宝台上,在他周围错落坐着十二道身影,有远有近,并不存在前后高下之分,全凭个人意愿。 除了“清平调”周淑宁和“金错刀”秦素之外,缩在角落里“如梦令”石无月第一个发现了新的成员,不过她没有作声,只是眼珠转动,开始暗中观察。 第二个发现新成员的是“浣溪沙”宫官,因为两人位置比邻,只是因为宫官最初的视线在李玄都身上停留了片刻,这才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这位新人。 “又是新人,又是女人,李玄都这个家伙的女人缘不错啊,难道他不怕秦大小姐吃醋吗?还是说秦大小姐其实是个宽容大度的,不介意这些?”宫官心中暗忖,“这天底下哪有什么大度的女人,所谓的贤良也不过是被逼出来的,秦大小姐被秦清娇惯了二十年,哪里会受这种气,难道是真信了李玄都不会偷腥?” 想到这儿,宫官不由暗暗摇头,她在牝女宗中多年,见惯了男女之间的虚伪,常常是男人哄女人,想要女人的身子,女人哄男人,想要男人的银子,结果就是两人互相哄,最终一起哄到床上,各取所需。宫官久在泥泞,就算自己不曾同流合污,也有了几分看破红尘的意思。倒是秦素,说起来还是初经情事,在心境上与许多年轻少女也差不太多。 在宫官之后,其他几人也陆续发现了新多出的人影。 不同于宫官的走神,“撼庭秋”玉盈法师却是谨慎地打量起新成员。 虽然此地模糊了面貌和气态这些东西,但是最起码的男女轮廓还能分辨出来,她已经发现“清平乐”和“醉太平”两人的衣着十分厚实,虽然如今已经是冬天,但两人的衣着还是有些厚得过分,甚至已经到了臃肿的地步,而且样式有些古怪,似乎不是中原这边流行的服饰。 相较于“清平乐”和“醉太平”的身形臃肿,这位新成员就轮廓正常,衣着与玉盈法师相差不多,玉盈法师由此可以断定,此人多半身在江南,说不定两人的位置还相去不远。 想到这儿,玉盈法师的心情有些复杂,有心一窥诸位盟友的真实身份,又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值得一提的是,周淑宁这两年长高了不少,虽然比不上身材高挑的秦素,但是只看身形已经不会再被人当作是小孩子,顶多是稍微矮了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众人打量新成员的时候,“佛霓裳”苏云媗也在谨慎地审视着清平会的成员们。 十三名成员中包括她自己在内,共有十名女子,分别是:“清平调”、“金错刀”、“如梦令”、“撼庭秋”、“浣溪沙”、“钗头凤”、“剑器近”、“玉蝴蝶”、“卜算子”、“佛霓裳”,再除去李玄都这个身份特殊的“清平乐”,男子只剩下可怜的两位,分别是:“醉太平”和“青玉案”。 阴盛阳衰到了极点,也难怪宫官要腹诽李玄都这家伙的女人缘有点过分了,明明是个好为人师的道学先生,又不是仗剑行侠的白衣少侠,也不是轻摇折扇的翩翩公子,凭什么啊? 苏云媗虽然不曾像宫官那般暗中腹诽,但想起了师父曾经提起过的女子结盟,最早由李卿云、李非烟姐妹发起,其中成员有韩无垢、萧时雨、石无月等人,在这些老辈人故去之后,又变成了秦素、陆雁冰、玉清宁、赵月等人,如果不是还有三个男子,苏云媗都要以为清平会其实是一个女子结盟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虽说儒门推崇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在帝京或者江南等地,权贵人家的女子社做文却不是稀奇之事。每月各家小姐轮流做东发帖子,吟诗作画,下棋抚琴,实在是风雅得紧。这种结社,多是以社交往来为主,在诗词上偶有所得,也因是闺阁之作,鲜少流传到外头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卿云和李非烟姐妹二人发起的结盟,与这种结社区别也不算太大。 不过多出三名男子,就说明这不是个闲散的女子结社,女子成员多,也对应了如今的江湖形势,老一辈中,自然是男人的天下,可到了年轻一辈中,就男女各半了,没听说李玄都与哪个女子为敌,对手尽是男子,那么盟友多是女子也就勉强说得通了。 李玄都等到众人互相打量审视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这位是‘佛霓裳’。”接着又向苏云媗一一介绍了其他成员,其实就是让苏云媗把早已知道的词牌名对号入座而已。李玄都每提到一个词牌名,对应之人就与苏云媗点头示意。一圈下来之后,苏云媗已经把人都认清记下。 然后就听“醉太平”开口道:“我们已经到了。” 极为突兀的一句话,其他几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太平客栈中之人都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意味着宁忆和石无月已经抵达金帐王庭,可以随时接应李玄都撤离王庭。 李玄都微微点头,说道:“在座都是盟友,互通有无,今日便先从我开始,第一个消息,金帐汗王年迈,恐怕时日无多,诸王内斗日渐激烈,金帐恐有大变。” “金帐汗王?!”玉盈法师心中一惊,猛地抬头望向七宝台上的李玄都。 她清楚记得,那日李玄都与她见面时曾经说过,他要重回帝京,他要日月换新天。如今李玄都已经去了辽东,朝廷牵制辽东最有力的手段不是幽燕总督徐载元,而是几次三番南下的金帐大军,如果金帐有变,辽东就没了后顾之忧,便可以入关南下。 玉盈法师心中泛起一个让她心惊的念头:“这就是李玄都说的‘日月换新天’,来得竟是如此之快。” 玉盈法师竭力压下心头的震惊,听旁人说话。 第二个说话是宫官,她如今虽然不在牝女宗中,但还是通过“三魔化神丹”在牝女宗中留下了许多暗子内应,又出任无道宗的右尊者之位,所知之事,未必就比李玄都少了。 宫官轻声道:“我要说的是地师行踪,自从大天师和大剑仙讨伐北邙山之后,地师就率众遁去,除了以魏臻为首的部分阴阳宗弟子还留在中原,其余人等尽是消失不见。前不久有人发现有阴阳宗弟子在西域一带出没,所去方向正是仙山昆仑所在。只是浩浩昆仑,长约五千里,宽约四百里,进入昆仑境内之后,这些人就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并不如何震惊,早在北邙山一战时,他就推断出地师必然是往西北方向而去,还曾让宁忆多加留意,现在宫官算是彻底证实了李玄都的猜测。只是没了天时地利人和,正道诸宗很难追杀到西域昆仑,而且没有李道虚和张静修联手,更无人敢说自己能稳胜地师,所以李玄都就算是有心阻止地师所谋,终究还是无力。 第五十六章 王霸之辩 宫官之后,第三个发言的是秦素。 秦素耍了个心眼,跟李玄都学的,干脆拿自己说事,直接说秦大小姐到了金陵府,与苏云媗、玉清宁密会,意图暗中抵制镇魔法师张静沉出任正一宗宗主之事。因为在“小紫府”中,众人并无实在形体,所以也不是本来嗓音,秦素不虞被别人通过声音辨别出自己的身份。 除此之外,秦素等人本就是想要为颜飞卿造势,给正一宗施压,此时借着清平会将此事散播出去,算是一举两得。而且她已经提前跟苏云媗打了招呼,不算是自作主张。 对于这个消息,其他人反应各异。太平客栈众人以及周淑宁、苏云媗,早已知情,就不必多说了,其余如“撼庭秋”玉盈法师、“钗头凤”百媚娘等人,则是听过就算,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唯有宫官若有所思。 至于太平客栈众人的消息,李玄都早已在太平客栈的小会上听过,此时再听一遍罢了。不过有些对于旁人却是有用,比如说李非烟提供的一条关于徐载元与施宗曦暗中来往的消息,就让“撼庭秋”玉盈法师低头沉思了许久,看来这位玄真大长公主与徐载元这位宗室出身的总督,不在一条船上。 到了“撼庭秋”玉盈法师,她略作沉吟,缓缓说道:“荆楚总督赵良庚已经与朝廷议定,同意入朝,不过他提出条件是由他的大儿子赵冰玉出任荆州巡抚,由他的小儿子赵青玉出任楚州总兵,再由他的心腹亲信出任芦州布政使。” 一直不予置评的李玄都笑道:“堂堂荆楚总督怎么舍得放弃总督大位入朝做阁老了?” 不等“撼庭秋”玉盈法师回答,“清平调”周淑宁说道:“他本人虽然入朝,但这几州军政要务仍旧被他的儿子心腹抓在手中,就算朝廷再派下新的总督,一时半刻也难有实权,不过是个花架子,他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摆出入朝的架势求得一个清名,暗地里还是抓住实权不放,要名利双收哩。” 李玄都赞赏地看了周淑宁一眼,淡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这儿毕竟不是朝堂,不是讨论朝政的地方,大家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好。” 玉盈法师之后的百媚娘略有几分拘谨,说道:“万象学宫最近多有异动,许多名士大儒纷纷前来,就连社稷学宫和天心学宫、四大书院也都派人前来,除此之外,万象学宫的三位大祭酒已经全部回到学宫,似乎有什么大事商议。” 听到这儿,所有人都是一惊。 无论正道也好,邪道也罢,都对儒门抱着极大的警惕之心,毕竟这些年来,儒门没少打压这些“旁门左道”。尤其是当年宁王叛乱和齐王门客两件大事,使得好些江湖高人死于朝廷和儒门之手,如今朝廷和儒门势弱,不复当年鼎盛气象,各地江湖豪强渐渐坐大,如果儒门要在这个时候密谋什么事情,打压地方豪强,维护自身正统地位,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问道:“我如今不在中原,有些事情知道不多,谁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七宝宫中有了片刻静默,然后刚刚加入不久的“佛霓裳”苏云媗开口道:“关于士林的事情,我知道一些。” 这倒不是苏云媗信口开河,钱家和苏家身为江南两大豪阀世家,并非纯粹意义上的商贾,也是书香门第,每代都有子弟出仕为官,钱家的苏锦儿就在江南士林中交往广阔,大长老钱青白更是士林前辈,许多大儒在他面前都要执晚辈礼,而苏云媗的父亲也是江南士林中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 因为钱青白年长,辈分高,年轻时有才名,同当世名流都有往来,常常压过苏云媗的父亲一头,所以苏家老爷子便另辟奇径,以豪侠之风对待人,极为豪爽大方,谁要是遇到难处,只要去苏家拜访一番,拜一拜,求一求,苏老爷子便慷慨出手。因为此举像极了去寺庙拜佛抱佛脚,所以苏老爷子被士林中人尊称为“佛子”。同时,苏家还资助苦寒士子读书赶考,接济告老还乡的清贫官员,赈济流民百姓,到了后来,“佛子”的名声流传开来,江南地界的士庶提及这位苏家家主,都要尊称一声“苏佛”。 苏云媗之所以在江湖中长袖善舞,是出了名的好人缘,除了慈航宗师承的缘故,家教这方面也是功不可没。 严格来说,苏家和钱家不是儒门弟子,也不是道门弟子,不是朝廷中人,也不是江湖中人,可是和哪一方都有很深的关系,可以左右逢源。如此一来,他们自然消息灵通,可以趋吉避凶,提前准备应对,如此才能使得家族长盛不衰,子孙代代长久绵延。 苏云媗略微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此事是由宁大祭酒发起,说是要在万象学宫之中举行一次‘王霸之辩’,诚邀天下读书人共商国是,点评朝政,讨论如何谋求万世太平。” 此言一出,李玄都第一个反应过来,微讽道:“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们清平会只是想要一个天下天平,比起儒门子弟的万世太平,却是要远远不及了。” 秦素第二个反应过来。 王霸之辩! 自古以来,就有王霸之辩。 王指王道,即先王之正道。 亚圣以王道与霸道相对,认为施行仁政,以德服人者为王道。 霸指霸道,即凭借武力假行仁义以征服别人的政治统治方法。 霸道以武力压服别人,不能使之心悦诚服。 亚圣提倡王道,反对霸道。 法家则提倡霸王之道。 祖龙以后王霸并用。 到了前朝大晋,王霸之辩更为激烈。儒家四位圣贤中的理学圣人就曾与龙川先生有过长达数年的争辩,甚至影响了儒门以后的道理方向。 说起龙川先生,也许有人不知,可他的一首词却是广为流传,李玄都就尤为喜欢其中的两句:“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以及“龙共虎,应声裂。” 儒门中人在这个时候提出了所谓的“王霸之辩”用意何在?秦素虽然对于俗务不甚上心,但毕竟自小生活在秦家,耳濡目染之下,也不是全然不懂。如今天下大势,谁是王?自然是大魏朝廷。谁又是霸?自然是雄踞关外辽东的赵政了。从施宗曦一事来看,儒门对于赵政早有防备,而且防备至深,他们在这个时候提出王霸之辩,这便是要造声势了,要将赵政的名声打落谷底,搞臭赵政,要提前争取士子人心,要占据道德上的高地。 玉盈法师想得更多一些,她联想到先前李玄都的所说的金帐之事,推导出一个让人胆战心惊的结果。儒门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前对赵政动手,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赵政入关大势已成,儒门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赶在赵政决意入关之前,提前出手,先发制人,后发则制于人。 玉盈法师虽然此时只有神魂,但还是觉得后背发寒。 难道大变将起? 第五十七章 异变 凡是能列席七宝宫之人,没有泛泛之辈。很快,所有人都想明白了儒门此举的用意所在。 李玄都叹息一声:“读书人的伎俩,能不能杀人暂且两说,诛心却是一定,不可不慎,不可不察。” 秦素的心情有些灰暗。 如今她人在江南,不知辽东那边是否已经得知这个消息。儒门这次反其道而行之,用表面上堂堂正正的集会隐蔽了自身的真实意图,就好比是将贵重物品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反而比隐藏起来更为安全,要不是有百媚娘和苏云媗,他们未必会注意到儒门的异动。 李玄都环视四周,将众人都细微动作都收入眼中。虽然他也想就此事讨论一二,但清平会中的成员们立场各不相同,互相交流消息还行,讨论就解决办法就有些过分了。他在短暂思考之后,放弃了这个想法,说道:“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今天就到这里。” 众人纷纷起身,沉默着作别。 “浣溪沙”宫官、“卜算子”陆夫人、“钗头凤”百媚娘、“撼庭秋”玉盈法师、“清平调”周淑宁、“佛霓裳”苏云媗等人的身影缓缓散去,只剩下属于太平客栈的七人,李玄都一挥袖,七宝宫中的景象开始变化。 这是李玄都最近钻研“小紫府”的结果,随着他晋升天人无量境,已经可以让七宝宫随着自己的意念变化成不同场景。若是他能晋升长生境界,甚至可以让整个“小紫府”都为之改变。 只见原本仙气渺渺的七宝宫开始寸寸“崩解”,先是七宝台和道祖像渐渐隐去,然后云气消散,所有的砖石分离开来,再重组成斑驳的梁柱、青石的地面、还有墙皮脱落露出内里青砖的墙壁,竟是一座客栈大堂的样子。 一方黑漆柜台,高高的,擦得锃光瓦亮,后头摆着几坛子酒,瞧着似乎有些年头。在柜台旁边是通向二楼的楼梯,楼梯悬空,下方是一张长条榆木桌,左右各有两把圈椅,前后则是各有一把圈椅。李玄都端坐上首位置,秦素坐在他的对面,宁忆与李如是坐在左侧,李非烟和石无月坐在右侧。至于“玉蝴蝶”韩月,只能侍立一旁。 这是太平客栈的小会了。 此时的李玄都便要随意许多,以手撑额,以肘抵住扶手,有些疲惫,问道:“关于儒门之事,大家有什么看法?” 方才苏云媗提到“宁大祭酒”几字时,宁忆的神态就有些微妙变化,此时更是第一个开口道:“我曾经是儒门中人,还是万象学宫的弟子,对于此事,也许要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一些。据我所知,儒门中也并非是铁板一块,与其说儒门要借着此事对辽东施压,倒不如说儒门要整合内部力量,消除不同的声音,所以关键在于一个‘辩’字。” 说到这儿,宁忆伸出右手五指,缓缓握成一个拳头:“出拳之前,要先将五根手指握起,这样力量才能最大。” 秦素问道:“那该如何应对?” 宁忆摇了摇头,说道:“这是儒门内务,外人不好插手,否则就会引得儒门一致对外。我们只能未雨绸缪,做最坏的打算。”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望向李非烟和石无月这两位前辈。 石无月左顾右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一向与这些儒门弟子说不上话,没办法,等死吧。” 李非烟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道:“宁先生说的是正理,素素如今远在江南,待会儿便由我去见一见赵部堂,将此事告知于他,顺便也探探他的口风。” 秦素道:“有劳姑姑。” 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石无月听到秦素对李非烟的称呼之后,立时来了精神,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啧啧道:“这还没拜堂成亲,就已经提前改口了?” 秦素有些不大自在,转开视线,假装没有听见。 石无月却不想放过她,继续说道:“素素,素素,谁是你姑姑呀?我只听说过秦家三兄弟,可没听说过还有姐妹。” 秦素求助地望向李玄都。 太座有命,焉能不从。 李玄都弯曲手指,用指节在榆木桌面上敲了敲,说道:“客栈议事,不要夹杂其他不相干的事宜。” 石无月用手指卷起自己的一缕长发,娇气地嘟起嘴,不说话了。 李玄都瞥了她一眼,想象着石无月年轻时的样子,定是会让部分男人目眩神迷。当然,现在的石无月也不差,拿捏玩弄没有感情经历的少年人还是没有丝毫问题,只是李玄都有些拿不准宋政对于石无月还有几分旧情可念。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李如是开口道:“我会找个机会去拜见司空大祭酒。” 李玄都想也没想就拒绝道:“不可,如今儒门众人云集万象学宫,三大祭酒几乎是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稍有动作都要落入旁人眼中,你若是在这个时候去拜见司空大祭酒,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李如是没有反驳。他与李玄都想法相差无多,只是抱了冒险一试的想法,既然李玄都否决了这个提议,那么他也没什么好坚持的。 李玄都稍微改变姿势,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扶手,说道:“毕竟是儒门,不好正面硬拼,为今之计,只能由云何负责监视万象学宫的动静,然后从长计议。” 李如是点头应下。 李玄都又望向宁忆和石无月,吩咐道:“再有几日,就是小阏氏的寿宴,到那时候,我会在小阏氏的引荐下,面见金帐汗王。在此之前,你们可以混入鱼龙混杂的外城区,静等我的消息。” 宁忆点头道:“我在西北多年,对于金帐的习俗和语言还算熟悉,仅仅是混入王庭外城,不算什么难事。” 石无月瘪着嘴,不说话。 李玄都对她有些无奈,只能稍稍拔高了嗓音:“石前辈?” 石无月有气无力道:“谨遵大掌柜吩咐,大掌柜让我往东,绝不敢往西,大掌柜让我杀鸡,绝不敢宰猪,大掌柜让我抢姑娘,绝不敢抢小子。” 李玄都也不动怒,问道:“石前辈,你还想不想见自己的情郎了?” 石无月乜了他一眼,“情郎?你是说宋政哪个混蛋吗?始乱终弃,屁的情郎。” 李玄都道:“不管是不是情郎,我只问前辈一句话,想见还是不想见?” 石无月立时没了气焰,垂头丧气道:“我贱,我的确还想再见哪个混蛋一面。” 李玄都好心问道:“石前辈,我送你的‘太平青领经’口诀可曾按时修炼?” 石无月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要你管?你若是嫌弃我,大可学宋政那个混蛋,一走了之,或者再找几个娇妻美妾,气死我得了。” 李玄都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看来石无月的疯病有所反复,提及宋政,更有恶化的趋势。 好在客栈几人中,除了石无月之外,其他几人都是靠谱的,有宁忆在石无月身边,他也能放心。 最后,李玄都又吩咐交代了几句,叮嘱韩月照看好双庆府那边,结束了此次议事。 李玄都先收起“小紫府”,再收起提前布置在自己周围的“人间世”,低头看了眼一直随身携带的“大宗师”。从他结束议事的那一刻起,“大宗师”就开始不断颤鸣,虽然十分轻微,但还是瞒不过李玄都。 李玄都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拔出“大宗师”,清亮如水的刀身如镜子一般映照出他的面容。 李玄都皱起眉头,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下一刻,李玄都在刀身上的倒影开始缓缓变化,不是秦玄策的模样,也不是李玄都本来的模样,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中年男子。 第五十八章 假宋政 李玄都凝视着刀身上的面容,问道:“你是谁?” 那人回答道:“我是宋政。” 李玄都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中年男子用正统的大魏官话反问道:“怎么,你不相信?” 李玄都这次来到金帐,也曾想过要寻找宋政的踪迹,如今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说自己就是宋政,李玄都反而要生出几分疑虑。毕竟他一直是将“大宗师”随身佩戴,此刀是宋政的佩刀,宋政当年又与金帐来往密切,金帐汗国中有人识得此刀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并非不相信,实是因为我未曾见过宋宗主,只能算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宋政笑道:“说起来,我也不知道辽东秦家何时出现了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年轻才俊,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是天人无量境,可谓是长生有望。” 李玄都目光一凝:“前辈说笑了,前辈这些年来东躲西藏,又是远在金帐,自然是无暇关注远在万里之外的中原江湖。” “此言差矣。”宋政说道:“有道是‘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之事’,虽然我这些年远在金帐,但对中原之事也算了若指掌,从未听说过秦玄策其人,倒是知道一个叫李玄都的,年纪轻轻,不但做了太平宗的宗主,而且还要迎娶秦家的千金,委实是前途不可限量。” 李玄都笑了一声:“李玄都。” 刀身上的宋政深深望着李玄都,“对,李玄都。” 李玄都说道:“李玄都前途不可限量,与我秦玄策有什么关系?” 宋政说道:“因为秦玄策就是李玄都,李玄都就是秦玄策。” 李玄都举起手中“大宗师”,说道:“我不是秦玄策,你也不是宋政。” 宋政的面容上流露出一分惊诧:“我不是宋政是谁?‘大宗师’是我的佩刀,除了我以外,谁还有如此玄通?” 李玄都说道:“借物显形之法,对于许多高人来说,并非难事,更何况‘大宗师’与我并无太过紧密联系,被人钻了空子,也不是太过匪夷所思之事。” 宋政对于李玄都的这个说法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既然你觉得我不是宋政,那你觉得我是谁?”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始解释自己为何会如此判断:“我之所以认为你不是宋政,因为你与宋政的行事作风不符。我观宋政之生平,五字概括,无利不起早。如果宋政还活在这个世上,那么他潜藏多年,要么是因为身上伤势难以恢复只得藏头缩尾勉强苟全性命,要么就是所图更大。无论是哪个原因,他都不应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就算要主动显露身份,也要有利可图,而且不是蝇头小利。我与宋政素无交集,我实在想不出他不惜暴露身份来见我的用意所在。在我看来,这倒像是个试探。” 宋政脸色不变,“说下去。” 李玄都也不在意此人的无礼,继续说道:“想要试探我的人不少,但有如此玄通之人却是屈指可数。放眼天下,有天人造化境或是长生境修为之人,不过两手之数,只是其中绝大部分人都不在金帐,可能在金帐并会做出此事,我只能临时想出三个人选,一个是与宋政关系亲密的圣君澹台云,一个是金帐汗国那位传说有长生境界的国师,一个是无道宗四王之首的极天王。不知我猜得可对?” 既然被李玄都识破,这个“宋政”没了继续装下去的意思,直接开口道:“李玄都不愧是李玄都,不愧是李道虚的弟子,不愧是能让张静修和徐无鬼青眼有加之人,果然不俗。既然你已经识破我身份,那可否暂且压制血气,让我开启一道‘阴阳门’来到此地,我们也好面谈。” 李玄都说道:“阁下鬼鬼祟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还妄图行欺瞒之事,殊为可疑,诚意更是不足言道,如何能取信于人?” “宋政”笑道:“我让你请我来,是给你自己一个面子。既然你不肯开门请客,那就休要怪我做那不请自来的恶客了。” 李玄都淡然道:“拭目以待。” 话音落下,李玄都以气机贯通“大宗师”上下,刀身上顿时荡漾起层层涟漪,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水中倒影自然也随之扭曲模糊。李玄都再一甩“大宗师”,好似甩掉刀上沾染的血滴,人影便彻底消散。 此人能趁着李玄都分神于“小紫府”的机会借“大宗师”显形,已是殊为不易,至于想要彻底掌控“大宗师”,则是痴心妄想,“大宗师”毕竟是在李玄都的手中握着,就好比两国交战,一方是镇守国门以逸待劳,一方是不远万里劳师远征,后者注定处于弱势。李玄都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动手,是想听听此人到底要说什么。既然此人要做不速之客,要与李玄都面谈,那李玄都也就没必要继续留着“大宗师”上的诸多痕迹。 不多时后,一阵猛烈的寒风生生吹开了李玄都所在房间的窗户,汹汹朔风一股脑地涌了进来,彻骨的寒意充斥了整个房间。 李玄都瞥了眼房间角落放置的火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并且结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就算草原严寒,也不会到这种程度。看来是客人到了。 一缕寒风在屋里打了个转,然后汇聚成一个模糊人形。 李玄都知道这是术法手段,与武学相去甚远,也不如何惊奇,只是说道:“既然来了,就请现身吧,莫要装神弄鬼。” 话音落下,就见从这个模糊人形上延伸出许多线条,纵横交织,转眼便勾勒出一个边缘清晰的人形轮廓。 这个人形轮廓甫一形成,又从这些线条上细分出更多更细的线条,继续交织,开始填充这个轮廓的空白部分,好似一位刺绣高手用线作画,线条逐渐勾勒出衣袍、腰带、手势、长靴的样子。 然后这些半透明的细线开始逐渐变化颜色,根据部位不同,分别转化为衣着布料的颜色、悬挂玉石的颜色、皮毛的颜色、还有人体皮肤的颜色。最后一个童子就这么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栩栩如生。 就算是李玄都见多识广,看完了整个过程之后,也有些吃惊。 术法,或者说道术、法术,的确厉害,有其玄妙之处,关键就在于弄假为真,所以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可能的事情,道术也可以做到,因为本身就是假的。而武学则不一样,修炼体魄气机,无一不是真实存在,不能有半点假,所以武学与人搏杀时厉害,可作用上就有些狭隘,远不如道术广泛。如今的李玄都就算把“漏尽通”修炼到圆满极致,也不可能身化清风,这便是武道的局限。不过术法难修,方士人数少于武夫是公认之事。 李玄都没想到今日遇到的竟然是一位方士。 据他所知,圣君澹台云修炼地仙五太中的“太素玄功”,号称体魄第一,平生不用兵刃,只是徒手对敌,就算天人境之后方士和武夫的界限逐渐模糊,到了长生境后更是殊途同归,但终究还是有界限的,澹台云是毫无疑问的武夫。那么来人显然不是澹台云。 最有可能是金帐国师或者极天王。 不过金帐国师在王庭地位尊崇,他在自己的地盘上,若要见李玄都,根本不必如此鬼鬼祟祟行事,所以李玄都也倾向于此人不是金帐国师。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李玄都轻声问道:“敢问可是无道宗极天王大驾光临?” 第五十九章 真极天 无道宗诸王,乃是直接听命于圣君的护宗王侯,人数不定,多时可达八人,少时可能只有一人,甚至是空悬,根据无道宗的情况而定。诸王名号世代传承,各有职责。比如说七杀王专事刺杀,陷空王负责镇守牢狱,破军王是负责领军,贪狼王是为宗主的谋主。 在宋政时代共有五王,分别是极天王、贪狼王、陷空王、七杀王、百兽王。诸王排班,本应是谋主贪狼王居首,仅次于宗主,但因为当时宋政与地师相交甚密,诸事问于地师,地师成为事实上的谋主,同时也是帝王之师,所以贪狼王就变得有名无实,使得境界修为最高的极天王成为诸王之首。 到了澹台云时代,陷空王早在宋政在位时就死于天乐宗宗主破阵子的“仙鹤神针”之下,百兽王死于李玄都之手,贪狼王仍旧有名无实,七杀王则是站错了队伍,虽然已经重新效忠澹台云,但注定不可能被澹台云真正信任。至于新任破军王宋辅臣,根基尚浅,不能服众。所以诸王之首还是极天王。 在老版太玄榜上,极天王高居第三位,仅次于秦清和白绣裳。只是这些年来极天王一直在闭关潜修,很少出现在人前,就连西京之变这种关乎一宗根本的大事,他也始终没有露面,任由澹台云和徐无鬼相争,使得无道宗中有了“极天王已经不在人世”的传言。 童子淡淡一笑:“算你聪明,我的确是无道宗的极天王。” 分明是稚嫩童音,可说话有时老气横秋,实在有些怪异。 认真说起来,极天王在无道宗已是三朝老臣,当年无道宗老宗主在位时,他在无道宗六王中排名第四,中等靠后。后来宋政在地师的支持下袭杀老宗主,登上宗主大位,开始清洗老臣,于是极天王水涨船高,成为诸王之首。到了后来,宋政失踪,澹台云接掌无道宗,四王中有半数暗中投靠地师,唯有极天王不偏不倚,恪守中立,再加上其他几王都是晚辈,宗内老辈折损殆尽,不管澹台云如何想,境界资历都是数一数二的极天王仍旧是诸王之首。 这样一位老人,已经可以算是万寿真人和藏老人的同辈中人,竟然变成了一个四尺童子。 在众多无道宗弟子的心目中,极天王或是须发尽白的老者形象,或是青春不老的壮年男子,但绝不会是一个一团孩气的童子形象,虽说道门中有返老还童的说法,但无道宗毕竟不同,历代宗主和宗内高手无一不是阴鸷狂傲的魔头形象,与童子形象实在是不沾边。 好在李玄都见过了大天师张静修的身外化身,震惊有之,却也不是不能接受,说道:“返老还童,佩服,佩服。” 极天王淡然道:“小道耳,不足为道。” 李玄都道:“极天王过谦了。倒要请教,极天王如今是何等境界?” 极天王目光一闪,说道:“你真想知道?与我搭手一二不就知道了?” 李玄都摇头道:“我与人交手,要有的放矢,不为争强斗狠。” 极天王笑道:“好一个不为争强斗狠,我年轻时候,可没有你这般心境,那时候意气风发,说什么终有一日要做天下第一人,纵横江湖,所向无敌,当真是不要面皮的胡吹牛皮。直到近二十年来,我修炼‘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慢慢感悟到天人之玄妙,后又冒险逆练‘六合八荒不死身’,十年之功,逆天改命,返老还童,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的妙义,现在想来,什么争勇斗狠,的确都是虚妄。” 李玄都越听越觉得震惊,他是知道“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这两门功法的。 当年陷空王只是无道宗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杂役弟子,可在他二十岁那年,于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颗前古荒兽的玄牝珠以及一门“他化自在无我大法”,他将玄牝珠吞下,又修炼“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念头分化千万,附着于旁人身上,修为一日千里,三日抱丹,十日玄元,月余先天,再有半年,便是归真境九重楼了。由此被两位尊者之一的右尊者传授“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一举突破天人境的桎梏,成为无道宗的第五王,练成分身无数,横行一时。 后来陷空王与天乐宗宗主破阵子交恶,破阵子找到宋政,请求了结私怨,生死自负,事后不得寻仇。因为陷空王在无道宗内同样是结仇无数,无道宗中竟是无人帮他说话,最后宋政同意了这一要求,让两人在北邙山一决胜负。 陷空王自恃有“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可以将神魂以一化万,只要有一丝尚存,既能不死不灭。虽说他还未臻至圆满,但也可将神魂分化数百上千,自然不惧破阵子。哪成想破阵子练成了天乐宗的秘法“仙鹤神针”,专破护体罡气、不坏金身、神魂化虚等手段,两人交手大战,破阵子经验老到,占据上风,那陷空王便用出过去无往不利的“他化自在千万”的神通,瞬间化作漫天“星辰”,只是未等他以神通逞凶,破阵子便祭出“仙鹤神针”,有多少星辰便有多少神针,将其尽数绞杀。曾经也算是威名赫赫的无道宗陷空王就此身死道消,万般机缘尽成空,而无道宗也从五王变成了四王。 这两部功法虽然名头很大,但只是上成之法,否则陷空王也不会死于破阵子之手。 极天王看出李玄都的疑惑,说道:“陷空王修炼的只是残篇,他得到的玄牝珠和‘他化自在无我大法’,都是我早就安排好的。右尊者所传的‘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也是我请右尊者代传。否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那么多大宗师都寻不到、碰不见的秘籍,偏偏落到了他的手中?从这一点上来说,陷空王应该算是我的弟子。” 李玄都恍然道:“因为是残篇,所以只有上成之法的威力。陷空王不知其中缘由,妄自尊大,最终落得一个身死下场。只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极天王笑道:“你是问我为什么传他功法?还是问我为什么看着他自寻死路而无动于衷?” 李玄都道:“如果仅仅是传授功法,倒是有许多解释,比如爱才之心,比如扶植自己的势力,可联系到后者,这些理由就有些说不通了。” 极天王淡然道:“事情过去多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传他功法,未必存着什么好心。想必你也知道,大成之法分为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玄门正道之法屈指可数,大多都是旁门左道之法。虽说旁门左道之法易于速成,但隐患也大,稍有不慎,就要遭其反噬,轻则折损修为,重则性命不保。我得了这两部旁门左道之法后,不敢贸然修炼,要找个合适人选替我试错,就像皇宫大内,皇帝用膳之前都要由专人试毒。陷空王就是我选中的人选,不过我又怕他将两部功法练成之法,势大难制,脱离我的掌控,我便只传他功法残篇,任他如何修炼,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去。” 听到这儿,李玄都已经是完全明白。 极天王道:“不过他也算是值了,若是没有我的传功,他一辈子就是个杂役。现在他反而得了陷空王的尊号,得享荣华富贵,还在江湖上留下了偌大名声,岂不比浑浑噩噩一辈子要强出千百倍?” 第六十章 偷天 生老病死乃是天道至理,人世间不能有长生不灭之人是天地规矩。长生地仙虽然能长生不死,但受到天道压制,只能在人间驻留百年,百年之后便要飞升离世,否则上天便要降下劫难,至死方休。 不过在长生境之下的天人境大宗师却不受天劫的限制,如果是天生寿元极长之人,那就可以活到百岁以上而无天劫之忧。极天王与万寿真人、藏老人是同辈之人,已是寿元将尽,又长生无望,所以他以才会冒险逆练“六合八荒不死身”,使得体魄返老还童,同时辅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使得神魂一扫垂暮之气。此举可谓是偷天换日、鱼目混珠,使他真真正正变成了一个稚童,而不是孩童形貌的老人,等同他平白多出百年光阴,如果他能成功晋升长生境,少则也有几十年的人间时光。 这才是极天王闭关几十年的真相,若是从陷空王开始算起,极天王为此布局了近半个甲子之久,而且修炼三门旁门左道之法凶险莫甚,其中还要逆练功法,更是险上加险,实在难以效仿复制。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弊端,就是极天王的境界修为在这么多年以来未能有太大增进,甚至因为返老还童的缘故还损失了部分修为,虽然如今的极天王仍旧是天人造化境,但是与秦清和当年的宋政相比却是有所差距,大致与张海石、张静沉、白绣裳相差无几。 李玄都问道:“过去几十年中,极天王一直在金帐闭关?” 极天王摇了摇头:“其实我也刚来金帐不久,过去几十年中,我一直藏在一处无人知晓之地。” 李玄都问道:“极天王出关之后就远赴金帐,可是为了寻找贵宗前任宗主宋政?” 以稚童之身出关的极天王在被李玄都识破假冒宋政的把戏之后,就再没有刻意欺瞒之意,大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架势,点头说道:“正是,如今地师远走西域,仅剩下圣君澹台云一人,孤掌难鸣,宋宗主也到了该出山的时候。” 李玄都笑道:“听阁下此言,‘魔刀’还在人世应是确凿无疑了。至于出山一说,不是应取决于‘魔刀’本人的意愿吗?若是他认为可以出山,自然就会现身,何必刻意去找?” 极天王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眸中涟漪微微,说道:“这话也不尽然,宋政此时未必醒着,很有可能处于一种沉睡不醒的假死状态之中,若是没人去叫醒他,他非要睡到地老天荒不可。” 李玄都心中思量极天王此言有几分可信,同时嘴上问道:“前辈寻找宋政踪迹要用到晚辈手中的这把‘大宗师’?” 极天王淡笑道:“孺子可教也。” 李玄都伸手按住腰间“大宗师”的刀首,掌心轻轻摩挲,轻声说道:“当年西北夺刀一战,晚辈败尽无道宗高手,又胜了‘血刀’宁忆,这才夺得此刀。后来晚辈将此刀赠予好友,直到前不久,才从好友手中借来此刀,恕不能外借他人。” 极天王微微皱起眉头,说道:“李玄都,你当然很了不起,不到而立之年就能晋升天人无量境,长生有望,不似我这般只能藏头缩尾地苟全性命,但长生也好,所向无敌也罢,那都是以后几十年的事情,仅就如今的你而言,还不是我的对手。” 平心而论,极天王活了这么多年之后,早已不再意气用事,这番话也说得极为中肯。造化境与无量境、逍遥境不同,逍遥境可以越境挑战无量境,却鲜少有无量境能够挑战造化境,而造化境面对长生地仙时,固然不敌,但有一战之力,众多造化境大宗师联手,甚至可以围杀长生地仙。 极天王是积年造化境,除了境界修为高出李玄都之外,所学之庞杂,未必就比李玄都少了,从他从苍天手中偷得百年光阴的手笔来看,甚至更胜于李玄都,所以他这话并非夸大其词,也不是口出狂言,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李玄都说道:“晚辈当然不是前辈的对手,但这里是王庭,前辈未必能全力出手。” 一直漂浮在半空中的极天王缓缓落地,背负双手,说道:“李玄都,听说你的剑道造诣很是不俗,甚至还刺了地师一剑,我不敢自比地师,却想要领教下你的一剑之威。规矩很简单,我不还手,你随意出剑,只要你能伤到我,我便认输离去,再也不搅扰你。” 李玄都没有立刻答应下来。极天王显然是方士出身,不以体魄见长,他既然敢口出豪言,自然不会像悟真那般以体魄硬抗,而是会让李玄都的剑无法近身,自然就伤不到他。那日在静禅寺中,李玄都之所以能刺中地师,除了有大天师正面牵制之外,地师因为攻心之策未出全力也是原因之一,此时极天王对于“大宗师”势在必得,不会有丝毫留手,李玄都又是孤身一人,与那日情形不可同日而语。 李玄都沉思片刻之后,摘下腰间“大宗师”,随手一丢,“大宗师”不偏不倚地立在两人之间,连刀带鞘入地三分。然后李玄都伸出右手,一柄木剑凭空出现在他的掌中,正是“人间世”。 极天王的黑瞳中仿佛燃烧起两团幽暗火焰,笑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人间世’?有点意思,希望李宗主莫要让我失望才是。” 李玄都问道:“是否要去屋外?” 极天王摇头道:“不必如此,咱们于细微处见高下,若是伤了此地一分一毫,也算你赢。” 李玄都没有觉得极天王狂妄,只是心情凝重再加一分。 极天王说道:“我听说你得了李道虚的‘北斗三十六剑诀’真传,又学了徐无鬼的‘太阴十三剑’,还从白绣裳你那里学了部分‘慈航普度剑典’,三选其一,我很好奇,你会选择哪种剑诀。”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一剑指向极天王,剑上剑气凝而不散,正是杀力第一的“逆天劫”。 极天王仍旧是背负双手,不过双眼中的黑焰越来越盛,眼黑已经彻底遮住眼白,就像两口正在熊熊燃烧的深井。 两人的视线交汇,屋内寒风大盛。 原本早已熄灭的火盆不知何时又有点点暗火,忽明忽暗的火星渐渐变为一丝微弱的火苗,然后这丝火苗迎风见长,越来越大,向四周蔓延,驱散了火盆上笼罩的寒霜,随着一阵噼啪响声,使得整个火盆中燃烧熊熊烈焰,只是这火并非寻常的火红色,而是漆黑如墨,让人望而生寒。 李玄都的身形已经彻底凝滞不动。 极天王双眸中的黑焰变化不定,幻化万千,其中有银河涌动、星辰幻灭,宛若一方宇宙洪荒。而他本人身上的气息则猛然变得博大起来,这一刻他仿佛成了这方世界之主宰,万物之中心,天地之枢机,只是微微低头,似天上仙人俯瞰地上蝼蚁。 李玄都的视线被吸纳其中,挣脱不得。 恍恍忽忽之间,李玄都进入到一种似睡似醒的状态之中,待他清醒之时,发现自己仍旧保持着持剑欲刺的姿势,却已经不在屋中,而是立于一片漆黑虚空之中,远处有星辰点点,近处有蜿蜒银河。星辉满涌,又有诸色异光,使得此处星空并不黑暗,如梦似幻,似真似虚。 下一刻,一个巨大身影从虚空下方向上升起,沐浴着满身星华,如旭日跃出海面,一张脸孔,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 观其形貌,正是极天王。此时的极天王仍旧是孩童模样,但身形巨大,相较而言,李玄都只有米粒大小。 此时李玄都的位置与极天王的双眼齐平,就好似一个孩童站在与自己相差无几的桌前,仅仅是眼睛高出桌面,正仔细观察桌面上的一点米粒。 第六十章 一线 极天王继续升高,李玄都看到了眼睛以下的鼻梁、嘴巴、下巴、脖子、胸膛。与此同时,在李玄都周围又缓缓升起五道黑影,似乎夜色下的山峰,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长短不一。 李玄都下意识地看了脚下一眼,不再是一片虚空,而是一方大地,只是沟壑纵横。 随着极天王的上升,这哪里是什么大地和山峰,五座山峰是五根手指,脚下大地是掌心,至于那些纵横的沟壑,分明是掌心上的掌纹。 一只巨大的手掌从李玄都的下方升起,将他托在掌心。 片刻之后,极天王终于完全现身,盘膝而坐,意态闲适。他左手撑着左膝,右手置于右膝其上,掌心朝上,低头俯瞰掌心正中位置那个如米粒一般大小的身影。 这一幕,好似佛陀掌观佛国。 佛门有婆娑世界的神通,道门有太虚幻境之说。两者殊途同归,都是将他人的神魂强行拉入以神魂之力构筑的幻境之中,若是偏重体魄而不重神魂之人骤然遇到此法,任凭你是金刚不坏之躯,都难逃神魂一死,只剩躯壳的下场。 神魂之争,可以根据自身感悟,具现化出种种在凡世根本不能用出的玄妙神通。同时也可以借助外之力,比如万千香火愿力,可以算是天时,此时极天王将李玄都拉入神魂幻境之中,便是这种手段,似真似幻,似虚似实,在根本上,与“小紫府”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赞叹道:“‘未来星宿大乘劫经’是为佛门妙义,这便是佛门所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吗?” 极天王的嗓音宏大如夏日闷雷,缓缓开口说道:“此时此地,尽在你我一念之间,无论千剑万剑,都在一剑之数,我不会还手,你尽管出剑便是。” 李玄都毫不客气,一瞬间连出三十六剑,三十六道剑气掠向极天王的面门。 就在此时,极天王的脑后出现一轮背光,大如烈日,又似星云,绽放星光,使得整个星空都变了颜色,星光普照,所过之处,将李玄都的三十六道剑气悉数吞没。 剑气杀入星光之中,并未立刻泯灭消散,而是随着星云不断转动,就好似日月东升西落,大海潮起潮落,自有轨迹规则,无法更易,这些剑气纵然不曾消散,也无法伤及极天王分毫。 李玄都的脸色凝重几分,身周有剑气自生,然后屈指一弹。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则有一剑,一剑去又有一剑回,循环往复,故而一弹指之间就有六剑来回激射八百余次。 剑气落在极天王的身上,如雨落湖面,激出无数涟漪,有点点星光飘落,如夜晚流萤。 只是极天王仍旧不摇不动,毫发无伤, 下一刻,极天王空闲的左手轻轻拍打膝盖,顿时漫天星河倒转。 一瞬间,好似天地颠倒,不分上下左右,不辨东西南北。原本静止的星辰开始变化,那些激射向极天王的剑气随之被颠倒了方向,原本向前变为向后,原本向左变为向右,别说是近身至极天王的身前,甚至开始倒飞而回。 李玄都乃是久经厮杀之人,立时心中明了,仅仅是凭借外放的剑气等手段,别说伤到极天王分毫,就是碰到他也是千难万难,为今之计,只能凭借手中三尺长剑,才有可能伤到极天王。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再徒劳激发剑气,开始提剑前掠。 不过眨眼之间,李玄都已经越过道道“沟壑”,从掌心来到手腕位置,然后沿着极天王的手臂向上狂奔,直往极天王的面门而去。 极天王将原本搁置在膝盖上的右手缓缓抬起,向前伸直,拉远了手掌与自己的距离,同时漫天星云疯狂涌动,似是惊涛拍岸,一时间星落如雨,却又不见丝毫杂乱,按照某种轨迹以此下落,仿佛一张由星辰构成的巨大珠帘缓缓落下,遮住了极天王的身形,只剩下右臂还探出珠帘之外。 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已经看不到极天王的身影,只剩下无数星辰拦路,星光耀耀,让他根本看不出半分破绽。 李玄都不闪不避,运转“极天烟罗”护住自身上下,一力前冲,瞬间默然“珠帘”所散发出的无尽星光之中。 此时现世之中,窗口仍旧敞开着,寒风不断灌注其中,吹得火盆中的黑焰跳动不休。 李玄都仍旧保持着出剑的姿势,脸上表情平静,但眼神中却藏有惊讶之意。 极天王站在李玄都的对面,面无表情,只是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双眼。 李玄都闯入星光之中以后,不能视物,不能感知,只能凭借直觉前行。而极天王也信守承诺,周围的星光并未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不过诡异的是,星光会不断附着在李玄都的护体罡气之上,使得李玄都的负担越来越重,身形也越来越慢,到了最后,竟是步履维艰,如老弱之人登山。 李玄都却全然不在乎这些,只是闷头前行,任凭身上负担再重,也不曾停下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李玄都终于穿过了这道“珠帘”,但身上也附着了数不清的星光,已经看不清李玄都的本来面容,只能依稀看出一个人形轮廓,再有就是那只鹤立鸡群的右手,以及右手中死死握着的“人间世”。 从始至终,“人间世”上没有沾染半分星光。 对于李玄都来说,这就够了,剑上无因果,心中无杂念,出剑就快。 李玄都继续狂奔,从极天王的肘部掠向肩膀。 极天王仍旧是表情漠然,丝毫不为所动,他虽然许诺不还手,但却可以通过各种阻碍耗死李玄都,毕竟李玄都是武夫,侧重体魄,而他却是方士,侧重神魂。此时二人神魂相斗,李玄都的最大依仗“漏尽通”已是没了作用,仅凭神魂,如何是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的极天王的对手。 极天王猛地握起右拳,一瞬间之间,整条手臂上散发出无数星光,使得李玄都好似身陷泥泞之中,每一步都要破开一重星光。 在佛家之中,有过去佛、现在佛和未来佛,“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对应的便是未来佛祖,只是在佛家之中,未来并非占验卜算之道,而是意味着末法时代,所以这部“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与占验未来没有半分关系,而是劫灭之法。 到了此时,李玄都也不能再有丝毫留手,大喝一声,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仙剑化血诛”一剑。 此剑在“太阴十三剑”中杀力最大,速度最快,用于刺杀则无往不利。 一瞬之间,李玄都一人一剑化作一道血色长虹,瞬间破开重重星光,跃升至极天王的面前。 与此同时,极天王的身上笼罩了一层翻滚不休的黑色雾气,且这层雾气还在不断上升蔓延,很快将他全部笼罩其中,在一转眼的功夫变为通体漆黑之色,浑身上下充斥着有违天道的压抑气息。继而在他身周燃起熊熊黑焰,原本宝相庄严的脸庞上更是浮现出一个狰狞的可怖神情,似要择人欲噬。 佛魔一线。 第六十章 观微御剑诀 “太阴十三剑”各有玄妙,在最后几剑之中,无疑是“心魔由我生”威力最大,“剑心太玄意”剑术最高,“青墨三千甲”守御最强,“碧海潮月明”剑气最盛,而“仙剑化血诛”则杀力最大。 “仙剑化血诛”与“心魔由我生”不同,“心魔由我生”是融合十二剑之精华,进可攻,退可守,无一方面不强。而“仙剑化血诛”杀力虽大,但反噬也大,可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此种反噬与“心魔由我生”不同,后者是在修炼过程中产生心魔,一旦练成之后,就再无后患隐忧,可“仙剑化血诛”却是不然,修炼过程中并无障碍,但每次使用都要损耗气血,故而李玄都在练成之后,很少使用。 面对这一剑,极天王没有丝毫小觑之意,不再单纯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应对。极天王有三门绝学,除了“六合八荒不死身”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之外,还有一门“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六合八荒不死身”是道门之法,“未来星宿大乘劫经”是佛门之法,而“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却是非佛非道非儒的魔道之法。 极天王此时转换两门功法,便是由佛入魔,法身法相随之变幻,由庄严化作狰狞。 李玄都一剑所化血虹,直奔极天王的眉心而去。 如何以小胜大,在皂阁宗地上鬼国一战中,李道虚已经给出了明确示范。 李玄都轻飘飘地落在极天王的眉心位置,手中“人间世”没有半分凝滞地刺下,剑身尽数没入其中,只剩下剑锷、剑柄还在外面。 一瞬之间,自剑落位置,延伸出无数裂痕,裂痕之中有滚滚黑焰燃烧喷涌。然后这些裂痕开始不断蔓延,从眉心蔓延至整个脸庞,再由脸庞蔓延至全身上下。 下一刻,极天王整个人崩碎成漫天火雨。 可李玄都并无丝毫欣喜之意,因为刚才的一剑并未伤到极天王。 只见这些散落的黑色火焰在迸射散落的过程中分化万千,每一朵火焰都是一个极天王,每个极天王的姿态、形貌、动作、气态各异,有的妩媚似飞天,有的圣洁如菩萨,有的庄严如佛陀,有的忿怒似明王,有的怒目似金刚,还有的狰狞似魔头,妖娆似魔女。诸多极天王环绕四周,齐齐开口,有的念诵佛门正经,有的却是口出蛊惑人心的魔音。 李玄都猛地抬头望去,上方星云涌动,缓缓分开一线,一尊高大的极天王高坐星云之上,一腿伸直,一腿曲起,意态闲适,正向下俯瞰渺小如蝼蚁的李玄都。 念头分化千万,当年的陷空王便是依仗此法才能横行一时,如今极天王比之当年陷空王强了何止一筹。 李玄都一振手中“人间世”,将剑身上残留的血气和黑焰一同甩落,然后一剑指天。 碧海潮月明。 一轮明月,冉冉升起。 李玄都紧随明月而起,身后出现一尊巨大无比的白衣观音,不逊于极天王。 在现世之中,李玄都万能有如此手段,可此地却是就在一念之间,不可以常理论之。 这尊白衣观音现世之后,从背后出现无数纤细手臂,密密麻麻,不计其数,远远望去,好似孔雀开屏一般。继而每只手中都生出一剑,向四面八方出剑。众多悬浮于四周如点点繁星又似满天星辰的极天王被交织成网的剑气撕扯成碎片。 另一边,明月已经升至星云之上,大放光明。 极天王似乎是嫌弃明月刺眼,直接伸手将其摘下,握住手中。然后极天王又探出另外一只手,撕扯下一大块星云,将星云覆盖在明月之上,再不见半分月华。 与此同时,极天王感知到一股正在不断攀升的浓郁剑意。 漫天涌动的星云甚至为之一凝。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李玄都已经趁此时机掠过星云再次来到极天王的面前。这次李玄都没有丝毫停顿犹豫,直接一剑穿心而过。 极天王的庞大身躯开始剧烈震动,继而胸口轰然炸裂开来,从中涌出无数黑色火焰,火雨漫天。天上的黑炎几乎蔓延成一片火海,极天王沉寂片刻后,表面出现了无数道细微裂纹,无数黑炎从裂纹中喷涌而出。 李玄都出现在极天王的身后。 只听轰隆一声,极天王的身躯在火海中轰然坍塌,无数黑炎从其体内流淌开来。不过这次变成了无根之木,在从空中落下后缓缓消散,仿佛一场浩大火雨。 天地复归黑白二色,再无极天王的身影,一轮明月悄然出现,银白的月光从空洒落。 李玄都皱起眉头,发现自己仍旧身在幻境之中,未曾回过现世。 “他化自在无我大法”能将自身念头分散成无数部分,聚散不定,在李玄都一剑穿心之后,极天王就化作无数黑焰彻底散去,漫天火雨,也不知哪一朵黑焰才是他的真正念头所在,若是李玄都不能从万千黑焰中找出极天王的真正念头,那他就破不去这处神魂幻境,也伤不得极天王分毫。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手中“人间世”直接炸裂开来,化作无数微小如毫毛的小剑,如绵绵细雨,似巧线穿针,弥漫密布周天,似慢实快地漫天飘洒落下。 这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观微御剑诀”,与天乐宗的“仙鹤神针”有几分相似,当年清微宗有一位祖师与一位出身南疆大巫斗法, 那大巫饲养了万余金蛊,坚若金刚,无孔不入,能啃食法宝、兵刃,十分厉害。不过这些金蛊有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在背部双翅展开的时候,会露出甲壳的缝隙,若是攻击此处,蛊虫立时就会死亡。不过蛊虫本就只有指甲大小,这一线缝隙更是微小到只剩下一条细线的程度,如何能破?就算能破,数万只蛊虫如何能尽数破去? 那位清微宗祖师为了应对这位大巫的蛊虫,耗费十余年的时间,花费无数,炼制了一套细如牛毛的微缩飞剑,乍一看去,似是郎中医士针灸所用的银针,实则无坚不摧。两人再度交手时,那位清微宗祖师便以“观微御剑诀”驾驭万千飞剑破去金蛊,杀了大巫。 所谓“观微御剑诀”,其根本正是“御剑术”,所谓以意御剑,可御剑百里,飞剑千余,遮天蔽日,方是真正的剑仙风采。“观微御剑诀”在“御剑术”的基础上,融合了“驭剑术”的优点,炼制细小飞剑,分神念驾驭万千飞剑,杀力更强,只是李玄都嫌弃炼制飞剑繁琐,未曾用过。如今身在幻境之中,只要现世之中力所能及,此处都能化作现实,而“人间世”正好有分化万千的玄妙,李玄都便将心中具现的“人间世”炸裂出万千飞剑,再以“观微御剑诀”的手法用出。 飞剑所过之处,气机激荡,一朵朵炸开的黑焰之中,隐隐可见一张张狰狞的极天王面孔,然后被飞剑斩杀,彻底化作虚无。 飞剑之上同样蕴藏剑气,如气如雾,犹如三月不湿衣衫的春雨,万千雨丝在无声无息之间洒落,漫天黑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最终只剩下一朵黑焰,化作一朵黑莲,然后黑莲上生出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极天王,摇头叹息道:“三大剑诀各有所长,你能存乎一心之间,老夫佩服。” 李玄都不曾说话,五指握拳,漫天细小飞剑合作一处,重新化作“人间世”,一剑将这个极天王斩去。 第六十一章 天宝八载 现世中,一阵刺骨寒风吹过,吹落点点残雪。 李玄都眼神中的一抹惊骇缓缓敛去,又有一抹恍惚,仿佛一个大梦之人刚刚醒来。他环顾四周,火盆中的火焰已经熄灭,只剩下些许火星,忽明忽暗,最终归于沉寂。 李玄都望向极天王,他双眼没有睁开,似是在假寐,但在眉心和胸口位置,却有点点血迹。 过了片刻,极天王睁开双眼,说道:“李宗主能出任太平宗的宗主,实至名归,这一战,却是我输了,我自当遵守诺言,不再叨扰李宗主。” 李玄都手中“人间世”斜指地面,一探左手,插入地面的“大宗师”自行飞入掌中,然后才说道:“承让。” 极天王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化作一股寒风,涌出窗外,然后窗户自行合拢,好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般。 李玄都摇了摇头,觉得刚才一幕似是大梦一场,李玄都不敢说自己胜过了极天王,只是极天王出于某些顾虑未曾还手罢了,如果极天王不是只挨打不还手,李玄都能否近身还是两说。 不过这件事也给李玄都提了个醒,“小紫府”虽然隐蔽,但不是无所不能,也不是毫无破绽,比如极天王这等善于运用神魂的高人,就能察觉到些许异样,并趁此时机在“大宗师”上做了手脚,所以李玄都决定最近这段时间里,尽量减少使用“小紫府”的次数,若无必要事情,不再召开太平客栈的小会。 另一边,正在闭目养神的皇甫毓秀猛地睁开双眼,然后就见狂风大作,吹开门扉,一个四尺童子凭空出现在他的面前。 皇甫毓秀起身问道:“前辈可是取回‘大宗师’了?” 极天王摇了摇头:“低估了李玄都。” 皇甫毓秀面露几分忧虑之色,“那圣君那边,我们该如何交代?” 极天王摆了摆手道:“不必担心,如果只能靠‘大宗师’才能找到宋政,那么澹台云早就亲自出手拿回‘大宗师’了,不会等到现在才临时抱佛脚,应该还有其他后手。” 皇甫毓秀点了点头:“如此就好。” 极天王来到自己的古琴旁边,轻轻拨弄了几下琴弦,忽然说道:“宋政此人,天性多疑,就连我们这些手下也是,他所说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他施人恩惠,与我送陷空王机遇,并无太大区别,定是有所谋求。若是果真有一日,宋政回来了,如何与他相处,却是要好好思量,免得一步走错,落得陷空王那般下场。至于有些不必要的心思,还是收敛一二。或者干脆是心一横,一条路走到黑。最是忌讳犹犹豫豫,进又不进,退又不退。” 极天王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皇甫毓秀却是脸色微变,然后恭敬应道:“多谢前辈指点,晚辈牢记心中。” 极天王轻轻一笑,“年轻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怕是难以自拔。” 皇甫毓秀脸色再度变化,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极天王叹息道:“你虽然是道种宗的宗主,但却是无道宗出身。区区一个道种宗如何能与无道宗相比?日后这无道宗的宗主大位,说不得要落在你的身上。老夫之所以对你说这些,是不忍见你越陷越深,最终自毁前程。当然,老夫也有一点私心,自老夫行偷天之举后,得以返老还童,又得了百年光阴,澹台云也好,宋政也罢,坐化也好,飞升也罢,终归是要比老夫先走一步。无道宗宗主这个位置,如居于火聚之中,老夫没什么兴趣,不过老夫在无道宗待了一辈子,人老恋旧,也不想自立门户,所以还是想要做一回四朝元老的。皇甫宗主,在这一点上,你不妨学一学李道虚,看看他是怎么做的,如果学不来,那就退而求其次,学一学李道虚的两个弟子李元婴和李玄都,看看他们又是怎么做的。” 皇甫毓秀神情复杂,讷讷难言。 …… 不管年关如何难过,年关终是到来了,在这一天,皇帝陛下要率领宗室勋贵及文武百官祭告先祖天地。 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太子年仅十岁,注定难以执掌朝局,故而穆宗皇帝遗命以内阁首辅张肃卿为首的四位内阁大学士为顾命四大臣,辅佐幼主,同时为了制衡顾命四大臣,穆宗皇帝又命司礼监和印绶监将天子六玺交予皇后谢氏掌管,一应诏命圣旨,必须有玉玺加盖,方能生效。 穆宗皇帝驾崩之后,太子继位,次年改年号为天宝,尊谢皇后为太后。 天宝元年,天宝帝十一岁。腊月三十是天宝七年的最后一天,而大年初一则是天宝八载的第一天,天宝帝虚岁十八,已经娶了皇后,有了自己的长子。 年号纪年,已经过去的年份,一律称“年”,如天宝元年,而还未过去的年份,则称“载”,如天宝八载。 天宝八载大年初一,开启太圣殿,百官朝贺新春。 皇帝陛下大肆封赏,除了赏银之外,还有恩旨意,先是以晋王劳苦功高为由,往后奏折中。不许直书其名,要加“叔王”二字。直接在名号前书长辈称呼的,本朝也有先例,都是在皇上即位时叔王辅佐。才会给此尊崇,距离真正的“摄政王”只差最后一步。这“叔王”之号冠上,晋王的身份就拔高了一筹,不仅所有的大臣见了晋王都要执礼,连宗室诸王也不能幸免。 晋王自是出列谦让,道:“臣惶恐,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臣未建寸功,德行有限,怎敢厚颜妄承皇恩?” 天宝帝见状,竟是离开龙椅,起身亲自搀扶起晋王,道:“王叔不必多礼,王叔这些年对朕多有看顾,朕都记在心上。” 旁边原想劝谏的几位大学士,听了这话,都闭上了嘴巴。 这还不止,接着天宝帝又赏赐了御前赐座,可谓是殊荣极致,就差剑履上殿。 紧接着,天宝帝又授幽燕总督徐载元太保衔,虽然自从大魏仁宗皇帝之后,三公就已经成为彻头彻尾的虚衔,但仍旧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首,等闲不会轻授,若是不论实权,太保尚在大都督之上,徐载元被加封太保之后,成为仅次于太师张肃卿的庙堂大佬。 如此一来,满朝上下都心知肚明,这个太师八成就是孙阁老的囊中之物。只是也不是白给,只怕要用内阁首辅的位置来换才行,算是恩荣致仕。 紧接着,皇帝陛下又下旨令五军都督府组建太子六率,同时加授了太子太保、太子太师、太子太傅、詹事府太子侍读。 太子侍读,无品无职,说白了就是陪太子读书,不过这个职位却至关重要,从古至今,新皇登基后,原本的太子侍读一跃成为朝堂新贵的不知凡几。毕竟天家无亲情,兄弟之间多的是明争暗斗,能从小一起长大的香火情分尤为不易。太子侍读就是名副其实的太子近臣。 若是老皇帝如此,却是半点也不奇怪,可天宝帝刚刚成年,还未亲政,皇长子还在襁褓之中,就如此操切地组建太子班底,实在让人生疑,难道死皇帝身患隐疾,自知命不久矣?还是说,这并非皇帝本人的意思,而是太后的旨意。 不过皇帝陛下的这一番动作,表面上的用意已经是昭然若揭,虽然“三公”已经成为虚职,但是”三保”却有辅佐太子的实职,皇帝陛下一口气将“三保”全部封出,又组建东宫六率,无疑是要册立太子。 第六十二章 新春 在帝京,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是一年中难得的闲暇时光,在这段时间里,各大衙门都会封印,直到正月十六才会开印办差。普通商户虽然不像衙门一样休息长达半月之久,但也要到正月初六才会开门营业。 不过这些都是中原的传统,王庭这边却是不然,反而因为随着小阏氏寿辰的临近,愈发忙碌。 因为李玄都是小阏氏点名邀请的客人,子雪别汗为李玄都准备了一身专门的礼服,不得不说子雪别汗的心思细腻,因为顾及到李玄都的中原使者身份,没有为他准备金帐风格的衣物,而是一身大魏朝廷的伯爵礼服,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得来。 李玄都仔细观看了这身伯爵礼服,其属于朝服的范畴。 大魏官员服饰主要分朝服、常服和公服。 朝服,赤罗衣,青缘,腰系赤白二色绢带或者革带,戴梁冠。 公服,右衽圆领,戴幞头,没有蔽膝等复杂的装饰物。区分品级的主要方式是颜色,四品以上为绯色,五六七品为青色,八九品为绿色。除此之外,腰带也有不同,一品腰玉带,二品为花犀带,三品着金钑花带,四品着素金带,五品着银钑花带,六品七品着素银带,八品九品着乌角带。 常服和公服类似,着圆领袍和幞头。常服有一个特点是可以用杂色,主要区分等级的是胸前刺绣飞禽走兽的补子。文官绣飞禽,一品二品、仙鹤锦鸡。三品四品、孔雀云鴈。五品、白鹇。六品七品、鹭鸶鸂鶒。八品九品、黄鹂鹌鹑练鹊。御史、用獬廌。武将绣走兽,一品二品、狮子。三品四品、虎豹。五品、熊罴。六品七品、彪八品九品、犀牛海马。公侯伯和驸马绣麒麟、白泽。 这身伯爵朝服就是绣麒麟补子,各种佩饰一应俱全,只是在细微处略有瑕疵,伯爵和驸马在玉带上有所区分,公侯伯等所用玉带是石青色,驸马所用玉带是金黄色,李玄都疑心是子雪别汗故意试探,便请月离别告知子雪别汗,子雪别汗那边很快便送来新的玉带。 按照月离别转述子雪别汗的解释,这些中原朝服并非金帐仿制,而是当年金帐南下时,从一处皇家库房中得来,金帐人对于中原人的条条框框也是半懂不懂,若是有所纰漏之处,还望使者见谅。 月离别双手捧着子雪别汗重新送来的玉带,笑问道:“公子,可要我侍奉你更衣?” 李玄都摆了摆手:“万不敢如此。在中原,这种事情要么是妻妾做的,要么是丫鬟做的,堂堂那颜,可不是我的丫鬟。” 月离别没有强求,将玉带放下,缓缓退了出去。 李玄都骨子里还是个江湖人,行走江湖是件苦事,刀光剑影的厮杀就不多说了,风餐露宿更是寻常,无论是什么出身,都不存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种朝服穿起来固然繁琐,一个人也可以应付。 不多时,李玄都换好了朝服,外穿红罗上衣、下裳和蔽膝,内穿白纱单衣,足登白袜黑履,腰束革带和佩绶,头戴有梁冠。 到了如今,李玄都终于有些中原使者的气派了。他走出自己的居处,以李玄都每到一个新地方都要首先观察地形的习惯,早已对府邸了若指掌,径直往月离别的书房行去。兴许是月离别早有吩咐,一路上遇到的侍女、奴隶、护卫都对李玄都毕恭毕敬,低头侧立,不敢多看一眼。 来到书房,月离别也不是无所事事,正在刻苦攻读中原的各种典籍。而且与迂腐士子不同,月离别不拘泥于一家之学,虽然都在初级阶段,但也算是诸子百家均有涉猎,殊为不易。见李玄都进来,月离别起身相迎,笑道:“人靠椅上马靠鞍,秦公子换上这身礼服之后,真是英俊。” 李玄都一笑置之,随意问道:“那颜最近在读什么书?” 月离别如实回答道:“在读一些心学,我记得那位开创心学的儒家圣贤,也是一位伯爵。” 李玄都笑道:“那位圣贤在孝宗年间出仕,武宗年间官至兵部尚书,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封‘新建伯’,离世之后谥文成,追封为‘新建侯’。在大魏,封爵殊为不易,非军功不可,新建伯是因为平定宁王之乱才得以封爵,而武宗皇帝本欲御驾亲征平定宁王之乱,因此对新建伯颇为不满,终武宗一朝,这位圣贤都未得到朝廷封赏,直到世宗即位,才被真正封为新建伯。只是这些名爵之位对于圣贤而言,只是身外之物,圣贤之所以出仕为官,也仅仅是因为儒门有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之说,平叛即是立功,故而圣贤在知天命年纪之后,就辞官讲学,并在天心学宫留下四句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月离别心悦诚服道:“秦公子博学。” “不敢当。”李玄都摆手道:“如果那颜生在中原,自小耳濡目染之下,定是比我这种略知皮毛的更胜一筹。” 李玄都又随手翻看了其他几本书籍,竟然有关于农桑和水利的,让李玄都感叹这个女子的格局远见,只是这些对于金帐来说没什么用,再大的学问,也要讲究一个因地制宜,天时地利如此,草原注定不能种田垦荒,很难因人力有所改变。 两人又是闲聊几句之后,李玄都终于转入正题,问道:“我们何时去见小阏氏?” 月离别微微低头,说道:“随时可以。” 李玄都沉默了,目光转向窗外:“那颜,我不是挟恩图报之人,但我希望我的诚意能得到等同的回应,也就是将心比心。” 月离别抬起头凄地望着李玄都,说道:“我哪些地方不真心,还请秦公子说清楚。” 李玄都说道:“我问那颜何时去见小阏氏合适,你为何搪塞敷衍于我?” 月离别说道:“秦公子的心比日月都明亮,心中早有定计。” 李玄都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我有什么想法是我的事,我现在要听一听那颜的建议,还望那颜不要推辞,更不要敷衍。” 月离别只好说道:“是。如今整个王庭的目光都聚集在小阏氏的身上,因为老汗已经确定要在小阏氏的寿宴上露面,而老汗的近况也直接决定了未来王庭的走向如何。如果秦公子决定在这个时候去见小阏氏,势必会进入所有王庭权贵的视线当中。所以,在我看来,公子要不要见小阏氏,取决于公子想不想在这个时候进入王庭的中心,这里就像一方沼泽,进入容易,出去很难,而且还有被吞没的危险。公子,准备好了吗?” 李玄都又是沉默了片刻,似是在斟酌思量,然后才缓缓开口道:“我孤身一人,没什么准备不好的。如果我在寿宴当天再去去小阏氏,就与众多客人别无二致。” 月离别点头道:“是。” 李玄都笑了一声:“若是想要藏在不起眼的地方,我又何必远赴金帐?既然来到金帐,那就已经是万众瞩目。老话说得好,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恐怕现在整个王庭都已经得知了中原使者的消息,就像一轮太阳已经从东方升起,照亮了天幕,那么对于人间来说,旭日初升和日悬中天还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 月离别听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说道:“据子雪别汗所说,阏氏正在全力扫清障碍,尽力促成公子与老汗的会面。我可以派人去打探消息,如果阏氏已经成功,那么公子便可以去见小阏氏。” 第六十三章 联手 诸位阏氏的行宫十分特殊,虽然金帐中人不讲究男女大防,但一众男子那颜们也不好贸然去拜见一位阏氏。反而是女子那颜们和一众贵妇却是没有这种限制。月离别是被小阏氏养大的,算是养女,前去拜见养母根本是再合理不过,不过如今王庭上下都知道中原使者居住在她的府邸之中,他也不好贸然行动,只能派人。 自从上次药木忽汗想要杀掉月离别之后,月离别与药木忽汗之间就有了心结,小阏氏为了安抚月离别,也为了取信于李玄都,派出了自己的一位贴身女侍,名叫月娘,充当月离别的护卫。两人此时见面不方便,就由月娘负责传递消息。 很快,月娘就带来了小阏氏的消息。 老汗已经初步了同意了与中原使者见面的事情,不过具体细节还没有确定下来。毕竟老汗现在很忙,忙到没有半点闲暇时间,只能抽出时间来与李玄都见面。原因很简单,老汗在忙着求长生。 世宗年间有一位端清世子,精通律学、音律、舞蹈、算学、天文历法,尤为擅长乐器制造,有“律圣”之称,曾经做了有一首名为“十不足”的打油诗,如是说道:“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却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家人招下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吕祖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坐下,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这首打油诗作于世宗年间,众所周知,世宗皇帝崇道,曾经二十年不上朝、不听政,闭关玄修,以求长生。这首诗的后半部分有讽刺世宗之意,不过这也是历代帝王的窠臼,年轻时雄心壮志,不信鬼神,但是年迈之后,放不下手中权势,又恐惧死亡的临近,对于追求长生一事就失了分寸,甚至为此疯狂。 老汗在年轻时,立志要一雪前耻,屡次率军南下,甚至曾身先士卒杀敌,在部下劝谏时,却说:“天下之间岂有长生不灭之人?”可到了如今,老汗已经把这些话忘了大半,他未必相信有人能让他长生不死,但肯定相信有人能让他延年益寿,再多活几年。对于一个天年将尽的将死之人来说,哪怕是多一天,也是好的。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小阏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汗之所以不肯死去,也许不是因为贪恋权势,而是因为新汗立足不稳,他要扶持新汗顺利接过汗位之后才肯离去。 不管是哪种可能,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老汗不愿意就此死去,要延续寿命。 至于谁有为老汗延年益寿的本事,自然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师了。在草原上,有王权,也有神权,王权的代表自然是汗王,而神权的代表就是国师,国师在草原上的威望极高,权势极大,只是国师轻易不会动用手中的权势,甚至露面的次数比老汗还少,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王庭中还居住着一位国师,保护老汗不受外力的钦犯。根据小阏氏所说,国师最近都居住于老汗的金帐之中,为老汗“治病”。 在这段时间,老汗一直对外宣称是卧病在床,所以国师只是治病,而根据小阏氏所言,老汗其实就是早年受伤太多,血气损耗严重,早早天年将尽,只是吊着一口气撑着,这口气在,老汗就在,这口气不在,老汗就要撒手人寰。不过现在情况有了改观,经过国师的一番调治之后,老汗竟然开始逐渐好转。 听到这儿,李玄都已经明白了,国师一定是通过某种手段在为老汗续命,甚至卓有成效,所以老汗才会决定在小阏氏的寿宴上露面。若是有可能,老汗本不会在这个时候强行露面,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他要在王庭权贵们露面,展现自己的健康,让忠于自己的臣子们安心并且更加忠心,震慑那些身怀异心之人,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收起已经露出的獠牙和利爪,平复王庭内部的暗流涌动,稳固自己的权势。对于老汗而说,权势和长生缺一不可,若是没了手中的权势,仅仅是长生不死,也没什么乐趣。 不得不说,小阏氏收钱之后,的确办事。这种关乎到汗王之位的消息,万金难求。小阏氏愿意将这等重要情报告知李玄都,算是给出了极大的诚意。不过小阏氏也不是全无机心,如果老汗一直病重下去,她自然不会泄露分毫,可既然是老汗开始好转,再守着这个消息就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了,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李玄都现在终于摸清了王庭内部争斗的大体脉络,唯二不清楚的,老汗选择的新汗人选,以及无道宗之人在王庭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不过这些都无关大局,在当今这个世道,人心思动,建造一栋房子很难,所以求得太平可谓是步履维艰,但是毁掉一栋房子却要简单许多。在大魏,李玄都是建房子的人,无道宗是摧毁房子的人,所以李玄都步履维艰,现在到了金帐,如果无道宗想要做个裱糊匠,李玄都不介意尝试一下易地而处的滋味,如果无道宗也想毁掉金帐这栋房子,那就是志同道合。无论是哪种情况,李玄都都乐见其成。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正当李玄都听月娘叙述小阏氏传递来的各种消息时,有护卫向月离别通报,“外面有一个自称皇甫毓秀的中原人求见使者。” 月离别望向李玄都,征询他的意见。李玄都示意月娘退下,说道:“让他来见我。” 月娘得了小阏氏的命令,对于这位中原使者十分恭顺,立刻退下,只剩下李玄都和月离别两人。不多时后,皇甫毓秀孤身一人在侍从的引领下,来到月离别的书房。 “佳人相伴,李先生好福气。”皇甫毓秀的目光扫过月离别,以老朋友的语气调侃,似乎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李玄都说道:“先是极天王,又是皇甫宗主,这是先兵后礼?” 皇甫毓秀坦然道:“可以这么说,想要坐下来谈,前提是能站起来打,如果没有还手之力,也就没有谈的必要,只能任人宰割。” 李玄都并不否认皇甫毓秀的说法,问道:“皇甫宗主来到此地,是尊奉了圣君的命令?” 皇甫毓秀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问道:“皇甫宗主的来意是什么?是威胁我,还是想要与我联手。” 皇甫毓秀没有任何犹豫,说道:“自然是联手,毕竟‘大宗师’在李先生的手中。” 李玄都不置可否,说道:“我曾见过小阏氏,她教给我一个道理,陌生人之间的合作要从诚意开始,说说吧,皇甫宗主能给出什么样的诚意。” 皇甫毓秀说道:“这就要看李先生想要什么?” 李玄都说道:“我想知道宋政失踪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甫毓秀脸上浮现笑意,因为就在前不久,极天王已经将当年的事情经过告知于他,于是他便将极天王所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李玄都。 李玄都听完之后,沉思片刻,说道:“既然皇甫宗主是带着诚意而来,我没有拒绝的道理。” 第六十四章 另有所图 皇甫毓秀有些意外李玄都竟然如此好说话,不由问道:“先生就这么答应了?” 李玄都反问道:“不然呢,难道我还要给皇甫宗主设下什么考验不成?这又不是收徒弟,再者说了,我也没资格做皇甫宗主的师父。” 皇甫毓秀笑了笑,“先生爽利。” 因为是在金帐,他故意省却了那个“李”字,只是称呼先生。 李玄都说道:“在这里,皇甫宗主不必称呼我‘先生’,可以叫我秦玄策。” 皇甫毓秀点了点,说道:“秦先生也可以把‘宗主’二字省去,实在是太扎眼了。” 从始至终,月离别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倾听。两人都是用大魏官话交谈,月离别当然能听得懂,而且还听出了许多不一样的意味。首先可以肯定,这位秦公子在中原的地位很是不俗,极有可能是不逊于诸王的大人物。其次,不仅仅是一方中原势力进入了王庭,除了秦玄策之外,还有这位皇甫宗主及其身后的势力,现在他们似乎要达成联手。 想到这里,月离别只能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金帐非常强大,强大到可以中原抗衡,甚至在中原虚弱的时候重创中原,当金帐铁骑驰骋天下的时候,中原人根本不敢踏足王庭半步,但是金帐也有虚弱的时候,而比虚弱更可怕的是内乱,内乱便会导致有人主动引狼入室,那么最坚固的堡垒也会从内部被攻破。 就在这时,李玄都对月离别说道:“那颜,能否请你暂避一二。” 月离别默默起身,离开书房,将此地留给两人。 李玄都设下一道隔音禁制,方才说道:“皇甫兄,可以说明你的来意了。” 月离别离开之后,皇甫毓秀就不用刻意隐瞒李玄都的身份,微笑道:“李先生此话何意?” 李玄都说道:“只怕联手一事,并非圣君的意思,而是皇甫兄自己的意思。” 皇甫毓秀脸色一变。 李玄都继续说道:“不要忘了,宋政落得今日的下场,是拜谁所赐。当年玉虚斗剑,宋政被家师重创,长生死了也好,没死也罢,终究是与家师脱不开干系。如果宋政没死,他会与家师一笑泯恩仇吗?对于他这种一代枭雄而言,长生无望,霸业成空,可比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还要锥心,你说他会如何看待我这个仇人弟子?” 皇甫毓秀说道:“先生多虑了,正所谓没有永远的敌人,宋宗主岂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再者说了,李先生已经离开清微宗,当年之事与李先生不相干的。” 李玄都道:“江湖之上,风高浪急,稍有不慎便会满船倾覆,跌落水中,难有幸理,怎么能把自己的安危寄托于别人的一念之间?宋政如何看我,是宋政的事情,我如何看宋政,则是我自己的事情。看法会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假如说宋政重新现世,此时势单力孤,自然不会对我如何,反而还要拉拢我,可等到他大仇得报,甚至是称霸江湖之后,还会有我的立锥之地吗?” 皇甫毓秀说道:“李先生的这番话也不无道理,只是这与李先生说我不是奉圣君之命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玄都说道:“如果我是澹台云,我要么亲自出手夺回‘大宗师’,要么就是还有其他手段,绝不会采取什么联手的对策。平心而论,李玄都虽然有些分量,但还不足以与一位长生地仙讨价还价。所以我料定,皇甫兄此番前来,不是秉承了圣君的意思,而是自己要与我联手,这样就能说通了,毕竟我与皇甫兄分量相当,可以讨价还价,而且在皇甫兄看来,你我有一个相近的目标,这才是结盟该有的样子。” 皇甫毓秀脸上露出几分苦笑,道:“李先生不愧是李先生,在下佩服。既然李先生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想请问李先生,你是希望宋宗主生?还是希望宋宗主死?” 李玄都并没有太多意外,说道:“且不说正邪之辨,仅就家国大义而言,宋政勾结金帐,引狼入室,可谓是百死莫赎,但凡还有良知尚存,就不会希望宋政这样的人还活在世上。” 皇甫毓秀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问道:“我可以相信李先生吗?”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当皇甫兄决意来见我的时候,不信也是信了。” 皇甫毓秀不得不认同李玄都的说法,叹息道:“李先生看得透彻,一个走投无路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还顾得上这根稻草牢不牢固,反正结果不会变得更糟。” 李玄都微微皱起眉头:“何至于此?” 皇甫毓秀转开了话题:“我听说李先生与秦大小姐已经定亲,在下先行道喜了。”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过了片刻,他忽然说道:“皇甫兄是在说我饱汉不知饿汉饥?” 这一下皇甫毓秀是真的震惊了,忍不住说道:“李先生这都听得出来?” 李玄都心知自己猜对了,笑道:“为情所困,人之常情。实不相瞒,玄都也算是过来人,只是一厢情愿,终究不美,最好还是要两情相悦。” 皇甫毓秀感慨说道:“有些时候,我还真是羡慕李先生。” 李玄都说道:“以皇甫兄的身份地位、相貌人品、境界修为,岂无名门淑女为配,只是皇甫兄自己抛舍不下罢了。” 皇甫毓秀苦笑道:“知易行难。” 李玄都问道:“方才皇甫兄问我希望宋政是生是死,我已经回答了皇甫兄,现在皇甫兄也应说明自己的来意了吧?” 皇甫毓秀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与李先生其实是志同道合之人。” 李玄都虽然隐隐有所猜测,但还是心中惊讶,缓缓说道:“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皇甫毓秀淡然道:“江湖之中相互倾轧,早已是寻常事,就算是清微宗,不也有人想要让李先生去死吗?”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皇甫兄是说我那位师兄李元婴,按照宗门排序,他是我的三师兄,若是按照家谱,我们同是师父养子,他可以算是我的长兄。兄弟这种东西,有的可以生死相托,有的却比仇人还要恨你。” 皇甫毓秀说道:“原来如此。” 李玄都问道:“如果我们成功找到了那位宋宗主,皇甫兄打算怎么做?” 皇甫毓秀说道:“这正是我来见李先生的原因,出于某些原因,我未必能亲自动手,所以要请李先生代我出手,作为交换,不管李先生想要在王庭中做什么事情,我都会倾力相助。” 李玄都笑道:“圣君所托非人。” 聪明人说话,不需要说得太过透彻,李玄都仅仅是一点,皇甫毓秀就已经心领神会,说道:“圣君能在宋政失踪之后接手无道宗,又将地师在无道宗中的势力连根拔起,可见其才能,所以这很有可能是一个陷阱,一个试探我的陷阱。但是我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我也要一脚踩上去,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无所不能。大天师和地师如此,司徒玄策和宋政也是如此。” 李玄都再次点头。 皇甫毓秀笑了,笑得很是开心,说道:“实话实说,我没有李先生这么大的志向,天下大乱也好,天下太平也罢,与我何干,我自逍遥就是。但人生在世,总要有所求,谁能做到真正的无欲无求?” 李玄都表示理解,然后说道:“我会去见小阏氏,皇甫兄若是与我同去,可以扮成我的随从。” 第六十五章 妻子母亲 次日,月离别亲自陪同李玄都去见小阏氏,这次在小阏氏的身旁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是个双眼黯淡无神的男人,相貌普通,透出一股猥琐气息。这便是易容伪装之后的皇甫毓秀,很难想像,英武不凡的皇甫毓秀可以有如此大的转变,任谁也不会将这个中年猥琐汉子与那个让众多女子心神目眩的皇甫宗主联系在一起。 因为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李玄都很容易就见到了小阏氏。与上次在子雪别汗行宫的见面相比,换上了一身华贵服饰的小阏氏更显身为王庭女主人的尊荣。 众人分而落座之后,小阏氏仿佛从未见过李玄都一般,笑道:“没想到最近在王庭中大名鼎鼎的中原使者竟然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实在让人惊讶,不知使者可曾婚嫁?若是没有婚嫁,我这行宫之中却是有许多女孩,我可以做主许给使者为妻,个个性子爽利,与中原那些娇娇弱弱的大小姐可是不同。” 李玄都说道:“多谢阏氏的好意,我已有家室。” 小阏氏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说道:“明天就是我的寿宴,使者这个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李玄都开门见山道:“我想见老汗。” 小阏氏疑问道:“现在?” 李玄都点头道:“对,现在。” 小阏氏没有立刻拒绝,而是说道:“现在这个时候,老汗应该在大阏氏那里。” 李玄都有些惊讶。因为根据月离别所说,老汗对于发妻态度十分恶劣,虽然表面上保持了对发妻的尊重,但已经很久没有与发妻见面,大概是因为一个老妪会让他想起自己也是一个老人,所以老汗甚至有些厌憎大阏氏。 小阏氏不像中原宫廷里争宠女子那般恨得咬牙切齿,淡然道:“你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做‘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老汗和大阏氏毕竟是白头夫妻,见一面就少一面了,也许老汗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之后,对于大阏氏又生出了些许愧疚之意,所以今天才会特意去见大阏氏。” 李玄都问道:“小阏氏就不担心吗?” “担心?我担心什么?”小阏氏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使者不了解老汗,他对待女子是没有长性的,愧疚只是一时的,美色才是长久的。想必使者已经听说了,说我备受老汗宠幸,实际上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准确来说,我是四位阏氏中最受宠的,除去四位阏氏,老汗还有数不清的女人。到了如今,我也是几天才能见到老汗一面, 真正受宠幸的是几个年轻女孩。万幸老汗年纪大了,无论怎么折腾,那些年轻貌美的小女孩也生不出孩子,药木忽汗是老汗的最后一个儿子,也是最年轻的儿子。” 李玄都有些尴尬。毕竟是涉及到许多男女之事,而且他也没见过这么“豪放”的贵妇人。 小阏氏注意到了李玄都的神态,止住了这个话题,明知故问道:“使者对于老汗的后宫不感兴趣?” 李玄都点了点头。 小阏氏笑道:“那我就说些别的,只是不知使者想要知道什么?” 李玄都直接说道:“国师。” 小阏氏一怔,显然李玄都的这个问题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不过小阏氏毕竟是纵横王庭多年的女子,也就仅仅是一怔而已,很快她便稳定下心神,说道:“没想到使者会对国师感兴趣。” 李玄都说道:“我是一个武人,在我们中原,将武人和方士分为许多境界,其中最高的一个境界名叫长生,意思是长生久视之道,我听说国师就是一位长生境之人。” 小阏氏挑了下眉头,反问道:“使者相信这个世上真有长生不死之人吗?” 李玄都说道:“自然相信的,实不相瞒阏氏,我其实亲眼见过长生之人。” 这倒不是李玄都扯谎,且不说大天师和地师,将李玄都抚养长大的李道虚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境地仙。 小阏氏问道:“是辽东的秦先生?” 李玄都摇了摇头:“大老爷虽然马上就要晋升长生经济,但还不能算是真正的长生之人,我说的是大天师。” 小阏氏“哦”了一声,兴致不高,说道:“我听说过这个人,似乎就是中原大魏朝廷的国师。还有一个叫地师的,是西北大周朝廷的国师。” 李玄都说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小阏氏忽然扫视周围一周。 月离别首先明白了她的意思,站起身来,接着便是众多侍女。皇甫毓秀犹豫了一下, 望向李玄都,李玄都朝他挥了挥手。于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此地只剩下小阏氏和李玄都两人。 小阏氏说道:“现在可以有话直说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国师是通过什么手段为老汗续命?” 虽然小阏氏在表面上没有修为在身,但从她周围这些修为不俗的王庭女侍身上就可以看出,小阏氏绝对不简单,要么是她深藏不露,要么是她身后另有高人,否则不可能培养出这么多不逊于牝女宗弟子的女侍,李玄都料定,如果在小阏氏的身后另有他人,那么这个人最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帐国师。 小阏氏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通过血祭。” 李玄都皱起眉头,虽然他没接触过此类术法,但顾名思义,也能猜出一二。从根本上来说,这是巫术手段,其根本与众多采补之术也无甚区别,就是抢夺,这世上有盗匪抢夺金银,有帝王将相攻城掠地,自然也有神仙中人,通过神通手段,抢夺别人的寿元命数。不过想要有如此手段,恐怕天人造化境还不行,非要长生境不可,不过长生境之后,寿数已经无用,关键在于天劫,寿数再长,百年天劫一到也要化作灰灰,却是无人再去费这个功夫了。而且此法有伤天和,若是贸然运用,只怕会提前引来天劫,所以长生地仙也很少为他人延续性命,除非是至亲之人,或者有着极大的利益。也许只有草原大汗这等人间帝王才有能力请动一位长生境高人为他延续性命。 李玄都又问道:“阏氏想要什么?” 小阏氏淡笑道:“使者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我要扶持我的儿子药木忽汗登上大汗之位,他会听从我这位母亲的意见,就像你们大魏朝廷的那位太后一样。” “垂帘听政。” “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不想做女大汗,那样会招来太多的攻击,就连我的儿子和盟友也会反对,但是我可以操纵大汗。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妻子的话语权太弱了,母亲的话语权就要高出许多,所以我不想做大汗的妻子,我想要做大汗的母亲。然后像你们中原的帝王一样,推行以孝治天下,给大汗的脖子套上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在我的手中。” “臣子篡位成为皇帝,才会以孝治天下,因为他们不敢倡导‘忠义’二字,那样无疑是自打脸面。” 小阏氏笑了笑,不置可否。 李玄都最后问道:“我想知道老汗确定的新汗人选。” 小阏氏终于没有那么直爽了,只是说道:“也许使者见了老汗就会知道的。使者不要太过心急,耐心一些。” 第六十八章 策凌 小阏氏果然是最了解老汗的女人,老汗的愧疚之心没有持续太久——他只在大阏氏那里停留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就起驾离开,甚至没有喝一口马奶酒,更不用说过夜了。 然后小阏氏早已买通的内侍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委婉地向老汗提起了中原使者求见的请求。老汗只是略微思量,便答应下来。这些都在小阏氏的意料之中,用她的话来说,老汗虽然老了,但还没有老糊涂,他会专门挑选一天的时间集中处理一些杂事,而国师也会在这一天准备下一阶段血祭的材料。对于老汗来说,正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延续自己的性命,去见发妻大阏氏和会见中原使者,都在杂事的范畴之内。 因为去辽东面见赵政议和是月离别的差事,所以被一同召见的还有月离别。在月离别的带领下,李玄都离开小阏氏的行宫,前往老汗金帐的外围,在诸位阏氏的行宫中,小阏氏的行宫距离老汗的金帐最近,几乎是刚刚离开小阏氏的行宫,就进入了老汗金帐的范围,有点前后院的意思。 进入老汗金帐的过程比李玄都预想得要简单许多,虽然中途经过了三道关卡,这三道关卡由不同服饰甲胄的护卫士兵负责把守,而且每过一关,都要更换领路人,但是没人对他产生怀疑,显然他的一身中原朝服和月离别成了最佳的通行证,最终在一处类似门房的地方等待老汗的召见。 李玄都以自己的脉搏和心跳默默计算时间,过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间,终于有一位內侍来宣召两人觐见。月离别与这位内侍颇为熟稔,说话时将一块宝石塞到了内侍的手中。内侍不动声色地收下以后,在前面引路。李玄都可以断定,这位內侍应该是小阏氏这边的人。无论是中原还是草原,有些世情都是相通的,这些内侍天天跟随在帝王身侧,对于帝王的了解恐怕比帝王的妻妾和儿女还要深刻,更能在不经意间影响帝王的想法和决定,所以就算是位高权重的王公大臣,也要刻意拉拢这些地位卑贱之人。当然,在大魏朝廷,最顶尖的内侍已经不能算是卑贱之人,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被誉为“内相”,与有“外相”之称的内阁首辅分庭抗礼。 在内侍的引领下,李玄都和月离别来到了一座金色的宫殿前,不知以何种材质建成,比之李玄都曾在地上鬼国所见到的太圣殿也不逊色。在宫殿周围并没有重兵守卫,总共也就是百名护卫,立在殿门前的是一名两鬓雪白的老者。 月离别向身旁的李玄都的轻声介绍道:“在怯薛军中共有十一位实权将领,分别是一位大都尉和十位都尉。而十位都尉之间的排名又有不同,这位就是十都尉中的第一都尉,仅次于大都尉伊里汗的副大都尉策凌,有宿卫老汗的职责。” 月离别的话音方落,就见策凌走下宫殿前的台阶,来到三人面前。他先是与内侍互相点头示意,然后将目光移向内侍身后的月离别和李玄都,开口道:“月离别那颜,真是许久未见了,这位就是你从辽东带回来的使者吗?” 中原的爵位划分复杂,共分亲王、郡王、公、侯、伯、子、男七等,而金帐就要简单许多,只分三等:汗、也先那颜、那颜。十一位怯薛军都尉人人都有爵位,最高的伊里汗不必多说,仅次于伊里汗的策凌身上则有也先那颜的爵位,仅次于流淌着黄金血脉的诸王。 月离别只是那颜,无论权势还是地位,亦或是老汗的信任,都远逊于策凌,只能毕恭毕敬地说道:“回禀副大都尉,是的。” 策凌望向李玄都,说道:“听说使者胜了也迟那个小子,真是了不起。” 李玄都不卑不亢道:“不敢当。” 策凌又看了李玄都一眼之后收回视线,望向头顶的天空,“不知道我这个老家伙有没有荣幸与使者比试一次?” 李玄都看着不远处的金色台阶,说道:“我不是副大都尉的对手。” 策凌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说道:“中原人总是谦虚,明明有十成的本事,却要故意说成七成,看来使者也沾染了这个恶习。” 李玄都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策凌却是没有轻易放过李玄都的意思,又问道:“我听说使者是一个江湖人?” 李玄都说道:“曾经是。” 策凌道:“我也听说过中原的江湖,潇洒快意,自由自在,使者为什么要放弃自由而把自己关进庙堂的笼子里?难道仅仅因为一个秦家子弟的身份?” 李玄都说道:“中原江湖有一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江湖并不自在,也没什么潇洒快意可言,都是表面功夫。人人都说江湖中人快意恩仇,可真的能快意恩仇吗?我看未必,江湖规矩是一条看不见的线,这条线决定了哪些人可以杀,哪些人不可以杀,就拿李玄都这个人来说,他曾经修为尽失,随便一个人都能杀了他,而他的仇家更是数不胜数,却没有人敢来杀他。为什么?因为他有背景,他的亲长们是江湖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们既可以保护李玄都,也能为他报仇。而李玄都重出江湖之后,很快就跃居高位,这是许多江湖人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高度,他却只用了两年的时间,为什么?因为他有极为广阔的人脉,也有长辈带给他的煊赫身份,所以他能与各种各样的大人物交易、联手、各取所需,再加上一点运气,便成就了他今天的地位。从这一点上来说,江湖与庙堂又有什么区别?” 策凌听得很认真,听完之后点头认同道:“使者的话很有道理。我听说过李玄都这个人,他曾经差一点做了张肃卿的女婿,现在又要做秦清的女婿;曾经差一点做了清微宗的宗主,现在又做了太平宗的宗主。脉络十分清晰,前者给他提供了地位、身份、人脉,再加上他本身的能力,后者就变得水到渠成,这所谓的江湖,的确没什么意思。” 李玄都说道:“年轻人总是把江湖想象得浪漫,可对于绝大多数江湖人来说,这是一个混饭吃的地方,当兵吃兵饷,当官拿俸禄,都是一样的道理。当然,对于极少部分的顶尖江湖人来说,这是一个名利场,争权夺利,实现自身抱负。不过他们也不自在,大天师被地师打破了大真人府,地师又被大天师赶出了北邙山,因为这两件事,各自阵营中仅次于这两人的二号人物产生了不满情绪,他们分别叫张静沉和王天笑,也各自采取了行动,因为种种原因,大天师和地师不仅不能责罚,还要好生安抚。由此看来,这两位顶尖的江湖人别说自在快意,甚至还有些憋屈。当然,他们也有可能是乐在其中” 策凌说道:“使者说的这些人都是中原的大人物。” 李玄都点头道:“甚至可以影响到中原皇帝的存在。如今的中原不像草原,在草原上,老汗是无可置疑的帝王,但在中原,年幼的帝王只是一个象征,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也只是棋子而已,真正决定局势之人还是那些老家伙们。” “老家伙?”策凌忍不住笑道。 李玄都道:“对,就像副大都尉、明理汗这样的老家伙们。” 在李玄都与策凌说话的时候,内侍就站在旁边,不发一言,似乎不是老汗等着中原使者觐见,而是中原使者等着老汗出面相迎。 第六十九章 金帐 金色宫殿的内部被分隔成前中后三个部分,最外面的部分是老汗会见大臣的地方,中间的部分是老汗处理政务的地方,也可以称作书房,最里面的部分是老汗的寝室。 垂垂老矣的金帐大汗没有在外厅的宝座上,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坐在那张宝座上,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半年。老汗也没有在自己的寝室里,他还没到卧床不起的地步,尤其是在外人面前,他更要维持自己表面上的健康。所以他正在自己的书房中,躺在那张舒适的躺椅上,躺椅上铺着一张虎皮,哪怕整个书房温暖如春,老汗仍是盖了一块狐皮,显得有些畏寒。 书房中除了老汗之外,还站着一个身着萨满服饰的中年男子,他当然不是国师,而是国师的弟子,在金帐同样地位尊崇,是萨满们的首领之一。 此时男子手中捧着一面用玉石打磨而成的镜子,自镜子中射出一道光,照射在老汗面前不远处的虚空中,变成一道薄薄的光幕。 光幕当中,宫殿外李玄都与策凌对话的场景纤毫毕现,声音清晰可闻。 听完李玄都的一番话之后,老汗缓缓开口问道:“对于这位中原使者,你怎么看?” 手捧玉镜的萨满回答道:“老汗知晓,我不懂军国大事,也不懂什么人心变化,只是懂一些修行之事,所以我只能看出这位中原使者的修为很高。” 老汗问道:“有多高?” 萨满沉吟了片刻之后,方才说道:“中原有一种宝塔,共分七层,如果说国师站在塔的第七层,那么这位中原使者最少也站在第五层。” 老汗又问道:“那么辽东的秦清呢?” 萨满回答道:“秦清在第六层,不过最近有传言说,他马上也要抵达第七层。” 老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第五层,仅次于秦清,那么他在辽东肯定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可能一直籍籍无名。” 萨满说道:“策凌都尉已经派人查了,他是跟随一支中原商队来到王庭的,没有任何破绽。” 老汗说道:“中原人狡猾,如果他们要筹备什么阴谋,肯定不会在这些方面留下什么痕迹,你若是去查,那是什么也查不出来。如果真查出了什么东西,反而要警惕了,因为这很有可能是中原人故意露出的破绽,背后藏着一个新的陷阱,也许不会伤害你,但会误导你。” 萨满恭敬道:“谨遵老汗的教诲。” 老汗眯起眼,说道:“待会儿你去告诉策凌,让他不要再管那支商队,把注意力放到诸王的身上,相较于一个中原使者,我的那些儿子们更为可怕。就像是草原上的狼群,威胁到老狼王地位的,从来都不是外在的威胁,而是来自于狼群内部的新狼王。当外来者威胁到狼群时,整个狼群都会齐心协力,所有的成员都是老狼王的助力,当新狼王向老狼王发起挑战时,狼群的成员们只会袖手旁观,等待新老之争的结束。” 萨满脸色一肃,沉声应下。 因为老汗的这些话看似是对策凌说的,实际上是对他说的,老汗说在新老交替的时候,大部分狼群成员都在旁观,而这些成员中就包含着萨满们。老汗在向萨满表达自己的不满,撒满们地位尊崇,可以无视普通牧民的憎恨,也可以对贵族们的不满无动于衷,但他们不能无视老汗的态度。虽然国师才是萨满们的领袖,如果国师决意与老汗抗衡,老汗也要做出一些让步,但是最近这些年来,国师就像老汗一样,对于俗世之事越发不感兴趣,总是一个人住在大雪山行宫之中,这次若不是老汗病重,国师也不会离开大雪山行宫来到王庭,这使得萨满们对于国师的支持并没有信心。 认真说起来,老汗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去过大雪山行宫,那座曾经属于汗王的行宫,如今似乎变成了国师的居处,国师并不轻易动用手中的权势,唯一的例外是每年都征召大量的奴隶前往大雪山行宫,有传言说那是国师在为老汗建造陵墓,也有传言说国师是要将大雪山行宫彻底改建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没有人知道这些传言的真假,因为那些前往大雪山行宫的奴隶没有一个能够回来。 老汗沉沉地喘息了一声,胸腔就像一个破旧的风箱,发出嘶哑的声音,“如果说,这位中原使者不是什么使者,而是一个刺客,想要趁机要了我这条老命,你能挡住他吗?” 萨满谨慎地组织着言语,又在心中仔细检查了一遍,方才字斟句酌地说道:“如果是在外面,不能。但如果在宫殿之中,可以。” 老汗的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很好,那么可以让这位中原的使者来见我了,想来他也有些等不及了。” 说完这句话,老汗就闭上了眼睛,似乎仅仅与大阏氏见了一面且没有任何实质上的身体接触就已经让他筋疲力竭。 萨满没有任何动作,漂浮在老汗面前不远处的光幕就开始缓缓消散,化作点点流萤,然后萨满收起手中的玉镜,转身向外行去。 不多时后,萨满来到殿门处,站在大殿的阴影中对外面的几人说道:“老汗传召中原使者。” 策凌不再说话,沉默着侧开身子,让开道路。内侍又重新来到了李玄都和月离别的身前,引着他们两人往宫殿行去。 李玄都踏上了宫殿的台阶,可以清晰感觉到策凌和那个身着萨满服饰之人的视线都集中自己的身上,对于天人境大宗师来说,一眼把人“看”死并非什么不可思议之事,所以这两道犹若实质的视线让李玄都有些不舒服,但也仅此而已。 走上台阶,此时两扇厚重的大门已经完全敞开,大门上雕刻着奇异的花纹和图腾,还镶嵌着各色宝石,走过大门之后,便进入了王庭最为核心的所在,也就是与金帐汗国同名的金帐。早在很多年之前,王庭还是一座移动之城时,金帐就是一定黄金颜色的巨大帐篷,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匍匐在草原上的巨大金色蜘蛛,天上的太阳也为之暗淡。到了如今,王庭已经不再是移动之城,而是一座拥有城墙、城门的城池,金帐同样不再是金色的帐篷,而是一座金色的宫殿,不过金帐的名称还是被保留了下来。老汗被称为“金帐的主人”,便有两层含义,一层是金色宫殿的主人,一层是整个金帐汗国的主人。 相较于青涩稚嫩、被母亲操纵、刚刚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天宝帝,年迈不堪、已经儿孙满堂的金帐大汗更符合一位人间帝王应有的形象,天宝帝想要获得老汗这样的地位,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不仅仅是年龄,更重要的还是手中的权力。 皇帝的权力不是来自于上天的授予,而是来自于下方臣子的效忠、臣服和支持,这便是天宝帝和老汗王的相似之处,无论是一头乳臭未干的幼虎,还是一头年迈将死的老狮子,都很难获得臣子的忠心和支持。这一点,连张肃卿也不能免俗,他就曾经说过“十岁孩童何以治天下”的话语,后来这句大实话也成了张肃卿的催命符之一。 李玄都在金帐的大殿中见到了两个人,一个是负责传话的萨满,另一个则是曾经与他交手的怯薛军第二都尉也迟。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以也迟的心性,让他领军,那是无稽之谈,他真正的职责还是保护老汗王的安全,而老汗王也喜欢一个不在他面前玩弄心机的年轻人。 也迟仍旧是一脸全无心机的笑容,“我们又见面了。” 第七十章 老汗 在萨满和也迟的带领下,李玄都和月离别穿过外殿,来到老汗的书房外面,到了这里,也迟和月离别止步,由萨满领着李玄都进入老汗的书房之中。 这是李玄都第一次见到金帐大汗。 这是一位身材适中的老人,哪怕是年老变矮之后,仍旧不见瘦小,可以想象,老人在自己壮年时必定是身材高大。老人躺在躺椅上,不曾环剃去顶上一弯头发,也不曾将两旁头发编成垂绾两髻,更不像中原人戴冠束发,就这么随意披散下来。两条雪白剑眉之下的眼神已经浑浊,但仍旧锐利,仿佛鹰隼。 虽然有中原有不能直视皇帝的规矩,但在金帐,李玄都不打算遵守这个规矩,特意看了老人的面部和露在外面的手背,发现没有老人常见的褐色斑块,由此可见,国师的调理已经卓见成效。道门中常说“鹤发童颜”,意思是仙鹤羽毛一样雪白的头发,孩童一般圆润晶莹的面色,乃是长寿之貌,许多境界修为高深的老人如李道虚、张静修等人便是如此。而普通人年老之后,皮肤松弛,皱纹横生,更有老年斑生出,这便是极大的区别。如今坐在李玄都面前的老人虽然谈不上“童颜”,但是比起其他老人已经好上太多,如何也不能与传说中的将死之人联系起来。 这就是唯一在世的人间帝王,甚至在许多普通牧民眼中,这是一位似人似神的存在,是长生天派来牧守草原的使者。 李玄都不信天命所归的说法,在他看来,什么是皇子公主?不在于他们懂多少礼数,也不在于他们穿什么衣服,关键在于他们是皇帝的子女,所以许多人再怎么学皇子、学公主,礼仪多么好,穿着多么像,终究不是皇子公主,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做皇帝的父亲。什么是帝王?不在于帝王的空名,也不在于那把椅子和那身衣服,而是手中有无实权。显而易见,天宝帝不能算是名副其实的帝王。 在李玄都观察老汗的时候,老汗也睁开了双眼打量着李玄都,锐利的目光变得柔和,不像一位从尸山血海中走过来的铁血帝王,倒像是一个慈祥的老人。 李玄都与老汗的目光微微接触,没有被眼前的假象所迷惑,将双手高举过头,随后将右手捂在胸前,同时躬身,以示敬意。这是金帐人的躬身礼,在行礼这方面,金帐人并不执著于中原人的跪拜之礼,哪怕是面对老汗,也不必下跪。 老汗受了李玄都的一礼,摆了摆手示意李玄都直起身来,说道:“中原的使者,你叫什么名字?” 李玄都回答道:“回禀大汗,我叫秦玄策。” 老汗点点头:“使者为我带来了一个什么样的消息?如果是不好的消息,那就不必说了。我年纪大了,维持一天的好心情并不简单。” 李玄都说道:“部堂大人同意老汗提出的第二个条件。” 老汗似乎并不意外,淡然道:“有条件的议和。” 李玄都点头道:“是的。” 老汗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说道:“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这叫做‘权宜之计’,当然,这个所谓的‘权宜之计’是对于双方的,赵政年富力强,坐拥辽东铁骑,却困于辽东一地,想要罢战休和,趁此机会入关南下。而我垂垂老矣,王庭之中暗流涌动,也想停止战争,从容安排后事。还是用你们中原人的一句话来总结,这就是‘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李玄都只能附和赞同。 老汗似乎不想太过深入地讨论议和之事,说完之后立刻转变了话题,“想要从容安排后事,除了停止战争之外,还需要时间,但是长生天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哪怕我是草原的大汗,也很难忤逆长生天的旨意。正如许多人说的那样,汗王只是长生天的使者,对,我们同样是使者,你是中原的使者,而我是长生天的使者,使者怎么能忤逆主人的意思?” 李玄都开口道:“我们中原还有一句话,叫做‘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逆天而行。”老汗显然对于中原有着颇深的了解,“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任你是战无不胜的人间至尊,待得精力渐衰,体魄衰老,想到这个‘死’字,心中总也不禁有栗栗之感。我一辈子都在信奉长生天,临死之前,我想反抗一次长生天,不过想要反抗长生天的意志,除了决心之外,还需要实力。我听说听说中原有一种类似萨满的人叫做‘道士’,能教人成仙,长生不老,到底是不是真的?中原使者武力超绝,不知使者有没有长生之术?” 李玄都没想到老汗会如此突兀发问,不由微微一怔,沉吟着说道:“长生成仙的确是有的,只是此等境界太过高远,寻常人难以触及,若说练气吐纳,延年益寿,那确是有的。” 老汗眉头微挑,“如此说来,使者是身怀长生之术了。”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不敢欺瞒大汗,在下正是道门弟子。我道门始祖太上传下大道三千、旁门八百,皆可证道得长生,故而这长生之法又分为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 老汗来了兴趣,问道:“这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有什么区别?” 李玄都如实答道:“玄门正道之法对资质根骨要求极高,而且要经过数十年苦修,循序渐进,方有可能证道。” 老汗皱起眉头,“几十年,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那旁门左道之法呢?” 李玄都道:“旁门左道之法没有太多要求,易于速成,但有极大隐患,熬不过去,或疯、或伤、或残、或死,熬得过去,则长生有望。” 老汗叹息一声:“长生果然没有那么简单,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长生简单易得,那么天下之人岂不是人人都可长生?我记得大魏的明雍帝,他便信奉你们的太上,同样是帝王之尊,修道练玄二十余年,仍旧是难逃一死,我又能强过他多少呢?再往大处说,这个难题是古往今来无数帝王都思考过的难题,如此多的聪明人,都没能想出解决的办法,我又如何能在短短几年之间解决这个问题呢?” 李玄都赞道:“大汗英明睿智。” 老汗淡笑道:“人老了,身体不如年轻人强壮,脑子不如年轻人灵活,唯一比年轻人强的地方就是经验了。许多简单易得的道理,不仅仅是老人明白,年轻人同样明白,只是老人已经用自己的经历一一验证了那些道理,对于这些道理的理解更为深刻,而年轻人没有经历,也就谈不上自己的见解,只是流于表面。这就是经验。” 李玄都说道:“事未经历不知难。” 老汗笑道:“你们中原人总是擅长把很复杂的话浓缩成简单的几个字,这是金帐人比不了的。” 李玄都没有接话。 老汗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使者知道我为什么不与你谈议和之事吗?”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 老汗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说道:“因为使者不诚。” 李玄都心中一惊,面上不显,问道:“敢问大汗,我何处不诚?” 老汗脸上并无怒意,“既然见到了我,为什么不报上你的真实姓名呢?你不姓秦,如果秦道正有你这样的优秀晚辈,那他早就将你推到台前,而不是藏到现在,更不会让你来金帐冒险。” 第七十一章 身份 宗门也好,世家也罢,通常都会按照辈分排字,如张静修、张静沉同是“静”字辈,张鸾山、张岳山、张岱山、张非山等同属于“山”字辈。李玄都等人本应是“如”字辈,只是李道虚出于某种期许寄托,未曾按照规矩取名,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什么是玄都紫府?那是太上道祖居处。如何去得?飞升成仙。可见李道虚早在多年之前,就认为或者希望李玄都长生有望。比之张静修和徐无鬼不知早了多少。 秦家三兄弟,同属于“道”字辈,秦清本名就是秦道正,只是年代久远,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提起这个名字。老汗竟然知道这个名字,显然对于秦家的了解颇深,甚至这么多年以来,都在关注着辽东秦家,那么突然冒出来的秦玄策,就很难不让他生疑,尤其是秦玄策还是身怀高绝武力,而非庸人。 对于一位帝王来说,有些时候仅仅是怀疑就足够了,不需要太过确切的证据。 李玄都陷入沉默之中。 老汗猛地拔高了音调,“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 李玄都忽然发现,权势看不见摸不着,但又确实存在,一位帝王的权势就像长生地仙的修为,可以犹若实质地压在他的身上。就像他从大天师那里得到扶持他成为太平宗宗主的承诺时,分明什么也没有,却真实影响着他,让他心情发生许多微妙的变化。 李玄都犹豫了片刻,说道:“我姓李,我叫李玄都。” 老汗脸上的威严欢欢消散,复归温和,语气也变得柔和,“李玄都,我听说过你,秦家的新女婿,张肃卿的老女婿。”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但李玄都还是辩驳一句,“没想到老汗也知道张相,不过我并非张相的女婿。当年我与张姑娘之间,的确有些情愫,但未曾点破,也没有定亲、成亲之事,张姑娘至死都是清白之身。如今伊人已逝,我若说什么张相女婿,有诬人清白之嫌,未免太过无耻。” 老汗笑道:“我当然知道张肃卿,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怎么能不了解自己的对手呢?从明雍皇帝到武德皇帝,再到张肃卿,对手换了一个又一个,而我始终屹立不倒。至于你是不是张肃卿的女婿,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我知道,你们中原人重视名节,又以死者为大,那不是就不是吧。不过你没有否认你是秦家的新女婿,看来是确有其事了。” 李玄都说道:“是,虽然没有成亲,但是已经定亲。” 老汗挥了挥手,侍立一旁的萨满立刻帮老汗将身上盖着的毯子掀开,可以看到老汗穿了一身金帐人的普通便服,没有刻意彰显身份地位。对于一位掌权多年的帝王来说,他已经做到了从心所欲,不必刻板遵守各种规矩,也不必掏空心思用各种方法来彰显自己的帝王身份,这是年轻帝王羡慕不来的。当然,老迈帝王也有老迈帝王的难处,比如说那些年轻力壮的儿子们,在这一点上,却是年轻帝王们更占优势了。 老汗说道:“在如今这个世道,为什么女人要依附男人?因为女人的力量天生不如男人,在战场上打仗的都是男人,男人自然主导一切。就像中原和草原的战争,更强的一家自然拥有更大的话语权。所以无论是一国还是一家,绝大部分情况下支撑门户的都是男人,秦清很厉害,可惜没有儿子,可能他也考虑过让女儿继承家业的可能,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在这种情况下,秦清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把权力让给自己的侄子,一个是找一个足够强大的女婿,现在看来,他是选择了后者。” 李玄都说道:“我不会入赘。” 老汗笑着摇头道:“那些都是形式上的东西。一头绵羊带领的一群狮子敌不过一头狮子带领的一群绵羊,这是被中原和草原验证过无数次的道理。无论是人口还是钱粮,永远都是中原占据优势,可大多数时候都是草原进攻,因为草原人的领袖是一头狮子,而中原人的领袖却是一只绵羊。比如说现在,我虽然老了,但我的儿子们,无一不是草原上的雄狮。反观你们中原,一个被妇人养大的孩子,是的,孩子,甚至没有走出过那座华丽的皇宫,难道不是绵羊吗?” 李玄都没有反驳,也许天宝帝在多年之后会成为一个成熟的帝王,但仅就现在而言,老汗说的并没有错。这也是李玄都并不看好天宝帝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谢雉,也是因为这个天下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等着他成熟,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李玄都不认为要把希望寄托于一个皇帝的英明与否上面。 老汗停顿了一会儿,似乎连续的说话让他损耗了大量的力气,需要稍微休息一会儿,然后才继续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在关注中原,我知道你,你出身显赫,能力也强,还是一个不甘寂寞的年轻人,野心也好,大义也好,复仇也好,总之你想要推翻大魏朝廷,建立一个让自己满意的新朝廷,我说的对吗?” 李玄都默默点头。 老汗笑道:“我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也许老人会看淡荣华富贵,但是年轻人不会,也不应该。如果哪个年轻人说自己对于名利、权力、女人、地位完全没有兴趣,又没有一个宏大的目标或者愿望,那么这就是他在掩饰自己无能的借口。” 李玄都说道:“老汗洞彻人心。” 老汗对于李玄都的赞美不以为意,就像他对李玄都的些许不敬之举也无动于衷一般,问道:“你通过月离别来到王庭,见了药木忽汗、明理汗、子雪别汗、乃刺汗,你觉得谁会成为新的大汗?” 李玄都忽然觉得有些荒诞,堂堂草原大汗与第一次见面的中原使者谈起了未来继承人的问题,就像大天师与一个邪道宗主谈起了未来正道盟主的人选。可老汗就这么做了,不仅仅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就连老汗身旁侍立的萨满也极为震惊。不过再转念一想,这又是情理之中,所有的草原人都是局中人,而李玄都却是局外人,算是最合适的交谈人选。 李玄都斟酌了片刻,没有故意装傻,坦然说道:“我不知道是,但我认为既不是明理汗,也不是药木忽汗。” 老汗的脸上流露出一抹赞赏神色,“如果你是中原的皇帝,那么我会收回我先前的话。你已经见过小阏氏了,并将这些猜测告诉了她。” 李玄都点了点头。 老汗问道:“她是什么反应?” 李玄都说道:“她并不惊惶,似乎早有预料。” 老汗又笑了:“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也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她不满足于一个阏氏的位置,她想要做金帐的太后,想要在暗中操纵王庭,然后通过王庭控制整个汗国。” 李玄都惊讶道:“大汗都知道?”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老汗突然显出让李玄都都凛然的威严,“我是金帐的大汗,还是金帐五十年的大汗,五十年来,我杀了那么多人,王庭的事我敢不知道吗?我只要一个疏忽,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的威严在老汗七十岁以前时常能一见峥嵘,七十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今天看见老汗雄威再现,侍立一旁的萨满愈发心惊。 李玄都终于问道:“大汗要做什么?” 老汗说道:“我说过了,我要安排身后之事。” 第七十二章 寿宴 李玄都不知今天第几次陷入沉默之中。他终究是一个年轻人,面对一位年老的帝王,经验上还是有所不足,落到了对方引导的节奏之中。 老汗笑道:“你一定在疑惑,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事情?” 李玄都点了点头。 老汗说道:“如果赵政派来的中原使者是一个寻常人,我根本不会花费时间来见他,只会让大臣和儿子们处理这件事情。如果是秦清亲自前来,在他抵达王庭的那一刻,我就会在国师的陪同之下接见秦清。可我没想到,来到王庭的人竟然会是秦清的女婿,你处于两者之间,所以我要先观察你,然后再决定是否见你。” 李玄都没有多此一举地问观察的结果如何,因为他站在老汗的金帐中就是最为显而易见的结果。 老汗继续说道:“你先前在金帐外与策凌说起了中原的江湖,身在江湖便会身不由己,其实王庭也是一样的。每当我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总会有许多手把我拉住,告诉我这样不行,要我听从他们的意思。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的力量还很弱小,不得不屈从于现实。直到我四十岁的时候,我才挣脱了这些人的束缚,获得了部分自由,能够从心所欲地做一些事情。可是我现在太老了,又有些力不从心了,王庭就像一匹野马,我握住缰绳的手每松上一分,它就会放肆一分,如果我彻底松开了缰绳,脱缰的野马就会在草原上横冲直撞,所以我需要别人的帮助,这就是我与你说起这些事情的原因所在。” 李玄都问道:“大汗需要我做什么?” 老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在此之前,把你心目中新任大汗的人选说出来,看看你是否真正猜对了我的心意。不要敷衍我,你肯定已经有了人选。” 李玄都心中暗忖:“老汗王未必对我心存善意,很有可能是想要借刀杀人,我不能继续被老汗王牵着鼻子走了,无论是对是错,总要先摆脱当前处境才行。” 于是李玄都拒绝了老汗的提议,说道:“在我见过所有的王之前,请恕我不能回答大汗的问题。” 老汗一怔,眼神中掠过一抹惊讶,似乎没有料到李玄都竟然会出言拒绝,不过他很快就恢复平静,说道:“没有关系,明天就是小阏氏的寿宴,包括失甘汗、伊里汗在内的诸王都会亲临,你可以在这一天之内见到所有的王,然后在寿宴结束的时候再来见我,告诉我你的答案。” 说完之后,老汗不等李玄都回答,直接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使得这不像是商量,而是命令。 李玄都虽然与这位风浊残年的老人近在咫尺,举手就能要了老汗的性命,但他不是死士,不想把自己的性命也留在草原,所以他只能遵从老汗的意愿,行礼之后离开此地。 萨满没有相送,由也迟领着李玄都和月离别离开了这座象征着草原无上权力的金帐。从始至终,老汗都没有召见月离别的意思,对于他来说,召见月离别不过是再听一遍他早已知道的消息罢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时间十分宝贵,他不想浪费一丝一毫。 在也迟的护送和监视下,李玄都和月离别离开了金帐的范围,没有返回小阏氏的行宫,而是回了月离别的府邸。来到月离别的书房,月离别挥退了包括月娘在内的所有人,然后轻声问道:“秦公子,老汗说了什么?” 李玄都将自己与老汗见面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不过隐去了部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月离别听完之后,说道:“老汗要安排身后之事,那就说明公子的猜测是对的,老汗选择了一位新汗,可是新汗根基浅薄,所以老汗要为新汗铺平道路。” 李玄都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我觉得老汗的态度十分矛盾。” “矛盾?”月离别有些疑惑。 李玄都解释道:“老汗既睿智又昏聩。一方面他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对于王庭的局势洞若观火,并且开始思考自己的身后之事,为后来人铺路。一方面他又放不下手中的权柄,嘴上说着不信长生术,心底却还对长生之术抱有侥幸。如此一来,老汗的态度就变得十分复杂,他心里明白应该全力扶持新汗,可实际上却是留有相当大的余地。老汗害怕自己续命成功却因为早早交权而丢了金帐大汗之位,又害怕自己不交权柄却续命失败一命呜呼导致新汗无法顺利继位。两难不能两顾,这就是老汗的矛盾所在。” 月离别一针见血道:“关键在于老汗不能确定自己能否续命,若是不能,没有半点希望,老汗就会认命,专心为新汗铺路,若是肯定成功,老汗就开始收权,继续做金帐大汗。可如今的情形,似乎是老汗也不能确认长生能否成功,两者都有可能,这让老汗举棋不定,一边是自己的权位,一边是金帐的未来,迟迟无法抉择。”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老汗十分贪心,他想要齐头并进,一边继续谋求续命之法,一边在自己可以掌控的范围之内为新王铺路。只是如此一来,哪怕是王庭中权力最大的老汗也力有不逮,所以他想要借助外力来帮他做成这些事情。” 月离别立刻明白过来,“辽东。” 李玄都笑了笑,“可惜我不是真使者,不过我不介意做一回使者。” 月离别的神情极为复杂,心底升起一股浓浓的无力感,随着李玄都与老汗见面,局势的发展已经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甚至她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为了保住性命的权宜之计,会将整个金帐拖入万丈深渊之中,而她会成为金帐的罪人。 李玄都看了月离别一眼,说道:“那颜,我奉劝你一句,王庭恐有大变,在小阏氏的寿宴之后,如果有可能,最好离开此地。” 月离别一惊,“公子什么意思?” 李玄都说道:“权位之争,哪有不死人的,殃及池鱼更是寻常,在这种时候,兵权和武力才是最可靠的依仗,可惜那颜两者都没有。我虽然许诺会保护那颜的安全,但必须是在我的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待到大变起时,我能否自保尚且难说,更何况护那颜周全。” 月离别默然。 李玄都转身离去。 次日,李玄都和月离别一起走出那颜府邸,月离别下意识地回首望去。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明媚的阳光映照在屋顶的积雪上,明晃晃地扎眼,甚至让周围的其他景象都变得模糊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一幕场景觉得分外不真实。 朔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没有半点儿温度,就像刀子划过。一股难言的情绪在月离别的胸中涌动,让她有点分不清惊惶还是悲伤,她甚至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她就是一个将要踏上刑场的人,这风就是刽子手的刀,随时都会从她的脖子上划过。 就在这时,月离别忽然感觉天色一暗。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明媚的阳光被阴云遮挡,太阳将浮云的边缘照亮,仿佛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边,这块乌云也在地面上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将小半个王庭笼罩其中。月离别极目望去,她的脚下是昏暗的,仿佛站在树荫下,而极远处老汗的金帐却仍旧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中,耀眼璀璨。 第七十三章 诸王 李玄都与月离别准时来到小阏氏的行宫,此时已经是极为热闹。哪怕小阏氏已经拔高了门槛,只是邀请那颜爵位以上之人,今天专程来为小阏氏祝寿之人仍旧多达五十人,占了所有那颜的半数,再加上这些人各自携带的随从,加起来之后,足有近千人。 当然,仅仅是小阏氏还没有这样的号召力,更为关键的是老汗和十王都会现身,王庭权贵之多,相当于中原朝廷的大朝会了。 在这个时候,小阏氏麾下的女侍们就发挥了作用,她们将客人按照亲疏远近和身份地位引领到不同的地方,为李玄都和月离别引路的是月娘,来到一座巨大的正厅之中。 这里已经被布置成宴会的场所,没有椅子,一人一张低矮的桌案,在面南背北的位置有一座三级台阶的高台,台上设了两张桌子,分别对应老汗和小阏氏,不过此时两人还没有现身。在高台左右分列二十个位置,左侧上首五个位置是左五王的位置,依次是:月即别汗、拔都汗、岁哥汗、末哥汗、子雪别汗,右侧上首五个位置是右五王的位置,依次是:伊里汗、明理汗、失甘汗、乃刺汗、药木忽汗。无论左右,皆是按照年龄排序。 李玄都的位置在左边,紧挨着子雪别汗,由月离别作陪,而他的斜对面就是药木忽汗的位置,显然是用了心的,甚至不像是金帐人的风格。 很快,客人陆续到齐,不乏那颜和也先那颜,但是最为尊贵的还是十王。 李玄都终于有机会见到了剩余几位未曾谋面的王,首先是月即别汗,他是月离别的异母兄长,所以两人的年龄差距极大,就像明理汗和药木忽汗这对兄弟,一个还是二十余岁风华正茂,一个已是垂垂老矣的知天命之年,不过两人在面容上还是有几分相似,尤其是一对眼睛,都是笑时似弯月,不同的是月即别汗的笑容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也更有上位者的威严。 其次是拔都汗,这是一位战功煊赫的王,在十王中仅次于伊里汗,自从伊里汗西北兵败之后,就由他坐镇西域,因为长年领兵在外的缘故,脸上颇多风霜之色,为人更是沉默寡言,不过当他环顾左右时,扫出的视线让人后背发冷,让人不由想起“鹰视狼顾”四字。 诸王似乎早就商量好了,按照顺序依次入场,在拔都汗之后是岁哥汗和末哥汗,两人相貌相似,不比月即别汗那般身材高大,也没有拔都汗的彪悍魁梧,反而有些清瘦文弱。他们是兄弟二人,却都有王的封号。他们的父亲是上代汗王的嫡长子,只是体弱多病,早早退出了汗王之位的争夺,并全力支持老汗争夺汗王之位,所以老汗在成为金帐大汗之后,感念兄长的恩情,将兄长的两个儿子都封为王,待遇并不逊于自己的儿子。 最后是子雪别汗,不用过多介绍,李玄都已经熟悉。 大魏以左为尊,金帐以右为尊,左五王之后就是右五王,首先露面的是明理汗,李玄都已经见过,其次是乃刺汗和药木忽汗,李玄都同样见过。然后便是曾经将李玄都拒之门外的失甘汗。 在老汗的四个儿子中,失甘汗排行第二,仅次于明理汗,也许是因为多年以来郁郁不得志的缘故,失甘汗没有明理汗的城府深沉,也没有药木忽汗的意气风发,他的眉头总是皱着,面带悲苦之色,早生华发,尽显老态。失甘汗的老态与明理汗的老态不同,明理汗给人的感觉是戏文中在幕后翻云覆雨的大奸臣,人老心不老,哪怕白发白须,仍旧精力十足。而失甘汗给人的感觉却是官场上备受排挤之人,失意、悲苦,就像被榨干了的药渣,彻底没了心气。 在失甘汗落座之后,诸王中声名最为显赫的伊里汗终于到了。 李玄都很多年前就知道了伊里汗的存在,缘于祁英与伊里汗的议和,因为此事,伊里汗在中原也是大名鼎鼎,“汗”并非伊里汗本名的一部分,而是“王”的意思,而伊里汗的姓氏是特穆尔,但中原百姓并不知道还有三个字的姓氏,于是便以金帐的国号为姓,根据音译将其称呼为“金伊里”。 明雍二十年,初出茅庐的伊里汗随兄长出兵攻打大魏,首战便大破魏军数千。明雍二十二年,伊里汗独自领军,先后在凉州、秦州等地激战,胜败不一,最终因为魏军腐朽不堪,金帐大军得以兵临西京城下,明雍帝下旨,由秦中总督祁英出面与金帐汗国的伊里汗订立城下之盟。大魏武德十年,伊里汗率领金帐大军再次南下,攻陷西京。武德帝惊怒交加,就此病倒,不能理事,朝政交由皇后谢氏和内阁首辅张肃卿共同署理,在张肃卿的主导下,大魏朝廷拒不议和,调集蜀州、中州、晋州、燕州等地兵力,由左都督秦襄亲自领军,在秦州与金帐大军展开大战,伊里汗被迫退往凉州。次年,伊里汗因为接连战败且粮草不足而撤兵,秦襄短暂收复秦州、凉州。同年,重病不起的武德帝在西苑烟波殿驾崩,秦襄不得不班师回京。 老汗争夺汗位时,伊里汗还未成年。老汗成为金帐大汗后,与他争夺汗位的兄弟被他全部处死,体弱多病的兄长又是病入膏肓,这时年轻的伊里汗就成了老汗的臂助,一步步成为怯薛军中的实权人物,最终官至怯薛军大都尉,成为王庭中仅次于老汗的实权人物,并且一直都是主战派的代表人物。 这是李玄都第一次见到伊里汗,李玄都不得不承认,伊里汗的形象与他想象中的形象相去甚远。伊里汗虽然是金帐中人,而且经常被戏文描绘成身材雄壮、血盆大口、满面虬髯的形象,但在实际上,伊里汗身材适中,相貌雅秀,面带坚毅之色,并无拔都汗的凶残和暴戾,反而很符合世人对于当世名将的形象。 他沉默地看了李玄都一眼,目光警惕,然后沉默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在伊里汗现身后不久,小阏氏搀扶着老汗从东面的侧门进到殿中,在两人现身的那一刻,殿中所有人一同起身,将双手高举过头,随后将右手捂在胸前,同时躬身,以示敬意。 此时的小阏氏温柔得不像位高权重的王庭女主人,更像是一个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小妻子,小心服侍着老汗入座。老汗今天的气色不错,抬手缓缓下压,说道:“不要站着了,都坐下,坐下。” 诸王、也先那颜、那颜们齐声谢过老汗,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老汗的目光扫视四周,准确地落在李玄都的身上,说道:“中原的使者到了。” 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诸王中消息灵通之人已经知道李玄都昨天见过老汗的消息,心思各异。 刚刚坐下的李玄都只得再次起身道:“是。” 老汗抬起手再次虚压一下,“不要起来,今天是阏氏的寿辰,她才是主人,我和大家一样,都是客人,而且金帐不是中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使者可以随意一些,不要拘束。” 李玄都再次坐下,说道:“是。” 老汗又问道:“月离别在哪?” 坐在李玄都不远处的月离别举起手说道:“大汗,我在这里。” 老汗笑道:“你把中原使者带回了草原,你有功,我要赏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月离别没有说什么“不敢受赏”,而是直接说道:“我想要一块属于自己的封地,可以放牧跑马。” 第七十四章 封地 那颜与那颜之间也是有区别的。所有那颜都有封地,但是有虚实之分。月离别名义上是世袭千户那颜,名下有人口、封地,但这些实际上是属于整个月即别汗家族的,所以她并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实权那颜,在外人眼中,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代表了整个月即别家族。现在月离别向老汗提出封地的要求,在旁人看来,反而代表了她想要脱离月即别汗家族自立门户的愿望。 果不其然,月即别汗已经望向月离别,狭长双目眯起,意味难明。 月离别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似乎是不敢直视老汗,却也让旁人无法看清她脸上的神情。 “封地。”老汗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月离别,你是在金帐中长大,怎么,你想要离开王庭,离开你的养母吗?” 今天来到小阏氏行宫的金帐权贵足有五十人之多,但真正能进入这处大厅的只有二十人,除去十王和李玄都这个中原使者,就只剩下九个位置,月离别能位列其中,可见她在王庭中的与众不同,正因为她是被小阏氏养大,从某种意义来说,她不仅仅是月即别汗家族的女儿,也是老汗的养女,所以老汗才会将和谈的重任交给她,她才能拥有一位曾经的怯薛军都尉作为护卫。同时也能看出,曾经试图杀死月离别的药木忽汗是何等自大和愚蠢,正因为如此,李玄都阻止了这一行为,非但不会使小阏氏动怒,反而还要感谢李玄都,并且派出了月娘防范自己的儿子再次冲动行事。 李玄都向药木忽汗望去,这位最年轻的王正端着一杯酒要往唇边送去,此时骤闻这个消息,不由怔住,神色复杂。 月离别低着头回答道:“幼鸟总要学会离开父母羽翼的庇护,尝试着独自飞翔。” 老汗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很好,流淌着黄金血脉之人就该敢于面对风霜雪雨,我会满足你的愿望,给你挑选一块水草肥美的封地,让你尽情放牧跑马。同时,我还会抽调一千骑兵给你,作为你的亲卫。” 有一千骑兵和封地,月离别就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那颜,不过代价却是要前往封地,远离王庭的权力中心,用中原的官职体系来看,这就是好比是从六部司官变成了一地知府,虽然暂时权力变大,但是从长远来看,前途恐怕要止步于此。 月离别高声道:“谢大汗。” 李玄都知道月离别终于是听从了自己的劝告,决定离开王庭,避开即将到来的大乱。不过李玄都也失去了一个臂助,只能依靠自己。 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他并非是那种事事总能冷酷无情地做出正确选择之人,也难免被自身情感所左右,所以他还是希望与这位不是盟友的盟友能够善始善终。 老汗不再关心月离别的事情,说道:“今日是阏氏的寿宴,不该说这些政事的,不过月离别这孩子是阏氏的养女,所以例外。” 这句话便是堵死了其他人趁机开口进言的道路,包括月即别汗和药木忽汗在内,都只能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咽回肚子里。 老汗继续说道:“今天有两个主角,一个是阏氏,用中原人的话来说,她是寿星,另一个就是美酒了。” 说罢,老汗首先首先举起酒杯。在座的草原权贵们跟着纷纷举起酒杯,李玄都也不例外。 酒是助兴和拉近感情的最好助力,很快气氛就热烈起来,包括诸王在内,都向小阏氏奉上祝词。不得不承认,在很多时候,女人的地位取决于丈夫的地位,只要老汗在世,小阏氏就是王庭的女主人,这些手握重兵的诸王们也要对她毕恭毕敬,可如果老汗不在了,小阏氏就未必有如此崇高的地位了,能否保住性命都是两说,在金帐的历史上,汗王死后,被诸王逼得自杀殉葬的汗王宠妃不在少数。所以小阏氏日后如何,要取决于药木忽汗能否顺利登上汗王大位。 李玄都忽然想明白了。历代帝王都会修建宏大的陵墓,甚至以活人殉葬,妄图死后也要做阴间天子,想来老汗也是难逃其中窠臼,如果续命无望,那么老汗也想让小阏氏陪他一起去见长生天吧。想到这儿,李玄都再看这场热闹盛大的寿宴,就觉得满是讽刺了。 酒过三巡,李玄都已经喝了半坛酒,但是脸色不曾有半点变化,更没有丝毫醉意,只是冷冷地观望着在场诸王。 从始至终,伊里汗喝酒都十分节制,与好酒的金帐人格格不入,众人皆醉我独醒,而且他也在观察着李玄都,目光中始终透出警惕。 在十王中有三王是有战功在身的,除了伊里汗和拔都汗之外,就是乃刺汗了,所以乃刺汗与伊里汗的关系不错,隔着明理汗和失甘汗,频频向伊里汗敬酒。月即别汗脸色阴沉,偶尔与子雪别汗有一个眼神交流,至于药木忽汗却是一杯一杯复一杯地喝着闷酒,竟是有了几分醉意。与药木忽汗相比,失甘汗喝酒就很有意思了,一杯酒足足喝了小半个时辰,每次都只是轻抿一口,可看他脸上的表情,愁闷更甚,像是已经伶仃大醉,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借酒消愁愁更愁”。明理汗与拔都汗刚好是相对而坐,两人的脸色不喜也不怒,喝酒不快也不满,让人看不出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让李玄都想起小时候在李元婴带领下偷瞧师父、师伯、师叔、师兄们喝酒时的情景,面上一团和气,面子底下各有算计,桌面上觥筹交错,桌面下明争暗斗,看似尊卑有序,实则以拳头地位论大小,谁能说什么样的话,都有不成文的规矩。李元婴当时说了一句话,让李玄都至今都记忆深刻,他说:“这可比练剑有意思。”这也许就是李玄都比李元婴剑道高出三尺的缘由所在,同时也是李元婴做了清微宗宗主的缘由所在。 一场寿宴下来,无风无浪,诸王和那颜们看不出平日里的狠厉残暴,反而都像是孝子贤孙一般,用各自的方式逗着老人高兴。这让李玄都明白一个道理,天家有没有亲,暂且不谈,但天家中人对于演戏伪装一定是无师自通。 老汗喝酒不多,对于他的老迈身体而言,酒色实在是刮骨钢刀,需要学会克制,而不是放纵。在一场寿宴进入尾声之后,老汗放下手中的酒杯,抬起手臂,小阏氏很自然地搀扶起他。 表面上已经醉眼蒙眬实际上无时不刻都在关注着老汗一举一动的诸王立刻跟随起身,老汗笑道:“我老了,再也不能像年轻时那样通宵达旦,说实话,我已经有些疲累,但是你们不要停下,毕竟诸王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聚在一起了,趁着这个机会,兄弟叔侄之间,好好喝上一场。” 有了这句话,诸王们便不好借口离去,只能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对于老汗来说,寿宴已经结束,但是对于诸王来说,寿宴才刚刚开始。 在老汗离去之前,他又对小阏氏轻声耳语了一句,小阏氏点了点头。 小阏氏送老汗起驾离去之后,很快去而复返,来到李玄都的面前,说道:“使者,老汗有请。” 李玄都并不意外,因为昨天的时候,老汗就已经说过让李玄都在寿宴之后给出一个答案。李玄都起身应道:“是。” 从始至终,李玄都只开口三次,都是回答了一个“是”字。 然后李玄都在诸王的注视之下,起身离开了此地。 第七十五章 新汗 在雪娘的引领下,李玄都来到了老汗的车驾前,这是一辆巨大的马车,车厢就像一座中军大帐,由十二匹骏马一起拉动,负责赶车的是也迟,一人驾驭十二匹马,丝毫不见吃力。 马车前后左右都是精锐骑兵,披挂铁甲,持盾扶弓,马侧挂斩马长刀。且个个呼吸绵长,孔武有力,用中原江湖的标准来看,这些人最少也有入神境的修为。 有奴隶在马车的车辕前跪下,请李玄都踩踏他的脊背充作台阶登车。李玄都摇了摇头,只是轻轻一跃,便飘上了高高车辕,也迟冲李玄都咧嘴一笑,李玄都点头致意。然后李玄都听到老汗的声音从车厢中传出,“使者,进来。” 李玄都沿着车辕上的楼梯走进车厢,里面的布置也着实让李玄都开了眼界,车厢内部就像一座移动的小型宫殿,分出内外隔间,甚至有桌椅床榻、屏风火炉,所需之物一应俱全,而火炉、水壶又有卡扣固定,不必担心在行驶途中因为颠簸而倾覆翻倒。 此时车厢中除了老汗之外,还有两名美貌的女子,在这个寒冷的天气里,衣着有些单薄,露出了手臂和腰肢,幸而老汗年老畏寒,车厢内温暖如春,倒也不算什么。 李玄都记得小阏氏曾经说过,如今受老汗宠爱的不是年老色衰的阏氏们,而是一些年轻的女孩,至于阏氏,她们虽然不再被老汗宠爱,但都有了儿子,身后还有家族,个个地位尊崇,早已成为类似诸王、那颜的存在。 李玄都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这两名女子的身份,就算是金帐人不讲究规矩礼法,老汗也不应让自己的宠妃以如此形象贸然出现在一个外人,更是一个男人的面前。 老汗似乎看出了李玄都的疑惑,主动开口解释道:“四位阏氏就已经够我受的了,我可不想再册立几个阏氏给自己找罪受。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丫鬟可以随便打死,但是妻子不行,尤其是有了儿子的妻妾,要入祠堂族谱的。所以她们不是阏氏,只是女奴而已,如果使者喜欢,可以带一个回去。” 李玄都轻咳一声,“我已经有婚约在身。” 老汗哈哈大笑道:“难道使者是惧内之人?”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哪怕是在老汗面前,他也不想平白诬蔑秦素,也许这就是他不如李元婴的地方,总是不能彻底摒弃个人情感。 老汗历经世事,立刻明白了,笑声渐小,“难道说你与那位秦家千金坠入情网了?” 李玄都沉默不语。 老汗皱起眉头,“年轻人,我以过来人的经历给你一个忠告,在男人和女人的战争中,输家往往是动了真感情的那一个,女人们总是崇敬强者,而她们又不能足够理智,分辨不清谁才是真正的强者。当一个男人没有权力和地位的时候,他应该放下尊严去追寻这一切。但如果一个男人有了地位和权力之后,尊严就是一切,否则别人就会当他是一只用纸做成的老虎,不堪一击。你对一个女人无条件的好,不会让她满足,反而会让她贪得无厌,并且轻视你,认为自己已经征服了你,继而对自己产生更大的自信,生出征服其他男人的念头。当你对她们忽冷忽热的时候,她们却会心生惶恐,对你死心塌地,只想着怎么去讨好你。” 李玄都不知应该怎么应答。老汗的话有些道理,却不是那么有道理,有些偏颇。只是在这个时候,他不想与老汗争辩,于是只能默然。 “看来你并不认同我的说法,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你现在见不到,总有一天会看到的。”老汗躺在软榻上,双眼虚望着上方悬挂的装饰,“到了那一天,任你是皇帝汗王也好,还是神仙国师也罢,总要愤怒,也只能愤怒,就算把两人全部五马分尸,也难以平息。” 李玄都从老汗的话语中隐约听出了一段背叛的过往,而那两人的下场恐怕不会太好,比如说五马分尸。 老汗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转而问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答案了,谁会成为我属意的新任大汗人选。” 李玄都这次没有回避,说道:“是乃刺汗。” 老汗笑了一声,“乃刺汗最像年轻时候的我,而我也像古往今来的所有帝王一样,对于肖似自己的儿女会多出一分没有道理的偏爱。” 李玄都忽然想到了李道虚和张海石,有人说他像当年的司徒玄策,也有人说他像年轻时的李道虚。 老汗继续说道:“乃刺汗的运气不好,他的位置太尴尬了,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幼子。如果是长子,他就可以尽早勾结党羽,笼络一匹心腹。如果是幼子,金帐自古就有幼子守灶的习俗,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将怯薛军的大权交到他的手中。而且以母族来说,他的母族太弱了,远远不能与大小阏氏的家族抗衡,如果我流露出要立他为新汗的想法,那么大阏氏和小阏氏这对姐妹就会联起手打压他。虽然乃刺汗这些年来在身边聚集了大批青壮将领,但是这些年轻人根基太浅了,根本不是大小阏氏的对手。” 老汗的一番话彻底印证了李玄都先前对于新汗的推测。 老汗看了李玄都一眼,“你很不错,你竟然能猜出我的顾虑,远比我的几个儿子要强,就算是乃刺汗,也不能确定我就是看中了他,因为我时不时会敲打他,让他如履薄冰,命运不由自己控制,大起大落,用尽智谋,也只苦熬,大概他会觉得我是一个喜怒无常的父亲,摸不准我的脾气,可这正是权力的滋味。” 李玄都简短概括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老汗说道:“权力斗争是很复杂的,不是一潭死水,永远保持平静,而是暗流涌动,不断变化,身处其中的人要根据形势的变化而变化。乃刺汗有雄心壮志,而且心中充满杀意。在我的打压之下,很难说他不会铤而走险,只要杀了明理汗和药木忽汗,就能确保自己的位置。甚至有合适的时机,他也会杀了我,直接登上大汗的宝座。” 李玄都震惊道;“既然如此,大汗为什么要选择他作为新汗人选?” 老汗笑了,“我说过,草原的汗王是狮子,哪有不经历厮杀鲜血的狮子?而且当年我就是这么做的,所以我很喜欢乃刺汗。” 李玄都问道:“那么老汗打算怎么办?” 老汗说道:“一个男人与兄弟争权的时候有两大助力,一个是母族,一个妻族,乃刺汗的母族并不强大,他能依靠的只有妻族,他的上一任妻子病死了,现在他需要一位新的妻子。” 李玄都心中一动,“是伊里汗的女儿?” 老汗说道:“那太明显了,而且伊里汗的女儿就是乃刺汗的妹妹,我怎么能让妹妹嫁给哥哥呢?我选择的对象是策凌的女儿,策凌的官职虽然不如伊里汗,但他负责整个王庭的防卫,在必要的时候,策凌甚至可以调兵彻底封锁王庭,而且早在今年三月,我就已经安排了向王庭增兵一事,确保驻守的王庭怯薛军可以彻底镇压王庭内部属于诸王们的兵力。” 李玄都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么大汗需要我做什么?或者说,大汗需要我身后的辽东做什么?” 老汗缓缓说道:“如今负责辽东战事的是伊里汗,我不希望未来有一位手握兵权的叔王凌驾于新任大汗之上。” 第七十六章 条件 李玄都一时间不能确认老汗所说话语的真假,如今的金帐有三大支柱,分别是驻扎于西北边境的大军,驻扎于辽东边境的大军,以及驻扎于王庭的汗王亲卫,如果老汗除去了伊里汗,岂不是自断一臂?难道老汗不知道引狼入室的道理吗? 老汗看出了李玄都心中所想,说道:“伊里汗不等于怯薛军,毁灭伊里汗也不等于把怯薛军整个毁去。不管辽东用什么办法,只要让伊里汗兵败,我就能以汗王的名义夺去他的大都尉官职。这样一来有两个好处,第一个好处是新汗不必面对一个位高权重的叔叔,想要流放已经不是怯薛军大都尉的伊里汗并不算难事,第二个好处是新汗可以重新提拔伊里汗,而不用面对封无可封的局面。如此一来,对伊里汗施恩的就是新汗,伊里汗自然会效忠于新汗。” 李玄都赞道:“大汗深谙帝王之术。” “不必吹捧我。”老汗挥了挥手臂,“我是从中原人那里学到的,你们大魏的武德皇帝在临死前将皇帝的权柄一分为二,分别交给了张肃卿和谢雉,他的本意是好的,想着两人能够互相制衡,等到小皇帝长大之后就能从老师和母亲的手中顺利收回权柄,可结果呢?小皇帝已经成年了,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可是还没有把属于自己的权力收回手中。母亲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叔叔呢?” 李玄都说道:“伊里汗是明理汗的人。” 老汗摇头道:“明理汗是明理汗,伊里汗是伊里汗,我相信伊里汗的忠诚,但不得不说,他有时候太爱管闲事。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伊里汗有些逾越臣子的本分了,他不该参与到王庭的争斗之中,更不该对我的决定指手画脚,哪怕他是对的。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很器重他,我有时候会在想,如果伊里汗不是我的弟弟,而是我的儿子,那么我就不用这么操心了,他是一个完美的继承人,我可以放心地把怯薛军交到他的手中,不必做任何事,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实力扫清一切障碍。” 李玄都十分认可老汗的话,伊里汗最大的劣势不是没有汗王血脉,而是只有上代汗王的血脉,而没有本代汗王的血脉。 老汗继续说道:“说实话,按照以前的规矩,应该是兄终弟及的,可如今的金帐已经不是当年的金帐了,帐篷变成了宫殿,甚至在草原上修建了城池,汗王之位也变成了父子继承,甚至从幼子变成了长子,金帐人越来越像中原人,伊里汗与中原人交战最多,受到的影响也最深,你看现在的他,是不是很像一个刻板中原人?他甚至还娶了一个中原女人,据说是他从中原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读过很读书,伊里汗喜欢与她谈论儒、道、佛这些东西,然后他越来越像中原的大臣,总想要对汗王指手画脚,那个词是怎么说来着?” 李玄都轻声道:“劝谏。” “对,劝谏。”老汗说道:“总想要劝谏,不贪财,贪名。也许你和他能聊到一起。” 李玄都问道:“为什么明理汗不能继承大汗之位?” 老汗说道:“其实都你知道,明理汗太老了,其实汗位交替的快慢还在其次,关键在于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雄心壮志,只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权位,如果这样的人做了金帐的大汗,那么金帐只会沉沦堕落下去,最终变得腐朽不堪。” 李玄都又问道:“有老汗的帮助,辽东可以帮助老汗击败伊里汗,但是辽东能得到什么?我总要对部堂有个交代。” 老汗说道:“中原有一句俗话,皇帝不差饿兵,就算是小皇帝想要支使赵政做点什么,都是千难万难,更何况是我这个敌国之主。但是,击败伊里汗本身就是最好的报酬,赵政想要入关,想要南下,又顾忌自己的身后,虽说金帐可以与辽东结盟,但是谁也不会相信区区一纸合约就能约束住双方,可他击败了伊里汗,金帐再无余力攻击辽东,这比什么合约都要可靠,相信赵政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玄都不得不承认,老汗说的很有道理,击败伊里汗统率的金帐大军,对于辽东而言,便是解除了一个最大的后患,远比金银和土地更为诱人。 不过李玄都还是觉得老汗的想法有些太过大胆,忍不住说道:“难道大汗就不怕辽东趁机攻打王庭?” 老汗说道:“候鸟迁徙,秋天飞往南方过冬,春天时再飞回来。历来北伐,都是选在天气暖和的时候,谁会在天寒地冻的时节北伐草原?到时候不用金帐的勇士们出手,白雪、朔风、严寒就会击败他们。” 李玄都道:“可马上就是春天了。” 老汗笑道:“我一辈子都生活在草原上,逐水草而居,按四时而动,春天的时候,王庭就要往东庭迁移,远离辽东。其次,春寒仍旧料峭,草原上积雪不化,中原的骑军是无法在这种条件下劳师远征的。最后,辽东大军想要南下,要防备身后的金帐,如果辽东想要北上,就不需要防备另一边的中原朝廷了吗?” 李玄都只得点头道:“老汗深谋远虑,思虑周全。” 老汗笑道:“中原使者的赞誉,我记下了,人老了,总是喜欢听些顺耳的话语。” 李玄都说道:“并非是一味奉承,老汗的智慧的确让我心服口服。” 老汗哈哈大笑一声,“一个老人最讨厌年轻人的蔑视,能得到一个优秀年轻人的诚心赞美,会让我这个老人有一整天的好心情。” 李玄都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在老汗面前,虽然他拥有超绝的境界修为,只要动念就能杀死这个垂暮老人,但老汗的气场却让他有一种有力使不出的感觉。并非是他畏惧老汗,而是在老汗的身上,他隐隐看到了李道虚和徐无鬼的影子,同时老汗又有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人格魅力,或许可以称之为王霸之气,这是李道虚和徐无鬼所略有欠缺的。平心而论,老汗如果不是金帐大汗,而是大魏的皇帝,也许李玄都就很难生出敌对之心了。 最开始的时候,李玄都生出过刺杀老汗的想法,想要借着老汗之死来搅动王庭大乱,可现在李玄都已经改变了主意,他决定从假冒的使者变成真正的使者,促成这次“议和”,彻底打掉伊里汗。可能赵政都没想到,老汗竟会给出如此“丰厚”的条件。话又说回来,老汗也不可能将这种大事告知月离别,再让她传话给赵政,只能由他本人亲自来说,而且中原使者的身份必须足够分量才行,所以老汗才会笃定是秦清作为使者亲自前来,并说如果是秦清亲临他会第一时间接见,而如果是无名小卒,他根本不会露面。 想到这儿,李玄都恍然明白,赵政对于老汗释放的“善意”并非一无所觉,所以才会决定由秦清亲自前往金帐,只是因为秦清因故不能成行,所以才请求李玄都代为前往,而赵政只是猜测,不能完全把握老汗的用意,再加上赵政与李玄都相交不深,此事若是泄露出去,只怕要被儒门污蔑为通敌卖国之人,百口莫辩,故而不好实言相告,只能对李玄都语焉不详,只说探听王庭虚实。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老汗的车驾已经接近老汗的金帐,毕竟小阏氏的行宫本就与老汗的金帐紧紧相邻,老汗享受着两名女奴的揉捏,说道:“使者,国师想要见你,你想见他吗?” 第七十七章 国师 李玄都心中一惊。 很早之前,他就听说金帐王庭有一位长生境高人坐镇,后来他又从小阏氏的口中证实了金帐国师的存在,并且通过国师以血祭为老汗续命的举动推断出国师有长生境界的修为,他一度怀疑国师会不会是消失已久的宋政,并想要通过老汗或者小阏氏探听国师的相关消息,却没想到国师竟然会主动见他。不过这也间接说明了国师早已关注到了他,国师就是宋政的可能在成倍增加。 老汗也不急于催促,事实上,他的确是在询问李玄都的意见,而不是向李玄都下达命令,因为如果他下令让李玄都去见国师,显得他像是在听从国师的命令,这是一位帝王不能忍受的。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直到老汗的车驾缓缓停下,方才开口道:“国师召见,是我的荣幸。” 老汗点了点头,说道:“国师就在我的金帐中,我会让也迟带你去见他。” 老汗话音刚落,也迟就已经从外面探进一个脑袋,“大汗,你是在叫我吗?” 老汗对于也迟总是极为宽容,从不会因为他的无礼举动而动怒,这次也是一样,他抬起手臂指了指李玄都,简短吩咐道:“带使者去见国师。” 听到“国师”二字,也迟下意识地缩了下脑袋,脸上破天荒地流露出畏惧神色,这让李玄都心情有些沉重,能让也迟这种天生乐观之人生出畏惧,恐怕这个国师不是什么善类。不过李玄都并无太多畏惧,他曾经遇到过很多远比他强大的对手,也曾数次命悬一线,早已让他心志如铁。 在也迟的引领下,李玄都离开老汗的车驾,从另外一个方向走向金帐,而老汗则在两人离去之后,才在诸多内侍的簇拥下进入金帐的正门。 金帐很大,类似于帝京皇宫中的太圣殿、上圣殿、中圣殿,所不同的是,帝京的三圣殿是前后结构,而老汗金帐则是左右结构,三座大殿仿佛一个“山”字,中间最高、最大的一座金殿是老汗的居处,左右两殿本应是大阏氏和新汗的居处,但是因为各种原因,它们空了许久,直到国师从大雪山行宫赶到王庭,左侧的金殿是国师的居处,右侧的金殿则是国师和老汗续命的地方,据说那里已经被改造成一处巨大的祭坛,祭坛中下是一方血池,蓄满了鲜血。 这些都是也迟告诉李玄都的,他似乎已经把李玄都当作自己人,对于自己败给李玄都之事,也全然没有芥蒂。 李玄都不由问道:“国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也迟脸上的神情一僵,说道:“国师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这是一句废话,任何一位长生境高人,都是很可怕的人。只是他们多半不屑于在世人面前展露这种可怕,只有能接触到他们的极少数之人才能体会这种内敛的可怕,不巧,李玄都就是极少数人之一,而且接触了不止一位。 李玄都随着也迟走进左侧的大殿,整个大殿已经被改造的面目全非,不见半点装饰,也不见桌椅床榻等物,空空荡荡,十分空旷,然后在大厅的地面上有一道向下开启的门户,就像一座大门倒在了地上,门户下方是一条蜿蜒向下的石径,石径的台阶十分粗糙,似乎只是临时开凿,还未仔细打磨。 也迟解释道:“国师觉得这座大殿太小,又不便再盖一层,只好向下开辟了,毕竟地下的空间可以足够大。” 李玄都点点头。 也迟却是没有继续挪动脚步的意思,指了指入口,说道;“国师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去了。”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苍老洪亮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可是中原使者到了?” 李玄都转头望去,就见一名身材矮小的老者走来,这老者戴着插满各色羽毛的头冠,身着萨满长袍,手中还拄着一根好似枯藤纠缠的长杖,显然是一位萨满,而且不逊于那日在老汗身旁见过的那名萨满。在李玄都眼中,这名萨满的炼气造诣已经到了很高的水准,呼吸之间,如吞云吐雾,似巨鲸吸水,气机浩大,是天人无量境无疑了。 李玄都道:“正是在下。” 老者点点头,说道:“国师已经久候多时,请使者随我来。” 说罢,他直接转身向下行去,李玄都与也迟作别之后,紧随其后。走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这条向下的石径到了尽头,出来之后是一座与上方大殿等大的地下大殿,不过在地下大殿的八个方位还有八座石门,刚才他们下来的入口就是八座石门之一。 老者带着另一座石门前,说道:“国师就在里面。” 李玄都伸手推开眼前的石门,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规模不算大的石殿,内里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座石床,上面坐着一名老人,头发花白,身着萨满服饰,不过比起其他萨满,他身上的长袍更为精致,绘制的图案也更为复杂,不仅有日月星辰、山川草木、花鸟鱼虫、飞禽走兽,还有许多意味难明的花纹图案,让人望之有目眩神迷之感。此时老人正在闭目养神,并未显露出太多可怖气息,就像风和日丽时的海面,根本看不出风暴来临时的可怕。 当李玄都推门而入时,老人缓缓睁开双眼,仅仅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李玄都却感觉好似有一方浩瀚苍穹瞬间充斥了他的整个视野,更甚于极天王。 一叶障目,不见五岳。李玄都有了极天王的教训,立刻收摄心神,尽力摆脱出这种状态。好在老人没有故意为难李玄都,反而是开口说道:“使者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实是后生可畏。请坐。” 老人的声音不算洪亮,也不嘶哑,更无阴鸷,十分中正平和,就像张静修、徐无鬼、李道虚等人,没有特别明显的个人特征。刚才的举动也不是他故意要给李玄都一个下马威,只是没有刻意收束自己神念发散,就像一名剑客出剑,未必是针对飞虫出剑,但有飞虫因为剑风而死。 李玄都依言坐在老人的对面,开口问道:“前辈就是金帐国师?” “是我。”老人回答道:“我听说王庭中来了一位中原的使者,十分年轻,而且打败了也迟,我很感兴趣,所以请大汗代我邀使者前来一叙。”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问道:“现在国师已经见到了我,不知国师有什么见教?” 国师仔细打量了李玄都一番,说道:“你身上的气息十分复杂,似乎同时修炼了多种功法,又有一道诡异气息,我一时也看不分明,不过……” 话音方落,李玄都就见国师双目中的眼白迅速扩散,短短片刻之间,国师眼中已经是不见半分眼黑,“雪白色”的双眼望向李玄都,这让李玄都想起“坐忘禅功”记载的“天眼通”大成景象。 “原来如此。”国师微微皱起眉头,“竟然是地师徐无鬼的‘太阴十三剑’,剑意已经在你的体内生根,不过有人以大神通帮你强行封印镇压,这种手段,应是正一道的‘五雷天心正法’,那么出手助你之人就是大天师张静修了。” 至此,李玄都对于国师的长生境界再无怀疑,忍不住开口问道;“国师也知道地师和大天师?” 国师微微一笑:“虽未谋面,但神交已久。不仅如此,我也久闻圣君和剑神之名,不得不说,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竟然有如此多的杰出人物。” 李玄都自从见到老汗之后,就习惯了赞叹和恭维,道:“国师博闻广见。” 第七十八章 论道 国师与李玄都相对而坐,说道:“谈不上什么博闻广见,我这次邀请使者前来,是想要与使者讨论关于长生一事的种种。” 李玄都道:“以我们中原的标准来看,国师已经是长生境界,可称地仙,晚辈相距此等境界甚远,如何能与国师讨论?” “这句话不对。”国师说道:“你们中原的儒门圣人曾经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他教导弟子要学会不耻下问,我觉得这位圣人说的很有道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全知全能,总有不如别人的地方。” 听得国师如此说,李玄都也不再推辞,道:“不知国师想要问什么?” 国师说道:“想来使者已经知晓,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是我在为老汗续命,我由此产生种种疑惑,我们所修炼的这些法门根本源头是什么,或者说,我们所走的这条长生之路,在自己脚下与在别人脚下有什么区别?” 李玄都沉思片刻,说道:“若论境界修为,晚辈自是不如前辈,但晚辈胜在有诸多前人积累之经验,也许能勉强回答国师的疑问。” 国师点点头。 李玄都说道:“在中原有武夫和方士的区别,两者不同之处在于武夫注重体魄,注重体魄之人,气血旺盛如大妖巨兽,方士侧重神魂,可神魂出游如鬼魂神明,从这一点上来说,国师应该属于方士。但两者又有共通之处,那就是同样注重气机修炼。什么是气机修炼?我不知应该如何形容方士,我是武夫,就以武夫举例。纯粹的武夫又被称为人仙之道,在此道初期,要大量进食,甚至是一日九餐,日啖三牛,后期可以吞食各种异兽的血肉,吸纳血气化为己用,壮大自身体魄气血,继而炼精化气。只是到了如今,异兽渐少,难以寻觅,所以纯粹武夫变得少之又少。通常意义上的武夫实则是纯粹武夫的另一条出路,既然找不到异兽相食,那就直接吞食天地元气,省却了炼精化气的步骤,直接将外部的天地元气炼化成自身体内气机,再以气机充斥体魄,淬炼自身。从这一点上来说,武夫的气血体魄自是远不如纯粹武夫。” 国师陷入沉思之中,说道:“按照使者所说,武夫和纯粹武夫区别在于一个先后,一个先炼体再炼气,一个先炼气再炼体。其实在多年前,金帐中也有许多使者所说的纯粹武夫,气血旺盛,血肉凝练,食量恐怖,就算遭受重伤,也只要进食和沉睡即可。在我看来,他们与其说进食,倒不如说在直接吸取别人的生命力来壮大自己的生命力,只是最近这些年来,这类人越来越少,原来是这等缘故。” 李玄都说道:“不过邪道祖师也曾提出一个观点,如果将天地视为一人,那么以天地元气为食的炼气之士,实则就是人体内的寄生小虫,靠吸人精血为生。虫子小时,对于人体没有太大伤害,两者还能共存,可如果虫子太大,吸血太多,就会影响到人体,人体便会做出反应,灭去体内的虫子,也就是天劫,所以强大的虫子在这个时候就要离开人体,即是飞升。” 国师笑道:“我曾经研究过中原的各家学说,也包括道门内部南华真人与杨朱的分歧,以及由两人分别衍生出如今的正邪两道。我信奉长生天,在我看来,与天道最为相近的就是道门了。” 李玄都正色道:“愿闻国师见解。” 国师说道:“诸子百家,其中最为显赫的不过是道家、儒家、法家、墨家、兵家、纵横家。在我看来,这几家的不同之处在于视角。儒家是贵族看待天下,所以儒家强调一个‘礼’字,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只有粮食充足了才能知道礼节,中原种地的百姓也好,草原放牧的牧民也罢,他们的口粮充足吗?如果生存不能保证,那么还谈什么礼节?所以儒家不是普通人的儒家,是贵族的儒家。而贵族们如何对待天下?儒家圣人又提出了一个‘仁’字,继而亚圣又加上了一个‘义’字,及至后来,又有‘理’字和‘心’字,但无论怎么说,这些都是对贵族的要求,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也就是士绅、读书人一类。” “法家很好,老汗非常喜欢法家,因为法家是从帝王的视角去看待天下,所以法家和儒家有些相似,它们两者同属于统治者,又有很大不同,分别属于统治者内部的皇帝和贵族。中原有外儒内法,儒家提倡的‘礼’是一种规矩,而法家提倡的‘法’也是一种规矩,法并非某部法典,而是一种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的手段,以此来贯彻帝王的意志,所以历代帝王偏爱法家,法家始终不曾消亡。” “儒家也好,法家也罢,代表的都是统治者,有没有代表普通人的学说?我认为有,就是墨家,所以才会有儒墨之争,贵族和普通人怎么能平等相处?墨家更像一个工匠,在中原有一个宗门,叫做太平宗,擅长机关之术,机关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精密,是相互合作,我在年轻时曾经去过中原,见过中原的水车、风车,其实这些也算是一些简单的机关,使用这些机关的关键是什么?不是好看,而是实用,实用一定在好看之前。机关本身的意义就是改变自身的处境,如果天气干旱,有人会向龙王求雨,但墨家却是修建水渠来改变干旱的困境。所以墨家主张‘礼’从简,更不信天命鬼神。” “兵家就更简单了,就是从将军的视角看待天下,所以兵家常常与儒家混杂在一起,因为将军多是贵族,当然也有不同,兵家不讲究‘仁’,它讲究的是如何动员兵力,如何攻城掠地,兵家是不可或缺的,但也始终不能主导天下。” “纵横家就是一群说客、投机之人,也有帝王善用此道,就是通过各种手段使得各方处于一种平衡之中,然后寻求人性的弱点,扶弱抑强,从中谋利。” “最后就是道家了,为什么我最喜欢道家,因为道家超脱了人的范畴。不管是帝王、贵族、将军,还是工匠、说客,都在人的范畴,而道家却能跳出去,难能可贵。儒家有圣人和亚圣,道家有太上和南华,太上是站在天道的视角去看天下,所以将人道的不足看得一清二楚,太上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天道是什么?天道就是日月更替、春去秋来的规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天之道是平均,用多余的去弥补不足的,而人道却是用不足的去奉养多余的,也就是用百姓来奉养贵族,百姓已经贫苦,却还要奉养富足的贵族,这就是人道。所以人道不能长久,天道才能永恒。这也是不管儒家怎么修修补补,总要天下大乱的原因,如今中原大乱,未尝不是天道对于人道的修正。南华在《南华经》中讲述过一个故事,大概意思是说:‘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左角,名字叫触氏,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右角,名字叫蛮氏,正相互为争夺土地而打仗,倒下的尸体数也数不清,追赶打败的一方花去整整十五天方才撤兵而回。’如果长生天来看人间纷争,大魏与触氏何异?金帐与蛮氏何异?” 李玄都曾经在万象学宫听司空大祭酒以儒家观点说国家兴亡,如今再听金帐国师以道家观点来说,截然不同,大受脾益,诚心说道:“国师学究天人,晚辈受教。只是人终究是人,而不是天地神明,所谓物伤其类,天地可以不在乎千千万万人之死,因为并非同类,但人不能不在乎。” 国师说道:“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求长生,最终超脱而去。” 李玄都说道:“既然如此,国师又何必为老汗续命?” 国师摇头道:“求超脱,即是未能超脱。若已超脱,何必再求?” 第七十九章 将死 这就重新绕回到了求长生的话题上。这便是天下长生之术多是出自道门的根本缘由所在。 李玄都试探问道:“不知国师所修何种法门以求长生?” 国师没有隐瞒的意思,说道:“我所修的是萨满教世代相传之法,如果译成中原官话,我称其为‘长生天根本法’。” 李玄都不等国师开口相问,也说道:“我所修之法颇为繁杂,真正能证长生之法是为‘太平青领经’,乃是古时太平道的根本之法。” 国师点了点头,没有深问,说道:“我在给老汗续命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个难题,也就是使者方才提到的纯粹武夫,纯粹武夫以血肉为食,壮大自身的生命力,我通过血祭的手段将他人的生命力注入到老汗体内,两者其实是一样的道理,但这种做法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说道:“快要到极限了。” “正是。”国师点头道:“纯粹武夫的身体就像一个器皿,他在吸纳生命力之后将其消化,然后滋润自己的灵魂和身体,扩大器皿的容量,使其可以容纳更多的生命力,如此反复循环,走向长生。但是老汗这个容器并没有消化的能力,所以无法扩大,当下的困境是老汗所能容纳的生命力快要到达极限了,老汗只能吸收其中极小的一部分,虽然表面上生机强旺,但生命本源还是以缓慢的速度不断衰竭。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老汗还是难以逃脱死亡的命运,而他死后,尸体会因为庞大的生命力会不腐不朽。”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他所学的“漏尽通”其实就是长生久视之道,但也有一个关键,必须要有深厚的修为作为支撑,无法用于外人。其实这与“五炁真丹”、“五毒真丹”是一样的道理,这些丹药可以助人修为一日千里,前提是自身容量够大,否则有经脉爆裂的可能,所以通常只能用来恢复修为,与国师所遇到的困境是同样的道理。 李玄都摇了摇头:“无法可想,传说中有洗经伐髓的丹药,改变人之根骨资质,但极为珍贵,纵使帝王也可遇不可求。就算有这种丹药,以老汗的年纪,也是晚了。” 国师脸上并无太多失望之色,说道:“生老病死,不是人力可以改变。这也是天道规律,我虽然得了所谓的长生境界,但本质上还是一个凡人,如何能改变天地的意志呢?” 李玄都没有说话,心中暗忖:“国师把老汗命不久矣的消息透漏给我到底是什么用意?是无心之言?还是另有其他用意?” 就在这时,国师又说道:“如今老汗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他以为自己最少还有数年的寿命,但实际上,他可能撑不过今年,最多就是十二个月份。为此,金帐要付出数万条性命的代价。我记得大魏现在是六千万人,金帐人数更少,不足千万,使者以为,用数万人换取十二个月,值得吗?” 李玄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震惊和怒意,说道:“对于帝王来说,自然是值得的,但是对于那些死去的无辜之人来说,半分不值。” 国师笑了笑,“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李玄都又是一惊,望向国师。 国师的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眼神深邃,让人看不出他心中真实所想。 李玄都正要说话,国师却是挥了挥手,说道:“多谢使者为我答疑解惑,我累了,使者请回吧。” 一位长生地仙如何会累?不过托词罢了,李玄都无法,只能起身告辞。 离开国师所在的石室,还是那名身材矮小的萨满,引领着李玄都向外走去。 …… 小阏氏的寿宴结束之后,诸王各自散去。 作为主人的小阏氏直到所有客人离去之后才能回到寝宫休息。她的寝宫宽敞且华丽。与偏好黄金的老汗不同,小阏氏更喜欢玉石,所以她的寝宫以青玉铺地,穹顶上以玉石镶嵌出星辰图案,其他装饰也是极尽华贵,琳琅满目。 在寝宫的最深处,有一座三层台阶的圆形高台,类似于法座,猩红色的帷帐从穹顶垂至地面,将圆台全部笼罩起来。圆台上方是一张圆形的床榻,铺着柔软皮毛。小阏氏斜斜躺在上面,以手支额,衣袖向下滑落,露出雪白皓腕,修长的颈子上是一条闪耀着点点荧光的项链,坠子一直垂入到胸前深深沟壑之中。 几名侍女侍立在台阶下方,低头不语。 一名内侍跪在台阶下,低头说道:“启禀阏氏,中原使者去见了国师。” 小阏氏的牧观微微一闪,问道:“国师为什么要见使者?是老汗的意思吗?” 内侍小声说道:“据说是国师的要求,并非是老汗的命令。至于国师为什么要见中原使者,请阏氏恕罪,不是小人可以知晓的。” 小阏氏沉默了片刻,吩咐道:“风娘,赏他百两黄金。” 侍立的诸位女侍中有一人出列,手中捧了个早已准备好的木匣。 内侍立刻叩首道:“谢阏氏赏赐。” 说罢,内侍起身接过木匣,缓缓退出此地。 过了片刻,小阏氏突然起身,撩起帷帐,走下台阶,来到寝宫的后殿,伸手转动一盏宫灯,然后就见墙壁上镶嵌的几块玉石骤然亮起光芒,这些光线交织成一座虚幻门户,其中荡漾着如水波一般的光芒,依稀可以映照出小阏氏的艳丽面容。 小阏氏犹豫了一下,穿过这道光幕,进入到门户之中。 下一刻,她出现在一个同样装饰华丽的石室之中,其中有锦绣大床,也有妆台屏风,只是四周无门无窗,有些压抑和昏暗。 很显然,这是一座建造于地下的密室,只能通过某种术法手段进入其中,十分隐秘安全。 小阏氏走到妆台前缓缓坐下,自言自语道:“国师召见中原使者,你说这个老狐狸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国师老奸巨猾,明面上说什么天道,装作是与世无争的样子,实则所谋甚大。”在小阏氏的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略带沙哑,又富有磁性,只是雌雄莫辨,对于小阏氏也没什么尊敬之意,仿佛就是闺中密友闲谈。 “老汗知道吗?”小阏氏又问道。 “老汗当然知道,但是利令智昏,老汗寿元将尽,已经无路可走,只能选择无条件地相信国师,所以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那个声音回答道。 小阏氏猛地转过身来,可见在她身后立着一个身影,身着紫衣,脸上戴着紫色的面纱,让人看不清她的真实面目,只是露在面纱外的眸子却是极为动人,眼波流转,似是盈盈秋水,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紫色雾气。 小阏氏问道:“我们要什么?” 紫衣人淡然道:“什么也不做,静观其变。” 小阏氏咬牙道:“可是老汗已经确定了新汗人选,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 紫衣女子走到小阏氏的身前,伸手抚过她的脸庞,指尖轻触雪白肌肤,让小阏氏身子轻轻一颤。 女子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心急,中原有一句话,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只要把这个消息透漏给大阏氏,她自会出手,我们只要看戏就好了。” 小阏氏眼神一亮。 第八十章 长生石 金帐之外,一名帷帽女子带着少年缓步慢行。这里防卫森严,但是来往的巡逻骑兵却对二人视而不见,仿佛两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在女子的视线之中,整个金帐都被一座大阵笼罩,而且与中原的阵法截然不同。这座阵法是一座“炼阵”,用以炼制长生不老药,与中原道门典籍中的“金丹”类似,故而这种阵法又被金帐萨满称作“长生石”、“来自天上的石头”、“生命之石”,其炼制方法被记载在萨满教的圣典之中,也就是国师口中的“长生天根本法”。 “长生石”的神力被萨满们描绘的几乎其神,他们将“长生石”称为“生命之石”,这是最古老、最神秘、最不为人知的,从性质上看是最不可理喻的,也是长生天的、降福的和神圣的。所以,“生命之石”是真实的,而且比确实性本身更为确切,是奥秘中的奥秘。它是长生天的力量,但对无知者则是隐秘的,是天底下万物的极限和目的,一切萨满操作的最终而不可思议的结果。它是天地的完美精华,无法损害或毁坏的不可毁灭物体,它是自身拥有精神的双重而有生命的石头。他是永远的光辉,是能治愈所有疾病的灵药,是恩泽草原的不死鸟,是所有财富中最为珍贵的宝物,是整个草原重要的宝物。 正是因为“长生石”的存在,国师才能为老汗续命,老汗作为草原的主人,显然也知道“长生石”的存在,所以才会选择相信国师。 此时笼罩着金帐的阵法就是萨满教的最大奥秘“长生石”的炼阵,从理论上来说,一个足够大的炼阵可以将阵法内部的所有人分解,然后炼制成最纯粹的结晶。换而言之,只要是蕴含生命之力的的躯体、灵魂,都可以被炼制成“长生石”,当然也有前提,阵法内之人没有还手之力,若是有人敢把一位长生地仙或是造化境的大高手放入阵中,那么结果非但不能炼制成“长生石”,反而会为他人做嫁衣。 女子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笑意,开口道:“国师打得一手好算盘,比起大魏的官员也不多承让。大魏的官员是干着皇帝的差事,给自己捞钱,国师是打着给老汗续命的名义,炼制自己的‘长生石’。皇帝不知世情,被底下的人欺瞒,一个鸡蛋十两银子,老汗不懂萨满教的手段,就算勉强苟活一年,也差不多把自己的家底掏空了。” 少年震惊道:“国师在欺骗老汗?” 帷帽女子摇头道:“也谈不上欺骗,老汗应该心中有数,只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之任之。” 少年说道:“国师不是神仙吗,神仙也喜欢钱?” 女子回答道:“这就要看你如何来定义这个‘钱’字了,如果你说的是黄金白银,神仙应是不喜欢的,可如果把‘钱’的概念放大到‘利益’二字,那就是说不准了,别说是人间的假神仙,就是天上的真神仙,也爱得紧呢。” 少年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女子只是在金帐的外围边缘行走,没有试图进入金帐,因为整个金帐都在国师的掌控之中,贸然进入其中,只会惹怒这位长生地仙。 女子不想冒这个风险。 …… 李玄都离开金帐之后,是阏氏和诸王居住的区域,然后他在这里被人拦住了脚步。 事实上,不必小阏氏故意透露消息给大阏氏,明理汗这边已经得知了同样的消息,而且决定立刻行动。不管怎么说,老汗已经开始针对明理汗最大的依仗伊里汗,就算明知药木忽汗会作壁上观,明理汗这边也要反击,否则就是坐以待毙。 拦住李玄都的人是诸王之首、百官之首,仅次于老汗的伊里汗。 国师曾经说过,如今王庭中的纯粹武夫已经很少,很少也就意味着仍旧存在着纯粹武夫,伊里汗就是其中佼佼者。当年的伊里汗曾经败在宋政的手中,但不意味着伊里汗不堪一击,宋政作为当年的太玄榜第一人,尚且压过秦清一头,能做他的对手,又岂是庸人。这么多年过去,秦清已经距离长生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伊里汗就算不如秦清,也不会相差太远。 李玄都与伊里汗遥遥对峙,伊里汗没有带随从,也没有调动兵马,仅仅一人而已,但是李玄都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凝重,整个人都紧绷起来,进入如临大敌的状态之中。这是李玄都踏足江湖以来所遇到的境界最高的对手。 虽然李玄都以前也曾与白绣裳、秦清、王天笑,甚至是地师有过交手,但都算不上正面相斗,白绣裳和秦清未出全力,王天笑偷袭之后就立刻遁去,地师更是不曾还手,而伊里汗与这些人不同,他一定会用出全力,然后与李玄都在正面一战中分出生死。 伊里汗有多么恐怖,从他周身散发出的气血就能看出一二。 在小阏氏的寿宴上,伊里汗一直是收着的,而现在伊里汗不再故意收敛自己的气息,周身气血肆意散发,对于阴魂鬼魅而言,就是一轮耀眼的太阳,见之即死,若是伊里汗大喝一声,便是春雷巨震,足以让方士出窍的阴神直接魂飞魄散。 伊里汗所展露出的强大,与气机多寡没有太大关系,完全就是单凭体魄和气血所堆砌出来的强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人的形态,但不逊于荒古巨兽之流,无道宗的百蛮王与伊里汗相比,就是成年男子与孩童的区别。 伊里汗缓缓说道:“我知道老汗为什么见你,老汗到底与你说了什么,我也能猜测出一个大概。老汗老了,不再英明睿智,虽然我不会反对老汗,但我也不会允许损害金帐的事情发生,所以我决定亲手打死你,然后再向老汗请罪,辞去怯薛军大都尉的官职。”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按住了腰间的“大宗师”。 伊里汗没有急于出手,老汗没有说错,伊里汗沾染了太多中原人的习气,他看了眼“大宗师”,又说道:“我认识这把刀,它曾是宋政的佩刀,我也曾败在此刀之下,虽然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落到你的手中,但我知道它不属于你。” 伊里汗猛地拔高了语气,“揭下你的面具,取出你的兵刃,我会让你死个痛快。” 李玄都没有意气用事,将“大宗师”收回“十八楼”中,然后取出了“人间世”。一瞬间,李玄都的气息也骤然一变,开始层层拔高,显露峥嵘。 伊里汗并无轻敌之意,而是谨慎地观察着对手,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所谓的中原使者的确是武力惊人,难怪怯薛军的诸多都尉都不是对手,真正能够与其一战的,除了他这个大都尉之外,就只有副大都尉策凌了。 伊里汗说道:“中原使者,现在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可好?” 下一刻,伊里汗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瞬间出现在李玄都身前丈余的位置,五指成勾,抓向李玄都的面门。 伊里汗的速度之快,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李玄都已是躲闪不及,只能一剑点向伊里汗的咽喉位置。 这一剑去势极快,伊里汗若不缩身躲避,立即便会“人间世”穿喉。但便在此时,李玄都觉得脸上微微一凉,跟着手中长剑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第八十一章 人仙道 原来伊里汗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他已经将李玄都脸上的“百华灵面”撕下,同时另外一只手于千钧一发之际握住了刺向咽喉的“人间世”,不过“人间世”的剑尖已经触及了伊里汗的喉咙,仅仅只是刺出一个猩红血点。 显露出本来面目的李玄都已经顾不得“百华灵面”,今日遇到生平所未见之强敌,稍有应对不慎,立时就要性命不保,当即连出三剑,这三剑分别出自“太阴十三剑”、“北斗三十六剑诀”和“慈航普度剑典”,三剑连环,将李玄都的剑道造诣展现得淋漓尽致。 伊里汗轻轻“咦”了一声,赞道:“好剑术。”话音未落,他丢掉手中的“百华灵面”,徒手接下两剑,然后任由最后一剑落在胸膛之上,却是发出金石之声。李玄都凝目望去,却见伊里汗破裂开的衣袍之下,是一件漆黑铁甲,李玄都方才一剑虽然在铁甲上留下了一道深刻剑痕,但远谈不上伤到伊里汗。 当此之时,李玄都不敢犹豫,又是一剑朝着伊里汗的面门直劈而下。伊里汗只是抬手一挥,挡下来剑,李玄都的“人间世”不仅无法斩断伊里汗的手腕,甚至还砍不下去。紧接着就见伊里汗一拳打来,此刻李玄都不及也不敢招架,只能行围魏救赵之策,手中“人间世”直往伊里汗的双目刺去,已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若是公平比武较技,李玄都此举已是极不光彩,但此时生死相斗,哪里顾得上这些,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也是生死搏杀和擂台相斗的根本区别所在。 人体之中,眼睛脆弱是共识,哪怕是纯粹武夫也不敢例外,伊里汗只得向后一跃,躲开了李玄都这一剑。这一跃,也给了李玄都喘息之机,躲过伊里汗一拳的同时,重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剑有三尺,并不擅长近身作战。 伊里汗随身扯下外袍,露出其下的黑色铠甲,说道:“你这剑术,十分厉害,巧妙到了极点,可惜力量有所不足,伤不到我,反而要被我以力破巧。” 平心而论,李玄都的气机之浩大,已是举世罕见,可仍旧被伊里汗评价为力量不足,可想而知,伊里汗的力量是何等巨大,无论力量、速度,亦或是体魄坚韧,伊里汗都不逊色于李玄都,李玄都所能依仗的也只有剑术巧妙了。 李玄都并不说话,只是出剑而已。 如今的李玄都,已经到了诸般剑术存乎一心的地步,把他所学的各种剑术完全拆解开来,然后根据形势随意改变出招顺序和配合,以他天人无量境的修为用来,当真是千变万化,让人无从揣测。 不过伊里汗的应对也十分简单,就是以力破巧而已。 伊里汗的一身所学,除了天赋异禀之外,就是从军伍中得来,所精通擅长的也是沙场厮杀的技巧,若是捉对厮杀,伊里汗终究稍逊一筹,无奈他境界修为更高,已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无视招式的变数。 伊里汗忽然大喝一声,使得李玄都有了一瞬间的恍惚,然后伊里汗横臂砸在“人间世”的剑身之上,使得李玄都向后退去。 李玄都将手中“人间世”刺入脚下地面,止住身退势,握剑的右手轻微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十分可怖。 伊里汗微微皱起眉头,说道:“很厉害的剑术,若是再让你拖延下去,恐怕会惊动老汗,到时候国师插手此事,再想杀你就很难了。” 话音落下,伊里汗周身有无数光点依次亮起,遍布全身上下,那是一个个窍穴,光辉璀璨。 人体内有一千二百余穴窍,其中大穴窍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机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初窥门径三境和登堂入室三境其实都是在淬炼三大丹田和诸多经脉,直到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才会真正开始修炼穴窍。寻常武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注定难以大成,这也是归真境被分为九重楼的原因之一,李玄都修炼静禅宗的“坐忘禅功”,得“漏尽通”,已经凝练二百余穴窍,后来漏尽通大成,修成穴窍达三百余处,距离真正的圆满只剩下不足六十个穴窍。 人仙一途的纯粹武夫却是不然,凝练穴窍之后还要在穴窍中凝练出一尊“身神”,寻常武夫炼气皆是以上、中、下三大丹田为核心,纯粹武夫则是一心一意专注于体内密如繁星的穴窍,搬运气血,洗涤凝练发掘的穴窍,上应诸天星辰,可见神灵,非是那种香火神灵,而是真神,此即为“见神不坏”。顾名思义,只要凝练出身神之后,此处穴窍便万劫难坏,若是有人能将全身上下一千二百余穴窍全部凝练出身神,那此人便是不死不坏之身,即是长生人仙,有搏杀地仙之能。 如今伊里汗凝练穴窍数目已经超过一千之数,也就是说,只差最后的一百余窍,他就能成就人仙,达到见神不坏之境界。 到了如此境界的伊里汗,体内气血并不活跃,甚少流动,近乎于一潭死水,因为此时伊里汗的气血已经凝练到极致,近乎于固体而非液体,穴窍内的身神在没有气血催动的情形下,处于沉睡的死寂状态,这样才能保证伊里汗维持人形,甚至不会因为体内气血爆发而殃及周围之人。可这只是他的常态,如果他开始搬运气血,使得气血重新开始流动,注入体内穴窍之中,激活身神,那么伊里汗就能爆发出媲美“万尸大力尊”的磅礴伟力。 不过李玄都也没有坐以待毙,只见他手中“人间世”立时爆发出无数剑气,这些剑气汇聚成一条雪白长河,将李玄都环绕其中。 伊里汗呼气之后再吐气。 天地之间仿佛有大风吹过,其中蕴含的滚滚血气,堪比天风,是一切鬼祟妖邪的克星。 如果此时与伊里汗交手的是一位方士,哪怕与李玄都境界相同,此时也要受到影响,唯有极天王这种天人造化境的纯粹方士才能完全不受影响,不过李玄都不是方士,而是武夫,血气再盛,也只是微感炙热扑面而已。 在两人各自蓄力之后,伊里汗身形动了。 在李玄都视线之中,伊里汗只是一个微微前倾,似乎准备发足狂奔的动作,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残影,真正的伊里汗已经朝着李玄都冲来,李玄都只能凭借着一点灵觉而非双眼,判定伊里汗的前冲轨迹。一时间伊里汗所过之处,李玄都布下的剑气纷纷如冰雪消融,坚持不到半刻。 伊里汗的这一拳毫无花哨可言,凭借的是强大到难以想象的体魄力量,仅凭体魄就能破开李玄都的重重剑气。人仙一道号称玩法不侵,只要气血不竭,剑气也好,术法也罢,皆能破解,再重的伤势,也能愈合,与“漏尽通”有异曲同工之妙。 近乎摧枯拉朽的一拳直到李玄都身前不到三尺才终于延缓下来,在这一瞬间,李玄都的剑气同样凝练到极致,由虚化实,与伊里汗的磅礴血气相互抵消,然后血肉之躯的拳头与“人间世”轰然撞在一起。 这一刻,小半个王庭仿佛震颤了一下,巨大的气机涟漪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所有建筑、人畜悉数化作齑粉,两人脚下的地面更是变为类似琉璃质地的存在,实是因为伊里汗的气血已经到了烈火灼烧的温度,就连铺地的石砖也承受不住。 第八十二章 激战 从上方俯瞰,方方正正的王庭城中出现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圆形坑洼,大约占据了王庭整体面积的九分之一左右,幸而是在诸王和阏氏的居住区域,这里居住之人不多,死伤人数也相当有限,若是放在王庭外的大片帐篷之中,两人这一次交手,不知要殃及多少无辜。 伊里汗凝视着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显然没想到这把木剑如此坚韧,更没想到的是李玄都的气机之浩瀚磅礴。如果仅是“人间世”,伊里汗凭借自己的磅礴巨力将其直接折断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可是有了李玄都的气机灌注,就没有这么简单了,正所谓草木竹石皆可为剑,之所以能够为剑,凭借的就是持剑之人的一口剑气。 此时李玄都已经将自己的假丹之法运转到极致,五大玄功全力催动,鲸吞外界天地元气,继而以五行之数转换为自身气机,然后自三大丹田而出,游走经脉,充斥全身上下,源源不绝,生生不息。 人仙有人仙的优势,那就是体魄强横无比,气血旺盛,地仙也有地仙的优势,毕竟在排名中,地仙尚且在人仙和鬼仙之上,地仙一途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吸纳天地元气化为己用,方士可以借天地元气施展威力巨大的术法,武夫可以借天地元气恢复气机,同是地仙一途的武夫或者方士交手,看不出优势,可是对上人仙一途的纯粹武夫,无人争抢天地元气,反而能将地仙一途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李玄都修炼“漏尽通”,只要气机不绝,则此身不死,李玄都最怕气机无以为继,若是遇到同是地仙一途的造化境高人,李玄都想要吸纳天地元气为己用还要被对手以同样的手段阻挠,可人仙一途的伊里汗却是不行,让李玄都能够以无量境鲸吞天地元气迅速恢复气机。 在刚才的正面抗衡中,李玄都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伊里汗的这一拳内藏暗劲,透过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直接震伤了李玄都的五脏六腑,若是李玄都没有“漏尽通”,就算有无量气机也是枉然,终究要被伊里汗在数拳之内震成重伤,可有了“漏尽通”之后,再配合无量之气机,这点伤势却是不算什么了。 伊里汗与人交手经验丰富,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既然不能叠加伤势,那就只能追求一拳毙命。 伊里汗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蓄势。可李玄都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转守为攻,朝着伊里汗一剑劈下。 一道浩荡剑气呼啸而至,伊里汗只得伸出手掌,抵住汹涌而来的剑气,剑气与伊里汗的手掌相撞,激射四溅,打在周围的地面上,好似雨落沙地,刺出无数个大小深浅不一的坑洼。 伊里汗激发周身气血流动之后,不仅仅是激活了体内的诸多穴窍身神,更让皮肤、血肉、骨骼坚逾金刚,若说李玄都的剑气是一把把利剑,那么伊里汗的体魄就是铁甲大盾,想要穿透,殊为不易。李玄都心中明白,遇到伊里汗这种对手,用招用巧,那是全然无用,非要以力取胜不可,大巧若拙,无奈李玄都境界欠缺,若是他已经晋升造化境,五大玄功再进一步,真要凭借气机以力取胜,也未必不能,可此时他只有无量境,反而要被伊里汗以力破巧。 李玄都的剑气被伊里汗挡下之后,他手中剑势再变,“人间世”上生出无数剑光,朝着伊里汗泼洒而下。 伊里汗一拳击出,带起海啸山崩般的罡风雷音,破开李玄都的重重剑光,直往李玄都而去,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刚拳,却蕴含螺旋劲力,在拳头周围形成一个漩涡,若是李玄都立足不稳,便会被强行牵扯过去,乍一看去,就像是自己主动往拳头上凑一般。 与此同时,伊里汗又击出一掌,与刚猛至极的拳头相比,这一掌却是阴柔到了极点,似乎没有半分重量,柔弱似女子的纤纤玉手,竟是中原江湖中颇为常见的绵掌功夫。只是到了伊里汗这等境界,对于力道的掌控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不仅能至刚、至大、至阳,也能至柔、至小、至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寻常的绵掌功夫由他用来,便是化腐朽为神奇,半分小觑不得。若是被这一掌拍实,只怕全身骨骼粉碎,血肉化作浓水,只剩下一张人皮。 一拳一掌同时激发,拳在前,掌在后,虽然姿势怪异,但却让李玄都倍感棘手,只能全力施展手中长剑,身形随即在剑光中隐去,漫天便只见无数大小剑圈层层叠叠,似满月重叠,如百花齐放,浑圆中锋锐隐现,刚柔并济,迎向伊里汗的一拳一掌。 伊里汗的一拳落在无数剑光圆圈之上,初时摧枯拉朽,直接打碎了数十个光圈,使得无数光圈出现一个明显的“凹陷”之势,但疾风骤雨不能长久,在层层叠叠似是无穷无尽的剑光圆圈之中,这一拳的去势越来越慢,最终强弩之末,不能再进分毫,与此同时,不断有光圈生出,递补原有光圈的位置,于是逼得伊里汗不断后退。伊里汗顺势收拳,一直蓄势不发的一掌缓缓推出,拍在汹涌而来的剑气光圈之上,所有剑光圆圈顿时轰然震动,此起彼伏,似是海面激荡。 就在此时,伊里汗全身上下的所有关节之中骤然响起无数“雷声”,似是军中擂鼓,响彻天地,然后他化掌为拳,一拳击出,原本略有弯曲的手臂瞬间绷直,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 李玄都以剑光所化的圆圈在这一拳之下,悉数消失无踪,李玄都现出身形之后,出剑如风,一瞬间化出七个虚影,同时攻向伊里汗。 伊里汗却是立刻就确定了李玄都的真身所在,反手攻向身后,两人在一瞬间交手十余招,然后各自分开。 李玄都右手握剑,整条手臂都在轻轻颤抖,而未曾持剑的左手却是被生生拧成了类似麻花的形状,正在“漏尽通”的作用下缓慢愈合,先是冲散淤血,然后是修复骨骼,再是续补经脉,最后是重生血肉。这便是“漏尽通”的玄妙所在,只要气机不竭,无惧血肉体魄之伤。 此时李玄都并不震惊伊里汗的气力之大,因为早有预料,真正让他感到惊诧的是,自己以伤换伤的数剑虽然破开了伊里汗身上的铁甲,但并未对伊里汗造成太大伤害, 伊里汗除了肌肤坚若金刚之外,还有极为玄妙的运力法门。武学一道有鸟不飞的绝技,麻雀在手里飞不起来是因为无处借力,伊里汗也是如此,李玄都的每一剑落在他的身上,都有不着力之感,同时伊里汗又封闭毛孔,内锁精血,外拒诸邪,无缺不漏,剑气也难以渗入体内,再加上造化境界的纯粹武夫气血旺盛,体魄恢复速度不逊于“漏尽通”,李玄都实在是难以建功。 李玄都惊诧伊里汗的强大,伊里汗又何尝不是,这个年轻人的剑气太盛,体魄太过古怪,剑招又太过巧妙,让他很难毫无顾忌地倾力出拳,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用以防守,这让伊里汗隐隐有些恼火,不过短时间内又无可奈何,他干脆就沉下心来,他倒要看看这个中原使者还有什么手段,这古怪体魄又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第八十三章 俱伤 伊里汗摆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起手式。人仙之道虽然被道门视为小道,比不上天地二仙一脉相承的康庄大道,但如果不论日后飞升如何,只说在人世间,人仙之道未必就逊色于地仙,与人仙斗力,往往生死只在一个胜负手之间。但是李玄都不一样,他的体魄与伊里汗一样,几乎达到了体魄极致,非是三拳两脚可以打破,两人绝非一时片刻之间就能分出胜负。 伊里汗再次出拳,带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啸之声,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可渗透外在直击内里。 这一拳声势之大,将伊里汗面前一线之间的天地元气悉数排空,使得天地之间出现了一块空白地带。 李玄都以手中“人间世”向前一指,剑气如贯日长虹。 一拳一剑相交,剑气消散,李玄都闷哼一声,身形飘摇地向后退去。他破开了伊里汗的明劲,终究是没挡住明劲之下的暗劲,被暗劲渗入体内,已然是伤了内腑。即便是“漏尽通”可以快速愈合暗伤,但终究需要时间,在这毫厘之争中,伊里汗又如何会给他时间? 伊里汗得势不饶人,迅速贴近向后倒掠出去的李玄都,在半步之间再出一拳。 李玄都被这一拳直接打飞出去,进入贵族区域,将不知谁家的小半个府邸撞碎成废墟。 伊里汗乘胜追击。 就在这时,只见废墟中有无数剑光骤然爆开,如同一朵绽放的巨大莲花,眨眼间就充斥十几丈的空间,凌厉中自成圆满之势。 伊里汗强硬破开漫天剑光,双拳瞬间击出十数下,不过却未能尽全功。 李玄都已经趁此时机,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伊里汗向前一踏再一蹬,脚下地面碎裂,被踩踏出一个深深大坑,然后他借着这一蹬之力,整个人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的残影,一拳直击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横剑身前,在千钧一发之际硬挡下了这一拳,只是伊里汗的气力太过骇人,使得李玄都看似毫无还手之力地一气退出近百丈。 伊里汗如影随形,双拳拳势没有丝毫停顿,带出无数残影,瞬间将李玄都彻底淹没。 一味被动挨打的李玄都双脚立于大地之上,虽然一退再退,但凭借不断卸力于脚下地面和自己的“漏尽通”,其实并没有受到多少伤势。 李玄都步步后退,每一步都在脚下地面留下一个巨大如蛛网状的裂痕,继而通过这些裂痕,将伊里汗的拳势扩散至整个地面。使得地面上的细微石子都在微微跳动,似如地动之先兆。 伊里汗始终出拳不停,也不是完全在做无用之功,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在李玄都的身上留有无数深浅不一的拳印,每一道拳印中都蕴含着沉重拳劲,含而不发,积少成多之下,这些气机就如一座重山压在李玄都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时机,就可彻底爆发开来,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前前后后小半炷香的时间,伊里汗出拳一千有余,李玄都身上便留下了一千多个细微难见的拳印,整个人被无数拳意笼罩,如负重山。 李玄都的道路在于一个“繁”字,千机而千变,许多人败于李玄都之手,不是本身境界不如李玄都,而是败在了李玄都数不胜数的诸般手段之中,防不胜防。而伊里汗的道路则在于一个“简”字,成就人仙之道后,伊里汗已经不讲究什么神通,唯有体魄拳意,不管你什么精巧手段,唯有出拳而已,纯纯粹粹的以力压人,一力降十会。 伊里汗最后一拳打出,体内身神齐齐出拳,周身光辉熠熠,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 “轰隆”一声,李玄都被伊里汗一拳打飞出去,此时李玄都已经一路退出了贵族区域,又穿过了平民区域,这一拳使他如流星一般直接飞向王庭的城墙,身形还曾触及城墙,身上所携带的厚重拳劲就已经直接将城墙炸穿,李玄都由此飞出王庭城外。 伊里汗跃上城头,随手一拍,在无数守城士兵惊骇欲绝的目光之中,整个城门楼直接与城墙分离,轰然砸向李玄都。 李玄都以“大宝瓶印”抖落身上附着拳劲的同时,手中以“阴阳两极生”的手法长剑画圆,剑气震荡,剑锋凛冽,将整个城门楼直接搅烂。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人间世”。手中长剑非但没有外吐剑气彰显威势,反而吞云吸雾,疯狂吸纳四周的天地元气。 “人间世”发出一声畅快颤鸣。 紧接着,在李玄都周围出泛出七彩光芒,继而有梵音禅唱之声,就见得“人间世”一化二、二化三,三化无穷,无数剑影于他背后如孔雀开屏般展开,观之犹如孔雀大明王。 在短短的几息之间,李玄都身周就悬浮了千余道“人间世”。 李玄都举步前行,身后有千剑相随。 李玄都朝着伊里汗一指,沉声道:“去!” 刹那间,身后千剑齐声而动,如同一次声势浩大的攻城箭雨,铺天盖地。 身处城头的伊里汗深吸了一口气,在漫天剑雨飞向城墙时,他张口作吼,吼而无声,滚滚血气似是大江大潮,奔涌而出。 仿佛有一道无形铁幕随着伊里汗的动作在王庭的上空缓缓落下。 下一刻,就只见前赴后继的飞剑纷纷炸裂开来,寸寸碎裂,重新化作天地元气。 不过伊里汗也受到剑气炸裂的反震之力,从城头飘落回城内。 城外的李玄都掠向城墙,手中“人间世”剑气缭绕,一剑没入城墙之中,其剑气透过城墙,激射伊里汗。 伊里汗大踏步向前,直接一手握住那道坚不可摧的剑气,将其碾碎,另外一手轰出一拳,无形拳劲透过城墙而不伤城墙分毫。 李玄都左手五指伸张,护在自己的心口部位,硬接下来这道拳劲,然后顺势一掌拍向城墙,将手掌上的残留拳劲尽数倾泻于城墙之上,使得整面城墙猛然抖动,如遭地震,城墙的缝隙间尘土升腾。 伊里汗以一种蛮横姿态直接撞破三丈厚的城墙,冲出城外,一拳轰在李玄都抬起护住胸口的左臂上。 李玄都左臂软软下垂,已是寸寸碎裂。 李玄都不以为意,右手向下一压,手中“人间世”瞬间没入地面,不见痕迹。 伊里汗皱了下眉头,竟是没能发现“人间世”的半点痕迹。 李玄都微笑道:“此剑伏兵于难知之间百万数。” 下一刻,大地震颤,如是地龙翻身,“人间世”裹挟着滚滚地龙之势在伊里汗脚下破土而出。 这一剑的气势之雄壮,远胜方才的数剑。 这是李玄都的倾力一剑,没有任何铺垫,就这般不经意间直接用出。 伊里汗避无可避,只能一脚踏下,以自己的强横体魄主动迎向这一剑。 轰的一声闷响,伊里汗被这一剑撞得倒飞出去,首当其冲的右腿血肉模糊,经脉寸断,腿骨碎裂,即便是他的雄壮体魄和气血,也绝难在一时半刻之间恢复如初。 堂堂怯薛军第一高手的伊里汗,自从败在宋政手中以来,第一次在别人手中吃了这样的大亏,不但被人占据上风,而且还受了伤势。 至此,伊里汗终于不能再保持平静心境,也打出了一股无名真火,不顾腿上伤势,全身穴窍光芒大放,身神与体魄圆满如一,然后一拳击出。 拳势凌然,摧枯拉朽。 第八十四章 结阵 面对伊里汗的这一拳,不见李玄都如何动作,“人间世”自行折返而回,速度之快,更甚于瘸了一条腿的伊里汗,后发而先至,如一条裹挟风雷的白虹掠至李玄都的面前,横剑挡下了伊里汗的这一拳。 伊里汗的一拳将“人间世”压迫出一个极为骇人的弧度。 李玄都不曾握住“人间世”,单掌向前平平推出,使得弯曲的“人间世”不至于被二次折断。与此同时,李玄都身后生出百余条虚幻的手臂,各自结成佛家手印,皆是学自静禅寺外的佛像,又得了三位佛家高僧的指点,虽然李玄都不是佛门弟子,但也有几分佛家真意。这些手印最终合成一个巨大的无畏印,脱离李玄都的身体,凌空拍出。 李玄都一身武学修为,集合了三教百家之长,就胜在一个出其不意。 伊里汗生出警觉,没有依仗体魄强行硬接,收拳之后身形一转,哪怕只有一条好腿,仍旧速度惊人,堪堪躲过了李玄都的无畏印。 李玄都的一掌落地,大地轰然震颤。 然后就见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龟裂掌印,入地三尺有余,伊里汗与掌印相比,就真如佛祖五指山中的妖猴一般。在这一掌范围内的帐篷人畜,悉数消失不见,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这便是天人境大宗师不再收束自身修为之后所展现出的恐怖威力。伊里汗大喝一声,横臂扫出,人未至,劲力先发,伴随而来的还有滚滚血气。 不得不说,对上这种人仙之道的纯粹武夫,李玄都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比如“太阴十三剑”中许多阴诡招数就很难派上用场,会被先天克制,“慈航普度剑典”他只学了部分,真正能指望的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可仅凭“北斗三十六剑诀”,李玄都很难抵挡伊里汗的攻势,于是他便想到了修习多日的“太平青领经”。 李玄都仍旧让“人间世”自行悬空,手中出现了一面令旗,正面上书四字:“太平无忧。” 当年正道十二宗结盟,有两大令旗,分别由正一宗和太平宗执掌。正一宗的令旗是“替天行道”,太平宗的令旗是“太平无忧”,这两杆令旗传承多年,也就成了两大宗门的宗主信物,“替天行道”令旗自然是在大天师张静修的手中,“太平无忧”的令旗则被沈无忧传给了李玄都。 这两大令旗不仅仅是象征盟主身份,同时也是两件极为玄妙的顶尖宝物,可大可小,大可十丈之长,立于大营,小可一尺之长,被持于手中。“替天行道”令旗主攻,可召黄巾力士法相助阵,又可配合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引下天雷。“太平无忧”令旗主守,可化出一座“南斗二十八星阵”,护住周身上下四方八极,又可将人暂时收入令旗中的小千世界,有困人之用。 只见李玄都一晃手中“太平无忧”令旗,以“太平青领经”催动,顿时星辉漫卷。 对于伊里汗这等距离人仙只差一步之遥的顶尖高手,李玄都自然不敢奢望将其收入小千世界之中困住,只能运用“南斗二十八星阵”护住自身。 所谓二十八星宿,是东、南、西、北各七宿化为九野九天。中央钧天:角宿、亢宿、氐宿;东方苍天:房宿、心宿、尾宿; 东北变天:箕宿、斗宿、牛宿;北方玄天:女宿、虚宿、危宿、室宿;西北幽天:壁宿、奎宿、娄宿;西方颢天:胃宿、昴宿、毕宿; 西南朱天:觜宿、参宿、井宿;南方炎天:鬼宿、柳宿、星宿; 东南阳天:张宿、翼宿、轸宿。 阵法一成,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 面对“南斗二十八星阵”,伊里汗终于变招,用出一招“大化擒拿手”,五指当头罩下,破开重重星光幻象。这是伊里汗从中原高手处学来,算不得最顶尖的招式,至多就是中成之法,但是被伊里汗用来之后,以滚滚血气催动,无法不破,化腐朽为神奇,堪比上成之法。 只是“南斗二十八星阵”作为太平宗的看家手段,也不是那么容易破去,这些星光幻象只是表,星光之下的星云才是里,只见二十八团星云按照周天星位,开始旋转变化,让伊里汗的这一抓竟是扑了个空,其速度并不甚快,轨迹也不算太过复杂,但偏偏伊里汗几次三番抓摄,都无法伤及分毫,任他血气再盛,力道最大,打不着人也是枉然。 伊里汗的反应也是极快,立时发现了根本所在,这二十八团星云是应上天星辰之力,而人仙炼窍之法也是上应星辰之力,他的血气能克制寻常气机术法,却不能克制这星辰之力,他本想以“大化擒拿手”配合人仙气血限制住阵法变化,此时他并未限制住阵法变化,对于星象变化的判断也就一缪千里。待到伊里汗反应过来,李玄都已经将阵法完全展开,身形隐于其中,唯有无数星云明灭闪动,继而星河倒转,让人无法分辨上下左右、西东南北。 “南斗二十八星阵”一成,想要破阵的伊里汗也身陷阵中,对于纯粹武夫而言,要么被阵法困死,要么以力破阵,不存在其他选择。 伊里汗身形前掠,藏于幕后的李玄都只是一挥手中令旗,四周星云随之一并转动,身在星云中的伊里汗随之也变化了方位,由前掠变为后退。二十八团星云之间还在互相发生变化,组合成不同的阵法,太极、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八卦、九宫、十绝。伊里汗是金帐人,就算仰慕中原,也不可能钻研这些阵法变化,对于阵法大家来说只是寻常的阵势,已是让伊里汗眼花缭乱,根本无法分清这些繁复变化了。 除此之外,伊里汗越是身陷阵中,越感到身形凝滞,仿佛背负了一座大山,越是发力,反弹之力就越大,不发力,反而无甚阻力,伊里汗立时明白,这座阵法是在借力打力,用他自己的力道来打他自己,只有自己的气力超过这座阵法转换的极限,方能破开阵法。 伊里汗骤然停下其他徒劳动作,凝神屏息,将全身气血搬运到极致,浑身上下白气升腾,滚滚热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使得周围景象开始扭曲模糊。然后他立足原地,倾力一拳打出。 传说中地仙是羽化飞升,鬼仙是成就阳神,而人仙是破碎虚空。 纯粹武夫极致便是一拳打破虚空。 随着伊里汗的这一拳打出,虚空震荡摇晃,阵法中无数星辰荧惑飘摇,不断变化组合的阵法出现凝滞,继而显现出错乱之象。不仅如此,伊里汗还将半数拳劲直接透过星阵,攻向藏于星阵之后的李玄都身上。 李玄都手中的“太平无忧”令旗无风自动,猎猎作响,身形顿时出现一阵扭曲,似是一颗石子搅乱了水中之月。只听李玄都一声闷哼,鼻孔、嘴角、耳孔、眼角都有鲜血溢出,显然已受创在这一拳下。要不是“南斗二十八星阵”挡住了半数拳劲,也阻碍了伊里汗对于他真实位置的判断,这一拳完全足以重创李玄都。 不过伊里汗也不好受,他这一拳有五成劲力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两成劲力被阵法化去,还有三成劲力则在阵法的转化之下,原封不动地落在了伊里汗自己的身上,饶是伊里汗体魄强横,被拳劲透入体内之后,也是面皮涨红,毛孔中渗出细微血珠。 不过伊里汗并不在意,他开始根据第一拳的反馈准备第二拳,虽然第二拳已经无法用出十成力道,但也足以让李玄都彻底失去反抗之力,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第八十五章 援军 阵法已经破去,就在伊里汗将要击出第二拳之际,一道犹如冷电般的血色光华,一闪即逝。 下一刻,一道极淡的红线在伊里汗身后浮现,细如毫发牛毛,遁入虚空,若断若续,让人无从觉察。就在一瞬之间,血线刹那间凝实,化作一抹血色刀锋,刺向伊里汗的后背。 纯粹武夫的直觉和本能反应最为敏锐,甚至可以做到梦中杀人,伊里汗立时感觉到危险,勉强打出第二拳之后就迎向身后的偷袭一刀。 拳刀相碰,出乎伊里汗的意料之外,来人气力虽然远不如他,也逊于中原使者,但要比也迟高出一筹,十分厉害,乃是当世之间罕有的高手。而且这一刀的变化也十分惊人,蕴含有煞气、杀气、血气,寻常人遇到伊里汗,若是想要凭借煞气取胜,那是痴人说梦,人仙一道最是克制这些至阴手段,可此人这一刀中虽然蕴含有浓重煞气杀气,但也有一股堂皇正气,如旭日东升,生机盎然,涤荡世间阴邪,若是他没猜错的话,这应是中原儒门所擅长的“浩然气”。 一正一邪各走极端,但转变却丝毫不显突兀,反而还完美融合在一起,显现出来人之不俗。让伊里汗不敢大意,暂且放下李玄都,开始对来人出拳。 出刀之人瞧着有不惑之年,中原人相貌,面带几分沉郁,让伊里汗想起了整日皱着眉头的失甘汗,不过来人刀法之强悍,却让伊里汗又想起了当年遇到的宋政,虽然刀法中的浓郁煞气无法影响到他,但刀法中有无数诡秘变化,时而如滔天巨浪,时而似细雨微朦,虚实不定,变化不定,绵绵不绝,无穷无尽。一时之间,已经遭受几番重创的伊里汗竟也奈何不得来人。 李玄都和伊里汗不顾后果地出手,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是瞒不过别人。且不说金帐中的老汗、国师,以及诸王、那颜等人,身在王庭外围中的宁忆和石无月是第一时间发现不对的。 当两人赶到时,正好看到了李玄都布下了“南斗二十八星阵”,待到阵破之时,宁忆立刻出手,拖住了伊里汗,而石无月则救下了被伊里汗第二拳重伤的李玄都。 不得不说伊里汗之强悍,就算李玄都身怀“漏尽通”,仍旧是受创不浅。待他悠悠醒转之时,发现自己挣身在一处帐篷之中,而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三大丹田之中更是传来强烈的空虚感觉,这还是他修炼五大玄功以来第一次有如此感受,这让他不由想起了当年坠境时的感受。 紧接着李玄都耳边传来石无月的声音:“我说掌柜的,你可得感谢我,要不是我一把抱住了你,然后抱着你一路逃窜,你这儿早就被人家生生打死了,到时候我和宁忆就只能把你的骨灰带给东家,让东家一个人哭去。” 李玄都精神有些恍惚,毕竟上一刻还在与伊里汗打生打死,生死悬于一线之间。 他缓缓起身做起来,感到全身上下的骨头无一不痛,整个胸口都已经凹陷进去而没有被“漏尽通”修复,也就是说硬挨了伊里汗的两拳之后,疯狂运转的“漏尽通”已经耗尽了李玄都的全部气机,接着李玄都又陷入昏迷之中,无法吸纳天地元气,“漏尽通”自然就随之停止了运转。 不过现在随着李玄都醒来,这些都不算什么太大问题了。事实上李玄都这次还是没敢全力出手,因为他很清楚大天师留在自己体内的封镇就只剩下最后一道,若是他再贸然行事,打破封镇,使得心魔反噬,那才是万劫不复。所以他才会一退再退,从王庭退到王庭外围,等的就是石无月和宁忆的接应。如今看来,宁忆和石无月也果然不负所托,成功将李玄都将伊里汗的手中救走,他也只是受了些皮肉伤,未曾伤及根本。 “伊里汗呢?”李玄都直接问道。 石无月不大关心国事,又被囚禁了那么多年,对于许多事情也已经淡忘,愣了一下,才说道:“伊里汗,那个逼得祁英议和的金帐汗国伊里汗?打伤你的那个金帐人就是那个领兵打仗的伊里汗?” 李玄都点了点头。 石无月很理直气壮道:“我只管救人,管不了别的。当时我抱着你一心逃命,哪敢回头,那个伊里汗怎么样,我怎么知道?” 宁忆接口说道:“伊里汗被你打断了一条腿,身上也有不轻的伤势,虽然我不是他的对手,但仅仅拖住他一段时间然后逃命还是不难。至于伊里汗,他本来想要追击,似乎是被金帐中的什么人给拦住。”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可能是老汗出手了,毕竟老汗才是金帐的主人。” 宁忆点头道:“也许。” 李玄都道:“这次有劳阁臣了。” “阁臣”是宁忆的表字,倒是能看出家族长辈对他的期望,只可惜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之下,宁忆没能登阁拜相,反倒成了一个江湖人。 宁忆微微一笑,表示不必在意。 就在这时,石无月伸出手拉了拉李玄都的衣袖,瞪大了眼睛道:“你就只谢宁忆,不谢谢我?” 李玄都无奈一笑,“当然要感谢石前辈,若不是石前辈,李玄都安有命在。” 石无月心满意足道:“这还差不多,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该怎么对待救命恩人,你可要心里有数。另外,我是一路抱着你回来的,都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可是占了我的便宜,小心我去告诉东家。” 李玄都对于这句话直接略过,问道:“我睡了多久?这里是什么地方?” 宁忆回答道:“你昏迷的时间不长,只有大半天左右,这里还是王庭的外围,鱼龙混杂,便于藏身。” 李玄都皱起眉头,“如果伊里汗调动大队人马搜查此地,只怕也藏不了多久,不过就当下情形来看,伊里汗受伤,只怕会加快王庭的变化,如今伊里汗是否还有精力来寻找我们也是一个问题。” 宁忆问道:“紫府打算如何做?” 李玄都说道:“在这个时候,去见小阏氏是最好的选择。如今在王庭中能对抗伊里汗和大阏氏的,除了老汗之外,就是小阏氏了。” 宁忆早已通过太平客栈内部的几次小会,大体知道了如今王庭内部的情况,说道:“那些王庭女侍来历古怪,不似王庭中人,倒像是中原这边的手段,由此看来,小阏氏背后极有可能还藏着什么人。” 李玄都立刻听明白了宁忆的话外之音,眉头微皱,“阁臣的意思是,宋政?” 宁忆点头道:“不排除这个可能,我实在想不出谁能帮小阏氏训练出如此多的王庭女侍。就算小阏氏受老汗宠爱,有权势和足够的人力物力,可关键的还是传法之人。” 李玄都略微沉吟,说道:“阁臣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小阏氏的王庭女侍并非藏在暗中,这些年来在王庭中差不多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老汗和国师自然也是知情的,如果宋政是藏在小阏氏身后之人,老汗岂会坐视不理?” 便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石无月来了兴趣:“听你们话中意思,宋政这家伙又在王庭勾勾搭搭?” 李玄都没有回答她的话,说道:“总之,先去见小阏氏。” 石无月提醒道:“宋政可是最喜欢过河拆桥。” 李玄都说道:“如今诸事不明,还是先走到河边再说其他。” 第八十六章 局势 先前一番截杀,只有伊里汗一人出手,并非伊里汗自信可以必杀李玄都,也不是伊里汗不屑于群起而攻之,而是他选择的位置太过敏感。当时李玄都刚刚离开老汗的金帐,不远处就是诸王和阏氏们的行宫。如果用中原的皇城来形容,这个地方大致相当于西京的玄武门。如果伊里汗带大批高手在此地围攻李玄都,就算他说自己是清君侧,老汗也万万不会相信,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相信,只当他要行逼宫之举,到那时候就不是一个中原使者的问题了,而是一场牵涉到整个王庭的腥风血雨。 如果仅仅只有伊里汗一人,事后还可以解释为私人恩怨,甚至可以说是两人比斗,无论旁人是否相信,好歹有个遮挡。 至于伊里汗为何要选择此地,可谓是成也人仙败也人仙,人仙一途胜在纯粹,心无旁骛,可也败在纯粹,相较于地仙一途,人仙一途的纯粹武夫虽然战力强悍,但有很大的局限性,不能回溯地气,不能打开阴阳之门,不能呼风唤雨改变天时,不能运用五行遁术,甚至不能长时间凌空御风。李玄都仅仅是比伊里汗低了一个境界而已,两人之间的差距远未到无法逾越的程度,如果让李玄都安然离开王庭,进入鱼龙混杂的外围区域,甚至是进入茫茫草原,没有各种地仙手段的伊里汗再想寻找到李玄都的踪影,就是千难万难了,所以他要么不动,要么就只能在李玄都的必经之途上出手。 正因为如此,所谓的“人仙”,不论战力,以成就而言,在五仙之中排名第四位,仅仅高于鬼仙,而低于天仙、神仙、地仙。 不仅如此,由于不运转周天,人仙一途的纯粹武夫不能吐纳天地元气,无法餐风饮露以求辟谷,十分依赖自食物补给,最多辅以药物。所以他们非要有大量药材、食材进补不可,而且食量非常恐怖。若是女子走了人仙一途,再想要辟谷之道,更是万万不能了。 这也是人仙一途的纯粹武夫和鬼仙一途的纯粹方士越发稀少的原因,太过纯粹,未必是什么好事,纯粹意味着极致,极致意味着长处和短处都异常明显,极容易被人针对,所以更多时候,还是要有容乃大。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人仙或者鬼仙能够精诚合作,相互弥补,就如太平宗机关中的配件一般紧密配合,也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其实许多军中名将都是人仙一途的高手,力大无穷,金刚不坏,能在乱军之中杀个七进七出,沙场是人仙一途高手最好的战场,直来直去,反而是波谲云诡的江湖争斗并不适合人仙一途大展拳脚。 对于李玄都来说,这是优势。 在李玄都提出要去见小阏氏之后,宁忆没有立刻应承下来,而是先问道:“你的伤势如何?” 李玄都说道:“其他地方都无甚大碍,关键在于胸口和左臂,这两处为伊里汗的拳劲所伤,甚至还有拳劲残留,想要完全愈合,需要花费一段时间,若是与人交手,大概能发挥出七成左右的实力。” 宁忆问道:“若是你恢复全盛实力,我们三人联手,能否胜过伊里汗?” 李玄都略微沉吟后回答道:“可以,不过我们三人必须抱有必死之决心,尤其是石前辈,舍得拼出性命倾力出手。” 石无月不满道:“喂,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就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 李玄都微微一笑:“石前辈当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只是不愿意为这种事情赴死而已。” 石无月“哼哼”一声,却是没有反驳。 宁忆又问道:“小阏氏是否可靠?我们此去会不会羊入虎口?” 李玄都说道:“最坏的可能是小阏氏过河拆桥,可前提是能够过河,如今大敌当前,她不会自断一臂的。” 宁忆明白了,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李玄都伸手摸了下脸皮,“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王庭必然会加强戒备,而我又丢了‘百华灵面’,这倒是个麻烦。以我之见,我们最好晚上行动,而我也趁此时机恢复损耗的气机。对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石无月从怀中摸出一块带着表链的怀表,打开镶嵌有细碎宝石的黄金表盖看了一眼,说道:“未时二刻。” 然后她又晃了晃手中的怀表,炫耀道:“这是从极西之地运来的物事,比起滴漏和日晷可要方便许多,除了这种可以随身携带的,还有个头更大的自鸣钟,到了时辰之后会自己发声提醒。” 李玄都倒是知道极西之地,还在金帐汗国更西的方向,原本中原有去往极西之地的陆地商路,只是被金帐汗国所阻断,好在如今又开辟了海上的商路,时常会有许多精巧玩意从极西之地运到中原,换取中原的丝绸、茶叶、瓷器等,其中就包括玻璃镜、怀表、自鸣钟。极西之地又分为许多国家,有大秦国、大食国、大月国等等,据说金帐在鼎盛时,还曾与极西之地的数国交战,逼其称臣,又蔑称其为色目人,待到金帐夺了大晋的天下之后,将人分为四等,金帐人是第一等,色目人第二等,北方的中原人第三等,南方的中原人第四等。因为这些色目人金发碧眼,与中原人截然不同,中原人又称呼其为“红毛夷”,无道宗的本代贪狼王就是一个色目人。 李玄都对于区区一块怀表并无太大兴趣,只是随口应付道:“若是石前辈喜欢这些,我可以让太平宗的匠人仿造一批。” 石无月眼神一亮,“当真?” “当真。”李玄都道:“太平宗不仅仅经营客栈和钱庄,也有专门的工匠,从事机关制造等等。” 石无月目光闪了闪,“这可是赚钱的好门路,天知道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靠这些赚了多少金山银山。对了,现在这三家已经结亲成一家人了,还要再加上一个太平宗,都和你有关。” 李玄都对此不甚在意,“涉及到实实在在的利害,哪管什么姻亲关系。所谓的两姓之好,不提成亲二人如何,只说其背后的家族,只能是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石无月瘪了瘪嘴,没有说话。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些固本培元的丹药,送入口中,然后开始打坐入定,恢复气机。 宁忆沉默地守在李玄都身旁。 石无月不知从哪拿出一坛酒,看向宁忆问道:“上次我们比试喝酒没有分出胜负,要不要再比试一回?” 宁忆摇了摇头。 石无月劝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我同病相怜,都是伤心人,不一起喝酒岂不是可惜了。” 宁忆无奈开口道:“这里不是喝酒的地方,此时更不是喝酒的时候。” 石无月高声道:“又不会醉!” 宁忆说道:“掌柜会不高兴的,虽然掌柜从不曾用威权压人,但你我都心知肚明,太平客栈是以他为主,我们为从,如果日后太平客栈成为宗门,那么掌柜就是宗主,你我都是长老或者类似无道宗四王的存在。宗主可以平易近人,下面的人却不能不懂规矩,否则便是取祸之道。” 石无月惊奇道:“你竟是这样的人!我还以为你是哪种完全不在意这些世俗礼法规矩的人。” “怎么能不在意呢。”宁忆轻轻叹息一声,“不要忘了,我出身于万象学宫,儒门最讲究的就是规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早已刻在了我的骨子里,忘不掉了。” 石无月撇了撇嘴,拍开酒坛的泥封,独自一人默默喝酒。 第八十七章 夜谈 李玄都从入定中醒来时已经是星斗漫天,不用他开口相问,石无月已经主动打开怀表报时,“刚好是子正时分。” 李玄都点了点头,起身说道:“我们去见小阏氏。” 子时是一天的结束,也是新一天的开始。小阏氏没有丝毫睡意,独坐椅上,穿戴整齐,以手撑额,静静听着女侍们传来的各种消息。 中原使者遇袭之事已经传遍王庭,城墙上的大洞,被打烂的城门楼,以及被夷为平地的区域,如何也瞒不住人,而出手之人是伊里汗也不算秘密。伊里汗的动作太快,快到小阏氏还没来得及安排各种后续事宜,就已经尘埃落定。不过出乎小阏氏的意料之外,这位中原使者竟然没死,不但没死,而且还重创了伊里汗,根据金帐内侍传来的消息,伊里汗去觐见老汗时,是瘸着一条腿的,那件宝甲也满是剑痕,已经支离破碎,这让小阏氏不得不重新审视中原使者的力量,毕竟这里是金帐王庭,中原使者尚且有如此强大的实力,意味着中原使者在中原的实力更为雄厚庞大。 雨娘匆匆走进来,禀报道:“伊里汗已经离开金帐,只是不知他到底与老汗说了什么。” 小阏氏问道:“老汗的心情如何?” 雨娘回答道:“与平常并无太大区别。” “老狐狸。”小阏氏忍不住骂了一声,“他们肯定达成了什么协议。” 然后小阏氏挥手让雨娘退下,自己继续思考如何应对眼下的局势,以及应对之策。 如果伊里汗被老汗罢免了怯薛军大都尉的官职,那么中原使者对于老汗的重要程度就会极大降低,在这种情况下,中原使者对于她的重要性却是大大增加,她可以趁机交好中原使者,以求辽东方面的结盟和援助。 就在此时,从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如果中原使者死了,那么伊里汗就会主动向老汗请罪,并辞去怯薛军大都尉的官职,可是中原使者没死,那局势就变得复杂了。” 小阏氏没有特别惊讶,反而笑了,“使者果然没死。” 话音落下,小阏氏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走进殿内,相较于她认识的秦玄策,这个年轻人更为年长一些,气态也更加成熟。 小阏氏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才是使者的真面目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先前有意欺瞒阏氏,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阏氏见谅。” 小阏氏笑问道:“那我该如何称呼使者?” 李玄都说道:“我姓李,阏氏可以叫我李玄都。” 小阏氏微微惊讶,随即说道:“原来使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玄都,秦清的乘龙快婿,难怪难怪。我不止一次听说过你的名字,却没想到会见到真人。” 李玄都说道:“阏氏行宫的守卫力量之薄弱实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似乎大部分人都被抽调走了,正因为如此,我才能顺利潜入阏氏的行宫,不知阏氏将她们派去了哪里?” 小阏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望向李玄都身后的一男一女,问道:“这是使者的部下?就是他们帮助使者躲过了伊里汗的截杀?” 李玄都点头道:“是。” 小阏氏赞叹道:“能与伊里汗交手之人,都是了不起的勇士。” 宁忆面无表情,而石无月一直盯着这个漂亮女人,想要从她身上找出宋政留下的痕迹。不过很可惜,石无月失望了,这个女人身上没有宋政的痕迹,说明她的猜测是错误的,这让她对李玄都的推断产生了怀疑,也许宋政根本就不在金帐,也许宋政早就已经死了。 对于石无月的审视,小阏氏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有些许不悦,不过她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幸好石无月很快就对小阏氏失去了消息,转而开始打量周围的各种陈设。 对于石无月的无礼举动,李玄都没有过多干涉,他对小阏氏说道:“我今夜来见阏氏,是想要与阏氏结盟的。” 小阏氏咯咯一笑,“我们一直都是盟友。” 李玄都继续说道:“作为诚意,我可以将老汗心目中的新汗人选告知阏氏,正是乃刺汗。” “老汗告诉你了?看来老汗是真心打算要与辽东结盟。”小阏氏并不如何惊讶,说道:“不过现在老汗好像要改变主意了。” “也许。”李玄都说道:“伊里汗和明理汗已经撕破脸了,对于阏氏而言,伊里汗不是关键,乃刺汗也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怯薛军,谁掌握了怯薛军,谁就掌握了王庭的控制权,如果伊里汗失去了大都尉的职位,那么怯薛军中权力最大的就是副大都尉策凌,而老汗打算让乃刺汗迎娶策凌的女儿。” 听到这儿,小阏氏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凝重神色——这个消息是她不知道。 李玄都问道:“如果老汗死了,药木忽汗能得到怯薛军的效忠吗?” 听到这个问题,小阏氏收敛了所有的笑意,说道:“怯薛军有内外之分,一部分负责出征,一部分负责拱卫王庭,伊里汗掌握的是出征部分,策凌掌握的是拱卫王庭部分,如今看来,老汗打算把拱卫王庭的怯薛军交到乃刺汗的手中。老汗的想法是好的,通过策凌帮助乃刺汗掌控王庭,但有一个前提,在外出征的怯薛军也要支持新汗,否则伊里汗率领大军返回王庭,仅凭王庭的守军,胜负还殊为难料。所以夺去伊里汗的大都尉实职势在必行。” 李玄都道;“阏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药木忽汗是否有掌握怯薛军的可能。” 小阏氏说道:“有可能的,老汗用药木忽汗充当保护乃刺汗的盾牌,如此一来便产生两个结果。第一个结果是将明理汗的目光吸引到了药木忽汗的身上,而忽略了乃刺汗,从而保护了乃刺汗。第二个结果是老汗这个举动也骗过了所有人。现在我知道药木忽汗不是新汗人选,使者也知道药木忽汗不是新汗人选,可是别人不知道,在众多那颜们看来,药木忽汗是老汗最宠爱的儿子,是守灶的幼子,是最有可能成为新汗的人选,而乃刺汗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幼子,母族更不显赫,如果老汗还没来得及将新汗的谜底揭开就突然死去,那么谁会相信乃刺汗才是老汗看中的新汗呢?所有人只会顺理成章地拥护药木忽汗。” 李玄都说道:“拥护药木忽汗的前提还有一个,那就是除去明理汗。” 小阏氏问道:“使者有能力杀掉明理汗吗?” 李玄都道:“我相信就算没有我,阏氏也会有办法的。” 小阏氏笑了笑,不置可否道:“使者打算做什么?” 李玄都说道:“我想见老汗。” 小阏氏笑道:“使者是打算向老汗告状吗?” 李玄都道:“我想要知道老汗的态度。” 小阏氏问道:“使者就不怕老汗已经变了心意?只等使者主动送上门去,就让国师直接将使者拿下。” 李玄都说道:“如果老汗想要将我拿下,就算我藏在阏氏的行宫之中,也逃不出去。” 小阏氏又问道:“使者想要我做什么?” 李玄都说道:“阏氏作为王庭的女主人,一定有办法送我进入金帐,并让老汗同意再次接见我。” 小阏氏沉思了片刻,说道:“好,我会送使者去见老汗,希望使者没有猜错老汗的心意,能够安然归来。” 第八十八章 美酒 李玄都第一次觐见老汗的时候,是由月离别陪同,小阏氏并未亲自出面。而这次不同,小阏氏亲自领着李玄都前往老汗的金帐,可见如今王庭态势之紧张。 虽然金帐的防卫要比以前森严许多,但对于小阏氏却没有太大区别。她被尊称为“王庭的女主人”,并非是一句单纯的奉承,而是真实说明了她在金帐中的地位。不管那些年轻女孩如何被老汗宠爱,她们的身份始终是卑贱的,尊贵的大小阏氏才是老汗的妻子,相当于中原的皇后。当小阏氏要求进入金帐时,除了老汗没人可以拒绝小阏氏的要求,负责当值的怯薛军都尉只得请示老汗,至于见或不见,那就是老汗的事情了。不过一般而言,老汗不会拒绝小阏氏的请求。 这次也不例外,当值怯薛军都尉很快就带回了老汗的口谕,同意了小阏氏的要求。 当小阏氏和李玄都来到金色宫殿外时,整座宫殿灯火通明。小阏氏说道:“看来老汗早有预料,这是等候多时了。”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示意宁忆和石无月在外面等候。 很快,有一名内侍出迎,毕恭毕敬地向小阏氏行礼,然后说道:“阏氏,大汗正在等您和您的客人。” 小阏氏抬了抬下巴。 内侍心领神会,在前面引路。 这次,老汗还是没有坐在自己的王座上,也没有在书房的躺椅上,而是在他的寝殿中。当李玄都进到寝殿时,只觉得一股炽热火气扑面而来,使得这儿似是一个蒸笼。与外面的严寒相比,这儿仿佛回到了炎炎夏日。老汗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绸衣,披散着头发,赤着双脚,踩在华贵的地毯上。 早有女奴服侍小阏氏除去身上的披风斗篷,饶是如此,小阏氏的额头上还是渗出细密汗珠。再看那些女奴,身上的衣着极是清凉,仅仅是遮住了几点重要部位。 女奴们又要服侍李玄都脱去厚重的皮袍,李玄都摆了摆手,道:“我无妨的。” 女奴们有些彷徨无措,下意识地扭头望向老汗。 老汗笑道:“使者修为精深,早已是寒暑不侵,你们退下吧。” 女奴们这才退到灯火的阴影之中,仿佛是蜡像一般,再没有半点动静。 老汗望向小阏氏,“阏氏与使者的关系真是不一般。” 小阏氏微微一笑,“使者是月离别带回来的,用中原人的话来说,他们两人是休戚相关,若是使者出了什么意外,她也脱不开干系,而她又是我的女儿,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坐视不理呢?” 老汗呵呵一笑,对于小阏氏的说法不置可否,转而对李玄都说道:“使者遇袭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使者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李玄都说道:“我刚刚离开金帐,伊里汗就已经得到了消息,看来大汗的身边并非铁板一块。” 老汗并未动怒或者懊恼,神情异常平静,“我知道,因为我老了,所以身边的人开始提前寻找退路,确保新汗继位之后他们还能保住手中的权力和财富。” 李玄都默然。 老汗继续说道:“伊里汗已经见过我了,不过不是辞官,而是进言,他对我陈述利害,劝我不要与辽东议和。在他的眼里,我是个糊涂的老头子,不仅老眼昏花,而且还头脑昏聩。” 李玄都问道:“老汗是否早有预料?” 老汗微微一笑,“中原有一句话,叫做:‘未虑胜,先虑败。’做一件事之前,必定要想到这件事可能带来的种种后果。” 李玄都又问道:“那么老汗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是否还要继续与辽东的结盟?” “当然要结盟。”老汗哈哈笑出声来,“敌人反对你、污蔑你、阻挠你,不是因为你做错了,而是因为你做对了。如果敌人赞誉你,那你反而要小心了。现在伊里汗袭击使者,恰恰说明了他们的恐惧,也说明了这个决定的正确。既是正确的,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老汗的声音渐渐变小,有些有气无力。小阏氏赶忙上前扶着老汗坐到床榻上——每当小阏氏在场的时候,那些服侍老汗的女奴们都会很自觉地退至一旁,将表演的舞台留给小阏氏。 李玄都说道:“我明白了。不过我受了些伤势,不能立刻返回辽东,想要继续在王庭中停留一段时日,还望大汗能够应允。” 老汗抬了抬手,小阏氏心领神会,起身来到一旁的立柜旁,轻车熟路地从中取出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里面装着鲜红的酒液,似乎是从西域运来的葡萄酒。小阏氏又取出两只夜光杯,放在一张小案上,拔开了上面的水晶瓶塞,先满满斟满一杯酒,递到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双手接过。 老汗看着小阏氏的窈窕背影,说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是你们中原的诗,真是美极了。我常常听国师讲学论道,也多少懂一些,最是喜欢这一首诗。使者,先喝了这杯酒。” 李玄都双手端着杯子,却没有立刻就喝,而是望着老汗。 “放心,酒里没毒。”老汗笑着让小阏氏也给他斟满一杯酒,“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西域商人曾献给我一套。据他们说,夜光杯要在夜色火光之下,衬着鲜红的葡萄酒,似是处子鲜血,最美,也最能让人振奋。” 说罢,老汗从小阏氏的手中接过了酒杯,一口饮尽,然后将杯底一照,示意自己没有作假。 李玄都还是没有喝酒,望着老汗,说道:“大汗这是应允我留在王庭了?” “可以。”老汗说道:“有人愿意死在女人的身上,有人愿意死在酒杯之中,还有人愿意死在刀剑之下,都可以。” 李玄都听出了老汗的话外之音,没有反驳,只是举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老汗将手中酒杯交还到小阏氏的手中,说道:“近四百年来,一直都是黄金血脉统治草原,代代相传,而在这段时间中,中原已经更迭了两个朝代,从大晋到大魏,从赵氏到徐氏,使者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李玄都摇头道:“请大汗赐教。” 老汗笑道:“金帐的始祖建立了一个比中原更为辽阔的强大帝国,为了管理疆域辽阔的帝国,他将四个儿子分封为王,并自称为‘黄金血脉’,同时规定只有黄金血脉的后代才有资格成为金帐的大汗。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拥有黄金血脉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一百个人中就有一个拥有黄金血脉。所以在金帐的历史上,大汗未必都是黄金血脉正统,或者说,不是因为正统黄金血脉才能成为大汗,而是成为大汗才是正统的黄金血脉。如此就导致了金帐汗位的争夺异常残酷,能够登上大汗王座的人,不会是庸人,确保了金帐汗国不会出现少年皇帝、傻子皇帝等等,更不会有阉人、后宫干政,这是金帐的优势。至于弊端嘛,你已经看到了,这是极为残酷的事情,赢家获得一切,败家输掉一切,参与到其中的人,无一能够幸免。” 说罢,老汗不等李玄都开口,已是向后躺倒,吩咐道:“我累了,阏氏和使者可以告退了。” 小阏氏将手中酒瓶酒杯交给旁边的女奴,对老汗行了一礼。 然后两人一起退出老汗的寝宫。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老汗这算是许下承诺了吗?” 小阏氏点头道:“老汗已经警告了伊里汗,短时间内,伊里汗不会再对使者出手。不过老汗也在警告使者,如果使者更深地卷入到诸王争斗之中,那么除了依附于老汗之外,再无其他路可走。” 李玄都也清楚这一点,问道:“不知阏氏是什么看法?” 小阏氏掩嘴笑道:“我有什么看法,自然是按照老汗的吩咐行事。” 李玄都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他有一种直觉,小阏氏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绝非她嘴上所说的按照老汗吩咐行事,因为那无异于坐以待毙。再联想到小阏氏在行宫中所说的药木忽汗掌握怯薛军的唯一可能,以及老汗所说的“女人”、“美酒”、“刀剑”,李玄都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也许伊里汗的袭杀只是一个开始,他打破了诸王之间的默契和平衡,接下来才是刀兵相向的生死相争。 然后李玄都想得再深一层,老汗给了他一杯酒,如果这杯酒对应的是老汗所说的“美酒”,用意何在?老汗口中的“女人”是谁?是小阏氏吗?还是大阏氏?亦或是其他什么人?“刀剑”又是谁?是伊里汗?是乃刺汗?还是代指王庭中的怯薛军? 第八十九章 风雷 当李玄都和小阏氏走出金帐时,发现夜色下又有一队人朝这边行来,灯火分外显眼。两人对视一眼,看出各自心中的疑惑,谁会在这个时候前来觐见老汗?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静立原地,原本要送两人离开金帐的内侍也不敢催促,只能随着两人一起等候。 不多时,那队打着火把的人近了,为首的竟是满脸愁苦之色的是失甘汗。见到李玄都和小阏氏,失甘汗也有些意外,显然是没想到两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老汗的金帐之外。 从身份上来说,小阏氏是失甘汗的四位母亲之一,从权势上来说,失甘汗是老汗的四个儿子中最不得志的一个,所以当他见到小阏氏之后,态度很是恭敬,主动向小阏氏行礼。 小阏氏笑问道:“失甘汗也是来见老汗的吗?” 失甘汗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老汗召见,不敢不来。” 小阏氏的目光微微一闪,没有深问下去,立刻让开了道路,说道:“既然是老汗召见,那请失甘汗快快觐见吧。” 失甘汗苦笑一声,说道:“不能与阏氏相比,恐怕要等到天亮才能见到老汗。” 小阏氏好奇问道:“此时距离天亮还早。何必早早前来在寒风中受冻?” 失甘汗连上的愁苦之色更浓,“最近几年,老汗少眠,也不知何时就会醒来,若是老汗醒来召见而我不在,就是莫大的罪过。” 听到这儿,李玄都不由看了失甘汗一眼,小阏氏可以深夜求见老汗,而失甘汗被老汗召见还要等到天亮,两者之间的差距未免太大。 小阏氏没了继续对话的兴趣,与李玄都一起往金帐外行去。 这一路上,李玄都和小阏氏各自想着心事,没有说话,直到出了金帐的范围之后,小阏氏才开口道:“月离别已经准备离开王庭,再让使者居住在她的府邸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我给使者安排了驿馆。” 李玄都道:“谢过阏氏。” 小阏氏微微一笑,登上自己的马车,往自己的行宫行去,而一名女侍则留了下来,负责为李玄都引路。 在女侍的引领下,李玄都三人住进了王庭的驿馆,这处驿馆的上一任住客使来自于遥远西域的大月国。至于中原使者,已经有百余年没有踏足王庭了,要追溯到大晋年间。驿馆自是不如诸王何阏氏们的行宫,与那颜们的府邸相差无多。 石无月四下打量,说道:“我还以为金帐人都是住在帐篷里,没想到他们也在草原上修筑宫殿,与中原人也没什么两样嘛。” 李玄都说道:“在草原上修筑宫殿不算什么,当年大晋为了抵御金帐铁骑南下,还曾在草原上修筑长城。当时的金帐家族还未完全统一草原,大晋也没有衰弱到只剩下半壁江山的程度,而大晋从没想过统一草原,而是选择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在草原上修建了一道明昌长城,而金帐人则趁此时机发动西征,用了二十年的时间统一草原,形成了今日的金帐汗国。再后来就是金帐铁骑南下,区区一道城墙如何能够阻挡?于是神州陆沉,天下易主。” 宁忆叹息一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 李玄都不再说话,开始以“太平青领经”恢复伤势。“太平青领经”可谓是包罗万象,“北斗三十六剑诀”也好,“南斗二十八星阵”也罢,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只是后来李道虚天纵奇才,用了半生的时间另辟奇径,将“北斗三十六剑诀”发扬光大,等同是自创一家,这才算是脱离了“太平青领经”的范畴,这也是李道虚被誉为“剑道通神”的原因之一。除了这些之外,“太平青领经”作为当年太平道的根本之法,亦是上乘的炼气法门,堪与正一道的镇宗之法“五雷天心正法”相提并论,李玄都玄功有损,原本要月余时间才能完全复原,但是依照“太平青领经”修炼,大约三天就能有月余之功。 这就是玄门正道之法的好处了,虽然进境缓慢,但胜在底蕴深厚,用以疗伤恢复,无往不利。反观旁门左道之法,虽然进境神速,但若遭受重创,休说恢复,不趁机反噬就已经是万幸。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李玄都一直在驿馆中修炼“太平青领经”,恢复气机,再以“漏尽通”调理伤势。 而在这几天中,王庭底下涌动的暗流终于奔涌出来,原因在于老汗的情况变得不大好。 就在伊里汗袭击李玄都的次日,老汗破天荒地在金帐中召见乐诸王何群臣,老汗高坐王座,还未开始议事,狂风骤至,将一面金色王旗吹折。老汗微惊,问诸王左右:“此主何兆?”诸王群臣无人应答。紧接着,风雪大作,冬日惊雷,雷霆击中金帐,使得金帐震颤,肉眼可见的电光游走其外,老汗大为惊恐,又问道:“风裂大旗,雷击金帐,为何异相频发?难道是长生天的警示?”诸王何群臣仍是无人作答,唯有明理汗越众而出,说道:“中原人有言:‘天数有变,神器更易,此乃自然之理。’”老汗即惊且怒,浑身颤抖,口不能言,竟是显现出中风的征兆,被内侍们送回内殿之中,情形不明。不过如今的王庭有国师坐镇,老汗应该不至于有身死之忧。 接下来的一天,诸王们皆是守在金帐之外,而平日里俗务来往的四位阏氏却是齐聚一堂,一起照料老汗,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而诸王之间则是撕破了面皮,药木忽汗公开指责明理汗意图不轨,是导致老汗病倒的罪魁祸首,明理汗则摆出长兄的架子训斥药木忽汗,两人互不相让,差点上演一场全武行,最后由叔王伊里汗出面,压下了两人的争端。在这个时候,拔都汗又不阴不阳地指责伊里汗妄自尊大,大家同样位列十王,伊里汗凭什么高人一等,乃刺汗出面打圆场,结果惹得子雪别汗出言讥讽。纷纷扰扰。 这些消息,都是小阏氏让麾下的女侍传递回来的,不过这已经是昨天和前天的事情,今天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不过李玄都没有听到马蹄声和厮杀声,说明诸王还比较克制,没有真正撕破脸皮大动干戈。 经过三天的恢复,李玄都已无大碍,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没有贸然行动,而是与宁忆、石无月二人商议。 石无月自然没有什么太好建议,只是感慨道:“如今看来,这金帐也难逃中原的窠臼,皇子们一个个虎视眈眈,直勾勾地望着病榻上的老皇帝,只等着老皇帝去死,不知道此时的老皇帝是怎样的心情?” 李玄都望向默然不语的宁忆,问道:“阁臣是什么想法?” 宁忆迟疑了一下,说道:“如果以庙堂中人的眼光来看,的确是神器更易、改朝换代。可如果用江湖中人的目光来看,恐怕是有人要行不轨之事。” 李玄都问道:“此言何解?” 宁忆缓缓说道:“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你说的这三个人都是古时有名的刺客。”石无月瞪大了眼睛,“那么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要行刺金帐大汗,会是谁?” 李玄都脸色一沉,说道:“最有可能的是明理汗和药木忽汗,不过这两人互相牵制,应该不会贸然出手才是。” 第九十章 暗流 在李玄都遇袭后的第三天傍晚,老汗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他下令让诸王各自返回行宫,只留下失甘汗“侍疾”。 老汗的这个决定在诸王的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在老汗的四个儿子当中,明理汗说出那番话之后已经和老汗近乎决裂,药木忽汗有小阏氏的支持,在王庭之中实力最强,如果让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留在老汗身旁,他们就有机会将老汗与外界隔绝,然后汗位的归属以及老汗的生死都会被他们掌握在手中。而乃刺汗是老汗属意的新汗,如果老汗把他留在身旁,那么就会引来明理汗何药木忽汗的敌视,对于势单力孤的乃刺汗来说,这是十分不利的。 唯有失甘汗,实力最弱,性子怯懦,几乎没有继承汗位的希望,更不可能趁机威胁到老汗,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而且也只有失甘汗,才能让明理汗何药木忽汗达成妥协,各自退让一步。 此刻,诸王们仍旧在前殿等候,心思各异,这里只容许诸王等候,所以诸王的随从、谋士们都是不在身边的,无法与人商量,只能是胡乱猜测,虽然已经不再争吵,但偶尔对视一眼,也能看出彼此之间的戒备何防范。 就在这时候,内侍与四位阏氏离开了内殿,向等候在此处的诸王们传达了老汗的命令。一时间,诸王的视线斗落在了失甘汗的身上。 失甘汗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眉头皱得更深,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去,望向明理汗和药木忽汗,脸上的表情愈发僵硬。 最终,失甘汗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叹息一声,跟随内侍往后殿行去。 失甘汗刚刚离开,药木忽汗就嗤笑出声,扬起下巴望向明理汗,毫不掩饰自己的挑衅之意。 明理汗年纪已经不小,早已步入了老人的行列,虽然他和药木忽汗是兄弟,但是按照年龄算起,两人根本不是一代人,对于药木忽汗的挑衅,明理汗不以为意,与伊里汗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直接转身离去。 见明理汗不搭茬,药木忽汗也随之离去。至于阏氏们,她们并不会与诸王同行,还要在老汗的金帐停留一段时间。 诸王返回各自的行宫之后,除了与各自的谋士心腹商议之外,就是派人盯着金帐的动静,等着从失甘汗的身上的探听消息。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直到入夜,都不见失甘汗从老汗的金帐中离开。 诸王们的心情变得凝重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老汗对于失甘汗的态度非常恶劣,甚至可以说得上讨厌,老汗不喜欢失甘汗的怯懦,觉得他不像是一个金帐人,倒像是一个软弱的中原人。虽说这几年来,老汗对于失甘汗的态度有所改变,但那是因为另外两个儿子太过强势,老汗不得不用失甘汗来平衡一二,可老汗万万不会将大汗之位传给失甘汗,在这个时候,没有道理一直留失甘汗在身边侍奉。 北风呼啸,浓云遮月,大雪飘摇。 驿馆之中,李玄都、宁忆、石无月三人各坐一把椅子,呈三足鼎立之势,在三人中间是一个炭盆,散发出融融暖意。到了天人境,早已是寒暑不侵,不过许多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衣着会跟随四时更替,对于驿馆主动送来的火盆,更不会拒绝。 李玄都和宁忆的神情都颇为凝重,因为两人已经预感到了王庭中会有大事发生,老汗的突然病倒如果不是老汗演的一场戏,那么就说明老汗也不能完全掌控住王庭的局势,现在的王庭就像一匹快要失控的野马,随时都有可能挣脱缰绳,因为抓住缰绳的主人,实在是太老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短暂的喧闹之声,然后就见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进到房间中来,在他身后是一众披坚执锐的怯薛军甲士和驿馆的官员,这些甲士的甲胄上以金线绘有简单的苍鹰图案,意味着他们有宿卫老汗的职责,是怯薛军众的精锐。 为首的高大男子一挥手,“你们出去。” 怯薛军的甲士们和驿站官员便齐齐退了出去。 高大男子全身戎装,神情严肃,用刻板语气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阿部赤,怯薛军第三都尉,奉失甘汗的命令请中原使者前往金帐面见老汗。” 李玄都从椅上缓缓起身,问道:“为何是奉失甘汗的命令,而不是老汗的命令?” 阿部赤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因为老汗病重,所以老汗任命失甘汗负责金帐防卫和其他一切事宜。”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可以携带随从吗?” 阿部赤摇头道:“根据失甘汗的命令,使者只能一个人面见老汗。” 这个回答并没有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最后问道:“现在?” 阿部赤点头道:“现在!” 李玄都转过头来对宁忆说道:“你们留在此地等我,见机行事。” 宁忆微微点头,道了一声“小心”。 李玄都对阿部赤说道:“请都尉带路。” 阿部赤没有说话,转身往外走去。李玄都跟随在阿部赤的身后,来到驿馆外,这里有一支大约三百余人的队伍,打着象征着金帐汗国的鹰旗。然后有人为李玄都牵来一匹马,请他上马。 李玄都也不客气,翻身上马,随即整支队伍开始往金帐方向继续前行。 因为乌云遮月,北风呼啸,视物艰难。即便打头的骑兵举着火把,也不过是照亮眼前一点范围,如此艰难赶路,从驿馆到王庭,走了足足小半个小时辰。等到李玄都抵达王庭,已经是丑时。 李玄都策马遥望越来越近的金帐,眯了眯眼睛,陷入沉思。不多时,李玄都随着阿部赤进入了金帐的范围,如今的金帐已经如一座铁桶一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密不透风。哪怕是阿部赤这位怯薛军第三都尉亲自领人去见老汗,仍旧是不能避免仔细盘查,这又浪费了许多时间,待到李玄都见到乃刺汗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失甘汗就在老汗的书房中接见了李玄都,书房位于外殿和寝殿之间,李玄都第一次见到老汗时,就是在这个地方。当时老汗躺在躺椅上,身旁还站了一个萨满。不过现在没有萨满,躺椅上叶空空如也,失甘汗直接坐在老汗书案后的座椅上,竟是透漏出几分威严。 阿部赤将李玄都送到门口后就退了下去,所以此时只有失甘汗何李玄都两人。 李玄都开口问道:“失甘汗说老汗要见我,所以下令让人将我请来。敢问失甘汗,老汗在哪?” 失甘汗笑了笑,比起平日里多了几分从容,眉头也舒缓过来,仿佛变了一个人,难道这就是权力的魔力,竟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失甘汗说道:“使者不必着急,想必使者已经听说了,老汗大病了一场。虽然有国师出手,老汗已经性命无碍,单是老汗毕竟老了,身体大不如从前,还是留下了一些细微毛病。此时老汗刚刚用药,已经睡去,想来使者也不忍心打搅一个病中老人吧?所以还请使者稍等片刻。” 李玄都点了点头。 失甘汗一指早已备好的绣墩,说道:“使者不必拘束,请坐。我记得使者刚到王庭的时候,曾经登门拜访,不过被我回绝了,所以我也就不知道使者想要见我,倒地为了何事,现在使者可以告诉我吗?” 第九十一章 儿子 失甘汗对于李玄都显露出本来面貌并不意外,甚至根本不曾提起,而小阏氏也只是对李玄都的本来面貌更感兴趣,而不是对李玄都易容这件事感兴趣。想来是诸王们见多识广,对于此类事情并不如何惊奇,他们只要能确定谁是中原使者就可以了,至于中原使者长什么样子,是否易容,都无关紧要。 李玄都听到失甘汗如此一问,不由微微一怔,略微沉吟后回答道:“初来乍到,不知王庭虚实,所以才要拜会诸王。” 失甘汗笑了笑,“见过诸王之后,使者终是选择了药木忽汗。” 李玄都一时不知失甘汗此言何意,只能如实说道:“明理汗何乃刺汗都是主战派,失甘汗又闭门不见,我别无选择。” 失甘汗点点头,“有理。对了,我听闻使者随身携带了一口好刀,可否借我一观?” 李玄都心中一动,取出“大宗师”交给失甘汗。 失甘汗拔出“大宗师”不过三寸,刀光就照亮了失甘汗的面庞,金帐人爱刀不爱剑,按理来说,失甘汗身为四王之一,应该见过不计其数的名刀,饶是如此,他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当他将“大宗师”全部拔出刀鞘,只觉得一股沁凉寒意刺在身上,然后他从清凉如水的刀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面容,不逊于从西域传来的玻璃镜。“镜”字是一个“金”字加上一个“竟”字,自古以来,镜子都是以铜为材,映照人影常常模糊不清,而西域传来的玻璃镜却是清晰无比,纤毫毕现,无论中原还是草原,贵族女子都极为痴迷,据说小阏氏有一面等人之高的镜子,以黄金铸成镜框和底座,又镶嵌各种珠玉宝石,让无数草原权贵女子为之羡慕。“大宗师”的刀身能堪比玻璃镜而远胜铜镜,可见其锻造工艺之高,作为刀剑评中唯一不以材质取胜的兵刃,其工艺已是人间极致。 失甘汗伸出手指在“大宗师”的刀身上轻轻一敲,仿佛将一颗石子投入静湖,荡漾起层层涟漪,也随之模糊了失甘汗映照在刀身上的面容。 失甘汗的嘴角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说道:“神物有灵,自择其主。” 李玄都说道:“失甘汗好眼力,我的确不是此刀的主人,这刀是被我夺来的。” “哦?”失甘汗拉长了嗓音,说道:“愿闻其详。” 李玄都说道:“此刀原本的主人姓宋,单名一个‘政’字,想来失甘汗曾经听说过。” “自然是听说过的,不仅听说过,我还见过他,还曾与他同桌饮酒。”失甘汗微微点头,“多年之前,宋政来到草原,胜了伊里汗,杀了拔都汗的叔叔,还偷走了老汗最宠爱的小女儿。” 李玄都惊讶道:“我只知道宋政胜了伊里汗之时,其他却是从未听说过。” 失甘汗嘿然道:“都是些让王庭蒙羞的事情,如何能传扬出去?其实后两件事可以并为一件事,拔都汗的叔叔,也就是上任拔都汗,其实与现在的拔都汗年龄相差不大,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的身份不同寻常,所以老拔都汗几次三番求老汗把那个女人嫁给他。” 李玄都心中一动,说道:“那个女人就是老汗的小女儿?” “是,老汗的小女儿,也是我的妹妹。”失甘汗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母亲不是任何一位阏氏,而是一个美貌的女奴,那个女奴来自于反抗老汗的部落,老汗杀光了那个部落所有的男人,将部落的女人全部贬为女奴,分给诸王和那颜们,而老汗独独留下这个女奴,因为她是罪人,所以老汗不能封她为阏氏,但是对她极为宠爱,不过这个女人要承受亡族的仇恨,父亲、丈夫、儿子都死在老汗的手中,还要服侍自己的仇人,心情抑郁,很快就死了,只留下了一个女儿。大约是爱屋及乌的缘故,老汗对于这个女儿极为宠爱,而我这个妹妹也继承了她母亲的容貌,成为草原上最耀眼的明珠。” “既然是明珠,自然人人都想明珠收入囊中,在那时候,子雪别汗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月即别汗还未继承王位,末哥汗和岁哥汗远离王庭,所以拔都汗就成了最有力的争夺者。就老拔都汗即将成功的时候,宋政出现了。那时候的宋政已经做了无道宗的宗主,成为中原江湖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既有金帐人的豪爽,又不乏中原人的细腻,擅长揣摩女子的心思,很快就俘获了老汗女儿的芳心。” 听到这儿,李玄都已经大致明白了,不外乎“争风吃醋”四字。 失甘汗说道:“挑起争端的是老拔都汗,一次酒宴之后,老拔都汗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于是开始挑衅宋政。这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仅仅只是一次临时起意,再加上宋政并非那种喜欢退让之人,就像两头公牛角力,谁也不敢退让一步。当时的酒宴上还有许多人,不过这些人要么同样喝得大醉,看热闹不嫌事大,要么是怀有其他心思,有意推波助澜,最终促成了一场决斗。” “金帐中不乏勇士,诸王中以伊里汗为最,其次就是老拔都汗。老拔都汗纵横沙场多年,是一名优秀的统率,勇往直前,无惧死亡,但是伊里汗都败在了宋政的刀下,老拔都汗又怎么是宋政的对手?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下不来台了,如果他在宋政面前服软认怂,不仅没脸去娶老汗的女儿,更会成为整个王庭的笑柄,而且他也不相信宋政敢把他如何。” 李玄都听完之后,说道:“当年的宋政是中原江湖的太玄榜第一人,更胜秦清。” 失甘汗说道:“宋政失手杀了老拔都汗,在别人看来,是老拔都汗咄咄逼人,而宋政在一再退让之后才不得不出手,然后失手杀了老拔都汗。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不过在我看来,宋政是有预谋的,甚至与某些人达成了交易,比如说那些促成这场决斗的人。老拔都汗死后,先在的拔都汗继承了王位,他发誓复仇,却从来没有付诸于行动,想来他是从心底感激宋政的,如果不是宋政,他怎么能从叔叔手中夺回父亲的王位?说不定与宋政达成交易之人就是这位拔都汗。总之,老拔都汗死了,因为死在了决斗中,按照王庭的传统,任何人都不应因为此事寻仇,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这叫生死自负,所以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浪。老汗非但没有责罚宋政,甚至还默许了宋政和女儿的事情。” 李玄都皱起眉头:“我从未听说宋政将一个金帐女子带回了中原。” 失甘汗笑了一声,“因为她早就死了。” “宋政在金帐停留了大概半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她怀孕了,就在这个时候,中原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宋政要赶回中原,便将她留在了王庭,等到明年再来接她。至于死因,是难产,对于女人来说,生孩子便是鬼门关,无论是女奴还是阏氏,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稳稳地跨过去。” 李玄都立刻明白了失甘汗话中的关键,问道:“那个孩子呢?” 失甘汗的语气变得低沉,“因为宋政的原因,这个孩子在王庭的身份十分尴尬,老汗给他取名叫乌里恩,不过没有给他姓氏,更不曾承认他的身份,然后找了一位寡居的女那颜作为他的养母,可是这小子得了一种怪病,始终保持着十岁孩子的心智和身体,似乎永远也不会长大一般。就在前不久,这个小子失踪了。” 第九十二章 揣测 宋政留在草原上的儿子失踪了。 李玄都的第一反应就想到了极天王以及他身后的无道宗,问道:“是有人带走了乌里恩?” “是的。”失甘汗说道:“老汗虽然不曾承认这个外孙,但还是安排了人手护卫这个小子,所以这个小子不可能是自己走丢了,只可能是被人带走了。” 李玄都道:“这就是老汗召见我的原因?” 失甘汗望着李玄都说道:“因为只有使者最了解中原江湖,也最了解无道宗。使者的真名不叫秦玄策,而叫李玄都,不是秦家子弟,却是秦家的女婿。秦家子弟有很多个,可是秦家的女婿只有一个。据我所知,李先生在中原有很高的身份地位,你们中原人讲究师徒关系,无论是江湖,还是庙堂。在某种意义上,师徒关系可以与父子关系相提并论。你有两个师父,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一个是雄霸东海的李道虚,一个是曾经的内阁首辅张肃卿,而你本人,也是一宗之主,以身份而论,并不逊色于自己的妻子,所以在我看来,你的婚事不是入赘,而是一场联姻。” 李玄都忽然发现失甘汗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无能怯懦,他远比乃刺汗更懂得伪装。 失甘汗继续说道:“许多所谓的秘辛,只是对于普通人来说,对于真正的大人物而言,没有秘密。”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据我所知,无道宗的确有人来到了王庭,那人不逊于伊里汗。此人在无道宗中的地位极高,大约相当于伊里汗在王庭中的地位。” 失甘汗将手中的“大宗师”缓缓归入鞘中,说道:“他们为什么要带走宋政的儿子?” 李玄都迟疑道:“或许与宋政的行踪有关。” 这次轮到失甘汗沉默,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宋政还没有死。” 李玄都的回答更为简短,“也许。” 失甘汗闭上双眼,向后靠在椅背上,沉思不语。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过了许久之后,失甘汗睁开双眼,说道:“我知道了,我会把使者的话如数转告老汗。另外,请使者在明天这个时候再来金帐一趟,到那时候,老汗应该就能见客了。” 李玄都站起身,从失甘汗的手中接过“大宗师”。 失甘汗起身相送,然后再由侯在门外的阿部赤引领李玄都离开金帐。 离开金帐之后,李玄都见到了等在这里的皇甫毓秀,他还是易容后的模样。两人没有寒暄客套,并肩而行,皇父毓秀说道:“极天王已经离开藏身之地,不知去向。” 李玄都在金帐的这段时间中,也沾染了些许金帐人的说话习惯,“老鼠的行动总是在主人察觉之前。” 皇甫毓秀继续说道:“我怀疑圣君已经来到王庭。” 李玄都顿了一下,问道:“证据呢?” “没有证据。”皇甫毓秀摇头道:“只是一种多年相处的直觉。” 李玄都默然。说到这种直觉,倒不如说是一种默契,李玄都十分理解,心中已经信了五成,说道:“如果圣君澹台云果真来到了王庭,那么就简介证明宋政的确在王庭之中,再无疑问。” 皇甫毓秀的脸色有些晦暗。 李玄都的心头也笼罩了一层阴云,他比绝大多数人都要了解一位长生地仙的可怕之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是等闲,最少要三人以上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联手才有可能匹敌一位长生地仙,可放眼整个中原江湖,有天人造化境修为之人,不过一手之数而已。换而言之,如果澹台云真地驾临草原王庭,除了掌握至高权力的老汗以及同样是长生境界修为的国师,再无人能制衡。 皇甫毓秀随着李玄都回到驿馆,见到了宁忆和石无月。对于邪道中人来说,宁忆和石无月是李玄都的人并非什么隐秘之事,所以李玄都也没有故意藏着掖着,对两人说明了自己与皇甫毓秀结盟的大概经过。 宁忆还是一向的沉默寡言,石无月则是与宁忆相反,忍不住吃哒两句:“我听说皇甫毓秀是个顶俊俏的后生,只是一眼就能把那些小娘皮的魂儿给勾走,这个我怎么看着不像啊?该不会是个冒牌货吧?” 皇甫毓秀知道石无月的身份,对于她与宋政的旧事也知之一二,此时见她也来到王庭,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猜测,将石无月视为自己的同道中人,于是他伸手在脸上轻轻一抹,显露出本来面容,说道:“晚辈皇甫毓秀见过石前辈。” “噫,真是个俊后生。”石无月说道:“难怪我那个小徒弟整日念叨皇甫公子,这模样,硬是要得。”兴许是在双庆府待久了,石无月的官话中也带了些许方言。 皇甫毓秀不卑不亢道:“谢过石前辈夸赞。” 石无月喜怒无常,立刻翻脸说道:“你一口一个石前辈,你的意思是我看起来很老吗?” “不敢不敢。”皇甫毓秀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我曾听圣君说起过,石前辈当年是风华绝代的大美人,不知多少年轻才俊拜倒在前辈的石榴裙下,都说岁月不饶人,这话放在石前辈的身上却是不对,如果石前辈重出江湖,仍旧是风华绝代的天人之姿。” “澹台云果真这么说的?”石无月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忍不住喜笑颜开。 “晚辈如何敢欺瞒前辈?”皇甫毓秀煞有介事地说道,“圣君还说了,当年的宋宗主在卧床之际,仍旧念着石前辈的名字。” 石无月掩口娇笑,似乎十分开心。下一刻,她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向皇甫毓秀,掌心中寒气森森,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皇甫毓秀吃了一惊,但他修为精深,还是躲过了这一掌,石无月看着落空的一掌,脸上已经不见半分笑意,冷冰冰地说道:“小子,你真我当成傻子了,澹台云夸我,宋政念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罢,石无月还要动手,结果被旁边的宁忆一把抓住手腕。 石无月嗔道:“宁阁臣,你也要与我做对吗?我真是瞎了眼。” 一直沉默不语的宁忆终于开口道:“石……夫人,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此时更不是斗气的时候。” “石夫人,石夫人……呵,石夫人,我都没成亲,算哪门子的夫人。”石无月脸上露出几分疯癫之态,“你也瞧不起我,对不对?是了,你是儒门教导出来的正人君子,最是看不起我这种不守礼法规矩的女人。” 宁忆有些头疼,他也曾有过一段疯癫的时间,否则也不会闯出“血刀”的名号,对于石无月此时的状态自是理解的,甚至还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说道:“好好好,我不叫你石夫人,叫你石姑娘成了吧?” “你见过这么大年纪的姑娘吗?”石无月白了他一眼。 宁忆本想拉架,没想到把石无月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只得说道:“那我要怎么称呼你?” 石无月眼珠一转,“你就叫我石头吧,烟烟就是这么叫我的。” 宁忆的表情一僵,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石无月等了半天,看到宁忆这副模样,正要发怒,就听李玄都终于是开口道:“不要闹了,说正事。” 第九十三章 异象 在金帐深处有一座方塔结构的露天祭坛,底大而顶小,层层叠叠,足有十丈之高。祭坛四个方向各有九十一级台阶通向祭坛顶部,所有台阶加上顶层祭坛正好是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之数。台阶的两侧宽达三尺的边墙,北边墙下端,有一条巨大蛇首石刻,高四尺,长五尺,宽三尺。每年春分、秋分,在祭坛附近就会出现蛇影奇观,在太阳开始西下的时候,北面一组台阶的边墙会在阳光照射下形成弯弯曲曲的巨蛇影子,连同底部雕刻的蛇头,宛若一条巨蛇从祭坛向大地游动。 这里是整个王庭的禁地,除了老汗和国师之外,任何人不得踏足一步,也包括诸王和阏氏们。 夜色中,国师身着黑色长袍走进祭坛的范围之内,他的头上戴着与身上长袍相连的兜帽,使得他的大半个脸庞都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中,些许白发从兜帽中垂落下来,随着夜风飘摇不定,好似一条条弯曲的白蛇。国师手中拄着一根似是树藤纠缠而成的黑色粗杖,材质非金非木,杖头铸着个裂口而笑的白骨骷髅,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狰狞诡异,更奇的是杖上盘着两条长蛇,不住地蜿蜒上下。 国师行走之间好似一个普通老人,每走一步都要用手中长杖点地一次,长杖的尾端落在祭坛的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夜色中极为清晰且传得极远。 九十一级台阶走完,国师登上祭坛顶部,在此地中心位置有一石台,石台上悬着一颗散发着幽幽荧光的菱形八面石头,近乎半透明,呈现血红色,此时正在自行缓缓旋转,从下方的祭坛中不断吸纳着血色气息。 国师将手中蛇杖立在一旁,张开双手,身上黑袍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然后就听他喃喃诵道:“长生天降下雷霆之时,天空化作混沌,雷鸣之中,蕴含无限之伟力,当光明与黑暗交汇之时,天地火焰瞬间万变,使者降临,掌握伟力,统御万物。” “其到来之时,雷霆响彻天空,火焰降临大地,炽热之狂风使生灵化作尸骸,万民称颂,拥有伟力的使者,必定掌握万物的生命与死亡。” 随着国师的诵唱,血红色的石头上发出犹若实质的光芒,将国师的黑袍映照成了血衣。与此同时,在祭坛的上空响起了滚滚雷声,紫色的雷电好似一条条长蛇掠过天际。 国师的双眼变得幽深,仿佛两口不见其底的深井,不过在最深处又燃烧着熊熊火焰,仿佛要燃尽世间万物。 不知何时,夜风中再无半分寒意,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灼热之意,比流火时节的暑气还要逼人,仿佛站在火山口之畔,所过之处,冰雪消融。 国师探出手,破开红色的光晕,握住了自行悬空的鲜红石头。在这一瞬间,国师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皱纹横生,不过国师混不以为意,任由手掌渐渐干枯,仿佛枯死的枝杈,又开始缓缓复原,这便是长生境的骇人生命力,长生久视又岂是妄言。如果换成天人境之下的随便一人,在握住石头的那一瞬间,就会被牢牢吸附,然后绝望地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吸干,成为一具骷髅,除非是在第一时间壮士断腕。 国师一手死死握住这块石头,另外一只手开始为其施加各种禁制,隔绝它的恐怖吸力。 雷鸣之声渐渐远去,露出一轮皎洁明月,月光洒落,照在祭坛上面,一片素白之色。血红的光芒渐渐敛去,最终彻底消失不见。国师手中的石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何奇异之处,就像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水晶。 …… 李玄都仰头望着夜空上方蜿蜒的电蛇,沉默不语。 昨天这个时候,失甘汗派了王庭怯薛军第三都尉阿部赤来请他去金帐,李玄都没有见到老汗,但是从失甘汗的口中得知了宋政儿子乌里恩失踪的消息,在李玄都离开金帐的时候,失甘汗请他次日子时再去金帐一行,因为老汗会在这个时候醒来,重新掌握王庭,现在距离子时只剩下半个时辰了。 就在这时候,天现异象,无论是李玄都,还是宁忆、石无月、皇甫毓秀,心中都明白,今夜恐怕不会太平。 身在异国,李玄都的脸上没有惧色,只有深深的凝重。涉及到王庭帝京的巨大变故,天人境大宗师只能说有参与其中的资格,远远谈不上主导局势,而长生境地仙入场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就在这时,小阏氏身边的风娘出现在驿馆之中,对李玄都说道:“使者,大事不好。” 李玄都问道:“有人动手了?” “明理汗。”风娘的脸上破天荒地有了凝重忧虑之色,“明理汗说出那番话才让老汗发病,他知道老汗恢复之后肯定不会饶过他,所以他决定在这个时候殊死一搏,先灭掉药木忽汗和乃刺汗,再逼宫迫使镇守金帐的失甘汗投降,如此一来,就算老汗醒来,也无法改变什么,王庭和金帐都成了明理汗的囊中之物。” 李玄都问道:“凭什么?明理汗凭什么灭掉药木忽汗和乃刺汗?据我所知,虽然明理汗在整个金帐汗国中更为势大,但在王庭中却是没有压倒性的优势。” 风娘说道:“是怯薛军叛变了,策妄阿拉布等人率领半数怯薛军打着伊里汗的旗号宣誓效忠明理汗,岁哥汗、末哥汗的卫队也加入了其中,拔都汗则率领自己的骑兵撤出了王庭。” 李玄都问道:“小阏氏呢?” 风娘说道:“阏氏正在自己的行宫,阏氏让我请使者去见阏氏。” 李玄都略微沉吟了一下,摇头拒绝道:“不,我要去见老汗,如今局势治下,老汗才是关键。” 风娘听李玄都如此说,没有坚持,也许小阏氏要见李玄都根本就是托词,让李玄都去金帐面见老汗才是她的根本目的所在。 李玄都又对宁、石、皇甫三人说道:“王庭大变,金帐只怕也不是太平之地,还望三位助我。” 三人俱是天人境大宗师,再加上李玄都,四人联手,便是伊里汗也要退避三舍,此时听李玄都如此说,宁忆和皇甫毓秀心中一紧,郑重应下。 在一片紧张气氛中,唯有石无月显得轻松随意,东瞧西望,说道:“这就要打起来了?我们是不是可以放手杀人了?先杀个王过过瘾,回去之后也有个谈资。” 李玄都摇头道:“不可轻举妄动。” 石无月失望道:“我还想见识下金帐诸王的威风呐。” 李玄都说道:“你跟着我,别说金帐诸王,说不定还能见到老汗和你那个心心念念之人。” 石无月眼神一亮,问道:“宋政?” 李玄都点了点头。 石无月摩拳擦掌道:“是该做个了断了。” 到了此时,李玄都也不再装腔作势,显现出身为一方之主的决断来,他又对风娘吩咐道:“你且回去如实回复阏氏,请她放心就是。” 风娘摄于李玄都的气势,竟是多了几分恭敬,说道:“是。” 看着匆匆离去的风娘,李玄都抖了抖两只大袖,笑道:“今夜情景,倒是让我想起了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那次是三位长生地仙入内庭,今日不知又有几位长生地仙驾临金帐?” 皇甫毓秀也隐约听说过许多关于帝京之变的传言,此时听得李玄都如此说,接口道:“大约也会是三人吧。” 第九十四章 嫁祸 李玄都一行人来到金帐,再次见到了阿部赤。虽然石无月、宁忆、皇甫毓秀三人在名义上是李玄都的随从,但在怯薛军的眼中,都是来历不明之人,所以不能入内,只让李玄都孤身一人进入金帐。 这也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他让三人在外等候,独自一人进入金帐,再次来到老汗的金色宫殿之中。 今天不知为何,宫殿中一片漆黑,不过李玄都刚刚进到外殿,就察觉到黑暗中有一人。 李玄都抬头望向老汗的王座,上面坐着一人,正是失甘汗。 失甘汗淡淡说道:“使者来了。” 李玄都五指伸张,运转火气,在掌心处生出点点青炎,然后他轻轻挥手,这点青炎四散而飞,落到四周已经熄灭的烛台上,将蜡烛重新点燃。 一瞬间,整座外殿又重新大放光明,此处本就有许多黄金装饰,灯火照映之下,熠熠生辉。 失甘汗从王座上起身,说道:“使者,明理汗反叛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老汗呢?” 失甘汗说道:“老汗不在这里,老汗在寝殿之中。” 李玄都的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又问道:“国师在哪里?” 失甘汗说道:“国师正在为老汗诊病。” 李玄都猛地向寝殿掠去。失甘汗并不阻挡,只是慢慢地从王座高台的台阶上走下,然后不紧不慢地向寝殿行去。 当李玄都离开外殿,穿过中殿,来到寝殿时,寝殿中同样是一片漆黑,而且没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炎热感觉,只剩下一片冰冷死寂。李玄都屈指一弹,重新点燃了寝殿中的众多烛台。 灯火照亮了寝殿,不过此时的床榻已经拉下帷帐。 李玄都向床榻走去,没有半分犹豫。然后伸手轻轻拉开帷帐,在这一瞬间,李玄都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让他整个人绷起,似乎在帷幔之后藏着一位顶尖的刺客。 不过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帷幔之后没有什么刺客,只有一个“婴儿”躺在上面。 过了片刻之后,李玄都才可以确认,床上的不是什么婴儿,而是一个缩水了数倍的老人,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这个人就是英明睿智的老汗,那个被无数金帐人视作神明的金帐大汗。 李玄都一时间竟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金帐之外,明理汗还在筹谋对老汗逼宫,可是老汗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李玄都身后传来失甘汗的脚步声,与之同来的还有失甘汗的声音,“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今在骨髓,无可奈何也。” 李玄都看着那个滑稽可笑的“婴儿”,说道:“老汗的四个儿子都想他早早去死,真是何其悲哀。” 失甘汗笑道:“这就是权力的玄妙,谁也不能拒绝。” 李玄都转过身来,望向失甘汗,问道:“你究竟是谁?宋政?” 失甘笑而不答,转而说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老汗死了。” 李玄都皱起眉头,“老汗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你妄想掌握王庭?如今效忠于你的怯薛军只有半数,就算你能评定王庭内乱,杀死明理汗和药木忽汗,强行黄袍加身,但是你不要忘了,在西北方向,还有拔都汗的大军,拔都汗如今已经撤离王庭,而在辽东方向,还有伊里汗的大军。无论是拔都汗,还是伊里汗,都不是你掌握的半数怯薛军可以抗衡的。” 失甘汗说道:“王庭早已经四分五裂,就像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族,当家的老祖宗在世的时候,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可一旦老祖宗死了,所有人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分离崩析就在顷刻之间。” 李玄都愈发摸不准失甘汗的用意,迟疑道:“难道你不想成为新的金帐大汗?” 失甘汗说道:“想不想和能不能是两码事,世人皆想长生,可是能得长生者又有几人?诸王都想做金帐大汗,但是大汗只能有一个。” 李玄都说不清此时此刻心中的感受,那个看似掌握乾坤的老汗王竟然就这么死了,这让李玄都隐隐生出一种倒错之感,似乎这也是老汗的把戏,是他为了求长生而金蝉脱壳的把戏,可是李玄都多年的认知又在告诉他,这世上没有什么凡人一朝得长生的把戏,老汗不可能得长生,只可能死了,就算他今天不死,也最多再活十二月而已。 就在此时,李玄都心有所感,猛地回头望去。不知何时,一身黑袍的国师出现在了寝殿之中,他一手拄着蛇杖,一手握着一块血红色的石头。 “使者,我们又见面了。” 与第一次见面不同,此时的国师不再平易近人,满身都是诡秘难测的阴诡意味,仿佛一条藏于洞中的毒蛇,让李玄都汗毛竖立,如临大敌。 李玄都看了眼国师手中的血红色石头,明知故问道:“国师,老汗因何而死?” 国师的脸庞都隐没在兜帽的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嗓音幽幽响起,“失甘汗已经说了,老汗病入骨髓,司命之所属也,药石无救。” 李玄都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很危险的境地之中,仅仅是他一人,面对一位长生境地仙,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像当日的张静沉那般拖延一段时间罢了,更何况当时占据地利的是张静沉,而此时占据地利的却是国师。如此一来,如果国师决意对李玄都出手,那么李玄都毫无幸理可言。 李玄都觉得身体有些僵硬,换换开口问道:“失甘汗约我今日到此,到底有什么用意?” 失甘汗淡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一事想与使者商议。” 李玄都问道:“何事?” 失甘汗道:“中原使者,武力高绝,是老汗的客人,颇受老汗的信任,但是他却罔顾了老汗的信任,被小阏氏和药木忽汗收买,行刺老汗,犯下了大逆不道之罪,金帐王庭,人人得而诛之。” 李玄都脸色骤变,他终于明白失甘汗昨日为何要以老汗的名义召他前来,他也在这一瞬间想明白了一切。 李玄都沉声道:“那日的风雷异象以及老汗的中风昏厥,都是国师所为。” 国师点了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老汗中风昏厥之后,自然要请国师前来诊治,也就在此时,国师彻底掌控了老汗,国师想让老汗什么时候醒来就什么时候醒来,国师想让老汗发布什么样的命令就让老汗发布什么样的命令,因为老汗口不能言,能与老汗交流的只有国师。在这种情况下,国师以老汗的名义下令让失甘汗侍疾,如此一来,失甘汗就能名正言顺地掌控金帐。” “至于为什么选择我来做替罪羊,因为在小阏氏的寿宴那日,老汗对于我的礼遇是众人可见,前后召见我数次,所以失甘汗再以老汗的名义召见我,也不会引起别人的疑心。而我‘杀’老汗的理由就再简单不过了,因为我是中原人,金帐人与中原人敌对,不需要理由。这是一个能让大多数人都信服的理由,更重要的一点,你们还可以借此时机将矛头指向小阏氏一派,顺带清除异己。”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的所作所为也不全是天衣无缝,明理汗似乎有所察觉,所以决定提前发难。” 失甘汗忍不住鼓掌道:“厉害厉害,既然使者已经想明白了,那我就不必再去多费唇舌解释了,使者也能做个明白鬼。” 第九十五章 宋政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人性上的绝大部分弱点,都来自于贪欲。老汗与国师共事多年却能平安无事,自然有制衡国师的手段,但是当他动了贪念之后,他与国师之间的平衡就被打破了,天平倒向国师一边,使得国师可以将老汗的性命操于手中。 老汗的贪欲在于长生之念,想要续命,想要求长生,老汗必然要求助于国师,既然是相求,那就丧失了所有的主动权。老汗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无奈利令智昏,大限将至的老汗就像一个输红了眼而急于翻盘的赌徒,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终于是落得今日的下场。 不过老汗毕竟是掌权数十年的帝王,最擅长的事情就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甚至骗过了李玄都,李玄都没有发觉老汗的疯狂,从而做出了错误的判断,终于是让自己落到今日这般凶险境地之中。 李玄都望着国师,想要拼死一搏,却也知道身处弱势贸然出手,只会死得更快,非要寻到一个合适时机不可。可是国师算计在先,以有心算无心,李玄都在仓促之下,又哪里能寻到合适时机。 正当李玄都进退两难之际,忽听一个声音说道:“就是这里了。” 李玄都先是一怔,随即辨认出这是也迟的声音,听也迟的口气,竟是在与旁人说话。 然后就听一个女子淡淡“嗯”了一声。一瞬间,失甘汗和国师都是微微色变。紧接着,就见两人进到寝殿之中,走在前面的正是也迟,对于失甘汗和国师出现在老汗的寝殿中,他并不如何惊讶,只是有些探究意味的好奇,不过当他看到床上的场景时,他猛地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完全愣住了,张了张嘴,发出如同野兽受伤后哀戚的声音。 跟在也迟身后的是个女子,内着白衣,外罩黑纱,头上戴着一顶帷帽,遮住了面容。 李玄都见到这个女子更是惊讶,他先后两次败在这个女子手中,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此时女子出现在此地,李玄都又不是傻子,已经隐隐猜出了女子的身份。 不过帷帽女子没有去看李玄都,也没有搭理也迟,目光落在国师身上,笑道:“好算计。” 国师问道:“你巧之又巧地出现在此地,那就不是巧合,你早就猜到今天要发生的一切了?” 帷帽女子道:“不算太早,直到我亲自来到王庭之后,才发现了一些端倪,由此有了一些推测。” 国师笑了一声:“百闻不如一见。” 帷帽女子的态度很是随意,哪怕面对国师,也有一种无所谓的散漫,说道:“可以这么说,如果我不亲自来一趟,我就没办法验证先前的许多猜想。” 说这话时,帷帽女子将目光转向了国师身旁的失甘汗,“你们两人的谋划可以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半部分的关键在于杀掉老汗又不能引火烧身,这本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是因为老汗对于长生和续命的痴念,让这件很难的事情变得简单,中原使者的到来又送上了一个完美的替罪羊。一切都在你们的算计之中。那么接下来的下半部分,就是如何掌握王庭了,是想办法将诸王全部杀掉?还是等着坐收渔人之利?” 失甘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径直坐到了老汗常坐的位置上,显现出十足的威严,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然后问道:“是你带走了乌里恩?” 帷帽女子轻慢地反问道:“是又如何?” 失甘汗感慨说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帷帽女子嗤笑一声,“你凭什么说这句话?你一条丧家之犬,哪来的家?没有家,又哪来的家贼?” 这话说得极为刻薄,失甘汗却毫不动怒,笑吟吟地说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女子道:“好一个‘此心安处是吾乡’,你这是要把他乡做故乡,既然你这么喜欢诗词,我也送你一首: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本来剑拔弩张的宫闱政变之地,在这一刻却是变得气氛闲适起来,似是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又似是在打机锋,分外古怪。 失甘汗不想再绕圈子,直言说道:“不要与我赌气了,把乌里恩还给我。” 女子伸手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俊美面孔,谈不上如何倾国倾城,可是英气勃发,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是一双柳叶长眉,秀美又不乏凌厉,就像柳叶刀,说道:“如果我说用李玄都的性命来换,你会答应吗?” 失甘汗的面皮微微一颤,脸色有些阴沉,“你不要继续挑战我的耐心。” 女子淡然道:“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句话?” 失甘汗沉默片刻,“我会成为金帐大汗,真正的人间帝王。” 女子的嘴角微微一动,这是她最接近笑容的表情,语气仍旧满不在乎且冷淡,“最起码现在的你还不是。” 失甘汗沉默着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同样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在这种情况下,他连半点尴尬情绪也未曾生出。 一时间,整个寝殿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也迟发出的断断续续嘶哑声音。他呆呆地望着老汗的尸骸,脸色惨白如死人。 就在这时,宫殿外的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阵阵马蹄声音何厮杀呼喊的声音,然后这些嘈杂的声音就像一场春雨,由远及近,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 女子侧耳倾听,说道:“是明理汗动手了,他还不知道老汗已经死了,还在想着如何逼宫。” 失甘汗说道:“他不会成功的,因为有国师在。” 自始至终,国师都不曾主动开口说话,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女子问道:“我很好奇,你到底许诺了怎样的条件,竟然可以说动超然物外的国师。” 失甘汗笑了笑,“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女子知道失甘汗不会轻易说出真相,所以干脆不去深问,转而望向李玄都,“‘大宗师’是在你那里。” 女子用肯定的语气说出了问句,使得她根本不像在询问,倒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摘下腰间的“大宗师”。 女子只是遥遥伸手一抓,便从李玄都的手中夺过“大宗师”。 她轻声说道:“这把刀是宋政的佩刀,江湖传言,此刀中藏了宋政的秘密,实际上那些都是谣传,这把刀上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只是宋政抛出来的一个障眼法而已。可是很多人都对此深信不疑,包括你和极天王,都认为通过此刀可以找到宋政。” 李玄都问道:“怎么才能找到宋政?” 女子反问道:“如果你是宋政,你会故意留下让别人能够找到自己的线索吗?” 李玄都皱起眉头,本来他已经有了猜测,但是现在又有些不确定了,他想起极天王曾经说过的话,“如果宋政正在沉睡假死的状态之中呢?” 女子扯了扯嘴角,“那就一直睡下去好了,总好过性命被别人操于手中。” 李玄都又问道:“宋政在哪?” 女子回答道:“你不是已经有了猜测吗?” 女子重新把目光转向失甘汗,微微一笑道:“我说的对吗?宋政。” 第九十六章 澹台云 失甘汗就是宋政。 李玄都听到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因为失甘汗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言行举止,都不像一个金帐人,或者说,失甘汗完全变了一个人。 李玄都没有太过震惊,只觉得一块悬吊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地。 正如帷帽女子所说,李玄都早已有了猜测。 至于帷帽女子的身份,李玄都同样有所猜测。 失甘汗,或者说宋政,说道:“够了,澹台云,你到底要做什么?” 江湖中人都知道老玄榜上有四位长生境高人,再加上太玄榜第一人秦清,并列齐名,按照五人所在方位不同,分别是:东剑神、西圣君、南天师、北天刀、中地师,其中圣君澹台云年纪最轻,发迹最晚,也最为神秘,少有人见过其真容,只知道澹台云与宋政关系紧密,在宋政失踪之后,接掌无道宗,与地师并列为西北大周的两大柱石。 可是少有人知道,大名鼎鼎的圣君澹台云竟是个女子。 这一刻,李玄都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澹台云时她说过的话语:“你可知道我是谁?否则你哪来的胆量敢对我出手?不过算你走运,我给自己定了个规矩,这次出行不杀人。” 李玄都不由无言苦笑,当时听起来十分狂妄的话语,现在再回想起来,却是半点也不狂妄。而他也明白了宫官为何会在澹台云发迹之前就与其交好,想来也是因为同为女子的缘故。 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澹台云与宋政之间的关系并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和睦,而宋政也不似皇甫毓秀所说的那般信任澹台云。 这让李玄都稍稍松了一口气,如果来人只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奈何不得国师,可换成澹台云就不一样了,同样身为长生境,就算是国师也要好好斟酌一番。 李玄都没有纠结澹台云出现在的此地的意图,左右与宋政都大有关系,他望向仍旧稳稳坐着的失甘汗,问道:“你就是当年的‘魔刀’宋政?” 失甘汗淡然说道:“你不觉得在金帐诸王中,我是最为特殊的那个吗?从我昨天特意问起‘大宗师’,你就应该有所察觉。”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的确早就对失甘汗的身份有所怀疑,只是未能确认。他早就怀疑宋政来到了金帐,并且改头换面,在金帐中有了新的身份,所图甚大。但是见过极天王之后,极天王的一番话却让李玄都产生了新的想法,认为宋政正藏身于某处,甚至是出于沉睡假死的状态之中。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是被极天王误导了。直到李玄都见了老汗的尸体,才把自己推测的思路重新拉回到正轨上。而澹台云则直接肯定了李玄都的推测。 宋政说道:“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就不再隐瞒什么了。我就是宋政,当年玉虚斗剑我败给了李道虚,身受重伤,无道宗中暗流涌动,我知道自己发迹太快,根基浅薄,若是我无事还好,其他人就算有异心也不敢表露出来,可我一旦有事,露出些许虚弱之态,那些被我镇压的人立刻就会反噬。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是无法安心养伤的,只能退,躲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去,先保全自身,然后再徐徐图之。” 澹台云接口道:“在那个时候,他需要立一个靶子来分散别人的注意力,而我就是那个靶子,大多数人只关心谁能成为新的无道宗宗主,对于宋政的身死反而不太关心。当然,这里的大部分人是指在江湖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众多小人物更关心的是功法秘籍这类物事,于是宋政又抛出了第二个鱼饵,也就是他的佩刀‘大宗师’,由此引发了后来西北夺刀一战。” 李玄都已经明白了为何无道宗对于夺刀并不如何热衷,一则是确实无法分身,二则就是澹台云早就知道这是假的。 宋政没有否认澹台云的话,反而是就着她的话继续说道:“当初那场玉虚斗剑,别人都以为我败得很惨,我也的确输得很惨,但实际上没有旁人想象得那么惨。第一招之后,我就知道自己的谋划落空了,此战必不能胜,所以接下来两招,我都在全力防守,此战之后,我是被抬下山的,可那时候的我其实还是存有一战之力的。而且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开始布置应付这种情况的后手,说是假死避祸也好,说是金蝉脱壳也罢,总之,我骗过了所有人。” 澹台云冷冷道:“也包括我。” 宋政歉意一笑,“请原谅我,我只是怕你知道真相之后会露出破绽。” 澹台云冷笑不语。 李玄都忽然明白了澹台云的怒从何来,又为何会出手阻挠宋政的好事。当年无道宗的形势极为危急,内忧外患,说是危若累卵也不为过,如果不是澹台云手腕高超,如果不是她在关键时刻成功晋升长生境,那么她的下场很有可能就是死在无道宗的内乱之中,从这一点上来说,宋政是把澹台云当作弃子的。澹台云焉能不怒? 宋政面露追忆之色,“当年我第一次来到王庭的时候,认识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国师和失甘汗,国师很欣赏我,而失甘汗则野心勃勃,想要拉拢我,让我帮他争夺金帐大汗之位,我假意答应他,顺利得到了他的信任。那时候的失甘汗隐藏极深,而且对大汗之位已经达到了痴狂的地步,就像今日老汗对于长生的执着一般。欲望会造就弱点,我通过国师把‘太阴十三剑’传授给了失甘汗,失甘汗听说此法能得长生之后救爱不释手,每日都要依照剑诀修炼,使我得以在他的体内种下一颗种子,此法又名‘道心种魔’,可以鸠占鹊巢,十分厉害。这颗种子蕴含了我的半数神魂,在他体内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待到有朝一日,还能开花结果。” 听到这儿,李玄都已经是明白宋政为何能顶替失甘汗了,不过他还是问道:“老汗、诸王和王庭的各路权贵们,都没有生疑吗?” 如果老汗和诸王知道失甘汗是被人假冒的,那么冒充之人必然会被直接处决。 “如果仅仅是我一个人,那么一定会让人生疑。但是有国师从旁援手,那就万无一失。” 李玄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坚固的堡垒往往从内部被攻破,金帐就是如此。 就在这时,澹台云忽然说道:“你是宋政,也不是宋政。”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宋政本人,李玄都也是吃了一惊,不知道澹台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义。 澹台云继续说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向来都是未虑胜先虑败,定要留有后手,这些后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你自然要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换而言之,你还有其他准备。” 澹台云特意向李玄都解释道:“失甘汗仅仅是一颗种子而已,所以如今的宋政并不完整,不说长生境界,就是当年的境界,也远远不及,而关键就在我带走的那个孩子身上。” 听到这儿,依旧是失甘汗相貌的宋政喝道:“澹台云,乌里恩到底被你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澹台云呵呵一笑,“你想知道吗?打赢我就告诉你。” 宋政自知现在绝不可能是澹台云的对手,只能求助地望向国师。 国师终于开口道:“圣君如何才肯让步?” 第九十七章 罗夫人 “让步?”澹台云冷冷一笑:“我为什么要让步,或者说,我凭什么让步?” 宋政皱眉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如果金帐大乱,你和无道宗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澹台云脸上冷笑更重,“好一个我的无道宗,这么多年过去,看来你是真把自己当作是金帐人了,还是说仅仅是半个宋政的情况下,你的脑子不太好用?” 宋政的脸上掠过一抹怒意。 都说骂人不揭短,澹台云一语命中要害,如今的宋政的确是不完整的,这种不完整,不仅使他修大减,而且还让他的神智、性情都发生了些许微妙变化,如今的宋政受到失甘汗身体的影响,已然失去了过去的冷静、从容、缜密,如果迟迟不能找回另外一半自己,他迟早会彻底迷失,变成一个不是宋政的宋政。 澹台云说道:“你之所以要一分为二,是因为一个失甘汗容纳不下一个完整的宋政,你不得不如此行事。我记得在阴阳宗中有一门‘阴阳归一诀’,可以一身分二,当年你与地师关系密切,自然也通晓此法,不足为奇。我说的可对?” 宋政坦然道:“李道虚用心险恶,不仅重伤了我的体魄,还在我的体内残留了大量剑气,让我永远无法痊愈伤势。那我干脆走鬼仙之途,抛却体魄,神魂出游,念头化千千万万,此谓之尸解。失甘汗虽然修炼了‘太阴十三剑’,但是修习时日尚短,修为不足,镜界低微,无法容纳我的整个神魂,所以我不得不一分为二,可阴阳宗的手段从来不是完美无缺,总要有些不足,现在的我继承了宋政的记忆,缺缺少了一些很关键的东西,只有合二为一,我才是完整的,才是真正的‘魔刀’宋政。” 澹台云仍旧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瞒天过海,暗度陈仓,偷天换日,鱼目混珠,真是好计策啊,让我在多年之后才渐渐想明白。” 宋政说道:“不这样,我早已是冢中枯骨。” 澹台云望着失甘汗相貌的宋政,嘲讽道:“如今的你,真是让我提不起半点兴趣,甚至还有些后悔。” 如果是以前的宋政,绝对不会因为这种不痛不痒的话语而着恼动怒,可是现在的宋政却感觉有些压抑不住胸中的怒火,他知道这是失甘汗的残存意识在愤怒,继而影响到了他,这让他愈发感到恼怒,在大功告成的关键时刻,为什么会是澹台云跳出来搅局?她为什么要救下李玄都,又为什么要带走乌里恩? 宋政阴沉道:“你的意思是我让你丢脸了?” 澹台云说道:“难道不是吗?现在的你,能与李道虚相比吗?能与徐无鬼相比吗?能与张精修相比吗?就算是当年不如你秦清,如今也远胜于你了。” 宋政忽然缓和了口气,“所以你把乌里恩还给我,我就能变回当年的宋政了。” 澹台云仿佛听到一个笑话,“用你现在不大灵光的脑子好好想一想,如果我愿意把你的儿子还给你,那我何必带走他?你也不必提什么条件了,我带走乌里恩的用意就是让你不能成事。” 宋政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澹台云并非赌气,而是确确实实地与他敌对。 澹台云伸出五指,上下翻覆,“宋政,你不是当年的你,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了。权势是一个好东西,它能让坏人变成好人,让卑贱的变成神圣的,让娼妇居于金殿之中,使小丑立于庙堂之上。反之,亦然。” 宋政深深望向澹台云,迟迟没有开口。 “不要这样看着我。”澹台云没有与宋政目光接触,“我只是想要你认清一个事实,我不是你的那些女人,只知道围着你转,我能踏足长生境界,我能执掌无道宗,我能成为圣君,我能将徐无鬼赶出西京,我做到了你没有做到的事情,我为何要按照你的心意行事?” 宋政终于明白了。澹台云不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澹台云了,如今的澹台云是与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并列齐名的老玄榜四人之一、西北之主,如何会屈居人下?就算是宋政,也不行。 澹台云笑道:“当年你告诉我,谁的拳头大,谁说话就算数,所以我刚才说了,打赢我,我就把你的儿子还给你。” 宋政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满腔的怒火生生压了回去,说道:“你不让我成事,难道说你自己想要成事?” “难道不行吗?”澹台云缓缓说道:“自祖师传下十宗道统以来,历代圣君皆由男子出任,本代圣君本该是你的囊中之物,可造化弄人,你没能成为圣君,而我成了史上第一位女子圣君。既然女子可以做圣君,那么为什么不能让女子做金帐的大汗?辽东的谢雉不也做了大魏的太后吗?” 宋政立时明白了,“小阏氏。” 澹台云没有说话,等同默认。 宋政在这一刻终于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澹台云为什么要救李玄都,小阏氏的王庭女侍从何而来,因为她就是一直以来支持小阏氏的幕后之人。 宋政说道:“这些年来,你要主持五宗大局,还要与徐无鬼斗法,不能离开西京时间太长,是谁替你在王庭中辅佐小阏氏?” “告诉你也无妨。”澹台云稍稍犹豫了一下,“是罗夫人。” “‘鬼母阴姬’罗夫人!?” 宋政虽然远离中原江湖多年,但仍旧记得许多老面孔。 与此同时,李玄都心中也是一惊,地师徐无鬼有两位夫人,不分妻妾,一位是牝女宗的宗主冷夫人,另一位就是这位“鬼母阴姬”罗夫人。罗夫人有一位妹妹,名叫罗青青,是二明官钟梧的姘头,却放浪多情,甚至与十明官赵纯孝纠缠不清,最终被钟梧出手打杀。不巧的是,当时李玄都和秦素就在现场,目睹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这些年来,宋政暗中谋划,同一时刻,澹台云也在筹谋大业,两人曾经并肩而行,在此刻却分道扬镳。 宋政说道:“罗夫人是地师的人。” “其实这件事是我与徐无鬼一起谋划的,毕竟金帐老汗王天年将尽,新汗的态度对于西北至关重要,金帐中一直有主战派和主和派之争,与其听天由命,倒不如自己选择一位新汗王。药木忽汗正合适,不是有雄才大略之人,正适合被女人掌控。”澹台云回答道。 “罗夫人怎么会成为你的人?” “徐无鬼被张静修和李道虚联手赶出了北邙山,势力大损,自然也顾不得金帐这边,再加上罗夫人的妹妹罗青青为钟梧所害,罗夫人自然与他离心离德,继而倒向我这一边。” “罗夫人可以背叛地师,也可以背叛你。” “我知道,这句话可以适用于任何人,这就要看御人之道了。” “平时,罗夫人在暗中帮助小阏氏,到了关键时刻,你便来亲自坐镇。” “这是自然,十数年苦功,就在今朝。” “那我们就借着此事分出一个胜负。” “好。” 两人逐渐客气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当年。 不过与话语截然相反,宋政的动作很诚实,他向后退了几步,退到了国师的身后。而李玄都也一把抓起也迟,退到了澹台云的身后。 澹台云没有回头,对李玄都说道:“这里交给我,你们去见小阏氏。” 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抓着也迟便向外行去。 澹台云望向国师和宋政,一振衣袖:“无道宗澹台云,领教金帐国师绝学。” 国师仍旧是一手拄着蛇杖,一手握着血红晶石,沉默不语。 李玄都最后回头望去,只见澹台云只是轻轻一跺脚,满地金砖悉数离地而起,悬空而停。 第九十八章 战火 金帐之外,怯薛军的内斗已经呈现出进一步扩大的趋势。 一位大都尉和十位都尉,各有立场,身在局中,谁也不知道最终的结果如何。 不过这与李玄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从辽东来到草原,不是为了维护草原的稳定,而是要让草原乱起来,怯薛军越乱越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玄都现在就可以抽身离去,不过李玄都还是决定留下来,看看能不能为金帐的乱局再添一把火。 至于宁忆、石无月、皇甫毓秀三人,李玄都并不担心,三位天人境大宗师想要在乱军之中保全性命,还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皇甫毓秀料错了一件事情,他错误估计了澹台云对待宋政的态度,以为澹台云对宋政余情未了,这才与李玄都结盟,结果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澹台云能执掌西北,早已是帝王心性,就算有些许余情未了,也不会影响她的判断和决定。 看不到老汗的尸首之后,也迟终于从呆滞中回过神来,抓住李玄都的衣袖,喃喃道:“老汗死了。” 李玄都说道:“对,老汗死了,死在了失甘汗的手里。” 也迟说道:“我们要把这件事告诉副大都尉和大都尉,也要告诉诸王,让诸王主持公道。” 李玄都淡淡道:“现在诸王们不在意老汗是怎么死的,他们只想着成为新的大汗。” 也迟默然,他跟随在老汗身边的时间久了,从老汗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对于诸王们的争斗也有些认识,知道李玄都的话是对的。 战火还没蔓延到老汗的宫殿,这儿还相对平静,只是两人刚刚行出不远,身后的宫殿中就传出一声巨响,脚下的大地都随之摇晃了一下。然后整个金帐瞬间亮起无数火把,连接成一条条火龙,朝着金殿涌来。 这是守卫金帐的怯薛军,也是老汗真正信任的亲卫,可惜他们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也迟是最熟悉金帐的人,在他的带领下,两人绕过这些怯薛军,从一条罕有人至的小径往小阏氏的行宫行去。 在这个过程中,金帐中的动静越来越大,如同地龙翻身,又似天崩地裂,巨响阵阵似天雷。在中原的四位长生地仙中,两位方士出身,两位武夫出身,天地二师是方士,李道虚和澹台云是武夫,而李道虚与澹台云相较,李道虚走的是正统地仙之途,而澹台云却有些人仙一途的影子,虽然是女子之身,但是一身体魄极为强横,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李玄都还是想要见识下澹台云的“太素玄功”。 有幸见识“太素玄功”之人,不多,还活在这个世上的就更少了。除了地师之外,今日还要再加上一个金帐国师。 两人已经离开了老汗的寝殿,出现在夜空中,国师张开双手,大袖猎猎作响,手中蛇杖上的两条蛇化作巨大虚影,遮蔽天幕。 澹台云踏空而行,行走虚空如履平地,每一步都会踩踏出一个涟漪,仿佛踏波而行。面对国师召唤的两条巨大射影,只是随意出手,白皙似凝玉的手掌蕴含有万钧之力,每次出手,都能震荡虚空,仅凭体魄之力而不依仗气机,便能做到以实击虚,比之伊里汗这等纯粹武夫更为可怖。 国师只是以周旋为主,并不想与澹台云生死相搏。 一则是因为两人同是长生境,难分高下。二则是因为方士不似武夫,不喜争勇斗狠。国师此番是为了夺取金帐大权,而不是与澹台云打生打死。王庭是国师经营多年之地,因为涉及到老汗生死,事关重大,要秘密行事,国师不好调派太多人手,但是只要过了今夜,国师就可以调动萨满教的势力,那时候澹台云孤身一人,如何是国师的对手。 人要知道自己要什么,是帝王就求权势,是武痴就求胜负,国师不是江湖人,也不在乎江湖意气那一套,更不像宋政和澹台云被情仇拖累,他很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 只是在国师与澹台云激斗的时候,宋政已经不见了踪影。如今王庭四分五裂,怯薛军也随之分裂,谁能把老汗留下的怯薛军抓到手中,抓住多少,就要看诸王各自的本事如何了。 这是失甘汗的正事。 很快,李玄都和也迟来到了小阏氏的营地,虽然明理汗已经起兵,但是还未攻破小阏氏组织的防线,行宫还算是安全。不过此时的行宫已经是如临大敌,戒备森严,那些被小阏氏派出去的女侍们已经撤回大半,严密护卫着自己的主人。 王庭女侍们拦下了李玄都和也迟,也迟高声道:“让我去见小阏氏,老汗已经死了。”这个消息让王庭女侍们面面相觑,哪怕她们早已泯灭了绝大部分情感,但她们毕竟是草原的子民,对于老汗的敬畏崇拜早已深深刻在了骨子里,当她们听到老汗身死的消息时,仍旧为之震撼。 女侍们有些无措,只能派人去通禀小阏氏。 很快,前不久才与李玄都见面的风娘来到此地,她带来了小阏氏的命令,请李玄都去见小阏氏。 小阏氏的行宫与老汗的宫殿截然相反,这儿灯火通明,女侍们的防备异常严密,李玄都见到小阏氏时吗,发现在她的身旁多了一名紫衣女子。 李玄都望向女子,轻声道:“久闻罗夫人大名,不曾是在这异地他乡得见。” 紫衣女子露在面纱外的目光一闪,“看来你已经见过圣君了。” 李玄都回答道:“是,正是圣君让我来见阏氏和罗夫人的。” 对于罗夫人和李玄都的交谈,小阏氏半点也不惊讶,微笑道:“使者,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真正的盟友了。” 她故意咬重了“真正”二字。 李玄都点了点头,在小阏氏的眼里,这是李玄都应允和承认的表现,如果秦素在这儿,她就不会这么想,这个动作只是代表李玄都知道了,并不代表李玄都答应此事了,是否答应,还要看李玄嘴上怎么说。 李玄都现在不想表态,说道:“老汗死了,死在了国师和失甘汗的手中,失甘汗掌握了半数怯薛军,国师统御的萨满也会支持失甘汗,可以预见,失甘汗会成为汗王之位的争夺人选。” 听闻这个消息,小阏氏脸色不变,不过双手还是下意识地握成拳头,显示她此时的心情并不平静。 过了片刻,小阏氏悠悠吐出一口浊气,仿佛放下了心头上高悬的大石,感慨道:“老汗,老汗,终于死了。弱小不是生存的障碍,自大才是。他这个人骄傲自信,掌权多年,听多了吹捧,自信就变成了自负自大,总觉得自己能掌控局势,结果却是他失手了,失手就意味着死亡,那么我也就自由了。” 李玄都说道:“失甘汗打算嫁祸于我,明天一早就会传出消息,阏氏也不能幸免,因为我能面见老汗,阏氏功不可没。失甘汗的用意是,以为老汗复仇的名义,先联手明理汗把阏氏和药木忽汗灭掉,最好是让明理汗和阏氏斗个两败俱伤,然后他再出手对付明理汗,成为新的汗王。” 小阏氏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眉头皱起,过了片刻,问道:“不知使者有没有好的建议?” “关键在于伊里汗。”李玄都说道,“我要在天亮之前见到伊里汗,不知道阏氏能帮我做到吗?” 小阏氏陷入长时间的天人交战之中,过了许久之后,方才迟疑着说道:“我会尽力而为。” 第九十九章 太素玄功 因为正值深夜的缘故,也因为战火四起的缘故,很少有人注意到两位长生地仙交手时产生的异象。 国师手中蛇杖轻轻一点,两道遮天蔽日的巨大蛇影首尾相交,形成一个闭合的圆环,天地之间顿时充斥了压抑气息,让人仿佛是陷身于沼泽泥泞之中,喘不过气来。 这个闭环之内,时间会不断重复,就像一个人沿着圆环行走,永远也走不出去。如果不能打破这个闭环,那么身陷其中之人就会永世沉沦下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相同的事情。 身在双蛇所结圆环之内的澹台云却是行动无碍,在虚空之中以细微碎步前行,在身后留下一连串点点气机涟漪,然后一拳打向双蛇形成的虚影。 人仙一途的最高境界就是打破虚空,澹台云这一拳虽然不至于打破虚空,但也只剩下一步之遥,一拳打出之后,虚空震荡,产生阵阵肉眼可见的扭曲,双蛇形成的圆满闭环立时不再完美无缺,被强行扭曲出一个不存在于现世的缝隙,等同是以武夫的手段强行打开了一扇“阴阳门”。 澹台云从这个缝隙中一掠而过,近身至国师的面前。 国师再次一顿手中蛇杖,杖首的骷髅人脸嘴巴不断开合,天地之间骤然响起无数意义不明的呢喃声音,似是僧人诵经,又似是魔头呓语。 与此同时,在国师与澹台云之间,出现了一尊三丈法相,身体呈青黑色,面生三目,脖生鬃毛,头戴五面骷髅冠,项挂头骨念珠,左手托骷髅碗,碗内盛满人血,右手拿月形刀。 这尊法相现世之后,夜空中再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黑暗、浓郁到近乎实质,让人仿佛置身于粘稠的水中,行动不便,并生出一股窒息之感。 法相圆睁三目,刹时间又在这片黑暗中生出无数只眼睛,影影绰绰,一起死死盯着澹台云,同时再泼洒出碗中人血,顿时在黑暗中生出深沉寂灭之感,湮灭一切声色。 在重重黑暗之下,澹台云化拳为掌,以手刀之势劈下。 手刀横跨空间,撕裂开黑暗,斩破那些影影绰绰的眼眸,最终落在巨大的黑暗法相之上,在大黑天神法相上劈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然后裂痕迅速蔓延,如同一张不断编织的蛛网,蔓延至整个法相。 澹台云踩踏在法相的身上,步步登高,几步之间已经来到法相的头顶。然后一掌拍下,将法相上的所有裂纹连成一片,轰然破碎。 “太素玄功”并不显于外,而是藏于内,故而澹台云出手时与国师截然不同,内敛到了极点,可在威力上却不逊色分毫。 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并为先天五太,后来演变为五大地仙神通,非道门中人不可得,非长生境不可领悟,国师并非道门之人,自然不会五大地仙神通,不过萨满教屹立世间多年,自然也有相应的玄妙手段。就在澹台云出手打破黑暗法相的时候,国师举起手中的血红石头。 从血红石头中迸发出无数血红色光芒,汇聚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光轮,红光普照十方,继而越变越大,仿佛一轮巍峨广大到无法形容的红日在王庭的上方浮现。 这一刻,所有正在激斗的金帐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仰头望向头顶上突然照亮了夜空的太阳。 这些光芒看似光明正大,实则阴诡无比。澹台云被这血色光芒照耀全身,原本沉寂的气血骤然变得活跃起来,生机盎然,紧接着周身气血竟是开始自行流转,其速度越来越快,使得澹台云的脸上涌起一抹血红。待到后来,气血沸腾,青筋暴起,皮肤下出现一个又一个的凸起,仿佛所有的气血都要离体而出,被吸纳到那块血红石头之中。 澹台云心中一惊,顾不得进攻国师,先行平复体内愈发躁动不安的气血,好在她的“太素玄功”练成之后,体魄圆满不漏,所谓不漏,在于无缺无漏之意,无论是体内精血还是气机,都不会有丝毫外泄,这也是澹台云身上不断出现凸起却又不曾被吸走半分气血的原因。 国师五指合拢,手掌连同其中的血红石头一同收入袖中,照耀天地的红日随之消失不见,然后国师向金帐后的祭坛飘落下去。 澹台云随之从空中下落,双脚立足大地,摆出一个“太祖三十二势拳”的起手式。 这套“太祖拳”,不在于招数如何,而在于拳中真意。 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道门五仙,最擅长用拳的是人仙一途。澹台云之所以能以如此年纪踏足长生境,当然不是按部就班地走了地仙之途。 在五仙之中,地仙之途是一条康庄大道,就像庙堂中的科举正途。如果把最高的天仙境界看作是封阁拜相,那么非地仙之途不得天仙之境,等同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但是科举之途注定晋升缓慢,在刚刚步入仕途的时候,不如恩荫出仕,也不如武职。所以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等人晋升长生境时都已是老人。澹台云当年迫于形势,不能步步为营,只得取巧,兼修地仙与人仙两道。就好比是文官转武职,升官之后再转回文官,如此一来,仍旧能官至六部尚书,却要止步于此,无缘内阁宰辅。换而言之,澹台云能踏足长生境,却是很难问鼎传说中的天仙之境。 人仙一途虽然比不上地仙、天仙一脉相承的康庄大道,但如果不去说日后飞升如何,只说在人世间的战力,甚至要稍强些许。何故?归根究底无非是体魄二字。 若是以求长生的角度来说,体魄的确是可有可无之物,有则最好,没有也不妨碍追求大道,纯粹方士的鬼仙一途就是完全抛却体魄,但是以与人斗力的角度来说,体魄就是至关重要的根本所在了,许多人轻视体魄修为,视其为愚顽蠢笨之道,然而就是这等愚顽之道,却让人仙之途压过了鬼仙一途,在五仙之中排列第四位。 澹台云没有动用自身气机,只是单凭自身体魄气血,周身关节轰然炸响,骨膜如同擂动重鼓,声音回荡不休,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好似有一条孽龙藏于她的背后翻滚。紧接着,澹台云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一拳带出呼啸风暴,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她一人出拳如同万人一同出拳,一人踏步如同万人一同踏步,一人之势如同千军万马,拳势笼罩了整个院子,直逼祭坛上的国师。 下一刻,一个精致如白玉雕琢而成的拳头轰鸣而至,瞬间占据了国师的所有视线,浩大拳意笼罩八方四面。 国师丝毫不惧,只是一挥大袖,身前陡然出现一道巨大到足以遮蔽整个祭坛的无形“帷幕”,将他与澹台云彻底隔绝开来。澹台云的这一拳便是重重落在这道“幕布”之上,拳势虽重,但幕布飘飘荡荡,毫不着力,却是以柔克刚,将她的一拳彻底化解开来。 到了澹台云这等境界,刚柔不过在一念之间,百炼钢化作绕指,拳势化作掌势,刚劲化作柔劲,明劲化作暗劲,手掌所过之处,荡漾起层层涟漪,“幕布”随之扭曲。 然后澹台云做了一个撩起门帘的动作,然后一步踏出,便走进了祭坛的范围之内。 国师立在祭坛上方,澹台云站在祭坛下方,两人之间相隔了九十一级台阶,遥遥相望。 国师终于开口道:“请圣君止步,否则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第一百章 见面 不得不说,在王庭之中,很少有小阏氏做不成的事情。哪怕两军交战,她仍旧通过种种渠道,将话传到了伊里汗的耳朵里。 至于为什么是伊里汗而不是明理汗,李玄都有过一番思量,明理汗太过阴诡,反而伊里汗行事更为光明正大。最关键的一点,军权必然是掌握在伊里汗的手里,再加上他辈分又高,在老汗死后,伊里汗已经成为名义上距离汗王之位最近之人,足以改变整个王庭的局势。 在天色将亮的时候,伊里汗传回了消息,同意与李玄都见面,而见面的位置则定在王庭外围西北方向的一块营地中,这里尚未被战火波及,挤满了牧民的帐篷,骑兵根本不可能进入这片区域,也算是伊里汗的诚意。 与此同时,宁忆、石无月、皇甫毓秀三人也找到了李玄都。 李玄都将昨晚的经历大体与三人说了一遍,三人听完之后,神情各异。皇甫毓秀神情复杂,此时他也知道自己误会了圣君,可他背叛圣君澹台云也是不争的事实,此后要如何面对澹台云,实在是一个难题。石无月却是有些兴奋,说道:“好个宋政,果然躲在了王庭,还想谋夺金帐大汗,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对了,你说他用了失甘汗的相貌,那个失甘汗长得怎么样?” “石前辈该不会是旧情未了吧?”李玄都玩笑了一句,“失甘汗长得不怎么样,本就是上了春秋的人,又是金帐人的相貌,与咱们中原人迥异,恐怕难入石无月的法眼。” 石无月惯会以貌取人,听到李玄都如此说法,顿时露出厌恶神色,说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难怪澹台云都看不上他,真要说起来,澹台云可是他的元配,从他还未发迹的时候就跟随他左右,如果宋政做了皇帝,澹台云是正宫娘娘,我们这些就是妃子罢了。” 石无月说话向来肆无忌惮,李玄都和宁忆早已习惯,皇甫毓秀就不大习惯了,又是涉及到澹台云,脸色便有些难看。 石无月仍旧意犹未尽,继续说道:“宋政花心,有了一个澹台云还不知足,总想着沾花捻草,澹台云面上不说,心里肯定是不乐意的,只是那时候的澹台云比不得宋政,也管不了他,宋政愈发肆无忌惮,这下好了,报应来了,我看他怎么收场。” 李玄都不想将澹台云与宋政的争斗归结到恩怨情仇上面,在他看来,两人其实是有了根本的利害冲突,宋政是上任无道宗宗主,澹台云是现任无道宗宗主,如果宋政归来,谁说了算?正如澹台云自己所言,她做到了宋政都没做到的事情,凭什么还要听宋政的号令?就凭宋政是个男人而她是个女人?没有这样的道理。什么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涉及到权势利益,哪管什么君臣、父子、夫妻。 李玄都不想与石无月说这些,因为这个女人总会把所有事情的缘由归结到一个“情”字上面,武学高手蹉跎一生不得寸进,是因为情关;兄弟姐妹反目,是因为喜欢上了同一个人;江湖宗门仇杀,绕来绕去,也是因为两个掌门人之间的“情”。念来念去总是情,完全不顾利害,似乎这世间大势都围绕一个“情”字转动。如何说得通?既然说不通,那也就没必要再说了。 李玄都将话题转开,望向皇甫毓秀问道:“皇甫兄,你是去是留?” 皇甫毓秀略作犹豫之后便下了决断,“也罢,将错就错,我皇甫毓秀又岂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 李玄都也不废话,带着三人离开小阏氏的行宫,往约定好的会面地点行去。 石无月双脚行动不便,此时也不好让人抬着,便双脚离地飘着,仿佛一只女鬼。 很快,四位天人境大宗师就来到了见面的地点,伊里汗已经等在这里,比起李玄都,伊里汗更为坦荡,竟是一人赴会,不过他也的确有这个资格,毕竟是怯薛军第一高手。 伊里汗的伤腿已经痊愈,看不出半点伤势,站在一顶破旧帐篷前,见到李玄都之后,对李玄都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五人走进帐篷,帐篷中空无一人,伊里汗坐到主人位置,用口音略显怪异的中原官话开口道:“中原使者,我们又见面了,请坐。” 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宁忆的身上,说道:“我记得你,那日我们也曾交手,你的刀法很厉害,让我想起了西北边境的马贼之王。” 宁忆沉默了片刻,说道:“是我。” 伊里汗笑了笑,“使者的实力远比我想象中更为雄厚,马贼之王曾经杀害了拔都汗的侄子,而那个侄子其实是拔都汗与嫂子通奸生下的儿子,所以拔都汗发誓要剿灭所有马贼,捉拿马贼之王,可惜,拔都汗的誓言并不值钱。不过你们放心,我不是拔都汗,我不在意这些事情,我更在意使者所说的真相。” 李玄都说道:“伊里汗想要知道哪个真相?” “小阏氏说老汗死了。”伊里汗对于这个消息似乎早有意料,并不如何意外,“老汗是怎么死的?” 李玄都如实说道:“死于国师之手。老汗睿智,可是贪恋长生,于是落入国师的算计之中。老汗具体是怎么死的,我未曾亲眼得见,但是当我见到老汗时,他的尸体只剩下婴孩大小。” 伊里汗脸色变得凝重,“不知道使者听说过‘长生石’吗?” 李玄都一怔,随即说道:“有所耳闻,传说这种石头能使人得到长生。” “正是。”伊里汗叹息一声,“‘长生石’是萨满教中代代相传的神物,正因为‘长生石’的传说,老汗才会向国师请教长生之术,按照使者的描述来看,老汗似乎是被炼制成了‘长生石’。” 伊里汗感慨道:“自从老汗开始求长生,我就预见到了这一天,所以我屡次劝谏老汗,可惜老汗听不进去。” 说到这儿,伊里汗微微一顿,语气转为严厉,“可是不管老汗英明还是昏聩,是否时日无多,这都不是别人暗害他的理由,我作为王庭诸王之一,也作为老汗的兄弟,必要为老汗复仇,用凶手的鲜血洗刷王族的耻辱。” “不过到底谁是凶手,还不好太早下定论。”伊里汗望向李玄都,话锋一转,“使者说国师是凶手,是使者亲眼所见,但是还有一个疑问。” 李玄都说道:“伊里汗请讲。” 伊里汗伸出两根手指,说道:“第一,昨夜有两位长生境高人激战,其中一人就是国师,我完全可以说是一位长生境高手刺杀了老汗,继而与国师交手。第二,使者为何出现在老汗的金帐?” 李玄都说道:“我之所以前往金帐,是因为失甘汗以老汗的名义召见,实则是想要嫁祸于我,如果伊里汗今天见到的是失甘汗,那么就会听到一翻截然不同的说辞。” 伊里汗盯着李玄都,“就在前不久,失甘汗已经见过我了。” 李玄都一惊,“现在他人呢?” 伊里汗说道:“离开了。” 李玄都说道:“他是与国师合谋杀害老汗的凶手,伊里汗怎么能放过他?” 伊里汗说道:“我无法判断你们两人之间的真假。” 李玄都陷入沉默之中,过了片刻后,说道:“伊里汗可以把失甘汗请来,我可以在伊里汗的见证下,与失甘汗当面对质。” 第一百零一章 人质 伊里汗说道:“当面对质就不必了。” 李玄都一怔。 伊里汗搓了搓双手,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与国师交手之人应该是澹台云,我见过她。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王庭?” 李玄都坦然说道:“她并不想刺杀老汗,她只是想要支持一位更有利于自己的新汗登位。另外,她还打算顺手解决一些旧怨。” 伊里汗说道:“使者很诚实。” 李玄都没有接受这个称赞,“就算我不说,失甘汗也会说。” 伊里汗说道:“王庭中一直有主战派和主和派之分,澹台云支持的必然是主和派,也就是小阏氏和药木忽汗了。”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伊里汗继续说道:“使者也是来求和的,是小阏氏的朋友,而我是主战一派之人,是小阏氏的敌人,使者为什么来找我?” 李玄都说道:“主战也好,主和也罢,只是理念不同,可大汗却是关乎到金帐的国本,难道伊里汗要坐视老汗之死而无动于衷吗?据我所知,自金帐立国以来,有过兄弟争位,却从未有过儿子杀掉父亲登上汗位之事,如果开了这个先例……” 李玄都没有把话说尽,故意留白一二。 伊里汗皱起眉头,“我说过,现在还不能确定杀害老汗的真正凶手,未必就是失甘汗和国师。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为什么不相信守护王庭多年的国师和我的侄子,而是要相信与金帐敌对的中原的使者?” 李玄都道:“道理很简单,我没有动机去杀老汗。两国议和是老汗主动提出的,我也是应老汗之邀才来到王庭。在我来到王庭之后,老汗数次召见我,待我甚是礼遇,这些都是众所周知之事。其实议和已经达成,伊里汗也十分清楚,否则那日伊里汗就不会想要杀掉我。在这种情况下,我为什么要行刺老汗?此其一。” 伊里汗点了点头,“有道理,说下去。”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虽然是小阏氏的盟友,但是老汗死后,药木忽汗能否顺利继位,继位之后是否坚持议和,这都是未知之数。正所谓落袋为安,我何必舍弃已经达成的和议而去帮助药木忽汗夺位?此其二。” 伊里汗问道:“有没有其三?” “自然是有的。”李玄都微微一笑,“第三,我没有直接的利害牵扯。因为我是一个中原人,就算我杀了老汗,也不可能成为金帐大汗。可是国师和失甘汗不同,国师本就是仅次于老汗之人,失甘汗是四位汗王继承人之一,如果老汗死了,国师能更进一步,失甘汗也有希望继承大汗之位。当然,如果伊里汗认为国师和失甘汗都是没有私欲的圣人,那我也无话可说。” 这一番话伊里汗显然接受了,态度变得缓和了些,“这的确是实情。” 李玄都顺势问道:“既然伊里汗认可了我的说法,那我可不可以认为自己已经洗脱了杀害老汗的嫌疑?” 伊里汗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点头道:“使者可以这样认为。” 李玄都有“好为人师”的毛病,口才自是不缺,最是擅长这种“徐徐道来”,既然伊里汗肯让他说话,那他便按照自己的意图为伊里汗剖析局势,再将伊里汗引导到自己这边来,用秦素的话来说,李玄都颇有些纵横家的潜质。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昨夜,进入老汗金帐者共有五人,分别是:我、澹台云、国师、失甘汗、也迟,我抵达金帐时,失甘汗已在金帐之中,然后是国师现身,再是澹台云和也迟。整个过程,除我之外,也迟亦是亲眼所见,我已经将他带到小阏氏的行宫,伊里汗也可以询问也迟,至于也迟是否可信,不必我去多言,伊里汗自会判断。” 伊里汗忽然说道:“也迟是我的弟子。” 李玄都闻言心中大定。 伊里汗以双手按着自己的膝盖,望着李玄都,“诚如使者所言,是失甘汗和国师杀了老汗,可是想要为老汗复仇并非那么容易,国师是萨满们的领袖,失甘汗又掌握了王庭中半数的怯薛军,如今的王庭是三足鼎立,又以失甘汗和国师最为势大。” 李玄都顺着伊里汗的话说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劝说伊里汗与小阏氏停战。我们中原有一句话:‘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失甘汗和国师想要做渔翁,等到伊里汗与小阏氏两败俱伤时再出手,我们何不反其道而行之?我听闻伊里汗精通中原之学,那就应该知晓智伯之亡的典故。如果伊里汗联合失甘汗灭去了小阏氏,那么伊里汗能够抵挡失甘汗吗?我们只有联合起来,先灭去最为势大的失甘汗,然后再公平地分出胜负。” 伊里汗自诩王庭之中精通中原之学第一人,饱读经典,自然知晓智伯之亡的典故。智、韩、魏、赵四家相争,智氏最为势大,率领另外两家征伐最为势弱的赵家,结果被三家联合偷袭,最终最为势大的智家最先灭亡。原因在于,若赵氏亡,韩、魏亦不保,终要三家归智,此即是唇亡齿寒。与其让智家一家独大,倒不如三家先联手灭去智家,那么剩下的三家谁也不占优势,反而能三家共存。如今局势何其相像,伊里汗不能不好好思量。 伊里汗沉默了许久,说道:“我可以同意停战,但是明理汗未必会同意。” 李玄都说道:“那就给他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 伊里汗先是望向李玄都,然后又望向李玄都身后三人,摇头道:“明理汗不能死。” 李玄都说道:“当然不会死,我只是让明理汗暂且失踪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中,伊里汗就可以彻底掌握大权。事后,我会将明理汗原样送回。” 伊里汗问道:“你毕竟是小阏氏的盟友,我如何能够信你?” 李玄都回答道:“我可以留下做人质。” 伊里汗笑了笑,“如果是使者来做人质,那么我就做不了别的事情了,只能做一个狱卒,时时刻刻都守在使者身边。” 李玄都问道:“伊里汗打算怎么做?” 伊里汗的目光扫过四人,一指石无月,“我要这个女人做人质,她比使者弱上很多,我有足够的把握将她制住。” 不等李玄都开口,石无月已经是不干了,“凭什么?我为什么要做人质?” 李玄都没有开口,也不好开口。客栈六人之间有高下之分,但在本质上还是类似于结盟,李玄都不过是占据了主导地位,他可以主动做人质,却不好强迫他人像他一样。如果他强逼石无月做人质,只怕人心也就散了。 宁忆叹了口气,“还是我来吧,我可以不带刀,没有刀的我,应该可以让伊里汗放心。” 李玄都没有拒绝。 “怜香惜玉。”伊里汗望向宁忆,“冒昧问上一句,你们是夫妻或者姐弟吗?” 宁忆沉默着摇了摇头。 伊里汗望向宁忆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 就在这时,石无月突然说道:“不必了。” 宁忆和李玄都俱是一怔,转头望向石无月,好奇她怎么转了性子。 石无月淡然道:“当年我也是在生死之间走过一遭的人,落得今日这般境地,还怕什么,本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伊里汗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笑道:“好气魄。” 李玄都起身道:“我相信伊里汗多年来以来的声誉,希望伊里汗不要让我失望。否则,我也会做出相应的回敬。” 伊里汗听出了李玄都话中的威胁之意,并不动怒,将一张薄薄的面皮丢还给李玄都,平静说道:“物归原主。使者请放心,我,伊里,从未失信于人,我可以用王族的名誉担保。” 第一百零二章 擒拿 石无月留了下来,李玄都带着宁忆、皇甫毓秀走出了帐篷,往明理汗的行宫走去。 一直沉默不语的皇甫毓秀开口道:“这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如果伊里汗早已与失甘汗达成联盟,张网以待,而伊里汗再诱使我们自投罗网,到最后,只怕我们四人要全部死在王庭。” “我知道。”李玄都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但是不得不冒险,澹台云还在金帐,这是我们最大的依仗。一位长生地仙的分量,伊里汗应该清楚,除非国师有十足把握胜过澹台云。” 皇甫毓秀皱眉道:“可是极天王消失不见了,这位三朝元老的忠诚十分可疑,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忠于圣君,还是忠于‘魔刀’。” 宁忆轻笑一声,“在我看来,极天王、罗夫人,这些人都只忠于自己,风往哪吹,便往哪倒。对于他们来说,改换门庭只是寻常,所以在局势未曾明朗之前,他们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 李玄都说道:“暂且不用管他们,宋政暂时还做不到一手遮天,我们就是要赶在宋政彻底掌控局势之前,将王庭的水彻底搅浑。” 三人不再说话,事实上没了石无月之后,忽然冷清了许多,宁忆本就是沉默寡言之人,皇甫毓秀则是与李玄都并非一路人,至于李玄都,既不是在秦素的面前,也缺乏为人师表的兴趣。 很快,三人来到了防备森严的明理汗行宫之外。无论是李玄都,还是宁忆和皇甫毓秀,都没有做过刺客,但是到了天人境之后,隐匿气息,绕过守卫,并不是什么难事。 李玄都吩咐道:“我和皇甫兄进去,阁臣在外策应。” 宁忆点了点头。皇甫毓秀迟疑了一下,也答应下来。 皇甫毓秀知道,李玄都并未真正相信他,李玄都真正相信的是宁忆,所以要让宁忆留在外面才能安心。 此时的明理汗心情并不好,因为老汗死得太过突然,原本许诺要支持他的拔都汗却在这个时候离开了王庭,让他只能依靠伊里汗。换而言之,如果伊里汗突然反叛,明理汗缺乏必要的反制手段,这让伊里汗颇为不安。 伊里汗坐在自己的金座智商,看着面前单膝跪地的策妄阿拉布,皱了皱眉头,问道:“战况如何?” 策妄阿拉布回答道:“哈勒愣倒向了小阏氏,他下令封闭四门,将我们的骑军隔断了。” “哈勒愣?”明理汗先是一怔,随即涌起一股巨大怒意,“他不是自诩老汗的忠仆吗?怎么老汗刚死,他就有了新的主人?还不如草原上的野狗!” 策妄阿拉布犹豫了一下,说道:“据说是怯薛军第二都尉也迟去见了哈勒愣,哈勒愣这才倒向了小阏氏。” “又一个老汗的忠仆。”明理汗怒极而笑,“怎么这些老汗的忠仆一个个都倒向了小阏氏,难道那些卑贱之人的传言竟然是真的,小阏氏才是王庭的女主人?” 从名义上来说,大阏氏才是真正的王庭女主人,是大汗的正妻。从没有小阏氏这个封号,其余三位阏氏各有称号,分别是:颛渠阏氏、宁胡阏氏、屠耆阏氏,其中颛渠阏氏与大阏氏是同父同母的姐妹,最得老汗宠爱,故而又被称作小阏氏。明理汗是大阏氏的儿子,自然最是听不得小阏氏是王庭女主人这类话。此时他亲口说出,可见他此时已经愤怒到了什么程度。 策妄阿拉布也生出些许惶恐,生怕受到牵连。 明理汗狠狠地一拍桌案,大喝道:“伊里汗呢?我亲爱的叔叔呢?他去哪里了?他为什么不来见我?是不是他也倒向了小阏氏?” 策妄阿拉布欲言又止。 明理汗虽然处于震怒之中,但多年培养出来的敏锐观察力并未消失,立刻察觉到了这一点,“都尉,你有话要说?” 策妄阿拉布犹豫了一下,迟疑着说道:“据我所知,伊里汗离开了王庭,前去会见一位特殊的客人。” 明理汗立刻问道:“是谁?” 策妄阿拉布回答道:“伊里汗没有隐瞒,是中原使者。” 策妄阿拉布故意说了伊里汗没有故意隐瞒行程一事,意思是点明伊里汗的坦荡,可处在气头上的明理汗已经顾不得这些,只觉得愤怒欲狂,一口火气直顶脑门,“中原使者,就是那个与小阏氏关系密切的中原使者?真让我说中了,伊里汗这位老汗的头号忠仆也要倒向小阏氏了?那个女人倒地有什么魅力,竟然能让这么多人都倒向她?是妖法吗?” 策妄阿拉布已经不敢回答。 明理汗在发怒之后,“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双眼血红,手背上更是青筋暴起。 长久的寂静之后,明理汗逐渐平复了心情,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喜怒不形于色,突然问道:“策妄阿拉布,你觉得我们会赢吗?” 策妄阿拉布犹豫了一下,坚定说道:“明理汗一定会成为新的大汗。” 虽然他的语气十分坚定,但是他的心底却是十分悲哀,当一位王者开始质疑自己的时候,他还是王者吗?如果连他自己都没有信心,那么又怎么能给部下信心?臣等本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将领低头进来,禀报道:“刚刚传回消息,伊里汗下令停战,与小阏氏议和。” 刚刚平复了心情的明理汗仿佛被惊雷击中,整个人都愣住了,过了片刻之后,他才慢慢反应过来,脸上未再表露出愤怒等情绪,“我亲爱的叔叔也拜倒在我的庶母的裙下了吗?” 策妄阿拉布却是皱起眉头,望向那名将领,质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名将领回答道:“是伊里汗亲口告诉我的。” 话音未落,这名将领身形暴起,五指成钩,带出呼啸凛冽之气。 各大宗门各有独到之处,道种宗宗就有一门叫做“风裂手”的功法,专门破人护体气机,伤人由内而外,中了裂手之后,往往是外表如常,内在却已经四分五裂,死得惨不忍睹。 出手之人正是皇甫毓秀,他戴了李玄都借给他的“百华灵面”,伪装成明理汗麾下将领,混入其中,然后暴起发难。 皇甫毓秀身形如一抹残影,急速冲向策妄阿拉布。 策妄阿拉布也是高手,虽然惊讶,但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凝神以待。 在距离策妄阿拉布还有三尺距离的时候,皇甫毓秀悬空身形骤然拔高三尺,在空中虚踏一步,出人意料地越过策妄阿拉布,掠向策妄阿拉布身后的明理汗。 策妄阿拉布脸色一变,不得不挡在明理汗的身前。两人交手,发出一连串的金石之声,却没能留下半点痕迹。 策妄阿拉布脸色微变,想要收手,可皇甫毓秀却得势不饶人,单手一晃,用出道种宗的绝学“造化神掌”,一掌推出,似是遮天蔽日一般,充斥了策妄阿拉布的整个视野,让他仿佛置身于山岳倾倒之境,体内气机如受沉重压迫,运转凝滞。 事到如今,策妄阿拉布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敢有丝毫大意,用出十二分本事,小心应对。 不过很快他便陷入绝望之中,因为还有一人掠入殿中,趁着他与眼前之人交手的时候,已经擒下了明理汗。 第一百零三章 联合 出手擒住明理汗之人正是李玄都,明理汗有些太过大意了,他将自己的精锐力量都派去攻打小阏氏,这就导致明理汗在行宫这边防卫空虚,本来还有伊里汗坐镇,明理汗无甚好怕,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伊里汗又离开了行宫,这就给了李玄都可乘之机,由皇甫毓秀装作将领,而他装作将领的随从,绕过重重守备,暴起发难,一举得手。 无论是老汗,还是明理汗,都验证了一个道理,无论多么坚固的堡垒,总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大魏的百万大军奈何不得金帐王庭,可是内斗导致的引狼入室却让王庭看起来是那么不堪一击。 最容易伤害到自己的不是敌人,而是朋友。想要背后捅刀子,要先绕到背后才行。 李玄都这样想着,这话可是半点没错,老汗之死是因为国师的背叛,明理汗被擒也是因为伊里汗的背叛。 现在,明理汗的性命被李玄都握在手中,或者说在李玄都的一念之间,如果李玄都不顾念石无月的安危,完全可以将明理汗杀死在自己的行宫中,至于明理汗的反抗,对于李玄都来说,几乎是等同于无。 不等明理汗开口发问,李玄都已经是说道:“李玄都,来自中原的使者。” 明理汗立刻明白了,“是小阏氏派你来的?你要杀了我?” 李玄都说道:“我无意伤害明理汗,我只是想请明理汗做客一段时间。” 明理汗皱起眉头,“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李玄都说道:“看来明理汗太过迷恋大汗的权位,已经忘了老汗的大仇。” 明理汗脸色变化不定,不再说话。 策妄阿拉布自知不是两人的对手,已经停手,被皇甫毓秀以手掌抵住了要害。 皇甫毓秀用眼神询问是否要杀掉此人,李玄都摇了摇头,用大魏官话说道:“我们还要靠这位怯薛军都尉离开明理汗的行宫。” 皇甫毓秀点了点头,用金帐语对策妄阿拉布说道:“都尉,希望你能配合,这关乎到你和明理汗的性命。” 策妄阿拉布看了明理汗一眼,点了点头。他不是草原的流浪刀客,也不是中原的江湖散人,他是一位王庭那颜,身后还有家族,有妻子和儿子,他的背负更多,顾虑也更多,在不到绝境的时候,不会拼死一搏,所以妥协就是必然。 于是李玄都和皇甫毓秀挟持了明理汗,在策妄阿拉布的带领下,正大堂皇地离开了明理汗的行宫。 就在李玄都离开明理汗的行宫不久,伊里汗带着一个女人来到了他的大营,下达了停战的命令,并派出使者,邀请小阏氏面谈。 到了如今,伊里汗和小阏氏都推开了面前的傀儡,亲自下场。 小阏氏那边很干脆地同意了伊里汗的求和,次日,两人最终在乃刺汗的行宫中会面,伊里汗邀请了拔都汗,小阏氏又邀请了月即别汗、子雪别汗,以及她的儿子药木忽汗。 如此一来,右五王到了三位,左五王到了三位,只有明理汗、失甘汗、末哥汗、岁哥汗未至。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那就是来自中原的使者,这是伊里汗和小阏氏共同的决定。 李玄都将明理汗交给了宁忆和皇甫毓秀看守,他孤身一人赴会,不过让他担忧的是,整整一天过去了,国师没有出现,澹台云也没有任何动静传出,两位长生境地仙似乎从王庭消失了一般,而那些萨满们同样不知去了何处,以至于李玄都进入明理汗的行宫时,没有看到半个外面传闻中支持大阏氏和明理汗的王庭萨满。 这次是李玄都第三次见到乃刺汗,第一次是李玄都花了两千黄金登门拜访乃刺汗,第二次是在小阏氏的寿宴上,与前两次不同,如今的乃刺汗沉默了许多,失去了所有的意气风发。这也在情理之中,不久之前,他还是老汗属意的新汗人选,可就在转眼之间,为他铺路的老汗死了,王庭内战,他的叔叔、兄长、庶母成为决定王庭命运之人,他的新汗之路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没了老汗的支持,他的实力弱到可以忽略不计,仅凭几个青壮将领,根本翻不起什么浪花,以至于有人都快要把他遗忘了。 这次诸王会面,在伊里汗的坚持下,由小阏氏坐了主位,在这一刻,她已经顶替了年迈的大阏氏的地位,成为诸王公认的王庭女主人,在她左右分别是伊里汗和拔都汗,象征着金帐一东一西的两路大军,然后月即别汗、乃刺汗、子雪别汗、药木忽汗按照左右依次分坐,李玄都以外人的身份敬陪末座。 很难想像,不过短短的数月时间,李玄都以一个中原人的身份成为了金帐诸王的座上宾,并且堂而皇之地参与到诸王的会议之中,决定王庭和金帐未来的命运。 这让李玄都有了片刻的恍惚,回忆起了天宝二年的时候,那一年,他也曾列席内阁四大臣的密谈,与今日何其相像。 伊里汗作为王族中辈分最高的男人,主持了这次诸王会议,伊里汗先是哀悼了老汗,然后直接点破了失甘汗和国师的阴谋,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提出异议的王爷们根本不会来到这里。 伊里汗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高声说道:“老汗死了,可是他的尸体还在金帐之中,我们要前往金帐,将老汗的尸体送往陵墓,这样老汗才能得到的安息。” 如今金帐就在失甘汗的手中,伊里汗说要前往金帐带回老汗的尸体,言外之意便是要攻下金帐。 月即别汗开口道:“用中原人的话来说,老汗尸骨未寒,大仇未报,在这个时候,我们必须要联合起来,共同揪出杀害老汗的凶手,为老汗报仇,洗刷耻辱,让老汗得到安息。” 伊里汗说道:“我提议,谁能为老汗报仇,谁就是新任大汗,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诸王神色各异,他们都流淌着黄金血脉,都有继承汗位的资格,所不同的就是位次顺序,如果老汗没有留有遗诏,第一位继承人是老汗的长子明理汗,可是明理汗失踪了,第二位继承人是老汗的次子失甘汗,可是失甘汗已经被指控为谋害老汗的凶手,显然不可能得到诸王的承认,权力来自于下方而非上方,如果没有诸王和那颜们的承认,大汗什么也不是。第三顺位继承人就是乃刺汗。这让所有人感受到一种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天意,似乎老汗还在主导着王庭的一切,一来二去,王庭的大汗之位又要落在乃刺汗的头上,与老汗在生前的决定不谋而合。 可是伊里汗这个提议却把所有人摆到了相同的位置上,没有先后。乃刺汗面色涨红,想要反对,无奈他的实力最为弱小,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 过了片刻,拔都汗开口道:“如今王庭之中,我们只有各自的卫队,而伊里汗你却掌握了近半数的怯薛军,岂不是你成为新汗的可能性更大?” 伊里汗对于拔都汗的质问早有应对,说道:“我退出这场竞争,作为新汗的见证之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明白了伊里汗的用意,他虽然退出了大汗的竞争,却也有了超然的地位,因为无论是谁要成为新任大汗,都离不开伊里汗的帮助。如果不出意外,新汗继位之后,伊里汗仍旧是诸王之首,仍旧是怯薛军的大都尉。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第一百零四章 八门 在伊里汗的主导下,诸王们联合起来了。在王庭中,起到决定性力量的是怯薛军,可是随着老汗的死亡,怯薛军已经彻底分裂,于是诸王和那颜们的卫队也变得不可小觑起来,当他们联合起来的时候,便成了不可阻挡之势。 失甘汗,或者说宋政,他很聪明,没有逆势而动,而是放弃了金帐,率领自己的人马退出了王庭,驻扎在王庭外围。 出乎想象的顺利,诸王们攻进了老汗的金帐,伊里汗召集诸王、那颜、大臣、怯薛军都尉、四位阏氏,一起进入老汗的宫殿,在老汗的寝殿中见到了老汗的尸体。 伊里汗确认了这是老汗被炼制为“长生石”的铁证,也彻底坐实了国师的罪名。只是当两名内侍想要收殓老汗尸体的时候,却毫无征兆地被老汗的尸体吸成了两具骷髅,而老汗的尸体仍旧只有婴孩大小,没有丝毫变化。这间接说明了失甘汗为何不将老汗尸体转移的原因,因为只有国师才能做到,可是国师此时被澹台云缠住,根本无法脱身。 伊里汗见多识广,身为怯薛军大都尉也知道更多的王庭秘辛,说道:“由此看来,‘长生石’还没有完全炼制完成,所以老汗的尸体仍旧与炼制‘长生石’的祭坛紧密相连,想要破除这种联系,首先要毁去祭坛。” 于是诸王们离开老汗的宫殿,来到宫殿后方的禁地,见到了那座八十一级台阶的高大祭坛,此时这座祭坛被一股肉眼可见的血色光晕笼罩,就像一只倒扣的大碗罩住了祭坛,根本无法接近。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玄都忽然对伊里汗说道:“国师和澹台云一定在这座祭坛之中。” 伊里汗疑惑道:“祭坛里面?使者的意思是说这座祭坛是空的吗?”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并非是空的,用我们中原的话来说,这是一座以人力造就的‘洞天’,其中自成一方小天地,也就是常说的‘别有洞天’。” 伊里汗毕竟是精通中原之学之人,李玄都只是略微解释,他便立刻明白了。 此时诸王都望向两人,在诸王的随从中,不乏高手,可是按照中原江湖的划分,这些人都是武夫,甚至以纯粹武夫居多,方士是一个也没有,在这种事情上很难帮得上忙。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王庭中的方士就是萨满们,而撒满们都效忠于国师,此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玄都皱眉沉思片刻,忽然想起国师邀请他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心中不由一动,那日国师邀请他,必不可能想到后来会有澹台云出手搅局,在当时的国师看来,区区一个李玄都,根本无碍大局,就算李玄都知道国师在地下修建了一座大殿,也无力改变什么,应该不会太过防备,那么国师的居处会不会有什么玄机? 想到这儿,李玄都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伊里汗,也迟也站出来为李玄都作证,因为那天就是他领着李玄都去了国师居住的宫殿,于是伊里汗决定立刻前往国师居住的宫殿,老汗的金帐则是左右结构,三座大殿仿佛一个“山”字,中间最高、最大的一座金殿是老汗的居处,左侧的金殿变成了国师的居处,右侧的金殿则成为国师为老汗续命的地方,那里已经被改造成一座巨大的祭坛,祭坛下是一方血池,蓄满了鲜血,如今看来,这也是国师阴谋的一部分,国师将老汗的身体当作一只容器,以血祭之法为老汗注入庞大的生命之力,简介起到了续命的作用,可实际上却成了国师炼制“长生石”的材料。 也迟的带领下,诸王们来到李玄都曾经到过的左侧大殿,整个大殿内部已经被改造的面目全非,不见半点装饰,也不见桌椅床榻等物,空空荡荡,十分空旷,然后在大厅的地面上有一道向下开启的门户,就像一座原本竖立的大门倒在了地上,门户下方是一条蜿蜒向下的石径,石径的台阶十分粗糙,似乎只是临时开凿,还未仔细打磨。沿着这条向下的石径走到尽头,出来之后是一座与上方大殿等大的地下大殿,不过在地下大殿的八个方位还有八座石门,下来的入口就是八座石门之一。 这座大殿在外观上没有丝毫出彩的地方,占地也不大,就像是一个并不阔绰贵族急匆匆建造的地窖,此时更是人去楼空。 李玄都望着剩余的七扇石门,说道:“国师和伊里汗一样,同样精通中原之学,而且国师尤其喜欢道门之学。加上我们进来的入口,共是八面石门,刚好对应了八卦之数,八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又对应奇门遁甲中的八门,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 伊里汗问道:“使者还懂阵法一道?” 李玄都说道:“我是道门弟子,略懂一二。” 伊里汗望向七面石门,说道:“请使者解惑。” 李玄都略微沉思之后,说道:“乾卦,开门,西北方位。坎卦,休门,正北方位。艮卦,生门,东北方位。震卦,伤门,正东方位。巽卦,杜门,东南方位。离卦,景门,正南方位。坤卦,死门,西南方位。兑卦,惊门,正西方位。” “欲求财利往生方,葬猎须知死路强。征战远行开门古,休门见贵最为良。惊门官讼是非多,杜门无事好逃藏。伤门搏斗能捉贼,景门饮酒好思量。一般来说,开、休、生三门吉,死、惊、伤三门凶,杜门、景门中平。我们进来的入口在东北方位,也就是对应了生门,当日我去见国师时,进的是正东方位,也就是伤门。伤门居东方震宫,五行属木,正当卯月春分之后甲木帝旺之时,旺则易折。震卦主动,动则易伤。元帅甲子常隐于戊土之下,子与卯相刑,刑则受伤,故伤门属凶门。如果国师还在此地,进入伤门便是凶门,不过国师显然不在,还剩下六门,其中死门和惊门要避开,还剩下五门。” 伊里汗说道:“既然杜门和景门中平,唯有开门、休门、生门大吉,再除去我们进来时走的生门,就是从开门和休门中选择一门。使者以为选择哪个更好?”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国师与宋政交往很深,这些道家之学很有可能是宋政所传,而宋政又是无道宗的宗主。无道宗有一句话,叫作:‘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开门居西北乾宫,五行属金。乾卦是八卦之首,为天为父,乾纳甲壬,乾位有亥,亥为甲木长生之地,甲又为十干之首,所以喻万物开始之意,为大吉大利之门。” 这些八门之说放在中原挡不住道门高人,但是在金帐却能让包括伊里汗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束手无策。 诸王已经完全听不懂两人的对话,可是伊里汗眼中却是亮起了光,诚心赞道:“使者博学多才,佩服佩服。既然是甲木长生之地,又是大吉大利之门,正好对应了‘长生石’和‘无道宗’,那么就是开门无疑了。” 说罢,伊里汗不再废话,身形一掠,一掌按在西北方位的“开门”之上。 石门的表层化作齑粉簌簌而落,显露出真容,在诸王面前出现了一个奇异的字符,既不是中原的文字,也不是金帐的文字。 不过李玄都偏偏认得,这是道家的符箓,在“太平青领经”中有过明确记载,李玄都来到伊里汗身旁,一指点在这道符箓的起始处,注入气机。 然后这道符箓以李玄都落指处为核心,整道符箓的脉络如同被开闸放水一般依次明亮起来,熠熠生辉。 第一百零五章 王庭废墟 石门缓缓开启,出现了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路径,似乎这条路径的尽头是地下无尽处的深渊。 诸王们把目光都放在了打开石门的李玄都和伊里汗身上。 李玄都开口道:“这是通往洞天的道路,虽说洞天是一方独立于外的小天地,但是与现世之间的关系就好似树和果实的关系,两者之间必然有着实质的联系,这条道路就是连接树枝和果实的果柄。” 李玄都并非是说给诸王听的,而是解释给伊里汗听的。 伊里汗沉默了片刻,对诸王和那颜们说道:“我和使者进去,其余人留在金帐,若是有事,由诸王和阏氏共商而决。” 没有人反对,于是伊里汗和李玄都一同走向石门,在穿过石门的一瞬间,似乎穿过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中。若是寻常人,定是感受不到这些许细微差别,唯有与天地沟通的天人境大宗师才能察觉,因为天地的的确确发生了改变,天地之桥被强行中断。不过对于伊里汗这种顶尖的纯粹武夫而言,这种影响就小到近乎没有,因为人仙从不搬运天地元气,只是凭借自身血气。 这条密径的长度出乎李玄都和伊里汗的意料之外,显然被运用了须弥芥子的神通手段,已经超脱了现世的长度意义,而李玄都和伊里汗又怕其中有什么陷阱禁制,不好纵身飞掠,只能徒步而行,所以注定是一段耗时不短的路程。 在这个过程中,两人发现左右两侧的墙壁上刻着许多图案,这些图案似乎在叙述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伊里汗忽然开口道:“这是金帐的历史,这些壁画记述了我们金帐汗国数百年来的历史,从兴起到现在。” 李玄都也注意到了壁画中多是在描绘战争的景象,说道:“金帐的历史就是一场战争史。” “是的。”伊里汗说道:“不过不能简单视为金帐汗国与大魏王朝的战争,而是草原与中原的战争,游牧与农耕的战争。数百年来,多少草原人跃马扬鞭,又有多少中原人披坚执锐?南下、戍边、北伐、议和,在这些周而复始的过程中,有多少人死去?你能想象吗?这是两个国家的战争,是两个族群的战争,是我们与你们的战争,这不是哪一位帝王或者圣人能够阻止和扭转的,可以预见,这场战争不会因为使者的到来而停止,也不会因为老汗的死去而停止,它只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其中一方彻底失败认输为止。” 李玄都没有反驳。因为他本就不是议和的使者,而是想要给王庭带来灾难和混乱的使者,只是需要一层遮挡,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 相较于明理汗或者药木忽汗,甚至是小阏氏和乃刺汗,伊里汗的境界明显高了一筹不止,这种境界不是修为上的,而是思想上的,或者可以称之为“格局”,否则老汗也不会认为伊里汗除了血统之外是最好的继承人。 伊里汗继续说道:“从长远来看,金帐的胜算并不大,金帐对付中原,最大的利器在于‘野蛮’,草原的苦寒气候赋予了金帐人野蛮的体魄和精神,他们比起中原人更为好战,再加上中原的衰落,所以在过去的许多年来,金帐以人数上的劣势对中原形成了兵事上的优势。可是随着对中原的进攻,金帐人也在受到中原人的影响,他们在逐渐抛弃野蛮,向中原人的学习,别人的东西,永远是别人的,金帐人丢弃了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去学别人的东西,再用别人的东西与别人较量,怎么可能胜?” 李玄都笑问道:“这其中也包括伊里汗吗?” 伊里汗叹了口气,“当然包括,这无疑是最大的讽刺,所以我不去做大汗。说实话,我不喜欢拔都汗,他太过残暴,也太过野蛮,没有任何礼数可言。可这正是金帐人该有的样子,我们的先祖们就是这个样子的,并以此建立了金帐汗国,而我支持的明理汗也好,或是一直拉拢我的乃刺汗也罢,虽然他们是金帐人的相貌,但是与中原的贵族们又有什么区别?学着中原贵族的那一套,能胜过中原贵族吗?” 李玄都说道:“如果金帐诸王人人都有伊里汗的见识,那么中原危矣。” 伊里汗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停下了脚步,望向一处壁画,李玄都随着伊里汗的视线望去,壁画的内容是:一座高大的祭坛,一个人躺在祭坛之上,仿佛向上天献祭的牲畜。 伊里汗的嘴唇抿起,脸色冷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个人是老汗。看来国师早就预料到了今天,不,不应该称之为预料,而是早有预谋。” 伊里汗驻足凝视这副壁画良久,继续迈步前行,不过接下来的路程没了壁画,没走多久,这条漫长的道路终于到了尽头。 尽头处一座城池,一座没有半点光亮的地下城池。 不过对于李玄都和伊里汗来说,夜间视物只是寻常,两人看到了几乎完全坍塌的城墙,看到了长满荒草的街道。街道的两侧,房屋坍塌大半,只剩下布满斑驳痕迹的断壁残垣。 李玄都发现这座城池与外面的王庭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 伊里汗比李玄都更早认出这座城池的来历,说道:“这是王庭旧址。” 李玄都说道:“我在来王庭的路上到过王庭旧址。” “不一样。”伊里汗说道:“当年大魏大军攻占王庭,除了燕云观之外,整个王庭几乎被全部毁去,现在的王庭旧址是重建的,这才是真正的王庭遗址。没想到被国师搬到了这里,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李玄都说道:“想来不是国师的一人之力。” 伊里汗赞同道:“甚至不是一代人之力,不知花费了萨满教的几代人之力方才有如此规模。” 这座城池废墟就像一座坟墓。 李玄都说道:“我很好奇,既然燕云观没有被毁去,还好好地留在外面现世之中,那么这座王庭遗址中,燕云观的位置上会有什么?” 伊里汗抬手一指,“一看便知。” 两人走入城池废墟之中,沿着街道而行,在废墟之中,既没有鬼魅,也没有险境,似乎单纯就是一地废墟而已。 两人很快就走到了燕云观所在的位置,不出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这里并没有燕云观,只有一座高高的祭坛,四面皆设台阶,九九八十一级,加上祭坛最高一层,正应三百六十五天之数。 与周围的破败相比,这座祭坛显得很突兀,因为它太“新”了,一尘不染,没有时光留下的半点痕迹,仿佛就是刚刚建成一般。 伊里汗和李玄都仰头望着这座祭坛,各自沉默。 过了片刻,伊里汗开口道:“似乎有些眼熟。” 李玄都说道:“与老汗金帐中的那座祭坛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伊里汗低声自语了一句,迈步走上台阶,李玄都紧随其后。 祭坛上方站着一个人,正威严地望着两人。 虽然这个人变得有些矮小,以至于站在祭坛下方仰望时根本看不到站在祭坛上之人,但是这个人的面容却没有发生变化。 老人望着两人,开口质问道:“伊里,中原使者,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玄都没有说话。 伊里汗脸色仍旧冷俊,眼神中却透出愤怒,说道:“你不是老汗。” 此时站在李玄都和伊里汗面前的正是已经死去的金帐老汗,他在这座已经死去的城池又复活了。 第一百零六章 烂柯人 李玄都指着眼前的“老汗”,问道:“要毁掉吗?” 伊里汗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绕过眼前的“老汗”,从祭坛另一面的台阶往下行去。 这个“老汗”似乎不能离开祭坛的范围,所以只能愤怒地望着两人,李玄都也不再理会他,紧随伊里汗而去。 下来祭坛之后,还是一片破败的废墟,只有城池的主轴街道还算完整,是通过城池最直接也是最短的途径。 两人沿着街道走了不知多久,又一座祭坛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两人一同停下脚步,李玄都开口道:“上面……不会还有一个老汗吧?” 伊里汗没有说话,直接走上祭坛。 果不其然,在祭坛上还有一个“老汗”,他充满威严,老人望着两人,开口质问道:“伊里,中原使者,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伊里汗问道:“你是谁?” “老汗”回答道:“我是谁?我是金帐的大汗!” 伊里汗双手握成拳头,嗓音平和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老汗”说道:“这是我的王庭,我本就属于这里。” “王庭?”伊里汗环视周围,视线所及,尽是断壁残垣。 “对,王庭!”“老汗”的脸上骤然掠过一抹狰狞,“王庭是我的,谁也不能夺走,无论是明理汗,还是小阏氏,亦或是你这位怯薛军大都尉。” 下一刻,伊里汗一拳打出。速度之快,甚至在他原本站立的位置还留下了一个残影。 没有任何意外,这个“老汗”直接被伊里汗一拳打成了无数碎片,四散纷飞。 伊里汗缓缓收拳,眼神中的怒意并未减少,在他看来,这是国师对于老汗最大的亵渎,哪怕老汗已经死了,仍旧得不到救赎,这让最尊敬老汗的伊里汗难以忍受。 李玄都与伊里汗的感受不同,虽然老汗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他对于老汗并未有什么感情,这反而让他想起了在皂阁宗的地上鬼国洞天中见到的祁英,生前不得好死,死后不得安眠。 伊里汗继续向前走去,李玄都不发一言地与他并肩而行。 离开祭坛之后,伊里汗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境,然后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对李玄都解释,“我与老汗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李玄都“嗯”了一声,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 “说是兄弟,从年龄上来说,其实和父子差不多了。用中原人的话来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所以我一直很尊敬大阏氏,哪怕我并不喜欢明理汗,我仍旧支持他。至于老汗,我一直敬重他,哪怕他要削减我的兵权,我也没想过反对他的决定,正如我说的那样,我杀了中原使者之后自会辞去怯薛军大都尉一职。” 伊里汗与李玄都第一次交谈时生死相向,刚才又说起了草原和中原,现在竟然谈起了老汗,李玄都完全接不上话,只能沉默倾听。 “老汗对我有大恩,当他成为金帐的大汗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他根本没必要拉拢我这个名义上的兄弟,可是他器重我,待我如同亲生父亲。现在他死了,我很悲伤,我也很愤怒,悲伤于他的死,愤怒于他死后也不能得到安眠。” 伊里汗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我希望使者能够明白,我会竭尽全力为老汗复仇,不管凶手是谁。” 李玄都点了点头。 接下来两人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之中,直到他们遇到了第三座祭坛。 这座王庭废墟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只有一座又一座的祭坛。 这一次,愤怒的伊里汗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他不再沿着台阶攀沿而上,而是直接一跃而起,飞掠至祭坛顶部,在这儿又有一个同样的“老汗”,他还是威严地望着飞掠上来的伊里汗,开口质问道:“伊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一次,伊里汗没有急于出手,而是强压下了心头的怒气,等待着李玄都的到来。 不多时后,李玄都登上祭坛,不等伊里汗开口发问,便主动说道:“看来不是国师修建了很多座祭坛,而是我们被困在了原地。对了,伊里汗知道什么是鬼打墙吗?” 伊里汗沉默了片刻,说道:“知道。我的夫人曾经对我说起过,鬼打墙就是夜晚赶路的时候,会在一个圈子里走不出去,总是回到原地。我原本只是当做一个笑话,难道我们也遭遇了鬼打墙?” “伊里汗走的是人仙一途,血气旺盛,阴邪鬼魅根本近不得分毫,鬼打墙自然是个笑话,可是我们现在的处境的确像极了所谓的鬼打墙。”李玄都环顾四周,“这当然不是什么鬼魅作祟,第一种可能,我们陷入了国师留下的幻阵之中,我们眼前所见的一切,包括王庭的残骸废墟,以及脚下的祭坛和眼前的老汗,其实都是幻象,不过可能性不大,因为人仙最是克制这类幻术,伊里汗,在你看来,眼前的这些是真实存在的吗?” 伊里汗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放开了对自身的限制,开始搬运气血。在李玄都的感知中,伊里汗的气血通过风池穴大量涌向太阳穴,继而“点亮”了“天明”穴窍,使得他的双目中骤然爆发出一阵亮光,在黑暗之中,就像两轮小小的太阳。 伊里汗竟是凭借着自身对气血的运用和穴窍的凝练,强行造就出类似于“天眼通”的神通,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佛家六神通中的“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漏尽通”本就偏向于人仙之道,而“宿命通”和“他心通”又偏向于鬼仙之道。 片刻后,伊里汗的气血渐渐回归正常,而他双目中的光芒也渐渐黯淡,他摇头道:“不是幻象,这些都是真实存在,那么第二种可能呢?” 李玄都说道:“我们已经进入了国师的洞天。” 说话时,李玄都以指力在脚下地面画了一个城池的模样,“伊里汗应该巡视过城防,我们沿着城墙走,无论从何处开始,最终会回到开始出发的地方,因为城墙是相连的,是一个环。” 伊里汗历时明白了,“在国师的洞天中,我们看似直行,实则是在沿着城墙走,在这个封闭的环内。” 李玄都说道:“我们可以再试一次。” 说罢,李玄都开始狠狠拍击脚下祭坛,伊里汗先是一怔,随即就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也开始对祭坛出拳,虽然这座祭坛不知以何种材质建造而成,坚固无比,但架不住李玄都和伊里汗都是修为顶尖之人,很快,这座祭坛就变得满目狼藉,几近废墟,两人离开祭坛,开始飞速前行。 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后,两人再一次看到了祭坛,祭坛不见丝毫破败,崭新如初。 李玄都说道:“国师不可能修建一座无限大的城池,说明我们被困在了原地,不断地重复相同的经历。就在刚才,我们两人已经毁掉了祭坛,可是现在祭坛完好如初。” 伊里汗问道:“说明了什么?”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在道门中有这样两个典故。第一个典故,卢生郁郁不得志,进京赶考,结果功名不就。一天,在客店里遇见了吕祖,卢生自叹贫困,吕祖便拿出一个瓷枕头让他枕上。卢生倚枕而卧,一入梦乡便娶了出身清河崔氏的妻子,中了进士,升为陕州牧、京兆尹,最后荣升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中书令,封为燕国公。他的孩子也高官厚禄,嫁娶高门。卢生儿孙满堂,享尽荣华富贵。八十岁时,生病久治不愈,断气时,卢生一惊而醒,转身坐起,左右一看,一切如故,吕祖仍坐在旁边,店主人蒸的黄粱饭还在锅里。” “另一个是烂柯人的典故,王质砍柴的时候到了山中,看到有两位仙人正在下棋,王质就到近前去观棋。仙人把一个形状像枣核一样的东西给王质,他吞下了那东西以后,竟然不觉得饥饿了。过了一会儿,仙人问他:‘你为什么还不走呢?’王质这才起身,他看自己的斧子时,那木头的斧柄已经完全腐烂。等他回到人间,与他同时代的人都已经没有了。” 第一百零七章 破阵 伊里汗仔细听了李玄都所说的两个典故,发现了其中共同点,那就是涉及到了时间,再结合现在两人的处境,伊里汗不是蠢人,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伊里汗开口道:“使者的意思是,我们被国师困在了一段时间中?” 李玄都说道:“我在中原的时候,听闻有一种异术奇术,可以操纵时间,或长或短,甚至乾坤逆转,可惜无缘得见。不过家师年轻时曾经遇到一个异人,就会此种奇术,那人与家师赌斗,两人各出一件宝物,然后定下三剑之约,若是在三剑之内,家师刺不到他,便算输了,若是家师刺得到他,便算赢了。家师第一剑,他将自身时间加快,有充足的时间躲过家师一剑,就如王庭赛马,他的坐骑纵然只是一匹劣马,可是多跑上半个时辰,就算汗血宝马也不是对手。家师第二剑,他又将家师的时间减缓,家师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奇慢无比,就连深思也随之延缓,故而他又能从容躲过。” “第三剑呢?”伊里汗问道:“尊师胜了还是败了?” “胜了。”李玄都说道:“前两剑只是试探,家师通过这两剑发现,此人修为平平,不过是出奇制胜,而这种奇术也要顺势而为,时间好似一匹马车飞速前进,可以再快几分,可以稍慢几分,若是有大气力,还能强行停下马车,可是想要让马车后退倒行,却是万万不能。家师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便全力催动修为,以浩大气机将两人全部笼罩其中,以人力造就一方隔绝小天地,那人修为一般,再操纵时间就变得很是吃力,好似车夫力气不足,驾驭不了马匹,所以最终还是败了。” 伊里汗立刻抓住了李玄都话中的关键,“以力破巧?” 李玄都点了点头,“这是最直接的办法,一般而言,这种奇术耗费气力甚大,就算没有任何阻碍,运转起来也是十分困难,稍有阻碍,便有失败的可能,所以就算是境界相当之人,也能轻松以力破巧,只是你我二人境界修为不如国师,未必能以力破巧。” 伊里汗道:“总要试过才知道。” 话音落下,伊里汗就展示了一位天人造化境的恐怖威力。 这一刻的伊里汗放开了对自身的所有限制,体内气血开始疯狂奔涌,使他整个人就像一头从沉睡中醒来的荒古巨兽。 以伊里汗脚下的祭坛为瞬间开始崩塌,并且以此为中心,无数裂痕向四面八方扩散过来,所处之处,大地开裂,本就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房屋残骸彻底崩碎。李玄都也不得不向上纵身跃起,避开这股莫大威势。 伊里汗走下祭坛的废墟,开始行走于王庭遗迹之中,在他脚下的地面如波浪一般上下起伏,无数细微碎石仿佛失去了重力一般离地而起,然后寸寸碎裂、崩解,最终化作齑粉。 伊里汗深深吸了一口气,蓄力之后一拳向前打出,在他拳头的正前方,无数天地元气被生生排空,出现一片空白,然后无数天地元气如江湖倒灌,朝着这片空白地带涌来,最终在伊里汗的拳头周围形成了一股肉眼可见的巨大锥形气机,直到此时,轰鸣之声才骤然响起。 纯粹的气力夹杂着滚滚血气,形成了强大冲力,震得周围虚空中生出如水般的阵阵涟漪,无数狂风向着四面狂奔而出,一时飞沙走石,泥尘飞舞,狂风所过之处,地面开裂似干涸土地,断壁残垣如风中残烛,摇摇晃晃,然后成片坍塌。偶有金铁铸成之物,未曾断裂,也在巨力之下扭曲变形。 虽然这一拳并非朝李玄都而发,但是李玄都也受到了波及,身形如风中落叶,飘飘摇摇,毫不受力。 待到烟尘散尽,伊里汗脚下的出现了一个碗状巨坑,遍布裂痕,伊里汗就站在“碗底”,仍旧保持着出拳的姿势,此时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血红颜色,都说脸色红润乃是血气旺盛的表现,如果说寻常男子的血气只是一点火星,那么此时的伊里汗就是一场山火,炽热之气扑面而来。如果有人在此时凝视李玄都,就会感觉自己在凝视一轮太阳。 至阳至刚。 伊里汗沉默了片刻,再次出拳,这一次的拳势远不及上一拳浩大,但是胜在速度更快,只见伊里汗的手臂已经快到化为重重虚影,一瞬之间,根本不知道伊里汗出了多少拳。接下来这些虚影又渐渐凝实,看似只有一拳,其实是无数残影叠加在一起,才给人造成一种“慢”的错觉。 在伊里汗的疯狂出拳之下,大块地面被生生掀起,好似海上大浪,让飞在半空旁观的李玄都于片刻之间产生了身在海上的错觉,巨大震动绵延至大半个城池,连绵不休,蔚为壮观。 如果给伊里汗足够的时间,他完全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将整座城池彻底抹去,什么也不剩下。 李玄都不再旁观,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轻描淡写地一剑劈下。在废墟之中,立时出现了一道长约十丈、宽约半丈、深约丈许的巨大沟壑。 伊里汗和李玄都两人联手,除了长生境高人,几无抗手,在这等情况下,如果还不能做到以力破巧,那就只有长生境高人亲自出手才行了。 两人的出手持续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在他们视线所及之处,已经是天翻地覆,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仿佛这里刚刚遭遇了一场极为强烈的地震。 伊里汗终于收手,此时他周身上下冒着袅袅白气,脸上难掩几分疲惫之色,毕竟想要靠一人之力摧毁一座城池,哪怕是一座已经腐朽不堪的城池,就像一栋年久失修的房子,而且不会遭遇任何反抗,也是十分耗费气力的。 李玄都没有收回“人间世”,让它自行悬在身侧,如有灵性一般,与李玄都同进同退。 此时所谓的街道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两人便依照自己的直觉前进,这一次,他们没有遇到祭坛和老汗,而是看到了一座已经彻底坍塌的城门。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出来了。” 伊里汗说道:“希望如此。” 两人走过坍塌的城门,在这一瞬间,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传来,好似两人离开了屋子来到外面,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又似是从水中回到了陆地。 伊里汗长长吸了一口气,体内躁动不安的气血渐渐恢复平静,他知道两人终于挣脱了国师设下的陷阱。 出城之后,两人来到了一座地下大殿之中,在这处洞天之中,上下被颠倒,左右被逆转,一切不能以常理论之,两人分明是直直前行,可是进入地下大殿之后,却发现身后之路是一条向下的台阶。 这座大殿与普通的大殿还是不同,呈“回”字形,大口套着小口,小口被整个掏空,成为一口巨大的深井,一眼望不到底。 李玄都和伊里汗不约而同地来到这口“深井”的边沿位置,向下望去。 哪怕是以两人的目力,仍旧看不到“井底”的景象,但是两人都能感受到,在这地下孕育着一股让人震颤的磅礴伟力。 受到这股伟力的牵引,李玄都身旁悬停的“人间世”开始微微颤鸣,而伊里汗的气血开始汹涌流动起来,铸剑沸腾。 伊里汗说道:“看来国师和圣君就在下面。” 第一百零八章 天劫将至 李玄都一指两人身后,“看。” 伊里汗循声望去,只见在两人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似虚似实的石碑,石碑刻着古怪的咒文,应该是金帐文,但是与现在通用的金帐文又有很大的不同。李玄都由此推断这些应该是古时金帐的文字,颜色深红近黑,似是以鲜血书就。 这些石碑围绕着“回”字形的大口一周,围绕成一个圆形,形成一座阵法,使得众多石碑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形成一个紧密的整体。 这是一套与中原阵法截然不同的阵法,应该是出自萨满教的杰作。如果大天师张静修或者地师徐无鬼在这儿,也许会尝试着破解这个阵法,说不定还能从中受到裨益,但是李玄都不是精通此道之人,更多还是戒备。 伊里汗显然认得这些石碑上的文字,他凝神观看许久,越看眉头皱得越深,过了许久之后,方才缓缓开口说道:“这是国师用了近十年时间才建造完成的大阵,这些石碑都是以人之精血炼制而成,而且必须是高手的精血,如此才能彻底发挥阵法的威力。看来国师和老汗的合作早在十余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难怪国师能取得老汗的信任。国师为老汗续命,增加精力,而老汗则动用手中权势,捕获了许多可怜虫,包括许多犯下重罪的囚犯和俘虏,难怪前些年的时候,总有些囚犯会神秘失踪,还包括了中原的一些将领,看来他们都被送到了国师这里,被抽干鲜血,共同构筑成一座‘血祭’之阵。” 李玄都说道:“我从小阏氏的口中听说过这个说法,小阏氏说这是为老汗续命用的。” 伊里汗显然知道的比小阏氏更多,摇头道:“不仅如此,所谓的续命仅仅是最微不足道的功用之一,它真正的作用是向长生天献上祭品。” 李玄都问道:“然后呢?” 伊里汗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在阅读萨满教的典籍时看到过些许记载,但是献祭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就完全不知道了,这些属于萨满教的机密,哪怕是王族,也无法得知。” 伊里汗虽然是纯粹武夫,但是到了天人造化境,已经十分接近一法通则万法皆通的超然境界,对于这些,他也有所了解,只见伊里汗五指伸开,然后缓缓握拳。随着他的这个动作,大殿内的气机开始向他的掌中汇聚,受到影响,这些石碑仿佛被惊动醒来,开始绽放出点点血色光芒。 下一刻,就见从石碑中走出一个个虚幻人影,如同鬼魅一般,可又没有半分阴气,倒像是法相凝聚。这些人影中大多是金帐人,也夹杂着少许中原人,形貌各异,大多都是身材高大的武夫,但是也有身材略显孱弱的萨满。 看到此等情景,伊里汗也倍感触目惊心,因为这其中不少人都与他有过交集,甚至是打过交道,他忍不住感叹道:“国师好狠的手段,看来他把萨满教中寿元将尽的萨满和反对他的萨满,都炼制成了这座血祭大阵的一部分。” 伊里汗抬手指着其中一道身影,对李玄都介绍道:“这个人名叫德勒混,是子雪别汗家族的人,同样流淌着血脉。他本来在老汗的怯薛军中服役,已经成为十位都尉之一,结果不小心触怒了老汗,被老汗免去了官职,发配到极远的地方,没想到他早已被国师杀害,便成了死去的亡魂。” 然后伊里汗又指向一个苍老的萨满身影,说道:“这位萨满德高望重,我曾经向他请教过许多问题,我对萨满教的许多了解也是从他这里得来,而他一直反对国师,亲近王族,支持大阏氏,前些年的时候,国师说这位尊敬的老萨满天年已尽,被安葬在萨满们的集体陵墓之中,可现在看来,他其实是遭了国师的毒手。” 李玄都沉默不语。 伊里汗的嗓音发冷,“国师一点点腐蚀着王庭,这个过程已经持续了十数年之久。我们以为他杀害老汗只是一个开始,可实际上,这已经接近尾声。” 李玄都忽然想到了消失在昆仑的徐无鬼和他麾下的阴阳宗,心头顿时笼罩了一层不祥的预感,只是这种事情,他不好对伊里汗这个外人去说,只是想着若能安然返回中原,一定要找机会向大天师和师父面陈此事。 就再两人的说话时,从石碑上忽然延伸出许多细细红线,它们交织在一起,连接成一个巨大的圆,仿佛是一顶由血色藤蔓编织而成的花环桂冠。 下一刻,整个大殿轰然震动,并非错觉,而是切切实实的震动。 李玄都伸出手,“人间世”自行飞入他的掌中,伊里汗双手握拳,体内气血流转,点亮穴窍。 两人都是如临大敌,开始准备最坏的情况。 从“井口”中向上涌出无数狂风,好似一条陆地龙卷,将两人的衣衫吹拂得肆意狂舞。 然后便是短暂的死寂,仿佛狂风骤雨来临之前的片刻宁静。 李玄都和伊里汗不约而同地向“井底”望去。 只见在最深处依稀出现了一点光亮。 血红色,就像一只赤眸。 就像一只巨兽如同灯笼一般的眼珠。 然后这点血色亮光越来越大,终是彻底占据了整个“深井”,然后正飞速地向上方涌来,就像一线大潮。 而在潮头浪尖之上,隐约之间还站着一个人影。 李玄都和伊里汗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下一刻,这股血色大潮从“井口”向上奔涌而出,化作一道血色光柱直接连通了大殿的穹顶。 整个大殿极高,穹顶距离地面少说也有三十余丈,这道光柱就像擎天玉柱,久久不曾消散,如同神迹。 哪怕是强如李玄都和伊里汗,也被巨大光柱所带来的浩大气机逼得节节后退,一直从原来立足的位置向后退出大约三尺有余才站稳了身形。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光柱缓缓消散。 在大殿之中,有巨大金身法相缓缓现世,身着萨满长袍,头戴羽冠,身旁左右有无数血色虚影依次环绕。 法相巍峨,足有三十丈之高,远远望去,羽冠已经与穹顶齐平,俯瞰天下众生。 血色光华如同大海一般上下起伏,浩大威严。 似真似幻的百丈金身傲立于大殿之间。 也就是在此时,有天雷直接贯穿了穹顶,无视洞天与现世的间隔,直接降临此地。 天劫已至,雷刑将落! 巨大金身法相开始逐渐凝实。 轰隆一声炸雷闪过,响彻天地之间,紧接着是一连串的雷声轰鸣,紫电交织,尽显煌煌天威。 李玄都和伊里汗抬头望向穹顶,那里竟是凭空凝结出一片云海翻腾的异象,只见一道道紫色雷霆游走,仿佛一条条蛟龙在翻江倒海。 下一刻,也不知是天空中的云层,还是这座地下大殿的穹顶,直接被炸开一个窟窿,然后一道雷霆轰然坠落,直接降临在法相的头顶。 法相巍然不动,任由紫雷砸落,周身丝毫无损,血光流溢,使得这道紫雷很快消散于天地之间。 天空中的雷声更重, 然后第二道更为声势浩大的天雷破开重云,降临人间。 李玄都在心头冒出一个想法,“这就是大天师所说的地仙雷劫吗?” 第一百零九章 雷灾 地仙三灾,分别是:雷灾、火灾、风灾。 传说中也有许多避劫之法,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可这里的“躲”并非字面意义上的躲避,而是偷天换日、鱼目混珠,躲过巍巍天道的“注视”,如此便不会有雷劫降下,传说中曾有地仙以无上神通寄居于一名普通人的身上,就如日月之间的关系,日现则月隐,月现则日隐,很少同时出现,那位地仙便是以鬼神难测的大神通借宿寄命,将两人的命格寿数混淆一处,由此瞒过天道,也就是“躲”过了劫数。可是如此一来,这位地仙也不敢随意出手干预世间,就像躲躲藏藏的通缉犯,天道就是官府,所以此法终究不是正道。 一旦有雷劫降下,那就好比被官府发现了行踪,不再是躲不躲的问题,而是只能拼命“杀”出一条血路。换而言之,雷霆降下之时,无论身在何处,宫殿之中也好,九幽之下也罢,甚至是洞天,都不能阻隔。天雷的“天”是天道的“天”,而不是天空的“天”,天雷降下之时,无定向,无定距,无定势,跨越一切阻碍。 此时在国师的洞天之中,凭空生出重云异象,雷霆震动,正是地仙雷劫的异象。 再看这尊法相,威势何其大,李玄都和伊里汗未曾整面交手,就被其逼退。 面对第二道天雷,法相身周的血色光华如海汇聚,化作一道巨大血色光柱,逆流而起。 天雷与血色光柱相互抵消,法相安然无恙。 自古以来,能引来天劫雷罚的人,不算少,但也绝不算多,若是内功圆满而外功有亏,面对天雷多半要以一个“扛”字为主,说白了就是做好万全准备之后硬接天雷,能扛过去则万事大吉,扛不过去就在天雷之下化作飞灰。至于外功圆满,是要行功德之事,除了已经不在人间的几位圣人、祖师,当世之中未有人能够达成此等境界,无论是地师也好,还是国师也罢,都是在自身修为上做文章,实质上还是蜗壳里做道场。 不过就现在而言,国师做的准备十分充足,前两道天雷都未能奈何得法相分毫。 天雷和血色光华散尽之后,李玄都和伊里汗再次望向形似王庭萨满的法相,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在法相的肩膀上还站着一人,正是久久没有音讯的圣君澹台云。 此时的澹台云负手而立,并无明显伤势,她不像伊里汗那样将自身气血运转到了极点,反而是内敛到了极点,除了肉眼可见,半分也感知不到,方才法相周围环绕着血色光华,遮蔽了澹台云的身形,所以李玄都和伊里汗都没能再第一时间发现澹台云的存在。 澹台云没有在意李玄都和伊里汗两人的存在,而是抬头望向那片凭空生出的云雾雷电,眉头皱起,陷入沉思之中。 伊里汗显然也被国师的举动深深震惊到了,直到现在才开口道:“国师要做什么?” 李玄都说道:“国师要驻世长存,只要度过雷劫,国师就多出百年光阴,一百年的时间,足够国师掌控整个金帐汗国,甚至中原也很难幸免。” 就在这时,澹台云忽然说道:“其实徐无鬼也是这样的打算,甚至也包括张静修,都想着驻世百年,等同寻常人的两辈子,这辈子做不成的事情,下辈子也就做成了。” 话音落下,澹台云从法相的肩头上跃下,落到两人面前不远处。 虽然澹台云一直对李玄都不假辞色,但是从未有过实质敌意,她与地师是两个极端,澹台云面上功夫不好看,可对李玄都一直抱有莫名的善意,而徐无鬼是脸面上无微不至,该出手的时候绝不含糊,当然,这也与李玄都和澹台云暂时没有直接利害冲突有关。 不等李玄都开口询问,澹台云已经解释道:“我跟这个老家伙打了一架,没有占到便宜,不过也没吃亏就是了。” 李玄都注意到澹台云的右手一直负于身后,再联系她的这句“没有吃亏”,倒显得她在欲盖弥彰。 正当李玄都这样想的时候,澹台云猛地侧过头来,把李玄都脸上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李玄都不禁有些尴尬,只能轻咳一声。 澹台云问道:“你又想挨打了吗?” 李玄都不是那种喜欢对女子伏低做小之人,可无奈形势比人强,他已经在澹台云手上吃过两次亏,都说再一再二不再三,他可不想再领教一次澹台云的拳头,于是只能说道:“不敢。” “知道就好。”澹台云冷哼一声,“并非我自尊自大,而是老家伙要留下气力应对雷劫,所以一直不曾全力出手。不过我岂能让他如愿?他退一尺,我便进一尺,终于逼得他不得不提前引发雷劫。” “引发雷劫?”李玄都疑惑道:“不是只有到达百年之期才会触发地仙三灾吗?难道还可以提前引发?” “当然可以。”澹台云道:“不是所有的长生地仙都喜欢俗世纷争,如果有人想要离世飞升,难道还要等到百年期满?没有这样的道理。换而言之,只要国师开启飞升仪式却不离世,自然会有雷劫降下。” 说到这儿,澹台云微微一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这就好比是普通百姓告官,你击鼓鸣冤却无冤情可诉,少不得要治你一个藐视公堂的罪名。国师的算盘也很简单,我一再逼迫之下,他少不得要与我生死相斗,就算他能胜,也是惨胜,先前的诸般算计都会付诸东流,所以他干脆孤注一掷,趁着自己修为未曾受损,提前引下雷劫,将我逼退。” 李玄都又问道:“难道国师不怕圣君从旁偷袭?” 澹台云摇头道:“天道至公,雷劫降下时,旁人不能贸然插手其中,无论是帮人渡劫,还是趁火打劫,都会引火烧身。” 如此一来,就都说得通了。 国师提前引下雷劫,无论澹台云多么不情愿,都要抽身而退,否则便要跟着一起渡劫,国师筹备多年,不说万全准备,五成把握还是有的,澹台云晋升长生境界时日尚短,自然比不得积年长生的国师。 李玄都和澹台云是用中原官话交流,伊里汗也听得懂,同样用中原官话询问道:“敢问圣君,国师本尊现在何处?” 澹台云抬手一指那尊法相,说道:“那不就是吗?” 李玄都和伊里汗俱是一惊。 法相和法身有许多相似之处,区别在于法相是外在显化,类似于身外化身,而法身则是本尊所化,类似于佛门金身一类的神通。两者最明显的区别在于,大小。法相是虚的,所以可以很大,就是百丈法相也不稀奇。法身是实的,能够丈六金身就已经颇为不俗。可现在面前的国师,足有三十丈之高,所以李玄都和伊里汗第一反应就是法相,而不是法身。三十丈的法身实在是太过骇人。 李玄都忍不住望向国师头顶,那里云雾缭绕,已经渐渐笼罩了国师的羽冠,其中电蛇游走,却又迟迟不曾落下,可想而知,接下来的第三道天雷会远胜前两道雷霆。 李玄都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澹台云有些烦躁,微怒道:“我只是比你年长二十几岁,不是徐、李、张这些老头子,这种事情也是第一次见,我怎么知道?” 李玄都叹息道:“还是老人家们经验足。” 第一百一十章 渡劫 就在几人说话的时候,第三道天雷终于降下。 为了应付前两道天雷,国师也不是完全没有损耗,他身周的血色虚影和如海的血色光华都已经消失不见,显露出本尊。面对第三道天雷,国师只能以法身硬抗。 澹台云说道:“国师用了一种邪术,将庞大元气导入自己体内,方才成就如此庞大的法身,缺点是这些从他人身上抢夺而来的元气中包含了大量的杂质,现在他想要通过天雷淬炼自己的法身,将这些杂质过滤出去。不过这是行险,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天雷不是地仙可以掌控的, 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连同杂质一起被天雷毁去。” 果真如澹台云所说,国师的三十丈法身在天雷之中急速缩小,当天雷彻底消失的时候,国师的金身只剩下十丈,虽然还是远超寻常法身,但是已经没有方才那般气势摄人。不过国师的法身也更加凝练,血色光芒愈发纯粹。 李玄都不得不再一次发问:“圣君,总共有几道雷劫?” “因人而异。”澹台云看都不看李玄都,“主要是看传说中虚无缥缈的外功,积累外功多的,就容易些,积累外功少的,甚至是没有外功且造孽太多的,就艰难些。所以这些年来,正一宗独尊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祖祖辈辈相传,对于积累外功一事最有心得。你觉得国师外功如何?” 李玄都思量了一下,又看了眼身周的血祭大阵,说道:“只怕沾染杀孽不在少数。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国师借老汗之手去做……” “都一样。”澹台云说道:“圣人有教化之功,难道不是依靠弟子们?难道圣人以一己之力就能开创儒教?同理,借他人之手行杀戮之事,最终还是要算到自己的头上。” 李玄都听到这儿,稍稍安心,“看来国师的劫数少不了。” 就在这时,国师上方的重云再度发生变化,变得漆黑如墨,缓缓转动之间化作一个巨大漩涡,其中涌动的紫雷愈发雄浑粗壮。 第四道天雷轰然落下。 与先前的紫雷不同,这道天雷颜色转为深蓝,在天空中划出一个曲折弧线,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痕迹”。 面对这道天雷,国师探出双手,手臂化作两条巨蛇,纠缠一处之后冲天而起,与落下的天雷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相持片刻之后,天雷轰然炸开,扩散开来的雷光将整个大殿变成白茫茫一片。 这一幕,蔚为壮观。 待到雷光散去,国师的身形再次出现,仍是毫发无伤,手臂从巨蛇变回本来模样,只是漆黑一片,布满雷痕,与血色法身有些格格不入。 国师只是低头看了手掌一眼,无动于衷。 澹台云说道:“如果徐无鬼在这儿,他肯定能添一点佐料,让国师这个老家伙吃不了兜着走,其实徐无鬼这个老家伙是有点用的,最起码比宋政有用,他教给我很多东西,可是,他没教给我的东西只会更多。” 李玄都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与当下局势并无干系的话语:“徐无鬼并不老,最起码没有我师父和大天师那般老。” 澹台云笑了一声,“那只是看起来,实际上他已经很老了,在这个人间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等到徐、李、张三人离开,中原就只剩下我和秦清两人了。嗯,秦清现在是你的老丈人了,你为什么选择秦素而不是宫官?选择秦素,你可以得到秦清的支持,选择宫官,你可以我的支持,要知道我一直是把宫官当成半个女儿半个妹妹看待的,而我并不比秦清差什么。” 李玄都笑道:“天底下没有别的男人了吗?好像只有李玄都这一个男人似的,多好的姑娘都要上赶着让这小子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澹台云猛地转过头来望着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道:“我倒是小瞧了你,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不是天底下只剩下李玄都一个男人,李玄都也不是最好的男人,而是合适的男人暂时只有你一个。什么叫合适,就像一杯水,太冷不行,太热也不行,不冷不热的温水就是合适。就说宋政这种男人,不是现在的宋政,我说的是曾经的宋政,论才干,论野心,论境界修为,样样都比你强,可这样的男人太不容易控制,别说控制,还要防着他反咬一口,而你这个人就不一样了,你有底线,恪守着规矩,就要调和许多,这便是你的优势。”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圣君谬赞,李玄都不敢承受。” “我没有夸赞你,我只是在陈述我对你的看法。”澹台云的语气不冷不热,“毕竟是一宗之主,长生有望之人,真要看不起你,说你没有半点可取之处,那才是自欺欺人,我不做自欺欺人的事情。另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选择秦素?就算没有秦素,你还可以选择玉清宁,那样你便会得到张静修不遗余力的支持。” 李玄都说道:“玄女宗的宗主不能婚嫁,我不能坏人家的前程。” “借口。”澹台云淡然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规矩是人定的。如果是张静修做主,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我专门让人查过你和秦素交往的经过,似乎是你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了秦素,让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别有用心,就像你师父李道虚曾经干过的事情,都是一脉相承。” 李玄都不明白在这等关头,澹台云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些,可面对咄咄逼人的澹台云,他又不能不答,只好说道:“喜欢与否,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言,不是说一个女子万般好,我就非喜欢不可,反而是因为喜欢才会觉得好,否则也不会有情人眼中的说法。我不是一个扭捏之人,也不喜欢拖泥带水。一个男人一眼喜欢上一个合乎眼缘的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我不想像一个娘娘腔那样,扭扭捏捏,嘴上说着做朋友,又对女人百般好,等着女人发现我的心意,再回头来主动向我示好,然后我接受女人的示好,到头来倒是女人求我了,真是……” 澹台云轻笑一声,“当了婊子立牌坊。” “是。”李玄都赞同道,“既然喜欢,那就直言相求,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必玩虚的。不过我估计秦大小姐一开始有点被我的鲁莽吓到了,多半也是与圣君一样的想法,所以颇费了一番波折。不过还是那句话,日久见人心。” 澹台云笑了笑,“合乎眼缘,你眼界高,能合你眼缘的女子可真不多,直言相求,你能娶妻,倒是真不容易。稍有运气不好,你这辈子就要孑然一身了。” 李玄都哈哈笑道:“我还是幸运的,承蒙秦大小姐不弃,我这辈子也算是成家立业了。” 澹台云脸上笑意渐渐敛去,“能不能成家立业,你先活着回到中原再说。” 就在此时,第五道天雷在经过片刻的酝酿之后,终于是姗姗来迟地探出云层。 天幕上的漆黑云层中已经逐渐浮现出淡紫之色。 国师身周出现两条巨蛇的虚影,围绕着他交错盘旋上升。 然后只见这道威势无双的天雷在即将落下的时候,突然溅射开来,由一道粗壮天雷变成千百道更为细小的“细雷”。细雷在下落过程中,开始相互交织,最后结成一片,既像是一张棋盘,又像是一道密不透风的罗网。 国师仿佛罗网下的飞鸟。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劫地仙 雷光完全笼罩了国师,澹台云也停止了与李玄都的闲谈,开始蓄势。 虽然她不能插手国师渡劫,但是国师在渡劫之后必然会进入一段时间的虚弱之中,元气大伤,这便是澹台云出手的好时机。 在这种情况下,国师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以强弩之末面对以逸待劳的澹台云,一个是立地飞升,成为天上仙人。 无论是哪种情况,澹台云都乐见其成。这便是她守在旁边观看国师渡劫的用意所在。 很快,李玄都和伊里汗也明白了澹台云的用意,同样开始蓄势。 经过大真人府镇魔台一战之后,李玄都对于长生地仙的战力有了初步的估算,大约三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联手,就能与一位长生地仙勉强维持在不胜不败的局面,李玄都比之天人造化境的高手稍逊一筹,不过也勉强有参与其中的资格,再加上一个澹台云,无论怎么看,国师今日都是难以善了。 李玄都的思绪开始发散,如果国师也随着老汗死去,王庭的两大支柱全部坍塌,王庭乃至整个金帐都会迎来一段时间的混乱,在这个过程中,宋政怕是难逃覆亡的结局,按照伊里汗与诸王定下的约定,帮助老汗复仇之人可以成为新王,可是李玄都和澹台云不是王族,甚至不是金帐人,肯定要排除在外,而伊里汗又自愿放弃了汗王之位,那么接下来的金帐还是要靠一场大战来决定汗王之位的归属。金帐的内耗会给中原以喘息之机,中原可以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重新一统,然后休养生息,恢复元气。 自从武德元年以来,中原历经凉州之战、秦州之战、西京之战、帝京之变、蜀州之乱、青阳教之乱、辽东之战、齐州之乱,又有旱灾、蝗灾、水患、饥荒,偌大一个天下早已是四分五裂,以至于饿殍遍野,生灵涂炭,百姓倒悬,国不将国,就是按照那套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说法来看,如今也到了分久必合的时候了。 无数细雷交织在国师的法身之上,如同一张收紧的罗网,嗤嗤作响,但国师不为所动,伸手扯断法身上的无数羁绊,最后将整张雷电交织形成的罗网从中间撕裂开来。 第五道天雷就此烟消云散,不过国师的法身也变得光芒暗淡,遍布焦痕。 接下来的一道天雷没有立刻落下,天空上的黑云泛起蒙蒙紫意,不复方才黑云压城的凶恶景象,反而是显现出几分仙家气象。天雷就藏匿在这一片紫云当中,敛去所有威势,引而不发。 澹台云缓缓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最后一道天雷。” 李玄都和伊里汗没有应声,不过脸上的神情却凝重了许多。 国师仰头望向天空,不闻风声,不闻雷声。 渡劫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经过前面数雷之后,到底是精疲力竭,还是仍有余力,就只有国师自己知道了。 片刻之后,国师金身之上重新绽起血色光华。大有恶紫夺朱意味的最后一道天雷也随之炸出,速度缓慢,不说雷霆之迅猛,就是比之水流下落也要逊色许多。 不过煌煌天威之下,空间似乎已经开始扭曲。无数云气随之垂落向下,好似一条条从九天之上落下的绚烂瀑布。国师不退反进,开始步步登高,脚下不断出现血色石块,悬浮空中仿佛玄都紫府中充作路径的浮石。 国师举起双手,在两掌之间出现一块血色石头。 下一刻,雷霆将国师和血石悉数吞没,天地间一片紫色,蔚为壮观。 汹涌如海的紫雷只是将国师的法身淹没,但是并未能摧毁法身,国师法身的手掌从雷海中探出,隐约可见法身的轮廓。 国师掌中的血石就是大名鼎鼎的萨满教圣物“长生石”,历经十数年之功,融汇了无数金帐人的性命,最后又添上了老汗的性命,终于炼制成功,不仅仅能助人得长生,也有种种功法玄妙。只见“长生石”上绽放出重重血光,给紫色的雷光镀上了一道血边,虽然不能在第一时间化解天雷,但却在无形之中慢慢蚕食天雷,使得浩荡雷光趋于黯淡。 如此相持整整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这道天雷终于是强弩之末,缓缓烟消云散。 这场天人之争,终是以人胜而告终。 天雷消失之后,那些凭空散去的云朵也渐渐散去,国师的法身重新现世,只是只剩下三丈之高,比起先前的三十丈之高缩小了整整十倍。不过国师的法身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仅仅是法身更为凝练纯粹,而且还有一种有违天道的压抑气息。 澹台云缓缓说道:“是金刚不坏之境。” 道门中有小三花、大三花,小五气、大五气之分。归真境是小五气,天人境是小三花,二劫地仙是大五气,三劫地仙是大三花。 至于一劫地仙,经过雷劫淬体之后,体魄圆满,是为金刚不坏。 此时的国师已经成为百年不遇的一劫地仙,境界高出澹台云,不过国师在硬抗天劫之后,元气大伤,就如一方浩瀚大湖,虽然扩大了面积、筑高了堤坝,但其中的水却没有增加,甚至比先前更少。换而言之,国师在渡劫之后,需要一段时间来“蓄水”,才能成为一位货真价实的一劫地仙,现在反而是他最为虚弱的时候,正如黎明前才是最黑暗的时候。 正所谓趁你病要你命,不必澹台云开口,三人几乎同时出手。 虽然是同时出手,但是三人速度各不相同,澹台云无疑是速度最快,呼啸如雷,没有任何花哨,一拳打在国师法身的胸口上,迫使国师瞬间倒退数丈。在澹台云落拳的地方,则是出现了细微裂痕,有血色光华崩现。 虽说一劫地仙是金刚不坏,但就如刚刚出炉的刀剑,还未冷却,正是最为柔软的时候,也是最脆弱的时候。 同样出拳,澹台云的一拳是毫无花哨,举重若轻,伊里汗就截然不同,他此时拼上全力一拳,声势之浩大,仿佛一只铁骑正在冲锋。 这一刻,伊里汗全身窍穴光芒大放,每处窍穴中都有一尊金色神灵,此即身神。 人体内有一千二百余穴窍,其中大穴窍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机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伊里汗体内身神超过千余之数,连为一体,圆满如一,距离“见神不坏”的境界只差一步之遥。 伊里汗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一拳打出,体内千余身神齐齐出拳,整座地下大殿震颤不止,几乎有地动之势。 伊里汗的这一拳与澹台云的一拳落在了同一个位置,两人一刚一柔,直接将国师的法身生生击穿。 国师向后倒退,轰然撞在地下大殿的墙壁上,震下无数灰尘碎石,几块血祭石碑也被撞碎,那些借助石碑显化身形的亡灵们随之消散。 最后是提着“人间世”的李玄都,他以御剑的手法将“人间世”丢掷出去,然后“人间世”迎风便长,化作一把堪比攻城巨锤的巨剑,狠狠刺入国师的胸膛,将他彻底钉在了墙上。 从始至终,国师似乎都没有什么反抗之力,只能被动接下三人的联手合击。不过澹台云的脸色却很凝重,说道:“小心,这个老家伙远不到要死的时候。”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姓徐 伊里汗和中原使者进入了国师的祭坛之后,诸王们也不是傻傻地等在外面,他们派了专人守在这里,然后返回地上,开始整顿王庭,恢复秩序,加强戒备,防止城外的失甘汗卷土重来,毕竟失甘汗手中还掌握着半数的怯薛军亲卫。 诸王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各司其职,因为老汗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倦怠政务,将关于王庭的琐碎事情分别交予诸王,此时不过还是没有老汗的老汗那一套。 不过对于王庭来说,老汗那一套是最让人安心的,因为已经施行了很久,让人认为事情本该就是这样的,陌生总是让人惶恐,熟悉才能让人安心。 一名中年儒士出现在王庭外围的一座不起眼帐篷外,看面相大概有不惑的年纪,气态儒雅,身着一袭玄色衣衫,虽是双鬓星霜,但面容依旧俊逸,依稀还能看出其年轻时是何等玉树临风,不过男人如老酒,越老越香醇,岁月丝毫不但不能使其气度折损,反而是多了几分时光沉淀下来的“醇厚味道”,却是年轻男子远远不能所及的。 这样的人物,似乎不该出现在混乱肮脏的王庭外围,而应逍遥于灵山秀水之间。 在王庭外围有数不清的帐篷,这顶帐篷看上去没有半点特殊之处,似乎它的主人已经死在战乱之中,但是这顶帐篷似乎又有着神奇的魔力,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忽视它,说是帐篷,其实更像一座牢笼,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不过这位儒士显然是个例外,他简简单单地伸手撩起帐篷门帘,走进了帐篷之中。 帐篷中只有一个小孩子,当他看到有人走进这座帐篷时,立时吃了一惊,因为那位漂亮姐姐说过,没有人可以进来,刚才外面马蹄声、厮杀声、哭喊声大作,可始终没有一个人走进帐篷,更是坚定了这个想法。 可是现在有人走进了帐篷,这让孩子生出一股惊恐之情。不过这股惊恐之情又很快消散,因为来人实在不像一个坏人,因为儒士望向他的线和煦清澈,不用说话,仅是这么站着,就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孩子不知不觉地放下了戒心。 儒士微微一笑,坐在还在身旁不远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下意识地回答道:“我叫乌里恩。” 儒士点了点头,微笑道:“不用害怕,我不是坏人,我与你的父亲是旧相识了。” 乌里恩瞪大了眼睛,“你、你是谁?你知道我父亲是谁?” “当然知道。”儒士笑道:“你的父亲是宋政,是一个中原人,还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对不对?至于我是谁,你可以猜猜。” 乌里恩连连点头,然后便顺着儒士的话语陷入到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你认识姐姐吗?” 虽然乌里恩没有说明是哪个姐姐,但儒士却明显知道乌里恩说的人是谁,点头道:“她啊,名叫澹台云,你不应该称呼她为姐姐,而应称呼为母亲,也就是金帐人所说的额赫。” 乌里恩先是一怔,随即抗议道:“我有额赫!”孩子的语气中已经带出几分怒意。 儒士毫不在意,道:“按照我们中原的规矩,妻妾有别,妾生的孩子不能称呼生母为母亲,要称呼姨娘,只能称呼父亲的正妻为母亲,这也就是嫡母和生母的区别。” 乌里恩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儒士话中的意思,震惊压过了愤怒,张了张嘴,不敢置信道:“那位姐姐是、是我父亲的妻子?” 儒士哈哈笑道:“算是吧。” 乌里恩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望着这个人,“你该不会是我的伯父或者舅舅吧?” 儒士道:“其实算辈分,我应该是你的祖父一辈,与你们金帐的老汗、国师同辈,你要叫我一声爷爷才对。” 乌里恩没有顺着儒士的话继续说下去,转而问道:“我没法离开这座帐篷,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儒士也不在意乌里恩没有猜出自己的身份,回答道:“金帐的大汗死了。” 乌里恩彻底呆住。他虽然年纪尚幼,但也知道老汗在金帐人中到底代表了怎样的含义,是近乎于天上神灵的存在,可是老汗竟然死了?乌里恩不愿意相信,可刚才的混乱却告诉他,这种可能很大。 过了良久,乌里恩才语气发颤地问道:“老汗是怎么死的?是发病吗?” “不是。”儒士脸上挂着微笑,“是被人杀死了。” “凶手是谁?” “是国师。” “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因为国师想要成为金帐的神,老汗只是半神,而他是永远的神。” “你在骗我!”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等你可以离开这座帐篷的时候,自己去看一看,或者打听一下,就会一切都明了了。” 乌里恩与儒士对视良久,最终败下阵来,泄气地低下头去,相信了这个答案。 儒士笑意玩味。 直到此时,乌里恩才问道:“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儒士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膝盖,说道:“我不是金帐人,我从中原来,所以我的名字与你们不一样,没有那么长的姓氏,我的姓氏只有一个字,我姓徐,你可以叫我徐先生。” 乌里恩生在王庭,由一位女子那颜抚养长大,见识当然不是寻常金帐人可比,他立刻说道:“我听说过这个姓氏,这是中原王族的姓氏。” “不是王族,而是皇族。”儒士纠正道:“我的确是皇族中人,如今的中原皇帝见了我,还要喊我一声叔祖哩。” “吹牛。”乌里恩才不相信,“中原的皇族怎么敢到草原来,还是一个人,你肯定不是皇族。” 徐先生笑道:“为什么不能来,难道草原很可怕吗?” 乌里恩说道:“草原不可怕,但是对于那些中原人来说,草原很可怕。” 徐先生说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为什么在三个中原人的搅局下,草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老汗死了,王庭中死了很多人。” 乌里恩骤起眉头问道:“哪三个人?” 徐先生报上了三个名字:“宋政、澹台云、李玄都。” 不等乌里恩发问,徐先生又继续说道:“这是大人之间的事情,你还小,你不懂。不过你以后会懂的,到那时候,你就知道王庭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老汗为什么会死,而你又在你的父亲和母亲之间,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乌里恩毕竟年幼,听不懂这些,对于眼前之人的好感少了许多,说道:“你有什么事吗?如果没什么事,就请你赶紧离开吧!” 徐先生淡笑道:“我会离开的,不过你也要跟我一起离开才行。” 第一百一十三章 帝师 徐先生牵着乌里恩的手走出帐篷,然后乌里恩发现在帐篷外还有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差不大的孩子,只是这个孩子满脸凝重,有些老气横秋。 徐先生停下脚步,冲这个孩子笑了笑,“我们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吧?” 孩子说道:“地师心怀天下,日理万机,而我只是一个闲散野人,如何能比。” “地师?”乌里恩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让他想起了国师,据说在中原还有一个天师,这三位“师”之间难道会有什么关系吗? 乌里恩仰起头望向身旁的徐先生,问道:“地师什么?” 徐先生很有耐心,解释道:“地师是一个略称,全称应是‘地气宗师’,本来意思是望气术士之中的执牛耳者。其实很惭愧,我的望气之术并不高明,就像你们的国师也不懂什么施政为政之道,都是名不副实。到了如今,地师这个名头已经脱离了它的原本含义,被引申为整个邪道的领袖、谋主,与正道的大天师相对应。” 乌里恩忽略了地师的后半句话,小声问道:“你刚才说过,国师要做永远的神,可他又不懂如何施政,怎么治理金帐和王庭。” 地师微笑道:“帝王需要施政之道,神不需要。人会对同为人的帝王生出不满,却不会对已经不是人的神不满,他们只会把一切苦难当作神对自己的试练和惩罚。” 乌里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真懂假懂。 地师转头望向另一个孩子,问道:“极天王,你要背叛你的宗主吗?” 孩童相貌的极天王说道:“地师,凡人会对仙人顶礼膜拜,可是距离仙人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半仙们,还会对仙人抱有这种情感吗?其实很多人都走入了歧途,他们总要给自己找一个主人,似乎自己活着的意义就是为这个主人尽忠,主人就是他的一切。而我不一样,我在踏足江湖的第一天起,我就只有一个念头,正道也好,邪道也罢,宗门也好,师承也罢,都是为了让我自己过得更好,我混江湖就是为了这个,那些正邪之争啊,都是糊弄别人的,可不能把自己糊弄了,所以我不需要主人,我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 地师说道:“利己,利己,还是利己。” 极天王轻笑道:“地师鞭辟入里。” 地师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其实这也没什么错。不过你不肯忠于别人,别人多半也容不下你。《左传》有云:‘君以此兴,必以此亡。’还望极天王能够知晓。” “地师教诲的是。”极天王能够历经三朝而不倒,自是少不得圆滑,“所以我也信奉一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坐在极天王的位置上,尽极天王的职责,谁坐在宗主的位置上,我就听从谁的号令。当年宋宗主夺了老宗主的位子,我没有反对宋宗主,如今澹台宗主取代了宋宗主,我同样不会反对澹台宗主。澹台宗主让我看护这个孩子,所以还望地师体谅。” 地师笑问道:“我要带走这个孩子,极天王要阻拦我吗?” “不敢,不敢。”极天王恭敬道:“地师要带走这个孩子,我不敢阻拦,也无力阻拦,只是在其位谋其政,我既然担负了澹台宗主的托付,就要尽责,若是连面都不敢露,未免……所有请地师体谅。” “我体谅你。”地师淡笑道:“你也要体谅我才是。” “那是自然。”极天王向后退去,很快便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在极天王离开之后,乌里恩扯了扯地师的袖口,小声问道:“他是谁?” 地师答道:“他啊,一颗墙头草罢了,风往哪吹,就往哪倒。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墙头草,他们缺少逆流而上的勇气,贪婪地不想失去任何东西。墙头草太多,多得让人发腻生厌,这也是我欣赏李玄都的缘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敢于放弃一切,故曰:疾风知劲草。” 乌里恩不止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终于忍不住问道:“李玄都是谁?” 地师道:“就是中原使者。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他现在正跟澹台云一起,与国师生死相斗。” 乌里恩的脸色微微一白。 地师摇了摇头,“这就怕了?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年轻的时候蓄养了很多门客,其中有一个人曾经说过一句不那么文雅的话,他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句话倒也有些道理,你这样胆小,怎么能做金帐的汗王呢?” 乌里恩被吓了一跳,“汗王?” “对,汗王。”地师微笑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做帝王,还有人喜欢做帝王之师,以无名之身指挥全局。古风仕者,其最高追求就是做国师,决定和责任都交由君王,自己只管出谋划策,若是成事,都是自家谋划之功,不成都是君王无能昏庸,不听劝谏。一味务虚,坐而论道,立功、立言、立德,美其名曰,以天下为己任。以王庭目前的局势来看,诸王谁也不能服众,最终的结果就是互相妥协,推举一个便于操控的傀儡居于王座之上,有名而无实,空有大汗的名号却没有实权,令不出金帐,实则是诸王各自为政,遇到涉及整个金帐的大事就共商而决,正如今日的大魏朝廷。” 乌里恩毕竟是宋政的儿子,也遗传了父亲的机敏,从地师的话语中听出了几分话外之音,“你想要做帝王之师吗?” 地师哈哈大笑:“是,我一直都在做帝王之师,先是扶持宋政,接下来又是扶持澹台云,可是这两位太有主意,他们需要的是臣子,而不是老师。然后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人师表的这个‘人’字很重要,要选择一个合适的对象,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就做得很好,他很喜欢给一些对于这个世界认识不足的小孩子做老师,这些小孩子就像一张张白纸,李玄都可以在上面尽情涂抹,效果出奇的好,而面对与自己相差无几之人,他从不好为人师。” 乌里恩说道:“所以你选择了我。” 地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你身上流淌的鲜血可以在伊里汗和失甘汗之间达成一个奇妙的平衡。” 地师叹息一声,“我为什么如此喜爱李玄都?因为我们是一类人,可惜走在了两条不同的道路上,在我看来,李玄都是一条鲤鱼,一遇风云便化龙。而你,只是一头驴子。” 乌里恩皱起眉头,“为什么是驴子?” 地师微笑道:“因为骑驴找马啊。” 乌里恩破天荒地生起一股怒意,父亲不仅仅遗传给他机敏,也在他的血脉深处隐藏了暴戾、残忍、无情,他想要怒斥这个什么狗屁地师,告诉他这里是草原而不是中原,但理智却告诉他,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么他很可能会死,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假意顺从,然后等着父亲或者母亲来救自己。 乌里恩的选择当然瞒不过地师的眼睛,地师并不吝啬自己的赞扬,“还不错,知道隐忍二字,我今天教你一个道理,在你不能掌控一切之前,一定要学会隐忍,今日的隐忍是为了日后的不必隐忍,因为事情总会发生变化,眼前的困局只是一时的,你要学会往远处看。” 乌里恩反问道:“你也要隐忍吗?” “当然。”地师并不避讳,“我不能掌握一切,我被澹台云赶出了西京,又被张静修和李道虚联手赶出了北邙山,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失意人了,但是我因为各种原因不能立刻找他们报仇,这就是隐忍。” 乌里恩大声道:“既然要隐忍,那你就应该隐藏起来,让别人都找不到你,为什么要到草原来?” 地师笑道:“这就是我今天要教给你的第二个道理,隐忍不是隐藏、躲藏,不是忍受、懦弱,更不是狼狈逃命,隐忍是必须有目的。中原的圣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换而言之,今日的‘小忍’正是为了明日的‘大谋’。”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夫人们 小阏氏的行宫中,极天王亲自拜访了罗夫人,两人同是效力于澹台云,正如澹台云所说,不到局势明朗的时候,两人顶多是两边下注,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 小阏氏此时不在行宫,去了老汗的金帐,那么行宫中的所有女侍都会听从罗夫人的命令,罗夫人也是行宫的主人。 罗夫人将极天王请到了一处密室,侧卧在贵妃榻上,以手托腮,双腿并拢,优雅又魅惑,她挥退了左右,方才说道:“说罢,到底是什么事,竟是让你这位闲云野鹤亲自登门。” 极天王是一个小孩子,对于眼前的美色根本无动于衷,也不在意罗夫人的语气和用词,直言道:“我见到地师了。” “地师”两个字就像一道炸雷,让罗夫人一惊,直接坐起身来,“在哪?” 极天王看了她一眼,说道:“就在王庭外围。” 罗夫人的胸口轻轻颤动,显示她此时的心情并不平静,说道:“你该不会把他带到我这里了吧?” “你真是昏了头,王庭不是帝京,巴掌大的地方,地师要找你的踪迹,还需要我带路吗?”极天王冷笑道:“你真是怕到骨子里了。” “你不怕?如果你不怕,你又何必来见我,难道你是好心给我通风报信的?”罗夫人反唇相讥。 极天王沉默了片刻,道:“这些无用的废话就不必说了,总之,先想个对策,我们现在是同乘一船,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 罗夫人伸手揉了揉额头,道:“现在的关键是圣君,能对付地师的只有圣君。” “可是圣君已经去寻国师了,如果地师和国师联手,后果将不堪设想。”极天王眉头皱得更深。 罗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说道:“说实话,我跟随地师多年,我一直看不透他,想来姓冷的和我也差不太多。他这个人,说好听些,喜怒不形于色,临大事有静气,说的直白些,他好像万事不上心。旁人遭遇了挫败,总要恼怒、悔恨、颓丧,可他从来不曾有过这些情绪,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就说这次的北邙山一事,我隐隐有一种直觉,这是地师故意为之。” “那你为什么还要背叛地师?”极天王毫不客气地问道。 罗夫人轻哼一声:“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他可从未向我透露分毫,既然他信不过我,不告诉我实情,那便是将我当作了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我凭什么还要为他效力?有道是,君择臣,臣亦择君,这不是你老的那一套吗?” 极天王笑了笑,“夫人所言极是。话说远了,说正事,地师驾临王庭,恐怕来者不善,我们在这个时候,位置尴尬,为今之计,上策是离开王庭。” 罗夫人皱起眉头,“我孤身一人在这化外之地隐姓埋名,辛苦经营多年,方有今日之基业,如何能轻易舍弃?” 极天王道:“难道夫人又要背弃圣君?” 罗夫人“呵”了一声,“好一个‘又’字,你放心,我就算背弃圣君,也不会再去投效地师,不是还有李道虚和张静修吗?实在不行,秦清也勉强凑合。” 极天王道:“认真说起来,秦清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辽东与金帐接壤,若是有什么变数,也可以引为强援。” 罗夫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道:“你既然来见我,想来已经有了主意,说说你的想法吧,只要不是馊主意,我不介意听从老辈人的建议。” …… 伊里汗的行宫中,石无月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人,“你就是伊里汗的女人?一个中原人?” 坐在石无月对面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温婉的中原女人,也是伊里汗的王妃。 谁也没有想到,伊里汗会把石无月关押在自己的行宫,而且让自己的妻子看管石无月,这无疑是一种礼遇。 当然,此时的石无月被伊里汗封住了部分修为,就像她当初在玄女宗的玉牢中一样,不能沟通天地,不能御风而行,她的双脚变成了她的最大障碍。不过此时的石无月仍旧可怕,毕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仅凭体魄,也能轻易杀死上三境之下的高手。不过在她眼前的这个女子并非庸手,否则伊里汗不会放心她独自一人面对石无月。 女人回答道:“伊里汗是我的丈夫,我也的确是一个中原人。” 石无月啧啧道:“一个中原女人,不顾国仇家恨嫁给了草原上最强大的王。不要忘了,就是伊里汗攻破西京,又要割去凉州和秦州。” 虽然石无月对于家国大义从来都是嗤之以鼻,但不妨碍她用这个来讥讽别人,其实她更想用这个来讥讽李玄都和宁忆,只是没有这个胆子,毕竟她在客栈中是少数人。而且宁忆说的对,客栈中终是有主从之分,李玄都可以平易近人,其他人却不能不把李玄都当一回事。这个道理,李非烟就看得明白,从不在李玄都面前刻意以长辈自居。在儒家给天下定下的伦常之中,君要在亲之前。 女人没有被石无月的话语刺痛,微笑道:“国仇固然有,但是家恨却未必。我的父母死了,我的父亲是因为卷入党争而被下狱,病死狱中,父亲死后不久,母亲也一病不起,很快撒手人寰,这个时候,已经死了的父亲被定罪了,家产罚没,家眷发卖,而我就要被卖入教坊司中。幸好伊里汗攻破西京,又从乱军中救下了我,对于我来说,他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英雄。” “英雄。”石无月嗤笑一声。 女子认真地点头道:“对,英雄。” 石无月忽然想起自己以前也把宋政视为英雄,只觉得有些恶心,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回答了一半:“我姓萧。” 萧氏是大族,传承年岁之久,远超天家徐氏,有六大旁支,分别是北祖房、南祖房、西京房、帝京房、北海房、琅琊房,这六房萧氏源自同一位祖先,不过历经千余年的传承之后,互相之间已是较为疏远,又各有一位本房祖先,说是一脉也是一脉,说不是一脉也不是一脉。 齐州的萧云和萧迟父子是琅琊房,曾经与李玄都打过交道的萧清是北海房,玄女宗宗主萧时雨出自北祖房,不过因为一场变故,北祖房已经彻底败落,故而萧时雨才会在年幼时寄居于琅琊府萧氏,算是萧云的堂姐,也算是半个琅琊房的族人,只是寄人篱下难免受人欺辱,这其中又有许多恩怨,才会使得萧时雨与琅琊房反目成仇。 石无月作为萧时雨的师妹,对于萧家还是知之甚深,不过也是因为萧时雨的缘故,石无月也很是厌恶“萧”这个姓氏,说道:“好一个萧夫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出自西京房吧。” 女子笑道:“石夫人好见识。” 石无月面露厌恶之色,“不要叫我石夫人,我还没嫁人呢。” “好。”萧夫人从善如流,“我该怎么称呼?” 石无月乐意让自家人称呼自己石头,可不愿意让一个外人用这样的称呼,想了想之后说道:“罢了,还是叫我石夫人吧,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光明正大地嫁人了。” 萧夫人抿嘴一笑,“那就要提前恭喜石夫人了,不知新郎是谁?” 未来的石夫人轻哼一声,“虽然他不是什么王,也不是什么宗主,但一定是个可以托付的好男人,这就够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心魔 国师的洞天之中,激战还在继续,国师被李玄都一剑贯穿胸口之后,果真如澹台云所说那般,远未到垂死之时,很快就将李玄都的“人间世”逼出体外,继而以一劫地仙的金刚不坏之躯愈合伤势。 只是澹台云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李玄都和伊里汗都是倾力出手,所以在一击之后要回气蓄力,而澹台云却是不然,她一直在查漏补缺,不求一击建功,但求让国师没有丝毫喘息空隙。 一拳又至。 这一拳,澹台云不再刻意收敛,一瞬之间,整座地下大殿尽是她的“极天烟罗”,虽说这是一门护体功法,但正如大盾,只要运用得当,也能伤人。“极天烟罗”铺展开来之后,逼迫得国师节节后退,却又不伤李玄都和伊里汗分毫,显示出极为高明的运用手段。 国师的后背再次狠狠撞在大殿的墙壁之上,撞断血祭石碑无数。澹台云又是神意圆满的一拳挥出,震荡虚空,使得她与国师之间出现重重扭曲,模糊了两人的身形。 不过国师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手之力,他凭借正在逐渐“冷却”的不坏金身硬扛着澹台云的疯狂捶打,强行召唤出自己的蛇杖。 蛇杖本来只有等人之高,不过随着国师现出三丈法身之后,蛇杖也随之变为三丈之长,被国师握在掌中,相得益彰。然后国师一摇手中蛇杖,在他身周出现了一条巨大蛇影,足有十余丈之长,在蛇影现世之后,整个大殿中的气氛骤然一变,李玄都等人只觉得憎恨、嫉妒、愤怒、恐惧、狂乱等诸多负面情绪涌入心头,扰乱心神。 澹台云完全不为所动,伊里汗虽然脸色凝重许多,但也能够应付,唯有李玄都最是艰难,一则是因为他的境界修为最低,二则是因为大天师留在他体内的封镇只剩下最后一道,心魔反噬愈演愈烈,这些纷杂的情绪又使得李玄都的心魔又蠢蠢欲动,开始冲击大天师留下的封镇,让李玄都苦不堪言,只能暂且退出战场,先行压制心魔,加固封镇。 澹台云也察觉到了李玄都的异常,眉头微皱,不得不开始倾力出手 将“太素玄功”运转到极致,一臂横扫。在她面前的虚空仿佛一道幕布,开始上下起伏。如果将此处洞天看作是一幅画卷,那么此时澹台云就是拿着这幅画卷的画轴上下抖动,虽然不至于让画卷破碎撕裂,但是画卷上的颜料笔墨却难保不会被抖落些许,甚至还会留下许多明显的褶皱。 在连绵不绝的震荡之下,国师唤出的蛇影变得模糊不清,似是画卷被水浸泡,又好似打破水面平静之后,水中倒影也随之扭曲模糊。 国师将手中蛇杖重重一顿。 已经扭曲溃散的蛇影骤然绽放出无数黑色光芒,再次凝实,化作一条真正的巨蛇。 与此同时,洞天外的那条巨蛇石像先是出现无数裂缝,继而碎裂成齑粉,随风而逝。 澹台云的双眼渐渐被白色的光华吞没,再次打出一拳。 这一拳的威力足以摧城拔岳,砸在蛇头之上,使其轰然倒伏,仿佛在“回”字形的小口上架起了一道桥梁。 澹台云一踩蛇身,身形冲天而起,在这个过程中,她整个人由年轻女子变为中年妇人,再由中年妇人变作白发老妪,接着返老还童,从老妪变为女童。 在短短片刻之间,澹台云走过了人生四季,这是“太素玄功”运转到极致之后的异象。“太素玄功”作为地仙五大神通之一,更胜“漏尽通”和“六合八荒不死身”,这便是徐无鬼拿澹台云无可奈何的原因,哪怕徐无鬼在修为上能稍胜半筹,也杀不掉澹台云,想要彻底除去澹台云,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动用正一宗的镇魔井彻底镇压,这也是祖天师当初设立镇魔井的用意所在。 此时澹台云的体魄在短时间内脱胎换骨,不仅将先前所受的伤势全部“洗”去,而且还使她的气机恢复至巅峰状态。这也就意味这澹台云无论是体魄还是气机都已经达到巅峰,而国师这位一劫地仙,虽然境界要高于澹台云,但是无论体魄还是气机,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如此一来,反而是澹台云占据了优势,更何况还有一位伊里汗从旁助阵。 国师只得举起手中的“长生石”,光芒大放,一瞬之间,整个大殿都被笼罩在粘稠似是实质的血光之中。 澹台云一拳破开面前的重重血光,同时也从女童变回本来模样。她整个人刹那间净如琉璃。外邪不侵,万法辟易。任凭血光汹涌如海,不能沾之分毫。 伊里汗搬运体内气血,外放浩大血气,整个人如同一轮红日,逼开侵袭而至的血光,然后随着澹台云的身形,一拳掠向国师。 “长生石”的名头虽然颇有些仙家意味,但是以道门正统的眼光来看,这个用无数鲜血、性命、魂魄炼制而成的“圣物”,其实是一件不折不扣的邪物、魔物。此时国师全力催动“长生石”,血光同样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使得他心魔大盛,几乎在一瞬间,他就要彻底失控。 李玄都又沉入自己的识海之中,脚下仍是那道无底深渊,李玄都极目望去,隐约可见在深远的深处有一个人影,相貌与他一般无二,可神态气度却又截然不同,正是他的心魔。 当李玄都望向深渊中的心魔时,心魔也朝李玄都望来,两人目光对视,心魔的嘴角微微勾起,似是在嘲讽李玄都。 原本有三道不见首尾的雷霆穿过心魔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第一道雷霆最为粗大,足有小臂粗细,穿过了小腹;第二条雷霆稍细,有手腕粗细,穿过了胸口;第三条雷霆最细,只有手指粗细,却是穿过了额头。三条雷霆似虚似实,穿过身体却不见半点伤痕,位置刚好对应三大丹田。 可此时穿过心魔额头眉心的雷霆和穿过心魔胸口的雷霆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穿过小腹的雷霆,不过这道雷霆也是明暗不定,似乎随时都会崩碎。 大天师以“五雷天心正法”留下的封镇乃是至阳之法,而国师的“长生石”却是至阴之物,两者相互抵消,使得原本还能维持一段时日的第三道封镇变得摇摇欲坠,崩裂就在顷刻之间。 若是这第三道封镇彻底崩碎,李玄都就要直面心魔,若是胜出,就算是彻底练成了“太阴十三剑”,修为大进,成为“太阴十三剑”的剑主,可若是败了,李玄都就要被心魔占据躯壳,化作“太阴十三剑”的剑奴。 剑主可以驱使剑奴,无论剑奴修为几何,都要被先天压制,不能反抗,只有两位剑主争夺剑奴之时,才会比拼各自修为。大天师张静修之所以在暗中修炼“太阴十三剑”,未尝不是存了与徐无鬼一争高下的念头。 “太阴十三剑”完美诠释了何谓成王败寇,可是胜过心魔何其难,儒门的心学圣人曾经说过:“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放在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破外在妖邪容易,破心中魔头困难。就算是李玄都,也没有太大把握。 心魔疯狂大笑,笑声好似无数夜枭一起鸣叫,响彻此处天地。 眼看心魔就要挣脱束缚,李玄都无法可想,只能凝神应对。 就在此时,有人在李玄都的肩头上轻轻一拍,使得李玄都浑身一震。 这一刻,李玄都动弹不得,不过在他的识海之中,也有一只大手从天而降,以不可思议的莫大神通生生压住了心魔,使其不得不低头、弯腰、屈膝,笑声更是戛然而止。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复盘 李玄都震惊难言,然后又有所明悟。 果不其然,一道身影缓缓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温文儒雅,丰神如玉,正是地师徐无鬼。 地师笑道:“紫府,我们又见面了。” 李玄都抱拳道:“见过地师。” 地师摆了摆手,“紫府不必多礼。” 李玄都看了眼地师身后被镇压的心魔,既然大天师能以“五雷天心正法”封镇心魔,那么深谙“太阴十三剑”妙义的地师自然也能帮李玄都镇压心魔,不过李玄都相信地师绝对不会好心到来帮扶江湖晚辈,必有所求。 李玄都道:“多谢地师出手。” “紫府先不忙谢我。”地师微笑道:“我不愿虚言欺瞒紫府,我是要从紫府身上取走一样东西。” 李玄都一怔,“什么?” 地师笑道:“紫府很快就会知道的。实不相瞒,我这次来到王庭,要带走很多东西。” 李玄都的心不由往下一沉,到了地师这般身份地位,寻常名利宝物早已不被他放在眼中,旁人眼中的多与地师眼中的多,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能被地师说出一个“多”字,那必然是寻常人眼中的天文数字。 徐无鬼问道:“紫府是否有许多疑惑?” 李玄都点了点头。 徐无鬼说道:“棋到收官,大势不可逆也。我也不介意与紫府复盘一二,好让紫府明白。” 李玄都恭敬道:“静听地师教诲。” 徐无鬼说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不过关键在于三个人,分别是:我、宋政、澹台云。最开始的时候,只有我和宋政谋划此事,宋政亲自前往草原,胜过伊里汗,杀了拔都汗,甚至和金帐大汗的女儿生下了一个儿子,都是这个时候的事情。不过后来出现了一点差错,就是正邪纷争加剧,但也没到全面开战不死不休的地步,于是这些双方决定玉虚斗剑,宋政身为无道宗之主,不得不从草原返回,开始准备玉虚斗剑。至于后来的事情,紫府都知道了,宋政重伤,澹台云取而代之,于是我开始和澹台云联手,并且请人护送宋政前往金帐。” 李玄都没想到宋政前往金帐竟然是地师的手笔。不过地师的这个“请”字却耐人寻味,是请非派,说明此人与地师的地位相差不会太多,不是地师的属下,而且这个人还能得到宋政的信任,因为当时宋政已然不相信地师,否则他大可以请地师入主无道宗帮他稳定无道宗局势,而宋政没有这么做。 至于这个人是谁,徐无鬼没有点破的意思,李玄都也不会多此一举地开口相问。 徐无鬼继续说道:“我们这三个人,共谋一事,却又互相防备,时而互帮互助,时而互相拆台,折腾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些许起色,等到国师动手,金帐大汗驾崩,就好比一棵栽培多年的果树开花结果,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一棵果树,却要三个人摘果子,摘多摘少,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这便是今日王庭乱象的根由所在。” 李玄都轻声道:“好一个共谋一事。” 徐无鬼淡淡笑道:“在我们三人之中,除了宋政是亲自涉局之外,我和澹台云都不能长时间滞留草原王庭,所以我们各自派出了一个‘替身’。有道是古今成大事者以找替身为第一要义,我选择的人选是罗夫人,澹台云选择的人选是极天王。你不要相信极天王的那套说辞,说什么最近才到王庭,才到王庭的人能让众多那颜将他视为仙人?才到王庭的人能知道王庭如此多的秘辛?这是绝对不可能之事,这些年来,他一直隐藏在王庭之中,不过他并不明确支持某一派系,他只是替澹台云监视着宋政和罗夫人。” 李玄都道:“罗夫人背叛了地师。” “意料中事。”地师毫不动怒,“她和极天王一样,都是墙头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只能随风摇摆。所以我在派她来到金帐之后,又去拜访了一个人,作为我的后手,来钳制澹台云。” 李玄都略微思量后,道:“是国师?!” “对,国师。”地师淡笑道:“他一个金帐人,信了一辈子的长生天,哪里懂得什么诸子百家和太上道祖,如果没有我的指点,他怎么能安然渡过雷劫?”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道:“原来地师是要拿国师一试深浅。” “知我者,紫府也。”徐无鬼笑道:“天劫凶险,不可不慎。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自然不能贸然‘以身试法’。不过如今看来,效果还算不错,如果没有澹台云的搅局,这世间还真要多出一位一劫地仙。” 李玄都道:“有一就有二,国师之后是不是就该轮到地师了?而地师这次要带走许多东西,是不是要为自己的渡劫早做准备?” 徐无鬼并不吝啬自己的赞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紫府能听出弦外之音,这就是你的才情。” 说到这儿,徐无鬼又是叹息一声,“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的时间不多了,而我又不能像极天王那样能够鱼目混珠。最后只有渡过天劫这一条路可走。” 李玄都问道:“地师学究天人,修为超然物外,何必留恋人间?” “无外乎那么几个理由。”地师仿佛在说旁人之事,“心有不甘,壮志难酬,天上再好,终究不是故土故乡。你李紫府愿意为天下奔波,不惜冒险来到金帐,我徐畏已又如何会贪恋天上宫阙?” 李玄都借用了澹台云的一句话,“这辈子做不完的事情,留到下辈子去做。” “这不像你说的话,也不符合你的性情。”徐无鬼说道:“这像澹台云会说的话。” 李玄都默认。 徐无鬼说道:“我也好,国师也罢,说句玩笑之言,都是修炼多年的老妖,都不会轻易相信旁人,所以国师背着我又与宋政联手,他打算把失去了根基的宋政推到台前,他藏于幕后,这是李道虚玩惯了的老把戏,紫府自然明白,我就不再多言。宋政也想借着国师和金帐之势东山而起,借势这一套,是宋政的起家之道,他早已是炉火纯青。当然,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不在意谁来做金帐大汗,因为草原与中原相争,是大势所趋,不因哪个帝王而改变,就算一个中原人做了金帐的大汗,他也必须转过头来对付中原,甚至要比金帐人更恨中原,这样才能坐稳大汗的位置。” 李玄都说道:“地师所言甚是。” 徐无鬼道:“这些都是小道,一时的得失算不上成败,还是那句被说烂了的老话,要看谁能笑到最后。” 李玄都道:“看来地师自信能胜过家师、家岳、大天师、圣君了。” 徐无鬼道:“不敢言胜。” 李玄都问道:“方才地师说要取走我的一样东西,现在能否相告了?” 徐无鬼沉默了片刻,似是在估算时间,然后说道:“差不多了。” 说罢,徐无鬼一挥大袖,那只将心魔压住的手掌改为握住心魔,然后轻轻一提,不仅震碎了已经摇摇欲坠的最后一道封镇,而且还把心魔“连根拔起”。 在这一瞬间,李玄都只觉一股巨大的空虚之感向他袭来,仿佛被连根拔起的不仅仅是他的心魔,还有他的一身境界修为,都要被地师连根带走。 李玄都自知大事不好,可一身修为如同东流入海,他竟是毫无办法。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六劫齐至 面对澹台云和伊里汗的夹击,国师不得不以毁去蛇杖双蛇之一为代价,使得身周的时间流动有了片刻停滞。 以国师为中心,一圈涟漪荡漾开来,涟漪所过之处,一切失去了颜色光华,只剩下最纯粹的黑白二色。 国师趁机避开锋芒,准备离开此处洞天,然后召集自己的萨满教弟子,平定王庭之乱。 就在这时,他心念骤起,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在洞天出口方向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其中有一尊头戴平天冠、身着十二章服的高大身影隐约可见,宛若人间帝王。 此人手中提着一柄黑色长剑,是为“天魔斩仙剑”,向前踏出一步,一剑刺向国师。 一剑如血,破开了国师的时间停滞,使得澹台云重获自由。 国师只能横起手中蛇杖挡下这一剑,却挡不住身后的澹台云。 澹台云的一拳落在国师的后心位置,刹那之间,国师的法身由三丈之高变为丈余之高,光泽暗淡,不复光华。 澹台云认出了来人,喝道:“徐无鬼,你果然还是现身了。” 这道身影并非徐无鬼本尊,而是身外化身,他并不答话,又是一剑朝着国师斩落。 阴火熊熊,此乃“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 地仙渡劫,关键在于渡劫之后能得百年逍遥,而不是境界修为上的提升,地仙三劫之间的差距就如天人境的三个境界,远没有天人境与长生境那般差距巨大。 国师本就因为雷劫而元气大损,此时又对上两位长生地仙,就算是一劫地仙,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之中,面对徐无鬼的倾力一剑,他只能丢出手中的蛇杖,化作一条巨蟒,勉强挡下了这一剑。 蛇杖有灵,可以自行变化,可终究是一件死物,如何比得上地师的身外化身,相斗数招之后,便被徐无鬼一剑挑飞。 国师叹息一声,伸出一根手指点出,正正点中“天魔斩仙剑”的剑尖,使其不能再寸进分毫。 如果仅仅是一尊身外化身,徐无鬼的本尊未至,国师倒也不怕他,无奈此时还有一个澹台云。澹台云一拳带出呼啸轰鸣之声,狠狠落在国师的身上。 国师闷哼一声,法身不堪重负,寸寸碎裂,显出本来身形。此时的国师狼狈不堪,羽冠破碎,法袍残损,手中蛇杖已经被挑飞,只剩下左手中的“长生石”。 徐无鬼抬手一抛,手中“天魔斩仙剑”化作一道黑色长虹直奔国师而去。 国师伸出右手死死握住了“天魔斩仙剑”,在“玄阴剑气”的腐蚀之下,手掌中逸散出点点流光,好似岩石风化。而“天魔斩仙剑”仍旧在缓缓前进,剑尖渐渐逼近了国师的胸口,最终一寸寸刺入其中,直到剑入三寸方才停止。 这还不止,澹台云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国师面前,一指点在“天魔斩仙剑”的剑首上,国师再也握不住手中之剑,身形向后倒滑出去的同时,“天魔斩仙剑”也穿透了国师的胸膛,透体而出。 国师身上燃烧起黑色阴火,瞬间苍老了二十余岁。 地师和澹台云有半师之谊,就算两人此时已经交恶,仍有默契。在澹台云出手的时候,徐无鬼已经开始施展他的手段。 地师徐无鬼有两大神通,一则是“太阴十三剑”,一则是“逍遥六虚劫”。 前者广为人知,后者却是极为神秘,之所以享有盛名,是因为当年静禅宗的方丈方静和太平宗的沈老先生就是死在“逍遥六虚劫”之下。 此时地师用的便是‘逍遥六虚劫’,甫一出手,阴阳逆转,明晦转化,水火骤起,当年太平宗的沈老先生先后遭遇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四劫,当场身死。静禅宗的方静方丈遭了幽冥、赤土两劫,也是重伤。国师所受到的待遇远胜两人,六劫齐至。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幽冥、赤土一起显化在国师身上,各色异象瞬间将国师吞没。 隐约之间,可见国师手中的“长生石”绽放光芒,只是坚持不久,就被六劫彻底吞没。 南华道君曾言:“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其中的“六气”分别指:阴、阳、风、雨、晦、明,地师的“六劫”正是对应六气,故名“逍遥”,不过这并非南华道君所传,而是徐无鬼自“南华真经”中悟出的莫大神通,这套功法练成之后,天地万物皆可化为对敌利器,甚至可以打断旁人的天地之桥,只是徐无鬼等闲不会运用这等法门,一则是并不完善,二则也是怕被旁人瞧出破绽,可只要出手,必有人因此陨命,上次是净禅宗方丈,这次是金帐汗国的国师。 六劫的异象遍布整个大殿,隐隐可听国师的一声重重叹息。 从始至终,国师都没有大叫大嚷,更没有痛斥徐无鬼的背信弃义。两人都不是第一天出来闯荡的小孩子,老狐狸们互相算计,自然是愿赌服输,还能为自己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徐无鬼招手收回自己的“天魔斩仙剑”,然后就要伸手抢夺国师的“长生石”,只是长生石自有灵性,竟是冲天而起,向天外飞去。 徐无鬼眉头微皱,手中“天魔斩仙剑”斩向“长生石”,要将其从半空打落。“长生石”再怎么神奇,终究只是一件死物,若是无人操纵,自然不是徐无鬼的对手。不过此时却还有一个澹台云,她已经先徐无鬼一步抓住了长生石,同时一拳打向徐无鬼。 徐无鬼不得不收剑回防,拳剑相击,层层震荡,“天魔斩仙剑”震颤不止,徐无鬼险些握不住掌中的“天魔斩仙剑”,不得不向后退去。 澹台云再出一拳,喝道:“这一拳三十年的修为,地师挡得住吗?” 徐无鬼一退再退,微笑道:“自是挡不住。” 话音未落,徐无鬼以一化十三,结成“太阴剑阵”。 因为不是本尊亲至,所以此时的徐无鬼并没有“阴阳仙衣”,只能以分身之法结成剑阵,比之仙物自然远远不如。不过“太阴剑阵”威力巨大,也不是一时半刻之间就能轻松破解。 澹台云与徐无鬼既是老朋友,也是老对手,彼此之间知之甚深,对于这“太阴剑阵”更是毫不陌生,径直入阵,任凭“玄阴剑气”如何肆虐,伤不得她分毫。 就在这时,风云突变,从李玄都的体内迸射出一道黑色长虹,掠入帝王装扮的徐无鬼体内,两者合一之后,徐无鬼身上的十二章服化作一件黑袍,其上浮光掠影,仿佛无数黑影在衣袍表面疯狂游走。这些黑影看似杂乱不堪,若仔细看去,这些黑影共有十三道,每一道黑影都在持剑使用一种玄妙剑式,透出一股邪诡之意,只是速度太快,让人看不分明。 此时已经不是身外化身,而是徐无鬼本尊亲临。 徐无鬼只是轻轻振衣,如抖落身上的灰尘,十三道黑影便脱离“阴阳仙衣”显化世间,化作十三道无相无常的影子遍布每个角落,使得“太阴剑阵”趋于圆满。 紧接着徐无鬼又起一掌,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此乃“太易法决”,能使万物归于浑沦,化为虚无。 徐无鬼丢出手中的黑球,催动“太阴剑阵”绞杀澹台云,只是单手对敌的澹台云立时压力大增,而“长生石”蕴含血气太重,还未彻底炼化之前,不能贸然放入须弥宝物之中,面对缓缓逼近的“太易法球”,她一咬牙,将手中的“长生石”丢向李玄都。 第一百一十八章 福祸相依 此时李玄都的状态非常不好,徐无鬼替他拔除了心魔,绝了后患,却也带走了他的一身修为。 倒不是说李玄都成了一个废人。若是从头修炼,除了蓄水之外,还要拓宽河道,加固河堤,开拓湖泊,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李玄都的上一次坠境,恰似大堤被毁,水都从缺口流淌而出,所以关键不在于蓄水,而是修补河堤。此时的李玄都像极了刚刚渡劫的国师,湖泊河道还在,大堤坚固,唯独没了水,所以只需要慢慢蓄水即可。换而言之,李玄都的体魄仍在,境界仍在,丹田经脉也未受损,假以时日,还是能修炼回过来。这个时间少则三四年,多则十数年,虽说比起从头苦修不知快了多少倍,但是在这等天下大变的关键时刻,李玄都哪有如此多的时间去日日坐关?等李玄都坐关出来,天下早已不知是什么模样。 徐无鬼的这一招虽然是手下留情,但有几许诛心意味。你李玄都不是以天下为己任吗?我拿走你的十年光阴,你还如何以天下为己任?是早早闭关苟全自身?还是以废人之身在这天下大势洪流之中枉送性命? 除此之外,周身失去一身修为所带来的巨大空虚之感,更是让李玄都苦不堪言,仿佛有无数蚂蚁钻入他的骨头,游走在他的经脉、丹田之中,啃噬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几欲昏死过去。 李玄都倒是恨不得就此昏死过去,不受此等苦楚,可又求之不得,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玄都无法可想,只能默默运转最为中正平和的“太平青领经”,蓄养丝丝缕缕的气机,聊胜于无。。 就在此时,一道血色长虹直奔李玄都而来,瞬间没入李玄都的体内。这道血色长虹正是澹台云丢掷过来的“长生石”。徐无鬼倾力出手,既用“太易法诀”,又用“太阴剑阵”,全力压制澹台云,他也没想到澹台云会将“长生石”丢给李玄都,电光火石之间,徐无鬼已经是来不及阻拦。 所谓“长生石”,即是长生不老药,这种所谓的长生不老药与中原道门典籍中的“金丹”类似,故而又被金帐萨满称作“长生石”、“来自天上的石头”、“生命之石”,是萨满教的圣物。萨满教认为“长生石”是最古老、最神秘、最不为人知的,从性质上看是最不可理喻的,也是长生天的、降福的和神圣的。所以,“生命之石”是真实的,而且比确实性本身更为确切,是奥秘中的奥秘。它是长生天的力量,但对无知者则是隐秘的,是天底下万物的极限和目的,一切萨满操作的最终而不可思议的结果。它是天地的完美精华,无法损害或毁坏的不可毁灭物体,它是自身拥有精神的双重而有生命的石头。它是永远的光辉,是能治愈所有疾病的灵药,是恩泽草原的不死鸟,是所有财富中最为珍贵的宝物,是整个草原重要的宝物。 国师为了炼制“长生石”,动用萨满教之力,又借助老汗之权势,耗费十数年之功,牺牲无数之性命,方才炼制成功。而国师之所以能安然渡过雷劫,也多是仰仗“长生石”之功。 “长生石”有助人登顶长生境的妙用,若是落在秦清、宋政、张海石、白绣裳、王天笑、张静沉等人的手中,世间立时就能多出一位长生地仙,因为这些人都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若是没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贸然吸纳“长生石”,结局就是爆体而亡,似如洪水冲垮大堤,泛滥成灾。 可世事难料,此时李玄都刚刚被徐无鬼拿走了一身修为,体内空空如也,好似一方大湖见底,河道干涸,洪水来时,非但不会堤塌成灾,反而起到了蓄洪的作用。这种情况几乎不可复制,如果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就算是一身修为尽失,也容纳不下“长生石”的磅礴元气,可李玄都不同,他以五大玄功凝练假丹之法,修为之深厚,气机之磅礴,在天人无量境中都是佼佼者,距离天人造化境也相去不远,如此一来,李玄都刚好可以容纳“长生石”。 “长生石”进入李玄都的体内之后,沉入下丹田中,然后以下丹田为核心,将生命元气蔓延至李玄都的奇经八脉、三大丹田、周身百骸,一时间如雨润大地,李玄都因为失去一身修为而产生的巨大空虚之感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充实,以及勃勃生机。 如果李玄都昏死过去,这些庞大的生命元气就会慢慢沉积在李玄都的体内,李玄都需要慢慢炼化,虽然有益于修为增益,但也会成为他的负累。可偏偏此时李玄都没有昏死过去,而是为了平息痛楚在修炼他所学诸多功法中最为博大、中正平和的“太平青领经”。 李玄都研习“太平青领经”多日,一直进展缓慢,盖因完整版本的“太平青领经”乃是大成之法中的玄门正道之法,没有后患却也进境缓慢,非要积年累月之功不可。再有就是,李玄都所学太过庞杂,也在无形之中拖慢了“太平青领经”的进境。就像一口箱子中装了太多的细碎杂物,虽然还有空间,但放不下偌大的“太平青领经”。 正所谓不破不立,破后而立,徐无鬼拔除李玄都的一身庞杂修为,无形中替李玄都一扫障碍,等同是把箱子里的零碎全部倒掉,干干净净,如此便可放下一个“太平青领经”。若仅是如此,李玄都想要修成“太平青领经”,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可偏偏有了“长生石”的磅礴元气相助,就好比是一位长生地仙修炼大成之法,其进境自然是一日千里,不必花费经年苦功。 李玄都于不知不觉之间修炼“太平青领经”,得了天时地利人和,修炼速度之快,足以让任何人都瞠目结舌。 这门太平道的根本之法拢共可以划分为十二重境界,太平宗部分的“太平青领经”和清微宗的“玄微真术”都在此法的范畴之内,李玄都有“玄微真术”的根基,又独自研习修炼了近半年,已经将“太平青领经”修炼到第六重。如此境界,在他这个年纪,哪怕是当年英才云集的太平道,也是出类拔萃。可是相较于李玄都现在的身份地位和无量境修为,区区第六重就有些不够看了,对于李玄都的境界修为也无甚太大裨益。 如今李玄都再修炼太平青领经,短短片刻之间,已是从第六重跃升为第九重,直奔第十重大关而去。 第九重对应天人境界,若是能突破第十重,李玄都就能恢复天人无量境的修为。第十重涉及到打通天地之桥和吸纳天地元气的借势之法,想要突破本是极为艰难,可李玄都本就有天人无量境的感悟,早已对五行借势之法驾轻就熟,这第十重的障碍根本算不得障碍。 如此大半个时辰之后,李玄都练成第十重“太平青领经”,重回天人无量境。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李玄都经历了天上地下的大起大落,恍如一场大梦。 到了此时,李玄都已经恢复清明,顺势而为,借着“长生石”的磅礴元气,开始冲击第十一重。只是第十一重境界涉及到了天人造化境,李玄都对于此境之玄妙并不熟悉,还有许多未解之处,纵然有庞大元气为支撑,进境也变得缓慢起来,不复先前神速。 与此同时,李玄都的动静被徐无鬼和澹台云察觉,徐无鬼忍不住摇头感慨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造化,造化,这便是李紫府的造化么?” 澹台云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不过“长生石”落到李玄都的手中,总好过落到徐无鬼的手中,冷笑道:“徐无鬼,徐无鬼,聪明反被聪明误。” 第一百一十九章 傀儡 狐狸有一百个想法,而刺猬只有一个主意,所以时常出现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局面,这几乎是每一个聪明人路途上都绕不过的关卡。 这不是徐无鬼第一次聪明反被聪明误,也未必就是最后一次,但徐无鬼并不恼怒,他不是一个喜欢感怀过去之人,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若是错了,先是补救,然后反思,而不是将这个过错变为一块不能触动的伤疤。 徐无鬼叹息道:“我本来想带走很多东西,‘长生石’就是其中之一,不过现在看来,却是很难了。” “知道就好。”澹台云冷冷道,“地师的胃口太大,难道想要独吞整个王庭?” “我没有这样大的胃口。”地师摇头否认,“我只是想带走一些对别人未必有用对我却大有用处的东西,‘长生石’只是其中之一,不过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有则最好,没有,也可。” 话音落下,徐无鬼开始收缩“太阴剑阵”,由攻转守,摆明姿态不想与澹台云继续缠斗下去。澹台云深知地师逃命的本事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二,大真人府留不住他,北邙山也留不住他,仅凭她一人想要留下地师,那是痴人说梦,干脆退出不断收缩的剑阵。 十三个徐无鬼和从“阴阳仙衣”上抖落下来的阴影分离开来,诸多分身回归本尊,诸多阴影重归“阴阳仙衣”。 徐无鬼随手提着手中的“天魔斩仙剑”,剑尖指地,意态闲适,道:“圣君,你联合张静修将我赶出了西北,确立了你一家独大的地位。可张静修转头就与秦清结盟,白绣裳下嫁秦清即是明证,同时他还将李玄都推上了太平宗的宗主之位,又通过李玄都和秦素的婚事再次与辽东结盟,并想要通过李玄都与李道虚议和,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阳谋,你觉得张静修整合各方势力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要到西域昆仑追杀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失意人吗?还是要进攻西北,收回西京、蜀州、凉州、秦州?” 澹台云眯起眼,“张静修在江南,秦清在辽北,中间隔了整个河朔之地,南海和北海之间也隔了一个东海,而这一片是李道虚的势力范围。只要议和不成,李道虚不肯让步,那么张静修与秦清的结盟就是镜中花、水中月,这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我当初之所以愿意联手张静修,也是料定张静修和李道虚的矛盾无法调解,议和注定不能成功。” 徐无鬼没有反驳澹台云的说法,“是,两人都要做正道的领袖,谁又不肯让步,这是他们二人的矛盾根本所在。其实张静修本人是愿意退让的,无奈‘大天师’的名头太重,承载了张家千百年的传承和荣耀,说是责任也好,说是负担也罢,总之,张静修放不下的不是权势,而是大天师和正一张氏的空名。而李道虚就要务实许多,他不在乎什么名头,他在乎的是权势,所以他可以让渡一个空头位置,而自己隐身幕后。这样一来,有两点好处。第一点,李道虚不必有虚名负累,做对了都是他的功劳,而做错了,自有顶在前面的傀儡代为承受过错。第二点,《左传》有云:‘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将这个‘刑’字改为君王,也无不可,君主越是神秘莫测,越是威不可测,底下的人自然是战战兢兢,只敢小心揣摩、逢迎君王心理,而不敢有半分逾越、反叛之念。” 澹台云皱起眉头,没有作声。 这些年来,澹台云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从默默站在宋政身后的“大度”正宫,直接变成了一脚踢开宋政的女皇。其根本在于徐无鬼,在这些年来,徐无鬼不仅仅是帮助澹台云稳定西北局势,更向她传授帝王之术,所以澹台云才会尊徐无鬼为师。只是徐无鬼也没有想到,学生学会帝王术后的第一个动手目标,就是他这位帝师。 今日,徐无鬼还是在教她,不过在这个过程之中,也定然有徐无鬼的谋划。澹台云想要看看,徐无鬼到底想要做什么,所以她没有打断徐无鬼,而是默默倾听。 徐无鬼说李玄都和他是一类人,关键在于两人都是能言、善言之人,且都好为人师。只是徐无鬼比起李玄都更加高明。 徐无鬼继续说道:“张静修要虚名,李道虚不在意虚名,这就给了两人议和的可能。如果李道虚能承诺保全张氏和大天师的名声,我想正道就会变成虚君实相的局面,张静修是君,李道虚是相。” 澹台云说道:“堂堂大天师会同意给李道虚当傀儡?” “当然不会。”徐无鬼笑了笑,“最起码在明面上不能是这样,张静修不能自己亲身上阵来做这个脏活。不过就如宋政与王庭诸王的矛盾,同时有宋政和王族血脉的乌里恩是一个折中。同理,张静修和李道虚之间也需要一个这样的折中,以此来调和二人的关系,而张静修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铺垫此事,你却未能警醒。” 澹台云略微思量,惊道:“你是说李玄都?” “正是。”徐无鬼淡笑道:“李玄都是李道虚的弟子,又被张静修一手扶持,还有一个秦家作为支持,与各方都有关系,就是一个极为合适的中人。而张静修早在半年之前就公开宣称李玄都长生有望,是正道未来领袖,你不会以为张静修只是在赞誉后辈吧?他这是在提前铺路,为日后议和早做准备。” 澹台云目光幽深。 徐无鬼道:“台前傀儡这个位置,张静修不好亲自上阵,因为会有损大天师的威名,而且李道虚也不放心他来做这个傀儡,毕竟是分量相当的人物,难保不会由虚转实,那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李玄都最合适,由李玄都来做傀儡,经过张静修这段时间的铺垫,使得此事不会显得太过突兀,再有金帐的滔天之功作为推动,可谓是水到渠成。到时候张静修主动给一个盟主之类的临时头衔,让李玄都来做主事人,不仅不会有人说张静修坠了大天师的名头,反而还要赞扬他高风亮节,主动让贤,提携后辈。张静修再有意无意在旁人面前说些诸如‘老人死守着规矩,新人何时才能出头’、‘现在这个局势需要一个年轻人’的话语,传扬出去,说不定还能成为千古佳话。然后两位张、李二人以泰山北斗的身份居于幕后操纵,张静修再让渡部分实权,让李道虚成为实际的正道掌局者,这个和议也就达成了。” “如果把正道各宗看作一支大军,此时局势就变为少将军李玄都、名义上的大将军张静修、实质上的大将军李道虚,到时候,正道大败西北各宗,镇压圣君澹台云,张静修得了虚名,可以平稳落地,李道虚得了实惠,得以实现自身抱负野心,你澹台云呢,还剩下什么?” 面对徐无鬼的发问,澹台云反问道:“李玄都会甘心做一个傀儡吗?” “会的。”徐无鬼的语气十分笃定,“少将军也是将军,虽然是傀儡,但却得了大义名分,他只要按部就班,徐徐图之,待到李道虚离世,他也羽翼丰满,然后以大义之名行夺权之事,谁是敌手?” 澹台云下意识地看了眼正在运功的李玄都,没有说话。 徐无鬼深深看了澹台云一眼,“好了,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徐无鬼向后退去,隐没在黑色的漩涡之中。 第一百二十章 御六气之辩 黑色的漩涡消散,徐无鬼离开了,此地只剩下澹台云、伊里汗和李玄都。 伊里汗看了看两人,对澹台云说道:“圣君,外面还有许多人在等我,先行告退。” 澹台云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似是点了下头。 伊里汗转身离去,于是这里就只剩下了澹台云和李玄都两人。 此时李玄都运功已经到了最深层的定境之中,对于外界一无所知。对于李玄都而言,这无疑是在行险,这是他突破天人造化境的最好机会,也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澹台云来到李玄都的面前,神情复杂。然后她伸出手按在李玄都的头顶上,轻声自语道:“李玄都,李紫府,嘿,玄都紫府。” “天上白玉京,十二城五楼。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我这算不算仙人抚顶?” 此时此刻,澹台云只要稍微用力,没有丝毫防备的李玄都就难逃重伤甚至身死的下场。 不过澹台云在犹豫,下意识地屈起食指,轻敲李玄都的头顶。 徐无鬼其人,最擅长诛心,他先前说了那么一大堆的话,用意只有一个,凸显出李玄都的重要性,甚至将李玄都拔高到了与张静修、李道虚对等的地位,然后他又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去,将处置李玄都的权力交给了澹台云。 李玄都是张静修和李道虚议和的关键,你杀是不杀?你若杀了李玄都,虽然破了张静修和李道虚的结盟,但也结下了许多潜在的仇人,这些人未必敢直接找你报仇,可你不顺遂时,这些人必会跳出来给你找不痛快。 澹台云也在犹豫这一点,她知道自己应该趁机杀了李玄都,可又不愿意承担恶名,做徐无鬼的刀,更重要的一点,澹台云不愿意按照徐无鬼设计好的思路去走。 地师其人,擅长谋划,很是棘手,正如有一百个主意的狡猾狐狸,澹台云自知不是对手,所以就学只有一个主意的刺猬。 现在让澹台云纠结的是,她不清楚地师是不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在反其道而行之。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闭环,澹台云看穿了地师的用意,不愿意按照地师的想法行动,地师预料到澹台云看穿了自己的用意,利用澹台云的逆反想法,再做布局。接下来便是澹台云看穿了地师的看穿,再是地师看穿了澹台云看穿了地师的看穿,无穷无尽。 虽说这种反向思考的博弈无穷无尽,可决定其实只有两个,杀或者不杀。 这让澹台云想起徐无鬼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杀人的关键不在于杀,而在于后果。你杀死一个人能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后果,决定了你的杀人有什么样的意义。” 澹台云决定抛开地师刚才说的那些话,用自己的想法去剖析局势,然后再来决定杀不杀李玄都。 李玄都对于这一切一无所知,他正在冲击“太平青领经”的第十一重境界,也是天人造化境,然后他陷入了更大的困境之中。 几乎所有生灵都可以被炼制成“长生石”的一部分,这导致“长生石”有吸纳外在元气的能力,它就像一颗心脏,收缩跳动之间,可以使鲜血进入心脏,也可以使鲜血流出心脏。而就在刚才,地师用“逍遥六虚劫”灭杀了国师,在这个过程中,“长生石”也吸纳了大量的六劫气机,现在这些气机被“长生石”释放出来,进入了李玄都的体内。这也是地师明知李玄都恢复了修为却没有贸然出手的原因之一,就算澹台云不杀李玄都,李玄都也难逃“六虚劫”。 这六种异种气机比之大名鼎鼎的“鬼咒”更为可怕,刚一入体,李玄都便知不妙,只觉得全身的气血、气机、血肉都要被这些异种气机侵蚀殆尽,同时又生出六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或是冰寒刺骨,或是酸软无力,或是炙热逼人,或是痒入骨髓。这让李玄都时而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时而仿佛置身于烈火焚烧之炉,时而如万钧重物压在身上,时而似寸寸割肉剔骨,与之相比,青鸾卫的刑罚倒是成了不值一提的小孩子玩意。 不过此时李玄都谈不上慌乱,他历经磨难,意志坚韧远胜常人,立刻收敛心神,按照“太平青领经”中的法门存神内视,发现这六道异种气机看似各自为战,实则是遥相呼应,同进共退,而且此消彼长,若是李玄都以气机镇压其中一劫,其余五劫就会随之壮大。李玄都曾经听说过“逍遥六虚劫”的大名,知道其根底出自南华道君的《逍遥游》。其中曾言:“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刚好对应了六劫。 李玄都突发奇想:“此法不能以蛮力镇压,而要御六气之辩,前提则是乘天地之正。什么是天地之正?天地之正,是为天道至理。太上道祖有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有余弥补不足,便可达到均衡,也就是阴阳平衡和混元太极的道理。” 李玄都立时想到了自己的五大玄功,其中“玄微真术”既是“太平青领经”的一部分,也是假丹的一部分,那么其他四门玄功能否也归纳到“太平青领经”之中?再加上“长生石”的磅礴元气,刚好对应六气之数,然后由“太平青领经”取代李玄都自创的假丹之法,彻底合二为一。 想到这儿,李玄都豁然开朗,以强补弱,以实盈虚,以有余补不足,是为太上道祖所言的天道,此时此刻,有余的是“长生石”的元气,而不足的是另外五门玄功,他要做的便是以其他功法将“长生石”的元气转化为相应气机,最终再全部归入“太平青领经”之中。如此,李玄都不仅玄功可成,而且还能化解体内的六股异种气机。 当此生死关头,李玄都无路可走,只能按照自己的设想依次运转五大玄功,其中“太上丹经”对应六气之“阳”,至阳只刚;“玄阴真经”对应六气之“阴”,至阴至柔;“玄微真术”对应六气之“风”,巽风为阴木,东方木属;“漏尽通”对应六气之“雨”,雨化万物,生生不息;“大宝瓶印”对应六气之“明”,无量光,无量寿;剩下的“长生石”对应六气之“晦”,混杂无数,晦暗难明。 李玄都运转玄功,六股肆虐的气机逐渐安静,李玄都周身苦痛渐消,六道气机归于一处,化作一道纯粹气机,精纯无比,如果说以前李玄都假丹之法是乌合之众,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一盘散沙,只能以数量取胜,那么现在这道精纯气机已经逐渐有了精兵的雏形,虽然还比不上百战之军,但也不容小觑。 李玄都明白,这就是“太平青领经”的气机,“太平青领经”毕竟是玄门正道之法,直指金丹大道,而他也终于迈出了由假变真的一步,整个过程就是存真去伪,待到有形的假丹变为不可见的金丹,散于无形,那时候的李玄都就是真正的长生地仙。 这一刻,李玄都终于想明白了天人造化境的关键所在,只觉得自己眼前是一片坦途。同时他又生出一个大胆想法,既然他已经参透“御六气之辩”的奥秘,何不反客为主,将自己体内的六股异种气机化为己用,如此一来,李玄都还能一窥“逍遥六虚劫”的玄妙。 就在此时,澹台云将手掌从李玄都的头上缓缓移开。 经历了不知多少层的博弈,澹台云最终还是决定不杀李玄都。 她自语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徐无鬼,你早晚要因今日的决定而败亡。” 第一百二十一章 逍遥六虚劫 李玄都当然没有地师说的那么重要,大势不因某一人而改变,就算是老汗都可以死,金帐仍旧是中原的大敌,更何况是李玄都。不过徐无鬼对于李玄都的态度颇为矛盾,他爱惜李玄都之才,又与李玄都为敌,于是地师总在杀不杀李玄都之间左右摇摆,王天笑暗算李玄都,地师没有阻拦,也没有帮手。李玄都得了“长生石”,地师同样没有对李玄都出手,而是以言语挑拨澹台云,将处置李玄都的权力交给澹台云,同时寄希望于李玄都体内的“六虚劫”,听天由命。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一件事,在徐无鬼眼中,如今的李玄都仍旧算不上对手,还是晚辈或棋子之流,而徐无鬼还对李玄都抱了某种期望,想要将李玄都收归麾下。不得不说,徐无鬼识人之能并不逊于李道虚,李道虚有六位弟子,除了陆雁冰只是差强人意,其余五位弟子无一不是人杰,徐无鬼也看中了三人,第一人是宋政,与司徒玄策并列齐名,第二人是澹台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第三人就是李玄都了。在三人之中,最合乎徐无鬼心意的,还是李玄都,正如徐无鬼自己所言,他们其实是同一种人。 这种感情十分微妙,如果徐无鬼想要杀掉李玄都,有无数次机会,可徐无鬼从未真正动过杀机,而是一次又一次地“纵容”李玄都,这让李玄都对于徐无鬼怀有一种难言的情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徐无鬼对待李玄都大有折节下交的意思,李玄都并非不知,自古以来,游侠士子最在意的还是看重自己的知己,所以才有“彼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的说法,李玄都当年在清微宗备受冷遇,徐无鬼在这个时候与李玄都平辈相交,李玄都不是圣人,如何不会感念几分?若非二人所行道路不同,李玄都早已转投徐无鬼门下。 在江湖中,这种故事并不少见,不过通常发生在男女之间,正道大侠遇到魔教妖女,互相敌对又生出诸多暧昧之情,从未听说过哪位正道大侠痛下杀手,多是一再留手,最终妖女被大侠的胸怀魅力折服,大侠也因妖女多情而心动,终成一段佳话。不过江湖不应只有儿女之情,也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知己之情,生死相托、肝胆相照的兄弟之情,甚至是志同道合的君臣之义。这些感情应是脱离了最低级的身体欲望,更与所谓的龙阳之好没有半点关系。在种种情感之中,因欲而生之情最不牢靠,甚至不如以利相聚,也最是可鄙、低俗。 在这种复杂心态之下,徐无鬼与其说对李玄都痛下杀手,倒不如说给李玄都设下了层层考验,过不去,自然是身死道消,可若过得去,李玄都便会得到不少好处。“太阴十三剑”如此,“逍遥六虚劫”也是如此。 “逍遥六虚劫”入体之后,比之“鬼咒”更为棘手,隐藏扎根于三大丹田和奇正经脉之中,与宿主气机同化,难分彼此,发作之时,六气紊乱,使得自身气机自相残杀,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所以无论是何种境界的高手,只要制不住六劫之力,轻则重伤,重则直接身死。当年方静体魄坚韧更胜悟真,初时只是重伤,可化解不了体内的六劫之力,最终还是难逃身死下场。 想要化解“逍遥六虚劫”,关键在于“御六气之辩”,对于道门高人而言,南华道君的《南华经》是必读之书,再结合道祖三千言,不难参透御使六气之法,所以徐无鬼与张静修争斗时,从未动用“逍遥六虚劫”,就是怕张静修看出其中破绽,而国师和方静都不是道门之人,难以窥破其中奥妙,则没有此等顾忌。至于沈老先生,自然是懂得其中六气玄妙,无奈境界修为与徐无鬼相差太多,徐无鬼更是着重针对沈老先生,同时四劫之力加身,使其当场身死,根本没有化解的余地。 也是李玄都的幸运,“逍遥六虚劫”主要是针对国师,国师不管如何虚弱,终究是一劫地仙,金刚不坏,已经承受了“逍遥六虚劫”的大部分威力,剩下的部分“逍遥六虚劫”又被“长生石”吸收,进行炼化,因为“长生石”的本质就是炼化万物生灵,虽然“长生石”未能彻底炼化六劫之力,但也再次弱化了其威力,待到进入李玄都的体内时,六劫之力的威力已经是十不存一,这便给了李玄都掌握六劫之力的可能。这却是出乎徐无鬼的意料之外了,毕竟徐无鬼不是萨满教中人,国师又对他颇为防备,他自是无法洞悉“长生石”的所有妙用,无法预料到“长生石”可以化解六劫之力。原本在他看来,李玄都就算能化解六劫之力,也万无掌握“逍遥六虚劫”的可能,最多就是晋升天人造化境而已。 因为这一点,徐无鬼对于李玄都的预估出现了些微偏差。这也是人算不如天算,徐无鬼纵然才智无双,也敌不过李玄都的时来天地皆同力。 这其中的种种侥幸,李玄都未必能尽皆明白,但李玄都并非庸人,有道是:“胆大的降龙伏虎,胆小的喂猫养兔。”李玄都从不是胆小怕事之人,行险更是寻常事,他凭借冥冥之中的直觉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成功将体内的六股异种气机降服,并从中窥见了“逍遥六虚劫”的几分奥秘。 “逍遥六虚劫”本源是六劫之力,也就是对应六气的六种不同气机,寻常人只是修炼一种功法,自然就只有一种气机,首先就被排除在外,而同时修炼多种气机,一则是极为凶险,二则是难以控制,三则是寻常人根本无法凑足如此多的上成功法。就算有人能满足以上三个条件,又很难满足最为艰难的条件,那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寻常人纵使同时修炼多门功法,也是齐头并进,维持均衡,何来“有余”和“不足”之说,一个“补”字更是无从谈起。若无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过程,体内六劫之力则好似一潭死水,无法运转,也就无从掌握。 这门功法本就是徐无鬼在踏足长生境界之后才创出来的,本意也是杀人伤敌,而非传于弟子,所以门槛奇高,几乎是非长生境不可修炼,因为只有成就金丹大道的长生地仙才能随意转化体内气机。若非李玄都从一开始就模仿金丹大道自创了一套似是而非的假丹成道之法,绝难有今日的水到渠成。 如此一来,李玄都已是初窥门径,再结合“太平青领经”的第十一重,立时跨过门槛登堂入室,初成“逍遥六虚劫”。 有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李玄都未能降服心魔而被徐无鬼拔除心魔,可心魔恰恰是“太阴十三剑”的关键精华所在,心魔一失,固然没了隐患,修炼多时的“太阴十三剑”也被废去大半,威力大减,就好比一个人空有剑法而无气机支撑,许多变化就施展不出。如今李玄都练成了“逍遥六虚劫”,丝毫不逊于“太阴十三剑”,更难能可贵的是“逍遥六虚劫”出自南华道君的《逍遥游》,又是徐无鬼为了自用而创出的绝学,并无隐患。 从今日起,李玄都凭借“太平青领经”和“逍遥六虚劫”,足以跻身当世第一流高手,仅次于老玄榜上的长生地仙。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人造化境 李玄都终于从长久的入定之中回神,只觉一股滚滚洪流自下丹田而发,散发全身,重重叠叠,鼓荡不休,仿佛要从每一根汗毛的毛孔中喷薄而出,继而充斥胸膛,再由胸臆之间直冲喉头。 李玄都下意识地张口长啸,啸声似滚滚雷霆,犹若实质一般,震得地下大殿中有碎石灰尘簌簌落下,若是寻常人在此,难免要心肝俱裂,就是身怀高深修为之人,也难免气血翻腾,修为受损,幸而此处并无他人,也不怕伤及无辜。 就在此时,一拳毫无征兆地从一旁朝李玄都打来。 李玄都一惊,急忙止了长啸,心念一起,身形随之而动,如同一片落叶,毫不受力,始终与拳头保持着一尺距离,向后飘荡退去。 然后李玄都就听到澹台云的呵斥之声,“醒了就大吼大叫,烦也不烦?” 方才出拳之人正是澹台云,方才她被徐无鬼挑拨一番,虽然决定不杀李玄都,但还是心中憋闷,总觉得又被徐无鬼算计,此时听得李玄都张口长啸,自身恼怒不已,要出拳教训一番。 李玄都定住身形之后,道:“不知澹台云在此,还请见谅。” 澹台云眯眼望着李玄都,“躲得过我这一拳,看来你是因祸得福,境界大涨了,那我就试试你的深浅如何?” 说罢,澹台云也不顾李玄都赞同或是反对,又是一拳打出。 李玄都不是第一次挨打,对于澹台云的脾气也摸到几分,正好他也想试试自己如今到底有长生地仙的几分功力,于是便不再说话,一掌缓缓推出。李玄都立时察觉到天人造化境的玄妙所在,不必再刻意催动气机,体内气息自在有灵,变化自然,如血气流动一般。李玄都心念一起,气机就已经汇聚到掌心之中,一切都水到渠成,不存半点痕迹,浑然天成。 拳掌相交,虽然澹台云未出全力,但毕竟是徐无鬼都不愿硬挡的拳头,李玄都周身一震,若是以前的李玄都,在这一拳之下,已经是不得不动用“漏尽通”了,可此时的李玄都却是由体内的六股气机分别承受,继而分散到全身各处,再卸力至脚下地面,使得李玄都压力大减。 澹台云轻轻“咦”了一声,“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太平青领经’?果然有些门道。” 话音未落,她又是化拳为手刀,劈向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用出太平宗的“万化绕指剑”,轻轻一点,只见一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出,如光如气,绕指而动。李玄都深知自己正面不能力敌澹台云,于是点向澹台云的手腕。澹台云若是用出“太素玄功”,自然可以无视李玄都的这一招,可她自恃身份,不愿意占这个便宜,于是一缩手,手刀变爪,反手抓向李玄都的手腕。 两人身形不动,仅仅变化手上招式,比拼数十招,最终李玄都稍逊一筹,被澹台云点中手肘,立时身子僵硬大半,不过紧接着李玄都就感觉体内六气自行运转,阴阳互易,明晦交替,转瞬之间已经是行动如常。 澹台云微微吃了一惊,她这一招看似寻常,实际上是一种极为高明的用劲手段,将自己的劲力打入对方体内,并不伤人,而是阻塞经脉,僵硬躯体,如果是前不久的李玄都,就算有“漏尽通”护体,也要认输,可现在的李玄都却在转眼之间化解,实是出乎澹台云的意料之外。 如此一来,澹台云却是被激起了几分好胜之心,她倒要看看,她将自身境界压到天人造化境,能否胜过初入天人造化境的李玄都。要知道造化境中也有高下之分,否则那么多造化境高人中,也不会独独秦清登顶太玄榜第一人。 李玄都刚刚化解澹台云的劲力,眼前人影忽地一闪。澹台云身形如鬼魅一般,猝然逼近至李玄都的面前,李玄都立时用出造诣最深的“万化神剑掌”,掌影翻动,却被澹台云窥破虚实,一指点中掌心,李玄都浑身陡然一震,骨骼“咔咔”作响,李玄都并不惊慌,一边以“漏尽通”修复伤势,一边转身就逃。 澹台云趁势追击,却不想李玄都其实是耍了个虚招,反手就是一掌。当年李玄都在河朔之地被人群起追杀,一意逃命,从中悟出了拖刀计和回马枪的精髓。这一掌中剑气纷纷,吞吐不定,澹台云一惊,只能双掌一封,挡下了李玄都的一掌,立时就觉六道剑气进入体内,这六道剑气各不相同,又有某种联系,让澹台云不得不停下脚步,化解这六道诡异剑气。 李玄都的进步之大,让澹台云心境生出点点涟漪,她终究还是小觑了李玄都,以前她欺负李玄都修为不高,没有还手之力,可李玄都一旦境界修为大涨,就显现出他与人生死相斗积攒下的丰富经验的厉害了。难道说徐无鬼才是对的?她应该杀了李玄都? 不过澹台云旋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已经做出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反悔,否则朝令夕改,如何成事? 就在此时,李玄都趁机反攻,用的却是最常见的神霄宗绵掌功夫,澹台云见状也不用高深武学,而是用“太祖三十二势拳”,两人一阴一阳,一刚一柔,过招之间,有无形气劲砰砰炸响,好似闷雷一般。幸而此地是国师经营多年的洞天,就连雷劫都不能损坏,若是换成其他地方,早已是房倒屋塌、天崩地裂。 在这个过程中,李玄都不自觉用上了“逍遥六虚劫”的手段,六劫之力变化不定,李玄都先以阴劫之力对敌,在势颓之时又化阳劫之力,从至阴至柔变为至阳只刚就在一瞬之间,大出澹台云所料,紧接着李玄都又变风劫之力,聚散不定,变化不定,再变雨劫之力,繁复纷杂,绵绵不息。寻常高手只有一种风格,可是与李玄都交手,却像与数位风格迥然不同的高手轮番作战,使得澹台云在不以境界压人的前提下,竟是花费百余招都没能奈何李玄都。 澹台云虽然见过徐无鬼的“逍遥六虚劫”,但并未亲身领教,不知其中玄妙,而徐无鬼依仗此等绝学纵横天下,又岂是寻常?一时半刻之间,澹台云也想不出破解之法,不由喝道:“好小子,这也是‘太平青领经’中的绝学吗?” 李玄都并不答话,专心出招,两人转眼之间过招两百有余,始终未分胜负。澹台云忽然向后跃出一步,退出战场,道:“我倒是小觑你了。” 李玄都也随之停手,抱拳道:“多谢圣君手下容情。” 澹台云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手下留情是真,我想胜你,非要用出长生境的修为不可,不过如此一来却是以大欺小了。” 李玄都笑而不语。 澹台云道:“你拜我所赐,得了国师的‘长生石’,年纪轻轻便有了造化境的修为,看来果真应了张静修所言,日后长生有望。我今日助你,又不杀你,论迹不论心,你打算如何谢我?” 李玄都脸上笑意渐渐敛去,沉思片刻后正色说道:“我与圣君并非同路之人,所以不敢说任凭圣君差遣的话语,只能说若是日后圣君有落难之时,我会倾力出手两次,以报今日恩情。” 澹台云不怒反笑,笑声震得大殿轰然震颤,“好一个出手两次,那我等着就是。” 笑声未落,澹台云转身就走,身形真如鬼魅一般,顷刻之间已经不见了踪影。 此处洞天之中只剩下李玄都一人,他本想继续稳固境界,归纳总结平生所学,可念及王庭局势未定,又有徐无鬼和澹台云两大地仙搅局,只得也向外掠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护卫 李玄都顺着原路离开国师的洞天,重新回到修建有八座门户的大殿之中。诸王们早已离去,只有也迟还在这里。 李玄都问道:“你在等我?” 也迟点了点头。 李玄都笑道:“等我做什么?” 也迟老实回答道:“小阏氏在拉拢我,大都尉也要拉拢我,还有人说我护卫不利,要我给老汗陪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倒是不傻。”李玄都笑了笑,“大都尉不是你的老师吗?为什么不跟在他的身边?” 也迟仍旧是老老实实回答道:“老汗不喜欢明理汗,我要遵从老汗的遗志。” 李玄都早就知道也迟是个一根筋,没想到他这么一根筋,不由问道:“那你为什么跟着我?我只是一个外人,你就不怕被旁人说跟外人勾结害死了老汗。” 也迟摇了摇头,“不会的,我了解大都尉。”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正好月离别已经离开了王庭,而我在王庭中还需要一个向导,你可以跟着我。” 也迟重重点了点头,看了李玄都一眼,欲言又止。 “还有事?”李玄都问道。 也迟认真说道:“你好像不太一样了。” 李玄都略感惊讶,“你看得出来?” 也迟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看不出来,是直觉。国师曾经说我人虽然傻了点,但是傻也有傻的好处,总能透过伪装一眼看穿本质。我也不知道国师到底是不是在夸我。” “当然是在夸你。”李玄都笑道:“国师想要表达的意思,应该是赤子心性,不过你们金帐中没有这样的说法,所以国师只能换成另外一种说法。” 也迟没有为此而兴奋,脸色有些凝重,问道:“国师……真的死了?” 李玄都说道:“伊里汗没有告诉你吗?” 也迟说道:“大都尉的确宣布了国师的死讯,可是关乎到大汗之位,大都尉的话也不能完全相信,所以我更相信使者。” 李玄都不由高看了也迟一眼,“看来你跟在老汗身边也学到了许多东西,不过你这次想错了,国师的确死了。” 也迟沉默了许久,感叹道:“国师那么强大,竟然死了。” 李玄都道:“国师死在了两个和他一样强大的人手中,而这两个人还在王庭之中。” 也迟一惊。 李玄都道:“我很好奇,老汗有没有其他的护卫,足以与国师抗衡的护卫。” 每当涉及到老汗的隐秘,也迟就不会那么痛快,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老汗还有四位护卫,他们虽然没有军队,也不是怯薛军的都尉,但被老汗授予了也先那颜的封号,拥有财富和封地,地位尊崇,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国师的对手,可是只要四人联手,就足以抗衡国师。” 李玄都问道:“他们在哪?为什么不在老汗的身边?” 也迟说道:“老汗把他们派出去寻找长生不老药,一个人去了凤鳞州,一个人去了婆娑州,一个人去了中原,还有一个人去了西域。” 李玄都摇头道:“老汗太大意了。” 也迟点头表示赞同,“大都尉曾经劝过老汗,却被老汗斥责。老汗虽然睿智,但也很固执,他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 也迟又看了看李玄都,说道:“现在的你与老汗最信任的那位也先那颜一样强大,我完全不是对手。” 李玄都笑了一声,“难怪国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原来这是老汗最虚弱的时候。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是两只黄雀。” 也迟听不懂李玄都说的话,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李玄都回答道:“交换人质。” 不多时后,李玄都带着也迟来到宁忆和皇甫毓秀藏身的地方,当然在这里还有被囚禁的明理汗。 从始至终,李玄都就没想要杀明理汗,他不是帮某个人争夺大汗之位,而是要让金帐陷入混乱之中,所以活着的明理汗比死了更有用。 宁忆第一时间察觉到李玄都的气态变化,面露喜色,抱拳道:“恭喜紫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皇甫毓秀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神色复杂,“李先生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晋升天人造化境,重回太玄榜更是指日可待,实在是……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玄都摆了摆手,“地师已经驾临王庭,国师就是死于地师之手,在地师面前,我就算是太玄榜第一人,也无甚可喜之处。” 此言一出,宁忆和皇甫毓秀都是脸色凝重。人的名树的影,地师何许人物,不必多说,纵横江湖多年,在当世五大高手中高居正中之位,隐隐有天下第一人的意思,兼具才智超绝,谁敢小觑。 皇甫毓秀问道:“地师亲自下场,会不会与宋政有关?” 李玄都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也许。” 皇甫毓秀皱起眉头,“圣君呢?” 李玄都道:“地师和圣君打了一架,未分胜负,准确来说,圣君想打,却奈何不得地师,地师显然没有与圣君过招的意思,主动退走,然后圣君也走了,至于在哪,也许就要等着圣君主动来找我们了。” 听到这儿,皇甫毓秀稍稍松了一口气。 李玄都道:“皇甫宗主请放心,在当下局势,与圣君联手是最好的选择。” 皇甫毓秀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希望如此。” 接下来,李玄都亲自“护送”明理汗返回行宫,同时派宁忆去伊里汗那儿接人。这是李玄都和伊里汗早已商量好的事情。 当宁忆来到伊里汗行宫时,石无月被萧夫人亲自送出行宫的大门。 宁忆的目光扫过萧夫人,微微一怔,“你是……” 萧夫人也看到了露出本来容貌的宁忆,也是一惊,“你……是宁公子?” 宁忆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摇头笑道:“什么宁公子,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叫我宁忆就好。” 石无月瞪大了双眼,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过,“你们认识?” 宁忆解释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不是江湖人,而是一个读书人。” 萧夫人说道:“那时候我也不是伊里汗的妻子和罪官之女,算是个官家的千金小姐吧。” 既然两人都缅怀过去,石无月觉得自己不跟随一下未免太不合群,说道:“那时候我还是玄女宗的霓裳使,还没有和师姐反目。应该是吧?还是已经叛出玄女宗?我有些记不清了。”玉牢岁月太过漫长,泯灭了时间的概念,让她自己也不确定了。 宁忆望向石无月,叹了口气,“李先生说你这段时间肯定没有继续修炼他给你的功法,只怕病情会有些反复。” 石无月轻哼一声,“他管得可真宽。” 宁忆继续说道:“李先生还说了,你会给你整理一份新的功法,应该能够根治。” 石无月皱了下眉头,“他……境界又涨了?” 宁忆不得不赞叹石无月的聪敏,点头道:“相信不久之后,李先生的名字就会高居太玄榜上。” 萧夫人只是默默倾听,她不止一次听到这个所谓的“李先生”,不由好奇问道:“这位李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宁忆略微沉思了一下,说道:“李先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来自东海,却心怀天下。” 萧夫人又问道:“你是在为李先生做事?” 宁忆没有说话,权作默认。 萧夫人离开中原的时间太长,在她离开中原的时候,还是李道虚和司徒玄策的时代,当然没听说过李玄都这个名字,至于帝京之变,传到王庭时只有一个结果,而没有过程。不过她已经肯定李玄都与李道虚有着某种深刻的关系,也许是子侄,也许是孙子,总之,是李家之人。 萧夫人不是个深宅妇人,从她对伊里汗的潜移默化就能看出一二,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关注中原的局势,并且注意到了两个地方豪强,一个是辽北秦氏,另一个就是东海李氏。 萧夫人轻声自语道:“李家公子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 故事 此刻李玄都已经离开了明理汗的行宫,与伊里汗在王庭平民区的一处酒肆中见面。 伊里汗换下了贵族服饰,穿了一身普通衣物,就像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老兵,他常年领军,身先士卒,熟悉底层士兵,并不会让人一眼看出他的尊贵身份。至于李玄都,也换下了那身礼服,换上了一身普通衣着,就像个来自中原的商人。 两人相对而坐,伊里汗轻声说道:“使者,你得到了国师的‘长生石’,我已经不敢说能稳赢你了。” 李玄都没有否认,说道:“如果我没有拿到‘长生石’,‘长生石’就会落到地师或者圣君的手中,这恐怕是伊里汗不希望看到的。” 伊里汗苦笑一声,“老汗和国师死了,还有一个叛徒失甘汗,现在是王庭最虚弱的时候。” 李玄都说道:“所以伊里汗需要我的帮助,否则你没有信心掌控局势。” 伊里汗叹息一声,“如果诸王可以联合起来……可惜诸王非但不会联合,反而还要互相攻伐。这就给了地上和圣君出手的空间,据我所知,地师选择支持拔都汗,而圣君选择支持小阏氏。” 李玄都惊讶道:“地师竟然没有选择失甘汗。” “这同样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伊里汗说道:“看来地师早就与拔都汗有所勾结,难怪在王庭大乱的时候,拔都汗第一时间选择离开王庭。”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如今王庭之中有四方势力,失甘汗、拔都汗、明理汗、药木忽汗,国师支持失甘汗,地师支持拔都汗,伊里汗支持明理汗,圣君和小阏氏支持药木忽汗,至于乃刺汗,他本来有老汗王的支持,可是随着老汗升天,这位曾经的新汗人选已经变得无关轻重。当然,随着国师的身死,失甘汗也要退出大汗之位的争夺行列,只剩下拔都汗、明理汗、药木忽汗。 过了许久,李玄都终于开口问道:“你是否愿意让一位左五王继承大汗之位?我敬重伊里汗的人品,希望伊里汗在这件事上不要虚言欺瞒。” 伊里汗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是老汗的兄弟,可我自愿放弃了大汗之位,就是为了保证老汗的血脉能够继承汗位。左五王与老汗的血脉更远,虽然是同一个祖先,但就拿李先生来说,你们中原人中的李姓是大姓,人数恐怕有上百万之多,总不能这百万人都是李先生的亲人。” 李玄都笑了笑,“伊里汗的意思是,只要是右五王,哪怕是药木忽汗也可以吗?” 伊里汗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李先生让我放弃明理汗,转而支持药木忽汗。” 李玄都道:“正是,现在的明理汗已经不再相信伊里汗,并且对伊里汗充满了怨气,如果他成为新的汗王,伊里汗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另外,以我对地师的了解,他一定会去见失甘汗,说服失甘汗成为拔都汗的附庸,到那时候,他和拔都汗完全可以立失甘汗为大汗,然后让拔都汗取代你的位置,成为诸王之首,同时也是实质上的幕后汗王。不要忘了,失甘汗同样是右五王之一,是老汗的儿子,这样就不会引起那颜们的反对,而你们却连血脉大义的名分都要丢失。” 伊里汗陷入沉默之中,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 李玄都与地师最像的地方在于他们都擅长说服旁人,有纵横家的潜质,也有好为人师的毛病。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失甘汗和拔都汗合流,大义名分、军队,他们都有了,而且都要强过明理汗和药木忽汗,在这种情况下,弱势双方必须联合起来才能生存下去,伊里汗熟读中原经典,应该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伊里汗不得不开口了,说道:“使者说的没有错,可为什么是药木忽汗,而不是明理汗?明理汗是老汗的长子,实力和威望都远胜药木忽汗这个毛头小子。” 李玄都道:“我已经说过了,明理汗经历了一场‘虚惊’之后,已经不再信任伊里汗。选择明理汗,迟早都会被反噬。就像我以前修炼的一门功法,进境神速,可也有巨大的隐患,平时并不发作,与高手相争的时候发作,顷刻间就要丢了性命,更有甚者,还会为他人做嫁衣。” 李玄都用了许多中原人的说话习惯、俗语,他相信伊里汗听得懂。 伊里汗想起李玄都在面对国师时的表现,叹息一声,算是认可了李玄都的说法。不过伊里汗还有顾虑,缓缓说道:“我从来都不在意明理汗怎么想,我更在意大阏氏的想法,对我而言,她就像母亲一样,可是现在的她已经老了,承受不了太大的打击。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要追随老汗而去。” 李玄都说道:“如果是老汗,他就不会有这样的顾虑,当然,他也不会放弃大汗的位置。” “我与老汗是完全不同的人。”伊里汗语气平静,“我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 李玄都道:“我有一个建议,让小阏氏去说服大阏氏,毕竟她们两人是姐妹。” 伊里汗皱起眉头,并不赞同,“两人是姐妹也是仇人,就像争夺大汗之位的诸王们,都是兄弟。” 李玄都道:“这不妨是看作对小阏氏的一个考验,既然她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新汗,那她就要有所行动,万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 伊里汗起身道:“那就劳烦使者将此事转述给小阏氏。” 李玄都坐在位子没有起身的意思,目送伊里汗离去。 然后李玄都将目光转向外面,平民区遭受战乱之后,不复先前的热闹,有些冷清,许多地方已经变成了废墟。 不多时后,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李玄都的对面。 李玄都收回视线,问道:“圣君满意否?” 澹台云伸手轻敲桌面,“你在帮我,还是帮你自己?” 李玄都说道:“两者都有,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阴谋可言,只剩下阳谋。既是阳谋,那说出来也没什么干系,我不在乎谁来做这个金帐大汗,我只想借着此事让金帐东西决裂,我要让拔都汗和伊里汗刀兵相向,这样,金帐就再无余力袭扰中原。” 澹台云“呵”了一声,语气中听不出嘲讽还是感叹,“那可真是功德无量。” 李玄都摇头道:“各为其主罢了。” 澹台云说道:“你走在司徒玄策的老路上,那你也不妨想一想司徒玄策的下场。” 李玄都坦然道:“不外乎是一死罢了。我行走江湖多年,不比圣君、地师那般高高在上,有过许多落魄失意的时候,经历过的生死险关更是数不胜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澹台云笑了,“是个汉子,不过现在的情况又有不同,过去的时候,你孤身一人,当然不怕死,可现在的你很快就会成家立业,有朋友、属下、结发之妻,甚至是子女,那时候的你还放得下吗?你忍心抛下那些与你志同道合的伙伴,你忍心留下孤儿寡母?” 李玄都沉默了。 人到中年,总会变得胆小,不是没有道理的。 过了许久,李玄都方才说道:“我给圣君讲一个故事吧。” 澹台云没有说话。 李玄都就当她默认了,“如果我现在遇到了地师,地师对我没耐心了,觉得我妨碍了他的大计,要杀我,那我该怎么做?” 澹台云问道:“怎么做?” 李玄都说道:“虽然我不怕死,但我也不想白白送命,所以我会跑,拼命地跑,用出浑身解数去逃命,不管现在多么狼狈,活下来比什么都强,咱们来日方长。” 澹台云笑了,“这也叫故事?” “请圣君耐心听完。”李玄都道,“可如果遇到地师的时候,我不是一个人,我身后有秦大小姐,甚至还有我们的孩子,秦大小姐带着孩子跑不快,那我该怎么做?” 澹台云一怔。 李玄都自问自答道:“我还能跑吗?我跑了,她们娘俩怎么办?寄希望于地师大发慈悲?或者是再娶一个女人?再生一个孩子?都不行,因为我过不了自己这道坎。所以我就不能跑了,我得死扛,扛得住要扛,扛不住还得扛,最起码能争取一些时间,让她们逃出去。” 澹台云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秦大小姐识人的眼光,确实比我好上许多。” 第一百二十五章 离去 李玄都开始计算自己返回中原的时间,这次金帐之行,可以说是所得颇多,于公而言,不但见证了老汗的死亡,而且也推动了金帐的内乱,已经大大超出赵政所说的“一探虚实”。于私而言,李玄都一番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国师的“遗物”长生石,又学了地师的“逍遥六虚劫”,成功跻身天人造化境,以他如今的年纪而言,有望重复澹台云的老路,以不惑年纪踏足长生境,而他比澹台云更有优势,因为他将会以“太平青领经”这门玄门正道之法步步为营,不存在什么隐患不足。 而且李玄都还有了一个大胆想法,他不能总是学前人旧学,到了这般境界,总要融汇诸家之长,有些自己的东西才是。遍观当世高手,徐无鬼自创了“逍遥六虚劫”,李道虚改进了“北斗三十六剑诀”,张静修和澹台云也应有类似手段,只是不曾示人。李玄都未必要自创功法,也可以像师父李道虚那般改进已有功法,使其更上一层楼。不要小看“改进”二字,徐无鬼自创“逍遥六虚劫”高则高矣,却难以传给弟子,对于阴阳宗并无太大裨益,如果李玄都不曾在机缘巧合下学会,待到徐无鬼离世,只怕就要失传。反观李道虚改进“北斗三十六剑诀”,上到三十六堂主七十二岛主,下到普通记名弟子,人人可学,区别在于学多学少,使得清微宗实力大涨,从当年被太平宗赶出太平山的清微宗变为今日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清微宗,固然有历代祖师辛苦经营之功,但李道虚绝对是最关键之人,被他改进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更是功不可没。 李玄都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设想,不过要等到他返回中原之后才能付诸于行。 至于金帐这方战场,就留给地师和圣君吧,这一战可以看作是西京一战的后续,而中原正道在王庭几乎没有半点根基可言,也就无从插手。换而言之,澹台云能否真正胜过自己的老师,还要看金帐一战。 李玄都算了下行程,如果他现在动身,能在正月十五之前赶回辽东,还能赶上元宵节,不过李玄都还是决定再停留几日,观望一下局势。 接下来的几日,不出李玄都的所料,失甘汗和拔都汗在地师的撮合之下,决定联手,至于伊里汗先前为老汗报仇之人就是新汗的提议,自然不再被拔都汗所承认。至于地师如何说服二人,关键就在于一个名叫乌里恩的孩子,这个孩子原本在澹台云的手中,不过地师趁着澹台云与国师激斗的时候将他夺了去。 与此同时,小阏氏也成功说服了大阏氏,虽然具体过程不得而知,但也有一些风声透出。据说是两位阏氏的娘家出面说和,再加上小阏氏本就擅长作态,去见大阏氏的时候还未进门就已经跪地谢罪,又有伊里汗从旁陈述利害,大阏氏最终被说动,屏退左右,只留姐妹两人独处,最后的结果是两位阏氏抱头痛哭,小阏氏向大阏氏许诺,如果药木忽汗成为新的大汗,他会让明理汗取代拔都汗的位置,镇守西边,伊里汗仍旧镇守东边,而药木忽汗坐镇王庭。 拔都汗之所以敢对大汗之位生出念头,就在于他掌握了足够多的军队。如果把金帐的军队十等分,拔都汗掌握了两分,伊里汗掌握了两分,老汗亲掌两分,其余诸王平分两分,众那颜再平分两分。现在老汗死了,他的亲卫分裂,分别被失甘汗和明理汗继承,而失甘汗又与拔都汗联盟,那么两人手中的兵力就达到了三分。现在伊里汗和大阏氏同意结盟,再加上小阏氏本就有诸王的支持,手中兵力差不多可以接近五分,已经超过拔都汗,对拔都汗形成总兵力上的优势。至于剩下的人,他们多半会等到双方决出胜负之后再去拥立新汗,而不会贸然参加战争。 所以小阏氏的许诺也十分有诚意,让明理汗取代拔都汗的位置,等同是将王庭五分之一的兵力交给了明理汗,确保明理汗有足够的自保之力,就算新汗想要秋后算账,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战场上的事情,并非兵力多就能稳赢,小阏氏一方的兵力名义上很多,可距离王庭尚远,诸王集结军队需要时间,尤其是伊里汗的麾下大军,为了防范辽东铁骑,还在驻守边境,不能轻动。可与西北大周接壤的边境却是承平日久,拔都汗更是有备而来,他的大军已经向王庭开拔,在这种情况下,拔都汗反而可以在短时间内形成以多打少,如果小阏氏和伊里汗应对不慎,损兵折将,强弱之势互易不过在一战之间。 正因为这个原因,伊里汗提出了抛弃王庭的决定,退往子雪别汗和月即别汗的领地,在这个过程中,集合兵力,待到全部兵力集结完毕之后,再与拔都汗进行决战。不过如此一来,双方各自有一个隐患,拔都汗的背后是西北,伊里汗的背后是辽东,双方交战之时,都有可能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之中。 当然,这也不是绝对,澹台云虽然掌握了西京,但时间太短,地师在西北深耕多年,潜在党羽众多,这些人不敢公然抗命,可拖延一二却不是难事,战机稍纵即逝,短暂的拖延已经足够。至于辽东,他们的视线并不在金帐,而在关内,而且辽东崛起的时间太短,没有充足的准备远征金帐,无论是兵力,还是后勤粮草,都无法支撑辽东大军进入不熟悉的草原深处长时间作战。 想到这儿,李玄都感觉有些惋惜,如果此时的中原是一个强盛的帝国,那么就可以趁机发动远征,彻底解决这个多年的心腹大患,可惜现在的中原朝廷太虚弱了,虚弱到维持中原的统治都已经力不从心,偌大一个帝国摇摇欲坠,就算敌人内讧,也只能暂且缓一口气,而无余力发动反击。 最后,李玄都又与伊里汗见面一次,告知伊里汗关于也迟的事情,因为老汗的死,也迟不愿留在王庭,他认为自己不是做官的材料,没了老汗的庇护,很难胜任怯薛军第二都尉,所以他决定跟随李玄都前往中原,见识一下中原的江湖。伊里汗没有反对,也不曾惊讶,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这一次他还见到了伊里汗的夫人,一个中原女子,姓萧。 对于这位萧夫人,李玄都听宁忆说起过,却没有太大感触,因为天底下的苦命之人实在太多了,不说那些饿死的无辜百姓,就说他身边的周淑宁,父母双双被杀,还是死在眼前,岂不是比萧夫人更为可怜。再说李玄都,甚至不知父母何人,萧夫人最起码还有十几年的光阴承欢父母膝下,更是不能相比。说到底,人在乱世之中,见惯了各种悲惨之事,就会逐渐变得麻木。寻常百姓,不知为何而生,也不知为何而死,只剩下浑浑噩噩。李玄都纵然不是寻常百姓,却也不剩下太多同情之心了。 这位萧夫人似乎对李玄都很感兴趣,问了许多关于中原的事情,李玄都看在伊里汗的面子上,一一作答。不过当萧夫人将话题引到东海李家和秦家上时,李玄都心中生出警惕,回答道:“若是草原战事结束,还望伊里汗和夫人不吝赏光,来喝我的喜酒。” 伊里汗不置可否,萧夫人笑颜如花,“一定。” 第一百二十六章 归途 李玄都带领宁忆、石无月、也迟,一行四人踏上了归途。临行之前,澹台云主动见了李玄都一面,将“大宗师”还给了他,算是李玄都帮她拉拢伊里汗的报酬。 按照原本的计划,宁忆和石无月要原路返回,可现在局势发生变化,西边是拔都汗的大军,正好石无月提议要为东家贺喜,一行人干脆直接前往辽东。 如果赶在元宵节前回去,李玄都还能与张海石见上一面,因为张海石作为男方长辈要前往女方家中下聘。 李玄都很忙,与秦素定亲之后,他就要返回太平宗,毕竟他还是太平宗的代宗主,仅靠陆夫人替他坐镇太平宗也不像话。 四人都是天人境大宗师,可以日行千里,只是石无月不想走得太快,一则是她的确行动不便,二则是草原景色异于中原,难得来上一趟,不妨走得慢一点。 此时四人就在一处干涸的河谷之中,生了一堆火,火上烤了一只全羊。 石无月亲自动手,先是掏空内脏,然后切开若干小口,涂抹调料入味。好在李玄都身上最不缺各种七零八碎的东西,这都是他当年孤身行走江湖时备下的,除了调料之外,他甚至还取出一个炉子、一只茶壶、一盒茶叶。说起来,这还是当年钱玉龙送他的旧物,可钱玉龙如今已是不在人世。 石无月处置完光溜溜的全羊,又净手取了雪水开始煮茶,动作行云流水,也赏心悦目。 宁忆看得惊奇,“石姑娘还精通厨艺和茶道。” 他现在还是无法称呼“石头”,只好称其为“石姑娘”。 石无月做完一切之后,拍了拍手,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沉静,说道:“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只是当年闲暇时学的,本想着日后……都是些陈年往事,不提也罢。本来我都快忘了这些,今天恰巧想起来了。” 说到这儿,她望向李玄都,说道:“多谢掌柜的‘太平青领经’,让我想起了许多忘掉的事情。” 如今李玄都已经将“太平青领经”修炼至大成,距离圆满只剩下一步之遥,感悟自然不是先前可比,于是他又整理出一套全新的功法送给石无月,石无月修炼之后,效果显著,不过多年的玉牢幽闭之苦,给她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伤害,想要完全恢复,还需要时间。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自家人不必说两家话,说实话,石前辈这般客气,我还真有些不太习惯。” 石无月抿嘴一笑,“其实以前的我……又胆小,又怕事,还懦弱,烟烟就经常欺负我。也不能算是欺负吧,就是那种朋友间的玩笑,她总要说了算,我没有什么主意,就是她的小跟班、应声虫。可人总是会变的,烟烟自从姐姐死后就变了许多,而我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竟然敢跟师姐决裂,还敢叛出宗门。这些事情,开了一个头之后,就再也止不住了,接下来我加入了牝女宗,认了冷夫人做师姐,再后来又离开冷夫人,靠着那人横行一方,得了个‘血观音’的名头,现在回想起来……” 说到这儿,石无月脸上露出追忆之色,“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大梦一场,朦朦胧胧,那般不真实。” 李玄都没有过这种感受,他的过去,无比的真实,让他一刻不曾忘记,正因为有了过去的经历,才有了今日的李玄都。 不过宁忆却感触很深,“十五年间真梦里。我也有过这种经历,现在回想起来,仍是感慨良多,就好似大醉一场,酒醒之后只剩下荒唐。” 李玄都笑着缓和气氛,“所以你们一个是‘如梦令’,一个是‘醉太平’。” 宁忆和石无月相视一笑。 片刻的沉寂之后,石无月将洗茶的水倒掉,开始煮茶。 也迟问道:“使者,他们为什么称呼你掌柜?掌柜是什么意思?” 换成任何一个经常与中原商队打交道的金帐人,都知道“掌柜”是什么意思,可惜也迟不在其列,他常年跟随老汗左右,并不熟悉民生。 李玄都解释道:“是主事人的意思。” 也迟点了点头,“头领的意思。” 李玄都本不想说得这么露骨,因为他不想让六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太过等级分明,可也迟的性子,很难让他明白什么叫中原人的含蓄。 李玄都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是吧。” 也迟问道:“我能加入吗?”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可惜人满了,没有你的位置。” 说到这儿,李玄都下意识地看了石无月一眼,如果是以前的石无月,这时候一定会跳出来,把自己的“杂役”位置“大方”地让给新人,然后再装出勉为其难的样子说自己做个副掌柜就好了。可是今天的石无月并没有这么说,只是低头安静煮茶,对于这种事情浑不在意。 这是曾经的石无月,也许正是这样的石无月才会让宋政动心。石无月在来草原之前,时而咬牙切齿地直呼宋政姓名,恨不得生啖其肉,时而深情款款地称呼宋郎,似乎还在当年。可是现在的她不愿再提起他,只是以“那人”称呼,对于宋政究竟是如何下场,她也不再关心。 细说起来,她上一次见到宋政,已经是十几年前了。 这样的石无月让李玄都感觉有些陌生,他更习惯那个口无遮拦的石无月。在这一刻,他甚至有些后悔,质疑自己是否应该传授石无月功法,李玄都想起了自己的心魔,也许那个疯疯癫癫的石无月就像一个心魔,是另一个石无月,而他却亲手泯灭了她? 不过李玄都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的心魔是因为修炼“太阴十三剑”所致,与石无月并非同一种情况,就像一个人经历打击之后总会性情大变,孩子也会长大,曾经的宁忆是杀人如麻的魔头,与现在的宁忆相比,更是判若两人。 就在这时,石无月忽然朝李玄都望来,两人视线交汇,然后石无月冲他眨了眨眼,眼神中闪过一抹狡黠。 李玄都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摇头失笑,笑自己的胡思乱想。 石无月还是那个石无月,过去的她是她,现在的她还是她。 茶煮好了,石无月为每个人都斟上一杯,七分满,不过不包括她自己,她又开始收拾烤羊。 李玄都捧了一杯茶,用眼角余光望向宁忆。此刻宁忆的目光刚好落在石无月的侧脸上,在火光的映照下,石无月的脸庞显现出平日里罕见的恬静。 李玄都觉得眼前这一幕很温暖,温暖并非来自于篝火,而是来自于家人、朋友、伙伴。他享受这种感觉,有些时候,百姓和天下的概念太过宽泛,看不到也摸不着,可家人和朋友却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的存在,他们就像是船锚,让李玄都这艘漂泊的航船得以固定在港口中,获得片刻的安宁和休息。 宁忆的视线没有在石无月身上停留太长时间,石无月让他想起了很多旧人旧事,他想起了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可故事中的两个人却变得陌生,他回忆的时候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一样。 李玄都忽然说道:“当年我在清微宗的时候,曾与一位一辈子庸庸碌碌的师叔攀谈,他一生心心念念之事就是报仇,因为他的妻儿老小都被仇家所害,他说时隔多年,被杀家人的面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仇恨这种情感却越发强烈,此时就算摆在他面前两个选择,一个是复活家人,一个是报仇,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报仇。” 宁忆转过头来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拍了拍他的肩膀,“阁臣,不要被一个‘情’字蒙蔽了双眼,无论是爱,还是恨。” 宁忆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苦笑。 李玄都长长叹息一声,“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第一百二十七章 紫公 朝阳府城外有一座驿亭,是为官场上用来迎接新任上官到任之地,不过自从赵政到任辽东之后,此地就几乎未再用过,平日里冷冷清清,可今日却是一反常态,陆续有人赶来。放眼望去,有年轻公子,有壮年文武官员,还有满头霜白却气态富贵的老者,甚至还有少许女眷。 这可就奇了,若说是新官到任,一般只有官员迎接,这些地方豪强士绅不必出面,江湖人物更不会靠近半分,可这次来的人中,竟是官员、士绅、江湖人物皆有,差不多朝阳府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齐了,甚至还有从燕州、辽州、奉州等地赶过来的。 辽东号称铁板一块,这些人大都熟识,甚至是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不是世兄就是世叔,因为平日里居于各地,所以见面的机会不多,此时互相见礼之声不绝于耳。见礼之后,按照家世、年龄,渐渐分成了几个不同的小圈子,那些老哥们、老兄弟,少不得追忆往昔,唏嘘感慨,年轻人则是高声笑谈,意气风发,壮年之人多是一家之主、中流砥柱,则是谈着如今关内、草原的形势。还有女子们单独围成了一个小圈子,小声议论什么,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北地女子与江南女子不大相同,江南女子大多温婉似水,而北地女子则英气十足,原因众多,主要还是江南文风鼎盛,故而礼教森严,将女子约束到了极致,北地尤其是关外辽东,本就苦寒,又战事频繁,所以尚武习气浓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骑马游猎也是寻常。 今天能来此地的女子大多家世不俗,因为自从当年女帝之后就再无女子为官的先例,所以女子们不大关心官场上的事情,那是父兄们操心的事情,她们更多关心一些家常事,比如说秦大小姐的定亲,以及赵大小姐的婚事。 按照世俗的眼光来看,女子十五岁及笄,也就到了嫁人的年纪,三十多岁就当上祖母的更是大有人在,按照这个标准来看,秦大小姐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无奈人家的家世、相貌、才情样样都好,更是秦大老爷的掌上明珠,宝贝得不得了,正所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大老爷都不急,想要把女儿多留几年,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如今终于定亲,亲家是与秦家门当户对的李家,在辽东的众多夫人小姐眼里,这自然是件值得讨论的大事。 东海李家以及齐州与辽东隔海相望,女子们对于那里并不陌生,当然知道李家的家业几何,而李家新姑爷的底细也被打听得差不多了。 “我听说那位李先生可是被李大老爷赶出了清微宗。”一名瓜子脸的小姐低声说道。 “我也听说了,不过我后来又专门打听了,清微宗和李家不是一回事,李公子虽然离开了清微宗,但还是李家之人,小定那天来的那位,正是李家的老姑奶奶。”一名鹅蛋脸的小姐轻笑一声,“再者说了,李公子如今是太平宗的宗主,太平钱庄都是太平宗的产业,也不逊于清微宗多少了。” “说起太平宗,我听我爹说起过,那可是与江南连着。”一位嘴角有美人痣的女子伸出双手食指比划了一个连线的动作。 “这你就不懂了。”鹅蛋脸的姑娘压低了声音,“最近传出风声说秦大老爷要续弦,也是为了要跟江南连着,这老的连着,小的也连着,双管齐下,这样才牢靠。这里面都是谋划,说起来咱们这位秦姐姐到底是没逃过去,还是要走联姻的老路。” 此话一出,几名女子都忍不住叹息一声,她们这些世家女子,未嫁人前尊贵无比,父母宠着,兄弟敬着,可嫁人之事却是由不得自己做主,嫁作他人妇之后,少不得要侍奉丈夫、孝敬公婆,再也没有做女儿时的快意了,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男子要奔波劳碌支撑门户,女子也逃不过去,既然享受了家族的尊荣,就要为家族的兴盛绵延尽一份力。 一名女子说道:“秦大老爷再怎么宠爱秦姐姐,再多留几年,也最终是嫁人了事。不知那位李公子性情如何?” 美人痣的女子小声道:“我听说这位李公子是有过婚约的,对象是张老相爷的千金,后来张老相爷倒了,那位张大小姐吞金自尽,李公子为了张大小姐才一直未娶。” 瓜子脸的女子将信将疑,“不能吧,我可没听说过有什么婚约,只听说李公子与张相爷的公子交好。若真如你所说,秦姐姐嫁过去之后,岂不是要被他冷落?” “谁说不是呢?不过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喜新厌旧。这位李公子真要那么专情,一辈子不娶好了,还不是做给人看的。” “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要是被那些老爷子们听到,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你爹少不得要把你禁足一个月。再者说了,这婚姻大事又不是我们这些小辈能做主的,还不是全看长辈的意思。” “我看未必,那李公子年纪轻轻就是一宗之主,岂会做不了自己的主?联姻不假,还是看上了秦姐姐。” 与女子们不同,男子们不大在意定亲结亲,更在意的是天下大势。 一名身着三品武馆袍服的高大武将道:“听说辟帅已经准备撤兵,想来入关已是不远。” 此言一出,一名同等品级的文官立刻问道:“此话当真?难不成那些关于金帐的传言是真的?” “飞剑传书,这还有假?金帐老汗之死和王庭之乱,已经传遍草原,纸包不住火,根据我们安插在王庭的暗探传回的消息,这次王庭之乱,牵扯众多,乃刺汗、失甘汗、明理汗都与汗位失之交臂,其中最大的功臣却是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原使者,那拔都汗本想要黄雀在后,可无奈有中原使者穿针引线,直接促成了伊里汗和小阏氏结盟,两王一东一西,势必要决一胜负。”武官哈哈一笑,“若非如此,咱们何必等在这里。” 文官也是养气功夫颇深之人,可此刻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和激动,以拳击掌,“真乃不世之功也!” 一名不曾身着官服的总督府幕僚轻抚胡须,“王庭一炬,金帐大乱,一扫我大魏二十余年之阴霾,只在朝夕之间,若是部堂能趁此时机入京主政,则大业可成,天下可定。而李先生之青名必将共日月同辉。” 周围众人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有侍卫高声道:“总督大人到。” 原本热闹的驿亭内外骤然一静,所有人肃容正色,然后就见辽东总督赵政一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行来,随行的还有秦素、秦道远、景修、胡良、秦不一、秦不二、赵玉等人,除了闭关的秦清和远在齐州的秦道远,秦家的主要人物已经到齐。 赵政看了眼身旁的秦素,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数月不见,可是百年?是我请紫府去金帐的,侄女不会怪罪世叔把?” 秦素脸色微微一红,赶忙摇头道:“世叔哪里话,是为天下之故,乃是紫府生平所愿,他不会有半分怨言,我也如此。” 赵玉打趣道:“这就是夫唱妇随?” 秦素大羞,只是碍于诸多长辈在前,不好动手,只能狠狠瞪了这个丫头一眼。 赵政微微一笑,望向驿路尽头。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众人等得有些心焦的时候,一行四人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顿时,周围的兵士发出了雷鸣般的呼声。 李玄都领着宁忆、石无月、也迟走近驿亭,赵政率领众人快步上前相迎,主动拱手行礼,“昔日有王玄策一人灭一国,今紫府实不逊于王玄策,真乃万世之功也!” 秦道远也随之拱手贺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可挡百万师。百战之身,万民之福!” 在两人开口之后,众人齐齐行礼,“恭迎紫公。”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小别 公,是尊称。能被尊称为公之人无非几种,一是位尊之人,二是德高望重之人,三是年老辈高之人,四是主公,五是身故之人,六是心无私而有大功之人。 赵政被称为正公,一是因为位高权重,二是因为属下称呼主公。李玄都虽然地位不俗,但还未到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澹台云这等高度。而他年纪轻轻,更谈不上德高望重和年老辈高,今日之所以被众人尊称紫公,皆因他是大功之人。 当初赵政请李玄都去金帐,至多就是刺探消息,推波助澜,万没想到局势发展如此之快,又是如此诡异,在数月之间,王庭已经有了一分为二的趋势。对于辽东来说,对于整个中原来说,这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李玄都拱手向众人还礼,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公’之一字,折煞玄都了。” 赵政挽住李玄都的手,笑道:“紫府过谦了,如此彪炳功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何当不得?” 李玄都看到了秦素,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儿女情长,两人只能对视一眼,然后说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要与正公详禀。” 赵政看了眼左右,众人心有灵犀地落后几步,只剩下李玄都和赵政并行。 李玄都轻声说道:“玄都不敢贪天功为己有,实不相瞒正公,此事波谲云诡,地师徐无鬼、圣君澹台云、‘魔刀’宋政纷纷出手,否则以我一己之力,如何能撬动偌大王庭?而老汗之死,又牵涉到了金帐国师,我不过是见机行事罢了,旁人不知地师和圣君之事,将他们所作所为归结到我一人身上,一人灭一国之赞誉,我实不敢当。” 赵政脸色动容,有了片刻沉默,然后说道:“地师也好,圣君也罢,还有宋政,他们居心不良,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如何当得万世青名?而紫府甘冒奇险孤身远赴金帐,全无为己之私念,只有为天下苍生之公心,如何当不得此等赞誉?紫府勿要过谦了,若无紫府从中合纵连横,只怕此时金帐已有新汗,万无今日东西交战的局面。所以这‘公’之敬称,非你莫属,你就要莫要谦让了。” 说罢,赵政抓住李玄都的手腕,抬高了嗓音,“我已经派人设下筵席,既是为紫府接风洗尘,也是为紫府庆功,紫府,请!” 李玄都苦笑无言,只能随着赵政登上他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总督衙门行去。 到了总督衙门,有铳炮齐鸣,又有乐师奏起古曲《将军令》。 正堂上早已设好筵席,皆是巨大圆桌,因为来客太多,甚至屋内摆放不下,摆到了院子里,李玄都自然要入正席,一番谦让之后,李玄都与赵政分别坐了宾主之位。 李玄都不耐这种应酬,可随着他的身份不断拔高,这种应酬也会越来越多,还推脱不得,李玄都只能耐下心来与席上众人推杯换盏,而且频频有人主动向他敬酒,他也只能来者不拒。 一番觥筹交错下来,李玄都不曾化解酒力,故意带了几分醉意,这才得以脱身。 李玄都独自一人来到总督府的后院,看着未化的白雪,怔怔出神。 就在这时候,有人从后面伸手蒙住他的双眼,手掌微凉。 李玄都抓住来人之手,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了许久,身后之人轻声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李玄都回答道:“没想好要说什么。” 平心而论,两人之间的感情,并不像书中的才子佳人那般海枯石烂,也没有什么海誓山盟。在外人看来,两人定亲,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双方长辈为了利益而促成的一桩联姻。 事实上,李玄都有点说不清两人这么快就定亲到底是因为情势更多一些,还是因为爱恋多一些,还是那句老话,没人能抛开利益只谈感情,也没人能抛开感情只谈利益。所以李玄都很少去想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忽然又浮上心头,李玄都不禁有些感慨。 就在两年前,他何曾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与秦素结为夫妻,那时候的秦素对他来说,是一个很遥远的陌生人。到了今朝今日今时,竟是有些忐忑。 情之一字,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从何而终。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与这个人是好是坏并无绝对关系。白玉微瑕,秦素也不是完人,而李玄都见过的其他女子,各有各的优点,可她们只有一点,不是秦素。 纵有千般好,只因你不是她。这便是一个“情”字的无解之处了。男女之情,不是亲情,也不是友情,所以不需要长时间的沉淀和积累,有时只因一眼、一言、一笑,就可定情,就算时间长些,也不过数月年余的相处,这便是缘分。 有些人看不透这个道理,觉得数年如一日的死缠烂打、一片痴心就能换来对方的真心,殊不知这等作为只能换来怜悯和不屑,不喜欢的还是不喜欢,就算最后委身于你,也不过是没有更好选择的凑合罢了,换而言之,骑驴找马,找到千里马之日,便是一脚踢走驴子之时。 秦素对于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却体恤李玄都的奔波辛劳之苦,舍不得说半句重话,“你的伤势好些了吗?没有复发吧?” 李玄都笑了笑,“已经彻底解决了,不仅如此,我还因祸得福,再上一层楼。”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露出浅浅的含蓄笑容,为李玄都感到高兴。 李玄都接着道:“这次金帐之行,遇到了地师,地师把我的心魔拔除,也带走了我的一身修为,可在机缘巧合之下,澹台云又把国师的‘长生石’丢到我的手中,我由此练成‘太平青领经’和‘逍遥六虚劫’。对了,你知道吗,澹台云其实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很霸道的女人。” 秦素不喜欢在两人久别重逢并且是独处的时候提起别的女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然后把手抽回。她本以为李玄都会抓住不放,可这次李玄都却是松开了,这让秦素吃了一惊,又有些不安。 李玄都转过身来,望着她,慢慢靠近。 秦素开始脸红,不安如潮水一般退去。 李玄都忽然笑道:“我这次去金帐见到了老汗,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老人,他给我讲了一个道理。” 秦素问道:“什么道理?” 李玄都伸出手,“沙子就在手中,越想紧紧握住,沙子越容易从指缝间溜走。” 秦素红着脸问道:“我是沙子吗?” “不。”李玄都重新握住她的手,“我是想说,那是因为一只手不够大,两只手合拢便可以将沙子包裹住,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秦素先是一怔,然后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李玄都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们定亲了,接下来就是成亲,成亲之后就是一家人,夫妻本一体,所以就要相互扶持,同舟共济。你不是我手中的沙子,我也不是你手中的沙子,我们不要担心谁会溜走,而是合起手掌,同进共退。” 秦素觉得耳朵发痒,越发羞涩,却没有躲闪,“我还以为你又要胡言乱语,做登徒子呢。” 李玄都感慨道:“转眼之间,我已经快要而立之年,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师、为人主,总是轻佻可不成。” 秦素对于“为人夫”早有心理准备,可听到“为人父”,却是连耳根子都变得通红,本想说你哪有儿女,可转念一想,李玄都肯定会顺杆往上爬,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己,于是便闭口不言。 算计落空的李玄都也不气馁,上前一步,把她拥在怀里,轻声道:“素素,我想你了。” 秦素的身子微微一颤,脸不红了,眼圈却是有些发红,“我也想你。”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关内形势 两人的小意温存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听有脚步声和说话声远远传来。秦素下意识地要离开李玄都的怀抱,可李玄都偏偏在这个时候不松手了,秦素大羞,轻轻捶打了下李玄都的胸膛,小声道:“快放开我。” 李玄都玩笑道:“都要成亲的人,还怕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吗?” 秦素面红过耳,不敢高声斥责,只能低声哀求,“别闹,如果让小玉那个丫头看到,我就别想在她面前抬起头了。” 李玄都终于舍得放开秦素,秦素赶忙整理了下其实并不凌乱的衣衫,仔细地抚平每一个微小褶皱,又用手理了理头发,最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脸不那么红。 李玄都忽然明白以前的秦素为什么喜欢戴面具了,戴上面具之后,就没人能看出她在脸红。 不多时后,胡良和赵玉一起走了过来,隔得老远,就听赵玉就说道:“我早就说了,秦姐姐肯定是来见未婚夫了。” 秦素偷偷瞪了李玄都一眼,显示自己的先见之明。 李玄都拉起秦素的手,主动迎了上去。 方才太多外人在场,李玄都甚至来不及与这些亲近朋友说上几句话。见到胡良,李玄都取出“大宗师”丢还给他。 胡良接住“大宗师”,有些惊讶,因为他把“大宗师”交给李玄都的时候,就已经认定了这把刀多半是回不来了,如今完璧归赵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李玄都知道胡良在想什么,解释道:“这把刀的确是差点就人带走了,不过我帮人家做了一件事,又换回了此刀。” 胡良问道:“宋政?” 李玄都摇头道:“是澹台云。” 胡良愈发震惊。 李玄都将王庭争斗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听得几人惊讶连连,尤其是赵玉,在听到国师竟然就这么死了的时候,不由问道:“国师为什么不飞升呢?” 若是以前的李玄都,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过如今的李玄都晋升了天人造化境,距离长生境就只剩下一步之遥,对于天道的无形规矩感悟更深,明白其中缘由,回答道:“飞升,不是一种法术,也不是对敌的手段,而是一种仪式,就好比道士设下法坛驱邪、超度、祈雨,不能被干扰打断。长生地仙想要飞升需要一段时间的准备,在这个过程中,飞升之人必须要专心致志感悟天道,身与天地相合,道门将这个过程称呼为‘开天门’,当然,并非打开一扇真实存在的门,就好似金丹大道不是修炼出一颗金色的丹丸,只是一种比喻。当时双方交战,如果国师选择飞升,且不说能否身外旁骛地‘开天门’,就算能,也无异于束手待毙,只会死得更快。” 秦素好奇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有,比如说提前设下阵法,让别人无法伤及自己。或是直接引下天劫,我听澹台云说过,天劫降下之时,旁人不能插手,否则就是引火烧身,如果国师在天劫还未散去的时候选择飞升,旁人谁也阻拦不得。不过话又说回来,国师如果只是为了飞升,也没必要引下天劫了。” 赵玉摇了摇头,“又是天道,又是飞升,听着都是神仙。” 李玄都笑道:“神仙和凡人也没太大区别,无非是力量更大一些,可神仙一样贪慕权势荣华,要不怎么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说话时,几人来到一座水榭之中,周围的湖面已经结冰,还未化冻,冰面上又覆盖了一层白雪,白茫茫一片,并没有什么景色可看。 不过李玄都并不在意,望向水榭外的白雪,问道:“最近中原有什么变化?” 胡良已经接替景修成为补天宗的北辰堂堂主,对于许多事情知道更多,回答道:“主要压力还是来自于儒门,儒门已经不想再忍了,可又缺乏彻底开战的勇气,于是他们用了惯用的手段,造声势,泼脏水,切断中原与辽东的生意往来,严禁各地商人向辽东出售火器、盐铁、粮食,要彻底孤立辽东,围困辽东。”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说道:“看来儒门是希望辽东服软,重归朝廷的统治。正好辽东富庶,可以剜辽东的肉,补朝廷的疮。” 胡良点头道:“硬刀子怕伤到自己,只好用软刀子割肉。” 赵玉问道:“要说富庶,江南是为天下之最,儒门为什么不去割江南的肉?” 李玄都反问道:“儒门弟子都是什么人?” 赵玉一怔,回答道:“都是读书人。” 李玄都点点头,又问道:“哪里的读书人最多?” “当然是江南的读书人最多了。”赵玉一下子明白了,“是了,剜肉补疮,怎么能剜自家的肉?当然是要别人多出血了。” 李玄都沉声道:“当年朝廷要开海,士绅反对,于是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等地方豪强坐大。朝廷要收商税矿税,士绅仍旧反对,理由是与民争利。可国库要戍边平乱,要抵御金帐大军,无钱怎么办?他们说只好再苦一苦百姓。好一个再苦一苦百姓,小民百姓辛劳一年不过勉强糊口,又加征赋税徭役,再有天灾,顷刻间就是家破人亡。于是有了流民遍地,西北五宗和青阳教趁势而起,席卷半壁江山。朝廷为了镇压流民,只好放权给地方总督,让他们自行筹粮募兵,这就导致了地方总督与各地豪强联合,成自立之势,不听朝廷号令,尾大不掉。到头来,天下无论辽东、西北、江南、中原,百姓皆苦,朝廷只剩下一个花架子,试问,谁人得利?” 赵玉有点心虚,因为她家就在地方总督之列,而秦姐姐家则是被李玄都点名的地方豪强之一,当然,李玄都本人也是出身自地方豪强。 胡良摇头叹息,秦素沉默不语。 李玄都缓和了语气,“我之所以相助正公,就是因为放眼天下,正公治下的辽东算得上世间的一块净土,最起码没有流民遍地,也没有饿殍遍野,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房,这便是太平。” 李玄都又问道:“关于儒门打压辽东一事,东海和江南那边,都是什么态度?” 这次换成了秦素回答,“老李先生和大天师都拒绝了儒门的拉拢,不过他们也没有与儒门翻脸,在表面上,还是尊重儒门,毕竟儒门才是三教之首。” 李玄都道:“师父和大天师都不愿意给儒门做嫁衣,而且没了辽东之后,儒门就要反过头来打压他们了,这个道理很简单。合纵连横,从来都是弱者联合对抗强者,强者最多就是分化弱者,毕竟谁都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秦素道:“儒门的势力很大,可是自从那位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一个领袖人物,使得儒门就像一盘散沙,纵使这次迫于外界的原因联合起来,内部仍旧是争执不断,有些儒门弟子为了打击异己,甚至不惜为辽东说上一两句好话,只为凸显对手的不堪。” 李玄都笑道:“这是儒门弟子的风格,党争更在国事之上。” 赵玉早就对那个远在中州的万象学宫十分厌恶,此时听得李玄都出言讥讽,不由笑出声来。 秦素如今也是忘情宗的宗主,却没有赵玉那般乐观,说道:“所以辽东诸公才会如此推崇紫府,紫府这次可是帮了大忙,没了金帐的威胁,辽东就能专心应对关内,如果被金帐和关内两面夹击,辽东只怕要元气大伤。” 李玄都叹息一声,“任重道远。” 第一百三十章 比剑 李玄都应付完总督府的接风宴和庆功宴之后,在晚上还有一场家宴,既然是家宴,自然就是秦李两家了,除了李玄都和秦素这对主角之外,还有李非烟、张海石、秦道远、秦不一、秦不二,以及陪着李玄都从金帐返回辽东的宁忆、石无月、也迟三人。 李非烟对于石无月的改变十分惊讶,这让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年轻时光,在她像秦素这个年纪的时候,那是她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时光,用话本中的说法就是快意恩仇、逍遥自在。那时候的她,上有老父宠爱,下有姐姐和姐夫看顾,还有两个好朋友兼跟班,一个是李道师,一个就是石无月。如果人生有四季,她在三十岁之前,都是春天。 如果一个人前半生太过顺遂,后半生就有可能步步坎坷,老父离世之后,李非烟遭受了一个又一个的打击,最重身陷囹圄之中,而她当年的好姐妹比她更惨,不管怎么说,李道师还是对李非烟心存畏惧,李非烟从未在夫妻相处中受过半点委屈,姐妹二人自始至终也是姊妹情深,至于被困镇魔台,好歹能看风景,还有一个张非山解闷。可石无月就不一样了,与师姐萧时雨反目,又被情人抛弃,最终落入暗无天日的玉牢之中,没人说话,只有一片黑暗,最终在各种打击和折磨之下,心智失常。 李非烟脱困后再见到石无月时,对她的怒意并非仅仅因为当年她的一意孤行,还有些怒其不争,尤其是看到她疯疯癫癫的样子,李非烟总会生出一种复杂心绪,似是石无月总在提醒着她,让她回想起美好与痛苦并存的过去。 不过到了今天,李非烟再见到恢复部分清明的石无月,却是忽然有了放下的念头。她的侄子李玄都,曾经跟随在她的身后,可现在已经不再需要长辈的照拂,反而使得长辈们逐渐变为他的附庸。他常说一个道理,人要往前看,不要总停留在过去,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无论痛苦美好。 相较于李非烟,张海石更在意李玄都身上的变化,张海石是世上为数不多的天人造化境高手之一,对于同境之人的气息更为敏感。所以就算李玄都不说,他也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李玄都的境界变化。 师兄弟二人这么多年也算是心有灵犀,张海石只是略微惊讶地看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就明白师兄的惊讶为何而来,主动开口道:“师兄,你我二人许久未曾比剑了,不如今天再比一回?” 所谓“比剑”,其实是清微宗中传授剑术的一种方式,类似于喂招又不完全是喂招,更偏向于实战,因为在实战之中,剑术进境更快。张海石当年与李玄都没少比剑,前提是张海石不动用真实修为,只是比拼剑术。至于生死相斗的剑术之争,则被称为“斗剑”,玉虚斗剑由此而来。 张海石笑道:“用饭的时候不谈这个,咱们待会儿再找个地方较量一下,正好在座的都是高手,也让大家品评一下。” 听得张海石此言,在座之人都来了精神,要知道两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过招,那可是罕见,真要说起来,长生地仙屈指可数,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同样寥寥无几。 待到晚宴结束,在秦素的带领下,众人移步,来到一处专门用来比武的校场。此地广阔,呈方形,长宽各有百丈,以青石铺就,周围有旌旗、兵器架和座椅,又有仆役专门点起火把,照得灯火通明。 据说此地是秦清年轻时修建,为此还铲平了秦府中好些园景意趣,若是从上空俯瞰,就会发现章法有度的秦家大宅在这一块突兀地出现了一块极不和谐的空白,与周围格格不入,故而当时的秦清被人取笑为牛嚼牡丹。不过后来随着秦清的地位日高,很少有人敢再提此事,渐渐地也都习以为常。 此时张海石和李玄都就站在此地,相隔大约十余丈,手中没有兵刃,只有最普通的木剑,没有任何特异之处。既然是比剑,总要有个输赢,因为是只论剑术,所以谁手中的木剑先被毁去,谁就输了。当然,这不能说明两人的实力高低,却能给这次比剑做一个终结,否则两人比上三天三夜,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张海石是再平常不过的右手持剑,可李玄都却是一改常态,变为左手持剑。 张海石有些惊奇,玩笑道:“难道紫府悟透了‘太阴十三剑’的根本妙义就是左手剑?” 李玄都道:“不瞒师兄,我已经把‘太阴十三剑’忘了,这是我自创出的一套剑诀,比不得老爷子的‘北斗三十六剑诀’,还望师兄指教。” 张海石笑道:“有意思,我倒要见识下紫府的自创剑诀。” 话音方落,张海石身形已经掠出。 平心而论,在李玄都遇到的所有对手中,抛开长生地仙不谈,张海石是威胁最小的,也是威胁最大的,威胁小是因为张海石不会痛下杀手,威胁大则是因为张海石是最了解李玄都的人。毕竟李玄都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更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张海石在这一点上远胜其他所有天人造化境高手。 面对张海石的这一剑,李玄都不敢大意,左手运剑,却是采取了守势。 张海石一凛,只觉得李玄都这一剑中竟是没有半分破绽,难以仗剑直入,更无法攻其要害,而且守中带攻、攻中有守,不得已之下,张海石只能横剑一封,剑尖斜指,也是守中有攻。 李玄都只得随之变招,转眼之间,两人便拆解了二十余招,可两人手中的两柄木剑却始终未曾接触分毫。两人都是当世剑术大家,剑术变化繁复无比,双方剑招中并非没有破绽,只是招数变幻无方,无法攻其瑕隙,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两人都是料敌以先,常常是一招还未用尽,对方已经做出应对,于是不得不变招。 张海石自创有“四海潮生剑”,不过此剑关键在于气势雄浑,与“太阴十三剑”一般,都要顶尖修为作为支撑才能显现真正的威力,所以不适合用来比拼剑术,于是张海石便谨依李道虚所创“北斗三十六剑诀”要旨出剑。虽然“北斗三十六剑诀”名义上只有三十六式,但实则是将天下各宗剑道要义兼收并蓄,纵然只有三十六式,也是以普天下剑道为根基,精妙绝伦。 若论对“北斗三十六剑诀”的掌握,李道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李道虚之下,张海石敢称第三,没人敢称第二,就连李玄都也不例外,所以在过去的比剑中,李玄都基本上都是输多胜少,偶有胜出,也是因为张海石大意放水。 今日却是不同,张海石没有丝毫松懈,将自身剑术修为展现得淋漓尽致,可李玄都却不落丝毫下风,他用的不是“北斗三十六剑诀”,而是一套似是而非的剑诀,看似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影子,又仿佛是专门为“北斗三十六剑诀”准备的,处处克制,若非“北斗三十六剑诀”经过李道虚的去芜存菁和千锤百炼,而李玄都用的剑诀还有缺陷,张海石早就败下阵来。 张海石越斗越惊讶,他见识广博,很快就发现端倪,这套剑法其实是“北斗三十六剑诀”的镜像一面,以此为主干然后又被李玄都添加了许多枝叶,比如慈航宗的“慈航普渡剑典”,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以及太平宗的各种剑诀。 不过张海石又隐隐觉得,这套剑诀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更不是一个大杂烩,那些枝叶倒像是李玄都的障眼法。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南斗 “北斗三十六剑诀”包罗万象,也就导致了每个人修炼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不尽相同,就好比是同一个字,不同的人,用不同的笔法写出,会变成截然不同的形状,相同的是字的神意。 在李玄都的几位师兄弟中,李元婴是看到了一个“快”字,唯快不破,一柄单手轻剑将速度拔升到了极致。李太一看到了一个“兼”字,道术兼用,阴阳交融,他干脆用了双剑,而且随着修为的增进,用的剑也越来越多。陆雁冰的资质最差,进境缓慢,还未找到自己的路,只是亦步亦趋,泯然常人。而张海石则从“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看到了一个“势”字,由此自创出了“四海潮生剑”,剑势雄浑,以势压人。 至于李玄都,要分成两个阶段,以天宝二年为界限,在前半个阶段,李玄都看到了一个“力”字,务求将一身所学融入到一剑之中,与李元婴是两个既然不同的方向,李元婴是积少成多,用无数个小伤将人置于死地,李玄都是务求一剑毙命。所以那个时候李玄都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一言不合便拔剑,拔剑便伤人杀人,从无留手一说。 其实武学是随着主人的性情变化的,一个心怀慈悲的高僧很难用出让人生不如死的狠辣手段,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也不会用处处留情的慈悲招式。所以李玄都在天宝二年之后开始反思过往,改变的不仅仅是他的想法,还有武学的理念。后半个阶段的李玄都不再重视“力”,甚至因为与师父的理念不合进而对整个“北斗三十六剑诀”都产生了动摇,李玄都仍是修炼使用“北斗三十六剑诀”,但只是当做一件器物,不再性命交关,同时他开始广泛涉猎诸家之学,大到与“北斗三十六剑诀”并列齐名的“慈航普渡剑典”、“太阴十三剑”,小到寻常掌法、拳法、指法,想要从中找出一条自己的道路。 最终,李玄都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别人的东西终究是别人的,学得再像,也是别人的,所以师兄张海石要创出“四海潮生剑”,因为最适合“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只有李道虚,如果一味去学和模仿,无论如何也无法超越李道虚,永远也谈不上弟子不必不如师。以前的李玄都也好,李元婴、李太一也罢,因为修为尚浅,眼界不足,只停留在学的阶段。这不是错的,想要走出自己的路,前提是学会走路,创的前提就是学。如今李玄都学贯诸家之后,终于走上了一条新路,不过他没有像徐无鬼那样直接自创功法,而是像师父李道虚那样,将自己所学全部归类、总结、整合,熔于一炉,然后改进。 因为李玄都反对李道虚,所以这套新的剑诀就像“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反面。 张海石是李玄都最信任的人,故而李玄都没有藏私,将自己精心准备的剑诀全部展现出来,只有直面这套剑诀且精通“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人才能感受到这套剑诀的妙义所在。可惜陆雁冰不在此地,否则观看两位师兄比剑,绝对会对她的剑道大有裨益。 此时两人已经交手百余招之上,不曾动用半分气机,可是仅仅凭借体魄之强韧,手中木剑就发出阵阵呼啸破空之声,就算二人失去了所有气机,只凭这一手剑术和体魄蕴含的强大力道,便是寻常归真境高手也不是对手。 此时的围观之人中有秦道远、秦不一、秦不二、秦素、宁忆、石无月、也迟、李非烟,无一不是天人境大宗师,秦道远虽然不是补天宗弟子,但秦家的家学渊源,也是一身不俗修为,只是有兄长名头在前,他平日里又鲜少出手,这才名声不显。若论境界修为,不知比三弟秦道方高出多少。而秦素也没有辜负李玄都的一番辛苦“栽培”,终于在李玄都前往金帐的这段时间中,成功跻身天人境界,总算没有被李玄都落得太远。此时一众天人境大宗师观战两人比剑,无一不赞叹,又觉自身之不足。 在观战众人中,唯有李非烟精通“北斗三十六剑诀”,感悟也更深一些,一开始的时候,张海石和李玄都还在试探阶段,出招较为保守,李非烟结合自身所学,只觉受益良多。可看到后来,两人剑术中的许多妙处已经无法在第一时间领略,尤其是李玄都的新剑诀,有时候李非烟看到一招之后,不免停顿一下思索其中精要所在,可就在这停顿之间,李玄都和张海石已经又拆解数招,这数招到底如何拆,她是全然的视而不见了。 李非烟骇异之余,不由暗忖:“紫府剑道之高,一至于斯。若是他和我比剑,就算不用境界修为压我,我最多坚持二百余招就要认输。我这些年来被困镇魔台,虽然也能专心致志钻研剑道而无俗务分心,但终究有一层窗户纸未曾突破,比之他们两人要差得远了。” 其实李非烟不是在资质上不如张海石或者李玄都,之所以陷入瓶颈之中,是因为她一味去学而没有自己的道路,而且镇魔台上清静是清静,却也无人交流,犹如闭门造车。张海石和李玄都不通,他们二人分别自创了属于自己的剑诀,由此突破桎梏。 剑术修为高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不再拘泥于固定的招数,就如徐无鬼运用“太阴十三剑”,从不会一板一眼地用哪一剑,而是将其完全打乱,然后重新拼接,甚至可以同时运用数剑的神意。其实比剑也是如此,剑术是死的,人是活的,除了精熟剑诀剑术之外,有极大一部分依赖用剑之人的灵悟,一到自由挥洒无规无矩的境界,皆看应变之道,就好比做文章,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张海石和李玄都的比剑已经突破过了二百招,也就是李非烟自认不敌的界限,张海石虽然还能坚持,但也渐渐落入了下风之中,毕竟他最精通的还是“四海潮生剑”,而不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不得已之下,张海石只得用出“四海潮生剑”,李玄都也曾学过这套剑诀,可是与张海石相比,远远谈不上精通,哪怕没有雄浑气机的支持,仅仅凭借体魄,张海石也将“四海潮生剑”发挥出骇人的威力。剑招不再精妙,而是以剑势取胜,哪怕是简简单单的横剑,也有横扫千军之势,让人不能以巧破力。 “四海潮生剑”分为四篇,分别是东、西、南、北,其中东海篇融汇了“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妙义,南海篇取用了慈航宗“慈航普渡剑典”的部分妙义,北海篇取用了补天宗“天问九式”的部分妙义,唯有西海篇,是张海石的自创。张海石没有像李玄都那样学过这些功法,可他曾与补天宗、慈航宗的高手有过交手,对于其招数自不陌生,他不求形似,只求四五分神似,将其融入到自家所学之中,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于是有了西海篇。 此时张海石便用出了西海篇,在外人看来,他的剑招竟是与李玄都变得极为相似,二人攻守趋避,配合得天衣无缝,不似是比剑,倒像是在练剑拆招一般。 唯有李玄都明白,这是因为师兄弟二人走了一条相似却不完全相同的道路的缘故。所以两人剑招的像又不像,正如张海石所预料的那般,“慈航普渡剑典”也好,“太阴十三剑”也罢,亦或是“天问九式”等其他所学,只是枝叶和障眼法,并非这套新剑诀的主干。 面对如滚滚大潮的“四海潮生剑”,李玄都的剑招彻底展露峥嵘,剑势同样浩大,可又不乏精巧,就像苍穹之上的星罗棋布,自有规矩方圆。 张海石终于明白了,“这是太平宗的‘南斗二十八星阵’。” 李玄都摇头道:“师兄错了,这是‘南斗二十八剑诀’。” 第一百三十二章 剑诀 李玄都这套新剑诀的根本不在于“慈航普渡剑典”,不在于“太阴十三剑”,也不在于“天问九式”,而在于“太平青领经”。如今李玄都的一切功法,五大玄功也好,亦或是“逍遥六虚劫”也罢,其实都是“太平青领经”的一部分,这部传承自古时太平道的大成之法就像一块土地,而李玄都剑道则是根植于这块土地上的树木,无根之木不能独活,所以其他剑诀只能是枝叶而不能是主干,主干必须与“太平青领经”紧密相连的。 “太平青领经”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清微宗的“玄微真术”,一部分是太平宗的残缺版“太平青领经”,从这两大部分中又衍生出“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星阵”。后来李道虚改进了“北斗三十六剑诀”,使其成为当世三大剑诀之一,而“南斗二十八星阵”还是老样子,已经无法与“北斗三十六剑诀”并列齐名。 李玄都在跻身天人造化境之后,就把目光落在了“南斗二十八星阵”之上,决意效仿师父,改进“南斗二十八星阵”,对于旁人来说,想要将阵法改为剑诀,自是千难万难。可李玄都是当世唯一练全了“太平青领经”之人,难度就要降低许多,又有李道虚改进“北斗三十六剑诀”珠玉在前,再加上李玄都所学的其他两大剑诀,以及秦素教给他的“天问九式”和张海石传授他的“四海潮生剑”,李玄都得以初步创出“南斗二十八剑诀”,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也是继往开来,真正有了被后世弟子视作开山祖师的资格。 李玄都道破“南斗二十八剑诀”之后,剑招陡然一变,开始极尽变化之事,仿佛是以剑法演阵法之道,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注重气势,没了气机的支撑之后,威力就要减去大半,此时不过勉强为之,反倒是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并不受此限制,时间一久,高下自见。 在三百招之后,张海石手中的木剑终于难以支撑,寸寸碎裂,化作无数碎木屑随风飘散。 张海石的脸上并没有太多失落神色,反而还有几分笑意,“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若论剑术一道,只怕只有老宗主才是你的对手了。 ” 李玄都随手一丢,手中木剑高高飞起,然后直直落在校场边缘的兵器架上,不差分毫,说道:“师兄过谦了,如果你我斗剑而不是比剑,胜负殊为难料,而且这套‘南斗二十八剑诀’还有许多不足之处,远远比不上老爷子千锤百炼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今日比剑,我也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 张海石笑了笑,伸手一抓,那些随风飘散的碎木屑又重新被他吸纳到掌中,然后重新凝聚成一把木剑。已经步入老年的张海石其实比李非烟还要小上几岁,可看起来却要比李非烟苍老太多,如果不明详情,说他和李道虚是同辈之人也不会让人意外。张海石凝视着手中的木剑,上面还残留着一道道细微剑痕,正是这些剑痕导致了木剑最终寸寸碎裂。 片刻之后,张海石将手中的木剑丢给李非烟,“师姑也帮忙参详一下。” 被李玄都这样的年轻人称呼为“姑姑”,李非烟是很受用的,因为这让她觉得自己还没老,哪个女子不怕老?可被张海石这种看起来比自己还老的人称呼为“师姑”,李非烟就有点不大自在了,这好似在提醒她已经老了。李非烟面上不显,伸手接住张海石丢过来的木剑,木剑上的剑痕可以让李非烟细看那些被她错过的剑招。 这也是李玄都的用意所在,他邀请张海石比剑,不是为了炫耀,而是要请二师兄帮助自己完善这套“南斗二十八剑诀”,想要完善,自然要先了解。张海石也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所以才会重塑木剑,并将其交给李非烟。 李非烟虽然略逊于李玄都和张海石,但同样是一等一的剑道大宗师,对于剑道自然有不俗的见解。她收起木剑,说道:“这是小事,紫府和素素的终身大事才是要紧事,你要多上心。” 在李道虚的六位弟子中,张海石是一个异类。他既不是李家义子或者女婿,也不是清微宗中其他几大家族出身,虽然姓张,但是与上清张氏没什么渊源,他是带艺投师,年纪并不比李道虚小太多,甚至比司徒玄策还要大上稍许,与李道师、李非烟等人年岁相当。所以张海石与李道师、李非烟等人相处时,并不拘于辈分,虽然口上称呼“师姑”,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平辈论之,而张海石尤其喜欢依仗境界修为欺辱小师叔李道师。 哪怕在以怪人著称的清微宗中,张海石也是一个怪人。不过对待大师兄和四师弟的事情,张海石一向上心,尤其是李玄都,无论李玄都走到了何种地步,始终还是那个被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听李非烟如此说道,他立刻回答道:“放心就是,如果有什么纰漏,我提头来见。” 说起此事,秦素就有些扭捏,秦道远接过话头,“关于‘大定’的事情,我已经与海石先生商议过了,定在了正月十五,正好元宵节。” 此事旁人都已经知晓,唯有李玄都还不知情,所以就是说给李玄都听的。为了此事,秦不二每日忙得不行,照此时的婚嫁习俗,大定后三个月就要迎娶的。虽然李玄都不是入赘,但秦素却是独女,所以仍旧要在秦府中留出大小姐和姑爷的住处,一切都要按照新房布置,不仅要家具摆设要换新的,而且还要合乎规矩,秦不二只能亲自盯着。 李玄都听到正月十五,惊讶道:“这不是已经近在眼前了吗?” 张海石笑道:“正是。” 当夜,李玄都不得不离开秦府,跟随李非烟和张海石前往清微宗在朝阳府中买下的一处府邸,这儿有张海石从清微宗调来的人手。毕竟是李道虚认可的婚事,清微宗中还是十分重视,这百余号人手护送着聘礼从清微宗乘船北上,前几天刚刚赶到了朝阳府。 当李玄都进来的时候,聚集在院中的众人纷纷行礼,不是口称四先生,因为李玄都已经不是清微宗之人。而是口称二公子,这是一个极为陌生的称呼,因为李玄都在李家李道虚这一支中行二,老大是李元婴,老三是李太一。 不过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清微宗即李家,李家即清微宗,所以很少人用二公子去称呼李玄都,多是按照师门排辈称呼为四先生。 李非烟笑着解释道:“都是李家之人,有些辈分小的,还要称呼你一声叔叔。” 李玄都笑了笑,抱拳还礼,“诸位,有劳了。” 虽然李玄都已经不是清微宗弟子,但谁都能看得出来,副宗主和二先生对于此事极为上心,谁也不敢在这个的大喜的日子里扫了二位的兴致,更何况四先生也不是寻常人等,俨然已是江湖上的巨擘人物,于是纷纷还礼道:“为二公子效力,不敢称劳。” 李玄都想了想,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匣子太平钱,望向站在前方的一个年轻男子,略微沉思后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叫李如……彦?” 年轻男子道:“是。” 李玄都将太平钱交到他的手中,“银钱不多,不过是讨个彩头,给大家分了吧。” 李非烟和张海石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李如彦的身上,他是李元婴的人,本不该来,可身上没有重要差事的李家子弟实在不多,只好把他拉来凑数。 两道目光让李如彦如芒刺背,赶忙双手接过匣子,恭敬道:“谢二公子。” 第一百三十三章 嫁娶 每每想到李家,李如彦就忍不住心中腹诽。老宗主才是现在的李家家主,可偏偏老宗主这些年来不大关心李家的事情。虽说李家的事情和清微宗的事情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合在一起的,但毕竟还有一部分和清微宗没什么关系,比如说婚丧嫁娶。按照道理来说,家主不管事,夫人又故去了,就该由长子长媳出面,张海石一个外姓人更不该插手其中,偏偏还有一个李非烟,她是长辈,是现任家主的小姨子,更是上任家主的女儿,夫人的妹妹,许多族老都要卖她一个面子,她在这种不涉及李家根本利益又是家主默许的事情上说话,就算是李元婴也不能说一个不字。 李家子弟当然不在少数,可李家子弟也是清微宗的核心精锐,大多在清微宗中担任要职,随着清微宗的势力不断扩张,他们不会只守在齐州和东海这一亩三分地上,而是分散于大江南北。他们可以在成亲当日前来道贺,却不能为了“大定”而千里迢迢赶到辽东,可“大定”最好还是有几位李玄都的同辈人,且地位不俗,以示尊重。于是刚好无事在身的李如彦就被抓了苦差。 李玄都瞧见李如彦这副模样,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李家为了保持强盛,一直有义子和女婿可以掌权的传统,李道虚就是以女婿的身份登位,而李玄都、李元婴、李太一等人都是义子的身份,这种传统可以保证李家代代有英才,不存在青黄不接,长盛不衰,但也有极大的隐患,少了血缘的联系之后,李家更像一个宗门,而不是一个世家,世家中本就不多的亲情在李家更是淡薄到近乎于无的程度。 此时的李玄都对于李家的绝大部分人来说,的确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李玄都刚刚才秦家回来,不管怎么说,秦家在表面上还是万众一心的模样,再瞧自家这边,就差把明争暗斗写在脸上了,李玄都不由有些意兴阑珊,挥手示意众人散去。 虽说李玄都早就看透了这些,但他偶尔也会感念家人族人,有句话说得好,越缺少什么就越想要什么,李玄都自小孤儿,若说对于家族没有半点执念,却是欺人了。不过李玄都很快就抛开这种略显软弱的想法,恢复了平日里的淡然,继续完善自己的“南斗二十八剑诀”。 正月十五,是李家向秦家下大定的日子,于是李玄都一大早就带着队伍前往秦府。 李道虚不是挥霍之人,却也从不会在银钱上小气,他从自己的私库中拔出了一笔银钱用来给李玄都成亲,张海石也没客气,置办了一份足够体面的聘礼,料子都是从江南采买的,湖绸蜀锦;四季各色衣裳都是从织造局定制的,虽然不合规矩,但权势和银子是个好东西。还有各色珠宝首饰,均是出自李非烟的珍藏。当年李公夫妻为两个女儿准备了两份极为丰厚的嫁妆,李卿云死后,因为没有儿女,所以她的那份嫁妆也到了李非烟的手中。虽然李非烟后来离开了清微宗,但这两份嫁妆却还是她的,无论是李道虚,还是李道师,除非是不要脸面了,否则都不会去动女人家的嫁妆。无论李非烟怎么处置自己的嫁妆,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除此之外,还有李玄都也不知道功用的东西,用各种精巧器皿、锦盒装着,未必如何珍贵,但代表着某种含义。就像一张礼单,贵重的不是礼单本身,而是对应礼单的礼品。 早就人得了消息,守在街道两旁,人山人海,目送着这支陌生的队伍往秦家大宅行去,队伍中除了百余名李家子弟,还有两百名普通弟子,两人一抬,使得队伍足有半条街那么长。围观之人多是艳羡的目光。而秦家也派人守在门前等候迎接,负责报礼单入库。 对于聘礼,秦道远很满意,也暗暗松了口气。 秦道远知道自家姑爷虽然声名显赫,又是太平宗的宗主,但是对于银钱一事并不如何上心,身上没有太多余财。可结两姓之好,讲究的就是一个面子,秦家虽然不缺这些,可如果李家的聘礼太过寒酸,在外人看来,就是李家轻视秦家,不把秦家的女儿当一回事,如果秦家收下了聘礼,就是软弱,或是有求于李家,如此一来,秦家算是名声扫地,这是秦道远万万不能容忍的。 如今聘礼一事上没出纰漏,说明李家那边没打算玩什么花招,或者就算有什么花招,也被张海石和李非烟压下了。接下来就是根据李玄都和秦素的生辰八字,定下一个合适的嫁娶日期。 另一边,秦家也在准备秦素的嫁妆,因为是大老爷独女的缘故,秦家上下格外重视,偏偏秦素生母早亡,府里没有个正经女主人,秦不二虽然是女子,但让她负责新房就已经是勉为其难了,再让她一个没有嫁人生子的女子负责这个,可真是强人所难了。最后,还是请了东府的二夫人,也就是秦道远的夫人,秦素的叔母,让她亲自主持,在秦素生母嫁妆的基础上,又增减了一些。 大户人家的嫁妆不仅仅是金银细软和家具摆设,最重要的还是各种产业,比如说田地庄子,铺子生意,还有确定陪嫁的丫鬟。若是江湖中人,有时还会陪嫁一些其他东西,比如说神兵利器,或是神功秘法,全看各家情况而定。这些虽有成例可参照,但也要根据具体情况斟酌。 嫁妆首先就是新房的家具,可李玄都居处未定,到底是辽东,还是东海,亦或是太平宗,未有定数,所以秦家干脆准备了三套紫檀木的家具,从客厅、书房到卧室偏厅,一应俱全,然后又是衾被枕褥、四季衣裳、尺头衣料等物事,皆是供新人用的。再就是各色摆设古玩,书画、瓷器、玉器、珍珠、珊瑚、翡翠、金银器,应有尽有。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首饰,均是取用名贵材质,由上等巧匠打造而成,而且还是成套的,风格样式各不相同,以价值而论,未必就比古玩摆设便宜了。 这些加起来,就有百余口箱子之多。 不过这些还不是最值钱的,真正值钱的是陪嫁的产业,这一块是秦清在闭关之前亲自敲定的,首先就是田地一百垧,一垧十五亩,一百垧也就是一千五百亩,另有齐州置地五百亩,合计两千亩。当今孙阁老位极人臣,整个家族百年经营也不过才良田二十万亩。另有各地产业二十处,多是位于帝京、金陵府的繁华地段,其中就包括李玄都和秦素商议好的青萍书局。还有陪嫁侍女四人,管事娘子八人,管家八人,家人四十户。 这些都是秦清的私产,不是秦家的公产,所以秦家上下并无异议。当然,秦家不是白送东西给李家,按照规矩,这些都是秦清给女儿的,是秦素的私产,就像李非烟的嫁妆,与男人没什么关系,李玄都无权处置,只能传给儿女,如果没有子女或者和离,还要收回秦家。 这份嫁妆,要在成亲的前一日送到李玄都的府上,如果是小门小户,恐怕连放的地方都没有,所以李玄都置办新府势在必行,又是一笔开销。 李玄都不喜欢豪奢,可在这件事上,他和秦素都还做不得主,因为是两姓之好,关乎到秦家和李家这两个大家族的脸面,谁也不肯让人笑话,同时也关乎到秦素的面子,在当今世道有个风气,婚事越隆重,嫁妆越丰厚,婆家人就越不敢慢待了新妇,反之亦然,所以无论李玄都如何想,他只能接受。 第一百三十四章 敬贺正旦 大定之后,距离成亲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李玄都不打算继续留在辽东,他决定过几日就动身前往太平宗。秦素本该乖乖留在家中待嫁,可秦大小姐哪里愿意,自然要在大婚之前与情郎“私奔”。 对此,秦道远早已没了什么恼怒,只剩下无奈,毕竟兄长都听之任之,他这个做叔叔的何必做恶人。 李非烟和张海石倒是颇为支持,因为当年的李非烟就是这么做的,哪怕是与李道师成婚了,她也仍旧是自行其是,不过李非烟有个好处,她不搞双重标准,她不让李道师管自己,也不会对李道师做什么指手划脚,所以这些年来,夫妻两人都很“自在”,就像没有成亲一样自在。至于张海石,他是出了名的怪人,他不像师兄司徒玄策或是师弟李玄都那般志向远大,他更唯心一些,他把李玄都当作亲人,秦素数次与李玄都生死与共,那么秦素也是亲人,对待亲人,张海石总是宽容温和到让人惊讶的程度。当然,对待敌人,张海石也心狠手辣到让人惊讶的程度。只是这些年来,张海石的敌人已经变得很少很少了,就像张海石的亲人一样少,偶有几个,都是他暂时无法奈何的大人物。 不过在此之前,李玄都还要召开例行的清平会。 新的一年,李玄都有必要与盟友们问一声好。 这次的清平会,所有人全部到齐:“清平乐”李玄都,“金错刀”秦素,“剑器近”李非烟,“醉太平”宁忆,“如梦令”石无月,“青玉案”李如是,“玉蝴蝶”韩月,“浣溪沙”宫官,“撼庭秋”玄真大长公主,“卜算子”陆夫人,“佛霓裳”苏云媗,“钗头凤”百媚娘,“清平调”周淑宁。 在两年的时间中,李玄都构建了清平会,而清平会的核心则是完全听命于李玄都的太平客栈,再加上太平宗,这让李玄都在江湖上有了三重截然不同的身份,一个完全公开,一个完全隐蔽,一个半公开半隐蔽。 众人的身影出现在七宝宫后,高坐七宝台上的李玄都首先拱手道:“玄都敬贺诸君正旦。” 在清平会中,李玄都是唯一不需要刻意隐藏身份之人,因为会中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所以清平会之主的身份是一个半公开的身份。 众人纷纷起身还礼,“敬贺城主正旦。” 所谓“敬贺正旦”,就是今日恭贺新年的意思。 李玄都示意大家请坐,然后慢慢环顾一周,说道:“转眼已是天宝八载,屈指算来,距离帝京之变已经过去了六年。” 听到这句话,“撼庭秋”玄真大长公主的心跳骤然加快,仿佛耳边都响起了心跳的声音,因为她立刻就想起了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玄真大长公主的第一反应就是李玄都还想要复仇,而且现在的他距离复仇已经越来也近。 怀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佛霓裳”苏云轩,因为她也是帝京之变的亲历人之一,甚至当年李玄都坠境还有她的一份功劳。只是她远比玄真大长公主熟悉了解李玄都,知道他不会意气用事,所以也就更为镇定。 相较于两人的心虚,“金错刀”秦素和“浣溪沙”宫官就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负担,两人当时都没有参与此事,尤其是秦素,那时候的她不仅仅是远离帝京,甚至还远离江湖,江湖上只有秦大小姐的传说,却少有人见过秦大小姐的真容。因为刚刚与李玄都见过面的缘故,也因为两人已经正式定亲的缘故,秦素甚至没有太过在意李玄都说什么,她的思绪开始胡乱发散,就像在私塾里走神的小孩子,看上去在听先生讲课,实际上在想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东西。秦素很快就想到了自己在清平会中的代号“金错刀”。 金错刀就是钱币,恰恰是秦素出钱帮助李玄都创立了太平客栈。这很难不让秦素产生联想,“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紫府这个坏东西该不会早就想到了今天吧?” 李玄都继续说道:“六年了,也到了该做个了结的时候。” 这句话不是李玄都一时兴起,而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并结合当下形势之后才说出口的。 这句话让清平会众人心思各异。 “李玄都要进京了?不,没那么简单,他应该很清楚,一个人进京是没用的,他是要与辽东大军一起入关。”刚刚从江南返回帝京不久的玄真大长公主如此想道,对于自己的判断没有半点怀疑。 “如此说来,结盟是势在必然了,那么师父她老人家与‘天刀’之事只怕也是快了,我和秦素倒真成了姐妹,真是造化弄人。”苏云媗心情复杂,下意识地望向正在怔然出神的“金错刀”秦素。 “天下大变,我们天乐宗虽然早已封山,但有静禅宗和太平宗的先例在前,也难保不会受到池鱼之殃,总要想一个稳妥办法,不如再撤回辽东?毕竟说起来,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浑天宗、真传宗可是并称辽东五宗。”如今的天乐宗当家人百媚娘开始考虑自家以后的路该何去何从。 宫官想得就更深远一些,“李玄都如此信心满满,难不成他又得了什么机缘?可他早已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如果再进一步,那可就是天人造化境了,若果真如此,他这个年纪的天人造化境高手几乎必然有望长生。”念及于此,宫官又想起自己以前对李玄都的种种示好,以及他与秦素定亲的消息,一时间感慨万千,不知是悲是喜。 便在这时,陆夫人忽然开口岔开了话题,“近日来听闻城主孤身远赴金帐,刺杀老汗,搅乱王庭,使得金帐诸王同室操戈,不知是真是假?” 陆夫人话音方落,其他人就精神一振,集中注意力,这也是他们想知道的事情。 这里面,宫官对于此事略知一二,但是王庭的具体经过还不清楚。 至于早已知情的宁忆、石无月、秦素、李非烟几人,也望向李玄都,看他打算如何利用此事。而并不大关心国事的百媚娘等人,更是头一次听说,也颇为震惊好奇。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简短说道:“我并未刺杀老汗,老汗是死于金帐国师之手。金帐国师与假扮成失甘汗的‘魔刀’宋政密谋夺取金帐大汗之位,并将杀害金帐老汗的罪过栽赃于我,幸而澹台云出手,我方能脱困,我在逃脱之后,联手伊里汗,集合诸王,击退宋政的叛军,又与伊里汗进入国师的洞天之中相助澹台云围攻国师,最后关头徐无鬼突然出手,击杀金帐国师。失甘汗未能顺利夺位,诸王并起,于是金帐陷入内乱之中。” 七宝宫中有了长久的静默,虽然李玄都否认了自己刺杀老汗之事,但一个又一个的大人物,还是让众人感到震惊,金帐国师、圣君澹台云、地师徐无鬼、“魔刀”宋政、伊里汗,仅仅是长生地仙就有三人,而宋政和伊里汗更是枭雄人物,如今的西北之所以会与大魏分庭抗礼,毫不夸张的说,这两人就是始作俑者。 这还仅仅是有名之人,这么大一件事,不可能只有几个大人物下场,肯定还有更多的人,而那些人也必然不是寻常人物,只是被这些大人物给比了下去。 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淑宁忽然生出一股自豪之情,她从小就听父亲说金帐人如何如何,金帐铁骑如何如何,不知多少文人士子日日骂,夜夜哭,可哥哥却挑动金帐内乱,这是何等丰功伟绩,非豪杰不能为之。 就在这时,宫官忠于按捺不住心中波澜,问道:“敢问城主,圣君和地师如今身在何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后续 李玄都对于这个问题并不意外,因为澹台云也好,徐无鬼也罢,都不会把自己的所有谋划告诉身边人,不过李玄都并不想帮两人保守秘密,于是直接说道:“王庭分成了两派,地师支持拔都汗,圣君支持伊里汗。这是西京一战的后续,地师和圣君决定在王庭分出胜负,胜者将会得到金帐的支持。” 这个答案并未出乎宫官的意料之外,她大致明白了圣君的布局,玄真大长公主、百媚娘、苏云媗等人虽然并不像宫官那样对于此事早有听闻,但也从李玄都的话语中得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圣君和地师还在王庭,为了争夺金帐而相互敌对。 换句话来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金帐都会陷入内斗之中,无力干涉中原局势。李玄都在这个时候从金帐抽身,用意已经非常明显。玄真大长公主越发肯定李玄都的复仇决心。 陆夫人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苍鹰飞过天空,在地面留下了一片阴影,田鼠们吓得抱紧了手中的粮食。”李玄都就是苍鹰,而太平宗的老少们则是田鼠,他们视太平宗为手中粮食,生怕苍鹰会抢走他们的粮食,着实有些可笑。不过陆夫人又平添了几分别的忧虑,虽然苍鹰不会掠夺田鼠的粮食,但会直接以田鼠为食。陆夫人开始担心李玄都会将太平宗带往何方,会不会为了他的理想、大业、抱负而直接牺牲掉太平宗。如今的李玄都逐渐有了势大难制的迹象,又占据宗主的名分,如果他真想要做什么,想要制约他实在是太难了。 宫官又问了自己的第二个问题,“圣君和地师谁占据上风?”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方才说道:“圣君有极天王、罗夫人、皇甫毓秀相助,地师与宋政联手,关键在于谁能获得萨满教的支持。萨满教本是忠于国师,可惜国师败亡得太快,未能调动萨满教的主力,导致萨满教群龙无首。而国师之死,地师和圣君都脱不开关系,在拉拢萨满教这一点上,双方都不占据优势。” 宫官陷入沉思之中。金帐的形势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虽然李玄都已经抽身离开,但是金帐之乱远未到落下帷幕的时候。 宫官问道:“方才城主说国师没有来得及调动萨满教的主力,敢问城主,萨满教的主力难道不在王庭吗?” 李玄都摇了摇头:“不在。” “在哪?”宫官紧追不放。 李玄都虽然只是猜测,但是十分肯定,“大雪山行宫。” 这个名称对于在座众人来说,熟悉与否,与是否熟读道门典籍有关。比如说周淑宁,因为年纪尚小的缘故,就完全不知道,而年纪稍大的玄真大公主和陆夫人就立刻反应过来,“是当年金帐大汗召见长春真人的地方?” 李玄都道:“是,老汗将大雪山行宫送给了国师,国师在那里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不仅仅是萨满教,每年还要征召大量的奴隶前往大雪山行宫,有传言说那是国师在为老汗建造陵墓,也有传言说国师要将大雪山行宫彻底改建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我不清楚这些传言的真假,只知道那些前往大雪山行宫的奴隶没有一个能够回来。总之,大雪山行宫已经成为萨满教的老巢,也藏着国师的秘密。” 包括宫官在内,众人都是一阵静默,也包括太平客栈众人。因为这是李玄都第一次提及大雪山行宫。 周淑宁问道:“国师为什么不动用萨满教的主力或者是自己藏在大雪山行宫中的秘密?” 李玄都对于周淑宁一向很有耐心,解释道:“因为大意,因为自负,因为贪婪。打个比方,你正在炼制一颗丹药,服用之后能大增二十年的功力,然后你就可以纵横江湖。就在这个时候,仇家上门寻仇,而丹药只是炼成了一半,你如果现在取出丹药服下,只能增加十年功力,而丹药的材料十分稀有,无法炼制第二颗。如此一来,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立刻服用丹药,击败仇家,但也止步于此。第二个选择,继续炼制丹药,赌自己可以对付仇家。” 周淑宁立刻懂了,“国师选择了后者。” 李玄都笑了笑,“所有的决策到最后都是双方的心理博弈,地师尤为擅长这个,国师输得不冤。不过地师也喜好行险,比如说前不久的北邙山之战,就是地师的一次行险。” 宫官问道:“地师和圣君,城主更看好哪一位?”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说道:“我更看好圣君,因为我觉得地师志不在王庭,地师曾经对我说过,他要带走很多东西,言下之意,似乎不打算久留于王庭。” 宫官立刻反应过来,“大雪山行宫。” 一直神游物外的秦素不知何时已经回神,问道:“有谁了解萨满教或者大雪山行宫吗?” 苏云媗思索了一下,说道:“中原各宗之中,与萨满教有交情的,只有金刚宗、真言宗。” 李玄都叹道:“可惜,我们清平会中没有这二宗之人。” 宫官主动请缨,“刚才我询问了太多的问题,就由我来查明大雪山行宫之事。” 无道宗在西北乃至草原深耕多年,必定有相关的渠道和手段,从澹台云在金帐王庭的布局就能看出一二,而宫官已经成为无道宗的右尊者,自然可以调动无道宗的力量,仅仅是探查而非攻打,并不是什么难事。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道:“最近各地是否有异常?” 玄真大长公主犹豫了一下,将大年初一时天宝帝对于晋王的封赏复述了一遍。 李玄都听完之后并不惊讶,“看来晋王和太后之间……” 李玄都没有把话说完,略微沉思片刻,然后七宝宫中开始发生变化,四周出现了一道道门户,李玄都道:“若是诸位还有想要私下交流的事情,可以单独面谈。” 话音方落,秦素已经心领神会,主动邀请苏云媗进入一道门户。有了秦素和苏云媗的开头,其他人也对视一眼,各自起身,不过也有人坐在原地不动,其中就包括陆夫人。 李玄都从七宝台上下来,来到陆夫人的面前,示意两人单独面谈。 陆夫人一怔,随即起身跟随李玄都进入一道门户,里面是一座类似于偏殿的所在,摆设简朴,只有两个蒲团。 李玄都坐在其中一个蒲团上,伸手示意陆夫人请坐。 两人相对而坐,李玄都说道:“再过不久,我就要返回太平宗,不知夫人可有教我之处?” 此时二人独处,陆夫人便不再称呼城主,道:“宗主取笑了,如今宗主名震天下,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敢教宗主?” 李玄都道:“夫人过谦了。我最近不在宗中,全赖夫人费心主持宗内大小事宜,关于宗内近况,当然是夫人教我。” 陆夫人笑了笑,“宗内大事小情千头万绪,我也不知该从哪说起,不知宗主想要知道什么?” 李玄都道:“我想知道,如果我代表大天师以及其他诸宗去见清微宗的李老宗主,宗内各位长老是什么意见?” 陆夫人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大天师要议和?” 李玄都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陆夫人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在宗主返回山门之前,略微探听一下诸位长老的口风。” 李玄都道:“有劳夫人。另外,我还准备推出新的太玄榜,也请夫人有个准备。”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有何不同 结束了这次清平会之后,李玄都准备离开辽东,与他同行的除了秦素之外,还有也迟。至于石无月和宁忆,他们二人准备从陆路返回,与李玄都并不同路。 这一次,李玄都打算走海路,从海路途径东海,在楚州登岸,前往芦州。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张海石也要带领李如彦等李家子弟返回东海,正好邀请李玄都同路而行。 李玄都度过了一个糊里糊涂的元宵节,各种杂事和人情往来混在一起,让李玄都连半盏花灯的面都没见到,从始至终,没有半点闲暇,然后又要踏上路途。 这次返回太平宗,李玄都打算把先前没有做完的事情做完,虽然是沈大先生和张静修把他推上了太平宗的宗主之位,但这也只是个空名而已,直到北邙山一战之后,李玄都才算是站稳了脚跟,再通过联手陆夫人,在太平宗中掌握了部分实权。如今的太平宗,并没有哪个人说了算,李玄都不像是宗主,更像是一位身份特殊的长老。所以李玄都这次重返太平宗就是要携自己从金帐归来的名声、与辽东结盟的实力、大涨的境界修为,彻底掌握太平宗,不说一人独断专行,总要把这个宗主名位落到实处才行。 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李玄都无论是保全太平宗,还是将太平宗当作手中利剑,内部统一很有必要,最好是只有一个声音。 正月十八,李玄都和秦素离开朝阳府前往狮子口,此地是整个辽州最大的港口,大部分商船都要在此停靠,清微宗的船也停靠在此地。不过李玄都和秦素并不会乘坐清微宗的船,秦素有一艘属于自己的座船,也是秦清送给她不久的,她曾经乘坐此船去见苏云媗。 严格来说,这是一艘战船,无论是补天宗,还是清微宗,都组建有庞大的船队,李道虚将其形容为“仗剑行商”,太平时节,这些船队就是商船,乱世时节,他们就摇身一变,成为战船,只要装上火炮就可以了。朝廷荒废多年的水师在这些战船面前,既腐朽又老迈,根本不值一提、不堪一击。 不过两者之间又有区别,不管怎么说,秦家的根基还是在陆地,还是在于铁骑,所以对于战船并未太过上心。可清微宗不一样,自从立宗之初,清微宗就是扎根于东海而不是齐州,再加上清微宗曾经降伏了大批海盗,所以清微宗更重视船队的发展,其麾下船队说是天下无敌也不为过,如果有必要的话,李道虚完全可以指挥船队沿着海岸线一一横扫各州各府,大魏所有的精锐兵力都集中在辽东和西北内陆,其次就是京畿直隶一带,沿海一线基本都是兵力空虚,由地方势力占据,多半不是清微宗的对手。 这就是清微宗多次出手干预庙堂决策的底气所在。 李玄都登上秦素的座船,周围随行的皆是清微宗的船,李玄都好歹是在东海长大的,对于船并不陌生,这些船没有装载货物,可是根据吃水程度来看,应该是装载了火炮。 张海石也登上了秦素的座船,手拄竹杖,站在船头,迎风而立,衣袂飘飘。李玄都来到张海石身旁,轻声问道:“师兄,清微宗到底要做什么?” 张海石看了他一眼,“你说呢?老爷子的性情,你还不了解吗?” 李玄都皱起眉头,“老爷子做不了皇帝。” 张海石嗤笑出声,“能做也不会做。在当今天下高人中,我看不透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徐无鬼,一个是老爷子。他们两个很怪,明明不是什么清静无为之人,可偏偏不喜欢做皇帝。徐无鬼想要做帝师,总想自己培养一个皇帝,让皇帝听他教诲,如果不合他的意,就直接废黜,再换一个听话的人,也不知道跟谁置气,这大约便是好为人师的最高境界了。老爷子呢,不爱抛头露面,总喜欢藏在幕后翻云覆雨,就像双簧,在前面放一个傀儡,真正说话的是藏在傀儡身后之人,就算想做什么大不韪之事,也得装出是受人蒙骗的样子。这两个人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喜欢摆布别人,非要别人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不可,至于那个空名头,他们并不是特别在意。真正在意虚名的是张静修和澹台云,这样的人反而不可怕。因为名也是一种束缚,为了名,澹台云把宋政推向了徐无鬼,为了名,张静修甘愿主动求和。名和利,有什么不同呢?无非是所求不同罢了。”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师父把宗主之位让出去,是要找一个遮挡,大天师把宗主之位让出去,求的是提携后辈的虚名。” 张海石道:“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两人的出身不通。正一宗的家底实在太厚了,张静修从出生那一日起就注定了大天师的身份,而老爷子的发迹就要晚上许多,也曲折许多。老爷子年轻的时候,这个天下还是将乱未乱,所以只能蛰伏,待到初显乱象,老爷子已经上了年纪,于是老爷子把希望寄托于大师兄的身上。接下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大师兄死了,本来决定飞升离世的老爷子驻留人间,又收了许多弟子,也包括你。” 李玄都吃了一惊,“难道大师兄的死与师父无关?若非如此,二师兄这么多年来为何与师父不和?” 张海石脸色一寒,冷哼道:“你若想知道当年之事,就去问当事之人,不要问我。” 李玄都知道二师兄已经大为不快,于是便不再相问。当年当事之人,凶手不知是谁,大师兄司徒玄策已死,就只剩下李道虚了,可现在还不是去见李道虚的时候。 师兄弟二人沉默了片刻,张海石缓和了语气,说道:“你自己要小心,你现在的举动,有些出格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李玄都沉声道:“我知道。” 张海石眯起眼,“逐鹿天下不算什么,无非是换一个姓氏,士绅还是士绅,百姓还是百姓,可如果动摇了某些人的根基,你就会死。” 李玄都沉默了,良久不语。 他明白张海石不是危言耸听,因为国师都会死,他不会比国师更强。可他不大明白这里的某些人是谁。 张海石用手中竹杖顿了顿脚下的甲板,继续说道:“你刚刚去过金帐,你应该明白一件事,老汗死了,你扶持任何一位汗王子孙都没有问题,就算是失败了,也未必会被赶尽杀绝,因为这仅仅只是成王败寇。可如果你随便找了一个人,或是一个色目人,或是一个普通牧民,你要把他扶持为汗王,那么所有的汗王子孙都会联合起来,先把你剿灭,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中原与金帐,又有什么不同呢?” 李玄都轻声重复二师兄的这句话,然后说道:“是没什么不同。” 张海石慨然道:“当然没什么不同,那些皇帝,吓死的,落水的,死在宫女手里的,死在太医手中的,不蹊跷吗?儒道之争,输掉的是道门,占据正统的是儒门,这个天下究竟是谁说了算?难道是江湖之远的道门吗?” 李玄都再次沉默了。 张海石说道:“大师兄已经死了,死得干干净净,除了一个名字什么也没剩下,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李玄都轻声道:“有些事,不应问能不能,而要问该不该。” “大话。”张海石语气微冷,“大道理到处都是,张口就来,可是几个人能够做到?” 李玄都不想与二师兄发生争执,不过还是说道:“不去做,它们永远都是束之高阁的道理,落不到地上。” 张海石神情复杂,长长叹息一声,“如果你执意要做,那我希望不是现在。” 李玄都低声道:“这是自然。” 第一百三十七章 清平先生 船队悠悠驶过东海,船上旗帜上那个硕大的“李”字让一行人畅通无阻,每每遇到清微宗巡船,对方都要主动礼让。 进到一百零八岛的范围之后,张海石回到了自己的座船,与李玄都作别。李玄都停船目送,看着李家子弟们的船各自散去,而张海石的座船则独自驶向了蓬莱岛的方向。 秦素陪在李玄都的身旁,轻声问道:“那天……你与二师兄谈了什么?他似乎很不高兴。” 李玄都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素素,你觉得谁才是这个世道的主宰,是我们这些地方豪强吗?是帝京的皇帝吗?是长生地仙吗?” 秦素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玄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待到张海石行远之后,让人继续行船。 到了东海,距离楚州就不远了。 楚州的面积在天下各州之中属于较小的那种,又因为处在齐州、芦州、江州的夹缝之中,换而言之,处在清微宗、慈航宗、太平宗三者之间,所以没有宗门在此立足,只有一些不成气候的小门小派,使得此地成了三大宗门之间的一个缓冲地带,三教九流,来往频繁。 因为楚州靠海的缘故,许多海客在此停留,消息也算灵通,许多大事都会通过海路顺路传到此地。 辽州最大的港口位于狮子口,而楚州最大的港口则位于临海县,也是数得上的繁华之地,不输许多府城。太平宗专门在这座县城中开设了一座客栈和一家钱庄,清微宗在这里开设了一家铁匠铺子,一家绸缎庄,一家当铺,一家南北商号,慈航宗在这里开设了一家胭脂铺,一家瓷器铺,一座书斋,一家商号。 小小一座县城,能赚钱的行当被三家瓜分了半数。宗门之所以是宗门,而不是门派,关键就在于它们扎根于每个角落,不仅有人,还有钱。人护钱,钱生人,循环往复,称雄一方。 在这些铺子里面,最热闹的是太平客栈,随着太平宗重新开山,原本沉寂的太平客栈也迎来了许多变动,它们不再是太平宗的耳目,同时也肩负起赚钱的任务,陆夫人给各州的总掌柜定下了指标,总掌柜们又根据陆夫人的指标层层下发,各府的大掌柜分派到每一家客栈分掌柜的头上。这些掌柜们不能再过清净日子,纷纷绞尽脑汁扩大生意,有人在酒上动脑筋,有人在菜式上想主意,而临海县太平客栈的掌柜则是别出心裁,又请说书先生,又请唱小曲的,让客栈格外热闹。 太平客栈是江湖中人的偏爱之地,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招牌,临海县又是个四通八达之地,所以江湖豪客来往不绝。 今天太平客栈在自家门前挂了两盏大红灯笼,庆贺太平宗的新任宗主与忘情宗新任宗主定亲之事,来往的客人少不得要对掌柜道喜,口称“恭贺李宗主和秦宗主新喜”,对于这些普通江湖人来说,他们可没胆量在太平宗的眼皮底下直呼他们宗主的名姓,甚至代宗主的那个“代”字,也被有意无意地省略了,生怕犯了忌讳。 掌柜笑呵呵地一一还礼。几乎所有的太平客栈掌柜都是陆夫人的人,而陆夫人则是代宗主的人,所以掌柜很明白自己究竟是谁的人。 客栈二楼,聚集了许多江湖人物,他们有的要乘船北上辽东,有的要乘船南下江南,有的在齐州下船去直隶帝京,还有要从楚州去芦州,总之是天南海北的人物,路过此地,在这儿相聚。 对于江湖人来说,江湖上的交情十分重要,许多江湖人向往的不是天下无敌,而是江湖无不识之人,天下无陌生之地。所以在江湖中,陌生人萍水相逢却互攀交情实在是再常见不过了。 因为客栈中的喜事,这些江湖人也顺势谈起了江湖中的几件大事,首先就是金帐发生的大事,按照道理来说,远在金帐发生的事情,又与江湖没有太大关系,本不应传得这么快,可是辽东诸公为了应对儒门中人的攻势,故意将此事大肆宣扬,把李玄都的名望大大拔高,真正当得起那声“紫公”的称呼。 在辽东诸公看来,经过了金帐之事和秦李定亲之后,李玄都已经毫无疑问是自家之人,肥水不流外人田,辽东需要一个仅次于赵政和秦清的头面人物,拥有巨大的声望,然后出面与儒门对抗斡旋。对此,李玄都并不反对,权作默许。在辽东诸公看来,他们的想法与已经十分大胆,李玄都可能会退缩回避,可李玄都的真实想法却比他们还要大胆,辽东诸公没有看出这一点,还为李玄都的痛快答应而高兴。唯有张海石看出了些许端倪,他不认为辽东豪强会把李玄都带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反而担心李玄都会带着辽东豪强走上一条不归路,所以张海石才会问他到底在做什么,认为李玄都太过冒进,师兄弟二人甚至还为此有了些许的不愉快。 普通的江湖人不知道这其中的种种算计,他们只是多了一点谈资。对于辽东放出的消息,有人相信,有人不信,不过随着从金帐回来的商队越来越多,原本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言变得愈发可信。 中原使者假借议和之名刺杀了金帐老汗,又与伊里汗联合,暗算了金帐国师,图谋大汗之位。这是拔都汗那边的说法。 失甘汗和国师谋害金帐老汗,并嫁祸给中原使者,结果被中原使者识破,拔都汗是幕后指使之人,害怕事情败露,杀害国师灭口。这是伊里汗那边的说法。 这两个说法都在指责对方是杀害老汗的凶手,意图是占据大义名分,同时也把国师身死的原因推到了对方的头上,意图是拉拢萨满教势力。 无论是哪个说法,中原使者都是关键人物,再联合江湖上的传言来看,一个说法在江湖上愈演愈烈,是中原使者刺杀了老汗,报了当年的西京之仇。 这让李玄都在江湖上的声望一高千丈,不是那种比武得来的名气,而是隐隐到了泰山北斗的程度,无论是何种身份之人,提起李玄都之后都要肃容尊称一声清平先生,从清微宗和太平宗中各取一字,寓意李玄都出身清微宗却成了太平宗之主。这个新的称呼在江湖上已经传扬开来,到了后来,“清平”二字不再是别人强加于李玄都的,而是李玄都的自号。 李玄都,字紫府,号清平先生。此事必定有人推波助澜,李玄都甚至怀疑幕后之人就在自己的清平会中,否则不可能将“清平”二字把握得如此巧妙,就差把“一清天下还太平”的口号喊出来了。不过底层江湖人不会想那么多,他们只觉得“清平先生”要比“紫府剑仙”显得稳重许多,后者太过锋芒必露,像个少年青年,前者就要内敛许多,像个沉稳的中年男子,更符合中庸之道。 不过从头至尾,关于金帐的传言中都没有地师和圣君的痕迹,这也说明了一个事实,李玄都需要各种传言和壮举来增加自己的名望,可地师和圣君已经不用这些手段了,无论赞誉还是诋毁,他们手中的权势不会有丝毫变化。在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他们甚至不愿意从幕后走向台前,以免生出别的变数。 在这些江湖人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时候,从门外走来一行五人,两男两女一个半大少年。其中的一对年轻男女似乎是新婚夫妻,另外一个年轻男子像是随从,不过相貌与中原人不大一样,还有一位年长女子,不知是不是那对年轻夫妻的长辈,至于最后那个半大少年,肤色发黑,可观其行走呼吸,却是个不俗的高手,最起码有玄元境。 第一百三十八章 暗流涌动 在江湖豪客们看来,少年人尚且如此,那些比少年更年长之人又是何等境界修为?最起码也得是先天境才行,甚至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 毕竟修为是个日积月累的事情,年纪大些总是有优势的。 五人在楼上要了个雅间,没要酒菜,只是要了些茶水。 年轻随从推开窗户,可以瞧见外面的街景,他十分好奇,与金帐迥然不同的景象让他有些着迷。在他看来,这儿已经不逊于王庭,可根据使者所说,这里仅仅是一座县城,县城上面还有府城、州城,州城上面还有帝京,那才是整个中原最繁华的地方。年轻随从忽然明白伊里汗他们为何执着于南下中原了。过去没什么概念的财富、沃土,现在有了直观的感受。 桌上只坐了三人,那对年轻夫妻和年长妇人,半大少年毕恭毕敬地站在妇人身后。 妇人的目光落在窗边的仆从身上,透出几分询问疑惑之意。年轻人说道:“也迟,关上窗户,过来坐下,长生也坐下吧,不必那么拘礼。” 也迟恋恋不舍地关上窗户,坐在李玄都的身旁。 妇人,也就是陆夫人,望向李玄都,等待他的解释。 李玄都说道:“他叫也迟,金帐人,伊里汗的高足,怯薛军的第二都尉,深得老汗的信任。不过老汗死了,他在金帐没有立足之地,便主动跟着我回到中原。” 陆夫人的眼皮微微一跳,“伊里汗的高足,他的身份如果暴露……” 李玄都说道:“已经不算什么太大问题了,现在整个江湖都在传,是我杀死了金帐老汗,并和其他人联手杀了国师,你知道用意何在?” 陆夫人一怔,然后摇了摇头。 李玄都说道:“老汗有四大也先那颜,修为很高,放在中原江湖,也足以跻身太玄榜。不过老汗死的时候,他们并不在老汗身边,而是被老汗派往各地。其实我去王庭的时候,王庭正处于一个内部空虚的状态之中,萨满教的主力被国师留在了大雪山行宫,四大也先那颜离开了金帐,所以才会有如此剧变。现在都说是我杀了老汗,国师之死也和我脱不开干系,那么很快就会有人登门寻仇了。” 陆夫人一惊。 也迟也吃了一惊,“老汗不是被使者杀的,国师是罪有应得。” 李玄都笑了笑,“希望你能帮我证明清白。” 也迟郑重地点了点头,又横臂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胸膛,示意李玄都放心就是。 李玄都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多,转而说道:“夫人何必如此心急,有什么事情可以等到了太平宗再说,大可不必到这临海县来迎我。” 陆夫人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说道:“有些话不好在太平宗说,还是先与宗主说明白为好。” 李玄都问道:“是长老们有什么异议,还是其他人想要插手我太平宗的内务?” 陆夫人叹息一声,“是张静沉,大天师这段时间忙于大事,颜真人又受了伤,不在宗中,所以正一宗的许多事情都是由张静沉处置,此人与大天师很不相同,这段时间以来,有意交好大长老。” 秦素听明白了,“大长老有了靠山,陆夫人难免受些委屈。” 陆夫人又是轻叹一声:“委屈不委屈的还在其次,关键是宗内上下暗流涌动,若是宗主再不回来,我真不知要如何支撑了。” 李玄都笑了一声,“我意欲效仿当年大师兄之事,促成双方和谈,不过在这其中,倒是有两个阻碍,一个是李元婴,一个是张静沉,此二人……” 李玄都的话没有说完,可语气中透出的微微寒意已经表明了未尽之言。 陆夫人不知是今天的第几次吃惊,“何、何至于如此?”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是我的不对。不过我要找个机会见一见这位镇魔法师了,让他管好自己的手,不要胡乱插手,否则被人一刀剁下,也是自找的。” 秦素则是叹息一声,“你修为越高,招惹来的对手也就越厉害。” “此言不对。”李玄都摇头道:“修为再高,也不会平白招惹仇家,真正招惹仇家的是名和利。我招惹的对头是随着我的地位而变化,而我的地位越高牵扯到的地位也就越大,如果我是个隐士,没有利害牵扯,无论我多高的修为,他们都不会来招惹我。” 秦素抿嘴一笑,没有反驳他。 也许是李玄都的自信感染了陆夫人,她放下了心头的一块石头,又道:“宗主要重新修订太玄榜,大长老颇有微词。” 李玄都道:“在重新修订太玄榜之前,我会召集众弟子讲经演武,咱们毕竟是江湖人,道理说不通,就手底下见真章,谁高谁低,谁上谁下,一目了然。到时候人心所向,旁人也说不出什么不是。” 陆夫人当然知道李玄都的境界修为如何,早在李玄都刚刚接任代宗主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可那时候的李玄都顶多是技高一筹。这次李玄都说的讲经演武,可是把自己摆到了授业之师的高度上,那就不是高出一筹可以的,非要让人心服口服才行。就像澹台云当初欺负李玄都那样,胜得云淡风轻、轻描淡写,自己不能被伤到分毫,甚至面子上不能落半点灰,这样才能服众。 陆夫人有些犹疑不定,“宗主当真可以?” 李玄都道:“陆夫人放心就是。” 陆夫人清楚李玄都的为人,不是那种喜欢夸夸其谈的,有了他的亲口保证,也就放下心来,说道:“既然如此,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李玄都把目光转向沈长生,脸上重新露出笑容,“长生,你我有些时日没见了。” 沈长生有些面对长辈的腼腆和羞赧,不仅仅因为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还因为他是周淑宁的兄长,他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说道:“宗主好。” 李玄都说道:“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抱丹境的修为,一转眼,已经是玄元境的修为,不错。” 沈长生有些无措,他下意识地思考宗主是不是在嘲讽他,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想要被人讥讽,也是要看身份的,他还没有这个资格。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说道:“我第一次见到宗主的时候,宗主也是抱丹境,可现在宗主都是天人境了。” 对待沈长生,陆夫人时而温和时而严厉,不过是类似于母亲的严厉,笑骂道:“你个半大孩子也敢跟宗主比?” 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 李玄都摆了摆手,笑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就是先天境而已。” 然后他又伸手指了指百无聊赖的也迟,“你可以和他好好亲近一下,学一些技击之术。” 也迟听李玄都提到自己,咧嘴一笑,“虽然我打不过使者,但我的拳头也是被老汗亲口夸奖过的。” 沈长生不知道怯薛军第二都尉是多大的官,但是他听说过金帐大汗的名声,那是和中原皇帝一样的人物,能被金帐大汗赞誉,一定很了不起。 李玄都道:“你不要小看他,按照我们的境界划分,他大约是天人无量境,而且他是一位人仙一途的高手。” 沈长生肃然起敬,当年掌柜的也就是这个境界。 李玄都之所以把也迟带在身边,除了他说过的几个原因之外,还有就是因为他与徐无鬼一样的爱好了,徐无鬼喜欢向旁人传授帝王之学,李玄都则喜欢改变一些人,宁忆、石无月、沈长生、周淑宁都是他的改变对象,在李玄都看来,也迟是个很天真单纯的人,不过在伊里汗的影响下,走了一条歪路,现在他要改变也迟,让也迟走到他认为的正途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巧遇 陆夫人带着沈长生先一步离去,只剩下李玄都三人。李玄都向伙计要了一只全羊,看着也迟独自将全羊吃了个干净。李玄都什么也没有吃,到了天人造化境之后,李玄都终于开始辟谷,不是说以前的李玄都不能辟谷,而是没有必要,如今的李玄都已经不需要以血食弥补气血了,毕竟他走的不是人仙一途,对于气血并没有那么看重。 待到也迟吃完之后,三人离开客栈,往城外走去。相较于城内的热闹,城外的人烟就要少上许多,尤其是偏离了官路大道之后。楚州自古就有七山二水一分田的说法,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驿路自然也不能像北地那样平铺直叙,少不得要绕几个弯,避山躲水,曲曲折折,颇有些江南园林曲径通幽的意味,在这种情况下,走驿路就不是很好的选择了,反倒是从山水间直接插过去会更近一些。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等人没有走大道官路,更没有骑马乘车,而是直接走在荒郊野外,权当是游山玩水,也算是稍稍放松片刻。 李玄都没有父亲,也有三个父亲,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给予了他不同的教导。这三个父亲分别是:张海石、李道虚、张肃卿。他们既是父亲,也是老师。男孩最早的的老师就是父亲,他会下意识地模仿父亲的举止行为,便是言传身教中的“身教”二字。这三人教给李玄都许多,可他们之间的道理并不完全相同,甚至还有互相矛盾的地方,这就让李玄都身上有三人的影子,却又不与哪一个人完全相同。 在李玄都看来,张海石教他修身,李道虚教他齐家,张肃卿教他平天下,循序渐进。并非是说李道虚不懂得平天下,或是张肃卿不懂得齐家,而是李玄都只认可三人的某一部分,而不是全盘接受。最起码,李玄都与李道虚在平天下的做法上就有极大的分歧,难以调和。 不过在修身这方面,李玄都既不认可李道虚,也不认可张肃卿,二人都太过极端,且不说内在,只看表象,李道虚坐视发妻身故,终日在八景别院中枯坐不出,而张肃卿为了心中理想大义,置家人安危于不顾,都不是李玄都所认同的。在这方面,还是张海石最为合乎李玄都的观念。 张海石虽然是道门之人,但在修身一事却是信奉儒门礼教。圣人有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也就是亲亲相隐,对自己关心相爱的人,尤其是父母血亲,即便他们有了过失,也不忍苛责追究,兴师问罪,而动了包庇回护的恻隐之心,归根究底是一个“仁”字。 李道虚信奉的是法家,不论亲疏,大义灭亲。张肃卿虽然信奉儒家,在这一点上却有所缺失,未能做到。 张海石曾对李玄都说过,人是一张弓,开弓没有回头箭,所以事前要思一个“慎”字,太上道祖有言:“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可射出那一箭之后,就要一个“果”字,既是行必果,也是果决果断,不能犹豫,不能迟疑。事后,将弓恢复原状,不要把弓一直拉满,因为弦会绷断,所以要讲究张弛有度,该张则张,当驰则驰。 李玄都自从北邙山以来,辗转辽东、金帐,几乎没有半分歇息,这次返回太平宗,他走得并不急,甚至对于太平宗的暗流涌动也没有太过在意,他想要让自己稍微松弛一下。只是世上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李玄都想要躲开麻烦,可偏偏总是遇到麻烦。 在临海县城外三十里外有一座八龙山,在山腰位置有一座荒废多年的寺庙,这里曾经供奉佛门的八部天龙,却没有佛陀菩萨,不知何人所建。此时寺庙前的空地上,一名披甲士卒正在烤着冷硬的干粮。如今这个天气,什么干粮都被冻得石头一样,想要硬啃,非要硌掉牙不可。 在他身后的寺庙中,坐着两位身着青色官服之人,负责看押一名凡人,准备前往临海县,然后走海路前往齐州,最后押送往帝京。 犯人衣着还算整洁,但是脸色苍白,萎靡不振,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势。在他的胸口位置、小腹位置、眉心位置,还分别刺有一根三寸长的金针,让他无法运转气机。 这是两名押送者中女子的手笔,她精通各种暗器手段,出神入化,臻至化境,而这三根金针也是不俗,专门封人气机,算得上一件宝物。 女子看了囚犯一眼,轻声说道:“都督,有人来了。” 另一位看守是这个中年男子,身着青鸾卫官服,头戴无翅乌纱,也算是一个熟人,正是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大奔雷手”丁策。 丁策缓缓起身,望向门外。 那个正在烤干粮的小卒子已经被人敲晕过去,来这三人,两男一女,正是李玄都一行人。本来李玄都和秦素都会刻意藏匿气息,不会轻易被人发觉,无奈带了一个也迟,也迟在王庭的时候,只需要听从老汗一人的命令,自由自在惯了,从不刻意隐蔽行踪,他的浑身血气犹如一盏明灯,隔得老远就被别人发现。 自从天宝二年以来,丁策就与李玄都之间有过多次冲突和暗算,不过丁策从未亲自出面,换而言之,丁策只见过李玄都的画像,却没有见过李玄都的本人,这些年来,李玄都历经大起大落,无论是相貌,还是气态,都变化许多,丁策竟是没能认出李玄都。至于秦素,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无奈行踪飘忽不定,偶有几次露面,还都是戴着面具,更为神秘。更关键的一点,也迟的金帐人相貌,让丁策先入为主,想到了与金帐关系密切的西北,而不是辽东。 面对三位不速之客,丁策和女子都凝神戒备,那女子首先发问道:“来者何人?青鸾卫办事,不相干的朋友速速让路,免得伤了和气。” 丁策没有认出李玄都,李玄都同样没有认出丁策,但是他认出了那名囚犯,不知先生楚云深。 秦素也认出了楚云深,不由得思绪万千。那还是她和李玄都第一次见面,那时候的她修为平平,李玄都境界未复,结果两人遇到了追杀而来的韩邀月,无奈之下,两人只好求助于楚云深,由楚云深出手击退了韩邀月。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两人之间开始了一段维持至今的缘分。 秦素又看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没有急着上前相认,而是抬了抬手,招过也迟,说道:“你不是想要看一看中原的江湖吗?他们是青鸾卫的人,可以满足你。” 也迟问道:“青鸾卫是什么?” 李玄都道:“青鸾卫是天子亲军,相当于老汗的怯薛军。” 也迟眼睛一亮,上前一步,对丁策二人说道:“我叫也迟,来自金帐,早就想要见识下中原江湖,正要会一会各路高手。” 话音未落,也迟就大步上前,走进寺庙之中。 丁策脸色一沉,怒喝一声,这一声却不平常,夹杂着肉眼可见的蓝色雷劲,仿佛滚滚雷音,轰鸣之声,响彻不绝。 也迟的脚步微微一顿,只觉得身上一麻,转瞬就恢复寻常。若是其他人,就算是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也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接下丁策的一喝之威,无奈也迟走的是人仙一途,体魄强横,哪怕李玄都的剑气都敢硬接,更何况是区区雷音。 反倒是这一声怒喝,让李玄都辨认出了丁策的来历,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应该就是青鸾卫右都督,‘大奔雷手’丁策了。” 也迟回头问道:“右都督是个什么官?” 李玄都回答:“青鸾卫左都督相当于大都尉,还有一位右都督相当于副大都尉,他相当于第二都尉。” 也迟战意空前高涨。 第一百四十章 大奔雷手 就在也迟回头的时候,那名青鸾卫女子出手了,一蓬细针好似茫茫烟雨激射而出,攻向也迟周身各处要害。暗器速度之快,转瞬即至,哪怕是以也迟的速度也无法躲过,更何况也迟根本没想过躲闪,他任由这些银针落在自己的身上,有些甚至不能刺破他的皮膜,偶有些银针能刺入血肉经脉之中,却也无法发挥作用,因为也迟走的是人仙一途,并不依仗气机。 女子等了片刻,看也迟不见半分受制迹象,不由大惊,她最怕的就是体魄坚韧之人,暗器难以建功,她曾遇到一位佛家高手,任凭她泼洒无数暗器,不动分毫,不伤分毫,她只能主动退去。 也迟望向女子,周身肌肉一收一放,竟是将刺入皮肤的银针生生“挤”出体外,悉数飞向原来的主人。 女子伸手一卷,将这些银针又悉数收回袖中。 两人出招破招就在瞬息之间,已经足够李玄都看清女子的手法,说道:“好一招‘潇湘烟雨’,想来阁下是蜀中唐家子弟了。” 女子脸色一变,没有说话。 也迟对于中原江湖没有半点了解,又好奇问道:“蜀中,我知道,不过这个唐家是什么人?” 李玄都回答道:“江湖上除了宗、派之外,还有世家,只是大部分世家都与宗门有着极深的渊源,相互依存,比如说清微宗和李家,补天宗和秦家,太平宗和沈家,正一宗和张家等等,蜀中唐家是个例外,它并无宗门为依托,以机关、毒药、暗器雄踞蜀州江湖,最为有名的便是唐家的独有法宝‘五毒神砂’,三年成一粒,打在人的身上,即中其毒,遍体麻木,不能动弹,不多时后便会气绝身死,就算有修为高强之人侥幸不死,挂破体肤,终生脓血不止,无药可医。不知这位唐姑娘可曾练成?” 女子冷哼一声,不愿回答。 李玄都又道:“唐家在蜀中的祖宅叫唐家堡,独立一城,周围机关重重,布满暗器,进入十分困难。以前的唐家虽然声名远播,但唐家弟子很少在蜀州以外的江湖行走,行事诡秘,行踪飘忽,遇事常常不按常理出牌,为人亦正亦邪。据说唐家子弟既不愿意与正道结交,也不愿与邪道为伍,更不愿意与朝廷有什么牵扯。可我遇到的几个唐家弟子,要么为邪道中人做事,要么为朝廷做事,看来这个传言还有待斟酌。” 唐家女子轻喝一声:“阁下究竟是何人?!” 李玄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稍稍拔高了嗓音,“也迟,把这两人拿下。” 话音未落,丁策已经朝也迟的周身要害出手十八次之多,出手速度之快,使得众多残影重叠一处,就好似只出了一招,而丁策每次出手的时候,又蕴含有磅礴雷劲,据说丁策在机缘巧合之下曾经从正一宗学得部分雷法,出手之间仿佛滚滚雷霆,由此得了“大奔雷手”的称号。若是寻常归真境高手对上丁策,只会看到丁策一抬手,然后浑身上下就被雷劲侵入,麻痹彻骨,动弹不得。 不过也迟却不能以寻常人视之,他败在李玄都手中之后,又见识了澹台云的手段,对于中原江湖的印象大大拔高,到了辽东之后,有幸参加李玄都的家宴,同席而坐之人,竟无一不是与他在伯仲之间的高手,尤其是张海石,丝毫不逊色于伊里汗,就算他赤子心性,也有些被震惊到了,只觉得中原江湖高手如云,深不可测。不过真正到了中原之后,他发现像李玄都这样的高手才是少数,最起码这个丁策就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厉害。 面对丁策的十八手连攻,也迟只是出了一拳。丁策只觉得自己的手掌落在了一块金石之上,雷劲如石沉大海,而手掌更是被震得隐隐发麻。面对也迟的一拳,丁策不敢大意,双掌一圈,一阴一阳,一股巨大的螺旋雷劲随之而生,牵引着他的身形强行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也迟轻轻“咦”了一声,“你们中原人的技击之术总是这么花哨。” 也迟的一身修为是在沙场上磨砺出来的,直来直去,与江湖上的武学大不相同,相较于丁策的取巧,他就简单许多,直接一步向前,一拳打向丁策的面门。 无奈之下,丁策只能举起双掌相迎,掌风呼啸,声势如雷,与也迟的一拳正面相撞,响起无数气爆之声,震得这座破旧寺庙摇摇晃晃,无数灰尘簌簌落下。 一时间,丁策只觉得手上传来的力道奇大,而且没有半分气机混杂其中,他也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了,立时就明白也迟是人仙一途的纯粹武夫。 丁策向后飘退,“尔等金帐之人来我中原意欲何为?” 他虽是对也迟说话,问的却是李玄都,任谁也能看出来,这个金帐人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也迟却不懂这些弯弯绕绕,道:“我乃老汗麾下怯薛军第二都尉,不过老汗死了,所以我跟随使者来到中原,想要会一会中原的各路高手。” 丁策听到这儿终于恍然大悟,那张略显陌生的面孔与记忆中的画像脸庞彻底重合在一起,却是骇得肝胆欲裂,几乎第一时间就转身逃遁,什么差事和囚犯都顾不得了。面对也迟,他进攻不敢言胜,逃命却万无一失。他真正害怕的还是李玄都,且不论如今的李玄都是何等境界修为,既然李玄都到了,那他身旁的女子不用多猜,定是秦素了,只要秦素拖住一人,然后李玄都和也迟联手,他必败无疑。 丁策刚刚要转身逃遁,李玄都已经出手。 一瞬之间,丁策只觉得天地一片混沌,周围人影纷呈,围绕着他不断游走,而且每个人影都在不断出剑,这些剑招连成一片,从四面八方直攻而至,丁策感觉自己仿佛被十几位归真境宗师围攻,虽然归真境远不如天人境,但是积少成多,如此数量的归真境高手已经足以围杀天人境大宗师。丁策只得用出平生所学,与这些诡异剑招抗衡,甚至没有半分闲暇去想其他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丁策感觉自己气虚力竭,再难支撑之时,那些围绕着他不断出剑的黑影骤然消失不见。 丁策回过神来,发现女子已经被也迟擒住,动弹不得,而李玄都就站在自己不远处,右手拿着一柄从门外小卒子身上随手拔出的文鸾刀,左手二指在刀身上轻轻抹过,面露沉思之色。 秦素问道:“不行吗?” 李玄都摇头道:“不行,我刚才以‘太平青领经’催动‘太阴十三剑’,只得形似却无半分神意,勉强模仿出来的‘太阴剑阵’更是个花架子,按照道理来说,‘太阴剑阵’是以弱胜强的手段,可到了我的手中,以强凌弱尚不能取胜,其中差距不可以道理计。看来‘太阴十三剑’的核心关键还是在于心魔,‘太阴剑阵’的关键在于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少了这两个关键之后,‘太阴十三剑’至多就是上成之法的范畴。” 丁策完全僵住,刚才的一番交手,他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可听李玄都话中的意思,他远远未尽全力。 丁策不敢再做他想,定了定心神,勉强笑道:“原来是清平先生大驾光临。” 李玄都没有回应,而是看了唐家女子一眼,女子如芒在背,通体发寒。 李玄都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姑娘芳名。” 女子木然说道:“贱名听风。” “唐听风。”李玄都说道:“我曾见过一个名叫唐知味的女子,是唐家六识中的‘味’,那么阁下就是唐家六识中的‘听’了。” 唐听风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李玄都又把目光转向丁策,道:“丁都督,自天宝二年至今,已有六载,近来安好?” 丁策轻咳一声,“一切还好。当年之事,以及后来种种,非是有意与先生为难,只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清平先生应该理会得。” “理会得,理会得。”李玄都点了点头,“只是丁都督为何要为难不知先生?不知先生对我有恩,我不能坐视不理。” 丁策脸色一僵,说道:“不知先生……” 李玄都来到楚云深身旁,伸手在他的肩头轻轻一拍,刺在他身上的金针直接被弹飞出去,然后分毫不差地落在丁策的身上。 然后李玄都又在楚云深后背上轻轻一拍,楚云深“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漆黑淤血。直到此时,他才悠悠吐出一口浊气,望向李玄都,苦笑道:“紫府……” 秦素也跟着走上前来,扶起楚云深,“楚先生。” “有劳紫府出手搭救。”楚云深苦笑道:“让紫府和大小姐见笑了,实在是无颜相见……” 秦素微笑道:“当日我与紫府被韩邀月袭扰,还是先生仗义出手,今日先生何谈一个谢字。” 李玄都问道:“楚先生是如何遭了这些青鸾卫鹰犬的暗算?”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上山 楚云深将自己被俘的经过大致叙述一遍之后,李玄都和秦素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此事开头还要从玄真大长公主说起,玄真大长公主奉了太后谢雉的命令前往江南去见荆楚总督赵良庚,议定赵良庚前往帝京之事。最开始的时候,赵良庚未曾答复,毕竟在旁人看来,放弃一地实权总督而进京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宰辅,风险太大,未必划算。可等到以万象学宫为首的儒门开始对辽东发难之后,赵良庚终于不再拖延,一口答应下来,并提出了五项要求,也就是由心腹和儿子继续主政荆楚三州,朝廷同意了这个要求。 无论怎么看,赵良庚入京一事都与儒门脱不开干系,秦道方与赵良庚早年时有旧,算是故交,他专门给赵良庚去信一封,想要劝他改变主意。楚云深便是因为此事才从齐州秘密来到楚州,除了转交秦道方的信件,他本人也是充当说客。不曾想,朝廷也早有准备,派了青鸾卫在楚州张网以待,楚云深刚入楚州不久,就被青鸾卫的眼线发现,随后便是设伏,楚云深不防之下,被青鸾卫围攻,终是被俘。青鸾卫不愿大肆声张此事,于是由丁策亲自押送,准备走海路,通过清微宗的掩护,将楚云深从秦道方的眼皮子底下押往帝京。 李玄都对于这个说法并不怀疑,各地总督想要掌握实权,必须要与地方豪强通力合作,齐州此地,形势复杂,就像一个缩小的大魏,地方豪强势力不是铁板一块,除了裴、萧等世家之外,又有清微宗和社稷学宫这两大势力。 清微宗与社稷学宫的角力,使得几任齐州督抚不得善终,想要坐稳总督位子,就必须在两大势力的夹缝中求生存,不偏不倚。也因为清微宗和社稷学宫的争斗,导致青阳教在齐州成功起事,如果齐州只有社稷学宫或者只有清微宗,谁也不会放任青阳教在自己的地盘上作乱,可偏偏双方都未能完全掌握齐州,在这种情形下,双方不愿折损自己的实力去平定青阳教,反而想着祸水东引,用青阳教去打击对手,使得青阳教坐大,齐州总督之位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烫手山芋,不过这也给了秦道方机会,他借助地方世家的力量平定青阳教,在齐州站稳了脚跟。不过如今的秦道方远谈不上掌握齐州,所以清微宗想要瞒过秦道方还是不难。偏偏在此事上,社稷学宫是绝对不会与清微宗为难的。 听完楚云深的话之后,李玄都又望向丁策,问道:“倒要请教丁都督,你是奉了谁的命令?” 丁策没什么气节傲骨可言,老实回答道:“两边都跟我打了招呼。” 李玄都立时明白,这两边应该是指晋王和太后,由此说来,在这件事上,太后和晋王已经达成了统一。世上之事,总是分分合合,以整个天下观之,是中原与草原相争。以中原观之,是朝廷与地方之争。以朝廷观之,是帝党和后党相争。后党和帝党之中,又分化出无数个派系,时而联手,时而反目,就好似水无常势,时时变化,若是以老眼光去看,难免要吃亏。 李玄都救下楚云深之后,由也迟看押丁策和唐听风,一行几人再度踏上行程,往芦州怀南府境内的太平宗行去。 接下来的路途中,未再遭遇什么波折,李玄都一行人于正月三十抵达怀南府,来到那座山脚下的太平客栈时,发现这儿已经焕然一新,黑瓦白墙,四四方方,一杆大旗,上书“太平客栈”四字。不过此时的客栈并不迎客,只有沈长生在此等候李玄都等人。 当初陆夫人带着沈长生去见李玄都,是乘坐了太平宗中极为珍贵的机关鹤,飞行速度不逊于天人境大宗师飞掠,而李玄都等人只是徒步而行,又带了丁策和唐听风这两个俘虏,走得不快,所以陆夫人和沈长生已经是先一步回来。 沈长生见到李玄都之后,告知李玄都陆夫人请他去天机殿一叙,并为李玄都引路。 整座太平山绵峦连绵,皆是太平宗的私产,从山麓到山腰,修筑有多条石阶山路,纵横交错,终点各不相同。李玄都就任太平宗宗主时日尚短,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奔波在外,对于太平宗不算熟悉,只知道上山前往太平宫的一条路,其他路径还没怎么走过。一行人不走上山大路,而是走了一条荒僻小路,顺着山间石阶攀沿而上。行了约摸一个时辰,隐约可见连绵成片的梯田。又行了一程,山路渐趋险峻,顺着山势起伏不定,崎岖难行,最终来到一处绝壁下,这里有一个巨大吊篮,几如寻常马车的车厢大小,吊篮上方连接着铁锁,一直向上通向云雾茫茫处。 一行人走进吊篮,就听伴随着“咔咔咔”的机关声响,吊篮开始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吊篮绞了上去。 吊篮不住上升,秦素颇为好奇,抬头上望,只见白雾茫茫,过了一会儿,可见到云雾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身入云雾,向下俯视,但见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望不到了。这让她不由想起那日她和李玄都从单老峰绝壁攀沿而下的情景,也是这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那时候的李玄都动弹不得,由秦素背着,那是秦素记事以来第一次与男子如此亲近,现在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仿佛是昨日发生之事。 过了良久,吊篮方停。已是来到山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白玉筑成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太平无忧”,不过相较于太平宫前的牌楼,无论是规模还是气势,都差了许多。 秦素不是第一次来太平宗,却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她举目四眺,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巨轮,足有十丈之高,正在缓缓转动,周流不息。巨轮上又连接着许多长长的机关麒麟臂,不知通往何处。 秦素指着巨轮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李玄都也是第一次见,就听楚云深说道:“那叫天机轮,我们方才能坐吊篮上来,便是因为此物之故。只是此物的作用远不止于此,山中共有九座天机轮,维持了整个太平山的运行。” 李玄都一怔,随即想起当初楚云深击退韩邀月用的就是太平宗绝学“万化绕指剑”,不由问道:“楚先生也是太平宗之人?” 楚云深苦笑一声,“姑且算是吧。” 过了牌坊之后,是一条笔直的石板大路,然后又是一条极长极长的台阶,这些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的台阶并非静止不动,且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向上移动,一部分向下移动,只要站在台阶上面,不必迈步,便会随着脚下的台阶向上向下。而从台阶下方则传来清晰的“咔咔咔”声响。透过台阶之间的缝隙,可见一个一个大小齿轮转动不停。 这一次,李玄都和秦素都未如何惊讶,太平宗精通机关之术在江湖上不算什么隐秘之事,既然楚云深已经点破了其中关键,他们固然不明白其中细节,也能明白大概原理。 过了台阶,尽头是一座恢宏殿宇,雕梁画栋,以白色为主色调,如天上宫阙一般。在门前左右分别有一个巨大日晷和一个巨大滴漏,测算时间。殿门上高悬匾额上书“天机殿”三字。此时陆夫人就站在此处门口迎接众人。 陆夫人与楚云深显然早已相识,见面之后,陆夫人神色复杂,“楚师兄。” “陆师妹。”楚云深长长叹息一声,“当日宗内决定封山,我不赞同此举,于是孤身一人离开太平宗,想要将一身所学经世致用,并立誓不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绝不返回太平宗,却不曾想终是没能守住誓言。 李玄都笑道:“原来是一家人。” 陆夫人望向丁策和唐听风,询问道:“宗主,这二人是?” 李玄都道:“这两位是青鸾卫中人,意图不轨,被我所擒,已经封住了修为。此地可有囚禁之所?若有,就请夫人将其暂且关押起来,命人严加看管。” 陆夫人肃容道:“宗主放心,太平宗的机关未必就比唐家堡差了,天机殿地下有一座幽牢,可以将他们囚禁在此处。” 李玄都点了点头。陆夫人立刻吩咐沈长生带着也迟前往幽牢,她则是请三人进入天机殿中。 天机殿内以黑色大理石铺地,如同明镜,可以映出人影。穹顶是一副星图,也不知是以何等材质造成,大小星辰不但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而且还在依照某种规律缓缓移动。此地是沈大先生所有,李玄都一直不曾前来,若非陆夫人相邀,他是绝对不会踏足半步。 殿中设有座椅,分而落座之后,陆夫人直接开口道:“宗主,我之所以让长生下山迎你,不去太平宫而是来天机殿,一则是有一样物事要交给宗主,此物就存放在天机殿中,二则是在我离开的这几日中,宗内情况有变。” 李玄都问道:“什么变故?” 陆夫人轻声道:“张静沉正在宗内做客。” 第一百四十二章 沈无幸 张静沉会来太平宗做客,这一点是李玄都没有想到的。不过仅从这一点上而言,也挑不出他的不是,毕竟各宗之间都有交情,登门访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在这个时候,张静沉来到太平宗,只怕是用意不纯,来者不善。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问道:“是有人主动邀请他前来?还是他自己主动登门?” “在明面上,没有人邀请。”陆夫人回答道,“颜真人离开正一宗后,正一宗由张静沉主事,不管怎么说,张静沉也是一宗之主,若是邀请,则要送请帖,留下书面记录,机要阁会有留档,我已经查了,并无这方面的存档,只有张静沉的拜帖。不过是否有人事先暗中与张静沉互相通气并议定此事,就不好说了。” “里应外合。”李玄都笑了一声,“这世上最坚固的城池,就怕敌人在城内而不在城外。金帐王庭,在我们中原人看来,就是龙潭虎穴一般,可老汗还是死了,缘由就在于有人引狼入室。” 陆夫人叹息一声,“这也是我担心的。他们觉得宗主是外人,张静沉也是外人,于是就想驱虎吞狼,可宗主是上一任宗主亲自托付指定的,有理可依,有法可循,上至大天师,下至各宗宗主,都是认可支持的,在江湖上已经是公认之事。可他们现在又与张静沉密谋,名不正言不顺,有数典忘祖之嫌。” 李玄都道:“都是哪些人?” 陆夫人迟疑道:“还没有证据。” 李玄都道:“夫人不必紧张,我不是要兴师问罪,只是想做到心中有数,夫人只要说说自己的看法就好。” 太平七老,分别是沈元重、沈元舟、司空藻、陆夫人、郁仙、沈元斋、许飞白。支持李玄都的是陆夫人、沈元舟、沈元斋,反对李玄都的是沈元重、郁仙、许飞白,司空藻秉持中立。 听李玄都如此说,陆夫人不再犹豫,徐徐说道:“自从北邙山一战之后,沈元重自知不是宗主的对手,已经决意屈服,毕竟他还是大长老,宗主也敬重他,他在宗内的地位不会受到太大影响。可他身边的那些人不这样想,这些人就像藤蔓,只能依附大树存活,大树越高越粗壮,他们就活得越滋润,如果大树倒了,他们也不能独活。我猜,应该是他身边的人对他说了什么,又让他动了其他心思。” 李玄都以手指轻轻敲击扶手,沉思片刻,问道:“我记得大长老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是。”陆夫人点头道:“名叫沈无幸。” 听到这个名字,秦素立时想起来了,那日她陪同李玄都去拜访沈元重,中途遇到一个年轻人,举止轻佻,对她不怀好意。 李玄都直接问道:“这位沈公子会不会是引狼入室之人?” 陆夫人沉思少刻,道:“很有可能。沈无幸此人向来是慕强而从,当年老宗主殒命于地师之手,太平宗不得不封闭山门,宗内弟子行走江湖也要低调行事,说得难听些,就是夹起尾巴做人,沈无幸对此大为不满。那段时间正值正一宗和清微宗两强相争,这两宗弟子在江湖上处处高人一等,他就对太平宗大失所望,不仅在宗内大肆贬低自家,而且还大肆鼓吹正一宗如何如何,要太平宗处处效仿正一宗,经常寻着由头前往吴州访友,如果他在那个时候与正一宗张氏之人有了联系,也在情理之中。” 秦素皱眉道:“国有兴衰,人有起落。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沈无幸对生他养他的太平宗竟是这般嫌弃,恨不得成为正一宗之人,若是正一宗衰弱呢?他是不是又要成为清微宗之人?三姓家奴,也不过如此了吧。” 陆夫人笑了笑,“秦大小姐的这个说法不大好听,却也没错,毕竟忠言逆耳。” 李玄都想了想,问道:“方才夫人说要交给我一样东西,不知是什么?” 陆夫人起身道:“宗主请随我来。” 秦素和楚云深没有起身,秦素眼神示意李玄都,她要避嫌,让李玄都一个人过去。 李玄都也没有强求,起身随着陆夫人往天机殿深处行去。天机殿占地颇大,又被分隔成几个大小不等的小殿,以一条长廊贯穿始终,虽然七曲八折,但也不必担心迷路。 两人来到一处写着丁戌的青铜门前,陆夫人从袖中取出一大串钥匙,取出其中对应的钥匙,打开铜门。 殿内尽是稀奇古怪不知用途的仪器,两人来到一座半人高的铜器前,就像一个合拢的花苞,铜器四周分别铸造有四只铜首,分别对应四象圣兽,陆夫人取出四颗颜色各异的珠子,分别放入四只兽首的口中,然后就见合拢的“花苞”层层叠叠地绽放开来,变成一方莲台,在其中放了一只盒子。 李玄都疑问道:“这是?” 陆夫人伸手拿过盒子,说道:“姑且算是锦囊妙计吧。外子擅长卜算占验之道,他在出事之前似乎已经有了预感,故而提前做了许多准备,不过他并未直接告诉我,我还是整理他的书房时发现他留了一封信,才知道这里还藏着东西。” 李玄都环顾四周,这儿的各种奇异仪器不知几许,希望沈大先生不会像话本小说中的谋士军师那样留下一个又一个的锦囊。 陆夫人将手中盒子送到李玄都的面前,“他在信中说,将这个盒子交给太平宗的主事之人,既然宗主是他亲自认定的,那么理应交给宗主。” 李玄都从陆夫人手中接过盒子,打开之后发现里面竟是一张地图,只是李玄都不能确定这是何处的地图,地图上除了绘制有山川河流之外,还着重标注了一座类似城池的所在。 李玄都将地图递给陆夫人,“夫人可知道这是哪里?” 陆夫人接过地图,凝视许久,皱眉道:“似乎有些眼熟,不过我需要与宗中的各种地理图志一一对比之后才能确定。” 李玄都没有要回地图的意思,“那就有劳夫人了。” 陆夫人收好地图,与李玄都原路返回。 恰在此时,沈长生和也迟已经回来。沈长生见到陆夫人后,在她耳旁轻声耳语几句。 陆夫人闻言后皱起眉头,说道:“你见到沈无幸了?他还要过来拜见宗主?他是不是有点太过得意忘形了?” 沈长生只能沉默不语。 这话本就不是说给沈长生听的,而是说给其他几人听的,准确来说,是说给李玄都听的。 李玄都道:“既然他要过来,就让他过来吧。” 陆夫人对沈长生挥了挥手,沈长生会意,向殿外趋走。 直到此时,陆夫人才招呼侍女给几位客人上茶,不是陆夫人忘了礼数,而是她不想太早暴露李玄都的行踪,能拖延个一时半刻也好,为此她还遣散了周围的弟子,没想到还是被沈无幸知道了。既然已经走漏了风声,陆夫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让底下的人各行其是。不过她已经在心中打定主意,过后一定要好好查查,看看自己身边到底有多少钉子。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在沈长生的引领下,一位年轻公子来到天机殿,只见他穿了一身时兴的雪梅飞蝶白色箭袖,腰间束着挂长穗的丝绦,以金冠束发,额头上勒了一道玄色抹额,正中镶嵌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明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再观其面容,面如涂粉,唇若施脂,一双桃花眼眸,道不尽的风情,一段风韵,皆在眉梢。 此人正是与李玄都和秦素有过一面之缘的沈无幸。 沈无幸见到秦素之后,眼神一亮,接着低头拜道:“见过代宗主、秦宗主、陆师姐,这位不是楚师兄吗?怎么回来了?” 虽然沈无幸的年纪不大,但与李玄都一样,辈分很高,只比张静修、李道虚等人矮上一辈。 李玄都摆了摆手,“沈师弟就不要多礼了。” 沈无幸直起身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沈无幸刚好是面对秦素站着,朝秦素微微一笑。 秦素心中厌恶,不过她如今已是一宗之主,也懂得“城府”二字,脸上半分不显,仍旧挂着淡淡笑容,只是不去看他,而是望着身旁的李玄都。 沈无幸见此情景,脸色微微一暗,不过转瞬就恢复正常。 楚云深笑了笑,“难得沈师弟还记得我这个无用之人。” 沈无幸道:“楚师兄这是哪里话,谁不知道楚师兄在齐州为幕,秦部堂言听计从,都说楚师兄是影子总督哩。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秦部堂还是秦宗主的族叔。” 秦素微微点头。 沈无幸笑道:“原来都是一家人。” 李玄都问道:“沈师弟匆匆来见我,可是有事?” 沈无幸道:“我听闻代宗主已经返回宗门,所以早早在太平宫等候,却迟迟不见代宗主踪影,派人一打听,这才知道代宗主绕路来了陆师姐这边。” “好耳报。我前脚刚到,你后脚就来了。”李玄都似笑非笑道:“我听说如今的太平宫中来了一位贵客?” “正是。”沈无幸毕恭毕敬道:“是正一宗的张宗主。” “张宗主,好一个张宗主。”李玄都笑道,“我是代宗主,他也是代宗主,张宗主不想着怎么把那个‘代’字去掉,反而是跑到我太平宗来,意欲何为?” 第一百四十三章 风雨 沈无幸脸上露出惊诧之色,“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们太平宗和正一宗乃是累世的交情,张宗主刚刚就任正一宗宗主之位,出访本宗,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道:“若是新任宗主在江湖上名声不显,那也就罢了,可张宗主成名多年,乃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前辈高人,何必多此一举?” “代宗主此言差矣。”沈无幸面上虽然恭敬,但言语之间却并非如此,“张宗主毕竟在镇魔台上多年,久未踏足江湖,江湖中人久闻其名却不见其人,如今重出江湖,自然要与江湖上的朋友亲近一二。” “有理。”李玄都点点头,并不否认这个说法,“不过张宗主为何独独来我太平宗?虽然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但也有远近之分,就算血亲之间还有亲疏之别,更何况是宗门。与正一宗关系最为密切的是慈航宗、玄女宗,此二宗距离正一宗的路途也是最近,不知张宗主可曾拜访此二宗?” 沈无幸脸色微微一僵,“兴许已经去过了吧。” “兴许?”李玄都嗤笑一声。 沈无幸无辜道:“我又不是正一宗之人,代宗主何以问我?” 李玄都笑了笑,“沈师弟方才开口闭口都是张宗主如何,我还以为沈师弟想要改投正一宗门下。” 沈无幸勃然变色,“代宗主此言何意?张宗主到访,我恪守待客之道,圣人有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热情一些,有什么不对?我沈无幸生是太平宗的人,死是太平宗的死人,说句不敬之言,我沈无幸入太平宗的时间比代宗主早了许多,反倒是代宗主,出身清微宗,与大天师交往密切,不过是初入太平宗不久。这话,恐怕还轮不到代宗主来说!”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色变,陆夫人直接开口斥道:“沈无幸,安敢对宗主无礼?” 唯有李玄都脸色不变,摆了摆手,示意陆夫人稍安勿躁,对沈无幸说道:“沈师弟,你虽然比我入宗时间更早,但在宗内并未担任实职,非是长老,也不是长辈,我能否说这话,也不该你来评判。陆师姐,顶撞宗主是何等罪过,权且记下,待会儿告知沈大长老,让他处置。” 陆夫人沉声应下。 沈无幸沉默了少顷,缓缓开口道:“方才无幸在一时激愤之下,言语不当,失礼之处,还望代宗主海涵。只是代宗主也不应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污蔑于我。” “污蔑。”李玄都轻轻笑了一声,“那我问你,张静沉张宗主到访太平宗时,我并不在宗内,也未定下归期,他是拜访哪位朋友?” 沈无幸又是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回代宗主,张宗主早年时与本宗的几位长辈也是有交情的。” 李玄都看了眼陆夫人,陆夫人也望着李玄都,李玄都示意陆夫人开口。 陆夫人道:“我嫁入沈家也有些年头了,入宗的时间比你更早,倒是不知道还有这等往事,该不会是令尊吧?” 沈无幸听到这话后身子一颤,倏地抬头望向陆夫人,声音中有了几分惊惶,“代宗主,我不知、不知陆师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没有回答他,又望了陆夫人一眼。 陆夫人冷冷道:“什么意思?天知地知,你自己心里清楚。” 沈无幸笑容僵硬,“我清楚什么?陆师姐有什么话,不妨明说就是,何必拐弯抹角。” 陆夫人不说话了,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挥了下手,陆夫人立刻向周围侍立的几名侍女道:“这里没你们的事情了。” “是。”几名侍女徐徐退了出去,连同殿外的几个侍女也一起退下。 李玄都站起身,越过沈无幸,走到殿门处,望着门外天空,背对着沈无幸说道:“其实我也不喜欢拐弯抹角,那我就明说了,张静沉此人,驱逐颜真人,贬斥苏夫人,这两位都是我的知交好友,当日在北邙山铲除太阴尸,便是我们三人联手。张静沉又曾对秦宗主无礼,依仗身份,狂悖自大,目中无人,他来拜访太平宗,到底打量了什么主意,你难道不清楚吗?” 李玄都说的是那日正一宗之事,当日徐无鬼率众而来,李玄都、秦素、颜飞卿、苏云媗四人为了抵御邪道中人,各自尽心尽力,颜飞卿甚至为此被地师所伤,结果却是张静沉将苏云媗和秦素赶出万法宗坛,又使颜飞卿丢掉了宗主之位,现在还要来插手太平宗,如此种种累加起来,李玄都焉能不怒。 随着李玄都话音落下,外面竟是刮起了大风,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极远的天边和四面八方刮进了天机殿的大门,殿门两侧的帐幔被吹得飘摇不定。 殿外,风云变化,只见太平山上方的云海好似滚滚沸水,翻腾不休。 呼啸风声中,李玄都继续说道:“沈大先生把太平宗交给了我,我是太平宗的代宗主,就要尽自己的职责,不负沈大先生所托。这一点,是江湖同道公认。现在,宗内有些人不认可我这个宗主,想要另寻高明,或者干脆是自己来做这个宗主,那好,我给你们一个机会。” 沈无幸并非愚笨之人,自然听出了李玄都话语中的凛然杀机,他那张脸本就俊俏白皙,听了这番话后变得更白了。 楚云深缓缓站起身来,他没想到自己刚回太平宗,就遇到这么一档子事,不过于情于理,他都是支持李玄都的,轻声道:“宗主息怒。” 一瞬间,外面的风渐渐小了,似乎李玄都已经平息了怒气,不过天色却暗淡下来,白云染上了黑色,眼看着一场大雨就在眼前。 李玄都转过身来,看着沈无幸,冷冷道:“总不能让沈师弟白白跑上一趟,那我就去见一见这位张宗主,正好遂了你们的意。” 话音落下,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昏暗的大殿,将每个人的脸庞照得雪白,紧接着便是一声炸雷,让人心神震颤,仿佛就炸在了天机殿的屋顶上。 秦素望向殿外,只见一场大雨随着这声惊雷倾盆而下,白茫茫的雨幕遮蔽了一切,嘈杂的雨声和冰冷的湿气一股脑地涌进天机殿内。 这场雨却是蹊跷,刚要出正月,就算不下雪,也应该是牛毛细雨,可这场雨太大了,半点也不像是春雨,倒像是夏日里的大雨。 沈无幸只觉得如芒在背,慢慢转过身来,低着头不敢直视李玄都的目光,小心在前面引路。 被李玄都引发的天象变化,几乎笼罩了整个太平宗,身在太平宫的张静沉和沈元重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沈元重望着殿外雨幕,不由大感震惊,“这场雨……” 话音方落,天幕上又划过几道蜿蜒电蛇,接天连地一般,然后便是滚滚雷声,仿佛有仙人架势马车在太平宫的上方轰然驶过。 “不过是天人交感,引发天象变化,算不得什么高明手段。”张静沉坐在椅上漠然说道,他并不观望殿外的雨势,那些让邪祟鬼魅灰飞烟灭的滚滚惊雷也不能让他变色分毫。并非张静沉妄自尊大,而是因为正一宗最精通的就是雷法,修炼到高深处,几乎可以与雷劫相媲美,张静沉修炼“五雷天心正法”多年,此时这些惊雷自然不被他放在眼中,不过他也清楚,李玄都能引发这般天地异象,说明他的境界修为已经高深到当世罕见的程度。 “这等天地异象是被李代宗主所引发?”沈元重皱起眉头,他曾经与李玄都交手,在北邙山一战时,也曾与李玄都联手御敌,对于李玄都的境界修为大致有数。这才数月未见,就算李玄都天纵奇才,也不可能有如此进境,除非李玄都又有了什么机缘奇遇。想到这儿,沈元重又念及自身,转眼间已是大半辈子过去,百年之期已是不算太远,休说是长生境,就是天人造化境也未能触及,可李玄都年纪轻轻就长生有望,他不由心绪万千,复杂难言。 张静沉冷然一笑,“有传言说李玄都已经跻身天人造化境,今日一见,倒是不虚。看来他的金帐一行,收获颇丰。按照道理来说,李玄都身怀‘太阴十三剑’,有心魔之忧,休说是增进境界修为,就是保住性命也难,全赖大天师为他留下的三道封镇才能勉强维持,莫不是他从地师徐无鬼手中得了抑制心魔之法,练成了‘太阴十三剑’,这才得以跻身天人造化境。” 沈元重道:“不知何等缘由,地师对于这位李代宗主十分看重,曾经当着许多宗主之面说过,若是李代宗主愿意改投门户,他愿意让出阴阳宗宗主之位,待到他百年之后,地师之位也一并让出。” 张静沉道:“地师之言,不可不信,不可尽信,不过倒是可以借着此事做些文章。” 沈元重沉默不语。 一阵风吹进太平宫,将二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张静沉站起身,说道:“风是雨的头,那位李宗主马上就要到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速之客 此时已是初春时节,不过仍旧有料峭寒意,都说乍暖还寒时候,便是现在。不过太平山不同,有阵法调节四时节气,所以四季如春,就算一场大雨,也未能带来太多寒意。 张静沉走出殿外,挥手吹散周围的湿气,放眼望去,大雨倾泻,落在太平宗的建筑上,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雨雾。远处群山,在雨雾之中若隐若现,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有人正朝这边走来,所过之处,大雨避让,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将雨帘从中分开一线。 张静沉的目光落在了为首之人的身上,从他的一举一动之间推测他的境界修为,只是此时李玄都收敛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返璞归真,神华内敛,不显于外,这让张静沉静竟是无从推测,看不出半分端倪。 张静沉眉头微皱,在他看来,李玄都跻身天人造化境已是无可置疑之事,只是同样的天人造化境也有深浅之分,否则当世之间也不会公认秦清是天人造化境的第一人,甚至隐隐将其与四位长生地仙相提并论。 张静沉并不认为李玄都的修为能达到秦清的层次,自古以来,得到机缘奇遇而一步登天之人从不在少数,可长生境是个门槛,说得好听些,是仙凡之别,所以一步登天的天,是天人境的天,到了造化境也就差不多到头了。以后的路,除了得到所谓仙缘,不再是一部功法或是丹药可以改变的,非要一步一个脚印不可。悟性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饶是澹台云这等惊才绝艳之人,又是走了取巧的路径,也用了十余年才从天人造化境跻身长生境界。李玄都不过刚刚踏足天人造化境,修为不会太深。 只是张静沉也不会太过大意,他领教过地师的“太阴十三剑”,深知“太阴十三剑”诡秘无常,需要小心应对。 就在张静沉观察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也在观察张静沉。李玄都对于张静沉的了解更多一些,深知张静沉久在镇魔台上,与镇魔台天人合一近乎完美,有了几分合道的玄妙,那日孤身对上地师,也有一战之力。可如果他离开了镇魔台,那一丝合道之玄妙立时断绝,变回原本的境界,终究不算是真正的合道。 很快,李玄都便带着秦素、陆夫人、沈无幸、楚云深来到太平宫前,当先开口道:“不速之客登门造访,有何见教?” 沈元重出声解释:“代宗主……” 不过未等他把话说完,李玄都已是直接打断:“大长老少说话,让张宗主自己说。” 沈元重顿时脸色铁青,自从李玄都就任宗主以来,一直对于沈元重颇为尊敬,似今天这般不讲情面,还是头一次。 陆夫人看在眼里,也跟着说道:“大长老不要忘了自己到底姓沈还是姓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 沈元重冷冷望了陆夫人一眼,“张宗主是贵客,不是不速之客,代宗主此言不妥,老夫身为大长老,有劝谏之责。” 李玄都道:“不期而至、不请自来之人是为不速之客,我如今是太平宗的宗主,我事先不知道张宗主到访,所以我说张宗主是不速之客,有什么不对?还是说有人主动邀请了张宗主,不会是大长老吧?” 陆夫人接着说道:“就算是大长老邀请了张宗主,可大长老事先未曾请示宗主,擅自做主,宗主说张宗主是不速之客,也没什么错。难不成大长老把自己当成了宗主?这可是越俎代庖,放在朝廷,少不得要治一个僭越之罪。” 沈元重被两人堵得无话可说,只能重重冷哼一声。 就在这时,一直不曾说话的张静沉终于开口道:“李代宗主真是伶牙俐齿,不愧是清微宗的弟子。” 李玄都却不上他的当,“我出身清微宗,举世皆知,我受沈大先生所托成为太平宗的代宗主,同样江湖公认。难道张代宗主是第一天知道我李某人?” 张静沉淡然道:“这话却是不错,你发迹就在这一两年间,而我也刚刚脱困不久,以前还真未听说过‘李玄都’三字。” 李玄都笑了一声,“现在可是知道了?” 两人相互对视,周围人很有默契地向后退开。 张静沉缓缓道:“有人说你刺杀了金帐老汗,可有此事?” 李玄都坦然道:“假的。” 张静沉嗤笑一声,“欺世盗名。” 秦素听到此言,气恼至极,李玄都冒着天大的危险孤身前往金帐,立下大功,也从未说过是他杀了金帐老汗,可这些人也是有意思,先是帮李玄都造谣,然后用自己的谣言来污蔑李玄都欺世盗名。 李玄都不见半分恼怒之色,问道:“张代宗主跑到我太平宗,就是为了此事吗?” 张静沉的本意并非是直接撕破面皮,只是李玄都一上来就咄咄逼人,他自然不会避让。 张静沉冷声道:“是又如何?” 李玄都淡笑道:“看来不仅仅是不速之客,还是恶客,那我作为主人,将你赶出门去,大天师也说不出什么。” 张静沉怒极反笑,“小辈,好大的口气。” 张静沉并非庸人,此时已经想明白了,李玄都修为大进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威立命,整肃太平宗上下,真正掌握太平宗的大权,而不是做一个空头宗主。刚好他在这个时候登门,无疑是给了李玄都一个借题发挥的绝佳机会。 不过在张静沉看来,只怕是李玄都找错了人。李玄都觉得他是送上门来的绝佳机会,他又何尝不是?只要他能胜过李玄都,李玄都不但立威不成,而且还自取其辱,再无颜面去收权揽权,就连这个代宗主也未必坐得稳,倒是省了他的许多功夫。 李玄都道:“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到底是谁是前辈谁是晚辈,口气大或不大,我们一试便知。” 张静沉不再说话,下一刻骤然响起一个炸雷,照亮了整个天幕。 观战众人只觉得这声炸雷仿佛在自己耳边响起,浩大回音滚滚不绝,心神俱震,惊心动魄,当真是要被“惊”得魂魄出窍。 幸而此时观战之人中,除了沈无幸之外,俱是修为深厚之人,还不至于被殃及池鱼,就算是沈无幸,也有仅次于李玄都和张静沉的沈元重出手护住。 李玄都也不再多言,雨势渐渐转大,雨中的寒气越来越重,仿佛从四季如春的太平宫到了极北之地的大雪山行宫,寒意深重,滴水成冰。 李玄都侧耳倾听雷声阵阵,张静沉立足雨中,不躲不避。 “两人在借助天象互相试探。”秦素对陆夫人轻声说道,“不过现在还看不出谁高谁下。” 陆夫人眉头微皱,“张静沉是方士出身,而宗主是武夫出身,宗主会不会太过托大?” “那也未必。到了他们这等境界之后,一法通则万法皆通,武夫和方士的界限已经混淆不清,张静沉的武学造诣不低,紫府的术法也不差。”秦素回答道,“而且这也仅仅只是试探而已。” 话音方落,雷声骤歇,大雨急停。 张静沉的身形飘然而起,随手扯下一缕云气,化作一柄长剑。 李玄都一跺脚,地面上的积水飞起,同样化作一柄长剑,被他握在掌中。 两人一上一下,手中出剑不停,一瞬间已经是过招近百,果然如秦素所言,张静沉的武学造诣相当高明,到了他这等境界,拳法掌法化作剑法只是等闲,也就是一法通则万法皆通,不过李玄都并未用出他新近改进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只是随意出剑,不成套路,却自有章法。一时间竟是不分高下。 在斗到一百招的时候,李玄都的手中的水剑毫无征兆地砰然炸裂开来,那些向四面八方溅射的水珠,撞击在地面上,竟然炸出无数孔洞窟窿,更有甚者,直接飞出了太平宫的范围,撞向远处的山峰上。 不过激射向张静沉的水珠,像是飞入了熊熊烈火之中,瞬间蒸腾为纯粹水汽。至于观战之人,根本未曾受到波及,显示出李玄都极为高明的御气手段。 与此同时,张静沉手中以云气所化的长剑也烟消云散,两人都是变成了空手。 李玄都一掌挥出,雄浑掌力似是滚滚巨浪,其中又暗藏杀机,凌厉至极。此等掌法正是清微宗的招牌掌法“万华神剑掌”,这套掌法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是从剑法变化之中得来,虚实不定,刚柔并济,并非至阳至刚的掌法,可此时李玄都用来,却是不再拘泥于原本的限制,堪比天下第一等至刚掌法。 张静沉同样一掌挥出,掌心蕴含雷霆,浓缩到极致,仿佛一颗耀眼雷珠,此乃“五雷天心正法”中的“掌心雷”。 双掌相对,雷霆和剑气一起消散。 张静沉讥讽道:“堂堂太平宗宗主,竟然用清微宗的绝学。” 李玄都明白张静沉是想让他自缚手脚,淡然道:“沈大先生之所以将太平宗托付给我,是因为太平宗与清微宗本是一家,同属于太平道。我所用清微宗绝学也好,太平宗绝学也罢,都是太平道绝学。张宗主用正一道的绝学,我用太平道的绝学,有何不可?” 张静沉笑道:“好,咱们就太平道对正一道,谁也不用旁宗之学。” 陆夫人立时明白过来,“张静沉好心机,他要用言语挤兑宗主不用‘慈航普渡剑典’、‘太阴十三剑’以及其他功法。” 沈无幸脸上露出得意笑容,李玄都厉害不假,可只用清微宗和太平宗的功法,还能剩下几成本事? 第一百四十五章 激斗 沈无幸想到这儿,不由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笑容,显然没有为李玄都忧心,这让沈无幸心中“咯噔”一下。 江湖上总有两类人,一类是境界修为不差,偏偏发挥不出来,只能以强胜弱。还有一类人,境界修为未必很高,但战力极强,往往能以弱胜强。在后一类人中,又能分为两种,一种是专精某一功法,任你千变万化,就只有一种应对之法;一种是所学广博,无论是何种对手,都有应对之法。李玄都无疑是后一种。 虽然张静沉嘴上说他没听说过李玄都的名字,但实际上他还是极为重视李玄都,甚至专门研究了李玄都的对敌习惯,认为李玄都最大的依仗是“太阴十三剑”,所以才故意出言逼住李玄都,让他不得动用其他功法。若是以前的李玄都,无异于被断去一臂,只是张静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今李玄都的立身之本并非五大玄功或三大剑诀,而是“太平青领经”,除去“玄微真术”的四大玄功和“太阴十三剑”,都已经无关紧要。 旁人不知道其中关键,秦素却是知道的,所以她并不担心李玄都。如果李玄都今日胜了,传扬出去,就是张静沉用计在先,仍旧不是李玄都的对手,那张静沉就真是声名扫地了。 李玄都双掌一分,左手为阴,用清微宗部分的“太平青领经”,右手为阳,用太平宗部分的“太平青领经”,淡笑道:“张宗主看好了,此乃太平道无上绝学‘太平青领经’,不逊于正一道的‘五雷天心正法’。” 此言一出,张静沉只是冷哼一声,正一道绵延千年而不衰,而太平道却是覆灭多年,在他看来,就算李玄都能复原“太平青领经”,也绝不是“五雷天心正法”的对手。 不过太平宗众人却是另外一番心情了,李玄都说的是太平道无上绝学而非太平宗绝学,那么显而易见,李玄都用的是完整版本“太平青领经”,而非太平宗的残缺“太平青领经”,从这一点上来说,想要从传承所学上否定李玄都的宗主之位,已经行不通了。 李玄都双掌凌空推出,一阴一阳,阳掌先出,阴掌紧随其后,掌力吞吐不定,变幻无方。 这一次,李玄都弃“万化神剑掌”不用,改用太平宗的“太明掌”,这套掌法原名“阴阳掌”,后来因为阴阳宗的缘故,此名弃之不用,日为太阳,月为太阴,日月为明,改名为“太明掌”。 张静沉用出正一宗的“太乙八卦掌”,风雷之声大作,他已然将“五雷天心正法”融入到自己的所有功法之中,无论出招还是施法,都有着“五雷天心正法”的烙印。 两人用的招数都是中成之法,但在两门大成之法的加持之下,也显现出极为骇人的威势,但见两人身形先是在空中交错变化,金石碰撞之声如狂风骤雨般响起,连绵不绝,震出层层气机涟漪。又忽而静默无声,难寻半分轨迹,仿佛周游六虚物外。 然而两人交手发出的余波却犹如飓风席卷扫四方,云气蒸腾,雷霆隐现,无所不在,无所不至,变化万千,全然痕迹。 瞬息之间,两人已经交手百余招,在两人境界修为相当的情况下,竟是李玄都隐隐占了上风,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的武学造诣算是自成一派,大多来自功法秘籍而非明师指点,学成之后就是用于生死拼杀搏斗,从中去芜存菁,比起困于镇魔台多年的张静沉更为狠辣果决,这已经不是招式上的胜负。 换而言之,张静沉已经多年未曾经历一场同境之战,去年地师攻打镇魔台,一则是地师未尽全力,分出一部分心神用在镇魔井和正一宗的护山大阵上面,二则是张静修有镇魔台的地利,三则是地师一开始只攻不守,只是化解张静沉的攻势,故而两人的交手与正常交手大不相同。 虽然当年李非烟也被困于镇魔台,但在境界上却比张静沉低了一筹,张静沉没兴趣与她交手试招。如此一来,张静沉再如何勤学苦修,未免少了生死一战的磨砺,无论是临场应变,还是与人相斗的心境,都有所欠缺。反观李玄都,跻身天人造化境的时间虽短,但已经分别与澹台云和张海石交手,在此之前,还陆续与白绣裳、王天笑、秦清、伊里汗、极天王等人有过或深或浅的交手,胜过张静沉许多。 不过张静沉当年也与人时常争斗之人,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之后,逐渐找回几分当年的感觉,也察觉到自己的不足,更惊讶于李玄都在拳掌功夫上的造诣深厚,不想再拖延下去,长啸一声,一股浩大纯阳气息自他身上涌出,直冲天际。 “神魂出窍?”秦素在不远处看得一怔,按照道理来说,方士的强处在于神魂,以神魂迎战施法并无不妥,但如果神魂离体,留下的躯壳便是弱点。一般需置于重重保护下,或者干脆提前神魂出游,将体魄留在安全隐蔽所在,极天王就是这么做的,怎能堂而皇之地当面出窍? 下一刻,只见一股雷霆之气已布满张静沉全身,肉眼可见的雷劲从他周身穴窍中喷涌而出,丁策的“大奔雷手”与之相比,不知差了多少。与此同时,伴随着轰隆声响,天现异象,一道道雷霆在云中四处蔓延游走,然后如百川归海,汇集到一起,在张静沉神魂的引动下,轰然坠落,如一道紫色瀑布,飞流而下三千尺。 天雷垂直落于张静沉的体魄之上,不伤张静沉体魄分毫,然后化作一道横雷,直奔李玄都而去,在天地之间划出一个“乚”字。 张静沉竟是以自身体魄为承载雷霆之力的转折点,强行扭转雷霆走向,让李玄都躲无可躲。而张静沉凭借浸淫多年的“五雷天心正法”,使得身躯不被雷霆所伤,此刻他的体魄以攻代守,避之尚且不及,谁又敢贸然近身,便无弱点可言。 横雷直奔李玄都而来,其来势凶猛,以至于李玄都面前的景象开始不断扭曲变形。 早在张静沉神魂出窍的时候,李玄都就已经探出双手,双掌分别生出两股截然不同的浩大气机,就像一黑一白两条“大鱼”,似虚似实,形态飘渺。 阴阳双鱼环绕着李玄都的手掌缓缓旋转,首尾相连,阴阳相生,仿若一面黑白大盾。 横雷轰然撞在“盾”上,没有震破耳膜的巨大声响,无声无息,但是有无数蓝光生出,然后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席卷四面八方。天地之间尽是蓝色茫茫。 除了李玄都和张静沉之外,其他观战之人都不得不以手掩目,不能视物分毫。 待到蓝光消失,阴阳双鱼已经消失不见,李玄都的掌心处焦黑一片,隐隐传出焦味。 李玄都说了不用太平道以外的功法,也就不以“漏尽通”愈合伤势,反而是以这只焦手取出“人间世”,然后一剑劈出。 浩大剑气如长河激荡,丝毫不逊于先前的横雷,只见在李玄都与张静沉一线之间,出现了一道久久不曾消散的“余痕”,张静沉的体魄虽然有滚滚雷霆护体,但还是被击飞出去。直接飞出了太平宫的范围,向万丈深渊落去。 就在此时,张静沉的神魂摇身一晃化作一尊巨大法相,裹挟住下落的身体。与此同时,李玄都仗剑凌空而起,朝着张静沉所化法相攻去,一时间漫天都是剑气洪流。 张静沉也不示弱,在他面前出现一个又一个由雷电书就的古篆,然后这些古篆排列组合成一道道符箓,与李玄都的剑气相互厮杀,好似两军交战,剑气和雷霆几乎同时消散,炸成一团团绚烂烟火,像两支铁骑同归于尽。 此时两人已经离开了太平宫前的广场,观战之人离开太平宫,走到广场的边缘,极目眺望。 山外云气蒸腾,雾气翻滚,雷霆阵阵。 此时张静沉已经完全放弃了武学招数,专注于运用道术对敌,各种雷法信手拈来,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雷法可破尽万法。 一道道雷霆在李玄都身周炸开,李玄都全然不为所动,只是不停出剑,每一剑都在身前留下一点,如一颗寒星,三十六剑即是三十六点,也是三十六个变化星位,如此便是在自己身前结成一方剑阵,既是剑阵,也是星阵,变化无穷。 张静沉的法相立于星阵之中,凝聚成一颗颗雷珠,向四面八方打出,雷珠炸裂,使得三十六星位忽明忽暗。 不过来往不绝的剑气也疯狂激射张静沉的法相,伴随着“嗤嗤”声响,使得法相上不断有金色碎片剥落,这些碎片还未等落地,又化作点点流萤,随风消散。 下一刻,李玄都剑势陡然一变,三十六点星位骤然收缩,化作二十八点星位。 沈元重见此情景,失声道:“南斗二十八阵图?”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南斗剑阵 李玄都和张静沉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其他的太平宗长老也被惊动,沈元斋、沈元舟、许飞白、郁仙、司空藻等人陆续来到太平宫观战。 沈元重一开口,其他人也看出来了,此时李玄都虽然用的是剑招,但明显有太平宗“南斗二十八星阵”的影子。 除了秦素之外,包括张静沉在内,都以为是李玄都以剑法演化阵法,就像把拳法掌法化入剑法之中是一样的道理,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唯有秦素明白,李玄都是将整个“南斗二十八星阵”和“北斗三十六剑诀”拆解之后,又在“太平青领经”的基础上,重新创出的一门新剑诀,这门剑诀不仅仅有“南斗二十八星阵”的影子,也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影子,只是太平宗中人并不精通“北斗三十六剑诀”,未能看出。如果仅仅将其当作是“南斗二十八星阵”来应对,必要吃个大亏。 面对李玄都开始变化收缩的剑诀,张静沉再次引动天象变化, 天空中黑云如墨,在黑云中有五点光亮依次浮现,好似夜幕上的星辰,不过李玄都很清楚,那并非是什么“星辰”,而是一团团凝练到极致的球形雷电,就好似一颗颗珠子,悬浮于天空之上,排列阵势,反而把李玄都笼罩其中。五颗雷珠就好似是五指成钩的指尖位置,而李玄都刚好处于掌心向下覆盖的位置。 此乃正一宗的“五雷法”,雷分五行,是为金土水火土,五行流转,法用万物,几乎可以化解任何术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五雷法”与“太易法诀”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在威力上略有不如,故而当日面对徐无鬼的“太易法诀”,张静沉并未用出此法。 五雷降下,在“五雷法”的威力之下,李玄都的剑气开始层层崩解,但就在此时,突然有点点星光浮现,化作六气之属,令五行雷法不能正常相生相化,甚至出现了明显的凝滞。 李玄都并非迂腐之人,他在自创“南斗二十八剑诀”时,将自己一身所学悉数融入其中,所以此剑并非是“逍遥六虚劫”,而是“南斗二十八剑诀”,算是李玄都取巧,毕竟张静沉以言语挤兑在先,也怪不得李玄都如此。 太平宗众人面面相觑,那点点星光的确像是太平宗中借用星辰之力的手段,可他们却是不知道为何有如此威力,就连正一宗的雷法也能克制。太平宗众人自然不会联想到独属于地师一人的“逍遥六虚劫”,而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传说中完整版的“太平青领经”,也必然是大成之法才能有如此玄妙。 少了五行轮转之后,五颗雷珠仍旧是威力惊人,但是已经威胁不到李玄都,被李玄都连出五剑,一一化解。 此等六气手段,张静沉也是第一次见到,好胜心陡然而起,法相五指一转,五道天雷划破长空,分别按照五种玄奥莫测的轨迹,再次绞杀向李玄都。 李玄都手中“人间世”一化二十八之数,二十八剑分列四周虚空之中,星辉漫涌。这是李玄都借用“太阴剑阵”和“南斗二十八星阵”所创出的“南斗剑阵”,“太阴剑阵”是以“太阴十三剑”十三式为根基支撑,“南斗二十八星阵”是以周天二十八宿为基础,李玄都的剑阵便是上应星辰之力,下用剑器剑诀,取用两家之长。 按照道理来说,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功法融汇一处十分困难,但李玄都最大的优势便是“太平青领经”,相较于其他的大成之法,“太平青领经”似乎没有太多出彩之处,既没有“五雷天心正法”的煌煌天威,也没有“太阴十三剑”的诡秘难测,可“太平青领经”却能位列大成之法,关键就在于它的兼容并蓄,不着形相,无迹可寻,只要身具此法,再学其他功法,事半功倍,而且没有丝毫障碍冲突,甚至还能模仿别人的绝学。 换而言之,“太阴十三剑”有“太阴十三剑”的运气法门,“北斗三十六剑诀”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运气法门,“慈航普渡剑典”有“慈航普渡剑典”的运气法门,各不相同,泾渭分明,而李玄都练成“太平青领经”之后,却能摒弃这些运气法门,直接以“太平青领经”用出“慈航普渡剑典”、“太阴十三剑”、“北斗三十六剑诀”。这便是李玄都已经被地师废去“太阴十三剑”却能用出“太阴剑阵”的缘故,不过此法也有弊端,固然能偷天换日、鱼目混珠,模仿上成之法不逊原版分毫,但在模仿其他大成之法时,终究是似是而非,所以李玄都用出的“太阴剑阵”空有形似而无神似。不过李玄都发现如果不以此法模仿其他功法,而是用来融合其他功法,却能发挥出乎意料的绝佳效果,于是他开始以“太平青领经”为基础总结归纳自身所学,方有了“南斗二十八剑诀”。 换成其他人,很难将“太平青领经”发挥到极致,因为大多数人都是精通一两门功法,偏偏李玄都所学庞杂,融汇各家所学于己身,这才将“太平青领经”兼容并蓄的功效发挥到了最大。 李玄都立起“南斗剑阵”之后,以他为中心,周围的一切不断失去颜色,化为虚无,取而代之的浩瀚星空。李玄都和张静沉二人随之从观战众人的视线中消失,进入到一方小千世界之中。 张静沉的五道雷霆进入星空之中,立时被挪移开来,此地就像一方不断旋转的罗盘,方位变化,阴阳混淆,看直实曲,向左实右,五道雷霆同时落向李玄都,却被李玄都强行扭转了前进的轨迹和方向,于是变成了五道雷霆自相残杀的局面,最终玉石俱焚,一起消散。 张静沉立时明白,此时再用术法或剑气等离手攻击手段已经行不通了,李玄都这是逼着他近身作战。不过张静沉也有准备,他双掌合十,然后分别向左右一拉,扯出一柄宛若长剑的雷电。张静沉身形一掠,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一剑当头劈下,李玄都的身形立时寸寸碎裂。 正如张静沉所料,在两人境界修为相当的情形下,还未将“南斗剑阵”彻底完善的李玄都无法挪移张静沉的法相,不过他却可以挪移自身,一瞬之间,李玄都已经移形换位,留在原地的只是一个由星光组成的残影。 张静沉的反应也是极快,立刻发现了其中的问题,手中雷剑连斩,滚滚雷劲扫荡四面八方,使得虚空震荡,漫天星辰荧惑飘摇,立于虚空之中的二十八柄“人间世”也随之震颤不休。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无法再隐匿行迹,不得不现出身形,此时他就在张静沉身后不远处,掌中握有一把“人间世”,已经对准了张静沉的后心位置。 在李玄都现身的一瞬间,“人间世”上激射出一道剑气,此乃“逆天劫”剑气,同样已经被李玄都收入了“南斗二十八剑诀”之中。 面对李玄都的一剑,张静沉只能转身横剑抵挡,手中雷剑直接崩碎成无数电芒四散游走,剑气临体,张静沉所化的法相出现无数裂痕,数不清的金色光点从法相上剥落飞散,仿佛一条金色的沙河。 眼看着法相再难维持,张静沉干脆主动散去法相,神魂重回体魄之中。然后他运转气机,使得浩荡雷劲再次遍布全身上下,流转不定,光华璀璨,宛若雷神降临人间,使得最后的残余剑气消散无形。 只要还在剑阵范围之内,李玄都心之所动,便是身之所在,只见李玄都再次挪移身形,留下一个个残影镜像,围绕张静沉以七星方位出剑,整整四十九剑同时落在张静沉的身上,看似每一剑都没能对张静沉造成半点实质伤害,但是剑气却如活物一般不断游走,使得张静沉的护体雷劲出现阵阵涟漪。 张静沉顿知不妙,可李玄都的交错剑网已如天罗地网般让他泥足深陷,一时竟没能挣脱。 “八部神通?”张静沉认出了此招,心中既惊且怒,万没想到李玄都竟然真学了太平宗的功法,还化入了自己的剑诀之中。 李玄都的这一招正是“八部神通”中的“天罗地网”,当日韩邀月就是被楚云深以此招困住,今日张静沉落得一般下场。 李玄都又是一剑刺出,正好点向对方心口部位,先前四十九剑种下的游走剑气,在这一剑之下,悉数汇聚爆发。 张静沉的护体雷劲立时崩溃,而他整个人则是趁着雷劲爆发的一瞬化作一道雷光遁走,不过依旧有一缕混杂着丝丝雷光的鲜血溅出,证明他终究还是伤在李玄都这一剑之下。 在张静沉遁出剑阵之后,李玄都也随之散去小千世界,两人隔空相对,让观战之人一时间难以判断谁胜谁负,陆夫人却在感叹,李玄都所用剑阵,分明是取自“南斗二十八星阵”,张静沉也没提出异议,这太平宗的宗主可谓是实至名归。再看张静沉的脸色,不大好看,想来是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然后就见李玄都双手反握“人间世”的剑柄,权作拱手抱拳,首先开口道:“不送。”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敢为天下先 张静沉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沉默了片刻,问道:“这是什么功法?难道这也是太平道的绝学吗?” 李玄都道:“这是我以‘太平青领经’为根本,借鉴了‘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星阵’,融汇自家所学,所创的一套剑诀,名为‘南斗二十八剑诀’,我身为太平道的弟子,自然也算是太平道绝学。” 张静沉一挑眉,“李宗主的意思是,这套剑诀会传给弟子,而不会弊帚自珍。” 张静沉此言却是诛心,因为李玄都只是太平宗的代宗主,宗内还有人暗中反对,换句话来说,太平宗没有把李玄都当做自己人,李玄都也不会对太平宗有太深的感情,两者之间是有隔阂的,而“南斗二十八剑诀”却是李玄都自创的绝学,易地而处,张静沉是绝不会把“南斗二十八剑诀”传给太平宗弟子,让太平宗平白捡一个便宜,只会传给自己的亲传弟子。再说句诛心之论,若是有朝一日沈大先生返回太平宗,李玄都的代宗主之位让是不让?如果让,送出去的绝学可是收不回来。 以己度人,张静沉不觉得李玄都会答应下来,如果李玄都不同传给弟子,那张静沉也有理由否认这不是太平道的绝学。 不过出乎张静沉的意料之外,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道:“我是太平宗宗主,我的部分‘太平青领经’是从太平宗习得,正所谓投桃报李,自然要传给弟子。”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张静沉,就连观战的太平宗七老也是一惊,他们同样没有想到李玄都会答应得如此痛快,要知道这可不是私下戏言,当着这么多人,就是一句切切实实的承诺了。 身份地位越高的人,许诺的分量也就越重,越是不能违背,否则也不会有君无戏言的说法,因为大人物的信誉、名声可以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若是透支、败坏自己的信誉,就不存在登高一呼和一呼百应的说法,与人联手结盟也是难上加难,求人托人也是步步维艰,正应了那句话,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所以在江湖中,独行客可以不在乎声誉,有身家基业的大人物却是不行。李玄都虽然年轻,但放在江湖中却早已不是毛头小子,尤其是当下这个时候,几乎所有江湖人都在夸赞的赫赫功绩,敬称他为‘清平先生’,他若是食言而肥,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唯有秦素并不惊讶,因为她了解李玄都。李玄都是有大志向之人,他在意的从来不是一个江湖,他也不是一个武痴。李玄都求的不是举世无敌,也不是飞升证道,所以功法、修为对于李玄都来说,只是一个工具,却不是性命根本的东西,如果能帮李玄都达到他所求的目标,那就没什么好藏私的。只是世上之人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做不到的,也觉得别人必然做不到。 张静沉放下按住胸口的手掌,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冷然道:“李宗主绝技,张某佩服。既然技不如人,那张某也没什么可说的,从今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李玄都淡笑道:“希望如此。” 张静沉重重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他也并非不知进退之人,两人并非生死相斗,李玄都伤到了他,不管伤势是重是轻,总归是他输了。就算他舍了面皮再斗下去,他也没有必胜把握。如果双方彻底撕破脸面,先不说结果如何,在他上面还有一位大天师张静修,虽然张静修已经不是正一宗的宗主,但他还是张氏族长,更是正一道之主,李玄都是张静修一手扶持起来的,公开与李玄都敌对,就是打了张静修的脸面,张静沉若是不想再回镇魔台上思过,就不得不有所顾虑。 在张静沉离去之后,李玄都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转身望向太平七老。 也许是摄于李玄都刚刚胜过张静沉的气势,竟是无人敢与李玄都对视,纷纷避让开视线。 李玄都并无发怒,脸色平静,语气无喜也无悲,“看来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宗内着实发生了不少事情。” 陆夫人反应过来,自己是李玄都这边的,于是站直了身子,冷冷瞥了不远处的郁仙一眼。 郁仙心中大恨,都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太平七老中的两名女子素来不和,认真说来,郁仙要比陆夫人年长一辈,当年沈大先生幼年丧母,沈老先生又忙于宗内事务,就是郁仙一手把沈大先生带大,有点类似于当年李玄都与李非烟的关系,郁仙未曾嫁人,自然也没有生子,于是便将沈大先生视若亲子,只是儿子大了不由人,后来沈大先生娶妻成家,陆夫人进门,成为名正言顺的沈家长媳,原本许多由郁仙经手的事务便移交到了陆夫人的手中,其中就包括太平钱庄。在这个移交的过程中,两人少不得生出龃龉,甚至各种明争暗斗,这便是两人第一个不和的缘由,权势之争。第二个缘由就是沈大先生,简而言之,婆媳之争。不管怎么说,沈大先生是郁仙一手带大的,感情上便如母子一般,郁仙难免会生出自己养大的儿子被人抢走的感觉,少不得要多说几句。而在陆夫人看来,夫妻之间的事情,就算亲生母亲,也不该过问太多,更何况郁仙名不正言不顺,自然不肯示弱。沈大先生夹在两个女人中间,清官难断家务事,任凭他占验之道再高,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从中调解,于是两人从明争变为暗斗,沈大先生在的时候,两人还能维持面上和气,沈大先生出事之后,两人连面上和气也懒得维持了。 李玄都既然身为太平宗之主,对于宗内种种关系还是有过了解,起码做到心中有数,陆夫人和郁仙的事情在太平宗中不是什么隐秘之事,甚至可以说人尽皆知,故而李玄都也有所耳闻,他没见过自己的岳母,不过马上就要多出一位岳母,他倒是不为自己担心,他只是为自己的老泰山担心,希望他老人家不要夹在夫人和女儿之间左右为难。 脑中闪过这些杂念,李玄都面上半分不显,倍显威严,对太平七老说道:“正好人都到齐了,我们到太平宫说话。” 说罢,李玄都当先走进了太平宫的正殿,然后太平七老、秦素、楚云深、沈无幸共十人分为两列,跟随在李玄都的身后,依次进入殿内。 按照规矩,秦素是外人,本不该参与太平宗之事,可她和李玄都已经定亲,且昭告天下,那秦素就不是外人了,有资格列席。 江湖宗门并不像朝廷,长老们都是有座位的,李玄都当仁不让地坐了居于正中的宗主位置,其余十人互相谦让一翻之后,秦素是一宗之主,又是客人,坐在李玄都下首的东边,沈元重是仅次于宗主的大长老,坐在李玄都下首的西边,其余人就按照辈分年龄,次第而坐。坐在东边最后一位的是楚云深,坐在西边最后一位的是沈无幸。因为两人在宗内并无实职,所以只好敬佩末座。 李玄都环视一周,缓缓道:“太平宗发源于太平道,无论正一道、太平道,还是全真道、阁皂道,都是道门分支,都信奉太上道祖。太上道祖有言:‘吾有三德,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诸位都是有道之士,敢问此言中的‘不敢为天下先’一句何解?”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李玄都为何会有此一问,一时间竟然无人作答。 李玄都见无人回答,又道:“大长老,你学识渊博,就请你来解释一下,如何?” 沈元重缓缓起身,仔细斟酌言辞之后,方才小心说道:“《解老》篇有言:议于大庭而后言,则立权议之士知之矣。故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则万事之功形矣。而万物莫不有规矩,议言之士计会规矩也。圣人尽随万物之规矩,故曰‘不敢为天下先’。” 李玄都笑道:“好一个尽随规矩,《解老》是法家的著作,我曾经读过,法家注重的就是一个规矩。有道是:‘不为天下先,功成可盖世。’正所谓唯后外其身,为物所归,然后乃能立,成器为天下利,为物之长也。大长老以为如何?” 沈元重沉声道:“宗主博闻强识,所言极是。” “大长老过誉了。”李玄都笑了一声,“我就任宗主时日尚短,对于宗内的许多情形知之不多,还要请教大长老以及在座诸位,不知我太平宗的规矩如何?” 沈元重脸色一变,呼吸都凝滞了几分。 其他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整个大殿出奇地沉寂,针落可闻。 李玄都等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大长老不回话,其他人也不回话,无人回话。怎么,我堂堂太平宗竟是没有规矩不成?若是果真没有规矩,那我今日就给太平宗立一回规矩。”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夺权 到了这个时候,沈元重便不得不回话了,“回禀宗主,自然是有规矩的,自太平宗立宗以来,承袭前人之规矩有三卷九十六条文,后世祖师又陆续增删、修改,至今共有三卷一册共一百三十六条文。” 相较于清微宗的三百余条宗规,太平宗的宗规自然少了许多,不过也在正常范畴之内,清微宗实是一个特例。 李玄都微微颔首,道:“有规矩就好,如今是何人执掌宗内戒律?” 在各宗之中,执掌律法之人必是位高权重之人,拿清微宗来说,就是李元婴亲掌负责刑罚律法的天罡堂。 沈元重回答道:“回禀宗主,是老夫忝当此任。” “原来是大长老。”李玄都点了点头,“陆师姐,先前之事就由你来说吧。” “是。”陆夫人应了一声,从座椅上起身,对沈元重道:“大长老,方才在天机殿,无幸师弟在言语上对宗主多有顶撞,敢问该当何罪?” 沈无幸闻言也站起身来,略带委屈道:“爹!” “这里是太平宫,没有什么‘爹’,只有我太平宗的弟子。”沈元重面无表情地说道,“依照我太平宗律法,顶撞宗主者,按照情节严重与否,分别处以申斥、杖责、贬谪、逐出宗门之责罚。具体结果,应由宗主裁定。” 大长老之所以能够制衡宗主,关键就在于执掌宗内戒律刑罚,必要时候,大长老可以搬出祖宗规矩来强压宗主,宗主还无可争辩,若是宗主弱势,甚至还要被大长老分去部分权柄。李玄都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先拿沈无幸来做文章,如果沈元重袒护儿子,就再难站住大义的名分,也就无从压制李玄都了。只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沈元重并未袒护沈无幸,十分果决,倒是让李玄都高看他一眼。 现在沈元重把处置沈无幸的难题又丢给了李玄都,李玄都要立威,如果李玄都处罚轻了,起不到立威的作用,可如果处罚重了,又要被人说是小题大作,于名声有损。 李玄都也看出来了沈元重的用心,说道:“我说了,我就任宗主时日尚短,许多事情还不清楚,大长老又要避嫌,不便开口,依诸位来看,应当如何处罚?” 陆夫人此时已经与李玄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等许飞白和郁仙开口,主动说道:“当时除了宗主之外,我也在场。依我之见,仅仅是申斥,似乎太轻,可如果贬谪,又未免太重。所以就杖责二十,不轻不重,如何?” 郁仙正要开口反对,沈元重已经赞同道:“好,就按照夫人所言。来人,将沈无幸押下去受罚。” 沈无幸脸色一片灰败,却也无话可说,从座椅上起身,随着进来的两名太平宗弟子来到太平宫外。 对于江湖中人来说,都有修为在身,体魄强健,杖责二十并非什么重刑,对于一些体魄强横之人来说,甚至不痛不痒,所以杖责的关键不在于那点微不足道的伤势,而是羞辱。 只见沈无幸来到太平宫外的广场后,屈膝跪下,被脱去外袍中衣,露出脊背,然后有专事行刑的弟子三人闻讯而来,其中两人手持铁杖来到其身后,负责行刑,另外一人则负责监督和报数,除此之外,还有众多弟子远远围观。 这已经是给沈元重留了脸面,也是顾及到还有秦素、陆夫人等女子在场,若是不留情面,就不是脱去外袍,而是直接去衣打屁股了。 太平宫内众人却是无人去看外面行刑,神情各异。 李玄都道:“修道修的是长生,所以最高的境界叫作长生境,可长生地仙也好,世俗凡人也罢,最多不过百年,古往今来,有几人突破百年大关,可以久留人间?” 沈元重一怔,随即说道:“回禀宗主,按照宗内典籍记载,远有吕祖,近有神霄开派祖师清虚元妙真君,都是久留人间之人。” 李玄都道:“此二人都是全真道祖师,我太平道竟是无一人吗?” 沈元重沉默不语,他隐约觉得李玄都话中有话,只是不清楚李玄都的用意为何。 李玄都又道:“如今江湖上总有‘下一盘大棋’的说法,又说如今是大争之世,地师、大天师、大剑仙、圣君都在棋盘上落子无数。我不知是何人所传,但说到这几位长生地仙,我发现一个极有意思的事情,地师有王天笑辅佐,大天师有张静沉辅佐,大剑仙有张海石辅佐,圣君有极天王辅佐,此四人皆是天人造化境修为。曾几何时,我太平宗也是正道十二宗中排名仅次于正一宗的副盟主,有‘太平无忧’令旗,更与阴阳宗互为敌手,不落下风。对了,当年太平宗还曾在太平山的无忧谷中大胜清微宗,将清微宗赶出太平山。那时候的太平宗,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宗门。” 这次不仅仅是沈元重,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李玄都的话中有话,可又不得不承认李玄都所言有理,甚至司空藻的脸上还露出了追忆往昔的神情。 李玄都话锋一转,“可如今的太平宗呢,夹在清微宗和正一宗之间,别说什么三足鼎立,不过是一个两头受气的小媳妇而已。至于阴阳宗,上任宗主沈老先生亡于地师之手,宗主沈大先生陷于地师之手,可谓是奇耻大辱,太平宗何以落到今日这般局面?” 李玄都的目光落在沈元重的身上,问道:“大长老,你以为呢?” 沈元重略微沉吟后回答道:“皆因我太平宗后继无人,后辈弟子不肖,愧对列位祖师。” 其余人也纷纷跟着起身,低头道:“不肖弟子,愧对祖师。” 李玄都抬起压了压,示意众人请坐,道:“天有阴晴,潮有起落,月有圆缺,国有兴衰,人有荣辱。一时的失意不算什么,关键是要知耻而后勇,诸位以为然否?” 众人恭声道:“宗主所言极是。” 李玄都道:“依我之见,太平宗之所以落到今日这般处境,除了青黄不接之外,宗内还缺一位类似于张静沉、王天笑、极天王、张海石之人。” 沈元重沉默在那里,陆夫人已经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望向李玄都时,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立刻赞同道:“宗主所言极是!” 李玄都又问道:“几位长老以为呢?” 沈元斋、沈元舟、司空藻纷纷应是,剩下的许飞白和郁仙也不得不随声附和。 李玄都接着说道:“大长老是宗内老人,辈高位尊,若论境界修为,大长老更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人,所以这个人选非大长老莫属。换成其他人,我也不放心。我打算将‘太平青领经’传授给大长老,大长老从今天起开始闭关,争取早日突破天人造化境。” 此言乍听之下太过出乎意料之外,可又在情理之中,一时间,太平宫内的众人都呆住了,沈元重脸色变化不定,问道:“敢问宗主,若是老夫闭关,这大长老一职该如何处置?” 李玄都望着他,反问道:“我不在宗内的时候,许多事情都是大长老自己做主,此时还需要问我这位宗主吗?” 沈元重终于是明白了,脸色苍白,过了许久方才艰难说道:“老夫一定不负宗主所托,争取早日突破天人造化之境,仍旧为宗门效力。” 李玄都不再说话,从袖中取出一本早已准备好的册子,册子自行飞起,轻飘飘地落在沈元重的面前。这当然不是“太平青领经”的全篇,而是李玄都专门为沈元重整理的,修炼此法,当然会有所进益,可是以沈元重的年龄,待到他突破境界的时候,差不多已是大限将至。 沈元重双手接住这本册子,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身向外行去,走到门槛的时候,堂堂天人境大宗师竟是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虽然沈元重只是身形微微一晃,但却显现出几分凄清之意。 李玄都目送着沈元重的身影远去,直至看不到后方道:“元重师叔闭关,大长老一位不好空悬,按照资历、辈分,应是由元舟师叔接任大长老之位。” 沈元舟是陆夫人这一派的,可李玄都的这番话却是滴水不漏,许飞白和郁仙也无可争辩,更何况他们此时已是自身难保。 沈元舟起身行礼道:“恭领宗主之命。” 行礼时,沈元舟抬头望了高坐的李玄都和秦素一眼,曾几何时,他曾分别给这两个年轻卜算姻缘,那时他们还是晚辈。一转眼的工夫,两人果如他所卜算的那般,成就好事,却再也不是晚辈,而是真正决定太平宗命运的一宗之主了,放在江湖上,也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念及于此,沈元舟不由感慨万千。 沈元舟退下之后,李玄都道:“许长老,郁长老。” 两人一同起身,“在。” 许飞白面露忐忑之色,颇为紧张,郁仙却是面含怒意,似是一言不合便要撕破脸皮。 李玄都看了二人一眼,道:“二位长老也是宗内老人,素来行事稳重,我有一事要交付二位长老,还望二位长老不要推辞。” 许飞白立刻说道:“宗主吩咐就是。” 李玄都笑了笑,“想必两位早有听闻,我与秦宗主已经定亲,不日就要大婚,太平宗少不得要为我的婚事操心费力。此事原本由陆师姐负责,可是陆师姐身上事务繁重,无暇分身,所以我想请两位长老暂且放下手头的差事,代为负责此事,不知两位长老意下如何?” 郁仙脸色一变,刚要开口,却被许飞白一拉袖子,然后许飞白说道:“宗主婚事关乎宗门颜面,万不可有半分疏忽,既然宗主将此事交由我等二人,我等自当尽心竭力。” 郁仙沉默了片刻,冷着脸说道:“尽心宗门之事,是我等职责。” 李玄都又望向陆夫人,微笑道:“陆师姐,你是个劳碌命,郁长老和许长老的差事,还要你兼顾起来,还有元斋师叔和司空师叔,也要从旁帮扶陆师姐。” 三人齐齐应是。 说罢,李玄都起身向殿外走去,秦素紧随其后。 太平宗众人同时起身行礼,“恭送宗主。” 第一百四十九章 传功 李玄都离开太平宫后,与秦素一道往天水阁行去。李玄都和秦素的居处已经破土动工,不过距离完工还有一段时日。 天水阁仍旧是老样子,立于悬崖峭壁之上,不过拦不住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两人凌虚御风,穿过重重云雾,飘向好似云上楼阁的天水阁,宛如一对神仙中人。 两人落在天水阁外的廊道上,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大雨的缘故,栏杆、地板上还有些许积水,瓦檐上有水珠滴滴答答落下,坠向下方云海,山外吹来清新的凉风,让人心旷神怡。 秦素凭栏而立,却不看云海群山,而是侧着脸庞望向身旁的李玄都,问道:“你如今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是不是已经比我爹还要强了?” 李玄都摇头笑道:“你未免太高看我了,在众多造化境的高手中,张静沉算不得出类拔萃,我又是有心算无心,故而能胜过张静沉并不稀奇,可秦伯父却是当之无愧的造化境中第一人,我不是对手。再者说了,也许过不了多久,秦伯父就要出关,成为第五位长生境地仙,我就更不是对手了。” 秦素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方才在太平宫中连续夺了三位长老的权柄,只怕宗内弟子会有些其他想法,人心不定,你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笑道:“我早有预料,所以明日我就要尽收人心。” 秦素若有所思道:“你先前曾经说过要讲经演武,难道你打算广传绝学?可你也应该知道,各宗传授绝学时都有十分严苛的条件,或是立下多少功劳,或是考验心性,满足各种条件之后才能被传授宗内的高深功法,否则所托非人,轻则惹下祸事,重则反噬自身,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可是数不胜数。” 李玄都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不会贸然传授‘太平青领经’和‘南斗二十八剑诀’。” 秦素好奇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李玄都故弄玄虚道:“山人自有妙计,天机不可泄露。” 说罢,李玄都推门进屋,果真就不告诉秦素。 秦素也跟着进了天水阁,此时只有二人独处,便都不再端着架子。在外人面前的时候,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秦素是忘情宗的宗主,就算两人已经定亲,互相之间也要用足了礼数,而礼数多了亲热自然就少了,再加上数月的离别,这让秦素有些小小的、不好与人说的委屈。至于定亲,说来也是好笑,定亲当日,李玄都和秦素这对主角甚至没有见上一面,负责招待李玄都的是秦家的男性长辈,而秦素在内宅见的是李家的女性长辈,要不怎么说盲婚哑嫁,换成礼教森严的人家,新婚夫妻要到洞房花烛夜才能见上第一面。 秦素悄悄来到李玄都的身后,鼓起勇气,从背后轻轻揽住了李玄都的腰,将脸紧紧贴在李玄都的背上,小声道:“玄哥哥,以后太平宗就是我们的家吗?” 这是只有两人独处时秦素才会喊出的称呼,若是在人前,她是万万不会如此亲昵,只会称呼李玄都的表字。 被秦素从背后揽住,又是提及了一个“家”字,李玄都只觉得心中一片温暖,同时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他竟然要成家了,再也不是那个孤身一人恣意行事的年轻人了,而他和秦素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呢?究竟他是背后女子的依靠,还是背后女子是他的支撑?亦或是相互依靠和支撑? 李玄都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双手握住圈在腰前的秦素的手,慢慢将那双手掰开,牵着她的一只手又将她慢慢拖到了身前。 方才这个大胆举动已经耗尽了秦素的所有勇气,所以此时她没有半点抗拒,乖乖地从背后来到面前,被李玄都按住肩膀,两人对视。 秦素许久没有见到李玄都这种目光了,用秦素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登徒子、不要脸皮,早些时候,两人刚刚相识不久,李玄都经常会这样瞧他,可自从到了辽东之后,甚至更早一些的时候,李玄都就不大用这种目光看他,这时候秦素被他看得有些羞涩,低下了头,“难道不对吗?” 李玄都笑道:“对,怎么不对,不过我在想,也不必拘泥某一地,金帐有一种四时捺钵制度,秋冬讳寒,春夏避暑,王庭按照东南西北方向分为四座,正月上旬到东庭居住,四月中旬春尽之后,向北庭迁移避暑,七月上旬再由北庭前往西庭,当天气转寒之后,便离开西庭,前往南庭避寒。我们不妨效仿一二,正月上旬去江南,四月中旬春尽之后去齐州,七月上旬去辽东,天气转寒之后,我们就回芦州的太平宗。” 秦素眼神一亮,不过仍是低着头,望着李玄都的胸口位置,“这个主意好,也未必要四时轮换,我们还能顺路去岭南、蜀州、西北、帝京,这些都是好地方,就是赶路,也是一路的好风景。不过这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天下太平,没有流民遍地,没有饿殍遍野,百姓们安居乐业,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房,这才是天底下最美的风景。” 李玄都见秦素依然微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胸襟,不禁用一只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颌,望着她:“知我者,素素也。待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我也不说什么归隐山林的虚话,不过倒真是可以歇一口气,也学一学老爷子,把事情交给别人去做,自己躲起来享清福,偶尔藏在幕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过一把世外高人的瘾头。然后再收几个弟子,带在身边的好好教导,让他们老老实实聆听教诲。” 秦素被他逗笑,“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你却偏偏乐此不疲。只是你想得简单,做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李玄都收回手,“是没那么容易,名利二字,拿起来不容易,放下更难,我为了自己的报复,不得不聚人成势,待到成了势,我再想激流勇退,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身边那么多人,都会伸出手把我死死抓住,让我退不得半步,这便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秦素轻叹一声,“你可不是淡泊名利的性子,我怕你还想登阁拜相,亲自主政哩。” 李玄都笑道:“你可真是高看我了,我终究还是江湖人,比起登阁拜相,我对太平道的道统更感兴趣。” 秦素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打算怎么讲经演武。” 李玄都道:“其实也简单,就是因材施教。” 说罢,李玄都与秦素详细谈起自己的计划,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此时云开雾散,如血残阳斜斜照入天水阁中,映在秦素的脸庞上,衬得她越发明艳动人,李玄都凝视着她,她低下头去,下巴几乎抵到胸口,一时间竟是分不清脸色羞红还是夕阳颜色。 李玄都在秦素耳边轻声说道:“何处过夜?” 秦素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霞飞双颊似火,有些不知所措。 李玄都摇头大笑,“你留在天水阁,我要去一趟天机殿,沈大先生的书房也在那里,我要好好了解一下太平宗秘辛,做到心中有数。” 秦清有些不情愿,想要陪着李玄都一起,却又不好意思直说。 李玄都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也不是让你闲着,这是我新近为你整理的功法,你若没有困意,就先把口诀要领背熟,如果有不懂的地方,等我一并给你讲解。” 秦素闻言顿时苦了脸。对于寻常江湖人来说,这些功法秘籍都是千金难求的东西,更重于性命,江湖上师徒、夫妻、朋友之间为了秘籍而反目成仇之事比比皆是。可在李玄都和秦素这里,却是反了过来,李玄都若是得了新的功法,他不仅仅是自己修炼,还要让秦素陪着他一起修炼,半点也不藏私,偏偏秦素对于练武修道没有太大兴趣,对于种种功法难免畏之如虎,可她拗不过李玄都,只能乖乖修炼,自从她与李玄都相识以来,境界修为一日千里,初识李玄都时,秦素只是归真境八重楼,如今已经是天人境界,一年更甚过去十年。而且秦素的功法也逐渐偏离了补天宗和忘情宗的传承,反而与李玄都越发相似,两人不同之处在于李玄都的境界更高,而秦素的境界稍逊。 不过秦素也知道李玄都的一片好心,在江湖中安身立命的根本就在于境界修为,所以她还是接过了李玄都递来的册子。 李玄都轻声道:“这是‘逍遥六虚劫’的入门功法,换成旁人,没有长生境的修为是万万练不成的,不过你跟我学了全篇的‘太平青领经’,有了根基,可以尝试一二,若是侥幸练成了,日后的太玄榜上也有你的一席之地。另外,‘南斗二十八剑诀’还不完善,待到我与二师兄、姑姑初步完善之后,再教给你。” “还要学‘南斗二十八剑诀’?我是用刀的,不用剑。”秦素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李玄都正色道:“刀剑不分家,当然要学。” 第一百五十章 古今 若论资质根骨,李玄都与秦素相差不多。除去李玄都坠境的那段时间,秦素之所以远逊于李玄都,关键在于秦素所学太杂,用心不专,除了武学之外,她还有其他众多爱好,大到音律话本,中至探幽寻秘,小到猫狗花草,都要花去她的大量时间,在这种情况下,秦素还能年纪轻轻踏足归真境,除了家学渊源和明师指点之外,其本身资质也功不可没。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李玄都相识之后,秦素被李玄都影响,开始在自身修为花费苦功,她本就根基极好,又资质极佳,再加上李玄都从不藏私,从“坐忘禅功”到“太平青领经”都倾囊相授,秦素的境界自然一日千里。如果李玄都没有众多机缘巧合,现在也就是秦素这般境界。换而言之,如今的秦素就是没有机缘奇遇的李玄都。 李玄都把秦素留在天水阁,让她修炼“逍遥六虚劫”的入门功法。也不知是否巧合,亦或是万法同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逍遥六虚劫”与“太平青领经”颇为契合,有许多相通之处,如果没有修炼“太平青领经”却要练成“逍遥六虚劫”,非长生境界不可,因为长生境已经是一法通而万法通,可如果修炼了“太平青领经”,门槛就能相应降低一些。 自从太平道覆灭之后,“太平青领经”一分为二,如今修炼了完整篇的只有李玄都和秦素,李玄都已经修炼到第十一重,秦素刚刚修炼到第七重,所以李玄都可以将“逍遥六虚劫”修炼至小成境界,而秦素只能修炼入门之法,也就是培养六气,使得六气平衡。秦素想要修炼至李玄都这个境界,若无其他机缘,少说要耗费二十余年的苦功。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长生石”只有一颗,天下也再无第二个国师了。 至于其他人,李玄都也会传授“太平青领经”,却不会传授全篇,而是传授部分篇章。“太平青领经”共分上下两卷,上卷就是太平宗部分的“太平青领经”,本名是“太平经”,下卷则是清微宗的“玄微真术”,本名“青领经”,“太平经”主生,“青领经”主死,也就是南斗和北斗的由来。因为“青领经”是清微宗的立宗根本,所以李玄都不会将这部分传授给太平宗弟子,至于秦素,待到两人成亲,她的名字也会录于李氏族谱之上,秦夫人李秦氏,是李家之人,而她还是太平宗的宗主夫人,身份复杂,所以秦素算是例外,成为除了李玄都之外习得“太平青领经”最全之人。 “太平青领经”乃是大成之法,兼容并蓄,可以模仿其他功法,也可以融汇其他功法,而秦素不像李玄都那般学习多种大成之法,又有“宿命通”相助,所以她修炼“太平青领经”的进境反而比未得到长生石之前的李玄都更快一些,而她原本所修炼的“万花灵月功”和“素女经”如今已经逐渐被“太平青领经”同化,不过秦素仍旧能通过“太平青领经”施展“万花灵月功”和“素女经”,甚至还能模仿忘情宗的大成之法“太上忘情经”,这便是“太平青领经”的玄妙所在了。 在此之前,秦素主修的是“万花灵月功”,但也曾涉猎部分“太上忘情经”,很难说她的隐士心性没有受到“太上忘情经”的影响,而“太上忘情经”的根本主旨便在于修心,哪怕修炼不深,也有静心凝神之妙用。因为“太上忘情经”是大成之法,以秦素现在仅仅七重的“太平青领经”,很难将其彻底化去。 秦清之所以不让秦素贸然修炼“太上忘情经”,只是略微涉猎,关键在于“太上忘情经”乃是旁门左道之法,有极大的隐患,顾名思义,修炼此法会影响心性,绝情灭性,修炼到高深处,休说是烟火气,就是人气也没有半点,冷清似一块石头。可此法在修至圆满之前,并非真正忘情,而是压制性情,一旦动情破功,立遭反噬,轻则性情大变,神智错乱,重则走火入魔,身死当场。李非烟、石无月、秦清等人的好友韩无垢就是死于“太上忘情经”的反噬,秦清当然舍不得女儿冒险,不过在得知女儿修炼“太平青领经”后,秦清大为支持,这便是玄门正道之法的好处了,就是补天宗和忘情宗,也没有一门玄门正道之法,从这一点上来说,再也没有比李玄都还要大方的女婿了。 待到秦素将“太平青领经”修炼到第十重,就可以将所学功法悉数化去,初步达到法用万物的境界,也就是以“太平青领经”化用其他种种功法,如此一来,既以规避“太上忘情经”的隐患,又可以运用“太上忘情经”的种种玄妙。所以想要将“太平青领经”的威力发挥到最大,最好是博学诸家,而不是专精某一门功法,那时候秦素所学的“鸳鸯刀法”、“天遁心法”、“天问九式”、“百花绣拳”就有了用武之地。 尤其是“鸳鸯刀法”,虽然只是上成之法,却是合击之术。这套刀法的名字寻常,既不威风,也不霸气,甚至有些平庸俗气,正三十六式,反七十二式,总共一百零八式。据说是古时的一对神仙眷侣所创,两人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双刀施展之时,相互回护。应敌时,两人的刀法阴阳相济,正反开阖,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便守,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便是李玄都让秦素再学“南斗二十八剑诀”的用意所在,待到秦素修为大成,两人所修功法同宗同源,又心有灵犀,一起运用合击之术,不说所向无敌,也是长生境之下旱逢敌手,哪怕秦素只有天人无量境,加上李玄都也可以抗衡两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 正所谓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哪怕是一众长生地仙,也需要一位可以独当一面的二号人物,李玄都当然不会真去指望沈元重,他把希望放在了秦素的身上。待到李玄都成就长生境界,秦素也应该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说要收几个弟子,其实秦素才是李玄都一身所学的真正传人,李玄都已经为秦素铺好道路,只要她按部就班,就如李玄都所说那般,日后必定在太玄榜上有一席之地。 另一边,李玄都造访天机殿,在陆夫人的引领下,来到沈大先生的书房,这座书房几乎看作一座藏书室,在这里有诸多太平宗秘辛记载,只在历代宗主之间代代相传。如今李玄都掌握太平宗大权,成为实质上的太平宗的宗主,这些秘辛自然也要移交给李玄都。 李玄都并没有将这些秘辛收走的意思,而是就在沈大先生的书房中将众多卷宗一一阅览。 自从诸子百家覆灭于儒门之手后,众多“余孽”分散各宗之中,成了一笔糊涂账,清微宗与太平宗融汇了部分墨家道统,辽东的补天宗又与清微宗共分墨家游侠派的道统,太平宗还与阴阳宗共分阴阳家的道统,太平宗的占验之道便是从阴阳家传承而来,对于传承自阴阳家的“太阴十三剑”,太平宗也有部分涉猎,只是因为“太阴十三剑”太过阴狠,被太平宗摒弃了关于心魔的部分,再将剩余部分整合成如今的太平宗绝学“万化绕指剑”和“七玄绝剑”,李玄都有“太阴十三剑”的基础,再学“万化绕指剑”和“七玄绝剑”自然是进境神速,将其一并融入到自己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之中。 不过李玄都今天不是为了这些而来,所谓最熟悉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太平宗与阴阳宗因为阴阳家的道统之争、正邪之争互相敌对多年,那么太平宗中应该有对阴阳宗和徐无鬼的详细记载。 很快,李玄都便找到了关于阴阳宗的记载,只是这些记载并非单独汇编成册,而是混杂在大量其他记载之中,比如何年何月江湖上发生了什么大事,与太平宗有何关系,阴阳宗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若是阴阳宗并未参与,就没有特别记载,或是简单一笔带过,需要李玄都一一甄别汇总。 李玄都取过纸笔,一边翻阅这些尘封多年的枯燥卷宗记载,一边将各种关于阴阳宗的记载单独整理出来。最后李玄都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徐无鬼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是在正宁年间,那时候的皇帝还不是世宗皇帝,而是世宗帝的堂兄武宗皇帝。仔细推算年龄,这时候的徐无鬼不过刚刚及冠,甚至还不是齐王。换句话来说,徐无鬼早在世宗皇帝登基之前就已经是阴阳宗的弟子,单纯是为了隐瞒身份,才有了徐无鬼这个化名,出自《南华经》,并非世人所臆测的那般是改名明志。 关于徐无鬼第一次在江湖中露面,只有寥寥一行字:“徐无鬼献计,阴阳宗偷袭正一宗,正一宗向我宗求援。”同时记载之人还批注了一条:“不知徐无鬼何许人也,竟能使王苍梧依计行事。”至于如何偷袭,正一宗损失如何,并无记载,不过对于今日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李玄都根据后续记载,发现这里提到的王苍梧是当时的阴阳宗宗主,也难怪当时的太平宗宗主会有如此疑问。不过李玄都倒是可以解答,因为徐无鬼是齐王世子,身份非同寻常,就算是阴阳宗的宗主也会给几分薄面。而且以今观古,徐无鬼偷袭正一宗可谓是老传统了。 再往后,关于徐无鬼的记载就消失了,似乎这个人只是昙花一现。直到明雍十年,徐无鬼才重新出现在太平宗的记载之中,那时候他已经是阴阳宗的宗主,李玄都推断这段时间应该是涉及到世宗皇帝入继大统、徐无鬼继承齐王等大事,所以徐无鬼离开了江湖,直到因为蓄养门客而被世宗皇帝申斥之后,徐无鬼才重新回到江湖。 待到李玄都将这些卷宗大致筛选了一遍之后,李玄都发现在徐无鬼出现之前,阴阳宗和太平宗大体处于伯仲之间,而在徐无鬼之后,双方的均衡就被打破。不可否认徐无鬼的雄才大略,不过李玄都更在意的是徐无鬼的境界修为,徐无鬼在消失了十年之后,一跃成为有数的天人造化境高手,那时候的徐无鬼也就是刚刚而立之年,与现在的李玄都相差无多。换而言之,靠自己勤学苦练,万不可能在这个年纪就有造化境的修为,秦素差不多就是极限了,那么徐无鬼必然是有某种手段或机缘来提升修为。 李玄都之所以来查这些,是因为他始终对徐无鬼带走他的一身修为耿耿于怀,他想要知道徐无鬼究竟要做什么,现在看来,徐无鬼带走他的一身修为也许与当年徐无鬼境界大增有着某种潜在联系。 第一百五十一章 讲经 李玄都将近百年来的卷宗大致浏览一遍之后,已经是五更天,天空变为深蓝。李玄都离开天机殿,返回天水阁,秦素并未像李玄都想象的那般因为太过用功劳累而在书桌上趴着睡着,大小姐正躺在躺椅上,脸上覆盖着一本敞开的书,听到李玄都进来,将书本慢慢下移,露出一双凤目,看了他一眼。 李玄都问道:“背完了吗?” 秦素不乐意搭理他,又将书本慢慢上移,遮住了眼睛。 李玄都好气又好笑,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前没看出来,秦素这般惫懒倒是与陆雁冰有一拼,难怪两人能成为闺中好友。 李玄都也不以为意,道:“天亮之后,我就要在太平宫前召集太平宗众弟子,讲经演武,你可要同去?” 秦素略显沉闷的声音从书本后传来,“要去的。” “好。”李玄都转身往门外走去,还不忘嘱咐道:“早些梳妆打扮,不要耽误了时辰。” 待到李玄都出去,秦素才将盖在脸上的书本取下,小声嘀咕道:“啰嗦。” 待到天亮时候,除了不在宗内之人,共有三百名太平宗弟子都在太平宫前的广场上集合,静候宗主训示。 关于昨日宗主先胜了正一宗代宗主张静沉后又连夺包括大长老沈元重在内的三位长老权柄之事,如今已经传遍全宗上下,久在宗中之人都明白,现在的太平已是改天换日,什么大长老,都是明日黄花,代宗主才是真正说了算的人,哪怕上任宗主在位时,都不敢说废黜大长老,现在的宗主明明是个外人,可偏偏就做到了,谁敢再小觑这位宗主半分?此时众人都是打起精神,不敢怠慢分毫,生怕自己也被殃及池鱼。 因为天色尚早,太阳未出,放眼望去,四周云雾翻涌,一座座若隐若现的山峰犹如座座孤岛高出海面,云海多变,时如静湖,时如怒涛,时而汹涌,时而渺渺,端的是一派仙家气象。 便在这时,太平四老加上楚云深共五人,一起从太平宫中行出,新任大长老沈元舟居中,左侧分别是沈元斋和司空藻,右侧是陆夫人和楚云深,五人环视一周,众太平宗弟子纷纷行礼。 李玄都要讲经演武一事,已经通过陆夫人与诸位长老提前通气,因为时间紧迫,李玄都也不想再搞什么考验,他相信太平宗传承千年,自有一套甄别、考验弟子心性的手段,不必他再去多此一举,所以他只管讲经演武,选择人选一事就交给了五位长老,确保人选可靠,不会所传非人。 沈元舟沉声道:“今日,宗主决定要在此地讲经演武,传授古时太平道绝学,还望你们能用心聆听,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争取修为更上一层楼,日后壮大宗门,不负宗主一片苦心栽培。” 三百名太平宗弟子齐声应是。 不多时后,就见李玄都与秦素联袂而至,两人乘虚御风,于云雾之中,似是踏云而行,天上仙人也不过如此。在两人落地之后,三百名太平宗弟子立时齐齐行礼道:“恭迎宗主。” 李玄都只是轻轻一抬手,三百余人便同时感觉到一股浩大气机强行将自己托起,不由相顾骇然,对于宗主的修为有了一个初步概念。 李玄都也不废话,直接进入主题,“我太平宗传承自古时太平道,太平道有绝学‘太平青领经’。后太平道覆灭,‘太平青领经’也一分为二,变为‘太平经’和‘青领经’流传于世,我太平宗世代传承的便是‘太平经’,近日,我重新将‘太平经’重新修补完善,现传于众弟子,以期壮大我太平宗。” 李玄都修炼的是“太平青领经”,可“青领经”部分涉及到清微宗,李玄都不可轻传,否则要引起两宗争端。不过“太平经”和“青领经”有互补之处,李玄都可以把“太平经”中的缺漏之处一一弥补之后再传给太平宗弟子,而非将完整“太平青领经”传下,最起码现在不行,若是张海石做了清微宗的宗主,或者是李玄都身兼两宗之主,那时候李玄都就可以从两宗中挑选优秀可靠之人传下全篇的“太平青领经”。 虽然这些太平宗弟子早已知晓此事,但此时听到宗主亲口说出,还是忍不住面露欣喜之色。 李玄都扫视一周,发现出神入化三境之人并不多,大多都是登门入室三境,也就是抱丹、玄元、先天三境,于是李玄都选择由低到高开始讲经,首先就是“太平青领经”中的“洗髓篇”,这是一套筑基功法,对于现在的李玄都已经没有太大作用,不过好处是可以弥补根基不牢的缺点,等于是重新筑基而不必废去修为从头开始,当年李玄都若有此法,也不必舍了修为从头再来,可惜此法并不在主死的“青领经”中,而在主生的“太平经”中,且不说那时候太平宗正因老宗主之死准备封山,就算没有骤遭变故,以清微宗和太平宗的旧怨,太平宗也不会将自家根本功法传给清微宗弟子。 多年传承,无论是“太平经”也好,还是“青领经”也罢,都有了极大的变化,“青领经”甚至被改了名字,成为“玄微真术”,以至于“太平经”成为世人眼中的“太平青领经”。皆因两宗祖师因为功法不全的缘故,不得不对“太平经”和“青领经”进行增补和删改,使其更好适应传承,许多功法因为缺失的缘故,不得不拔高门槛。李玄都结合两经,相互参照,重现了“太平青领经”,他口中所说的完善“太平经”,实际上就是将那些面目全非的功法补全并恢复原貌,这部“洗髓篇”按照太平宗的练法,本要归真境才能修炼,补全之后只要“抱丹境”就能修炼。 接下来李玄都又讲了“易脉篇”和“锻骨篇”,名字简单,也不高深,却十分实用,与“洗髓篇”一般,都是筑基的功法,“易脉篇”可以壮大经脉,有益于修炼、运行气机,“锻骨篇”顾名思义,是淬炼体魄,练成之后不说钢筋铁骨,也相去不远。 “太平经”和“青领经”并存互补,“青领经”重术,“太平经”重道。“青领经”包含无数神奇招术,诡秘莫测,义理艰深难学, “太平经”功成,气机深厚,天下武学术法附拾皆可使用。这三篇都是出自“太平经”,被李玄都修改之后,重新授予众弟子,用以打牢根基。 在此三篇之后,李玄都又开始讲授“七玄绝剑”,此乃太平宗中的顶尖剑诀,并非出自“太平经”,而是与“太阴十三剑”同源,俱是出自诸子百家中的阴阳家。不过相较于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慈航宗的“慈航普渡剑典”、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七玄绝剑”门槛太高且变化、威力有所欠缺,李玄都结合“太阴十三剑”和“南斗二十八剑诀”,将其重新改进,威力大增。如果说前三篇都是修炼之法,那么“七玄绝剑”就是破敌之法,是为上成之法,相较于“万化绕指剑”,“七玄绝剑”杀力更大,乃是行走江湖与人争勇斗狠的不二选择。 这一次不仅是普通太平宗弟子,就连众多归真境以上的高手也是凝神静听,毕竟这些改良功法还未汇编成册,若是错过,短时间内是无缘再闻。 一时间,偌大一座广场,人人凝神静听,除了些许风声之外,就只有李玄都的声音清晰可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客人 在李玄都讲完“七玄绝剑”之后,已经是日上中天,绝大多数人都未能完全记下,不过陆夫人已经安排专人记录,可以慢慢整理成册,校对无误之后送入太平宫的藏书楼中,再供弟子参阅,这个过程大概需要月余时间。也有极少部分人早就练成了“七玄绝剑”,深谙其中义理,听完李玄都的讲解之后,大受裨益,他们不必记下所有口诀经文,但已经是存乎一心之间。 讲完“七玄剑诀”之后,李玄都没有半分停留,又开始着重讲“太平经”中的“练气篇”。当年太平道创立时,天下还没有全真道、阁皂道,更没有许多宗门,唯有正一道而已,故而太平道的一切名称皆是从简,不加修饰前缀,大有道门正统的气势。不过也算是实至名归,玄门正道之法的关键就在于堂堂正正,不走捷径,根基牢固,练气之法就好比是姿势,若是姿势不对,积年累月之下,积重难返,难免要落下病根。 讲完“练气篇”之后,李玄都又讲了“陆地飞腾法”,顾名思义,此法并非是天人境御风而行,而是天人境以下的轻身功法。天下间的轻身功法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以灵巧变幻见长,比如说玄女宗的“素女履霜”,宁忆的“血影幻身”,还有一种以飞掠奔行见长,比如说正一宗的“神行术”。“陆地飞腾法”属于后者,尤其是擅长飞掠登高,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轻身功法无疑是最为实用的功法之一,进可与人周旋缠斗,退可走为上计,非学不可。太平宗原也有此法,只是并不完善,耗费气机极多,除了境界高深之人或是归真境的宗师,很少有人能以此法长时间奔行,李玄都重新补全之后,配合他先前传下的“练气篇”,对于气机的要求大为下降。 并非李玄都不舍得拿出更高深的功法,关键在于如今太平宗的症结在于青黄不接,想要培养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不是李玄都传授绝学就能做到的,非要日积月累和机缘造化不可,短时间内难以见到成效,李玄都就着重放在中层弟子身上。 李玄都因为坠境的缘故,对于中三境感受甚深,深知只要一部功法,就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而中层弟子才是一个宗门基石,只要足够优秀的中层弟子够多,出现天人境大宗师就是迟早之事,正一宗、无道宗、清微宗都证明了这一点,而已经衰落的真传宗、浑天宗皆是因为功法艰深晦涩,中层弟子越来越少,导致青黄不接,无法出现天人境大宗师,待到老一辈的天人境大宗师故去,直接导致各种功法失传,又无明师指点,如此循环往复,后辈弟子想要出头更难,除非有地师、李道虚这等不世出的人物,否则万难扭转颓势,结果就是偌大一个宗门只有归真境高手的尴尬局面。 其实阴阳宗也有这个趋势,只是徐无鬼连续扶持两任无道宗宗主,实则是以整个西北五宗为基石,从整个西北五宗的中层弟子中择选优秀弟子进入阴阳宗,这样才维持了阴阳宗人数虽少但皆是精锐的局面,不过随着阴阳宗与无道宗决裂,如果徐无鬼不及时改变策略,那么待到徐无鬼离世,阴阳宗的衰弱也是不可避免之事。 在李玄都所传众多功法中,除了“七玄绝剑”是为归真境以上的上层弟子准备,其余皆是为中层弟子和底层弟子准备。 李道虚曾经告诉过李玄都,权力不是来自于上方,而是来自于下方。现在李玄都以雷霆手段收了沈元重、郁仙、许飞白的权柄,但李玄都不敢把这三人怎样,只能以各种名义将其排挤出太平宗的权力中心,就好比是庙堂争斗,李玄都只能把这三人发配到偏远地方为官,或是放在一个清水衙门中,却不能直接把他们下狱问罪。原因在于李玄都根基不牢,若是贸然行事,难免要引起宗内震动。 可换成无道宗,澹台云就没有这个顾忌,直接动手诛杀大批无道宗高层,因为在底层弟子心目中,圣君就是神明一般,错的自然不是圣君。而地师习惯藏于幕后,对于无道宗的渗透只局限于长老、堂主、四王、尊者等高层,对于中层弟子和底层弟子反而不以为意,所以澹台云杀了那些被地师拉拢的高层之后,就大局已定。这便是根基牢固。 这也是地师的局限所在,他自小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己是人上人,也见惯了人上人,认为天下大势就是几个顶尖人物之间的对弈争斗,其他万千生灵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而澹台云则不然,她与宋政起于微末之间,是从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所以她更看重载舟之水,而不是舟上之人。从西京之变来看,却是澹台云更胜一筹。 李玄都想要壮大太平宗,必先从底层和中层着手,然后由下及上,这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李玄都现在还没想到百年之后,只是借着传功讲经,让广大中层弟子和底层弟子认可他这位宗主,让他真正成为太平宗之人,而不是一个挂着代宗主名头的过江强龙。 转眼间已经是明月高悬、繁星满天,太平宗中亮起灯火,宛若天上仙宫,而广场四周也升起祈天灯,所谓祈天灯,以竹篾扎成方架,糊上纸,底盘上放置燃烧着的松脂,灯就靠热气飞上天空,不过太平宗祈天灯并不一味向高处飞行,而是围绕太平宫和广场盘旋,就好似是一群放大了数倍的萤火虫,与繁星月明相映,意趣盎然,又气象万千,都说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饭,太平宗的底蕴由此可见一斑。 李玄都又让陆夫人将客人请来。这些客人来自于静禅宗,当初地师徐无鬼用计偷袭静禅宗,使得静禅宗上下伤亡大半,只有少部分弟子逃出生天,来到太平宗求托庇护。当时张静修决定将帮助静禅宗复宗之事交由李玄都处置,只是李玄都后来忙于北邙山之战、辽东金帐之行,一直没有顾得上此事,这次刚刚返回太平宗,又有张静沉和沈元重的变故,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算腾出手来见一见这些静禅宗的客人。 虽然静禅宗已经不复往日,但毕竟还是宗门,不可以寻常待之,陆夫人亲自去请。因为静禅宗平日里被安顿在另外一峰的别院,看似近在咫尺,若无天人境大宗师的御风手段,哪怕有太平宗的吊篮,路途也着实不近。过了大半个时辰,一行僧人才在陆夫人的引领下来到太平宫前,此时李玄都的讲经已经接近尾声,见静禅宗众人前来,他顺势结束今日的讲经。众太平宗弟子只觉得意犹未尽,而今日收获之大,不亚于平白得了一场机缘造化,这就是大宗门的好处了,无论是何种境界,都不必担心不知前路在何方,因为各大宗门传承十分完整,从小成之法到大成之法,无一不有,足以让弟子从孩童修炼到垂垂老矣,从下三境修炼到上三境。不过这也不是全无代价,拜入宗门之后,就要任凭宗门驱使,此身不再为自己所有,性命也操于宗门之手。李玄都之所以一直感念李道虚的恩情,除了收养抚育之恩和教导授业之恩外,也是因为李道虚让他安然离开清微宗,换成旁人,重则丢掉性命,轻则废去修为。 李玄都轻轻挥手,众太平宗弟子会意,向两旁散去,分开一线通道,李玄都带领秦素和另外几位长老主动迎上前去。 李玄都抱拳道:“李某因诸多俗务缠身,冷落诸位贵客多时,还望诸位见谅。” 静禅宗僧人为首的是一名老僧,双掌合十还礼道:“李宗主言重了,李宗主之事迹,我等亦有耳闻,先是北邙山与诸位同道大破皂阁宗,又北上金帐王庭,李宗主以天下正道为己念,敢为天下先,何来冷落一说。” 秦素微微皱眉,昨日李玄都刚刚在太平宫中引用了了太上道祖三千言中的“不敢为天下先”,今日这老僧就称赞李玄都“敢为天下先”,是无心之言,还是意有所指?若是暗藏讥讽之意,只怕是用错了地方。 秦大小姐并非不懂人情世故的天真女子,只是她不喜欢这些罢了,所以她才会喜欢寄情于山水之间,山清水秀是死物也不是死物,山水之间没有这些勾心斗角,可秦素也明白,她不能一辈子都埋头于山水之间,终归要回归到俗世之中,万丈红尘,夫妻扶持,她自然要为自家之人着想。 李玄都一笑置之,问道:“还未请教大师‘上下’?” 老僧低头道:“回李宗主,贫僧法号上方下缘。” 李玄都道:“原来是方缘大师,不知方静方丈与方缘大师是?” “方静方丈乃是贫僧师兄。”方缘回答道。 李玄都道:“虽然我与方静方丈未曾谋面,但细论起来,我与贵宗还是大有渊源,我的‘坐忘禅功’就是从静禅宗大和尚手中得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演武 此言一出,老僧不由微微色变。此事在静禅宗的方字辈高僧中不算什么秘密,静禅宗不是没想过将其追回,只是摄于李道虚和张肃卿的威势,静禅宗迟迟不敢动手,再后来又遭遇帝京之变,静禅宗不得不封山闭寺,更无暇追究此事。 不过对于静禅宗中人来说,此事像一根刺扎在心口上,对于李玄都的观感,自然不会太好。只是如今李玄都势大,不仅是太平宗的宗主,还是辽东秦家的乘龙快婿,又交好大天师张静修,而他们寄人篱下,自然不敢再提此事,却是没想到李玄都竟然主动提起了此事,不由大感意外。 李玄都将目光越过方缘,望向他身后的僧人,这些僧人也如方缘一般,双手合十,不过气态各异,或悲苦,或庄严,或怒目,或淡然,或慈和,再观其修为,少则是先天境的修为,也不乏归真境的修为,而方缘更是天人境界的修为,看来这些人都是静禅宗的菁华,当时静禅宗被地师偷袭,静禅宗的主事人知道万难善了,于是便拼死将这些人送了出来,这些人所学功法各不相同,加起来之后已经将静禅宗的功法学完学全,不至于静禅宗传承有所缺漏,只要假以时日,晋升天人境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再收弟子,经过几代人的辛苦经营,静禅宗就能慢慢恢复元气。 陆夫人来到李玄都身旁,轻声道:“静禅宗弟子共有百余人,此番前来的都是佼佼者。” 李玄都收回视线,吩咐道:“为贵客设座。” 陆夫人领命而去,不多时后有太平宗弟子从太平宫中搬来座椅,放在广场的边缘,太平宗弟子们也随之向四周退去,只剩下李玄都还站在广场正中。 李玄都一挥手,示意众人请坐,然后说道:“我与静禅宗有旧,大天师又托付我帮助静禅宗复立宗门,恰逢今日我宗举行讲经演武,讲经已毕,继而演武,若是诸位不弃,也可一并与会观之。” 方缘合十低头道:“多谢李宗主。” 李玄都道:“既然是演武,我自当亲自上场,只是却还少了一位对手……” 说话时,李玄都环视四周,道:“不知在场诸位,有谁愿意与我搭手一番?”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境界高的难免顾虑重重,不敢确定李玄都的真实用意,而境界低的倒是不在意胜负,可又觉得自己境界低微,怎敢与宗主讨教,不敢贸然上前。至于静禅宗众人,都是客人,更不好抢在太平宗的前面出头。 李玄都摇头一笑,目光落在了无所事事的秦素身上,微微抬高了嗓音,“秦宗主家学渊源,又身负补天、忘情二宗绝学,不如就由秦宗主与我交手一番如何?” 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秦素一惊,下意识道:“我?” 李玄都肃容正色道:“正是,还望秦宗主不吝赐教。” 秦素反应过来,狠狠瞪了李玄都一眼,面上却是一派严肃,道:“李宗主功参造化,不敢当‘赐教’二字,只盼李宗主手下留情为好。” 秦素故意咬重了“手下留情”四字,李玄都知道秦大小姐这是警告自己呢,事后少不得要给李玄都记上一笔,不过李玄都半点不怕。男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李家男人容易走两个极端,要么是半点不怕媳妇,如李道虚,要么是怕到骨子里,如李道师。李玄都骨子里还是更像李道虚,不大习惯伏低做小,所以两人相处,都是李玄都占据主动,而秦大小姐面带冷色,实则心肠柔软,性子柔和,真真做不来悍妇。这么久了,李玄都也不知被记了多少笔,反正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随她去吧。 两人一番对话,让围观众人生出兴趣,都知道李玄都和秦素已经定亲,既然李玄都主动邀战秦素,那多半就是纯粹演武,甚至已经有人后悔刚才自己没有主动请求指点。更多人还是好奇两人要如何演武,总不会堂堂清平先生在外人面前上演一出“打老婆”,所以有人揣测,李宗主多半会故意输给秦宗主。 秦素从自己的座椅上起身,慢慢走到李玄都的面前,同时也取出了自己的佩刀“欺方罔道”,问道:“不知是怎么个比法?” 李玄都负手而立,“我比秦宗主境界略高,所以我不用兵器,同时将自身修为压制在秦宗主的同等境界,咱们点到为止。” 秦素点了点头,将“欺方罔道”横于身前,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握住刀鞘,缓缓拔刀,嘴上还说道:“此刀名为‘欺方罔道’,长三尺二寸,重九斤九两九钱,请了。” 不消说,这肯定是秦素从话本上学来的,李玄都只觉得好笑,脸上却不显露半分,否则秦大小姐便要着恼。 其他观战之人听到“欺方罔道”四字,立时响起无数窃窃私语,谁不知道“欺方罔道”乃是“天刀”的佩刀,没想到今日得见,可一饱眼福。而且也没人觉得秦素此举好笑,尤其是众多年轻弟子,反而觉得江湖仙子就应如是,这才是他们向往中的高手过招应有的样子。反倒是宗主,虽然看着年轻,但总透着一股老气,与大天师、老剑神这些老神仙们差不多的气态。 秦素拔刀之后,随手一丢刀鞘,划出一道玄妙弧线,直落在她的座椅跟前,不曾刺入地面,却立而不倒。 下一刻,秦素单手持刀,身形前掠。 今日的秦素穿了一身平日里不太喜欢的素白衣裙,如一道白虹,一刀卷起无数雪白刀气,层层叠叠,好似千层雪,又似一场冬日大雪骤然落下,随着秦素一起席卷而至。 李玄都并不用兵器,入眼所及,皆是雪崩一般的雪白刀气。别人看不出来,可李玄都看得分明,秦素此时已经用上了“太平青领经”,将她多年苦修的“万花灵月功”转化为“天遁心法”,使其更契合“天问九式”。 李玄都神情恬淡,双手负后,不闪不避,扑杀而至的刀气如洪水触礁,从他身旁两侧掠过,依稀可见李玄都身周笼罩了一尺气墙,皆是由剑气构成,流转不定,这是李玄都根据“极天烟罗”和“青墨三千甲”所创出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一式,主守。 与此同时,秦素也随着刀气来到李玄都的面前,开门见山,朝着李玄都当头一劈,她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是李玄都的对手,所以也不担心李玄都会被伤到,出手毫不留情。这一式出自“天问九式”,后续暗藏多种变化,无论李玄都是挡还是夺,都逃不出去。 可出乎秦素的意料之外,李玄都不闪不避,竟是直接伸手破开刀身上笼罩的刀气,直接握住了锋锐无比的“欺方罔道”,任凭秦素有何种后续变化,全都无用。 平心而论,秦素并不缺少与人争斗交手的经验,可比起厮杀争斗贯穿了半生的李玄都,还是逊色许多。而且这还是秦素第一次与李玄都交手,过去两人都是并肩作战,秦素还体会不出李玄都的难缠和强大,这次直面李玄都,秦素终于明白唐秦、张静沉等人为何会败在李玄都的手上。 李玄都徒手抓住“欺方罔道”之后,虽然他体魄强韧,但欺方罔道也不是寻常之刀,立时将李玄都的手掌切割出一道血痕,只是不等流血,便已经愈合。 正在观战的静禅宗众人面露异色,因为这正是静禅宗“坐忘禅功”中的“漏尽通”。 秦素身形一转,一脚踢向李玄都,李玄都用空闲的左手抵挡,然后秦素顺势借力抽刀,刚要抽身而退,却被李玄都抓住脚踝。秦素大羞,哪还管什么未婚夫,一刀斩向李玄都的手腕。李玄都松开秦素,身形飘摇后退几步,躲过了这一刀。不过与此同时,一柄无形之剑在秦素身后凭空生出,刺向她的后心位置。 秦素一身化九,两个秦素转身抵挡这一剑,剩下七个秦素朝李玄都围拢过来。不过秦素也不直接攻击李玄都,而是围绕着李玄都来回交织,寻找李玄都的破绽。 李玄都的应对只是一掌平平推出。 这一掌似是“万华神剑掌”,又似是“玉鼎掌”,似乎还包含了“无极劲”、“大宝瓶印”等高深武学,不过这些对于李玄都来说已经无所谓,他如今已经将一身所学融会贯通,出招自然不拘一格。 秦素比起李玄都的其他对手,最大的优势就是她十分了解李玄都,不会像张静沉那般产生误判,所以秦素第一时间就决定立刻出手,不给李玄都施展开来的机会。 只见得七个秦素齐齐攻至,虽然七人都是用刀,但也掺杂有剑术,甚至还有三个秦素将拳法化入刀中,分别是“百花绣拳”的“葬花吟”、“百花杀”、“万花缘”。 一时间刀光大盛,各色绚烂刀气飞舞,似是落英缤纷,又似是千树万花齐齐绽放盛开,如水银迸裂,又如烟花满天,笼罩十丈方圆,彻底遮掩了李玄都的身形。 见此情景,在场中修为最高的沈元舟忍不住感慨道:“秦宗主已尽得‘天刀’真传。” 第一百五十四章 刀剑 七个秦素交织穿插,将“天问九式”和“百花绣拳”融为一体,只见得刀气生花,千红万紫,似如百花争艳,让人目不暇接。 便在此时,在百花之中蓦然出现一个青色花苞,任凭周围刀气如何汹涌磅礴,始终不摇不动,不伤分毫。下一刻,就见这个花苞猛地绽放开来,化作一朵青莲,而青莲花瓣所过之处,所有刀气所幻化的花朵被悉数逼退,只剩下一朵青莲茕茕孑立。 七个秦素也被青莲所迫,同时向后退出,其中六个秦素缓缓消散,只剩下秦素本尊,她并不认输,她举刀向前踏出一步,整个人融入到如水夜色之中,荡漾起层层涟漪,月光轻如薄纱拂过,彻底不见了身影。 补天宗起源于古时刺客和墨家游侠派,所以藏匿身形是为各宗之最,尤其是到了天人境界之后,天人合一对于藏匿身形提升极大,再加上秦素身上还有“幻灵纱”,哪怕她不提前隐匿身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遁形,在场观战之人仍是无一人能发现她的踪影。 青莲再次合拢,汇聚成细细一线,仿佛一根树枝,被现出身形的李玄都握在掌中,然后李玄都轻轻点向身后。 一瞬之间,凭空生出万千花雨,无数花瓣如雨落下,每一片花瓣都暗藏一缕细微刀气,丝丝缕缕,锋锐如针,直透心脉,最是难防。 在这片花雨中,秦素的身影若隐若现,似真似幻,手中“欺方罔道”直直刺向李玄都后心。 若说偷袭,那是补天宗的看家本领,秦素从小耳濡目染之下,也深谙此道,地公将军唐秦就是被秦素一刀穿心,而儒门的施宗曦也是败于秦素的偷袭。假以时日,地师徐无鬼是偷袭第一人,秦素就是第二人,李玄都还曾戏言,地师最该收秦素做传人才是。 李玄都没有在第一时间看破秦素的行踪,但是他根据自己对秦素的了解以及多年厮杀相斗的经验直觉,判断出秦素的位置所在,这便是李玄都的棘手之处了。 李玄都的这一点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大繁至简,无数落花在这一截好似树枝的剑气面前寸寸碎裂,秦素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依仗手中“欺方罔道”之利,与李玄都正面硬拼。 一瞬间,只听得一连串金石碰撞之声响起,密集好似夏日暴雨,许多修为稍低的弟子不得不捂住双耳并运功抗衡,可饶是如此,还是觉得头晕恶心,几欲吐血。 剑气与刀气相互绞杀不停,余波四散,如雨落沙地,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洞,刚好能容纳一根食指。 少顷,刀剑互拼之声戛然而止,秦素倏地飘退,横刀而立,体内气机沸腾。 压制了修为的李玄都同样后退一步,手中的剑气已经烟消云散,李玄都看了眼手掌上的细微刀痕,忍不住赞道:“不愧是‘宿命通’,对于‘太平青领经’的领悟已经到了这般境地,距离第八重也相去不远。我若没有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长生石’,对于‘太平青领经’的运用还不如你。” “什么叫‘还不如你’?”秦素轻哼一声,立时身随刀走,出刀奇快,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而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只见秦素一刀斩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刀,可刀锋却是从李玄都的背后出现。 李玄都以“星转斗移”躲过这一刀,轻轻咦了一声,仍有余力闲暇开口道:“这是唐家兄弟的‘大衍灵刀’,你是从何处学来?那日在单老峰上,你我只来得及带走唐氏父子的人头,却没得到什么功法秘籍。” 毕竟是比试演武,而不是生死相搏,所以秦素手中运刀稍停,回答道:“苏姐姐教我的。” 李玄都立时回想起来,当初他们围攻唐汉,从唐汉身上得到众多功法,李玄都分到了“鸳鸯刀法”,而苏云媗分到了“大衍灵刀”,没想到苏云媗又把这套刀法教给了秦素,应该是感念李玄都和秦素在颜飞卿最落魄时仍旧出手相助的缘故。 李玄都道了一个“好”字,掌中又有剑气生出,凝聚为一把三尺青锋,然后李玄都猱身进剑,一剑直指秦素心口。这是李玄都第一次抢攻,剑气凛冽,发出“嗤嗤”声响,剑气之盛,让人骇然。 秦素将手中“欺方罔道”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挡下这一剑,继而劲力下压,使得李玄都手中气剑登时一沉。 李玄都抖腕翻剑,剑气所化的剑尖向秦素持刀右臂刺出。秦素回刀圈转,刀剑相交,秦素却是力道稍逊一筹,手中“欺方罔道”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剑意”与“剑招”区别如大师和匠人的区别,匠人满是匠气,将自己框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不敢逾越分毫,做不到天马行空,而大师则是信手拈来,不拘于规矩,一法通则万法皆通。剑意便是将剑招相忘,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心无拘囿,千变万化,剑招则无穷无尽。 这层意思,李玄都已经悟得,秦素则是差了稍许,还差一层窗户纸的距离,所以秦素出刀还有主次之分,在施展“大衍灵刀”的时候,“天问九式”就变为辅助,而李玄都出招随意,已经将所有招数拆解,然后再根据情况自行组合,存乎一心,没有主次之分。 只见秦素向左出刀而刀锋在右,向右出刀则刀锋在后,刀光荡漾,刀气弥漫,使得所有观战之人只觉有一片光影在身前弥漫,可李玄都却能在这团光影之中闲庭信步,每每都能料敌先机,竟是让神出鬼没的刀锋伤不得他分毫。 不过秦素并无太多争胜之念,纵然久攻无功,也无半点心浮气躁,心无旁骛,一心运刀。 转眼之间,百招已过,因为“大衍灵刀”极为消耗气机的缘故,秦素再难维持“大衍灵刀”的刀势,又重新变回她更熟悉的“天问九式”,这一次秦素没有再兼用多种功法,而是一心一意以“天遁心法”催动“天问九式”,刀法返璞归真,大巧若拙,反而是威力倍增,李玄都心知补天宗自有其独到之处,故而不敢小觑,郑重以待。 若论剑术,李玄都算得上当世大家,张海石和白绣裳也不敢说稳胜于他,秦素固然刀法精妙,却仍旧比不得秦清,自然也不是李玄都的对手。不过在李玄都数次能胜却不取胜之后,秦素忽然明白过来,李玄都这是借着演武向她展示他的“南斗二十八剑诀”,想明白这一点之后,秦素放平心态,开始专心观摩李玄都的出剑运剑之妙。这与秦素旁观李玄都与张海石斗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正所谓“绝知此事要躬行”,旁观百遍不如亲身领教一次。 不过对于观战之人来说,同样受益良多,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太平宗弟子从中看出了“南斗二十八星阵”的影子,若是有清微宗弟子在此,就会从中看出“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影子,至于方缘等静禅宗弟子,他们此时心心念念的却是李玄都身上的“坐忘禅功”。 如此又是百余招之后,秦素感觉自己已是到了极限,再打下去也是徒劳无功,于是她收刀向后一跃,退出战场。 秦素摆手道:“点到为止。” 李玄都微微一笑,散去手中剑气。 秦素收起手中的“欺方罔道”,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许多人早就听说过秦大小姐的名声,不过秦素出名并非因为她的境界修为、江湖事迹,也不是因为她的容貌、才学,仅仅因为她是“天刀”秦清的独女,世人皆知秦清极为宠爱这个女儿,后来又多了一些谈资,则是因为秦素与李玄都定亲之事,不少女子都暗暗羡慕秦大小姐的好命,生在一等一富贵之家,尽得父亲宠爱,自在逍遥,而夫婿又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年轻才俊,不到而立之年就是一宗之主,面子里子都有了,同时也意味着秦素这辈子什么都不做,也能享尽荣华,让许多挖空心思嫁入世家豪阀的女子心生怨念,天底下的世家子弟和年轻才俊都是有数的,你秦大小姐本就是出身高贵,不去招婿入赘,与我们抢什么。 可今日一战,却让许多人对秦素印象改观,原来秦大小姐竟是有如此境界修为,就算她不是秦清的女儿,也不曾与李玄都定亲,也足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在秦素落座之后,李玄都骤然举步,踏罡步斗,身法之快,仿佛同时出现数十个李玄都,一个又一个姿势各异的残影连接起来,汇聚成一幅剑谱。因为李玄都的身形移动太快所以才会出现残影,残影组成的动作又显得极慢,极快与极慢两种极端对立的现象共存为一。 待到李玄都回归原位之后,在刀剑难伤的地面上留下了二十八个脚印,就连鞋底的纹路也清晰可见,这些脚印深浅方位不一,暗藏玄机,“南斗二十八剑诀”的基础尽在其中。 第一百五十五章 私义 此处广场虽然广阔,但因为位于太平宫前的缘故,也不是随意什么人都可以来此,李玄都将脚印留在此处,倒也不怕被人偷学。 李玄都朗声道:“自今日起,凡本宗弟子,皆可在早晚两课时来此观摩。” 太平宗中先是一静,然后就听众太平宗弟子齐声道:“谢宗主!” 江湖中人,未必人人都是武痴,但少有人不喜欢武学功法的,不亚于金银财宝和功名利禄,李玄都今日传下诸多功法,虽然有邀买人心之嫌,但有宗主的大义名分,众太平宗弟子也是心安理得,没有太多抗拒。 李玄都走向自己的座椅,刚刚落座,方缘便从椅上起身,先是朝李玄都合十一礼,然后说道:“方才李宗主与秦宗主相斗,令贫僧大开眼界,若是贫僧没看错的话,方才李宗主用了‘漏尽通’,而且李宗主还说秦宗主习得了‘宿命通’,敢问李宗主,可有此事?” 李玄都淡淡一笑,“正是。” 方缘脸色一沉,道:“李宗主习得了‘坐忘禅功’,从中悟出了‘漏尽通’,是李宗主的缘法,可李宗主不应再将此法传给旁人。” 还未等李玄都开口,沈元斋已然说道:“大师此言差矣,正所谓夫妻本一体,李宗主和秦宗主又有什么区别,难道夫妻之间还要讲什么门户之见吗?” 这倒不是沈元斋信口胡诌,天下之间,无疑是血脉最亲,除了无私圣人之外,绝大多数人无论何宗何派出身,一身所学少不得要传授给子女,血亲之间自然不会讲究门户之见,既然子女学得,那么孩子娘亲同样学得,若是真要存了偷学之念,子女还会对自己的生身之母隐瞒吗? 方缘道:“秦宗主身份特殊,她还是忘情宗宗主,与补天宗也大有渊源,却是不能一概而论,” 沈元斋还要反驳,却被李玄都抬手制止,李玄都道:“‘坐忘禅功’讲究缘法,用你们佛门的话来说,就是慧根,有慧根之人,一学就会,没有慧根之人,无论如何也修炼不成。大师不外乎就是担心此法流传出去,可大师却是忘了,能修炼此法之人还是少之又少,正如太上道祖三千言,流传世间,人人可观,能从其中悟出大道的又有几人?” 方缘为之哑然。 李玄都话锋一转,“不过此事终究是我理亏,所以我才主动提起此事,既然我从静禅宗中学了‘坐忘禅功’,那我便还给静禅宗一门功法就是。” 有个说法叫作“爱惜羽毛”,李玄都身为一宗之主,声名鼎盛,得道多助,可代价就是李玄都行事要有所顾忌,维护珍惜自己的名声,再也不能肆无忌惮。所以在处置静禅宗一事上,李玄都不能以强凌弱,给人留下话柄。 方缘闻言不由为之一愣,虽然他没有亲眼见到李玄都胜过,但方才的讲经演,已经说明李玄都的确是功参造化的一代宗师,他的功法未必就比“坐忘禅功”差了。 就在方缘犹豫不定的时候,在他身旁的一名年轻僧人起身朝李玄都合十行礼,说道:“静禅宗有七十二门绝学,包罗万象,李宗主的功法再好也是李宗主的功法,与静禅宗没什么关系,李宗主的好意,静禅宗心领了。” 此言一出,众多太平宗弟子纷纷色变,若非有众多长老在场,早有人开口怒斥。 李玄都却是脸色不变,问道:“还未请教这位法师法号?” 年轻僧人双掌合十道:“小僧法号圆觉。” 李玄都笑了笑,“你不要我的功法,那你打算怎么办?难道我要废去已经练成的‘坐忘禅功’?” 此言一出,太平宗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圆觉的身上,若是他敢开口应下,那么他们立时就要翻脸,此时一众太平宗弟子已然将李玄都视为自家之人,自然要一致对外。 圆觉摇头道:“不敢,方才李宗主已经说了,能否练成‘坐忘禅功’皆因缘法。李宗主和秦宗主都是与我佛有缘之人,我们如何敢怪罪?” 李玄都微微惊讶,不由对这位年轻僧人高看一眼,他本打算一次了结此事,从此互不相欠,可这个年轻僧人却是想要借着此事交好李玄都,让李玄都欠一个人情,要知道人情账最难还,对于百废待兴的静禅宗来说,复宗之事还要仰仗太平宗和其他正道各宗,李玄都的人情显然比一部死物功法更有用。而圆觉说话的时候,方缘也没有阻拦的意图,看来此人就是静禅宗的下一代的领袖人物。 就在两人对话的时候,方缘也想明白了圆觉的用意,连连点头,“圆觉师侄所言极是。” 李玄都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纠缠,道:“也罢,我欠静禅宗一个人情,日后若是有求于我,我自当尽心竭力。” 圆觉不再多言,又一次对李玄都合十行礼。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天色,满天祈天灯内的松脂已经燃烧殆尽,许多祈天灯开始自行燃烧,继而从空中坠落,远远望去,夜空中好似下了一场火雨。 众太平宗也抬头望天,欣赏此等奇景。 这场讲经演武,从清晨到子夜,在场之人,无论是长老,还是普通弟子,都收获颇多。李玄都同样如此,他收获的不是功法修为,而是人心,几经波折,他终于初步掌握了太平宗,对于李玄都的大计,帮助极大。 待到火雨消散,李玄都起身道:“今日讲经演武就到这里,众弟子回去之后,好生修炼,若有不明之处,可以向师长请教。” 众太平宗弟子齐声应是,分批离开此地,然后是静禅宗的僧人,最后是太平宗诸老,也各自返回自己的居处,最后就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二人。 两人缓步来到广场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李玄都负手而立,沐浴夜风,抬头望向一轮明月。 秦素站在他的身旁,低头望向脚下云海。 两人静默片刻,秦素开口道:“太平宗事了,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李玄都没有任何犹豫,简单明了地回答道:“清微宗。” 秦素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不由想起了两人上一次清微宗之行,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清微宗中波谲云诡,谷玉笙、李太一、李道师,还有三十六堂主和七十二岛主,人人各有算计,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还有那个让人看不透的老剑神,秦素对于清微宗的印象实在好不起来。不过秦素又想起了齐州之行,认真说起来,李玄都和秦素相遇、相识、相知都是自齐州始,秦李两家联姻的传言也是在那时候传播开来的,谁又能想到,竟是一语成谶,她和李玄都在一年之后果真定亲了。 想到这儿,秦素脸色微红,不过在夜色中并不明显。 李玄都忽然说道:“这次回清微宗,见到冰雁,她就真要喊你一声嫂子了。” 秦素想起路演并以前没少拿着“嫂子”二字拿她打趣,也忘了害羞,笑道:“那是当然,我非要找补回来不可。” 提到陆雁冰,秦素又想起了被囚禁的丁策,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些青鸾卫中人?”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清微宗这些年来都在经营帝京,从陆雁冰出任青鸾卫右都督就能看出,青鸾卫差不多算是清微宗的青鸾卫,所以把他们带上,送给清微宗,交由他们处置,权当做是见面礼了。” 秦素轻轻叹息一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李玄都道:“江湖不讲公义,江湖只讲私义。” 秦素一怔,问道:“什么意思?” 李玄都道:“江湖之中,私义第一,也就是所谓的快意恩仇。打个比方,我有一个好友,滥杀无辜,仇家找上门来,逼问他的下落。按照江湖上的道理,我与朋友的私义最大,我包庇朋友,虽然会让旁人恨我,却不会鄙视我,反而还认为我重情重义,是条好汉子。可如果我秉持公义,说出了朋友的下落,那些人得偿所愿,却不会感谢我,反而还会不齿我的为人。这是一个很没道理的道理,却人人认可,这样会导致一个后果,不问是非,只问亲疏,视与自己无关的人如草芥蝼蚁,我也不能免俗。有人说我是公义之人,却是高抬我了,不过从江湖人的角度来看,又有贬低我的意思。” 秦素听懂了,问道:“你这次返回清微宗,打算按照江湖规矩行事?” 李玄都道:“江湖之事江湖了,正邪之争本就是江湖事。” 秦素又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李玄都道:“再过几日,我还要再准备一下,最好是能与大天师见上一面,许多事情,还要面议。另外,关于颜玄机的事情,我也想当面问上一问。” 秦素轻叹道:“可怜颜真人一心为公,却落得如此下场,未免太过不公。” 李玄都早就经历过坠境失势之后的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对此看得更开一些,说道:“对于颜玄机来说,经历些挫折,未尝不是好事。” 第一百五十六章 动身 芦州与江州一江之隔,吴州与江州也不过一州之隔,李玄都与大天师张静修的会面地点就定在了江州的金陵府。顺带,两人也能看望一下正在此地修养的颜飞卿。 江州虽然没有宗门,但慈航宗就在南海普陀岛上,正如东海清微宗与齐州的关系、北海补天宗与辽州的关系,南海慈航宗与江州也是如此,所以江州本地豪强苏氏的大小姐苏云媗才会拜入慈航宗,正如齐州豪强陆家子弟拜入清微宗、辽州豪强秦家子弟拜入补天宗。 钱家与太平宗关系密切,苏家与慈航宗关系密切,太平宗这边已经提前与钱家打好了招呼,李玄都前往江州之后,就下榻于钱家的别院之中。 这次李玄都与张静修会面,并非私下见面,所以不会隐秘行事,李玄都代表了太平宗和静禅宗等中立宗门,张静修代表了以正一宗为首的正道诸宗,两人都会携带随从,议定接下来的议和之事。 李玄都定好了人选,除了秦素和也迟之外,他还选了与钱家有深交的沈元舟,以及与正道诸宗都有交情的司空藻,陆夫人和沈元斋留守宗门。静禅宗那边,人数虽少,但在名义上还是十二宗之一,所以也要派出代表,就由方缘和圆觉前往。最后,李玄都又点了沈长生的名,让他跟随左右,算是增长见识。 这个举动,既可以看作是李玄都在履行承诺,也可以看作是李玄都在安陆夫人的心,因为李玄都为了争取陆夫人在宗内对他的支持,曾向陆夫人许诺,日后若是沈大先生不能回来,他就将宗主之位传给沈长生。不过宗主并非一天炼成的,李玄都在就任太平宗宗主之前就已经是清微宗的四先生,追随者众,本就是清微宗宗主的后备人选之一,所以成为宗主顺理成章。可沈长生不一样,他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非要被人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不可。 二月初二,龙抬头,李玄都离开怀南府,由陆路转水路,经过风阴府、九河府、安庆府前往江州。这一路上,李玄都感触颇多,上次走这条路的时候,他身旁只有周淑宁和胡良,多少有些狼狈。可如今他身边随从甚众,而且身份不俗,随便一个人放在江湖上都是名震一方的宗师人物,现在却要事事以李玄都为主,人生之大起大落,不过如此。 南山园高高立于山巅,大船自江中驶过时,遥遥可见一个模糊影子,李玄都指着南山园的方向对身旁的秦素说道:“人心似水多涟漪。我年少气盛的时候,与正一宗多有冲突,除了追杀一位正一宗弟子之外,还在大江之畔从一群正一宗弟子的手中救下了一个真传宗弟子,那人名叫陈孤鸿,就在这里修建了南山园,安家落户,也算是地方江湖上有一号的人物。后来我与天良、淑宁在南山园落脚,他却联合浑天宗之人谋我,最终自取灭亡。” 秦素顺着李玄都手指方向望去,“辽东五宗也不是铁板一块,爹爹名义上是辽东五宗的盟主,但真正能够掌握的还是补天宗和忘情宗,天乐宗早早离开了辽东,在中州安家,实际上在辽东和西北之间骑墙,不过醉春风死后,天乐宗封山闭宗,变为以紫府为马首是瞻。至于真传宗和浑天宗,他们是谢太后的人。早些年的时候,还能维持面上的和气,可是随着朝廷与辽东之间的矛盾激化,四宗之间已然决裂,若论关系,他们与清微宗之间的关系,比补天宗、忘情宗还要更近一些。” 李玄都打趣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几日没见,秦宗主倒是真有了宗主的样子。” 秦素轻哼一声,“看不起谁呢?” 李玄都笑道:“不敢不敢。” 秦素道:“西北五宗名副其实,阴阳宗和皂阁宗虽然位于中州北邙山,但与西北相距不远。反观辽东五宗,只剩下补天宗和忘情宗还留在辽东,早已是名存实亡了,应该叫辽东二宗才是。” 李玄都问道:“浑天宗和真传宗去哪里了?” “玄哥哥是明知故问了。”秦素轻声道:“这两个宗门自然是跟随他们的主子去了帝京。” 李玄都感慨道:“帝京好啊,人间最好是帝京。若有机会,我们也当去帝京见识下人间第一等的繁华盛景。” 秦素知道他这是在说反话,刚要接话,就见沈元舟从船舱中出来,向两人这边踱来。于是秦素便闭口不言。 沈元舟生性随和,不拘于礼数,当年李玄都落魄时,沈元舟不摆前辈高人的架子,现在李玄都做了太平宗的宗主,沈元舟在私下里也不刻意巴结李玄都,未到跟前,先闻其笑,“不知两位宗主在说什么?” 李玄都对于沈元舟印象极佳,否则也不会让他接替沈元重的大长老之位,玩笑道:“沈长老能掐会算,难道猜不出来吗?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说起媒人,沈长老可是我们的媒人。” 沈元舟故作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当初秦姑娘曾向老朽求签问姻缘,签文我还记着呢:‘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正所谓对对佳偶,神仙美眷,百年偕老,无须再觅良缘。此乃签王,卦金一枚太平钱。日后紫府与秦姑娘成亲,我这个媒人可是要厚着脸皮去讨一杯喜酒。” 李玄都笑道:“这是自然。” 秦素脸色微红,低下头去。那支卦签还在她的锦囊之中,只是此事无人知晓,就连李玄都,她也不曾告知。 李玄都道:“沈长老占验之道,不说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二,这支神仙美眷的卦签,不说一枚太平钱,便是一百枚太平钱,也是值得。” 秦素见李玄都越说越不像话,只得轻咳一声。 李玄都哈哈一笑,“我与白绢是在齐州相识,缘分却是从安庆府开始。” 秦素问道:“那日你找沈长老算了什么?难道也是姻缘?” 李玄都道:“当时我要前往金陵府搭救秦都督,吉凶难料,所以我测的是祸福。沈长劳说我有刀柄加身之厄,也算是应验了。” 秦素低低应了一声。 李玄都又指了指南山园的方向,“在南山园的后山有一座岭秀山庄,据说与太平宗也颇有渊源。” 沈元斋轻叹一声,“我知道这座山庄,何家的祖上是本宗长老,何家年年向本宗进贡,本宗也给予庇护。无奈何家后人不争气,空有八部神通,却连先天境的修为也没有。若非有太平宗的名头,早就无法在江湖立足。在太平宗封山的这几年中,岭秀山庄的日子很不好过,可在自家门口被一个外人欺负,又能怪得了谁,总不能事事都指望太平宗,就算是太平宗,也有自顾不暇的时候。” 李玄都说道:“话虽如此,但如今的太平宗已经不再封山。有些事情还是要管上一管的。芦州是太平宗的后院,容不得旁人染指。所以篱笆桩要打牢,诸如南山园这样的杂草,要除一除,像岭秀山庄这样的花草,好好侍弄一翻,该浇水浇水,该施肥施肥。” 沈元舟一怔,随即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收敛笑意,正色道:“是。” 接下来的几日,大船顺流而下,中途还经过了平安县,李玄都与秦素说起了那位静禅宗俗家弟子龙啸天,也难免提到了宫官。秦素隐隐约约听过一些传闻,说这位宫姑娘对李玄都颇有些情意,只是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始终没有结果。秦素是见过宫官的,在清平会中,看不出半点端倪,想来宫官也是个心高之人,还不至于不要脸面地死缠烂打。 不过秦素也会在想,如果没有正邪之辨,或者宫官不是西北五宗之人,那么李玄都会接受吗?秦素本不是个小气女子,只是关心则乱,难免患得患失。不过她转念一想,两人马上就要成亲了,马上就是夫妻了,既然成了夫妻,自然是相守一生。就像书中写的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李玄都的心思却不在儿女情长,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金陵府,飘到了蓬莱岛,预想着见到师父、见到大天师的情景。现在局势已经很明朗了,大天师不再关心朝局,只关心江湖,他要内联正道十二宗,外联辽东各宗,诛灭西北五宗。师父则是走了另外一个极端,他不关心邪道如何,他更关心朝局。谈到朝局,又牵涉到辽东,这便是一个死结,又有李道师、李元婴、谷玉笙、李太一等人从中作梗,李玄都这个中人着实是不好做。其中千头万绪,牵涉甚广,是涉及到整个江湖的大事,所以李玄都非要与张静修面谈不可。 二月初六,李玄都一行人抵达金陵府,钱家大长老钱青白和钱家家主钱锦儿率领一众钱家子弟、客卿供奉相迎。 李玄都走下船板,与钱青白拱手做礼,道:“有劳钱老亲自相迎。” 钱青白微笑道:“紫公这是哪里话,老夫上次见到紫公,还是在紫公的升座大典上,那时候紫公是主,老夫是客。今日老夫是主,紫公是客,老夫自然不能失了待客之礼。” 第一百五十七章 别院 钱青白道:“紫公之名,名满天下,老夫听闻之后,无日不在思念紫公,今日紫公来到金陵府,当真是金陵府的幸事、喜事。” 李玄都笑道:“钱老先生言重了,玄都愧不敢当,这次来到金陵繁华地,还要叨扰钱家。” 钱青白道:“紫公此言见外,当日若非紫公援手,我钱家就要被宵小所乘,此其一。太平宗与钱家是多年的交情,老沈与我更是多年的知交,此其二。有此两点,太平宗与钱家何必强分彼此?” 沈元舟接话道:“正是,太平宗与钱家同气连枝,本就一家,休说是暂住几日,就是住上一年半载,晾他钱老儿也说不出什么。” 钱青白哈哈大笑,又对身后的钱家子弟道:“快来见过紫公。” 话音防落,一众钱家子弟齐声答应,屈膝下拜,登时跪了一地。其他人早已避开,李玄都身为正主,不好避开,稍稍侧身,只受了半礼,然后双手一托,将众人托起,道:“不敢当,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太平宗豪富,早已准备了见面礼,不过因为钱家同样豪富,若是送出黄白之物就落了下乘,所以这次陆夫人特意让人准备了一套太平钱庄专门打造的无忧钱,钱上印字不再是“太平无忧”,而是“万选青钱”,出自青钱学士的典故,意思是文章出众,十分雅气,不过正应了钱家的一个“钱”字,却是一语双关了,十分巧妙应景。 在李玄都与钱青白客套的时候,钱锦儿也与秦素互相见礼,前不久秦素来江州拜访苏云媗的时候,就是钱锦儿作陪,所以两人早已熟识。女子说话之间没有男子那么多规矩,这个公,那个先生的,若是年纪相差不是太大,又无明确的辈分,多是以姐妹相称,以显亲近。钱锦儿年长,秦素便称呼她钱姐姐,秦素年轻,钱锦儿则称呼她秦妹妹。只是到底有几分姐妹情,还有待商榷。 钱锦儿笑道:“听闻秦妹妹与李宗主定亲之事,因为路途遥远,未能送上贺礼,待到你们二人成亲之日,我定要亲自拜贺。” 秦素道:“秦素先行谢过姐姐。” 在钱锦儿身旁还跟着几名女子,因为钱家的女儿也好,媳妇也罢,都要操持家中买卖,少不得抛头露面,所以也没那么多礼教大防,其中就有钱玉蓉。她曾与李玄都一同前往齐州,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未曾与秦素相识,对于钱玉蓉来说,好似就是一转眼的功夫,李玄都就成了太平宗的宗主,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祖宗也要以礼相待,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对于她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 在秦素与钱锦儿交谈的时候,钱玉蓉也在悄悄观察这位名声在外的秦大小姐,与她想象的不同,这位秦大小姐并无丝毫跋扈之气,都说北地女子多豪迈,不输男子,辽东女子尤甚,在钱玉蓉想来,从辽东出来的这位秦大小姐多半是蛮横霸道,或是事事争胜,巾帼不让须眉,可见到本人之后,钱玉蓉却觉得秦代小姐性子温婉,更像是江南的女子。说到江南女子,钱玉蓉这些年也见了不少,恃才傲物之人不在少数,面上都是温婉,骨子里却是傲气,可这位秦大小姐也不是那种清高不近人情之人,待人温和,并不自恃身份而高人一等。让钱玉蓉不由得在心底赞叹,到底是世家出来的女子,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让那位声名鹊起的李大宗主甘愿拜倒在裙下。 客套寒暄之后,李玄都一行人登上钱家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往钱家的别院行去。钱家别院在城外二十里处,临水而筑,一半建于陆地湖岸,一半建于碧波湖面,与张海石在齐州的别院有异曲同工之妙。每逢夏日,丝丝水气由脚下向上透出,凉沁入体,又因别院内专门做了防潮处理,并不潮湿闷热,实乃一等一的避暑所在。 金陵府中以能到此处别院做客为荣,故而常有些士子文人结伴来此,半是赏景半是游湖,若是幸得钱家主人相邀,能往别院一行,更是能在友人面前大大露脸的谈资。不过只有极少人能被邀请入内一探这深幽别院,多半只能是在外驻足远观而已。 俗话说:“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使耕牛。”此时,阳气回升,大地解冻,春耕将始。在众人抵达钱家别院的时候,恰好一场淅淅沥沥的牛毛细雨又是不期而至,白色的细密雨丝笼罩着湖畔的别院,无数雨点落下后溅起一层白色的水雾,连接成片,最终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白雾茫茫。在白雾中,房顶上的黑瓦格外鲜亮,于雨雾朦胧中若隐若现,瓦片上的雨水汇聚成细细水流,沿着屋檐挂角而下,垂下一条条银亮的细线。 别院中有一座水榭,修建于湖面之上,脚下地面是以纯净琉璃筑成,依稀可见湖鱼成群结队摇尾游曳,饶是李玄都见多识广,也佩服钱家的心思巧妙,许多新近崛起的富贵之家,金银不缺,可万万没有这份底蕴。 在钱锦儿的引领下,一行人来到这座水榭之中,向外望去,万千雨丝落下湖面,激起万千涟漪,使得周围好似笼罩了一层薄雾,脚下却是成了避雨场所,湖面仍旧平静无波,一动一静之间,让秦素有几分惊喜,她早就听闻江南园林意趣第一,今日一见,果真不俗。 此时的水榭之中并无侍女仆役,众人分而落座之后,刚好围着水榭坐了一周,钱玉蓉甚至没有座位,只能站在钱青白身旁服侍老祖宗。沈长生也是如此,不过却是站在李玄都和秦素的身后。 方才在码头上只是客套寒暄,现在此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却是要谈正事了。 钱青白用一根银针挑了挑香炉中的香料,当先开口道:“老夫已经与苏家那边商议好了,大天师到来之后,就在这儿见面,不知紫公意下如何?” 李玄都道:“钱老是地主,但凭钱老安排,玄都没有异议。” “好。”钱青白道:“此事事关重大,不仅是紫公和大天师的事,甚至不仅是一州一地之事,牵涉到未来江南和江北的态势,实在马虎不得。不过我听闻,反对的声音亦是有之,大天师最近为了此事,也难免焦头烂额。” 李玄都向后靠在椅背上,意态闲适,道:“这个我理会得,毕竟打了这么多年,现在又要讲和,有些人难免转不过这个弯。还有就是我的缘故了,当年我是清微宗的四先生,率领四宗之众,与六宗敌对,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就是为了调停双方争端,这才为人所乘,遭了地师的毒手。这其中的恩恩怨怨,岂是一言可以说清的,有些怨言也在情理之中,只要不耽误了大事,就不算什么。” 在场之人中,大多熟悉这些恩怨过往,唯有沈长生和钱玉蓉知之不多,她们二人之所以能出现在这里,也是各自长辈存了让他们参与其中的意思,有些事情不去参与就永远也学不会。 钱青白道:“话虽如此,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李玄都问道:“清微宗那边到底是何人反对,我心中大致有数,不外乎是李元婴和李道师,而海石先生,我已经与他谈过此事,他是全力支持的。至于江南这边,钱老久在江南,了解得比我更深,不知都有哪些人?” 钱青白放下手中的银针,轻轻附须,道:“首先一人,大天师的堂弟,张静沉是也。此人在张氏族内颇有些影响,许多不满大天师的张氏族人都衣服与他。毕竟都是血亲至亲,大天师饶是有通天修为和权势,也不方便去做,总要留几分余地。” 沈元舟道:“说起来,我们几个老家伙与张静修算是同辈人,对他也算是知之颇多。大天师其人,面带权谋,实则是个心善之人,在四位长生境地仙之中,属大天师最为慈悲,可是慈不掌权,义不掌兵,大天师在对待自家人上面,总是处处留情。说句不敬之言,若是把大天师换成地师徐无鬼,如今张家上下谁还说半个不字?” 钱青白笑道:“都说了是自家人,自然不能不教而诛。毕竟像地师这等弃国弃家之人,还是少数。” 李玄都道:“张静沉的确是个祸害,因为张静沉,颜玄机丢掉了掌教之位,连带着慈航宗的联姻也便成了一场空,现在苏夫人对颜玄机不离不弃,那么慈航宗的态度必然是不肯放弃颜玄机,这就有文章可做了,白宗主肯定会站在我们这边。” 钱锦儿道:“李宗主高见,慈航宗那边的确传过话来。” 说到这儿,钱锦儿又看了秦素一眼,道:“此事还要多亏了秦宗主,若非秦宗主事先联络,此事也没那么快就能落实。” 秦素微微一笑,“我不是依照紫府吩咐行事罢了。” 钱青白赞道:“当时紫府远在金帐,仍是不忘江南,可谓是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第一百五十八章 倚天照海花无数 次日,李玄都带着未婚之妻拜见了未来的岳母大人。 如今白绣裳就在金陵府,慈航宗在金陵府也有产业,是一座幽静的两进宅院。李玄都亲自登门拜访,出来迎接他的竟是个熟人,是苏云媗的妹妹苏云姣,她见到李玄都后,颇有些兴奋,一连问道:“李紫府,听说你去了金帐,杀了金帐的大汗,是不是真的?我还听说张静沉也不是你的对手,被你打得跪地不起,吐血几斗,最后是被人抬下太平山的。” 在李玄都的眼里,沈长生、周淑宁等人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苏云姣就是一个半大孩子,看似成熟,实则鲁莽,在慈航宗有句话,是专门说苏云姣的,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姐姐叫回话。天不惊地不惊,见了姐姐战兢兢。”倒也不失几分天真可爱之处,世故之人,对待李玄都常常是前倨后恭,而苏云姣就能做到前后如一,与也迟有几分相似。 李玄都回答道:“假的,老汗不是我杀的,我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打得张静沉跪地不起,真要生死相搏,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苏云姣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假的啊,亏我还在几个师妹之前吹捧你如何神勇无敌,这要让她们知道了,肯定要笑话我了。” 李玄都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么,你肯定是借着吹嘘我来夸耀你自己。” 李玄都几乎可以想象出苏云姣老气横秋地向几个小丫头吹嘘她行走江湖的场景,说不得还要一脚踏在椅子上,另外一只手拍着胸脯,模仿江湖豪客的豪迈之状,几个还不到离开宗门独自闯荡年纪的小丫头被苏云姣唬得一惊一乍,对于这位师姐满是仰慕。 被李玄都点破心事的苏云姣立刻望向秦素,撒娇道:“秦姐姐,你看他,你就不管管吗?” 秦素前不久刚刚来过金陵府,就是在那时候与苏云姣相识的。苏云姣因为姐姐和姐夫的缘故,对这位秦姐姐的印象不错,此时更是丝毫不见外。 秦素无奈道:“我可管不了他,他想要做什么,我从来都拦不住。” 苏云姣痛心疾首道:“这怎么成,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秦姐姐你现在都管不住他,以后就更管不住了,还要为他所制,这怎么成?什么叫相夫教子?就是管好丈夫和孩子,让他们爷俩老老实实地听你的话。” 秦素失笑道:“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歪理?男主外,女主内,相夫教子的意思是辅助丈夫,教育孩子,怎么成了控制丈夫和孩子了。” 苏云姣无赖道:“本来也差不多。” 李玄都轻咳一声,“苏小仙子,你若是再胡说八道,我可要找苏大仙子告状了。” 听李玄都提到姐姐,苏云姣的气势明显弱了许多,不过还是嘴硬道:“告刁状,告黑状,非英雄好汉所为。你身为堂堂一宗之主,怎么能如此不要脸面。” 便在这时,有人道:“云姣,不可无礼。” 话音方落,就见一身雪白衣裙的白绣裳从宅内走出,李玄都赶忙抱拳道:“不敢当白宗主亲自相迎。”秦素也随着李玄都一起行礼。 “我本也没想亲自相迎,还想着摆一摆前辈高人的架子。”白绣裳冲这对年轻晚辈眨了眨眼,“可代我出来迎客之人迟迟不领着客人来见我,这宅子又没有别人,我只好亲自出来看看了。” 苏云姣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相较于严厉的姐姐,她却不怕慈和的师父,认真说起来,苏云姣之所以这般胆大包天,一多半是被白绣裳宠溺出来的。在慈航宗中,苏云姣怕苏云媗,苏云媗敬重师父,白绣裳又对苏云姣的撒娇无可奈何,像极了寻常人家的祖孙三代。 苏云姣挽住白绣裳的手臂,不依道:“师父,我就是客套寒暄几句,老江湖们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白绣裳不曾嫁人,大半生孤身一人,自然也没有子女,苏云媗是个严肃方正的性子,总是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师徒二人之间一板一眼,倒像是君臣。可这个小徒弟却截然不同,性子稍有些鲁莽,又不怕她,是众多弟子中唯一敢对她撒娇耍赖的,再加上白绣裳年纪渐大,心态不似年轻时那般一味进取,苏云姣反而让白绣裳生出许多慈爱之意,白绣裳待她与其说是师徒,倒不如说是母女。 白绣裳笑骂道:“有你这样寒暄客套的吗?若人人都像你这样客套,那还不得进门之前先打一架,也就是紫府气量大,不跟你一般见识。” 苏云姣撇了撇嘴,“有道是富不易妻贵不易友,我和他可是旧相识了,如果他打量着自己发达了就不认我这个旧相识,那他就是小人。” 李玄都笑道:“苏小仙子这话说得极是,为人要信,处事要忠,交朋友要义,若是有朝一日,我不再是太平宗的宗主,又变回了那个一无所有的李玄都,还望苏小仙子不要忘了我这个朋友。” 苏云姣拍了拍胸口,当仁不让道:“那是自然,交给我就好了,谁敢欺负你,我反手就是一剑。” 白绣裳抬手轻轻敲了她一下,让她不要乱说话。如果真有那一天,想要找李玄都寻仇的,张静沉也好,李元婴也罢,哪个都不是善茬,哪个都不是一个小丫头可以应付的。 白绣裳道:“闲话说得够多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紫府、白绢,进来说话。” 李玄都和秦素应了一声,随着白绣裳走进大门。宅子里没有仆人,也没有其他慈航宗弟子,只有白绣裳和苏云姣两人。白绣裳喜静又不喜欢独自一人,所以专门留了小徒弟在身旁,说话解闷,只是苏云姣性子跳脱,总向往外面的江湖,这段日子被拘束在这座宅子里,美其名曰“修身养性”,实在是憋坏了,所以见到李玄都后才会如此多话。 来到正堂,三人分而落座,白绣裳坐了主位,李玄都和秦素依次坐在她的左手边,苏云姣则是捧来一套紫砂茶具,笨手笨脚地为三人沏茶。 三人都不说话,不约而同地看着苏云姣沏茶,竟让天不怕地不怕的苏云姣凭白生出几分紧张,愈发手慌脚乱。 好一会儿,苏云姣才把洗茶、沏茶的工序走了一遍,倒了三杯茶,极好的茶叶,茶水淡于金黄,却更澄澈,能闻见香气。 白绣裳对苏云姣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苏云姣虽然不情愿,但也知道轻重,不敢在大事上忤逆师父,乖乖退了出去。 李玄都和秦素双手捧起茶,都望向白绣裳。 白绣裳单手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说道:“这套茶具是当年司徒大先生送我的,只有三只杯子,而这只茶壶沏满了也只能倒三杯茶,你们瞧,这壶嘴里最后一滴倒完,三只杯子恰好倒满,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白绣裳接着说道:“想必紫府和白绢也都知道,我、秦宗主、司徒大先生是旧相识。年轻的时候,也曾结伴做过一些事情,只可惜功败垂成,最终以司徒大先生身故而告终。” 这里白绣裳所说的“秦宗主”当然不是秦素,而是指秦清。 李玄都和秦素点了点头。秦素心中暗忖:“江湖上男多女少,两名男子和一名女子一起行走江湖倒也常见,当年沈元舟、钱青白、萧时雨便是如此,两名男子同时喜欢上唯一的女子而反目成仇之事也屡见不鲜,当年爹爹他们三人之间,可有过类似纠葛?虽说是司徒大先生极力撮合爹爹和白宗主,但也难保司徒大先生不是为了朋友之义而主动退出。” 白绣裳向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一举手中茶杯,“请喝茶。” 李玄都和秦素各自端起杯子送到唇边,三人都喝了一口。 白绣裳道:“北邙山一战的时候,我曾与海石先生深谈了一番,对于紫府能站出来继承司徒大先生的衣钵,我们二人还是很欣慰的,不过海石先生也有些顾虑,他怕紫府重蹈司徒大先生的覆辙,所以态度一直犹疑不定,还未下最后的决断。” 李玄都道:“二师兄的确跟我提过此事,他与大师兄不同,只在乎他在乎的,至于其他,一概不问。” 白绣裳道:“可海石先生也没有阻挠紫府,有些事情,海石先生不愿意开口,那便由我来说。” 李玄都点了点头。 白绣裳放下手中茶杯,“当年司徒大先生死得蹊跷,能置司徒大先生于死地之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说不多,是因为江湖上能稳胜司徒大先生的只有三人,宋政与司徒大先生只在伯仲之间,澹台云还未成名,只有大天师、老剑神、地师三人,而大天师和老剑神是不会对司徒大先生出手的。说不少,则是因为江湖之外还有庙堂,道门之外还有儒门,儒门才是三教之首,他们想杀的人,活不了,他们不想杀的人,也死不成。虽然现在的儒门在明面上没有一位长生地仙,但就是地师,也不敢去招惹儒门,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李玄都轻声道:“人多势众。” 白绣裳道:“都说冰山一角,真正的冰山都是藏在水下,你看到的三位大祭酒只是水面上的一角而已。你可知道当年宋政是如何安然抵达金帐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流水高山心自知 李玄都一惊,想起了地师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当时在金帐,徐无鬼曾说过,宋政重伤,澹台云取而代之,于是徐无鬼开始和澹台云联手,并且请人护送宋政前往金帐。” 李玄都当时没想到宋政前往金帐竟然是地师的手笔,不过地师的这个“请”字却耐人寻味,是请非派,说明此人与地师的地位相差不会太多,不是地师的属下,而且这个人还能得到宋政的信任,因为当时宋政已然不相信地师,否则他大可以请地师入主无道宗帮他稳定无道宗局势,而宋政没有这么做。 至于这个人是谁,徐无鬼没有点破的意思,现在李玄都听到白绣裳如此一说,立时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是儒门的人护送宋政前往金帐。” 这次变成白绣裳惊讶了,“紫府竟然知道?” 李玄都道:“我本不知道,可是地师曾对我提起过此事,又经白宗主如此一说,这才想明白的。” 白绣裳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李玄都问道:“此事极为隐秘,就连澹台云也不敢十分确定,只能推测,不知白宗主是如何知晓的?” 白绣裳道:“紫府和白绢都不是外人,我也就索性直言了。我与许多儒门中人都有交情,许多风声都是从他们的口中传出来的,说来也是侥幸,他们也不完全知情,甚至不知那人的存在,只是捕风捉影,可我却是知道那人的,他们的无心之言,让我推断出了此事。” 秦素有些不大舒服,儒门讲究礼教大防,是没有女弟子的,都是男人,不管怎么说,白绣裳马上就要嫁给她的爹爹,以后就是她的继母,却与许多儒门中人都有交情,秦素是个被自己的心上人未婚夫调笑几句都要害羞的女子,自然看不惯这种事情。只是她也知道自己身为晚辈,不好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低下头去,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态变化。 李玄都却是脸色凝重。 他不明白到底是何许人也,竟然让地师和白绣裳都不愿直呼名姓,此人并无事迹流传于世,可却是将宋政送到了金帐,似乎还与司徒玄策之死有关。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不过如此。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问道:“敢问白宗主,‘那人’是谁?” 白绣裳摇头道:“既然海石先生没有告知紫府,那我也不好越俎代庖。” 李玄都道:“二师兄说让我去问当事之人。” “那你就去问当事之人。”白绣裳闭上了双眼,“当年我不是当事之人,秦宗主也不是当事之人,最后见到司徒大先生的是老剑神和大李夫人,大李夫人已经离世,就只剩下老剑神了。” 李家三姐妹,以“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一句分别取名为李卿云、李非烟、李非云,最小的李非云夭折,未能长大成人,故而世人只知李家两姐妹,皆是国色流离,姿貌绝伦,并称为“二李”,又分别以“大李”、“小李”称之。后来李道虚娶“大李”李卿云,李道师娶“小李”李非烟,江湖中为了区分两位李夫人,又分别称作“大李夫人”和“小李夫人”。 这个称呼实在是太久远了,李玄都也有些陌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绣裳说的是师娘李卿云。 李玄都点了点头。 白绣裳睁开双眼,道:“你这次与大天师会面之后就要返回清微宗去见老李先生,若论对老李先生的了解,我不如紫府,他是否会将详情见告紫府,紫府心中有数就是。当然,紫府也可以当面询问大天师。” 李玄都重重点了点头,“多谢白宗主指点迷津。” 白绣裳笑了笑,“谢字就不必了,毕竟都是一家人。再过不久,白绢要称呼我一声母亲,你也要称呼我一声岳母。”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见她低着头,笑道:“休说以后,就是现在称呼一声岳母大人,也无不可。” 白绣裳忍不住掩嘴轻笑,“都说你肖似司徒大先生,可司徒大先生为人方正,万万说不出这等话。” 李玄都道:“无论如何肖似,终究是像,我还是我,是李玄都,不是司徒玄策。我未必会亦步亦趋地走大师兄曾经走过的老路,若是有朝一日,我选择了一条我认为正确却又截然不同的道路,还望岳母大人、岳父大人,还有大天师、二师兄,不要失望才是。” 李玄都唯独没有说秦素,因为他相信秦素,就算他果真又变回那个白身布衣的李玄都,秦素还是会相信他,不会放弃他。这也是秦素与张白月最大的不同。 白绣裳先是怔了一下,随后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难怪海石先生要一再相劝紫府,原来紫府所谋者大。” 李玄都自嘲道:“我不是圣人,没有圣人气象,我就是个俗人,也爱财爱名爱权,也偏心自家人,也想要自在逍遥、快意恩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欺我,我便加倍奉还,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可有时候脑子发昏,偏偏想做圣人才能做的事情。” 白绣裳轻声道:“儒家有三不朽之说,立功、立德、立言,有些人是道德圣人,有些人是文章圣人,还有一种人,是能实实在在为这个天下做些实事的圣人。” 李玄都没有接这个话茬,转而说道:“我曾听说,慈航宗最早的时候,是以天下为己念。所谓慈航,既是道门的慈航真人,也是佛门的观世音菩萨,仙佛以尘世为苦海,故以慈悲救度众生,出离生死海,犹如以舟航渡人,故称慈航、慈舟。《万善同归集卷》有云:‘驾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贤之愿海,渡法界之飘溺。’说的就是有善心之人慈悲为怀,能普遍救助众生。” 白绣裳微微一笑,“紫府博闻强识,让人佩服。” “岳母大人过誉了。”李玄都完全不顾秦素已经脸色微红,正色说道:“慈航宗以‘慈航普渡’为名,自然不是为了枯坐参禅,而是要普渡众生。如今乱世,朝廷无道,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以至于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群雄并起,道义不存,有豺狼横行于世,生灵为之涂炭,神人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玄都不才,志安社稷,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不知慈航宗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白绣裳伸手虚点了他一下,笑道:“我若不愿意助你,何必与你说这么多?别的且不去说,就看在你喊我一声岳母的份上,难道我还会去相助张静沉不成?” 李玄都抱拳道:“有岳母相助,有岳父相帮,还有大天师、海石先生等人齐心协力,东起于齐州,北至辽东,南尽江南,结成同盟。先诛西北,再入帝京,以起义兵,平定天下。有道是:铁骑成群,玉轴相接,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终是元圣吐哺,天下归心,大事可成,天下可定,太平可得。” 白绣裳微微失神,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好一个‘剑气冲而南斗平’,我听闻你悟出了一套‘南斗二十八剑诀’,可是应了此句,以明你的心志?” 李玄都道:“算是吧。” 白绣裳抬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中堂对联,李玄都随之望去,只见上联是“倚天照海花无数”,下联是“流水高山心自知”。 白绣裳说道:“方才你说慈航宗的根本要旨在于普渡众生,这话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慈航宗的使命。可是在整个天下大势面前,慈航宗太渺小了,所以每逢乱世,慈航宗只能选择扶持明君明主来平定天下。正因为如此,慈航宗的女子都要入世修行,要交游广阔,上至庙堂显贵,下至江湖散人,都要积攒情分,历来皆是如此。” 白绣裳忽然望向一直低着头的秦素,“白绢,我还是叫你素素吧,你是不是有些瞧不起我?觉得我没羞没臊,周旋于那么多男人之间,好似牝女宗的风尘女子。可我和你不同,你是秦家的大小姐,上有父亲叔伯为你遮风挡雨,下有丈夫与你相互扶持,我什么都没有。” 秦素已经是面红过耳,不是羞涩,而是惭愧和慌乱。 白绣裳长长叹了口气,“我说这些,不是博取同情和可怜,只是表明心志。紫府想要天下太平,我们慈航宗也想要天下太平。最终紫府选择了辽东,而我也选了辽东,方才我说我们从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可不仅仅是成亲嫁娶那么简单。” 秦素从椅上起身,朝白绣裳深深施了一礼,“是秦素误会白宗主了,还望白宗主见谅。” 白绣裳摆了摆手,笑道:“素素不必如此,毕竟你还年轻。其实我倒是很羡慕你,在你身上,有世间诸多之美好,在这昏昏浊世之中,倒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秦素不知该如何接言。 李玄都接言道:“听岳母大人适才表明心志,玄都感慨良多,可见我们还是道同可谋。” 白绣裳悠悠道:“能有紫府这样的同路之人,是我的幸事。” 第一百六十章 胭脂 从白绣裳那里离开之后,李玄都心中底气大增。在正道十二宗中,以实力排名,被地师灭门的静禅宗无疑是排名最末,清微宗和正一宗实力最强,其次就是太平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等宗门,只是因为金刚宗、真言宗的根基远在西域,在中原的势力不强,反而不如慈航宗和太平宗。正好太平宗和慈航宗地处芦州和江州,此二州隔大江相望,同时也隔开了江南和江北,是天然的中人。 李玄都和秦素漫步在金陵府中,秦素又取出当初李玄都送她的那顶帷帽,遮住本来面貌。其实她本是想戴上“白绢”的面具,不过转念一想,仅凭相貌而论,李玄都也是中上之姿,用这样平庸的相貌与他站在一起,倒要让人侧目,不如直接遮住相貌。平心而论,秦素并非特别在意儒门的礼教大防,也不是怕相貌出众惹出是非,单纯就是她天生腼腆,容易害羞。 李玄都知道秦素的性子,也不去强求,取出一把折扇,在初春的天气里就开始附庸风雅。两人并肩行走,倒像是一对行走江湖的眷侣,其实不应说像,应该就是,只是对于李玄都来说,“行走江湖”已经变得模糊。 庙堂之高对应江湖之远,远离庙堂即是江湖。 江湖亦为江湖中人的爱恨情仇。 多少痴男怨女在江湖中相遇、相知、执手相依;多少不济之士在江湖中自珍、自赏、顾影自怜;多少浪子侠客在江湖中同生、同死、仗剑同行;多少陌路之人在江湖中争名、争利、对剑争雄。 李玄都也曾拥有过这样的江湖,在天宝元年之前,化名为紫府客的李玄都走的就是这样的江湖,不过对于现在的李玄都来说,他还是远离庙堂吗?涉及到了庙堂,涉及到了三教,涉及到了天下大势,涉及到了万民苍生,那些恩怨情仇仿佛变得很渺小。 现在的李玄都一举一动都有很强的目的性,权势更大,地位更高,却也失去了过去的自在随意,更不用说快意恩仇了。 也许是因为感念过往,李玄都很喜欢在闲暇的时候四处走走,寻找一下过去的感觉。同时李玄都又觉得自己有些老了,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开始追忆往昔,等他到了花甲古稀,是不是就该像许多脾性古怪的老前辈那样作妖了? 秦素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不过与李玄都相处的时候会是一个例外,就像李玄都与秦素相处的时候,也会变得跳脱轻佻一般。秦素轻声道:“你可真不要脸皮,岳母大人也喊得出来。” 话刚说完,她自己反倒是脸先红了,不过幸好有帷帽遮挡,别人也瞧不见。 李玄都无所谓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毕竟是迟早的事情,现在不叫,以后也得叫。你不要说我,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可是得称呼母亲的。” 秦素道:“那时候我就不在辽东了,随她去。” 李玄都取笑道:“清微宗中有许多祖师远航海外的记载,据说在婆娑州更远的地方,有一种巨大的鸟儿,不会飞行,可是奔跑速度奇快,遇到敌人的时候,它们就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假装敌人发现不了它。” 秦素嗔道:“好啊,你说我是顾头不顾尾。” 李玄都道:“我可没说,这都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秦素不好动手动脚,只能瞪了李玄都一眼,无奈隔着帷帽的垂纱,效果也相当有限。自从二人相识以来,从来都是李玄都进攻,秦素防守,秦素的些许攻势,对于皮厚的李玄都而言,皆不足道也。 就在此时,秦素远远看到一家太平钱庄,说道:“巧了,是你们家的产业,我正好要取一点钱。” 李玄都惊讶道:“堂堂秦大小姐也会缺钱?” 秦素板起脸,轻哼一声,“什么叫‘秦大小姐也会缺钱’,你还是太平宗的宗主呢,太平宗富贾天下,也没见你有多少积蓄,净是往外面撒钱了,还把我的家底也搜刮一空,你当花在太平客栈的那些钱是个小数目吗?” 李玄都有些惭愧道:“我倒是忘了,您老人家才是东家,我不过是个掌柜,若是东家看我不顺眼,便一脚踹了我,我就只能流落街头,讨饭过日子了。” “说得我好像为富不仁一般。”秦素笑起来,“其实我也是按年拿例银,只是我过去的时候,不怎么花钱,还有写话本的进项,所以多年以来积攒下来的积蓄着实不少。可现在花得差不多了,话本也不怎么写了,就难免捉襟见肘。对了,我以前的时候也不怎么用胭脂水粉,毕竟每天都戴着一张面具,用了也是白用,可自从不戴面具之后,我也开始用这些了,还有各种头面首饰和衣服,都是花销。”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自古以来,账目亏空,不外乎是开源节流两途,咱们秦大小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不写话本,这是主动断了开源一途,又不节流,反而还大肆挥霍,实乃商道奇才。” 秦素嗔道:“还不是因为你,你竟然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李玄都叹了口气,“哪里说风凉话了,我只是觉得惭愧得很,如今我也算是名声显赫,却连一点脂粉钱也拿不出来。” 秦素不依道:“这是什么话,天底下有钱的人不少,可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却是少有。再者说了,我还是有一些积蓄的,实在不行,去爹爹那里拜一拜,求一求,爹爹还能拒绝不成。” “难怪都说女生外向。”李玄都笑了笑,“我忽然想起一个典故,古时帝辛让人雕琢了一双象牙筷子,贤臣劝谏说,象牙筷子肯定不能配瓦器,要配犀角做成的碗和白玉做的杯子,玉碗肯定不能再用来装野菜粗粮,一定要山珍海味,要吃山珍海味,就不能在茅草屋子里,必须要金玉修筑的宫殿。最后酒池肉林,鹿台一炬。” 秦素听明白了,笑道:“你就是那双象牙筷子,如果没有你这双筷子,我也不会家底亏空,堪比咱们大魏朝的国库了。” 李玄都道:“你这意思是说,我是红颜祸水了?我倒是不知道我还有这等潜质。” 秦素掩嘴轻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说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太平钱庄的门口,说来也巧,钱庄的隔壁是一家慈航宗开的胭脂铺子,已经打出了招牌,据说是帝京最时兴的颜色和妆样。不过价格昂贵,所以客人不多。秦素忍不住驻足停留,然后干脆是拉着李玄都进了胭脂铺,看了半晌,问道:“玄哥哥,你觉得哪种颜色好些。” 李玄都只觉得那些颜色大同小异,不想仔细辨别,于是说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所以素面朝天最好。” 秦素摇头道:“肯定是不一样的,我听说慈航宗一年仅在胭脂水粉上的进项就有两百万两银子之巨,如果真如你所说,素面朝天最好,那么天底下那么多女子还化妆做什么?慈航宗也赚不了这样多的钱。” 李玄都只得又仔细看了半晌,说道:“这颜色稍微艳了些,不大适合你。你适合素淡一些的。” 秦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倒是不错。” 便在这时,铺子里的掌柜终于是开口道:“二位有所不知,这些样式和颜色,都是从宫里传出来,有些还是太后娘娘想出来的。” 秦素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下意识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却是笑容不变,“没想到太后娘娘在处理朝廷大事之余,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掌柜是个妇人,虽然是慈航宗中人,但久居金陵府,自然不认得李玄都,笑道:“皇帝也好,太后也罢,总不能一天到晚地批改奏章,总得有歇歇的时候不是。” 秦素忽然道:“算了,不买了,我们走罢。” 掌柜一愣,“怎么又不买了,小店可都是上等货色。” 秦素虽然戴着帷帽,但还是板起脸,“不买了就是不买了,玄哥哥,我们走。” 恰在此时,有几个公子哥正从门外经过,为首一人无意一瞥,目光落在了秦素的身上,虽然看不清面容,但目光却是再也挪不开了。 为首公子也如李玄都一般,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手摇折扇,相貌也算得上英俊,干脆是举步走进了胭脂铺中,手中折扇合拢,轻轻一点柜台,扫视一眼后微笑道:“这可都是今年的新品,这种是以丝绵蘸红蓝花汁制成,名为‘绵燕支’。这种是加工成小而薄的花片,以苏方木的花汁制成,名叫‘金花燕支’。” 掌柜眼神一亮,“这位公子真是行家。” 年轻公子问道:“不知价钱几何?” 掌柜道:“不贵不贵,一盒只要二十两银子。” 公子道:“两种各来一盒。” 掌柜应了一声,立刻取来两盒。 年轻公子付了银钱,然后将两盒胭脂推到秦素面前。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太座 秦素看也没看一眼,又重复了一遍,“玄哥哥,我们走。”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好。” 不过这年轻公子还不死心,上前一步,主动开口道:“这位姑娘,有道是宝剑赠壮士,胭脂赠佳人,何故拒人千里之外?” 秦素倒是谈不上恼怒,只是有些不耐烦,道:“你我素不相识,请让开。” 年轻公子仍是不以为意,笑道:“正所谓相逢何必曾相识,今日在这里遇到了姑娘,就是你我的缘分。” 若是张静沉这等强敌招惹秦素,李玄都自是不会坐视不理,可只要是秦素能应付的人,李玄都多半不会胡乱插手,而是任由秦素自己处置,毕竟秦大小姐不是李玄都的附庸,更不是半点风吹雨淋也受不得的娇弱女子,非要躲在李玄都的羽翼之下不可。 这年轻公子在与秦素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李玄都,李玄都这种不在意的态度,落到他的眼中,那就是怯懦,他心中愈发有底,继续说道:“在下苏冠,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秦素淡淡道:“苏公子,我再说一遍,请你让开,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李玄都虽然也会称呼秦素的江湖诨号“秦大小姐”,但并没有真正领教过大小姐的脾气,每次他见到秦素的时候,都是伊人浅笑,要不就是脸红微羞,便是恼羞成怒,也不过是寻常赌气罢了,可对待外人的时候,才能真正见识到了秦素的大小姐脾气,真是目中无人的意思。面对这位苏公子,从始至终,秦素既不羞恼,也不动怒,只是透着一股深深的不耐,就像遇到了扰人清静的苍蝇。这便是秦素过去不喜欢以真容示人的缘由,世上美貌女子当然不少,可如苏云媗、玉清宁这般高来高去,或是宫官出行动辄几十上百人,亦或是长在闺阁之中,也没人去招惹她们,唯独秦素喜欢孤身一人,又不显露身份,难免招惹些是非,于是她干脆遮掩了本来相貌。 李玄都看在眼里,只觉得有趣。 其实李玄都在秦素眼中,也差不多的。提到李玄都,江湖中有敬他的,也有怕他的,还有恨他的,在旁人眼里,李玄都是英雄人物,或是个枭雄人物,或是个伪君子,亦或是个怪人魔头,可在秦素面前,李玄都就是个不要脸皮的登徒子,至于李玄都的无情、狠辣,对于秦素来说都是很遥远的事情。 苏冠不知道秦大小姐的脾性,倒是浑然不怕,仍旧面带微笑,轻摇折扇,好一派风流士子的做派。跟在他身旁的帮闲开口道:“这位姑娘倒是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姑娘要怎么不客气。” 当世高手中,韩邀月和唐秦都是死于秦素的刀下,这等战绩,就算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也要相形见绌,听到这话,秦素懒得再作口舌之争,打定了主意要教训下这几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正所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这几个月来,李玄都总是忙于各种大事,要么是前往金帐,一连几十天见不上一面,要么是奔波于各州府之间,两人极少有独处的时光,今天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能与李玄都逛一逛街市,却被这几个人扫了兴致,秦素当然不会高兴。这若是放在秦家,大小姐一般都是待人和善,并不盛气凌人,可要是不高兴了,休说是旁人,就是大老爷也得让其三分。 秦素轻哼一声,想要一指给此人身上点个血洞,又觉得他罪不至此,不由心中感慨,跟在李玄都的身边,自己的戾气去了不少,可李玄都的戾气却是肉眼可见的增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的缘故。 秦素想了想,突然一挥袖,平地起风,这位苏公子和他的几个帮闲只觉得天旋地转,待到站稳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街道上,而那个说要领教下秦素如何不客气的家伙,则被挂在了太平钱庄的旗杆上,吓得面无人色。 苏冠神色变化不定,知道自己这是遇到了高人,不过他也不以为奇,在府中能做到的这一点的客卿供奉也不在少数。 就在这时,从街道另一边行来十余个骑马的年轻男女,顿时惹得整条街鸡飞狗跳,纷纷避让,好在百姓好像早已习以为常,很快就让开一条道路。这些公子小姐们转眼间就来到胭脂铺前,为首的竟是一名女子,胯下一匹来自草原的乌骓马,马匹尚且如此,这些马的主人更不必多说,身份已经不能用一个“富”字来形容,必然要在“富”后面加上一个“贵”字才行。是寻常百姓一辈子都难以触及的“大人物”,足以让一般人望而生畏,继而却步。 她勒住马匹,先是抬头看了眼被挂在旗杆上的那个倒霉家伙,然后又望向苏冠,“谁干的?” 还未等苏冠说话,另一个帮闲已经指着秦素抢先说道:“是这个臭娘们,有些本事。” 都说文人相轻,女子之间也相差不多,骑着乌骓马的女子望向秦素,皮笑肉不笑道:“是个生面孔,说说吧,从哪儿来的过将强龙?若是玄女宗的弟子,看在玉姑娘的脸面上,我可以不跟你计较,若是慈航宗的弟子,那都是一家人,我让这几个混蛋给姑娘赔罪,可如果不是这两家的弟子,那可就对不住了。” 秦素淡淡道:“我不是玄女宗的弟子,也不是慈航宗的弟子,我从辽东而来,而是忘情宗的弟子。” 女子嘴角翘起,“辽东?忘情宗?我记得这是邪道中人,怎么着,邪道的辽东蛮子敢跑到我们金陵府撒野来了?” 秦素抬手摘下帷帽,露出本来面容,语气转冷,“好一个邪道中人,好一个邪道妖女。” 从司徒玄策还在世的时候,正道各宗就开始拉拢辽东诸宗,说起邪道中人,一般是默认为西北五宗,这么多年了,上至张静修和李道虚,下至李玄都和白绣裳,还没人在秦素面前说她是邪道中人的,更没人说她是邪道妖女的。 李玄都知道秦大小姐这是动怒了,不好继续旁观,正要开口说话,秦素却转头望了他一眼。 李玄都只得叹息一声,又把刚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秦素抬了下手,然后就见太平钱庄的旗杆直接被拦腰斩断,旗杆上的家伙跌落下来,摔了个七荤八素,不过他也是有修为在身之人,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马上女子脸色阴沉,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握住马鞭,死死盯着秦素。 另外一名白衣公子眯起眼,笑道:“好厉害的手段,好大的胆子,竟是折断了太平钱庄的旗杆,难道姑娘不知道如今太平宗的宗主清平先生已经驾临金陵府吗?” 李玄都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根折断的旗杆,半点没有清平先生的觉悟。 秦素用眼角余光瞥了李玄都一眼,点了点头,“清平先生,那可真是了不起。” 李玄都仰头看天,觉得自己好生无辜。就是逛一逛街市而已,到头来折的是自己家的旗杆,还要被旁人打着自己的旗号。听这些人的口气,应该也是江湖中人,或是与各大宗门有些关系,蛮横惯了,自尊自大。 女子冷笑道:“怎么,你连清平先生也不放在眼中?难不成你是秦大小姐?” 话音方落,女子放声大笑,一众年轻人也随之附和。 秦素认真说道:“我就是秦素。” 这句话非但没有人一众年轻人害怕,反而笑得更肆无忌惮。尤其是那名为首的女子,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你是秦素?我听说秦大小姐相貌平平无奇,难不成今日出来逛街市还特意易容了不成?” 另外一名年轻公子捂着肚子笑道:“你是秦素,那我岂不就是清平先生了?咱们现在就喝个交杯酒如何?也省得等到大婚了。” 话音未落,这个年轻公子就直接横飞出去,撞在对面两间铺子之间的墙壁上,脸颊红肿似被马蜂蜇过,又从嘴中吐出几颗还粘着血丝的牙齿。 李玄都淡淡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你们应该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这话若是传扬出去,拿两宗之主开玩笑,就算李宗主和秦宗主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一般见识,君辱臣死,底下的人会不会与你们一般见识?我今天就教教你们,省得日后你们到了江湖上,闯下大祸而不自知。” 为首女子也知道自己同伴说错了话,可不容许旁人来指指点点,寒声道:“好啊,阁下又是哪一宗的弟子?是忘情宗?还是补天宗?” 李玄都笑了笑,横臂伸手,一气通玄。 一瞬之间,所有人座下马匹都不得不前膝跪地,而坐在马背上的人自然被掀翻出去,狼狈不堪。 这些人想要起身,可李玄都只是伸手往下一按,他们就感觉身上仿佛压了千钧重担,根本动弹不得分毫。 李玄都转头望向秦素,笑问道:“太座大人可是消气了?” 秦素白了他一眼,无奈道:“什么跟什么啊。” 第一百六十二章 阴谋 一家三代,小的叫少爷、少奶奶,老的叫老太爷、老太太,当家的就是老爷、太太。江湖中又常有位高之人以“座”为尊称,自称“本座”,其弟子就自称某某座下弟子,由此衍生出一个戏称,有那惧内之人尊称自家太太便是“太座”。 李玄都此时戏称一句“太座”,倒是让秦素有些不好意思,当然也不认可这个说法,她可不是河东狮吼,既不想东风压倒西风,也不想西风压倒东风,贵乎自然就好。 女子虽然被压得动弹不得,却仍旧不肯服软认输,尖声道:“这儿是金陵府,大天师、清平先生都在此地,就算你是归真境宗师,也讨不到半分好。” 秦素叹了口气,不想再跟这些人计较。 李玄都知道秦素的想法,说道:“若是现在走了,只怕要有误会。既然这位姑娘与慈航宗是自家人,不管是看在岳母大人的面子上,还是看在你苏姐姐的面子上,且等上一等。” 这儿毕竟是金陵府,不用当事人吩咐,早就有人前去报信。不多时后就有人策马奔来,却是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女子,背后负剑,看年纪,比那为首的女子还要小一些。 那为首女子看到这名年轻的黑衣女子后,大喜过望,高声道:“云姣!” 来人正是苏云姣,李玄都和秦素拜访了白绣裳之后,白绣裳就开始为几天后的正事早做准备,顺便准了苏云姣的假,让她回家去。苏云姣终于自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一路回了苏家,正准备好好玩上几天,就听说了自家人被人欺负之事,这还了得,往小了说,这是不把苏家和慈航宗放在眼里,往大了说,这是不把整个正道十二宗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苏女侠一马当先,赶来主持公道。 那名为首的女子名叫苏云媚,按照道理来说,苏云姣还要叫她一声堂姐,可苏家也有嫡庶之分,苏云媗、苏云姣都是嫡宗大房,又是拜入了慈航宗,被白绣裳收为弟子,身份自然高出不止一筹。尤其是苏云姣,在家里被叔伯老父喜爱,在慈航宗又被师父宠着。在苏云姣的观念里,姐姐只有一个,那就是苏云媗,至于其他的云字辈中人,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苏云媚等人虽然羡慕嫉妒皆有,却也无可奈何,平日里还要好生奉承苏云姣。 此时在苏云媚看来,苏云姣的修为未必能胜过眼前二人,可苏云姣的身份是能够压住人的,满脑子江湖梦的苏云姣未必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只要她主动报出自己的名号,那就够了,不管怎么说,苏小仙子在江湖上也是有一号的。 不过接下来的一幕却让苏云媚脸上刚刚绽放的笑容彻底僵住,只见苏云姣没有第一时间报出名号,也没有拔剑,而是翻身下马,来到那对年轻男女身旁,看样子是有些心虚,还有些迟疑不定。当苏云媚看到那名手里还拿着帷帽的女子轻声说了什么,而苏小仙子连连点头的时候,她就知道祸事了,今天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苏小仙子那个性子,能让她如此乖巧,身份和她相当是不行的,非要高出她许多不可。 然后苏云媚想起了那个帷帽女子刚才说过的一句话。 我就是秦素。 苏云媚只觉得两眼发黑,恨不得就此昏过去才好。 秦素来到苏云媚等人的面前,又重复了一遍,“我叫秦素,如今忝居忘情宗宗主之位。” 尽管已有猜测,苏云媚这波澜一惊还是非同小可,脸色雪白一片,不见血色。 苏云姣的立场转变很快,如果说此时秦素是个欺压良善的纨绔子弟,那她就是助纣为虐的帮闲,大声喝道:“苏云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敢对秦姐姐不敬?赶紧明白回话!” 苏云媚既惊且惧,却也不敢顶撞苏云姣,只得勉强转动脑袋,望向苏冠。 苏冠虽然也姓苏,但并非正宗苏家子弟,从他的名字中并无表示辈分的范字就能看出。 所谓“范字”,有三种用法。一种用于单字,比如李草、李花、李芬、李芳,都有一个“草”字根。一种用于双字,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双字的前位,比如李如是、李如剑、李如冼,范字是“如”;一种情况是双字的后位,比如张鸾山、张青山、张岱山,范字是“山”。还有一种情况,名字既有一个完整的范字,而名字的另一个字中又有同一个字根为规范,比如苏云媗、苏云姣、苏云媚,完整的范字是“云”,另一个字中的同一个字根为“女”。至于李元婴、李玄都等人,却是李道虚不按常理取名了,若是按照李家的范字,他们应分别名为李如元和李如玄。 苏冠只是苏家的旁支远房,靠着苏家的名头在金陵府中倒也吃喝不愁,又靠着奉承献媚与苏云媚搭上了关系,平日里一口一个姐姐,也算是有些脸面,苏家中人见了,少不得要称呼一声表公子。可是从根子上来说,他还是一抹无根浮萍,真要惹下天大的祸事,苏家会保苏云媚,却不会保他。所以此时苏冠已经是抖如筛糠,冷汗如雨,再无方才的公子做派。 苏云姣不认得苏冠,皱起眉头问道:“他是谁?” 苏云媚小心翼翼地说道:“他叫苏冠,是钱塘房的。”苏家开枝散叶,许多旁支已经分家单过,苏冠这一支就是迁移到了钱塘府,所以是钱塘房。 苏云姣轻哼了一声,“你倒是好大的胆子,给秦姐姐买胭脂,还是当着……的面,你可真是了不起,佩服,佩服。” 到了此时,苏云媚也好,苏冠也罢,谁还猜不出那人的身份。既然女子是秦大小姐,男子自然是李玄都了。几人想到自己当着正主的面口出不逊,死的心都有了。 苏冠也是果决之人,虽然无法起身,但却能把头在地上猛磕起来,“清平先生饶命,清平先生饶命,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那头在地上砰砰地响着,地上开始有了血迹。 李玄都一抬手,止住了他的叩首,道:“罢了。” 苏冠脸上的露出一抹喜色,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只要你说出背后指使之人,我便不与你计较此事了。” 苏冠脸色一变,结巴道:“这、这是怎、怎么说?” 李玄都道:“你遇到我们二人真是偶然吗?如果只有你一人,我也不会多想什么,可在秦宗主出手略施惩戒之后,这位苏姑娘和她的同伴们就立刻赶了过来,这未免太巧了些。” 苏云姣也听出几分不对,眼神骤然凌厉,“好啊,绕来绕去,原来是要把罪名栽到我们苏家头上,让李宗主和秦宗主认为是我们苏家缺了礼数。” 苏云媚不是笨人,既惊且怒,望向苏冠的眼神中满是怨毒,她知道清平先生和大天师要在金陵府会面之事,中间人就是钱家和苏家,如果因为他们坏了两家老祖宗的韬略,那她就算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以后也要被禁足到死,例银什么更是想也不要想,任谁都能踩她一脚,那样的日子,还不如死了。 李玄都看了苏云媚一眼,“看来幕后之人也是算准了苏姑娘的性子,知道苏姑娘不会与人讲道理,更不会仔细理论谁对谁错,只会一味护短,如果遇到不如自己的,苏姑娘就会直接欺辱一番,如果遇到了自己对付不了的,那也不怕,吃点小亏,然后回家哭诉搬救兵就是。” 苏云媚又是一惊,不敢辩驳,只能可怜兮兮地望向苏云姣。 无奈苏云姣没有苏云媚这么强的家族观念,连连点头,“这倒是你的性子,也就是我过来了,若是让姐姐知道了,有你好受的。” 苏云媗的威名不仅仅是对苏云姣有用,对其他苏家人也是如此,苏云媚立时低下头去,不敢多言。 李玄都继续说道:“环环相扣的阴谋就像串珠子,总有断线的时候,这次万幸有云姣出面。如果不是云姣亲自前来,而是其他的苏家之人过来,并不认识我,是不是就要上演一出以势压人的戏码?就算我表露了身份,将此事平息下来,可芥蒂却埋下了,苏家觉得我没有容人之量,我觉得苏家的家教不严,虽然当时不会如何,但来日方长,以后会怎么样,谁也不好说。” 秦素忽然明白了李玄都方才为何会十分克制,如果李玄都一怒之下伤了人,苏家不敢与如日中天的李玄都为敌,也难免会生出别的想法,对于李玄都来说,这是违背了朋友越多越好的原则。当然,这次寻衅只是整个阴谋中的一环,必然还有其他阴谋,比如说让一位苏家子弟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李玄都的手中,就算苏家不想与李玄都为敌,碍于自家的面子,也要向李玄都讨要一个说法。 苏云姣被李玄都夸奖一番,心中高兴,脸上却是不显,冷冷望着苏冠,“说,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苏冠战战兢兢道:“没、没人指使我,只是有人告诉我,在这边会遇到一个漂亮姑娘,美若天仙,我会与那个姑娘有一段姻缘,我、我就来了。” 李玄都放缓了语调,轻声问道:“这个人是谁?” 第一百六十三章 第二人 李玄都在问话的时候,已经撤去了气机,众人得以起身,不过苏冠还是坐在地上,眼神中透出茫然,“是谁……是谁……是谁?” 他猛地大吼一声,双手抱头,仿佛极为痛苦,“是谁?到底是谁?我为什么想不起来?我为什么想不起来,我、我是谁?” 苏云姣脸色一变,喝道:“装疯?你若以为装疯就能逃避罪责,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苏冠却是恍若未闻,反而还在地上打起滚来,嚎叫道:“是谁?究竟是谁?到底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啊?” 声音凄厉,疯子厉鬼也不过如此,苏云媚等人都打了一个寒颤,纷纷避让开来。 苏云姣从背后拔出长剑,一指正在打滚的苏冠,怒道:“装吧,装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几时?” “我是谁?”苏冠对于苏云姣的话充耳不闻,不像自己在说话,倒像是另外有个声音在他身子里说出了这三个字。 苏云姣厉声道:“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苏冠忽然平静下来,喃喃复述着苏云姣的问话,两眼虚望着上方,似是在想,又像是在头顶空中寻找那个人。 苏云姣可不是什么温婉性子,被磨得没了耐心,直接一剑刺向苏冠的大腿。这一剑下去,血光四溅,可苏冠却恍若未觉,又开始打滚嚎叫,仿佛着魔一般,场面顿时变得极为诡异。 苏云姣也有点拿不准主意了,只得转头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皱着眉头,说道:“这似乎是‘摄魂之法’。” 苏云姣问道:“什么是‘摄魂之法’?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李玄都道:“此法因为伤天害理之故,在正道十二宗中属于明令禁止的禁忌之法,若有人敢于私自动用,轻则废去修为,重则直接处死,惩罚极重。但在十宗中,却是没有太多禁忌,尤其是西北五宗中的皂阁宗和阴阳宗,不但不禁,而且极为精通擅长此道。当初我与颜玄机撞破了藏老人炼魂之事,藏老人就曾用过此法,可藏老人如今已经被大天师镇压在了镇魔井中,其他皂阁宗弟子死伤惨重,阴阳宗又隐匿不出,谁还会用此法?” 苏云姣立刻警惕地望向四周,她可是听说了地师奇袭云锦山大真人府之事,虽说如今的金陵府中高手如云,也难保不会有邪道中人大举来袭。 李玄都抬手制住苏冠,上前观察片刻,脸色凝重道:“好厉害的手段,他先是被人摄走了一魂,那人又以某种手段虚造了一道假魂,顶替丢失的一魂,所以苏冠开始时与正常人并无两样,可假魂毕竟是假的,不能持久,会在一段时间后自行消散,所以苏冠就会出现失魂之症。” 苏云姣问道:“我记得失魂之症是浑浑噩噩才对,他怎么像个疯子?” 李玄都道:“因为那道假魂还未完全消散,你现在再看。” 苏云姣再向苏冠望去,就见他面露痴呆茫然之色,涎水从口中流了出来,从疯子变成了傻子。 苏云姣只觉得后背升起一股凉意,然后这股凉意扩散至全身上下,使得她手脚僵硬,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秦素来到那个被李玄都扇了一巴掌的年轻人身旁,他此时还靠着两间店铺之间的墙壁坐着,被打落的牙齿散落在地上,低垂着脑袋,让人看不清神情,就连秦素过来,也没有抬头或是起身的意思。 秦素凝视片刻,轻声开口道:“这个人死了。” 苏云姣一惊,顾不得害怕,立刻来到秦素的身旁,先是伸手搭在他的脉搏上,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然是死了。 苏云媚不是蠢笨之人,她刚才听到李玄都的一番话之后,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知道自己多半是被人当成棋子用了,现在把她喊过来的苏冠疯了,另一个又死了,更是坚定了她这种猜测,她忍不住双臂环肩,只觉得那个幕后之人就躲在周围的人群之中。 李玄都倒是不怎么意外,举步来到尸体旁边,将其挪移开来,然后李玄都伸手在墙壁上摸索了片刻,用指尖按住一点,缓缓移开之后,只见方才尸体后心靠着的位置上有一个细如针孔的小洞。 苏云姣也跟着望来,瞧见这个小孔之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要知道两处店面之间的这一小块墙壁其实就是两个店面的隔墙,不仅是实心的,而且还长度极长,方才就是有人在墙壁的另一头发出细微剑气,借着墙壁的掩护,纵向贯穿了墙壁之后又刺穿了此人的心脏,甚至就连李玄都也被瞒了过去,这是何等境界修为? 李玄都道:“果然被二师兄和白宗主说中了,今日之事未必是阴谋,也有可能是警告。” 秦素吓了一跳,忧心忡忡道:“警告?你是说有人……” 秦素是知道司徒玄策之事的,此时不免将两件事联想一处,已经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却是浑然不惧,道:“我倒想要领教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话虽如此,可李玄都总是觉得自己漏算了什么,心底隐隐不安。其实李玄都不是在第一时间察觉到阴谋的,而是逐渐发现不对,所以他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秦素挽住他的手臂,轻声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要不,还是等到大天师到了之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李玄都沉默片刻,猛地转身向胭脂铺走去,秦素便也随他一起过去。李玄都刚刚走进店门,立时察觉到不对,心下一惊,反手将秦素推到店外。 下一刻,柜台炸裂,无数黑暗随之扩散开来,这些黑暗似虚似实,不仅仅是隔绝视线,还能阻隔神念感知。 黑暗之中伸出一只手朝李玄都抓来,这一抓无声无息,快捷无伦,待得李玄都惊觉,手指已触到面颊,甚至可以感受到指甲上的凌厉气劲。李玄都此时已不及闪避,毫不客气地一拳砸向那人胸口,要以伤换伤,那人反手一勾,肘锤打向他手腕,招数狠辣已极。李玄都只得缩手一让,然后又化拳为抓,他对敌经验极为丰富,这么一抓,刚好将敌人手腕抓在掌中。可就在他将此人手腕扭断的时候,忽觉自己的膝盖传来剧痛,已是被人击碎了膝盖,立足不定,右腿跪倒。 一击击碎李玄都的膝盖,哪怕是偷袭,放眼整个江湖,除去四位长生地仙,也就是一手之数。不过李玄都虽惊不乱,借着单膝跪地之势,一腿扫出。腿法只是最简单的扫堂腿,可劲力却是极为骇人,直接将这间店夷为平地,连同那些黑暗也被一并扫清。 那人终于不能再藏身于黑暗之中,向外一跃而出,毫不客气地攻向秦素。 好在秦素也不是庸手,那人又被李玄都扭断了手腕,秦素将“百花绣拳”化拳为掌,以双掌守势对上那人的一只完好左手,秦素身子一晃,向后倒退三步,那人本也不是要置秦素于死地,而是借着这对掌之力,直接冲天而去,几个闪烁便消失不见。 这番交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可一间胭脂铺子已经被彻底夷为平地,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般。 周围之人,包括苏云姣在内都被这番惊变吓得愣住。 李玄都拖着一条伤腿缓缓站起,对于他来说,皮肉骨头这等外伤都不算什么严重伤势,“漏尽通”很快便可愈合,可那人在击碎他的膝盖时,却用了一种极为霸道也是极为熟悉的剑气,这让李玄都十分震惊,半晌没有说话。 秦素来到李玄都面前,柔声问道:“你没事吧?” 李玄都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一些皮外伤,无妨,你呢?” 秦素道:“那人没有用出全力,我没事。那人是谁?” 李玄都“嘿”了一声,看了眼自己的伤腿,道:“此人修为不弱,只是有些许凝滞之感,未能圆满如一,还要弱于张静沉,所以哪怕是偷袭,也不是我的对手,可如果是对你出手,只怕……” 秦素脸色一白,眼中流露出几分恐惧神色,后怕道:“如果方才你没有陪我进店,而是在外面等候,我和那人就隔着一个柜台,只怕我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具横尸。” 李玄都道:“那倒不至于,你的修为不俗,此人也不是长生地仙,而且此人目的未必是杀人。” 秦素问道:“那她为什么还要留在此地?” 李玄都淡然道:“也许是自负的缘故。对于有些人来说,阴谋是一件杰作,所以他们要亲眼看着,历历在目,震撼人心。就像有些人杀人之后,总要回去看一眼才行,他们看的不是死尸,而是围观之人的反应。” 秦素轻声道:“此人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一人,又若无其事地返回店铺埋伏于你,在此之前,我们竟是没有丝毫察觉,真是可怖。” 李玄都安慰她道:“你也不要太过在意,此人之所以能藏匿身形,来无影去无踪,显然是有过提前布置,所以才能瞒过我的感知,也就是以有心算无心,算不得什么真本事。不过这几日中,你不要独自行动,最好跟在我的身边。”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说道:“当世之间,竟然还有第二人练成了‘逆天劫’剑气,又何以修为进展如此迅速,实是令人费解,虽然我有所猜测,但不知真假对错,还是先不告知于你,待到我印证之后,再与你说。” 第一百六十四章 推断 秦素听到李玄都这话,十分惊讶,“你的意思是那人用‘逆天劫’剑气伤了你?” “我不会认错,正是‘逆天劫’。”李玄都看了眼自己的伤处,“我以前与你说过,我曾将‘人间世’葬于剑秀山上。”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道:“古时曾有一名剑仙在剑秀山结庐而居,距离飞升证道只有一步之遥,乃是天下间首屈一指的高手,同时也是一位风流男子,引得无数女子为之倾倒,当时王朝的一位公主便是被这位‘天下第一剑仙’所吸引,不惜背弃婚约,为他生下一子。不过世事无常,后来这位剑仙不知因何缘故,又背弃了这位公主,竟是抛妻弃子,来到这座剑秀山隐居,使得那位公主受尽天下人耻笑。” 秦素神色有些古怪,不过没有说话。 “这个故事是徐先生……也就是地师告诉我的。”李玄都接着说道:“那位剑仙用了一个自以为很高明的办法,诈死避世,然后来到这座剑秀山中,可公主识破了剑仙的诡计,找到剑仙的隐居之所后,表面上佯装不知,其实已是决意复仇。公主动用自己的身份和手中权势,寻觅到一名先天剑胚,然后花了十九年的时间,耗费人力物力无算,将其培养成一名绝世剑仙,最终让这位年轻剑仙找到自己的丈夫问剑,那座战场便是剑秀山。” “两位剑仙人物的倾力出手,可谓是一场旷世之战,今日的忘剑峰就是被两位剑仙交手的剑气生生劈成如出鞘之剑的模样,至今还蕴藏有剑气,我机缘巧合之下将‘人间世’埋于此地,使得剑中有了‘逆天劫’的残余剑气,后我又将‘人间世’的半截断剑炼化入体内,这才练成了‘逆天劫’剑气。我不知地师是否也练成了此种剑气,但除了我和地师之外,这是唯一练成‘逆天劫’之人。” 秦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只因剑秀山是张白月的长眠所在,所以两人很少主动谈起此事。秦素听完之后,说道:“你之所以能练成‘逆天劫’剑气,皆因机缘巧合,就算旁人也有神兵利器埋葬在剑秀山,可没有‘人间世’的神异,也无法炼化入体内,更遑论是练成‘逆天劫’剑气。” 李玄都伸手按住额头,“正是这个道理,悟真大师也曾说过,‘逆天劫’威力极大,杀力极强,同境之人万不能抵御,故而有了‘逆天’二字,但一饮一啄皆有天定,有舍就有得,修炼此剑气之后,会有一巨大隐患,危及自身,故而又在最后加了个‘劫’字。当年那位剑仙因为此种剑气杀力极大,动辄取人性命,已近乎魔道,故而未使其流传后世。就算是我,也是服用了‘五毒真丹’之后,才化解了‘逆天劫’的隐患,可从那之后,我未再深入修炼‘逆天劫’,至今仍旧维持在小成境界,一是因为不得其法,毕竟前人没有留下语言文字,二是因为隐患,当时‘太阴十三剑’和‘逆天劫’同时发作,几要将我置于死地,实在是怕了。” 秦素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许那位剑仙在其他地方还留有传承,你总不能把天底下的好处占尽,别人也是有机缘造化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但愿如此。” 便在此时,苏云姣走了过来,低声问道:“李宗主,秦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玄都道:“此事不是你可以管的,你现在就去见白宗主,将此事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另外,再请苏夫人过来,让她处理后续。” 苏云姣从李玄都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不寻常来,不敢胡闹,先是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只纸鹤,将其放飞,它会自行寻找苏云媗,然后她翻身上马,亲自去往白绣裳的居处。 此时已经没了其他的围观之人,看热闹的在胭脂铺被夷为平地之后就纷纷逃散,街道两旁的商户则纷纷关门闭户,最后只剩下太平钱庄还敞着大门,掌柜犹犹豫豫地来到门口,望着李玄都,不敢贸然插话,欲言又止。 李玄都摆了摆手,“这里不干你的事情,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掌柜这才如蒙大赦,转身回了钱庄,让伙计关上大门。 小半柱香后,苏云媗匆匆赶到,看了眼怯怯缩缩站在一旁的苏云媚等人,眼神骤然凌厉,相较于苏云姣的大声喝问,不怒而威的苏云媗无疑更有威慑力,她甚至不必开口询问,苏云媚就已经老老实实地将前后经过说了一遍,从苏冠如何求她,到苏冠疯了,没有半点虚言欺瞒。 苏云媗听完之后,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这些年不在家中,竟不知道家中规矩已经败坏至此。” 苏云媚先是一怔,然后立刻跪下,不敢为自己辩驳半句。 虽然苏云媗已经嫁人,但苏家上下可没人敢把她视为泼出去的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云媗虽然是女子之身,但在苏家中的地位不是大小姐,而是大公子。随着老家主苏言年纪日增,许多事情都是苏云媗出面打理,对于许多苏家子弟来说,苏云媗是真真切切掌握了他们的生杀大权,不得不怕。 苏云媗吩咐道:“把这一死一伤的二人送到苏家去,然后老实待着,不要乱走。” 苏云媚赶忙起身,招呼自己的同伴,抬尸体的抬尸体,架人的架人,豪横而来,狼狈而去。 待到苏云媚离开之后,苏云媗才缓和了神情,向李玄都和秦素行礼赔罪道:“听闻紫府和白绢到了金陵府,还未登门拜会,不曾想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云媗的不是,还望紫府和白绢见谅。也请紫府和白绢放心,云媗定不会轻饶一干人等。” 李玄都朝秦素用了个眼色,秦素开口道:“苏姐姐误会了,今日之事,过错不在苏家,而是有人暗中谋划,想要离间我们两家之间的关系,更多还是冲着紫府来的。” 苏云媗看了眼已经夷为平地的胭脂铺,“这是慈航宗的产业,那人是谁?” 秦素摇了摇头,“我和紫府正在说此事呢,也是没有头绪。只知道那人装作这间胭脂铺的掌柜,其本来身份一概不知,至于那位掌柜,多半已经遭遇不测。” 苏云媗沉默了片刻,说道:“在这个时候,想要挑拨紫府和我们苏家的关系,恐怕不仅仅是冲着紫府来的,还是冲着整个议和来的。而且仅凭这点冲突,还不至于让苏家和紫府反目成仇,所以这类事件绝非孤例,暗中之人肯定还有其他谋划。” 李玄都道:“这一点,霭筠不必太过担心。” 苏云媗微微一怔,问道:“紫府何出此言?” 李玄都道:“拯救万民苍生也好,逐鹿天下成就霸业也罢,所凭借的从来都不是阴谋,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所谓权谋,一个大的方向,想好第一步怎么走,然后一路见招拆招就是,因为没有人能把所有的意外都预料到,更没有人能把每一步都想好了。设计一个阴谋,层层叠加,还要恰到好处,每一步都按照计划进行,不能出半分偏差,这怎么可能做到?就拿金帐来说,国师、宋政、地师、圣君,各自在暗中谋划许多,可到头来谁也没能彻底实现自己的谋划,都被各种意外打乱,最终变成了如今的形势。” 秦素道:“照你的说法,阴谋就全然无用了。” 李玄都道:“当然不是。真正的阴谋,一定要讲究快和狠,过程要短,涉及的人要少,出手要快,最忌讳伏脉千里。我看此人的谋划,简直是漏洞百出。第一,为了保密也是为了控制苏冠,先是抽取苏冠的一魂,然后告诉苏冠我和白绢今日会路过此地,我不知道此人如何得知我的行踪,如果我和白绢临时有事改变了行程,岂不是谋划落空?苏冠被抽取一魂的事情无法长久保密,如果不慎惊动了苏家之人,这个谋划是不是就暴露了?苏家人因此提升警惕,他的许多后续谋划说不定也要受到牵连。第二,他希望通过苏冠引出苏家之人,如果苏云媚在来此的路上因为其他事情耽搁了片刻,苏冠不敢阻拦我和白绢,这件谋划也就落空了,他如何保证苏云媚恰到好处地赶到此地?不过是碰运气罢了,寄希望于苏云媚一行人不会遇到半点意外。还有,苏云媚也只是一个引子,此人希望通过苏云媚把整个苏家拉下水,可来人偏偏是云姣,误会也就顺利解开了,这一点恰恰证明了这个谋划漏洞百出,不足为虑。真正精通此道的还是地师,就拿奇袭大真人府一事来说,从地师开始谋划到真正出手,不到月余时间,也不曾将此事泄漏给外人分毫,以至于我们在事前竟一无所知,可就算如此,地师的谋划也未尽全功,只是掳走了沈大先生,却没能打开镇魔井,可见阴谋小道可以为用,却不能真正成事。” 苏云媗轻声问道:“紫府的意思是?” 李玄都放低了声音,“我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些蹩脚阴谋,而是幕后之人的一身修为,怎么凭空冒出来这样一个人物,不合常理,难道是儒门中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 故人 听到李玄都这话,秦素和苏云媗对视一眼,谁也没贸然开口。 所谓“三教九流”,“三教”指的是儒、道、佛三大教派。 “九流”有两个说法,一个说法是“九流十家”,分别是:儒家、道家、墨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法家、名家、杂家、小说家,若是除去小说家,就是九流。 还有一种说法,分为“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上九流”分别是:帝王、圣贤、隐士、童仙、文人、武士、农、工、商。“中九流”分别是:举子、医生、相命、丹青、书生、琴棋、僧、道、 尼。“下九流”分别是:师爷、衙差、升秤、媒婆、走卒、时妖、盗、窃、娼。 三教之中,佛门又被称作是西方教,排名最末。道门居中,信奉太上道祖,精通丹道法术,以得道成仙、长生不死、与道合一为目标。而儒门则是三教之首,以安天下为己任,正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便是儒门中人的目标了。所以很多人才会将李玄都视作是儒门中人。毫不客气地说,儒门是当之无愧的国教,是为三教之首。 上九流中,佛祖、道祖、圣人被归类到圣贤之中,大天师、地师等人被归类到童仙之中,李玄都这类还未证得长生境界的江湖豪强则被归类到武士之中,钱家、苏家等被归类到商贾之中,皆可以算是上九流之人,可在上九流之中还有隐士和文人,文人不必多说了,不是广泛意义上的读书人,而是指那些名士大儒、文臣士大夫,隐士可以泛指一切修行之人,可是与童仙、武士、文人不同之处在于,隐士并不涉足俗世,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如今道门之中,并无什么隐士,否则不会没有半点痕迹,逃不过大天师、地师的法眼。可儒门那边,向来远离江湖,若是有什么隐士人物,也在情理之中。 此时李玄都就是怀疑是儒门中有什么隐世人物重新踏足凡尘来与他为难,并非是说李玄都怕了这些人,听人说话要听话外之音,凡事不能孤立地去看,要往深处看,这说明儒门对于李玄都的态度发生了巨大转变,从原来的摇摆不定变为彻底敌对,这是李玄都不得不小心应对的。 秦素和苏云媗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这才没有贸然开口。 委实是此事牵扯太大,牵扯太广,一个不慎,便是难以收拾的局面。 李玄都见两人神情,安慰她们道:“你们也不要太过忧心,此人到底是不是儒门之人,还未定论,说句玩笑之言,儒门中人最擅长这类诛心之事,真要是儒门中人来做,也不会这样漏洞百出。” 秦素皱着眉头道:“话不能这么说,也有可能是久不在世间行走之人,对于这些手段自然生疏。” 李玄都道:“那人年纪应该不会太大,若是个老人,我就不会有如此多的疑惑了。” 秦素还要说话,却被李玄都摆手制止,“不要说了,放宽心,等到大天师到了之后,我们再谈此事。” 秦素只得把话咽了回去,有些不高兴地嘟囔道:“不说就不说,都随你就是。” 在小事上,李玄都会顺着秦素,可涉及到大事,无论是秦素也好,师父也罢,都不能轻易改变李玄都的想法。 苏云媗很自然地转身来到方才死人的地方,仔细观察那个被剑气贯穿出的针孔小洞。 李玄都趁势去握秦素的手,却被秦素躲开。 不过李玄都最懂秦素的心思,这时候秦素闹点小脾气,便什么话也不要说,更不要主动上前哄她,更好的法子是将她的心思引开,让她不要再想刚才的事情。李玄都当即轻哼一声,似乎是触动了膝盖上的伤势。 秦素果然十分关心,顾不得刚才那点小情绪,上身微微前倾,望向李玄都的膝盖伤势,柔声问道:“你的伤势怎样了?” 李玄都道:“无妨,没什么大碍。”说话时,李玄都趁势握住了秦素的手。 秦素想要甩脱,可李玄都哪里会让她如意,握得紧紧的。秦素不过是闹点小别扭,也不是真正生气,于是也不再挣扎,知识脸色微红,低声道:“苏姐姐在呢。” 此时苏云媗好似在那面墙壁上发现了什么了不得事情,专心致志,半晌没有回头。 李玄都牵着秦素的手,微笑道:“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情了,我们本来打算今天逛一逛街市,明天再去看望玄机兄,可今天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街市是没办法再逛了,正好霭筠在这,不如我们去看望下玄机兄吧。” 直到此时,苏云媗才站起身,回过头来望向李、秦二人,道:“正好,玄机也时常念起紫府。” 在苏云媗的引领下,一行三人离开此地,往颜飞卿的居处行去。 颜飞卿虽然在金陵府修养,但并不居住在苏家大宅,而是居住在城外的一处别院之中,这处别院并非苏家的产业,而是苏云媗出钱购下的私产,颜飞卿最近一段时间都居住在这儿,足不出户,如同避世隐居。 按理来说,李玄都应该给颜飞卿写一封书信,可这段时间以来,他太过忙碌,偶有闲暇时光,却也不知该从何处落笔,若是流于表面,尽是些虚应客套之词,倒不如不写,可要说情真意切,李玄都觉得还不至如此,当初他却是沉寂了四年之久,若说这幽局之苦,少有人能比他更懂。一来二去,就拖延到了现在。 来到苏云媗的别院之外,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建筑,黑瓦白墙,距离钱家别院极远,与苏家别院也不近,显然是有意如此,由此看来,苏云媗和颜飞卿并不想太过依附金陵府等豪强势力。 苏云媗进到别院,早就有仆役侍女迎了出来。颜飞卿自幼修道,苏云媗是苏家的大小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之人,这么大一座府邸,少不得要有人打理。 苏云媗亲自引着李玄都和秦素来到正堂,秦素坐了右侧的主人之位,空出左边的主人之位,李玄都在左边第一个客位坐了,秦素则是坐在他的对面。 苏云媗向身旁侍立的丫鬟问道:“老爷呢?” 丫鬟小声回答道:“夫人,老爷他正在后院。” 苏云媗微微皱眉:“又在后院?” 李玄都和秦素交换了一个眼神,从这个“又”字可以看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再从苏云媗这不冷不热的语气判断,她对颜飞卿的举动并不认可。 难道这对夫妻如今生出了芥蒂不成?虽说苏云媗对于颜飞卿不离不弃,但人心难测,大恩如大仇,久病床前无孝子,若是颜飞卿不愿承苏云媗的恩情,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若果真如此,秦素却是要站在苏云媗这边。 苏云媗沉吟了片刻,说道:“请紫府和白绢稍待,我亲自把他请来。” “夫妻之间,何须当一个‘请’字。”李玄都笑着摆了摆手,“还是我们三人一起去见玄机兄吧。” 苏云媗道:“如此不合待客之道。” 李玄都道:“何必计较虚礼,在这儿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又有什么不同?” 苏云媗迟疑了一下,点头道:“那好吧。” 说罢,三人离开正堂,往后园走去。 江南园林,多半有引水入府的手笔,一般是在府内开凿湖泊,而在这种临湖而建的别院中,则是与府外之湖连通,成为活水。然后或是修建廊道,或是修建假山,或是修建水榭,以作装饰。可等到李玄都三人来到后院之后,李玄都却是吃了一惊。 没有诸多园林意趣,反而有一架水车。 这可是让李玄都大开眼界,虽说园林之中也不乏水车这类装饰,可这架水车却是实实在在可以灌溉农田的那种。 水车不远处就有一片开垦出的水田,此时水田中站了一人,身着粗布衣裳,赤脚,裤腿和袖子都高高挽起,头上还戴着斗笠。 如果李玄都没认错的话,此人就是多日不见的颜飞卿。他实在无法将这个粗布短褐之人与印象中那个星冠羽衣好似神仙中人的飞元真人联系一处。 李玄都半天没说出话来,秦素的惊讶更甚于李玄都,忽然有些明白苏云媗那种又气又无奈的心态了。 平心而论,秦素不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小姐,这些年来行走江湖,也见识过农人种田、商人走商、工人做工。可真要说起料理农务,秦素却是一窍不通了,她对于农务的了解仅限于古人的诗句,诸如:“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或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至于为何锄禾,又怎么种粟,那就半点不知。 苏云媗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李玄都回过神来,向颜飞卿走去,高声道:“玄机兄,近来可好?” 颜飞卿闻言转过身来,见到是李玄都后,立刻放下手中的农具,向李玄都快步走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一切都好,紫府兄近来可好?”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夫妻 春天的日头不短,可也不似夏日那般长,此时已经是申时初,再有一个时辰,天色就要黑了。 这个时辰本不该是登门做客的时间,李玄都本是定好了明日一早登门做客,因故才改到现在,所以颜飞卿并未有所准备,却也算不得失礼。 颜飞卿见到李玄都后,目光中透出了罕见的激动,就想立刻上前见礼,可再看自己这一身打扮,脚上、腿上满是泥水,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飞元真人,锦衣玉食,比之钟鸣鼎食之家也不遑多让,颜飞卿实则与许多世家公子相差不多,许多习惯不是短短几个月就能彻底改变的,便想要先去更衣,再来见李玄都。 “玄机兄勿要麻烦。”李玄都却是摆手制止了他,同时向前走去。 颜飞卿赶忙道:“紫府兄,这是南方的水田,不是你们北方的旱田,小心沾了泥水。” 李玄都今日因为要去拜访白绣裳这位准岳母的缘故,所以穿了一身锦绣华服,内里是玉白色长袍,外罩石青色比甲,脚上是方头云履,宽袍大袖,既不适合与人打斗,更不适合在下地劳作。 李玄都笑道:“无妨,自天宝三年以来,我就在清微宗中避世隐居,也曾侍弄了半亩田地,虽是旱田,但对于农桑之事,也算是略知一二。” 说话时,李玄都脱去比甲交给秦素,又弯腰除去鞋袜,挽起裤腿,并将袍角掖在腰带上。 颜飞卿见李玄都如此动作,一时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凡事都要有始有终。我看玄机兄除草才除了一半,不如我来搭把手,一起干完吧。”李玄都走进水田之中。 颜飞卿也不再拒绝,微微一笑,重新拾起锄头,李玄都干脆俯身用手拔草。 颜飞卿有些汗颜,“这草着实有些茂盛了。” 这倒不是颜飞卿故意谦虚,这田里的草和水稻差不多一般多,只是此时的水稻还是青苗,不曾结穗,苏云媗和秦素这两位千金小姐又不通农事,一眼望去,青翠一片,还以为是稻子长得茂盛。 可李玄都是亲自种过田的人,自然瞒不过他,笑道:“玄机兄是第一次种田,这也是情理中事。” 颜飞卿道:“着实是让紫府兄见笑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我教玄机兄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用牲畜在田地里踩,这样可以使来年的草少一些,同时牲畜也会吃土地里杂草的种子。第二个办法是等到夏天,天气很热,常有大雨,如果先割掉野草,让其晒干,等到大雨来时,淹没这些野草,烈日暴晒,再用水浇,就好似泡在热水了,除草就容易许多。” 颜飞卿赞道:“紫府兄竟然还通晓农家之学,实是让人佩服。” 李玄都笑道:“我这算什么通晓农家之学,随便一个老农,都要比我强上百倍。” 颜飞卿直起腰,感慨说道:“我本想在府外开辟出一块荒地,可是霭筠极力反对,不得已,这才在府里开辟出这么一块田地。就是这么一块田地,还是我据理力争来的,日日求,夜夜磨,不知赔了多少小心,霭筠才点了头,可脸上心里,还是不认可,她倒不是瞧不上农桑之事,只是在她看来,人要各司其职,我的正事是赶紧恢复境界修为,重新夺回正一宗的宗主之位,我在这个时候跑来种田,就是不务正业。就好比是写文章的书生跑去舞刀弄枪,打熬力气的武夫跑去吟诗弄对,不能说不对,可终究是术业有专攻。” 李玄都没有抬头,拔草飞快,“玄机兄这是瞧着我来了,胆子便大了。” 颜飞卿笑道:“这话还真说对了,这府里除了仆役丫鬟,就我们两个,我这些话总不好找她说去,只能闷在心里,如今玄机兄来了,我这是一吐为快。” 李玄都动作一停,不过还是没有起身,干脆变为蹲着,打趣道:“太上道祖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至阴至柔,男人是土做的,至阳至刚,水来土掩不假,可时日久了,还是柔能克刚,水滴石穿。” 颜飞卿扶着锄头慨然道:“没成亲以前,还没有什么感觉,可成亲之后,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总得有个说了算的,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又被赶出了大真人府,也不好意思做一家之主,这头上骤然多了一位,还有些不大习惯。” 李玄都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玄机兄这是……” “这是什么?”颜飞卿问道。 李玄都道:“这是夫纲不振。” 颜飞卿忍不住笑道:“好你个李紫府,明里暗里取笑我,日后我可不会饶过你。” 李玄都乜了他一眼,继续弯腰拔草,“当初我种田的时候,你是飞元真人,是正一宗的掌教,是小天师。如今好了,咱们掉换了位置,你来种田,我是清平先生,是太平宗的宗主,想要找我报仇,只怕一年半载是不好办了。” 颜飞卿道:“那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男人们说话的时候,女人们也没有干看着,苏云媗与秦素来到不远处的一座水阁中,水阁一面是墙,两面相对开门,一面开窗,两女坐在水阁中,便可透过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一半大小的扇形窗口看到正在农田里的两个男人。 苏云媗轻声道:“平日里的时候,他独自侍弄他的那块水田,我就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着他,今日好了,还有素素陪我。” 秦素还抱着李玄都的比甲,轻笑道:“苏姐姐这是对颜真人有怨言了。” 苏云媗迟疑了一下,说道:“当着素素的面,我就不说那些虚言了。怨气,当然有。我气的不是别的,是他好像一夜之间就丢掉了所有的意气,暮气沉沉,他才多大年纪,就想采菊东篱,人生百年,时日还长着呢。难道他想恍惚半生,一朝梦醒,已是近黄昏?” 这却是肺腑之言了。 秦素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苏姐姐说的是情,也是理。可我觉得,苏姐姐是不是太心急了一点?” 苏云媗沉默了,望着正扶着锄头与李玄都的笑谈颜飞卿,忽然说道:“他好久没这么笑了。” 秦素也随之转头望去,却没察觉到什么不同。 在她的印象中,李玄都一直都是这样,威严、沉默、冷酷、颓丧的李玄都才是陌生的,所以她不大能体会苏云媗此时的心境。 苏云媗轻叹了口气,“咱们女人,为人妇,为人母,总有个毛病,便是望子成龙,望夫成龙,我也许是太急躁了些,是我的不是。只是局势如此,我也是没办法,你也看到了,张静沉做了正一宗的宗主之后,是何等嚣张跋扈,大天师虽然心向玄机,但他老人家毕竟是上了春秋的人,在世之日恐怕无多,玄机他真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怕也没那个时间。” 秦素安慰道:“苏姐姐说的是,不过苏姐姐总得给颜真人一点时间,天宝二年的事情,苏姐姐是亲历之人,应当知道经过。紫府他从天宝二年之后坠境归隐,直到天宝六年才重出江湖,整整四年的时间。颜真人坠境当日,你我都在场,到了如今,满打满算也就四月有余,不到五个月,按照紫府的经历来算,还得有三年呢。就算颜真人比紫府快一些,那也得一两年。” 苏云媗长叹一声,“素素说的是。” 秦素握住苏云媗的手,柔声道:“姐姐放心就是,待到颜真人重新振作的那一天,且不说有苏姐姐帮扶之,有大天师呵护之,还有我和紫府,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理的,有道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倒要看那张静沉还能嚣张到几时。” 听到秦素如此说,苏云媗脸上有了些许笑容,轻声道:“玄机能有紫府这样的朋友,我能有素素这样的姐妹,是我们的幸事。” “姐姐这是哪里的话。”秦素笑道:“其实啊,这男人就像是孩子,骨子里永远也长不大,无论在外人面前是什么宗主、真人、先生的,到了家里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呢,不能一直硬压着他,这男人,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都是有傲气的,你压着他,他不舒服了,不自在了,就要跟你对着干,你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非要闹一场不可。但也不能太纵着他了,该管的时候还是管一管,否则他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蹬鼻子上脸,非要惹出些事端不可。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恭,远则生怨。’可男人又何尝不是?我呢,性子太过绵软,太纵着紫府,苏姐姐呢,性子太过刚直,太压着颜真人,从这一点上说,我们两个都得互相取长补短才是。” 苏云媗被秦素这番话逗笑,打趣道:“没想到素素还懂得这等驭夫之术。这番金玉良言,我记下了。” 秦素脸色微红道:“我哪懂什么驭夫之术,不过是自己胡乱琢磨出来的东西,倒是要让姐姐笑话。” 苏云媗仍是难掩笑意,摇头道:“不笑话,谁敢笑话素素,素素说的极是。民间俗话,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是刚柔并济,我这一味刚硬,必然是过刚易折,还是柔点好。”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月下二人 李玄都直起腰,看了水阁那边一眼,刚好瞧见了两女相谈正欢的场面,没有故意偷听,而是对颜飞卿道:“不知道这两位大小姐在聊什么呢,多半离不开咱们两个老农。” 颜飞卿也随之望去,微微一怔,“她可是许久没有这般笑过了,平日里都是板着一张脸,甚是无趣。” 李玄都一语道破天机,“玄机兄还不明白?你们两个为了这半亩水田正在闹意气,用我家乡的方言来说,那就是打饥荒,正是东风西风互不相让的时候,她若对你有个好脸,岂不是灭自己的士气,涨你的威风?这以后的仗还怎么打?这夫妻之间,要是想要分出个上下,总要端着架子,放不开,生怕丈夫看轻了自己,说到底就是家中地位,与父亲在儿子面前疾言厉色尽显威严是一样的道理。可闺中姐妹就不同了,一来是互相了解,二来是不必一起过日子,没什么利害干系。也就无所谓什么看轻不看轻的,自然就能显露真性情。” 颜飞卿沉思了片刻,道:“紫府兄所言有理,这夫妻之间,利害多了,约束也就多了,隔得也就远了。若这样说,我和霭筠倒要好好思过一番,学一学紫府和秦大小姐,嬉笑怒骂,无拘无束。” “可别。”李玄都赶忙一摆手,“虽说圣人曾经说过:‘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但你们未必不贤,我们也未必就是贤。再者说了,你们两个都是方正性子,也学不来我们。各人有各人的路,适合我们的路,未必就适合你们。” 颜飞卿点了点头,“紫府兄说的是,不过我也要问紫府几句,你也如霭筠那般认为,我在这个时候种田是逃避现实?” 李玄都早就料到颜飞卿会有如此一问,他今日前来,也是为了此事,说道:“我不这样认为,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历。亚圣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能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玄机兄过去的二十几年中,太过顺风顺水,未尝就是好事,今日遭此挫折,也未尝就是坏事。” 男人和女人之间,多是眷侣,少有知己,盖因男女思维迥异,对于男人来说,若真能有一个红颜知己,那真是此生幸事。不过李玄都也好,颜飞卿也罢,却是没有这个福气。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知己,还是男人。 颜飞卿听到李玄都这话,精神一振,大有遇到知己之感,说道:“紫府此言,甚合我心。悠悠我心,苍天可鉴。” 李玄都道:“磨砺心志的话,我就不说了,玄机兄自己心里清楚就好,关键是玄机兄要在这段时间里想明白一件事。” 颜飞卿正色问道:“还请紫府教我。” 李玄都道:“南辕北辙的道理,人人皆知,若是方向错了,越是用功,距离真正要去的地方也就越远。既然玄机兄退了下来,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妨好好想一想,玄机兄到底要什么,想明白了这一点,再去做,也不算晚。” 颜飞卿沉默了片刻,问道:“紫府兄呢?紫府兄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想了整整四年,紫府可是想明白了?” 李玄都点头道:“自是想明白了。” 颜飞卿接着问道:“紫府兄想要什么?是清微宗宗主?是正道盟主?是太平道的大贤良师?还是道门大掌教?亦或是墨家的巨子?” 李玄都摇头道:“都不是,这些可以为用,但不能为道。” 颜飞卿的眼神亮了起来,“好一个可以为用,不能为道。那紫府求的到底什么什么?”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自从武德元年以来,西北屡遭战乱,所以那儿的百姓最苦,当年西北夺刀的时候,我去了西北,见到了人相食的惨剧,见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见到了菜人市的惨剧。” 李玄都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双摧金断玉的双手竟是微微颤抖,“我杀过许多人,见过许多死人,我没那么娇贵,些许死人还不能让我如何。可直到那天,我见了菜人市,那是一片空地,只有些许荒冢,在不远处有一茅棚,棚内几人皆是屠夫,围裙上血迹斑斑,颜色暗沉,不知几层之厚,手上屠刀已经有了缺口。在棚外围着许多人。然后来了一家三口,男人走在前头,一妇一幼跟在后头,那男子走入棚内,也不言语,只是用手指了下自己的妻女。屠夫瞧了一眼,伸出两根手指,男人也不还价,取了两吊钱走出棚外径自去了。” 说到这儿,颜飞卿已经隐隐知道李玄都要说什么了,他虽然丢了修为,可修道多年的体魄还在,还是寒暑不侵,可此时竟也渗出冷汗。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听那幼女朝那男子喊了一声‘爹’,可那男子并不回应,甚至不敢回头,快步离去,转眼就看不到了。那些屠夫们把这母女二人带进了棚子里,除去衣物,两人也不反抗,就像是两头待宰的猪。” 颜飞卿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李玄都停顿了许久,方才慢慢说道:“接下来的事情,就算我不说,颜真人也能想象吧?那母女最终变成了案板上的、篮子里的、肚子里的。也许颜真人要问我,为什么不出手搭救,说来不怕颜真人笑话,‘血刀’宁忆没有吓住我,无道宗没有吓住我,我竟是被眼前的这一幕吓住了,我愣住了,怔住了,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那么站着,远远看着,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当时的我竟是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如此、如此之事。我怕的不是杀人死人,而是为人父的,为人母的,为人子女的,何以变成这般景象?” 颜飞卿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说,过了片刻,才嘶哑问道:“周围那些人?” 李玄都道:“麻木不仁,不为所动,若说那些屠户是索人性命的厉鬼,他们便是游魂,也好不到哪里去。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妇人趁着屠户正与客人讲价,偷偷拿起了一把放在地上的刀,她先是一刀刺死了女儿,又刺死了自己,算是解脱,如此人世,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颜飞卿坐在田埂上,久久无言。 李玄都抬头望天,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我当时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只因此等景象让我想到了自己。我记不得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记事以来,就是师父师兄将我抚养长大,我若没有师父收养,可是也变成了案板上的肉?变成别人口中的和骨烂?” 李玄都收回视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回忆此事,竟是强行忘记了此事。我虽然有手中三尺,可真要去救,能够救得几人?我离开了西北,我前往帝京,结识了张白月、张白圭兄妹二人,进而投在张肃卿的麾下,被师父重用,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轨,那日所见不过是一个噩梦罢了。再往后的事情,玄机兄都知道了,我就不再多言。事败之时,我萌生死志,结果被二师兄救下,可是张相死了,白圭和白月兄妹二人也死了,打击不可谓不大,悲痛不可谓不深,我葬了张白月,埋了‘人间世’,返回清微宗,废去一身修为,于浑浑噩噩之间,突然那些刻意淡忘的事情又涌上心头,连续十几天,我都在做噩梦,有时候是在熊熊大火的帝京城里,有时候是在荒僻无人的菜人市中,被肢解的母女,被打死的张白圭,吞金的张白月,不断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只觉得一口气梗在我的心头和胸口,让我生不如死。” 李玄都举起拳头,重重捶打了下自己的心口,“所以在这四年中,我用来恢复境界修为的时间并不算多,我除了劳作之外,也开始读书,读道门的,读儒门的,读诸子百家的,我开始思索,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从小就没了爹娘,那对母女为何会被当做牲畜物品,而张家满门又为何悉数惨死。” 颜飞卿双手放在膝上,缓缓握成拳头。 李玄都的双眼有些发红,说道:“这个天下,为何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到底是谁之过?为此,我请教了许多人,儒家的大祭酒们告诉我,这是兴亡之理,今日之乱是为了以后数百年的不乱,那……今日之人就该死么?” 颜飞卿无法答李玄都。 李玄都也没想颜飞卿答他,缓缓说道:“四年的时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在旁人的眼中,是我变了一个人。过去的我,被人称作‘紫府剑仙’,一言不合就拔剑,拔剑就杀人,看似刚强,实则软弱不堪,所以如今的我常常用一首词的几句自勉。” 颜飞卿看向他,问道:“哪几句?” 李玄都沉声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颜飞卿喃喃重复。 李玄都轻声道:“我所求不过四字,天下太平。” 颜飞卿沉默了许久,低声道:“今日听紫府一席话,若有来日,不求得道长生,但求人间太平。紫府能跳出清微宗,我也未尝不能跳出正一宗。” 待到两人将农田料理完的时候,已经是申时末,酉时不到,两人各自收拾了,满身泥泞地从水田中出来。两个女人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热水,略微清洗之后,来到厅堂,已经备好了筵席,没有旁人,只有他们四人。 这场私宴可谓是宾主尽欢。 直到酉时末,月亮升起来了,这才算结束,苏云媗和颜飞卿要留客,让李玄都和秦素住上一晚,两人不好拒绝,便答应下来。晚宴之后,苏云媗拉着秦素去了自己的房间,两人今晚要同枕共眠,说些女子之间的私房话,李玄都和颜飞卿这两个男人,便得了闲暇,各自搬了一张躺椅,并排躺在廊下,看着一轮明月。 李玄都道:“后天,大天师就要到了,我在金陵的时间便不多了。” 颜飞卿道:“去清微宗议和,道阻且艰,你要多保重。” 李玄都淡淡一笑,取出一本册子,“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因为‘太平青领经’涉及到清微宗和太平宗的传承,我不能悉数交给你,这部分是我摘选的,对你恢复修为会有帮助。” 颜飞卿沉默了少顷,缓缓伸手接过。 李玄都拍了拍他的手背。 月光落在二人身上。 颜飞卿轻声说道:“何处无月,何月不照人,只无人如我二人也。” 第一百六十八章 隐士 第二日一早,李玄都早早起身,来到后园,发现在颜飞卿的水田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老人,老人因为年老的缘故,身量有些缩水,要比李玄都稍微矮上一些,头上戴着一顶上清芙蓉冠,身上是杏黄色的法衣道袍,背负的双手中还握着一柄白丝拂尘。 李玄都愣了愣,走上前去,行礼道:“见过大天师。” 来人正是正一道之主、大天师张静修,而且不是身外化身,是本尊亲临。 “紫府不必多礼。”张静修没有转身,“这片稻田是玄机侍弄的?” 李玄都回答道:“回大天师,正是玄机兄亲自开辟的。” “他倒是有心了。”张静修仍是望着稻田,“这是块肥沃之地,只是这稻苗怎么如此之稀?” 昨天李玄都来的时候,这田中的草和青苗一般多,可不就古人诗中所说的“草盛豆苗稀”。张静修不是秦素和苏云媗,两位大小姐不通农事,张静修的岁数比两人加起来还要大上许多,这世间却是少有他不知道的。 李玄都没有替颜飞卿隐瞒,“玄机兄初涉农事,有些不懂之处,也是情理中事。” 便在这时,一身粗布衣裳的颜飞卿也过来了,见到张静修之后,先是一怔,然后心中一酸,朝着那个背影跪了下去,“受业颜飞卿拜见恩师。” 听到颜飞卿的声音,张静修这才转过身来,望着颜飞卿,感慨道:“是玄机啊。” 颜飞卿跪在地上,“是弟子。” 张静修沉默了片刻,无喜无悲,就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那种真正的平静,然后才慢慢开口道:“跪着做什么,起来,快起来,站着说话。” “是。”颜飞卿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定定地望着张静修。 张静修也望着他,又是沉默了,颜飞卿也不知从何说起,师徒二人就这样一起沉默着。 “最近过得如何?”最终还是张静修先开口问道。 颜飞卿低头道:“一切都好,多亏有霭筠的照顾,紫府和白绢也对弟子极是挂念。” 张静修叹了口气,“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颜飞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张静修看了眼身后的水田,吟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颜飞卿道:“这是古时靖节先生辞官之后所作的《归田园居》。” 张静修道:“这上半首诗送给你,你能在遭逢大变之后安下心来,而不是急功近利,或是消极颓废,说明你这些年的修身养性没有白修。” 颜飞卿深深一揖:“师父过奖了。”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张静修又望向李玄都,“这下半首诗送给紫府,贫道知紫府心中所愿。” 李玄都似乎明白了张静修吟这首诗的意图,心中感慨,道:“大天师不是后天才到吗?怎么今日就到了。” 张静修笑道:“就不许贫道早一日到?早一日到也能抽出空来见一见弟子,到了明天,身边那么多人围着,有许多话就不好说了。” 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问道:“太平宗沈元重、许飞白、郁仙三人的事情,不知大天师是否知晓?” 张静修点了点头,“张静沉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会处置的,请紫府放心就是。” 既然张静修这么说了,李玄都也不好多说什么,转而说道:“关于这次议和,许多事情我本想明日再谈,可今日见到了大天师,不如……” “不急,不急。”张静修打断了他,“公事虽然重要,但紫府总得给我们师徒二人一点叙旧的时间。” 李玄都一怔,随即说道:“是玄都孟浪了,那玄都先行告辞,明日在钱家别院恭迎大天师。” 张静修打了个简化的稽首,“贫道不送。” 李玄都转身离去,走到半路刚好遇到了苏云媗和秦素,秦素笑道:“苏姐姐猜得果然不错,你们两个一大早就去侍弄那块水田了。” 李玄都道:“是大天师到了,我和素素就不叨扰了,咱们明日再见。” 苏云媗一惊,脸色微变,“既然是大天师到了,那我还要过去拜见,恕不能送客了。” 李玄都摆了摆手,“无妨,霭筠自去就是。” 苏云媗朝二人匆匆行了一礼,快步向后园走去。 ……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大报恩寺占地广阔,堪称江南之最,若是徒步走遍整个寺庙,少说也要花去三个时辰的时间。寺内有人工开凿之河道,名为香水河,横贯南北,以此河为界,将大报恩寺分为前后两半,对外开放的只有前寺,整个后寺却是谢绝香客游人,只有名士大儒、佛门高僧才能入内。当初秦襄遭了暗算,就是被囚禁在此地。 两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沿着香水河河岸缓缓而行,其中一人身着石青色常服,面容看似不惑年纪,两鬓却已经斑白,气态儒雅,另外一人上了春秋,少说也有花甲年纪,似是有些畏寒,还耐不得这料峭春寒,披了一件鹤氅,行走之间衣袂飘飘,仙风道骨。 鹤氅儒士停下脚步,望着香水河,问身旁之人:“你早回来了三日,想必是中州那边已经有结果了。” 中年儒士赞道:“先生神机妙算。” 鹤氅儒士淡淡一笑,“什么神机妙算,太平宗的沈大先生号称当世占验卜算第一人,可曾算到自己会沦落为阶下之囚?占卜一道,从来都是算过去容易算未来难,算别人容易算自己难,算生疏之人容易算亲近之人难。 中年儒士笑道:“就算不是神机妙算,那也是仰仗先生的运筹帷幄。” 鹤氅儒士轻轻瞥了他一眼。 中年儒士顿时收敛了笑意,半低下头默不作声。 鹤氅儒士收回视线,“说说吧,结果如何?” 中年儒士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王霸之辩的结果出来了,是宁大祭酒输了,不过不是输给另外两位大祭酒,也不是输给了其他几大学宫的大祭酒,而是输给了施宗曦。” “那个小丫头?”鹤氅儒士微微一怔,“有意思,宁奇不想当英雄,却要造时势。” 中年儒士微微一怔,轻声问道:“恩师此言何解?” 鹤氅儒士解释道:“三教者,儒释道也,可不管哪一教,其实都是一只铜炉,铜炉内烈火熊熊,这些老人们就是已经燃烧了大半的木柴,若是烧成了灰烬,铜炉内的火焰也就熄灭了,这就是毁宗灭门的大事,所以在老柴还未熄灭的时候,就要往炉子里添加新柴,用老柴的火烘干新柴的水分,然后将其点燃,等到老柴熄灭的时候,新柴也已经开始熊熊燃烧,铜炉内的火就不会熄灭,这便是薪火相传。” 中年儒生恭敬道:“多谢恩师释疑。” 鹤氅儒士淡淡一笑,“宁奇把名声送给了施宗曦,施宗曦以后的路,也未必好走,道门这边出了一个李玄都,要让日月换新天,因为张肃卿的缘故,儒门之中不少人都对他颇有好感,若真让他将两家议和的事情给谈成了,接下来就是正邪一统,一个完整的道门,这‘日月换新天’可就不是一句空话了。” 中年儒生悚然一惊。 鹤氅儒士收回视线眺望远方,接着说道:“天下间的事情,都是人做的,所谓天下大势其实就是人势,与其穷究心力去追寻茫茫不可测、渺渺不可知的天心天意,倒不如好好把握近在咫尺的人心,以人心推事理,则大势尽在手中,无往不利,人心即是天心。” 中年儒士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话。别人不清楚,他可是知道自己这位恩师的手段,最是善猜测把握人心,鲜有失手,故而每每都能料敌先机,几可比拟太平宗的沈大先生,有未卜先知之能。 鹤氅儒士缓缓道:“事有轻重缓急,王霸之辩到这儿就差不多了,再继续下去就过犹不及,也吓不住那些辽东蛮子,所以可以先放一放。当下最紧要的事情是江南这边,如果我所料不错,张静修已经到了,金陵府中再难掀起什么风浪。如此一来,只能在清微宗那边用些心思。这所谓的江湖就是个戏台子,其他人都是底下的看客,那个李玄都是台上的戏子,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架子端住了,镇住台下的许多看客。” 听到恩师把李玄都比作下九流的戏子,这位江南名士不由会心一笑。 鹤氅儒士吩咐道:“在这世上,总有几个人会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徐无鬼是一个,清微宗那边的李道虚心思难测,也算是一个,想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点手脚,很难。想个办法,在帝京与李元婴或是谷玉笙见上一面,把那件东西交给他。实在不行,李道虚的那个小徒弟李太一,也可以。当然,最好还是李元婴。” 中年儒士恭敬道:“谨遵师命。” 鹤氅儒士看了眼道路旁草木上的晶莹露珠,轻轻一笑:“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第一百六十九章 虎禅师 中年儒士退下之后,鹤氅儒士独自一人朝后寺深处的塔林行去。 大报恩寺是大魏太宗皇帝为纪念太祖高皇帝和生母而建,历时十九年,耗费白银三百万两,十万军役、民夫,完全按照皇宫标准修建,金碧辉煌,昼夜通明,共有殿阁三十座、僧院一百五十间、厢房一百二十间、经房三十八间,是为百寺之首。寺中琉璃塔通体用琉璃烧制,塔内外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是为天下第一高塔。近些年来,朝廷又以天宝帝的名义,在寺内修建了一座观音像,面容几乎与谢太后一模一样,上下都奉承这是陛下孝心所致。 因为这等原因,大报恩寺并非佛门寺庙,与三教中的佛门也没什么关系,它其实是一座皇家寺庙,反而与儒门的关系密切,这寺内的僧人也大多都是逃禅之人。 所谓“逃禅”,指逃离禅佛。亚圣有云:“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墨是墨家,杨是十宗祖师,理学圣人解释道,亚圣之所以如此言逃墨、逃杨与归儒的关联关系,乃因“杨、墨皆是邪说,无大轻重。但墨氏之说尤出于矫伪,不近人情而难行,故亚圣之言如此,非以杨氏为可取也。”所以,逃墨、逃杨之说指的是避弃墨、杨之说而归于儒,所含的是“去邪归正”的意思。故而,后来对于儒者涉足释氏之教而最终弃离释氏回归儒家者叫做逃禅。逃禅以归儒,变赝以求真,即逃离禅而回归于儒。 这位理学圣人年轻时亦尝留心于禅,读儒书,以为与佛合,但他最后做出的是逃禅归儒的选择。如其诗句所谓:“逃禅公勿遽,且毕区中缘。” 因而,在这类出入佛道的问学一路中,避佛而逃离禅佛的称之为“逃禅”。 不过后来佛门为了消除逃禅带来的影响并混淆儒门主张,又把逃禅说成学佛。 大报恩寺中的僧人既可以用前一种解释,也可以用后一种解释。按照佛门的说法,他们是从儒门逃至佛门的学佛之人,按照儒门的说法,他们只是暂时涉足佛门,最终还会离弃佛门逃回儒门。无论是那一种说法,这些僧人都与儒门有着极深的关系。 塔林就在天下闻名的琉璃塔后面,乃是大报恩寺历代高僧遗蜕舍利的存放之处,有几位苦行僧人长驻此地面壁参禅,同时也有守护之意。所以此地是大报恩寺的禁地,不说寻常香客,就是寺中僧人也不得入内,只有方丈主持和几位长老才有资格入内。正因为如此,这儿在平日里显得异常冷清,让独自走入其中的鹤氅儒士十分显眼。 鹤氅儒士如入无人之境,未见有僧人阻拦,也未见传闻中的苦行僧人现身,只有一座座供奉高僧舍利的石塔,沉默而立。 穿过塔林之后,豁然开朗,是好大一块开阔地,这儿山势颇为平缓,可以眺望金陵城,谁也不知道在冷寂阴森的塔林之后,竟还有这样一块碧草鲜花地。 在这里有一座茅屋,在茅屋外卧着一只斑斓大虫,足有寻常老虎的两倍之大,却无甚戾气,懒洋洋地趴在草地上晒太阳,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似是一只老猫,又似入定僧人。 瞧见有客来访,这老虎只是略微抬了下眼皮,低低吼了一声,不似是恐吓来客,倒像是在提醒屋内的主人。 这畜生竟是通了人性,说不定还有佛性。 听到老虎的低吼之声,茅屋的门被打开,一名枯瘦老僧走到屋外,这老僧身着灰色僧衣,没有披袈裟,整个人几乎就是皮包骨头一般,见到鹤氅儒士之后,皱了皱白眉,缓缓开口道:“檀越,你又来了。” 鹤氅儒士在三丈外停下脚步,背负双手,意态闲适,说道:“檀越,这可是个生疏的称呼,当年那个与我谈理学、心学的读书人,哪里去了?” 这位在佛门和儒门都是资历老到不能再老的老僧,开始转动手腕上的念珠,言语中带着几分萧索之意,轻声道:“檀越,贫僧已经不是当年的贫僧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鹤氅儒士不急不躁道。 老僧合十道:“贫僧非是妄语,而是随世而移,当年贫僧与檀越谈理学、心学时,贫僧是儒门中人,如今檀越来见贫僧时,贫僧只是一普通佛门弟子而已,境地不可同日而语,情理自然不能一概而论。” 鹤氅儒士摆了摆手道:“儒门也好,佛门也罢,那只是身份,人还是这个人,我不与你玩诡辩机锋那一套,我有正事。” 老和尚反问道:“这么多年以来,檀越见了贫僧不止一次,哪次不是有正事?” 鹤氅儒士道:“你不也是每次都答应我了吗?你自己心中明白,既然道门中兴,佛门和儒门就只能人才凋零。看看如今吧,道门中无论是正邪庄杨,出了四位地仙,佛门有几位?儒门又有几位?” 老僧沉默许久,轻轻叹息,转开了话题,“当年贫僧曾经面见张相,那时的张相初登相位,满腔宏图大志,贫僧劝诫张相缓步慢行,徐徐图之,治大国如烹小鲜。可张相却回答贫僧说,藩王不纳税,官绅也不纳税,朝廷的赋税全压在平民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负,就只能将田土卖给藩王或者官绅,变为佃户,朝廷的税便征不到他们头上。如此兼并下去,室宗、宫中宦官、各级官吏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结果就是国库一空如洗,百姓也一贫如洗,再不改制,便要改朝换代了。” 鹤氅儒士道:“丈量天下土地,赋税分开,计亩征粮,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税。想法不错,可是断了多少人的财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非要大权在握不可施行,所以争权的太后要杀他,被断了财路的藩王、士绅、官员、豪强也要杀他,与天下为敌,他张肃卿焉能不死。” 老僧淡然道:“儒门中人日日说着以大局为重,殊不知今日局势之所以败坏至此,皆因顾全大局而致。顾全大局,就不敢触碰天下之大弊,只能修修补补,做一个裱糊匠罢了,待到大厦将倾那一天,这些纸糊的东西,风一吹就倒了。” 鹤氅儒士沉默了片刻,说道:“虽然亚圣曾经说过:‘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但事情还是要分开来看。” 老僧嗤笑一声:“我是个逃禅之人。这些年身在局外,反而看得更清楚了,儒门把持天下这么多年,其实早已是腐朽崩坏,之所以能够维持,不过是五百年有圣人出,理学也好,心学也罢,总有一位圣人擎天而起。当年世宗皇帝修道练玄,几十年不上朝,朝政败坏,已是有了由盛而衰的迹象。好不容易出来个张肃卿,想要做些事情,不仅是为了天下苍生,也是为了儒门,可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你们这些袖手谈心性之人却都不愿伸出手拉他一把,现在又出来一个辽东赵政,还有一个年轻后生,你们更是视若仇雠,连这些人都容不下,可见儒门的气数也是尽了。从今以后,尽是些断了脊梁只会磕头的伪儒罢了。” 鹤氅儒士盯着老僧,语气微寒,“你放肆,大逆不道,仅凭你这番言语,我就可以手刃于你,让你留一个万世骂名。” 老僧不为所动,在他身旁的老虎似乎察觉到鹤氅儒士的敌意,缓缓睁开了眼,站起身来,虎视眈眈。 鹤氅儒士移开视线,语气也变得平和,“我是个隐世之人,天下如何,苍生如何,与我何干?我自逍遥就是。我离开隐居之地奔波操劳,难道是为了天下太平?为了百姓安康?为了普渡众生?我不是圣人,也不是张肃卿,没那么大的志向。” 老僧低垂下眼帘,轻声道:“檀越请回吧,这次不管檀越何事,贫僧都无能为力。” 鹤氅儒士平静道:“有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你说了不算。” 老僧不再说话,只是长长地诵了一声佛号。 鹤氅儒士略微平复了下心境,说道:“前朝横渠先生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即是横渠四句,这四句话中,第一句,我做不到,这是元圣、圣人、亚圣做的。第二句,为生民立命,我也做不到,这是那些理学、心学圣人做的。第四句,为万事开太平,是张肃卿这些想要功在千秋之人做的,我还是做不到。我能做到的只有一点,为往圣继绝学,如何继承?那就是儒门。儒门儒门,我就是一个守门之人,我不能让儒门的根断了,我得看住这个家。李玄都、赵政那些人,他们要做什么?他们要挖我们的根,给我们挖坟,让我们断根绝种。” 老僧闭上双眼,如同泥塑木偶。 鹤氅儒士冷冷道:“‘天下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大江滚滚流。’一时之兴亡,可比得上这数千年的传承?你要想好了。” 说罢,鹤氅儒士一挥大袖,转身离去。 第一百七十章 道门 大天师驾临金陵府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金陵府,无论是士绅富商还是寻常百姓,都想要一睹大天师的真容,对于俗世中人来说,大天师就是当之无愧的神仙中人,不说聆听教诲,就是远远望上一眼,沾沾仙气,那也是好的。 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老玄榜上的四人没什么不同,都是长生地仙,都是一宗之主,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在普通百姓的眼中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对于他们来说,地师徐无鬼和大剑仙李道虚都未曾听过,不知何许人也,真正有名的就是大天师张静修和圣君澹台云,澹台云就是西北那边的皇帝,不知是男是女就默认是男子,传闻澹台云身长八尺,力大无穷,骁勇善战,动辄屠城,还要吃人,是恶魔一样的人物。大天师张静修又被称作天师爷,与老爷、皇爷、王爷等称呼类似,还有称呼国师的,却与钦天监的监正混淆,认为国师就是整天在皇宫里替皇帝老爷算卦看星星,还有人分不清国师和帝师的区别,认为国师是教导皇帝读书的,由此又衍生出太师的说法。 不过不管怎么说,张静修在民间的名气最大,这并非他一人之功,而是历代大天师传承之功,也让好些人认为历代大天师都是一个人,不知道名字,就知道姓张,张天师已经活了几千年,可不就活神仙。 大天师驾临金陵府的消息传开之后,很快又有一个消息,说大天师正在钱家别院,于是百姓们纷纷涌向钱家别院,钱家势大,敢于驱逐不得人心的江州总督,却也不敢摆明架势阻挡如此多的百姓,免得落人话柄,而且钱青白人老成精,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百姓的反应太过热烈,不像是自发如此,倒像是被人煽动,像极了青阳教的手段,可是青阳教如今已是元气大伤,哪敢在这么多正道高人的眼皮子底下搅风搅雨,必然另有旁人在暗中推波助澜,再联想到苏冠、苏云媚之事,钱青白更不敢驱逐百姓。于是作为地主的钱家和苏家商议之后,决定把见面的地点转移到大报恩寺,这儿占地广阔,也能让部分百姓进来,而且大报恩寺算是皇家寺庙,可以让官府的人来维持秩序,百姓们天然对官府怀有畏惧之心,若真出了事情,也好应对。 对此,李玄都和张静修并无异议,对于他们二人来说,正好把百姓阻隔在前寺,他们在后寺觅一僻静之地就是。两人同样察觉到不对劲,两人的确没有隐秘行踪,可也是局限在不大的范围之内,怎么会闹到如今这般举城皆知,显然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不过这也在两人的意料之中,当年司徒玄策与张静修议和,最终功亏一篑,可见有多少人不希望看到一个完整的道门重现世间。 如今的道门虽然高手如云,势力雄厚,但在这千余年来,实际上被分割成几部分,互相争斗不休。一开始是因为南华真君与杨朱的分歧分成了正邪两道,后来正道和邪道又各自分裂,如今的道门变成了四部分,可以称之为以张静修为首的江南道门,以李道虚为首的江北道门,以秦清为首的辽东道门,以澹台云和徐无鬼为首的西北道门,本来是西门道门最为势大,可正应了智伯瑶之死的典故,势力大最大的要么笑到最后,一统四方,要么就被弱势的三方联手干掉,第一个退场。西北道门的结局可以算是后者,最终是澹台云与地师内讧,西北道门势力大减,四方趋于平衡。 现在李玄都要做的是让江南道门和江北道门议和,再与辽东道门结盟,彻底灭去西北道门,如此使道门初步归于一统。对于这个结果,谁最害怕?答案不言而喻。过去千百年中,道门始终不能一统,一直维持四分五裂的局面,每有强人出现,想要一统道门,总是遭遇意外,扶弱抑强,使得道门各方维持平衡,谁也不能吞并掉另外几方,又是谁在幕后推手?答案也不言而喻。 这次议和的关键是什么,就是张静修只要虚名而不要实权,将大部分实权让给李道虚,同样,秦清志在庙堂而不在江湖,也可以让渡部分实权。打个比方,道门有三清祖师,如果李玄都议和成功,可以整合道门,道门就有三位掌教,分别对应三清祖师,并列齐名。其中大天师张静修对应太清祖师,名义上为三清之首,名分最重,实权最小。秦清对应上清祖师,居于三清之末,名分最末,但能够掌握部分实权。李道虚对应玉清祖师,名分居中,掌握实权最大,实质上为三清之首。 这个提议,是张静修提出,可谓高风亮节。秦清也已经默认,不会太过反对,毕竟辽东道门本就在各大道门中排名居于末尾,有利无害。李道虚虽然丢了名分,但得了实权,以他的性情而言,同意这个和议的可能极大。这就是李玄都有底气前往清微宗的根本所在,也是张静沉等张氏族人极力反对的原因所在,张静修为了安抚张氏族人,这才不断让步,不但拿掉了颜飞卿的宗主之位,让张静沉做了正一宗的代宗主,就是张静沉的许多僭越之举,张静修也不过分追究,只是为了顾全大局,甘愿以自己手中权势弥补张氏族人,力求促成三方联盟议和,使道门重归一统。 一个统一的道门是有人不愿意看到的,可如今的儒门太虚弱了,无力与整个道门全面开战,更不用说像以前那般彻底压制道门,事实上儒门也从未彻底压制道门,而是分而治之,搞平衡之道。现在眼看着老招数不好用了,藏于幕后之人开始不断挑动江南道门、江北道门、辽东道门三方内部的反对势力,势要破坏和谈。江南道门中的张静沉已经浮出水面,江北道门那边,不出所料就是李元婴。至于辽东道门,因为辽东与万象学宫已经撕破脸皮的缘故,倒是还没有什么迹象。不过如今中原与辽东之割裂、敌对,也是出自那些幕后之人的手笔。 当然,道门一统还是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西北道门该怎么办,就算西北道门被削弱了一次,仍旧是四方道门中势力最为雄厚的,不可能给他们第四个掌教之位,他们也不会认,那么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直接三方联手灭去西北道门,由此道门一统。 李玄都的初步谋划就是,外用辽东取代大魏,内用道门分割儒门之权柄,如今的道门早已不是单单道家一家之说,其中还融汇了墨家、法家、纵横家、阴阳家等其他诸子百家,甚至还包括了佛门,就算不能完全取代儒门,也不能再让这个天下成为儒门的一言之堂,儒道并用,好歹是引进了一股活水,不再死水一潭。 辰时三刻,李玄都和张静修已经来到了大报恩寺,由正门而入,李玄都身边跟随着秦素、沈元舟、司空藻、钱青白,以及静禅宗的方缘和圆觉,张静修那边的人更多一些,有慈航宗的白绣裳、玄女宗的萧时雨、金刚宗的悟真、正一宗的张岱山、真言宗的法难师太、法相宗的左雨寒,除此之外,苏家的苏言未到,而是让自己的弟弟苏让代自己到场。苏家的男子和女子并不用同一个范字,而且男子是单字,女子是双字。 至于其他人,弟子也好,随从也罢,只能分散在外围,与早已驻守在大报恩寺外的官兵阻隔被人煽动而来的百姓,给这些宗主们留出足够的谈话空间。 一行人先是进了大雄宝殿,由方丈作陪,方丈看起来大概有不惑年纪,甚是儒雅,与其说是一位僧人,倒像是一名儒士。 殿内供奉了一尊极大也极为雄伟的金身大佛,李玄都、张静修、秦素、沈元舟、萧时雨等与佛门无关的纯粹道门之人,避让到一旁,而白绣裳、悟真、方缘、圆觉、法难师太,也包括半佛半道的左雨寒则是先拜了佛祖,无论心中信是不信,总之面上都极为虔诚。 然后又是一番客套寒暄,毕竟能到这座大殿之人,不是一宗之主,就是一宗长老,放在江湖上也是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互相之间都有几分交情,平日里久不见面,此时见面自然就是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待到一番寒暄之后,终于进入了正题,方丈识趣地离去。 首先开口的是地位最高的大天师张静修,他缓缓说道:“自从上次玉虚斗剑以来,江湖纷争日益激烈,以至于各宗损失惨重,更给了西北五宗可乘之机,这才有了太平宗沈老先生、静禅宗方静方丈身故之事,以及后来围攻璇女山、偷袭静禅宗、沈大先生失踪和攻打大真人府之事。天下同道苦之久矣,本是同出一脉,何以兄弟阋墙?今江湖中人所求不过一个‘和’字,有道是兄弟阋墙,外御其侮,江湖同道于水火刀剑之中望‘和议’如大旱之望云霓。今日,贫道召集诸位于此,便是为了解决此事。” 第一百七十一章 佛道 大天师张静修话音方落,李玄都便第一个出声应和,“大天师所言极是。” 白绣裳淡淡笑着,微微点头,同样露出赞同之意。 李玄都发声之后,秦素和沈元舟分别代表忘情宗和太平宗出声赞同,在张静修那边,悟真诵了一声佛号,道:“若果真能和议成功,便是功德无量。”法难师太也随之双掌合十,低眉敛目。 不过萧时雨并未第一时间开口赞同,而是问道:“不知大天师要怎样和议?” 张静修道:“贫道早已说过,正道十二宗加上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共十五个宗门定下盟约,从此再无正邪之分,只有道门,不设大掌教,只设三位掌教,道门由三位掌教共同执掌,若有大事,也是三位掌教共商而决。” 萧时雨道:“正邪两道,共二十二个宗门,这才十五个宗门,还剩下七个宗门,分别是:无道宗、阴阳宗、皂阁宗、道种宗、牝女宗、浑天宗、真传宗,这七个宗门该怎么办?” 张静修面容平静,“此七个宗门罪大恶极,从来都是冥顽不灵,自当施以霹雳手段,予以剿灭,若是迷途知返,则只诛首恶。” 萧时雨点了点头,“若是如此,我没有异议。” 萧时雨说完之后,李玄都拍手鼓掌,笑道:“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这才是正道中人。我看左宗主一直不曾开口,可是有什么异议?” 一直沉默不语的左雨寒看了李玄都一眼,立刻移开视线,只说了两个字,“没有。” 便在这时,圆觉轻声开口道:“晚辈有一事不明,还要向大天师请教。” 张静修望向圆觉,没有立刻开口。 司空藻解释道:“这位是静禅宗的圆觉禅师,如今静禅宗中,虽然是方缘大师辈分最长,可宗内事务却是以这位圆觉禅师为主。” 司空藻的话语中并没有嘲讽之意,可说出来就透着几分滑稽,毕竟谁都知道如今的静禅宗是何等凄惨寒酸,如果说一个宗门是一栋房子,皂阁宗虽然遭受重创,宗主藏老人被镇压,但底下的堂主、坛主还在,好歹剩下一个框架,有几根梁柱,可静禅宗不同,就连梁柱也没剩下,就只剩下一块地基,能够列席今日的议事,不过是看在静禅宗同是正道十二宗的名分上。换而言之,方缘和圆觉就是个凑数的,无论旁人说什么,听着就是,大天师说完之后就跟着附声应和,做一个摆设,难道仅凭你还想要反对大天师不成? 可偏偏圆觉在这个时候开口了,几位宗主长老脸上不显,可没有人真把圆觉放在眼里,就连方缘也显露出不自在的神态,想要出声阻止圆觉,却又迟疑着没有开口。 张静修面上看不出心中所想,只是点了点头,“圆觉禅师但问无妨。” “多谢大天师。”圆觉先是合十诵了一声佛号,然后才说道:“虽然是正道十二宗,但十二宗中的静禅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却是出自佛门,刚才大天师说正道十二宗以及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一起归入道门之中,难道是要让我们四大佛门宗门弃佛祖选道祖吗?” 此言一出,整座大殿内骤然一静。 李玄都背负双手,举头朝那座鎏金大佛望去,忽然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 显然幕后之人的用心十分巧妙,先是煽动百姓,逼得他们不得不把议事的场所从钱家别院改到大报恩寺这座佛寺之中,现在又要当着佛祖的面由一位佛门弟子重提佛道之别,不可谓不厉害,用心如此,也算是良苦。 李玄都不说话,张静修也不说话,今天的两位主角都不说话,其他人也不好贸然开口,只能随着一起缄默不语。可目光都落在了圆觉的身上,不说千钧之重,这么多人的目光加起来,千斤还是有的,足以把胆气小的人生生压垮,可圆觉却浑然未觉,仍旧是双掌合十,上身微微前倾,脸上的神态极为恭敬,似乎真是一个向前辈请教疑难的守礼晚辈。 过了片刻,大天师张静修打破了沉默,“世人皆知,道祖化佛,佛本是道,两家是一家。” 《化胡经》在世间流传甚广,无论是道门,还是佛门,都未曾公开否认《化胡经》,若是按照《化胡经》的说法,太上道祖在留下道德三千言之后,就西出化胡,由此创立了西方教。而佛门之中有三世佛的说法,佛祖只是现在佛,还有未来佛和过去佛,若说太上道祖是佛祖过去之师,也说得过去。大天师此时拿道祖化胡的说法应对,未必全对,也不能说不对。 圆觉没有否认大天师的说法,而是又问道:“既然佛本是道,为何又要强分三教?直接儒道并称岂不更好?” 张静修脸色微变,其他人也是一惊,开始审视这个僧人。 听到这话,李玄都终于从大佛上收回了视线,望向这位年轻僧人,徐徐开口道:“老废兰陵已可悲,著书强欲晓当时。一言性恶真成缪,读者何云但小疵。”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视线又都转到了李玄都的身上,圆觉也望向李玄都,合十道:“不知李宗主此诗何意?” 李玄都问道:“这首诗说的是谁?你可知道?” 未等圆觉回答,钱青白已经接口道:“这是前朝的诗作,说的是古代儒门圣贤荀卿。” “正是。”李玄都道:“圣人曰:‘性相近。’圣人承认有人性,但未说人性是什么。亚圣曰:‘人性善。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可就在亚圣之后,荀卿又提出了人性本恶。荀卿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可见在儒门之中也有种种分歧。后来荀卿的弟子又开创了法家,祖龙用法家之道,一统天下,试问,法家与儒门关系为何?应不应该将儒家和法家分开?” 圆觉怔住了,想了想只好回答道:“应该分开。” 张静修见李玄都如此回答,心中不由一宽。秦素见李玄都引经据典,三言两语便把圆觉问住,不觉也兴奋起来,满眼钦佩地望着李玄都,显露出一个女人对男人才华的仰慕。 李玄都仍是望着圆觉,继续说道:“既然儒家和法家应该分开,那么道门和佛门应不应该分开?” 圆觉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自是应该分开。” 李玄都稍稍拔高了嗓音,“自祖龙以来,历朝历代都是外儒内法。即表面上推崇儒家思想,但是实际上依赖法家的思想,往往是儒法结合、儒法互济。事功与伦理,是历代帝王的两大手段,也是构成外儒内法的重要成因。一般而言,儒学重仁政,讲究伦理劝导,而法家讲法制,重在事功,彼此糅杂,早已难分彼此,故而如今的儒门仍旧尊荀卿为圣贤。从这一点上来说,道门和佛门是一样的道理,就如佛门之观音菩萨是道门之慈航真人,普贤菩萨是普贤真人,文殊菩萨是文殊广法天尊,三清四御五老,佛祖和观世音菩萨便在五老之列,早已是难分彼此,是故,佛本是道。” 圆觉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虽然他知道李玄都有诡辩之嫌,但在短时间内,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李玄都。 李玄都继续说道:“当年那位心学圣人曾经提出过三教合一的说法,追根溯源,佛门在传入中原后首先被附于道门,后则依附于儒门。直到数百年后,佛门才逐步自成一家。佛门弟子借儒道两家之学阐发佛学,当初佛门内部出现的‘六家七宗’的争论便是由此而来。可儒门却要逃禅,摆明了与佛门划清界限,那么你说佛门归入道门之中又有何不可?” 圆觉哑口无言。 “所谓佛道之分,不过是门户之见,三教合一称之为玄门也无不可,今日大天师所说的十五个宗门中,有十一个是道门,甚至包括那七个罪大恶极的宗门也是道门,道门占据了绝大多数,称呼道门有何不可?难道非要改称佛门才能让禅师满意吗?”李玄都语气逐渐凌厉。 圆觉大惊,连声道:“弟子万万不敢有如此想法,弟子只是不解,这才向大天师和李宗主请教。”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问道:“现在可是懂了?” 圆觉的僧袍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额头上也都是汗珠,不敢再与李玄都辩论,点头道:“懂了,懂了,是小僧问得不恰当,多谢李宗主答疑解惑。” 秦素见此情景,不由微微一笑,难怪地师说李玄都有纵横家的潜质,不仅仅是好为人师,这诡辩的本事也着实不可小觑。 李玄都又望向悟真和白绣裳,放缓了语气,“不知两位前辈以为如何?” 白绣裳微微一笑,点头道:“紫府所言极是。” 悟真也诵了一声佛号,“李宗主鞭辟入里。” 李玄都一挥大袖,又对圆觉道:“就凭你,读了几本佛经,学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佛理,或是听了旁人的谗言,就来妄议佛道之别,岂止是不恰当,而是僭越。这里议事,要么是一宗之主,要么是一宗长老,你不是静禅宗的方丈,也不是长老,这里没有你的位置,退下。” 第一百七十二章 推心 圆觉先是一怔,然后对上了李玄都的目光,他嘴唇微动,最终还是没有敢于开口分辨,只得不甘心地退了出去。 李玄都又环视一周,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张静修已经付出了太多,在这个时候,李玄都总要为他分担一二,替他做这个恶人,否则万事都压在张静修一人身上,就算是长生地仙,也是扛不住的。 张静修看了李玄都一眼,既有赞赏,也有感激,这一刻他忽然在想,李玄都能得李道虚、张肃卿、徐无鬼的赏识和看重,不是没有原因的。当然,现在这份上名单上还要再加上他张静修的名字。当然,赏识是一回事,各自立场不同又是另外一回事。 张静修重新开口道:“不知诸位还有什么疑问或是异议?” 左雨寒轻声开口道:“左某没有异议,倒是有一个疑问,这三位掌教分别由何人担任?” 李玄都代为回答道:“自然是大天师、大剑仙和辽东的‘天刀’秦宗主。” 左雨寒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我明白了。” 便在这时,有人快步进来,与苏让轻声耳语几句,苏让点了点头,挥手让他退下,然后对张静修和李玄都说道:“外面传来消息,百姓们马上要过来了,还请诸位暂且移步。” 张静修道:“贫道上次来这大报恩寺,还是二十年前,如今故地重游,正好再四处逛逛。紫府,你就陪贫道到处走走如何?” 众人都知道张静修这是要借机与李玄都单独密谈,自然不会上前凑热闹,悟真道:“也好,待到申时,我们再在此地会合就是。” 说罢,诸位宗主就各自散去,这大报恩寺本就是赏景的好去处,还有以钱、苏两家为首的金陵府士绅作陪,也不愁这段时间无事可做。 秦素有些犹豫,看了眼李玄都,不知道该不该留下来,便在这时,白绣裳开口道:“素素,你是第一次来大报恩寺吧?我是这儿的常客了,差不多每年都来一次,这次便由我陪你你到处走走,看看这大报恩寺中的风景,如何?” 李玄都朝秦素点了点头,秦素轻声道:“那就有劳白宗主了。” 白宗主轻笑道:“还叫白宗主吗?我是你的长辈,一个‘姨’字总是担得起吧?” 秦素脸色微红,也不知是羞涩,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低低道:“白姨母。” 白绣裳主动上前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向门外走去。 秦素又回头看了李玄都一眼,倒像是个被狠心丈夫卖给人牙子的可怜女子,让李玄都忍不住哑然失笑。 只剩下李玄都和张静修两人之后,张静修领着李玄都从侧门离开大雄宝殿,往香水河方向行去。 李玄都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不过以前都是走马观花,这还是第一次漫步其中。 张静修看了眼波光粼粼的香水河,说道:“有些事情,当着旁人的面不好说也不能说,可当着紫府的面,贫道就直言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张静修道:“在去年北邙山一战之后,贫与澹台云见了一面,议定了一些事情。” 李玄都心中微微一动,脸上却是不显,“大天师请讲。” 张静修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你要知道,树敌不宜太多,我们重新整合道门,使得道门归于一统,已经惹得儒门极不痛快,若非如今的儒门中没有一个领头人物,只怕儒门已经出手,就像当年的心学圣人镇压宁王叛乱那般,届时你我都不能幸免。现在天赐良机,整合道门的希望就在以前,在这个时候,我们要分清主次。” 李玄都道:“敢问大天师,何为主,何为次?” “以紫府的才情,应该早就明白。可紫府既然让贫道亲口来说,那贫道就再说一遍罢。”张静修看了李玄都一眼,“‘主’是道门一统,主要对手是儒门,‘次’是正邪之分、天下分合。这兴衰都是一时的,可道门传承却是千百年的,如今为了道门一统,以前的正邪之分可以暂且放到一旁不提。” 李玄都叹息一声,“方才大天师所列举的七个罪大恶极宗门应当予以剿灭,也都是场面话了。” 张静修也是悠悠一叹,“有些事情,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不能说出来,只能藏在心里,这叫心照不宣。若是付诸于口,予人口实,那就要因言获罪。这个道理,紫府应该明白才是。” 李玄都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些灰心失望,他沉默了片刻,略微调整心境,然后才开口问道:“不知大天师和圣君都议定了什么?” 张静修道:“以无道宗为首的西北诸宗根深蒂固,实力雄厚,想要将其彻底剿灭,不知要死上多少人。若是三家联手,谁与西北道门正面交锋?若是在西北一战中损失太过惨重,日后在道门中的话语权就弱了,甚至还有被另外两家吞并的危险,所以真要打起来,各自保存实力几乎就是必然。这就是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在没有一位大掌教出现之前,是无法彻底剿灭西北诸宗的。” 李玄都知道张静修说的是实情,可还是有些无奈,道:“所以大天师与圣君在暗中议和,表面上还是势不两立,实际上各自相安无事,我们这边整合道门,圣君那边争夺草原。” 张静修道:“这天底下的事情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剿灭七宗,说起来容易,上下嘴唇一碰就是,可真要去做,就不知要耗费多长时间,花费多少心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我们这代人就是将道门在名义上重归一统,至于接下来,如何选出一位大掌教,如何收复西北诸宗,使得道门实质上归于一统,那就是你们这代人的事情,我们没有做完的事情,希望你们这代人能够做完。” 李玄都默默点头。 张静修接着说道:“人当然要往长远看,可重要的还是当下,如果当下都过不去,就没有以后,没有以后,看得再远又有什么用?” 李玄都又问道:“可大天师的话已经说出去了,我们总不好什么也不做。” 张静修微笑道:“当然要做些什么,不过要徐徐图之,可以先把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皂阁宗彻底消灭掉,还有藏在帝京中的真传宗和浑天宗,我想李道兄应该很乐意把这两个宗门连根拔起,因为这是太后娘娘可以直接调动的力量,若是没了他们,太后娘娘就只能更依仗老李先生,那么李道兄在帝京的权势和影响便会随之更上一层楼。当然,辽东的秦先生也会乐见其成,谁也不喜欢叛徒。” 李玄都点了点头:“七去其三,还剩下四家,就是西北诸宗的最核心力量,虽然从情理上来说,我们碍于自己内部的重重矛盾,不会继续进攻,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出现这个万一,澹台云很有可能会与地师再度结盟互保。” 张静修道:“到了我们这个位置,只能讲利害,不能讲人情,贫道可以与老李先生讲和,圣君当然也可以和地师讲和。有些时候,是分是和也由不得我们,有利则聚,无利则散。你不要觉得一个‘利’字难听,你说为了天下苍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玄都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张静修道:“朝政是什么?关键在于财政,天大的矛盾,只要有钱,都可以遮掩过去,粉饰太平。可没有钱,癣疥之疾也会变成沉珂重病。涉及到财政的又是什么?徭役、赋税、民生、兵役、以及各种支出。就拿养兵来说,每多养一个兵,就要少一个种田之人,少了一份赋税,多了一份军饷,一来一去之间,便是两倍之数。还有,有些地方遭了灾,颗粒无数,只有架锅煮米的,没有架锅煮道理的,道理能吃吗?能果腹吗?可是赈灾的粮米不是凭空生出来的,要钱,赈灾的钱从哪里出,是地方藩库还是户部国库?亦或是地方豪强大户?赈灾之后要不要免去来年的赋税,如果落下了亏空,又要从何处弥补?钱从哪来?这些哪个不是与‘利’有关。若真如那些书生所言,抛开一个‘利’字去大谈天下苍生,那么所谓的‘天下苍生’就是一个空洞口号,所谓的救民于水火也只是空中楼阁。” 张静修放缓了语气,轻声说道:“争名夺利,并不存在贬义和褒义,‘利’不会凭空掉下来,要自己去争,为了天下苍生其实就是为民争利。有人贪利,有人贪名,其实名也是看不见的利,争名夺利,争的还是一个‘利’字。你争一己私利,要被人唾骂,可要为国争利、为民争利,为众争利,那就是义之所在的好事。所以贫道也好,李道兄也罢,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我们一人,不能从心所欲,更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让谁死就让谁死,这个道理,紫府也应该明白。也正因为如此,贫道才会说,有些时候,是分是和,也由不得我们。所谓快意恩仇,早就与我们无关了。” 李玄都心中明白,张静修这是在说服他,要顾全大局,李玄都心中失望,明白这位忠厚长者虽然比师父更进了一步,但也就止步于此了。正如他所说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和使命,接下来就要看后来人的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青鹤居士 两人走过香水河上的拱桥,往琉璃塔方向走去,不过张静修并没有想要登塔的意思,绕过琉璃塔,继续往塔林走去。 李玄都还在想张静修刚刚的一番话,张静修求的是千秋万代之名,使道门归于一统,后世的史书上,会将他与列位祖师相并列。 张静修轻声道:“我本想尝试度过雷劫,驻世百年,不过现在看来,可能不大,听说金帐的国师成功了,紫府可知道详情?”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国师通过金帐大汗萨满教的权势,献祭活人,以此吸纳无数生灵之力,炼制成了‘长生石’,然后通过‘长生石’渡过雷劫,可就算如此,渡劫之后的国师也虚弱不堪,我甚至没有见识到一劫地仙的风采,国师就被地师和圣君联手诛杀。换而言之,国师之所以能渡过雷劫,是几十年的谋划,用无数人的性命堆出来的。” 张静修轻叹一声,“这个法子……在金帐行得通,在中原却是万万行不通了。按照佛门的因果之说,国师今日身殒之果,正是前日屠戮无辜之因。” 李玄都道:“正是如此,不过地师似乎还有其他谋划,也想要驻世百年。如果地师成功渡过雷劫,待到大天师和师父双双离世,只怕这世间就无人能制衡于他了。” 张静修微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我们两个老家伙走了,还有澹台云和秦清,还有你。” 李玄都一怔,随即摇头失笑道:“大天师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张静修扶须道:“紫府以为贫道说紫府长生有望,仅仅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吗?” 李玄都道:“大天师过奖了,紫府愧不敢当。” 张静修用手指虚点了下李玄都,“紫府此言,却是实实在在的客套话了。” 这个举动有些失礼,却透着亲近,若非亲近之人,万不会如此逾越。 说话间两人已是进了塔林,李玄都看着周围,想要开口相问,却又忍住了。 张静修道:“紫府还有什么想要问的,不妨一并问了,不要憋在心里。” 李玄都没有问张静修为何带他来这座塔林,而是问道:“敢问大天师,我大师兄司徒玄策之死,究竟是何人所为?” 张静修似是早就料到李玄都会有此一问,没有迟疑,直接回答道:“贫道没有目睹当时情况,也没有见上司徒大先生的最后一面,甚至连尸体也没见到,所以贫道只能推测,未必是对。” 李玄都忽然明白为何所有人都让他去问师父李道虚,因为司徒玄策最后见到的人是李道虚,后事也是李道虚亲自料理的。 张静修道:“依照我的推测,应该是儒门中人出手,可究竟是谁,还不能确定。” 李玄都疑问道:“难道有很多儒门中人吗?” 张静修笑道:“这是当然,泱泱儒门,将道门分割成今日这般四分五裂的样子,施行抑强扶弱、分而治之的策略,难道是仅凭一两个人就可以做到的吗?当今儒门,虽然虚弱,但仍旧不可小觑,所缺少的只是一个可以一呼百应的领袖人物,莫道儒门无人。” 李玄都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张静修说道:“老玄榜、太玄榜、少玄榜是由太平宗提出的,我听说紫府最近就要重新修订太玄榜,不过太玄榜只是涵盖了江湖范畴,儒门中人是不属于江湖的,所以他们也不会出现在这些榜单上。” 李玄都道:“大天师见多识广,一定知晓儒门内的详情了。” 张静修摇头道:“说到儒门,贫道也不比你更了解许多。你想对付儒门,贫道也想对付儒门,可儒门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一个不慎,就要步司徒大先生的后尘,不可不慎。” 李玄都默然。如今他已然走到了当年大师兄所走的道路上,前面是一片荆棘,若能走过去,就算遍体鳞伤也认了,只怕走不过去就倒伏于荆棘之中。 张静修继续说道:“据贫道所知,在儒门之中有一群隐士。” “隐士?”李玄都重复一遍。 “对,隐士。不过不是真正的隐士,只是打着隐士的幌子,实际上还是心在俗世之中。”张静修的语气中有些不屑,“正如那些古代名士,被誉为‘贤’,有风骨,真不知这些两脚不沾地、鞋履不沾泥、高冠博带之人,何谈风骨,一味放浪形骸却于天下民生没有丝毫益处,又贤在何处。” 李玄都问道:“这些隐士人数几何?” 张静修道:“大约是七人,当年是七人,不知道现在变了没有。” 李玄都又问道:“如今种种,包括寺外煽动百姓,挑拨苏家子弟与我为难,也是这七人所为?” 张静修摇头道:“这种伎俩,还不至于让他们七人一起出面,就是七人之一,也有些勉强。要知道这七人在儒门中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不逊于祭酒、山主之流,自有弟子门生,正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也许是他们的弟子所为。” 李玄都皱眉道:“可是那名出手之人,虽然不是我的对手,但也有造化境修为,不似儒门中人。” 张静修来到金陵府之后,只是从苏家人的口中得知了苏冠之事,却不知道与李玄都交手之人的底细,此时听李玄都提起,略感惊讶,“竟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这等人物就是在儒门中,也是屈指可数,说不定还是贫道的旧相识。” 李玄都道:“此人年纪不会太大,似乎是个女子,会用‘逆天劫’剑气。” 张静修皱起眉头,沉吟道:“儒门不收女弟子,贫道知道有一个名叫施宗曦的小丫头,可那小丫头也是终日男装,把自己当做男子看待的,还要再加上她父亲的情分,才有了这个特例。既然是女子,会用‘逆天劫’,那就不大可能是儒门弟子,看来有人想要趁着儒道相争的时候,混水摸鱼。” 李玄都点头表示认同,不再纠结此事,转而说道:“方才大天师说隐士共有七人,不知这七人都姓甚名谁?” 张静修道:“这正是贫道带你来此地的缘由所在。”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碑林已经到了尽头,然后李玄都见到一片位于半山腰位置的繁花锦簇之地,不由微微一怔。更让李玄都感到惊讶的是,在草地上还趴着一头极为可怖的老虎,足有寻常老虎的两倍之大。 正在晒太阳打盹的老虎抬了抬眼皮,看了眼两名不速之客,低低吼了一声,似乎不满这两天的客人实在太多了,搅扰了清静。 张静修和李玄都止步,张静修抬手指了指这头老虎,老虎立刻感受到莫大威胁,前爪匍匐,硕大的脑袋深深埋在两爪之间,作恭顺之状。 张静修笑道:“这畜生倒是有点灵性,这里的主人就是七位隐士之一。” 话音方落,不远处的茅屋中走出一名枯瘦老僧,满面悲苦之色,双掌合十,道:“贫僧见过大天师、李宗主。” 李玄都先是还礼,然后问道:“大天师名满天下,大师认得大天师不奇怪,可李某人只是一个后生晚辈,大师如何认得?” 老僧淡淡一笑,“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贫僧于此隐居,但对于外头的事情也不是全然不知,如此年纪却能与大天师并肩而行,唯有清平先生一人了。” 李玄都正色道:“不敢当清平先生之称。” 老僧道:“檀越不必谦逊。” 李玄都问道:“还未请教大师上下?” 老僧道:“贫僧是个逃禅之人,并未正式剃度出家,也未曾列入佛门的门墙之中,所以没有法号,可过去的姓名也的确已经弃之不用,于是许多人见贫僧年长,便尊称一声禅师,又见贫僧与老虎为伴,又在禅师之前加了一个‘虎’字,称贫僧为虎禅师。” 李玄都道:“原来是虎禅师,请恕晚辈孤陋寡闻,未曾听说过禅师的名号,不过听大天师所言,像禅师这这等隐世之人,还有六位,不知禅师能否见告?” 对于李玄都的开门见山,虎禅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张静修一眼,摇头道:“张天师,你此举却是有失仁厚,贫僧已经是一个方外之人,不理俗事,何苦再把贫僧牵扯进来?” 张静修淡笑道:“这话不对,就算贫道不来见你,其他六位也会有人来见你,或者说,已经有人来过了。” 虎禅师脸上的愁苦之色更重,不过却不虚言欺瞒,点头道:“的确是来过了,是青鹤居士。”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无论是虎禅师,还是青鹤居士,都并非本来姓名,也不是表字,而是自号,难不成七位隐士就是放弃了本来姓名,只用自号为名,如今已经出现了虎禅师和青鹤居士,另外五人又都是什么自号? 不过虎禅师却是没有半分想要提及另外五人的意思,继续说道:“青鹤居士还是老性子,想要说服贫僧离开此地,不过贫僧没有答应就是。” 张静修面露沉思之色,“青鹤居士,我在三十年前见过他一面,算算年纪,他也该有八十高龄了。” 虎禅师苦笑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第一百七十四章 惊闻 虎禅师本想请两人到自己的茅屋中说话,可茅屋中实在没有落座之处,于是他拍了拍老虎的脑袋,老虎站起身来,先是弓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然后又甩去身上的草屑,一跃往山下而去。 不多时后,老虎去而复返,口中叼着一个包袱,背上则捆了一块卷起的毡布和一张小桌。老虎是没有手的,自然不能做到这些,只能是山下的僧人做的,这也是虎禅师和大报恩寺僧人的默契。大报恩寺与儒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山下的僧人见到了老虎,便知道山上的虎禅师正在招待客人,那么儒门中的青鹤居士便也知道了。 虎禅师先把老虎背上的毡布取下,展开铺在地上,然后把小桌放在毡布正中位置,最后从老虎的口中拿过包袱,解开之后,竟是一套精致茶具,还有一只葫芦,里面装着清水,一只小盒,里面装的是茶叶。 三人坐在毡布上,虎禅师亲自为两位客人煮茶,手法略有生疏,想来是已经多年不做此事的缘故。虎禅师倒了三杯,将其中两杯推到张静修和李玄都的面前,说道:“茶是去年的明前,算不得什么,水却是今年的雪水,还算不错。” 李玄都捧起那只小巧茶杯,抿了一口,“多谢禅师的一番美意,只是粗鄙武夫,打打杀杀惯了,不通这些文人雅道。” “清平先生太过自谦了。”虎禅师不似佛门僧人那般盘膝而坐,而是左腿盘起,右腿屈膝而立,右手随意搭在膝盖之上,颇有名士风度。有些东西是在骨子里的,不是换一身衣裳,改个说法,就能改变的。 虎禅师说道:“我听闻清平先生博闻强识,不仅精通道门各类经典,而且还涉猎诸家之学,有雄辩之口才,有过人之胆识,说是武夫,倒不如说是文武双全之人,出而为将,当为儒将。” “禅师过誉了。”李玄都摇头道:“世人有一通病,只要是有名气之人,就好似是无所不通,什么也敢说,什么也敢谈,就好比说我以前识得一人,精通书法,是为当世大家,备受世人吹捧,由此他便生出骄纵之心,不好好钻研书法,竟开始妄谈天下大事,连朝廷一年赋税几何都不清楚,就开始指点江山社稷。还有一人,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写的是山山水水,男男女女,也算小有名气,于是便妄自尊大,开口便是古往今来历代帝王如何,闭口便是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殊不知术业有专攻,写书法的就点评书法,写文章的就品评文章,不要对其他不精通的事情贸然去指手划脚,贻笑大方。” 李玄都顿了一下,望向虎禅师,“所以我时常提醒自己,要有自知之明,不要被别人的吹捧所迷惑,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要说道门的经典,上有大天师,下有那么多穷经皓首的真人们,几时轮得到我。要说其他的学识,就拿儒门来说,我真要去科举,不说进士及第,就是举人、秀才也难,不过是略知一二,骗骗阅历尚浅的小孩子罢了。至于禅师说的什么雄辩之才,那更是提也不要提,我不过是有几分诡辩之才,上不得台面。我就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几分修为,这些年来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与人争勇斗狠,一介武夫罢了。” 虎禅师听得认真,听完之后,用手掌轻轻拍打自己的膝盖,笑道:“好一个一介武夫,仅凭这一番话,先生去学宫中做个大祭酒便没有问题,有些人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又把别人看得太低了,这是文人的通病,要不怎么说文人相轻。可偏偏还要在面子上做出互相谦让的态度,何其伪也。” 李玄都说道:“若说真伪,我听闻儒门中包括禅师在内有七位隐士,不知这七位是不问世事的真隐士?还是假借避世来博取清名的假隐士?” 虎禅师脸色不变,似乎全然没有听出李玄都语气中的讥讽意味,平静说道:“清平先生之所以知道这‘七隐士’之说,是从张天师口中听说的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并不否认。 虎禅师道:“可就是张天师,也不全然清楚七人的身份。”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张静修道:“若非张氏一族传承时日极长,并不逊于衍圣公一家,对于世间之事多有记载,贫道也是不知道。当年贫道从大真人府中的典籍中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由此结识了还未出家的虎禅师,并与在世间行走最为频繁的青鹤居士有了一面之缘。” 虎禅师笑问道:“我却是不知道还有这等原因,倒是不知大天师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张静修微微一笑,“比如说武宗皇帝落水之事,比如说世宗皇帝险些为宫女所害之事,贫道览之不胜惊骇,不禁深思,这天下究竟是谁人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是徐家之天下,还是……” 虎禅师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说道:“既然大天师已经有了猜测,那我也可以直言,只是今日之事,出得我口,入得两位之耳,日后若是追究起来,贫僧可是不认的。” 张静修点头道:“这是自然。” 虎禅师道:“这些陈年旧事,若是贫僧没有记错的话,从武宗皇帝到世宗皇帝,再从世宗皇帝到穆宗皇帝,一直到今上,已有一甲子的时间。一甲子,物是人非,大天师换了一位,地上换了三位,可当年有些老人还在,比如说张天师刚才提到的落水之事,这是金蟾叟的手笔,至于宫女,则是赤羊翁的手笔。” 这番话语,放到外面,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与之相比,金帐大汗被国师所害也不算什么了。 张静修道:“可世宗皇帝活了下来。” 虎禅师呷了一口茶水,淡淡道:“这世上所有的阴谋,都不是万无一失的。这种事情就像串珠子,珠子多了,看着精致,可串珠子的线便容易断,线断了,珠子洒落一地,事也就败了。还有世宗皇帝的寝宫火灾之事,本来众宫人都不救火,看着世宗皇帝马上要葬身于火海之中,可谁也没料到皇后赶到了,命令众人将大火扑灭,也是功亏一篑。” 张静修道:“我听说世宗皇帝昏迷不醒的时候,整个太医院中众多家学渊源、数代传承的太医都不施救,最后还是一名没有根基、民间出身的普通太医冒死将世宗皇帝救活。于是世宗皇帝醒来后将太医院的陈敬发充西京净军,郑宏发辽东广宁卫,吴釴附近卫各充军,通、好古、邦治、志、杰、佑、英俱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虎禅师笑道:“所以说我大魏诸位皇帝之中,仅以权术而论,世宗皇帝当排首位,竟然能从那么多罗网中找出一条生路,非常人不能为之。不过世宗皇帝是个知进退的人,他只是发作那些珠子,不会迁怒于串珠子的人,所以世宗皇帝能坐稳皇位,并相安无事多年。” 李玄都插言道:“我本以为金帐国师暗害金帐大汗已经是石破天惊的事情,可今日听了禅师这番言语之后,方知我是坐井观天、少见多怪。” 虎禅师微笑道,“世宗皇帝尊崇道门,并亲自修道练玄二十余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玄都又问道:“武宗皇帝抓兵权,亲自领兵与金帐大军作战,所以他落水了。世宗皇帝大礼议、修道,所以他连遭宫变。请问,穆宗皇帝驾崩于烟波殿中,又是什么原因?” 虎禅师摇头道:“穆宗皇帝驾崩之时,贫僧已经隐居于这大报恩寺中,所以穆宗皇帝因何驾崩,贫僧也不知情。不过当时是张肃卿主政,应该不会是儒门中人出手,倒像是邪道诸宗之中有人主动出手。若是穆宗皇帝不死,西北五宗也不会趁着朝廷中枢内乱而割据自立,儒门中人不会如此不识大体,所以此事,你不应来问贫僧,而要去问一问那位太后娘娘,毕竟穆宗皇帝从重病到驾崩,谢太后一直都陪在他的身边,真要做什么手脚,也是谢太后最为可疑,事实上,如今也是谢太后掌握了朝廷的大权。” 李玄都不得不承认虎禅师此言有理。以当时的形势来看,儒门中人没有出手的理由,获益最大的人往往也是嫌疑最大的人,在整个过程中,包括后来的帝京之变,获益最大的是谢太后和西北五宗,后来地师徐无鬼出现在深宫大内也印证了此事。 李玄都道:“可是从头至尾,儒门中人既没有护卫穆宗皇帝,也没有出手帮张肃卿,而是一直在作壁上观。” 虎禅师道:“很简单,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儒门都很虚弱,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改变局势。张肃卿又得罪了太多的人,使得自己在道门中陷于孤立,没有朋友。当时张肃卿所依仗的是皇权,可皇帝死了,他再寻求外援,就只能放眼于地方豪强。” 李玄都望着虎禅师,“于是他选中了清微宗。” “盛世儒门兴,乱世道门兴。”虎禅师喟叹道:“从明雍末年以来,儒门江河日下,道门虽然四分五裂,但日渐壮大,地方豪强十有七八与道门有着干系,在这种情况下,帝京之变就变成了两大道门阵营相争的局面。” 李玄都道:“可是儒门还有七位隐士。”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七隐士 追根溯源,道门祖上都有过起兵的历史,当年全真道祖师领兵抵抗金帐大军,太平道更不用说了,曾经占据半壁江山,就算看起来最规矩的正一道,当年也曾割据自立,只是最后被招安了而已。 所以虎禅师的这番话不能说错,乱世的时候,道门天然具有优势,盛世则是儒门具有优势。当年大魏国势鼎盛的时候,天下英才尽入儒门彀中。仅仅是一个青鸾卫都督府就能压得江湖抬不起头来,可自从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大魏国势转颓,儒门的老人太多,新人难以出头,没有进身之阶,于是大量人才涌入道门之中,使得道门经过多年蛰伏,虽然仍旧四分五裂,但势力益发庞大,西北五宗已经继承道门老祖宗的传统,割据自立。其他几派道门也是蠢蠢欲动。 听到李玄都的问话,虎禅师回答道:“七位隐士,包括贫僧在内,年纪都已经很大了, 我们是圣人选出来的。” 李玄都一怔,问道:“圣人?是那位心学的圣人?” “正是。”虎禅师点了点头,感慨道:“圣人是明雍初年走的,一甲子的时间匆匆而过,当年那些年轻人也变成了垂垂老朽,可圣人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 李玄都问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七位隐士要藏于幕后,而不是站在台前。” 虎禅师反问道:“尊师李道虚不是也喜欢藏在幕后吗?”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在帝京之变的时候,以及穆宗皇帝驾崩的时候,七位隐士为什么不出面?” 虎禅师说道:“既然隐士,关键就在于一个‘隐’字,如果什么事情都要我们七人出面,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做隐士?三大学宫、四大书院,我们七人分别去做学宫大祭酒和书院山主,难道不好吗?” 李玄都又沉默了片刻,方才问道:“那么七位隐士出面的条件是什么?” 虎禅师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道:“儒门是儒门,朝廷是朝廷,我们七人出面看似与朝廷有关,实则没有关系,只与儒门有关系。” 李玄都愈发疑惑,“朝廷是朝廷,儒门是儒门,可为什么皇帝落水、寝宫火灾会与七位隐士有关?” 虎禅师淡然道:“因为有些皇帝真把自己当做天子了。” 李玄都长长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虎禅师笑问道:“清平先生当真明白了?” 李玄都道:“谁若危害到儒门,谁就是七位隐士的敌人。” 虎禅师呵呵一笑,“也可以这么说,我们七人是儒门的守门人,奉了圣人的命令,看住这个家。不过日久人心变,圣人毕竟已经走了多年,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着儒门如何,就拿贫僧来说,早已不过问儒门之事了。” 虎禅师撇清自己,李玄都却不敢完全相信。他心中明白,虎禅师今天之所以如此痛快,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在他身旁坐着的这位大天师张静修,毕竟是当世间有数的长生地仙,亲自登门拜访,不管怎么说,虎禅师也要给几分薄面。 李玄都想了想,再问道:“方才禅师提到了几个人的名字,分别是:青鹤居士、赤羊翁、金蟾叟,再加上虎禅师,共是四人,还有另外三人,不知应如何称呼?” “既然清平先生开口相问了,那告诉清平先生也无妨。”虎禅师说道:“另外三人,分别是:白鹿先生、紫燕山人、龙老人。” 李玄都轻轻默念了一遍七人的称号,“虎禅师、青鹤居士、赤羊翁、金蟾叟、白鹿先生、紫燕山人、龙老人。”然后李玄都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七人的名称都与动物有关,而且除了虎禅师和龙老人之外,其余五人又都有颜色有关。 李玄都略微平复心境,“还要请教禅师,诸位隐士名号中的虎、青鹤、赤羊、金蟾、白鹿、紫燕、龙,有何种含义?” 虎禅师放下右腿,端正了坐姿,既无名士风度,却也不像佛门高僧,说道:“我们七人的自号并未一直不变,年轻的时候自号某某老人,也着实怪异,当时的贫僧没有出家,更不好称为禅师,那时候的贫僧被人称作‘胡先生’,古月胡。” 李玄都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之中,过了片刻,缓缓说道:“‘胡’字谐音‘虎’字,虎禅师就是胡禅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禅师俗家姓胡?” 虎禅师笑道:“都说清平先生才思敏捷,今日得见,果真不俗,贫僧佩服。” 李玄都继续说道:“以此推论,青鹤对应蓝或者何,因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鹤’字谐音‘何’字;赤羊对应朱或者杨,赤色即是红色,也就是朱色,‘羊’字谐音‘杨’字;白鹿对应白或者鹿,紫燕对应燕,未曾听闻有紫姓之人;金蟾对应金,龙对应龙。” 虎禅师忍不住拍手道:“虽未全中,但也相去不远,最早的时候,我们七人便是被称之为胡先生、蓝先生、朱先生、白先生、严先生、金先生和龙先生。不过年纪大了之后,又各自取新的自号,不外乎就是这个山人,那个老人,亦或是翁、叟、居士。” 李玄都点了点头。 虎禅师看似说了很多,实则不多。就算李玄都知道了七位隐士姓什么,也可不能通过这些姓氏猜测出七人的来历,到现在为止,李玄都仍旧不知道除了虎禅师之外的另外六人是什么相貌,更不用说性情秉性、能力高低,如今又在何处。 虎禅师说道:“自从明雍年间事败之后,我们七人就分散到天下各地,除了三年一次的聚会,再无其他联系,当然,也会有私下的见面,不过只是两三人罢了,天宝六年的时候,我们刚刚见面一次,就是在这座大报恩寺中,我记得白鹿先生还出手帮官府擒住了秦襄。” 李玄都一惊,他当然记得此事。秦襄打算前往辽东,结果被两大总督阻挠,最终在一次鸿门宴上失手被擒,当时的说法是秦襄中了从妙真宗流传出来的“返魂香”,不曾想竟是七位隐士之一的白鹿先生的手笔。至于那时候的李玄都,不能说是无名小卒,却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自然不会入七人的法眼。 李玄都问道:“捉拿秦襄与儒门有什么关系?” 这话刚一出口,李玄都就知道自己多此一问,如今辽东已经成为儒门的心腹大患,儒门怎么会允许秦襄前往辽东。 果不其然,虎禅师回答道:“自是有关系的,不过并不值得我们特意出手,只是遇上了,顺手为之。” 李玄都自嘲道:“幸好那时候的玄都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若是也被七位隐士顺手拿下,就没有今日的清平先生了。” 虎禅师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民间有一句俗语,叫作:‘花钱难买早知道。’如果早知道,那么把地师除去,把大天师除去,把老李先生除去,把澹台云除去,岂不是更好?” 李玄都一怔,只得点头承认道:“禅师所言有理,若是没有大天师,仅凭晚辈一人,也不能在此地与禅师同席而坐。” 虎禅师微微一笑,“清平先生言重了。” 李玄都问道:“禅师说了这么多,难道不怕另外六位隐士怪罪禅师吗?” 虎禅师摇头笑道:“我只是说了七个名字而已,天下之大,就连我也不知道他们六人如今身在何处,就算先生遇到了,仅凭一个名字,也未必认得出他们。退一步来说,就算我不说,先生也会从张天师的口中知道我们七人存在。那么说与不说,有什么差别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承认虎禅师此言有理。而虎禅师的言外之意也很清楚,他言尽于此,其他的事情,他是不会多说半句的。 李玄都没有不识趣地深问下去,只好说道:“多谢禅师答疑解惑。” 虎禅师端起茶杯,将杯中的残茶饮尽,轻声说道:“茶凉了。” 李玄都愣了一下,随即转头望向大天师张静修。 张静修神态平静,缓缓起身,说道:“叨扰禅师,告辞。” 李玄都也随之起身,行了一礼,“告辞。” 此时的虎禅师终于没有了名士做派,像一个真正的僧人,起身双手合十,“恕不远送。” 李玄都和张静修离开了此地,又进入到碑林之中,走出很远之后,李玄都才问道:“大天师,你早就知道这些事情吗?” 张静修语气平静地回答道:“知道一些,比如武宗皇帝落水之事,世宗皇帝遭遇宫变之事。”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没想到那位心学圣人在离世之前还专门留下了七人,当真棘手。” 张静修看了他一眼,“这七人万不可小觑半分,紫府切记。” 李玄都重重点头,又道:“虎禅师说武宗落水是金蟾叟的手笔,世宗遭遇宫变是赤羊翁的手笔,辟帅被擒是白鹿先生顺手为之,最近青鹤居士刚刚来过大报恩寺,那么金陵府中的变故应是因他而起,那么我大师兄司徒玄策被人袭杀,又会是谁的手笔?” 张静修道:“可能出手之人不止一人,也有可能是未被虎禅师提及的龙老人、紫燕山人。”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两小 李玄都和张静修顺着原路返回,这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李玄都在消化刚刚得知的许多事情。儒门七隐士,是心学圣人离世时所选拔的七人,这七人隐去了本来名字,只剩下姓氏,后来干脆连姓氏放弃了,改用自号。这七人不仅身份神秘,而且行踪莫测,但毫无疑问,七人在儒门中拥有极大的权势,否则不可能直接在帝京皇宫中屡屡出手而不伤自身分毫。就拿虎禅师来说,看似是在大报恩寺隐居,可如果说大报恩寺是他的囊中之物,似乎也无不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李玄都现在终于明白张静修和白绣裳想说又不能明说的事情,最后还是由大天师张静修捅破了半张窗户纸,可也仅仅是半张窗户纸,似透未透,有光透进来,却不能一览全貌,想要捅破另外半张窗户纸,李玄都还是要去见师父李道虚才行。 念及于此,李玄都又想起了帮助宋政前往金帐之人,不知是七位隐士中的哪一人,能同时与地师和宋政都有交情,看来此人所谋亦是不小。 刚才与虎禅师对话的时候,李玄都说自己是井底之蛙,倒不是李玄都故意谦虚,而是确有此等感慨。曾经的李玄都以为自己站在了高处,就算不是山巅,也该是半山腰了,可是后来他才发现,自己其实站在山麓位置,就真如井底之蛙一般,所见不过是头顶的一片天。就如帝京之变,李玄都身为当事之人,本以为自己是个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可后来才发现,真正决定此事成败的人早已在深宫之中。李玄都本来疑惑庙堂为何能压制江湖,直到他真正成为了一宗之主后,才发现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儒门,是个何等可怕的庞然大物,哪怕如今的儒门已经虚弱不堪,也不是李玄都一个人可以轻易撼动的。 李玄都成就天人造化境修为之后,才算真正跳出了井口,见识到外面的天地是何等广阔,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是何等艰难。 不过李玄都没有后悔,路是人走出来的,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待到李玄都将思绪理顺了,两人也走出了碑林,张静修终于开口道:“贫道今日之所以带紫府来见虎禅师,就是想让紫府明白一件事,道阻且艰,须得徐徐图之,万不可因为一时冲动而坏了千秋大计。” 李玄都没有一口应下,也没有出言反对,而是说道:“大天师,这七人之间似乎也不是一条心。” 张静修淡淡一笑:“这是自然,七个人便是七条心,不能一概而论,哪些可以为援,哪些为敌,哪些可以拉拢,哪些非要诛杀不可,务必要分得清清楚楚,不能出半分差错。” 李玄都正色道:“多谢大天师教诲。” 离开了塔林之后,来往的僧人渐多,无论这些僧人是佛门中人,还是儒门中人,见到大天师这位道门领袖之后,都纷纷行礼,心悦诚服,这便是多年的声望积累所致,若论名声,在四位长生地仙中,张静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这些僧人虽然也对李玄都行礼,可就是畏大于敬,如果李玄都还是天宝六年的李玄都,只怕已经被他们赶出寺去。打个不慎恰当的比方,僧人们对于张静修的礼敬是“怀德”,而对于李玄都的礼敬就是“畏威”。 李玄都并不以为意,因为让人畏惧可能一天一夜甚至一个时辰就够了,可让人尊敬,却要日积月累的漫长时间。 …… 沈长生作为太平宗内定的未来宗主,也有资格进入到大报恩寺中,不过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进入大殿,只能无所事事地在殿外闲逛。他听说玄女宗的人已经到了,可是没有见到淑宁,让他有些失望。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沈长生只是特例,玄女宗的未来宗主是玉清宁,就算要来,也该说玉清宁来才是。 沈长生轻轻叹了口气,坐在一处台阶上,双手托腮,望着不远处的柳树怔怔出神。不多时后,一个小沙弥快步走来,朝着沈长生行了一礼,轻声问道:“这位施主,可是有什么事要小僧效劳的?” 沈长生回过神来,微微一怔,随即朝小沙弥摆了摆手,从台阶上起身,往别处去了。 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李玄都和沈长生初见时,李玄都是个落魄江湖客,沈长生是个小伙计,可如今李玄都已经是太平宗的宗主,被世人尊称为“清平先生”,俨然是一方江湖巨擘。沈长生当然也变了模样,原本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微黑的皮肤已经恢复本来颜色,被教导了各种规矩礼数之后,再被仔细收拾打扮一翻,俨然是个名门子弟,所以那小沙弥才会如此热络。若是以前的沈长生,说不定就要盘问这小子如何偷跑到大报恩寺中的。 这次大天师与李玄都见面,所谋是大事,并非成亲、升座这等喜事,所以几乎没有江湖晚辈,来人无一不是在江湖上有头有脸之人,此时三三两两分布,也都是低声轻语,脸色凝重,沈长生自然不会凑那个热闹。 沈长生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报恩寺中,在大报恩寺的僧人看来,如此年轻的小公子能来到大报恩寺中,定然身份不俗,自然也不去拦他。 就在李玄都和大天师去拜访虎禅师的时候,沈长生来到一座密林之中,森秀浓郁,人烟罕至。这也不奇怪,大报恩寺占地广阔,不仅有山有河,还有大量草木,越往后寺走,就越是如此。 就在这时,沈长生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气向自己后背袭来,他下意识地用出陆夫人教他的“八部神通”,太平宗善用外物对敌,又精通先天八卦术算,故而衍生有八部神通,对应八卦,分别是: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沈长生此时用的就是巽风部神通中的“巽风诀”,整个人随风而起,如一片落叶飘飘荡荡,忽左忽右,让人难以捉摸。此法虽然不是天人境大宗师的御风而行,只能短暂御风,却也比普通轻身功法高明许多。 在他身后之人轻轻“咦”了一声,显然没有料到沈长生反应如此机敏,不由起了几分争胜之心,又是一指点向沈长生的后腰,用意不在伤人,而是制人。手指还未及身,散发出的森森寒气已经让沈长生打了个激灵,他忍不住叫道:“是‘寒冰指’!”当日石无月就是以这一招偷袭钟梧,使得钟梧半个身子凝结成冰,不得不退去。 沈长生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足下生风,闷头向前跑去,前方隐隐传来流水之声,沈长生知道那是大名鼎鼎的香水河,过了这条河,就是外人不能踏足的后寺了。 便在这时,沈长生忽听一个女子在他身后喊道:“喂,你要去哪?” 这个嗓音让沈长生仿佛被正一宗的“掌心雷”拍了一下,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只见他身后站着一名梳着垂挂髻的少女,肌肤如雪,明眸皓齿,年未及笄,容貌已是极美,着一身白绢绣金长裙,腰间系着嵌玉长缎,挽了一个蝴蝶结后,长出的一段随意垂落下来,脚上一双圆头绣鞋,鞋尖翘头上绘着淡白梅花,淡雅又不失贵气。 少女背负着双手站在不远处,吸引了沈长生的所有视线,再也看不到其他。 沈长生不觉面红心跳,支吾道:“淑、淑宁,刚才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少女嘴角微微翘起,似笑似嗔,“怎么,我就不能在这儿?瞧你刚才的样子,倒像是遇到了鬼,你是不是觉得我比鬼还要吓人?” “怎么会!”沈长生急忙说道:“我、我不知道是你。” 周淑宁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笑着说道:“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一段时间没见,你倒是大变模样,变成了沈公子,可是说话怎么结巴了呢?” “我只是太激动了。”沈长生略微平复了下心情,不再结巴,可目光却低了下去,盯着自己的鞋翘,不敢与少女对视。 “瞧你的傻样。”周淑宁轻嗔了一声,“你是跟哥哥来的吧?他人呢?” 沈长生老实回答道:“宗主他正与大天师议事呢,我可没资格旁听。” 周淑宁点了点头,“也是,哥哥是做大事的人,现在就连大天师也要对哥哥客气几分呢。” 沈长生抬起头偷偷望着周淑宁的侧颜,小心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周淑宁道:“我自从跟着师姐来金陵府见了苏姐姐和秦姐姐之后,就一直留在金陵府,师姐她一个人回潇州了。” 沈长生隐隐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点了点头,说道:“前几天的时候,宗主和秦姐姐还专门去看望了颜真人。” 周淑宁“哦”了一声,有些怏怏不乐。 沈长生赶忙问道:“怎么了?” 周淑宁叹了口气,“只是觉得哥哥变了许多,比师父还要威严,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让人亲近。” 沈长生深有同感地点头道:“确实如此,宗主越来越严厉了。” 周淑宁瞪了他一眼,“好啊,你竟敢说哥哥的坏话。” 沈长生惊愕道:“你不是也……” “你什么你?”周淑宁露出在李玄都面前从不曾显露过的刁蛮神色,“我能说,你不行。”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两女 周淑宁见沈长生愣住的傻样,不由破颜笑道:“看你的样子,呆头呆脑的,什么时候才能像哥哥那样?” 沈长生见她眼波流动,心跳更快,惭愧道:“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周淑宁哼了一声,“你要努力,不能像以前那么懒散,你要起得比哥哥还早,睡得比哥哥还晚,才有那么一点点可能赶上哥哥。” 沈长生顿时苦了脸,可听她不容置疑的语气,又不敢反驳,只能无可奈何地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有个嗓音从两人头顶传来,“不知两位口中的‘哥哥’是谁?难不成是那位‘清平先生’?” 听这嗓音,应该是一个女子。 两人俱是一惊,沈长生左手扣住一颗“凤眼子”,右手握成拳头,指缝间夹住三根“锁神锥”。周淑宁则是手中出现一把纸伞,正是玉清宁的“太九伞”。 沈长生转眼四顾,不见半个人影,喝道:“是谁?” 却听那女子又说道:“听你们的语气,应该与那位清平先生颇为熟络了,若是把你们二人抓走,那位清平先生会不会来救你们?” 听到这里,周淑宁和沈长生哪里还不明白,来者不善,只是两人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在大报恩寺中动手,要知道今天的大报恩寺不仅是高手云集,还是在大天师的眼皮子底下。 沈长生喝道:“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女子笑了一声,“我是个女子,可不是什么好汉。” 声音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始终游移不定。 沈长生不由一窒,好在还有一个周淑宁,接着说道:“男子也好,女子也罢,想来阁下也是前辈高人,对付我们两个晚辈,也要藏头露尾吗?” “小丫头说得倒是有点道理。”话音落下,一个女子凭空出现在两人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其实她一直就站在这里,只是她与此处天地相合,让沈长生和周淑宁对她视而不见。其实不必说沈长生和周淑宁,就算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若是没有提前防备,也很难察觉。 女子的容貌很美,天下间的美人各有千秋,就像世间的花儿,梅兰竹菊,各有各的形貌,各有各的颜色,只是有各花入各眼,有的花儿如牡丹,举世皆知,无人不爱,有些花儿却籍籍无名,少有人知。女子虽然陌生,但仅以容貌而论,不逊于沈长生和周淑宁曾经见过的苏云媗、宫官、玉清宁、秦素等人。 女子身着一袭玄色长裙,衬得她面白如雪、青丝如墨,极是惊艳。女子似笑非笑,幽深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沈长生和周淑宁立时感受到一震刺骨寒意。 周淑宁强壮胆气,高声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女子淡笑道:“我复姓上官,单名一个‘莞’字。” 沈长生轻声道:“我听说过她,是阴阳宗的九明官,还是地师的亲传弟子。” 上官莞笑了一声,“你倒是知道的不少,既然我通报了姓名,你们两个人是不是也该报上自己的名号?” 周淑宁冷冷道:“我姓周,双名淑宁,玄女宗弟子。” 沈长生紧接着说道:“我姓沈,我叫沈长生。” 上官莞看了沈长生一眼,“你姓沈,与沈无忧是什么关系?难不成你是他的儿子?你爹可是在我们的手上,我带你去见你爹好不好?” 沈长生是沈无忧和陆夫人收养的孤儿,因为沈大先生和陆夫人膝下无子的缘故,一直把沈长生当作儿子看待,否则陆夫人也不会要求李玄都日后把宗主之位传给沈长生。对于沈长生来说,从记事起就开始跟着掌柜和老板娘生活,三人就是一家三口。家里的日子苦些,也没什么不好的。至于后来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场荒诞的梦,他一直都知道掌柜和老板娘身怀不俗修为,可忽然有一天,老板娘告诉他你是太平宗之人,就是那个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二的豪富宗门,然后就是掌柜一次出门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至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若是有得选,他宁可回到以前开客栈的日子。 听到上官莞这番话,沈长生怒火中烧,忍不住怒喝道:“你们阴阳宗的人都该死!”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凤眼子”也朝上官莞激射过去。 “凤眼子”以烈火秘药制成,再以修为催动,威力惊人。属于“八部神通”中的离火部神通,遇水仍旧可燃,若是修炼至极致,足可以焚山煮海。以沈长生此时的修为,“凤眼子”炸开之后,须臾之间就会化作一片火海,大雨不能熄灭,反而会火上浇油,让火势更大。 可上官莞只是一伸手,便将这枚“凤眼子”抓在手中,不见半分火气。可若仔细看去,这颗“凤眼子”其实已经炸裂开来,整个外壳出现了无数裂痕,甚至可以透过裂痕看到内中的火红之色,此时被人以磅礴修为直接禁锢在将爆未爆的这一瞬间,玄妙非常。 沈长生和周淑宁见此情景,都是惊骇难言,破去“凤眼子”的火焰不难,不让沈长生的“凤眼子”出手也不算难,可做到这种地步,就十分骇人了。绝不是归真境可以做到的,非要是天人境的修为不可。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今日怕是难以幸免了。不过周淑宁也不肯就此束手待擒,想了想又道:“不知上官姐姐与哥哥有什么仇怨?” 上官莞淡笑道:“与你无关。” 周淑宁笑了一声,“总不会是上官姐姐对哥哥有意,可哥哥只喜欢秦姐姐一个人,所以上官姐姐就因爱生恨。” 虽然明知道周淑宁是在故意以言语激她,但上官莞脸上的笑意还是渐渐敛去,冷哼一声,“天底下的女子也不是都要围着男人转,说到女子,虽然家师和圣君意见不合,但我最佩服的还是圣君,女子就该如此,管你是什么‘魔刀’宋政,都一脚踢开,没有男人,女子也能成事,女子就该与男子分庭抗礼。” 沈长生惊讶道:“圣君……是、是个女人?” 周淑宁横了他一眼,沈长生立刻闭口不言。 其实玄女宗也是类似理念,周淑宁对于这番话还是颇为认可的,不过此时两人立场不同,她却不能附和,讥讽道:“好一个分庭抗礼,你怎么不去找哥哥,反而对我们两个晚辈出手?还不是害怕哥哥,不是哥哥的对手。” 上官莞冷笑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小丫头你是想拖延时间吧?等着旁人发现不对再来救你们,可此时你的哥哥和大天师正在虎禅师那里做客,白绣裳和萧时雨这会儿也被引走,不在大报恩寺中,不会有人来救你们的。” 周淑宁心中一惊,不过还是强自镇定,“你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就是为了抓我们两个吗?” 上官莞道:“当然不是,抓你们不过是顺手为之。李玄都这等铁石心肠之人,想要挟他,你们的分量可不够,怎么也得秦大小姐才行。甚至秦大小姐也不够分量,还得再加几个才行,偏偏他这个人无父无母,还在意的几个人,不外乎就是李道虚和张海石,想要抓住他们,还不如直接杀了李玄都简单。” 周淑宁语气坚定地说道:“你们肯定杀不掉哥哥。” 上官莞也不否认,“正因为杀不掉,所以才要来抓你们,能让他投鼠忌器也是好的。” 一直没机会说话的沈长生忽然道:“你们引走了白宗主,是想对秦姐姐出手对不对?平日里秦姐姐都与宗主形影不离,现在的大报恩寺中高手云集,看似没有机会,反而会让所有人都放松警惕,实则是最好的机会。” 上官莞看了沈长生一眼,讶异道:“看起来是个傻小子,原来不傻。” 上官莞又看了眼远处的香水河,问道:“你们听过忘川河的故事吗?” 沈长生回答道:“人死之后要过鬼门关,经黄泉路,在黄泉路和冥府之间,由忘川河划之为分界。忘川河水呈血黄色,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忘川河上有奈何桥,奈何桥边坐着一个老婆婆,她叫孟婆,要过忘川河,必过奈何桥,就要喝孟婆汤以忘记前世的事情,不喝孟婆汤,就过不得奈何桥,也就不得投生转世。” 上官莞笑了,“这条香水河其实就是忘川河,那河上之桥就是奈何桥,世人以为此河是前寺和后寺的界限,殊不知此河是两个世界的分界,上了此桥,过了此河,就是两个世界,这边发生了什么,那边半点也不会知道。” 两小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密林尽头的那条河,清澈的河水仿佛变成了一条血河,沈长生对周淑宁小声说道:“她说的应该是洞天。” 便在这时,另一个女子说道:“原来如此,多谢上官姑娘解惑。” “鱼儿上钩了。”上官莞并不惊讶,脸上反而露出笑容,“我之所以与这两个小家伙说这么多,就是为了钓起你这尾大鱼。” 周淑宁和沈长生看到出现在自己身前的女子,惊喜道:“秦姐姐!” 来人正是秦素,她背对着沈长生和周淑宁,所以两小看不见她脸上的凝重,她抬了抬手,示意两小后退,而她的另外一只手,则按住了腰间悬挂的“欺方罔道”。 上官莞轻笑道:“秦大小姐,如今江湖中有一个说法,年轻一辈的男子当以李玄都居首,年轻一辈的女子中则由你夺魁。对于这个说法,我不大认可,所以想要向秦大小姐讨教一下。” 秦素道:“上官姑娘是地师的高足,自从赵纯孝死后,你便是地师唯一的弟子,岂会在乎江湖上好事之徒的评价。” “好,不用这个说法。”上官莞笑吟吟地望着秦素,“家师曾想把我许配给李玄都,可李玄都拒绝了,听闻李玄都已经与秦大小姐定亲,显然在李玄都的眼中,我是不如秦大小姐的,我心中不服,想要与秦大小姐比上一场,这个说法怎么样?” 第一百七十八章 是你 秦素的神情稍显紧张。 沈长生和周淑宁只能推测出上官莞的境界修为大约在天人境,可天人境又分为三重境界,一重一层楼,其中天人造化境与天人逍遥境的差距极大,不可一概而论。 秦素已经跻身天人境界,所以她第一时间就判断出上官莞的境界远在她之上,最少也是天人无量境,甚至更高。 她不明白上官莞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为大增,但有李玄都的前例,也并非不可能之事,更何况上官莞的师父是地师,真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手段,也不让人感到意外。 上官莞的视线落在秦素的右手上,此时秦素已经用右手按住了“欺方罔道”,这是秦清的佩刀,不过在秦清马上就要跻身长生境之后,秦清便将这个老伙计送给了自己的女儿。 这是一把好刀,尤其以锋锐见长,更在李玄都的“人间世”之上,只是在变化和种种玄妙上有所不及。换而言之,只要此刀在手,不必花费太多的气机,就能轻易破开敌手的护体气机,伤其体魄,死于此刀之下的唐秦、韩邀月等人都印证了这一点。 对付这类兵刃,其实和普通江湖人交手一样,手中有相称的兵器总比徒手要占些优势。有些高人能徒手胜过旁人手中兵刃,一则是因为境界更高,二则是因为对手的兵刃并不相称,凡铁怎能抵挡先天境高手的拳掌?可换成灵物品相的刀剑,先天境高手就不能仅凭拳掌硬接了。所以无论是多高的境界修为,都不能完全离开外物,哪怕是长生境,还是需要仙物为助力。 可从始至终,上官莞都是空着出手,根本没有想要用兵刃的意思,似乎她已经成竹在胸,哪怕是不用兵刃,也能胜过手中有“欺方罔道”的秦素。 秦素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心中一动,恍然道:“那日在胭脂铺中出手之人,是你。” 上官莞笑道:“难为秦大小姐想明白了这一点,不错,那日在胭脂铺中出手之人正是我,若不是李玄都挡在你的前头,你现在只怕已经魂归九天。今日没了李玄都,你还能否逃过我掌中剑气?” 秦素缓缓拔出“欺方罔道”。 李玄都在武学大成之后,已经渐渐有了不滞于物的境界,对于“人间世”的依赖越来越小,许多时候干脆就是徒手对敌。可秦素不一样,她现在还十分依赖手中兵器,对于她来说,有刀无刀是两种境界,若是有刀,就算对上不出全力的李玄都,也能有来有回,可若是无刀,她就是寻常的天人逍遥境修为。 上次在胭脂铺前,秦素与上官莞有过一次短暂交手,当时上官莞被李玄都扭断了手腕,以单手对上秦素的双掌,结果是上官莞借力退走,秦素倒退三步,看似不分胜负,实则是秦素输了一筹,而且这还是上官莞迫于李玄都在侧而没有出全力的结果。 此时上官莞显然不打算像上次那样留手,秦素所能依仗的就是手中兵刃。 沉默了片刻之后,不知是谁先出了手,沈长生和周淑宁只见寒光一闪,然后秦素和上官莞就变换了位置。原本秦素是背对两小,面朝上官莞,挡在了上官莞和两小之间。现在秦素和上官莞仍旧是相对而立,可变成了侧对着两小,周淑宁和沈长生可以清晰看到两女的侧颜。此时秦素的神情满是凝重,而上官莞的嘴角则噙着淡淡笑意,两小虽然不能从交手的过程和结果上来判别谁强谁弱,但从神情上可以看出,秦姐姐明显没有占到便宜。 上官莞没有急着继续出手,而是仔细打量着秦素的神态,就像猫戏老鼠一般。 秦素也发现了这一点,虽然她以前与上官莞没有深交,但在她的印象中,上官莞是个心思缜密之人,行事谨慎,不会说这么多废话,更不会自负到狂傲的地步。以前的上官莞只会藏在暗处偷袭秦素,而不是现在这般光明正大地徒手与秦素过招,看来正应了那句话,有得就有失,上官莞在短时间内修为大增,可也失去了一些东西,导致性情大变,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便给了秦素可乘之机。要知道如今的秦素不仅不弱于天人逍遥境的李玄都,甚至犹有胜之,因为李玄都给了秦素太多东西,当初的李玄都只有两门大成之法,分别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太阴十三剑”,而且两门大成之法都是旁门左道之法,就已经让江湖中人惊为天人。可如今的秦素,仅仅是大成之法就有五门之多,分别是“太上忘情经”、“天问九式”、“南斗二十八剑诀”、“逍遥六虚劫”、“太平青领经”,除了四门旁门左道之法以外,“太平青领经”更是玄门正道之法,至于上成之法,那就更多了,“天遁心法”、“百花绣拳”、“万花灵月功”、“宿命通”、“鸳鸯刀法”、“素女经”、“玄阴真经”、“大衍灵刀”、“吞月大法”,当初的李玄都如何能比,甚至可以说,除了修为大成的李玄都和地师之外,再没有一人能如秦素这般所学广博。 秦素之所以能所学如此广博,也是机缘巧合,一是因为她本就是天资聪颖,资质绝佳,更甚李玄都,只是以前的她太过散漫,分心太多,故而不显。二是因为她得了佛门六神通中的“宿命通”,悟性大增,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只是等闲。三是因为秦素又从李玄都手中学了完整的“太平青领经”,是天底下唯二修成此法之人,得以化用万法,兼容并蓄,可以模仿其他功法,也可以融汇其他功法,这让秦素修炼众多功法而没有冲突。 秦素之所以平日里声名不显,仍旧是江湖人眼中那个依仗父亲的“秦大小姐”,除了因为初入天人境的缘故之外,也是因为李玄都太过耀眼,跟在李玄都身旁的秦素难免被遮挡住本身的光芒,就像当年的宋政和澹台云,宋政太过耀眼,澹台云就隐藏在宋政的阴影里,可一旦宋政倒下了,在他背后的澹台云就开始展露峥嵘。秦素也是同样的道理,待到秦素成就天人造化境,李玄都若是不能跻身长生境,未必能稳胜于她。 当初李玄都对上不出全力的白绣裳,仍旧有一战之力,那么此时的秦素对上自负的上官莞,也未必不能与之一战。 片刻的对视和沉默之后,上官莞率先出手,手中出现璀璨光华,仿佛掌托“明月”,继而一轮明月从沧海中升起。 秦素认得这一招,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太阴十三剑”之所以名中有“太阴”二字,就是因为这套剑诀在根本上还是偏向极阴一脉,何谓“太阴”?就是月亮,日为太阳,月为太阴,故而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对应一个“剑”字,“碧海潮月明”对应“太阴”二字。 当初唐秦以香火愿力化作金甲法身,显化光明,至阳至刚。遇到了这至阴至柔一剑,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失去种种玄妙作用,就连“逆天劫”都难以摧破的金甲,在这有形无质的“太阴剑气”之下,也受损严重。 秦素不敢从正面硬接几乎是无物不蚀的“太阴剑气”,以“南斗二十八剑诀”中的“星转斗移”瞬间挪移到上官莞的背后,手中“欺方罔道”刺向她的后心。 上官莞却是一个后仰,整个身体成拱桥状,不过与寻常女子不同,她并不以双手撑地,反而是将手中的月光化作一柄长剑,刺向秦素。 秦素不得已只能用手中“欺方罔道”与上官莞硬拼一记,双脚离开地面,身形向后倒掠而去,势如流星,连续撞断三棵大树之后才去势稍缓,撞到第四棵大树时,秦素忽地伸出未曾握刀的左手,以“吞月大法”吸附住树干,身如纸鸢,飘飘然旋了一周,秦素的手掌所过之处,树干如遭钢锯,木屑纷飞,最终“咔嚓”一声,大树居中折断,树叶纷落。 如此一来,秦素彻底化解了上官莞这一剑上的劲力,大袖鼓荡,仿佛双翼,以更快的速度掠向上官莞,与此同时,狂风陡起,千百树叶被风一鼓,竟如千百飞剑,随着秦素悉数激射向上官莞,锋利如刀,刀气纵横。 上官莞已经转过身形,手掌上笼罩着淡淡月芒,双臂连舞,将这些蕴含刀气的树叶全部挥散,同时一掌朝秦素手中长刃抓去,锋锐难当的“欺方罔道”破开上官莞手掌上笼罩的月芒,使得掌心绽放血花,可还未等“欺方罔道”将手掌彻底切断,血肉、骨骼、筋络、经脉、皮肤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如初,如此循环往复数次,秦素仍旧没能伤到上官莞的手掌。 上官莞轻笑一声,另外一只手掌姗姗来迟,推向秦素的小腹,秦素的左手也翻掌一挡,二人掌力相交,上官莞境界修为远胜秦素,立时占据上风,秦素闷哼一声,双脚深深陷入泥土。上官莞的双眼中又有血光掠过,两只血眸死死盯住秦素的眼睛,摄魂夺魄的目光让秦素整个人彻底僵住。 此乃“众生入我眼”。 第一百七十九章 忘情 秦素此刻只觉得入眼所及,不见天,不见地,只有茫茫血色,在血色深处,有一双眸子如两点鬼火飘忽不定,正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她。 隐隐约约之间,秦素可以看到无尽血色之中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正站在那里,似人又不似人。紧接着这个影子开始向秦素涌来, 转眼间,那影子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没有止境,很快地充斥了秦素的整个视野,秦素感觉就像自己站在城墙下,入眼只能看到城墙,而无法一览城池全貌。那一双眼眸已经有月亮那么大,悬在半空之中。 被这么一双眼睛俯视着,秦素顿觉神魂不安,背后生出寒意,然后就觉得浑身的气血仿佛要凝结成冰,精神也渐渐变得恍惚起来,动弹不得。 不过这一刻,秦素心中仍旧有几分清明,知道自己这是中了摄魂幻术,若是不想法应对,要么是被上官莞一掌打死,要么就是被上官莞带走,像沈大先生那样沦为阶下囚。 对于秦素而言,死不怕,就怕被人百般羞辱,那才是真正生不如死,于是她一横心,开始运转秦清一直不让她贸然使用的“太上忘情经”,因为秦素的“太平青领经”还未修至大成的缘故,不能圆满化去“太上忘情经”,所以这次秦素并非以“太平青领经”模仿,而是直接运用了“太上忘情经”本身。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气。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言不语,众生听令,身不动,天地俯首。太上忘情,自是开辟造化之情。 秦素闭上双眼,不见茫茫血色,不见那双诡异眼眸。 现世之中,上官莞用出“众生入我眼”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秦素闭上双眼也是极快,还不等上官莞后续动作,就见秦素抬手轻轻一挥,仿佛要将眼前的烟雾挥散,又仿佛要将桌上的杂物全部扫落。 “太上忘情经”毕竟是大成之法,立时破去了“众生入我眼”,同时也使得秦素进入到一种玄而又玄的状态之中,面对秦素看似随意的挥手,上官莞同样探出一手,两只秀美素手相撞,顿时产生剧烈的气机波动,在两人之间荡漾出两层涟漪。 秦素双脚深陷地面,直接踩踏出一个碗状的大坑,所有的泥土都被气机震成了齑粉,随着气机涟漪飘散不见,坑壁极为光滑,甚至可见层层如年轮的纹路。 上官莞身形没动,可是掌中隐隐有风雷之声,显然不是她表面上看起来这般轻描淡写。 江湖上有个“三三之数”的说法,大概意思就是在不考虑其他特殊的情况下,三个同境界之人联手才能抗衡一个更高一境的人,换而言之,就是三个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联手才能与一位长生境高手争锋,不过大多都是勉强抵挡,胜算不大,如果长生境高手有仙物或是特殊功法,胜算还要再降。 由此推之,不考虑李玄都或藏老人这种异类,三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才能抗衡一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三名天人逍遥境的高手才能抗衡一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想要抵挡一位长生地仙,少说也要三十位天人逍遥境的高手结成阵势,九位天人逍遥境高手才能抵挡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 不过秦素的天人逍遥境并非寻常人可比,就是沈元重这等天人无量境高手也未必是她的对手,上官莞小觑秦素,一味托大,直到此刻才发现秦素实在是一个异类中的异类,就算是当年的李玄都也没有这般棘手才是。 秦素从坑中跃出,一刀指向上官莞。 上官莞发现秦素的神情已经不见方才的紧张,也不见丝毫凝重,一片平静,眼神中只有漠然,仿佛这一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上官莞,只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上官莞被秦素看得恼怒,直接凝气成剑,迎上秦素的长刀。 刀剑相交,上官莞不再留手,每一剑都势大力沉,甚至用上了“大宝瓶印”的运力法门,震得秦素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欺方罔道”,看上去形势岌岌可危,可秦素的神情丝毫不变,都说五岳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不过如此了。 转眼之间,两女交手二十余招,却不伤及周围树木分毫,甚至除了秦素最开始踩踏出的大坑和撞断的几棵大树之外,周围的一切再无一丝一毫的损伤,显示出两女极高的造诣。 上官莞忽然开口道:“原来是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你竟然用了‘太上忘情经’。” 秦素不为所动,对于上官莞的话语充耳不闻,只是专注运刀。 上官莞也知道此时再做口舌之争也是无用,人有七情,按儒门的说法是喜、怒、哀、惧、爱、恶、欲,按佛门的说法则是喜、怒、忧、惧、爱、憎、欲,而医家的七情是喜、怒、忧、思、悲、恐、惊。无论是哪种说法,“太上忘情经”就是要将这七情统统忘却,秦素用了“太上忘情经”,自然也没了恐、惊、怒、哀、悲等情绪,任凭何等险境,都不能让她心生涟漪,更不会有丝毫迟疑,应变之快,应变之准,只怕李玄都这个多次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的人都略有不及,所以此时的秦素反而能将自身实力发挥出十成十。 上官莞有些后悔自己托大,此时秦素全力出手之后,她想要取胜不难,可想要活捉秦素却是有些难办了。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她干脆是用出“剑心太玄意”,开始与秦素的“天问九式”互相拆解。 沈长生和周淑宁望去,已经看不到两人的身影,只看到一白一黑两团模糊光影在互相纠缠、翻滚、闪烁。 两小对视一眼,神情复杂,震惊有之,后悔有之,同时也都在问对方怎么办。 沈长生一咬牙,说道:“淑宁,我们渡过香水河,去找宗主,只有宗主和大天师才能救秦姐姐。” 周淑宁重重点了点头,两人刚打算转身,却忽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然后就听上官莞的声音传来:“两个小鬼想要去哪?给我老实待着。” 反观秦素,此时还在疯狂出刀,可是收效甚微,看得出来,上官莞只是占了境界修为的便宜,在许多招数上还有些凝滞和不协调,可是一力降十会,她只凭境界修为就能破去秦素的大多数出刀,就算秦素偶有得手,也不过是皮肉外伤,转瞬就能愈合。 上官莞控住周淑宁和沈长生之后,大概是被秦素耗尽了耐心,气势暴涨,不再有留手之意。一瞬之间,秦素辗转腾挪的空间已经被上官莞压缩到了极点。若是没有其他变数,秦素就算不死,也要重伤。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骤然生出变数,秦素一直空着的左手中突然出现一刀。 这一刀完全出乎上官莞的意料之外,因为她很清楚,“天问九式”中根本没有双刀之法,秦素也不大可能专门练了一套双刀之法。 可世上之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天问九式”中没有双刀之法,可是“南斗二十八剑诀”中却是有一套双剑之法,这是当年李玄都同时持有“白骨流光”和“人间世”时所创,如今也被他放融入到了“南斗二十八剑诀”之中。秦素只是刚刚涉猎了部分“南斗二十八剑诀”,那些的高深的内容,自然没有学会,可双剑之法还算简单,已经被她学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刀来得极快,虽然上官莞已经极力躲避,还是被削下一缕青丝,她失声道:“‘大宗师’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原来秦素在离开辽东的时候,胡良专门见了她一面,胡良料得秦素和李玄都此去中原不会太平,不知多少艰难险阻,而他在辽东,少有需要动手的时候,便把佩刀“大宗师”送给了秦素,让她以作防身之用,若是“欺方罔道”不慎脱手,也有个替换。秦素婉拒不得,只能收下,平时不曾示人,一直收在须弥宝物之中,今日突然用出,上官莞也是始料不及,无论怎么说,“大宗师”都是刀剑评上有名的兵刃,落入澹台云手中之后,又被澹台云抹去了宋政留下的所有禁制,威力之大,不可小觑。 若是平日里的秦素,虽然身怀众多功法,但是经验浅薄,未必能在短时间内做出如此多的应变,可现在的秦素摒弃了七情六欲,心如止水,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太上忘情经”的玄妙之处就在于此,以忘情使人心近乎天心,人算自然也变成天算,这又与“宿命通”冥冥相合,使得秦素何止是一心二用,都说七窍玲珑心,此时秦素一心分作七用也不是什么难事,无论什么功法,只要是自身所学,此时都能信手拈来。 秦素一刀逼退了上官莞之后,右手“欺方罔道”,左手“大宗师”,双刀合璧,直接用出“鸳鸯刀法”,李玄都最初的设想是两人合用这套合击之法,天下间少有抗手,可一直没有机会,此时秦素一人同使双刀,威力尤强。毕竟二人不论如何心有灵犀,总不及一个人内心的意念如电,她此刻的气机虽不及二人联手,出手却比之两人联手要快上数倍。 那日李玄都和秦素演武,李玄都固然是刻意留手,可秦素也没有真正被逼到生死相搏的境地之中。今日秦素才算是用上了生平所学。 秦素出刀之快,便是上官莞也没有防住,双腕上被各自刺了一刀,伤口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经脉尽断。这两刀,秦素甚至没有如何刻意催动气机,仅仅是凭借两柄兵刃之利就破开了上官莞的护体气机,这便是兵器的优势所在了。 第一百八十章 心魔去处 上官莞勃然大怒,运转玄功,手腕上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同时身形一掠,朝秦素攻去。 可秦素却不与她硬拼,用出“星转斗移”拉开距离,同时将手中的“大宗师”朝着上官莞丢掷出去,这一刀虽然是离手刀,但被秦素灌注了气机,再加上其本身就锋锐难当,威力也着实不可小觑。 此时上官莞徒手的劣势便显现出来,她刚才已经用自己的双腕验证了两把神兵利器的锋芒,此时自然不敢再贸然硬接,只见上官莞振臂出袖,露出两条雪白小臂,她的手臂上萦绕着丝丝缕缕的剑气,纵横交织,仿佛为上官莞添加了一对护臂。 上官莞抬起右臂挡下这一刀,金石声大振,如刀剑相交。激荡出剧烈的气机波动,在两人之间荡漾出层层涟漪。 “大宗师”几乎是以原本的轨迹倒飞而回,秦素伸手接住“大宗师”的同时,又将手中的“欺方罔道”以同样的手法丢掷出去。 上官莞再以左臂挡下这一刀,可“欺方罔道”刚刚倒飞而回,“大宗师”又飞掠而至。上官莞不得已之下,再用右臂抵挡。 如此一来,就见双刀在两名女子之间来了又去,循环往复,倒像是两人心有默契,正在耍弄戏法一般。可其中的凶险只有两名女子知晓,只见双刀来回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刀上携带的流光几乎连成了一线。两人越打越急,可秦素的心中却是没有半点杂念,灵台澄澈,心如止水,没想到这场激战是胜是败,谁生谁死。反而是上官莞被秦素逼住,虽然没有危险,手臂上的剑气没有丝毫消减,但心中恼怒愈甚,越来越心浮气躁,两人仅论心境,已是高下立判。 上官莞忽然娇喝一声,双臂一振,凭借自己高出秦素不止一筹的气机,将双刀全部震飞,继而抬腿一扫,用出“风卷残云扫”,裹挟出汹涌狂风,扫向秦素的太阳穴。 秦素不惊不慌,以气机驾驭被震飞的双刀,使其似是乳燕归林,一个回旋之后,又朝秦素飞掠而来。同时秦素将左拳竖立于自己的脸颊之侧,挡下这记“风卷残云扫”,使得上官莞的这一腿不能尽全功,可她的这条手臂却也直接碎裂,不过秦素恍若未觉,顺势以右拳砸在上官莞的脚腕上。 两名女子各自分开,秦素的左手软软下垂,右手接住回掠的“大宗师”和“欺方罔道”,一手握双刀。 上官莞看似无恙,可被秦素击伤的那只脚却是虚抬着,只有脚尖点地。 秦素轻轻呼吸吐纳,生出一条纯粹以气机构成的手臂,同时右手把“大宗师”丢给这条虚幻手臂。 上官莞脚上的伤势却是迅速愈合,从脚尖点地变为半个脚掌着地,最后脚跟也落了下来,完好如初。上官莞看到秦素以气机化成手臂的手段之后,嗤笑一声,双脚重重踩踏地面,双手在胸前合十,在她身后隐隐有白色光晕生出,光华流转,身周有雾气聚散,就像海上生明月,照彻天地。 下一刻,上官莞近到秦素身前丈余距离,不动如山,她身后则是光芒大盛,给人感觉似是一扇圆形屏风,又似是孔雀开屏,待到雾气光华散去,既不是屏风,也不是孔雀开屏,而是数十条虚幻手臂,这些手臂各自施展绝学,有“玉鼎掌”、“金殇拳”、“寒冰指”、“万华神剑掌”、“九阴鬼手”、“指玄九式”、“大光明狮子爪”、“阴阳纵横手”等各宗绝学,又夹杂着“阴阳两极生”、“风雷云气生”、“倒逆气云错”、“幽微宿命生”、“风卷残云扫”、“玄阴剑气煞”、“九阴玄冥荡”等剑招。与此同时,上官莞身上还有各色气机涌动,有“玄微真术”,有“玄阴真经”,有“太上丹经”,有“大宝瓶印”,还有“坐忘禅功”。 五大玄功汇聚于一炉之中,秦素虽然竭力运转双刀,又有两大神兵的助力,终究是境界修为相差太大,各色气机很快便吞没了秦素的身形。 周淑宁和沈长生看在眼中,又惊又急,无奈两人被上官莞的气机牢牢禁锢,动弹不得。两人只见得各色气机涌动,却没有声音传出,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了片刻,忽然传来一声闷哼,听声音,却不是秦素,倒像是上官莞的声音,两人不禁心中大喜,不由在心中暗忖:“难不成是秦姐姐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保命绝技,出其不意之下伤了这个女魔头?” 正当两人如此想的时候,各色气机产生的光华渐渐散去,其中情景变得越来越清晰,却见在两名女子之间多了一个人。 秦素的双刀已经脱手,气机所化的手臂也已经崩解,此时正软软地靠在一名男子身上,男子左手揽住秦素的腰肢,右手则是与上官莞的手掌对在一处。 周淑宁和沈长生顿时大喜过望,因为此人正是李玄都。 在他们两人看来,虽然秦姐姐厉害,在短时间内能与这个女魔头不分胜负,但终究不是女魔头的对手,可换成了哥哥就不一样了,哥哥不是天下无敌,却也相去不远,能胜过哥哥的人不外乎是大天师、地师等人,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个女魔头。 周淑宁也好,沈长生也罢,都不是蠢笨之人,他们看不出三人之间的修为高低,却能通过三人的神情变化来判断各自强弱。先前秦姐姐对上女魔头的时候,神情凝重,甚至有些紧张,说明秦姐姐处在弱势地位。可换成李玄都之后,没有半分凝重紧张,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似乎根本没有把眼前这个女子放在眼中。反倒是那个女魔头有些气急败坏,还有些忌惮和畏惧。 适才李玄都的一掌,破去了上官莞的数十招,就连五大玄功也一并破去,并非因为李玄都的修为要高出上官莞许多,而是因为李玄都太过熟悉这些功法招数,自然也清楚其中破绽所在。 直到此时此刻,李玄都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地师拔除他的心魔就是为了转嫁给上官莞。李玄都曾经在沈大先生的书房中查阅过关于阴阳宗和地师的记载,然后他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那便是地师在初出江湖之后又消失过一段时间,李玄都推测地师那时候是忙于继承王位,又赶上了改朝换代,所以无暇顾及江湖,可地师再出现在江湖上的时候,境界修为大增,就如今日得了长生石的李玄都一般。李玄都由此推断地师之所以修为大进,必然用了某种取巧的方式。 后来李玄都又在金陵府的胭脂铺中遭遇偷袭,被人以“逆天劫”剑气击碎了膝盖,那时候李玄都就在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还不能确定,时至今日,李玄都终于可以确定,再无疑问。 至于上官莞为何会是天人造化境,而不是李玄都被拔除心魔时的天人无量境,原因也很简单。地师徐无鬼手中有降服心魔的秘法,他曾以这门秘法向李玄都许诺,可是李玄都没有答应。如果徐无鬼将这门秘法传给了上官莞,那么上官莞借着十二剑的根基,便可顺利练成第十三剑“心魔由我生”,如此一来便是“太阴十三剑”大成。上官莞本身修为加上李玄都的修为,本就距离天人造化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在“太阴十三剑”的助力下,跻身天人造化境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更为关键的是,拔除心魔不同于“蚀日大法”或是“吞月大法”,后二者只是吸取旁人修为化为己用,不能夺去旁人所学,可心魔不一样,心魔与李玄都是一体两面,李玄都会的,心魔也会,故而上官莞吸纳了李玄都的心魔之后,连同李玄都的一身所学也得了去。 先前李玄都最担心的是上官莞连同“太平青领经”也一并学了去,因为李玄都在得了长生石之后就融汇以前绝大部分所学,假丹去伪存真,如今他的一身修为皆是源于“太平青领经”,李玄都深知“太平青领经”的厉害和玄妙,故而除了秦素之外,未再传于另外任何一人。若是“太平青领经”落入上官莞的手中,也就是落入了地师的手中,如虎添翼,后果难料。 可就在刚才的一番交手中,李玄都察觉到上官莞并未修炼“太平青领经”,甚至没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痕迹,看来拔除心魔也并非十拿九稳之事,就像花草移栽,难免被扯断一些根须枝蔓,在这次心魔拔除的过程中,上官莞得了五大玄功,得了“假丹”之法,得了“太阴十三剑”,得了“逆天劫”和“漏尽通”,却丢了“太平青领经”和“北斗三十六剑诀”,未能悉数继承,对于李玄都来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除此之外,上官莞得到心魔的时日尚短,还未能完全融合,所以上官莞除了性情大变之外,也未能像曾经的李玄都那样运转如意,换而言之,如今的上官莞境界不稳,不能发挥出全部实力。 上官莞这是第二次与李玄都交手,第一次两人交手太过仓促,上官莞占了偷袭的便宜,又是有心算无心,最终手腕换膝盖。这一次是李玄都趁着上官莞与秦素交手,突然出手,李玄都又是天底下最熟悉“自己”之人,上官莞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就变成了上官莞败于李玄都的掌下。 第一百八十一章 有情 上官莞恨恨地盯着李玄都,自从融合李玄都的心魔之后,她就对李玄都有一种天然的恨意,此时被李玄都一掌击退,更是让她恼火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不过她还没有失去理智,方才交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就发现自己与李玄都有着不小的差距。毕竟了解是相互的,李玄都了解她,她也了解李玄都。 两人同是修炼假丹之法,可上官莞的假丹很“散”、很“实”,还是一颗实实在在的假丹,可李玄都的假丹却十分凝练,继而化虚,开始去伪存真。若非要用二字来形容,那便是“精纯”,上官莞的假丹驳杂不纯,李玄都的假丹精纯归一,同样的境界修为,却有了高下之别。 上官莞咬牙问道:“你用的是什么功法?”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李玄都没有弟子,可他的一身所学却分别被两个女人学了去,上官莞学了枝叶,秦素学了主干,两人合起来,便是李玄都的所学理念。不过秦素除了李玄都所传授的种种之外,其本身也身怀秦清传授的各种绝学,这就是李玄都所不会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素在功法一途上,并不是按照李玄都的路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而是结合了秦、李两家之长。 上官莞的情绪有些不稳定,这也是融合心魔带来的隐患,要等到她真正降服、融合了心魔之后,才能归于稳定,所以李玄都的不说话,越发激怒了上官莞,她死死盯着李玄都,双眼之中有血光隐现,厉声道:“回话!回话!” 李玄都仍不说话,反而是低头看了眼靠在他身上的秦素。 她中了上官莞的一掌,不管上官莞的造化境如何弱,而秦素的逍遥境又如何强,毕竟是相差了两个境界,所以秦素受了不轻的伤势,一股真气在她体内入脱缰野马横冲直撞,只是秦素此时忘情绝性,对于伤势带来的痛苦也一并忘却了,此时秦素的身上,岂止是没有悲伤、恐惧,就连人气也没有多少了。 这便是秦清不愿意秦素贸然动用“太上忘情经”的原因所在,“太上忘情经”是大成之法,自有其玄妙之处,秦素用出之后,对敌应变的能力直追李玄都这个百战之人,甚至犹有胜之,可隐患也是巨大的,且不说种种反噬和走火入魔,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性情大变,“忘情”二字岂是虚言。 秦清也修炼了“太上忘情经”,正是凭借“太上忘情经”,秦清才有机会跻身长生境,可秦清毕竟是秦清,曾经的太玄榜第一人,父女两人在“太上忘情经”上的区别,就像李玄都和地师在“太阴十三剑”上的区别,徐无鬼可以降服心魔,秦清可以做到收放自如,可是李玄都就不能降服心魔,只能靠张静修的封镇,秦素更是能放不能收,所以秦清才要秦素最少将“太平青领经”修炼到第十重之后再去使用“太上忘情经”。 此时秦素就是如此,能放,使自己进入了“忘情”状态,可不能收,她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种忘情状态。忘却七情,抛却六欲,脱离了人的身份,就像仙人一样立在云端俯瞰脚下人间。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那就是超凡脱俗,也难怪此法以“太上”二字为名。太上即是道祖,也是道门的圣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太上忘情经”追求的便是此等境界了。 秦素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这种空灵的状态实在是太过陌生了,让她不知所措。秦清第一次进入这种状态的经历就比秦素容易很多,因为忘情之境让秦清想起了第一次接触男女之事后的片刻空虚,那时候整个人觉得身心放松、无欲无求,达到了一种无我的境界,心态也变得宁静祥和,犹如贤者圣人一般,正因为秦清有过类似的经历,再加上秦清境界修为、阅历都远胜于秦清,所以秦清很快就从忘情之境退了出来,可秦素未经人事,哪里有过这样的经历,却是陷于困境之中,迟迟挣脱不得。 忘情不是失忆,所以秦素记得身旁的男子,名叫李玄都,是与自己定亲之人,两人关系亲密,同为一体。两人曾经的经历,从沈元舟处求签,到琴舍相识,再到单老峰、蓬莱岛等种种经历,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此时的她却像在看另外两个人的故事,心中没有半点涟漪。哪怕在旁人的注视下,被李玄都揽住了腰肢,秦素也失去了以往的羞涩之情。 不过秦素毕竟修炼时日尚短,忘情之境也不是那么稳固,当李玄都望向秦素时,秦素也正望着李玄都,两人视线交汇,秦素感觉自己的心头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就像静湖中被投下了一块小石子,荡漾起层层涟漪,一直扩散向远方。 李玄都的目光给秦素带来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让秦素想起了她独自一人徒步跨越数州之地去见李玄都的经历,那时候李玄都等人正要前往白帝城,秦素留在辽东,一开始两人只是书信往来,在她有一天收到了李玄都的信后,她突然就下了决心,去见李玄都。于是她独自一人从辽东出发,前往荆州,不惜穿越半个大魏王朝。在路上,她想的都是见到李玄都后的场景,待到她真正见到李玄都的时候,那些预想的场景都没有用上,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安心,漫长的旅途到了终点,可以把身上的行李放下,把自己重重摔在床榻上,闭目休息,不必考虑其他,什么也不用想。 现在李玄都带给秦素的还是这种安心的感觉,就像儿时躲在父亲怀里的感觉,静谧,安宁,平和,温暖。 这种安心的感觉与忘情的空灵之感不断交织、拉锯、争夺,让秦素的心神很是疲惫,甚至比她刚才与上官莞大战一场还要疲惫。 忘情之境没有痛苦,当然也不应有疲惫,现在有了疲惫,便是忘情之境在逐渐崩裂。可秦素并不明白这一点,她也不想深思,只是低着头靠在李玄都的身上。这一刻,仿佛冰雪消融,凝固的河水又开始流淌,那些被压抑的真实情感又重新涌了出来,占据了秦素的心房。 秦素低声道:“玄哥哥。” 李玄都轻轻应了一声。 当忘情之境如潮水一般退去,秦素的支撑也一并消散了,她眉头皱起,嘴唇微微发颤,显然是在极力忍耐。李玄都看在眼中,多年的起伏荣辱已经让李玄都渐渐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他所展现出的喜怒,很多时候都是故意这样展现。现在,李玄都没有像过去的自己那样怒发冲冠,更没有大吼大叫地要如何如何,他只是用目光安慰了下秦素,然后平静地转过头去,将目光投向了上官莞。 李道虚曾经教导李玄都,一个男人应该有底蕴,也应该有城府,没有的城府的男人就像一汪浅浅的清水,一眼就看到了底,什么也藏不住,就会有人想要把脚伸进来,因为他们知道水的深浅,不怕被淹死,可换成一方深不见底的碧水,就没有人敢贸然这样做,因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淹死。 李道虚教给李玄都很多东西,不仅仅是功法,还有道理,包括御人之道。李玄都不认同李道虚的理念,却很忠实地践行了李道虚的教导。李道虚曾经不止一次告诉过李玄都,发怒是一种情绪也是一种表态,而不是一种武器,如果将发怒作为武器,并且频繁地动用这种武器,只会凸显你的无能,那么你的属下就不会敬畏你,你的敌人也不会惧怕你,他们只会轻视你,甚至你的亲人也不会将你作为依靠支柱。李道虚还告诉李玄都,如果决心对敌人动手,就收起自己的怒气,这样会影响自己,也会提醒敌人。 李玄都在大雄宝殿中对圆觉表现出了适当的怒意,并非圆觉的话激怒了他,而是因为他要通过发怒来表态,向其他宗主传递和表达自己对大天师的支持,也是警告其他怀有阻挠和议想法之人。 现在,李玄都打算对上官莞出手了,那就没必要表现怒意,他要做的反而是强压怒意,压到心底最深处,使得脸上愈发平静,心如止水,这是李玄都多年与人争斗总结出的经验,却是与“太上忘情经”所追求的忘情之境有了几分不谋而合。 李玄都望向上官莞,“上官姑娘,你的身体里住了一个人。” 上官莞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身体住了一个人,还是我的熟人。”李玄都的语气愈发平静,“我帮你把他请出来,好不好?” 本该愈发愤怒的上官莞在此时却忽然平静下来,仿佛体内的两个人在一瞬间达成了和议,准备联手抗衡外敌。上官莞用一种奇特的语调说道:“李玄都,你以为你是谁?” 李玄都笑道:“我是谁,我是李玄都,帮你解脱之人。” 话音落下,李玄都放开秦素,整个人腾空而起,直奔上官莞而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败敌 此时的上官莞已经与方才大不相同,如果说方才的上官莞冲动、易怒、狂妄,那么现在的上官莞就变得冷静,似乎曾经的那位九明官又回来了,而且还是一个拥有了天人造化境修为的九明官。 随之而来的,就是上官莞对于自身修为的掌控大幅度提升。打个不慎恰当的比方,把上官莞看作一个小朝廷,刚才与秦素交手的时候,就是大军出征,可后方还在扯皮,各种掣肘,要么粮草不济,要么后援不济,大军内部也是派系众多,都存了保存实力之念,深谙“风林火山”之妙义,临阵倒戈其疾如风,行军转进其徐如林,盘剥百姓劫掠如火,驰援友军不动如山,这样的战力可想而知。可遇到李玄都之后,这座小朝廷终于明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也不扯皮了,也不互相掣肘,开始上下一心,共抗外敌,战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面对李玄都的攻势,上官莞没有硬拼,而是身形一转,直奔秦素而去,显然是想要以秦素要挟李玄都。此时秦素已经暂时失去战力,如何是重整旗鼓的上官莞的对手?可上官莞刚刚要抓住秦素的咽喉,手腕就已经被李玄都捏住。 此时的上官莞就算对上张静沉、张海石、白绣裳等人也有一战之力,可她偏偏对上的是李玄都,李玄都天然克制于她,总是能料敌于先,上官莞只觉得自己手腕上一股奇异气机透体而入,骤然之间手臂酸软,自己体内气机更是陡然涣散。 上官莞大惊之色,反手一肘撞向李玄都,李玄都只是轻轻伸出手,便用掌心将上官莞的手肘托住。上官莞的这一肘之力,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就是悟真的金刚之身也能留下痕迹,可被李玄都如此轻易托住,实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李玄都双掌一推一送,上官莞的身形便向后飘飞出去。李玄都此举并非退敌,而是要伤敌,他以“斗转星移”先一步出现在上官莞的落处,又是双掌一起拍出,掌中蕴含凌厉剑气, 上官莞暗道李玄都狠辣,在半空中强行扭转身形,同样是双掌一起拍出,同样是掌中蕴含剑气,可她却用了个心眼,没有用杀伐第一、凌厉刚强的“逆天劫”,而是左掌蕴含“玄阴剑气”,右手蕴含“太阴剑气”,两道剑气各不相同又殊途同归,前者灭绝生机,后者专门克制各种至阳功法,最擅长以柔克刚,若是李玄都用“逆天劫”剑气应对,必要吃个大亏,而且她也料定,李玄都没了心魔之后,“太阴十三剑”就是一个纯粹的花架子,也必不可能用出“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 李玄都此时的确用不出“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就算“太平青领经”可以模仿化用此二种剑气,欺负一下比自己修为低的人还可,若是用在同境之争上就不大合乎时宜了,更何况还是面对修至大成的正版“太阴十三剑”,所以李玄都用的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天底下再没有任何一种剑诀比“北斗三十六剑诀”更适合“万华神剑掌”了。 “太阴十三剑”和“北斗三十六剑诀”同是大成之法,又都是旁门左道之法,自然难分轩轾,可两人四掌相对之后,在剑气拼杀最为激烈的时候,上官莞却忽然感觉自己双掌上传来阵阵麻痹之意,就如两军交战,后援不济,又被人截断了粮道,顿时溃不成军,被李玄都的剑气攻入体内,不由得气血翻滚,身子一晃,向后退了出去。 连续经历两次失利之后,上官莞也察觉到不对,向后退出几步,一边运功化解体内的剑气,一边满脸惊疑不定地问道:“你用的究竟是什么功法?” 李玄都并不答话,铁了心要将上官莞连同她体内的心魔置于死地,又是一掌拍出。 上官莞只得举掌硬接,但觉李玄都掌中的剑气便如大海之水,滚滚而来,一波接着一波,一浪叠着一浪,连绵不绝,使得她体内气机阵阵翻腾,失声道:“是‘四海潮生剑’。” 不过上官莞也有绝学,她干脆不做抵挡,任由李玄都的剑气将自己的手掌击伤,然后将掌中鲜血化作一柄血剑,疾射李玄都。 此乃“仙剑化血诛”。 “太阴十三剑”各有玄妙,在最后几剑之中,无疑是“心魔由我生”威力最大,“剑心太玄意”剑术最高,“青墨三千甲”守御最强,“碧海潮月明”剑气最盛,而“仙剑化血诛”则杀力最大。 “仙剑化血诛”与“心魔由我生”不同,“心魔由我生”是融合十二剑之精华,进可攻,退可守,无一方面不强。而“仙剑化血诛”杀力虽大,但反噬也大,每次使用都要损耗气血,损耗的气血越足,此剑的威力也就越大, 这一次,上官莞用了自身一成的精血,此剑威力之大,可想而知。便是李玄都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之心,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元一初始剑气”抵挡。 两道剑气相撞,湮灭于无形。 李玄都的身形又倏忽而近,还是平平无奇的一掌。从头到尾,李玄都用的就是一套“万化神剑掌”,可这套“万化神剑掌”却被他用得出神入化,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再加上李玄都的境界修为,让上官莞觉得这套掌法在李玄都的手中堪比秦素的双刀了,不得已,她将体内的五大玄功运转到极致,身周又涌现出五色气机,以双掌迎上了李玄都的一掌。 五大玄功构成的假丹,虽然比不得长生地仙的金丹大道,但也自有一番玄妙,上官莞体内气机本就浑厚无比,又强行汲取周围天地元气,掌力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向李玄都涌来。李玄都练成“太平青领经”之后,虽然假丹更为凝练,气机更为精纯,但仅以气机多寡而论,李玄都反倒与无量境时的自己相差不大,自然不如造化境的上官莞。 故而两人双掌相交,上官莞陡占上风,李玄都也轻轻闷哼一声,显然是吃了个闷亏。可正当上官莞想要趁势追击的时候,李玄都的掌中又涌出一股奇异气机,使得上官莞的五大玄功倏然崩解。上官莞闷哼一声,身形不住后退,脸上也露出了惊惧之色。 这是她第三次被李玄都的这门奇异功法所败,只要李玄都用出此法,那么她的五大玄功便立时土崩瓦解,实在是不可思议之事。只是上官莞如何也料不到,这是她授业恩师徐无鬼的独门绝学“逍遥六虚劫”,李玄都以六气之辨化解上官莞的五大玄功,五大玄功本就不是一体,李玄都又深知自己功法的弱点破绽所在,自然如摧枯拉朽一般。 秦素也被李玄都逼着学了“逍遥六虚劫”,不过还未入门,她的修为又不如官莞许多,强弱之势互易,却是难以克敌制胜。 上官莞被破去了五大玄功,李玄都得势不饶人,身形掠至上官莞的面前,运掌拍来。 上官莞但觉李玄都掌力压顶,如五岳压顶,竟是全力出手,急急挥掌抵挡。二掌未交,李玄都招式忽变,化掌为指,点向上官莞的眉心,上官莞只得左掌劈出,使得李玄都的这一指稍稍偏开,可脸颊上还是被划出一道血痕。 上官莞只觉李玄都招招夺命,不留余地,自己若不全力抵挡,必死无疑。一时间为求自保,发髻碎裂,满头青丝如瀑散开,用出了“青墨三千甲”,仿若披风斗篷,护住几处要害。同时又接连变招,也不再用五大玄功以势压人,而是专注运用“太阴十三剑”,如此相斗数十招之后,上官莞满头青丝都被削去不少,已然到了绝境之中,逼迫无法,她只能用出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 可就在此时,她忽觉体内涌出六道异种气机,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上官莞自己的气机之中,却对上官莞的气机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上官莞的气机之中,“鬼咒”与其相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上官莞气息顿时受阻,眼望李玄都一掌击来,自己却无法抵御。 李玄都这一掌狠狠落在上官莞的身上,上官莞直接飞了出去,重重落地之后,身躯甚至还在地面上不受控制地弹跳了一下,伤势之重,五脏俱碎,若非她有“漏尽通”护体,此时已经毙命于李玄都的掌下。 此时此刻,上官莞也终于明白李玄都所用的是什么功法,她毕竟是徐无鬼仅剩的弟子,徐无鬼甚至将李玄都的心魔也送给了她,是切切实实送了她一场造化,可见徐无鬼对其寄予了厚望,旁人不清楚,可上官莞却是知道,自己师父是有一门绝学,专杀高手。 上官莞勉强起身,望着李玄都,发现自己想要拼命已是不能,就好似一个朝廷发生了内乱,空有百万大军也无用武之地,她艰难开口问道:“你是如何学会‘逍遥六虚劫’的?” 李玄都淡然道:“这不干你的事。”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万事有我 李玄都话音落下,上官莞体内的“六虚劫”便发作起来,她只觉得全身的气血、气机、血肉都要被这些异种气机侵蚀殆尽,同时又生出六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或是冰寒刺骨,或是酸软无力,或是炙热逼人,或是痒入骨髓。这让上官莞时而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时而仿佛置身于烈火焚烧之炉,时而如万钧重物压在身上,时而似寸寸割肉剔骨。 “逍遥六虚劫”入体之后,比之“鬼咒”更为棘手,隐藏扎根于三大丹田和奇正经脉之中,与宿主气机同化,难分彼此,发作之时,六气紊乱,使得自身气机自相残杀,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所以无论是何种境界的高手,只要制不住六劫之力,轻则重伤,重则直接身死。当年方静体魄坚韧更胜悟真,初时只是重伤,可化解不了体内的六劫之力,最终还是难逃身死下场。 想要化解“逍遥六虚劫”,关键在于“御六气之辩”,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一是要有足够修为,二是要对于道门功法有足够的感悟。修为不必多说,何谓感悟,说白了就是对诸多道门先贤祖师传承的理解,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可在年轻一辈中,除了李玄都之外,少有人能够做到,大多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都是沿着前辈的路子亦步亦趋,按部就班,也许在多年之后,他们能有所感悟,就像私塾里的孩童,先是背书,无论懂不懂,先背下来,然后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加,学识增进,慢慢理解了当初的书中道理。 在李玄都看来,年轻一辈中真正去用心领会道门功法真谛而非一味亦步亦趋贪求修为的,除了他之外,也就是颜飞卿了。至于其他人,皆不足道也。其中也要包括秦素和上官莞,秦素早年分心于音律和游历,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爱好兴趣,肯练功已经殊为不易,哪里还会去深思其中的真谛,上官莞则是早年分心于俗务,身为九明官,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慢慢探索钻研,倒是李玄都,在隐居的许多年中,有足够多的时间静下心来,熟读各家经典,思索日后道路,甚至是做了不少“学问”,可谓是失之桑榆得之东隅。 李玄都凭借“逍遥六虚劫”出其不意地制住了上官莞之后,没有急着痛下杀手,而是决定留下上官莞的性命。一个活着的上官莞比一个死了的上官莞要有用一百倍,无论是从她口中得知地师的隐秘谋划,还是用她来交换太平宗的沈大先生,都是极为划算的买卖,虽然沈大先生回来之后,可能会影响到李玄都掌控太平宗,但李玄都还是愿意这么做,一则李玄都并非贪恋权柄之人,他不会说一套做一套,二则是一个“信”字,沈大先生把太平宗交给了他,他做的是代宗主,把太平宗交还回去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李玄都转头看了眼沈长生和周淑宁,两人忽然发现自己能自由行动了,不由感叹李玄都的神通,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能解除女魔头的禁制。 不过李玄都现在没有心思搭理两个小家伙,他的心思还是放在了秦素的身上。从一开始,李玄都就发觉了秦素的不对劲,不仅仅是被上官莞所伤那么简单,只是方才大敌在前,李玄都没顾得上去仔细查看秦素的状况。现在上官莞被制,李玄都第一时间便是来到秦素的身旁,伸手搭在秦素的手腕上。 此时秦素已经逐渐摆脱忘情之境,只是有些恍惚,还有些疲惫,再加上体内异种气机带来的痛楚,让她眉头微蹙,竟是多了几分病中美人的风姿,不过李玄都无暇欣赏这些,抓住秦素的手腕之后,轻声说道:“跟着我运转‘逍遥六虚劫’,化去体内的异种气机。” 秦素虽然神情恍惚,但听到李玄都的话语之后,还是依言照做,她早已将李玄都给她的口诀背熟,又有“太平青领经”的基础,再加上李玄都的引导,此时也开始缓缓运转“逍遥六虚劫”,慢慢化去上官莞留在她体内的异种气机。 秦素眼神中的些许茫然也渐渐退去,恢复清明。 现在她终于从忘情之境中彻底挣脱出来,刚才的一切就像一场梦,梦中的她看自己的经历和故事,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现在的她再去回想梦中的经历,也像在看别人的故事。这让她有些疑惑,是不是进入忘情之境之后,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秦素不禁有些后怕。如果她一直沉溺在那种玄妙境界之中,不仅万事不放在心上,就连李玄都、父亲等一众亲朋好友就形同陌路,那她还是秦素吗?秦素可是记得忘情宗韩姨的下场,虽然秦素与韩邀月最终生死相向,但她对于这位韩姨的印象还是不错,模糊记忆中,是个身材高挑的美丽女子,不苟言笑,因为同在辽东,又都在幽州,与爹爹来往频繁,所以两家算是通家之好。那时候的韩邀月,也还好,虽然带着一股戾气,但最起码没有后来那么可恶。只是时移世易,韩姨因为“太上忘情经”而死,很难说韩邀月后来的变化与韩无垢之死没有关系,秦素不想步其后尘。 李玄都见秦素恢复正常,在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若是此时只有两人,那么他说不定就要抱一抱秦素,轻声软语安慰一翻,秦素也不会拒绝。可现在还有两个孩子,再加上一个上官莞,李玄都便要端起长辈的架子,虽然两小都将他视为兄长,但李玄都却是把两人视作子侄辈。而且就算李玄都想要做点什么。秦素那个害羞的性子,在有旁人的情况下,也不会让他胡来。所以李玄都只是手掌下移,从握着秦素的手腕变成握住手掌,身心俱疲的秦素也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任由李玄都握住了。 望着神情委顿的秦素,李玄都忽然想起了那个装扮成书生的女子,五千里的距离,走了二十天,平均下来每天要走近三百余里。就因为一封信,秦素孤身一人仅凭双脚从辽东赶到荆州,又赶到潇州,风尘仆仆,满身疲惫,只是为了见李玄都一面,陪李玄都走完接下来的一段路程。 受李道虚的影响,李玄都是个不会轻易向女子低头的人,无论是张白月也好,还是玉清宁、宫官也罢,都是如此。不过那天的月夜是个例外,李玄都第一次向一个女子低头,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李玄都喜欢秦素的纯粹,便是从那时候起,李玄都开始认真思考如何迎娶秦素,让那个秦李联姻的传言不再是一个传言,他想要相濡以沫,而不是迫于种种无奈最终相忘于江湖,他也开始思索如何能做到不辜负,不至于重蹈天宝二年的覆辙。 不过李玄都从未将这些告诉过秦素,他在秦素面前还是一贯的轻佻,像个浪子,而不像一个在认真考虑成家大事的稳妥男子。 越是容易说出口的,无论是甜言蜜语也好,还是承诺也罢,往往是不足道的,真正放在心里的,往往是难以出口的。 秦素被李玄都看得有些不自在,打了个哈欠,脸色微红地轻声问道:“看什么呢?”说话时,秦素不断用眼角余光瞥向沈长生和周淑宁,示意李玄都不要在两个孩子面前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李玄都轻声道:“你刚才用了‘太上忘情经’,对吧?” 秦素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笑了笑,“我忽然在想,如果你变不回来了,一直都是绝情忘性的样子,我该怎么办呢?是就此放手,随你去,还是把你一直拘在身边。如果你对我大打出手,我是不还手呢,还是直接将你制住。” 秦素看了他一眼,强提精神,问道:“那你想好了吗?” 李玄都道:“想好了。” 秦素难掩疲态,不过还是好奇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你已经变回来了,那就没什么意义,我不会告诉你的。”李玄都小声说道,“当然,如果你真得忘却七情六欲,我就更不会告诉你我要怎么做了。” 秦素白了他一眼,嗓音却越来越轻,“不知怎么回事,我忽然感觉好累,我想睡一会儿。”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好,睡吧,其他的都交给我。” 说话间,秦素的已经有些睁不开眼,不过仍旧是迷迷糊糊地问道:“对了,怎么没有看到大天师,他老人家不是与你一起的吗?” 李玄都回头看了眼香水河方向,“出了一些变故,大天师要稍迟一点才能过来。” 秦素“哦”了一声,向前栽倒在李玄都的怀里,含糊道:“白宗主……和萧宗主匆匆离开了……大报恩寺,似乎金陵府**了什么变故,白宗主……让我留在大报恩寺中,她说……有大天师坐镇,不会有意外……你要小……心……” 秦素让秦素伏在自己的怀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放心,万事有我。” 第一百八十四章 阻拦 香水河的另一侧,的确是两重天地了。 以香水河为界限,整个后寺变成了一方独立的洞天,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可只要开启洞天,便如皂阁宗的鬼国一般,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故而进可攻,退可守。 方才李玄都之所以能够离开此处洞天,皆是仰仗了大天师之功,而大天师张静修此刻还留在洞天之中。 张静修背负双手,白色的拂尘被随意握在掌中,神态闲适,丝毫不为眼前景象有半分惊骇或是恼怒,淡笑道:“禅师,竟要阻拦贫道。” 虎禅师的声音从天上传来,“非是贫僧想要阻拦张天师,而是故人相托,贫僧不得已而为之。” 张静修问道:“禅师说的可是青鹤居士?先前禅师说过,青鹤居士曾经来拜访过禅师,而今日我等之所以来到大报恩寺中,也是青鹤居士的手笔。由此看来,是青鹤居士料定贫道会来拜访禅师,他便请求禅师趁此时机将贫道阻住,没了贫道,青鹤居士在外面再想做什么事情,也就容易多了。” 虎禅师沉默了片刻,叹息道:“大天师不愧是大天师,我们这点小心思,终究是瞒不住大天师。” “禅师过谦了。”张静修摇了摇头,“贫道终究还是被瞒住了,若非如此,贫道也不会身在此地,更不会被禅师阻住。贫道也是到了现在,才想明白了你们的算计,从这一点上来说,贫道不如徐道兄,也不如李道兄,若是他们两位在此,只怕你们就没有这么容易得手。” 虎禅师轻声道:“大天师仁厚,论人品,论德行,论声名,皆在此二人之上。天下之人,无论是身在儒门,还是身在道门,无论是身在江湖,还是身在庙堂,少有不佩服大天师为人的。” 张静修笑道:“就是脑子和心思不如他们是吧。” “万不敢有如此想法。”虎禅师嗓音中透着几分歉意,“还望大天师恕罪。今日之失礼得罪,来日定当登门赔礼谢罪。” “谢罪就不必了,我只问禅师一句话。”张静修背后双手中的拂尘在轻轻颤抖,“‘天刀’秦清有一把刀,名叫‘欺方罔道’,典故出自‘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这句话是你们儒门的亚圣说的,圣人也说过类似的话:‘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这是儒门的道理,你们是儒门中人,可你们今日将要做的事情,以前已经做过的事情,甚至是未来可能要做的事情,合乎这些圣贤道理吗?” 虎禅师沉默了,久久不语。 张静修接着说道:“可以合理地欺骗君子,却不能愚弄君子,看来禅师把贫道看作是君子了,所以就合理地欺骗贫道。由此看来,禅师等人还是深谙这些圣贤道理的,不过没有用在正途,没有想着如何做君子,而是想着如何对付君子。” 过了良久,虎禅师终于开口道:“大天师教训的是,不过这也正是我们做隐士的原因,我们是隐士,是守门人,不是什么君子。” 张静修背后的拂尘颤得更厉害,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不是君子,不是君子就能违背圣贤教诲?” 虎禅师轻声道:“这天底下的事情,总是分为表里两层。人活一世,个人境遇如何,能耐本事还在其次,更多时候都是时势使然。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里子。大天师也是一宗之主,一道之主,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一门之主,应该明白一个道理,面子上要光鲜,何止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就是鞋底,也不能沾上半点泥巴,可那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总得有人满身泥泞地去做。自家的面子和别人家的面子谈笑风生,可能自家的里子就要和别人家的里子生死相向,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大天师不明白吗?” 虎禅师的这番话也算是推心置腹了,张静修点了点头,“明白,贫道自是明白。可是用江湖上的话来说,你们这么做,坏了规矩,场面变得不好看了。贫道明白你们的难处,贫道之所以把这次议事放在大报恩寺,放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也是存了开诚布公之意,可你们仍旧处处为难,得寸进尺,就有些不给面子了,这面子上落了灰,就是牵涉到根本的大事,禅师也应该明白这个简单道理才是。” 虎禅师道:“大天师的话,贫僧明白。大天师的诚意,贫僧也理会得。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再以某一人的意志而转移,此乃许多人共同的声音,也就是大势所趋。”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十分明了,再无什么转圜余地,张静修想要和和气气地立刻离开此地,已经是不可能。除非强行破开此处洞天,或是等着外面尘埃落定,由虎禅师主动打开洞天。 洞天开启,变为一方封闭的独立小世界,需要一个短暂的过程。虽然这个过程十分隐蔽,但还是瞒不过张静修,当时张静修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独自离开此地,另一个选择是将李玄都送出去。 张静修在短暂的斟酌之后,决定把李玄都送出去,自己留在此地。一则是因为他有信心从内部打破洞天,而李玄都则万无这个本事,二则是他着实不放心将李玄都独自留在此地,对于张静修来说,李玄都是关键中的关键,若是洞天中还藏着某位儒门高手,与虎禅师一起对李玄都出手,就算李玄都是天人造化境,也难保不会重蹈当年司徒玄策的覆辙,反倒是外面有各宗的宗主,有钱家和苏家,还有太平宗的人,比里面更安全一些。 于是张静修将李玄都送了出去,李玄都于千钧一发之际从上官莞的手下救下了秦素,张静修留在了香水河的另一侧,有了这场与虎禅师的隔空对话。 张静修将目光转向了那座后来新建的观音像,如果他所料不错,这就是整座洞天的关键。因为最早的时候,大报恩寺中是没有这座观音像的,直到天宝二年的时候,才修建了这座观音像,面容与太后谢雉十分相似,对外宣称是为了讨好谢雉,可张静修知道,大报恩寺作为七隐士之一虎禅师的隐居之地,虽然是皇家寺庙,但未必就是听皇家的,更多还是直接听令于七位隐士,是不需要搞这一套的。那么这座观音像就变得殊为可疑了。 张静修举起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每一根细丝上都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雷电,使得这把拂尘不像是拂尘,更像是一条雷鞭。然后他轻轻一挥,“雷鞭”便开始不断延伸变长,从最初的二尺之长变为两丈,然后又变为二十丈、二百丈,将足有二十丈之高的巨大塑像上下缠绕一周,然后整条“雷鞭”骤然绷直,张静修抓住“雷鞭”的一端,开始发力,要将这座巨大塑像生生拉倒在地。 虽然张静修不是武夫,可在他的浩瀚气机催动之下,风云为之色变,大地为之震颤,香水河中凭空生出巨浪,整条河仿佛被煮沸,翻腾不休,而那座观音像也开始摇晃,不断有灰尘、碎石簌簌落下,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莲台上倒下。 便在这时,虎禅师终于出现了,他手中捏着一根竹杖,让人不由想起传世名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张静修望着虎禅师,微笑道:“禅师想要阻挡贫道,只怕不容易做到。就如当日张静沉想要阻挡地师,同样很难。贫道方才看在儒门的面子上,看在儒道两家多年和气的面子上,处处忍让,不代表贫道拿你们没有办法。” 虎禅师单掌竖立胸前,“我们从未小觑过大天师,青鹤居士之所以让贫僧来留住大天师,也是因为贫僧在七人中的情况最为特殊。” 话音落下,虎禅师将手中竹杖往地上轻轻一顿,一时之间,风止云散,大地恢复平静,河水不再沸腾,摇晃不休的观音像也稳稳地站住了。 张静修皱起眉头,轻声道:“合道。” 当初北邙山一战,正道众人攻入“地上鬼国”,此洞天乃是皂阁宗在鼎盛之时所建,哪怕当初被二十一宗联手攻破,留存于世的剩余部分,仍是不可小觑,有逆转阴阳之玄妙,侵夺天地造化之玄机,故而藏老人与此处洞天合道之后,可以在洞天中发挥出长生境的威势,而且洞天不灭,此身不死,让张静修和李道虚两大长生高手也杀不得他,只能将他镇压入镇魔井中,以另外一个洞天强行分离藏老人与鬼国洞天的合道。 藏老人此举虽然威力巨大,但是后患无穷,会不可避免地与鬼国洞天合为一体,最终被洞天完全同化,生不如死。 张静修没想到虎禅师竟然也与此处洞天相合,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张静修沉声道:“禅师如今与此方天地合道,恐怕要落得一个难以分离的局面,最终与此处洞天彻底合为一体,不能离开半步。” 虎禅师轻声道:“本就是隐居之人,能不能离开此地,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交换 秦素在李玄都的怀里沉沉睡去,李玄都陷入到两难境地之中,他不放心把秦素独自留下,可也不能带着秦素去找白绣裳她们,更何况还有一个上官莞,虽然被他的“逍遥六虚劫”暂时制住,但上官莞也不是完全失去行动能力,还要李玄都亲自将她看住。 最后,李玄都又看了眼周淑宁和沈长生,叹了口气,有这两大两小在,他是什么也做不成了,为今之计,便是等到大天师也脱困而出,然后集合一处,再从长计议。李玄都心中难免感慨,这便是成家立业之后的难处了,以前孤身一人,想怎样就怎样,万事不挂怀,可成家之后,老的老,小的小,都压在肩上,再也不能恣意行事了。 李玄都想了想,继续用左手揽住秦素,然后右手朝着上官莞一点,从指尖上迸发出一道如光如雾的剑气,环绕上官莞一周,使其只能困于原地而不能随意移动,否则便会撞上他的剑气。然后他向周淑宁和沈长生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儿?” 两小看了李玄都怀中的秦素一眼,知道秦姐姐为了他们两个才会受伤,都是有些愧疚心虚,不敢应声。 不过李玄都的确是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此事的起因还是和议之事,所以李玄都只是一问,见两人满脸心虚,也没有深问,而是叹息一声,“是我的错,不该让你们两个来这儿,是我太大意了,早就料到他们会按捺不住动手,却没有早做防备,反而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周淑宁赶忙道:“怎么会是哥哥的错?都是我们的不对。” 说话时,她还朝着沈长生使了个眼色,沈长生连连点头说道:“对对对,淑宁说的对。” 两人的小动作当然瞒不过李玄都的眼睛,李玄都不由一笑,不过没有点破,“长生,你今年多大了?” 沈长生怔了一下,回答道:“老板娘……不对,陆夫人说我是武德四年生人。” 李玄都道:“武德四年生人,如今是天宝八载,也就是说,你今年虚岁十六,虽然《礼记》的要求是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才能成亲,但在本朝,男子十六岁,女子十四岁,就可以成亲,是该抓点紧了。” 沈长生的脸庞一下子就红了,变成个大苹果。 周淑宁也有些不自在,反驳道:“可是哥哥和秦姐姐都已经过了二十五岁,再过几年,就三十岁了,三十而立,你们不是也还没成亲吗?” 李玄都轻咳一声,“所以你们秦姐姐已经是老姑娘了,你哥哥我也是老单身汉了,再不成亲,官府是要罚钱的。” 周淑宁笑了,“官府才不敢管哥哥呢。” 沈长生也听出李玄都是在开他的玩笑,不是真要逼着他早些成亲,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问道:“宗主,你方才说的‘他们’,都是谁啊?” 就在此时,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接话道:“李先生说的‘他们’,就是老夫,还有老夫身后的那些人。” 沈长生和周淑宁都吃了一惊,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名老者站在不远处,身着鹤氅,相貌清癯,风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老人看了沈长生和周淑宁一眼,“小娃娃们让开,不**们的事情。” 李玄都轻声道:“淑宁、长生,你们来我身后。” 沈长生和周淑宁赶忙退到李玄都的身后,生怕这个老先生也要像女魔头那样拿他们做人质。 不过老人似乎不屑于像上官莞那样行事,说道:“两个小娃娃不必害怕,老夫这点风骨还是有的。” 说罢,老人又望向李玄都,抬起脚,指了指鞋底的泥泞,“大天师曾经说过,脚不沾地,鞋不沾泥,不配谈风骨,老夫深以为然。” 李玄都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老人放下脚,说道:“无名无姓,李先生可以称呼我青鹤居士。” 李玄都恍然道:“原来是青鹤居士,不敢说久闻大名,可刚刚听说不久,就已是如雷贯耳。” 青鹤居士说道:“李先生刚刚听说老夫,可老夫却是久闻李先生的大名了,不过也不能说缘悭一面,毕竟早在天宝元年的时候,老夫就见过李先生一次。” 李玄都惊讶道:“我却是不知道曾经见过青鹤居士。” 青鹤居士道:“那老夫就提醒一下,天宝元年,袁大家的堂会。” 李玄都思索片刻,终于想起来了。 当年的帝京城有四大绝,分别是苏怜蓉的瑶琴,袁飞雪的唱腔,慕容画的舞姿,钱锦儿的琵琶。四人身份各不相同,苏怜蓉是女道士,袁飞雪是戏子,慕容画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钱锦儿则是钱家大小姐。四人之所以并称为四大绝,是因为四人各有一项技艺冠绝帝京,无人出其左右。 地位决定命运,除了出身钱家的钱锦儿之外,其他三人各自有各自的无奈。袁飞雪虽是男儿身,但引来了有断袖之癖的权贵为他大打出手,最终只能逃离帝京,下落不明。苏怜蓉被那位晋王殿下收为私宅,后来在秦素的帮助下,逃离帝京,去了万象学宫。慕容画嫁给了丧妻多年的内阁次辅,虽说没有扶正,而且两人年纪足足差了三十岁,但在士林中也是一段佳话。 在四大家中,李玄都当年只见过钱锦儿和袁飞雪,苏怜蓉是后来通过秦素认识的。可见过不等于认识,李玄都与袁飞雪并不熟识,当初去听袁飞雪的堂会,李玄都是随张白圭、张白月一起去的,只记得满堂来宾非富即贵,不是这个大人,就是那个王爷伯爷,还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女扮男装,只是为了看一眼袁飞雪。 李玄都万万不会想到,在那场堂会中还有一位儒门隐士,不过料想这位隐士也不会想到,在那场堂会的众多来客中,竟然会有一个年轻人在多年之后再一次去撼动儒门这棵大树。 青鹤居士轻声说道:“蜉蝣撼大树,是可笑不自量,还是可敬不自量?” 李玄都回答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青鹤居士笑道:“好一个仁者见仁,好一个智者见智,只是不管可笑还是可敬,蜉蝣都不可能撼动大树。” 李玄都道:“既然蜉蝣无法撼动大树,那大树又何必摇晃枝叶,作惊惶之状?难道是想要吓退区区不自量的蜉蝣?” 周淑宁和沈长生听得似懂非懂,只有上官莞听明白了,青鹤居士这是将李玄都比作不自量的蜉蝣。 青鹤居士看了上官莞一眼,叹息一声,“上官姑娘,你可真让老夫失望,非但没能把秦大小姐请去做客,还要让老夫来搭救你。” 上官莞轻哼一声,“你还敢说我,你们口口声声说可以困住张静修和李玄都,结果呢?李玄都还是出来了,只怕张静修距离脱困也不远了。” 青鹤居士脸色微沉,这的确是实话,不过困住张静修和李玄都,是虎禅师的职责,不该他当这个指责。只是话又说回来,张静修毕竟是长生境,不能以常理揣度,即便没有困住张静修,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现在不管怎么说,虎禅师终究是暂且拖住了张静修,没有让他出来搅局,那么大势就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也没有理由去指责虎禅师。 青鹤居士的心情有些阴沉。 自从虎禅师与大报恩寺合道之后,他便不能轻易离开大报恩寺,换而言之,大报恩寺可以看作是一个挖好的大坑,只能被动地等着别人掉下来,而不能主动去埋伏别人。所以青鹤居士花费了好大的心思,将这个大坑遮挡住,再挖空心思把李玄都等人引来。可还是未能尽全功,让他如何甘心。若是错过了这个绝佳的机会,李玄都有了戒心,以后就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 这就是阴谋的难处,一环扣着一环,只要其中一环出了差错,那么就是全盘皆输。所以阴谋不是不能成事,却也很难成事,除了谋划在人,更是成事在天。一言蔽之,看运气。 这一次,他们的运气很差。 青鹤居士叹息一声,“李先生,你能否把你身旁的这位上官姑娘交给老夫?” 李玄都反问道:“凭什么?” 青鹤居士说道:“老夫用一个人来与你交换。” 李玄都看了眼怀中的秦素,倒是不怎么害怕,能拿来威胁他的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人,现在秦素在他的身边,儒门总不能把李道虚、张海石,或是秦清等人给抓来,儒门若有这样的本事,那青鹤居士也没必要在这里与他谈条件了,直接把他一并抓走就是。 青鹤居士轻声道:“颜飞卿。”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天地之正 李玄都怔了一下,随即想明白了,白绣裳和萧时雨等人匆匆离开大报恩寺,也许正是因为颜飞卿那边出了纰漏。 李玄都望着青鹤居士,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看来是我害了颜玄机。如果我不登门拜访,颜玄机一个废人,丢了掌教之位,也不会入得你们的法眼,如今还在采菊东篱,更不会惹来这场祸事。” 青鹤居士没有否认李玄都的说法,问道:“李先生换是不换?若是换,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换,那就只能是两败俱伤,老夫拿颜真人的性命去齐王那里抵命就是。” 青鹤居士显然早就与徐无鬼相识,更在徐无鬼成为地师之前,故而他还是称徐无鬼为齐王。 李玄都沉默着。并非他不愿意交换,而是不想太过暴露心中所想,若是他一口答应下来,说不定青鹤居士又要生出其他想法。这就像做买卖,若是一方松口太快,另一方还要觉得是自己亏了。 青鹤居士的目光一直落在李玄都的脸上,没有挪开过分毫。 他之所以执意换回上官莞,正是为了要给地师一个交代,无论儒门道门,还是佛门,都讲究一个薪火传承,传承要么是血脉传承,要么是师徒传承,徐无鬼是没有子女的,弟子也只有两人,还死了一个,上官莞是徐无鬼最后一个弟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看作是半个女儿,否则徐无鬼不会特意为她谋一场造化,若是真要让上官莞死在此地,且不说徐无鬼心中如何想,青鹤居士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毕竟是多年故交。 忽然之间,李玄都松开手中的秦素,周淑宁心有灵犀地接住仍旧在沉睡的秦素,而李玄都本人则已经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李玄都消失的那一瞬间,青鹤居士就已经出手。 对于一个拿下上官莞、胜过张静沉的人物,他如何敢有丝毫大意。 只见青鹤居士轻轻挥袖,便挡下了李玄都的一掌。 李玄都的身形出现在青鹤居士身前不远处,脸色微沉。 不出意料,青鹤居士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更胜于上官莞,不逊于张静沉,要知道李玄都只是胜过张静沉一招,此乃比试,并非生死拼斗,不能一概而论。若论比试,那日李玄都与李元婴交手,李元婴的“无相剑”刺入李玄都胸口的那一刻起,便算李玄都输了,可当时两人并非比试,而是生死相斗,最后胜出的却是李玄都,可见比试和生死相拼差别极大。李玄都对上了青鹤居士,两者生死相斗,李玄都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此时二人距离很近,青鹤居士仔细端详着李玄都的,想要从他的细微神情上判断出他此时真正的心中所想。 只是李玄都并没有让他如愿,只让他看出了李玄都对他的重视,不谈“道”,只论“术”,此时的李玄都却是有李道虚的几分风采了。 青鹤居士在心中轻轻感叹,这就是司徒玄策的后来人吗? 便在这时,李玄都再度欺近,还是一掌挥来。不是李玄都托大到不用兵器,而是他暂时还无法将“逍遥六虚劫”化入离体气机之中,非要近身接触不可,如此一来,还是拳掌更为好用。 青鹤居士同样一掌迎上。 两掌相对,两人立时陷入到角力的境地之中,互不相让。 上官莞见状,大声喝道:“居士小心,此人会‘逍遥六虚劫’。”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开始运转“逍遥六虚劫”,意图消解青鹤居士的气机。青鹤居士却是微微一笑,浑然不怕。 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遇到青鹤居士的“浩然之气”,只觉得浩然博大,竟是没有丝毫杂质,更没有丝毫缝隙。如果说上官莞的气机是一面砖墙,有无数砖缝,那么青鹤居士的气机就是用整块石头雕琢成的石墙,根本没有丝毫缝隙可言。除此之外,青鹤居士的“浩然之气”还隐隐克制李玄都的气机。毕竟李玄都的大部分气机是由“长生石”所化,而“长生石”又是国师以无数生灵炼化而成,有伤天和,哪怕被国师、雷劫、地师的“逍遥六虚劫”三重炼化之后,仍旧残留些许亡者的不甘怨气,需要李玄都通过“太平青领经”将其慢慢炼化,也就是“乘天地之正”,这个过程颇为漫长,不能一蹴而就,此时遇到天地之正的“浩然之气”之后,仿佛遇到了天敌,正如李玄都克制上官莞一般。 李玄都自从练成“逍遥六虚劫”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由吃了一惊。 这也不怪李玄都,他无论怎么见多识广,毕竟年纪在这里,并没有真正深入接触、了解儒门中人,更没有与真正的儒门高手有过交手。至于施宗曦之流,不如青鹤居士等七隐士远甚。 当年儒门与道门相争,道门高手无数,却败在儒门的手中,可见儒门自有独到之处。若是以道门的目光来看,这“浩然之气”是当之无愧的大成之法,还是玄门正道之法,没有其他玄妙之处,唯有一点,“浩然之气”是天地至正显化,不化阴阳,不辨六气,不分五行,守而持之,邪祟不侵,鬼神不近,五咒不灵,剑诀不伤,“吞月大法”、“蚀日大法”吸它不动,“逍遥六虚劫”也破它不得。想要胜过“浩然之气”,只能老老实实比拼境界修为,取不得半点机巧,当年儒道相争,儒门高手任凭道门高手千万法,仅凭一法破之、胜之。唯有先天五太可以稍加克制,却也大打折扣。 正因为如此,儒门高手说强也强,说弱也弱,若是境界修为不如对手,没有道门中人的各种机巧玄妙手段,几乎没有越境而战的可能,可如果境界修为高出对手,无惧任何花招,也几乎没有被越境挑战的可能。总结一个字,便是个“稳”字。当年宁王在部分道门中人的支持下起兵作乱,道门中人响应无数,可心学圣人一出,众多道门中人奇招妙法层出不穷,只因境界修为不及,便无一人是其对手, 此时青鹤居士就是如此,他与李玄都境界相当,那么李玄都就休想轻易胜他,两人真要分出胜负,非要千余招之后不可。 李玄都不知此中道理,再次催动“逍遥六虚劫”,可青鹤居士的气机还是稳如五岳,丝毫不动,更不用说分崩离析。 李玄都终于明白,自己是遇到了克星,再者就是他的“逍遥六虚劫”还练得不到家。于是他便转变思路,不再凭借“逍遥六虚劫”取巧,仍是用“万化神剑掌”,可掌中不再是暗藏“逍遥六虚劫”,而是杀伐第一的“逆天劫”剑气,要与青鹤居士正面硬拼。 青鹤居士浑然不惧,双掌一分,再次对上了李玄都。 李玄都双掌如刀剑一般,出手极为凌厉。青鹤居士则是出手变化不定,并不正面硬拼,显然也是精通各家武学,毕竟是八十高龄之人,修为会遇到门槛瓶颈,可学海无涯,论到博学,未必就比李玄都差了。 两人越斗越快,此时李玄都已经用上了“太平青领经”,模仿同样至阳至刚的“太上丹经”,替代含有暴戾怨念的“长生石”气机,虽然还是无法奈何青鹤居士的“浩然之气”,但却能大大减少“浩然之气”对自己的克制。 《太上丹经》包罗万象,总共有二十四篇,即有二十四门修炼功法,其中第五篇、第十篇、第十七篇,每一篇都是一门剑术;第六篇、第七篇、第八篇,每一篇都是一门术法;第九篇、第十四篇、第十六篇,则各是一套拳法;还有第十三篇、第十八篇、第二十篇,则是孕育气机真元的功法,最后一篇是总诀大纲。 《太上丹经》在木勾真人的手上时,本是大成之法,可后来传承略有缺失,就如“太平经”、“青领经”一般,变成了上成之法,可就算如此,仍旧威力不俗。 李玄都忽然由“万化神剑掌”的路数变成出自“太上丹经”的“天磁指南散手”,其玄妙之处在于内劲气机生出磁力,无论对手如何移形换位,始终直指对手身形,就如指南针一般,继而身随手动,直打对手周身上下各处大穴。 青鹤居士受到磁力影响,就不得不与李玄都硬拼。 “轰”的一声,双掌相交。虽然两人已经十分克制,力求不伤及周围,更不要让太多余波扩散出去,但激发出的狂风还是让周围的大树摇晃不休,花草更是尽皆俯首低头。 两人各自退出一步,青鹤居士反守为攻,主动一掌拍出,李玄都也是一掌迎上,两人身子微微一晃,李玄都但觉自己全身上下的气血都是一震,耳膜如擂鼓作响。不过青鹤居士也不好受,两人过分克制自身气机的外泄,不向外卸力,最终都是自身承受了对方的力道,于是局面就变成了两人不伤草木分毫,轻描淡写,尽显高人风范,可内里却是气血翻腾、内腑受损。 李玄都倒退几步,赞道:“居士好修为。” “李先生也不差。”青鹤居士站在原地不动,手掌轻轻翻覆,“若是再斗下去,老夫就很难控制自身气机外泄,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你我真要放手施为,打生打死,打得天现异象,打得山摇地动,毁掉小半个大报恩寺事小,不小心伤到了你身后的两个孩子,还有秦大小姐,那可就罪过大了。” 李玄都深深看了青鹤居士一眼,不再多余废话,“颜真人在哪里?” 第一百八十七章 师徒 苏家别院中,苏云媗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恍惚。 在床旁坐着两名年长女子,正是白绣裳和萧时雨。此时二人都脸色凝重,白绣裳正在为苏云媗输送气机,萧时雨则在仔细查看苏云媗身上的几处伤势。 过了良久,萧时雨才停下动作,轻声道:“素衣,可以停下了。” “素衣”是白绣裳的表字,世人取字,要么是与名同义,比如说“玄都”和“紫府”,都是说天上白玉京;要么是引申释义,比如说“如是”和“云何”,出自“心通岂复问云何,印可聊须答如是”一句;还有就是互为反义,白绣裳便是这种情况。 白绣裳的名是“绣裳”,意思是衮衣绣裳,古代天子祭祀时所穿的绣有龙的礼服,形容衣着华丽奢华,也借指庙堂诸公。而她的表字“素衣”出自“归来应被青山笑,可惜緇尘染素衣。”意思是白色衣服,也借指清白操守。所以白绣裳的名字很有意思,名中有出入庙堂、匡扶天子之志向,表字却又言明心志,哪怕身在庙堂,也要有清白操守,不同流合污。 如今知道这个“表字”的人已经不多,秦清算一个,萧时雨也算一个。 白绣裳停止输送气机,问道:“情况如何?” 萧时雨叹息一声,“万幸,性命无碍,也无碍境界修为,不会重蹈颜玄机的覆辙。” 在正道各宗之中,有两人精通救人之术,一个是妙真宗的万寿真人,另一个就是玄女宗的萧时雨。万寿真人靠的是丹药,萧时雨凭借的是功法。 萧时雨在破功而无望天人造化境之后,就开始潜心钻研“素女经”。古时“素女经”其实是一部男女阴阳之学,与玄女宗守身如玉的规矩相差十万八千里,既有房中术,又包含有岐黄之术,后来被一位玄女宗祖师去芜存菁,将其中的男女房中术全部删减,只剩下强健体魄和治病救人之法。据说还有一卷“玄女经”,与“素女经”互补,只是已经失传。因为“素女经”本就不要求什么守身如玉,甚至还要男女阴阳调和,所以对于萧时雨来说,是玄女六经中最合适的功法。 虽说秦素也会“素女经”,但是修炼时日尚短,所学太多,研究不深,还停留在修炼体魄的阶段,与救人相差甚远。这也是当初石无月给秦素推荐“素女经”的缘故,她知道秦素是要嫁人的,若是修炼了“玉女经”等功法,待到嫁人之后就是白白破功,倒不如直接修炼没有守身要求的“素女经”。 在石无月从玉牢中逃走之后,萧时雨无望得到“姹女功”,她再无其他想法,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可遇不可求的“玄女经”上面,希望凭借“素女经”和“玄女经”,让自己气从断处生。只是“玄女经”一直没有线索,她只能一味苦修“素女经”,不知不觉间,“素女经”已经被她修炼到了大成的地步,比之秦素不知高出多少,虽然距离圆满还差着一步,可治病救人已经足够。 白绣裳闻言后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是个无儿无女的人,早就将两个弟子视如己出,如今女婿刚刚遭遇不测,女儿再有个什么闪失,且不说日后的慈航宗交到谁的手中,就是个人情感,她也万万不能接受。如今闻听苏云媗无大碍,自是放下了心中心思。 萧时雨和白绣裳算不上闺中密友,但也算是多年的交情。天底下只有四个以女子为主的宗门,分别是:慈航宗、玄女宗、忘情宗、牝女宗,正邪各二,慈航宗和玄女宗作为正道宗门,又都在正道六宗之列,所以几代人交好,白绣裳和萧时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相识,曾经结伴游历江湖,那时候还不是白宗主和萧宗主,而是白仙子和萧仙子。当时的白绣裳就在苏云媗这个位置上,萧时雨就在玉清宁这个位置上,两人身份相当,年纪相仿,结成朋友也是必然。 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并不刻意排斥,反而精心培养这段交情,使其壮大,这么多年下来,两人的关系可想而知,甚至还延续到了下一代,这也就是苏云媗和玉清宁交好的由来。 白绣裳轻声道:“雨旸,多谢你了。” “雨旸”是萧时雨的表字,出自“雨旸时若”,《洪范》有云:“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谓晴雨适时,气候调和。 萧时雨望向白绣裳,“你我二人,还要说一个‘谢’字吗?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不是云媗,而是清宁,难道你会见死不救吗?” 白绣裳苦笑一声,“是我的不是,我也是关心则乱。我这辈子不大可能再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了,云媗又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我早已是把她当作女儿看待,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萧时雨轻轻拍了拍白绣裳的肩膀,安慰道:“谁也没想到,儒门中人竟然会走到这一步。你也不要太忧心,还有大天师他们呢。” 就在这时候,苏云媗无神的双眼中渐渐有了神采,望向白绣裳,嘴唇微动,“师父……” 白绣裳轻轻握住她的手,不掩慈爱关切之色,柔声问道:“你可是好些了?” 苏云媗脸色苍白,平日尽显坚强刚硬的她,此刻却是软弱无比,轻轻咬住嘴唇,强忍着泪水,“师父,玄机他……人呢?” 白绣裳与萧时雨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苏云媗何等聪慧之人,立刻明白了,泪水再也忍耐不住,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是我没用,护不住他。” 白绣裳轻声道:“不干你的事情,那人是儒门中极为厉害的人物,休说是你,便是为师对上了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你不必自责。” 话虽如此,苏云媗还是流泪不止,轻声道:“他已经是个废人了,何苦还要为难他,把他再卷到那些纷争之中。说到底还是我误了他,若非我逼着他早日恢复境界修为,再去争夺那个掌教之位,他也不会再与江湖有什么牵扯,若是遂了他的意,他此时已经是采菊东篱。” 萧时雨叹息一声,也出声安慰道:“入江湖易,出江湖难。一入江湖,便是身不由己。那些人穷凶极恶,是不讲道理的,就算你们避到了婆娑州、凤鳞州,他们还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所以你不要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苏云媗点了点头,默默流泪。 白绣裳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师父我算是半个过来人,你萧师伯也不是外人,想哭便哭出来吧,不要只流泪,哭出声来就好受了。” 苏云媗不管平日里是如何坚强,终究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罢了,此时丈夫生死难料,自己又受了重伤,再也坚持不住,把头埋在白绣裳的怀里,肩膀轻轻颤动,传来轻微的哭声。 白绣裳抬起手轻轻抚过苏云媗的青丝,轻声道:“儒门有一句话,叫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今天报不了这个仇,明天报不了这个仇,可终有一天,能十倍偿还。” 苏云媗的哭声停下了,慢慢抬起头望着师父,眼泪也止住了,脸上又有了坚毅之色。 “哭过了,就不要哭了,哭是不顶用的。”白绣裳的语气仍旧轻柔,可脸上却显出了让苏云媗都凛然的凌厉神色,“日日哭,夜夜哭,也哭不死那些人。那些人敢于如此行事,我们虽然是女子之身,却也不怕他,更不会就这么忍气吞声,大不了与他玉石俱焚就是。” 这样的凌厉之色在白绣裳四十岁以前时常能一见峥嵘,那时候的白绣裳就像苏云媗,锋芒毕露,寸步不让。可在四十岁之后,白绣裳就收敛了自己的脾气,变得和和气气,脸上永远挂着淡淡笑容,相较于脾气暴烈的萧时雨,倒真是像个菩萨。今天白绣裳又显露出当年的凌厉,苏云媗感觉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小时候,害怕师父,又依赖师父,什么事情都可以依靠师父,师父就是一颗参天大树。 这一刻,苏云媗仿佛变成了当年孩童,依偎在师父的怀里,轻声问道:“师父,你打算怎么做?” 白绣裳仍旧轻轻抚摸着苏云媗的头发,望向萧时雨,问道:“雨旸,大天师已经决定和议,道门重归一统之后,会设立三个掌教之位,不分高下,分别由大天师、李剑神、秦宗主担任,可你我也都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在三位掌教百年之后,准确来说是在李剑神和大天师离世之后,还是要在下一辈中选出一个真正的大掌教,号令上下。你会选谁?” 萧时雨与白绣裳相交多年,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按理来说,你应该支持秦宗主才是,可听你话中意思,却是不打算支持秦宗主。” 白绣裳道:“秦清一是年纪大了,就算等到了另外两位离世,做了大掌教,也不能长久,二来是秦清出身辽东,未必能够服众。” 萧时雨略微沉思,轻声道:“你是说李玄都。” 白绣裳望向怀中的苏云媗,轻声道:“李玄都是不会向儒门屈服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斗法 相较于李玄都和青鹤居士的克制,香水河另外一侧的洞天中,大天师和虎禅师都不再打算留手。张静修松开手中拂尘,任其自行浮空,望着虎禅师手中沉声道:“既然禅师执意阻路,那就休怪贫道不留情面了。” 话音落下,张静修的头顶浮现一方宝印,大放光明,光焰朵朵,正是大天师代代相传的两件仙物之一,“天师印”。 虎禅师淡淡一笑,手中竹杖上的几片竹叶簌簌落下,然后直奔张静修而去。 张静修并不躲闪,尽显长生境应有的自负。 竹叶在张静修身前三尺处炸裂开来,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浪卷起漫天烟尘向四周扩散开来。烟尘散去,张静修仍是站立原处,毫发无损。 张静修手中出现一柄青色长剑,随手一剑劈下。虎禅师将手中竹杖横于身前,两两相撞。张静修仍旧是站立于原地不动。虎禅师则是后退数十丈,握住竹杖的双手微微颤抖,脸上有血红之色一闪而逝。 虽然虎禅师已经合道,但此处洞天毕竟不能与皂阁宗的鬼国洞天相媲美,若论威势,虎禅师距离那日一人力敌两大地仙的藏老人还是差上许多。而且张静修毕竟是张静修,是道门四大地仙之一,又有仙物为助力,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如何是能轻易对付的。 下一刻,张静修向前一步踏出,手中“青云”携带出一条好似青色长龙的浩荡剑气,如长河奔涌,似大江倾泻。 从香水河到碑林,一线之上,被剑气生生撕裂出一条深有丈余的长长沟壑。 虎禅师被这道浩荡剑气逼退极远,待到他重新站定,剑气消散,可手中的竹杖已经断裂为两截。 虎禅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两截竹杖,轻轻叹息一声,然后将其随手一丢。 两截竹杖落地即是入地三寸,是为生根。虎禅师一脚跺地,地动山摇,脚下地面蔓延出无数如蛛网般的裂痕,然后就见两棵巨大青竹拔地而起,是为发芽。 青竹如仙人宝树,高耸入云,分枝散叶。青竹轻轻摇晃,落下竹叶无数,漫天飞叶如刀,一片竹叶便可媲美归真境高手的全力一剑,此时竹叶何其多也,然后竹叶又汇聚一处,仿佛一条长龙,向大天师席卷而来。 张静修右手持剑,左手一挥大袖,袖口骤然变大无数倍,仿佛要容纳整个天地。然后就见众多竹叶如倦鸟归林,悉数进入大袖之中,此后便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此乃道门中的失传绝学“乾坤袖”,袖中藏乾坤,自成一方小洞天,无所不收,大到各种宝物,小到离手的剑气、术法,甚至就是对手本手,若是境界修为不足,也会被收入其中。 这些年来,张静修为了谋求渡过雷劫,四处搜寻各类绝学,为此他曾深入长生宫中,先皂阁宗一步取走了木勾真人的“太上丹经”,同时也在暗中修炼“太阴十三剑”,甚至还动过捉拿李世兴的念头。这“乾坤袖”是张静修深入一处前人遗迹时得来,那遗迹中遍布机关、阵法,危险重重,寻常人进去,定是十死无生,就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贸然闯入其中,也是九死一生,不过张静修身负长生境修为,又有“天师印”护体,这些却是拦不住他,让他得了这门失传绝学。 张静修练成“乾坤袖”之后,就如徐无鬼的“逍遥六虚劫”,平日里极少动用,本想等到下一次“玉虚斗剑”时用出,或是与李道虚争斗时再用,如今玉虚斗剑遥遥无期,与李道虚和议也就在眼前,故而张静修便不再留手。 张静修凌空而起,再一挥大袖,袖口大张,生出强大吸力。 碑林中的一块块石碑摇摇晃晃地向上升起,周围的一棵棵大树直接被连根拔起,就连虎禅师身旁的两棵青竹也难以“立足”于地,被张静修收入袖中。 不过已经与此处洞天合道的虎禅师却是不受影响,双脚立足大地,仰头望去。 就见张静修以“乾坤袖”收去虎禅师的两截青竹还不够,同时催动头顶高悬的“天师印”,无数光焰从天而降,便如白日的一场洁白火雨,光焰落地之后,轰然炸裂,仿佛数十门火炮齐射,山摇地动,当初牝女宗调动战船炮轰璇女山也不过如此了。 面对如此情景,虎禅师脸上悲苦之色更重,皱纹似乎堆叠一处,他轻轻叹息一声之后,双脚也离开大地,凌空飞起,不过不是被张静修收入袖中,而是往那座琉璃塔飞去。 张静修见此情景,干脆是收了“乾坤袖”的神通,也不再催发“昊天光明火”。他却是没有想到,洞天的关键不是他判断的观音像,而是这座从大报恩寺立寺以来就已经存在的琉璃塔。 虎禅师的身形直接飞入琉璃塔中,一瞬间,洞天之中生出浓浓迷雾,遮天蔽日,隐去了琉璃塔的痕迹。 不过紧接着就有一道惊雷落下,将雾气从中两分,照亮天地,显现出这座琉璃宝塔的踪影。此时琉璃宝塔周围已经出现了无数虚影。有长身无足无角的巨蛇,又非四灵之龙,是为龙;有头戴华冠、坐于宝座之上的天神,是为天;有手持兵刃,相貌美貌的青年,是为夜叉;有体态丰满、凌空飘荡的少女,是为乾闼婆;有身体巨大、相貌凶恶的恶魔,是为阿修罗;有金翅巨鸟,是为迦楼罗;有头生双角、半人半马的女子,是为紧那罗;还有人形蛇首的蟒神,是为摩侯罗伽。此即是佛门的护法八部众,又被称为八部天龙。 张静修凌虚御风,大袖飘荡,周身有云雾环绕,头顶宝光洒落,如道道流苏,衬得他如天上仙人降世,见此情状,并不惊讶,只是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既是圣人弟子,何故弄此玄虚?” 虎禅师藏身塔中,并不答话,只见整座琉璃塔通体上下生出七彩光芒,悉数向塔顶位置汇聚,传闻在此处供奉有佛骨舍利,然后就见一道金光自塔顶直冲云霄。 整个天幕都被染成金黄颜色,在金光的照耀之下,那些雾气也变成金色,疯狂涌入八个虚影之中,使得这些虚影开始逐渐凝实,化作活物。 张静修道:“你说你遁入佛门,是个逃禅之人,没想到还真学了佛门的神通。” 虎禅师终于再度开口道:“大报恩寺毕竟是一座佛寺,还请大天师赐教。” 借助这座被儒门七隐士经营多年的大报恩寺洞天,虎禅师向张静修发起了挑战,而张静修的回应就是一道惊雷从天而落,这道天雷降世之后又分为五道,以五行方位朝着琉璃塔当头落下。 与此同时,围绕塔周的八部众也开始反击,擅长近战的夜叉和阿修罗冲锋在前,其后是脚踏迦楼罗的天神,最后是紧那罗和乾闼婆,歌神和乐神以乐曲歌声为其他六众增长力量,而龙和摩侯罗伽则是隐没了身形,藏于暗中伺机而动。 张静修浑然不惧,手中“青云”朝着夜叉当头劈下,夜叉举起手中兵刃抵挡,却被“青云”轻易斩成两段,然后削去头颅。阿修罗趁此时机来到张静修面前,举起巨大手掌要捉住张静修,可“天师印”上却是燃起光明之火,直接将阿修罗的手掌烧灼称灰烬。 紧接着迦楼罗振翅而至,踏在鸟背上的天神举起手中宝剑,朝着张静修当头斩落。 不见张静修如何动作,在他身前凭空出现一道金色符箓,化作一道金色光幕,替张静修挡下了这一剑,宝剑与光幕相撞,响起刺耳的金石之声。 便在这时,藏于虚空之中的龙和摩侯罗伽突然显出身形,一左一右攻向张静修,张静修只是随意一挥大袖,便将龙收入袖中,龙起先还是剧烈挣扎,让张静修的袍袖震荡了几下,可很快就归于平静。 只剩下人身蛇首的摩侯罗伽想要转身逃遁,却被张静修打出的一道雷光击中,直接炸裂成一团璀璨烟火。 不过一个照面,威势不容小觑的八部众就已经死伤惨重,还算完好的天神、迦楼罗,以及还未来得及正面出手的紧那罗、乾闼婆向后退去。 另一边,五道天雷落在琉璃塔上,使得琉璃塔轰然巨震,其上光华闪烁不定。张静修在击退八部众之后,再一挥手,只见似是铜钟的一物飞出,迎风就长,转眼间已经比琉璃塔更为巨大,将琉璃塔整个罩住,一瞬间有九条火龙环绕塔身,燃起熊熊烈火。 此乃“九阳离火罩”,本在颜飞卿的手中,后来颜飞卿修为尽失,感觉此物在自己手中已是无用,就交由张静修保管。这宝物本就是张静修之物,此时张静修用起来自然娴熟无比,他以“九阳离火罩”罩住琉璃塔后,开始催动“三丙三丁起火之法”,不仅仅是缠绕塔身的九条火龙,四面八方,天上地下,都生出炙热烈火,要将整座琉璃塔烧成灰烬。 不仅如此,张静修又以“青云”连连虚点,降下道道雷霆,半数天雷交织成篱笆牢笼,将剩余八部众困住,另外半数则是落入“九阳离火罩”中,雷助火势,火焰更盛,远远望去,琉璃塔就像火炉中一根正在熊熊燃烧的木柴。 第一百八十九章 佩剑 正一宗精通的是雷法,不过张静修却从“太上丹经”修得火法,“太上丹经”本是大成之法, 因为传承有缺才变为上成之法,可在张静修的手中,足以媲美大成之法,此时张静修不计损耗地催动火焰,整座琉璃塔在烈焰中竟是有了融化的趋势,墙壁、檐角肉眼可见地开始变软、扭曲,就像金铁在熔炉之中化为铁水的过程。 宝塔尚且如此,藏身塔内的虎禅师自然也不好受,可见张静修虽然面上不显,但已然是动了几分真怒,否则不会用出此等焚天煮海一般的手段。 就在这时,那尊被张静修以拂尘缠住的菩萨像忽然行动起来,由死物变为活物,挣脱张静修的拂尘,伸出手臂朝张静修抓来,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无数金光,如海一般,上下荡漾。 张静修不得不暂缓手中的“三丙三丁起火之法”,以手中“青云”朝那只手掌遥遥一指。 无数雷光炸裂开来,沿着菩萨像的手掌、手臂游走不定,仿佛在手掌和手臂上附着了一张大网,死死勒住,使其不能再寸进分毫。 趁此时机,虎禅师亲自坐镇的琉璃塔大放光芒,将缠绕于塔身上的九条火龙直接震碎,继而又生出七彩光晕,使得其他火焰不能靠近。而剩余的八部众则又朝着张静修一拥而上。 张静修一挥大袖,直接将天神脚下的迦楼罗收入袖中,天神脚下一空,便向下坠去,还未等天神定住身形,张静修已经打出一记“掌心雷”,虽然天神在八部众中最是光明正大,雷法对其并无特殊克制作用,但雷法乃是万法之尊,哪怕没有克制作用,仍旧是威力巨大,天神直接被张静修的这记“掌心雷”炸碎了头颅。还剩下的乾闼婆和紧那罗想要后退,可张静修却不放过她们,头顶上的“天师印”光芒一闪,飞出两朵“昊天光明火”,将其化为灰烬,还剩下一个被张静修毁去手掌后就逃到一旁的阿修罗,张静修已经腾出手,再次挥袖,阿修罗也不能幸免,被收入“乾坤袖”中。 若是寻常天人造化境的高手遇到了虎禅师显化出的八部众,不说危及性命,也必然是一番苦战,可遇到了修炼“乾坤袖”的张静修之后,刚一照面,被收走大半,剩下的几个,便随意打杀了。 不过虎禅师此时也未技穷,那尊观音像已经挣脱开张静修设下的雷网,两只手掌一起朝张静修合拢而来。 随着菩萨像的两只手掌越来越近,金光愈发粘稠,身处其中之人行动也就越发困难。这些金光先是如同液体一般,继而开始凝结,最后远远望去,便如一块琥珀一般,身在两只手掌之间的张静修便是琥珀中的小虫。 佛门有横三世佛和竖三世佛,横三世佛是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王佛,中央婆娑世界释迦佛祖,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竖三世佛是过去佛燃灯古佛,现在佛释迦佛祖,未来佛弥勒菩萨。如果说国师是触及到了竖三世佛所阐述的时间,那么此时虎禅师就触及到了横三世佛所阐述的空间。 时间是过去、未来、现在,而空间就是天、地、人三界,人间如同一棵巨树,各种洞天便是树上的果子,众生是树上肉眼不可见的极小虫子,天人境大宗师是蚂蚁,地仙是比蚂蚁更大的虫子,仙人是由虫子变成的蝴蝶,虫子可以在果实和巨树之间穿行,不过要通过树枝和果柄才能抵达果实,这便是张静修要打破洞天的缘故,可蝴蝶就不必,轻轻振翅,便可以自由穿梭,甚至是离开这棵大树前往另一棵大树,此即是羽化飞升。 此时虎禅师和张静修已经在洞天之中,可虎禅师竟是又在洞天之中开辟出一方更小洞天,就好比果实中还有一个果实,此法与张静修的“乾坤袖”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十分玄妙,等同是把张静修困在两重洞天之中。 地仙是虫子,当然可以慢慢啃噬出一个缺口,脱困而出,许多虫子和蚂蚁合力,甚至可以将一个果实啃噬得千疮百孔,就如皂阁宗的鬼国洞天,不过那需要极长的时间,被困于金光之中的张静修此时不能在这里与虎禅师多做纠缠。虽然他身在金光之中,行动艰难,但毕竟是长生地仙,还不至于像寻常天人境大宗师那般动弹不得,一直空着的左手中又出现一把通体紫意的长剑,正是“紫霞”。 如果只是单剑,无论“紫霞”还是“青云”,都只是半仙物,稍逊于李玄都的“人间世”,可若是双剑合作一处,那就是可以媲美“叩天门”的仙物,全名为“天师雌雄剑”。 张静修手持“青云”和“紫霞”,双剑合璧,一紫一青两条长龙相互纠缠着冲霄而起,禁锢住他的金光顿时支离破碎。 到了此时此刻,张静修已经是不再有丝毫留手,张静修脚下生出白云,托住他的身形,然后松开手中双剑,使其自行悬于两侧,接着张静修直接伸手摄过头顶的“天师印”,甩手丢掷出去。 “天师印”如同流星一般飞掠出去,轰然落在琉璃塔地基下的山体上,顿时大地开裂,山摇地动,大块大块的山体滑落崩塌,琉璃塔也随之开始摇晃。 李玄都不再去看琉璃塔,伸手抓住悬于身侧的“青云”,反手一剑斩向菩萨像,青光湛湛,直接将观音像的一只手掌齐腕斩断,张静修又伸手抓住“紫云”,同样一剑斩出,紫气奔流,如法炮制地将另外一只手掌斩断。 如今张静修倒是颇为庆幸没有将李玄都留在此地,若是换成了李玄都,就算不死,也要受不轻的伤势,这对接下来的和议,可是颇为不利。 算算年纪,张静修距离百年之期已经不远,再也不能动辄十数年的布局谋划。所以让道门重归一统是他在人间所能做的最后一件大事,绝对不容出半分差错,谁若阻他,便是他的敌人,休怪他手下不容情。 张静修一扬手,“青云”再度飞出,如一道长虹刺入菩萨像的眉心之中,原本如活人一般的菩萨像骤然静止不动,身上散发的光芒渐渐淡去,又重新变回死物。 张静修手中只剩下“紫云”一剑,不过已是足矣,张静修化为一道紫色长虹,直坠琉璃宝塔。 此时因为山体崩塌的缘故,琉璃塔已经变成了一座斜塔,面对这一剑,琉璃塔并无太多抵抗之力,琉璃塔的最高一层直接被张静修一剑斩断。 这一层塔楼与琉璃塔主体分离开来之后,不见传说中的佛骨舍利,只有虎禅师一人,僧衣飘飘,他此刻终于不再如僧人双掌合十,双手负于身后,除了头顶没有三千烦恼丝,像极了一位名士大儒。 虎禅师朗声道:“君子必佩剑。” 张静修持剑立在不远处,问道:“你的剑在哪儿?” 虎禅师回答道:“这座塔便是我的剑。” 下一刻,整座宝塔拔地而起,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握住,仗剑当空。随着宝塔离去,其立足的山体彻底坍塌,烟尘升腾。 这座宝塔果真如一把利剑,直奔张静修而来,虎禅师就立于宝塔的中间位置。 张静修一招手,“天师印”从山体废墟之中飞出,直接撞向宝塔的底座,使得宝塔轰然震颤,最下层的塔楼开始碎裂崩解,不过宝塔还是继续飞掠,张静修一剑抵住宝塔,就像两把长剑的剑尖相对,互不相让。与此同时,“天师印”又是撞向宝塔,第二层塔楼也随之崩解碎裂。 张静修的袍袖剧烈震荡,仅凭手中一剑抵住宝塔,操纵“天师印”再次撞击,第三层塔楼也随之崩解。如此往复,宝塔的长度越来越短,也就越来越难以撼动张静修,他的袍袖渐渐恢复平静,手中“紫霞”发力,配合“天师印”两相夹击,终于将这座宝塔彻底击碎。 张静修五指生风雷,一把抓住虎禅师的前襟,手上的雷电就好似荆棘藤蔓迅速蔓延至虎禅师全身上下,将其牢牢制住,同时将另外一手中的“紫霞”甩出,配合“青云”将菩萨像拦腰斩断。 随着琉璃宝塔和观音像悉数破碎,此处天地传来一声轻响,周围的景象如水中倒影一般荡漾出层层涟漪,然后逐渐清晰。 张静修知道,这处洞天已经被他打破,他手中的虎禅师也没有了反抗之力。 虎禅师慨然道:“这便是长生地仙的威势吗?是我小觑大天师了。若是四位长生地仙集合一处,那是何等可怕之事,就是圣人再世,恐怕也很难正面力敌。所以青鹤居士他们说的不错,不能让道门重归一统,道门一统,意味着未来三十年中,道门至少会有两位地仙,而我们七隐士又还能活几年?” 虎禅师终于不再自称“贫僧”,反而是自称为“我”。 张静修沉声道:“这是贫道能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再难,贫道也要做成。” 虎禅师道:“这句话,我也还给大天师。这是我,也是我们,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无论几位长生地仙拦在前面,我们都要做成。” 第一百九十章 一条路 张静修听到虎禅师的这番话, 不怒反笑,“好一个最后一件事,好一个‘我们’,你和你身后的那些人,却是执意要与贫道做对到底了。” 虎禅师说道:“不是我们要与大天师做对,而是大天师非要来招惹我们。” 张静修加重了语气,“我们道门重归一统,就是招惹你们吗?” 虎禅师语气平静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天下只能有一个声音说了算,现在是儒门,以后是谁,我不知道。我们不关心道门有没有这个心思,我们只关心道门有没有这个实力。总不能我们要把自己的安危置于别人的一念之间。” 张静修点了点头,“说的是啊,正因为如此,儒门在过去的多年之中才会不遗余力地拆分、打压、分化道门,使得道门陷于内斗之中,正邪之争还不够,还要四六之争、五五之争,使得道门在实质上分为四部分,可你们还不放心,又继续推波助澜,把四部分再做细分,变成六部分。在过去的许多年中,道门的安危就是系于别人的一念之间,儒门不愿意如此,难道道门就愿意吗?” 虎禅师道:“儒门不愿意,道门也不愿意,这便是大天师所说的‘做对’。” 这是根本上的利害之争,甚至不是个人之间的利害之争,而是两个庞大群体之间的利害之争,张静修、李玄都也好,儒门的七隐士也罢,他们只是分别代表了这两个群体,他们可以决定如何去争,但不能决定争或不争,这是大势所趋,也是张静修所说的“由不得我们”。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是你死我活的事情。 张静修仍旧抓着虎禅师的衣襟,五指上雷电缭绕,不断流转的雷光照亮了两人的脸庞,张静修凝视着眼前的老僧,语气逐渐变得低沉,“虎禅师,说起来我们也是相识多年的老友,贫道是不愿意与你为敌的,可是时势使然,许多事情,也由不得贫道。” 虎禅师淡然道:“想要怎样处置我,请大天师直言吧。” 张静修缓缓道:“贫道不是徐无鬼,徐无鬼这些年来杀人不在少数,可贫道却是很多年没有杀人了,哪怕是藏老人,贫道也只是将他镇压在镇魔井中。” 虎禅师笑道:“就算要杀人,许多时候也不必堂堂大天师亲自出手,自有人代劳。” 张静修并不否认,“既然地师不介意手上沾血,那贫道也不介意。今日,就由贫道送阁下最后一程。” 虎禅师虽然有所预料猜测,但听到这句话时,还是愣住了。因为他没有想到,张静修竟是如此果决,因为在过去的许多年中,张静修一直以温和仁厚示人,做事总是留有余地,在虎禅师的印象中,四位地仙以大天师张静修最好说话,就算儒门做事过分些,大天师也定会先行让步才是。可这一次,张静修非但不愿意让步,反而要把事情做绝。 虎禅师脸上的神情渐渐凝固。 张静修轻声说道:“你们说贫道是个仁厚之人,可有些时候,贫道也不是那么仁厚,否则也不能与徐无鬼、李道虚斗上那么多年,要知道这两位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仁厚之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话音落下,张静修松开了手掌,虎禅师轻飘飘地向下落去,可张静修的雷电还留在的虎禅师的身上,这些如荆棘的雷电纷纷钻入虎禅师的体内,并且沿着虎禅师的经脉,飞速扩散至虎禅师的全身上下。 虎禅师的面容开始抽搐,青筋暴起,更为可怕的是青筋中可见一道道电光闪烁。紧接着虎禅师的七窍中开始涌出蓝紫色的雷电,然后越来越多的雷电撕裂他的皮肤,喷涌着破体而出,最终雷光彻底吞没了虎禅师的身形。 大天师立在空中,收回了“九阳离火罩”、“天师雌雄剑”和“天师印”,望着落向地面的那团耀眼雷光,面上看不出太多喜怒,然后又举目环视四周,轻叹一声,“可惜了这片好景致。” 虎禅师与此方洞天合道,洞天不毁,此身不死,大天师想要杀死虎禅师,就要毁去此处洞天,也就是毁去半个大报恩寺。 大报恩寺洞天比不得鬼国洞天,如果把两个都比做果实,鬼国洞天足有越王头大小,也就是百姓口中的椰子,哪怕已经残破不堪,也不是张静修一人可以毁去的,所以他只能联手李道虚将合道的藏老人分割镇压,而大报恩寺洞天只有桑葚大小,相差极大,张静修还是有把握将其毁去。可毁去以大报恩寺为基础建造的洞天,就难免要伤及到大报恩寺,这是张静修不愿意看到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至于已经毁去的琉璃宝塔和观音像,张静修却是不太在意,前者是太宗年间修建,后者更是近几年修建,都可以算是新建,并无岁月沧桑。 张静修轻声自语道:“天宝八载,大报恩寺遭雷火袭击,琉璃宝塔、观音像、天王殿、大殿、观音殿、画廓等一百四十余间化为灰烬,以香水河为界,整个后寺化为废墟。” 话音落下,有风起。 风走过山林,带着落叶,摇晃起树上那所剩不多的叶子,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一片、两片、千万片,无数的声音连在一起,连成一片,仿佛整座山都在低低私语。 风走过城池,吹动了衣衫,吹动了草木,吹动了屋顶上的瓦片和支撑窗户的撑杆。原本还算寂静的城池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忙着收晾晒衣物衣服的妇人,大呼小叫的孩子,赶忙收摊准备躲雨的小贩,快步往家跑去的行人,匆匆忙忙,脚步纷乱,街道上乱成一片。 无数的声音连在一起,连成一片,仿佛整座城池都在低低私语。 风起云聚,天际尽头乌云如大军压境,向这边不断靠拢,天光逐渐暗淡,像是被泼上了一盆浓墨,转眼之间便是乌云遮天。 张静修一挥大袖,乌云之中传来阵阵沉闷雷声,风中有了潮湿之意。 眼看着一场笼罩整个金陵府的大雨就要落下。 张静修伸手从下方废墟中摄回自己的拂尘,此时已经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握柄,他指尖生出火气,将这个握柄点燃,就像一支火把,然后又将其随手丢了下去。 握柄刚一落地,便化作冲天火焰,迅速蔓延向四面八方,与此同时,一道惊雷照亮了因为乌云而显得昏暗的天空。 然后就是数不清的惊雷落下,落在大报恩寺中,击毁树木、房屋,燃起大火,使得火势蔓延更为迅速。 与此同时,大雨也随之落下。这场雨不似春日的雨,倒像是夏日的雨,磅礴激烈,激起水雾,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可这场雨却浇不灭大报恩寺中的火焰,而且雷电还在不断落下,只集中在大报恩寺的后寺,几乎未曾间断。 那些聚集在大报恩寺的百姓们都看到了这一幕,无数的雷电疯狂落下,而那座琉璃宝塔和观音像却已经消失不见。 天威如此,天威难测,百姓们惶恐不安,却又不敢去一探究竟。 至于寺内的僧人们,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已经是惶惶不可终日,有的躲在房中不敢出来,有的已经冒着大雨逃出寺去。 几位正道宗主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现在这一幕是谁的手笔,尽皆沉默不语。 他们心中明白,大天师此举何尝不是在立威,杀人才能立威、立命,才能表示决心,才能警告那些心怀不轨之人,谁若敢在这个时候忤逆大天师,那便是取死之道。 苏家别院中,白绣裳起身来到门口,望着外面的黑云,轻声道:“是大天师出手了。” 萧时雨来到白绣裳身旁,脸色凝重,“大天师已经好些年没有动过如此雷霆之怒了。” 白绣裳叹了口气,“大天师和紫府做出了那个决定,事情就没了挽回的余地,所以不要心存侥幸了,还想着我们低头认个不是,我们再退回去,儒道两家就能回到原来的局面。没有这样的可能了,儒门意识到道门的威胁,他们不管道门是否有意危害儒门,都要遏制道门的统一和崛起,儒门霸道惯了,要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要事事都是自己说了算。所以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战,一条路是和。” 萧时雨皱着眉头,问道:“你刚才说已经没了挽回的余地,为什么又说一个‘和’字?” “当然可以和。”白绣裳脸色漠然,“低头认错不行,还可以跪地求饶,最好是自废一身修为,自断双手双脚,更显诚意,这样,儒门就会原谅我们,放过我们,说不定还会让我们做个干儿子。” 萧时雨立时明白了,“那另外一条路呢?” “有些人害怕,说儒道相争是要死人的,可现在的关键不是我们要战,而是儒门咄咄逼人,逼得我们不得不战。所以我们唯有一条路走到底,勇往无前。”白绣裳先是仰头望天,又收回视线望向身旁的萧时雨,“儒门为什么害怕?因为他们认为道门真有可能取代他们,那我们何不真就取代了他们呢?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两句话可都是儒门圣贤说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大雨 张浑山是正一宗中一名普普通通的执事弟子。 若是放在古时候,正一宗还是天师教的时候,曾经亲自主导过一场席卷天下的起义,有大军三十六万,从底层的普通道民到最顶层的大天师,共分三十六级,等级分明,律法森严,大天师既是教门之首,还是一军统帅。那时候的执事弟子可了不得,乃是仅次于将军名号的实权职位。可后来天师教事败,接受朝廷招安,大天师被封为大真人,将天师教改名为正一宗,执事弟子就变得不值钱了,不仅没了道民,就连本宗弟子也管不了多少。 不过就算如此,张浑山之所以能做上正一宗的执事弟子,还是多亏了他的姓氏和那个早死的老爹,因为正一宗有一条铁律,非张氏族人不可担任大天师,所以张氏族人在正一道中天然具有优势,所以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就补了老爹的缺,得以成为一名正一宗执事。 张浑山的资质不是很好,练了多年的“五雷天心正法”入门,也还是个抱丹境而已,无法凭借自身的能力更进一步,想要再上一步,就只能靠着歪门邪道。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没想过钻营一下,可无奈囊中羞涩,想要钻营,少不了银子这块敲门砖。他的老爹不过是个执事,没多少积蓄,再想更进一步,他那位族叔已经把话挑明,没个两千太平钱,是不要奢望了。 两千太平钱,他要攒到哪年去?就是把家里的宅子卖了也不够啊。 无奈之下,张浑山也就绝了向上爬的心思,安安心心地混日子,也许靠着年纪,能在四五十岁的时候踏足先天境,再加上姓氏的加持,做个大执事。 这次他随着大天师来到金陵府,被安排了个闲差,护卫大天师的弟子颜飞卿,也就是曾经的掌教。对于这一点,他看得明白,大天师对于这位弟子的感情还是深的,否则不会多此一举,说不定哪天,这位飞元真人就会东山再起。官场上有个烧冷灶的说法,他倒是不介意烧一烧冷灶,日后若是飞元真人东山再起,他也能跟着飞黄腾达。 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正一宗内部不比清微宗好到哪里去,外姓和张姓之间,张姓和张姓之间,外姓和外姓之间,多有纷争,再加上以张静沉为首的老人们隐隐反对张静修,实在是一片乱象,只是正一宗捂盖子捂得好,外人不为所知,不像清微宗那样把一个三四之争闹得满城风雨,举世皆知。也正因为有清微宗的衬托,正一宗倒是显得铁板一块了。 在这样的局势下,像他这样的小人物,日子也着实是清苦难捱,想要大富大贵,那是水里火里才能挣出来,说不定还要把自己小命搭进去,他实在是不敢奢求,所以只能想些投机取巧的办法。 哪成想,冷灶还没烧成,他就被人给了当头一棒,竟然有人公然与正一宗做对,劫走颜真人不说,还把苏夫人也给打伤了,这会儿苏夫人的娘家人已经到了,为首的正是白宗主,这可是大天师也要礼让几分的人物,看那架势,说不定还要向大天师兴师问罪。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人家把女儿嫁到正一宗,是来做掌教夫人的,否则人家凭什么把人送入正一宗,嫌弃自己的这让张浑山一个头两个大,这个事情处置不好,他们也要跟着受牵连。好处捞不到,还要受个申斥,真是何苦来哉。 想着这些糟心事,张浑山漫无目的来到别院外面,倚在一棵大树下,打了个哈欠,忽然觉得天色有些暗,看起来像是要有雨。 他抬头看了眼头顶。 此时的天幕已经变得很暗,看不见半点天光。 真要下雨? 就在这时,有几人骑马从驿路向别院行来。一共是五个人,三大两小,远远看不清面容。 其中两人共乘一骑,待到近了,张浑山忽然发现这其实是一对男女,男子将女子揽在怀里,女子闭着双眼,似是昏迷不醒。紧接着张浑山看清了另外一个骑马之人,先是一惊,继而大喜过望,“颜师兄!” 这一行人正是李玄都、秦素、颜飞卿、周淑宁和沈长生。李玄都最终还是用上官莞交换了颜飞卿,不过李玄都没有为上官莞化解“逍遥六虚劫”,如今地师远在草原没有赶回,除了李玄都之外,再无人可以帮上官莞化解“逍遥六虚劫”,上官莞在一时半刻之间是无力再来干扰李玄都了。 换回颜飞卿之后,李玄都发现自己身边尽是老幼病弱,就算他是天人造化境界的修为,也不能带着昏迷的秦素、修为全失的颜飞卿、修为尚弱的沈长生、周淑宁御风而行。只能寻了马匹,骑马过来,难免要耽搁一些时间。 黑云越来越重。 颜飞卿没有回应张浑山,而是仰头望天,轻声道:“要下雨了。” 张浑山忽然感觉胸口闷得很,不由在心底咒骂,这是什么鬼天气。 不知是不是这句不敬之言触怒了苍天的缘故,大雨开始落下,几乎没有半点过渡,一眨眼的功夫就已成倾盆之势。 张浑有点扛不住大雨稀里哗啦地往身上冲刷,狂风卷着雨滴狠狠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别院与驿路之间是一段青石铺就的石板路,两侧的水槽来不及泻水,仿佛是不要银钱的雨水很快浸过了脚面,灌入靴子之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让人难受。 他不由生出一股无名之火,可他又只能压下这股无名之火,望向颜飞卿的年轻男子,多了几分谄媚,“尊驾可是李宗主?” 李玄都点了点头,“是我。” 一场倾盆大雨笼罩了整个金陵府,也包括城外的诸多别院。 黄豆大小的雨滴敲击在屋檐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声响,转瞬间便汇聚成一条细流,沿着檐角飞流而下,挂出一道道银亮水线。 别院中,白绣裳说道:“如今的局势就像今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喜怒无常。” 天色暗淡,屋内的也随之变得昏暗,白绣裳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她的声音幽幽沉沉,让与她相交多年的萧时雨竟是产生了几分陌生的感觉。 她忍不住望向白绣裳,望着这位身上好似笼罩着一团迷雾的好友。 就在此时,忽然炸起一道惊雷,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昏暗的正堂。 在蓝白色的雷光之下,白绣裳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 白绣裳朝着萧时雨微微一笑,面容有些苍白,眉宇间忧虑很重,竟是有些病中美人的意思。 萧时雨刚要说话,白绣裳已经提前开口,“是紫府到了,我们出去迎接。” 萧时雨一怔,然后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向门外走去,这时李玄都也已经与颜飞卿走进别院,微笑道:“岳母大人,我把您的另外一位女婿完完整整地带了回来,不知岳母大人如何谢我?” 颜飞卿为人方正,不似李玄都,故而被李玄都这番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恭恭敬敬向白绣裳行礼,真就如女婿见岳母一般。 白绣裳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对身旁的萧时雨道:“雨旸,你没有我的好福气,我如今是两个女儿、两个女婿的人了,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家里还有云姣那个丫头常伴左右,我也是知足了。” 萧时雨哑然失笑,“是,你是好福气。” 白绣裳的目光又落在了李玄都怀中的秦素身上,“不过紫府你得说清楚了,你把我这个女儿怎么了?” 李玄都如实答道:“还要岳母大人和萧宗主助我,素素用了‘太上忘情经’之后就昏睡过去,所以我想请两位前辈,帮忙查看一下素素的情况。” 白绣裳望向萧时雨,“雨旸,刚刚请你为我那个女儿诊治,现在还要再劳烦你一次,为我这个女儿诊治。” 萧时雨微笑道:“分内之事,素衣不必客气。” 第一百九十二章 衷情 萧时雨对李玄都说道:“紫府,请随我来。”同时她又看了周淑宁和沈长生一眼,“你们两个也过来。” 一行人随着萧时雨去了客房,只剩下白绣裳和颜飞卿。 方才李玄都说颜飞卿是白绣裳的另一位女婿,也不完全是戏言,在宗门传承之中,师徒之间的情分并不逊于父母子女,所以不仅仅是李玄都这样认为,就连正一宗的张浑山等人也觉得白绣裳是苏云媗的娘家人,在这种情形下,颜飞卿可不就是女婿。白绣裳成为秦素的继母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颜飞卿与李玄都竟是成了连襟。 不过世上之事,总有个亲疏之别,秦素早年对白绣裳有很深的心结,就算现在心结解开了,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亲如母女,客气居多。李玄都也是同样的道理,天宝二年的时候,李玄都还是与白绣裳敌对的一方,真正与白绣裳相识是天宝七年的事情了。就算两人颇为投缘,情分也不是一天就能积攒下来的。可苏云媗和颜飞卿就不一样了,苏云媗不必说了,这是白绣裳从小教养,名为师徒,实则亲如母女一般,而慈航宗和正一宗又是多年交好,白绣裳也在很早之前就认识了颜飞卿,说她看着颜飞卿长大的也不能算错,其中的感情自然不一般。 白绣裳望着颜飞卿,见他精神还好,既没有受伤,也没有太多颓丧落魄,稍稍放心。不管怎么说,颜飞卿已经不是小孩子,参与过帝京之变,做过一宗之主,主导过讨伐太阴尸,许多事情,就是身为长辈的白绣裳也不好多说,至多就是委婉地点一下,或是让苏云媗来说更为合适。所以白绣裳干脆一个字也不多说,只是轻声说道:“去见见霭筠吧,她被那人打了一掌,伤了肺腑,万幸有你萧师叔在,这才没有什么大碍。” 颜飞卿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是。” 说罢,颜飞卿快步走向卧房。 苏云媗醒来之后,白绣裳和萧时雨就来到正堂,让她一个人好好休息,所以此时苏云媗还不知道颜飞卿已经回来。 白绣裳站在原地,望着颜飞卿的背影,摇头叹息一声。 颜飞卿不管心中如何百感交集,面上却是不显,快步行走之间,也不见慌张。直到他看到了两人居处的房门,这才猛地停驻脚步,显示出他此时内心并不似看起来那般平静。 隔着薄薄的一扇门,已经可以算是近在咫尺,如今修为全失的颜飞卿自然瞒不过苏云媗,就在颜飞卿打算抬手叩门的时候,苏云媗已经从里面打开房门。 两人面对而立,四目相对,一时间竟是两两无言。虽然两人分开也就小半天的时间,但仿佛已经过了很久一般,一时间无论是颜飞卿还是苏云媗,都是百感交集,竟是不知从何开口。 过了片刻,还是颜飞卿挤出些许笑容,说道:“我回来了。” 苏云媗轻轻“嗯了”一声,也笑了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两人又沉默了。 过了片刻,两人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的缘故,却是不约而同地同时开口。 “是我错了。” “是我不对。” 两人都怔住了,望着对方。 两人都是性子方正之人,无论感情好或是不好,平日里该守的礼数半点不少,不像李玄都和秦素那般随意,随意有随意的好处,无论什么话,都不会藏在心里,该说就说。可苏云媗和颜飞卿却是把许多话都藏在心里,以至于到了想要开口的时候,竟是不知该怎么开口。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讲,有万语千言要说,但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颜飞卿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境,再一次主动开口道:“你哪里错了?” 苏云媗一怔,没想到颜飞卿会有如此一问,与平时的他实在是大相径庭,下意识地回答道:“如果早就听你的,不留在是非地,而是采菊东篱,也不会遭今日之横祸。” 颜飞卿微微一笑,主动伸手握住苏云媗的手,轻轻摩挲,“你没有错,错的是我,经此一事,我想明白了,如今是千百年来未有之变局,哪能容得我用数年时间去思危、思退、思变?我们没有招惹他们,可他们会来招惹我们。在这个时候,非要奋勇争先、逆流而上不可,所以你没有错,错的人是我。” 说到这儿,颜飞卿的脸上添了几分惭愧羞赧之色,“也是我无能,不但保不住自己,还要连累你,这‘废人’的一个‘废’字,果真没有冤枉我。” “说什么呢。”苏云媗抽回手掌,皱起眉头,“什么叫连累我,夫妻本就一体,自当互相扶持,同进共退,你保不住自己就是废人,我又何尝能保住自己,岂不是成了两个废人?若要这么说的话,这天底下少有人不是废人。” 颜飞卿听得苏云媗如此说,不由微微一怔,不过他本就是洒脱之人,也不惺惺作态,微笑着点头道:“你说的对,我不能算是废人,可也着实算不上一个有用之人。” 苏云媗还要说话,却被颜飞卿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双唇之上。苏云媗的身子一颤,脸上竟是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秦大小姐脸红不奇怪,毕竟天性如此,甚至许多时候已经是习惯使然,可苏大仙子脸红,这还是头一遭,委实是颜飞卿这个举动太过出乎苏云媗的意料之外,这还是那个古板的小天师吗?苏云媗甚至在想,莫不是颜飞卿被人掉了包? 不过苏云媗很清楚,眼前之人就是颜飞卿,相貌外表可以骗人,可是那双眼神骗不了人。 颜飞卿本就是一等一英俊之人,同龄男子之中,无人能出其右,本该是不缺少女子爱慕的。不过颜飞卿是修道之人,哪怕正一道不禁婚嫁,也没有放任弟子接触男女之事的道理,许多正一道弟子虽然成亲,但也是盲婚哑嫁,与世俗夫妻没什么两样。颜飞卿自小修道,对于男女一事看得很淡,也没有太多与女子接触的经验,再加上苏云媗是个严肃方正的性子,所以两人相处时,颜飞卿难免有些木讷、迟钝,可这不意味着颜飞卿就是一块不懂风情的木头,经历了一番变故之后,他想开许多,又难得见到苏云媗的柔弱一面,这才有了如此举动。 都说万事开头难,颜飞卿见苏云媗没有反对之意,便顺势将她轻轻抱在怀中。 苏云媗被颜飞卿抱在怀中,只觉得各种滋味涌上心头,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也不想开口,只想享受这难得的时光。 过了良久,苏云媗轻轻推了颜飞卿一下,离开颜飞卿的怀抱,然后伸手整理了下衣裙,不过脸上的神态还是有些不大自然。 颜飞卿虽然对付女子的经验不多,但性情洒脱,也不羞涩紧张,而是平静地望着她。 苏云媗本来已经快要平复心头上的那点涟漪,可被颜飞卿这么一望,心思又有些慌乱了,毕竟都是二十多岁的男女,还达不到老人们古井无波的心态,多有涟漪。平日里压抑得越狠,此时也就反弹得越厉害,这便是堵不如疏的道理。 颜飞卿见此情景,不由微微一笑,握住苏云媗的手,拉着她进到房中。苏云媗还想抽回手,可颜飞卿握得紧紧的。苏云媗当然可以强行抽出手来,也可以不让颜飞卿握住自己的手,可那就是拒绝颜飞卿了,于是苏云媗不再反抗,任由颜飞卿握住自己的手,一起坐在卧房的床上。 苏云媗低头看了眼两人十指相扣的双手,忽然有些庆幸,比起师父,还有其他本门祖师,她要幸运太多,虽然她已经不是正一宗的宗主夫人,但她已经很是知足了。 苏云媗轻声问道:“是紫府送你回来的?” 颜飞卿点了点头,“多亏了紫府。那些人兵分两路,一路人来捉我,意图要挟师父,同时也是引开大报恩寺中的白宗主等人,一路人趁此机会去捉秦大小姐,意图要挟紫府。万幸,秦大小姐修为大进,坚持到紫府赶来,反倒是他们的人被紫府拿住。捉我之人不得已之下,只能拿我去换自己的同伴,我这才得以回来见你,否则我就要像沈大先生那样,遥遥不知归期了。” 苏云媗闻言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此说来,我们要好好感谢紫府和白绢。” “是该好好感谢他们。”颜飞卿道;“秦大小姐为了抵御强敌,动用了‘太上忘情经’,此时还昏迷不醒,不知情况如何。” 苏云媗赶忙问道:“要不要紧?” 颜飞卿道:“我看紫府的神态,并不如何紧张,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苏云媗松了一口气,“他们的感情一向是好的,现在就连儒门中人也知道紫不离白,白不离紫,所以才要拿白绢来要挟紫府。” 颜飞卿看了看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们也是好的。” 以前颜飞卿哪里说过这种话,苏云媗觉得耳朵有些发痒,缩了下脖子,心中欢喜,不过还是板着脸道:“我听白绢说,紫府在私底下不像平日这般沉稳,有些跳脱。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与李紫府见了一面之后,倒是把他的本事给学来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旧事 另一边,李玄都正坐在客房外间的椅子上,周淑宁和沈长生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萧时雨正在內间为秦素查看伤势。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萧时雨走了出来,李玄都立刻起身,问道:“萧宗主,白绢她情况如何?” 萧时雨道:“没什么大碍,主要是心力消耗太过,需要好好歇息一些日子,若是有定神、安神、养神的丹药,也可以服用一些。” 李玄都点头应下,又道:“有劳萧宗主了。” 萧时雨摆了摆手,“紫府还是去谢你的岳母大人吧,这还没过门呢,就已经开始喊上了。” 李玄都不以为意,笑道:“迟早之事。” 然后李玄都正色问道:“还要请教萧宗主,白绢她用出‘太上忘情经’后,为何会心力消耗过大?” 萧时雨略微沉吟了一下,回答道:“当年我与忘情宗的韩无垢算是熟识,从她那里知道了‘太上忘情经’的一些玄妙。其中有一点就是,以人心拟天心,得‘天算’之神通,对于心力消耗极大。” 李玄都又问道:“什么是‘天算’?” 萧时雨道:“我毕竟没有修炼过‘太上忘情经’,知道的不全。据我所知,用出‘天算’之后,可以料敌先机,然后做出最正确的应对。说起这一点,紫府应该深有体会才是。紫府自从踏足江湖以来,与人交手无数,历经大战、恶战、生死之战无算,可谓是身经百战。紫府由此积累了许多与人争斗搏杀的经验,凭借这些经验,紫府在遇到危险时,几乎不必思考就能做出应对,甚至是料敌以先,再与人相斗时就能大占优势。许多初出江湖的宗门弟子,修为不俗,可经验太少,与人交手时,很容易吃亏。可用出‘天算’之后,就能媲美紫府,甚至犹有胜之。而且‘天算’也不局限于与人争斗,若是用到对弈、布阵,也无不可。” 李玄都终于明白了‘天算’到底是什么,不由感慨道:“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功法。” 萧时雨道:“秦清便是修炼了此法,配合‘天遁心法’和‘天问九式’创出了‘天遁刀法’,与秦清交手之人,一举一动无不在秦清的意料之中,交手时,就好似主动将自己的兵刃往秦清的刀下去送,实则是秦清早有预料,张网以待。而秦清每每出刀,看似落在了空处,实则每一刀都逼向对手将要出招的方向,料敌先机,就像未卜先知,故而得了‘天刀’的称号,这才是‘天刀’的精髓所在,秦大小姐毕竟是秦宗主的女儿,得其真传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火候还不到家,对手又太强,这才心力消耗过甚。” 李玄都知道秦素无事后,心中就放下了担忧,不由问道:“此种刀法果然玄妙,难道没有人能克制吗?” “当然有。”萧时雨说道:“除了靠着境界修为高出一筹而以力破巧之外,能与之抗衡的就只有宋政的‘魔刀’了。” 李玄都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萧时雨顿时神情复杂,当年的尘封往事再度涌上心头。 其实她和宋政的事情,并不复杂,也没什么荡气回肠或是海枯石烂,只能说是阴差阳错。 当年萧时雨有一位好友,出身正一宗,也是如此颜飞卿这般外姓之人,名叫孙云心,是正一宗中少见的女弟子,故而与萧时雨交好。那时候江湖上传闻昆仑山玉虚峰上的玄都紫府将要开启,正邪双方为了其中的机缘和宝物,纷争加剧,就在这段时间中,孙云心和邪道无道宗的一个年轻高手结下了梁子,两人约定比武,单打独斗,不许邀请帮手助阵。那一战,孙云心胜了,可也受了暗伤,还中了无道宗的“血咒”,当时孙云心并未察觉,后来发作时,已经病入骨髓,神仙难救,没到两年,便重伤离世。 萧时雨听闻此事之后,为好友身死伤心之余,深以为恨,于是便谋划为好友报仇。后来萧时雨经过一番谋划,将那名无道宗高手毙于掌下,可萧时雨也被那无道宗高手重伤,坠入深谷之中。世上巧合之事就在于此,当时宋政还未谋夺无道宗的宗主大位,正独自一人在谷中练功,无意中救起了萧时雨。 宋政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乘人之危更是家常便饭,他虽然救了萧时雨,让萧时雨没有死在深谷之中,可宋政也趁机夺了萧时雨的身子。萧时雨曾经想过与宋政拼命,可当时的她重伤在身,根本不是宋政的对手,又想求死,可宋政对她监视极严,求死亦是不得。如此过了一段时间,萧时雨死念渐消,再加上宋政惯会揣摩女子心意,比起李玄都和颜飞卿不知高出多少,在萧时雨养伤的这段时间,宋政对她悉心照料,虽然萧时雨年长于他,又是正邪不两立,但毕竟有了肌肤之亲,女子对于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总是难以释怀,所以在朝夕相处多日之后,两人之间竟是生出许多暧昧情愫。萧时雨内心常常挣扎不定,想要寻觅机会偷袭宋政,可几次都没能下手,反而有越陷越深的趋势。 最后还是宋政出关的时日到了,澹台云来寻闭关的宋政,萧时雨这才趁着宋政出谷去应付澹台云的时候,悄悄逃离了此地。 这段往事,萧时雨从没有对人提起过,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宋政的名声会越来越大,最终成为无道宗的宗主,距离圣君就只差一步之遥,而自己的师妹石无月也会与宋政有一段孽缘。后来石无月从宋政口中得知了萧时雨一事,误以为是师姐与自己争夺情郎,师姐妹两人从此反目成仇,石无月一怒之下打伤了萧时雨,叛出玄女宗,加入牝女宗,后来干脆是在宋政的庇护下,又离开牝女宗,拉起人手自立门户,江湖人称“血观音”,最后随着宋政失势,石无月被属下背叛,又被萧时雨捉拿,关押在玉牢之中。直到牝女宗攻打璇女山,石无月才得以重见天日。 这些事情,是石无月在恢复正常后对宁忆坦然直言的。虽然不是说给李玄都听的,但也没有刻意避开李玄都,所以李玄都也从石无月的言语中知道了大概。 在整件事中,萧时雨是可怜人,石无月也是可怜人。不过认真说起来,其中最无辜的还是澹台云。 李玄都离开王庭时,与澹台云见过一面,就是那时候澹台云将“大宗师”还给了他。两人也有过一番长谈,不过无关天下大势,澹台云问了李玄都两个问题,一个是关于张白月的,一个是关于秦素的,作为交换,澹台云也提及了她和宋政的过往。 早在宋政还一文不名的时候,她就跟随宋政左右,两人可以算是患难夫妻,一起跌跌撞撞闯荡江湖,一起在仇家的追杀下狼狈逃命,宋政曾经被人打成重伤,澹台云背着他在夜色中跌跌撞撞跑了几十里地,澹台云也曾被人扣住,已经逃出去的宋政又一个人杀了回来,把澹台云救走,两人就这么互相扶持,在泥泞里摸爬滚打。 那时候宋政什么也没有,能给澹台云的只有一些豪言壮语。 两人在独处时,宋政总会与澹台云畅想两人的未来,说他要做所向无敌的天下第一人,也要做虎视天下的一方之主,让正一清微束手,让大魏徐氏丧胆。到那时候,澹台云就跟在他后面好了,看着他是如何同时登顶庙堂和江湖,要做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澹台云相信宋政可以做到,也相信两人可以离开泥塘,成为云端上的人上人,所以每当宋政豪言壮语的时候,她总是微笑倾听。偶尔她也会说一些自己以后的畅想,那时候的澹台云可不像今日这般气吞万里如虎,只是想要一栋好几进的宅子,要么是帝京的,要么是金陵府的,最好是依山傍水,再就是置办什么样的家具,造什么样的园子,说到兴奋处,澹台云还会声音拔高,用手连连比划着。 那时候的澹台云并不是一个沉静的性子,十分活泼开朗。 每每这个时候,宋政就会嘲笑澹台云的格局太小,待到两人成了大人物,想要什么样的宅子就有什么样的宅子,就连帝京的皇宫也不算什么。 那是澹台云一辈子里笑的最多、最是发自内心的一段时间,在泥塘里仰望天上的星星,是如此美丽、明亮。 可真正触碰到星辰的时候,却未必如此。 后来,果真如宋政所言,他发迹了,不再在泥塘里打滚,他成了人上人。可澹台云等来的却是一次次背叛,宋政四处沾花惹草,正道的,邪道的,江湖的,庙堂的,只要是漂亮女子,他都来者不拒。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澹台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充当那个大度的正宫娘娘,宋政也从不向外人提起澹台云,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她与宋政的关系,只把她当作宋政的手下。到了正道这边,连她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待到澹台云成为圣君,许多人想当然地以为澹台云是个男子。 澹台云忍了很多年,忍到最后,宋政留给她一个四分五裂、摇摇欲坠的无道宗,那时候的宗主大位说是群狼环伺也不为过,而宋政却趁此时机逃到了草原。不怪澹台云不帮宋政,而是两人的情分已是消磨殆尽,这也是澹台云明知道皇甫毓秀想要除掉宋政却不怪罪、阻止的原因。 李玄都心中揣测,澹台云之所以问他关于张白月和秦素的问题,也是因为她此时正在宋政和皇甫毓秀之间摇摆不定。 就在李玄都走神的时候,萧时雨平复了心境,开口道:“‘魔刀’和‘天刀’其实是殊途同归。” 第一百九十四章 魔刀 “‘天刀’凭借的是‘天算’,料敌先机。‘魔刀’同样可以料敌先机,不过与人算或是天算无关。”萧时雨道:“‘魔刀’凭借的是直觉,不必依靠什么招式,只是凭借直觉和本能出刀。不过两者还是有细微的不同,据说‘魔刀’修炼到极致之后,可以轻易察觉对方的弱点和破绽,出刀直指要害,也就是所谓的‘命门’,除了真正修炼到圆满无缺,都很难抵御‘魔刀’。” 旁听的周淑宁咂舌道:“凭借直觉出刀,那样怎么练成?难道是凭借经验?” 李玄都摇头道:“绝对不是靠经验。要知道‘天刀’还是在人御刀的范畴之内,可‘魔刀’却是反了过来,已经变成刀御人,近乎魔道,难怪要被称为‘魔刀’。” 萧时雨赞同道:“紫府说的不错,‘魔刀’的确是近乎魔道的手段,想要练成‘魔刀’,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要服用一种上古荒兽的鲜血,似乎还要用某种妖物的内丹炼制成丹药,以荒兽鲜血改变体质,增进本能,用内丹炼成的丹药增益神魂,改变直觉。有了这个前提之后,才能修炼后续的功法。” 李玄都听出来了,说道:“这套功法是宋政所创,看来是宋政在机缘巧合之下服用了兽血和妖丹,获得了种种神异,然后凭借这些神异在机缘巧合之下创出了‘魔刀’。不过宋政也未将自己设想中的刀法练到顶点,最起码他没有找到家师的弱点和命门,反而败在了家师的手中。” 萧时雨点头道:“确实如此,老剑神被誉为剑道通神,的确要高于当时的‘天刀’和‘魔刀’。而且我听说‘魔刀’有种种隐患,会让人性情大变,练得越深,性情改变也就越大,狂妄自大、贪婪无度、暴戾嗜杀。” 李玄都道:“所有欲望都不是凭空生出,而是一直藏在心底,所谓的魔道功法,或是妖丹兽血等外物,不能制造欲望,只能放大欲望。而‘太上忘情经’也不是将欲望彻底抹除,只是将各种欲望不断缩小,缩小到近乎没有的地步。” 李玄都有了一个想法,“如果一个人同时修炼‘天刀’和‘魔刀’,那会是什么结果?” 萧时雨显然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并不意外,回答道:“如果不出意外,两者会形成一个平衡,阴阳调和,既不会疯狂,也不会冷漠,换而言之,两者各自的隐患会被相互抵消。” 李玄都道:“不过如此一来,就少了极端,许多功法剑走偏锋,关键在于一个‘偏’字,不偏,回归正途,还会有如此大的威力吗?我看隐患被抵消了,威力也就被抵消了,无论‘魔刀’,还是‘天刀’,都如‘太阴十三剑’一般,威力和隐患是相互依存的,我丢了‘太阴十三剑’的心魔,‘太阴十三剑’也就成了一个花架子,想来此二者也是如此,正符合有舍才能有得的道理。” 萧时雨道:“紫府言之有理。宋政也说过类似的话语,他说入魔之人若不置之死地而后生,便不能在一线之间感悟到其中真谛,那也就不是‘魔刀’了。” 周淑宁惊讶道:“师父,你与那个大魔头认识?” 沈长生脸上也露出惊讶神情,两人倒不是认为萧时雨和宋政有什么私情,而是他们的想法还停留在非黑即白的阶段,不存在什么缓冲调和的余地,既然正邪不两立,身为正道中人且一向嫉恶如仇的萧时雨怎么能与邪道中的大魔头有接触? 萧时雨脸色有了片刻的僵硬,望向李玄都。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有些多了。她倒不是担心两个小孩子看出什么端倪,她担心的是李玄都。李玄都年纪轻轻就能跃居高位,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自他成为太平宗宗主以来,其种种手段也证明了他的心思不差,这些话已经足以让李玄都察觉出什么。 不过出乎萧时雨的意料之外,李玄都似乎毫无察觉,脸色平静,甚至没有看她,而是望向周淑宁和沈长生,轻声说道:“这世上的事情不是非此即彼,而是要讲究一个中庸之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所以许多事情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萧宗主认识宋政不奇怪,我还认识地师和圣君,两人对我还都有些许恩情,难道我就是邪道中人了吗?” 周淑宁赶忙说道:“哥哥当然不是邪道中人,师父也不是。” 既然周淑宁开口发话,沈长生也只能跟着点头。 李玄都无形中把话题转向了正邪之辨,而不是仅仅局限于萧时雨和宋政之间,算是帮萧时雨遮掩过去。萧时雨虽然冲动、刚直,不如白绣裳那般圆滑变通,可并不意味着她是个愣头青,做了这么多年的宗主,该有的心思还是有的,她此时已经明白,李玄都是知道这些往事的,就算不知道全部,也知道了部分,不过李玄都没有提及此事的意思,让她有些摸不准的李玄都的用意。 李玄都继续说道:“其实正道也好,邪道也罢,本就是一家,如今事关道门一统,邪道这个称呼也不好再用,还是分别称之为辽东五宗、西北五宗,亦或是直接称呼其为辽东道门和西北道门,同为道门中人,意见不合是有的,仇怨也是有的,可在这个关键时候,都可以暂且放下,大天师已经说了,就算是那七个冥顽不化的宗门,若是可以幡然醒悟、迷途知返,也不是不能赦免其罪过。” 周淑宁和沈长生对视一眼,困惑是有的,疑问也是有的,不过在这个时候,都可以暂且放下,先点头应下。 萧时雨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紫府前不久去了金帐,可是见到了宋政?” 李玄都有些惊讶,“萧宗主是如何知道宋政就藏身于金帐汗国的?” 萧时雨沉默了片刻,说道:“毕竟是多年的敌人,我也不止一次想过要杀宋政,必要的了解还是有的。” 高明的谎话就是九真一假,再高明一些就是谎话一句也不说,实话只说一部分,剩下让别人自己去想。萧时雨此时就是如此,她的确想杀宋政,而且不止一次,这是实话。她没说的实话是她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有时候事到临头了,她却退宿了。 不过在沈长生和周淑宁听来,这却是合乎情理的,这才符合正邪不两立,更符合萧时雨多年以来的形象。 李玄都看了眼萧时雨,说道:“诚如萧宗主所料,我的确见到了宋政,而且还见到了澹台云,从两人的对话中可知,如今宋政的状态十分微妙,他将自己的部分神魂分离出去,使自己变成了两个人,所以我见到的宋政其实是一个不完整的宋政,没能目睹当年‘魔刀’的风采,只看到了一个庸人。” “庸人。”萧时雨叹息了一声,“那宋政的另外一半。” 李玄都道:“先是落到了澹台云的手中,后来地师趁着澹台云与国师争斗,又从澹台云的属下手中抢了去,不知地师是否将这一半还给了宋政,不过在我离开金帐的时候,地师和宋政已经再度联手,作为条件,地师很有可能已经将这一步交给了宋政,换而言之,如今的宋政极有可能已经重归一体。” 萧时雨轻声道:“破后而立。” 李玄都问道:“这也是宋政曾经说过的吗?” 萧时雨的脸上闪过一抹慌乱,迟疑了一下,说道:“算是吧。” 李玄都道:“如果算是的话,那么意味着宋政重归一体之后,就要更上一层楼了。” 萧时雨一惊,大袖下的手掌不自觉地握成拳头,“当年的宋政就距离天人造化境只差一步之遥,如果他再上一层楼,岂不是长生境界?”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长生境界,‘天刀’已经开始闭关,出关之日就是登临长生之时,那么‘魔刀’还会远吗?” 萧时雨问道:“紫府对于这个推测有多少把握?” 就在这时,白绣裳步入屋内,接口道:“我觉得把握很大,最起码在五成以上。” 萧时雨皱起眉头,“根据紫府所言,如今是地师和圣君相争,是一对一,如果宋政也跻身长生境,就会变成二对一,仅凭澹台云一人之力,是万万敌不过两人联手的。” 李玄都也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摆手道:“萧宗主不必担心,第一,就算宋政能够踏足长生境界,也不会是一朝一夕,需要一段时间的准备,甚至要像‘天刀’那样闭关一次,这段时间不会太短,所以短时间内,还是地师对圣君,不会有太大变化,这就已经足够让我们去推动并完成和议之事。” 白绣裳和萧时雨都点头赞同。 李玄都继续说道:“第二点,澹台云对此也不是全然没有准备,早在她前往草原之前,就曾派遣皇甫毓秀前往辽东,想要与‘天刀’结盟,只是当时‘天刀’正在闭关,也是因为形势不明,所以没有见他。可如今形势已经明朗,这个时候澹台云亲自去见‘天刀’,‘天刀’是不会拒绝的,毕竟草原连着辽东,草原的局势变化直接关系到辽东能否入关,于情于理,‘天刀’都不会坐视澹台云失败。” 第一百九十五章 排名 白绣裳笑道:“看来你们一老一小是已经通过气了。” 李玄都道:“难道岳父大人没有与岳母大人通气?” 白绣裳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他倒是在心中提过一些,说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联手澹台云,这也符合大天师与澹台云在暗中定下的密约。” 萧时雨还是第一次听白绣裳提起此事,虽然感觉惊讶,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白绣裳和秦清都这把年纪了,徒孙都有的人,还要成亲,自然不是因为什么儿女情长,更不会盲婚哑嫁,有所联系几乎是必然之事,不过她倒是有些看不明白白绣裳的立场了,现在一团和气,自然万事好说,可如果有朝一日内部有了分歧,她会站在谁的那边?是亲家张静修这边?是另一个亲家李道虚那边?还是自己的丈夫秦清?亦或是自己的贤婿李玄都?以前萧时雨可以很肯定是张静修,现在却是有些拿不准了,似乎白绣裳与哪一方都有联系,而且她也在此刻惊讶地发现,李玄都与白绣裳是一样的人,似乎与三方都有联系,又不依附于任何一方,而是隐隐自成一派,要将三分天下变成四分天下。 萧时雨不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白绣裳会不会把赌注押在了李玄都的身上,如果三位掌教硬要妥协出一个唯一的接班人,李玄都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因为他是秦清的女婿,是李道虚的爱徒,还是张静修一手提拔扶持的太平宗宗主,再加上白绣裳和张海石的支持,李玄都竟是有了问鼎大掌教的资格。 这个想法让萧时雨吓了一跳,甚至比她得知宋政可能跻身长生境还要惊讶,她不由望向李玄都,心绪复杂,难道这个年轻人要成为道门重归一统之后的首位大掌教?这个想法看似有些荒诞,可仔细推敲下来,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首先一点,张静修和李道虚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待到他们离世的时候,李玄都还是正值壮年,就算最年轻的秦清,也比李玄都年长许多,而且秦素是秦清的独女,女婿是半子,在这种时候,已经在世时间不多的秦清没有与李玄都相争的道理。那么李玄都需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两件,一件是尽快跻身长生境,这是统率道门的最基本条件,一件就是耐心去等,等到张静修和李道虚相继离世,那么大掌教的位置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萧时雨有些感慨。宋政这种从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人,想要成事,要难太多。而李玄都想要成事就要简单许多,关键是什么?是家世背景,如果李玄都不是李道虚的弟子,张静修就不会看重他,就不会力求让他来做这个和事的中人,如果李玄都不姓李,就没有那么容易获得秦阀家主的认可。再往前推,张静修、秦清,哪个不是占了各自家世的便宜?刚一起步,便比别人高出太多。就连李道虚,也是早年入赘。当然,就连她萧时雨,也是出身于世家萧氏,哪怕已经败落了,也是世家,顶着这个姓氏,别人便要高看你一眼。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玄都是个异类,他有着旁人无可比拟的家世背景,可他所行之事,却偏离了他的家世背景,这与宋政是截然相反的。宋政跳出泥塘走上云端之后,他做的事情比人上人还要变本加厉,可李玄都从一开始就站在云端上,他早在很多年前就能更进一步,可他偏偏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如今他的所求,最后还是要落在泥塘上。 可见人所走的道路,与出身有一定的关系,但也不是绝对。 接下来,白绣裳又问了几句关于秦素的情况,萧时雨都一一回答了,然后三人便谈到了这次大报恩寺的变故,几乎可以断定,是儒门中人所为,而且在各宗之中,也有许多三心二意之人,比如说法相宗的宗主左雨寒,现在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悟真虽然在过去多年之中,一直坚定支持张静修,与白绣裳都是张静修的左膀右臂,但这一次涉及到佛门和道门的道统之争,不是李玄都一番话就能化解的,他还是有所摇摆。悟真的态度暧昧,不仅是金刚宗,真言宗那边也会产生变数。李玄都压下一个圆觉是轻而易举,压下已经名存实亡的静禅宗也不算难,可是想要压下一个背后有金刚宗和真言宗的悟真却是力有不逮了,无关境界修为,而是形势使然。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朋友越多越好,争取别人的支持,而不是将潜在的朋友推走。 萧时雨听完之后,说道:“我们这边尚且如此困难,李道虚那边更是可想而知,不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紫府最难。” 李玄都道:“我有所预料,不过关键还是家师,只要家师点头认可,决意像大天师那般推行此次和议,那么就没有什么艰难险阻,只有一片坦途。” “紫府此言极是。”忽然从门外传来一个声音,然后就是一名身着杏黄道袍的老人带着些许风雨的气息步入房内,正是张静修到了。 此时房内众人纷纷起身相迎,张静修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拘礼,望向李玄都,“虎禅师,死了。” 李玄都一怔,随即点了点头,说道;“可惜幕后元凶青鹤居士逃走了,剩下的六位隐士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张静修道:“也不见得,不过当下还有一件事,事关道门一统,要紫府尽快去做。” 李玄都正色道:“大天师请讲。” 张静修道:“三玄榜,一直都是太平宗负责,如今沈大先生不在,这个担子还得是你担起来,其中的少玄榜可以暂且不管,随便排一排就好了,老玄榜可以酌情添加两人,关键是太玄榜,是重中之重。” 李玄都问道:“不知大天师的意思是?” 张静修说道:“贫道的意思是,把以往那些不登榜的人一并列上来,不要让他们继续藏下去,要昭告天下,不过有一点,不要把儒门中人牵扯进来,只局限于江湖之中,只局限于佛门和道门的人选。”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明白。” 然后李玄都就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份名单,说道:“关于重新排列太玄榜一事,我早有准备,这是我初步拟定的人选,还未排名,请大天师预览。” 张静修接过名单,扫了一眼,分别是:张海石、张静沉、白绣裳、王天笑、极天王、唐周、悟真、李元婴、李玄都、上官莞。 从墨迹上可以明显看出,上官莞是李玄都刚刚加上去的,而且秦清已经被李玄都从这份名单上移除,被镇压入镇魔井的藏老人、遭了天谴而修为大损的沈大先生也不在上面。 张静修没有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 而是先将名单交给萧时雨和白绣裳,“请两位宗主也看一下吧。” 白绣裳接过名单,与萧时雨一起看完,说道:“十分中肯。” 张静修点点头,望向李玄都,“关键是如何排名,紫府有什么想法?” 李玄都道:“这名单上的十人,除了唐周之外,我都有过接触,甚至是直接交手,所以我认为,白宗主应当是在‘天刀’离开太玄榜后的第一人,而且白宗主本就是榜上第二人,递补榜首位置也是合情合理。” 白绣裳微微一笑,轻声道:“紫府是不是再斟酌考虑一下?” 张静修道:“不必再考虑了,贫道也认为很合适,那日在上清县,败走的人是王天笑,可不是白宗主。在此之后,白宗主又连战藏老人、地师徐无鬼,你这个秦清之后的太玄榜第一人,当之无愧。” 既然张静修已经开口了,白绣裳也不好再开口推脱,默认下来。 李玄都没有接着说第二人,而是说道:“有头就有尾,岳母大人是第一人,我这位三师兄则是第十人,也就是当年我的位置。他的确有些技巧手段,还有‘应帝王’和‘无相剑’,所以我才将他列入太玄榜,可他的境界不足是最大短板,踏足天人无量境时间太短,所以只能是第十人。” 张静修和白绣裳都点头便是认可。 李玄都说道:“接下来的八个位置,就很难排列了,也很难服众,那我们就秉持着由易到难的顺序排列,我先说第九人和第八人,我认为应是唐周和悟真大师,可他们二人谁上谁下,我却有些拿捏不定。” 白绣裳和萧时雨都望向张静修,张静修知道这个答案只能自己回答,沉吟了片刻后说道:“此二人与张海石都在天人无量境停留多年,是此境中佼佼者,如今张海石已经踏足天人造化境,那么他们两人也有极大可能踏足天人造化境。仅比较两人,悟真深藏不露,不可小觑,所以悟真应是第八位,而唐周是第九位。” 李玄都点头认可,说道:“接下来是第七位,从此处开始,就是一众天人造化境高手,其中最弱的就是上官莞,地师将我的心魔给了上官莞,上官莞虽然得了我一身所学,又练成了‘太阴十三剑’,踏足天人造化境,但时日尚短,还未完全融合,是第七人。前不久在太平宗,我胜了张宗主一招,所以就让张宗主屈居第六人,而我是第五人。” 张静修说道:“紫府拿不准的,就是第二人、第三人和第四人,也就是张海石、王天笑、极天王三人之间的高低。” 李玄都点了点头,“正是,还请大天师指教。” 张静修笑了笑,“紫府过于谦虚了,既然紫府决定把自己放在中间位置,贫道也只好认可,至于这三人的排名,就交由贫道吧。” 第一百九十六章 点评 少玄榜、太玄榜、老玄榜一直都是江湖上津津乐道的话题谈资,尤其是太玄榜十人,被江湖上戏称为十大高手,一直都是三玄榜中的重头戏。倒不是说老玄榜不重要,而是老玄榜多年来一成不变,再大的谈资也谈尽了、说完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反而是太玄榜,常有变数,便多有谈资。 屈指算来,距离上次推出太玄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如今太玄榜上的人员更易,也到了该推出新版太玄榜的时候,可江湖上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负责三玄榜的太平宗出事了,宗主沈大先生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换上了一个新宗主,这位新宗主若说名头,那自然是极大,当年是紫府剑仙,如今被尊称为清平先生,在江湖上做过几件大事,可他以前毕竟不是太平宗的弟子,而是出身于清微宗,如今他做了太平宗的宗主,还要一个适应、交接的过程,坐稳宗主大位才是第一要务,至于太玄榜,恐怕一时半会儿还顾及不上。 正因为如此,江湖中人大多对新版太玄榜不抱希望了,想着最快也要明年,若是慢的话,只怕要等到天宝十年以后了。 可世上的事情,往往是出人意料之外。你越盼望它来的时候,它偏偏不来,可等你不抱希望了,它又来了。 太平宗竟是放出了新一期的太玄榜排名,而且还特别注明,此榜单是在多位江湖名宿共同见证下订立,立时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此时齐州北海府城内的一家太平客栈中,就有许多江湖人在讨论此事。倒不是江湖中人非要选在太平客栈,而是此举类似于衙门张贴布告,太平宗要向江湖放送消息,一般都是选择通过太平客栈发布,正如百姓们都是围着官府张贴布告的地方议论纷纷,江湖中人在太平客栈的柜台上看了最新张贴出来的消息,多半顺势要上些酒菜,与亲朋好友们在客栈中谈论一二,也算是太平客栈的营收手段之一。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背负着双手,在二楼各桌之间缓缓踱步。住宿在后院,二楼是雅间,既有单独一桌的独立小雅间,也有被大屏风隔开、能摆上四张桌子的公共大雅间。此时老人就在一个公共大雅间之中,在他周围还有许多人,都望向老人。由此看来,这位老人的地位颇为不俗。 老人停下脚步,说道:“这次少玄榜加了一个新规矩,各宗宗主无论年纪几何,都不入少玄榜,所以已经是太平宗宗主的清平先生、忘情宗宗主秦大小姐就都不列入其中,如果颜飞卿颜真人还是正一宗的宗主,此时也不能列入其中,可就算除去一位秦大小姐,少玄榜上还有宫官、苏云媗、玉清宁三人,相较于如此多的优秀女子,出彩的男子就不太多了,竟然只有清微宗的李太一和正一宗的张非山,而且还都是后学末进,有些阴盛阳衰啊。” 一个眼睛一大一小的男子没有坐在桌前,而是独自倚窗而立,接着开口道:“李太一高居少玄榜第一人,可说到底,这是清平先生留了面子,清平先生为什么要提出那个宗主不能进入少玄榜的新规矩,说白了,清平先生不想,或者说不屑于做这个少玄榜第一人,毕竟前前后后做了那么多年,没什么意思。” 老人微微一笑,“也是这个道理,可惜连累秦大小姐也不能进入其中。” 男子双臂环抱胸前,说道:“白老,您还是赶紧点评下这次的太玄榜吧,这才是重头戏,诸位朋友可都等不及了。” 此言一出,立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好,好。”白老笑着点了点头,“那就说太玄榜,可说到太玄榜,就不能不提老玄榜,因为老玄榜中多了两人,也是两刀,也就是多年前被江湖上称为‘双星并耀’的‘天刀’和‘魔刀’。” 白老话音刚落,就听有人问道:“白老,那位‘魔刀’不是死了吗?” 白老道:“不过是江湖传言罢了,怎能当真,既然太平宗把他的名字列于老玄榜上,看来这位宋宗主当年自然是没死,而是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闭关修炼,如今神功大成,又重出江湖。” 有人幸灾乐祸道:“‘魔刀’重出江湖,圣君可有得受了,刚刚与地师争斗一番,说不得又要与‘魔刀’为了无道宗的宗主之位做过一场。” 白老淡淡一笑,“这话不错,不过圣君这边也有帮手。” 立时有人问道:“是谁?” 白老缓缓吐出两个字,“‘天刀’。”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可仔细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毕竟‘天刀’也是十宗之人,不管十宗之间怎么争斗,都是他们自己人踹被窝。 有人为白老斟满一杯酒递上,白老端着酒杯却不急于饮尽,继续说道:“‘天刀’登上了老玄榜,太玄榜的榜首位置便空悬出来,接替榜首位置的是原来的太玄榜第二人白绣裳,算是实至名归。新的第二人则是阴阳宗的大明官王天笑。” 众人并不惊讶,只觉得顺理成章,第一走了,原来的第二自然就变成第一,十分合理。可是对于新的第二人,众人就有些不理解了,有人问道:“王天笑是谁?怎么没听说过?” 白老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你不知道王天笑,那你知不知道地师?” 那人一缩脖子,“地师大名,谁人不知,只身攻入正一宗大真人府,重伤颜真人,太平宗的两位宗主和静禅宗也是毁在地师手上,若要评个魔头榜,地师只怕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白老淡淡道:“这位大明官就是地师的副手,左膀右臂,在阴阳宗,除了地师,便是以此人居首。” 人的名树的影,不知道王天笑没关系,知道地师就够了,此时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这位大明官是何许人物,又是何许分量了。 白老接着说道:“这前四之位,两正两邪,第一白绣裳是正道中人,第二王天笑是邪道中人,第三位又是正道中人,是清微宗的海石先生张海石,大家久在齐州,也不用我多说海石先生是何许人也。” 有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大伙都知道,虽然海石先生只是副宗主,但说话的分量,可是比宗主还重,也是仅次于老宗主一人而已。” “第四人是谁?若是邪道中人,应该就是曾经排名前三甲的极天王了。” “极天王怎么变成第四人?” “白老消息灵通,听白老的。” “对,听白老的。” 白老环视众人一周,慢慢地将手中的酒一点点饮尽。众人虽然心急,却也不敢催促,只能等着白老把酒喝完,才听他慢悠悠说道:“一看你们就是不认真看的,那太玄榜上特意注明了,极天王修炼了一门功法,寿元大增,但有伤天和,遭了天谴,损了修为,所以落到了第四位。可就算如此,也还在前五之列,可见此老修为之精深。” 众人连连点头。 白老随意一举手中酒杯,立时有人为他斟满,这次他没有细品慢酌,而是猛喝了半杯,这酒慢喝有慢喝的滋味,快喝有快喝的爽快,各有各的好处,白老砸了下嘴,这才说道:“刚才说了榜首,咱们再从后往前说,第十位就是咱们清微宗的宗主李元婴,第九是青阳教的教主唐周,第八是金刚宗的悟真大师。都是老面孔了,无非是位次有些变化。” 大小眼的男子没有喝酒,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笑道:“可也有新面孔,比如说这位第七人。” 白老将酒杯放在身旁的桌子上,点头道:“没错,这位第七人是个生面孔,复姓上官,单名一个‘莞’字。” 有人道:“上官莞,听这名字,似乎是个女子。” 白老道:“上官莞,阴阳宗九明官,地师唯一亲传弟子,要知道地师膝下无子无女,这唯一徒儿定是当女儿看待的,一身所学自然是倾囊相授,江湖传闻,地师曾经有意把这位上官姑娘许配给清平先生,也就是咱们的四先生,可惜四先生早已与辽东的秦大小姐有了婚约,很是为难,只好婉拒。” 有人笑道:“这还不简单,一起娶进门不就行了,不分大小。” 白老瞥了说话那人一眼,冷冷道:“你当秦大小姐和这位九明官是什么人,说娶就娶了?这有本事的女子心气就高,心气高的女子,怎么肯两女共侍一夫。还有,事关姑娘清誉,可不是咱们这些糙汉子,这些话说到这里就打止,什么叫都娶了?什么叫不分大小?咱们老祖宗的规矩,只能有一个正妻,平妻也就是个说法,那些世家大族可不认这个,因为正妻是要进祠堂受后世香火供奉的,除了正妻都是妾,不能进祠堂。谁是妻?谁是妾?传扬出去,小心祸从口出。” 那人被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多说什么。 还是那个大小眼的男子,转开了话题,“白老还是说说第六人和第五人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白老 白老说道:“第六人是正一宗的新任宗主张静沉,也是大天师张静修的堂弟,这可不是新面孔,只是你们年轻,以前没怎么听说过,往前推移许多年,秦清和宋政还不是‘天刀’和‘魔刀’,这位张宗主就代表正一宗在江湖上行走,嫉恶如仇,死在他手下的邪道高手不知凡几,就连宋政也曾在他手中吃过大亏,多亏了圣君澹台云舍命相救,这才保住了性命。由此得了一个‘镇魔法师’的名号。” 听到这里,许多人都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顿时觉得这位张宗主好厉害。 打败过“魔刀”宋政的人物啊!最后要逼得圣君澹台云舍命相救!谁能做得到?就是大天师张静修和老剑神李道虚也不敢夸下这个海口,地师够厉害了吧?还是棋差一招,被圣君赶出了西京。 张静沉到底是什么人物?为什么后来消失了这么多年,又为什么现在宋政和澹台云已经双双登上老玄榜,而他才排在太玄榜第六的位置?难道是当年受了重伤?其实张静沉这些年来一直都在闭关疗伤,最近才刚刚出关,可是已经物是人非。 众人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张静沉肯定是因为受了重伤才落下了境界修为。已经有人为这位镇魔法师感到惋惜。 白老自顾自说道:“那时候宋政加入无道宗时日不久,还不是宗主,就连副宗主也不是,只是一个堂主,而那时候张静沉已经是正一宗的长老,至于澹台云,就连堂主也不是,要加上一个‘副’字。那个堂口还是十二堂中排名最末的那个,被戏称为三无堂主,意思是无人、无钱、无权。你们想不到吧,堂堂‘魔刀’和圣君当时其实算不得大人物。可是你们更不知道,这是宋政第一次登上如此高位,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在此之前,他不过是个普通弟子,就连老婆都差点被人家抢走。” 众人悚然。世人都知道宋政好色,所以此时也没人太过在意宋政差点被人抢走的老婆是谁,更不会联想到澹台云的身上,时至今日,仍旧有许多人不知道澹台云是女子之身,都想当然地认为既然是圣君,也就是皇帝,自然是男子,甚至李玄都在见到澹台云的真面目之前也是如此想的。 白老微微失神,想起一些陈年往事。 其实那时候的宋政是有两个关系暧昧的女子,一个是极天王的孙女,不过是个刁蛮的大小姐,对宋政一向是颐气指使,还有个是宗内的长老,丈夫早亡,风韵犹存,平日里对宋政和颜悦色,偶尔还会在宋政面前流露些许风情,撩拨宋政,可更多还是利用宋政,宋政是看得见吃不着。这两人当时都算不上宋政的人,真正能算是宋政的女人的人,其实就是澹台云而已。 那时候两人刚刚加入无道宗,虽说居移气养移体,那时候的澹台云只是个小人物,气态仪态都不能与今日相比,但相貌仍旧出众,于是惹来了一位长老的觊觎,宋政得知之后,面上不显,找到与这位长老敌对的另一位长老的夫人,奉上孝敬,小意奉承,投其所好,拜了义母,又顺着这条线拜了义父,然后两人合力将那名觊觎澹台云的长老除去,正是因为此事,宋政才入了无道宗老宗主的法眼,被一路提拔,最终成为副宗主,又与地师合谋,夺了宗主大位。 这个时候,秦清刚刚结识白绣裳不久,两人还在花前月下,又碍于各自的出身以及长辈的压力而心神憔悴,与泥泞里的宋政相比,却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这个时候,江湖上最耀眼的是大先生司徒玄策,那时候的司徒玄策仿佛把颜飞卿和李玄都的优点集合于一身,无人能出其左右。张海石也好,秦清也罢,都被司徒玄策的光芒遮住,只能跟在司徒玄策的身后亦步亦趋,无不心服。 要不怎么说世事无常,如今司徒玄策已经过世多年,澹台云、秦清、宋政却相继登上老玄榜,张海石、白绣裳也高居太玄榜上。 这些陈年往事,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知晓的。 白老回过神来,继续说道:“当时的张静沉意气风发,行事无所顾忌,最终犯下大错,坏了大天师的韬略,犯了众怒,被大天师镇压在镇魔台上,这么多年来不能离开半步,直到地师攻打大真人府,张静沉阻挡地师有功,这才被大天师从镇魔台上放出,接替重伤的颜真人成为正一宗的代宗主。” 这番话算是解答了众人心中的疑惑,可也带来了新的疑惑,有人问道:“白老,您能给我们说说这位张宗主到底犯了什么大错吗?” 白老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始乱终弃。” 客栈顿时一静,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要赞叹几句吧,这事情的确不是什么光彩事,要受人唾弃的,可要是唾弃吧,也有点犯不上,张静沉因为此事已经被关了这么多年,天大的罪过也差不多了。 大小眼的男子说道:“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无论当年的镇魔法师如何厉害,都是当年的事情,如今的他可没排进前五去。” “这正是老夫接下来要说的。”白老道:“张静沉之所以排在第六,是因为一场比斗,前不久在太平宗,太平宗的宗主与正一宗的宗主比了一场,结果是正一宗输了。” 这便是这些人不去看太玄榜而是在这里听白老点评的缘故了,白老在齐州地界人称江湖百晓通,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总是能从他的嘴中听到许多不知道的事情,此时众人方才知道有过这么一场比斗,然后又兴奋起来,因为这场比斗还涉及到了最后一个太玄榜上之人,也是这次排列太玄榜之人。 白老看了眼众人的表情,笑道:“我不说,大家也都知道这最后一人是谁,谈不上新面孔,早在天宝元年的时候就上榜一次,排在第十位,而这次排在第五位。以前是沈大先生排列太玄榜,现在是清平先生排列太玄榜,沈大先生把自己排在第五位,清平先生也把自己排在第五位,这就有些意思了。” 大小眼的男子说道:“清平先生这是有意为之。” “当然是有意为之。”白老稍稍拔高了嗓音,“毕竟清平先生还是太年轻了,若是位置太过靠前,难免惹人非议。所以继承沈大先生的位置,不上不下,刚刚好。既然清平先生排在了第五位,那么镇魔法师纵有天大的神通,输了就是输了,只能排在第六位。” 有人问道:“白老,您老见多识广,依您老看来,清平先生排在第五位,是高了呢?还是低了呢?” 白老微微一笑,“当然是低了。你们不要看这位清平先生年轻就小看他,拿圣君澹台云来说,就比许多太玄榜高人年轻许多,这位清平先生也是一样的道理。” 那人接着问道:“若是让白老来排名,会把清平先生排在第几位?” 白老伸手扶住一张桌子的桌角,“怎么也得是前三甲。”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有认同的,也有不认同的。白老却是不管这些,随手端过一杯酒,闭上眼睛小口慢酌,却是有了几分微醺之意。 有人把屏风撤去,使得整个二楼连成一体,众人兴致勃勃地开始讨论,声音变得嘈杂起来。 “还是咱们清微宗厉害啊,一个太玄榜,就有三人登榜。” “什么清微宗,人家清平先生早就不是四先生了,人家现在是太平宗的宗主。” “就算清平先生不算清微宗之人,那也是两人登榜。” “阴阳宗同样是两人登榜,算上地师的话,那就是三个。” “按照你这么说,清微宗把老宗主算上,同样是三个。” “诸位听我一言,‘魔刀’和圣君可是双双登榜,要我说啊,还是无道宗的人行呐。” “对了,这清平先生是太平宗的宗主,却出身于清微宗,是李家的人,秦大小姐是忘情宗的宗主,却出身于补天宗,是秦家的人,他们两位成亲之后,到底算哪家的?” “自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算李家的。” “不对,应该是自立门户,算太平宗的。” “要我说,这其实就是入赘,算秦家的。” “‘天刀’膝下无子,百年之后的家业给了侄子,可宗门还得有人继承吧,我觉得吧,还是补天宗靠谱一点。” 白老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来到那名大小眼男子的身旁,他仍旧是保持着双臂环抱的姿势,见白老过来,轻声问道:“他们在这时候公布新的三玄榜,用意何在?” 白老睁开一双醉眼,淡然道:“造势罢了,不说老玄榜,只说太玄榜,邪道登榜之人只有王天笑、极天王、上官莞、唐周四人,正道则是六人之多。而且排名也是用了心思的,王天笑被白绣裳压一头,极天王被张海石压一头,上官莞被李玄都压一头,唐周被悟真压一头,张静修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他想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此乃大势所趋。” 大小眼的男子点了点头。 在另一边的角落里,一个女子正在慢慢饮酒,将杯中之酒饮尽后,放下酒杯,轻声道:“才第七。” 第一百九十八章 姐妹 从金陵府去齐州,准确来说,去清微宗所在的一百零八岛,有三条路。一条是走陆路,也就是经过芦州、齐州各府;一条路是走水路,是乘船走大运河;还有一条路是海路,直接从金陵府港口出海。 李玄都上次返回清微宗,乔装改扮,跟着钱家的商队,走的是大运河水路。这一次,他不想再走水路,打算改走海路。 之所以如此决定,是因为他和秦素从辽东去楚州的时候,便是乘坐秦素的座船走的海路,他们登岸从陆路前往太平宗之后,秦素的座船便自行启程前往金陵府停靠,而李玄都等人则是乘坐太平宗的船前往金陵府。金陵府事毕之后,李玄都就要去清微宗面见自己的老恩师,可这次不像上次那样孤身一人,且不说秦素等人,就是其他随行人员也不在少数,所以秦素的座船就更为方便一些。 李玄都这次返回清微宗,意义重大,不同寻常,不是李玄都一个人的事情,甚至不是清微宗一宗的事情,是牵涉到正道、道门、江湖,乃至天下大势走向的大事,李玄都的身份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清微宗四先生,而是太平宗的宗主,更是张静修和李道虚之间的中人。 这就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司徒玄策旧事,司徒玄策交好辽东五宗,主张清微宗与正一宗和谈。此举深得大天师张静修心意,故而邀请司徒玄策前往大真人府一晤。司徒玄策应邀前往云锦山,与大天师张静修面谈数日,达成两宗之间的第一次和议,在司徒玄策离开云锦山时,张静修亲自相送至上清镇,张静沉率领张岳山、张鸾山、张岱山等人再送三十里才折返而回。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就在司徒玄策从吴州返回齐州的途中,被人伏击,饶是司徒玄策已经跻身造化之境,仍是寡不敌众,重伤之下逃回东海,已是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这一次,当然不能让李玄都重蹈司徒玄策的覆辙,所以张静修为李玄都准备了数量庞大的随行人员,其中有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也就是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张静修不能亲自前往,李玄都代表的是中间人,所以张静修还派出了他的私人代表,也是李玄都的老朋友,刚刚从西京赶回来的张鸾山。为了确保张鸾山的安全,李玄都特意让宁忆走了一趟西北,亲自护送张鸾山返回金陵府。 李玄都是在二月初六抵达金陵府,在钱家别院落脚。二月初七拜访白绣裳,遭遇了上官莞的偷袭,同一日,李玄都又去拜访了颜飞卿。二月初八,大天师张静修孤身一人先一步抵达金陵府,比预定之日早了一日,先去见了颜飞卿。二月初九,正道各宗宗主抵达金陵府,同时青鹤居士擅动百姓包围前家别院,钱青白与各方商议,将见面李玄都与张静修的见面地点改在了大报恩寺。二月初十,李玄都与张静修在大报恩寺正式见面,这一日发生了许多事情,虎禅师身死,青鹤居士带着上官莞逃走,也就是在这一日,李玄都与张静修议定了新的太玄榜。 二月十一,秦素醒来,李玄都将太玄榜交给司空藻,司空藻返回太平宗。两天后,也就是二月十三,太平宗正式分布新的三玄榜。二月十四,应李玄都的命令,李如是秘密抵达金陵府。二月十五,张鸾山在“血刀”宁忆的陪同下赶到金陵府,随同而来的还有石无月,这却是李玄都自己的班底了。 到了这个时候,李玄都不会打开自己所有的底牌,但也不是藏着掖着的时候了。他一边继续布局,不能中断,可也要保证自己的这个“老将”的安危。 萧时雨会亲自为李玄都送行,意味着萧时雨与石无月又要再次见面。 另外一边,张海石会与东华宗的太微真人、李非烟一起在中途迎接李玄都,李元婴会携夫人谷玉笙在望海楼等候李玄都等人的到来。 正道中人在太玄榜上占据了六个席位,这一次,除了悟真和张静沉之外,出动了四位太玄榜高手,就算再除去一个李元婴,也是三人,而且皆是前五之列,再想要像刺杀司徒玄策那样刺杀李玄都,只怕很难办到,就算是剩余六位隐士齐至,哪怕两位长生地仙都不出手,也不是可以轻易得手的。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不管是留在金陵府的张静修,还是一直蛰伏在蓬莱岛的李道虚,都会时刻关注的,谁敢再这个时候贸然出手,那便是自投罗网。 二月十七,是李玄都等人从金陵府登船出海的日子,萧时雨代表张静修送行,李玄都想要趁此机会化解石无月和萧时雨之间的误会,分别请白绣裳和宁忆作陪,让两人在不发生冲突的前提下好好谈一谈,最好能解开这些年来的心结。 姐妹二人见面之后,相互凝视许久,一时间竟是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还是萧时雨对白绣裳和宁忆说道:“素衣,宁先生,请你们二人在此地稍待片刻,我有几句话,要与石夫人说。” 宁忆看了石无月一眼,石无月微微点头,“正好,我也有话要与师姐说。” 宁忆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白绣裳回头看了眼码头方向,李玄都已经与秦素登船,此时正站在船头上,紧紧挨着,让白绣裳这个过来人会心一笑,又有些羡慕,然后她收回视线,对两人说道:“不论地位高低,只论年纪辈分,你们两位都是做前辈的人,不好耽搁太长时间,让晚辈们干等。” “放心。”萧时雨已经当先向不远处的僻静处走去,石无月脚伤未愈,不过调养了这么久之后,辗转腾挪力有不逮,行走却是无碍,也跟在萧时雨的身后向远处走去。 萧时雨走到一块大石前,负手而立,背对着跟在她身后的石无月,没有转身。 石无月也随之停下脚步,与萧时雨隔了大概丈余距离,静静地望着萧时雨的背影。 在很多年前,石无月就是这么望着师姐的高大背影,跟着她走进了玄女宗,她记得那一天下了大雪,整个玄女宗上下一片缟素,师姐也是一身白衣,仿佛要与整个环境融为一体。可是自从那天她打了眼前这个人一掌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望过她。 石无月轻轻叹息一声。 萧时雨缓缓转过身来,望向石无月,没有石无月想象中的愤怒,也没有什么仇恨,只有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的那种真正平静,不管萧时雨看起来如何年轻,她都是一个老人了,也是白绣裳刚才说那番话的用意,并非怕李玄都这些晚辈枯等,而是委婉提醒她们两个岁数极大的人不要再像孩子那样意气用事。 这块石头似乎很大,足有磨盘大小,又因为长期风吹日晒的缘故,并没有太多棱角,反而十分光滑,于是萧时雨坐在石头上,说道:“坐下谈吧。” 石无月也坐在了石头上,不过两人兵不是并排坐着,而是背对背,两人各自面朝一个方向。 萧时雨沉默了,等着石无月说话,石无月却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就这样一起沉默着。 最终,还是萧时雨先开口了,“石头,你今年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吧?” 石无月道:“能不能不提这个?我觉得我还小,也就三十多岁吧,还算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萧时雨摇了摇头,“你能不提,我却不能不提,我已经是花甲之年了。” 石无月轻声道:“多可怕啊,每每看到秦素这些小丫头,总觉得我也变年轻了,还是可以和她们做姐妹的。可你总要提醒我,我其实是个老婆子了,要不是有一身驻颜有术的皮囊,现在定然是头发白了七成,满脸皱纹,没人会多看一眼。” “我不是想说这个。”萧时雨摇了摇头,“我是想说,白头姐妹,年过半百,还有几个五十年。” 石无月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探出裙摆的鞋尖:“一个也没有了,所以今天我来见师姐了。” 萧时雨仰起头,“当年你不愿意听我的解释,也不相信我的解释。” 石无月叹息道:“都无所谓了。” 萧时雨问道;“你在金帐见到宋政了?” 石无月回答道:“我没见到,可是已经无所谓了。” 说话时,石无月抬头望向宁忆所在的方向,白绣裳已经离开了,宁忆双臂自然下垂,目光平静,接触到石无月的目光后,又避让开来,转向了李玄都的方向。 石无月收回视线,微微一笑,“的确是没有所谓了。” 萧时雨看不到石无月脸上的笑容,疑惑道:“这可不像你,我把你关在玉牢那么多年,也没见你有半分悔改之意,怎么忽然就无所谓了?” 石无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澹台云都不在意了,我还在意什么,还是说师姐有心结?” 萧时雨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没有什么心结,你能想开是最好。” 石无月说道:“我很喜欢师姐刚才对我的称呼,不过我不希望这个称呼用在现在,我希望能够用在以后。” 萧时雨忽然明白了,石无月这是有属意的人了,所以她可以全然不在乎以前的一切了。萧时雨知道自己此时应该送上一句祝福,便可以化解两人多年的恩怨,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问道:“他不介意意吗?” 萧时雨没有说这个“他”是指宋政,还是石无月在意的那个人,她也没有问到底介意什么,可多年的姐妹,还是让石无月听明白了,石无月没有回答她,直接起身离开,向登船的方向走去,将萧时雨一个人留在了身后。 萧时雨起身又转身,望向石无月的背影,良久无言。 这一刻,萧时雨知道自己的一句问话,再一次伤了这个师妹的心,她想要开口解释,她并没有看不起石无月的意思,她只是知道男人在意女人的过去,嘴上不说,心里也会介意,她不希望石无月重蹈覆辙。 可一直等到石无月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登上了那艘大船,她也没有说出半个字,甚至没能挪动脚步。 第一百九十九章 过去 石无月登上了秦素的座船,宁忆就跟在她的身后。白绣裳已经先一步上来,此时正与李玄都、秦素在舱内说话。 座船缓缓起航,石无月面上无悲无喜,过去她疯疯癫癫的时候,脑子里总是萦绕着各种各样的想法,笑的时候居多,哭的时候也不少,喜怒不定,只在一瞬之间。可在石无月的疯病渐渐好转之后,那段因为疯癫而变得支离破碎的记忆倒像是一场荒诞的梦,不长,从天宝七年从玉牢中逃出开始,到天宝八载结束,满打满算就一年不到的光景,前面那些玉牢生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已经彻底模糊记不清了。 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中,石无月遇到了很多人,年轻时的好朋友李非烟,面冷心热,嘴上不饶人,手上也不饶人,可心底里还是念着当年那点情分,若不是李非烟打入她体内的“三分绝剑”,李玄都不会相信她。如果李玄都不会相信她,那么就有两种结果。要么把她杀了一了百了,要么让她自生自灭,如此又产生两种后果,要么落在玄女宗萧师姐的手里,重新关押在玉牢中,要么落在牝女宗石师姐的手中,把一身所学全都交出来,然后是死是活还得看别人的脸色。就算是死,也是死得糊里糊涂。 当然,对于那时候的石无月来说,死是很可怕的,但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因为她找不出自己在这个世上留恋的理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幸好,有李非烟的帮助,李玄都留下了她,并且让她加入了太平客栈。最开始的时候,石无月并不信任李玄都,认为李玄都也要像冷夫人那样利用她,再加上她疯病发作,于是阳奉阴违,偶尔清醒的时候,也是在暗中打自己的小算盘。后来接触得多了,她发现在这个小小的太平客栈中,没什么恶人,而且除了秦素之外,其余五人在当时都属于落魄之人,算是同病相怜,李玄都虽然有些心机,但也有底限,于是她的态度也慢慢转化,开始渐渐融入到客栈之中,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情,虽然嘴上还是挑三拣四,但还是做了,甚至是远赴金帐草原。 在这个过程中,她认识了宁忆。若论岁数,自然是她大一些,可两人的经历却是极为相似,同样是早年的为情所伤,同样是疯疯癫癫,同病相怜的意味就更重一些。 两人的第一次深入接触是喝酒,最初的时候还是斗酒,可李玄都和秦素等人走了之后,就是单纯的喝酒了,喝了整整一夜,自然不是只喝酒,两人也借着喝酒说了许多,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宁忆说了自己的过去,少时的刻苦读书,青年时一见钟情,后来的大开杀戒。石无月也说了自己的过去,如何遇到了宋政,如何与师姐反目,又如何沦为阶下囚,都说了一遍,说到伤心动情处,时哭时笑,宁忆就是静静听着,既没有不耐烦,也不曾开口嘲讽,只是听着,偶尔递上一坛酒算是安慰。 石无月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袒露了自己的过去,那些并不是谎言,诉说那段过去并不是什么难事,她认为自己已经看开了,但真正诉说的时候,那些事,以及当时她所感受的疼痛,却又是如此真实。石无月没有意料到,讲述那段往事,竟会对自己产生这样的影响,她从未主动向其他人提及自己的过往,所以当她在醉酒后向宁忆敞开心扉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心潮澎湃。 最开始的时候,石无月只是以一种十分微妙的心态在诉说自己的事情,她在等待宁忆的不屑和羞辱,或是其他的什么伤害,她将这种伤害视为背叛,和宋政一样的背叛。那她就有了理由去继续憎恨,这会让她在疯狂之中产生一种扭曲的愉悦。可宁忆没有,是发自真心的没有。没有人会在一个疯子面前刻意掩饰自己,石无月就不止一次从李玄都的眼神中看到了无奈、恼怒甚至是厌恶,这往往是因为石无月顶撞、忤逆了李玄都,那时候的石无月就像一个以捣乱叛逆为乐的熊孩子,非但不怕,还隐隐盼望着李玄都会对她出手,那她就可以摆脱这种无边无际的“噩梦”,真正地长眠。 宁忆的真诚,让石无月发现自己竟是可以如此安然地信任一个人,她因此而感受到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愉悦,同时也让石无月破天荒地对一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只是她将这份好感压在了心底,从不在外人面前显露。同时她开始思考,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或许是她在被关入玉牢后的第一次。偶尔她也开始思考,宁忆想要的是什么,这更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 再后来,两人的接触越来越到,直到李玄都让两人一起前往金帐。这一路上变成了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独处,甚至到了金帐王庭之后,为了掩饰身份,两人还扮作一对夫妻,在这段说长不长的时间里,石无月感觉自己从一个疯子变回了一个正常女人,而那时候的石无月已经修炼了李玄都送给她的功法,理智占据上风,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也想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可她不知道宁忆想要什么。 她曾经听说过,宁忆之所以做牝女宗的大客卿,就是想要复活曾经的恋人,如果宁忆的想法一直没有改变,那么石无月所想要的就不可能实现。 还有就是,很多人都觉得她不配,宁忆是痴情,没人能说他的不是,可石无月却不一样,她不是澹台云,名不正,言不顺,就是痴情,也无人可痴,只会徒惹别人的笑话。所以萧时雨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的心就仿佛被人刺了一剑,让她逃也似的离开了,甚至不敢回头,哪怕她知道师姐一直都在背后看着自己。 她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了,只有这个把她带入玄女宗的师姐,她今天来见师姐,除了化解误会,也是想要得到师姐的一点点支持,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呢,可她还是没能如愿。 当她是个疯子的时候,她无所谓别人的目光,可当她想要做石夫人的时候,就不能不在意了。 当宁忆来到石无月的身旁时,石无月正静静地凝望海面。 看到宁忆到来之后,她轻声说道:“你好,宁忆。或许我不该直呼其名,应该称呼你的表字,你好,阁臣。亦或是,继续称呼你宁先生。” 宁忆有些疑惑地看着她,问道:“你的病……还没好吗?” 石无月啐了一口,“去你的,我没有病,我的病都已经好了。” “我只是……”石无月顿了一下,“我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宁忆问道:“你与萧宗主谈得不愉快吗?” 石无月没有想要继续这个话题,转开话题,“你刚才问了我的病情,其实我骗了你,我的病还没有好,偶尔还是会发作,因为紫府给我的那部分功法,我还没有真正练完。你知道,一旦我把功法练完练全,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可能会恢复成旧时的我,不仅仅是从前那么简单,不是现在这个石无月,那些被我抛却的东西,又都回来了。我可能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人,我甚至不记得你是谁,忘了我们曾经说过的话,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宁忆沉默了片刻,说道:“无论过去怎样,那都是你。” 石无月盯着宁忆良久,忽然笑了一声,“是啊,那都是我。希望我们还能是朋友。” 说话时,石无月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李玄都送给她的部分“太平青领经”口诀,然后她轻轻一抖,这本册子就变成寸寸飞灰,随风而逝。 石无月拍了拍手,“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都解决了。” 宁忆先是一怔,随即加重了语气,“石无月!” “石无月……”石无月望着他,脸上还在微笑,可眼神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你生气了?” 宁忆望着她的眼神,摇头道:“没有,我没有生气,毕竟是紫府的一番好意。” 石无月低下头,“过去的我是我,现在的我还是我,我要感谢紫府,也要感谢你,真的,我真的要谢谢你。在我遇到你之前,我没有想过我是谁,我没想过我到底要做什么,就像一个迷路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当然,过去的我也不知道,只是盲目地追寻,想着什么海枯石烂,又想着地老天荒,一个人,不见天日,骗自己什么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可不是我的风格……或许那是曾经的我,但是现在的我,显然会大声嘲笑那个曾经的我。嗯,自嘲,姑且算是自嘲吧。” “一篇功法改变不了什么,因为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我能醒来,要感谢你,宁先生,宁忆,阁臣。” 宁忆沉默不语。 石无月勉强笑了笑,“看来我给你出了个难题。” 宁忆道:“是有些难。” “那是当然。”石无月眼底的黯然一闪而逝,随即又笑了起来,“我就是这样,我也喜欢这样。” “你的事情,我向紫府打听过了,估计你还要去复活宁夫人,如果有那一天,代我向宁夫人问好。如果没有那一天……我浪费了我的前五十年,我希望我的后五十年会有不同的结果。” 说罢,石无月就要转身离去。 可就在这时,宁忆却忽然抓住了她的袖子,认真说道:“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已经成了过去,无法改变,所以紫府常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石无月猛地转头望着宁忆。 第二百章 慕容画 船舱内,李玄都正向白绣裳介绍李如是,“岳母大人,这是当年我在清微宗中的同门李如是,字云何,乃是我的左膀右臂,后来我在宗内失势,他也受我的牵累,丢了堂主之位,被发配到东海和北海交界的枯叶岛上。后来我在外行事,又把他请到了身旁,请他再助我一臂之力,云何毫无怨言,追随我身旁左右,供我驱策,认真说起来,倒是我负他良多。” 坐在李玄都身旁的李如是起身行礼,“见过白宗主。” 白绣裳微微一笑,“都是一家人,云何不必多礼,请坐。” 李如是又重新坐下。 李玄都道:“云何,就请你说一下最近的布置。” “是。”李如是道:“当今局势,关键还是在于帝京,所以我奉先生的命令,一边暗中监视中州的万象学宫,一边陆续、分批安排人手前往帝京,以便于掌握情报,这些人大多都是小商小贩,或是下九流的行当,不易惹人察觉,他们也互不统属,就算其中有人暴露了,或是被青鸾卫发现了,也不妨事。” 白绣裳微微点头,看了李玄都一眼,道:“紫府能有如此心思,提前布局,自然是极好的。” 李玄都道:“岳母大人过奖了。” 李如是继续说道:“只是我们准备时间太短,在最为关键的几处行院、各大公卿权贵府邸、深宫大内还是缺少自己的人。这里没有安插人手,前面那些布置也很难派上很大的用途。” 李玄都道:“这便是我找你过来的用意了,白宗主有些谋划,你可以听听,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求助白宗主的人。” 李如是脸上闪过一抹惊讶神情,不过还是恭敬应道:“是。” 白绣裳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方才说几处关键位置,我早年的时候的确留了后手,不知紫府是否还记得当年的帝京四大绝。” 李玄都道:“当然记得,分别是苏怜蓉的瑶琴,袁飞雪的唱腔,慕容画的舞姿,钱锦儿的琵琶。其中钱锦儿不必说了,又名钱一锦,是钱家之人,我们刚刚在金陵府见过,苏怜蓉是素素的好友,被素素送去了中州,袁飞雪不知去向,就只剩下慕容画还留在帝京。” 白绣裳看了眼周围之人,只有李玄都、秦素和李如是,于是便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直言了,慕容画是我的弟子。” 李玄都三人都是一惊,只觉得在意料之外,可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秦素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听说这位慕容姑娘当年嫁给了丧妻多年的内阁次辅,虽说没有扶正,而且两人年纪足足差了三十岁,但在士林中也是一段佳话。” 白绣裳笑了笑,“正是。” 秦素问道:“难道她不介意吗?” 秦素的话刚出口,李玄都就知道此话不该问,可也无奈,秦素不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算是知道人间疾苦,也知道江湖险恶,可在许多事情还是难免有几分天真,也是美好。 比如说在这件事上,秦素显然认为一个女子不能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了三十多岁的老男人,就算那个老男人是当朝权贵也不行,这显然是大小姐的想法了,以她的身份,当然不会委屈了自己,也不必委屈自己去逢迎谁,要找夫婿,不仅仅是门当户对,还要年龄相当、情投意合、能力出众,所以能配得上她的人少之又少,最后才遇到了李玄都,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可世上有几人能有她的家世,若真有这么一段姻缘,别说是风尘女子,就是一般人家的女儿,甚至是家世一般的千金小姐,也觉得是天大的幸事,嫁给了当朝次辅,不仅仅是自己“得道”,而且还是全家上下都跟着鸡犬升天。 虽然慕容画是白绣裳的弟子,但与苏云媗不能相比,苏云媗除了是慈航宗的人,还是苏家的大小姐,所以苏云媗的任务是嫁给大天师张静修的爱徒颜飞卿,两人是情投意合,颜飞卿又是相貌、家世、才华样样不缺,同样是门当户对,可谓是天赐良缘。而慕容画就只能在帝京城中长袖善舞,最终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上三十多岁的老人。 同理,李玄都如果没有一个名叫李道虚的师父、义父,没有一个长兄如父的师兄张海石,他一个人真能在两年的时间中东山再起、平步青云吗?如果他没有李家的背景,又是张海石、李非烟等人相继出面,秦家哪里会如此热情,秦清更不会轻易就把女儿嫁出去,就不是现在这般光景,说不定李玄都还真要打上一架才行。如果不是因为李玄都强大的背景,张静修也不会如此扶持他、提拔他,因为没有根基,不可能平地起高楼。 毋庸讳言,背景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所以,有背景的人总是能活得更硬气。李玄都也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他在心底对宋政还是有些佩服的,一个没有背景的人,摸爬滚打,成为天下间有数的人物,不管他的德行如何,都是有过人之处的。 听到秦素的问话,白绣裳稍稍沉默了片刻,说道:“慕容画的身份很特殊,整个慈航宗中,只有我和另外一位长老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是慈航宗的特殊弟子。” 李玄都心中明了,每个宗门都会有这样的人物,他们还有另外一个说法,奸细。比如说李玄都手下的韩月就是这样的人物,她本是牝女宗弟子,后来在牝女宗的巧妙安排下混入玄女宗中,有了双重身份,如果不出意外,她本该救出石无月之后重新回到牝女宗,结果阴差阳错之下,韩月既不是玄女宗弟子,也不是牝女宗弟子,而是成了石无月的弟子,而她在两宗之间的轨迹也与石无月有几分相似之处。 白绣裳接着说道:“还有就是,慈航宗不是玄女宗,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 慈航宗从来就不是一个道德感很强的宗门,有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意味,所以这些年来在江湖上也是毁誉参半,甚至有人将慈航宗与牝女宗相提并论,说牝女宗是红倌人,慈航宗是清倌人。虽然这个说法不好听,但也有一定的道理。 秦素也明白了,便不再说话。 李玄都知道慕容画的身份不同寻常,可还是再确认了一次,“岳母大人,我在帝京城中有一个盟友,身份尊贵,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宗室宫内,都有一些影响,只是她的身份不能轻易暴露,务必要一个极为可靠之人与其联络,而且这个联络之人还能随机应变,不会使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岳母大人,这位……我记得慕容夫人要年长于我,我便姑且称之为慕容师姐,这位慕容师姐能否胜任?” 白绣裳眼神中闪过一抹惊讶,她没有想到李玄都的手伸得如此之长, 人在金陵、辽东,自从天宝二年之后始终没有踏进帝京一步,可已经把手伸进了帝京城中,甚至还伸进了深宫之中,由此看来,她的这位贤婿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当然,此时白绣裳还不知道自己的弟子苏云媗已经加入了一个名为“清平会”的秘密组织,也成为李玄都的盟友之一。 白绣裳明白李玄都的担忧,想了想,说道:“真要说起来,慕容画其实与素素还有些渊源。” 秦素一怔,“我?” 白绣裳点了点头,“她原本是忘情宗的人,不过在韩无垢身死之后,她就离开了忘情宗。那时候的她还很小,一个小丫头身怀秘籍,被忘情宗的人追杀,我碰巧路过,出手将她救下。我没有把她带回慈航宗,而是把她安置在了帝京城的一处产业中,她拜我为师,我不是以慈航宗的名义收她为徒,而是以白素衣的名义收她为徒,这其中还有一些细微差别,她也明白,我不可能把慈航宗的宗主之位传给她,就算不是苏云媗,还有苏云姣。不过我传她‘慈航普渡剑典’,还帮她练成了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我甚至从玄女宗请了几位朋友教她音律,还请了人教她跳舞,她学得很快,也很好,尤其擅长霓裳羽衣舞。” 秦素这才知道慕容画竟然曾经是忘情宗之人,只是韩无垢死的时候,她还小,更没有加入忘情宗,如今从秦清手中接过忘情宗的时日也短,再加上秦清因为韩邀月之事几番清洗忘情宗,导致这些陈年旧闻已经很难知晓。 白绣裳道:“她小小年纪,就能将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副本盗出,可见其心思机敏,这些年来她修炼两门大成之法,修为已达天人之境,请紫府放心就是。”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脸色微沉,“盗书。” 白绣裳微笑道:“我既然将‘慈航普渡剑典’传给她,自然是信得过她,当初她之所以盗书逃亡,也与韩邀月有些关系。” 秦素脸色顿时缓和许多,“既然与韩邀月相关,想来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第二百零一章 布局 如果说谁是秦素最讨厌的人,韩邀月一定是当之无愧,以至于让秦素有了恨屋及乌的想法,只要与韩邀月做对之人,秦素反而会生出几分莫名的好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大抵就是如此。 只是秦素可以这样想,李玄都却不能这样想,他作为掌舵之人,想得要更深、更广,他又问道:“韩邀月好色,我是略知一二的,慕容师姐当年是名传天下的美人,就算年幼,也定然是个美人胚子,被韩邀月看上,不足为奇。后来她为岳母大人所救,为了报恩,任凭岳母大人驱策,也说得过去,只是我还有一点疑问。” 白绣裳道:“紫府但问无妨。” 李玄都道:“人无癖不可交,我李玄都是如此,包括大天师和家师也都是如此,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情,或为欲,或为志向报复,无非是所求不同罢了,这位慕容师姐所求为何?总不能就这般过上一辈子。” 白绣裳不由笑道:“好你个李紫府,你知道她想要什么,求什么,你就有办法投其所好,从而控制她,对不对?” 这番话说得诛心,李玄都也不否认,只是道:“我做事从来都是成人之美,而不夺人所好,若是石前辈和阁臣完全没有这个心思,我也不会强人所难,既然有这个心思,我便顺水推舟,推上一把,就如当年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一般。” 白绣裳叹息一声,“难怪海石先生说你是个小司徒玄策,今日你撮合‘血刀’和‘血观音’,倒是像当年大先生撮合我和秦清了。” 秦素看了李玄都一眼,警告他不许再拿自己父亲说事。 李玄都只好转开了话题,“还是说回这位慕容师姐,当年穆宗皇帝突然驾崩,新君年幼,四大臣和太后、晋王共同主持朝政,在这个时候,各方派人进入帝京,都在情理之中,可天宝二年之后,帝京局势就趋于平稳,岳母大人留下了这颗暗子,用意几何?” 白绣裳叹息一声,“没有紫府想的那么复杂,我不过是下闲棋、少冷灶。落下一颗闲子,当时看来没什么大用,说不定以后就能反败为胜的关键,如今机会不就是来了?紫府也要防备别人在你的身边下闲棋就是。” 李玄都点了点头,“是,多谢岳母提点。” “至于慕容画到底想要什么。”白绣裳迟疑了一下,“她是想要报仇,所以当初我要她留在帝京的时候,她没有半点迟疑,立刻就答应下来。她的仇人就在帝京城中。” 白绣裳没有说仇人是谁,李玄都望向秦素,有些考她的意思。 秦素开口道:“她的仇人是谢太后谢雉。” 李玄都立刻问道:“为什么?” 秦素犹豫了一下,说道:“直觉。” 李玄都又问道:“没有平白无故的直觉,你这个直觉的由来是什么?” 秦素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关键在于她的忘情宗出身,韩邀月已经死了,不可能是她的仇人,那么说明她的仇人另有他人。她离开忘情宗时的年纪不大,说明她之前一直都留在辽东,就是紫府,少年时也只能在齐州和河朔之地历练闯荡。既然她的仇家先在辽东,后来又在帝京,那就是真传宗和浑天宗了,这两宗都是听命于太后谢雉。” 白绣裳赞赏地看了秦素一眼,“难怪秦清愿意把忘情宗交给素素,素素的确有过人之处。” 不知为何,白绣裳不愿称呼秦清的表字,一直都是称呼其名,不过秦清也并非真名,他的本来名字是秦道正,后来才改为秦清。从这一点上来说,倒也算不上直呼其名。 不管怎么说,白绣裳成为秦素继母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秦素在听到长辈的夸奖时,还是有些不大好意思,轻声道:“白姨过奖了。” 白绣裳故意叹了口气,玩笑道:“紫府一口一个岳母大人,估计过两天就能改口去掉那个‘岳’字,素素却是一口一个白姨,不知道的还以为紫府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媳。” 秦素看了李玄都一眼,小声道:“还没成亲,他……他……不要脸。” 李玄都哑然失笑,记得刚相识的时候,秦素最常说的三个词,分别是:不要脸、登徒子、坏东西。不过自从两人定亲之后,秦素就很少说了,此时乍一听到,还有些亲切和怀念。 白绣裳忍不住笑出声来,只觉得有这样一个面皮薄的女儿却是有趣,她这个做母亲的,还有李玄都这个做丈夫,可是有些不厚道。 玩笑之后,白绣裳转回正题,“素素说的没错,慕容画的仇人正是谢太后,谢雉能周旋于西北和辽东之间,又进入深宫大内,先是斗败了那么多嫔妃,又胜了四大臣,可见其手腕。手上不沾血是不可能的,早年的谢雉,下令杀过一些人,其中就有慕容画的父母,也不能说故意针对,算是殃及池鱼。谢雉何等身份,当年交好秦清,又背靠地师,如今更了不得,与老李先生也有些关系,谁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就去与谢雉为难。我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当年紫府在河朔之地也杀了不少人,可现在还有几个敢来找紫府报仇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这个说法。 白绣裳借着说道:“无论是秦清,还是韩无垢,都不可能为了一个小丫头去得罪谢雉,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就凭借自己的姿色,故意接近忘情宗的少主韩邀月,从韩邀月的手中得到了‘太上忘情经’的副本,然后趁着韩无垢身死局势混乱之际,逃出了忘情宗。当时宋政趁机发难,秦清接任忘情宗的宗主之位,要忙着对付宋政,自然顾不上这么一个小丫头。至于我为何会出现在辽东,紫府应该知道才是。” 李玄都点了点头,“知道,当然知道。” 韩无垢在垂危之际找到秦清,恳请秦清接任忘情宗宗主,秦清身为辽东五宗的盟主,又是至交好友的请求,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韩无垢返回忘情宗之后,直接公开此事,明传江湖,不给旁人事后再说三道四的机会。三个月后,安排好身后事的韩无垢坐化身死,秦清不顾西北五宗的反对,广发请帖,召集各路江湖朋友,在忘情宗的忘情宫中举行升座大典。 此事引得整个十宗震动,无道宗派遣出当时还是五王中的百蛮王、陷空王、七杀王,又有牝女宗、阴阳宗、皂阁宗、道种宗的二十余位长老,气势汹汹而来,向秦清问罪,同时也意在以“规矩”之名阻挠秦清接位。只是出乎无道宗意料之外,正道十二宗中的清微宗、法相宗、太平宗、慈航宗、玄女宗却是遣人来贺,再加上秦清麾下的辽东五宗,一时间竟是被反压一头,最后还是让秦清得以就任忘情宗的宗主之位。 当时慈航宗就是白绣裳亲至道贺,所以她才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辽东,并且救下了慕容画。 李玄都想到这些陈年旧事,不由摇了摇头,说道:“一切都明白了,白宗主把她留在了帝京,也正合了她的心意,仇恨的力量竟是如此强大,能让一个人忍受不能忍受的,十数年如一日,并甘之如饴。” 秦素惊讶道:“这些话可不像你说的。” 李玄都道:“是金帐老汗说的。” 秦素想起一事,“对了,怎么没见也迟。” 李玄都回答道:“我让他去太平宗押运犯人了,他会在楚州与我们会合。” 秦素“哦”了一声,自从用过“太上忘情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她都有些无精打采,没有精神去理会这些事情,一直都是李玄都安排处理,直到此时,她才发觉少了一个人。 白绣裳忽然问道:“紫府呢,紫府之所以做这些,也是因为仇恨吗?” 秦素和李如是都望向了李玄都。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们今日既然坐在这里谈,自然是道同可谋,那我就送给你们一句话,也是勉励我自己。” 白绣裳道:“紫府请讲。” 李玄都清了下嗓子,道:“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李如是望向李玄都的目光中满是仰慕和崇敬,这便是他追随李玄都的道理所在。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白绣裳喃喃自语道:“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好,好,好,紫府胸襟,非常人可比。” 李玄都微微低头,“岳母大人过誉了。” 白绣裳摇头道:“不是故意吹捧你,而是的确如此。仇恨固然可以给你坚持下去的力量,但也会蒙蔽你的心智,遮蔽你的双眼,紫府能不以仇怨处事,对于追随紫府的人来说,自然是极好的。”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请问岳母大人,如何联系上慕容师姐?” 白绣裳说道:“这些年来,她羽翼丰满,就是我,也不能处处拘着她。她借着内阁次辅的权势在帝京发展自己的势力,开办了一家行院,名为梧桐楼。里面有些女子是她安排人挑选训练的,这些女子跟客人接触时,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套客人的话。能去梧桐楼的,多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从这些人身上下手,可以洞悉帝京城的局势变化。另一个是,效仿了牝女宗的做法,把一些女子专门嫁给达官贵人做小妾,从而可以收集到各大权贵的情报。” 抛开“天乐桃源”不提,帝京和金陵府是行院最多的两处地方,一、二等行院的名字以“院”、“馆”、“阁”为主,三、四等行院多以“室”、“班”、“楼”、“店”、“下处”命名。 在帝京城中,一等行院有:环采阁、金美楼、满春院、金凤楼、燕春楼、美仙院、庆元春、梧桐楼。二等行院有:潇湘馆、美锦院、新凤院、凤鸣院、鑫雅阁、莳花馆、兰香班、松竹馆、泉香班、群芳院、美凤院。三等行院有:茶华楼、三福班、四海班、贵喜院、桂音班、云良阁、金美客栈、怡香院。 四等行院有:久香茶室、聚千院、贵香院、双金下处、全乐下处、月来店下处等等。 梧桐楼便在一等之列。 白绣裳取出一块白玉材质雕刻莲花纹样的小巧令牌,说道:“慕容画是梧桐楼的幕后老板,掌柜是我的人,只要带着我的信物,就可以联系上她们。” 李玄都接过令牌,又交给李如是,吩咐道:“云何,你在楚州下船,立刻就去安排。” 李如是双手接过令牌,恭敬应下,“是。” 第二百零二章 相迎 秦素的座船极大,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长有近四十丈,阔约二十丈,张十二道帆,可容纳近千人,几乎可以媲美一些大型客栈,甚至犹有胜之,所以船上空间极为宽裕,因为是秦清送给女儿的礼物,所以又经人改造一番,在宝船的主要楼阁中分出了正堂、偏厅、书房、内室、卧房,在最底层还设置了牢房,总之是五脏俱全。 想要驱动这样一艘大船,少说也要上百人,若是将炮位全部配上火炮,需要的人数还要更多。所以船上不仅仅是李玄都和秦素等人,还有众多船工,他们不是补天宗的人,而是秦家的家生子。 所谓家生子,就是世世代代都在秦家,打个简单的比方,秦素有一个侍女,她爹是秦家的众多管家之一,老娘是秦家某位公子的乳娘,哥哥在秦家的钱庄当掌柜,嫂子是内宅的管事娘子。那么这个侍女就不可能生出别的心思,只会忠心耿耿,原因也很简单,一家人的荣辱都在秦家的手上,若是做了错事,是真有可能会牵累家人,若是从外面买人,不知底细,也没有钳制手段,许多奴仆卷了主人家金银逃走之事,多是由此而来,所以家生子也是世家底蕴的体现之一,骤然富贵之家万不能相比。 除此之外,在豪阀世家为奴,也不是寻常人家可比,有道是宰相门房七品官,豪阀家奴也是如此,一二等的大丫鬟们,吃穿用度远胜小门小户的千金小姐,若是做到了大管家这个位置,甚至比许多偏房子弟还要位高权重,自己有宅子府邸,平时也有仆役伺候,后代子嗣常常会在主家的帮扶下,做一个小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众多宗门传承日久,为了防备如慕容画、韩月这种其他宗门的“特殊弟子”,也逐渐有了“家生子”的趋势,由此衍生出许多世代都在同一个宗门扎根的家族,诸如正一宗张氏、清微宗李氏、太平宗沈氏这些长期把持一宗的大家族,在这些大家族之下,还有部分依附于大家族并且长期在一宗之内居于高位的次一等家族,就拿清微宗来说,还有陆家、司徒家,司徒家中最为知名之人无疑是司徒玄策了,司徒玄策死后还有司徒玄略,是为上三堂的天机堂堂主。陆家这些年来略有颓势,可仍旧不容小觑,陆雁冰能成为李道虚的弟子,她的出身姓氏十分关键。另外,陆夫人其实也是出身于陆家,只是偏房旁支,与本家关系来往较少,所以很少有人提起这层关系。 在清微宗的内部关系中,李家是当之无愧的主宰,无论是司徒家,还是陆家的,都不能与李家抗衡,可李家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不往远处说,只说李玄都和李元婴之争,两家便纷纷入场站队,可因为张海石的缘故,无论是司徒家,还是陆家,都选择站在李玄都这边,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李家之人对于外姓人联手的忌惮,以及李道虚的推波助澜,反而是站在了李元婴这边。待到李玄都失势,司徒家被李道虚敲打,做起了孤臣,不管什么三先生或是四先生,只听从老宗主一人之令,陆家则是走了另外一个极端,变为完全依附于张海石。陆家把未来赌在了张海石的身上,虽然李家是清微宗中第一大族,但没有类似非张姓族人不可为大天师的规矩,在其传承历史上,也有过外姓宗主。如果张海石成为清微宗的又一位旁姓宗主,那么陆家便可趁势而起。 这是李如是为李玄都分析的清微宗局势,他认为如果顺利达成和议,那么李元婴就不再是唯一的宗主人选,因为道门一统之后,李道虚要考虑的是未来道门大掌教人选,想要三方达成妥协,李元婴是万没有可能,因为秦清和张静修不会认可,张静沉、张海石也不是合适人选,因为他们的年纪与秦清相差无几,真正合适的人选只有一个,那就是李玄都,只有李玄都来做道门的大掌教,才能同时兼顾三方的利益,而不会过于偏向某一方。 如果李玄都做了大掌教,正一宗有与李玄都交好的颜飞卿、张鸾山,补天宗有秦素,清微宗必然要选择张海石、陆雁冰,而不是与李玄都有仇怨的李元婴、李太一。李道虚不会考虑不到这一点,换句话来说,如果李道虚同意议和,那么势必要改变清微宗的宗主人选。于是李玄都和李元婴的再度走到了对立面上,有我没你,有你没我。李元婴不会看不清这一点,所以他也必然会想方设法破坏和议,无关乎什么大局大势,只关乎到他自己的切身利害。 李如是的建议是,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抢在李元婴之前出手,抓住机会,帮助二先生张海石废掉李元婴,然后让二先生顺理成章地继承宗主之位。 对于李如是的提议,李玄都没有认可,也没有不认可,他还要见过张海石之后才能下最后的决断。他让李如是先不要关心这些,最重要的是与慕容画取得联系,为日后的帝京之行早做准备。 秦素的座船很快抵达楚州,在无数人的惊讶目光中缓缓靠岸,李玄都将“百华灵面”交予李如是,李如是改变了面容,混在一众船工之中悄悄登岸。与李如是不同,也迟闹的动静就有些大,他先前听从李玄都的吩咐,返回太平宗押送丁策和唐听风,与他同行的还有楚云深和沈元舟,再加上一些随行的太平宗弟子,阵势难免不小。 李玄都将一行人迎接上船,让人将被封住了修为的丁策押到下层的铁牢之中,那座铁牢是秦不一精心布置的,有须弥芥子之玄妙,丁策若是修为完好无损,兴许能够脱身,可此时的他却是万万逃不出去。 至于唐听风,李玄都倒是颇为礼遇,不是因为怜香惜玉,而是因为她背后的唐家。唐清秋曾经向李玄都透露过关于万笃门的事情,万笃门并非是唐家一家之产业,唐家只是东家之一,还有两个东家,其中一家就是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补天宗本就是古时刺客出身,万笃门的许多死士刺客便是由补天宗负责训练,不过‘天刀’秦清并不露面,而是由他的一位师弟负责此事。还有一位东家,神秘莫测,行踪不定,据说这位东家在闻香堂和白莲坊也有股,不过不是与唐家合作的,分别是与金陵府的钱家、苏家合作。 时至今日,李玄都算是秦家的女婿,既然唐家与秦家有交情、有合作,那么看在秦家的面子上,李玄都也不想太过为难唐听风,他把唐听风交给了秦素处置,秦素倒是听说过万笃门的事情,只是她并不参与其中,所以也知道的不多。秦素见了唐听风之后,把她安排在一间客房中,等到了齐州之后,自然会放了她。 且不说被关押在牢房中的丁策心中是何感受,唐听风此时已经是极为惶恐,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大海实在陌生,她生在蜀州,后来行走江湖也都是在陆地,几时到过大海,此时被押到海上,远离了陆地,又是性命被人拿捏在手中,心中难免惴惴,心想如果李玄都真要杀了她,然后把尸体往海里一丢,族中之人想要找她都无处可找,那可就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半点痕迹也没有,这种死法让她心中极为畏惧。要知道江湖可不是一方善地,更没有良善之辈,别说李玄都和秦素这种正值冲动轻狂年岁的男女,便是那些慈眉善目的老道士、大和尚、女菩萨,也个个手染血债。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唐听风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敢露面,也就在她的不安中,宝船渐渐进入到齐州和楚州交界的海域。 张海石的船队早已在此地等候。这一日,李玄都得到禀报,说已经看到张海石的船队,便出门查看,他刚走到船头,就看到了视线尽头出现的一截桅杆尖头,然后慢慢是船帆、船楼、船身。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张海石的船队已经与宝船相距不过几十丈,这支船队是清一色的战船,皆是配备了火炮,其中最大的那艘船便是张海石的座船,共有八桅十炮,舰头既高且利,船体流畅自如,却是与中原船只不大相同。 在宝船与船队靠近之后,忽见一道长虹从张海石的座船上升起,当空划出一个弯曲弧度,落向宝船的船头,在两船之间巧妙地构建出一座好似雨后彩虹的长桥,然后张海石和李非烟登上长桥,朝宝船行来。 张海石行走之间仍旧手拄竹杖,竹杖上的竹叶青翠欲滴,而李非烟则是腰悬一柄雪白长剑,寒气凛冽。 如此景象若是落在寻常人眼中,定然要视为仙人风范,就算是许多江湖上的好手看来,如此神通,也当真是出神入化的修为。 上三境又被称作出神入化三境,入化的“化”便是造化之境。 第二百零三章 完善 张海石和李非烟走过长长虹桥,来到宝船之上,此时白绣裳、秦素、宁忆、石无月几人也已经来到李玄都身旁,与二人见礼。 其实大家都早已熟识,李非烟和石无月这对姐妹就不必说了,李玄都更不用多说,张海石与白绣裳也是有些交情的,只是以前碍于形势,并无深交,如今形势已变,自然又是另外一番说法。 李非烟见石无月目光清明,虽然还有几分狡黠,但却不见曾经的疯癫,知道她已经大好,不由为这位当年的姐妹大感欣慰。 在寒暄客套之后,李玄都和秦素引着张海石与白绣裳等人进了船舱,李非烟却故意慢走几步,落在最后,然后轻轻拉住石无月,轻声道:“石头,看你的样子,已经好了。” 石无月微微一笑,“什么好了?” 李非烟笑了一声,“你这是明知故问,当然是你的疯病。” “好了。”石无月说道:“做了一场大梦,也该醒了。” 李非烟看了眼宁忆,用传音取笑道:“沉醉不知归路,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梦也男人,醒也男人,你啊,真是个花痴。” 石无月脸色微红,同样用传音说道:“你倒是不花痴,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最后嫁给了李道师,以你的脾气,也忍受得了。” 李非烟轻哼一声,“有什么忍受不了的,且不说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说他李道师,一个入赘之人,不是我嫁给了他,而是他嫁给了我,我才是一家之主,这么多年来,他可敢忤逆我分毫?” 石无月道:“你这哪里是找一个相守相依之人,分明是找了个奴婢。” 李非烟摆了摆手,“我不像你们,没那么娇弱,男人对于我来说,不过可有可无之物。” 石无月挑起大拇指,“当年我们姐妹几个,就属你最有英雄气概,我们几个却是不能与你相比了,话说回来,也只有你没有在男人身上吃过亏,反而是赚足了便宜。” 李非烟伸手一指大海,“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一点上,我佩服澹台云。我做不到,那我就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石无月摇了摇头,“你啊,是过刚易折,若不是你冲动行事,哪里会被困在镇魔台上多年。” 李非烟叹息一声,“你我虽然遭遇了些许挫折,但最终还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是其他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石无月知道李非烟是在说李卿云和韩无垢,也不由黯然几分。 正说话时,就见也迟大步走出正堂,来到两人面前,说道:“两位前辈,使者让我请你们进去。” 虽然也迟是个异族之人,但修为不弱,李非烟和石无月也不会轻慢了他,道:“有劳。” 两人一起进了船舱,就见白绣裳和张海石两人各持一根竹枝,正在缓缓绕圈,偶尔两人各自出剑一刺,然后一触即回。 李非烟只是看了一眼便已经明白这是在做什么,张海石用的是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白绣裳用的则是“慈航普渡剑典”,两人都是当世剑道大家,仅次于李道虚,仅以剑道感悟而论,张静修和徐无鬼也不见得能高过他们,此时白绣裳正在和张海石切磋比剑,也是帮张海石寻找剑诀的错漏之处。 自从与李玄都分别以来,李非烟就和张海石一起完善这部“南斗二十八剑诀”,已经趋于大成,不过想要与“北斗三十六剑诀”相媲美,还是略有不及,毕竟“北斗三十六剑诀”是李道虚半生心血所系,不是李玄都在短时间内就能超越的,所以李玄都才要请几位当世剑道大家帮他完善改进,先是张海石和李非烟,现在又要再加上一个白绣裳。 这套“南斗二十八剑诀”的主干是太平宗的“南斗二十八星阵”和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两者又分别对应“太平经”和“青领经”,除此之外,李玄都还在其中融入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和慈航宗的部分“慈航普渡剑典”,所以此时让白绣裳一起参详,也不是没有道理。 张海石与白绣裳相互拆解了百余招之后,舱内已经满是剑气,不过两人刻意收束自身修为,再加上李玄都出手化解,这些剑气在虚空中凝滞不动,却是没有伤及船舱分毫。可如果此时有人闯进来,定然要被分布错落的剑气所伤。 两人出手也越来越快,以至于留下一个个凝而不散的残影,姿态各异,就像一部栩栩如生的剑谱。 此时观战之人,皆是高手,除了李玄都之外,宁忆、秦素、李非烟、石无月、也迟,无一不是天人境界,可只有李玄都能够领会最深,一则“南斗二十八剑诀”本就是李玄都为自己所创,又是依托太平道的功法,最是契合他本人以及他修炼的“太平青领经”,二则是李玄都的境界最高。至于旁人,没有修炼“太平青领经”,感悟就没有那么深,秦素虽然修炼了“太平青领经”,但她境界不如李玄都,也不用剑,自然不如李玄都,就算是境界最高且是亲自出手领教的白绣裳,因为没有修炼“太平青领经”的缘故,也很难与李玄都相比。 张海石和白绣裳斗了大概三百余招之后,各自向后跃开,随着两人分开,舱内原本凝滞不动的剑气纷纷消散,化作清风,两人手中的竹枝都已经寸寸碎裂,张海石拱手道:“白宗主剑心通明,佩服,佩服。” “海石先生过奖了。”白绣裳微微一笑,“这就是紫府曾经说过的‘南斗二十八剑诀’?果真不俗。” 李玄都道:“正是,不知岳母大人可有指教之处?” 白绣裳沉思片刻,说道:“指教不敢当,只是说些我个人的见解,也许能起到探幽发微的作用。” 李玄都道:“岳母大人请讲。” 白绣裳略微斟酌,道:“我观此套剑诀,关键就在于一个‘阵’字,紫府想要以剑法演化星象变化,同时紫府还试图使剑诀由死变活,不知我说的可对?” 李玄都眼神一亮,“正是如此。” 白绣裳点了点头,“这一点,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北斗主死,故而重杀伐,不留余地,南斗主生,故而处处留有一线。正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个一,紫府留有一线,不求圆满之功,倒是暗合天道。只是这套剑法关于‘慈航普渡剑典’的那一部分,还有些许缺漏之处,不能怪紫府思虑不周,只是我当初传授紫府‘慈航普渡剑典’时本就没有传授完整,我当时也没想到紫府的境界增进竟是如此之快,按照我的设想,那部分剑诀足够紫府用到天人无量境的。” 李玄都不由一笑,心知白绣裳说的都是实情,其实不仅仅是白绣裳没有想到,就连李玄都自己也没有想到,世人常说机缘造化,不过如此。 白绣裳沉吟了片刻,说道:“此法是紫府之根本,我也不好贸然修改,‘慈航普渡剑典’共有四个部分,我上次传给紫府的是‘剑字卷’,我再将‘心字卷’默写下来,仅供紫府参详,然后紫府再自行弥补剑诀中的缺漏之处就是。” 李玄都一怔,万没有想到白绣裳竟是如此大方,然后毕恭毕敬道:“多谢岳母大人,玄都就却之不恭了。” 白绣裳微微一笑。 不是她大方,而是她自有计较,到了天人造化境之后,想要更进一步踏足长生境,要么用几十年的苦功去积累,要么就是需要一些外力帮助,所以功法对于他们来说,有用,却没有那么大的作用。还有一句话,叫作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有些时候,就是想要供奉菩萨佛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以李玄都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再想要施恩于他,那是千难万难,不是李玄都无欲无求,而是李玄都做不到的事情,别人同样很难做到,如今有了这么个机会,白绣裳当然不会轻易放过,用四分之一的“慈航普渡剑典”换来李玄都的一个人情,在白绣裳看来,很是划算。 此时众人所在是会客的外厅,后面就是书房,白绣裳与秦素说了一声,两人一起去了后面的书房,秦素帮白绣裳磨磨,白绣裳提笔挥毫,开始为李玄都默写“慈航普渡剑典”的“心字卷”,整个章节并不长,但是不明就里的人看来,那便是天书一般,就算李玄都已经有了“剑字卷”的基础,以及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将此法练成,所以白绣裳又添加了自己的大量注解,许多功法秘籍动辄数十本,其中有一多半都是各种注释和前人的感悟心得。当年理学圣人注释四书,足有一千万字之巨,更胜四书本身。 白绣裳足足写了两个时辰,才大体写完,幸亏秦清知道自己的女儿喜欢话本小说,在书房中为她准备了足够的笔墨和纸张,可就算如此,这里的纸张也用去了小半,白绣裳一手簪花小楷,足足写了近百页。 另外一边,李玄都已经开始亲自与张海石过招,正所谓绝知此事要躬行,文字再妙,也不如自己亲身感受一回。 第二百零四章 一剑裁 秦素的宝船与张海石的船队合作一处,往清微宗驶去。张海石麾下的战船将宝船围绕在中间,犹如众星捧月。 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有船只加入船队,有清微宗之人,也有依附于清微宗的大小门派,说的难听些,这些人都是墙头草。上次李玄都回来的时候,虽然已经恢复归真境的修为,但终究是孤身一人,算不得什么。可这次李玄都返回清微宗,就大不一样了。且不说李玄都已经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仅仅是身份,也是天差地别。如今的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秦家的女婿,有张海石和白绣裳亲自为他保驾护航,他们当然要来烧烧热灶。 只是让这些人失望的是,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见到清平先生,就连海石先生和白宗主的面都没见到,不过他们也不算是失望而归,因为代为接待他们的人是秦大小姐,如今秦大小姐已经与清平先生定亲,是“天刀”的女儿,还是忘情宗的宗主,对于许多门派而言,能攀附上秦大小姐与直接攀附清平先生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李玄都倒不是故意避而不见,而是在这段时间中,他一直潜心完善“南斗二十八剑诀”,而且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张海石、白绣裳、李非烟、宁忆等人从旁协助。虽然李非烟和宁忆并非天人造化境,但两人的见识感悟俱是非凡,尤其是宁忆,他本是儒门中人,后来叛出儒门,成为横行西北的刀客,自创出“血刀二十八式”和“血影幻身”两门上成之法,并由此被江湖中人赞誉为“血刀”,是为“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之后的用刀第三人,宁忆之所以还比不上两位前辈,也是因为其年岁差了许多的缘故,假以时日,待到宁忆也是“魔刀”和“天刀”这般年纪,成就未必会低于此二人。 张海石、白绣裳、李非烟、宁忆四人,再加上李玄都本身也是剑道大家,通力协作之下,几乎可以创出一门新的剑诀,更何况“南斗二十八剑诀”并非从头开始,它本就是在前人的基础上进行整合、修改,而非完全自创。就好比是建造高楼,自创剑诀是从修筑地基开始,层层修建,而改进和整合则是在原有的高楼上进行改造、修缮,两者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五人在一起用了七天的时间,将“南斗二十八剑诀”中的些许错漏之处一一修正,使其趋于圆满,使得这套剑诀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成之法,没有半点存疑。 不过就算如此,“南斗二十八剑诀”还是算不上玄门正道之法,因为这套剑诀过于庞杂,牵涉到数种气机运行之法,既有“慈航普渡剑典”中的“心字卷”,也有对应“北斗三十六剑诀”的“青领经”,对应“南斗二十八阵图”的“太平经”,以及“太上丹经”、“玄阴真经”的部分法门,而且这些气机运行之法还互相冲突,就是天人境大宗师修炼,也颇为吃力,必须小心翼翼,寻常人若是在没有明师指点的情况下贸然修炼,非要走火入魔不可,重则性命不保,轻则修为大损。 想要发挥出“南斗二十八剑诀”的最大威力,非要配合“太平青领经”不可,因为“太平青领经”可以模仿、化用各种功法而不会有丝毫冲突,能够将“南斗二十八剑诀”中的种种气机运行法门融为一炉,运用时便可存乎一心。所以说这套剑诀本就是李玄都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一套剑诀,属于自己的道路,旁人就是学去,也很难像李玄都一样发挥出全部威力。 完善“南斗二十八剑诀”之后,李玄都自忖再对上青鹤居士,就不会拿他没有办法了,青鹤居士的“浩然正气”固然厉害,稳如山岳,可也怕愚公移山的水磨工夫,两人真要生死相斗,不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而是持久作战,那么败的一定是青鹤居士。 除此之外,李玄都还与众人详细谈起了自己的金帐经历,希望凭借众人的经验来推测“魔刀”宋政的境界修为。而提到宋政,避不开的人就是石无月。 正如萧时雨所说,她们这些人虽然看着年轻,实则已经不年轻了,当然不会像秦素那样面薄,其实以当下的世道来看,只比李玄都小一岁的秦素同样不能算是年轻,陆雁冰就曾取笑秦素:“我们这个年纪,早就该成亲生子,若是按照十五岁生子来算,三十岁就能做祖母了,你都这般年纪了,在李玄都面前还动不动脸红,还当自己是小姑娘呢?”再加上石无月经历了大起大落,许多事情已经渐渐看开,也不矫情,将宋政的许多隐秘一一道来。 宋政之所以能有今日之成就,与他早年时的一段经历不无关系,这段经历还要在他结识澹台云之前。 在此之前,少年宋政就是一个游侠儿,虽然江湖中人喜欢尊人有名望之人为大侠,但游侠儿却并非褒义,儒门中人就将游侠儿视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人,有诗云:“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游侠儿与江湖中人还有不同之处,江湖是个名利地,行走江湖之人要么求名,要么为利,可游侠儿不求名也不为利,仅仅是因为一腔少年无处发泄的热血,寻衅滋事,自以为轻生重义,实则鲁莽冲动,可能因为别人多看了他一眼,便要生出许多事端。 当年的宋政就是这样一个自恃勇武、重义气、轻生死的游侠儿,宋政凭借偷学来的三流功法,和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劲,在自己的家乡县城,也算是叫得上名号的人物。 在宋政少年时,朝廷刚刚显现衰微之相,可还不像今日这般,那时候的青鸾卫都督府在江湖上凶名极盛,远不像今日这般势微。 当时江湖上有一件大事发生,是一位古仙人的隐居府邸被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开启,从中得了一门古时功法,没有名字,消息走漏之后,司礼监首席秉笔大太监派出大批青鸾卫抢夺功法,不过夺得此门功法之人也非泛泛之辈,他名叫李雪,虽然是江湖散人,但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他边打边逃,最终来到了宋政的家乡小城,在城外被青鸾卫四大太保团团围住,若论单打独斗,这四个青鸾卫太保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可四人联手,他就只能狼狈逃命,他拼着重伤逃出四人的联手的阻截,遁入县城之中。 说巧也巧,李雪选择的藏身之地就是宋政的独居小院。在宋政发现这位不速之客后,李雪本想杀掉宋政,可宋政有几分急智,一番花言巧语,竟是释去了李雪的杀心。可青鸾卫四大太保哪肯善罢甘休,虽然李雪隐匿了踪迹,但四人料定李雪受了重伤,逃不远,必定藏在城中,于是他们四人分据东南西北,然后用司礼监的名义调动当地卫所的兵,在城中挨家挨户搜索,若是旁人,见到如此阵势,再想到李雪曾要杀自己,定然主动向青鸾卫告发,可宋政没有这么做,他把李雪藏到自己家中的水井里,骗过了上门搜查的士兵。 正因为宋政的这个举动,李雪彻底相信了宋政,并且还动了将宋政收为弟子的念头,于是李雪传了宋政一些功法,并向宋政讲明其中利害关键,让宋政在他疗伤的时候为他护法。前两次的时候,宋政都老老实实地听从李雪的安排,让李雪的最后一点疑心也消失不见,可就在李雪第三次疗伤并且最为重要、最不能分心的关头,宋政突然出手,以当时宋政的那点能耐,当然伤不到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可宋政却成功惊扰到了李雪,让本就重伤的李雪在这个时候走火入魔。以李雪的修为,就算是一时走火入魔,也不是不能挽回,偏偏他这次伤得太重了,几乎到了濒死的境地,此时走火入魔又牵动他勉强压下的伤势,两者同时发作,让李雪一命呜呼,整个人都被一股内火烧成了飞灰,只剩下那部材质特殊的功法。 宋政得了这部功法,却不知如何修炼,不过那部宝典上却有许多图案,均是一男一女,宋政本就是极为聪明之人,他立刻知道这是一部男女合练的功法。不过当时的他害怕被青鸾卫发现,不敢贸然修炼,也不敢贸然离城,直到月余之后,四大青鸾卫太保陆续离去之后,他才悄悄离开家乡,开始闯荡江湖。后来遇到澹台云,两人结伴而行,机缘巧合之下,两人曾经进入一处前人秘境之中,此地既有前人宝物,也有一种名为“情花”的奇异植物,两人不防之下,被情花毒雾所迷,稀里糊涂地有了夫妻之实,澹台云本也不讨厌宋政,既然木已成舟,又有宋政的许诺,她便默认了两人的关系,从此开始和宋政一起修炼宋政手中那部特殊功法,这才有了后来两人境界修为大进,得以拜入无道宗中。 直到很久之后,宋政结识了地师徐无鬼,才从徐无鬼口中知道自己手中这部功法的由来,此法名为“长生素女经”,道门宝典奇书之一,若论传承,更在南华道君和邪道祖师杨朱之前。相传上古时期,人皇公孙轩辕向素女请教长生之道。素女,又称九幽素女、白水素女、弇兹氏、素女娘娘、九幽素女娘娘、九幽素阴女帝,全称“九幽素阴元女圣母大帝弇兹氏”,素女传授人皇“长生素女经”,“长生素女经”讲的是男女双修之法,固本培元之术。后来人皇修炼此等功法,御女三千得以证道飞升。 后世玄女宗的祖师得到了“长生素女经”,却因为不合玄女宗的规矩而大加修改,删去了男女双修的部分,只剩下部分固本培元之术,也就是如今玄女宗弟子修炼的“素女经”,威力不减,而宋政手中的则是真正的“长生素女经”。此法本是一门循序渐进之法,可宋政急于求成,便想出了一个取巧之法,以人为媒,以情为引,借由与女子的鱼水之欢来壮大自身修为,又通过无道宗的“蚀日大法”袭取旁人修为,双管齐下,境界突飞猛进,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要高出澹台云许多。 石无月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宋政一次酒后所言,尤其是袭杀李雪之事,与后来偷袭无道宗老宗主,乃是他平生最得意二事,无一不是以弱胜强。 “长生素女经”与玄女宗的“素女经”本是同源,有互相吸引之玄妙,所以石无月当年才会痴迷于宋政,越陷越深,就连心若磐石的萧时雨也险些不能自拔,后来萧时雨将石无月囚禁在玉牢中,未尝没有帮石无月戒断此种欲念的用意。不过秦素却是不用害怕,她修炼了李玄都的“太平青领经”,已经将种种所学悉数化去,若非“太上忘情经”是大成之法,她的境界不到,还不能化去,否则就连“太上忘情经”的反噬也不会有,所以秦素大可不必担心会被“长生素女经”影响。 这世上修炼了完整“长生素女经”的人共有两人,一个是宋政,一个就是澹台云,当年两人之间与李玄都和秦素颇为相似,宋政对于澹台云并不藏私。 不过澹台云对于“长生素女经”的领悟和宋政有所不同,正如“太平青领经”可以分为“太平经”和“青领经”两部分,“长生素女经”也可以分为“长生经”和“素女经”两部分,宋政更注重男女合修的“素女经”部分,而澹台云则更重视吸取天地日月精华的“长生经”部分。后来澹台云深感自身元阴有缺,不能臻至圆满之境,又通过地师从牝女宗借阅了“姹女功”,以“长生素女经”和“姹女功”为基础,创出了“万妙姹女功”。后来澹台云又把“万妙姹女功”分别传给了皇甫毓秀和宫官,皇甫毓秀把这门功法改名为“万妙水银功”,带去了道种宗,宫官曾想要通过这门功法收买天乐宗醉春风,只是被李玄都等人打乱了计划。 李玄都袭杀醉春风后,从他身上得了一部真言宗的“大欢喜禅”,一直没有修炼,就放在“十八楼”中。后来李玄都在整理自身所学的时候却发现这部“大欢喜禅”十分玄妙,水浸不湿,火烧不焚,他本对这种功法没什么兴趣,可他因为已经定亲的缘故,又见这部秘籍材质特殊,便好奇地翻看一二,这才发现了其中奥妙,这部秘籍的夹缝之中,另有一部秘籍,这部秘籍根本不是佛门之法,而是切切实实的道门之法,而且与“素女经”有许多相通之处,那日李玄都与胡良、百媚娘联手围攻醉春风的时候,从醉春风听说过“万妙姹女功”的名头,所以李玄都可以肯定这部“大欢喜禅”其实就是醉春风的“万妙姹女功”。 虽然李玄都不清楚“万妙姹女功”和“长生素女经”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渊源,但石无月可以同时修炼有“素女经”和“姹女功”之人,于是李玄都便借着这个机会把“万妙姹女功”交予石无月参详,石无月毕竟也是天人境大宗师,自创功法不行,改进功法也难,但是倒推一门功法还是不难,所以她很快就断定“万妙姹女功”就是“姹女功”与“素女经”的结合,不过其中还有许多她从未见过的内容,可以完美弥补“素女经”的不足,应该是出自“长生素女经”。 到了此时,李玄都虽然还是不知道醉春风是如何得到的“万妙姹女功”,但已经可以肯定,“万妙姹女功”必然与澹台云或是宋政有着极深的关系。 若是以前,李玄都定然不会放过这门功法,不过现在的他却是没有太大兴趣了,而且“万妙姹女功”与“长生素女经”已经大不相同,不涉及双修之道,而是以“姹女”寓意“水银”,涉及到了许多丹道,这让李玄都与秦素同修的念头也没有了。 最后李玄都把“万妙姹女功”交给了石无月,希望她能更进一步。要知道同样是天人无量境,也有强弱之分,强者如曾经的李玄都、钟梧、悟真、宁忆、李世兴、李非烟、李元婴、藏老人等人,对上天人造化境都有一战之力,其余人都要弱上许多,石无月因为各种原因,几乎在众多天人无量境属于垫底的存在,李玄都不奢求石无月能踏足天人造化境,能够追赶上宁忆和李世兴就足够了。 石无月虽然得了“万妙姹女功”,却没有多少兴奋之情,到了天人境界之后,除非像李玄都这样的天纵奇才,否则很少人能够因为一部功法而修为大进,就拿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来说,张氏子弟人人可学,可那么多张家之人,只出了一个张静修和一个张静沉,其余人的修为也是有高有低。 转眼间,距离清微宗只剩下不到一日的路程,李玄都没有丝毫锦衣还乡的豪情,专心修炼白绣裳刚刚交给他的“心字卷”,争取早日将“南斗二十八剑诀”修炼到圆满境界,如今他有了“太平青领经”,虽然还是比不上有“宿命通”的秦素,但修炼其他功法也是极快,举一反三也不过如此。 其余人则各自散去,张海石、李非烟、白绣裳这段时日与李玄都共同交流剑道,完善剑诀,各有裨益,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近日所得。至于秦素,更是逃不掉,李玄都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她,他自然又被李玄都安排了“课业”,也是半点不得闲。秦素万万没有想到,小时少时,父亲对她百般放纵,从不督促,大了之后反而要被约束。不过经过与上官莞一战之后,她也知道李玄都这是为了她着想,当然不会推诿。其实李玄都以前就是这样对待陆雁冰,再加上许多唠唠叨叨的说教,当时还年少的陆雁冰对于李玄都的“恨意”可想而知。 石无月独自来到船头,眺望海天一线。在她的视线尽头,可以看到一抹浓重黑色正慢慢涌了上来,这是风暴的前兆。 石无月皱了下眉头,她是个有点迷信的人,喜欢看吉凶,最是相信太平宗和阴阳宗的那一套。反倒是李玄都这个太平宗的宗主,不大相信占验之道,哪怕沈元舟算准了他和秦素的姻缘,他也认为这是事在人为,而不是天命使然。 此时在石无月看来,李玄都还未抵达清微宗,就已经黑云压城,显然不是个好兆头,看来这次清微宗之行很是凶险。 便在这是,宁忆来到石无月的身旁,相较于李玄都在人前和人后的两个样子,宁忆不管事人前还是人后,都是一个面孔,处变不惊,又带着一股淡淡的忧伤气息,哪怕他的心情并不忧伤,甚至是高兴,也仍旧是如此,仿佛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宁忆轻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石无月回答道:“我在看天。” 宁忆也随着石无月的目光望去,“要下雨了。” 石无月道:“应该让咱们的大掌柜出来看看。” 宁忆不是第一次出海,当初为了复活亡妻,他就曾孤身一人行于万顷碧波之上,还与李元婴有过一次点到为止的交手,所以对于海上的情形更为熟悉,说道:“海上有雨是寻常事,不必大惊小怪。紫府他自小生活在清微宗,见惯了大海,自然不觉如何。” 石无月有些不忿,“你怎么总向着他说话?” 宁忆一怔,“有吗?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石无月轻哼一声,不理他了。 便在这时,李玄都缓步从船舱中走出,望向天际的黑云,在海上看到其他船只的时候,总是先看到桅杆,然后才看到船身,说明大海不是平的,而是一道弯曲的弧线的。此时看天际的黑云也是如此,只有漆黑的一线,就像一只眯起的眼眸。 随着船队前行,这只眯着的“眼眸”正在缓缓睁大,头顶的天色渐渐变得暗淡。 李玄都拔出他的“人间世”,然后随意挥出。 一道剑气,此去万里。 漫天黑云被从中一线裁开。 天光大盛。 第二百零五章 访客 这道剑气极长、极远,划过天幕之后,留下一道尾痕,如挂空长虹,久久不散。 不仅仅是站在船头上的石无月、宁忆看到了这道剑气,就是远在海的另一边的望海楼上也看到了剑气,甚至比船队中人看得更为清楚。因为站在船队方向去看这道剑气,只是一线,将漫天的雨云分割成了两半,可站在望海楼上去看这道剑气,却是一道仿佛大河的沟壑,而且就在头顶,四周仍旧是阴云密布,唯独这一条沟壑天光大盛,竟是有了几分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意味。 东海之上有两大胜景,一处是位于海中的望仙台,另外一处便是建造于海边的观海楼,也称望海楼,与望仙台并称“二望”。 望海楼共有九层,整个第九层与下面的八层并不相通,换而言之,整个第九楼就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此地乃是观景胜地,其内有两扇巨大屏风,除了一扇屏风隔开那处视野最为开阔的观景台之外,只在一处用描金仕女屏风和翡翠珠帘隔开一个不大的区域。立于此楼之上,可以眺望海天一色,尤其是涨潮时,大浪拍击望海楼席卷千层白雪的壮阔景象更是天下之间难得的景色。 一个美貌妇人此时便站在观景台上,素衣裹体,妍丽妖娆,举手投足,一举一动,无不流露风流媚态。 她已经立在此处许久,起先还是眺望海面,可那道剑气像剪刀一样裁开天幕之后,她就变成仰头望天的样子。 这一剑,是在示威吗? 如果是示威,那么是向谁示威? 良久之后,女子缓缓收回视线,脸上还有笑意,可眼底已经阴沉一片。 就在这时,李如菊的声音从屏风外面传来,“夫人。” 早年时候,清微宗有两位夫人,以大小区分,不过随着李卿云身死和李非烟被囚镇魔台,宗内已经久不听夫人这个称呼,直到李元婴娶妻之后,才再一次有了夫人的称呼,也是唯一的夫人。 女子正是谷玉笙,正所谓夫妻本一体,对于李元婴来说,李玄都来势汹汹且来者不善,她又如何能置身事外,自然忧心忡忡,这些天来一直在望海楼,等着李玄都等人的到来。不过李元婴和李太一此时还未抵达望海楼,只有谷玉笙一人在这儿。 听到李如菊的声音,谷玉笙转过身来,问道:“是宗主到了吗?” 李如菊的声音明显迟疑了一下,说道:“宗主和小先生还没到,是您的一位故人前来拜访。” “故人?”谷玉笙一怔,“什么故人?” 话音方落,就听一个女子轻笑道:“师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嫁入清微宗,做了宗主夫人,就忘了我们这些姐妹了?” 谷玉笙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心中一惊,从屏风后面转出,望向来人。 就见上官莞负手而立,正含笑望着她。 “上官师妹……”谷玉笙刚要说话,又想起什么,对李如菊说道:“若是宗主到了,立刻通知我。” “是。”李如菊应了一声,退出门去,使得楼中只剩下谷玉笙和上官莞。 正道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因为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又都是道门弟子,所以哪怕是出身于不同的宗门,互相之间也会以师兄弟相称,通常是宗主平辈论交,然后从宗主以下依次各自排列。不过也有例外,当年李道虚还是清微宗宗主的时候,就没有人敢跟张海石去平辈论交,因为张海石年长位尊,又境界高深,这也是李道虚和张静修相继放弃宗主之位的原因之一,委实是两人辈分太高,若是按照宗主平辈论交的规矩,多有不便。还有一个例外,就是互相之间有其他关系的,比如李玄都已经是一宗之主却称呼慕容画为师姐,这就是撇开宗门关系,单纯因为白绣裳是未来岳母的缘故了。 正道十二宗如此,邪道十宗之间也大抵相差不多,甚至犹有过之。比如宫官、皇甫毓秀等人,随意改换门户也不算什么,故而上官莞虽然是阴阳宗之人,但也能称呼辽东五宗的谷玉笙一声师姐。 “上官师妹说的是哪里话,只是我着实没有想到会是上官师妹登门拜访,毕竟我也隐约听到一些传言,说阴阳宗去了西域昆仑,此时不该在中原才是。”谷玉笙请上官莞入座,并亲自煮茶。 上官莞看了眼黄花梨案几上的全套茶具,笑道:“师姐所言不错,如今阴阳宗的确去了西域昆仑,不过家师还是留了一些人手在中原,我便是其中之一。” “上官师妹可是稀客。”谷玉笙煮茶手法娴熟,而且赏心悦目。 大宗门中的弟子可以分为两类,就像朝堂上的文武区分,“武将”是必不可少的,无论是“开疆拓土”,还是“手边戍疆”,都少不了“武将”,可“文臣”同样不能缺少,毕竟“武将”只能马上打天下,却不能马上坐天下,江湖不仅仅是打打杀杀,也还有各种生意往来,这就需要一部分人去做“文臣”,当然也有文武双全之人,不过那些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两者不能兼顾。 上官莞走的是李玄都等人的路子,还是以武为主,而谷玉笙与上官莞不同,她更类似于陆夫人、李如是、司徒玄略等人,虽然也有修为在身,但更重要的还是起到管理、统筹和幕僚的作用。比如说李如是就是李玄都的大管家,也是李玄都的幕僚,司徒玄略这位天机堂堂主虽然境界修为不俗,但与李道师、张海石、李非烟等人相比,还是略有差距,他也是李道虚的“户部尚书”和“内阁阁员”,上要建言,下要管钱,还兼着刺探、收集情报的差事。对于李元婴来说,谷玉笙不仅仅是妻子这么简单,她还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是名副其实的贤内助。正因为如此,谷玉笙与上官莞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一路人,这些年来她的确与阴阳宗打过交道,可不是九明官上官莞,而是五明官诸葛錾和三明官王仲甫。也因为这个原因,谷玉笙借着煮茶的工夫几番思量,可仍是拿不准上官莞的来意。 很快,茶煮好了,谷玉笙端起紫砂壶为上官莞倒茶,就见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上官莞轻轻吸了一口茶香,赞道:“好茶。” 谷玉笙轻笑道:“马上就要三月了,这是今年第一茬春茶,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 上官莞端起了茶碗轻轻啜了一口,又赞道:“好,色绿、香郁、味醇、形美,若是我没猜错的花,这应是狮峰的明前茶。” “上官师妹是行家。”谷玉笙笑了笑,“正是狮峰的明前,一年的产量不多,可哪家都想要,辽东的秦家,吴州的张家,江州的钱家、苏家,还有宫里、宗室、帝京各路权贵,也着实不够分,这还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才得了一些,老爷子这些年来不喜饮茶,餐风饮露,于是便将这茶又给了明心。” 上官莞将碗又放向茶几,笑望向谷玉笙,“我却是沾了师姐的光。” “不敢,不敢。”谷玉笙脸色肃穆,“谁不知道上官师妹是地师唯一的弟子,地师又没有子嗣,直把上官师妹当作女儿看待,这天底下的媳妇又有几个能比女儿更亲?” 上官莞一笑置之,然后也端正了面容,望向谷玉笙,声音里透出了几分凝重,“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师姐已经等急了,那我就不与师姐兜圈子了。” 谷玉笙却是低垂下目光,不与上官莞目光接触,轻咳了一声,“请上官师妹直言就是。” “刚才那道剑气,谷师姐不会没有看到吧?”上官莞盯着谷玉笙,“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那初出剑之人,谷师姐也不会猜不到吧?” 谷玉笙抬起眼望向上官莞,“倒要请教上官师妹。” 上官莞见她还想兜圈子,有些腻歪,说道:“既然谷师姐不想说,那就由我来说,出剑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最近名震江湖的清平先生,同时还是太平宗的宗主、‘天刀’和白衣观音的乘龙快婿,大天师的忘年之交,就连家师,也是极看重他的,甚至还想要把我许配给他,只可惜人家眼高,瞧不上我这等山野村姑。对了,最重要的一点,他还是老剑神的爱徒,明心宗主的师弟,差一点做了清微宗宗主的四先生,谷师姐还要称呼他一声四叔呢。” 上官莞每说一句,谷玉笙眼底的阴翳都多上一分,待到上官莞说完,谷玉笙直接道:“上官师妹究竟想说什么?” 上官莞轻声道:“师姐应该知道李玄都此次重返清微宗是来做什么的,他是代表大天师张静修与老剑神议和的,如果和议成功,道门重归一统,李玄都就是最大的功臣,此其一。而且师姐不要忘了,李玄都除了是秦清的乘龙快婿,是张静修一手提拔扶持的太平宗宗主,也是老剑神的爱徒,师徒如父子,疏不间亲,如今儿子出息了,保不齐做父亲的就动了把他认回来的心思,到那时候,三先生如何自处?此其二。如此两点,师姐难道没有考虑过吗?” 第二百零六章 担忧 李玄都收回手中的“人间世”,眺望远处的一线天光,笑问道:“阁臣,石前辈,你们觉得我这一剑如何?” 石无月的病情虽说好了大半,但思维还是有些跳脱,以前她乐意听李玄都称呼自己为前辈,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占了李玄都的便宜,现在她忽然觉得前辈二字显得她太老了,女人就是如此,小的总想拼命装作成熟,老的又拼命想要装作青涩,于是不满道:“不要叫我石前辈。” 李玄都一怔,没有多此一举地问为什么,而是直接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石无月回答道:“我是中秋节那天出生的,中秋无月,所以我的父母给我取名为‘无月’,有一首词《一剪梅·中秋无月》:‘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满堂惟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无月,无月,月在何处?月在杯中,杯且从容,歌且从容。于是师父给我取了一个表字,就叫‘觞咏’,‘觞’是酒杯的意思,对应杯且从容,‘咏’是赋诗的意思,对应歌且从容。两者连起来,也有饮酒赋诗的意思。从今日起,你便称呼我的字吧。” 李玄都点头应下。 宁忆问道:“怎么忽然想起让紫府称呼你的表字了?” 石无月当然不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不过她也有理由,理直气壮道:“紫府如今是一宗之主,以后说不定还要做掌教,烟烟是他的姑姑,白素衣是他的岳母,这是正经长辈,我与他非亲非故,当然不好妄自尊大,所以还是称呼表字更合适一些了。你不知道吗,现在好些人都已经不称呼他的表字‘紫府’了,而是称呼他‘紫公’。” 称字而不称名,是尊称对方,称一个字再呼之为公便是最高的尊称了,所以石无月的这个说法也不能算错。 李玄都笑道:“好,那我就称呼你觞咏。其实我们六人之间都可以互相称呼表字,不必那么拘束,秦白绢,李紫府,李云何,宁阁臣,石觞咏,还有……” 石无月笑道:“还有李非烟。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李公取名字简单,李非烟的表字就是‘若烟’,只是已经好些年没人叫她李若烟了,因为她的名和字中都有一个‘烟’字,总共两个‘烟’字,所以当年我们姐妹之间都是叫她烟烟,就像你们都把白绢叫作素素,不过她是长辈,你就不好称呼表字了。” 李玄都点头称是。 石无月说完之后,宁忆这才开口道:“紫府刚才一剑,不知用了几成修为?”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算不上随手施为,大约用了八成的修为。” 天宝六年的时候,胡良曾经在南山园问了李玄都一个差不多的问题。 胡良问李玄都:“老李,你在剑道巅峰时,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当时恰好有一场夜雨,李玄都借着雨势回答说:“现在的我出剑,只能一点,破开雨幕却又转瞬即逝,难以持久。如果换成由你出刀,可以连点成线,将眼前雨幕从中一分为二。如果换成以前的我来出这一剑,则是一面。对天出剑,仅凭剑势,便可将此地的雨幕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仅凭剑气,便可击散雨云,拨云见日。” 今日李玄都出剑,看似与曾经的李玄都并无根本上的区别,但有一点,那就是数量上的裱花。以前的李玄都能够击碎雨云,那仅仅是极小范围之内,至多也就是一个南山园大小,而且难以持久,待到剑气消散,便又会有大雨落下。可现在的李玄都却是数在百里之外出剑,剑气将一块笼罩了半个天幕的雨云从中彻底裁开,而且剑气久久不散,其中差距相差不可以道理计。就好比同样是奇兵,一队百余人的夜不收和万余人马俱披甲的重骑,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宁忆当然明白这其中的不同,慨然道:“紫府剑道大成矣。” 李玄都道:“阁臣过誉了。” 宁忆摇头道:“哪里是过誉,只是实事求是说句实话罢了,反倒是紫府,过谦了。” 李玄都道:“在阁臣看来,我这一剑是剑道大成,可在有些人看来,我这一剑就是示威了。” 石无月立刻道:“我知道,就是你的那个师兄李元婴,你们两个从小就做对,长大了又争夺宗主大位,如今他在境界上被你压了一头,太玄榜上他排第十,而你排第五,他肯定恨死你了。” 李玄都摇头道:“石前……觞咏此言不对,我们小时候的关系还是很好的,那时候我们都住在蓬莱岛上,大师兄和师父很忙,常常外出,师娘要主持宗内事务,也脱不开身。二师兄负责授业,不好亲近,冰雁又是个小丫头,胆小爱哭,只有他时常带我到岛上的各个地方去玩,有时候真是亲如兄弟一般,吃个果子都要分我一半,若是不信,你可以去问姑姑。” 石无月没有去问李非烟,而是问道:“那你们两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难道真应了那句天家无亲?” 李玄都苦笑一声,“有些时候,是时势使然,有师父和二师兄推波助澜的缘故,也有我们互不服输的缘故,再到后来,身边的人、身后的人多了,争或不争,也由不得你。如此时日久了,有情也无情,无仇也有仇。” 石无月问道:“你打算怎么办?指望他回心转意,还是直接废了他?” “回心转意……”李玄都停顿一下,“那是不可能的。我了解他,他宁可死了,也不会屈居我之下。” 石无月道:“那就只能废掉他了,可他是老剑神的人,这个决断不能由你来下,而要老剑神亲自开口才是。” 李玄都轻声道:“只要和议达成,老剑神不开口也是开口了,道门一统本就是一种态度。” 宁忆忽然说道:“可是儒门不会甘心,他们一定要出手阻挠。” 李玄都道:“这便是我担心的地方,如今形势来看,儒门中人和与李元婴合流几乎是必然之事,可他们总不能光明正大地截杀我,我如今剑道大成,再加上二师兄和白宗主,我们三人联手,只怕遇到长生境地仙也能一战。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派人提前一步面见家师,可家师此人不是那种会被三言两语说动之人,除非他们能给出更大的价码。如果是这种可能,你们觉得他们能开出的价码是什么?” 宁忆略微思量后回答道:“大天师的价码已经很清楚了,如果道门一统,老剑神就会成为江湖中权势最大之人,儒门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出更高的价码,除非是另辟奇径,比如说能让老剑神在境界修为上更上一层楼,可这条路也有些说不通,老剑神已经是长生境,再往上……” “再往上还有三重境界,又称之为一劫地仙、二劫地仙、三劫地仙。”李玄都接口道:“地仙每一百年都有一次劫难,分别是雷劫、火劫、风劫,也称三灾,每度过一次天劫,长生地仙除了增进修为之外,还能在人间再多一百年的光阴。对于任何一位长生地仙来说,都是很难拒绝的诱惑,金帐国师之所以会死,也与他冒险渡劫有着很大的关系。” 宁忆和石无月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也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这些秘辛,并非每个天人境大宗师都能知晓,李玄都也是从张静修的口中得知。 片刻之后,石无月打破了沉默,“儒门中会有这样的东西吗?” 石无月不知道能帮长生地仙渡过天劫的是某种功法还是什么仙物,所以她只能用“东西”来称呼。 李玄都十分肯定地说道:“儒门是三教之首,肯定会有,就看他们舍不舍得。” 说完他便望向了宁忆。 李玄都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他不仅见过这样的东西,而且那样东西就在他的体内,正是金帐国师花费了几十年时间和无数人力物力炼制出来的“长生石”,因为徐无鬼和澹台云相互争夺的缘故,才最终落在了李玄都的手中。哪怕“长生石”在天劫中损耗极大,仍是帮助李玄都一举踏足天人造化境,无愧长生之名。 李玄都之所以望着宁忆,是因为宁忆曾经是儒门中人,而且出身不俗,应该会知道许多秘辛。李玄都虽然十分肯定,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想要从宁忆口中得到证实。 宁忆沉默了稍许,言简意赅地说道:“五百年有圣人出,心学圣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当年宁王叛乱,麾下高人无数,甚至有长生地仙在幕后坐镇,可遇到了儒门的心学圣人之后,都是不堪一击,犹如土鸡瓦狗一般。至于幕后的长生地仙是否有过出手,旁人不得而知,可李玄都倾向于已经出手,只是败了,所以宁王叛乱才会被迅速平定。从这一点上来说,心学圣人极有可能是一位一劫以上的地仙,只是不知是二劫地仙,还是三劫地仙,他也极有可能留下有关渡劫的物品或者法门。 恰恰儒门七隐士正是心学圣人离世之前留在世间的守门人。 第二百零七章 观海楼下 大半个时辰之后,李玄都的剑气终于消散,被分为两半的雨云重新合拢一处,不多时后,伴随着一声雷鸣,大雨开始落下。 随着大雨落下,原本平静的海面变得不平静起来,一浪叠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吃水够深的大船还好,小船就难免上下颠簸,常在陆地之人,不能习惯这种颠簸,自然就是肚子里翻江倒海。 不过李玄都仍旧站在船头上,任由风浪重重,大雨和海浪扑面而来,不能沾身分毫,仍旧是眺望着观海楼的方向。 这场雨甚是凶恶,没有春雨的绵柔,已经有了几分夏日大雨的气势。 另外一边,望海楼这边也是大雨滂沱。 此时望海楼外整齐排列三个方阵。 中间是天魁堂,左边是天罡堂,右边是天机堂。 这些都是三堂中的精锐人物,修为不俗,此时立于大雨之中,各自运功,只见得在三个方阵的上方出现了一片白气云雾,仿佛蒸汽,又似是白烟,那是落下的雨滴被气机蒸腾之后所化。 观海楼前的台阶上站了一人,是个看上去大概有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蓄有三绺长须,相貌清奇,颇有文人气度,正是天机堂的堂主司徒玄略。 司徒玄略是司徒玄策的兄弟,只是司徒玄略在炼气练剑一事上的天赋远不如自己的兄长,所以这些年来多是负责清微宗内的各种内务,掌管钱财,少在江湖露面,在江湖上声名不显。不过在清微宗中,司徒玄略却是好大的名气,与张海石、李元婴、李道师一样,都是可以影响清微宗决策的核心人物。 三堂弟子的目光都落在司徒玄略的身上,司徒玄略却没有看他们,而是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 在那里原本有一线天光,现在却已经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有几人前后簇拥着两人来了,有人撑着两把大伞,在大雨之中好似两片枯黄的落叶。在所有人都不撑伞的时候,有人撑伞,便显示出两人极为不俗的身份。 司徒玄略收回了视线,望向来人,微微欠身,表示尊敬,“宗主、小先生。” 来人正是李元婴和李太一。 早先的时候,清微宗上下都是按照老宗主六位弟子之间的先后排名称呼李太一为六先生,可是随着老宗主表示不会再收新的弟子之后,李太一就成为了事实上的关门弟子,也不会再有七先生了,所以许多人就改口了,将“六先生”变成了“小先生”。 不过清微宗中的事情从来都不是这么简单,小先生又对应了当年的大先生,两人是一头一尾,一大一小,而大先生是何等人物,已经不必多言,如果大先生如今还活在世上,这清微宗的宗主之位必然是大先生,什么三先生、四先生,以及二先生,都无力争夺,也不会去争,甚至清微宗会出现一门两长生的局面。虽说大先生如今不在了,但他的影响力还在,过去许多人认为李玄都是第二个大先生,可是随着李玄都离开清微宗,这个说法已经行不通了。在李玄都之下就是陆雁冰和李太一,陆雁冰是肯定当不起这个称呼的,那么就只有李太一了,尤其是李太一登顶少玄榜之后,更是被许多人看好,认为他也是能够竞争宗主大位的有力人选之一。配上这个“小先生”的说法,刚刚好。 至于李玄都,倒不是清微宗中还有人敢瞧不上他,而是在他们看来,李玄都之前程远大,已是无可限量,自然不会再来争抢这个宗主之位,自然也就排除在外。 不过张海石对于“小先生”这个称呼极为不喜,曾经有人在他面前顺口提了一句“小先生”,被张海石开口训斥,正巧那人手脚也不大干净,有贪墨劣迹,直接被张海石发配到枯叶岛上。自此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二先生是怎样的态度,没认敢不开眼地在二先生那里找不自在。 按照道理来说,张海石已经退出宗主之争多年,不大可能再来竞争宗主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李玄都又因为各种原因而离开了清微宗,那么李元婴最大的威胁就是李太一,两人应该水火不容才是,可今日两人却一起现身,立时透露出许多不寻常的意味。 为什么会如此,答案也显而易见,那就是四先生又要回来。 都说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四先生走的时候是孑然一身,可回来的时候却是实实在在的富贵发达。 有明眼人已经看出来了,仅仅一个太平宗不算什么,可中州的静禅宗和天乐宗也隐隐以四先生为首,现在不显,待到二十年之后,那可是两外一番光景了。除此之外,正道之中,四先生有慈航宗、玄女宗等盟友,邪道之中,有补天宗、忘情宗为外援,这叫什么?这叫举足轻重,就算四先生还是那个丢了一身修为的四先生,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没人敢于小觑,更何况如今的四先生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五位。 谁都知道这次的太玄榜不一样,分量很重,仅仅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就有七人更多,若是放在以前,这七人谁不是稳居前三甲的神仙人物?在七人之中,张海石、白绣裳、张静沉、王天笑都是老人了,极天王更是藏老人、万寿真人的同辈之人,就算是上官莞,也已是而立之年,最年轻的就是李玄都,还不满三十岁,正应了那句话,长生有望。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陆雁冰都明白的道理,清微宗中最是少不了俊杰,自然也识时务,没有人小瞧四先生,只会更重视四先生。正是因为重视四先生,才会有今日宗主和小先生摒弃前嫌的同行而至。 想到这儿,不少人也学着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那般仰头看天。都说风是雨的头,四先生就是一场山雨,此时雨未至,风已经到了,不见其人,就已经让清微宗上下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大的威风! 关于四先生的来意,众多清微宗中人也思量良多,谁都知道四先生的来意是作为中人来谈南北议和,可也绝不仅限于议和那么简单。凡事都要往深处想,都说三大亲族,父族、母族和妻族,也就是叔伯堂兄弟、舅舅表兄弟、岳父舅哥连襟,李玄都不是清微宗的人了,可还是李家的人,父族和母族其实是一族,那就是李家,李卿云已经故去不假,可还有一个李非烟,许多老李家的人还是认可这位当年的二小姐的,那么李非烟支持谁?如果把清微宗看成是内外两层,内层是李家,有李非烟,外层是清微宗,有张海石。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仍旧对清微宗有极大的影响力,在这种情形下,李玄都希望谁来做清微宗的宗主?自然不会是多次与他为敌的李元婴或是李太一。无论是李元婴,还是李太一,仅凭一人之力,都不可能是李玄都的对手,因为李玄都身后还有一个庞大的妻族,虎踞关外,继而虎视天下。那么两人只能选择联手。也应了一句话,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就在众人思虑纷纷的时候,李元婴和李太一已经在观海楼前的台阶上站定,李元婴局中,左边是司徒玄略,右边是李太一,身后各有一人撑伞。 李元婴望向司徒玄略,因为司徒玄略是老宗主派来迎接李玄都的,他也不好擅自做主。 司徒玄略会意,轻声说道:“老宗主说了,这次不仅仅是我们清微宗的事情,还涉及到慈航宗的白宗主、忘情宗的秦宗主、太平宗的李宗主,其中又牵涉着大天师和‘天刀’,所以一定要守礼、守规矩,不要闹出什么比武斗剑的事情,伤了和气,坏了面子。” 李元婴和李太一俱是一凛,已经明白了老宗主这番话的用意,这是在警告他们,不能因私废公,不要依仗着这里是清微宗的地盘就为所欲为,那样老宗主绝不会认可。 李元婴沉声道:“请老宗主放心,绝不会坏了规矩,更不会失了礼数。” 司徒玄略微微低头,稍稍后退一步,落后李元婴半个身位,示意自己已经把话传到,现在还是以李元婴为主。 李元婴又看了眼李太一。恰巧李太一也朝李元婴望来,两人的目光略一交汇,李太一开口道:“大哥,大嫂已经等了许久,要不要见一见她再说?就是二哥,也要称呼一声嫂子的。” 清微宗是清微宗,李家是李家。按照清微宗的排序,李元婴排行第三,李玄都排行第四,李太一排行第六。可是按照李家的排序,就是李元婴排行居首,李玄都次之,李太一最次。因为李玄都已经被逐出清微宗,所以李太一故意不用清微宗的师兄弟称呼,而是改用李家的称呼,称呼李元婴为大哥,称呼李玄都为二哥。 李元婴立时明白了李太一的用意,略微沉吟,“东皇说的不错,左右紫府还要半日的光景才能赶到,也不急于一时。” 他又是略微犹豫,“东皇,你随我一起来,就请司徒堂主在此稍待片刻。” 第二百零八章 迎客 磅礴风雨中,船队终于到了。哪怕是大于茫茫,灯火通明的巍峨观海楼也是遥遥可见。 说起这座足有九层之高的观海楼,可称齐州第一楼,立于东海之滨的仙台顶之上,是为最佳观海之地,若是天气晴朗的日子,登楼眺望,可见海中的登仙台。 观海楼的一面是峭壁,一面是较为平缓的山路。从陆路到观海楼,便是从较为平缓的山路登山,另一条山路便是依托峭壁修建,异常险峻,只容一人紧贴崖壁攀沿铁链行走,一个不慎跌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在这条山路的尽头是一处从崖壁上向外凸出的天然平台,平台上有一只大吊篮,足够十余人同时站立其中。另有绞盘铁锁,与吊篮连接,可以将吊篮徐徐降下。崖底是一片海滩,修筑有一座码头,此时这座码头已经被重新扩建,足以停靠秦素的座船,除此之外,海滩上海修建了一座类似驿馆的别院,可见清微宗在将近月余的时间中也做了许多准备,花费了不少心思。 此时在这片海滩上站满了清微宗的弟子,哪怕是是大雨滂沱。再看这些清微宗的神情,没有半点喜迎贵客登门的意思,反倒是有些如临大敌。 站在最前面的共有五人,也只有这五人有资格撑伞,分别是:李元婴、李元一、司徒玄略、谷玉笙、陆雁冰。 陆雁冰也是刚刚赶到不久,倒不是她故意轻慢,委实是帝京城中的事情太多,一时半刻脱不开身,她本想借口赖在帝京不回来,不去掺合这滩浑水,又没胆子去跟师父说,只能向二师兄委婉提了一句,二师兄倒是没有训斥她,不过也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的提议,没有半点余地,而且直言这是李玄都的意思,李玄都对她这个五师妹,甚是想念。陆雁冰无法,只能从帝京往齐州赶,心情自然谈不上好,可又无从发泄,只能强压在心底。 李元婴等人都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已经可以看到雨幕下的庞大船队,他们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可陆雁冰却是懒得掩饰,恨不得将满腹牢骚挂在脸上,倒不是陆雁冰不怕李玄都了,而是因为李玄都已经和秦素定亲,未来的嫂子是自己的好姐妹,肯定会帮自己说话,这才让她有恃无恐。 与此同时,陆雁冰也在心中腹诽李玄都不是个好东西,非要折腾自己做什么,你们争你们的,斗你们的,她坐在旁边看戏,岂不美哉,不管是谁胜了,她就拜一拜,就这么简单。为什么要把她给卷进来,逼着她选边站队,她陆雁冰算个什么人物,还能左右宗内局势不成! 陆雁冰越想越气,开始盘算着要找个机会在秦素那里告上一状,她奈何不得李玄都,秦素还奈何不得吗?只是陆雁冰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已然在无形之中选边站队,无论是腹诽李玄都的不厚道也好,还是想要找秦素告状也罢,其实都是自己人的举动。 就在此时,李元婴忽然开口道:“陆师妹。” 陆雁冰一怔,然后回过神来,问道:“三师兄,你在叫我?” “是。”李元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陆师妹与秦宗主是多年的好友?” 陆雁冰又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元婴口中的“秦宗主”说的就是秦素,她点头道:“正是,我们从小就认识,还有玉清宁。师兄你也知道,当年师娘她们是有过结社之举的,除了师娘和师姑之外,还有忘情宗的韩宗主和玄女宗的萧宗主她们,后来又传到了我们这一辈,秦素继承了韩宗主的位置,玉清宁继承了萧宗主的位置,而我则是继承了师娘的位置。” 李元婴点了点头,“清平先生此番造访本宗,其来意,想必你已经清楚,既然是和议,关键就在于一个‘议’字,若是陷入僵局,到时候少不得要冰雁出面。” 陆雁冰脸上的笑容一僵,“要、要我出面?” 李元婴又点了点头。 陆雁冰的张了张嘴,可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有清微宗高手踏水而来,禀报道:“启禀宗主,其他船只已经四散停泊,唯有清平先生的座船独自朝这边驶来。” 李元婴吩咐道:“待会儿一切遵循着规矩行事,不得有误。” 在他身后的随从轻声应是。 不多时后,一个巨大黑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再有片刻,一艘大船破开重重风雨的阻隔,只见那船头上立着一人,居高临下,俯瞰众人。 正是李玄都。 李元婴抬头望向站在船头上之人。 兄弟二人的视线交汇,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十分平静,可心中到底是如何想,又是如何复杂,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沉默了片刻后,李元婴抬了抬手,身后的众多清微宗弟子一起行礼,齐声道:“恭迎清平先生。” 大船停靠稳当之后,放下船板,一行人缓步下船。 为首的正是李玄都,身后随行的依次是张海石、白绣裳、秦素、李非烟、石无月、宁忆,以及押送着阶下囚的也迟。 李玄都与李元婴互相见礼,丝毫看不出两人在去年还生死相向,李玄都被李元婴用“无相剑”刺入胸口,然后李玄都又还了李元婴一剑,并且差一点就要了李元婴的性命。 李玄都举目望向李元婴身后的众多清微宗弟子,轻笑道:“都是自家人,又不是不认得我,何必多礼。” …… 蓬莱岛,八景别院,真境精舍。 道门典籍有言,三清祖师中的上清灵宝天尊的道场名为“仙域真境”,“真境”二字便是取自此处,牌匾上的四个字是李道虚亲笔所书。 精舍设计不同寻常,极为狭长,入得殿门之后,是一条挽着重重纱幔的长长通道,通道尽头又是两扇殿门,在那两扇殿门后面才是真正的精舍。 此处殿门正上方挂着一方牌匾,上面写着四个篆体大字:“法莫如显”。此匾与殿外匾额上的“真境精舍”四个大字如出一辙,也是李道虚的手笔。 李道师平时可以进入精舍的外间,可要等李道虚传唤之后,才能进到挂着“罚莫如显”牌匾的内室。 在外间通道两侧每隔两丈就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空,炉内有青色火焰熊熊燃烧,使得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紫色烟雾,让此地变得烟雾袅袅,好似仙境。 除此之外,精舍通道正中还摆着一座好大的铜壶滴漏。静寂中,大铜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 所谓滴漏,与日晷作用相同,都是用来计时的。 李道师看了眼漏壶中慢慢上浮的刻木,铜壶木刻上“申”字的最后那一道木刻已经浮出水面,“申”字透过水面已经能看见了,说明马上就是申时。 就在这时,李道师听到里面传来李道虚的声音,“进来吧。” “是。”李道师应了一声,轻轻推开内室的殿门,走入其中,然后又顺手关上了殿门。 进到精舍后,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墙神坛上供奉着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师的神位,在神位之下则是一座铺有玄色蒲团坐垫的阴阳法座,法座之下是一张地衣,地衣如画,其中天昏地暗,云遮雾绕,雷电森然,其中隐隐约约有一道黯淡身影穿行其中,乃是与“天师飞仙图”并列齐名的“剑仙飞升图”。 虽然是闭关场所,但毕竟不是修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四周开有窗户,此时开了窗户,外头的风裹挟着雨滴水汽飘了进来。正端坐在精舍法座上的老人对此无动于衷,仍是闭着双眼。 不得已,李道师只得轻轻唤了一声:“师兄。” 自从李非烟脱困之后,李道虚便让李如师改回了本来名字,不许他再用“李如师”的名字,当初李道师之所以改名为李如师,本就是为了逢迎李道虚,如今李道虚有令,他自然无不遵从。不过李道师也从其中嗅出了许多意味,李道虚之所以下这样的命令,显然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否则也不会任由他改名多年,这是在给李非烟面子,换而言之,这位师兄对于亡妻还是有情分的,并非外人所传的那般无情。 李道虚缓缓睁开双眼,先是看了眼窗外,然后收回视线,说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念完这首诗后,李道虚没像往常那样停住,留点时间让李道师静静地琢磨后再说话,而是接着说:“今日的这场雨是应景,紫府的那一剑也是应景,应了第一句。接下来的这句‘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还是应景。如此应景应情,让我不由感慨,莫非是天意如此。” 李道师知道,下面师兄要说的才是关键,便静静地等听下文。 李道虚问道:“和议一事,你怎么看?” 李道师斟酌了一下,“大势所趋。” 李道虚脸上露出些许不快,“你这话言不由衷。” 李道师立刻低下了头。 第二百零九章 一夕安寝 人是要有交流的,哪怕是孤家寡人的九五之尊,也难以逃脱这个窠臼,所以历代帝王身边才会有那么多的宦官,并且掌握实权。在宦官权势最为鼎盛的朝代,宦官可以握有禁军兵权,皇权更迭总少不了宦官的存在,到了本朝,宦官的实权有所削弱,不至于废立皇帝,但也不容小觑,内庭二十四衙门,二十四位太监,其中以司礼监为首,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被尊称为“内相”,与被称为“外相”的内阁首辅分别掌握“批红”和“票拟”之权,司礼监首席秉笔管着青鸾卫都督府,被尊称为“督公”,放在百余年前,“督公”在江湖上的凶名更甚于地师和圣君。 李道虚身边也有这样一个人物,那就是李道师。两人是师兄弟,很早就认识了,李道师不管自身品行如何,对于李道虚是忠心耿耿,所以在众多师兄弟中,李道虚最看重这个师弟。后来,两人又分别娶了师父的大女儿和二女儿,成了连襟,关系更为密切,所以在李道虚成为宗主之后,李道师也成为宗内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些年来,李道虚不止一次感受到来自弟子们的威胁,在诸位长生地仙中,也只有他有这样的困扰。 大天师张静修就不必说了,张静沉固然不俗,可那是他的兄弟,不是弟子,后辈弟子中少有成器之人,徐无鬼只收了两个弟子,也是寻常,圣君澹台云年纪最小,就更不用说了。唯有李道虚,收弟子的时间最早,眼光最准,弟子成就也是最高。 其他人苦于青黄不接之势,想着如何让弟子尽快成长起来,可李道虚却是无奈弟子们的进境太快,六位弟子,大弟子司徒玄策若是还活着,如今只怕已经踏足长生境,二弟子、四弟子已经跻身天人造化境,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三弟子中规中矩,也是天人无量境,还有关门弟子,资质之高,更甚于四弟子和大弟子,长生有望。不是李道虚说大话,除了一位五弟子稍逊,剩下的五位弟子此生都有可能成为长生境,资质已经够了,主要是看机缘造化,所以对于李道虚来说,弟子们的威胁从来就不是一句空话。 自古以来,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关系就十分微妙,太子不能太过无能,否则将来难以继承帝位、担当大任,可太子也不能太过贤能,否则便会威胁到皇帝。皇帝可以压制太子,以免太子党羽坐大威胁皇权,可又不能把太子削弱成一个孤家寡人,如果太子没有自己的班底,日后继位难免会被群臣架空,或是被权臣挟制,这其中的度,很难把握。 哪怕是李道虚,面对杰出的弟子们,也没有把握好其中度,尤其是司徒玄策和李玄都,此二人太有自己的想法,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孝子,在许多事情上的见解与李道虚不同,也不打算屈从于父亲。张海石倒是与李道虚没有太多分歧,可他性情太过偏激,因为司徒玄策的事情与李道虚有了心结。所以李道虚选择相对平庸的李元婴是没办法的办法,平庸也意味着听话,更愿意为师父承担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最合李道虚的心意。至于李太一,李道虚爱其才,却不大喜欢他的为人。 如此一来,师徒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复杂、微妙,李道虚有许多话不好与弟子们深谈,再加上发妻故去,李道虚能言之人,就剩下了师弟李道师。 像今日这样的对话,这些年来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李道师已经习惯了,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李道虚,所以此时他只能沉默以对。 李道虚目光移向窗外的大雨,“六个人分成了两派,司徒玄策、张海石、李玄都、陆雁冰是一派,李元婴和李太一是一派,他们都没有真心了,现在连你也没有真心了。” 直到这时候,李道师才抬头望向李道虚,“师兄,我哪里没有真心了?” 李道虚道:“我刚才问你怎么看这次和议,你为什么不说自己的心里话?” 李道师低声道:“师兄胸中自有乾坤,洞明烛照,哪里需要我给师兄出谋划策。” 李道虚面无表情道:“我怎么做是我的事,你只管说就是。” “是。”李道师垂手应了一声,“说是大势所趋,那也不见得,毕竟中间还牵扯了一个儒门,儒门之人不会同意道门一统,李玄都也好,张静修也罢,他们也忌惮着儒门,如果师兄不同意和议,他们是既得罪了儒门,也无力与我们开战,我们反而能趁此时机交好儒门,得到儒门的扶持,甚至是借儒门之力消灭张静修。只是如此一来,也有弊端……” 李道虚接口道:“弊端就是道门一日不统,就一日不是儒门的对手,我们纵然可以趁此时机交好儒门,可说到底是跪着的交好,生死荣辱还是捏在儒门的手中。灭了张静修又如何?还不是蚌鹤相争,渔翁得利,一言蔽之,这是中了儒门的分化之策。” 李道师道:“正是。现在儒门中人已经想明白了,这些年来道门日渐势大,已经威胁到了儒门,生死安危岂能操于他人之手,儒门之人信不过张静修,可同样信不过我们,只有我们和张静修都成了废人,他们才肯罢休。可他们又不想直接与道门开战,毕竟太平久了,惜命,于是他们就想分而治之,然后步步紧逼,我们只要一步退让,就会步步退让,这就像一点点割肉放血,等我们被逼到了绝境想要拼命的时候,却发现早已没有气力,这样就又会变回以前儒门一家独大的局面了。” 李道虚叹息一声,“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李道师大声说道:“师兄所言极是。” 然后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世上的事情总是两难,不和议,得利的是儒门,和议,又心有不甘,毕竟在这场南北之争中,占据优势的是李道虚。虽说和议之后,得利最大的还是李道虚,但是三位掌教之一与大掌教相比,还是差了许多。 这个决断,需要李道虚自己来下,这也是李玄都前来面见李道虚的主要目的。 李道师望着沉默不语的师兄,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师兄,还有一事……” 李道虚似乎早有预料,只回答了一个字,“说。” 李道师见此情景,知道师兄心中早有成算,也不再顾忌什么,说道:“上官莞去见了三夫人,三夫人又见了宗主,今天下午宗主派人来见过我。” 李道虚又闭上了双眼,“不要这么复杂,直接说,儒门那边开出了什么条件。” “是。”李道师压下心头的震惊,“师兄所料不错,上官莞是代表儒门中人来谈条件的,不过具体条件,她还没有说,要见到师兄之后才肯开口。” 李道虚沉默了。 李道师也不敢贸然开口,只能跟着沉默。 过了大概小半柱香的工夫,李道虚才开口道:“你去告诉她,如果她不想说,那就不要说了。明天我会见我的弟子,只是叙旧,同时也见一见我们李家的媳妇,后天我会与紫府正式谈和议的事情。” 李道师心头一震,已经明白李道虚的意图,便不再讳言,“那些儒门隐士妄自尊大惯了,看来死了一个虎禅师,还是不能让他们警醒,非要多死上几个,他们才知道如今的世道变了。既然是求人,那就该有一个求人的样子,休想摆出纵横家说客的架子。师兄给他们一天的时间考虑,我想已经是足够了,不过宗主那边……” 李道虚淡淡道:“明心怎么了?心中委屈吗?” “宗主万无这等意思。”李道师一惊,赶忙说道:“只是宗主他担心四……紫府会与他为难,毕竟师兄您也知道,老三和老四之间是有旧怨的,这么多年也没能化解,如今紫府背后靠着秦家,还有张静修和白绣裳,至于二先生,更不必说了,紫府大权在握,意气风发,明心是担心紫府借着这次和议的由头,寻他的不是。” 李道虚道:“要我出面压下紫府,很简单,只要不牵涉到家国天下,紫府还是一个孝子,肯听我的教导,可我能照看明心一时,照看不了一世。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你回去告诉明心,当年紫府孤身一人离开清微宗,也没什么师父做依仗,却成就了今日的功名,他这个做兄长的,是否要承认自己不如这个兄弟,如果他承认,那就立刻请辞宗主之位,然后我送他去凤鳞州,大富大贵没有,一世太平还是有的。” 李道虚的语气平淡,可话语内容却是极为严厉,李道师不敢为李元婴辩白,恭敬应下:“是。” 第二百一十章 祭拜 此时望海楼上,已经开宴,是接风宴。因为女客众多,男女之间多有不便,所以分为男女两桌,用一扇屏风遮挡。 男子这边,都是老熟人了,没什么好说的。关键是女子这边,有白绣裳,从名义上来说,她是亲家母,是长辈,又是一宗之主,所以一番谦让之后,让她坐了上座,还有李非烟,也是长辈,而且是正经的本家长辈,再加上石无月,就有了三位长辈,谷玉笙、秦素、陆雁冰却是小辈了。既然秦素已经和李玄都定亲,那么她和谷玉笙就是妯娌,也是陆雁冰的正经嫂子,算来算去,陆雁冰最小,只能敬陪末座。 之所以男女分成两席,也是因为男女之间的话题不大一样,男人们总喜欢指点江山,说些国家大事,比如庙堂如何,金帐战事如何。女人们不大喜欢在这种私下的场合再去谈那些所谓的大事,她们更喜欢说些“小事”。可又赶巧了,这些女客们竟是无一人生儿育女,也就不能聊子女的事情了,好在有谷玉笙,帮忙调和气氛,说些时兴的衣料、首饰样式,亦或是最新的话本小说,倒也其乐融融。 说到这些,少有女子能够免俗,就算当年的女帝和如今的太后谢雉,也是如此。当年女帝曾经将中书省改为凤阁,门下省改为鸾台,又把吏部改为天部、户部改为地部、礼部改为春部、兵部改为夏部、刑部改为秋部、工部改为冬部,可见其女子精巧细微心思。谢雉曾在宫中带领宫人亲自制作胭脂以供自用,技艺高超,也可见一斑。 只是说着说着,就谈到了一个并未列席却绕不过去的女子,认真说起来,她才是此地的主人。正是李道虚的结发妻子,李非烟的亲生姐姐,李玄都等人的师娘,李卿云。 提到了李卿云,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谷玉笙再怎么八面玲珑,李卿云毕竟是她的婆母,她也不好说什么,尤其是李非烟在场的情形下。 女席这边熄了声音,仅仅是一道屏风相隔的男席那边也渐渐安静下来。席上,李玄都和李元婴各自端着酒杯,保持着将喝未喝的姿态,脸上神情平静,让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过了片刻,李玄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说道:“说起来,马上就是师娘的忌日了。” 李元婴也随之放下酒杯,轻轻点头。 一场接风宴匆匆而散。 李玄都等人就住在观海楼中,卧听夜雨声。 严格来说,观海楼并不在清微宗的核心范围之内,清微宗的核心所在是以蓬莱岛为首的一百零八岛,所以世人都说东海清微宗,而少有人会说齐州清微宗。从这一点上来说,观海楼其实处于清微宗的外围,许多要前往清微宗的贵客都会在此落脚,有些迎客亭和送客亭的意思。 第二日一大早,雨势稍小,从滂沱大雨变成了绵绵春雨,像牛毛,似花针,如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使得一切建筑全笼着一层薄烟。 清微宗的弟子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大人物们是不用自己亲手撑伞的,自有人为他们撑伞,是特制的大伞,足以容纳两三个人而不显拥挤,保证不会沾湿衣衫。伞面是暗黄色的油纸,撑起来之后就像一片片巨大的枯黄落叶,从上方俯瞰,就像落叶落在了水波细流中,随着水流一路飘荡着。 李玄都等人今日要前往蓬莱岛,去八景别院,除了李道虚在等他们之外,还有清微宗的众多堂主、岛主。 李玄都一众客人,不必乘坐来时的座船,因为李道虚已经派出了自己的座船,也就是那艘长年停泊于蓬莱岛码头的白龙楼船,以表示他对这次和谈的重视。 这不是秦素第一次去蓬莱岛,也不是她第一次见李道虚,可不知怎的,她还是有些难言的紧张,就像新妇见公婆。秦素本想找闺中好友兼未来的小姑子陆雁冰开解下,可她发现陆雁冰比自己还紧张,只能熄了这个心思,变成自己开解自己了。 这是陆雁冰的老毛病了,对于这位师父,她总是畏大于敬,那座蓬莱岛,对于她来说,就如龙潭虎穴一般,能不去还是不去。而且这次不同以往,三师兄和四师兄一起来了,怎么看都不会一笑泯恩仇,那就势必是一场龙争虎斗了,她可是最不喜欢这些了,尤其不喜欢自己也身在其中。更何况上一次四师兄去见师父,惹出了多大的风波,她还记忆犹新。 众人怀着各自的心思,登上了前往蓬莱岛的白龙楼船。 当白龙楼船抵达蓬莱岛的时候,李玄都吃了一惊,因为他看到轻易不会离开八景别院的师父李道虚竟是换上了一身石青色鹤氅,亲自相迎。 李玄都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只能赶紧下船上前,师徒二人执手相望,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李道虚打破了沉默,说道:“距离上次见面,刚好过去一年,光阴如梭,不过区区一年的光景,就已经变了模样。” 李玄都轻声道:“师父如旧,一切安好。” 李道虚笑了笑,说道:“走,去别院。” 李玄都恭敬应道:“是。”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处父慈子孝的戏码,只是在场的其他人都明白,牵涉到了大势,牵涉到了重大利害,就没什么父子,更没有什么师徒。李道虚亲自相迎,李玄都不曾主动问安,都在显示一件事情,两人是在平等对话,而不像上次那样,是李玄都单方面的请求和谏言。 此情此景落在许多经历过大先生时代和“三四之争”的清微宗老人眼里,都免不得要轻叹一声,当年的四先生还是走到了大先生那一步,只是会不会步大先生的后尘,还未可知。 到了八景别院之后,以白绣裳和秦素为首的客人们才正式与这位老剑神见礼,李道虚的态度很平和,没有想象中的拒人千里之外,这让秦素有些恍惚,眼前老人还是那个一怒而天地色变、一剑摧破藏老人法身的大剑仙吗? 兴许是秦素的惊讶太过流于表面,落在了李道虚的眼中,李道虚在与众人见礼之后,专门对秦素说道:“怎么,白绢是怪罪我没有出席你们的定亲典礼吗?若是这样,待你们大婚的时候,我一定补上,并为你们置办一份厚礼。” 李道虚的语气很是平和,甚至还有几分亲切和长辈应有的慈爱,对于清微宗中人来说,这是极为罕见的,正常老宗主说话,应该是无悲无喜的平静和淡然。而且这不是李道虚第一次对秦素这样和颜悦色,无论李玄都是曾经的弃徒,还是今日的清平先生,秦素都始终享有这份殊荣,不因李玄都身份的改变而改变。只是不知李道虚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背后的秦家,还是因为她的性情让李道虚十分满意。 这个场景落在谷玉笙的眼中,她竟是生出了几分嫉妒,明明她才是长媳,可从未享受过这样的殊荣。只是她很快便把这股情绪强压了下去,脸上不曾显露分毫不满。 秦素有些受宠若惊,赶忙说道:“不敢,不敢。” 李道虚微微一笑,未再多言。 来到正堂分而落座寒暄之后,李道虚和李玄都似乎心有默契,谁也没有主动提及和议的事情,然后就听李道虚说道:“今日是你师娘的忌日,既然紫府回来了,那我们就一起去见一见她罢。” 李玄都立刻起身应道:“我也正有此意。” 因为关乎到李家的家事,所以白绣裳等人就不跟随了,只有李道虚、李道师、李非烟、张海石、李元婴、李玄都、陆雁冰、李太一、谷玉笙、秦素等人前往。 李卿云的墓也在蓬莱岛上,距离八景别院不远,依山傍水,风水极好,而且规制很高,是按照公侯品级修建而成,除了地宫和地上建筑之外,还有城墙和神道,两道城垣形成内外两城的格局,主神道长达五十丈,贯穿内城外城中轴,直通正殿,在神道两侧各自摆置有各种玉石神兽,栩栩如生,不怒而威。 这里有天魁堂弟子轮番护卫,并有专人打扫,不染尘埃。老宗主驾临,天魁堂弟子纷纷列队相迎。 一行人步入这座供后人祭拜的地上大殿之中,殿中略显冷清阴森,李道虚先是上了一炷香之后,负手站定,望着亡妻的灵位沉吟不语。其他人则是从李非烟开始依次上前祭拜,李非烟和李道师一起,李元婴和谷玉笙一起,其余人则是独自祭拜,最后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 李玄都主动拉住秦素的手,一起跪在灵前香案前的软垫上,秦素望着高高的灵位,已然明白了今日祭拜的含义,所以她的心很诚,没有半点敷衍。同时她又忍不住偷瞧李玄都,只觉得李玄都的表情很是肃穆。 最后,李玄都燃起一炷香,嘴中念念有词,将其插在了香案上的香炉中。 第二百一十一章 师徒并行 蓬莱岛上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李家的人也许久没有这么齐全了。李玄都仰头望着师娘的灵位,虽然他已经记大清师娘的音容相貌,可在他的心目中,还是对这位师娘有着极深的感情。两者并不冲突,有些人从未见过父亲和或者母亲,但仍旧有着深厚的情感,因为他们会从旁人的描述中来想象未曾谋面的父母,最终在心中形成一个鲜明立体的形象,并且对其倾注感情,不是真人而胜似真人。 李玄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何许人也,所以也就无从想象,对于他来说,收养他的师父和师娘便是父母。师娘故去的时候,李玄都还小,可在以后的许多年中,有许多人告诉他李卿云是一个怎样的人,足以让李玄都在脑海中描绘出一个慈母形象。 严父慈母。李道虚是一位无可置疑的严父,只可惜慈母故去太早。据张海石所言,师娘李卿云之死,与大师兄司徒玄策之死也有着莫大的关系,夫妻决裂也是由此事始,从这一点上来说,李卿云的确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慈母。 这次李家众人一起祭拜李卿云,当然不仅仅是祭拜那么简单,同样有着许多不同的含义,从始至终,只有两人上香,从李道虚开始,由李玄都结束。这也显现出两人与众不同的地位。 李元婴等人也许感触不深,李非烟和李道师夫妻二人却是感慨良多,因为当年司徒玄策就是如此地位,那时候宗内大事几乎都是师徒二人共商而定,自从司徒玄策死后,就再也没有一人能与李道虚并肩而立了。 如果抛开所有的利害不谈,在如今的五位弟子中,李道虚最喜爱的还是李玄都,此时看着李玄都为亡妻上香,李道虚也有些感慨,如今的李玄都不说羽翼丰满,但也不是孤身一人了,以后只要不出大的差错,那么成为老玄榜上的一方豪强几乎是必然之事。毕竟他还年轻,还不到三十岁,还有七十年的光阴,不像他们这些垂暮老人,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二十年了。 二十年,很长也很短。道门不是世俗王朝,国祚长的,不过三百年,国祚短的,二代而亡。可道门与世俗王朝不一样,从创立到如今,已有千余年,多少王朝兴衰,多少次日月换新天,对于道门而言,二十年其实是很短的时间。道门分离崩析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那么想要重归一统,同样不是一蹴而就,这个过程也许要几代人的努力,二十年的时间,还是太过仓促了。 出来大殿,李道虚走在最前面,李玄都仅仅是落后了李道虚半个身位,其余人跟在后面。忽然,李道虚停下脚步,说道:“紫府,我有好些年头没有在岛上走动了,今天你回来了,就陪我到处走走,如何?” 李玄都点头应道:“是,师父。” 李道虚对其他人说道:“白宗主他们还在等着,你们先回吧。” 众人齐齐应是。 秦素望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对她微微一笑,示意她不必担心。秦素还有些犹豫,就在这时,李非烟走了过来,与她轻声耳语几句,李非烟又抬手招呼陆雁冰过来,吩咐道:“冰雁,你陪着你嫂子,她对这儿不熟。” 陆雁冰笑着挽住秦素的胳膊,道:“我最熟了,我来给素素带路,不对,现在应该称呼四嫂了,我来给四嫂带路。” 秦素听了这位闺中好友的话,脸色微红,道:“什么四嫂,我们只是定亲,还没成亲。” 陆雁冰笑着说道:“那不是早晚的事情吗?再过三个月,你就是我们老李家的人了,以后就叫你李秦氏,我觉得这个名字不错。” 秦素见陆雁冰越说越没谱,脸色更红。在这一点上,陆雁冰与李玄都不愧是兄妹,都一脉相承,只是陆雁冰少了李玄都的好为人师,秦素知道自己不是陆雁冰的对手,便不跟她斗嘴,稍稍撇过头去。 陆雁冰轻轻拍手,说道:“我说四嫂,害羞什么,咱们这个年纪,如果嫁人早,这时候孩子都成行了,你还动不动脸红,想要冒充小丫头是不是?” 秦素无奈道:“哪里就冒充小丫头了,这里都是长辈,你我可不就是小丫头吗。” 陆雁冰压低了声音,“说到长辈,老爷子待你是真好,亲闺女也不过如此了,要是哪天老爷子待我能有待你一半的好脸色,我就心满意足了。” 秦素见她说的夸张,笑着摇头道:“哪有那么夸张,你毕竟是老剑神的弟子,老剑神还会对你疾言厉色不成?” “我可没那待遇。”陆雁冰闻言缩了缩脖子,“这种待遇,还是留给四师兄自己享受去吧,你是不知道,老爷子平时说话都是不冷不热,和颜悦色不容易,想要让他老人家疾言厉色,同样很难,你和四师兄都是例外,你是让老爷子和颜悦色的例外,四师兄是让老爷子动怒的例外,你们俩啊……”说到这儿,陆雁冰摇了摇头,似乎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说法来形容。 秦素笑问道:“我们两个怎么了?” 陆雁冰忽然有些感慨,“说起来,这江湖上的世家,亦或是其他大户人家,最不缺的就是怨偶,都是联姻,真能琴瑟相合的有几对,剩下的多是‘相敬如冰’了。所以有些时候,我倒是真羡慕你们两个,整天腻腻歪歪,也不嫌烦。” 说到最后,陆雁冰竟是有几分唏嘘,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供奉着李卿云牌位的大殿,又看了眼走在最前面的李非烟和李道师。 秦素这边,则是想到自家娘亲,触动心事,不愿再接这个话茬,笑着岔开话道:“久闻海外三仙岛的大名,上次来得匆忙,没能细细观看,这次你陪我走上一遭,我把今日之行记到我的山水游记里去。” 就在她们说话的时候,李道虚和李玄都已经偏离了神道,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师徒二人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这样并肩而行了,在李玄都的记忆中,上一次还是十几年前,那时候的他只是一个稚童,被李道虚牵着,走在八景别院之中。可是那次与这次不同,那次是师徒、是父子、是大人和小孩子,这次却是两个大人,也是两个可以影响到天下局势走向的大人物了。 李玄都不清楚师父李道虚此时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他此时却是有些心情复杂,虽然李道虚仍旧身子挺直,仍旧是长生境的地仙高人,但李玄都总是生出一种李道虚已经垂垂老矣的错觉,儿子看着父亲老去,从仰望如山的背影到平视眼前的老人,大约便是李玄都此时的心境。 两人走得不快也不慢,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李玄都在等李道虚开口说话,这是师徒多年以来养成的默契和习惯。李道虚却是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没有开口,以李玄都对李道虚的了解,师父既然要与他单独谈谈,要说什么,该怎么说,一定是早已有了计较,绝对不会临时改变。 过了大概半柱香的工夫,李道虚终于开口道:“紫府,你上次回来的时候,对我说了许多话,虽然你嘴上没说,但是你写在了纸上,我至今还记得。” 然后李道虚就开始背诵李玄都的谏言:“宗主,一宗之主也。惟其为全宗上下之主,责任至重。凡大事小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是故事宗主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弟子,使之尽言焉。弟子尽言,而宗主之道斯称矣。昔之务为容悦,阿谀曲从,致使灾祸隔绝、宗主不闻者,无足言矣。” “过为计者则又曰:‘君子危明主,忧治世。’夫世则治矣,以不治忧之;主则明矣,以不明危之:无乃使之反求眩瞀,莫知趋舍矣乎!非通论也。弟子受师恩久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暇过计,谨披沥肝胆为师尊言之。” “师尊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即宗主大位初年,铲除积弊,焕然与全宗上下更始。举其大概:联正道三宗,败无道宋政,尝与正一分而治之。上下忻忻,以大有作为仰之。登顶江湖,指日可期,非虚语也。然师尊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师尊误举,诸弟子误顺,无一人为师尊正言焉。都俞吁咈之风,陈善闭邪之义,邈无闻矣;谀之甚也。然愧心馁气,退有后言,以从师尊;昧没本心,以歌颂师尊,欺瞒之罪何如。” 李道虚一顿,望向李玄都,说道:“前面这些都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一句:‘今又有朝堂之事,太后谢氏,祸国殃民,德不配位,天下莫不讨之,何故师尊逆势而为?因一己之私而废天下之公,天下有识之士不直师尊久矣。夫立身不正,此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各堂主持禄而外为谀,各岛主畏罪而面为顺,师尊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弟子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惓惓为师尊言之。伏惟师尊留神,宗门幸甚。弟子不胜战栗恐惧之至。’” 第二百一十二章 回答 李玄都没想到李道虚会重提当初之事,不由一怔。 李道虚没有急于评价这一句话如何,而是说道:“我当时看到这一句话,只有一个感觉。这本册子上的一个个字迹就好像一把把飞剑,向我刺来,我的徒弟向我这个做师父的拔剑了。” 这是李道虚第一次与李玄都谈及自己当时的感受,当初的李道虚只是给出了态度,愤怒就是他的态度。李玄都在这一刻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人微言轻”,当初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都是李玄都,同样的话语却有不同的结果。他沉默了片刻,说道:“不敢如此。” “敢也好,不敢也罢,都过去了。”李道虚无意在此事上过多纠缠,“这番谏言,前面将我一再吹捧,说我天资英断,睿识绝人,然后话锋一转,又说我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再借着此言引出了对清微宗上下的不满,说他们无一人为我正言。都俞吁咈之风,陈善闭邪之义,邈无闻矣,谀之甚也。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也不是你真正的目的,你真正要说的还是这一句:‘太后谢氏,祸国殃民,德不配位,天下莫不讨之。’你问我:‘何故师尊逆势而为?’最终给我下了定论:‘因一己之私而废天下之公,天下有识之士不直师尊久矣。’”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没有否认,点头承认道:“正是。” 李道虚问道:“你就没有想过,这番话,不仅仅是我,换成其他任何一人,都不可能接受,比如说张静修、徐无鬼,还有你的岳父秦清。” 李玄都道:“想过,但是我认为,他们都不如师父,师父会明白我的用心。” 李道虚笑了,“你这话言不由衷,不必吹捧我,我不信这些。其实你也没有说错,我的确是因一己之私而废天下之公,只是天下有识之士不直我久矣,那就未必了。这些所谓的有识之士们,哪个不是站在干岸上,换成他们站在我这个位置上,他们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甚至更甚。” 李玄都笑道:“师父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个笑话,金帐大军南下,朝廷筹措军饷,官员问财主:‘如果你有一千万两银子,你愿意捐给朝廷吗?’财主回答说:‘愿意。’官员又问:‘如果你有一百万石粮食,你愿意捐给朝廷吗?’财主回答说:‘愿意。’官员最后问:‘朝廷现在不要一千万两银子,也不要一百万石粮食,只要五十万两银子,你愿意给吗?’财主回答说:‘不愿意。’官员疑惑,问其原因,财主回答说:‘因为我真的有五十万两银子。’” 李道虚一笑置之,然后神态突然间又严肃了,问道:“紫府,你今日是否还要坚持你当初说的这番话?” 李玄都没有贸然开口,一时间沉默在那里。 他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他听出了李道虚的话外音,也是李道虚提出的条件。如果道门重归一统,还面临一个问题,是继续支持谢雉的大魏朝廷,还是转而支持辽东的赵政。李玄都当初的那番话是反对谢雉的,所以李道虚才要问李玄都还要不要坚持当初的话,如果坚持,那就是支持辽东,如果不坚持,那就是支持帝京。 李道虚说后天才会与李玄都正式谈和议的事情,实际上后天就是尘埃落定了,今天必须把话说透,这就是李道虚的老道之处,他要把双方开出的条件同时拿到手中比较,然后再做出决定。 正因为如此,李道虚也不催促李玄都,只是缓步而行。 李玄都低头沉思,不是在思考自己该怎么选,他早有答案,也不打算改变答案,他是在揣摩李道虚的心意,想着如何才能说服李道虚。 两人走了一大圈,已经从另外一个方向走出了陵墓的范围,朝海边走去。 一路上偶尔会遇到巡守的天魁堂弟子,这些弟子都是些外围弟子,不认得长年闭关的李道虚,也不认得长年不在宗中的李玄都,立时有人大声喝问道:“什么人?” 这一喊让李玄都回过神来,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他虽然已经不是清微宗的弟子,但却熟悉宗内的规矩,总不能让李道虚去回话,立刻回答道:“是我,李玄都。” “原来是四先生。”喝问的声音立时变得十分礼敬,不仅仅是因为李玄都的身份,也是通过李玄都隐隐猜出了他身旁李道虚的身份。 李道虚笑道:“这些弟子应该算是我的徒孙了,认不得我这个师祖,还要你这个师叔出面。” 李玄都道:“清微宗的规矩一向是好的。” “是啊,规矩。”李道虚感叹了一句,“我这一辈子都在强调规矩,也想要为这个天下订立规矩。”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海边,踩在沙滩上,两人都没有踏沙无痕,反而是在身后留下了一串脚印。 李玄都忽然说道:“弭战销兵,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 李道虚笑了一下,“这就是你的回答?” 李玄都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道:“惭愧。” 李道虚道:“不可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言;可与言而不与之言,谓之失人。紫府要想好了再回答才是。” 李玄都恭敬道:“是,多谢师父教诲。另外,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向师父请教。” 李道虚道:“但问无妨。” 李玄都道:“我是太平宗的宗主,我也是师父的弟子,又与大天师和‘天刀’有着理不清的关系,别人都觉得我是个中人,斡旋于几大地仙之间,不知多少人羡慕我此时的位置,认为我风光无限,还有人觉得现在的我是古时说客,合纵连横。可是剑有双刃,伤人也可以伤己,我这个位置看着风光,可一旦几方起了冲突,我就是首当其冲,想要置身事外都不可能,非要选择一边站队不可,否则便里外不是人。所以我想请教师父,如果师父您在我现在的这个位置上,您会怎么做?” 李道虚停下了脚步,没有想到李玄都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所以他没有拒绝,而是开始思考,把自己代入到李玄都的位置上。 李玄都也随之停下脚步,等着李道虚的回答。 过了片刻,李道虚回答道:“如果我是你,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无非是随机应变,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做出选择。” 李玄都笑了,“可是师父要我现在就做出选择。” 李道虚道:“因为我现在不在你这个位置上,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将心比心的人。” 李玄都叹息一声,“果然,坐着的位置决定了脑子里的想法。师父身在东海,当然要从东海看去。岳父身在辽东,则要从辽东看去。同理,大天师要从江南看去。三个不同的方向,便会看到三个不同的天下。” 李道虚不再说话,负手眺望大海。微风细雨不沾衣,海面也谈不上凶恶,只是灰蒙蒙的,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雨雾。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继续说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师父应该明白兴衰之理,如今看大魏的气数,已是尽了,师父又何必握着帝京不放。” 李道虚收回视线,望向李玄都,“这就是你的回答?” 李玄都没有否认,点头道:“这是我的回答。” 李道虚微微一笑,似乎早有预料,道:“既然你有了答案,那我也把我的回答告诉你。” 李玄都脸色一肃,沉声道:“师父请讲。” 李道虚道:“我的回答就是,暂且抛开庙堂,不管帝京和辽东,我们只谈道门。” 李玄都一怔,万万没有想到李道虚竟是会提出这样一个说法。 李玄都问道:“倒要请教师父,如何才是只谈道门?” 李道虚徐徐说道:“道门一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不是我、张静修、秦清三个人议定了此事,底下的人就亲如一家,就都是兄弟姐妹了,没有这样的事情。道门一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这一代人只是留下一个框架,就像破镜重圆,镜面上还是留有裂纹,如何消弭裂痕,就是下一代人的事情了。我姑且按照地域方位将我们三方分别称之为东方道门、南方道门、北方道门,这三方道门之间必然存在许多分歧,尤其是对待世俗天下的态度上,北方道门和我东方道门,更是南辕北辙。马车转向尚且需要时间,更何况是人心和态度,可儒门又步步紧逼,没有那么多时间让我们去慢慢收拾、整合人心,所以我提议暂且搁置这些争议,只谈道门一统,待到道门真正归于一统之后,再慢慢磋商、改变。”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李道虚抬手止住,“你不必急着回答我,先好好想一想,也可以找别人商议讨论,真正考虑好了之后,再来答我。” 第二百一十三章 李谨风 李道虚当先离去,只剩下李玄都一个人伫立海边。 细雨纷纷,李玄都不曾撑伞,负手而立,,任由雨丝落在自己的身上。雨幕下的大海潮起潮落,潮水来时,脚下的沙滩会被潮水向后推动,人若站在沙中,便也会随着移动。潮水退时,也是同样的道理。 李玄都的身形就这样随着脚下的沙滩前前后后移动着,他始终没有挪动脚步,目光虚虚地望着大海。他的心思并不在眼前的大海上面,而是在李道虚所说的那番话上面,抛开分歧和争议,只谈道门,不得不说,这个条件并不过分,可是李玄都并不甘心,暂且抛开分歧不意味着分歧就不存在了,总有一日会爆发出来,到那时候,重归一统的道门就会有两个结果,一个结果是两败俱伤之后,再次四分五裂。另一个结果杀得血流成河,然后才是真正归于一统。 两种后果,无论是哪一种后果,都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可李玄都又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 于是便陷入到两难之中。 世上之事,总是两难不能两顾,非要做出取舍和抉择不可。 陆雁冰和秦素撑着油纸伞游览蓬莱岛,去了好些风景秀丽的名胜之地,而且在雨天中又别有一番意味,所以两人也算是尽兴,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这片海滩,看到了正站在沙滩上怔怔看海的李玄都。 秦素和陆雁冰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诧,不明白李玄都独自站在这里做什么,总不是在这里面壁思过。最后还是秦素轻轻喊了一声,“紫府。” 李玄都听到秦素的声音,终于是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就见两女撑着伞站在不远处。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已经湿透的鞋履,终于将双脚拔出沙滩,向两人走去。 待到李玄都走到两人面前,秦素已经从自己的锦囊中取出一把油纸伞,与她手中的那把伞是一对,一把在伞面上写着“斜风细雨不须归”,一把写着“乐在风波不用仙”,都是秦素亲手所书。 李玄都撑开伞,不等两人询问,已经是主动说道:“老爷子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秦素问道:“什么难题?”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言简意赅道:“回去再说。” 李玄都回清微宗很方便,尤其是安排住处,李道虚已经让人将李玄都以前住的地方收拾出来,其他客人也各有居处,都在李道虚的八景别院之中。 八景别院名为别院,实则极大,与江湖上的许多山庄相差无多,休说是十几个客人,就是举办一场江湖盛事,也是绰绰有余。只是李道虚喜静,别院中这才冷清下来,别院的绝大部分区域都处于封闭的状态之中。如今李道虚已经将整个八景别院开启,用以招待客人,李玄都所说的回去,也就是回到八景别院。 秦素听李玄都如此说,知道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于是便点头道:“好。”她又看了陆雁冰一眼,“冰雁一起来吧,我们也是许久未见了。” 陆雁冰也无不可,随着李玄都一道走去。 八景别院,顾名思义,整座别院是按照八卦方位所见,共有八门,因为别院占地巨大,所以往来之人可以就近择门而入,不必沿着围墙跑上半天。 李玄都三人刚到坤门,就见在这里聚拢了不少人,多是清微宗中的堂主和岛主,这些人见李玄都过来,齐齐恭敬行礼道:“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这些年来也经历了许多事情,阅历增长,立时察觉到不对,淡淡开口道:“这里没有什么四先生,只有李玄都。” 一个老人排众而出,只见他须发皆白,没有一丝杂色,一双白眉极长,下垂到嘴角位置,身上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仙风道骨,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声“老神仙”。此老口气很大,说道:“玄都,你说没有什么四先生,这是儿子不认父亲?还是徒弟不认师父?” 平辈相交,互相称呼表字,表示尊重。直呼名姓,等同骂人。自称则要自称名,是为谦逊,若是自称表字,则是狂妄。古时两军对垒,就不能谦逊了,骂阵也是寻常,故而常有大将自称表字,如吾乃燕人张翼德,便是表示蔑视敌人之意。 在这些称呼之中,也有例外,长辈称呼晚辈,可不用表字,不称姓,只称名,比如李道虚就可以称呼李玄都为“玄都”,而不是“紫府”,若是更亲昵一些,称呼“玄儿”、“都儿”,也无不可。至于李玄都称呼秦素为“素素”,秦素称呼他为“玄儿”,则是亲近到极点的做法,就如许多损友之间,说上一两句骂人的话,甚至取个绰号,也当不得真。 李玄都认得此人,也姓李,名叫李谨风。如今大天师张静修也好,地师徐无鬼也罢,都要给李玄都三分薄面,称呼表字“紫府”,而不是称名,这便是同辈相交,平等视之。可此老硬要称呼一声“玄都”,倒也不是不行。 各家辈分范字都是取用一段话,依次排列,早有定数,后人只要遵循祖宗之法就可以了,李家的辈分就是取自“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一句,李道虚便是“道”字辈,李玄都等人虽然没用范字,但却是“如”字辈,下一辈就是“法”字辈,而在李道虚的上一辈则是“谨”字辈。 李谨风既然名字中有一个“谨”字,那就说明他辈分极高,比李道虚还要高出一辈,今年已经九十岁的高龄,放眼整个李家,没有一个不是他的晚辈、后辈,只是他境界不高,修为寻常,所以这些年来只是荣养,并不干涉实务。更何况李道虚是何等性情,容不得徒弟威胁自己,难道还会容许自己头上再多出一个长辈?李谨风也是知进退之人,这些年来装聋作哑,从不掺合清微宗之事,更不倚老卖老,对李道虚指手划脚。所以李道虚也对他颇为尊敬,给了他一个堂主的名头,实事都交给副堂主去做。 从李家的辈分上来说,李谨风是李玄都的祖父一辈,托大称呼李玄都的名,并无不可,李玄都也不会小肚鸡肠地因此动怒,他只是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平日里不过问宗内之事的老祖宗忽然突然跳了出来,还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开口就是诛心之言,这是冲他来了,看来儒门和李元婴他们,终于按捺不住,要动手了。 李玄都脸上半分不显,行了一礼,说道:“不敢当老祖如此指责,我已经不在清微宗中,自然不应当以清微宗的旧称。” 李谨风轻抚白须,淡淡道:“说到底,还是出息了,发达了,不认清微宗了,不认我们李家了。也罢,我该如何称呼你?是称呼你李宗主呢?还是称呼你清平先生呢?” 秦素也察觉出不对,刚想开口说话,却被李玄都扯了下衣袖,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老爷子最重规矩,所以事事都要依照规矩。若仅是清微宗的弟子而非李家子弟,称呼我‘李宗主’或是‘清平先生’,都可以。若是李家子弟,按照家谱,可以称呼我二公子,毕竟如今的李家家主还是老爷子。” 见李玄都搬出了李道虚,众人的气焰都明显弱了几分,李谨风的脸上也有了几分不自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更何况是最重规矩的李道虚。李道虚是家主,辈分虽然比他低了一辈,但是家中大事,还是以家主为尊,别说李谨风并非李道虚的正经长辈,就是李非烟、李卿云的父亲,李道虚的师父复生,那也是位居其下。 李玄都此时已经想明白了,经过金陵府大报恩寺一战,儒门中人知道强攻是万不可行的,尤其是有一位长生地仙亲自坐镇的情况下,更是不可能,虎禅师便是一个惨痛教训。可想要偷袭刺杀,那也是痴人说梦。历史经常会重演,第一次的时候是悲剧,第二次就成为闹剧了。刺杀一事,第一次以司徒玄策身死而告终,是一场无可置疑的悲剧,可第二次再想对已经有了防备的李玄都出手,那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上官莞的经历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于是儒门想出了新的办法,也是他们过去多年之中玩得最多、最熟的把戏,那就是诛心。既然无法从正面击败敌人,那么就从私德上攻击他,然后站在道德的高处批判他,只要证明这个人德行有亏,就能混淆概念,得出一个坏人只能做坏事的结果。换而言之,德行有亏的人,所做的事情自然也全都是错的,从否定一个人来否定整件事。就如当年的张肃卿推行新政,新政本身无可反驳,那就从四大臣身上着手,找出四大臣不清廉的证据,来证明四大臣也有贪念私心,然后再从这一点来否定新政。 李玄都要与儒门为敌,如何能不了解儒门,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此时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警惕大作。 第二百一十四章 温师姐 李玄都不怕直来直去、刀刀见血的武斗,他怕绵里藏针、刀不见血的文斗。 此时李谨风这些人摆出的架势,显然就是后者。他们都是李家的人,或是李玄都曾经的同门,要与李玄都好好讲“道理”,李玄都便不能直接出手,大杀四方,否则便坏了辛苦积攒的名声,又要从“公”变为“贼”,这对李玄都是不利的,也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是天人造化境,还是天人逍遥境,就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李玄都压下心头疑惑,决定见招拆招,问道:“不知老祖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李谨风朗声说道:“前些日子的时候,有人求到了我那里,要我这个老头子给她做主,我当时说,这件事情,你应该去求老宗主,可是那人不干,她说她不敢去见老宗主,只有我能帮她出头。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欺负她的人来头很大,是老宗主的弟子,所以她不敢去见老宗主,怕老宗主袒护弟子。我也说了,老宗主最重规矩,绝对不会做这等袒护弟子之事,可她还是不敢,没办法,我今日只好亲自前来了。” 虽然李谨风没有明说是老宗主的哪个弟子,但现在拦住了李玄都的去路,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就在此时,陆雁冰忽然轻笑一声,“老祖宗,你说的这个人该不会是我吧?毕竟老宗主的几个弟子里,就属我最不成器。请老祖宗让那个人出来,我倒要见识见识,谁要告状,谁敢告状,看我不一掌打死此人,然后去老宗主那里领罪便是。” 李玄都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陆雁冰会站在他这边,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欣慰。 宗内之人都知道五先生是一棵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墙头芦苇,可此时却如此维护四先生,显然已经是倒向了四先生那一边,不由生出几分惴惴,毕竟五先生是最会看风向的。 李谨风见陆雁冰胡搅蛮缠,不由脸色微沉,说道:“此事与你无关。” 陆雁冰眯起双眼,“老祖宗,我提醒你一句,二先生如今也在岛上,他这个人,可不是老宗主,老宗主绝不会做袒护弟子之事,可二先生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的。” 这便是明明白白的威胁了。 李谨风脸色微变,不过还是说道:“此事也与二先生无关。” 陆雁冰还要说话,李玄都已经抬手示意她停下。 陆雁冰看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冲她微微一笑,示意她的好意自己已经心领了,然后说道:“不关二先生的事情,也不关五先生的事情,想来也与三先生、六先生无关,那就是与我有关了,我说的可对?” 李谨风沉着脸,轻轻点头。 李玄都问道:“不知是男是女?” 李谨风沉声道;“是一位女子。” 李玄都并不意外,转头望向身旁的秦素。秦素一脸平静,显然十分相信李玄都的操守。 李玄都笑了一声,“按照你们设计好的戏码,把人请上来吧,好好演,让秦大小姐见识下清微宗的风土人情。” 李谨风冷哼一声,说道:“请温夫人出来叙话。” 话音落下,就见从不远处转出一顶小轿,两名天魁堂弟子抬着,快步如飞,来到众人前一放,揭开了轿帷,轿中缓缓步走出一个全身缟素少妇。 那少妇低下了头,向李玄都盈盈拜了下去,说道:“未亡人李门温氏,参见李宗主。”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也不还礼,说道:“我记得你,是温师姐。” 温夫人轻声细语道:“没想到四先生还记得我这位师姐。” 清微宗弟子数千,李道虚的嫡传弟子只有六人,这其中的关系就像亲生兄弟和堂兄弟之间的关系一般,同辈中人都能按照年龄大小以兄弟姐妹相称,这位温夫人要比李玄都大上几岁,所以李玄都才会称呼她为温师姐,并不是说她也是李道虚的嫡传弟子。 至于李玄都如何认识这位温师姐,却是一段陈年往事了。虽说李玄都号称十岁便开始闯荡江湖,但其实就是在家门口的齐州境内走一走,看些人情世故,谈不上打打杀杀,横行河朔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在李玄都少年的时候,他还有一多半的时间要在宗门中修行。当时在方丈岛上有一块巨石,可以坐在上面以观沧海,大浪拍在巨石之上,卷起千层白雪。李玄都无意中发现这个好去处之后,就常常来此处坐上一会儿,静观日月之行和星汉灿烂。 只是那时候还有一人也会来这里,就是这位温师姐。严格来说,是温师姐先来,李玄都后到,所以李玄都也不好驱赶人家,于是两人由此相识。当时两人常常一起坐在巨石之上看海,很少说话,仅限于打个招呼的范畴。李玄都还记得自己偶尔会嗅到这位师姐身上飘来的淡淡幽香,与陆雁冰这种小丫头是截然不同的。不过那时候的李玄都心思纯净,没有生出其他念头,后来他离开清微宗,正式闯荡江湖,还曾与这位师姐作别。 再后来,这位师姐过得如何,李玄都便不大清楚了。因为随着李玄都年长,他开始逐渐参与到清微宗内部的争斗之中,身前身后追随者众,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近前的了,而且李玄都后来又遇到了张白月,其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 其实李玄都不知道的是,秦素最怕的人正是张白月,她不止一次在想,若是张白月活了过来,玄哥哥会选择哪个?她是万万不肯与人共侍一夫的,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胜算很大,有些时候,她又觉得没有胜算,常常患得患失,只是秦素也知道张白月不可能复生,自己的患得患失很是没有道理,所以也就不好意思对李玄都提起。 李玄都道:“毕竟是同门旧识,如何会忘。” 李谨风听李玄都如此说,咳嗽一声,说道:“今日诸位堂主在此,温夫人,你把你对老夫说过的话,当着大家的面,再说一遍罢。” “是。”温夫人一直垂手低头,始终眼望地下,见不到她的容貌,不过嗓音温婉轻柔,极是动听,“先夫于前日不久身故,多承众位伯伯叔叔照料丧事,未亡人衷心铭感。按照道理而言,事已至此,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再无他求。可实情却是并非如此,先夫并非死于走火入魔,而是死于他人之手。” 温夫人说到这儿,人群中恰到好处地响起一片震惊之声,都不自禁向李玄都望去。 李玄都从今天的种种情事之中,早觉察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在对付自己,此时听这位温师姐说到这里,心中波澜不起,只是静观其变。 李谨风道:“你说你丈夫并非练功走火入魔而死,而是死于他人之手,可是我和几位堂主已经查验过尸首,没有半点伤痕,你何以如何肯定?” 温夫人继续说道:“因为我是看着先夫被人生生打死的。” 李谨风脸色一肃,沉声道:“你把事情经过一一详细说来,不可有半分错漏之处。” “是。”温夫人此时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娇媚面容,望着李玄都,轻声说道:“先夫是昨天身亡的,可事情却是发生在前天,前天早上辰时,我收到了一封飞剑传书,让我子时的时候去老地方见面。” 李谨风问道:“老地方是什么地方?” 温夫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是方丈岛的惊涛岩。” 李玄都深深望向这位温夫人,心中一片雪亮,惊涛岩就是他当年观海之地。 李谨风点了点头,道:“请温夫人继续说下去。” 温夫人说道:“这是一位故人,而且这位故人的来头极大,既然是他的邀约,那我便不好推辞,于是打算应邀前往。” 李谨风又问道:“且慢,温夫人,这是一位什么样的故人,竟然让你这个有妇之夫不好推辞拒绝,而且非要选择在深更半夜?” 温夫人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仿佛受到了惊吓,“我……我……” 李谨风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温夫人不必害怕,有什么话尽管直言就是,这里是蓬莱岛,天大的事情,自然有老宗主为你做主。” 温夫人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然后鼓起勇气说道:“那位故人,就是李宗主。” 此言一出,一片肃静,针落可闻。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陆雁冰,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哪里来的贱人,敢如此血口喷人?” 陆雁冰的怒意半真半假,说假,是因为她才不会为了李玄都生气,说真,则是因为秦素的缘故,不管怎么说,秦素都是她多年的好友,顾及好朋友的感受,她便不能不说话。 李玄都再一次抬手制止了陆雁冰,道:“冰雁,稍安勿躁,既然是老祖宗出面,那就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让人把话说完,如果是真的,那就按照规矩处置,如果是假的,那也按照规矩行事。” 两个规矩,却是两种意思。陆雁冰立时懂了,冷冷一笑,“我提醒你们一句,空口无凭,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李谨风淡然道:“自然是要讲证据。” 第二百一十五章 释经 李玄都心中明白,这些小手段,未必能撼动大局,但一定能恶心人,而且这仅仅只是开始,就像一套拳法,必然是连续出招,而不是一拳即止,这才是第一招,如果李玄都连第一招都接不下来,或者陷入被动,那么接下来李玄都势必会一直陷入被动之中。 儒门这么多年以来把持天下,靠的就是大义的名分,而且儒门的这一套不仅仅是在儒门中通用,经过这么多年的“教化”,已经成为整个天下无不可认可的至理,就是道门中人也深受其感染。可最关键的不是这个,而是“释经”之权。何谓释经之权,就是解释经典的权力,圣贤的道理就在那里,就在四书五经之中,谁都能看,可总要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不能你讲你的道理,我讲我的道理,那成何体统,该如何去注释、解释,将圣人的道理变成自己的道理,这就是大儒们的权力了,也就是“释经”。 儒家有五伦,正如道家之五行,将整个天下都概括其中,谁要是忤逆伦常,便要被所有人排斥和职责,无处容身,如过街老鼠。一个普通宗族,长辈们老去,若论力气,几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一个年轻青壮的对手,可青壮们却要听从老辈人的命令。不得忤逆,这就是规矩和伦常的力量。 换而言之,天下的话语权是把持在儒门的手中,不说言出法随,可儒门手中却握着一柄看不见的剑。剑尖所指,便是千夫所指,万民唾骂。所谓舌根压死人,便是如此。不过也有弊端,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大儒们的声音也不是过去那么大了,想要红口白牙地骂死一个人,没那么容易,非要抓住把柄不可,若是没有把柄,造一个把柄就是。 李玄都闭上双眼,把事情前后想了一遍,心中一片雪亮。 儒门这是要用那把无形之剑了,此剑一出,举世皆敌。 李玄都睁开双眼,看了陆雁冰一眼,示意她开口说话。 陆雁冰没怎么走过江湖,可她去早早进了青鸾卫都督府,官至右都督,在此之前,还曾跟随在太后谢雉身边,最是熟悉这些儒门套路。李玄都能想明白的事情,陆雁冰同样能想到大概,得了李玄都的示意之后,开口道:“刚才这位温夫人说,事情发生在前天,前天早上辰时,温夫人收到了师兄的飞剑传书,这倒说得过去,只是温夫人还说了,你子时准时赴约,可师兄昨日才到观海楼,上三堂的弟子,包括三师兄、三嫂、司徒堂主都亲眼所见,子时的时候,师兄还在海上,他如何去方丈岛的惊涛岩见你?” 温夫人似乎对陆雁冰有些畏惧,摇了摇头,小声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可我再惊涛岩见到的人正是李宗主。” 李谨风道:“此事倒也寻常,如今李宗主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五位,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如果说加上老玄榜,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十个人里,也有李宗主的一席之地,对于李宗主来说,瞒过别人,先一步回到方丈岛,并不算什么难事。而且我也听说了,这些天来,李宗主从未现身,有人拜访,都是秦大小姐代为出面,这些天来,李宗主是不是在船上,还是两说。” “好耳报!”陆雁冰赞了一声,“都说老祖宗在清微宗近百年,三十年前退隐山林,不再闯荡江湖,与人无争,与世无争。我却是不知道,老祖宗还有这么多耳目,就连李宗主在来清微宗的路上,见了谁,没有见谁,老祖宗都一清二楚,真是宝刀不老。看来司徒堂主是要让贤了,天机堂堂主的位置应该交由老祖宗来坐才是,要不要我帮老祖宗向老宗主传个话,让老宗主亲自请您出山,也别只打听李宗主一个人,再打听下大天师、地师、‘天刀’、圣君这些人,为我清微宗壮大尽职尽力。” 李谨风脸色有些阴沉,他虽然辈高位尊,但是张海石和陆雁冰因为不是李家之人,对他也不是那么尊重,因为李道虚定下一个规矩,在清微宗内,职位更在辈分之上,如今张海是副宗主,陆雁冰是天闲堂的堂主,都在李谨风之上。李谨风能摆出老祖的辈分去压同样是李家之人的李玄都,可压不到姓陆的头上。换成儒家五伦的说法,天地君亲师,亲在师上,可君在亲上,放在清微宗以及其他各宗,宗主不是师,而是君。 与此同时,陆雁冰也在暗暗思索,为何二师兄还没有现身,要知道二师兄最是擅长对付这种倚老卖老的家伙,四师兄还是太过爱惜羽毛,地位越高,身份越是显赫,就越是珍惜自己的名声,要是换成二师兄在此地,早一棒子把这家伙打得满地找牙,再不济也是一顿冷嘲热讽。不过李元婴等人同样没有出现在此地,看来二师兄是被拖住了,八成是被李元婴打着议事的幌子,把二师兄拖在了老爷子那里。至于老爷子,肯定是作壁上观,不出手推波助澜,也不会帮忙解围。 李谨风道:“雁冰的好意,老夫心领了,其实老夫也是听旁人说起的。” “旁人?哪个旁人?什么旁人?”陆雁冰故作惊讶道,“师兄昨日到的观海楼,老祖宗今天就听说了这些事情,不可谓不迅速,就是军情如火的八百里加急,也没有这般迅速。还是说,有人也给老祖宗发了飞剑传书?那人是谁?老祖宗不妨也把他请出来,我倒要问问他,没事给一位隐退多年的老祖宗发飞剑传书到底是何居心!” “陆雁冰!”李谨风板起脸,“我在这里说正事,你不要说东说西,也不要提什么老宗主,你不要以为胡搅蛮缠就可以把此事遮掩过去!” 李玄都淡笑道:“冰雁,那就给老祖宗一个面子,让他老人家把话说完,省得说我们是胡搅蛮缠。” 陆雁冰点头道:“好,就看在师兄的面子上,给老祖宗一个面子。只是老祖宗也不要想着倚老卖老,否则自有二先生与你分说,二先生的脾气,老祖宗应该是知道的,便是老宗主,也要让他三分。” 李谨风被陆雁冰这个说法气得不轻,险些背过气去,好在他也是练气修道多年之人,有修为在身,转瞬便调匀了气息,不过还是铁青着脸庞,说道:“刚才雁冰说要证据,来人,把尸首抬上来。” 话音落下,又有四名弟子抬着一口棺材过来,围观的一众堂主和岛主立时分开,让出一块空地。 见此情景,李玄都不由抬头看了眼八景别院的坤门。他不惊讶于这些人准备齐全,正所谓做戏要做全套,他只是想起了一件事,以李道虚对清微宗的掌控力,这些人想要瞒过李道虚,在蓬莱岛尤其是八景别院的门口上演这样一出好戏,那是绝不可能的,此举必然是得到了李道虚的默许。 李道虚为什么要默许这样一出闹剧呢?李玄都思索片刻,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李道虚要与儒门做交易,或者说李道虚既要和谈,也要安抚儒门,他不仅要两头下注,而且要两头通吃,所以他向李玄都提出了搁置分歧只谈道门的说法,又默许了儒门中人找李玄都的麻烦。如果儒门中人没能奈何李玄都,那就不关李道虚的事情了,给你机会了,你自己不中用。同理,如果李玄都没能解决掉儒门的麻烦,破坏道门和谈的罪名也落不到李道虚的头上,是李玄都这个中人办事不利。 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李道虚是唯一能掌控局势之人,但他绝对不会出手,只会作壁上观,坐山观虎斗,从中渔利。 想到这儿,李玄都全明白了,今天这一关,只能靠他自己去闯,这个麻烦,也只能他自己去解决。不过他对李道虚并无什么怨气,因为关乎到宗门大事,站在宗门的利益上,宗主必须抛开个人情感。李道虚无疑是一位合格的宗主。再者说了,此事还关乎到李元婴,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好厚此薄彼。退一万步来说,若是和谈能一路畅通无阻,那还要李玄都做什么。 棺材落地,可以看出是一口崭新的棺材,毕竟以温夫人的年纪来说,她的丈夫年纪不会太大,正值壮年的人,也不会像老人那样早早预备寿材。 李谨风来到棺材旁边,说道:“如远是天牢堂的副堂主,若不追究,如远沉冤不雪,不仅仅是温夫人痛心,我清微宗的颜面何在?所以万不能饶了元凶巨恶!” 李玄都这才知道温夫人的亡夫名叫李如远,他望向温夫人,放缓了声调,“温师姐,我这次返回清微宗,是为了道门和议一事,此事不仅关乎清微宗,上系整个道门千年基业,下关正邪之争和儒道之争,这其中波谲云诡,深不见底,当年大先生司徒玄策,便是因为此事送了性命,我师娘也间接因为此事而死,可以说是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所以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不管那些人是威逼还是利诱,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都是小事,都可以说出来,有冤情终可昭雪,是过错回头有岸。” 第二百一十六章 证据 李玄都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屏息静默,如死一般寂静。 温夫人的目光对上了李玄都的视线,不过她没有看到恼怒、怨恨灯情绪,只有平静和漠然,眼底深处还藏着一股肃杀。这股肃杀不是针对她的,甚至不是针对李谨风这些人。 与此同时,秦素也在望着李玄都,也看到了李玄都眼底的肃杀之意,她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这股肃杀之意的确不是针对温夫人和李谨风等人的,而是针对那些藏身于幕后之人,也就是元凶巨恶。 温夫人收回视线,又低下头去,说道:“没有什么威逼利诱。那日我与李宗主在方丈岛惊涛岩见面,也许是李宗主,也许是其他人假冒,总之那个人与李宗主一模一样,只是不曾想,先夫悄悄跟在了小女子身后,见李宗主……见李宗主对小女子有不轨之意,便现身制止。可先夫如何是李宗主的对手,李宗主只是轻轻一推,先夫便飞了出去,然后李宗主便飘然离去,先夫起身之后,并无异样,反而是与小女子大吵了一架,小女子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就在第二天的时候,他、他就忽然不行了,当天人便去了……”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只是说道:“没有威逼利诱是最好。” 陆雁冰待到李玄都说完,也来到棺材跟前,打量了一下,说道:“老祖宗说要拿出证据,就让人抬来了这口棺材,看来证据就在棺材里了。” “不错。”李谨风吩咐道:“就在棺材的尸体上面。” 陆雁冰道:“这倒是奇了,刚才老祖宗还说过,你已经和几位堂主查验了尸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怎么现在又换了说法?” 李谨风道:“第一次查验尸体没有看出异常不等于第二次查验尸体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异常。昨天晚间,我们又请来了一位高人一同查验尸首,这才发现了尸体上的蹊跷,也就是证据。” 陆雁冰立时问道:“高人,什么高人?” 李谨风道:“这位高人并非本宗之人,而是东华宗的太微真人。” 话音落下,李谨风多了几分和气,说道:“还请太微真人出来说话。” 立刻有人前去通传,不多时后,从八景别院的坤门中走来了一名道人,正是与李玄都有过数面之缘的太微真人。对于太微真人会出现在蓬莱岛上,李玄都并不奇怪,当初张静修与李玄都见面,随行的就有白绣裳、悟真大师、萧时雨等人,如今李玄都这边,自然也要有其他几宗的宗主一起商议才是。 太微真人现身之后,没有与旁人说话,而是向李玄都行礼道:“见过李宗主。” 李玄都还了一礼,“自从北邙山一别,已是许久未见,真人安好。” “一切都好,李宗主安好。”太微真人微微一笑,也不绕圈子,直接说道:“贫道今日之所以出现在此地,是因为老剑神之邀,李宗主应该知道,贫道因为身在金鳌峰,与蓬莱岛不过是一海之隔,所以就比李宗主来得早上几日,昨日的时候,李老前辈忽然找到贫道,要贫道去帮忙查验一具尸首,据说是死的蹊跷,李宗主也知道,李老前辈是江湖中的前辈,贫道只是晚辈,不好推辞,所以就去帮忙查看了一下。” 太微真人一席话,便将前后经过了说得清清楚楚,用意也很明显,他不想得罪李玄都,可又透着无奈。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在齐州还有一座社稷学宫,定然是社稷学宫给东华宗施加了压力,所以太微真人才会参与到此事之中,只是他不想与李玄都撕破脸皮,所以才说了这么一番话,可以看作是解释。李玄都的宗旨从来都是拉拢大多数,消灭极少数,那么太微真人,他是不会去得罪的。李玄都笑道:“真人的难处,我理会得。毕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太微真人听到李玄都的这番话,松了一口气,笑道:“李宗主理会就好。” 李玄都说道:“就请真人把验尸的结果说一说吧,真人是外人,你的话更能服众。” 李谨风也道:“正是,就请真人说出结果吧。” 太微真人点了点头,说道:“说来话长,还得从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说起。在场诸位,有许多人都是亲历之人,具体过程,贫道就不多说了,只说一点,那日在深宫之中,地师徐无鬼暴起发难,让沈老先生当场身死,也致使静禅宗的方静方丈重伤,返回静禅寺之后不久,便坐化圆寂。” 太微真人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此事虽然隐蔽,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多少有风声透露出来,大家也都心中有数。陆雁冰立刻望向了李玄都,李玄都面不改色,眼神示意陆雁冰稍安勿躁。 然后太微真人又继续说道:“静禅宗虽然封山闭寺,但方静方丈为了化解伤势,还是秘密派人请了几位江湖同道去助他一臂之力,其中就有贫道,除此之外,还有妙真宗的万寿道兄和金刚宗的悟真大师,此事,他们也可以作证。” 李谨风大声道:“不错,江湖上擅长炼制丹药治病救人的就是东华宗和妙真宗,悟真大师又佛法高深,静禅宗的方静方丈将三位请去,合情合理。”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认可了这个说法。 太微真人叹息道:“我们三人到了静禅宗后,一起为方静方丈查看伤势,发现方静方丈体内有两股诡异气机,与比之大名鼎鼎的‘鬼咒’更为棘手,隐藏扎根于三大丹田和奇正经脉之中,与方静方丈气机同化,难分彼此,时隐时现,想要将其除去,就要废去方静方丈的一身修为,所以我们也是束手无策。直到很久之后,贫道才得知这门功法叫作‘逍遥六虚劫’,是地师的得意功法,十分厉害。” 众多清微宗堂主和岛主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此诡异功法,不由暗暗惊叹,只是出自地师之手,又觉得合情合理。 就在这时,李玄都开口道:“帝京之变,我是亲历之人。谁也不曾想到,堂堂地师,竟然会伪装成一个宦官,突然出手,先是以‘太易法诀’破去了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的护身宝物,然后又运转阴阳宗的‘逍遥六虚劫’,阴阳逆转,明晦转化,水火骤起,太平宗的沈老先生先后遭遇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四劫,当场身死。静禅宗的方静方丈遭了幽冥、赤土两劫,也是重伤。” 太微真人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后来地师在静禅寺中偷袭大天师,用的也是此种手段,只是大天师早有防备,躲了过去。不过如此一来,大天师也无从得知‘逍遥六虚劫’到底有何种奥秘。” 李玄都道:“其实不止如此,想必诸位都已经知道我去金帐之事,那日在金帐王庭,地师徐无鬼和圣君澹台云两人联手围攻金帐国师,地师也曾用过‘逍遥六虚劫’,金帐国师便是死于此法之下。”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震惊。既是震惊于地师和圣君的联手,也是震惊于“逍遥六虚劫”的威力巨大,能让地师和圣君两人联手围攻之人,必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地仙,可就算是长生地仙,最终还是死于“逍遥六虚劫”,如何不让人震惊。 太微真人望了李玄都一眼,说道:“正是这门功法,发作起来,六气紊乱,使得自身气机自相残杀,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所以无论是何种境界的高手,只要制不住六劫之力,轻则重伤,重则直接身死。当年方静方丈体魄坚韧更胜悟真大师,初时只是重伤,可化解不了体内的六劫之力,最终还是难逃身死下场。可再去查看死者尸体,却根本没有半点痕迹,因为是自己体内气机自相攻伐厮杀,所以看起来就像是走火入魔的症状,而不是被外力所侵,也亏得地师天纵奇才,竟是能想出这样的奇妙手段,委实可怖可畏,非我辈能及。” 李谨风立时说道:“开棺。” 那些抬棺的弟子将还未封死的棺材打开,露出里面的尸体。李玄都抬眼望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能以如此年龄就升任副堂主之位,也算得俊杰,可惜无辜卷进了这样的大事之中,却是成了个冤死鬼,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都不清楚,也是可怜。可是话又说回来,在那些幕后之人看来,司徒玄策都能死,杀一个小小的天牢堂副堂主算得了什么,若不是张静修和李道虚太难杀,他们甚至也要一并杀掉才能安心。 陆雁冰在青鸾卫任职,她关注的和李玄都不同,她着重观察李如远的尸体死因,只见李如远面容平和,仿佛睡着了一般,可她伸手在李如远的胸口、小腹上按了一下,去发现了些许异样。 太微真人叹息道;“五内俱焚,是走火入魔的迹象,也是赤土之劫的迹象,两者极为相似,当年方静方丈便是如此死状。” 陆雁冰皱眉道:“真人的意思是,是地师假冒师兄去见了温夫人,然后又杀害了李副堂主?” 第二百一十七章 图穷匕见 闻听此言,太微真人一凛:“我没有这样说。” 陆雁冰追问道:“那真人的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那陆堂主的意思,是不是这件事与李先生毫无关系?”李谨风接言了。 “当然!”陆雁冰拔高了嗓音,“方才太微真人已经说得很清楚,‘逍遥六虚劫’是地师的绝技,就算李如远死在了‘逍遥六虚劫’之下,那你们应该去找地师,与我师兄何干?更何况,李如远到底是不是死于‘逍遥六虚劫’还是两说。” 太微真人感觉到了陆雁冰话语中的咄咄逼人之意,一个陆雁冰,哪来的如此底气,无非是依仗她身后之人,可偏偏太微真人得罪不起陆雁冰的身后之人,所以他并不想与陆雁冰的直接正面冲突,或是去争辩什么,所以他退却了,说道:“贫道只是说此人有可能是死于‘逍遥六虚劫’之下,至于到底是何人杀了这位李副堂主,就不是贫道能够知晓的了。” 陆雁冰冷冷一笑,“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你们费尽千辛万苦证明李如远是死于‘逍遥六虚劫’,那么接下来就该证明我师兄也会‘逍遥六虚劫’了。” 李谨风喝道:“地师是何许人物,怎么会与李如远结怨?又怎么会跑到方丈岛来杀人?杀人之人绝不可能是地师,而‘逍遥六虚劫’又的的确确是地师的绝学,当时我们就纳闷,就算是地师假冒李玄都,为何偏要用‘逍遥六虚劫’杀人,现在明白了,不是地师假冒李玄都,而是李玄都假冒地师,打量着用地师的绝学杀人,把罪名栽赃到地师的头上,反正地师这些年来杀人不在少数,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更没有人敢向地师求证,这件事就瞒混过去了。怎么,敢做不敢认?” 这就是图穷匕见了。 陆雁冰毕竟是青鸾卫都督府中出来的人,仍旧死死抓住一点,“我师兄如何会地师绝学?” 李谨风冷笑一声,“谁不知道地师与李玄都是忘年之交,在静禅寺中,李玄都刺了地师一剑,地师也不计较,这等关系,还要多说吗?” 李玄都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一声。 当初在静禅寺中,他之所以要冒险刺地师一剑,就是为了自证清白,可地师比他更高明,攻心为上,不仅不计较这一剑,而且还在赌斗中愿赌服输,以此来表明自己的诚意。若非大天师张静修鼎力支持李玄都,不知要有多少人在背后猜忌李玄都是否已经投靠地师,此时李谨风又旧事重提,李玄都倒还真有些不好辩驳。 不过李谨风的一番说辞也让李玄都确定了藏在幕后之人中必定有上官莞,无论是他会“逍遥六虚劫”一事,还是静禅寺中的那场赌斗,李谨风是万物可能知道的,只有可能是上官莞透露给他的。 陆雁冰同样不清楚李玄都是否会“逍遥六虚劫”,不过在她看来,这并不重要,会也好,不会也罢,也不是李谨风这个老家伙说了算的,这要是他们师兄妹二人少年的时候,这些堂主岛主还能以势压人,李谨风还能用辈分压人,小辈们没有还口辩解的余地,如今可是大不相同,李玄都无非是顾及自己的那点名声,这才在这里和他们纠缠,真要撕破了脸,一掌让老家伙去见阎王,所以陆雁冰也十分强硬,质问道:“证据呢?空口白话,就想栽赃陷害?若是没有证据,那我还说老祖宗多年以前就与地师相识,从地师那里学了‘逍遥六虚劫’,偶然间见了温夫人,顿时惊为天人,色心大起,四方打听之后,知道温夫人与我师兄有旧,便扮作我师兄的样子去诱骗温夫人,结果被李如远发现,于是老祖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人灭口,再把杀人的罪名栽赃给我师兄。” 李玄都和陆雁冰都是跟着张海石长大的,张海石说话向来是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兄妹二人也得了真传,不过两人的路数还有不同,李玄都偶尔会阴阳怪气,主要是沾染了好为人师的毛病,陆雁冰则是胡编乱造的能力更胜一筹,张口就来,此时李谨风就被陆雁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脸色铁青,嘴唇颤抖,“牙尖嘴利的小贱人,胡说八道什么?” 陆雁冰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老匹夫,你再说一遍?” 此言一出,所有堂主、岛主都脸色尴尬,若是只有自家人也就罢了,可此时还有太微真人和秦大小姐两位外客在场,一个小贱人,一个老匹夫,成何体统?于是众人纷纷上前,有劝李谨风的,也有安抚陆雁冰的。 李玄都看在眼里,只觉得是一场闹剧,又想起了一句话,“本来想要露脸,没想到把屁股露了出来。” 李玄都也不能不开口了,“有事说事,有话说话,成何体统?幸好秦宗主和太微真人不是外人,否则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这让太微真人和秦素的尴尬都消减几分。 李玄都抬手将陆雁冰拦到自己身后,说道:“冰雁,不要生气,我来与老祖宗说上几句。”秦素也顺势拉住陆雁冰。 李谨风气呼呼道:“好啊,你们兄妹二人,做了这等不仁不义的伤天害理之事,却倒打一耙,是不是还想把老夫直接毙于掌下?老夫年纪大了,不是你们的对手,若要动手,现在就可以动手!” 李玄都淡淡一笑,“老祖宗误会了,没人想要杀老祖宗,也没人敢杀老祖宗。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有人想要颠倒是非,无端捏造,栽赃陷害,从头追究起来,自有天罡堂的人动手,天罡堂的人不动手,我就直接照会两位副宗主,让他们亲自行刑。” 李谨风的脸色白了。 周围那些堂主、岛主一个个大惊失色。 李谨风的手掌微微缠斗,壮起胆气喝道:“李玄都!老夫问你,你究竟会不会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 李玄都心知他们既然敢设这样的局,定然是提前想好办法证明他修炼了“逍遥六虚劫”,如果自己矢口否认,再被他们当面戳穿谎言,自己就会彻底陷入被动之中,本来清白也变得可疑,那时候可就无从辩起了。于是李玄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下了一个决定,自己干脆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承认下来。 李玄都点头道:“不错,我的确会‘逍遥六虚劫’,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地师绝学,而是‘太平青领经’中的失传绝学,地师也是无意中偷学而来。” 此言一出,李谨风立时怔住,几位隐隐站在他身后为他助长声势的堂主也露出惊讶神色,李玄都看在眼中,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李谨风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可你刚才还说过地师用‘逍遥六虚劫’重伤了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并试图偷袭大天师,还杀了金帐汗国的国师。” 李玄都点头道:“不错,我的确说过,可我从未说过‘逍遥六虚劫’是地师所创,我只是说地师用了‘逍遥六虚劫’。那句‘也亏得地师天纵奇才,竟是能想出这样的奇妙手段,委实可怖可畏,非我辈能及’,是太微真人说的,不过‘太平青领经’失传多年,太微真人没有听说过也在情理之中。” 这下李谨风是真的哑口无言了,指着李玄都连说了好几个“你”字。 作为清微宗中辈分最高的宿老人物,他是知道“太平青领经”,可谁也没见过“太平青领经”的全貌,如今只有李玄都练成了“太平青领经”,自然是他怎么说都行,别人也无从查证,除非是把地师请来当面对质,且不说地师如今远在草原正和圣君两军对垒,就算地师还在北邙山,也不是谁都能请动的,更何况是这样的小事。 就在李谨风彷徨无措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各位叔伯长辈,先夫平生诚稳笃实,拙于言词,江湖上并无仇家,妾身是何等人物,不过一普通弟子罢了,宗规如利剑高悬头顶,老宗主圣明烛照,怎么敢平白污蔑李宗主?可妾身那晚所见之人,的的确确是李宗主。” 说这话的,正是李如远的遗孀温夫人。这几句话的用意再也明白不过,直指李玄都就是杀害李如远的凶手,有些苦主喊冤的意思。 李玄都望着这个全身缟素的女子,与记忆中的印象有些不同,这位温师姐比他年长,在他少年时,这位师姐就是大姑娘了,在李玄都的记忆中,师姐身量很高,甚至比他还高一点,可如今看来,却是个小巧玲珑的女子,比秦素还矮了一头。 温夫人也抬起头望向李玄都,毫不避让,哪还有刚才的娇弱可言,甚至还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李玄都一怔,随即明白了,这个女子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柔弱,实则是绵里藏针,暗藏锋芒。李玄都生平最是讨厌这样这种女子,表面上弱不禁风,内里心如蛇蝎,李玄都想到自己方才的一番好心相劝却换来了这样的回答,略感寒心,不过也让李玄都迅速抛却了心底的些许怜悯和对过往的感怀,不再留有余地。 第二百一十八章 澄清 两人对视片刻,李玄都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温夫人还是咬定是我出手杀了如远副堂主。” 温夫人却不回答李玄都的问话,而是转身对众堂主和岛主说道:“身是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何敢乱加罪名于人?只是先夫的确死于‘逍遥六虚劫’,而李宗主也承认自己的确修炼了‘逍遥六虚劫’,哀恳众位叔伯长辈念着故旧之情和同门之谊,查明真相,替先夫报仇雪恨。” 话音落下,温夫人盈盈拜倒,竟是对着众人磕起头来。立时有两位女子岛主上前将起搀住扶起,轻声安慰。 陆雁冰瞧见这一幕,对身旁的秦素轻声道:“瞧见没有,这才是小贱人呢,再加上那个老匹夫,这就是我们清微宗的风土人情,幸亏你门第高,老爷子又对你重视,他们还不敢对你用什么手段,切你只是偶尔回来一次,不必久住,也不用理会这些糟心事。” 虽然陆雁冰故意压低了声音,但没有用什么隔音的手段,在场之人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只是谁也没去搭茬,众人心里都明白,五先生这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她这会儿还在气头上呢,那口恶气没发作出来,谁要是在这个时候搭茬,那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虽说六位先生之中,五先生排名最末,看似处处被欺负,但那也是相对于那几位先生来说,其他人还是不敢轻易招惹的。 眼看着温夫人的几句话,又把局面拉了回来,李谨风也终于回过神来,大声道:“‘逍遥六虚劫’是地师绝学也好,还是‘太平青领经’中的绝学也罢,总之,这世上只有李宗主和地师二人会用,而如远副堂主又是切切实实死在了‘逍遥六虚劫’之下,李宗主要作何解释?” 李玄都说道:“刚才这位温夫人,一口咬定那日在方丈岛惊涛岩与她见面之人是我,且不说我去没有过惊涛岩,诸位都是行走江湖之人,应该知道易容改扮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单凭相貌就认定谁是凶手,未免太过草率。” 说罢,李玄都对秦素说道:“白绢。” 两人心有灵犀,不必多说,秦素已经明白李玄都的用意,只见她用袖子在自己脸上轻轻一拂,已是变成了李玄都的样子,若是再束成男子发髻,换上一身男衣,那便是另外一个李玄都。 虽然此时“百华灵面”不在秦素的手中,但是秦素这些年来一直都是闻香堂的大主顾,闻香堂每年都要专门为她赶制一批面具,而且秦素还可以自己确定面具的样子,早年的时候,秦素订制的面具千篇一律,除了“白绢”的样子之外,都是越平常越好,后来认识李玄都,她出于好玩的心态,特意订制了几张李玄都相貌的面具,此时就派上了用场。 秦素此举的用意十分明白,她可以伪装成李玄都,别人同样可以伪装成李玄都,仅凭温夫人的一面之词,实在不足为凭。 李谨风说道:“诚如秦大小姐所说,在江湖上,多的是精通易容之术之人,更有高人,能够以假乱真,可是相貌能够骗人,功法没法骗人,就拿老宗主来说,许多后辈弟子没见过老宗主,不认得老宗主,可是只要老宗主出剑,就没有人认识的。请问秦大小姐,李如远死于‘逍遥六虚劫’该如何解释?” 秦素微微一笑,反问道:“谁告诉你,‘逍遥六虚劫’只有地师和紫府会用?”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 太微真人问道:“秦宗主的意思是,这世上除了地师和李宗主之外,还有第三个人会用‘逍遥六虚劫’?” 秦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太微真人是道门高人,应该知道‘御六气之辩’是什么意思?” 太微真人微微一怔,随即回答道:“这是出自《南华经》中的《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六气者,阴、阳、风、雨、晦、明。在江湖中有六种咒法对应,天人境界的三重划分也是出自《逍遥游》。” 秦素点头道:“正是,‘逍遥六虚劫’中的‘逍遥’二字便是出自《逍遥游》,‘六虚’对应的便是六气,这门功法并非是邪道功法,而是正宗的道门正道之法,只是因为太平道四分五裂,这才失传,地师也是机缘巧合之下从许多典籍中拼凑出来。” 此时忽然有人说道:“秦大小姐与四先生定有婚约,或许我还应称呼一声四夫人,都说夫妻本一体,四夫人自然是向着四先生说话的,可空口无凭,四夫人也得拿出证据才行。” 陆雁冰冷笑道:“你的意思是你想见识下‘逍遥六虚劫’,你配么?” 那人怒道:“我一个人自然不是对手,可既然是领教,想来再多几人也是无妨,十人行不行?十人不行,百人行不行?” 陆雁冰嗤笑一声,“好一个‘想来’,说到底还是以多欺少,清微宗的脸面真是让你们丢尽了,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把今日所见如数告知老宗主,要知道老宗主是极为看重我这位四嫂的,若是让老宗主知道你们在四嫂面前这般无赖行径,你们知道下场,就是宗主来了,也保不住你们。” 刚才开口那人顿时没了动静,也没人再敢来接话。 便在这时,秦素微微一笑,道:“我初来乍到,不认得诸位,不好以名姓相称,我也不是清微宗的弟子,也不能以辈分相称,下面我便不称呼了,还请见谅。” 一众堂主岛主都望向秦素,这才发现刚才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秦大小姐自有一番气度,行为处事也有大家风度。 秦素接着说道:“刚才有人说要证据,那好,我就拿出证据。不过有一点,诸位也算是当事人,难免有失公允,这样吧,验尸证明这位李副堂主死于‘逍遥六虚劫’的人是太微真人,现在也由太微真人查看我的证据,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几位堂主的目光都望向了李谨风,这几人都是推动此事的核心人物,几个眼神交流之后,李谨风开口道:“好,太微真人是本宗的朋友,又是外客,最是公允。”然后他又望向太微真人,客气许多,“那就有劳真人了。” 太微真人略一沉吟,点头道:“好。” 秦素不再说话,脚尖轻轻一点,身形向太微真人飘来,然后一掌拍出。 太微真人一怔,随即就明白过来,也是一掌迎上,两掌刚一接触,太微真人立时察觉到自身气机溃不成军,一股气机趁机进入自己体内之后,如冰入水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太微真人乃是天人无量境的高手,虽然这一掌只是用出了六成的力道,但是被秦素如此轻松化解,还是大吃一惊,可是当那股奇异气机进入他的体内时,他就不是震惊了,而是惊骇,因为这让他想起了他自己刚刚描述过的六劫之力。 还未等太微真人反应过来,秦素又是一掌拍至,太微真人无奈,只能出手抵挡。 霎时间,二人兔起鹘落,斗在一处,大概十余招之后,太微真人忽然感觉体内下丹田中涌起一股气机,偏离本来运转方向,自行其是,变化无常,有如流民起事,与自身气机互相功攻伐厮杀。太微真人气息顿时受阻,眼望秦素一掌飞来,自己这一掌却停在半空,送不出去。 这一刻,太微真人终于确定,忍不住大喝道:“‘逍遥六虚劫’!这是‘逍遥六虚劫’!” 秦素的这一掌在距离太微真人面门还有三寸时骤然停住,然后秦素飘然后掠,负手而立。太微真人这才得暇沉心运气,“东华紫薇剑诀”气机所至之处,那些异常气机纷纷消散,就似从未有过,继而运气走遍全身,也没发觉丝毫阻滞。 太微真人仍是有些不敢置信,望向秦素,“敢问秦宗主,这是‘逍遥六虚劫’?” 秦素含笑点头道:“正是,只是我练得不到家,不能持久,所以真人也不要担心有什么隐忧。” 太微真人脸上神情极为复杂,长长叹了口气,“没想到世上还有第三人会‘逍遥六虚劫’。” 秦素正色道:“真人此言差矣,这世上不仅仅三人会‘逍遥六虚劫’,若是仅仅只有三人会用此法,难道真人是怀疑我假冒成紫府去杀了李副堂主不成?” “当然不是,秦宗主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太微真人赶忙否认,“只是,除了李宗主和秦宗主,还有谁会用‘逍遥六虚劫’?又是谁要冒充李宗主杀人? ” 秦素道:“真人却是忘了,还有阴阳宗之人,他们也会用此法。如今太玄榜第七人上官莞,便是地师的爱徒,地师将一身所学悉数传给了她,其中就包括‘逍遥六虚劫’,而且上官莞与紫府有旧怨,当日在大报恩寺中,她曾与紫府交手,这一点,大天师和白宗主、萧宗主都可以作证。” 太微真人恍然道:“看来事情很明白了,是上官莞假冒李宗主去见温夫人,然后用‘逍遥六虚劫’杀人,意图栽赃陷害。” 李谨风等人面面相觑,却又不知从何反驳。 就在此时,陆雁冰忽然说道:“我看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是上官莞意图栽赃陷害,而是我们宗内有些人吃里扒外,与外人勾结,里应外合,构陷李宗主!” 第二百一十九章 牙尖嘴利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没有只挨打不还手的道理。既然李谨风等人给李玄都设局栽赃陷害,那么李玄都自然不会让他们全身而退。 秦素接口道:“既然这件事不是紫府做的,那你们今日所作所为,如何解释?” 按照李谨风等人的设想,李玄都在他们力证李如远是死于“逍遥六虚劫”的时候,就会看破他们的用意,自然就会矢口否认他会“逍遥六虚劫”,不过这是第一层,第二层是他们有办法证明李玄都会“逍遥六虚劫”,本意就是故意诱导李玄都主动否认自己会“逍遥六虚劫”的事实,然后证明李玄都说谎,如此一来,李玄都是无罪也有罪,若是不心虚,何必谎言欺瞒?孰是孰非,自有公论,那么他们也就达到了目的。 可他们有两个没有料到。第一个没有料到,李玄都会反其道而行之,并没有像他们设想的那般矢口否认,而是直接承认自己会用“逍遥六虚劫”,而且还把“逍遥六虚劫”说成是“太平青领经”中的绝学,可他们又没法反驳,因为他们不会“逍遥六虚劫”,也不会“太平青领经”。 第二个没有料到,是秦素也会用“逍遥六虚劫”,有了秦素这个明证,只有李玄都和地师会用“逍遥六虚劫”的说法就站不住脚了,一瞬之间,攻守之势互易,反而是他们陷入到被动之中。 李谨风心中惶惶,已经阵脚大乱,听到陆雁冰和秦素的说法,更是心中一颤,刚才温夫人有一句话没有说错,那就是宗规如利剑高悬,当剑落下的时候,可不管你是白发老人还是黄毛丫头。不过李谨风毕竟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还是经历过一些风浪的,很快便稳住心神,说道:“我们今日本就是求证,既然与紫府没有什么干系,自然就是一场误会,老朽向紫府赔礼就是,不过还是要尽快查证此事,告慰李副堂主的在天之灵,挽回我清微宗的颜面。” “老祖宗怎么忽然这么客气?”陆雁冰又开口了,“刚才一口一个‘李玄都’,直呼名姓,现在知道叫‘紫府’了?前倨后恭也不过如此了。一场误会,真是说得轻巧,若是赔情有用,那还要宗规做什么?” 李谨风脸色已是变了,色厉内茬道:“你要怎样?” 陆雁冰冷冷一笑,“老祖宗有句话说对了,是要尽快查清此事,上报两位副宗主、宗主、老宗主,请他们定夺,凡是牵涉到的人,一律按照宗规定罪,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一个“杀”字,杀意凛然。 所有堂主和岛主都是一凛,李道虚亲自制定了宗规,自己也要遵守,甚至有些时候都有自缚手脚之嫌,可正因为如此,清微宗的宗规十分森严,真要落实了罪名,任你是堂主岛主,同样和普通弟子一样,难逃一死。 李谨风的脸色已经白了,在他身后的几位堂主也是色变,唯有温夫人竟是脸色淡然,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冷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自然察觉到了温夫人的视线,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曾想秦素主动上前一步,挡住了温夫人的视线。 秦素神态平静,面容上又带着几分肃穆,说道:“温夫人,你似乎不该这样望着李宗主。” 温夫人把视线转向了秦素,反问道:“秦姑娘不高兴了吗?若是秦姑娘不高兴了,我赔罪就是。” “紫府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多看了一眼而已,赔什么罪。”秦素比温夫人高了一头,所以她说话时自然而然地多了几分居高临下,“不过温夫人毕竟是未亡人,丈夫尸骨未寒,就这样盯着别的男人,怕是于温夫人的清名有碍。” 温夫人淡淡一笑,“我在看杀夫仇人,也有错吗?” 秦素道:“夫人这是坚信眼见为实了。” 温夫人点了点头。 陆雁冰来到秦素身旁,说道:“给脸不要脸,再血口喷人,我一掌打死你,这个罪我还担得起。” 温夫人却不理会陆雁冰,仍旧望着秦素,“刚才秦姑娘说了许多,这世上不止一个人会用‘逍遥六虚劫’,除了地师、李宗主,还有秦姑娘和那位阴阳宗的上官姑娘,总共四人,凶手也就是这四人之中,在这四人中,我只见过李宗主,凶手当然是李宗主。” 秦素皱了下眉头,“我已经说了,是有人假冒紫府。” 温夫人道:“说到底,秦姑娘也不过是推测罢了,并无真凭实据证明是那位上官姑娘假冒了李宗主,既然没有真凭实据,那么我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而要相信秦姑娘的一面之词呢?” 秦素心中一惊,立时明白自己小看了这位温夫人,李谨风之流看起来人多势众,可真要说起言辞犀利,加起来都不如这个小小的娇俏妇人。 秦素并非愚笨冲动之人,她心思几转,想要反驳温夫人的这番话,可又无从反驳,因为李玄都也说了谎,虽然李玄都没有矢口否认自己会“逍遥六虚劫”之事,但他却伪造了上官莞也会“逍遥六虚劫”一事,这一点是假的,上官莞假冒李玄都自然也是假的,因为惊涛岩子时相见这件事本就是子虚乌有,对此双方都心知肚明,所以温夫人才能一下子抓住秦素话语中的漏洞。 局面一下子僵住了,李谨风等人不由松了一口气,在他们看来,李玄都固然没有入套,可他们也能全身而退,至于日后之事,那就日后再说,天塌下来,自有人撑天而起。 就在此时,温夫人忽然一歪头,目光越过秦素望向她身后的李玄都,说道:“李宗主不说两句吗?难道李宗主这等大英雄、大宗师,就是躲在未婚妻和妹妹的身后吗?” 说这话事,温夫人的目光忽然一变,不再冰冷,仿佛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李玄都时隔多年后与这位温师姐相见,总是见她冷若冰霜,凛然有不可犯之色,此时又见她忽然露出如此神色,立时印证了心中猜想,绮念固然有几分,但更多的还是厌恶,自从张肃卿一家死于谢雉之手后,李玄都就对谢雉这类女子十分防备和厌恶,宫官几番示好却无功而返,很难说不是受了牵连,倒是澹台云这样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李玄都十分佩服,若非立场不同,李玄都却是不介意结交一二。 眼见李玄都并不答话,温夫人又道:“李宗主是个有福气的人,先是与张相爷家的千金张大小姐情投意合,全宗上下谁人不知?那时候张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张相爷做靠山的四先生,是个人都要巴结,我这等旧相识,就是想要远远望上一眼,也难。张相爷和张大小姐死了之后,你也在宗内失势,那时候宗内中人见了你都要绕着走,生怕被你牵连,好在有个二先生,护着你,谁也不敢招惹二先生,你这才能在宗内安安稳稳地种田读书。再后来,你又与秦大小姐定了亲事,还是了不得,秦大小姐是辽东秦宗主的独女,才貌双全,你娶了她,便是借了力,听说你还与无道宗的宫姑娘有些交情,地师想要把爱徒上官姑娘许配给你,真是好人缘,所以我说你是个有福之人。” 李玄都皱起眉头,“我有福无福,与你何干?” 温夫人听到李玄都这番冷冰冰的话语,下意识地双手捧住胸口,又低下头去,真是楚楚可怜,“自是不相干的,既然李宗主有佳人相伴,又有那么多女子倾慕,何苦来招惹我这个有夫之妇,还要杀了我的丈夫才肯罢休。” 李玄都终于有些恼了,先前他只是痛恨藏在幕后的那些人,不与这些台前的棋子一般见识,如今这位温师姐却是成功将他的怒气给挑了起来。只是李玄都经历的风浪多了,自有城府,脸上丝毫不显,只是说道:“如果你还要这么纠缠下去,我也无话可说,那就请老宗主来定夺吧。” 听到“老宗主”三字,李谨风等人脸色一白,他们知道自己的这点把戏是瞒不过李道虚的,真要闹大了,只怕是弃车保帅的结果,谁是车,谁是帅,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说道:“好热闹啊。” 然后一道身影好似凭空出现在棺材的旁边,却是一名女子,看年龄,比秦素要年长十几岁左右,容貌却不输于秦素这些年轻女子,神态温和,却又让人不敢生出亵渎之意,正是江湖上人称“白衣观音”的白绣裳。 太微真人第一个反应过来,道:“原来是白宗主。” 包括李玄都和李谨风在内,纷纷与白绣裳见礼。 白绣裳还了一礼,说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老剑神此时正与海石先生、元婴宗主商议大事,无暇分身,所以就由我来裁定此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李谨风听白绣裳言语中提起了李道虚,已然明白这是得了李道虚的默许,自然不敢反驳,唯有温夫人道:“我听闻李宗主称呼白宗主为岳母大人,只怕白宗主会偏袒李宗主。” 第二百二十章 他心通 白绣裳看了她一眼,无怒无厌,让温夫人心中没来由一颤,只觉得白绣裳的目光可以看透人心,自己仿佛被剥光了一般,无处躲藏。 温夫人此时也明白,这是欺负了小的来了老的,白绣裳可不像秦素那么好打发,这个女人,与大先生司徒玄策相交甚笃,又与“天刀”秦清不明不白,这些年来被大天师张静修视作左膀右臂,俨然是正道中仅次于张静修和李道虚的第三号人物,实在不可小觑。 白绣裳收回目光,淡淡一笑,“这位温夫人说的没错,因为两家亲事,紫府的确称呼我一声岳母大人,我们这些长辈都是一大把年纪了,也不必像年轻人那样害羞的,便认可下来。可话又说回来,我是紫府的岳母,不是紫府的母亲,这一字之差,天差地别,母亲都是向着自己的孩子,女婿再亲,也只是半子,在有些事情上,我自然要向着我家女儿,而不是女婿。不知道诸位认不认可我这番话。” 温夫人皱起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谨风等人也是面面相觑,太微真人却是看得透彻,他牵涉到此事之中,已经十分不智,好在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于是说道:“人之常情,自然是认可的。” 太微真人一开口,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认可,认可。” 白绣裳点了点头,一指李玄都,“若是真如这位温夫人所说,紫府暗中勾搭有夫之妇,那就是对不起我的女儿,我找他算账还来不及,如何会偏袒他?” 太微真人也是心思灵通之人,既然决定要亡羊补牢,那就好人做到底,大声说道:“白宗主所言极是。” 清微宗中最是不缺墙头草,此时自然也纷纷点头应是。 白绣裳话锋一转,“可话又说回来,谁要是想要凭空污蔑紫府,那我也绝不会轻饶。” 说话时,白绣裳再度望向温夫人,说道:“太微真人见多识广,应该知道佛家有六神通,分别是‘漏尽通’、‘宿命通’、‘他心通’、‘天眼通’、‘天耳通’、‘神境通’。” 太微真人点头道:“正是。” 白绣裳继续说道:“我慈航宗的镇宗宝典‘慈航普渡剑典’共分四卷,分别是‘剑字卷’、‘心字卷’、‘无字卷’和‘我字卷’,若是提前修炼了‘心字卷’,再去修炼静禅宗的‘坐忘禅功’,就会必得‘他心通’的神通。” 李玄都听到这儿,已经明白白绣裳其实是解释给自己听的。当年他用“坐忘禅功”从苏云媗手中交换到了“慈航普渡剑典”中的部分“剑字卷”,也就是“千剑观音”一式,事后他还觉得奇怪,苏云媗为何如此大胆,竟然敢外传宗门功法,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本就是出自白绣裳的授意,换而言之,白绣裳和苏云媗都已经练成了“他心通”。虽说“坐忘禅功”讲究资质、悟性和机缘,但白绣裳身为太玄榜第一人,自然是无一不缺,练成“坐忘禅功”自然在情理之中。 太微真人闻弦知雅意,说道:“如此说来,白宗主已是练成了‘他心通’?” 白绣裳点了点头,说道:“所谓‘他心通’,说得简单些,就是查看别人心思,知道别人在心中想什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纷纷开始胡思乱想。 佛家六神通闻名在外,江湖中人自然也知道这些,其他五种神通还好说,这“他心通”最是可恶,谁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过应对的办法也简单,那就是胡思乱想即可,用各种纷杂思绪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且“他心通”也有一个弊端,就是只能看破对方此时在想什么,不能查看对方的记忆,与邪道中的“搜魂术”还有区别。 温夫人却是不比这些堂主岛主经验丰富,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由心思几转。 白绣裳忽然说道:“温夫人,你想咬破自己嘴里的那颗蜡丸,服毒自杀?然后让别人以为是我为了替紫府遮掩丑事而逼死了你?我虽不如大天师、老剑神等人,好歹是太玄榜上第一人,你若觉得你能在我面前咬破那枚蜡丸,你尽管去咬就是。”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变色。温夫人脸上也第一次露出惊惶之色。 白绣裳淡淡道:“温夫人,同是女子,你那点心思可瞒不过我,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温夫人忽地娇笑起来,笑了一阵,方才叹道:“都是狐仙,也有高下之分,秦大小姐的道行不如我,我的道行不如白宗主。” 白绣裳对于温夫人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完全无动于衷,说道:“你想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想问我有什么证据,难道仅凭我的一面之词?你还想说,我有没有练成‘他心通’,旁人无从查知,算不得证据,就算我练成了‘他心通’,是不是故意编造,也是两说,同样不能作为证据。你还想说,就算是慈航宗的宗主,也得讲道理才行,毕竟这里是清微宗的蓬莱岛,不是慈航宗的普陀岛。平心而论,你这番说辞倒是不错,很难让人反驳。” 此时白绣裳口中所说,皆是温夫人心中所想,温夫人被她窥破心事,终于是乱了阵脚。 白绣裳淡淡一笑,“你说得不错,若无证据,难以服众,但如果有证据呢?” 温夫人一怔,道:“什么证据?” 白绣裳道:“我没见过方静方丈是如何圆寂的,但我却知道沈老先生是如何故去的,‘逍遥六虚劫’发作起来,尸骨无存,哪里只会焚去五脏那么简单,如今太平山无忧谷中的沈老先生之墓不过是衣冠冢罢了。” 太微真人疑惑道:“为何方静方丈会留有遗骸?” 白绣裳虽然没有亲自领教“逍遥六虚劫”,但她所学庞杂,曾经与张静修互相交换功法,对于道门之学也有极深造诣,此时也能推测个大概,说道:“只因方静方丈体魄坚韧,堪称当世第一人,更胜悟真大师,所以才会例外。” 太微真人恍然道:“原来如此,却是贫道孤陋寡闻了。” 白绣裳一指棺材里的尸首,说道:“紫府,既然你精通‘逍遥六虚劫’,接下来的便由你来说吧。” 经白绣裳这么一提醒,李玄都已经完全相通了,立时说道:“‘逍遥六虚劫’发作之后,之所以会尸骨无存,是因为体内气机流转不休,而‘逍遥六虚劫’发作时,六气紊乱,体内气机自行运转,同时如熊熊烈火燃烧,气机运转越快,火势越大,所过之处,经脉、血肉、筋骨尽数被气机毁去,此即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道理。方静方丈体魄是为天下第一,气机反而稍逊,故而其气机不足以毁去体魄,是为例外。我清微宗中人,不重体魄修炼,更重体内气机,故而气机远胜体魄,若果真是死于‘逍遥六虚劫’,那就应该是尸骨无存,而不是五脏俱焚。” 李谨风还不肯死心,道:“那李副堂主又是如何死的?太微真人可是查验过,的确是‘逍遥六虚劫’的痕迹。” 太微真人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道:“倒也简单,先把人杀了,然后再往他体内灌注蕴含有‘逍遥六虚劫’的气机,如此一来便造成了死于‘逍遥六虚劫’的假象,只是人死之后,体内气机便不再流转全身各处,只盘踞于中丹田和下丹田,故而只是五内俱焚,其他地方却毫发无伤。正巧,在大报恩寺一战中,有人被我以‘逍遥六虚劫’所伤,体内气机混杂了我的‘逍遥六虚劫’,想来就是此人将她的气机灌注到李副堂主的尸体之中。” 然后李玄都又加重了语气,“此事,大天师可以作证。你们总不会说,大天师也要偏袒我,若是大天师都不可信,我倒是不知道谁人可信,是不是只要有利于我的都不可信,不利于我都可信?” 此言一出,本想说话的李谨风只得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事到如今,众人已经看明白了局势,自然站在了李玄都这边,纷纷道:“清平先生自是清白。” “要赶紧找出杀害李副堂主的凶手。” “还要找吗?凶手自己已经跳出来了,这个姓温的女人是一个,还有一直帮她说话的那些人。” “不仅杀人,还构陷污蔑。” “严惩,一定要严惩,不严惩不足以正视听。” “吃里扒外,该死!” “快快招出你们的幕后之人。” “此事应尽快上报老宗主,请他老人家定夺。” “幸亏有白宗主,才不至于被这等小人欺瞒。” 也有人小声议论。 “二先生还没到,等二先生到了,那才是山摇地动。” “还不止,别忘了,那位老姑奶奶也回来了,她和二先生一起发作起来,那可就不是山摇地动了,而是山崩地裂。” “有的瞧了。” “有人要倒霉了。” 李玄都来到温夫人面前,问道:“是谁杀了李副堂主,又是谁指使你诬陷我的?” 温夫人凝视李玄都片刻,忽然仰天一笑,“是我杀了他,没人指使我。”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又何苦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并不如何意外,说道:“没人指使你,你们怎么知道我会‘逍遥六虚劫’?还是说出来,这样能少受些苦头,不然宗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温夫人平静道:“宗里的规矩,我当然知道,可我不怕,做了这样的事情,我本也没想活着。” 李玄都叹了口气,“你想要尝尝‘逍遥六虚劫’的滋味吗?六劫发作时,那可是求生不能,求死不能。衙门里有句话叫作‘三木之下,但求速死’,与‘逍遥六虚劫’的苦头比起来,这些连挠痒痒也算不上。” 温夫人啐了一口,冷笑道:“你真是好大的威风,什么清平先生,什么太平宗宗主,不过是靠着女人的裙带成事罢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笑话。” 这番话可谓如惊雷一般,所有人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在许多人的印象中,这位温夫人从来都是温柔娇弱,不但承认了谋害亲夫一事,而且没有丝毫悔过畏惧之意,还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温夫人却是大感快意,竟是仰头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之后,又猛地低下头来,死死盯着李玄都,“李玄都,刚才你躲在女人的身后不敢说话,现在却出来抖搂威风,你也太小人了吧?” 李玄都并不反驳,“君子也好,小人也罢,自有公论,我无需你认可或是不认可。” 温夫人咬牙道:“好一个自有公论,好一个自有公论,没错,如今你已是功成名就,当然不必在意我这个小人物的看法。”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我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不是抖搂威风,你若是厌恶我,那我就换一个人来问你,只是到了那时候,就不是我这么好说话了,若你肯说出幕后指使之人,以及同谋,我会给你一个体面的。” 温夫人听到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语,脸上神情似哭似笑,喃喃道:“你就一口咬定是有人指使,而不是我恨你?你就不想问一个为什么?” 李玄都淡然道:“恨我的人多了,我哪里管得过来。若不招惹我也就罢了,招惹了我,无非一死而已。” 温夫人身子晃了一下,惨然笑道:“原来这才是真无情……无情呐无情……”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化作低低呜咽声,片刻之后,忽地停下,说道:“难道,难道你就忘了当初之事,难道你就不知道,我心里是有你的。当初我们一起在惊涛岩上看海……一起望着远方碧海蓝天,我们两个几乎要挨在一起,海风吹过的时候,我可以闻到你身上的男子气息……” 秦素闻听此言,脸色发红,不知是羞是恼,轻声道:“无耻。” 陆雁冰只觉得自己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不要脸的贱人。” 李玄都的脸色没什么异常,说道:“这些事情,以前的时候不懂,后来也就明白了,只是陈年旧事,过去就过去了,没必要死抓住不放,人还是要往前看。” 只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温夫人已经不在意什么名声,惨然一笑,“都说李家男人无情,此话当真不虚,秦大小姐,你也得小心些,说不准哪天就要步李卿云的后尘。” 秦素冷哼一声,说道:“不必你来挑拨离间。” 温夫人继续说道:“我们看了多久的海?两个月?还是两年?我以为你心里也是有我的,不然,你为什么会看那么久的海?可我没想到,你出去没有几年,就遇到了相府的千金张大小姐,差点成了张相爷的乘龙快婿,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就仿佛在我的心口上刺了一剑,真疼啊,血淋淋的疼,让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真是恨死你了,所以我一气之下,就嫁给了李如远,我本以为你会难过,你会伤心,你会发怒,你会觉得你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衅,可你,可你完全无动于衷,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我原以为你是贪图张家的权势地位而无奈做的决定,到了这儿我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个男人,这是你往我心口上刺的第二剑。” 李玄都看着她,说道:“我不是好色之人,我志不在此,我尊重每一个与我有过交集的女子,可我从未想过要将所有与我有过交集的女子都变成我的人,你不该与我赌气,过好自己的,比什么都重要。” 温夫人怔怔地瞧着他,“李家男人最无情啊,老宗主如此,你这位李宗主不愧是老宗主最喜爱的弟子,也是如此。” 李玄都冷冷道:“温夫人,你怎样说我,我都可以不与你计较,但是你不能妄议老宗主。” “愚孝。”温夫人啐了一口,“你知道吗,李如远也是这个样子,把老宗主奉若神明,可他比你差得远了,为人木讷,也没什么本事,还怕老婆,我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我说什么就是说什么,半点也不敢反驳,真是无趣。” 李玄都叹了口气,“那不是怕,而是宠爱。你不喜欢这样的男人,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温夫人的眼神中透出几分迷离之色,“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子,有本事,也有傲气,尤其是你不把我放在心上的样子,真是让我又爱又恨。” 李玄都终于是沉默了,半晌方道:“你这份情意,可真是让我李某人消受不起。” 温夫人微微冷笑,“是我的出身,让你瞧不上吧。我没什么显赫出身,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爹娘,不能帮你扶摇而上。可是张大小姐和秦大小姐就不一样了,什么叫天之骄女,才貌双全还在其次,关键是有个大权在握的爹爹,这样才配得上你这位四先生,才能帮你一展胸中宏图,这才叫门当户对。当初张白月死了,你满身落魄地回到宗内,我本以为你终于是醒悟了,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可哪成想到,你根本没有,你先是蛰伏,然后又不知怎地勾搭上了秦家大小姐。秦家,那可是不逊于老李家的高门世家,老李家有五个继承家业的,秦家可只有这一个女儿,这是何等金贵,难怪你要想方设法将这位大小姐骗到手中……说到底,还是当年老宗主的路数,你们这些男人啊,只会盯着女人的嫁妆有多少,只要嫁妆够了,什么女人都可以,我算是看透了。这是你刺在我心上的第三把剑。” 秦素心情有些复杂,觉得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又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她再看周围的一众堂主岛主,却是悚然一惊,围观之人对于温夫人所说的这些都浑不在意,既无感动,也无嘲笑,只有漠然。 这一刻,她有些明白李玄都要让她见识的风土人情是什么了。 温夫人一口气说完,因为情绪激动,略微喘息,不过还是接着说道:“我很早之前就想报复你了,可无奈二先生护你实在周全,我找不到机会,就算没有二先生,我势单力孤,又能奈你何。你知不知道,我是多想看到你身败名裂的样子,如果有那一天,张大小姐也好,秦大小姐也罢,还会不会跟在你身边。” 李玄都耐心听完,问道:“说完了?” 温夫人怔怔地看着他。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是谁帮你谋害了李如风?谁在李如风的尸体上做了手脚,是李谨风吗?” 温夫人还未说话,李谨风已经说道:“这、这、这可不关我的事情啊,我只是出于义愤,出于义愤,谁曾想到这个毒妇竟然、竟然做出此等天理不容的事情,是我瞎了眼……还望紫府明察啊。” 温夫人大笑一声,“老祖宗,那天晚上,您叫人家小贱人,翻脸不认人,叫人家毒妇。老祖宗,您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该享的福气也享够了,就算是立马死了也值了,有点骨气,这么低三下四,还不如我这个弱女子。” 李谨风脸色铁青,“你、你浑说什么!” 温夫人扯起嘴角,“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李谨风伸出手指,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李玄都吩咐道:“冰雁,拿了,慢慢审问。” 陆雁冰应了一声,身形一掠,出现在李谨风面前,李谨风只是寻常归真境的修为,如何是陆雁冰的对手,交手几招,就被陆雁冰捏住喉咙,动弹不得。 李玄都继续问道:“说出幕后主使。” 温夫人微笑道:“事到如今,我亦无所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你吓不住我,你若想知道那幕后指使之人,那你来求我啊,当着秦大小姐的面,把我抱在怀里,在我耳边求我。”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见她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不掺和此事,收回视线,“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上官莞,还有青鹤居士。” 温夫人眉间流露出缱绻妩媚之态,叫人望之心生不忍,“我这个临死的请求,你还是不答允吗?真是无情。只不过,你当幕后主使只有两个人么?这清微宗中的内奸只有这么几个人么?”说到这里,她身子一晃,七窍中流出黑血,十分可怖。 刚才白绣裳就已经点破温夫人的嘴中含有毒药,如此近的距离下,李玄都当然可以阻止,只是他顾念最后一点旧情,没有出手。 不多时,温夫人已经是身子僵硬,仍旧望着李玄都,断断续续说道:“师弟……师弟……” 李玄都嘴唇微动,终究没有回答。 “噗通”一声,温夫人的尸体倒在地上。 李玄都低低叹了一声,吩咐道:“天大的错,一死抵之,好生葬了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 诉衷肠 温夫人一死,李谨风被陆雁冰擒拿,其余人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那几个给李谨风助阵的堂主纷纷跪在地上,静候发落。 陆雁冰问道:“师兄,这个老匹夫,还有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该怎么处置?” 李玄都看了李谨风一眼,说道:“如今我已经不是清微宗之人,不好插手太多,否则元婴宗主要说我干涉清微宗内务了,你将此事的详细经过写一份卷宗,预备着,我现在就去见老宗主,将此事告知老宗主,当然,还有元婴宗主和两位副宗主。” 陆雁冰点了点头,“好。” 然后陆雁冰随手点了十几人,让他们随自己把这些人押到天罡堂去,同时又让人将棺材和温夫人的尸体抬走,至于剩下的人,自然是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李玄都望向秦素、白绣裳、太微真人,道:“让几位笑话了。” 太微真人神情有些尴尬,“不敢,不敢,还望李宗主不要怪罪,贫道委实是不知道此中还有这样的内情。” 李玄都笑道:“太微真人也是受了这些人的蒙蔽,李犯谨风也算是江湖上的前辈,竟做出如此让人不齿之事,谁又能想到?我们这些与他朝夕相处之人想不到,真人就更想不到了。”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太微真人的神色缓和许多,说道:“多谢李宗主谅解。” 李玄都又对白绣裳行了一礼,“多谢岳母大人解围,否则这次我便要一身泥泞了。” 白绣裳微微一笑,“一家之人,不说两家之言。” 白绣裳对太微真人道:“真人,老剑神正等着我们呢。” 太微真人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点头道:“正是,白宗主请。” 白绣裳略微谦让了一下,“真人请。” 两人一起进了坤门,于是就只剩下秦素和李玄都。 秦素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伞,低头看着探出裙摆的圆头鞋翘。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温师姐的事情,我也很意外。当年我并未想那么多,只觉得每天都能遇到她实在太巧了些,后来习惯成自然,更不去多想。后来回忆往事,也知道并非巧合,而是她有意在等我,可这种事情,不过是少年人的遐思,春梦了无痕。我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因此生出许多怨念和执念,酿成今日之恶果。” 秦素抬起头来,望着他,没有说话。 李玄都问道:“是不是对我有些失望?” 秦素眨了眨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李玄都叹了口气,“难不成你也要疑我。” “我没有疑你。”秦素摇头道:“你是有大志向的人,对于外物向来不怎么上心。如今你是太平宗的宗主,别人都以为你富贾天下,可只有我知道,你身上的太平钱还没我的例银多。所以我才不相信她说的那些话,说你是因为我的家世才喜欢我的,根本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要说起家世,上官莞并不逊于我,地师也不逊于我爹,也没见你动心。只是……” 李玄都问道:“只是什么?” 秦素幽幽道:“只是我忽然想起了那位从未谋面的张姐姐,若是她还在世上,今天站在这儿的,就不是我了吧。刚才那位温夫人说你差点做了张相爷的乘龙快婿,那些人没一个觉得惊讶,这件事,在清微宗中是公认的吧?” 李玄都一时竟是无言以对,过了良久,方才说道:“是。” 秦素点了点头,“如果有朝一日,我也像张姐姐那般先一步去了,你会像我爹爹那样吗?” 李玄都一怔,随即怒道:“你在胡说什么?” 秦素看着他,笑了一下,“是我的一些胡思乱想,好了,不说了。” 说罢,秦素便要迈步进门,在经过李玄都身边的时候,被李玄都伸手拉住。 李玄都道:“刚才温师姐还说了一句话,你听到了吗?” 秦素问道:“什么话?” 李玄都轻声道:“李家男人最无情,不巧,我也姓李,是她口中的李家男人。我能忘了张白月,自然也能忘了秦素,对不对?你还是疑我了。” 秦素望着他,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吗,我们从单老峰下来以后,你问我,是不是觉得你和张白月很像,我说不像,秦素就是秦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我和张白月的事情,很复杂,我现在的任何解释都像为自己开脱,可你既然问了,那我便说了。其实在最后关头,到底是谁背弃了谁呢?我们相约赴死,我却被二师兄所救,活了下来,她明明可以跟二师兄走,与我团聚,却选择以死明志。两个不同的选择,其实是分道扬镳。你刚才说,如果她没有死,站在这里的人就是她,其实我也不能肯定,也许我们还是朋友,可不会是夫妻。” 秦素有些疑惑,又有些明悟。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没见过张白月,你不知道她的性格,她是一个十分有主见的女子,就是张相也不能让她改变主意,我们相处的时候,我就像温师姐形容的李如风。那时候的我,还是满脑子江湖想法,什么天下事不过一剑之事,什么一剑在手便横行天下,什么逍遥自在,什么快意恩仇,很稚嫩,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就像我不明白温师姐的心意。如果你见到了那时候的我,你肯定不会喜欢我的,因为我与韩邀月也没什么两样,一样的戾气,一样的自以为是,无非是我不像他那般好色罢了。” 秦素沉默了,又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鞋翘。 李玄都慨然道:“我和张白月相识一年有余,的确有爱慕之情,又有张白圭的撮合,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会陪着她在帝京中游玩,陪着她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比如说看堂会,比如陪着男扮女装的她去行院,我并不喜欢这些,只是她喜欢,我便陪着她,乐在其中。真要说刻骨铭心,或是生死与共,却是没有。我们没有经历过携手互助,没有经历过八千里路云和月,没有遇到过青阳教、西北五宗、儒门这样的大敌,唯一的一次难关,就是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了,可惜,我们没有迈过这个坎,风流云散。少年人的感情,总是这样热烈且廉价,随意挥霍而不知珍惜。” 秦素抬眼偷偷望着他,“现在,你知道你想要什么了吗?” “我知道。”李玄都的语气十分坚定,“我们相识的时间同样不长,可经历的难关却是不少,在去兰陵府的路上,我被心魔反噬,是你救了我。青阳教围城,是我们一起在单老峰上杀了唐秦。后来,你明知道我触怒了师父,还是陪着我去见了师父,承受雷霆之怒。再后来,你不远万里从辽东来见我,我们一起去白帝城,一起去大真人府,一起建立客栈和清平会,一起去太平宗,一起去北邙山,最后一起去辽东。这些坎,我们迈过去了,所以有了我们的今天,不是吗?” 秦素重重点头。 李玄都道:“天宝二年之后,我想了许多事情,我明白了许多事情,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知道我该做什么。往事不可追,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不会标榜自己是一个痴情之人,在许多事情上,我也的确无情,亏欠他人,可是对于你,我不希望这样,我不想有所亏欠。当初所有人都觉得我会成为张相的乘龙快婿,那不假,因为门当户对,无论是张相,还是师父,都乐见其成,而我和张白月之间又互有好感,这就够了,说到底,我们与那些联姻的公子小姐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这便是我说那时候的自己不知道所求为何的缘故。而我们两人的定亲之事,乃至于以后的成亲之事,是我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即成此约,则从此之后,再无二心。这便是我说如今的我知道自己所求为何的缘故。” 秦素眼中氤氲出一层薄薄的雾气。 李玄都轻声道:“你怕什么呢?难道我们的经历是假的?难道我李玄都是个薄凉之人?难道你就这么小瞧自己,觉得自己不配有个裙下之臣?” 秦素主动抱住了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抽了抽鼻子,“才没有呢。” 李玄都轻抚她的脊背,说道:“以后有什么话,都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玄哥哥,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惊雷 八景别院按照八门分为八个部分,李道虚住在乾院,真境精舍就在此地,不过今日开门迎客,就不能选在真境精舍这等清修之地了。正堂中,李道虚高坐主位,李元婴、谷玉笙、张海石、李非烟、司徒玄略、李道师、白绣裳、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万寿真人、宁忆、石无月一众人等分左右依次而坐。只差李玄都、秦素和陆雁冰三人。 发生在外面的那场闹剧,当然瞒不过天机堂的耳目,早有人将事情报给了堂主司徒玄略。 司徒玄略已经将外面发生的事情告知了李道虚,李道虚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说道:“明心,你是宗主,你来说。” 李元婴不得不站起身,“此事……似乎是私人恩怨,既然主谋已经死了……” 说话时,李元婴一直在观察张海石和李非烟的反应,不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今天的张海石却没有反对,只是低垂着眼帘,似乎根本不打算说话。 正当李元婴起疑的时候,就听李道虚说道:“是私人恩怨吗?若是私人恩怨,那女子死的时候为何会说清微宗中的内奸不止这两个人?若是私人恩怨,那女子又凭什么让那么多的堂主、岛主帮她说话?” 李元婴没想到张海石不曾诘问,反而是老宗主亲自质疑,不由一惊,“是弟子草率了,此事应是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自当彻查。” 李道虚问道:“怎么彻查?” 李元婴沉默了少顷,说道:“回老宗主,自然是让天罡堂的人分开来审,然后再将供词一一对照,只要有一处对不上,就分开再审,直到水落石出为止。” 李道虚道:“有没有这种可能,这些人早就串通好了口供,众口一词,你又该怎么办?” 李元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回老宗主,除了让天罡堂去审,还要让天机堂去查,看他们都接触过什么人,去过哪里,最近有什么异常,两相印证,自然知道他们的供词是真是假,若是铁证在前,还是不招,那就只有动刑了。” 李道虚望向了张海石,张海石慢慢睁开眼睛,也回望向李道虚。李道虚示意张海石来问。 张海石会意,说道:“刚才司徒堂主复述了那温姓女子临死前的话,清微宗的内奸不止这些人,若是内奸就藏在天罡堂或者天机堂中呢?让内奸去查内奸?还是让内奸审内奸?” 李元婴立刻感觉到了张海石话中所指,倏地望向张海石,“老宗主,弟子不知二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道虚又望了一眼张海石。 张海石继续说道:“宗主是想说天罡堂和天机堂铁板一块,绝不会有内奸?” 李元婴沉默了。 就在此时,风忽然大了起来,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远处,从四面八方刮进了正堂。 李道虚身上的鹤氅被吹得作响,他望着李元婴,“内奸代代杀,代代有内奸。内奸这种东西,杀不尽的。这么大的宗门,这么多的人,不可能面面俱到,总有那么几个失意之人,或是为情,或是为仇,或是为名利,或是为色相,被人引诱拉拢,背叛宗门,这次死掉的那个温姓女子就是个绝佳例子。这样的人,防不住,杀不绝,就像杂草,一不留神就长得到处都是,所以要时时除草。” 李元婴低头道:“是,弟子回去就整肃天罡堂上下。” 司徒玄略也起身道:“弟子也立刻整肃天机堂上下。” 李道虚又望向李道师,“还有你,你的天魁堂就那么干净吗,有没有被人掺进沙子?你也要好好查一查。” 李道师赶忙道:“是。” 三人都明白,这次要抓几个人了,也要杀几个人了。 风渐渐小了,天却慢慢暗了下来,这是要小雨变大雨了。 李道虚抬了抬手,示意几人重新入座,然后又道:“今天还有客人,不议家事了,你们只要想着给紫府一个交代就是。” 几人齐齐应是。 李元婴抬眼看了眼殿外的阴沉天气,心情也如这天气一般,变得十分灰恶。 他收回视线,又望向谷玉笙,夫妻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出对方的隐忧。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照亮了昏暗的正堂,不久,从天际远处滚过来一阵闷雷,仿佛轰隆隆的马车从头顶上方驶过。紧接着又是一道明亮的闪电,跟着便是一声炸雷,接天连地,好像就炸在八景别院之中。 别院的坤门处,李玄都和秦素正站在门楼下,因为四下无人,所以两人还是相拥在一起,秦素双手紧紧环着李玄都的腰,把头埋在李玄都的怀中。 年轻的情人之间,总是少不了误会和别扭,可只要解开了心结,感情反而会更进一步,更胜从前,此时的李玄都和秦素便是如此,腻在一起,丝毫不想分开。 两道惊雷,惊醒了两个沉溺在这种美好气氛中的年轻人,秦素从李玄都的怀中抬起头来,望着李玄都,说道:“玄哥哥,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想。” 李玄都道:“哪有什么该不该,更没有什么对不对,其实你就是关心则乱,既然你关心我,那我开心还来不及,如何会怪罪你?” 秦素也被李玄都揽住了纤腰,便松开手来,搂住了李玄都的脖子,轻声道:“玄哥哥,我们进去吧,白姨他们已经进去了。” 李玄都却是不在意,笑道:“他们弄出这样的闹剧,让他们多等一会儿又怎么了,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人。” 秦素听他如此说,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就这样静静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也低头看着她的精致面容,见她脸色微红,心中一动,低下头来,轻轻吻了下她的面颊。 秦素“啊”的一声,瞬间满脸飞红,轻轻推开李玄都,道:“登徒子,你也不怕被别人看到。” 李玄都哈哈笑道:“看见又如何,谁还能说什么不成?总不能去江湖上传言李玄都轻薄了秦大小姐,真是个无耻小人。还有,不能再叫我‘登徒子’了,得换个说法,我觉得‘夫君’二字就不错。” 秦素啐道:“谁要喊你夫君。” 李玄都笑道:“不喊夫君,你总不能喊我‘爷’吧,可俗气得很。” 如今世道,不知何时兴起这样一股风气,称男子为“爷”,这个规矩最早是从深宫大内兴起,宫内官宦宫人提及皇帝,对历代先帝,均以年号相称,比如太祖皇帝,就称呼为“太祖老爷”,宣宗皇帝就称呼“宣庙老爷”,世宗皇帝称呼“世庙老爷”,而对当今皇帝,则称为“万岁爷”或者“皇爷”。 后来诸王也被如此相称,也就是“王爷”,再加上各自王号,如齐王爷、燕王爷、晋王爷等,再后来又有国公爷、国舅爷、相爷、帅爷等称呼。到了寻常人家,也是如此,家主被称为老爷,长一辈就是老太爷,底下的按照序齿依次是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或者直接省却一个“少”字,直接称呼大爷、二爷、三爷。女子则被称呼为太太和奶奶,老太爷对老太太,老爷对应太太,大少爷对应大少奶奶,大爷对应大奶奶。 在这种情况下,女子称呼丈夫就简化为一个字:“爷”。 不过这是帝京那边的风气,在其他地方,也不全是如此。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才有如此一问,秦素皱了下眉头,“如果让我称呼你‘爷’,总觉得你是在占我便宜,还占了我爹的便宜。” 李玄都忍不住笑道:“所以啊,你还是称呼夫君吧。” 秦素红晕上脸,转过了头,不搭理了他。 又过了片刻,李玄都握住秦素的手,“时候差不多了,他们应该想好怎么给我一个交代了,咱们该进去了。” 秦素缩了下手,却没能抽出手来,只能听之任之。 两人携手走出门楼,穿过白茫茫的水幕,往乾院的方向行去。 当李玄都和秦素走进正堂的时候,虽然众人没有起身相迎,但也都挺直了上身,齐齐望向两人。 说来也怪,秦素在熟人面前总是害羞,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却是淡定得很,半点也看不出平日里的羞涩,颇有大家风度。 李玄都松开了秦素的手,拱手一礼,告罪一声,“恕罪,来时路上被几个妄人给耽搁了。” 李道虚淡淡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本不该如此着急议事,只是刚好人到齐了,便在这儿初步议一下议和的事情。紫府,白绢,你们坐吧。” 此时正堂之中,除了李道虚独坐正中主位,其余人都是分为左右而坐,清微宗的人都在左边,客人则在右边,李玄都的位置在右边第一位,第二位是白绣裳,其次是诸位宗主和宁忆等人,秦素的位置仅次于白绣裳,这却是看在李玄都和秦清的面子上了。 李玄都入座之后,坐在他对面的就是李元婴,坐在白绣裳对面的是张海石,坐在秦素对面的是李非烟。 李玄都看了眼布局,看似泾渭分明,实则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清微宗的人中,有李玄都的人,李玄都这边的人中,也有李元婴的人。 李道虚扫了眼众人,“议事吧。” 第二百二十四章 审讯 天罡堂掌管刑律,如果把清微宗看作是一个小朝廷,那么天罡堂就代表了刑部、大理寺、督察院的职能,而且除了三法司之外,它还兼具了部分青鸾卫都督府的职能,所以是大权在握,位列上三堂。 天罡堂的总堂并不设在蓬莱岛,但在蓬莱岛上也有一处分堂,从外面看,就是一处普通小院,小院之下别有洞天,在其下二十丈的地方,有一处开辟出的地牢。 进入小院的后堂,打开暗门,地面上就裂开一道向下的门户,先是一段蜿蜒通道,以成块青石铸就,如帝王陵墓甬道,遍布各种机关和符箓,防止有人通过挖地或是土遁之法进入此地。通道不断倾斜着向下延伸,大约有将近七八百丈的距离,早已出了小院的范围之外,不知是通向何方。 如此走过三四条岔道,才终于走出这段通道,眼前豁然开朗,灯亮通明如白昼,有大小牢房十几间,牢房中间是一块宽敞空地,充作刑房,放着一排架子和各种刑具,作刑审犯人之所在。 此地四面石墙,满地石面,顶上石板,都是一色的花岗岩铺砌而成。因为深处地下,常年不见日光,就算是干燥北地,都要常见潮湿,更何况是位于海上的蓬莱岛。人关在里面,就是不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 此时地牢的刑房之中,摆着一张太师椅,陆雁冰就坐在上面,此时她已经脱去了外袍,露出贴身的内袍和腰上的玉带,袖子上的护腕被她解开,袖子被挽起来,露出两条白皙的小臂,手中还提着一条黑漆漆的鞭子。 陆雁冰这个青鸾卫右都督可不是白当的,对于许多刑罚,如数家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并非一个好人,不过对待叛徒,正需要她这样她这样的人。 除了陆雁冰之外,还有一人,却是草原人的相貌,正是跟随李玄都来到清微宗的也迟。本来按照规矩,也吃一个外人是不能出现在此地的,可只要堂主应允,就不算坏了规矩。 事情还要从李玄都上一次返回清微宗开始说起,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未被逐出清微宗,张海石想要让他成为天罡堂的堂主,于是便向李道虚进言:“当初老宗主让几位师弟各自执掌一堂,权作历练,当时三师弟李元婴相继出任天微堂堂主和天罡堂堂主,如今老宗主退居蓬莱岛,由三师弟继承宗主大位,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宗主,仍旧亲掌天罡堂。按照老宗主在退让宗主之位时增订的三十八条宗规,宗主不应该再兼任其他职位,这条由宗主亲掌天罡堂的不成文规矩便也不适用了。”虽然最后李玄都没有如愿成为天罡堂的堂主,但是李道虚还是以李元婴事务繁巨为由,不再让他兼任天罡堂的堂主,提拔陆雁冰为代堂主。只是陆雁冰大多数时候都在帝京,所以天罡堂还是直接听命于李元婴。 如今陆雁冰回到宗中,不管怎么说,天罡堂都不能违背她的命令,因为她代表了老宗主。所以李玄都才会把审问犯人的事情交到陆雁冰的手中,也迟也才能出现在这里。 此时刑架上绑着的正是李谨风,已经被陆雁冰亲自用过了刑,披头散发,满身血痕,极是狼狈,再也没有半点老祖宗的长辈风范。陆雁冰掌握的分寸很好,让李谨风吃足了皮肉之苦,却又不会伤到他的性命。 陆雁冰抖了下手中的鞭子,说道:“李犯谨风,你招是不招?你若不招,我可要继续动刑了。” 话音落下,也迟已经很有兴趣地提起一块被烧得通红的烙铁,这不是普通的烙铁,而是一件特制的灵物,就算是有修为在身之人,也能伤到,而且苦痛更甚。也迟用手指轻轻碰了烙铁一下,立时传来“嗤嗤”声响,以也迟的体魄,当然谈不上什么伤势,可却让他感觉针扎一般的痛楚。 李谨风瞧见也迟的动作,浑身哆嗦了一下, 说道:“冰雁,冰雁,看在我一大把年纪的份上,你就饶了我吧。” 陆雁冰喝道:“李犯谨风,冰雁也是你能叫的?我看你是不想招了,那好,用刑。” 话音落下,也迟已经提着烙铁向李谨风走去,然后就传来“嗤嗤”响声和李谨风的惨嚎声。 陆雁冰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线,她心里很明白,李谨风是绝不会招供的,因为里通外敌是重罪,等同于叛宗,几乎是必死无疑,他若是招了,无非是死得体面一些,可如果他一口咬死,抵死不招,那么兴许能活。毕竟李元婴还在外面,谷玉笙还在外面,李如冼等人都是李元婴的人。 到了如今,就像是双方玩马吊牌,已经是互相明牌了,没有谁藏在暗处,都在明处。 陆雁冰既然选择站在李玄都这边,那就要站在李玄都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她沉思了片刻,吩咐道:“把那几位堂主请来。” 一名天罡堂的弟子应了一声,不多时后,三位堂主被从牢房中请了出来,他们身上未带刑具,也并未动刑,见到正在被用刑的李谨风之后,都是脸色一变。 陆雁冰将鞭子丢给旁边侍立的天罡堂弟子,从椅上起身,放下挽起的袖子,整了整衣衫,脸上多了几分和气,“几位都是堂主、副堂主,也算是位高权重,却犯了这样的罪过,实在让人扼腕,不过念在你们只是从犯,不是主谋,所以还能将功补过。” 四人听到陆雁冰此言,都是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 陆雁冰见状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有修为在身之人,甚至未必会弱于我,更是心志坚定之人,区区刑罚对你们来说,不痛不痒,没什么大用。我也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无非是‘靠山’二字,打量着有人可以救你们,现在吃点苦头,只要挺过这一关,你们仍旧是堂主、副堂主,说不定还能借着此事,交好某些大人物,得以更进一步,清微宗就还是你们的天下。” 说到这儿,陆雁冰猛地拔高了嗓音,如惊雷一般炸响,“可我告诉你们,清微宗中最大的靠山就是老宗主,老宗主已经下令彻查此事,必须要给清平先生一个交代,不仅仅是你们,还有上三堂中的吃里扒外之人,谁也逃不过去,所以没人能帮你,更没有人能救你!” 听到此言,这四人终于是变了脸色,不过仍旧没有人说话。 陆雁冰继续说道:“靠山石,靠山石,平时的时候可以作为依靠,如果靠山石塌了下来,第一个砸死的就是你们,你们现在这儿还在指望什么靠山,真是可笑。你们用你们的脑子想一想,这件事在老宗主那里挂上了号,你们的靠山能救你们吗?如果不能,他们会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拿你们做替罪羊,事情就到你们这儿打止,总不能他站出来替你们顶罪吧?可你们还在这儿守口如瓶,你们守给谁看?人死万事空,你们做了替罪羊,自是难逃一死,死了以后,家中的娇妻美眷,这么多年来攒下的家业,还有子女,可都成了别人的囊中物,别人睡你们的老婆,花你们的钱,打你们的儿子和女儿,亏不亏?如果你们只是从犯,堂主、副堂主是做不成了,可性命保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看看今日的清平先生,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说完之后,陆雁冰又慢慢坐回到太师椅上,轻捋自己的鬓边青丝,“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考虑,一炷香后,我再问你们,希望你们如实回话。” 四人脸上神色各异,或是犹豫,或是迟疑,天人交战。 在陆雁冰说完的时候,就有天罡堂的弟子搬来一张小案,摆在陆雁冰面前,上方放了一只香炉,燃着一炷香。 地牢里安静下来,只有李谨风的惨叫声。 一炷香的时间匆匆而过,陆雁冰望向四位堂主,说道:“问你们一件事,你们如实回答。” 四人都望向陆雁冰。 陆雁冰问道:“我不问李如风是怎么死的,我也不问谁对他的尸体做了手脚,我只问你们,是谁让你们参与到此事中来的,你们当然可以回答说出于义愤才来为那个姓温的女子主持公道,我都会如实向老宗主禀告。” 四人的脸色都是一凛,他们也算是清微宗的老人,当然知道老宗主是何等心思深沉,想要用这样的说辞开脱自己,无疑是打老祖宗的脸,把老祖宗当傻子看待,只怕要罪加一等。 陆雁冰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拔高了嗓音说道:“今日之事,到底是你们自己所为,还是与外人勾结?亦或是奉命行事?若是奉命行事,宗规载有明文,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或减罪一等。” 一名堂主低下了头,“我是奉命行事。” 有了领头之人,其他三名堂主也低下了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陆雁冰问道:“奉了谁的命?所行何事?因何情由?” 还是最先开口的那位堂主回答道:“奉了三夫人的命,要我们配合李谨风帮那位温夫人讨还一个公道,为的是对付清平先生,最好是坏了他的名声,或是让秦大小姐与清平先生产生间隙。” 陆雁冰抬起手,对角落里一名专门负责记录的天罡堂弟子说道:“记录在案,然后让他们画押。” 第二百二十五章 用刑 天罡堂的弟子很快便誊写了一份记录,当然,删去了陆雁冰前面的那些话,从“公罪可减罪一等”这里开始记录,到几位堂主的回答,不过一百余字,十几行书,一张纸就够了。 陆雁冰先是接过这份口供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拍到那张放着香炉的小案上,说道:“几位,画押之后,就没你们的事情了,你们放心,这份口供在我手中,没人能把你们当替罪羊。” 负责记录口供的天罡堂弟子把笔墨和朱砂也端了过来,放在口供一旁。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是无奈,只得依次提笔在供状上写下的自己的姓名,又在姓名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陆雁冰拿起这张口供,脸上露出笑意。 有了这份口供,就算伤不着李元婴,可谷玉笙却是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陆雁冰也不是圣人,如今李元婴当家,谷玉笙作为宗主夫人,也算是大权在握,因为李卿云身故,李非烟和秦素又不在清微宗中,谷玉笙俨然是清微宗女子中的第一人,反倒是陆雁冰这个名正言顺的老剑神弟子成了可有可无的边缘之人。再看看与她同辈同龄的女子们,秦素、赵玉、上官莞、玉清宁、苏云媗,有的已经成了宗主,剩下的也都是未来的宗主,尤其是赵玉,日后说不定是堪比公主的人物,人家都大红大紫,就她还青不溜秋地混着,这让陆雁冰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陆雁冰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她决定跟着四师兄一条路走到黑,除了两人当年的情分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四师兄与宗内的老人不对路。老人们占着位置,新人怎么出头?只有把老人们挪开,才有新的位置。三师兄那边是不用指望了,他本就是和那些宗内老人沆瀣一气,永远也没有她的位置。可四师兄不一样,他如今是太平宗的宗主,八成不会再回清微宗,把三师兄赶下台之后,宗主就是二师兄,要说二师兄的亲近之人,除了四师兄,也就是她这个五师妹了,毕竟两人都是跟随张海石长大的,到那时候,多的不说,一个副宗主之位还是有的。 陆雁冰弹了下手中的供状,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道:“陆副宗主,我们陆家多少年没有出过一个副宗主了,日后前途,可都在这上面了。” 陆雁冰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大信封,将口供放到里面,对旁边的天罡堂弟子说道:“火漆。” 所为火漆,便是将凝固在一根铜签上的漆棒先在火上烤熔了,然后糊上信封的封口,然后盖上印,注明接件人开启。 漆棒原是应备的物事,天罡堂弟子立刻递到陆雁冰的手中,陆雁冰将信封的封口烤了,摆在书案上,又拿出自己一枚印章趁烤漆未硬盖了上去。 她之所以要多此一举,是她考虑到了李道虚未必会看的可能,多了拆开信封的过程,就会有回旋的余地。李道虚若是不想看,不拆开就是了。可如果没有这个信封,这个口供是呈还是不呈?若是李道虚不想看,而陆雁冰贸然呈上去了,不过是薄薄的一页纸,李道虚不想看也看了,对于陆雁冰来说,错估了师父的心思,就是大大的不利。 做完这些之后,当着四位堂主的面,陆雁冰提笔在大信封上写了“一众从犯之口供”几字,然后拿起让他们四人仔细看过了之后,才放入自己的须弥宝物中。 四名堂主的脸上除了先前的无奈之外,也多了几分轻松,毕竟陆雁冰是主审官,她将四人定性为从犯,只要没有其他变故,那么他们也就是一个从犯,保住性命还是不难。 陆雁冰挥了挥手,“四位请回吧,想来用不了多久,你们就能离开了。” 四人点了点头,也不必天罡堂弟子押送,便各自回了牢房,然后就是天罡堂弟子关上铁门上锁的声音,这里的石壁和铁门都非凡物,就是归真境的高手也无法破开,至于关押天人境大宗师,则另有其他方法。 在四位堂主离开之后,陆雁冰对也迟说道:“也迟兄弟,请暂且停手,我有话问他。” 也迟停了手,经过他的一番折腾之后,李谨风除了脸上还算完好,浑身上下几乎再也没有半点完好的地方,让陆雁冰的这个刑讯老手见了之后,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要说也迟十个穷凶极恶之人,那也不至于,他有一种天真的残忍,不知善也不知恶,故而无所谓残忍,就像一个孩子将虫子肢解分尸还拍手大笑一般。 陆雁冰叹了口气,从自己的珍藏中取出一颗疗伤的丹药,捏开李谨风嘴巴,把丹药喂了进去。这种丹药有生肌活血的作用,不过也有个副作用,那就是生出新皮新肉的时候,奇痒无比,也可以视作一种刑罚。 李谨风虚弱地说道:“陆堂主,五先生,饶、饶了我吧……” 陆雁冰歪着头,挑着眉,看着他,“我还是那句话,老祖宗只要说出幕后主使,让你所行何事,又是因何情由,一一道来,如实道来,实话之下没有重刑。” 李谨风绝望地闭上了眼,“五先生,我们同在清微宗这条大船上,老宗主掌舵之人,除了老宗主不会落水,其他人谁都会落水,当年如日中天的四先生又如何?就算他如今贵为太平宗的宗主,可终究不是清微宗的人了。我今日落水,五先生这般对我,日后五先生落水,也会有人这样对你。做人留一线,何必如此?” 陆雁冰道:“这话乍一听之下,有些道理,可仔细一想,又没有道理。如果老祖宗不做那吃里扒外之事,被人拿住了把柄,谁能奈何你?你又如何会落水?刚才你提到了四先生,四先生当年失势不假,可没来天罡堂中走一遭,明明是你自己犯了错,却偏要往别人身上攀扯,想着从别人过往中找出个前例来减轻自己的罪过是不是?” 李谨风不说话了。 陆雁冰冷笑一声,“也迟兄弟。” “不要、不要动刑。”李谨风赶忙说道:“我招、我招还不行吗?” 陆雁冰抬手示意也迟不忙动手,说道:“很好,我们一个个回答,是谁指使你的?” 李谨风回答道:“是宗主指使我的。” 陆雁冰皱了下眉头,那四名堂主分明说是谷玉笙暗中指使,可李谨风偏偏说是李元婴指使,以李元婴的性格,绝不会亲自出面,万没有指使那几个堂主是让谷玉笙出面而指使李谨风就自己亲自出面的道理。 陆雁冰道:“好,那宗主是怎么指使你?因何情由?” 李谨风想了想,说道:“宗主让我帮那位温夫人讨还一个公道,为的是对付清平先生,最好是坏了他的名声,或是让秦大小姐与清平先生生出间隙。” 陆雁冰笑了,“很好。是宗主让你对付清平先生的,而你显然是知道李如风副堂主是如何死的,更知道‘逍遥六虚劫’,你不过是归真境的修为,又长年不问江湖之事,不可能知道‘逍遥六虚劫’这种就连大天师等人也不清楚其中玄妙的绝学,温夫人也只是个妇道人家,更不可能知道‘逍遥六虚劫’,也就是说这些都是宗主告诉你们的,可宗主同样不会‘逍遥六虚劫’,就连老宗主也不会,想要伪造李如风死于‘逍遥六虚劫’的假象,必然是外人所为。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来推,你只是听命于宗主行事,那么与外人勾结的人就不是你,而是宗主李元婴,是不是?如果是,那就画押。” 李谨风是真的惊了,他本就得罪了李玄都,若是再得罪李元婴,那才是个死,他本想抬出李元婴,让陆雁冰知难而退,不敢再问下去,哪里想得到,陆雁冰会为了自己的前途而如此紧追不舍。 陆雁冰看向那个负责记录的天罡堂弟子,吩咐道:“将这些话全部记录,然后让他画押。” 李谨风扛不住了,“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雁冰嘴角勾起,又吩咐道:“刚才的那些话暂且删掉,重新记录。” 李谨风满脸死灰之色,说道:“是三夫人出面,带我见了一个人。” 陆雁冰立刻问道:“那人是谁?” 李谨风道:“那人复姓上官,正是如今太玄榜上第七人、地师的弟子上官莞。” 陆雁冰心中一喜,知道这次自己问对了,终于问出了想要的东西,不过她面上不显,又问道:“上官莞都与你说了什么?许诺了什么?” 李谨风低声道:“上官莞并未直接许诺我什么,而是三夫人她……代为许诺的。” 陆雁冰双眼直盯着李谨风,“三夫人许诺了什么?” 李谨风不敢与陆雁冰对视,偏开视线,又迟疑了许久,方才说道:“是……一个女人。” 陆雁冰心中一动,问道:“是那位温夫人?” 李谨风艰难地点了点头。 陆雁冰笑道:“老祖宗真是老当益壮,佩服,佩服。”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口供 李谨风脸色一片灰败,本来看起来也就古稀之龄的他,一下好像老了二三十年,十分苍老。 陆雁冰收了笑,盯着李谨风,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牌,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再度开口问道:“她是怎样许诺的。” 都说万事开头难,开了头之后,李谨风就不像刚才那般死硬,如实回答道:“就是牵线搭桥罢了,那温夫人对四先生有旧情也有怨念,这一点谷玉笙早就知道,只是她引而不发,想要当作关键时候的一记奇招来用。这次上官莞找到谷玉笙,谷玉笙就想到这个法子,要让温夫人出面对付李玄都,用她的话来说,这叫胭脂刀,就看四先生是否怜香惜玉了,谁成想四先生竟是如此不顾念旧情,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温夫人有句话没说错,四先生的确有老宗主之风……”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陆雁冰打断了他,“说关键的,你是怎么与这位温夫人勾搭成奸的?” “是。”李谨风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那是去年中元节,是敬天拜醮的日子,堂主、岛主以上都要斋戒沐浴,然后前往方丈岛,在宗主的带领下,向上天拜表。温夫人便随着李如风来到方丈岛上,我也是在那个时候见到了这位温夫人。说起这位温夫人,看着清高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实际上却是风骚入骨,最是勾人。我毕竟活了这么大的年纪,看人还是准的。” 陆雁冰讥讽道:“若是看人准,你怎么没有看准四先生?我看你只有看这些不守规矩的妇人才准吧。” “是,是。”李谨风不敢与陆雁冰顶嘴,所以也不否认,继续说道:“我料定这位温夫人不是个安分守己之人,可也知道,她是个心高之人,若是有权有势之人,诸如几位先生或是上三堂的几位堂主出面,她必然是依从的,可我空有辈分地位,却没什么实权,她多半是瞧不上的,我也就没有什么机会。此事,不知如何被谷玉笙知晓了,后来她来见我,开门见山就提了此事,我答应帮她们做事之后,当天晚上,谷玉笙就把那个姓温的小娘子送到了我的居处。” 陆雁冰有些兴奋地起身来回走了几步,道:“说清楚些,那位温夫人是自愿的呢?还是被强迫的呢?” 李谨风道:“当时又没人捆住她手脚,她连谋杀亲夫之事都做得出来,谁还能胁迫她不成?当然是自愿的。” 陆雁冰皱眉沉思片刻,一拍面前的小案,喝道:“好你个老匹夫,事到临头,还不肯如实道来,真真假假,你当我是傻子吗?” 李谨风吓得一个激灵,说道:“五先生明鉴,哪、哪里不真?” 陆雁冰道:“我问你,到底是谷夫人许诺在前,还是温夫人勾引你在前?” 说到这里,陆雁冰目光深深地盯着李谨风,“想要觅得一线生机,就想好了再说。” 李谨风一时愣在那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又有些不明白,目光紧紧地盯着陆雁冰。 陆雁冰道:“还没明白吗?既然温夫人是自愿的,难道你也是自愿的?” 李谨风人老成精,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这是要自己改口,他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改口道:“是我说错了,我重新说。早在谷夫人见我之前,那温夫人就主动送上门来。事后,她让我与她一起构陷四先生,我不肯,她就要把我们两人的丑事抖露出来,还说是我逼迫她,要让我身败名裂。她又说,只要我帮她做成了这件事,她就嫁给我。我没有办法,只好按照她说的去做。” 陆雁冰露出满意笑容,问道:“为什么选你而不选旁人?” 李谨风道:“除了我德行有亏容易控制之外,也因为我辈分最高,四先生修为高绝,地位尊崇,除了老宗主,谁也压不住他。不过他如今地位高了,爱惜羽毛,便可以用大义、人伦去压他,他必不敢公然出手打死了我,只能跟我好好讲道理,这就落入了圈套之中,这都是温夫人想出来的主意。” 陆雁冰又问道:“那谷玉笙是怎么回事?” 李谨风道:“就是谷玉笙指使温夫人这样做的。在我屈服之后,谷玉笙就让温夫人杀了李如风。” 陆雁冰问道:“怎么杀的?” 李谨风道:“是用‘返魂香’,只要一点就能让人修为全失,温夫人下在了李如风的酒中,没了修为的李如风,直接被温夫人亲手杀了。然后就是上官莞出面,向李如风的尸体中输入气机,伪装成死于‘逍遥六虚劫’的假象。” 陆雁冰点了点头,“很好,这样就都能对上了。此事主谋是谷玉笙,外敌是上官莞,这两个女子里应外合,害死了李如风副堂主,又意图嫁祸清平先生,甚至是破坏和议,阻碍道门一统,实乃罪大恶极!” 李谨风回答完这些之后,只觉得遍体寒意,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那位三夫人不是善茬,可这位五先生也不是好相与,招招都要将三夫人置于死地。只是她肯亲自做这样的脏活,必然是所图甚大,不知那位四先生给她许诺了多少。 这时候,负责记录的天罡堂弟子已经记录完毕,这次就要多一些,足足有好几页纸,一起送到陆雁冰的面前。陆雁冰接过供状,一一看了,一字不漏,没有发现什么不该记录的话后,对那个弟子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做得不错,我记下了。” 那名负责记录的天罡堂弟子大喜,单膝跪地道:“多谢堂主。” 陆雁冰又望向还被锁在刑架上的李谨风,吩咐道:“还不快把老祖宗放下来。” 守在刑架旁的两名天罡堂弟子赶忙解开李谨风的束缚,然后一人一边架着李谨风来到陆雁冰的面前。 陆雁冰单手拎起自己的太师椅,放到李谨风的身后,柔声道:“老祖宗,请坐,可以画押了。” 两名天罡堂弟子直接把李谨风按到太师椅上,然后那名负责记录的天罡堂弟子则是把已经准备好的笔墨和朱砂都推到李谨风的面前。 李谨风看了眼陆雁冰一眼,见她虽然满面笑意,但眼神中没有半点笑意,分明是个美人,却比罗刹修罗还要可怕,赶忙低下眼去,颤抖着提起笔,在供状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又按了手印。 陆雁冰拿起供状,又看了一遍,再次确认没有疏漏之处后,心满意足。然后如法炮制,还是取出一个大信封,将口供放到里面,再以火漆封上,盖上自己的印章。 两份供词,坐死了谷玉笙的罪名,只要老祖宗看了,陆雁冰有九成把握把谷玉笙置于死地。如此一来,她不仅可以在宗内的位次前进一位,而且还要在二师兄、四师兄那里记上一笔功劳,日后前途,便也有了。 陆雁冰将大信封也放入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对也迟说道:“也迟兄弟,待会儿你可得跟紧了我。” 也迟疑惑问道:“为什么?” 陆雁冰笑道:“你不是清微宗之人,你不知道,这天魁堂中,总有一些脑子不好使的人,就爱与人比剑,不分地点场合,下手没有轻重,时常闹出人命,上次四先生回来的时候,就遇到一个叫龙希胜的,死活要与师兄比剑,若非师兄技高一筹,结果也是难说。所以真要有人半路找我比剑,你替我打发了就是。” 也迟毕竟久在王庭之人,跟在老汗身旁耳濡目染,对于这种事情也不是完全不懂,此时已经明白了个七七八八,用力拍了拍胸脯,“你放心好了。” 陆雁冰又想起一事,转头望向李谨风,说道:“还要委屈老祖宗再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李谨风点头道:“那是自然。” 陆雁冰道:“老祖宗放心,这里都是我的人,没人敢害老祖宗,只是有一点,要老祖宗记住了。” 李谨风恭敬道:“五先生请讲。” 陆雁冰伸手帮李谨风整了整衣衫,轻声道:“如果老宗主看了供词,可能会亲自提审你们一干人犯,毕竟是事关宗主夫人的大事,需要谨慎,这都在情理之中。到那时候,老祖宗当然可以当堂翻供,说我手里的供词不实,是屈打成招,然后等着谷夫人来救你。只是老祖宗在这么做之前,一定要把后果想好了,不要像这次一样,弄成现在这般不体面的样子。” 李谨风的冷汗都出来了,嗓音发颤道:“我、我绝不敢这样做。” 陆雁冰收回手,笑了笑,“敢不敢的,不在于我,只在于老祖宗自己,我就是给老祖宗提个醒。” 李谨风干笑一声,笑容僵硬,“不敢,不敢。” 有人将陆雁冰的外袍捧来,陆雁冰随手接过,披上外袍,示意一名弟子将李谨风送去牢房,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一片肃穆,“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说罢,她转身向地牢外走去,她要将两份口供立刻呈交老宗主。 第二百二十七章 拿下 陆雁冰出来天罡堂,往八景别院行去,一路上没遇到什么波折,顺利来到堂上。 李道虚说是议事,其实和议并未有什么实质进展,所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有人看向门外,当陆雁冰出现的时候,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陆雁冰被吓了一跳,停在门槛外,一时间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最后还是李道虚开口道:“进来吧。”陆雁冰这才走进正堂,也不着急入座,而是取出那两个被她以火漆封好的大信封。 李道虚问道:“这里面是那些人的口供?” “正是。”陆雁冰双手托举两个信封,“请呈师尊阅览。” 李道虚没有立刻回答,其他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整个大殿出奇地沉寂。 李元婴和谷玉笙又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焦急。 先前他们以议事为借口拖住了张海石和李非烟,让张海石和李非烟不能去帮李玄都解围,可他们也被束缚在这里,当陆雁冰审讯李谨风等人的时候,他们同样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等着结果。 现在,结果来了。 陆雁冰是个墙头草不假,可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她万不可能再去做墙头草,必然要选择一边了,他本来有机会拉拢陆雁冰,但经过几番斟酌之后,还是选择了李太一。李元婴能给出的许诺就那么多,给了一个就不能再给另一个,拉拢了李太一就不能再拉拢陆雁冰,那么陆雁冰站在李玄都那边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元婴望向陆雁冰,陆雁冰却不看他,只是低着头,等着李道虚让她把手中的供状呈递上去。 陆雁冰知道李元婴在看她,心中升起一股快意。当初李玄都倒台失势之后,李元婴成为宗主,陆雁冰不是没想过投靠李元婴,最开始的时候,李元婴也接纳了她,不过陆雁冰很快就发现李元婴并不把她当成一回事,只是口头上抬举,并无什么实际举动,后来陆雁冰被李太一羞辱,也不见李元婴帮她出头,她就看明白了,自己想投靠,李元婴却不把她当成自家人。 反观张海石和李玄都这边,那可真是天上地下,哪怕她曾经随风摇摆,但两人都不与她计较,陆雁冰明白,这是不跟她一般见识,说到底还是把她当作是小孩子看待,可小孩子总好过外人不是?人心都是肉长的,除了利害之外,也得讲一讲情分,还得讲一讲好恶,在李玄都回来之后,她当然要站在李玄都这边,除了因为自己的前程以外,也是要给李元婴一个好看,你不是觉得李太一厉害吗?那我就让你看看,到底谁更厉害。在这种事情上,李太一天赋再高,修为再高,只要高不过天,高不过老宗主,那都是徒劳。 李道虚望向陆雁冰,问道:“他们都招供了?究竟有无外人指使?” “回师尊,他们都招了。”陆雁冰恭敬道:“的确有外人指使,内外勾结,意图阻挠和谈,破坏道门一统。” 殿内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拔剑了,显然陆雁冰不打算小事化了,而是要把事情闹大,事情越大,罪责也就越大,剑落下来的时候,也就越疼。 李元婴、谷玉笙这时候都真正紧张起来,目光全都望向陆雁冰。 李道虚问道:“都有哪些人?” 陆雁冰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此事牵涉之人,都在供状之中,请师尊明察。” 正堂中的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是凝固了。 李道虚从主位上缓缓起身,来到陆雁冰的面前,从她手中接过两个信封。 李元婴坐在那里,缓缓闭上了双眼,不过眼皮还在微微颤动,显示出他此时的内心并不平静。 坐在李元婴对面的李玄都却是老神在在,两眼虚虚地望着上方,似是在出神,目光没有落在任何地方,脸上也不曾露出任何神色。 秦素低头看着探出裙摆的鞋翘,好似事不关己。 张海石望向陆雁冰,并不掩饰自己的欣慰和赞赏,李非烟则是望着李道虚,观察李道虚的神情变化,她也是唯一敢于如此直视李道虚之人。 李道虚对于这个是师妹也是妻妹的女子还是颇为宽容,不仅没有显露不快,反而还回望了她一眼,问道:“若烟,依你的意思,我该不该看这份供状?” 李非烟道:“有什么该不该的?当然要看,不仅师兄要看,最好也传阅给在座诸位都看一看,若是师兄有什么不方便之处,我这个做师妹的也可以代看。” 说罢,李非烟果真就起身,向李道虚走去。 对于这一幕,李玄都、李元婴、张海石、李道师、陆雁冰等人都见怪不怪,未曾接触过李非烟的谷玉笙和李太一却是惊讶非常,他们从未见过有人敢对老宗主如此不敬,谷玉笙忽然明白,为什么李非烟被大天师抓住之后,李道虚从未向正一宗要人,如果她是李道虚,有这样一个师妹,她大概也会做类似的决定。她也明白李道师为何会落下心病,对于这个结发妻子从来都是束手无策,这才是真正的大小姐脾气,娇纵跋扈,无法无天。 同时,谷玉笙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既然李非烟这样说了,那么李道虚多半就不会看了,老宗主何时受过旁人的挤兑和胁迫? 李道虚见李非烟朝自己走来,只得伸手作停止之状,叹道:“本以为你这些年来修身养性,脾气能改一改,看来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李非烟又坐回自己的坐位,道:“既然师兄知道我的脾气,又何必多此一举地问我。” “好,就依你的意思。”李道虚笑了一声,竟是应允了李非烟的提议,这让谷玉笙大吃一惊,只觉得老宗主的心思难以琢磨,继而又萌生出恶毒揣测,难不成老宗主和这个小姨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情?否则为何如此纵容李非烟?可她转念一想,没有这样的可能,如果两人真有私情,那么当初李非烟被张静修所擒之后,李道虚就不会无动于衷。念及此处,她忽然想到了一个更让她心惊的可能,这其实就是李道虚的本意,他不过是借着李非烟的由头说出来了而已,这也是李道虚为何不问别人而问李非烟的原因,就是因为李道虚熟知李非烟的性情,料定李非烟一定会这样回答。 谷玉笙心中生出一股莫大的惶恐,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被大袖遮盖了手背的双手下意识地握成拳头。 李道虚看了下两个信封,先是把放着李谨风供词的信封交还给陆雁冰,然后撕开了放着四位堂主供词的信封,不过百余字,一扫扫过,就算是看完了。 李道虚看完之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又从陆雁冰手中拿过第二个信封撕开,这次的供词要多一些,不过李道虚还是一目十行,很快就将其看完,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神色,只有平静。 “明心。”李道虚突然唤着李元婴。 李元婴立刻起身,“弟子在。” 李道虚举起手中的供词,问道:“你知道这里都牵涉了哪些人吗?” 李元婴的心头已经涌现出不好的预感,脸色微白,“弟子……不知。” 李道虚把手中供词一递,“那你就好好地看一看,看完了之后,给我一个交代。” 李元婴接过供状,飞快地看起来,可只是第一眼,就让他大惊失色,然后他越看越心惊,脸色越发苍白,待到他看完时,拿着供词的双手竟是开始轻微颤抖。 李元婴猛地抬起头望向李道虚,“师父……这……这都是不实之言,是污蔑之言,这些人为了脱罪,故意攀扯,还望师父明察。” “不实之言。”李道虚不置可否,不经意地扫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安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 李道虚道:“把供词也给紫府看一看,听一听他是怎么说。” 李元婴虽不情愿,但也只得将走到李玄都的面前,把供词递给李玄都,“紫府,请看。” 李玄都终于收回视线,好似刚刚回神,接过供词,扫了几眼,沉吟不语。 李玄都问道:“紫府,怎么不说话?” 李玄都回答道:“我与三师兄有旧怨,既然牵涉到了三嫂,那我不应说话,否则要被人说是公报私仇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谷玉笙,谷玉笙的脸色更是雪白一片,没有半分血色。 李玄都也望着谷玉笙,道:“三嫂,这上面说,你是幕后主使,胁迫李谨风,指使四位堂主,又勾结上官莞,意图陷害我。” 谷玉笙也有几分急智,不去回应李玄都的话语,而是对李道虚急声说道:“老宗主,这是污蔑,分明是这些人为了脱罪,故意攀扯,我愿与这些人当面对质。” 李道虚不去看她,而是望向张海石,问道:“二先生,你觉得呢?” 张海石面无表情道:“回老宗主,是不是清白,有没有污蔑,一查便知。” 李道虚点了点头,“李堂主,把谷玉笙带下去,此事仍是交给冰雁办理,司徒堂主协同办理。” 陆雁冰一喜,大声应道:“是。” 司徒玄略也起身应道:“谨遵老宗主之命。” 谷玉笙却是满脸绝望,望向李元婴,“明心……明心……” 从始至终,李元婴都是低着头,没有看谷玉笙一眼。 李道师起身来到谷玉笙身旁,沉声道:“三夫人,请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 担当 最终,谷玉笙还是被李道师带下去了。李道师之所以能在清微宗中屹立不倒,凭的就是一个“忠”字,他忠的也不是旁人,正是李道虚。虽然他平日里与李元婴、谷玉笙夫妇交好,但既然是李道虚开口发话了,他就绝不会顾念旧情。 谷玉笙被带下去之后,李元婴慢慢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有些失魂落魄。 李道虚道:“明心。” 刚刚坐下的李元婴又站了起来,“弟子在。” 李道虚问道:“我问你,关于谷玉笙的事情,还有上官莞、李谨风等人,以及李如风之死,事前你就一点也没有察觉吗?” 李元婴听到此言,心中一松,知道师父最终还是给自己留了几分余地,于是赶忙回答道:“是弟子失察之罪,请师父责罚。” 李道虚道:“既然是失察,又牵涉到你的夫人,天罡堂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交给冰雁去管。” 李元婴深深低下头去,“是。” 李道虚道:“有客人在,本不想议家事,可到了如今这般地步,索性说完。上三堂的堂主人选,也该变一变了。天魁堂的堂主还是李道师,加一个副堂主,由李太一担任。天罡堂没有堂主,陆雁冰兼任代堂主,从今日起,去掉那个‘代’字,升任堂主,副堂主李如冼调任为天闲堂堂主,由原天机堂堂主李如剑担任天罡堂副堂主。天机堂的堂主还是司徒玄略,原来的副堂主李如寿调任为天暗堂堂主,由陆时贞担任新任天机堂副堂主。调任天魁堂的龙希胜为天剑堂堂主。” 一番变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天魁堂虽然是上三堂之首,递补了一个李太一,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李太一走后,天暗堂的堂主之位就空了出来,等同是多出一个位置,同时陆雁冰升任天罡堂堂主,也空出了天闲堂堂主的位置,这两个位置,分别用来安排原本的天罡堂副堂主李如冼和原本的天机堂副堂主李如寿,两人由副堂主升为堂主,看似是更进一步,实则手中的权势大大缩水,是为明升暗降。李道师的心腹龙希胜也被赶出了上三堂,明面上成为天剑堂的堂主,同样是明升暗降。 新递补上来的两个副堂主,李如剑是左右摇摆的墙头草,与陆雁冰的关系还算不错,与李玄都也有交情,陆时贞则是张海石的人,张海石和李玄都都有恩于她。如此一来,上三堂中,李元婴的势力几乎是被一扫而空。 没了上三堂的支持,李元婴的宗主之位,就变得有名无实起来。 张海石和李非烟面容虽然严峻,眼神中却压抑不住兴奋。 李元婴的脸色有些吓人,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就是了。 唯有陆雁冰最是兴奋,什么叫一步登天,这就叫一步登天。 一个宗主,两个副宗主,三个上三堂的堂主,这便是清微宗的核心位置,至多再加上一个宗主夫人和几位弟子,可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谷玉笙被拿下,李非烟是不管事的,李道师、司徒玄略与她平级,那么她的头上就只剩下老宗主李道虚、宗主李元婴、副宗主张海石三人,她也算是清微宗的核心人物了。二师兄素来与李道师不和,对于大师兄的兄弟也谈不上另眼相待,待到老宗主飞升离世,二师兄做了宗主,副宗主就是她的囊中之物,而且二师兄年纪大了,四师兄又是要做大掌教的人物,看不上一个宗主之位,日后说不定这宗主之位还要落到她的头上,她焉能不喜。 至于李太一,固然修为高些,天赋好些,那又如何,待到四师兄做了大掌教,得罪过四师兄的李太一还能翻出四师兄的手掌心不成? 想到这里,陆雁冰偷偷看了眼李玄都,心里打量着要多跟四师兄亲近亲近,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妹,嫂子又是她的闺中好友,这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情分,难道不帮她去帮李太一那个喂不熟的狼崽子? 此时李玄都的脸上并无什么明线表情。 李玄都心中明白,这是李道虚给出的诚意,因为要达成和议,打压李元婴等反对派是必然之事,现在李道虚已经抓了谷玉笙,又打压了李元婴,表明了自己愿意和议的诚意,那么接下来,李玄都就应该回报以相对应的诚意。 无论如何,这个决断是要下了。 李道虚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紫府,明天你来见我,给我一个答复。” 李玄都起身道:“是。” 李道虚点了点头,转身从正堂的侧门离去。 李道虚一走,司徒玄略等人也陆续离去,接着就是三位道门真人和白绣裳等人,唯有李元婴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李玄都也没有急着走,陆雁冰来到李玄都面前,因为李元婴还在,她不好明说,只是冲李玄都挤眉弄眼,李玄都明白,这是找他邀功来了,不由笑道:“找二师兄和姑姑去。” 陆雁冰此时正在兴头上,也不计较,转身与张海石、李非烟等人轻声交谈几句,张海石还拍了拍陆雁冰的肩膀,大有孩子成器的意思,然后一起出了正堂。很快,正堂中就只剩下李玄都、秦素、李元婴三人。 李玄都和李元婴相对而立,李元婴眯起眼望着李玄都,仔细打量着,似乎是第一次见到李玄都,又似是刚刚认识李玄都。 李玄都也不躲闪,就这么与他对视。 李元婴此时心如沸水,可脸上却是一片阴沉,缓缓说道:“师弟厉害。” 李玄都明知故问道:“不知哪里厉害?如果师兄说的是手中长剑,那日你我斗剑,已经分出了胜负,的确是我更胜一筹。” “李紫府!”李元婴死死盯着李玄都,“斗剑输了,不算什么,我李元婴不是输不起的人,输在你的剑下,我心服口服。我佩服你的也不是这一点,毕竟很早之前,老爷子就说过,你的剑道也比我高出三尺,我也早就认命了。我佩服你的是,竟然能让老宗主改变主意,不过一年之隔,老宗主就从绝不议和变成了可以议和,难怪大天师要让你来做这个中人,我岂能不佩服?” 李玄都道:“是否和议,关键不在于哪个人,而是时势使然。形势变化,自然要做出不同的对策去应对,如果师兄连这点简单道理都不明白,还是不要做这个宗主了。” 这句话可谓是打在了李元婴的痛处,今日李元婴彻底丢了上三堂,只剩下一个宗主之位,这也让李元婴疑心李道虚是不是要先剪除羽翼,然后再废黜自己,此时听得李玄都如此说,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李玄都!”刚才李元婴还肯称呼李玄都字号,可此时他已经不管这些了,直呼李玄都姓名,俨然是要撕破脸皮,“我不做这个宗主,是不是换成你来做?当年你仗着张家千金,差一点就成为宗主,今日又要借着秦家千金的势,把我赶下台,是不是?” “我已经是宗主了。”李玄都平静答道,“是太平宗的宗主,而且道门必将一统,到那时候,宗主不宗主,都是细枝末节,关键是三位掌教,而三位掌教的人选也确定了,分别是大天师、师父、‘天刀’,这个时候,师兄还在纠缠什么宗主之位,未免可笑了些。” 李元婴怒极反笑,“的确可笑,我倒是忘了,你之所以能成为太平宗的宗主,是大天师的提携和扶持,‘天刀’是你的岳父,白衣观音是你的岳母,你还是师父最喜爱的弟子,这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你占尽了,想来三位掌教仙去之后,这大掌教之位也定然是你的囊中之物。” 听到李元婴终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说到了实处,李玄都知道今天这场交锋是迟早会来,干脆说道:“没错,天底下的好事都让我占尽了。可师兄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天底下的好事都让我占尽了?大天师为什么看好我,‘天刀’为何同意把掌上明珠嫁给我?师父又为何会喜爱我?你想过没有?再往前推,还有张相,还有二师兄,为何都会看好我,而不看好你,总不能都是因为我运气好吧。” 李玄都一连几问,却是把李元婴问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元婴道:“其实只有一条,无非是我敢于担当罢了,师兄,你扪心自问,你敢吗?且不说那些正邪之争,我只说一条,向师父进言,你敢吗?你若不敢,这些好事当然不会落到你的身上。” 第二百二十九章 相争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已经是彻底撕破了脸。 “你也敢跟我侈谈‘担当’二字?”李元婴是真的出离愤怒了,“你的担当是为了谁担当?是张静修?还是秦清?总之不是清微宗!这些年来,是谁在为清微宗担当?是我!是我辛苦操持清微宗,为师父分忧解难,一年中倒有半数时间都在帝京城中,你却釜底抽薪,不种树,不浇水,不施肥,就等到果子熟了来摘果子,你几时想过我们清微宗?!” 李玄都道:“我当日之所以要向师父进言,就是为了救清微宗,若是按照你们的做法,纵然短期内兴盛一时,可从长远来看,却是为祸取死之道。” “好一个为祸取死之道。”李元婴怒极反笑,“按照你的法子,靠着所谓的议和去一统道门,只是换来一个空名,在这个空名之下,仍旧是各行其是,仍旧是四分五裂,想要真正统一道门,非要行杀伐之事不可,只有这样,才能政令归于一统,才能收拢人心。” 李玄都心平气和道:“师兄所说不错,想要真正人心归一,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以强力手段整合道门,镇压异己,可是请问师兄,如今的清微宗有横扫诸宗的实力吗?儒门会坐实道门一统吗?答案是清微宗没有这个实力,最起码短时间内没有,而儒门也不会坐视道门一统,如今仅仅是和议都困难重重,若果真是开战,儒门只要稍微合纵连横,再从外援助,就会让清微宗陷于孤立之中,到那时候,不说统一正道乃至道门,就是清微宗本身也有灭宗之忧,当年鼎盛一时的皂阁宗就是前车之鉴!” 李元婴死死盯着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方才道:“答得好,答得好!真是占尽了道理,我辩不过你。可我只说一点,我的夫人现在被抓了,而你的夫人还好好站在你的身旁,现在上三堂中,除了老宗主的人,剩下的都是你的人,我看这个宗主之位迟早也是你的囊中物。拿去吧,都拿去吧,我倒要看看你能带着清微宗走向何处,若是有朝一日,清微宗毁在你的手上,列位祖师在前,千秋史册在后,你能问心无愧就是!” 李玄都背负着双手,道:“天宝二年,我被夺去一切宗内职位,我可曾有过半句怨言?错了就是错了,有功则赏,有过必罚。你总不能只领赏,不受罚。老宗主是个重规矩、讲规矩的人,他不会自己坏了自己的规矩,当年的大师兄也好,还是我这个所谓的四先生也罢,都曾势大,也不见老宗主依仗自己的境界修为或者身份地位去强行打压,你若真是一心为了清微宗,无私念,不做坏规矩的事情,老祖宗也不会把你怎样。所以最后我送师兄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元婴望着李玄都,眯起双眸,怒气渐渐消失,杀气渐渐上涨,他几次犹豫,将手中缩入袖中,复又伸出,如此几次,最终还是没有敢在李道虚的眼皮子底下大打出手。 李元婴的这个动作当然没有瞒过李玄都的眼睛,他忽然有了一种明悟,也许儒门同样是两头下注,他们不仅去疏通李道虚,而且还给了李元婴某些好处,应该是一件半仙物,甚至是仙物,否则李元婴不可能有这样的底气,竟然想要用天人无量境的修为来挑战已经是天人造化境的李玄都。 李玄都笑了笑,“看来不仅仅是我有机缘,师兄最近也有机缘,我早就说了,天底下的好事不可能让我一人独占,若是师兄果真一口恶气难出,或是技痒难耐,想要与我再比一次,那我们就去望仙台,不要在这里,免得伤及老爷子的院子。” 这回反倒是变成李元婴犹豫了,除了因为李玄都太过自信之外,也是因为李玄都的名气太盛,人的名树的影,盛名之下无虚士,若说战绩,张静沉是天人造化境,上官莞是天造化境,都败在了李玄都的手上。青鹤居士同样是天人造化境,也没能奈何李玄都。他能取胜吗?若是他也败了,那他就连最后一点扭转局势的可能也没了,只能坐以待毙,等着李玄都把他从清微宗宗主的位子上一脚踢下去。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个声音,“三师兄、四师兄,还有四嫂,怎么还没走呢?是在商量什么大事啊?” 只听称呼,李玄都和李元婴就知道说话之人是谁,毕竟称呼四师兄的,除了陆雁冰,就是李太一了。陆雁冰是女子,来人只可能是李太一。 话音落下,就见李太一走进了正堂。这倒也给了李元婴一个台阶,他不必去接李玄都的话茬,而是问道:“六师弟不是也没走吗?” 李太一叹了口气,“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别人都把天魁堂当成好差事,天子近臣,可我一向是避之不及的,可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点了我的名,让我在天魁堂中当差,从此大半时间都要拘在蓬莱岛上,实在让人犯愁。” 李元婴此时已经平息了自己的怒气,说道:“你三嫂如今就被关在天魁堂中,还要托付你,帮我好好照看。” “三师兄这是哪里话。”李太一笑道:“都说长嫂如母,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未娶妻,也就没有大嫂和二嫂,三嫂便是长嫂,我当然不会让三嫂受半点委屈,请三师兄放心就是。” 这番话显得李元婴和李太一是一家人,反倒是李玄都是个外人。不过李玄都也不在意,只是有些好奇,李太一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要世故圆滑许多,看来上次那一败,却是让他长进不少。 李玄都见李元婴不接话,便不想在此地多留,他还要与白绣裳等人商议和议的事情,然后明日给李道虚一个答复,可当他举步离开的时候,李太一忽然道:“四师兄和四嫂要走了吗?” 李玄都停下脚步,“是,还有些其他事情。” 李太一道:“刚才我说长嫂如母,万没有得罪四嫂的意思,还要向四嫂告罪一声。” 秦素淡淡道:“不敢当。” 李太一笑道:“刚才我在门外隐约听到,三师兄和四师兄要比斗一场?我觉得这样不好,毕竟两位师兄都是有身份的人,是一宗之主,真要打起来,凭白让人看了笑话。” 李元婴沉着脸,“六师弟说的是正论,不知六师弟是什么看法?” 李太一道:“依我之见,两位师兄不便出手,不如换一个方式,由我代替三师兄,由四嫂代替四师兄,我们叔嫂二人较量一下,两位师兄最为评判,不知四嫂和两位师兄意下如何? 李玄都笑了,“难怪六师弟要告罪一声,对待三嫂是长嫂如母,对待四嫂就是刀剑相向,这其中的差别未免太大了些。” “四师兄可是错怪我了。”李太一辩解道,“我早就听闻四嫂的大名,若不是因为四师兄改了规矩,一宗之主不能登上少玄榜,我这个少玄榜榜首的位置本该是四嫂的位置。其实听到这样的传言时,我心里也是有些不服气的,怎么都断言我不如四嫂,好像我这个少玄榜榜首的位置是师兄和嫂子施舍给我的,所以我就想着,一定要找个机会与四嫂比试一场,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还请四嫂谅解。” 说到这儿,李太一双手抱拳,朝秦素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李玄都望向秦素,秦素向前一步,道:“既然六……师弟如此说了,那我也不好拒绝。” 李太一笑着又行了一礼,“多谢四嫂成全。” 李玄都忽然道:“我记得六师弟学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不知六师弟见过上官莞没有?她可是地师之后的第二个‘太阴十三剑’大成之人,若是能得到她的指点,六师弟的‘太阴十三剑’定然是突飞猛进。” 李太一笑容不变,“师兄不是也精通此道?若要指点,何必找外人,如果我记得不错,阴阳宗的上官莞可是师兄的手下败将。” 李玄都道:“我能胜上官莞,靠的是其他手段,若是仅凭‘太阴十三剑’相斗,输的人就是我了。” 秦素心中明白,李玄都这话其实不是说给李太一听的,而是说给她听的,提醒她要小心李太一的“太阴十三剑”。好在因为李玄都的缘故,秦素对于太阴十三剑也有了解,李太一想要出奇制胜,却是不好办。 李太一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直接点破,“四师兄还是担心四嫂的,如今四嫂知道我会用什么剑诀,可我对四嫂却是知之甚少。再者说了,四嫂是天人逍遥境,我还是归真境九重楼,差着境界呢,四师兄还是要叮嘱四嫂一句,勿要伤我性命,只是比试而已。” 李玄都不置可否,“去望仙台吧。” 说罢,他当先走出正堂,秦素紧随其后。 李元婴和李太一对视一眼,李太一微微点头,李元婴心中大定。 第二百三十章 登台 走入雨幕之中,秦素腰佩双刀,一把是“欺方罔道”,一把是“大宗师”,一把曾是“天刀”的佩刀,一把曾是“魔刀”的佩刀,也都名列刀剑评上。 大雨不断落下,却不能沾湿秦素浑身上下分毫,她的双手分别按住双刀的刀首,看了眼走出正堂的李太一,道:“我不愿意占你兵器的便宜,你可以借你师兄的佩剑,三师兄或是四师兄,都可以。” 这是秦素的傲气,不过李太一更傲,摇头道:“我用惯了短剑,用不惯两位师兄的长剑,就不必了。” 秦素也不强求,脚下一点,身形扶摇而起,破开重重雨幕,掠向望仙台方向,在白茫茫的雨幕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水痕”。 不过李玄都没有急着飞掠,而是伸出左手,说道:“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时刻,先识龙虎,次配坎离,辨水源清浊,分气候早晚,察二仪,判三元,分四象,判五行,定六气,聚七宝,序八卦,行九五,炼形注世,是为地仙。六气者,阴、阳、明、晦、风、雨。” 话音落下,李玄都左手前方不远处生出层层涟漪,有星火点点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门户中混沌一片,如同一道无形界限,荡漾出层层如水纹涟漪的波纹。 此乃“阴阳门”之术。 这门法术,说难不难,浑天宗的弟子只要玄元境就可以借助法器用出,说难也难,若是武夫之流,天人境界也不见得能够用出。李玄都是因为得了“逍遥六虚劫”以及“太平青领经”,御六气之辩,通晓阴阳二气的变化,然后以造化境的修为强行打开“阴阳门”,比之浑天宗的手段不知强了多少。 所谓功法,其实就是前人总结好了,只要照着修炼使用就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为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就只能亦步亦趋,不能有半点差错,否则就是走火入魔的下场。而李玄都这种手段,却是知其所以然之后再去运用,因为知道所以然,故而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随意运用,甚至是删减简化过程,其中高下可谓是天壤之别。 落在李元婴和李太一两人的眼中,这无疑是李玄都的示威之举,可两人又无可奈何,谁让人家是天人造化境,得天地之造化的造化境界。 李玄都开启“阴阳门”之后,说道:“既然六师弟还未踏足天人逍遥境,不能御风而行,那我便送六师弟一程。当然,若是六师弟疑心我做了什么手脚,也可以不进来。” 说罢,李玄都当先走进“阴阳门”中。 李太一略一犹豫之后,也走进“阴阳门”中。 下一刻,他便出现在望仙台上,此时望仙台上只有李玄都一人,而一道身影正朝这边飞掠而至,正是秦素。 片刻后,秦素的双脚落在望仙台上,李太一身后的“阴阳门”也缓缓消散。 李玄都道:“看来三师兄还是不打算占我这个便宜,要自己飞来了,那我们就等一等。” 再有片刻,李元婴也飞掠而至,不过他没有落向,就这么悬于半空。李玄都的身形也开始上升,与李元婴一样,悬于半空,遥遥对峙。 望仙台上只剩下李太一和秦素两人。 李玄都抬手一指,激发出一道剑气,直冲九霄,击散雨云,不过波及的范围不大,只是一线而已,于是就见一道明亮天光落下,不多不少,刚好笼罩了望仙台。 远远望去,海上大雨磅礴,波涛如怒,唯有望仙台被一束天光笼罩,无风无雨。 见此情景,李元婴的心又是一沉,李玄都现在展现出的境界修为,虽然不比李道虚的一怒而天地色变,但也已经有了几分手掌天地玄机的意味,若是没有那样物事,两个李元婴加起来也不是李玄都的对手。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开口道:“离开光照范围之人算输,开始吧。” 话音刚落,李太一直接消失不见。 下一刻,秦素已经被李太一从身后一剑刺穿小腹。 这一剑来无影去无踪,近乎不可捕捉,若论偷袭,颇有地师和秦素的风采。 不过这个秦素并无什么反应,因为那伤口中没有流血,从中外泄的只有逸散气机,与此同时,这个秦素也在不断变淡,愈发虚幻。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李太一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笑容,“‘天问九式’,厉害,厉害。” 这一招出自补天宗镇宗绝学“天问九式”,可以一身化九,在一瞬之间,一人之力如同九人一起出手,妙不可言,丝毫不逊于“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千剑观音”,也不逊于“太阴十三剑”除去“心魔由我生”之外的任何一剑。方才秦素没有一身化九,只是化出一个假身,躲过了李太一的一剑。 然后秦素出现在李太一的对面,左手仍旧按着“大宗师”的刀首,右手则是握住了“欺方罔道”的刀柄,正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出手的意思。 李太一缓缓抽回手中剑,眼神中流露出强烈的战意,极为高昂,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就像猎人看到了梦寐以求的猎物。这让李玄都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在天宝二年以前的紫府剑仙,也是这般。 李太一此时手中只是提了一把短剑,另外一把短剑被他别在腰间,他咧嘴一笑,“四嫂,重新介绍一下,我这两把剑,一把名叫‘潜龙’,一把名叫‘在渊’,若论品相,当然不如四嫂的双刀,可都是陪伴我多年的老伙计,用起来顺手,也有感情,舍不得换。” 秦素平静道:“你的话太多了。” 李太一呵呵一笑,再次消失不见,身法如鬼魅一般,完全不逊于宁忆的“血影幻身”。 若论出剑的速度,李太一仅次于李元婴,当初李玄都遇到李元婴,就如重骑兵遇到了轻骑兵,空有万钧巨力,却是打不到人,秦素并不以速度见长,比之李太一稍逊一筹。不过秦素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宿命通”和“天算”,李太一的出剑再快,她都能料敌先机,提前出手,弥补自己在速度上不足。 只听得一声金石之音,秦素的“欺方罔道”出鞘,刚好挡住了李太一的这一剑。然后秦素顺势一刀掠出,反而是倒逼李太一向后退去。 李太一的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收起了所有的轻视之心,虽然他现在是归真境的修为,但真要搏杀一位天人逍遥境的对手,并不算什么难事,就如当年李玄都以归真境修为登上太玄榜那般,对于秦素,他并未太过重视,只是没想到,秦素的厉害之处远超他的想象。 在大报恩寺时,上官莞以天人造化境界修为对上秦素,因为轻敌大意,迟迟没有拿下秦素,反而让秦素拖延到了李玄都赶来,结果上官莞不敌李玄都,并成为李玄都的阶下之囚。此事被上官莞引为平生奇耻大辱,从未对旁人提起,所以李太一并不知道如今秦素的厉害之处。 秦素一刀逼退李太一之后,心知道李太一的速度极快,想要追击,多半会陷入到“捉迷藏”的困境之中,所以她干脆以“太平青领经”运转“玄阴真经”,将自己的气机化作森森寒气,向四面八方激发开来。 当初石无月用这一招将寒气注入钟梧体内,钟梧运功散发寒气,一方小湖都被冻结成冰。秦素的修为固然还不如石无月,可望仙台着实不大,只是一瞬间,就可见肉眼可见的寒霜生出,积水凝结成冰,甚至在空气都出现无数冰白气息。这还不止,寒气不住向外扩散,甚至超出了天光的范围,外面的大雨触及寒气,化作冰雹,落入海中。 李太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上次他在望仙台与李玄都交手,就被李玄都手中的“白光流光”寒气所迫,吃了个小亏,这次他当然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只见李太一拔出另一把短剑,双剑一错,身形急转,身周生出熊熊烈火,连人带剑化作一个巨大的烈焰尖锥,以一往无悔之势直刺向秦素的,所过之处,所有寒气悉数消散,不能奈何分毫。 面对李太一的这一剑,秦素并不惊惶,也不躲闪,当即一震手中“欺方罔道”,刀身顿时发出一声轻吟,然后又以“太平青领经”模仿“万化灵月功”,用出“万花缘”。“欺方罔道”在一瞬间疯狂震动了上百次之多,刀劲连绵不绝,就如无穷无尽一般,悉数落在李太一所化的烈焰尖锥之上,一瞬间,烈焰消散,显露出李太一的真容。 李太一去势不停,双剑交错着斩向秦素的咽喉。 秦素则是用出“天地任我行”一式,这是“魔刀”宋政的得意绝技,若论用刀,秦素的领悟还在李玄都之上,所以李玄都只是领悟了半式,秦素却是用出了完整一式。 这是无定式、无定向、无定距的一刀。 第二百三十一章 刀剑 秦素的身形好似化作一阵不知从何处而来又不知往何处而去的清风,瞬间消失在李太一的面前。紧接着,李太一只觉得咽喉位置一凉,已然是被清风割断了喉咙。 不过李太一还不至于因此就身死,甚至连重伤也算不上,在过去的一年之中,李太一全力精进自己的境界修为,从魏臻的手中又得了一门功法,出自无道宗,名为“六荒八合不死身”,与“漏尽通”有异曲同工之妙,初步练成之后,浑身上下,几无弱点,这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与在他手臂上划了一刀并无什么不同。 李太一全力催动体内气机,三大丹田中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的气机迅速复苏,继而如百川争流一般穿梭体内经脉,使得他咽喉处的伤口迅速复原,同时他的一头黑发也悉数变成白发,与他当初与李玄都交手时的情况十分相似。 正在观战的李玄都眼皮微微一跳,他发现李太一在此时已经突破了天人境的门槛,成为天人逍遥境,不过他现在的状态十分奇怪,似是潮起潮落,涨潮之时,他就会抵达天人境界,而退潮时,他又会跌落到归真境,他整个人介于两个境界之间。先前的李太一明显是处于退潮的谷底状态,现在则是涨潮的山巅状态,更为奇妙的是,这个潮起潮落的过程明显是可控的,那么就不会出现遭遇强敌而恰好处于退潮谷底的尴尬局面。 晋升为天人境界的李太一与秦素在电光火石之间交手十余招,然后李太一猛地向后跃起,双手的手背上各有一道血痕,而他脸上也显露出惊愕神情。 刚刚一番交手,分明是他的出剑速度要远胜于秦素的出刀速度,可秦素每每都能料敌以先,让李太一无功而返。就好比是两人赛马,李太一骑的是千里马,秦素只是骑了一匹普通马,论其脚力,自然是千里马远胜,可秦素只要跑一里就行了,李太一却要跑十里,如此一来,反而是秦素更快抵达终点。 这便是“天刀”的玄妙吗? 李太一并未失落,反而涌起一股强烈的战意,他今日就要以自身所学来会一会“天刀”真传。 李太一手背上的伤痕以惊人的速度愈合,同时他再次消失不见。 此时李玄都已经看出些许端倪,与李元婴纯粹的极致速度不同,李太一是在用遁术挪移身形,这无疑是一种取巧的行为,对于寻常武夫来说,奇门遁甲和五行遁术都属于法术的范畴,想要同时兼修两道,十分艰难,结果很可能是吃力不讨好,付出了努力,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毕竟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两者并不相通,与其分心不能兼顾,倒不如专注修炼一个方向。 不过李太一是一个绝对的例外,因为他最不缺的就是资质,被李道虚认为是比李玄都还要高出半筹,此等资质,同时兼修法术并非什么难事,甚至可以说是轻而易举,旁人眼中的鸡肋行径,却是李太一的脚下坦途。 下一刻,无数丝线笼罩向秦素,这些细线十分隐蔽,若非望仙台此时被一线天光笼罩,几乎不能用肉眼看清,如果是茫茫大雨之中,那就更为隐蔽。而这些细线锋锐无比,寻常人步行撞到这些丝线之上,也会被拦腰斩断。 这一招让秦素想起了太平宗的“天罗地网”,只是“天罗地网”的关键在于困人,而李太一的这一招却是要杀人,可以想象,被这样一张锋锐难当的大网当头罩住,几乎就是凌迟之刑,其中惨烈可想而知。 秦素身形滴溜溜地一转,整个人好似陀螺一般,顿时有无数刀气四散激射,与这些细线相撞,一起湮灭于无形。 可紧接着,又有无数细线生出,这些细线的杀伤力大为减弱,不过也更为坚韧,不易被斩断,如有灵性一般向秦素的手脚缠绕过去。第二次出现的细线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束缚秦素的。 秦素自然也察觉到这一点,虽惊不乱,以手中“欺方罔道”运起“天问九式”中的“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一式,转瞬之间,秦素发出八道刀气,分别激射向身周八个方位,刀气激荡,金风四溢。 骤然爆发的八道刀气,每一道都无坚不摧,以攻代守,眨眼间就在她身前布下一座八方阵势,疏而不漏,所有丝线都被这八道刀气拒之门外。 紧接着秦素又用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一式,穿金裂石的刀气齐动,来去穿梭交织不停,结成一道杀生落网,仍是以攻代守,护住她前后左右,向前猛冲。一切只凭刀气带动,气机感应,哪个方位刀气受阻,就会立即全力冲杀哪个方向,一气呵成,不留丝毫余地。 刹那之间,秦素就见眼前突然犹如水面般生出道道涟漪,涟漪到处,如同打碎了井中之月,随之扭曲波动,支离破碎,李太一终于显现出身形。 李太一手中双剑燃起熊熊烈火,正是依靠“太阴十三剑”修成的阴火,然后双剑一错,朝着秦素逼来。 地仙三劫之中的第二劫便是阴火,只是阴火也有强弱之分,李太一此时所用的阴火较之地仙天劫中的阴火,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对于长生境以下而言,还是厉害非常,触之即死,碰之即亡。 秦素并不躲闪,手中“欺方罔道”似慢实快,用出“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在李太一的视线之中,已经看不到秦素的身影所在,只觉得亮光点点,分明是出刀快到极点,一点光亮便是刀尖一点,这么多的光点,如雨如雾,真如漫天繁星一般,不知是化出了多少刀。与此同时,又有刀气洒落,似穹庐,圆转广被,实是无可躲闪,不见日月,却日光普照,月笼寒纱。 李太一心中一惊,立时将“剑心太玄意”施展开来,双剑上的阴火随着他的气机变化,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应对秦素的出刀。 只见二人越斗越快,李太一身如鬼魅,拖曳出无数难分真假的残影,双剑变化莫测,无穷不定,留下道道黑色火焰痕迹。而秦素的招式却是章法森严,纵然此时已经快到让人看不出清楚,仍是有迹可循。而且“天问九式”的路数只有九招,较之“太阴十三剑”少了四剑变化,在如此快的出剑速度之下,必然会不断重复剑招,可就算如此,李太一竟是占不到半点便宜,只因秦素以“太上忘情经”的“天算”之能,料敌以先,任凭李太一如何变化,秦素始终都是以不变应万变,每次反击,直指李太一双剑中的破绽所在,反而让他受了些伤势。 及至后来,李太一的身形已经快到肉眼难以看清的地步,围绕秦素从各个方向出招,如同一道淡淡的青烟,可秦素却守得天衣无缝,难分彼此。 忽然间,李太一一声断喝,双剑上的阴火溃散,继而化作一束阴风,飘飘渺渺,长短不定,长时如蛟龙,短时如游鱼,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将二人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太阴十三剑”修炼完整之后,除了“太阴剑阵”之外,还有三重变化,第一重变化就是“风雷云气生”中的天雷,对应地仙三灾中的雷灾,接下来则是阴火,对应地仙三灾中的火灾,此时李太一所用是最后一重变化,也就是对应地仙三灾中的风灾。这一重变化不仅威力不逊于前两重变化,而且如风势一般,聚散不定,更加诡异难测。 斗到此时,李玄都已经看得分明,李太一果然是将“太阴十三剑”练完了,当初李玄都畏惧心魔之威,只是练了十二剑半,可如今李太一却是修炼完整,纵然比不上上官莞,也着实不容小觑,只怕秦素要应对艰难。 果不其然,面对将“太阴十三剑”发挥到极致变化的李太一,秦素陷入颓势之中,在交手十余招之后,秦素终于被逼得拔出了自己的第二刀“大宗师”。 李太一用的是双剑,刚才秦素一直在用单刀应对,此时换成了双刀对双剑,秦素的刀势浑然一变,双刀如蝴蝶成对翩翩而飞,饶是李太一双剑诡秘无常,也寻不到半点破绽。这套“鸳鸯刀法”名字虽然俗气,但本质是上成之法,李玄都本想与秦素合练,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李玄都没有练,反而是秦素一个人练成了双刀的绝技。双刀合击之法再加上两把神兵利器,便是上官莞也没有占到便宜,更何况是李太一。 从交手之初,李太一就在防备秦素的“逍遥六虚劫”,可没有料到秦素还有这样的本事,饶是他用出了“剑心太玄意”,也有不支之感,关键不在于招式,二是“欺方罔道”和“大宗师”锋芒太盛,远胜他的“潜龙”和“在渊”,秦素根本不必灌注气机于兵刃之上,他反而要以气机加持兵刃,以免其被两把神兵斩断,如此一来二去,李太一的损耗就远超秦素,再加上他的修为本就弱于秦素,斗到后来,渐渐有了不支之相。 第二百三十二章 胜负 李玄都看到此处,不禁有些佩服秦素的眼力,不愧是同时兼修了“宿命通”和“太上忘情经”,反而还要比他看得更准一些。刚刚相斗之前,秦素就主动提出李太一可以借剑,只是李太一太过自负,拒绝了这个提议。如果他果真借了李元婴的“应帝王”,或是李玄都的“人间世”,此时也不会陷入如此艰难境地之中。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李太一忽然弃了手中双剑,翻手又取出一剑,通体漆黑暗沉,正是“天魔斩仙剑”,在地师手中也有一把,只是较之地师手中的那把,这把的品相稍次。 严格来说,“天魔斩仙剑”并不在剑器的范畴之内,而是一种被铸造成剑的法器,所以并不列入到刀剑评中。此时李太一用出了“天魔斩仙剑”,便不再是纯粹意义上的斗剑,而是斗法了。 不过秦素也早有准备,在她的双手上分别戴了四枚指环,第一枚指环上雕刻了一朵莲花,第二枚指环雕刻了一朵菊花,第三枚指环雕刻了一朵梅花,第四枚指环雕刻了一朵牡丹,各自代表了一位忘情宗长老。当初韩邀月之事后,秦清下令肃清忘情宗上下,秦不一、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等人斩杀了四位忠于韩邀月的忘情宗长老,并将他们的指环取下,又送给了秦素。 这四枚指环的玄妙之处就在于哪怕秦素手持双刀,也不妨碍她通过指环使用宝物、符箓。只见四枚指环亮光一闪,从中各自激射出一道符箓,四道符箓按照四象之势,朝着李太一落下,分别化作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 李太一一挥手中“天魔斩仙剑”,魔焰滚滚,瞬间便将四象虚影连通其所依托的符纸烧成灰烬,可秦素又从指环中发出四枚符箓,这次的符箓是出自大真人府的“五雷正符”,在闻香堂和白莲坊的黑市中一符百金,常有江湖人买来用作保命之用,可像秦素这般随手挥霍的,却是绝无仅有。 四道符箓炸裂开来,化作四道女子手腕粗细的雷电落下。 一瞬之间,无数细微电芒在望仙台上四散游走,直面四道雷霆的李太一发出一声闷哼,虽然伤势并不严重,但是满头白发高高立起,颇为滑稽。 秦素得势不饶人,又是发出四颗珠子,出自太平宗的神机堂,名为火雷子,威力巨大,堪比寻常火炮。紧接着又是四朵莲花状的物事,却是唐家堡的暗器了,既有锐利锋刃伤人,也暗藏火药。这些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寻常人根本没有财力购置,就是大宗门中的子弟,甚至是李玄都这种不大在意身外之物的一宗之主,都无法如此挥霍。 这些手段,对上天人造化境的上官莞作用不大,只能起到消耗气机的作用,继承了李玄都五大玄功的上官莞最不缺的就是气机,可李太一不一样,此时他就已经是强弩之末,用出“天魔斩仙剑”本就是为了在气机耗尽之前作殊死一搏,哪成想秦素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用这些外物消耗李太一愈发匮乏的气机,而李太一未到天人无量境,也谈不上直接吸纳天地元气为己用,此时竟是陷入到进退不得的境地之中。 李元婴见此情景,脸色难看,讥讽道:“只听说过以势压人,这以财压人,倒还是头一次见,今天真是开眼了。” 李玄都淡淡笑道:“羡慕不来。” 就在这时,秦素身形一转,身上罩了一层薄纱,整个人便消失不见。 李太一刚刚破开各种符箓、机关、暗器,就发现秦素不见了踪影,心中一惊,还未等他有所反应,只觉得后心位置一阵刺痛,已然是被人一刀刺穿了心脏。 这一刀让李太一整个人都是一滞,不仅仅是身体动作,还有气机流转,甚至是思绪,都有了一个明显的停滞。紧接着又是一刀从背后刺穿了他的下丹田,使其动弹不得。 不过李太一有“六合八荒不死身”,被刺穿心脏也算不得什么致命伤势,甚至还有余力开口说话:“四嫂好手段,补天宗不愧是出身于古时刺客的宗门,若论偷袭背刺,我不如四嫂远甚,日后若是有机会,还要向四嫂请教。” 李太一除了被第一刀刺穿后心的时候有过片刻的惊骇,此时已经脸色毫无异样。秦素的第二刀并未真正封住他的气机,只是一刀击溃气机,让他在短时内也无法重新积蓄起那些散乱气机。不过李太一脸上没有任何示弱神情,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这次终究是大意了,一步错步步错,输得憋屈,却又无话可说。谁也没有料到,秦素的境界竟会如此突飞猛进,所学又如此广博。再加上兵器不如人,身外之物不如人,输得不冤。 此时秦素才显露出身形,不过颇为诡异,此时她身上披着“幻灵纱”,所以只露出了双刀和两条手臂,剩下的部分仍旧不可见,真如鬼魅一般。 秦素并不答话,松开刺入李太一下丹田的“大宗师”,将手掌按在李太一的后心上。 李太一立时脸色大变。 这是他先前千防万防的“逍遥六虚劫”。虽说秦素的“逍遥六虚劫”火候还不到家,可无奈李太一此时毫无反抗之力,根本无法化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六股气机进入自己体内,然后一点点地融入自己气机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这一瞬间,李太一面如死灰。 直到此时,秦素才开口道:“虽然我和紫府还未成亲,但也该称呼一声‘六叔’,今日一战,六叔可愿认输?” 李太一丢掉手中的“天魔斩仙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敢不认输?” 直到此时,秦素才褪去身上的“幻灵纱”,显露出整个身形,同时也将“大宗师”和“欺方罔道”一一拔出。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李太一用出“风卷残云扫”,反身一腿携着呼啸狂风扫向秦素。秦素躲闪不得,又因为近在咫尺,难以出刀,于是她干脆是弃刀出掌抵挡,两人劲力一交,秦素不过身形一晃,随即无事。 李太一暗惊,大喝一声,又是以“倒逆气云错”双掌连环拍出。秦素左手探出,勾住李太一左腕,李太一只觉一股奇劲如利剑一般钻入体内,直透经脉。李太一急用气机抵挡,双掌却不停止,秦素未能全然化解掌力,一晃身,纵身后掠。李太一试方要乘胜追击,不料一掌方出,体内丹田经脉蓦地腾起一股空虚之意,掌到半途,竟然送不出去。霎时间,李太一心头闪过一个念头:“这便是‘逍遥六虚劫’的厉害所在?” 便在此时,秦素已经攻了过来,用的是“百花绣拳”中的“葬花吟”,力如穹顶,四散落下。圆转广被,实是无可躲闪,李太一只得举掌相迎,双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 李太一本想趁着秦素收手时的大意,突施偷袭,然后反败为胜,却不曾想“逍遥六虚劫”如此霸道,就好像一支大军中混入了敌国的奸细,并且身居高位,使其总是在关键时刻人心涣散,溃不成军,一番交手下来,非但未能偷袭成功,反而又使自己落入下风之中。 两人不用刀剑,改为拳掌相斗,进退如风。斗了二十余招之后,李太一气力不支,猛地向后跃出,口中道:“四嫂手下留情,我认输了!” 可秦素已经上过一次当,这次哪里会轻信于他,充耳不闻,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在李太一的胸口上,李太一顿时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飞出去。 李太一落在望仙台的边缘,一只手攀住边缘,双脚用力蹬踩岩壁,身形复又向上升起。可秦素早已是守株待兔,双掌平推而出,李太一身在半空,虽然能御风而行,但无处卸力、借力,只能勉强接下秦素的双掌,然后倒飞出一线天光笼罩的范围,向着下方的大海落去。 观战的李玄都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李元婴却无法坐视不管,身形一掠,向李太一飞去。 李玄都看了眼李元婴的身影,伸手一摄,将李太一丢下的“天魔斩仙剑”吸入掌中,他可以肯定,此物定然大有蹊跷,否则阴阳宗不会如此慷慨,不过此物又被李道虚亲自检查过,应该没有后患。李玄都略一思量之后,还是运转“太平青领经”,提起自己的九成修为,仅凭两指之力,将此剑从中断为两截,虽然他对这个师弟没有半点感情可言,但他还是不希望清微宗再出现第二个李世兴,亦或是在日后的某一天,在阴阳宗的剑奴中剑道李太一的身影。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落在望仙台的边缘,低头俯瞰着下方,道:“今日比试,成败已有定论,还望三师兄和六师弟勿再纠缠,否则休怪我出手无情。” 第二百三十三章 道祖的归道祖 次日,李玄都孤身一人来到真境精舍,在此迎接他的是李道师。 李道师快走几步,拱手行礼道:“李宗主。” 李玄都看在李非烟和李道虚面子上,也不得不尊他一句,“姑丈。” 李道师微微一笑,“不敢当,不敢当。” 李玄都也微笑了一下,“当得起,虽然我已经不是清微宗的弟子,但今日和议一成,我们就同是道门弟子,还是一家人。” 李道师笑着,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老宗主已经等着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若是和议成了,就不是老宗主了,而是掌教大真人。” 说罢,李玄都也不等李道师的回话,直接迈步走进了真境精舍。走过长长的通道,来到那块“法莫如显”的牌匾下面,略微驻足,仰头看了眼四个大字。 “法莫如显”四字出自《韩非子》,还有后半句,连起来是“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意思很简单,法一定要让人明了,而术一定不能被人察觉。所以李道虚只挂了“法莫如显”的匾额,却没有后半句的匾额,也正应了这一句话的含义。 在清微宗中,李道虚是重规矩的,可这只是“法莫如显”,除了规矩,李道虚也注重法术诈力,这里的“法术”并非道术、术法,而是要拆开了看,法和术,法莫如显的法,术不欲见的术,此语出自古人文章,古时先贤探究祖龙二世而亡的原因教训时,认为祖龙一统天下,用的就是法术诈力。李道虚的法术诈力便是藏在明面上的规矩下,是“术不欲见”,所以这也是李玄都当初反对李道虚的缘由所在。 律法规矩和法术诈力,合起来才是李道虚,若一味认为李道虚重规矩,或是一味认为李道虚只会用法术诈力,都是认不清李道虚的面目,是要吃大亏的。 且不说外人,在李道虚的众多弟子中,张海石认清了,李玄都认清了,李元婴也认清了。 张海石的态度是无所谓,他与李道虚不和,只是因为大师兄司徒玄策,与其他无关。李玄都的态度是反对,他认可李道虚的法,不认可李道虚的术,于是李玄都最终离开了清微宗。李元婴的态度是迎合,以迎合换取权势,于是他成为清微宗的宗主。这也是李玄都在离开清微宗后仍旧反对李元婴的原因,只因想要反对李道虚,首先要反对李元婴,李元婴是李道虚面前的一面盾牌、一扇屏风、一个遮挡,只有移开了李元婴,才能见到李道虚的真容。正因如此,李道虚也是决不允许移开李元婴的,所以在过去多年之中,李元婴的地位始终都是无可撼动,除非有更大的利益。 现在,李玄都带着更大的利益来了。今天,他不是来反对李道虚的,他是来妥协的,妥协说白了就是双方各自退让一步,李道虚同意放弃李元婴,李玄都暂时不再追究帝京之事,这就是妥协。 李玄都从匾额上收回目光,推开了面前的大门,来到李道虚的清修之地。 平日里此地只有李道虚一人,所以除了法座之外,并无桌椅等物,就算有人进来,也都是站着,不过今日不同,李道虚特意让人在此准备了一把椅子,就放在法座的对面。 见李玄都进来之后,李道虚抬了抬手,“请坐。” 李玄都没有故意客套,坐在了椅子上,与法座上的李道虚对面而坐。 李道虚开门见山道:“紫府想好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想好了。” “很好。”李道虚得了确定的答案,没有急于相问结果,转而问道:“怎么不见白绢?”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不过李玄都也得回答,“昨天,六师弟与白绢比斗了一场,白绢用了‘太上忘情经’,心力消耗略大,精神不济,所以今日不能来见师父。” 李道虚道:“此事我已经知晓,值此关头,李元婴和李太一不识大体,还蓄意挑起争端,破坏和谈大局,实是让我失望。” 李玄都脸色一肃,在他的印象中,李道虚很少这样直白说话,可只要李道虚这样做了,那就意味着极大的变动。 李道虚接着说道:“今天一早,我就让李元婴带着谷玉笙去了帝京,毕竟谷玉笙是谢雉的师妹,希望紫府能够理解。” “理解,当然能够理解。”李玄都立刻表态了,不过他又问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关的话,“只是不知青鸾卫都督府那边怎么安排?” 李道虚似乎早就知道李玄都会有如此一问,“除了谷玉笙之外,还有那个丁策和唐家的女子,我都一并交给了明心,让他带到帝京去。从此之后,明心不再管宗内事务,大事都交给二先生。我也跟冰雁交代好了,以后她就不要再去帝京了,留在清微宗,专心做她的天罡堂堂主,日后我们这些老人陆续离世,她师姑的那个位置,还要她接过来。” 李玄都的这番安排,使得李玄都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人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李玄都不缺境界修为,也不缺身份地位,他生来没有见过父母,缺的是家人,所以对于为数不多的几个亲近之人,十分看重。不管陆雁冰过去与他有怎样的龃龉,毕竟是一起从小长大的,二十年的情分,再加上陆雁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李玄都不能不在意这个师妹。李道虚如此安排陆雁冰,不让她去帝京城中趟浑水,可谓是一个大大的人情。 “有劳师父费心。”李玄都站起身来,行了一礼。 李道虚淡笑道:“冰雁不仅仅是你的师妹,也是我的弟子,谈不上什么费心。” 李玄都知道这个结果不算最好的结果,可是妥协就是这样,不能尽全功。对于李玄都来说,把李元婴和谷玉笙夫妇二人赶出了清微宗,不说一扫清微宗上下的风气,也能不再恶化下去。这让李玄都想起了一句话:“只能靠一二君子,争一分是一分。” 李玄都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然后又听李道虚说道:“至于东皇,昨夜他来见过我了,说自己不想做天魁堂的副堂主,他想要学你,出去走一走,闯荡江湖。” 李玄都问道:“师父答应他了?” “答应了。”李道虚深深看着李玄都脸上的表情,“毕竟是年轻人,整日拘在一隅之地,难成大器,让他出去见一见世面,受些磨砺也好。” 李玄都心里雪一般明白,李太一这是去寻找“逍遥六虚劫”的破解之法了,李玄都那番“逍遥六虚劫”出自“太平青领经”的说辞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阴阳宗的上官莞和魏臻,恰巧李太一和这二人都要交往,李太一定是去找这二人寻找破解之法了。而这世上能帮上官莞和李太一破解“逍遥六虚劫”的,只有地师。 同时李玄都又隐隐有一种预感,自己的众多敌人,也许要悉数汇聚到帝京城中。待到他重返帝京的那一天,可就真是毕其功于一役了。 李玄都把思路理清楚了,带着忧虑点出自己的担心,“师父明鉴,弟子曾经修炼过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深受其害,也深知其害,如今六师弟也学了这门功法,如今他年纪尚小,江湖经验不多,若是被阴阳宗引诱,误入歧途,步了当年李道兴的后尘,岂不可惜?就算他没有被阴阳宗诱惑,可‘太阴十三剑’是有心魔的,一个把持不住,就会沦为剑奴,可谓是一步踏空,便万劫不复。师父不可不察也。” “紫府虑的是。”李道虚道:“可我还是那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清微宗能护他一时,却护不了他一世,李太一想要成器,谁也帮不了他。我当年是这样待你的,我现在还是这样待他。至于心魔,我帮他下了三道封镇,短时间内不会发作,我也相信他最终能够降服心魔,化为己用。” 李玄都点了点头,知道在李太一的事情上,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李道虚也隐隐点出一点,李太一离开清微宗之后,就不关他的事情了,若是李玄都想要通过其他手段除掉李太一,也不是不行,这全看李玄都自己的意愿。 到现在为止,李道虚的诚意不可谓不大,反对李玄都的李玄都、谷玉笙、李太一等人全都被他赶出了清微宗, 又提拔了亲近李玄都的张海石、陆雁冰、陆时贞等人,李玄都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给李道虚一个满意的答复了。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辞,缓缓说道:“昨日师父的提议,我和岳母大人已经分别传书大天师和岳父大人,两位都是同意了,我和岳母大人也是同意的。” 李道虚脸上有了笑意,问道:“秦先生是如何回复的?” 李玄都答道:“岳父大人那边,因为有岳母大人在,我不好擅专,是由岳母大人传书,岳父大人的回复只有一个字:‘可’。” 李道虚又问道:“那张道兄呢?” 李玄都道:“大天师说:‘道祖的归道祖,皇帝的归皇帝。’” 李道虚抚掌笑道:“好一个‘道祖的归道祖,皇帝的归皇帝’,张道兄此言,深合我心。”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大势不可逆 真境精舍中的气氛变得轻快起来。 李玄都道:“无论是徐氏当政,还是赵氏入主中枢,亦或是其他什么人,这些都是世俗之事,无关道门。让道门的归道门,让世俗的归世俗,互不相干。” 李道虚道:“秦先生同意了,张道兄同意了,那么我也同意了,三家重归道门一统,近在眼前。” 李玄都道:“这是道门的大事,还需要三位长辈亲自见上一面才行。” 李道虚点了点头,“这是应有之理,不知紫府觉得定在什么地方为好?” 李玄都猛地抬起头望向李道虚,一时不知李道虚是什么意思,是试探?还是随口一问? 李玄都迟疑了片刻,道:“既然是三方会面,那么无论是云锦山的大真人府、东海的蓬莱还,是太白山的大荒北宫,都不合适,还要选择一处中立之地为好。” 太白山,位于极北之地,因其主峰白头山多白色浮石与积雪而得名,世人常说的白山黑水之间,其中的“白山”就是指太白山。其群峰之间有一处大湖,如一块瑰丽的碧玉镶嵌在群峰之中,被十宗之人誉为圣池,圣君的“圣”字便是由此而来。 当年道门决裂之后,十宗之人在太白山上修建大荒北宫,自称北道门,将以云锦山大真人府为核心的道门称之为南道门,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后来十宗内部再次决裂,以无道宗为首的五宗离开辽东,迁往西北,作为圣君居处的大荒北宫就成了无主之物,先是被真传宗占据,后来补天宗势大,将真传宗赶了出去,将其据为己有,如今秦清就在大荒北宫中闭关。 李玄都说的三处地点,分别是三方的核心所在。 李道虚仍是没有表态,而是等着李玄都继续说下去。 李玄都无法,只得道:“依我之见,选在中州如何?” 李道虚有些意外,道:“说说你的想法。” 李玄都道:“我之所以想要选在中州,主要是因为两点。第一,自从皂阁宗覆灭之后,阴阳宗也撤离了中州,如今的中州可以算是一块无主之地了。第二,可以毫不讳言地说,最不希望看到道门一统的是儒门,自从和谈以来,儒门中人就三番五次暗中出手干预,无论我们选在什么地方,都逃不过儒门的干预,那我们干脆选在中州龙门府,就在万象学宫的眼皮子底下,三位长生地仙齐至,倒要看看儒门中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李道虚听完李玄都的说法,略微沉吟,点了点头,“中州中州,天下之中。很好,我没有意见,你可以问一问另外两位,若是他们也没有其他意见,那就定在中州龙门府。” 李玄都起身道:“是。” 李道虚说道:“我就不送你了,正好白绢还在修养,这几天你就陪她在三十六岛上转一转,看一下风景。” 李玄都又应道:“多谢师父。” 说罢,李玄都退出了精舍,转身向外行去。 门外,李道师还等在那里,见李玄都出来,不由问道:“李宗主,结果如何?” 若在平时,李道师不是多嘴之人,也不是好奇之人,可这次牵涉重大,哪怕他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仍是忍不住开口相问。 李玄都微微一笑,“我说过,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李道师立时明白了,随着李元婴和李太一出局,大势已经不可逆,和议成功几乎是必然之事。本来以他的所作所为,也该被归类到李元婴的一派之中,可他知道,是老宗主保住了他,也因为他那位结发之妻的缘故,看在李非烟的面子上,李玄都也不好让他这位姑丈太过没脸。 李道师恍惚了一下,有些感慨,又有些忐忑,轻声道:“以前的事情,是老朽的不是,还望李宗主大人不记小人过。” “姑丈这是哪里话。”李玄都摆手道:“此一时彼一时,过去的事情,不提了。从今以后,我们还要同舟共济。” “李宗主所言极是。”李道师不得不承认,若论气量,李玄都的确更胜一筹,张海石就不说了,从来都是锱铢必报,就是李元婴和李太一也远远不如。若是换成李太一,李道师过去那样得罪他,甚至想要置他于死地,李太一得势之后,就算不把李道师挫骨扬灰,也要百般羞辱。能与李玄都相比的,也就是当年的司徒玄策了。 李玄都道:“我只有一点要求,还望姑丈待姑姑好些,莫要再用别的心思,否则我这个做侄子的,可是不答应。” 李道师苦笑道:“紫府这是哪里话,若烟不欺侮我,已是万幸。” 李玄都一笑置之,大步离去。 今日的八景别院似乎格外热闹,作别李道师之后,李玄都又遇到了司徒玄略、陆雁冰两位堂主,与其同行的,还有李如剑、陆时贞两位副堂主。 四人见到李玄都,纷纷行礼道:“见过宗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四人故意省去了那个“李”字,倒显得李玄都才是这清微宗之主。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当年自己还是四先生时的情景,他坦然受了一礼,道:“诸位无须多礼,也不要称呼宗主,就称呼我‘紫府’吧。” 陆雁冰第一个反应来,来到李玄都身旁,笑道:“我还是称呼师兄吧,这么多年的旧称,习惯了。” 这些年来,儒门的思想已经渗入到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是道门中人也不能免俗。而儒门的根本又是一个“礼”字。什么是礼?不过是上下尊卑罢了。长辈称呼晚辈可以呼名,平辈之间称字,可是下位之人对上位之人,不能称名,也不能称字,往往要用其他代称。 此时局势明了,李玄都身份不可同日而语,就连以前最反对李玄都的李道师都已经服软认错,其他人如何还认不清形势。李玄都说可以称呼“紫府”,是客气,他们可不能当真,可又不能继续称呼宗主,几人也都是清微宗中的老人了,立刻就有了对策。 陆时贞恭敬道:“公子大恩,时贞万不敢忘。” 司徒玄略却是道:“清平先生与老宗主议完了?” 李玄都先是笑着对陆时贞点了点头,又对司徒玄略道:“议完了,天下太平。” 司徒玄略有了片刻的失神,然后道:“如此最好,先生功莫大焉。” “不敢当。”李玄都客套了一句,望向李如剑,“上次见面,还是在丹霞峰,你的‘东华紫薇剑诀’练得如何了?” 李如剑没想到李玄都还记得这一茬,不由有些受宠若惊,“马马虎虎。” 李玄都笑道:“如今你做了天罡堂的副堂主,天罡堂主掌刑罚,关键在于‘无私’二字,从今日起,你要好生辅佐陆堂主,不负老宗主所托。” 李如剑昂首挺胸,高声道:“是。” 李玄都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除了陆雁冰还跟在李玄都身旁,其他三人恭敬道:“恭送先生。” 李玄都和陆雁冰并肩走在乾院去往坤院的幽静小道上,坤院本是李卿云的居处,自从李道虚和李卿云年纪大了以后,就分院而居,在高门大户,固然有白头偕老的,也有许多夫妻相敬如宾,不稀奇。如今李玄都和秦素还未正式成亲,当然不能同居一处,所以秦素就住到了坤院之中。李玄都的居处则是在乾院之中,还是他少年时的居处,只是距离真境精舍距离略远。 李玄都问道:“李元婴和李太一是今天一早走的?” 陆雁冰点头道:“我安排了人手在码头上盯着,今天一早,李元婴就接走了谷玉笙,还有那两个青鸾卫中人,一起乘船走了,李太一走得晚一些,而且与李元婴并不同路。” 李玄都笑道:“大难临头各自飞。” 陆雁冰使劲点头道:“我本以为李元婴昨天要与师兄斗上一场,作殊死一搏,没想到他最后还是怕了,换了李太一,可还是输了。李元婴现在不敢与师兄斗,以后就更不敢了,依我看,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李玄都摇头道:“也难说。世事无常,当年我失势落魄的时候,也未能想到会有今日。对了,老爷子不让你继续做青鸾卫都督府的右都督,你心中可有怨言?” 陆雁冰摇头道:“没有怨言,帝京再好,时间久了也就那样,说到底,清微宗才是家。” 要说最了解李玄都的人,和他从小长大的陆雁冰算是一个,陆雁冰知道李玄都重视这个‘家’字,也就是因为这个字,他才会对她如此大度和宽容,便故意如此说。 果不其然,李玄都脸上露出笑意,“这是正理,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那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宗主当着我的面亲口许诺,姑姑的位置早晚要传给你的。” 陆雁冰一怔,随机大喜过望,“真的?” “当然是真的。”李玄都道:“我们师兄弟六人,大师兄身故,二师兄年老,李元婴和李太一无可救药,我又不在清微宗中,只剩下你一个人,只要你实心用事,处处以宗门为己念,不说副宗主之位,就是宗主之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第二百三十五章 重归一统 坤院的卧房中,秦素依在床上,脸上带了几分病容。那日与李太一相斗,她又动用了“太上忘情经”,不过相较于上次与上官莞交手时的情况,却要好上许多,毕竟李太一比起上官莞还是差了许多。不过就算如此,秦素也要修养个一两天,恢复元气,主要是精神和心力,身体上倒是无甚大碍。 不过这“天算”之法也不全然都是坏处,就好似打熬力气,练的越多,就越有长进,秦素用的越多,反噬也就越小,想来再有几次,秦素就可以熟练控制“天算”,在短时间内使用“天算”,都不会有反噬之忧。其实“太上忘情经”的关键也不在于心力上的消耗,而是练得越深,心性也就越发寡淡,强行灭去人欲,忌大喜大悲。可人生一世,总少不了七情六欲,若是情绪剧烈爆发,与这种忘情之境相冲突,就极易导致走火入魔,乃至于身死。所以秦素还是要尽快修炼“太平青领经”,通过“太平青领经”将“太上忘情经”化去,以此来规避反噬。 至于秦清,他不会“太平青领经”却又修炼“太上忘情经”,只能说凡事无绝对,就如“太阴十三剑”,李玄都练不成,沦为剑奴者比比皆是,可地师就能练成。放在秦清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凡是能够跻身长生境之人,无一不是人中俊杰,能为常人不能为之事。 李玄都和陆雁冰走进房中,看到秦素正在怔然出神,不由笑问道:“想什么呢?” 秦素回过神来,看到两人进来,有些惊诧,“谈完了?” 李玄都“嗯”了一声,“平安无事,太平无忧。” 这八个字是太平宗的一句口号,类似于补天宗的“日月光照,试手补天”,用在此时,却是格外贴切。 秦素讶然道:“怎么……这么快。” 李玄都笑道:“我早就说过,这次和议,关键是师父,只要他老人家同意,那就一路畅通,走个过场罢了。” 秦素道:“可昨天我还和李太一在望仙台上交手,怎么今天就……” 陆雁冰插话道:“素素,你还不知道吧,李元婴和李太一已经是明日黄花了,这两位啊,现在滚蛋咯。” 李玄都见秦素还有些疑惑,知道她这是不熟悉清微宗的缘故,耐心解释道:“凡事要分成两个部分来看,直接原因和根本原因。李元婴失势,看似是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直接原因是谷玉笙牵涉到了温夫人一事中,是李太一不识大体,可根本原因是师父同意了和议,必须要清除内部的阻碍。” “道理很简单,如果师父不同意和议,不要说谷玉笙暗中阴谋害死一个副堂主,就是更严重一些,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多就是敲打一翻。反之,师父同意了和议,就算谷玉笙安分守己,什么也没有做,师父还是会有办法将其废黜,大不了翻旧帐就是,这夫妻二人有的是把柄。” “李如风被害也好,勾结儒门中人也罢,李太一不识大体也罢,其实都是借口,无关根本。也许你要问了,师父他不是最重规矩吗,怎么徇私?其实也简单,规矩之下还有法术诈力,只要这件事不放在台面上来说,规矩就没有用武之地,如果师父不想放弃李元婴,没有这个风向,那四位堂主会轻易招供?李谨风会松口?冰雁不能用老宗主压他们,就一定审不出来。规矩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如果用道德来审判,证据并不重要,可用律法来审判,哪怕所有人都认为他有罪,只要证据不足,那就不能定罪,这也是合乎规矩的,所以朝廷定罪,会讲究法理不外乎人情一说。说到底,再大的规矩,也是人来执行,江湖庙堂,走到最后都是人性,你摸透了人性,就能无往不利。” 秦素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陆雁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翘,也没有说话。 李玄都疑惑道:“怎么?我说错了吗?还是你们没听明白。” “没、没有。师兄说得对。”陆雁冰答着,眼睛却不与李玄都对视,瞟向了窗外。 有些话,陆雁冰不敢说,秦素可不怕李玄都,笑道:“你没说错,就是好为人师的老毛病又犯了,张口就是这么一大通道理,我们能不明白吗。” 李玄都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不是好为人师,是要你们有个准备,日后三家归道门,少不了各种勾心斗角。” 秦素用安抚小孩子的口气说道:“好了,知道了,也记住了,你就放心吧。” 李玄都还真拿秦素没办法,把陆雁冰看得窃笑不已,落在李玄都的眼中,他立刻板起脸,“冰雁,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了天罡堂的堂主,从此就高枕无忧了。” 没等陆雁冰开口,秦素已经打抱不平了,“紫府,你别吓唬我们冰雁行不行?她胆子这么小,多半是被你从小吓的。” 陆雁冰连连点头。 李玄都好气又好笑,“她胆子小?背后说我坏话的时候,胆子可一点都不小。当初在天乐桃源,你是没看到她那张狂的样子。” 陆雁冰小声辩解道:“就是胆子小,才在背后说坏话啊,我若是胆子大,当面就说了,就像你给师父进言那样,那才是胆子大。” 李玄都笑问道:“你是不是打算见贤思齐焉?我给你这个机会。” 陆雁冰赶忙摇头道:“算了算了,我就不学了,太难。” 秦素瞧着两人的样子,不由道:“我看书上说,哥哥对待妹妹,应该百般宠溺,怎么到了你们这儿,半点也瞧不出来?” 陆雁冰不屑道:“写这书的人,多半没有兄弟姐妹,凭空想的。什么百般宠溺,假的,都是假的,哥哥只会对你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情妹妹’甜言蜜语,对于我这种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妹妹,就会板着脸说大道理,耐心是没有的,好脸色也是没有的。” 一番话倒是把秦素说了个脸红。 李玄都虽然脸皮厚些,但也不好反驳,他们师兄弟六人,大师兄故去得早,二师兄年纪大了,说是师兄,实则如叔伯父辈一般,李太一小了十岁左右,李元婴又大了十岁左右,真正年纪相仿又一起长大的,只有李玄都和陆雁冰,也只有两人之间有些兄妹情谊。兄妹之间相处时间长了,千般好也瞧不出来半点,有什么缺点倒是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两人之间有些时候还真是相看两相厌,陆雁冰不明白秦素到底喜欢李玄都什么地方,李玄都也从未对这个师妹有过一丝一毫的其他想法,甚至看到陆雁冰男装打扮时,还会担心她嫁不出去。 这种感情,是秦素这个独生女万难体会到的。 过了好一会儿,秦素才恢复了平静,这次却是为李玄都打抱不平了,“冰雁,你这话不对,虽然紫府是爱说大道理,但到了大事上,还不是他护着你?你若是指望李元婴他们,只怕就要拿你顶罪了。” 说到这儿,陆雁冰倒是有几分戚戚然,“这倒是,要不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说到底,还是师兄和二师兄靠得住,师姑也靠得住,其他那些人,李元婴、李道师之流,都是靠不住的。” 其实陆雁冰也知道,她也是靠不住的那类人,谁拿她当靠山,多半是瞎了眼,可她的运气比较好,除去李太一,排名最末,惯会伏低做小,上头自有别人照拂,这却是旁人比不了的。这世道就是如此,没有绝对的公平,有些人坏事做尽,仍旧可以善终,有些好人行善半生,最终却家破人亡。有些人努力半生,成就还不如一个刚刚出声的婴儿。同样出来为官经商,寒门子弟一步踏空,就是万劫不复,此生难以翻身,可世家子弟,一错再错也无妨,总之有长辈家世兜底。所以世家弟子总是可以大胆行事,又美其名曰格局、魄力、眼界、想法。 这世道总是这般无可奈何。其实李玄都也是,如果李玄都没有清微宗的背景,没有张海石站在他的身后为他保驾护航,他早在天宝二年就死了,哪里会有今日的东山再起。 陆雁冰就更是如此,因为陆家出身,所以才被李道虚破格收为弟子,因为是李道虚的弟子,所以才与张海石与李玄都有了兄妹之谊,因为李玄都的看好,她竟是有望成为清微宗的宗主,如果她只是一个温夫人那样的寒门出身,哪会有如此境遇。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也会矛盾纠结,他鄙夷和痛恨世家豪强的腐朽和无所作为,可又不得不依靠家世背景成事,周围朋友和所娶妻子同样出身世家大族。正如李道虚尊奉法家,又不得不内用法术诈力等手段。其实往大了说,世人都难逃窠臼,外儒内法,外圣内王,皆是如此。 李玄都摇了摇头,挥散脑中的各种想法,对秦素道:“你再歇息几日,我们就回太平山,然后准备去中州。” 秦素问道:“去中州做什么?” 李玄都道:“重归一统。” 第二百三十六章 退场 茫茫大海,一艘大船朝着陆地方向缓缓驶去。 船上的人不在少数,有船工,有护卫,也有丫鬟、仆役、婆子等等,乍一看去,倒像是大户人家拖家带口地出游,可再看这些人的脸色,惊惶有之,茫然有之,没有半点出游的模样,倒像是逃难。 其实也差不多,都说宰相门房三品官,这些年来,他们作为宗主的府中之人,哪怕是奴仆,在外面也高人一等,可就在一夕之间,变了模样,他们竟然要离开三十六岛,前往帝京,而且没有半点通融余地,任谁也察觉出不对了,心中自然惴惴不安,不知前路如何。 仆人尚且如此,作为主人的李元婴可想而知,虽然这些年来,他每年都有半数时间留在帝京城中,但他心底还是把清微宗当作自己的根本所在,如今师父把他赶出了清微宗,虽然为了名头上好听,还是保留了他的宗主身份,可谁都明白,这就是被赶出去了,他的根被斩断了,变成了一朵飘蓬,能否在其他地方落地生根,还是两说。 船上二楼,李元婴独自坐在案后,案上放着一壶酒和一只酒杯,李元婴自斟自饮,以他的境界修为,根本不会醉酒,可酒不醉人人自醉,此时的李元婴却是有了几分醉眼朦胧。 谷玉笙站在李元婴的身旁,脸色晦暗,望向李元婴时,又有几分担忧。 李元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高声道:“多少年的辛苦经营,一朝尽丧。” 谷玉笙低声道:“我也想不明白,一夜之间,老宗主怎么就有了决断。” 李元婴“呵”了一声,“老爷子没有耐心了,我们弄出一个李如风的事情,可好戏还没有开场,就被人家给抓住了把柄,这就像两个人交手,我们刚出一拳,就被人家抓住手腕,然后一脚绊倒,后面的拳招就都使不出来了,也太难看了。老爷子对我们失望,不想等我们再从地上爬起来出第二拳,直接定下输赢。” 谷玉笙低声道:“是我的不是。” 李元婴瞥了她一眼,摇头道:“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谈不上谁是谁非。其实老爷子还是给了第二个机会的,可是我没有抓住,当时我就该拿出青鹤居士给我的那样东西,与李玄都分出生死,只要李玄都死了,一了百了,可最后关头,我还是怕了,没敢出手。如果你是老爷子,一个弟子将胜似置之度外,一个却在关键时候临阵退缩,你会怎么选?” 谷玉笙默然。 李元婴凄然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说是机会,实则是让我们自相残杀,进亦死,退亦死,无非是等死罢了。” 谷玉笙不得不开口了,“都是思危思退思变,我们在这个时候退了出来,也不全然都是坏事,李玄都能东山再起,我们未尝就不能。” 李元婴放下手中酒杯,沉默了片刻,说道:“自就任宗主以来,我一直都是小心翼翼,临渊履薄,风霜雪雨、刀枪剑戟,都是我挡在前面。这一次,师父如果真要弃我如敝履,只怕就没有人能站在师父前面了。李玄都这一次是把剑指向了我,没了我之后,他下一次就要把剑直接指向师父。师父不会看不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被那个掌教大真人的说法给蒙住了眼睛,什么也顾不得了。” 谷玉笙轻声道:“这也是情理中事,若是没有这个掌教大真人的名头,李玄都哪有底气来劝说老宗主,至于李玄都,固然不是当年的四先生了,可想要剑指老宗主,恐怕还不是老宗主的对手。” “我知道。”李元婴靠在椅背上,“老爷子自负啊,这么多年了,什么俊杰人物没有见过,宋政如何,就是败在老宗主的手上,大师兄司徒玄策又如何?如今已经是冢中枯骨。老爷子肯定是这么想的,李玄都不敢有什么动作是最好,若是真敢拔剑指他,他就让李玄都剑断人亡。于是我们就可以抛弃了,就像个摆设,富贵时候,摆在堂上,缺钱的时候就直接卖掉,就是这么一回事。” 谷玉笙听出他话语中的气馁和失落,轻声安慰道:“老爷子也不是完全放弃了我们,最起码还保留了你的宗主身份。” 李元婴自嘲道:“你知道这个宗主身份是什么吗,是一张当票,等到手头宽裕的时候,可以凭借当票从当铺中把当掉的东西赎买回来,说到底还是一个物件罢了。” 谷玉笙叹了口气,“当年的李玄都不也是如此吗?谁都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 李元婴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你给你师姐传信了吗?” 谷玉笙一怔,摇头道:“我刚从天魁堂中出来,就要忙着搬家,府里那么多东西都要归置,还有许多东西要销毁,还没来得及把这里的变故告诉师姐。” 李元婴想了想,说道:“那就不要传书了。这里的许多关键之处不是信中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到了齐州之后,我让人护着你先去帝京,一定要尽快见到你师姐,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让她找地师也好,找儒门中人也罢,尽快做出个决断来。再拖延下去,拖到李玄都成了道门大掌教,谁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你说的是。”谷玉笙点头道:“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让我们担了全部干系,也该让他们分担一点了。尤其是儒门中人,整日就知道耍嘴皮子,实际行动是半点也没有。而且天宝二年的那件事,师姐是把李玄都得罪死了,杀了张肃卿还不算,就连张白圭和张白月兄妹也死了,等到李玄都算账的时候,谁都能躲,师姐是万万躲不开的,这其中的利害,我一定会与她说明白。” 李元婴点了点头,“这是正理,就算李玄都不报仇,可秦家是要入关的,李玄都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也要与她为敌,既然双方迟早要有一战,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谷玉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李元婴伸手按了按额头,说道:“李道师那边……” 谷玉笙脸上顿时露出愤愤之色,“李道师这个老狐狸是个靠不住的,我听眼线说,李玄都刚刚得势,他就主动向李玄都认错赔情,见风使舵,和陆雁冰是一路货色。” 李元婴闭上眼睛,“没办法,谁让人家是李玄都的姑丈呢?还是老爷子的连襟,有的是退路,除了我们,谁都有退路。换句话说,李玄都谁都可以放过,就是不会放过我们,除非我也向他服软认输,可除非我死了,我绝不向他低头。” 谷玉笙轻声道:“这次走得匆忙,只是带了关键的金银细软,到了帝京安家,虽然已经有了宅子,但毕竟简陋了些,还要重新置办许多物事,几处院子也要翻修,再加上我去见师姐,也少不得要备上一份厚礼,我们是不是把几家票号里的那一百万两银子给提出来?” 李元婴睁开眼睛,问道:“我们总共还有多少银子?” 谷玉笙算了一下,回答道:“大约还有二十万太平钱、两万无忧钱、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如果其他金银细软、珠宝古玩也换成银子,大概能有两百万左右。满打满算,我们的身家也就在一千万两银子左右。” 如今朝廷一年的税银不过五千万两上下,而李元婴的家财就有一千万两以上,虽然是多年经营积攒,但也可见清微宗的豪富,反倒是李玄都,先后在清微宗和太平宗得势,还要靠秦素接济,的确是经营无方,但也的确是对这些身外之物不大上心。 李元婴道:“没了清微宗就没了进项,这些银子要省着点花了。如今这个世道,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日后我们想要翻身,少不了这笔银钱。今日他李玄都能春风得意,还不是借了秦家的光?” 谷玉笙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咱们给师姐准备的礼物……还有柳公公和杨公公那边。” 李元婴忍不住叹了口气,“日后我们在帝京立足,少不得与这些人打交道,该花的钱还是要花。这样吧,把我收藏的那幅画圣真迹给柳公公送去,他喜欢这类雅物,再把那枚佛骨舍利送给杨公公,最后把那块从婆娑州得来的五彩玉石给太后送去,另外,再置办三十万两银子的其他礼物,以小皇帝的名义送给太后,这些你自己斟酌就是。” 谷玉笙点头应下。 李玄都望向她,“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啊,倒是委屈了你。” 谷玉笙微微一笑,“不过是一时成败罢了,夫君莫要灰心丧气。” 李元婴点了点头,走出船舱,来到船尾,举目向三十六岛的方向望去。 此时雨过天晴,一片艳阳天,那些大小星罗棋布的岛屿若隐若现,此时李玄都就在蓬莱岛上,俨然是此地未来的主人,李元婴握紧了拳头,暗暗发誓,“我李元婴终有一日要回来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第一章 牡丹花会 转眼之间,牡丹花会的时间已经临近。天下牡丹,以龙门府为最。 今年的牡丹花会格外不一般,因为江湖上已经传出了消息,大天师张静修、大剑仙李道虚、“天刀”秦清三人要相会于龙门府,共赏牡丹。 整个江湖轰动了。 因为先前江湖上一直在流传一个消息,大天师有意重整道门,清平先生为此奔走大江南北。起初的时候,江湖中人对于这个消息都是半信半疑,众所周知,道门决裂已经过去了一千余年,正邪两道的纷争也贯穿了江湖的千余年历程,,就在前不久,正邪两道还打得天翻地覆,现在又说要整合道门,似乎儿戏了些。 可随着后一个消息的传出,原本不信的人和半信半疑的人都不得不信了。 龙门府的牡丹花年年开,也没见三位长生地仙前来赏花,今年三人忽然要齐聚于龙门府,谁也不会认为他们是来赏花的,只能是为了整合道门。 不过也有人发现,这次三人相会,没有邀请地师徐无鬼,也没有邀请澹台云,换而言之,这次将西北五宗排除在外。于是许多人都明白了,所谓的整合道门本质上还是一次正邪之争,不过打的名号变了,而且规模更大,毕竟三位长生地仙都亲自出马,规模能不大么,看这样子,三位长生地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将这千百年的恩怨一次了结。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许多人的心思还是放在即将到来的龙门府牡丹花会上面,毫无疑问,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江湖盛事,不仅仅是三位长生地仙亲临,其麾下各大宗门的名宿、高手甚至是依附于这些宗门的门派、江湖三人也会随之前往,若是能参加这次牡丹花会,不仅仅是脸上有光,还能趁机结交一些江湖上的朋友,都说多个朋友多条路,走江湖有时候走的就是人脉。 在这种情况下,无数江湖人涌向龙门府,只为等待牡丹花会开始的日子——天宝八载,四月初四,谷雨。 刘谨一本是一个江湖散人,无门无派,不过资质不俗,自己一路摸爬滚打,竟然也有了先天境的修为。上次正一宗小天师成婚的盛事,他本想着来凑个热闹,看看能否混个机缘,只是路上遇到了其他事情,被耽搁了一段时间,等他来到吴州境内时,已经错过了大典的时间。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刘谨一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神仙打架之中。先是尸气遮天,接着又是摧山拔岳,还有一方好似魔神的巨大身影立于天地之间,虽然他距离战场很远,还是受到了波及。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皂阁宗藏老人与清平先生交手,后来还有慈航宗白绣裳和阴阳宗李世兴相继出手。 待到几人战罢,刘谨一本想看看有没什么遗漏之物,只是让他失望的是,他找遍了整个战场,除了遍地尸骸、尸水、脓血之外,就是那驾被一剑劈成两半的青铜马车。可这驾马车的残骸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灵性,别说宝物,就是灵物的品相都没有,只能算是凡物。反倒是残余的尸气又开始侵蚀刘谨一的体魄,让他苦不堪言。刘谨一此时再想离开战场,已是千难万难。就在此时,一个神秘女子出现,将他救下,从此之后,他便加入了一个名为太平客栈的神秘组织,而他的上司名为“跑堂”。 最开始的时候,刘谨一猜想这个“太平客栈”与太平宗的太平客栈有什么关系,可后来他渐渐发现,两者之间并无什么联系,似乎就是故意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混淆视听。 刘谨一之所以做江湖散人而不加入宗门,是因为他明白,加入了宗门,就要听宗门的,这条命也是宗门的,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他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宁可在江湖上逍遥。可是这一次,他逃过不去了,且不说被人家设下了禁制,这条性命本就是人家救的,卖给人家,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他后来发现,靠山也有靠山的好处,最起码他的上司就对他不错,传了他一些功法,还指点他的修为,让他终于踏足了归真境,放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方宗师人物。不过他在踏足归真境之后,仍旧看不透他那上司究竟是什么境界,这就十分恐怖了,刘谨一推测自己这位上司肯定在归真境以上,似乎天人逍遥境还低一些,说不准是天人无量境。 刘谨一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推测吓了一跳,天人无量境意味着什么,意味这已经有了登上太玄榜的资格,是为天下间有数的高手,无论放在哪个宗门,都是宗主、长老一类的高层人物。而他的这位上司在客栈中只是“跑堂”,还不是“掌柜”,除此之外,还有“杂役”、“账房”、“厨子”等人,如此算来,这个神秘组织的势力已经不逊于许多宗门,刘谨一不由对这样一个神秘组织产生了深深的好奇,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是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有朝一日争霸江湖?还是要成为白莲坊、闻香堂、万笃门、听风楼那样的江湖势力?那位高高在上的“掌柜”又是什么人?会是太玄榜上的某位吗?亦或是老玄榜上的某一位? 不过刘谨一也知道规矩,该问的问,不该问万不能问,知道的太多对自己没有好处,干好自己的差事就是了。所以他虽然好奇,但也只是压在心底。如今他在客栈中的身份是地字号伙计,在上头还有天字号伙计,只要成为天字号伙计,那就算是进入了客栈的核心高层,甚至有机会参加客栈的例会,既然加入了其中,那么要做到最后,就算是弃子,也是从最底层开始,地位越高,也就越安全。 这次他接到了上面的传书,让他前往龙门府,以江湖散人的身份参加牡丹花会,同时在暗中接触其他江湖散人,观察是否有别有用心之人在暗中行不轨之事,尤其是阴阳宗和儒门之人,要格外留意。 刘谨一立刻明白了,风起于青萍之末,浪起于微澜之间,许多大事在发生之前其实都在细微处早有预兆,在江湖上,为数众多的江湖散人和小门小派就是青萍之末。 刘谨一本就是江湖上的颇有名气的江湖散人,朋友众多,他根本不必刻意伪装,只要把境界压制在原本的先天境即可,然后去寻那些老朋友喝酒聊天,然后伺机观察,甚至旁敲侧击既可。 得到消息之后,刘谨一就马不停蹄地从晋州赶往中州,好在这一路上,像他这种赶往中州的江湖豪客不知凡几,都已经是见怪不坏,他此举也不会让人觉得异样,至多就是觉得他心急了些。终于,刘谨一在三月二十五这一日赶到了中州龙门府。 金帐人口中的“中原”是指整个大魏两京十九州,金帐人口中的“天下”是囊括了中原、草原、婆娑州、金鳞州、西域等地。江湖人口中所说的“天下”就是大魏两京十九州,“中原”就是中州,其他地方,要么是西域、西北,要么是江南、岭南,亦或是江北、辽北,不管国都今在何处,对于江湖人士来说,这里始终是天下之中。 中州最大的府城是龙门府,龙门府最大的客栈是明升客栈。 明升客栈就坐落在万象学宫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万象学宫求学或是拜谒,不得而入或是等候的时候,就在这里侯见歇息,也有学宫中的许多人就近在这儿摆酒谈事,大多都是出手豪绰。就靠这一路生意,明升客栈赚了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银钱,然后将周围的铺面也陆续买了下来,将其打通,使客栈的规模一扩再扩,又精心装饰,在二楼临窗隔出许多豪奢的包间,一楼大堂也用屏风相互隔开,以便来此的客官饮酒谈事。外人都说,明升客栈柜台内的金银就像流水一样,白日黑夜都不停歇,日月为明,明升客栈可不就得往上升嘛,所以龙门府中的人都说客栈老板取得好名字。 刘谨一来到明升客栈,出手不多不少刚好十两银子,要了一壶不好不坏的茶,一个位置不上不下的包间,静坐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就有一伙人推门而入。 为首的是个魁梧汉子,背着一柄鬼头刀,满脸凶悍之相,一身煞气。在他身后是个矮小老者,是中州江湖的地头蛇,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高手,玄元境的修为,只是最近几次正邪大战都与中州有关,日子不大好过。最后是个年轻公子,手中摇着一把折扇,折扇的扇面上绘着仕女牡丹图,人也是风流倜傥,而且境界修为最高,与刘谨一如今展现出来的修为差不多,都是先天境,可刘谨一却要比他大上十几岁,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位年轻公子也算得上年轻俊彦。 三人一进门,那汉子就高声道:“刘老哥,可是许久不见了,最近在哪里发财?” 刘谨一起身相迎,苦笑道:“发什么财啊,破财还差不多,上次不巧赶上了地师攻打大真人府,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这一年是躲起来疗伤去了。” 第二章 听得刘谨一如此说,三人也不惊讶,毕竟每次正邪大战都要有人不幸被卷入其中,运气好的能捡回一条命,运气不好的直接死在里面, 三人互相见礼之后,分而落座,刘谨一又掏出两枚太平钱,招呼伙计上菜。 两枚太平钱就是六十两银子,放在别的地方,七八桌席面也是够了,可在明升客栈,就够一桌的。 若是以前的刘谨一,万不会如此奢侈,可加入“太平客栈”之后,每月都会有例银,根据天地玄黄四个级别各有区别,黄字号伙计是每月一枚太平钱,玄字号伙计每月十枚太平钱,地字号伙计每月三十枚太平钱,天字号伙计每月五十枚太平钱,而且特别的差事还会有拔下相应的银钱,这笔银钱如何花销,全看当差之人自己安排,超支了就拿自己的钱补上,还有富余就全归自己。 如今刘谨一是地字号伙计,每月有三十枚太平钱的进项,换成银子就是九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这一年来他没有如何花钱,所以攒下了不少太平钱,再加上这次还给他批了一百太平钱,算是手头宽裕,就不计较这点小钱了。 刘谨一可以肯定,如今的龙门府中肯定有许多同僚,各有各的差事。早先的时候,他们还有地盘的划分,可到了后来,伙计越来越多,他就发现上面变了策略,不再以地盘区分,而是以职责来划分。比如说他们“跑堂”这一派,真应了一个“跑”字,搜集情报,天南海北到处跑。还有“厨子”那一派,刘谨一只见过一个,好像是西域马贼出身,擅长用刀,出手狠厉,这一派的人是专门负责杀人的,比如说刘谨一为了隐藏身份而不便出手的时候,就可以交给他们,同时他们也负责对内处决叛徒。还有“账房”一派,与“厨子”一派就截然相反,几乎不会出手,从事案牍差事,每月给他们发放例银的就是这些人。除此之外,就是“杂役”一派了,这一派最是人多势众,干的事情也最多,顾名思义,其他三派做不了、不方便做的事情,都交给“杂役”派,这一派也是鱼龙混杂。 说起“杂役”一派,为首的是个天字号伙计,据说是“杂役”的亲传弟子,也是客栈成立之初第一个加入的伙计,地位不同寻常。她称呼自己师父的时候,常常以“小掌柜”称之,旁人虽然不知道其中意思,但都觉得比“杂役”像话,毕竟真让他们称呼自己的上司为“跑堂”、“杂役”、“账房”、“厨子”,怎么都觉得有些不敬。于是旁人也有样学样,一律按照掌柜称呼,原本的“掌柜”自然是大掌柜,“跑堂”是副掌柜,“账房”是三掌柜,“厨子”是四掌柜,“杂役”是小掌柜。在一众伙计的认知中,“东家”肯定是地位最高之人,还要在大掌柜之上,所以要格外尊敬,敬称其为“东主”。 其实韩月之所以如此称呼石无月,是因为那时候的石无月疯病未愈,想起一出是一出,她觉得李玄都是大掌柜,她就该是小掌柜,她可没想过什么三掌柜、四掌柜,就只是大小之分,可客栈中其他人不知其意,才有了这样的误会,后来石无月疯病好了,也就不在意这些称呼上的区分,没有刻意纠正,如此阴差阳错之下,这倒是成了客栈中不成文的规矩。 发展到后来,客栈中两个互不相识的伙计第一次见面,都要互相盘盘道,总有个归属问题。一方问:“兄弟怎么称呼?”另一方答:“‘跑堂’的,某某某。”一方再说自己来历:“我是‘厨子’的,某某某。”若是有熟人,还会再多说一句:“你是‘厨子’的,那某某某你认识吗?”若是认识,这就搭上了交情。若是像刘谨一这种直属于某位掌柜,还会多加一句“跟着副掌柜做事”,旁人就会肃然起敬,多上几分忌惮。问过归属,再论级别,你是玄字号,我是地字号的,那这次行动,你得听我的。如果两人级别相同,那就论资历,谁先进客栈,是前辈,谁晚进客栈,是晚辈。实在不行,老办法,比拼境界修为,不伤和气,用江湖上的话来说,那就是搭搭手,谁赢谁说话。 除此之外,“掌柜”一派和“东家”一派最为神秘,很少有人现身,不过这两派人隐隐在其他四派之上,只有遇到大事的时候,他们才会露面。 刘谨一记得副掌柜交代过,这次会有“掌柜”一派的人来与他见面,不过具体时间还不确定,对方是一名天字号伙计,而且是跟着大掌柜做事的,与大掌柜关系不一般。 按照“太平客栈”内部不成文的规矩,对方无论是出身,还是级别,都比刘谨一高出一筹,那么没说的,肯定要以对方为主。 刘谨一正想着这些,忽然听那负刀的汉子大声道:“刘老哥出手阔绰,我看还是发财了。” 刘谨一顿时回过神来,望向这个汉子,此人名叫李大宏,可是跟东海李家没有半点关系,看似粗鲁,实则心细如发,而且为人贪得无厌。 刘谨一心里明白,他这是看见自己的两枚太平钱了,认定自己发了财。 江湖上的散人,多是如此,眼界不高,为了三瓜两枣斤斤计较更是常态。当年刘谨一救了个富贾,被人家感谢,发了笔小财,大约有五千两银子,当时这哥几个就拼命吹捧,说他是个仗义疏财的好汉子,什么叫大侠,首先是仗义,然后就是一掷千金,把钱不当钱才成。刘谨一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兄弟几个为什么突然像嘴上抹了蜜,但不管真的假的,当面吹捧总比背后戳脊梁骨要好,何况这银子明摆着得花光了算,不然他们能饶了你?总之,无论他们是当面捧你还是背后骂你,结果都一样,不如主动点儿,还能落个仗义疏财的好名声。 如今看这架势,这姓李的家伙,开始探底了,接着就是故技重施。 刘谨一如今加入了客栈,修为大进不说,身后有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靠山,腰杆也硬了,底气也足了,几十个太平钱还真不放在眼里,说道:“实不相瞒,去年我还发了一笔小财。” 李大宏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道:“看吧,我就说刘老哥发财了。” 刘谨一微微一笑,“小财,小财,不过就是一百个太平钱罢了。” 李大宏瞪大了眼睛,“一百个太平钱,那可是三千两雪花白银,而且如今金贵银贱,真要兑换成银子,大概还能多换个百十两银子。” 那老者也说道:“三千两银子,不少了。” 这老者姓宋,名叫宋时春,久在江湖厮混,是个成精的老滑头,不过要比李大宏厚道许多。 刘谨一笑道:“这算什么,我听说万笃门的一个朋友说,在那里做事,一次买卖少说这个数。” 说话时,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李大宏缩了缩脖子,摇头道:“一万两银子?是不少,可有命挣钱也得有命花才行,那里头的买卖,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我听说有些归真境的高手都折在里面,不说远了,黑白谱上排名第三十九位的‘怪叫花’,你们都知道吧,就是给万笃门做事,结果呢,死了。还有桂云山庄的忘尘先生,也没讨得好去。” 一直不曾开口的年轻公子道:“那是他们不长眼,撞上了清平先生,能不死吗。” 这年轻公子姓许,名叫许天胜,手中兵器就是那把折扇,锋利如刀,其中又藏有三十六根钢针,以特殊手法射出,极为凌厉。 刘谨一看了眼许天胜,叹道:“说的是啊,万笃门的买卖不好做,这年头混江湖,难呐。我这次发了小财不假,可治伤也花费不少,实在囊中空空,还得找个赚钱的门路才成。实在不行,就找个宗门投了,好歹有个靠山。” “刘老哥,你可别犯浑。”李大宏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江湖上很快就要出大乱子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你这个时候去投靠宗门,那不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出去了吗?那些大宗门指定让你去送死,不似死在邪道中人的手中,就是死在正道中人的手中。” 刘谨一叹了口气,“李兄弟说的是,这年头,散人难混,宗门也难混,就没有不难的。” 许天胜忽然道:“若说这挣钱的门路,我倒是有一个,不知道几位兄弟敢不敢干?” 刘谨一问道:“什么门路。” 许天胜压低了嗓音,“儒门。” 刘谨一心中一动,想起了副掌柜的交代,就是要严密关注阴阳宗和儒门的动向,此时听到许天胜主动提起儒门,已是上了心,不过脸上还是一副迟疑神情,皱起眉头,“儒门?说句不好听的,那些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老爷们,看得上咱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的粗蛮武夫?” 许天胜微微一笑,“如今世道,唯才是举。只要有真本事,那就没有看不上的。” 第三章 双面 大家都是老江湖了,许久未见,还是以叙旧为主,关于儒门的事情,只是略微提了几句,没有深谈下去。刘谨一为了不引人怀疑,没有流露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反倒是有些迟疑。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江湖散人对于各大宗门和儒门的观感其实差不多,同样的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同样的不把人当人看。 许天胜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俗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他越是热切,这些老江湖就越是疑心有诈,所以他只是提上这么一句,有这个心思的自然会来找他的。 三人饱餐一顿,约好改日再聚,然后各自散去。刘谨一出来明升客栈,去了街市,买了些军粮丸一类的物事,然后就在街上闲逛,在城中绕了一大圈之后,确定身后没有尾巴,这才转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之中。此时天色已晚,小巷里很黑,不过刘谨一作为一位归真境高手,当然是半点不怕,快步走到了小巷尽头的一道小门外,轻轻叩门,先是轻轻三下,停顿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再重重敲四下。 片刻后,门从里面开了,里面同样没有掌灯,就靠头顶的朦胧月光照着,刘谨一进了门。 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穿过几个院子,来到一处大堂所在,布局与普通客栈的大堂十分相似。 一方黑漆柜台,高高的,擦得锃光瓦亮,后头摆着几坛子酒,瞧着似乎有些年头,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一枚太平钱,外圆内方,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掌柜的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袍子,头顶的青色纶巾洗得发白,站在柜台后头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旋转的太平钱怔怔出神。唯一的伙计此刻正坐在不远处的长条凳上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 刘谨一来到柜台前,“啪”的一声,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钱上正面方孔四周篆刻的“天下太平”四字。 掌柜抬起头,脸上已经有了招牌性的笑容,问道:“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要不要姑娘?” 刘谨一从怀中取出一枚太平钱,方孔四周篆刻着“万事承平”四字,然后将手中的这枚太平钱与柜台上的太平钱一对,合作一处,严丝合缝。原来这是一枚太平钱被人分成了两半,掌柜手中的是正面,印有“天下太平”四字,刘谨一手中的是背面,印有“万事承平”四字,两个半个合在一起,才是一枚完整的太平钱。 对上了信物,掌柜脸上的笑容就多了几分真诚,问道:“兄弟是哪里的?” 刘谨一回答道:“跑堂的,地字号,跟着副掌柜做事,叫我老刘就行。” 掌柜顿时多了几分敬重,“失敬失敬,在下是账房的,也是地字号,跟着三掌柜做事,我姓张。” 两人互相见了礼,刘谨一道:“张兄,上面说最近有一位大掌柜那边的兄弟要过来与我见面,可曾到了?” 因为见面时间尚未确定,刘谨一本没有抱太大希望,不过张掌柜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张掌柜道:“刚到,刘兄弟请跟我来吧。” 不知何时,那伙计已经醒了,双眼湛湛有神,太阳穴高高隆起,显然是个修为不俗的高手,他代替张掌柜站在了柜台后面,张掌柜则是领着刘谨一往楼上走去。 楼上也如普通客栈一般,分成一间间客房,张掌柜领着刘谨一来到正数第三间客房门前,轻轻叩门,然后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请进。” 刘谨一有些惊讶,大掌柜派来的特使似乎年纪不大? 不等刘谨一继续深思,张掌柜已经给了他一个眼神,然后悄然离去,只剩下他一人。 刘谨一犹豫了一下,主动推门进入其中。 然后刘谨一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测,屋里只有一个人,是个少年,看上去还未及冠,相貌俊朗,嘴角含笑。见刘谨一进来,没有托大,主动起身相迎,拱手行礼。 刘谨一万万没想到大掌柜竟然派了一个少年人过来,他起先是有些不忿,差事本就不好做,再派这样的少年人来,难道不是耽误事吗?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既然小掌柜都有弟子,那么这个少年会不会是大掌柜的弟子? 想到这里,刘谨一迅速收起了自己的轻视,郑重还了一礼,道:“人无忧,四方无事太平年。” 少年接着说道:“天下定,八方来朝岁岁安。” 这便是对上了暗语,刘谨一郑重道:“在下刘谨一。” 少年道:“我姓裴,裴玉。” 这少年的祖父正是前任通政使裴舟。大魏自从立朝以来,都是实行以文制武,从朝堂上的内阁阁员到地方上的督抚重臣,都是文官,朝堂上的各位都督要听从兵部调遣,地方上的总兵也要听从总督的调遣,所有文官自成体系,对于一介文官而言,最终愿望除了登阁拜相之外,也就是位列九卿了。 所谓六部九卿,是指庙堂上的九位从一品或正二品文官,分别是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工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通政使司通政使。只有位列九卿,才能算是真正的朝廷大员,才真有资格去影响朝政。 虽说通政使位列九卿末尾,但好歹也是正二品大员,其中权势不言而喻,就是各州的封疆大吏布政使,进京之后也少不得要进献冰炭敬。 因为帝党和后党相争的缘故,裴舟辞官归乡,归途中被青鸾卫追杀,结果被李玄都所救,裴玉由此与李玄都相识。李玄都因为未虑胜先虑败的缘故,很早就确认了三位接任之人,在太平宗方面,毫无疑问是沈长生,清平会是周淑宁,最后的太平客栈他则是选择了裴玉。虽然李玄都因为事务繁忙的缘故,没有能亲自去见裴玉,但他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李非烟,从张非山跟随李非烟学剑的结果来看,李非烟教授弟子还是有一套的,所以李玄都很放心。 到了如今,李玄都开始着手安排裴玉参与太平客栈的事务,从普通伙计做起,一则是让裴玉熟悉太平客栈的运行机制,二则是锻炼磨砺,三是让裴玉一步一步竖立自己的威信,日后李玄都把太平客栈交给他,他能镇得住客栈上下,让人心服口服。 先前裴玉在李非烟的要求下,进了齐州社稷学宫求学,因为裴玉是裴舟的孙子,又是裴家嫡出,所以裴玉去社稷学宫求学合情合理,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学宫也没有任何为难,十分顺利。 如今裴玉是以社稷学宫学生的身份来到中州,明面上的理由是来万象学宫游学,实则是奉了社稷学宫祭酒的命令,借着他曾被李玄都相救的契机想办法接近马上就要来到龙门府的李玄都,并设法跟随在李玄都的身边,伺机从李玄都身上探听关于道门的各种机密。而裴玉的根本目的则是以儒门弟子的身份为掩护,搞清楚儒门到底有什么阴谋,然后汇报给大掌柜李玄都,必要时候,李玄都也会让裴玉给儒门传递一些消息,以此来取信儒门。 如此多的身份加在裴玉的身上,所以裴玉的身份十分重要,属于“掌柜”一派的天字号弟子。哪怕是在太平客栈中,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也不超过十人。 裴玉在这一年中,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整个人迅速褪去青涩走向成熟,面对刘谨一,他非但没有丝毫拘谨,反而十分随和自然,“请坐,我托大称呼一声刘老哥,希望不要介意。” “不介意。”刘谨一倒是有些拘谨,他心中明白,这个少年多半就是日后的上司,甚至是客栈的主人,所以哪怕他境界更高,还是带了几分小心。 裴玉坐在刘谨一的对面,开口道:“既然是副掌柜选定了刘老哥与我见面,想来刘老哥是副掌柜的心腹之人,那么我就直言了。” 刘谨一想起副掌柜的身影,听到那“心腹”二字,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激动,不过脸上还是保持平静,说道:“请讲。” 裴玉斟酌了一下言辞,“刘老哥来龙门府的差事应该是探查儒门动向,我说的可对?” 刘谨一点了点头。 裴玉道:“我的差事和刘老哥差不多,只不过要更深入一些,在有些事情上,我需要人手帮助,不过又不好让太多人知晓我的存在,所以最终客栈选择了刘老哥作为我的帮手。” 刘谨一的脸色变得肃穆了,不过没有急于开口发问,而是静待下文。 裴玉接着说道:“也就是说,很多时候,需要刘老哥代表我来出面调度客栈内部的兄弟们,刘老哥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客栈内部绝大多数人只知道刘老哥的存在,而不知道我的存在,刘老哥就是我身前的一扇屏风。不知我这样说,刘老哥能否明白?” 刘谨一点了点头,沉声道:“明白,我该做什么?” 裴玉道:“第一点,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与儒门的学宫书院搭上关系,有个和儒门相关的明面身份,这样我就能与你光明正大地联系了。” 刘谨一立时想起了许天胜,“眼下正好有一个机会,不过需要时间。” 第四章 两青 太平山距离中州并不远,所以李玄都并未急于动身,此时还在太平山上。不过有一些太平宗弟子已经先一步动身前往龙门府,算是打一个前站。 天水阁中,李玄都亲自为石无月斟满一杯茶,道:“云何去了帝京,最近要辛苦觞咏了。” 石无月双手捧起茶杯,轻呷了一口,摇头道:“不辛苦,这都是分内之事。” 疯病渐好的石无月逐渐恢复了往年的精明和干练,足以独当一面,此时便是由她代李如是主持客栈。 李玄都坐在石无月的对面,问道:“最近客栈有什么消息?” 石无月放下手中的茶杯,道:“最近客栈发展很快,‘跑堂’那边注重地字号伙计和玄字号伙计的发展,贵精不贵多。‘杂役’这边则是刚好反了过来,以量取胜,地字号伙计和玄字号伙计不多,黄字号伙计很多,这些黄字号伙计又往下发展了帮闲和线人,就像一张大网撒了下去,所以关于底层江湖的消息很多。”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各有所长。” 石无月道:“白帝城之事前后,人公将军唐汉和地公将军唐秦先后身死,青阳教的白阳总坛覆灭,红阳总坛与青阳总坛火拼内讧,最终被青阳总坛吞并,如此一来,青阳教元气大伤,开始蛰伏,只是最近这段时间,民间又有了青阳教活动的迹象,那些蛰伏的信徒们又开始四下试探出击,继续宣扬他们的教义,拉人入伙。” 李玄都皱眉沉思片刻,深深看了石无月一眼。 石无月被他看得一愣,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我的脸上有东西吗?” 李玄都问道:“觞咏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石无月皱眉道:“我知道什么?” 李玄都叹了口气,“青阳教是以唐周为首,唐周又是以谁为首?唐周跟随过地师,也倒向过澹台云,可他最初的主人不是这两人,而是那个人。” 石无月立时明白李玄都口中的“那个人”是谁,惊道:“宋政?!是宋政出面了。” 李玄都思索着说道:“很有可能,对于唐周来说,宋政未必要亲自出面,只要宋政明确传达出自己的态度就够了,就算一个老主人的分量不够,再加上一个地师也是够了。你说会不会是宋政和地师留下一人在草原与澹台云对峙,然后另一人秘密返回中原?” 石无月闻言也陷入到沉思之中,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过我猜不出是谁返回中原。” 李玄都道:“不管是谁,都是一个大麻烦,我最怕他们与儒门合流,这样一来,事情就复杂了。所以此事,要尽快去查,可以多派些可靠的人手,混入青阳教中。” 石无月起身道:“我立刻就去安排。” 李玄都又交代道:“还有,此事一定要注意隐秘,尽量不要暴露客栈的存在。” 石无月应道:“我会注意的。” …… 鹿青出自鹿家山庄,擅长刀法。 说起鹿家山庄,早些年的时候,在潇州江湖也是有一号的,地位大概类似于芦州的岭秀山庄。只是除了二十二个宗门屹立不倒之外,其他门派、山庄、帮会更新迭代极快,能有百年历史就算长久,鹿家山庄也很难例外,在几年前被仇家从江湖中除名了,只剩下一个孤女鹿青流落江湖,被仇家追杀。她也想过去投奔玄女宗,只是她那仇家与玄女宗的某位长老有些亲谊,她又怕自己送上门去羊入虎口,于是这些年来一直流落江湖。 最终她遇到了石无月,石无月顺手解决了她的几个仇家,又传了她一门功法,让她一下子跨过了先天境的门槛,于是鹿青便死心塌地追随石无月左右。石无月也觉得这小丫头心性不错,是个可造之材,考验一番之后,就收为自己的二弟子,同时也让鹿青在客栈中做了一名玄字号伙计。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炼之后,鹿青已经成为地字号伙计,在“杂役”一派中仅次于唯一的天字号伙计韩月。 韩月出身于书香门第,但是家道中落,机缘巧合之下,她陆续拜入牝女宗和玄女宗,最终成为石无月的大弟子,比起江湖经验丰富的鹿青,韩月并不太擅长处理江湖上的事情,所以她一直帮助石无月处置人事、文书往来等案牍差事,而鹿青则是经常外出,亲自参与太平客栈的事务。 正如刘谨一所料,此时的龙门府中不止他一个太平客栈之人,鹿青也在乔装改扮之后来到了龙门府。刘谨一是“跑堂”一派,独来独往,而鹿青是“杂役”一派,麾下人手不在少数。 今天鹿青接到了一个任务,与“厨子”合作,处决一个叛徒,同时还要把与叛徒见面之人也一网打尽。 具体处决叛徒的事情,交由“厨子”的人去做,“杂役”的人主要负责在外围警戒,击杀逃散的漏网之鱼,必要时候也会支援、补刀,或是接应撤离的“厨子”。 龙门府作为曾经的都城,很大很大,不逊于帝京和西京,也不逊于金陵府。龙门府由曾经的宫城、皇城、郭城、含嘉仓城、和西苑组成。郭城以洛河为界,分南北两部分,洛河以南称洛南里坊区,洛河以北称洛北里坊区,为曾经的百官府第和百姓居住地。城内街道纵横,里坊毗邻。为方便管理,一亩之地称为一个里坊。里坊东西南北各广三百步,内有十字街,四面坊墙居中开门。坊内十字街,宽约三丈。各坊之间以街道相隔,每坊建有围墙,留有坊门,昼开夜关。整个龙门府,共一百二十六坊,其中洛北三十坊,洛南九十六坊。 在这样的大城之中,几十个人比虫子还要渺小,哪怕这座城中高人无数,也管不过来,而且高人们根本无意去管这些小事,若是事事都要亲力亲为,那么多的手下,那么大的权势,都是干什么吃的。 入夜,一场春雨不期而至,笼罩了龙门府,也笼罩着洛南九十六坊中的归仁坊。当年的归仁坊是宰相居处,诗魔也曾在此地居住。可如今物是人非,如今这儿成了百姓聚居之地。 当年的坊市制度已经荒废,所以坊门并未关闭。一个人撑着油纸伞缓缓走进了归仁坊中,腰间佩刀,不过与中原的佩刀有些不大一样,带着西域的风格,有些像马刀,又有些像草原人的弯刀。 他的目的地是一个破败小院,叛徒、与叛徒接头的人都在那里。 来到门前三丈的时候,他仍是一手撑伞,脚步不停,另外一只手缓缓抽刀。 前行,拔刀,两个动作毫不冲突,格外流畅。 然后在雨幕夜色之中,闪过一道明亮的刀光,无数下落的雨滴被刀锋切割成四散溅射的水花,这些细小的水花在雨幕中连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水线,画出了刀锋的轨迹,然后腐朽的木门被劈成两半,而刀客去势不停,飞掠入院中。 顷刻之间,院中响起了刀兵之声。 雨水落在地面,渐汇成细流向街畔的沟渠,儒门中人是讲究体面的,故而龙门府的地下排水沟渠保存完好,每月都有人负责清理淤泥,所以街面上的积水很少。 在小院不远处的小巷里,沉默地立着许多人,他们没有撑伞,而是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不仅仅是可以遮风挡雨,还能隐蔽面容。小院里正在激斗,却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存在,他们仿佛是一片沉默的阴影。 为首的是个佩刀女子,正是鹿青。 鹿青同样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微微仰头,任由雨滴落在自己的脸上。 相比其他人,她对于客栈的机密知之更甚,比如说大掌柜很早就在龙门府安插客栈的人手,甚至“账房”就在龙门府中,所以她坚信道门三位长生地仙会选择在龙门府见面并非巧合。 过了片刻,小院中有人逃了出来,不是“厨子”的人,也不是叛徒,那就是与叛徒接头的人,鹿青身后的伙计们立刻出手了,他们用了最省力的办法,用强弩偷袭,对于江湖中人来说,不到玄元境,都很难抵御强弩,所以这些逃散出来的人立刻倒了一地。 鹿青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人抽出兵器走了出去,先是给尸体补刀,以防有人装死然后暴起偷袭,然后才拖着尸体回来,检查一翻后,有人向鹿青禀报道:“是青鸾卫的人。” 鹿青沉吟了一下,“又是青鸾卫。” 就在这时,小院中的刀兵之声停了,然后有人走了出来,是“厨子”的刀客,他没有再撑伞,一手提刀,一手提着一个人头。 鹿青迎上前去,接过人头,先是确认身份,交给身后之人,用包袱包裹,然后嗅到了刀客身上的血腥气,问道:“你受伤了?” 刀客默默点头。 鹿青吩咐道:“一队,进去收拾残局,二队,带这位兄弟去治伤。” 在她身后的伙计立刻分成两拨,一拨向院子走去,一拨则是护着刀客离开此地。 做完这些之后,鹿青独自离去,她要将关于青鸾卫的情报立刻传递上去。 第五章 暗子 如今儒道相争大势已成,青阳教、青鸾卫又时隐时现,此时李玄都坐镇太平山上,开始调用客栈的力量,除了调查青阳教和应付青鸾卫的渗透之外,客栈的主要任务就是对儒门进行渗透。道门是明面上的四分五裂,儒门虽然在表面上仍旧维持了统一,但内里也是派系众多,内斗内耗不止,否则不会迟迟未能对道门和议做出应对,这也给了“太平客栈”机会。 李玄都的手中有两颗关键棋子,第一颗棋子就是他亲自布置安排的裴玉,所以裴玉是“掌柜”一派的天字号伙计,第二颗棋子是秦素亲自安排的,属于“东家”一派的天字号伙计,裴玉的身份是社稷学宫弟子,而此人却直接定居于万象学宫之中,同时还有万象学宫的祭酒身份作为掩护。相较于裴玉,这第二枚棋子更为重要,知道的人更少,而且除非必要时候,李玄都几乎不会派遣任何任务,换而言之,这是一颗暂时的闲子。 万象学宫,名为“万象”,自有无所不包之意。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乐就是音律,所以万象学宫中也有许多教授音律的祭酒,这些教授音律的祭酒中不乏女子,当年位列帝京四大绝之一的苏怜蓉也位列其中。 有女祭酒,自然也有女学生,不过不同于男子,男子中有寒门子弟,女子却都是达官显贵出身。道理很简单,寒门男子可以科举做官,反哺家族,便值得全家上下倾力资助,寒门女子不能做官,自然也绝了读书的念头。而士族女子日后嫁人,便是一家主母,要将偌大一座府邸、数百家生子、田庄佃户、买卖伙计、各种账目管理得清楚明白,非要识文断字不可,虽然大户人家可以请先生兴办学塾,但万象学宫名声在外,规矩又严,还是有许多人家选择将子女送入此地。说句功利之言,官场上都讲究一个同窗、同年,万象学宫中出了这么多朝廷大员,自家子女就算学不到什么微言大义,能早早积累些人脉关系,也是极好的,日后说起来,自己同窗做了封疆大吏、中枢阁臣,脸上也有光彩。 万象学宫以十天干分为十院,苏怜蓉属于丁字院,今日正逢她授课,不小的琴舍中已经坐满了人,《礼记》有云:男女不杂坐,所以男子和女子和泾渭分明,左右分坐,中间空出一条可供两人行走的通道。苏怜蓉坐在正中上首位置,背后悬挂有一幅“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画作,出自学宫内的丹青大家之手,身前一张古风矮案,上置瑶琴,琴旁又有香炉焚香,雾霭袅袅。因为琴舍内是木质地板,每日都有人打扫,所以大家都是跪坐或盘膝而坐,这种低矮的小案比起桌子更为合适。 今日,苏怜蓉苏大家似乎受了风寒,裹着披风,面带病容,不过精神头还好,此时正在讲解成书于前朝的《律吕新书》,此书成书与理学圣人大有关系,所以在万象学宫中属于正统之作,是学习音律的必读之书,而且此书也有许多可取之处,首次提出了十八律的理论,用以解决古代十二律旋宫后的音程关系与黄钟宫调不尽相同的问题。 与此同时,在琴舍外还站了一人,不是学生,而是祭酒。 此人姓温,单名一个“礼”字,出身不俗,爷爷是学宫大祭酒温仁,父亲也在学宫中出任祭酒,弟子众多,德高望重。家学渊源,温礼同样是饱读诗书,颇有韬略,在学宫讲学议政的时候,常常能作惊人之语,引得满堂喝彩,在学宫之中名望颇高。 温礼对于苏大家的爱慕之情在万象学宫中并非什么秘密,无论是祭酒们,还是学生们,都乐见其成。唯有一点,两人可以算是郎才女貌,却绝算不上门当户对。 温家并非世家大族,对于门第要求并不像秦家、李家、钱家那么高,许多时候,只要是良家女子即可。可偏偏苏怜蓉如何也算不上良家女子,早年她在帝京城的时候,明面上的身份是女道士,实则是介于艺人和清倌人之间,后来又成了晋王的外宅,无论苏怜蓉愿意还是不愿意,在旁人眼中,她都不能算是良人了。温家当然不允许温礼娶苏怜蓉为妻,而且温礼这个年纪,也早已娶妻,所以苏怜蓉若要嫁给温礼,就只能做妾。这是苏怜蓉万不同意的,温礼也知道做妾实在是委屈了这位苏大家,所以也不曾强求,只是偶尔与友人喝酒时,也会感叹一句“恨不相逢未娶时”。 苏怜蓉讲解完乐理之后,开始亲自抚琴,为学生们演示。琴舍外的温礼随之闭上了双眼,静静聆听。苏怜蓉每次授课,温礼只要有空,都要来琴舍外站上片刻,站的时间长短,取决于温礼的空闲时间有多长。 最近温礼刚刚整理完一部拖延许久的诗稿,空闲时间很多,所以哪怕今日还下着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温礼仍旧是耐心十足地撑伞站在琴舍外,等到苏怜蓉一曲奏完,再等到学子们也离开琴舍,只剩下抱着瑶琴走在最后的苏怜蓉。 温礼撑伞站在门口,对要出门的苏怜蓉说道:“外面还下着雨,把琴给我。” 苏怜蓉没有刻意拒人千里之外,而是笑问道:“温祭酒今天很闲吗?” “姑且算是吧。”温礼笑了笑,“在这学宫之中,说忙,有做不完的学问,说闲,时间却也充裕。” 说话间,温礼伸出了手。 苏怜蓉犹豫了一下,把怀中的琴交给了温礼,然后撑开了自己的伞。 两人离开了琴舍,走在用碎块青石铺就的小径上,中间隔着大约一尺半的距离。春雨细细密密,落在油纸伞的伞面上,响起细密的“啪啦啪啦”声响,苏怜蓉忽然想起去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有两个客人前来拜访,转眼间大半年已经过去了。 就在此时,温礼忽然说道:“最近世道不太平,苏祭酒最好不要随便离开学宫,若非要出去不可,记得知会我一声,我陪你出去就是。” 苏怜蓉一怔,转头望向这个爱慕自己的友人,“怎么了?” 温礼叹了口气,“你在学宫之中,与世无争,不知道江湖事。清平先生的和议成了,他以一己之力促成了江南、江北、辽东三家之和议,意在道门一统,而不知何等缘故,他提议把三家会面的地点选在龙门府,时间就定在今年的牡丹花会前后,三家都已经同意了。” 苏怜蓉的脸上流露出震惊神情。 温礼看在眼中,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从父祖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同样是这般震惊。 苏怜蓉叹了口气,“这么说来,今年的牡丹花会是看不成了。” “没办法,张静修、李道虚、秦清、李玄都,他们才是主角。”温礼也跟着叹了口气,“随着这些人来的,还有数不清的江湖人,这些江湖人不读书,也不知礼,就知道争勇斗狠,最近十余年,城里已经死了好些人,学宫和官府现在也是有心无力,管不过来,也不想管了,左右死的都是江湖人,杀人的也是江湖人,让他们自己斗去。所以这段时间,你就不要离开学宫了,免得被这些江湖纷争给波及。” 苏怜蓉点了点头,面带忧色。 温礼安慰她道:“你也不要太过忧心,大祭酒们已经在想办法了?” 苏怜蓉好奇问道:“什么办法,总不能是大祭酒们出面把人赶走吧,就算能赶走那些江湖人,赶得走那四个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吗?” 温礼犹豫了一下,说道:“赶不走的,当然赶不走,关键是自从圣人离世之后,儒门上下就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对于道门的那几位顶尖人物,也无可奈何,以前还能从中分化制衡,如今只能他们铁了心要联起手来,那么正面冲突就非上策,所以几位大祭酒商量着要请几位足够分量的儒门前辈出山。” 苏怜蓉只是“哦”了一声,没有深问下去。 温礼见苏怜蓉不感兴趣的样子,原本的些许戒心已经是荡然无存,没话找话道:“你就不好奇是什么前辈?” 苏怜蓉摇了摇头,“无非就是这个山人,那个居士,都是德高望重之辈,让他们出来居中调停罢了。” 温礼笑道:“这你可就猜错了,我听说这几位儒门前辈都是圣人亲传弟子,虽然不曾开宗立派、著书立说,但都有通天彻地之能,厉害非常。” 苏怜蓉脸上忧色更重,“还是要打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温礼道:“你放心,打不起来的,前辈们出面,社稷学宫、天心学宫和四大书院的人就不好继续作壁上观,到时候我们七家齐心协力,道门中人便不敢放肆,这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苏怜蓉笑了笑,“但愿如此。” 第六章 贤内助 两人闲话之间,来到了苏怜蓉的居处。还是那座立于小湖之畔的二层小楼,二层是卧房,一层可以用来待客,在一楼临湖的那一面开有一扇窗,雨天临窗观湖,湖面上烟雨蒙蒙,万千涟漪,是极美的景色。 苏怜蓉和温礼停在小楼外的院门处,温礼没有急着把怀中的琴还给苏怜蓉,而是等着苏怜蓉邀请他入内一叙,可让他失望的是,苏怜蓉根本没有半点想要邀请他进去做客的意思,两人僵持了片刻之后,温礼只好把琴还给了苏怜蓉。 苏怜蓉接过琴,行了一礼,“有劳温祭酒了。” “你我之间就不必如此客气了。”温礼撑着伞,脸上的笑意略有些勉强,不过还是没有挪动脚步。 苏怜蓉柔声问道:“温祭酒,还有其他事情吗?” 温礼道:“没有其他事情,就是牡丹花会那一天,虽然不好离开学宫,但是学宫内还是有一场小型的花会,不知苏祭酒是否赏光?” 苏怜蓉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 温礼这才由衷笑了,“那……我来接你。” 苏怜蓉早年在帝京时,本就是与各色男子打交道,既然答应下来,自然也无小女孩的扭捏,道:“有劳温祭酒了。” 温礼笑道:“那就说定了。” 苏怜蓉看了眼怀中的瑶琴,道:“温祭酒,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想先把琴放下……” 温礼后知后觉,赶忙说道:“怪我怪我,苏祭酒赶紧进屋吧,你身子不好,又累你在雨里站了这么久……” 苏怜蓉微微一笑,“不妨事的,我先回去了。” 温礼点了点头,望着苏怜蓉转身进了小楼之后,才撑着伞心满意足地离开,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苏怜蓉进了小楼之后,把伞放在玄关,再把瑶琴放在琴架上,然后上了二楼。 二楼既是苏怜蓉的卧房,也兼具了书房的职能,她来到桌前,摊开笔墨,用簪花小楷写下一行文字,接着用裁纸刀将这一小段纸条裁下。然后她取下自己头上的一支银钗,轻轻旋转钗头,使得钗头与钗身分离,这支钗子竟然是中空的,她将卷好的纸条塞入钗子中,复将钗头旋转上去,回归原样。最后,她把钗头重新插回发髻,就在书房枯坐。 待到雨势渐小,苏怜蓉才起身离开,出了学宫,离开学宫。很多人都知道她最近病了,所以她隔三差五都要去药铺抓药。虽然温礼要苏怜蓉不要随便出去,有事找他就是,可苏怜蓉还是刻意与温礼保持了一定距离,落在其他人眼中,再正常不过,毕竟那位温二公子是有家室的人,既然苏怜蓉不愿意做妾,那么避嫌也是情理中事。 苏怜蓉在去药铺之前,先去了一趟当铺,将头上的那支银钗当了十两银子,然后才去药铺花了二两银子抓药。说起万象学宫的祭酒,就像帝京的翰林们,清贵是清贵,也着实清苦,若是家境不好,还要举债过日子。苏怜蓉虽然当年有些积蓄,但在逃离帝京的时候,未能全部带出来,又不愿意被人接济,所以这些年来时常要当首饰过日子。温礼是眼看着她从珠翠首饰变成了金首饰,又变成了银首饰,心中怜惜,不止一次想要送些礼物给苏怜蓉,可全都被苏怜蓉婉拒,反倒让温礼越发敬重怜惜苏怜蓉,认为她是一位清高女子,当年帝京之事,不过是身不由己,对于苏怜蓉的过往,却是全然不以为意了。 这支银钗是死当,又被当铺掌柜卖给了另外一位女客。 然后这位这位客人带着银钗在龙门府中绕了一圈之后,来到了那间客栈,将钗子交给了客栈的掌柜,并且说明这是东家的东西。掌柜不敢怠慢,立刻传书太平山。 当秦素拿到那张纸条时,已经是酉时末了。李玄都还在和陆夫人议事,直到半个时辰后,李玄都才在天水阁中看到了这张纸条。 李玄都看完那张纸条后,脸上的神情很是平静,似是早有预料,可语气又有些沉重,“终于来了。” 秦素问道:“你知道这上面说的儒门前辈是谁?” 李玄都道:“儒门七隐士,死了一个虎禅师,还有六个,分别是;青鹤居士、白鹿先生 、紫燕山人、赤羊翁、金蟾叟、龙老人。虎禅师虽然死了,但那是大天师亲自出手,换成是我,是万万不能将其置于死地的,说不定还要被他所困。青鹤居士,我曾会过他,很厉害,也很棘手。剩下的五人,曾经策划过多次宫变,想来也都是只强不弱的人物,若是六人一起出面,再加上地师或者宋政,事情就复杂了,别看我们这边有三位长生地仙,也未必就能稳操胜券。” 秦素的脸色也随之变得凝重起来。 李玄都叹了口气,“此事一个不好,就会成为儒道决战之势,非我本愿,到底是我思虑不周,有些冒进了。” 秦素沉思了片刻后,说道:“我不这样看。” 李玄都一怔,随即望向秦素,露出讨教的神情。他们两人之间,虽然许多事情都是以李玄都为主,但李玄都并不认为自己就比秦素高明许多,两人所差的不过是经验罢了,所以李玄都也会听从秦素的建议。 秦素道:“如果我们的对手是地师,我相信你的判断,地师一定会趁着道门还未真正一统的最后机会,提前展开决战之势,作殊死一搏,可是儒门不是地师,儒门没有这样的胆量。” 这一番话,却是李玄都从未想过的。 秦素道:“这些年来,正邪厮杀不断,已成习惯,所以双方都不怕开战。可是儒门不一样,儒门是承平日久,多年不起刀兵,让他们鼓动唇舌还行,真要生死相拼,却是要吓退好些人。就拿你来说,这些年来,你可谓是身经百战,数次险死还生,可儒门中有几个你这样的人物?就算有,也都是垂垂老矣。反观道门这边,除你之外,还有冰雁、颜玄机、苏霭筠、玉女菀等人,甚至包括李元婴、李太一、上官莞等人,无一不是久经战阵之人,这就是道门和儒门的区别所在。” 李玄都没有急于开口,而是陷入沉思之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玄哥哥,什么叫有些道理。”秦素笑了一声,“当年金帐覆灭前朝大晋,其大军铁骑是何等所向无敌,可为何几十年后就被本朝太祖皇帝赶出中原?还不是因为他们被中原的花花世界迷住了眼,贪图享乐。你说儒门坐了这么多年的天下,坐拥这花花世界,又是千金之子戒垂堂,那些儒门中人会是什么秉性也就可想而知了,他们怎么可能敢于开战?” 秦素又掰着手指算道:“最为关键的一点,儒门没有一个公认的领袖,甚至像我们这般选出三位领袖都做不到。仅仅是一个万象学宫,就有三位大祭酒,除了万象学宫,还有两大学宫和四大书院。三大学宫和四大书院加起来就是七条心,一个学宫三个大祭酒,一个书院一位山主和两位副山主,这么算下来就是二十一条心,你说的那些儒门隐士,也有七人之多,人多势众不假,人心不齐也是必然。有人想打,有人不想打,肯定要内斗一番,儒门越是内斗,越是人心散乱,人心不齐,如何一致对外?想要人心齐,要么再出一位圣人压服所有人,要么就是被外患逼到绝境,不过依我看来,儒门就算到了亡国亡天下的时候,仍旧不忘内斗,当年大晋末年,已然诠释了这一点,这是骨子里的根性,改不掉的。” 李玄都只得承认道:“素素不愧是女中武侯,你说的的确有道理。” 秦素有些不好意思,道:“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开始琢磨这些了,你现在才知道消息,当然不如我想得周到。” 李玄都笑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那就说说你的想法。” 秦素下意识地在李玄都身前来回走动,同时说道:“既然儒门不敢开战,那么我就料定,儒门此举是虚张声势,他们不敢真打,却偏要摆出要真打的样子,仗着他们的体量来吓唬我们,还要在我们面前亮一亮他们的拳头。如果我们怕了,露怯了,退让了,那才是合了他们的意,用他们的话来说,这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接着他们就能步步紧逼,我们就只能一退再退,先前的一切都成了无用功。所以我们万不能退让,不但不能退让,还要主动戳破这层窗户纸,让世人都看一看,儒门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吓唬人罢了。” 李玄都眼神一亮,以拳击掌,“只要风向变了,那些原本摄于儒门威势的其他势力附庸们就会抛弃儒门而倒向我们,到那时候便是大势所趋,看似强大的儒门,风一吹,也就倒了。” 秦素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首先我们要稳住。这次龙门府之行,固然不会大战决战,可小打小闹却是少不了的。” 李玄都忍不住起身抱住秦素,轻轻旋转了一圈,赞道:“素素,你真乃我之贤内助也。” 第七章 藏书楼 裴玉进了万象学宫之后,以祖父裴舟和社稷学宫的名义相继拜访了三位大祭酒,三位大祭酒对他的态度也各不相同,其中司空大祭酒最为和善,温大祭酒最为冷淡,而宁大祭酒则是不上不下,只是寻常态度。裴玉不管三位大祭酒是何等态度,都是以平常心待之,不卑不亢。 拜访完三位大祭酒之后,一位祭酒接待了他,既然是游学,便要他在学宫中选上几门课程,可以是前朝兴盛的理学,可以是本朝兴起的心学,也可以是诗词歌赋等小道,亦或是射、御、乐、礼等学。至于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寻龙望气,亦或是阴阳经纬、炼丹卜卦、奇门遁甲、风水画符,以及排兵布阵、行军练兵、农桑水利等等其他学说,都是杂学,学问深厚的祭酒们可以研习,学子们是不能接触的,以免分心,误入歧途。 在来万象学宫之前,裴玉就已经提前做了个功课,对此十分了解,于是他分别选了甲字院的心学,乙字院的理学,丙字院的诗词,丁字院的音律。接待裴玉的那位祭酒对于他的选择十分满意,不忘正统理学、心学,又不是一味死读书的书呆子,知道学习诗词和音律,不愧是世家出来的公子。 平日里,裴玉除了去听先生们上课之外,也会参与些学宫内部的集会,这些集会,多是年轻学子们议论朝政,慷慨陈词,如今太后晋王当国,对于最重正统的儒门来说,这是牝鸡司晨,不合规矩,所以少有人支持太后。而辽东赵政,以下犯上,俨然自立之势,更是大逆不道,所以这些年轻学子们就把希望放在了还未亲政的年轻皇帝身上,把年轻皇帝吹捧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俨然是继往开来的一代贤君明主,似乎只要年轻皇帝能够亲政,这天下就太平了,就没有青阳教作乱,没有西北伪周割据,没有辽东赵政自立,也没有金帐汗国的威胁,更没有那么多的饥荒、水灾、旱灾、蝗灾、瘟疫、流民。 裴玉是见识过齐州乱象的,深知这些顽疾不是换个皇帝就可以根治的,就算有那等雄才大略的贤君明主,也要徐徐图之,非要数年乃至十数年才能建功,而当今天宝帝,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没有丝毫治国经验,也并无张肃卿这等可以依仗的名臣,如何扭转颓势?更何况亲政还遥遥无期。指望这样的年轻皇帝,还不如盼着赵政起兵造反,南下入关。 不过这些话,裴玉不能公开去说,因为他的身份是裴舟的孙子,而裴舟又是帝党,在万象学宫,帝党中人本就高人一等,被后党迫害的帝党中人更是人上之人,个个都是贤良君子、直臣、贤臣、忠臣,而裴玉又不负家学,自然被众人所追捧,他自然也要说些符合自己离场的话语,抨击后党擅权误国,再指责辽东豪强图谋不轨,如此便引得阵阵喝彩,纷纷赞誉裴玉年纪轻轻就知晓家国大义,将来想要匡扶天下,还要靠裴玉这样的人才。 裴玉对于这种说法很是不以为然,什么叫书生之见?这就是书生之见。书生们言必称“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八个大字,但是关于最根本的赋税徭役、人口田地,是只字不提。只对皇帝官吏作道德要求,却不关心小民生计。嘴上挂着“国库空虚、上下贪墨”,可到底是因何亏空,又在何处以何种手段、何种名目贪墨,一无所知,事情总要有人做,如何杜绝懒政又尽量减少贪墨,也是一字无有。这些书生做个言官尚可,可真要把天下交到这些书生的手中,只怕是亡国有日。 裴玉瞧不上这些夸夸其谈的书生,却又不得不与这些人虚与委蛇,毕竟是少年人,只觉得无趣。直到他在丁字院学习音律时,见到了苏怜蓉。 裴玉并不知苏怜蓉的真实身份,对于这位苏大家,可谓是惊为天人。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苏怜蓉的年纪并不大,当年她在帝京成名时,不过二十岁出头,如今也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女子,还算是姿容正盛的时候,而苏怜蓉又不同于其他女子,她的前半生颇为坎坷,经历世情极多,使她身上有一种别样成熟和沧桑。对于少年男子来说,这种成熟女子的魅力,是极难抵御的,更胜同龄的青涩女子。 裴玉的小心思没有瞒过其他人,在许多人看来,苏怜蓉也可以算是帝党中人,因为她是被晋王逼迫,这才不得不离开帝京的,与裴玉是一类出身,所以没有人出来反对,大多都是乐见其成。 当然,还有人例外,那便是温礼。他有心警告这个外来的小子,可又苦于师出无名,毕竟在名义上,苏怜蓉从未应允什么,与他温家可是半点不相干的。 转眼之间,万象学宫的百花会到了,温礼来接苏怜蓉,却发现裴家小子先一步来了,心中气恼,可脸上却不能显露分毫,否则便是让人看了笑话,只能以祭酒的身份上前见礼,偏偏裴玉是游学至此,他先生的先生是社稷学宫的三位大祭酒之一,若论身份,裴玉也不逊于温礼。温礼见压不住他,就只好在口头上挤兑一番,裴玉却不是拙于言辞的沈长生,自身反唇相讥。两人你来我往,而苏怜蓉却是听之任之,并不制止,也无有太多喜色,眉宇之间有哀愁之意。 且不说温礼和裴玉如何在苏怜蓉面前言语机锋相斗,此时还有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万象学宫中。 虽然万象学宫谈不上守备森严,但其中高手无数,想要瞒过如此多儒门高人的耳目感知,悄无声息地进入万象学宫之中,那是千难万难,可偏偏此人就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而且闲庭信步,犹入自家后宅庭院一般。 他对万象学宫显然是极为熟悉,行于其中,很快便来到学宫中的藏书楼所在。这万象学宫中的藏书楼自然不止一座,可这一座却是例外,因为其中藏书皆是孤本、善本,而且还是不能流传于外的百家学说,有道家、兵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名家、法家,更有儒门生死大敌的墨家学说,都是被儒门先贤们搜罗而来,藏于其中。平常时候,学宫中的学子们是万万不能踏足半步,就算是祭酒,也要得了许可之后才能进入其中。书楼中的规矩更是严格,没有大祭酒的允许,不许带走,不许抄录,就连观看的时间也有限制。 藏书楼占地很大,每天都有专人对藏书楼进行打扫,学宫不怕这些人带走其中藏书,是因为每一本被送到此地的藏书都被儒门先贤下了禁制,寻常人根本无法将书从书架下取下。 夏松是一名寒门弟子,不比那些富贵子弟平日里除了读书还可以饮酒作乐、风花雪月,他在闲暇之余,要在书院中做些零工,贴补自己求学之用。最近一年,他都被安排在这座藏书楼中清扫书楼。他感觉自己很幸运,虽然他在万象学宫中的无数学子中只是一个为不做到的小人物,但他在这座藏书楼中有幸见到了很多大人物。 三位大祭酒的习惯各异,司空大祭酒总是喜欢站在书架下看书,看完之后就会把书放回原处,而温大祭酒就喜欢把书带走,宁大祭酒介于两者之间,他会带着自己选中的书去二楼,在二楼角落有一个不知何时开辟出的隔间,被屏风隔开,一灯一桌两椅而已,除此之外,就是在这里还开了一扇窗,光线良好。除了宁大祭酒喜欢在这儿看书以外,偶尔也会有祭酒来这儿,不过通常都是谈事。 当然,还有被誉为第四位大祭酒的施宗曦施先生,他也会来这儿,他的习惯不定,有时候站着,有时候坐着,总是皱着眉头,总是带着忧虑,这让夏松常常想起那位同样是眉头微蹙的苏大家。只可惜苏大家从不来这儿,也许是没有相应的权限,也许是不能来。 有一次,夏松在路过司空大祭酒身边的时候,无意中扫了眼已经被翻开的书籍,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看清书上到底写了什么,甚至还有些头疼,他赶忙收回视线。万幸司空大祭酒对于他这个冒犯举动并不在意,只是看了他一眼,目光并不严厉,却让他十分惭愧。 可就在今天,夏松忽然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闯入了藏书楼,之所以用“闯”字来形容,是因为他很确信,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来人不是大祭酒,也不是祭酒。 这是一个老人,满头白发被整整齐齐地梳拢起来,然后用一支玉簪束住,身着玄黑色宽袖鹤氅,他径直来到一座书架前,伸手取下一本墨家学说,随手翻开,翻页很快,一目十行,以至于寂静阁楼中可以清楚听到翻页声。 夏松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然后就看到了让他震惊的一幕,只见这位老人随手点了几下,从书架中又飞出了几本书,悬在老人面前,然后“哗啦啦”地自行翻页。 第八章 故人曾到否 夏松很明智地没有上前,就站在原地,哪里也不敢去。然后他眼看着老人扫完了几本书后,只是随手一挥袖,这些书又自行飞回自己的原本位置,分毫不差。 夏松在心中不住默念“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他却觉得手脚有些发软,圣人是不说怪力乱神之事,可不代表没有怪力乱神之事,今天不就让他给遇到了么? 老人缓缓前行,从夏松的身边的经过,没有把他如何,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这让夏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受到了老人的淡定和从容,这又让夏松对于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难道自己猜错了?这位老人其实不是什么外人,而是从其他学宫赶来的儒门高人。 他转身望向老人,只见老人在行走的过程中,不断有书从书架上飞出,自行展开,又不断有书自行合上,飞回自己在书架上的原本位置。 夏松觉得这不像是在看书读书,而是在找书。 就在这时,老人已经离开一楼登上二楼,夏松一惊,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胆气,竟也循着老人的脚步登上二楼,可到了二楼之后,却不见老人的踪影,只见无数书籍自书架上飞起,悬而不坠,翻页之声连绵不绝。此时情景就好似有许多不可见之人正在一起翻书,这让夏松吓得肝胆欲裂,双腿发软,不得不扶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立。 在这书楼之中,不仅各种书籍上设有禁止,书架和整个书楼本身,也有禁制。老人如此举动,终于惊动了万象学宫中的高人,只听外面一个清朗声音远远传来,说道:“贵客驾临,有失远迎。” 紧接着老人的声音终于从重重书架后响起,“贵客不敢当,不过是故地重游。” 在老人开口的瞬间,那些飞起的书籍同时合拢,然后重新落回书架之上。 夏松知道,这是学宫中的高人到了,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楼外之人竟是吟了一句词,“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他每说一句,声音便近了数丈,刚说完“终不似”三字,已经来到一楼门外,再说到“少年游”三字时,已然出现在二楼,对书架后的老人说道:“万象学宫宁奇见过老李先生。” 夏松一惊,竟然是宁大祭酒亲临,然后脑中迅速思量,却是不记得天下大儒中有何人姓李,能让宁大祭酒的态度如此恭敬。 话音落下后,那老人没有从书架后完全走出,仅仅是露出半张面孔,望向宁奇,说道:“老李先生,先生就先生,何必加一个‘老’字,是觉得我老了,还是世上还有第二个李先生?” 面对这等反问,宁奇答道:“长生不死之人,百岁亦是婴儿,何谈一个‘老’字。只是如今世上,除了尊驾之外,尊驾高足也当得起‘先生’二字,为示区分,故以年纪分别称为‘老李先生’和‘小李先生’。”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李道虚,当年李道虚曾经在万象学宫求学,故而对于此地才如此熟悉,方才他说自己不是客人,而是故地重游,也是由此而来。而宁奇回应的那句词,则是说物是人非,终究不是当年,不可一概而论。 李道虚看了宁奇一眼之后,就又收回视线,整个人也隐到了书架之后,可声音还是从书架后传出,“大可不必如此,如今世人都称那小李先生为清平先生。这两字却是极妙,一清天下还太平,方是清平。” 宁奇皱起眉头,沉声说道:“李先生,你是当世高人,身份尊贵,何以行如此鸡鸣狗盗之事?” 李道虚并不动怒,反问道:“如何就是鸡鸣狗盗之事?” 宁奇道:“不请自来是为不速之客,不告而取谓之窃!” 宁奇此话方落,就觉一股劲风迎面而来,心中一惊,不过自从刚才上到二楼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加了十二分小心,所以虽惊不乱,运起“正气歌诀”,轻轻一拂袖,化解这道劲力,可还是不住后退几步,只觉得呼吸之间,胸腹间隐隐作痛,方知李道虚的厉害之处。 方才李道虚出手,没有任何征兆,甚至没有任何气机涟漪生出,清风不动,尘埃不起,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可见李道虚之修为已然到了返璞归真的不可见之境地,是为无相。而宁奇轻轻拂袖看似是轻描淡写,实则是用上了毕生修为,一袖扫出,微尘随之而动,袖风随之而生,有影可见,有踪可寻,是为着相,也就是有相。最后无相对有相,还是宁奇输了一筹,宁奇不得不感叹,虽然只是一境之差,可要是单打独斗,那便是天壤之别。 待到宁奇站定,化解了这一招之后,才听李道虚的声音传来,“我曾拜入万象学宫求学,万象学宫未曾将我除名,上任大祭酒也允我在此地阅览群书,我今日来此,何谓是不速之客?我当年曾在此地留有一卷书,今日来取,是取回自己之物,何谓是偷窃之举?你言语不当,我弹你一指,以示教训,你若不知悔改,休怪李某人用三尺青锋再指你一次。” 夏松闻听此言,方知此人竟然曾经在万象学宫求学,也是学宫中的前辈,可再听此人语气,却是全然不把宁大祭酒放在眼中,竟要用剑指一指宁大祭酒。夏松不知道刚才两人交手的险恶之处,只是看到宁奇挥袖一下,然后倒退几步,并未身死,此时他本以为宁大祭酒会勃然大怒,却不曾想宁大祭酒根本不曾动怒,语气十分客气,“既然如此,那是我错了,我向李先生道歉。请问李先生,可是找到了当年旧物?” 直到此时,夏松终于知道这位李先生定然是一位极不好惹的大人物,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宁奇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严厉道:“出去!” “是,是。”夏松赶忙应着,可觉得越是着急,手脚就越是没有力气,根本站不起来,宁奇见状,不由无奈叹息一声,然后冲他一挥袍袖。 夏松只觉得天旋地转,待到他脚踏实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然身在藏书楼外。 直到此时,李道虚才从书架后走了出来,两手空空,对宁奇说道:“那卷书被人拿走了。” 宁奇眉头皱得更深,他不认为这是李道虚故意编出的谎话,以李道虚如此身份,还不至于如此下作行事,他只是觉得李道虚口中的那卷书定然极为不俗,而且大有深意,否则当年李道虚不会无缘无故将此书留在此地。他不由问道:“敢问李先生,这卷书是什么书?这座书楼虽然规矩森严,但还是有人能来此地借阅藏书,兴许是被人借走也说不定。” 李道虚淡淡道:“是一部心学圣人亲自手书的诗集,其中还有散曲《归隐》。” 宁奇自是知道《归隐》,此乃当年心学圣人所作的散曲,仅仅是诗集散曲,不算什么,可是心学圣人亲自手书,那就十分宝贵了,意义非凡。宁奇万万没有想到李道虚竟然会在藏书楼中留下了这样一件物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样答话。 李道虚也不催促,只是负手而立。 过了好一会儿,宁奇才道:“也许是被人借走了,我立刻让人查找所有借阅记录,定会给李先生一个交代。” 李道虚面无表情道:“不必了,我大概已经知道是何人将其拿走,你们要不回来,也不必去要。既然有人喜欢,我送他就是了。” 宁奇只觉得李道虚的这番话大有深意,可具体有什么深意,一时半刻之间,他又想不出来。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在楼外响起,“李先生这是将那部诗集当作了鱼饵,只是不知李先生想要钓起哪条大鱼?只怕我万象学宫这座小小池塘,容纳不下李先生想要钓起的大鱼。” 话音落下,又有一名白发老儒来到二楼,正是三大祭酒中的司空道玄。 李道虚看了司空道玄一眼,“还是司空兄知我懂我,只是此语言之尚早。” 司空道玄微微一笑,问道:“道门将大会之日定在了牡丹花节前后,地点就选在了龙门府中,李先生作为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一,可是来赏花的?若是来赏花的,为何不见另外两位掌教大真人?” 李道虚淡淡一笑,答非所问道:“龙门府的花再好,也比不过万象学宫里百花争艳,我听闻万象学宫中有一百花会,更胜龙门府中的花会十倍、百倍,不知能否一观?” 司空道玄和宁奇脸色俱是一变。 李道虚笑道:“区区万象学宫,挡得住我否?不知诸位隐士何在?不知其他大祭酒何在?不如都请出来,与我共赏百花,如何?” 话音落下,李道虚已然消失不见。 司空道玄和宁奇对视一眼,脸色都十分沉重。 如今李道虚已经到了,那么张静修和秦清还会远吗,待到三大地仙齐至,只怕万象学宫都有倾覆之忧。 第九章 两大地仙 谁也不曾想到,三位长生地仙中第一个来到龙门府的竟然是李道虚,按照万象学宫的推测,李道虚作为这次道门和议的最大受益者,理应是最后一个登场,可李道虚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仅第一个露面,而且还是孤身一人,实是大出他们意料之外、这也就罢了,李道虚还进入藏书楼中,说要找一卷当年留下的书,更是让两位大祭酒忧心忡忡,不知是李道虚故意说给他们听的,还是有其他深意。 如今李道虚飘然离去,仅凭他们两人,追是不能追的,江湖上过招交手讲究一个三三之数,也就是三位天人造化境才能勉强与一位长生地仙持平,此时他们只有两人,还缺少一人,若是贸然动手,只怕有身死之忧。 正在两位大祭酒彷徨无计时,另外一位大祭酒温仁终于赶到,宁奇刚才被李道虚一番言语相逼,纵然面上不显,可心中还是有气的,见温仁拖延了这么长的时间才赶到,也顾不得表面上的和气,直言问道:“温大祭酒,为何现在才到?” 温仁的脸色铁青,却不是冲着宁奇来的,而是问道:“那闯入藏书楼之人可曾被你们擒下?” 宁奇好似听到了一个笑话,“被我们擒下?我们两人没有死在人家手中,已经是万幸了。” 温仁终于听出了宁奇话锋中的不对,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空道玄见两人有越说越僵的意思,只得打圆场道:“刚才闯入藏书楼之人是李道虚,我们两人不是他的对手,当然留不住他,温大祭酒,你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温仁听到司空道玄这番话,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又是一黑,“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刚刚接到消息,张静修入城了,已经去了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城内的好些江湖人都聚拢在附近周围,只等张静修召见。” 此语一出,宁奇和司空道玄顿时脸色一变。 到了此时,他们还如何不明白,李道虚突然出现在此地并非是偶然,也不是他随性行事,而是早有预谋的。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宁奇叹了一声,“道门中人不按常理行事,是要反守为攻。” 司空道玄也道:“看来我们秘密邀请几位前辈出山之事,没能瞒过道门,所以道门的几位长生地仙才会提前赶来,就是要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温仁在三位大祭酒中性情最是暴躁,此时就有些愤怒了,“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沈无忧都被人抓了,总不是靠张静修算卦算出来的吧?” 宁奇摇头道:“难说,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知道此事的不仅仅是我们三人。你不要小看道门中人,有些时候,未必是我们的人有意走漏了风声,而是留下了蛛丝马迹却不自知,道门中人根据这些蛛丝马迹再去追查,然后仔细推敲,便能知道个大概。这个时候去查,肯定什么也查不出来。” 温仁狠狠一甩袖子,“难道就这么算了?” 宁奇面无表情道:“不算了还能怎样,在这个大敌当前的关口,去清查万象学宫上下吗?本就人心惶惶,只怕顷刻间就要学宫大乱。” “好了。”司空道玄开口了,虽然他是温和派,不赞成与道门开战,但事已至此,他作为儒门中人却是不能置身事外,“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是于事无补,关键是怎么应对张静修和李道虚,还有,秦清只怕也要到了,补天宗可是古时刺客出身,如果秦清藏于暗中,对我们更是大为不利。” 说到这里,三人都沉默了。道门放出风声,要在牡丹花会前后召开道门大会,共商大事,可是并未确定具体哪一天。他们本来以为,道门这次定然是大张旗鼓,那么多的人手,定然无法掩人耳目,哪知突然之间,道门的大批人马还未赶到,三位掌教已经是到了,万象学宫虽然耳目众多,但哪里能探查长生地仙的踪迹,此时被道门先声夺人,闹了个手忙脚乱,还未交锋,已经先落入下风之中。 便在此时,有人说道:“三位不必惊惶。” 三位大祭酒转身望去,有一人行来,披着鹤氅,仙风道骨,正是青鹤居士。 外人中少有人知道青鹤居士等一众隐士,三位儒门大祭酒作为儒门高层却是一清二楚的,尤其是七位隐士中在世间行走最多的青鹤居士,更是打过许多交道,见青鹤居士现身,纷纷与青鹤居士见礼。 见礼之后,温仁第一个问道:“敢问居士,其他几位隐士今在何处?” 青鹤居士轻抚胡须,道:“温大祭酒不必担心,他们已经到了,该现身的时候,自然会现身的。” 听得青鹤居士如此说,三位大祭酒都是松了一口气,有六位隐士,再加上其他儒门高手,在道门大批高手未至的情况下,真要以多打少,也不是没有胜算。 当初地师攻入大真人府,看似纵横无敌,可真要算下来,当时大真人府中就连两位造化境高手也没有,起初只是张静沉一人靠着镇魔台的地利和大真人府的阵法苦苦支撑,后来张静修的身外化身赶到,张静沉已经没有战力,等同少去一人,所以就算再加上白绣裳,那也是两位天人造化境对上地师一人而已,不足三三之数。归根究底,那日地师奇袭大真人府,并非一人之功,而是阴阳宗倾巢而出,又趁着张静修本尊并不在大真人府,打了个出其不意。 如今万象学宫严阵以待,其他学宫、书院的高手也已赶到,再加上六位儒门隐士,却不是哪一位长生地仙可以左右的。 宁奇感慨道:“可惜心学圣人离世,若是心学圣人还在,哪容道门中人如此张狂,今日之事不过是再重复一遍当年宁王旧事罢了。” 青鹤居士摆了摆手,“天道有更替,非人力可逆也。此事就不要再说了。” 宁奇点了点头,心知青鹤居士说的是正理,诸位圣贤护得了儒门一时,也泽被儒门千百年,却不能一直都护着儒门,还要靠他们这些圣人弟子。 司空道玄又将方才李道虚找书之事向青鹤居士说了,青鹤居士是刚刚赶到,方才他并不在万象学宫,自然也不知道李道虚之事,闻听之后,脸色大变。 司空道玄问道:“居士,难道这其中大有关碍吗?” 青鹤居士定了定心神,脸色略微阴沉,“好一个李道虚,真是心思深沉,不愧是被齐王视为大敌的人物,竟然那么多年之前就有了察觉。” 三位大祭酒都将目光转向青鹤居士,等他道出原委,可他却偏偏不想再说下去,而是问道:“李道虚今在何处?” 宁奇回答道:“李道虚说要与我们共赏百花会,然后就离去了,难不成他真会去百花会?” 青鹤居士沉吟了片刻,“诸位,我们就去会一会这位大剑仙。” …… 大魏是金帐人眼中的中原,中州是中原人眼中的中原,龙门府作为中州首府,便是天下之中。故而可各个宗门又都在此地设立落脚之处,诸如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太平宗的清平园、清微宗的烟雨楼、东华宗的青木轩等等。 张静修进城之后,就在自家的小真人府中。 张静修此番前来,正一宗大真人府那边是知情的,可小真人府这边却是没有得到消息,对于大天师突然驾临,自是十分惊讶,好在小真人府早就知道道门要召开大会,大天师和本宗诸位长老驾临是迟早之事,早有准备,倒也没有特别慌乱。 张静修来到小真人府后,屏退左右,不见外客,只是独自一人在静室中枯坐。 说是静室,实则与大殿相差无多,进深五丈,宽有九丈,皇帝寝宫乾宫也不过如此了。这些年来,朝廷律法等同虚设,各地豪强不仅服饰逾制,建筑、用度逾制也是寻常,毕竟豪强们已经有能力干涉皇位更迭,更何况是其他。 静室内除了张静修,再无他人。过了不知多久,张静修睁开双眼,转动手腕上的一串流珠,轻声道:“既然到了,何不现身?” 话音落下,静室中仍是针落可闻,并无回应。 张静修手腕一抖,那串流珠自行散开,原来这串流珠并非寻常数珠、念珠那般以细线串起,而是各个珠子自行吸附在一起,外表看来与普通流珠、数珠并无二般,可随着张静修的一念而起,这些珠子不再互相吸附,便自行散开,悬于张静修身周。然后随着张静修的一挥袖,这些珠子如箭雨激射向一侧。 片刻后,一名身着青衫的儒雅文士凭空出现在静室内,身前悬停了一颗颗珠子,这些珠子上雷光闪动,似乎想要炸开却被人强行压制。 文士再一挥袖,这些雷珠如数奉还。 张静修岿然不动,只见这些雷珠如倦鸟归林,重新吸附一处,变为一串流转环绕于他的手腕上。 风采不凡的文士行了一礼,微笑道:“紫燕山人见过大天师。” 第十章 百花会 百花会是万象学宫内部的一次聚会,地点还是和八月十五赏月一般,选择在观星台,相传当年曾有术士在此观星测算天下大势,由此得名。 在观星台的不远处就是星野湖,山湖之间是好大一片空地,遍植各色花卉,除了牡丹之外,还有桃花、水仙、迎春、报春、瑞香、山茶、白玉兰、紫玉兰、君子兰、琼花、海棠、芍药、杜鹃、杜鹃,此时百花一处盛开,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蔚为大观。 学宫学子们呼朋引伴,陆续登上观星台,要共赏百花盛开。观星台上没有坐的地方,书生学子们要么席地而坐,要么自带毯子,甚至还有家底厚实的学子准备了酒水糕点等物事。 今日上山者,近乎千人之众,鳞次铺排而坐。可今天又与往年往日不同,视野最开阔的绝佳观景之地,按照道理来说,应是学宫大祭酒列席而坐,与众多学子共赏百花,可今日大祭酒的位置确实空空如也,三位大祭酒竟然一个也没来。 裴玉坐在苏怜蓉身旁,道:“这百花会,我还是第一次见识,不知苏祭酒可有见教?” “却要让裴公子失望了。”苏怜蓉淡淡道,裴玉不知苏怜蓉的身份,苏怜蓉也不知裴玉的身份,所以苏怜蓉只把裴玉当成是寻常纨绔弟子,并不怎么在意,“我也是第一次参见百花会,没什么可以见教的。” 坐在苏怜蓉另一边的温礼闻言,好不得意,心道:“怜蓉以前从不参加百花会,这次之所以破例,还不是因为我主动相邀的缘故,这是给我面子,不愿意拂了我的意,也是对我另眼相待了。” 想到此处,温礼再望向裴玉,目光中就带出几分轻蔑和不屑,似乎在嘲笑裴玉不自量力。 只是温礼不知道,苏怜蓉之所以破例答应了他的邀请,一则是因为温礼向她透露了极为关键的消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她都有利用温礼之嫌,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二则是因为当时苏怜蓉不想与温礼过多纠缠,也有些应付的意思,毕竟是参加百花会,又不是两人幽会。 裴玉察觉到了温礼的目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心想:“你都有了家室,还往苏大家这里凑,是想让苏大家给你做妾?还是你休了糟糠之妻再娶?总不能是空手套白狼,没有名分,让苏大家做你的外室吧?那你未免想得太美了些,只怕是我师父都不敢有这等想法。” 念及师父,难免念及师娘,裴玉赶忙在心中告罪一声:“师父勿怪,师娘勿怪,我没有其他意思,您二老一定能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虽然李玄都从未正式承认裴玉是自己的弟子,但客栈上下无一不是这样认为,就连裴玉也是这样认为的,既然李玄都是师父,那师娘自然就是秦素了。 苏怜蓉见裴玉忽然不说话了,而是微微失神,也未深思,更不关心温礼在想什么,而是专注观赏起漫山遍野的百花来。 过了片刻,裴玉回过神来,说道:“苏祭酒,你认识清平先生吗?” 苏怜蓉一怔,心中警惕大盛,一时不知裴玉是故意试探还是怎么,不过她转念一想,李玄都和秦素上次来万象学宫拜访司空大祭酒,就从她从中牵线,而秦素帮她逃出帝京来到万象学宫之事,几位大祭酒也是知道的,若是故意说不认识,倒是显得她心虚,于是便点头承认道:“有过一面之缘。” 裴玉本就肩负着从李玄都身上刺探道门机密的重任,这是社稷学宫和万象学宫几位大祭酒都知道的事情,所以他也不怕被人怀疑,说道:“听说清平先生不日就要来到龙门府,我想要登门拜访,不知苏祭酒要不要同去?” 苏怜蓉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如今这个时候,恐怕是不妥吧。” 温礼早就想说话了,此时抓住了机会,跟着说道:“裴玉,那清平先生与我儒门不和,你在这个时候去见他,到底是何居心?” “温祭酒这话不对。”裴玉正色道:“当年我和家祖从帝京返回家乡,中途遭到青鸾卫和青阳教的截杀,多亏了清平先生出手,这才化险为夷。家祖还有先生时常教导我要知恩图报,难道我去拜访救命恩人,也是过错吗?” 温礼冷哼一声:“个人恩怨乃是小节,维护儒门道统才是大义,若要从中选择,自然是要大义为先。” “非也,非也。”裴玉摇头道:“我裴玉正是因为心中无私,才要在这个时候光明正大地去拜见救命恩人。也正因如此,我才要邀请苏祭酒一起同去,也好做个见证。” 温礼见他又把话题扯到了苏怜蓉身上,心中大恼,倒不是怀疑裴玉这小子真会通敌,而是觉得这小子满肚子花花肠子,实在可恶,道:“你的救命恩人关苏祭酒什么事?何必要扯上苏祭酒?” 裴玉故作惊讶道:“难道温祭酒不知道,苏祭酒当年与那位秦宗主也是有交情的。” 温礼惊讶地望向苏怜蓉。 苏怜蓉微微点头,“秦大小姐是喜好音律之人,当年我们算是以琴会友,后来晋王……也是多亏了秦大小姐帮忙,我才能从帝京逃出,否则我一个弱女子,如何逃得出晋王的魔爪。此事,几位大祭酒也是知道的。” 温礼听到三位大祭酒也知情,便释去了所有疑心,暗恼自己为何如此粗心,竟然连苏大家如何来到万象学宫的经过都没有打听清楚,还不如裴玉这个小子。 苏怜蓉犹豫了一下,说道:“裴公子有一点说得不错,既然是故友恩人前来,我们若是故意避而不见,一则是有违圣人教诲,二则倒是显得我们心虚,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温礼见苏大家竟是被裴玉这个小子说动了心,赶忙补救道:“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毕竟是江湖中人,与他们同来的江湖人极多,鱼龙混杂,左右也不急于一时,还是等着事态明朗之后,再去相见也是不迟。” 苏怜蓉面露迟疑之色,说道:“温祭酒说的也有道理。” 裴玉忽然笑道:“要我说,如此相见,还不如不见,畏畏缩缩,权衡利害,哪里还有半点诚意可言。” 温礼顿时脸色一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玉针锋相对道:“大丈夫立世,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端,不怕旁人搬弄是非,若是瞻前顾后,小心算计,生怕自己被人非议,那定是心里有鬼,算什么大丈夫?” 温礼脸上挂不住,怒道:“裴家小子,你说什么?” 裴玉笑道:“我可没指名道姓,谁要对号入座?” 温礼涨红了脸,正要说话,苏怜蓉已经起身,面露不耐之色,“两位还是先辩个高低,我去旁处走走,就不打扰了。” 说罢,苏怜蓉也不等两人回应,便径直去了。只剩下温礼和裴玉还坐在远处,隔着一个空空坐垫,怒目相视。只是两人谁也不好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去追苏怜蓉,而且以苏怜蓉的性子,谁要是纠缠不放,定然惹她恶感,那就得不偿失了。 苏怜蓉离开了众人齐聚的地方,向偏僻处走去,一路上人生减少,花香渐浓,让她有心旷神怡之感,只觉得心境开阔,许多烦心事也散去不少。 当初秦素派人与她联系,请她加入“太平客栈”,她与裴玉的乐意之至不同,她是犹豫过的,当初她离开帝京,就是厌倦了这些事情,只想安静度过余生,可有两个原因让她原因,一则就是秦素的恩情,虽说秦素没有挟恩逼迫,而是请求,做或不做全由苏怜蓉的意思,只求苏怜蓉若是不答应,勿要将客栈之事泄露出去,但苏怜蓉不是知恩不报之人,这份恩情她一直记在心中。另外一个原因则是苏怜蓉也明白,随着儒道相争的加剧,万象学宫也终究不是净土,她一个孤弱女子,想要在乱世之中立足,总要有个选择。她不是陆雁冰,没有随风摇摆的本事和本钱。 如此原因之下,苏怜蓉终于选择加入太平客栈,成为“东家”一派的天字号伙计,直属于秦素一人,而且秦素从不主动要求她做什么,只要求她以保全自身为重,其他就见机行事,由她自己斟酌利弊。先前她给太平山传书,便是她自己做的决定,而不是秦素的要求。 既然加入了“太平客栈”,那么苏怜蓉就开始站在客栈的立场上思考问题,这个裴玉到底是何方神圣?口口声声说李玄都是他的救命恩人,又是社稷学宫的弟子,关于裴玉的所作所为,她也有有所耳闻,与那些夸夸其谈的书生并无太大区别。 那么裴玉为什么非要在这个关口去见李玄都呢?仅仅是为了恩情?苏怜蓉不觉得裴玉是那种磊落性子。紧接着苏怜蓉想到了一个可能,裴玉是儒门的探子,他们想要借着裴玉与李玄都的关系把裴玉安插在李玄都的身边。 想到这儿,苏怜蓉一惊,马上想到要赶紧传信给李玄都,让他小心裴玉,可当她打算转身回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名身着黑色鹤氅的老人。 第十一章 从心所欲 苏怜蓉多年的帝京经历,练就了识人的本领,不敢说过目不忘,但只要见过,总能有个大概印象。她可以很肯定,自己从未在学宫中见过这位老人,因为老人身上的气度十分特别,绝非寻常人等,她只要曾经遇到过,哪怕只是一眼,也会有非常深刻的印象。 苏怜蓉在心中暗暗思量,这位老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其他两大学宫的大祭酒?还是四大书院的山主? 就在苏怜蓉注意到这位老人的时候,老人也把视线转向了她。 不知为何,苏怜蓉竟是对眼前的老人有些难言的敬畏,整个人都变得拘束起来。苏怜蓉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是因为老人身上有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威严。这种威严不是虚无缥缈的杀气,也不是境界修为所带来的气势,而是长年大权在握、生杀予夺、颐气指使才能培养出的高位者气度,所以苏怜蓉从一开始就认定老人必然是儒门中的大祭酒、山主一类人物,而非寻常的祭酒、先生之流。 苏怜蓉收回视线,低眉敛目,冲老人行了个礼后,便要绕过老人所在的位置,离开此地。 就在这时,只听得观星台上有人高声道:“大祭酒来了!”声音中有着难掩的兴奋和激动,观星台上也立时一阵骚动。 苏怜蓉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望去,却见四位老人并肩而来。其中三人,正是她认识的万象学宫三位大祭酒,至于那位身着鹤氅的老人,还是头一次见。可不管鹤氅老人是谁,三位大祭酒同时出现,是极为难得之事,难怪观星台上赏花的学子们如此激动。 不过苏怜蓉乃是心思缜密之人,立刻发觉了不对,今日的百花会并非中秋、新春这等大节日,三位大祭酒根本没有必要一起出面,事出反常比有妖,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不知怎的,苏怜蓉就联想到了不远处这个老人的身上。 果不其然,观星台四位老人现身之后,大祭酒温仁向前一步,环视四周,高声道:“不知李先生何在,请现身共赏百花。” 观星台上的众多学子都有些茫然,哪个李先生?有些消息灵通的,立时想到了最近江湖上风头正盛的清平先生李玄都,暗自揣测,难不成是清平先生到了?可就算是清平先生到了,也不至于让三位大祭酒一同迎客。 温仁停顿了片刻,仍旧没有发现李道虚的身影,随即又拔高嗓音,“近来传闻张、李、秦三家和议达成,道门重归一统,可喜可贺。李先生贵为道门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一,何故藏头露尾?” 直到此时,漫山学子才真正知道了这位李先生是谁,不是那清平先生李玄都,而是李玄都的授业之师、与大天师并列齐名的大剑仙李道虚! 近些年来,李道虚隐居避世,并不在外人面前轻易露面,只是暗中操纵局势,所以除了些许上了年纪的老人,其他人都从未见过李道虚的真容,正值壮年的人,还经历过当年玉虚斗剑,记得李道虚把宋政打得差点不能翻身的事迹,再年轻一辈中,只是听说过李道虚,却并无太深刻的印象,相较于闹出了好些动静的地师徐无鬼,李道虚更像是一个传说。 不过看到三位大祭酒都是如此珍重神情,又是如此阵仗,任谁也明白了,那位大剑仙可不仅仅是名头大,而是一位切切实实的大敌,丝毫不逊于地师。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我几时躲了?又几时藏了?明明是你们眼睛不管用,偏要说我不敢露面。” 听到这话,最惊讶的不是旁人,正是苏怜蓉,因为她看得清清楚楚,此言正是不远处的那个老人所说。 到了此时,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此老正是大剑仙李道虚。 苏怜蓉可是记得清楚,当初逼得她在帝京没有半分立锥之地的晋王如何?更在晋王之上的太后谢雉又如何?也不敢对李道虚有半分怠慢不敬。换句话来说,如果不是李道虚,如今朝堂上是谁主政,还是两说呢。 想到这儿,苏怜蓉原本的三分畏惧变成了七分,竟是有些手足发软。 这也怪不得苏怜蓉不济事,人的名树的影,就是在清微宗中,除了张海石和李玄都这两个异类之外,李道师、陆雁冰这些人,哪个不怕李道虚? 李道虚早已从苏怜蓉身上收回视线,早在几十年前,他就已对女色之事不怎么上心,之所以多看了苏怜蓉一眼,并非因为苏怜蓉的姿容相貌如何,而是他在苏怜蓉的身上发现了一丝清微宗独有的剑气,若是他所料不错,这一丝剑气应是缘于飞剑。 传书飞剑可谓是清微宗的特产,每一把都价值不菲, 因为除了极少数上品飞剑之外,寻常飞剑不能用来对战伤敌,所以剑气微弱,很难被人察觉。也就是李道虚已经踏足长生境,又是清微宗之人,极为熟悉飞剑和剑气之妙,这才能察觉一二,换成旁人,便是地师、大天师,在无心之下,也未必能一眼看破。 李道虚只是略一思量,大概就明白了前后经过。先前李玄都给他传书,说明儒门中人图谋,他这才提前动身来到万象学宫,这名女子既然身上有清微宗的飞剑,多半与李玄都脱不开干系。 既然如此,李道虚便不欲让这女子被儒门注意,身形一闪而逝,出现在三位大祭酒和青鹤居士面前。 见到李道虚突然现身,三位大祭酒俱是一惊,不由后退几步,与李道虚拉开距离。他们长年养尊处优,已经多年不曾与人动手,骤然遇到李道虚这等强敌,哪怕是心中早有准备,仍是不免生出几分怯意。 李道虚面对一位儒门隐士、三位学宫大祭酒、千余学宫学子,仍旧是负手而立,老神在在,仿若身前无人一般。 见到李道虚如此气度,众多学子中,有怕的,也有生出其他心思的。 本朝自立朝以来,就有“庭杖”刑罚,杖责朝臣于殿阶下,起初只是示辱而已,后来发展到直接当庭将人打死,再到后来,又有了“骗廷杖”的说法。 文人重视声名,希望流芳百世,可是能青史留名之人太少太少,能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的机会也是千载难寻,而廷杖就是一条捷径。付出一点肉体疼痛的代价,被皇帝打一顿板子,无论死或不似,都能史书留名,千古传颂,世人敬仰,既积攒了美名和资历,又给子孙添彩,给祖先争光,故而很多人竟然会去骗廷杖。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上书,为了反对而反对,故意显示自己之正直,敢于抗上,实为卖直,也就是沽名钓誉。 这些万象学宫的学子们自然深谙此道,李道虚如此大的名气,又是如此大的气派,若是顶他一回,抗他一回,往小了说,这是为几位大祭酒排忧解难,为大了说,这是为儒家道统发声,岂不是一战成名? 怀有此等想法的不是一两人,而是许多人,不知谁高喊了一声,“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话音落下,立时就有许多学子站起身来,朝李道虚行来,气势汹汹。 再看这些学子们,个个义愤填膺,个个慷慨激昂,似乎他们是替天行道,口含天宪,手握大义,似乎与他们做对,就是与大势做对,就是天下人做对,就是大逆不道,就是天地为之不容,人人得而诛之! 真是好一个书生意气。 这场书生意气来得莫名其妙,可在场之人又人人都心知肚明。 可是书生们算错了一件事。第一,李道虚在乎虚名又不那么在乎虚名,皆因形势罢了。第二,李道虚也是从万象学宫中走出来的,当年他曾在此地求学,也可以算是半个书生,对于这种书生意气,他是再了解不过了。 李道虚面对这些书生,不惊不惧不怒,淡然道:“好一个千万人吾往矣,垂垂老朽,孤身一人,灼灼青壮,千人百人。” 书生们闻听此言,停下了脚步,诚如李道虚所言,他只是一个孤身而来的老人,可书生们却是千人百人的青壮,到底是谁千万人吾往矣,却是有待商榷。 就在这时,有人高声道:“久闻大剑仙威名,一剑光寒十九洲,一剑可挡百万师,大剑仙一人便是千万人,何以闯入我万象学宫?” 李道虚笑道:“我是千万人,那你们的道义又在何处?是要为民请命?还是要替天行道?如此气势汹汹而来,总不是向我示威吧?” 那学子道:“要为民请命,当去帝京,要替天行道,当去辽东,今日我们只请大剑仙离开万象学宫!” 李道虚收敛了笑意,淡淡道:“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七十岁之后,我想做的事情,从来没有人能阻拦我。我不想做的事情,也从来没有人能逼迫我。” 李道虚顿了一下,问道:“你们是要逼迫我离开万象学宫吗?” 那学子一咬牙,高声道:“正是!” 李道虚不再说话,只是横臂伸手,往下轻轻一按。 这些站着的学子仿佛一瞬间都被万钧重担压在身上,站立不住,跪倒在地,双手支撑,低头弯腰,动弹不得。 第十二章 观星台上 小真人府中,张静修伸出一只手,做请之势,“请坐。” 紫燕山人也不故意客套谦逊,坦然坐在张静修对面不远处的蒲团上。 张静修问道:“不知贵客来意?” 紫燕山人却是答非所问,笑道:“大天师不愧是大天师,境界通玄,我不是对手。” 张静修淡淡一笑,“儒门七隐士,可是人人功参造化?若是如此,七人围攻,贫道不是对手。” 紫燕山人笑了笑,轻轻拍打自己的膝盖,“儒门有七隐士,还有那么多学宫大祭酒,搬光了家底,凑出十个造化境的高手,不是什么难事,可你们道门也不止是三位长生地仙,同样也有造化境的高手,只可惜我儒门自从圣人离世之后,就再无地仙坐镇了。” 张静修伸手在地板上画了一个三角的形状,说道:“这江湖上的境界划分,就像这个三角,层层划分,境界越低,人数越多,境界越高,人数越少。” 他伸手点住了三角的最高顶点,道:“当年心学圣人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无人能比,所以他就是这个点,只有一个人。在他之下是各路地仙人物,然后才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如今明面上的长生地仙有四人之多,若是全都算上,甚至是五人、六人、七人,可太玄榜上的天人造化境高手却才区区七人,未免不合情理,按照三三之数来算,最少也该是十五往上才对,所以贫道猜测,这些高人们是不是都在儒门之中。” 紫燕山人笑着摇头道:“大天师太高看儒门了,我说了,儒门只能凑足十人,而且都是垂垂老朽,不过是当年圣人的遗泽罢了,待到我们这些老家伙离世,只怕青黄不接。” 张静修道:“若果真如此,贫道也不必大费周章议和了,天下也早该是道门的天下了。且不说天心学宫、社稷学宫和四大书院,仅仅是万象学宫,就有司空大祭酒和宁大祭酒,再加上你们六位隐士,这就是八人,难道剩下的两大学宫和四大书院只有两位造化境?” 紫燕山人点头道:“正是让大天师说中了。其实遍观道门各宗,有造化境高人也不过寥寥几宗,甚至还有几宗沦落到归真境当家作主的境地之中。” 说到这个地步,张静修不信也得信了,道:“既然山人如此坦诚,不知山人此来用意为何?” 紫燕山人直视着张静修的双眼,诚心诚意道:“我是想请大天师三思而行,不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僵,天下之大,为何偏要来龙门府?” 张静修反问道:“开弓可有回头箭?” 紫燕山人长长叹了口气,“那就是没得谈了。” 张静修淡然道:“覆水难收。” 紫燕山人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点了点头,“也好,也好,早早断了我的念想,省得我总是犹豫不定。” 张静修问道:“不知山人还有其他事情吗?” 紫燕山人提醒道:“大天师,儒门能凑出十位造化境的高手,你们可只有两位地仙,按照三三之数,三位造化境就能勉强与一位长生地仙持平,四位造化境就能稍占上风,小心被留在龙门府中。” “多谢提醒。”张静修点了点头,“贫道自有计较。” 紫燕山人起身道:“言尽于此,希望尊驾好自为之。” 张静修并没有现在就出手的意思,既然紫燕山人敢于孤身到此,必然有所依仗,只是道:“不送。” 紫燕山人洒然转身,径直离开了小真人府。 静室中只剩下张静修一人,他复而转动手腕上的流转,心中几番思量。 儒门果真没有一位地仙坐镇吗? 儒门果真只有十位天人造化境吗? 张静修不这样认为,几大学宫、书院都是堪比正一宗、清微宗、补天宗、慈航宗、太平宗的存在,底蕴深厚,有一二位高手并不稀奇,就算整体弱于道门,那也不会相差太多,关键是剩余的六位隐士,算上他们之后,儒门在地仙以下的战力就要大大超过道门,这才是儒门这些年来能抑强扶弱、分化道门的根本所在。 想到这儿,张静修却是有些担心李道虚那边。 …… 万象学宫,观星台上。 李道虚收回手掌,任由这些学子们跪在自己面前。 其他学子虽然愤怒,但面对如此威势,却都是敢怒不敢言。 裴玉知道没有起身,所以也没有落得被压跪在地的下场,对于他而言,李玄都是师父,李道虚可以算是师祖了,他如何会去顶撞李道虚?坐看好戏就是了。 李道虚缓缓开口道:“圣人言:‘三思后行。’你们做事之前,可曾三思?想来是三思了,可思的不是什么圣人道理,而是自家虚名,也好,我便成全了你们,权当是见面之礼,你们可曾满意?” 李道虚的道理很简单,你们不是也骗廷杖么,那我就如了你们的意。 这些学子们虽然有心开口反驳,可无奈此时浑身上下,除了还有心跳,血液还在流动,还能呼吸,其他各处,都动弹不得,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 此时已经有好些人在心中暗暗恼恨,你李道虚不过是仗着年长,恃力欺人,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待到我们享誉天下之后,定要将你之所为全部写入煌煌史册之中,让你遗臭万年。 相较于一众学子的恼恨,三位大祭酒就只剩下忧虑了,最终还是最为仁厚的司空道玄站了出来,道:“李先生,此举似乎不甚妥当,你身为长辈前辈,不该与这些晚辈孩子一般见识。” 李道虚点了点头,“既然司空兄如此说了,我就给司空兄一个面子,不与他们一般见识。” 话音落下,李道虚收起了气机,这些书生骤然没了身上的千钧重担,却也没有能够立刻起身,有些体弱之人,已经是摇摇欲坠,要互相搀扶着才能起来。 有些学子还要说话,宁奇已经先前一步,喝道:“都退下。” 如今世道,君臣、父子、师徒之间的名分要紧之极,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敢不亡。当初李玄都劝谏李道虚,也是被悟真点破了“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的道理之后,才动了如此念头。而儒门中老师和学生之分,更是堪比父子君臣,不容有半点儿差池,此时宁奇开口了,诸多儒门学子自身不敢造次,哪怕是心中不忿,也纷纷退下。 直到此时,青鹤居士才开口道:“李先生,久仰了。” 李道虚道:“久闻七位隐士大名,缘锵一面,亦是久仰了。” 青鹤居士问道:“不知李先生今番到此,所为何事?” 李道虚回答道:“先前我已经说了,一则是为了取回当年所留之书,二则是一赏百花之会,若是诸位隐士能够不吝赏光,那是再好不过。” 青鹤居士脸色一沉,道:“若是我们不愿意呢?” 李道虚笑道:“我已经在此地了,居士要赶我走不成?”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就无话可说了。青鹤居士沉声道:“既然如此,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李道虚淡笑道:“我倒要看一看,如何不客气,那日听闻张道兄火烧金陵府大报恩寺,颇为神往,若是毁去这座观星台,倒也能张道兄之举相提并论了。” 话音落下,不见李道虚如何动作,只见李道虚的脚下地面瞬间撕裂开来,一条沟壑长有百丈,宽有三尺,深有丈余。 就好似有无形神人一剑劈下,在观星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剑痕。 刚好处在这一线之上的学宫学子顿时人仰马翻,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好不狼狈,全然没了刚才吟诗赏花的风流。 好巧不巧,温礼的位置就在这一线之上,然后他就毫无疑问地跌落下去,虽然温礼身怀不俗修为,没有伤到自己,但是不免满身尘埃,想要开口喝骂,又忌惮李道虚的威势,有气出不来,被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抖。 躲过一劫的裴玉见此情景,不由暗笑一声,然后趁着众人大乱的时候,悄悄往外走去,他身怀“神境通”,又名“神足通”,就是脚上功夫厉害,若论身法,便是等闲先天境的高手也比不过他,纵然此时人群拥挤,他也如一条游鱼,来来回回,很快便离开了人群。 温仁见此情状,被气得脸色苍白,色厉内茬道:“李道虚,你休要恃力猖狂!” 李道虚掸了掸衣袖上的些许尘土,道:“有道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你们没有道义,师出无名,我送给你们,诸位,请吧。” 第十三章 以一敌三 话音落下,李道虚的身形已然消失不见,再次出现时,已是在星野湖上,脚踏碧波,不生涟漪。 青鹤居士当先一跃而出,掠向星野湖。 随着青鹤居士的动作,湖面上涌起层层碧波,一浪叠着一浪朝李道虚涌去。可在李道虚的身前三尺处,一切波涛起伏又极其突兀地归于平静。 转瞬之间,青鹤居士已经来到李道虚的面前,一掌推出,鹤氅鼓荡,雄浑至极的“浩然气”皆系于这一掌之上,当初在大报恩寺中,便是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也不能奈何。 可今日他的对手是李道虚,不是李玄都。只见李道虚只是随意拍出一掌,两掌相对,李道虚的身形不动,衣衫也不动,反而是青鹤居士身躯一震,掌心处有鲜血飞溅。 同样是一套“万华神剑掌”,李玄都用来和陆雁冰用来是两个样子,李道虚用来和李玄都用来又是两个样子。刚才交手,李道虚不像李玄都那般暗藏诸般机巧,无论掌法、剑气,皆是清微宗的功夫,可仅是如此,就让青鹤居士在一个照面之间就伤于他的掌下。 青鹤居士的身形向后倒掠出去。 与此同时,司空道玄和宁奇双双出现在星野湖畔,各自遥击一掌,掩护青鹤居士。 李道虚毫不为意,只是运起双掌,还是那套“万华神剑掌”,可掌中剑气却不是含而不放,而是随着出掌不断激射出去,刹那之间,便是剑气四射的光景。不仅仅化解了两位学宫大祭酒的掌力,还有余力攻向三人。 三人不等剑气临身,已经齐齐出掌,掌风与剑气相撞,发出如同如金铁相击的声音之后,一起化为无形,不过三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还是感觉到了这些剑气的锐利,已经不似是剑气,而是看不见的无形利剑,如同实物一般,破开了掌风,些许“余韵”落在他们的掌上,使得他们的双掌如针扎一般疼痛。 由此可见李道虚的境界之高,竟是在炼神返虚后又开始逐渐炼虚化实。如今广为流传的九大境界是针对所有三教之人,甚至包括不是三教之人的外道人士。而在道门中有专门的境界描述来划分,不过要粗略很多,无论是五仙中的何种途径,都是四重大境界,人仙一途最高境界是见神不坏,鬼仙一途最高境界是成就阳神,而地仙一途的四重境界分别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其中炼虚合道一途,又分了两条路,一条是藏老人的路数,此身与洞天相合,强行跳过炼虚阶段,是一条捷径,也是一条死路,还有一条就是李道虚等人所走之路,步步为营,乃是康庄大道。如今李道虚还未能完全将剑气化作实物,待到李道虚将剑气化作真正利剑之后,就是传说中的弄假为真,仙人神通也不过如此了。 三人虽然是儒门中人,但也知晓此中关键,自是心情沉重,显然李道虚这么多年的避世清修并非是在做无用功,若要说修为之精深,只怕还要在其他几位地仙之上,哪怕高出的些许修为不足以让李道虚胜过另外几位长生地仙,可对于长生境之下的人来说,长生境的毫厘之差,放在下面就是千里之遥,相差境界越多,越是如此。 李道虚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星转斗移”,离湖登岸,瞬间出现在三人的面前,竟是主动进入被三人合围的境地之中,然后同时对三人出掌。都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若是面对合围之势,就要攻其一点。可李道虚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倒像是他以一己之力围攻三人,攻守之势互易,可见其自负,也可见其修为之高。 三人连忙迎敌,却也不能占据主动。唯一让三人庆幸的是,李道虚自恃身份,不愿伤及无辜,所以刻意敛去了气势,没有弄出山摇地动的异象,所以观星台和观星台上的众多学子都还安然无事,甚至星野湖和湖畔的百花也分毫无伤。坏处就是他们三人的压力极大,李道虚没有丝毫气机外泄,意味着李道虚对于自身气机的控制已经达到了细致入微的地步,他们就要承受李道虚的所有攻势,不会漏掉一丝一毫,也幸亏他们都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又是三人合力分担,换成其他人,就算是先天境的高手,只要被李道虚的掌风刮到,便会化作飞灰。 转眼之间,四人已经斗了百招之上,李道虚来来回回就是三十六路“万华神剑掌”,可是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实招又可伤敌杀敌,关键时候,还能虚实互换,虚招亦可变为实招,实招又可变为虚招,使得三十六路掌法竟似是三百六十路掌法。只见剑气纵横捭阖,四面八方都是掌影,真如百花丛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 青鹤居士曾与李玄都交手,也领教过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此时不由心中暗自惊讶:“同样一套掌法,在寻常清微宗弟子用来,不过中成之法的威力,在李玄都手上,至多就是上成之法的威力,可到了李道虚的手上,却是堪比大成之法。想那清微宗,原本不过平常,在正道十二宗中只是中游,可到了此人手上之后,发扬光大,英才辈出,竟能与正一宗抗衡,此人当真是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想要胜过此人,只怕要用些其他手段了。” 与此同时,宁奇和司空道玄也是暗暗叫苦。 众所周知,李道虚被誉为大剑仙,顾名思义,一身本事都在剑上,而且李道虚还拥有仙剑“叩天门”,此时李道虚还未出剑,仅凭双手展现出的境界修为,便如此可怖,真要生死相搏,他们纵然是三人联手,又有几分胜算? 转眼之间,四人已经是交手二百余招,李道虚以一敌三,犹有余力开口道:“三位就这点微末本事吗?” 三人却是无法辩驳,一则是因为李道虚带给他们的压力太大,无暇开口;二则是李道虚只用了一套“万化神剑掌”,至多是用掌法化用了“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剑招,还未出剑,也有资格如此说话。 想到此处,三人交换了一个视线,青鹤居士眼中精芒浮动,蓦地厉声道:“天地人三才阵!” 话音落下,司空道玄和宁奇应声散开后撤,继而三人以三足鼎立之势站立,与李道虚遥遥对峙。 李道虚负手立在湖畔,也不追击,淡然道:“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曰春夏,曰秋冬,此四时,运不穷。曰南北,曰西东,此四方,应乎中。曰水火,木金土,此五行,本乎数。这是蒙学孩童也会背的,可任谁也想不到,这里头藏着儒门的绝技。” 青鹤居士也不否认,道:“‘三才阵’、‘三光阵’、‘三纲阵’,请李先生指教。” “指教不敢当。”李道虚笑了笑,“这应是心学圣人为你们七人留下的绝学,你们可以根据人数随意变化阵法,我说的可对?” 青鹤居士脸色微变,也不否认,“李先生博闻广识,在下佩服。” 李道虚道:“先不忙夸我,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这阵法固然好,可我以为,最起码要用‘四时阵’才像那么一回事,仅仅一个‘三才阵’,人数少了些。” 青鹤居士脸色一沉,“那就领教李先生绝学。” 话音落下,青鹤居士已经身形一晃,向李道虚攻来,与此同时,司空道玄和宁奇二人也随之而动。 不同于先前三人各自为战,此时三人结成阵势,气机神通也浑然连接一处,青鹤居士运起全力的一掌,虽然外在无甚威势可言,但已然越过了长生境的门槛。 李道虚脸色不变,伸手一翻一抓,却是握住了青鹤居士的手腕,这就不是境界高低的问题了,纯粹是手上的招数,就算两人境界相当,青鹤居士长年不与人交手,偶尔出手也是以强凌弱,哪里比得上李道虚这等一步步爬上来的江湖人,所以刚一交手就被李道虚抓住了手腕。 青鹤居士心中一惊,奋力回挣,袍袖断裂,同时司空道玄与宁奇双掌齐到。李道虚身形灵动之极,对青鹤居士一击不中,便顺势一挥袍袖,挡下了这两掌。 李道虚的这一拂袖,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威力极大,不逊于白绣裳、李玄都、张海石等人的倾力一剑,只是李道虚已至返璞归真之境,从不屑于用法身、法相等唬人手段,哪怕对上合道的藏老人,也是一人之高、三尺之剑,不曾有其他变化,所以这一袖才显得平常。儒门三人之中,无论是谁,都很难轻松接下,可此时三人成阵,却是三人合力化解了这一袖之力。 纵然如此,三人仍是脸色凝重,因为李道虚还未出剑。 没有出鞘的剑总是最可怕的,更何况是大剑仙的剑。 三人越是忌惮李道虚的剑,李道虚就偏不出剑,笑问道:“其他隐士何在?” 第十四章 徵公 李道虚狂而不妄,他并不把自己的得意表现出来,也不刻意轻蔑旁人,可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却又无时不刻都在告诉旁人,三位儒门高人并非他的对手。这让三位儒门高人难免脸上无光,可他们三人偏偏又奈何不得李道虚。 青鹤居士面陈似水,喝道:“你们还要看戏到什么时候?这些年来,脏活苦活,我一肩挑了,可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还指望我吗?” 这番话却不是对李道虚说的。话音落下,就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出现在不远处,一身半新不旧的儒衫,不似儒门中的大人物,倒像是个乡野间的寻常乡绅。 李道虚望向此人,目光一闪,“原来是你。” 老人道:“没想到当初一面之缘,李先生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李道虚淡然道,“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 那日李玄都所作的新三玄榜问世,传遍江湖,在齐州北海府的太平客栈中,一位被众人尊称为“白老”的老人曾经点评三玄榜,在众多听客之中,就有来到齐州意图破坏和谈的上官莞。 此人就是那位“白老”,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则是儒门七隐士中的白鹿先生。他长年居于齐州,所以李道虚才说与他做了多年的邻居。至于两人见面,却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李道虚境界修为还未大成,却也是江湖中的顶尖人物,有一儒门中人得罪了李道虚,被李道虚找上门去,那人畏惧至极,怕李道虚迁怒他的家人,便想要以死谢罪,结果白鹿先生刚好遇到此事,便阻止了他,并决定帮他出头。接着白鹿先生与李道虚在金鳌峰上会面,没有动手比试,而是定下了一棋之约,两人各自凭借修为在山壁上刻画纵横十九道棋盘,然后将巨大山石削成棋子模样,将其吸附到棋盘之上。最终李道虚棋差一招,以半子之差输掉这局棋,践行赌约,放过了那个仇家。 在七位隐士中,白鹿先生最喜欢管闲事,有些游戏人间的意思,上次在金陵府擒下秦襄,也是由他暗**手。而他与李道虚对弈时,其实是故意遮掩了真容,却没想到还是被李道虚一眼认出。 白鹿先生拱手道:“白鹿见过李先生。” 李道虚道:“当年在金鳌峰上,你我对弈,是我输了,今日我不与先生下棋,而是比拼修为,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话音落下,李道虚又是一挥大袖,浩瀚气机便如排山倒海而来。 只是一瞬之间,白鹿先生便觉得气息凝滞,李道虚的这一袖静如东海之上的怒涛狂潮,势不可挡,似是大浪掀起数十丈,如同巍峨城墙,横压而下。 白鹿先生不敢怠慢分毫,运转心学一门的“心力”,护住自己周身,同时向后飘然退去。 “且慢!”白鹿先生高声道,“李先生刚一见面,何必要大动干戈,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谈。” 李道虚笑道:“现在不动手,等到儒门六位隐士到齐,将我围杀于此吗?” “万没有如此念头。”白鹿先生又是一拱手,“就算我们六人能够围杀李先生,只怕也要有人死于李先生的剑下。” 李道虚道:“白鹿先生过谦了,若是四人围杀,我还有信心逃走或是杀掉一二人,若是六人围攻,我又不是心学圣人,焉能不败。” 三三之数,说的是三位天人造化境高手可以勉强与一位长生境地仙持平,想要围杀,最少也要四人,而且十分冒险。当年宋政暗算无道宗的老宗主,就是出动了包含他在内的四位天人造化境高手,还是趁着无道宗宗主闭关没有防备之际,饶是如此,仍旧有人当场身死。此时李道虚正在巅峰鼎盛,想要四人围杀他,却是千难万难。 白鹿先生自然也明白其中道理,故而连道不敢。 李道虚道:“除去已经身死的虎禅师不算,青鹤居士和白鹿先生已经现身,剩下的紫燕山人、赤羊翁、金蟾叟、龙老人何在?难道还要我亲自去请吗?” 白鹿先生淡淡道:“李先生这是明知故问了,要知道大天师已经入城,待客之礼也不好厚此薄彼,若是我们都来招待李先生,岂不是冷落了大天师?” 青鹤居士也道:“李先生,方才你说来此地是为了赏花,如今花也赏了,我们几人亲自送客,不知你能否离去?” 李道虚不曾言语。 青鹤居士加重了语气,“既然李先生如此相逼,欺人太甚,那也休怪我们不讲情面了。” “正要如此。”李道虚笑了笑,“青鹤居士请直言。” 青鹤居士一振袍袖,双手负于身后,森然道:“司空大祭酒和宁大祭酒虽然也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但与我们师承不同,默契有所欠缺。刚才李先生不是说想要领教一下‘四时阵’吗?那干脆由我们四位隐士一起出手布阵,请李先生指点一二!” 李道虚白眉一挑,道:“都是哪四人?” 青鹤居士道:“此事是我提出,当然要算我一个,白鹿先生当年曾与李先生有过交锋,也算一个。剩下的两人,再请紫燕山人出面充当一人,至于最后一人,暂不能告知,不知李先生意下如何?” 李道虚沉思片刻,点头道:“如此甚好,那就请青鹤居士把另外两位请来,一起做个见证。” 青鹤居士道:“星野湖和观星台不是比武的地方,若要比试,那就到北邙山中,到了那里,大可放手施为,不必束手束脚。” 李道虚轻声道:“可我已经说过,非要毁去观星台不可。” 气氛骤然一冷,哪怕是涵养最佳的司空道玄也面露愠色。 青鹤居士望向白鹿先生,问道:“白兄,你如何看?” 白先生轻捻胡须,说道:“李先生是欺我儒门没有一位长生地仙坐镇,暗弱已久吧?” “不敢。”李道虚道,“当年宁王之乱,道门同样损失惨重,这么多年才能恢复元气。至于道门得以出现如此多的长生境地仙,而儒门却一位无有,可见是儒门的气数尽了,此乃大势所趋,李某人也不过是代天行事罢了。” 白鹿先生也不动怒,笑道:“都说清微宗中人,说话阴阳怪气,总是暗含讥讽,我本以为李先生不会如此,没想到李先生也是不能免俗。” 青鹤居士冷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才对。” 就在此时,有人一声轻笑,“诸位稍待,还是由我来领教大剑仙的绝学罢。” 闻听此言,白鹿先生脸色一沉,却也反驳。而青鹤居士却是面露喜色,显然是来了了不得的帮手。 李道虚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是道:“手下败将。” 却见一人当空落下,一身紫衣,头戴金冠,腰束玉带,却如人间王侯一般。 青鹤居士道:“徵公到了。” 来人正是宋政,他与赵政同名不同姓,赵政的字是“正己”,被人尊称为“正公”,宋政的字却是“徵官”,故而被尊称为“徵公”。 如今的宋政已经与在草原时大不相同,再无失甘汗的相貌,也无失甘汗的不安和怯懦,尽显威严从容。 对于宋政出现在此地,李道虚并不如何以外,因为李玄都早已在心中有了如此推测,也知道宋政敢于来此,必然有所依仗。 宋政来到李道虚面前,道:“李先生,真是许久不见,上次见面,还是昆仑山玉虚峰上的玉虚斗剑,也是拜李先生所赐,我宋某人才不得不蛰伏多年。” 李道虚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初玉虚斗剑,是你主动向我挑战,有道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宋政一笑道:“亚圣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正是当年一败,才有了我今日,若是依照我当年的法子继续走下去,只怕是一条断头路。” 李道虚问道:“你今日到此,可还是要向我挑战?” 宋政摇头道:“非也,我不想挑战李先生,我只想杀了李先生。” 话音落下,白鹿先生和青鹤居士已经来到了宋政身旁,只待最后的紫燕山人赶到,便凑齐了四人之数的“四时阵”。 若仅仅是四位隐士出面,就算结成了阵法,也未必是李道虚的对手,可把关键一人换成宋政,那就大不一样,宋政既然敢于出现在此,定是大有依仗,老玄榜已经把他列入其中,宋政很有可能已经跻身长生境界。一个宋政加上三位儒门隐士,纵然宋政初入长生境,就算李道虚境界修为超凡入圣,也非要被留在此地不可。 第十五章 路途记事 时间往前推移,李玄都分别给三位长生地仙发出传书之后,就离开了太平山,启程动身前往中州龙门府。 这一路上,李玄都走得不紧不慢,他去得太早,没有任何意义,这就好比是搭台子唱戏,他不是角儿,也不到他出场的时候。 陆夫人送了李玄都一辆特制的马车,不同于常见的双轮马车,这辆马车是四轮,车厢的空间更大,虽然没有机关鸟那么神奇,但是具有十分出色的减震功能,无论是何等崎岖山路,都感受不到颠簸。李玄都没有拒绝陆夫人的好意,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李玄都也是如此,如今身份地位高了,出门乘船坐车,不想徒步而行,也不想御空飞掠,就连骑马也是少了。 这次出行,李玄都可谓是轻装简从,除了他和秦素之外,就只有一名负责驾车的车夫,也是算准了儒门被三位长生地仙逼上门去,自顾不暇,再难有余力去顾及其他。 可以说从现在开始,双方攻守之势互易,局势扭转了。 路途漫漫,李玄都大多时间都在闭目凝神,精进自身修为。这一点是传承自李道虚,很多时候,固然要看机缘造化,可是没有机缘造化的时候,还是要靠水滴石穿的坚持不懈,李玄都的资质高则高矣,但也不算是绝无仅有,最起码秦素就丝毫不逊于他,只是说起持之以恒,秦素就万万不如了。 车厢内,李玄都打坐调息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开始尝试以“太平青领经”模仿“太阴十三剑”的运行轨迹路线,李玄都试图凝练出一个虚假心魔来代替已经被夺走的真正心魔,由此发挥“太阴十三剑”的全部威力。 只是李玄都还未将“太平青领经”练到最高层次,进展缓慢。也是因为李玄都的“太阴十三剑”不同于秦素的“太上忘情经”,它的所有长处和所有缺点都在于心魔,没了心魔之后,李玄都的“太阴十三剑”等同被人废去。秦素想要用“太平青领经”模仿“太上忘情经”,只要将自己已经修炼的“太上忘情经”融入“太平青领经”即可。就好比铸剑,秦素的情况是已经有了模具,把铁水倒入其中即可,而李玄都的情况是在没有模具的情况下凭着记忆用铁水锻造出一把剑,必然要进行大量的试错和不断的改进,其中差别不可以道里计。 此时李玄都又开始重塑心魔,说是心魔,其实并不合适,因为李玄都不想凭空多出一个隐患,心魔是不可控的, 就算是能够控制住,也有反噬的危险,就像不能驯化的野兽。李玄都想要塑造的心魔是完全如臂指使的,或者说就是李玄都的一部分,所以李玄都借鉴了大天师的身外化身之法,虽说此乃方士的绝学,但其中的道理是相通的,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认为这种截然不同的心魔不应再冠以“心魔”之名,而应称呼为“元婴”或者“元神”,更为贴切。 又是大半个时辰之后,李玄都的这次尝试再次以失败告终,在道门地仙之中,炼虚合道是长生境界,炼神返虚则是对应上三境,天人境界算是炼神大成,故而到了这个境界,方士和武夫的界限会越发模糊,可模糊并不等同完全没有界限,在炼神一途,还是方士或者鬼仙一途的纯粹方士更为精通熟悉,重塑心魔亦或是塑造元婴,更多涉及到神魂方面,李玄都对此并不算十分了解,所以尤为艰难。 正捧着一本话本的秦素放下手中书卷,问道:“又失败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是。” 秦素道:“在太平宫的闭关静室之中,你都不能成功,在这路上,你还想成功?” 李玄都有些无奈,“闲着也是闲着,试试也无妨。”他看了眼秦素膝上敞开放着的新书,隐隐能嗅到油墨的味道,问道:“这是什么?” 秦素把书拿起,让李玄都看了眼封皮。 “《新玉雪奇缘》?”李玄都看了一眼,“才子佳人?” 秦素摇了摇头,“不是,这是一群少年人闯荡江湖、打败魔教的故事。这也是我们青萍书局的第一本书,你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你写的?”李玄都有些不大上心。 “整天被你督促着修炼‘太平青领经’,我哪有这个功夫。”秦素白了他一眼,“是我让人招募了许多写书人,专门给书局写书,然后根据书的销量,再给他们些润笔之资。书卖得越好,润笔之资也就越高。” 李玄都恍然道:“这个法子不错,你可以物色个人选,让他把我的那本《太平客栈传奇》给写了,我多给他些润笔就是,从我的私房出。” 秦素想了想,说道:“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姓莫,和你一般性情,喜好说教,定能传承你的精髓。” 李玄都笑道:“好极,好极。” 在太平宗的这段时间,秦素和陆夫人颇为投缘,一个管着太平宗和沈家的钱财,一个是秦家大小姐,可以算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两个女人了,合伙做不少买卖。两人把青萍书局改为一个招募写书人的地方,又在底下设了书坊若干,这些书坊只负责刊印,又通过太平宗这些年建立的商贸体系,在许多若干府城开设了书店,卖些文房四宝的同时也卖各类话本。总之,两人打算先把名气打响,然后再论其他。 同时,李玄都也和太平宗的长老们议定,开始陆续在辽东境内开设太平钱庄和太平客栈,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太平宗会通过开设在辽东境内的太平钱庄在财源上支持赵政的辽东铁骑。这也是李玄都当初送给赵玉一枚太平钱的用意所在。 也难怪无论是秦家还是赵政,都会给予李玄都如此大的礼遇,金帐汗国之行是一方面,清微宗李家是一方面,李玄都的巨大影响力也是一方面,如今的李玄都不仅可以调动太平宗的资源,还可以间接影响到钱家、苏家、慈航宗乃至正一宗,所以李玄都与秦素的定亲,虽然他们本意并非是联姻,只是两人情投意合,但在事实上的确是联姻,而且间接促成了道门和谈,这种当事两人满意、亲友满意、甚至是大多数人都满意的姻缘,的确是天作之合,也难怪当初秦素去算姻缘时一抽就抽中了签王。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之后,秦素继续靠窗坐着读的她的话本,因为车厢空间宽阔,所以李玄都干脆侧躺下来,顺势把头搁在秦素的膝上,开始再一次尝试重塑心魔。 这一次,李玄都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 关内关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候。因为草原白灾的缘故,关外辽东也格外寒冷,哪怕是谷雨时节,关外仍旧是大雪飘飘,似乎还未从冬天走出来,所以从关外来的客人们,都戴着狗皮做的帽子,这种帽子如圆柱,很大,有皮毛的一面朝外,戴上之后,可以护住耳朵、遮住眉眼。 一队一看就是来自辽东的客人行在驿路上,因为这些人都是带着皮毛大帽,清一色地披着雪白披风,在雪白的披风下还露出一截刀柄,显示着这些人客人的身份不同寻常。 为首的中年男子,似乎是个病人,脸色有些苍白,带着几分病容,也不魁梧,时常轻轻捂嘴咳嗽。 这支马队在一处路边茶铺歇息的时候,一位属下对首领说道:“会不会太急了些?” 咳嗽不停的首领放下手中的白帕,沉默片刻后说道:“不急,刚刚好。” 那名下属蹙着眉头,思忖片刻后说道:“属下还是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魔刀’宋政已经失踪多年,怎么会突然现世?就算是现世,怎么就晋升了长生境,真是儿戏一般。” “怎么就是儿戏了。”首领轻咳了一声,道:“清平先生李玄都,天宝二年归隐坠境,天宝六年重出江湖,他重出江湖的时候是什么境界?如今又是什么境界?与他相比,当年的太玄榜第一人宋政蛰伏了这么多年,才是一个长生境,就不算什么了。” 下属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便也不再反驳,转而说道:“若果真如此,那么这次中州之行,只怕还有变数。” 中年男子沉吟了片刻,道:“这是自然,毕竟儒门多年底蕴,就算积弱已久,也是万万不可小觑的。好在这次去中州的不仅仅是我们,还有其他各宗弟子,这么多人联合起来,无甚可怕。” 歇息了片刻之后,中年男子将眼前那碗劣茶一饮而尽,因为喝得急了些,被呛了一口,又是咳嗽连连。属下赶忙轻抚中年男子的后背,难掩脸上忧色,“您的身体……” “不妨事。”中年男子摆了摆手,“此地距离龙门不足三百里,到了龙门府,我的病也就好了。” 属下不敢反驳,只能轻声道:“还是太急了些。” 中年男子示意属下留下一锭银子,起身离开茶铺,翻身上马,其他人也纷纷跟随其后。 马蹄翻腾,踩踏在冷硬的驿路上,轰然作响。 为首的中年男子呼吸着迎面而来的冷风,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候,又回到了少年时候,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 第十六章 剑气 李玄都醒来的时候,发现马车不知何时停了,秦素和车夫都不知去向。 以李玄都的感知,可以确定马车周围空无一人,然后在前方传来激烈的气机波动,似乎有人正在激战。他走出马车的车厢,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雄城,城墙如山岳一般,黑压压地遮住了天,极具压迫之感,李玄都此时就站在城墙下,面前是紧紧关闭的高大城门,高远的城头上隐约可见有几道身影正在激斗。 李玄都心念一起,身形上升,飞上高空,头顶清月洒落皎白光辉,脚下则是被火光照亮的城池,可见火把连接成长龙,在场内飞快游动,还有些地方燃烧起了大火,将夜空照亮如血。 然后李玄都看到了自己。 那是另外一个李玄都,或者说应是紫府剑仙,手中握着“人间世”,正在和手持“妙法莲花”的苏云媗激斗,旁边观战的还有颜飞卿和玉清宁,颜飞卿似乎已经战过一场,手中拄着“青云”,身上多有破损之处,甚至还有点点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旁人。玉清宁怀抱“九天玄音”,静静地站在一旁,眼上不曾蒙着黑纱。 很快,苏云媗也败下阵来,不过伤势不重。反观那个手持“人间世”的紫府剑仙,固然赢了,但是身上鲜血点点,破显狼狈。 若是不看相貌,这个紫府剑仙与李玄都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哪怕身陷如此之地,仍旧是纵声大笑,没有半分畏惧,然后用手中长剑指向了最后一人玉清宁,示意这位玄女宗的未来宗主尽管出手就是。 以一敌三也不算什么。 李玄都忽然轻轻叹息一声,他从空中落下,只是一伸手,便从强弩之末的紫府剑仙手中夺下了“人间世”,然后一挥大袖,逼退了震惊的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 三人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李玄都自然惊讶到了极点,只是李玄都不曾开口解释什么,而是抓起紫府剑仙向城外飞去,将其交给正朝帝京赶来的张海石,又返身回到城中,来到了那座首府府邸。 一身缟素的张白月正跪坐在正堂中,穿戴整齐,身前放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金子,不大,刚好可以被吞下,不小,足以坠死。 吞金是一种极为困难的死法,伴随着巨大的折磨,张白月之所以选择这种死法,一则是因为体面,上吊会失禁,服毒会脸色发黑,倒是吞金,可以体体面面,宛若生前。二则是用这种惨烈死法表明心志,追随父兄。 便在此时,李玄都出现在张白月的面前。 张白月低着头,轻声问道:“紫府,你回来了,你是来陪我一起走的吗?” 李玄都摇头道:“我是来带你走的。” 张白月也摇了摇头,“我不走。”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不容拒绝,“你必须走。” 张白月抬起头来,面容模糊不清,问道:“你身后的那个女子是谁?” 李玄都眉头一皱,以他的境界修为,哪个女子能藏在他的身后而不被他察觉?除非是澹台云,可澹台云怎么会在这里,至于鬼魅之流,更是无稽之谈。 便在这时,秦素的声音从李玄都的身后幽幽传来,“玄哥哥,这位姐姐是谁?” 李玄都骤然僵住,然后一截刀尖慢慢地从他的胸膛中透出。 那个声音还在身后响起。 “你要带她去哪儿?”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负心人,该死。” “杀!杀!杀!” 下一刻,李玄都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马车中,还是枕在秦素的膝上。 秦素正担忧地望着他,“玄哥哥,你出了好多汗,是不是又失败了?” “失败了,心魔果然厉害。”李玄都伸手摸了摸额头,果然好些汗水,松了口气,“还好,是个梦。” …… 万象学宫,观星台之下,星野湖之畔。 李道虚背对着星野湖,仍旧是负手而立,意态从容闲适,半点也看不出如临大敌的样子。 在他面前,三个身影隐隐成合围之势。在三人之后,大祭酒宁忆和大祭酒司空道玄则是向后退去,要知道此时的龙门府中还有一位长生地仙,随时都能赶到此地,他们不可能全都去围杀李道虚一人。 只是让众人感到奇怪的是,李道虚也不急于出手,若是真被逼到了绝境,他应该立刻出手,破其一点。李道虚如此成竹在胸,实在让人不解。 再有片刻之后,一名俊雅文士从另外一个方向踏波而至。 刚刚登岸,文士就向几人告罪道:“来迟了,抱歉。” 然后他又对李道虚行礼道:“紫燕山人见过李先生。” 李道虚只是微微颔首。 青鹤居士直接问道:“大天师怎么说?” 紫燕山人道:“还能怎么说,覆水难收。” 青鹤居士冷哼一声,“虎禅师就是死在他的手中,他如何脱得干系,又怎么会相信我们的诚意?” 紫燕山人叹了一声,“说的是啊。” 其实在几位儒门隐士之间,意见也不统一,若非这次道门的声势实在太大,剩下的六位隐士多半还在互相推诿和扯皮。 紫燕山人到了之后,“四时阵”的人数便凑齐了。 宋政笑道:“李先生,李宗主,李大剑仙,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道虚点了点头,淡然道:“人齐了,很好。” 话音未落,宋政的视线**现了一根手指。 一根比许多当世名剑还要锐利的手指。 这一指,金风肆意,剑气磅礴。 宋政的视线里只剩下了这一指,再无他物。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一指的速度太快,距离宋政的距离越来越近,终于是一叶障目不见五岳。也正因为如此,在宋政的视线里,这一指变大了无数倍。 因为这一指速度太快的缘故,以至于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宋政不愧是宋政,仍旧反应过来,在自己面前张开了一道黑色的帷幕,像是戏台上的幕布,又像是一件摊开的大氅,像夜空一般挡在了宋政的面前。 这一指落在了黑色的帷幕之上,未能穿过帷幕,却使得帷幕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凹陷,硬是隔着帷幕点在了宋政的胸口上。 哪怕帷幕阻隔了绝大部分力道,剩余的力道还是让宋政双脚离开地面,向后飘退。虽然宋政没有受伤,但在刹那之间已经分出了高下。 还是李道虚更高一筹。 这也是情理中事,毕竟李道虚更早跻身长生境那么多年,这么多年过去,不会一直原地踏步。 李道虚一指点出之后,问道:“宋政,你的刀呢?” 宋政反问道:“你的剑呢?” “我的剑在这里,你且看好了。”李道虚伸手一探,手中多出一个剑柄,然后他做了一个抽剑的动作,一把长剑就这么被他从虚空中一寸寸地抽了出来。 此剑初看之下,平常无奇,可再细看去,剑身之上却有种种天象变化,日月东升西落,山河沧海桑田,草木枯荣变化。 严格来说,当世之间的仙剑只有两把,一把仙剑是正一宗代代相传的“天师雌雄剑”,分开之后,名为“青云”、“紫霞”,其中雄剑“青云”主杀伐,以金铁铸成,锋锐难当,雌剑“紫霞”以玉石铸成,锋芒稍次,有贯通天地元气妙用。 另一把就是李道虚手中的“叩天门”,乃是清微宗的开宗祖师所留,在某位祖师手中遗失之后,一直藏于东海深处的某处秘境洞府之中,其后的历代清微宗宗主只知道此剑存在,却不知到底藏于何处,更不知如何取出,李道虚继任清微宗的宗主大位之后,经过近十年的苦心寻找,从宗内典籍中寻到了蛛丝马迹,继而抽丝剥茧,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洞府所在,取出“叩天门”。 “叩天门”第一次重现世间,就是在玉虚峰上,李道虚持此剑三招击败宋政。 “叩天门”之所以是仙剑,原因在于此剑上能与天地共鸣,下应持剑之人的心神体魄和境界修为,持剑之人的境界修为每高一分,这把仙剑所能引起天地共鸣就大上一分,所能发挥的威势也就更上一层楼。 若是在先天境界,“叩天门”的威力甚至不如刀剑评中排名最末的“大宗师”,到了归真境后,“叩天门”才能反超“大宗师”。可相较于“人间世”,哪怕是到了天人逍遥境,“人间世”仍旧强于“叩天门”,只有到了天人无量境之后,两者才能大致持平,而到了天人造化境之后,“叩天门”就会反超“人间世”,到了长生境,两者差距就更加明显。 李道虚握住“叩天门”之后,整个人的气势浑然一变,嗓音清冷道:“四时变化,春夏秋冬,运无穷也。” “叩天门”上如云如雾的景象悄然变化,草木枯黄凋谢,天高云阔,日月潜藏,一派肃杀。 只见李道虚身后星野湖上拔起一道巨浪,凝立不落,如城墙,更甚城墙,几乎与观星台等高。 此时的李道虚终于不再刻意收束、压制自身气机,张口长啸,一股浩大剑气直冲九霄,击散云气无数,只剩下白日晴空。 好一个朗朗乾坤。 天下英雄谁敌手? 第十七章 豪客 龙门府虽大,但如此异象,委实是太过壮观,无论身在城中何处,都举目可见。 此时城中许多江湖人,见到那道肉眼可见、接天连地的剑气巨柱之后,在震惊感叹之余,也议论纷纷。 江湖上有一句话:江湖水浪打浪,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所以对于年轻一辈来说,李道虚有些太过久远,久远到这位大剑仙更像一个传说,而不是一个真真实实的人。 这也怪不得旁人,李道虚成名是在几十年前,北邙山一战时,李道虚虽然曾经出手,但是直到最后关头才现身,如惊鸿一瞥,对于普通弟子来说,太过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于帝京之变等事,李道虚同样出面,可都是在暗中,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认真算起来,李道虚最后一次公开露面,竟然是玉虚斗剑,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代人的时间,老辈人们还记得当年大剑仙出剑的神仙风采,年轻一辈的江湖人就是完全没有印象了。 反倒是大天师张静修、地师徐无鬼等人,这些年来频频现身,还有四人中跻身长生境时日最短的澹台云,对于年轻一辈的江湖人来说,倒是颇有存在感。 此时众人猜测是何人出手,有人说是大天师张静修,有人说是地师徐无鬼,甚至还有人说李玄都的,唯独很少有人去猜测李道虚。 便在这时,一名老人骑了一头铁青大走骡,被一个小童牵着,旁边还备了一匹马。 走骡是非常精贵的牲口,并不做驮物和拉车的差事,只是驮人,因为走骡走起来腰部是左右平摇,这样骑在上面的人感觉不到颠簸,又平又稳。一般的马匹骑起来上下波动,要颠簸许多。这种走骡只有大户人家才养得起,需要专人训练,所以不逊于许多名贵马匹。什么叫底蕴?这就是底蕴了,乍一看去,一匹骡子而已,算不得什么,哪比得上高头大马?可再仔细一看,不得了,真是贵人。 老人坐在骡子上,抬头望着那道冲天剑气,喃喃道:“我有一宝剑,出自昆吾溪。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 然后老人摇了摇头,“不好,还是换一首诗。” 给老人牵着骡子的小童兴许是跟在老人身旁久了,也有些学问,笑道:“这首诗的确是直白了些。” “不是诗不好,而是不应景。”老人摇头道,“此时非剑之利也,实乃人之力也。” 小童想了想,说道:“剑是一夫用,书能知姓名。” 老人一怔,随即笑道:“妙极,妙极。这三尺长剑不过是匹夫所用,真正治理天下,还要靠书中的微言大义。” 小童也跟着笑了起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是了,人是应该读书,就是皇帝也不能例外。”老人扶须说道,“当年那武宗皇帝不读书,不知礼,偏爱刀枪剑戟之事,这种皇帝,就必须教导纠正。” 小童年纪不大,读书却是不少了,对于历代典故,知之甚多,本朝之事,也知晓不少,此时听老爷提起了武宗皇帝,说道:“我记得那位武宗皇帝是死于落水,看来这是天要收他。” 老人笑道:“说是天子,其实也是凡人,古往今来,死于非命的皇帝还少吗?能够善终的皇帝又有几个?不过是死一个皇帝罢了,与天什么相干,就算真有苍天在上,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小童暗暗咋舌。 死一个皇帝还是小事? 那什么才能算是大事? 一主一仆,一骡一马,走出一段之后,刚好路过一个酒肆,这酒肆的主人,是个年轻貌美的妇人。按照儒家定下的礼法来说,女子是不该抛头露面的,不过小门小户,不露面做买卖就要饿死,更何况还是一个没了当家男人的寡妇,也没有办法。 老人停住骡子,望着那个貌美寡妇,道:“想要喝酒了。” 小童也瞧见了那美貌妇人,老气横秋地摇头叹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老人俯身敲了小童的脑袋一下,笑骂道:“食色,性也。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小童伸手捂住脑袋,伺候自家老爷下了骡子,又去把大走骡和马匹一起拴好。 老人独自走进了酒肆,向那妇人道:“来一壶你们家自酿的酒,名目无所谓,价钱也无所谓。” 妇人一愣,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应了一声,给老人取酒去了。 老人挑了个还算干净的位置,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鼻烟壶,放在鼻下轻嗅。中原人吸闻鼻烟始于本朝,鼻烟也并非中原所产,而是从婆娑州那边运来,所以颇为珍贵,只有一些大户富贵人家才有财力去购买这些。老人手中这个小小的鼻烟壶,以玻璃为材质,又在其内壁勾勒书画山水,仅此一个小瓶,就抵得上一家寻常客栈了。 吸闻完鼻烟,酒也上来了,老人露出满意的神情。 可就在此时,一伙辽东豪客纵马驰入城中,马蹄轰然作响,然后也酒肆外停了下来。 老人瞧见这些辽东人的装扮,尤其是那皮毛大帽和雪白的披风,顿时露出轻蔑和不悦的神情,轻轻吐出两个字,“蛮子。” 小童拴好了马匹和骡子,来到老人身旁,小声说道:“那道剑气还没有消散,老爷你说,到底谁赢谁输?” 老人笑了笑,眯起眼说道:“李道虚一味逞英雄,以寡敌众,会死的。” 那伙辽东人已经下马走进酒肆,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问道:“老板娘,有酒吗?” 那妇人虽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但骤然见到这么多腰间佩刀的北方豪客,也是有些犯怵,小声道:“有、有。”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拿两坛来。” 妇人应了一声,赶忙去搬酒。 中年男子坐在老人不远处,看了老人一眼。 老人有些不悦。 中年男子忽然说道:“我劝你谨言慎行,李道虚会不会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若继续大言不惭,你很有可能会死。” 老人脸色大变。 他的那句话,这些辽东豪客本不该听到才是,可现在看来,此人却是的的确确听到了。 这时候,老板娘亲自搬来了一坛酒,中年男子不再理会老人,接过酒坛,拍开泥封,嗅了一口酒香。 中年男子有些惋惜,“可惜我那女儿、女婿都不喜欢饮酒,平日里没人能陪我一起喝酒了。” 老人不动声色,慢慢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老人身旁的小童也察觉到了不对,不再说话,低眉敛目。 中年男子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气饮尽,轻轻咳嗽了一声。 老人也饮尽了杯中之酒,开口问道:“阁下是辽东人士?”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是。” 老人又问道:“此来中州,是做买卖?还是……” 中年男子道:“姑且算是来看女儿、女婿的。” 老人脸色微变,“冒昧再问一句,贵婿可是姓李?” 中年男子停下正要倒酒的动作,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人缓缓起身,也不言语,丢下一块银子之后,快步向外走去。 小童一怔,也紧跟着老人向外跑去。 中年男子不管老人,只是慢慢饮酒,待到一坛酒饮尽,丢下一枚太平钱,这才起身离去。 就在此时,万象学宫的观星台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那道通天剑气缓缓消散。 李道虚终于践行了自己的诺言,一剑将观星台从中劈开。 幸而在刚才对峙的时候,温仁已经命令众多学子祭酒悉数离开此地,所以并未有人被殃及池鱼。 一剑劈开观星台的李道虚足下一顿,已经被分为两半的观星台轰然坍塌,而他则是借势而起,飞入九天之上。 宋政、青鹤居士、紫燕山人、白鹿先生紧随其后。 在宋政加入之后,毫无疑问是儒门四人占据了上风,纵然是李道虚,也不能正面力敌硬拼,否则就真要被那骑骡子的老人一语言中,要死在此地了。 五人飞入高空之中,四人隐隐围绕李玄都站定,青鹤居士站了春位,紫燕山人站了夏位,白鹿先生站了冬位,宋政站了主杀伐的秋位。 四人各显神通。 《礼记》明确记载:“必佩剑”,古时王朝,自天子至于百官,无不佩剑。所以儒门的兵刃也是剑,而且只能是剑。 儒门三位隐士各自手持一柄长剑,他们的佩剑大同小异,只是在剑首处稍有不同,青鹤居士佩剑的剑首是一只青鹤,紫燕山人佩剑的剑首是一只紫燕,白鹿先生佩剑的剑首是一只白鹿。除此之外,宋政手中也持有一剑,剑首位置是一只猛虎,此剑对应的是虎禅师。显而易见,宋政丢失了“大宗师”,虎禅师身死,儒门干脆将虎禅师的佩剑送给了宋政。 五人斗剑,出剑不停,不计其数的剑气、剑芒在高空中交错纵横,仿佛是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 骤然之间,所有剑芒、剑气合作一处,照亮了整个天幕,甚至将太阳的光芒也给压了下去。 剑芒一闪而逝,宋政和三位隐士显出身形,宋政向后飘退了十余丈的距离,直到其他三位隐士各自探出一手,抵住宋政的后背,方才堪堪止住了退势。 宋政的七窍中有轻微血迹渗出,不过他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这些血迹又倒流而回,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反观李道虚,仍旧是意态闲适。只是他握剑的右手,正在轻微颤抖,显示出他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从容。 宋政嘴角一扯,笑道:“大剑仙,若论单打独斗,宋某甘拜下风,只是如今却要送大剑仙一句话,人力有时而穷!” 第十八章 飞骑 便在这时,有一人一骑公然朝万象学宫疾驰而来。 万象学宫地位何等尊崇,在其正门前方的广场上有两块石碑,一块是公侯下马,一块是解除兵刃,凡是来客,都要遵循这个规矩,最起码不能在明面上坏了规矩。可此人就这么明知故犯,不仅骑马,而且还在腰上光明正大地悬挂佩刀,就这么踏足万象学宫的广场。 万象学宫既然敢于订立规矩,自然有执行规矩的力量。便在此时,有八道身影从万象学宫中激射而出,并排挡在万象学宫的正门之前。 这八人显然是身手不俗,想必不是学宫的待客手段,而是要拿下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以正视听。万象学宫的规矩就是儒门的规矩,儒门的规矩就是天下的规矩,无论是谁,都要遵守。除非你能推翻儒门。 纵马之人并不减速,也不见他如何出手,这八位拦路之人的胸口同时绽放血花,然后软软地瘫倒在地。 骑马之人就这么越过八人的尸体,然后骑马走上白玉砌成的台阶,此人所乘之马,不是寻常马匹,甚至不是什么马王之流,而是一匹带有妖兽血脉的骏马,这世上有仙人,有各种道术邪法,自然也有妖邪鬼魅,只是在长生地仙面前不值一提,不敢为祸人间,只能藏在偏远无人之地。 马蹄踩踏在万象学宫的正门上,竟是将其生生踏破,两扇大门轰然倒地。 然后此人便越过了门槛,进了万象学宫之中,万象学宫中的学子们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人敢于在学宫内纵马了,就算是上了年纪的祭酒们代步,也多是骑驴或者走骡,骑马的还绝无仅有。 更何况此人竟然头戴皮毛大帽,披着雪白披风,腰间佩刀而不佩剑。 这是标准的辽东打扮。 一个辽东蛮子闯入了万象学宫? 再加上观星台那边的变故已经在学宫中渐渐传开,竟使得学宫中无人阻拦这个辽东蛮子,反而是人心惶惶。 另外一边,李道虚和宋政等人的斗剑还在继续,在天幕上竟然显现出四季轮转的奇异景象。时而细雨纷纷,万物竞发;时而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时而凄风冷雨,秋风萧瑟;时而大雪飘飘,朔风呼啸。 当年心学圣人作为当之无愧的人世间第一人,为儒门七隐士留下了诸多对敌手段,这套“四时阵”可以算是其中佼佼者,其中又可以细分为二十四节气,也就是二十四道剑气,每个人掌握六道剑气,一起合攻李道虚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毕竟是占据了人数优势,不仅不落下风,甚至开始隐隐压制李道虚。 天幕之上,二十四道枯荣变化、象征四季轮转的剑气回旋飞舞,忽明忽暗,忽冷忽热,就算是归真境高手,一旦被任何一道剑气波及,立时就是形神俱灭的结局,也就是李道虚,方能硬接二十四道剑气还毫发无损。 剑气湮灭又生成。 四人越打越是心惊,虽然眼看着李道虚的气息逐渐衰弱,但谁也不可否认,李道虚的修为之高、战力之强,实在是举世罕见,若真是四位天人造化境高手围攻李道虚,万不能得手。 又是一次硬拼之后,宋政虎口开裂,冷笑道:“大剑仙,你还能坚持多久?你是在等张静修来驰援你吗?” 李道虚淡笑道:“宋政,你视我为仇,殊不知你得罪之人,也将你视之为仇?” 宋政脸色一变。 李道虚一挥手中的“叩天门”,浩荡剑气将四人暂且逼退稍许,笑道:“我的帮手来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人一骑跃马纵上了已经坍塌的观星台,然后那人离开马背,纵身而起。 只听得一个声音说道:“宋政,你的对手是我。” 这个声音也不如何雄壮响亮,但清清楚楚地传入了众人耳中,所有人都望向来人,却没有看清来人的相貌,只看到了一道划过天际的刀光。 这一刻,宋政只觉得一股浩大刀意循着一种冥冥之中不可言说的因果联系锁定了自己,这股刀意极为纯粹,仿佛日月星辰永世长存,任红尘俗世沧海桑田,也是不为所动,只依冥冥中的天道运转。甚至于本是虚无的刀意已经化为实质,使得他的身上爆开一簇血花。 这让宋政立刻想到了李道虚的成名绝技“六灭一念剑”,两者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能够伤到自己,说明来人也是长生境的修为,那么其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宋政大喝道:“秦清!” 来人正是“天刀”秦清,时隔多年之后,“魔刀”和“天刀”终于相见。 两人之间的矛盾,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埋下,宋政是西北五宗的魁首,秦清是辽东五宗的领袖,在澹台云横空出世之前,因为地师无意圣君之位的缘故,所有人都认为圣君之位必然会从两人之中产生,这也是宋政距离圣君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却迟迟没有行动的原因。待到后来,两人矛盾的直接爆发则是缘于韩无垢之死和忘情宗的归属,两人因为此事几乎公开决裂,宋政彻底倒向地师,秦清则是开始寻求与正道结盟的可能。 如果不是宋政贸然挑战李道虚并且失败了,两人早就该有一战。今天这一战,已经来得很迟了。 几乎就在转瞬之间,秦清已经来到宋政眼前,宋政没有了“大宗师”,可秦清手中也没有了“欺方罔道”,只是一把十分普通的宝刀,此刀在旁人眼中固然算得上一柄好刀,可在一位长生地仙的手中,也只能算是普通,顶多不算累赘而已,想要成为助力,最起码也得是“天师雌雄剑”或者“叩天门”这样的仙物才行。 秦清一刀斩出。 这一刀,没有半点人间气息,绝情灭性,可并非一味冷酷,或是无情,其意境十分博大,天地万象,生死枯荣,尽在其中,似乎除了天道运转之外,别无他求。正应了一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面对这一刀,宋政无处可躲,又不能不挡,他只能放弃对李道虚的攻势,转而应付秦清。 宋政当年被称为“魔刀”,可见其手段驳杂,如今他又转走鬼仙一途,自然手段非比寻常,立刻运转“长生素女经”,混淆天机,使得阴阳不明,五行难辨,气机流转之间,不仅愈合身上的伤口,也将锁定在自己身上的刀意暂时化解。 秦清立时察觉到自己发出的刀意如同攻入虚空之中,接着便如风筝断线,失去了对其的控制,不过秦清对此并不意外,同样是长生地仙,谁还没有一点与众不同的手段呢? 与此同时,宋政又展开了那道帷幕,李道虚在没有真正出剑之前,以指代剑,并未将其刺穿。 秦清已然进入“太上忘情经”的“天算”状态之中,双眼之中不见眼白和瞳孔,只有茫茫白光,秦素的半吊子“天算”与秦清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秦素只能提前预测对方出招,可如果对手以不变应万变,秦素就无从预测了,可秦清的“天算”不仅能未卜先知,而且还能直接看出弱点和破绽。 秦清刀势一变,下一刻,绚烂刀光直接划破了帷幕,斩开了眼前的阻挡。 这不是一刀,而是连续九刀,第一刀衍化混元,第二刀分两仪,第三刀生三光,第四刀开四象,第五刀定五行,第六刀分六合,第七刀化七星,第八刀演八卦,第九刀生九宫。 秦清在模仿天地生出的过程,也就是自行开辟一方小世界,或者说他的刀法轨迹就是一方小世界。 秦清持刀来到宋政的面前,问出了和李道虚一样的问话,“宋政,你的刀呢?” 既然是“魔刀”,如何手中无刀? 说来不知是巧合还是定数,当年“魔刀”和“天刀”的佩刀竟然是双双落入了秦素一人的手中,而秦素偏偏又学了不完整的“长生素女经”、“天地任我行”以及“天问九式”、“太上忘情经”,是否预示着秦素会同时继承两人的衣钵? 不过在这个时候,无论是秦清,还是宋政,都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面对秦清的刀,宋政立刻做出了自己的应对,他把未曾持剑的左手伸向前一探,虚空中泛起层层涟漪,他的手掌似乎没入水中不见,只剩下露在外面的手腕。 与此同时,在秦清的上方凭空生出一只笼罩方圆数亩的巨大手掌,轰然压下。使得下方的星野湖轰然震动,随之生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深不见底,可见其中鱼虾、水草、泥沙飞速旋转,继而化作一道龙卷,冲天而起。这还不止,整个星野湖竟然开始上升,蓝汪汪的碧水,凝而不散,好似一块巨大无比的豆腐,软软的,轻轻晃动。 这一抓之威,让人心神恍惚,不愧是长生地仙。 首当其冲的秦清面色不变,只是一心一意运转自己的“天问九式”,轻而易举地破开了这只巨手。 不过宋政还有后招,只见他手掌翻覆,被他提起的星野湖随之翻覆,轰然砸下。 在秦清的视线之中,已经分不出所谓的“海天一线”,四面八方皆是水墙,巍如山岳,高如城墙,然后轰然垮塌下来。 这是一方水牢,也是宋政的小世界,宋政要用自己的小世界来硬撼秦清的小世界。 第十九章 激斗 秦清和宋政之间的争斗十分玄妙,秦清早在第一刀之后,就已经来到了宋政面前,可两人之间的空间却仿佛被压缩了无数,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在秦清破开宋政的幕布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又重新拉开。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四时阵”的缘故。此阵名字简单,可其中玄妙却半点也不简单,毕竟是出自心学圣人之手,又是由一位长生地仙和三位天人造化境高手联手布下,四人之间的位置实则随着四季轮转正在不断变化,宋政与秦清之间的距离也随之不断变化。 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关键是阵内还有一个李道虚,在这种情况下,就变成了两位长生地仙内外夹击“四时阵”,原本占据上风的四人陡然间压力剧增。 在这种情况下,宋政和三位儒门隐士瞬间有了计较,宋政脱离“四时阵”,而大祭酒司空道玄和大祭酒宁奇则是与三位儒门隐士合作一处,五人瞬间变化成“五行阵”。 儒门的至高功法是亚圣的“浩然气”,只有三字而已,心学圣人留下的诸多功法也都是名字简短,根本功法“心力”只有两字,其他阵法也都是三字,在这一点上却是与道门不同,道门中越是厉害的功法,名字就越长,少则五字,多则七八字不等。“五行阵”乍一听,似乎是道门中不入流的基本阵法,可实则是穷极五行变化的阵法。 五位儒门高手围住了李道虚,宋政得以专心应对秦清。 五行变化,青鹤居士站了东方木位,紫燕山人站了南方火位,白鹿先生站了北方水位,宁奇站了西方金位,司空道玄站了中央土位。 不过这样一来,也有不足之处,儒门功法固然不似道门那般千变万化,只要是儒门弟子都能相互配合,可“三才阵”、“三光阵”、“四时阵”、“五行阵”都是心学圣人留给儒门七隐士的手段,七隐士修炼多年,也多有默契,司空道玄和宁奇固然修为不逊,却是不谙阵法,哪怕是临时学了,也万万比不得七位隐士浸淫多年,配合之间更算不得天衣无缝。而宋政之所以能与三位隐士配合无间,则是因为他境界高出另外三人的缘故,认真算起来,宋政完全可以当作三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来算,却是不好一概而论。 如果是五位隐士在此,李道虚必然要陷入极为艰难的苦战之中,可三位隐士加上两位大祭酒,却让李道虚有了可乘之机。 李道虚手持“叩天门”,不敢说人世间第一人,当今天下杀力第一之人的名头却是当之无愧,无论是大天师张静修,还是地师徐无鬼,亦或是圣君澹台云,在杀力上都有所不如。却见李道虚一剑向虚空劈下,用出了自己的成名绝技之一“六灭一念剑”。 此剑是无形之剑,关键在一个信以为真,对于死物,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可是对于活人,却是大有妙用,只要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手臂已断,那他的手臂就会真的掉落下来,若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被此剑斩杀,那么他便会立时死去,浑身上下却不留半点伤痕,端的是玄妙无比,与顶尖术法的弄假为真有异曲同工之秒。” 如果李道虚一开始便用此剑,几位儒门高手定然是不信的,可经过方才一番交手之后,无论是三位儒门隐士,还是两位万象学宫大祭酒,哪个不对李道虚心生惧意?一旦心怀怯意惧意,“六灭一念剑”的威力便会水涨船高,越是对“六灭一念剑”深信不疑,“六灭一念剑”的威力也就越大,直到将人彻底斩杀为止。 此剑一出,五位儒门的眼前分别出现了一把似虚似实的“叩天门”,五人立刻各显神通,准备接下这一剑,可刚一接触,就发现空空荡荡,根本没有实物存在,紧接着五人身上各自出现一道剑痕,深浅不一,这也意味着五人对于李道虚的畏惧程度有所不同,越是畏惧,伤口也就越深。 不过五位儒门高手多年的修心功夫也不是无用之功,明白过来之后,各自运转功法驱散心中暗藏的惧意,亚圣的“浩然气”本就含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六灭一念剑”的确有一定的克制、抵御作用。 只见五位儒门高手脸色略微发白之后,便恢复正常。只是李道虚也未想过凭借“六灭一念剑”就将五人悉数斩于剑下,他所求的就是五位儒门高手化解剑意的短暂时间。 在这极短的时间之中,“五行阵”的运转有了片刻的凝滞。当五位儒门高手从“六灭一念剑”的剑意中挣脱出来的时候,李道虚已经来到中央土位的司空道玄面前。 司空道玄大惊,万没想到李道虚已经窥破了“五行阵”的关键所在。 五行之中,土行居中。其他金木水火四行由此而始,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相生不止。 李道虚才智不逊于地师,固然不曾深入钻研阴阳之理、五行之学,也颇有涉猎,自然知道五行变化的根本所在,他并不能十分确定“五行阵”的起始所在,根据他的推测,要么是自东方开始,要么是自中央开始,要么是金位开始,三选之一之下,李道虚选择了中央土位,就算选错了,以李道虚的境界修为,也不至于一步踏空就万劫不复。 不得不说,李道虚的运气不错,他赌中了“五行阵”的起始位置,只要李道虚攻入中央土位之中,强行阻断“五行阵”的相生之势,那么此阵便算是破了。 儒门诸人见李道虚窥破阵法的关键,各自暗暗心惊,奋力催动阵法的同时,只盼司空道玄能顶住李道虚的压力。 到了长生境之后,武夫与方士的区别已经微乎其微,不过还是有区别的,方士出手,尤其是倾力出手的时候,总是难免天象变化、山摇地动,大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就是如此,金帐国师也是如此。而武夫出手,则是凝聚于一点,很少有如此多的气机外泄,圣君澹台云是如此,李道虚自然也是如此。 只见李道虚一剑点出,所有气机内敛,没有一丝一毫的向外发散,悉数凝聚于“叩天门”的剑尖之上。李道虚一剑之威,哪怕与鬼国洞天合道的藏老人都没有挡住,被李道虚一剑破去金身,司空道玄如何能挡住?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退。 司空道玄一退,李道虚便占据了“五行阵”的中央土位,整个阵法立时告破。 这也是儒门中人的劣势所在,承平日久,空有境界修为,却无太多厮杀搏斗的经验,如果换成张海石、白绣裳、李玄都、张静沉、王天笑五人围攻李道虚,恐怕就是另外一个结果了,最起码以五人多次历经生死的心性来说,不会全都被李道虚的“六灭一念剑”所慑。 不过五人阵法告破,也不意味着就是彻底输了,只是五人不能再对李道虚形成围杀之势,以五人之力,自保还是不难,也可以与李道虚继续相持对峙。 另一边,宋政对上秦清,当真是势均力敌。 多年以前,两人就是一时瑜亮,到了如今,各有际遇,双双踏足长生之境,正是棋逢对手。 宋政抓起星野湖的湖水,化作一方水世界,将秦清困于其中。 一方水世界不断向内挤压,也是暗循天道。若是李道虚身在其中,定然能识破此招的玄妙,当年李道虚潜入东海深处,寻觅隐藏于海底深处洞府中的“叩天门”,每下潜一分,海水带来的压力就大上一分,待到极深处,寻常人会直接死于海水的万钧重力之下。此时宋政的水世界便是效仿苍茫大海,其中蕴含力道之大更甚深海千丈,据说海下三千丈的海水足有两千斤之重,而且不是一掌之力的两千斤,而是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要承受两千斤之力的压迫,好比是几十个天人境大宗师向全身上下各处出掌不停,其中厉害可想而知。 只是秦清看似身处水中,实则并不在水中,他的“天问九式”全力施展开来之后,刀法轨迹凝而不散,如同留在画卷上的笔迹,不断交织,不断完善,随着时间推移,就好似丹青圣手以线条勾勒出山水草木、飞鸟鱼虫,俨然一个正在浊气下降而清气上升的真实世界。水世界的压力未曾落在秦清的身上,而是被他以刀法“绘”出的世界所抵消。 此等小世界可谓是分外特异,大天师的“乾坤袖”也好,宋政的水世界也罢,俱是以有形之物化无形之界,而秦清却是以无形之物化无形之界,以身合刀,以刀合道,不愧“天刀”之名。 如此一来,两方小世界硬撼,等同是宋政以有形之物去对抗秦清的无形之物,有形的是水,刀本身也是有形的,可是刀法却是无形的,于是秦清的刀势无视了两方小世界的极限,直接作用在宋政的身上。 只见宋政周身上下炸开无数血花,鲜血淋漓,而秦清的刀气并不消散,而是继续盘踞于伤口之中,阻挠宋政恢复伤势。 “厉害。”宋政赞了一声,脸上并无恼怒惧色,望向水世界深处的宋政,周身上下渐渐亮起如深夜星空一般的光芒。 第二十章 对峙 早年的宋政与地师共事合谋,受地师影响颇深,刀法中有很深的“太阴十三剑”痕迹,所以被称为“魔刀”。而后来的宋政则是与金帐国师合谋多年,受他的影响更深,所以如今的宋政不仅转走鬼仙一途,而且还从金帐国师的身上学到了许多萨满教的手段。 当宋政体内绽放出如同星空的光芒时,他身上的所有伤势都消失不见,盘踞于伤口中的刀气也随之无影无踪,甚至就连他损耗的气机也得以恢复。 这不是“漏尽通”,也不是“六合八荒不死身”,更不是“太素玄功”,而是萨满教的一门秘术,翻译成中原官话是“星空下的巫王”,或者是“黑暗长生天的眷顾”。 巫王即是巫祝之王。巫祝,事鬼神者为巫,祭主赞词者为祝。《礼记》有言:“君临臣丧,以巫祝桃茢执戈,恶之也。”《抱朴子》亦云:“巫祝小人,妄说祸祟。”自从祖天师携剑带印击败巫教之后,中原已经不存巫祝之说,可金帐汗国仍旧盛行,萨满即是巫祝,巫王就是萨满教的首领,也就是金帐国师。 萨满教信奉长生天,长生天的含义即是苍天,黑暗的长生天便是黑暗的天空,也就是黑夜。金帐大汗的意思是“仰赖长生天之力而为王之人”,巫王的意思是“受长生天眷顾之人”,两者相互依存,前者不能长久占据王位,后者被长生天眷顾,可以长生不死,却不能染指王位。 宋政与国师合谋,并不是他本人去占据汗位,最终还是要把他的儿子乌里恩推上汗位,受两人的暗中操控。正因如此,宋政本人其实是“受长生天眷顾之人”,而不是“赖长生天之力为王之人”。而长生天的长生不死则体现在“永恒”二字,任凭沧海桑田,苍天在上,与世长存。所以宋政并非以气机恢复伤势,而是回溯自身时间,让他重新回归到与秦清交手之前的状态。 时间长河浩浩荡荡,人力万万不能逆转江河流向,停下或是加快江河的流势也绝无可能,可是通过某种手段,仅仅使自身逆流而上极短距离,还是不难做到,这便是宋政此时所用的手段。国师暂停小范围内的时间就更进一层,等同是制造出一方小世界来隔绝时间,好似用外力在长河中圈出一汪水,长河仍旧滚滚向前而去,这一汪水却是停留在原地。只是这种阻隔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之下极为脆弱,持续时间不长,所以不能长久困住李玄都和伊里汗,也会被澹台云直接打破。 只是此中玄妙,就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也很难涉及,非要长生境不可。 秦清的声音从水世界传出,“好手段!” 话音落下,却见水世界中刀光一闪,秦清以刀法衍化的小世界也好,宋政以湖水造就的水世界也罢,悉数崩溃,然后就见秦清持刀脱困而出。 宋政见得秦清现身,道:“秦兄这些年来一意精进刀法,不愧‘天刀’之名,仅以刀法而论,我却是大大不如了。这当世之间,用剑之人,自是李先生夺魁,用刀之人,则以秦兄为最。” 秦清不置可否,也不急着出手,经过方才一番交手,他已然明白,两人都是刚刚踏足长生境不久,谁也不比谁更高一筹,就算再斗下去,一时半刻也难分胜负,徒耗气力罢了。 另一边,李道虚也是如此,固然破开了“五行阵”,可五位儒门高人毕竟人多势众,也不占上风。 如此一来,双方倒是分开左右,遥遥对峙。 真要说起来,秦清与司徒玄策交好,算是李道虚的晚辈,后来玉虚斗剑,双方分在两边,算是敌人。可如今秦清的女儿嫁给了李道虚的弟子,是亲家,更是盟友。偏偏在帝京一事上,李道虚支持谢雉,秦清支持赵政,又难以调和,这关系也着实有趣。不过今日对上儒门,且不说儒道之争,李道虚有杀徒之仇,秦清也要为当年好友报仇,却是道同可谋了。 其实宋政和儒门的关系也是如此,宋政早年创立青阳教,与地师合谋割据西北三州,自然为儒门痛恨不耻,可如今大敌在前,这些昔日的仇敌又不得不摒弃前嫌,联手对敌,皆因形势变化之故。 宋政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他也想过,为何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仔细一推敲,只因死了一个司徒玄策之后,又出了一个李玄都,若非李玄都,张静修和李道虚之间未必能取信于对方,秦清也很难与正道十二宗走到一起,还有金帐之事,也是因为这个小子和澹台云那个婆娘而功亏一篑,实在让宋政深以为恨。 不过宋政脸上不显,笑问道:“说来两位都是老朋友了,不知两位的高足、乘龙快婿何在?” “高足”当然是对李道虚而言,“乘龙快婿”则是对秦清而言,说的是同一个人。 李道虚淡淡道:“虽说儒家讲究父子君臣,但我信奉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如今孩子大了,成家立业,实在不该我去操心。” 秦清点头道:“正是如此。” 宋政笑了笑,“好一个不为儿孙做马牛,李先生福气大,有这样的弟子。只是我要奉劝李先生一句,这世上的情分都是靠不住的,妻子可以背叛丈夫,儿子可以背叛夫妻,弟子当然也可以背叛师父,小心给别人养了儿子。” 宋政这话却是暗含挑拨之意,表面意思似乎是说李玄都会成了秦家的人,实则是暗指李道虚和秦清在帝京一事上的分歧,关乎到切实利害,这才是宋政的诛心所在。可偏偏两人又无可反驳,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儿子送了别人不心疼,辛苦经营多年的帝京易主,这一生的功业也就随风而去了。不过暂且搁置争议是李道虚提出来的,秦清也认可了的,此时两人当然不会多说什么,于是干脆默不作声。 宋政微微一笑,还要说话,就听一声长叹,继而一道紫气涌来,立时知道这是张静修到了。 道门共有六位地仙,地师和澹台云如今远在草原,除去两人之后,其余四人已经悉数到齐。 儒门中人见此情景,难免百感交集。甲子之前,心学圣人横压当世,平定宁王之乱,挫败道门阴谋,使得道门又变为四分五裂的格局,仅仅是一个青鸾卫都督府便可镇压江湖,当时的儒门可谓是如日中天,却不曾想到这竟是儒门由盛而衰的开始。自从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儒门便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虽然靠着分化、制衡之策,仍旧能够压制道门,但道门势大已经是不可阻挡,终于到了今日,儒门竟然要联合道门中的邪道之人来抗衡道门,是何等悲哀之事。 司空道玄不由仰头望天,长叹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盛极而衰,天道有更易,世事有无常,这便是我们今日的命数么?” 宁奇脸色黯然,叹息无言。 青鹤居士却是喝道:“人定胜天,到底是谁盛极而衰,言之过早!” 就在此时,张静修已经现出身形,身着杏黄道袍,手持拂尘,同样虚立空中,先是向李道虚和秦清行了一礼,“贫道见过李道兄、秦先生。” 李道虚和秦清亦是还礼。 “见过张道兄。” “见过大天师。” 然后张静修才望向宋政和一干儒门中人,道:“除了这位紫燕山人和白鹿先生,都是故人,已是许久未见了。” 司空道玄道:“大天师鹤发童颜,风采一如往昔。只是不知今日驾临我万象学宫,有何贵干?” 张静修道:“贫道、张道兄、秦先生三人议定在龙门府举行道门大会,共商大计,恢复道祖道统,却听闻儒门有阻挠之意,故而贫道三人先来一步,一探虚实。” 青鹤居士道:“口说无凭,大天师何以如此谤我儒门?” 张静修一笑道:“那日在大报恩寺,你掳走贫道弟子,还指使上官莞袭击秦家姑娘,已是图穷匕见,何须贫道谤你?若非清平先生出手,只怕已经被你得逞,你也要狡辩吗?还是等清平先生到了之后,再与你当面对质?” 青鹤居士冷笑道:“要说大报恩寺之事,那我也有话说,大天师话里话外意思不外乎是我们儒门暗算你们道门,可大报恩寺付之一炬,虎禅师直接身死,而你们道门却毫发无损,现在反过头来说我们儒门暗算道门,你觉得可信吗?” “多行不义必自毙,聪明反被聪明误。”张静修挥了挥袍袖,不欲再与他口舌之争,“还有几位隐士呢?何不一起请出来。” 话音落下,又有两道长虹飞掠而至,悬于当空。 其中一位老者,正是先前在酒肆中与秦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沉声道:“金蟾叟见过三位大真人。” 另外一位老者,高冠博带,一丝不苟,缓缓道:“天心学宫大祭酒王南霆见过三位大真人。” 此时此刻,云集万象学宫的天人造化境界高手已达七人之多。除了龙老人、赤羊翁以外的剩余四位儒门隐士更是全部到场。 第二十一章 以打促和 儒门人多势众,道门只有三人在场,可无论怎么看,都是道门这边占据优势。只因道门三人来到太快、太早,使得儒门高手还未完全齐聚,可以说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今日之事,眼看是不能善了,可两家也不想就此拼个你死我活。儒门还有退让的余地,还未被逼到绝境,就绝不会殊死一搏,这是本性如此。道门也远未到能够完全胜过儒门的地步,更何况还有西北五宗在一旁虎视眈眈,若是道门与儒门两败俱伤,反倒是让旁人捡了便宜。 可就这么算了,也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众人心思各异,一时间竟是谁也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李道虚打破了僵局,“儒门中人说并无阻挠之意,今日一见,高手云集,可见是虚言。” 青鹤居士立刻反驳道:“听闻道门中人要云集龙门府,儒门为了万象学宫考虑,不得不尽早防备,今日之事正是证明了我等并非杞人忧天,而是未雨绸缪!” 李道虚皱了下眉头,深知这等口舌之争,谁也不能说服对方,虽说都是儒释道并称三教,但如今佛门暗弱,依附于道门,而邪道一派又联手于道门,已无第三方出来从中说和调解的可能,说不得还恃力而为。可如何恃力而为,又要到何种程度,就要看他们几人的手段了,万不能让事态彻底失控,变成两门倾力厮杀的局面。 李道虚早有准备,说道:“儒道两门多年恩怨,已经不是三言两语之间可以说清的,今日之事,不过是过去多年中许多事情的重复,想要分出个胜负,也是千难万难。可此时此刻并非居于庙堂之高,而是处在江湖之远,就当以江湖人的方式解决。” 所谓江湖人的方式,自然就是武力上一决高下。其实古往今来,天下更易也好,改朝换代也罢,哪有辩经辩出来的,最后无一不是要付诸于武力,今日儒门和道门之争,自然也是如此。 青鹤居士作为儒门七隐士中最常在世间行走之人,俨然已经代表了儒门,问道:“不知江湖人的方式是何种方式?” 李道虚说道:“倒也简单,你我双方各自挑选一人,一决胜负就是。” 青鹤居士虽然早有预料,但闻听此言,还是脸色一沉。此时儒门人多势众,可偏偏没有一位长生地仙,反观对面三人,无论是谁,都是长生境的修为,如果一对一单打独斗,那么儒门是必败无疑,总不能让宋政这个外人代替儒门出战,就算让宋政代为出战,道门那边多半会是李道虚亲自出战,如此一来,还是道门胜算更大。 想到这儿,青鹤居士便要开口拒绝。 李道虚不等青鹤居士开口,又说道:“我可以给居士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你们可以邀请帮手,地师也好,‘魔刀’也罢,都由我来对付。另一个选择是,你们从在场七人中挑选一人,我们道门这边则由李玄都出战,不知居士意下如何。” 青鹤居士飞快地与宋政交换了一个眼神,问道:“李玄都?” 李道虚道:“正是,他曾是我的弟子,如今是太平宗的宗主,若论道门中的身份地位,仅在我们三人之下。” 青鹤居士沉吟不语。 李玄都的境界修为,他是领教过的,殊为不俗,可真要动手,凭借他的一身“浩然气”,也不怕那后生小子。 就在此时,白鹿先生问道:“还要请教李先生,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李道虚道:“若是道门输了,就退出龙门府。可如果儒门输了,就不得再干预道门之事。” 紫燕山人问道:“若是言而无信,又当如何?” 张静修接口道:“若是道门言而无信,各宗山门皆在,弟子皆在。同理,若是儒门言而无信,各大学宫、书院皆在,弟子皆在。大可不讲规矩。不过贫道认为,不会走到那一步的,毕竟无论道门还是儒门,都注重自家名声,那可是万金难买。” 紫燕山人点了点头,“我没有异议。” 白鹿先生望向青鹤居士。 青鹤居士道:“好,那就一战定胜负,儒门这边,自当由我出战,道门那边,则由李玄都出战。只是不知李玄都何在?” 张静修转头看了眼城外方向,道:“不急,马上就要到了。” 此次道门突袭儒门,打了儒门一个措手不及,李玄都可谓是居功至伟,说得高一些,是他居中调度,说得低一些,是他居中联络,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虽未现身,但切切实实地参与了此事,最后当然也要现身。 李玄都从太平山出发,是距离龙门府最近的那一个,能够从容地掐算着时间决定行程,此时他刚进龙门府的城门,可以说是不早不晚,刚刚好。 李玄都将马车车窗的竹帘拨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果然见到好些江湖人,不过这些江湖人神色各异,有的惶恐,有的失措,有的兴奋。其中也有身着儒衫的儒门中人,大多行色匆匆,面带忧虑之色。以小观大,可见龙门府中出了变故,那么他与三位掌教大真人的合谋,多半是成了。 李玄都放下竹帘,对身旁的秦素说道:“三位师长果然厉害,一起出手,便是这儒门的大本营之一,也被闹了个天翻地覆。” 秦素问道:“他们当下身在何处?” 李玄都道:“多半是在万象学宫。” 便在这时,秦素忽听得马车外响起一声马嘶,先是一怔,然后拉起车帘,接着就看到一个好大的马头从车窗中探了进来。 秦素又惊又喜,用手摸了摸这个马头,问道:“小白,你怎么在这儿?是跟爹爹一起来的吗?” 被称作“小白”的马儿打了个响鼻,似乎是在回应秦素的问话。 此马正是秦清的坐骑,秦素取名一向不怎么样,最喜欢按照颜色来区分,诸如“大橘”、“小白”、“老黑”等等,秦府中人乃至于补天宗之人,不敢忤逆大小姐,却也不好用这样的俏皮名字,故而猫狗、马匹、鹰隼多有两个名字,一个大名,一个小名。大名是通用的,小名是大小姐专用的。“小白”就是这匹马的小名了。 秦素叫停了车夫,从马车中走出,径自翻身上马,转过头来看了李玄都一眼,“玄哥哥,我和小白一起过去,你……你就自己过去吧。” 秦素面薄,纵然已经定亲,也不好意思说出大庭广众之下两人共乘一骑的话语。 李玄都也走下马车,对车夫道:“你先去清平园。” 车夫应了一声,独自驾车去了。 李玄都本想让秦素小心,可转念一想,秦素已经今非昔比,不是谁都能奈何的,更何况三位长生境高人坐镇于龙门府中,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想到这儿,他便不再啰嗦,示意秦素自去就是。而他则是展开身形,直接朝万象学宫飞掠而去。 转眼之间,李玄都已经来循着气机到了星野湖畔。此时一众人等已经从空中降下,悉数站在星野湖畔,遥相对峙。见到李玄都前来,青鹤居士脸色一沉,隐隐感觉自己落入了道门的算计之中,否则李玄都为何会来得如此之巧,分明是道门中人早有算计安排。不过他转念一想,当初在大报恩寺中,他曾经和李玄都有过交手,那李玄都虽然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偷学了地师的绝技,但也奈何不得他的“浩然气”,更何况李元婴没用上的物事,又被他讨要了回来,这次就算不能将李玄都这个祸胎置于死地,也胜算极大。 念及于此,青鹤居士便沉下心来,准备接下来的比武。 李玄都落下之后,先对三位师长行礼,然后才与儒门中人相见。 秦清见只有李玄都一人,问道:“紫府,怎么不见素素?” 李玄都回答道:“在来时路上遇到了一匹名叫‘小白’的马儿,素素让我先来,她要骑马过来。” 秦清闻听“小白”二字,便知道此言不虚,无奈一笑,又引动肺腑,轻咳两声。 李玄都脸色微变,关切问道:“岳父大人?” 秦清摆了摆手,“我没事。” 张静修道:“你不必担心,踏足长生境之后都要经历一次脱胎换骨,洗经伐髓,脱去凡躯,总共需要七七四十九日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就好似重病在身一般,每个人的‘病症’又有不同,贫道当年是虚火上升,李道兄是气虚体寒,不影响境界修为,实无大碍。” 秦清点头道:“正是如此,我就是肺腑之疾,过了这一关后,就百病不侵了。” 说到了此处,秦清问道:“不知宋兄是何症状?” 宋政微微一笑,“既然秦兄不避讳,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的病是头痛之症。” 李玄都知晓宋政晋升长生境的大致过程,听他如此一说,发现每个人的病症似乎都与其身处的环境或者经历有关。大天师的功法至阳至刚,所以虚火上升;李道虚曾经深入海底,所以气虚体寒;秦清久在苦寒之地,所以有肺腑之疾;宋政曾经神魂两分,所以有头痛症状。李玄都不禁想,若是他也踏足长生境,不知是何种病症。 便在这时,青鹤居士不耐再耗下去,高声道:“既然清平先生到了,那就早些分个胜负,有个定论。” 第二十二章 比武 此事本就是李玄都和李道虚、张静修、秦清一起合谋议定的,由李玄都出面挑头,秦清跟上,张静修从旁策应,以防不测。最终目的是以打促和,打儒门一个措手不及,让儒门不得不与道门进行谈判。只要道门胜出,既狠狠挫败了儒门的锐气,又长了道门志气,这便是道门的目的所在。 此举的根本用意并非是杀伤儒门的有生战力,而是消减儒门的威望。儒门的威望不是一天竖立的,自然也不是一天失去的。只要儒门的威望还在,就会有无数人依附儒门、跟随儒门。道门想要抗衡儒门,甚至是取代儒门,首先就要削减儒门的威望,同时增加道门的威望,先让儒门的附庸、随从们变为中立,然后再将其变为道门的附庸和随从,这个过程,就是天下易主的过程。 在这种情况下,道门重归一统,儒门没有压住,本就是对自身威望的折损,道门又在龙门府举行道门大会,儒门没有挡住,又要折损自身威望。对于道门来说,这是立威的第一战,而不是生死一搏。 儒道之争,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李玄都对于此中详情知之甚深,可不能直白地说自己已经提前知道,所以还是故作不知地望向李道虚。 李道虚淡淡道:“我们三人已经与诸位儒门高人商议好了,决定一对一的比武,若是道门胜了,儒门就不再过问道门之事,若是儒门胜了,道门就退出龙门府。比武之事,就要拜托紫府了。” “不敢。”李玄都脸色一肃,“玄都定当尽心竭力,不负诸位长辈所托。” 然后李玄都望向一众儒门中人,问道:“不知是哪位先生赐教?” 青鹤居士向前一步,“不才老朽,领教清平先生绝学。” 李玄都微笑道:“那日在大报恩寺中,未能与居士分出胜负,今日刚好继续那日未竟一战。” 青鹤居士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说话时,无论是道门中人,还是儒门中人,都已经向后退去。 李玄都收敛笑意,正色道:“上次交手,是徒手对敌,可我的一身本事,还是在三尺长剑之上。” 话音落下,李玄都已经取出“人间世”,横于身前。 一瞬之间,李玄都头顶上方的天幕骤然染上一层深沉夜色,白日青天之下,竟是勾勒出一副夜晚时分才该有的景象。以李玄都与青鹤居士之间一线为分界,一半天幕漆黑如夜,一半天幕仍是白昼,玄妙无比。紧接着,夜幕之上骤然亮起星星点点,点与点之间有银线相连,共同交织出一方阵图。 青鹤居士抬头看了眼天幕上的阵图,“倒是从未见过的手段。” 李玄都并不言语,只是驾御这座星阵缓缓落下,将两人悉数笼罩其中。 虽然李玄都还不是长生境,但已经有了类似于开辟小世界的手段。在星阵落下之后,刹那之间,沧海桑田,日夜颠倒,两人仿佛身处于星空之中,一颗颗星辰上下起伏不定,或明或暗,或飘渺如远在天边,或清晰如近在眼前,其中又以八颗星辰最为瞩目,分别是对应北斗之数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玉衡、摇光七星,以及不在七星之列的北极星位。整个星阵对应南斗星辰,七星和北极星却是对应北斗星辰。这正是李玄都集合了“南斗二十八阵图”和“北斗三十六剑诀”之长所创出的“南斗二十八剑诀”。 “装神弄鬼。”青鹤居士轻哼一声,只是轻轻一跺脚,以他顿足处为圆心,一圈浩大气机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出,肆意宣泄,气机所过之处,星空顿时如湖面荡漾起层层涟漪,一些星辰更是摇摇欲坠,显现出溃散消失的迹象。不过北斗所在之处仍是不见分毫变化,如同激流中的砥柱礁石,任凭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任你有燎原火,我自有东海水。 李玄都只是轻轻一挥手中长剑,一颗颗星辰开始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律可循,实则暗藏玄机,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趁此时机,李玄都已然藏身于星辰之后,不见了踪影。 青鹤居士的“浩然气”磅礴浩大,却没有将剑阵完全破去,仅仅是差了一线,而这一线便是天壤之别。 青鹤居士轻轻咦了一声,双掌排空,再次激发出浩大气机。只是此时整个剑阵已经运转开来,这道气机刚刚飞出丈余距离便消失无形,不知被剑阵挪移去了何处。 与此同时,北斗七星也依次朝着青鹤居士撞来。 青鹤居士心知肚明,这些星辰不过是表象罢了,实则是李玄都的剑气所化,若是一个不慎,中了李玄都的算计,两人修为相仿,只怕要葬身此处剑阵,所以他不敢有丝毫大意,运起“浩然气”,身上衣衫猎猎作响,出掌与这些星辰模样的剑气正面相击。 儒门功法,并不如何显化外相,可是威力极大,凝而不散,“蚀日大法”和“吞月大法”吸之不动,“逍遥六虚劫”催之不动,可以说没有任何克制之法,只能以力压之。正因为如此,当年心学圣人修为登上巅峰之后,无人境界高于他,便无人是其敌手,而青鹤居士对上境界更高的李道虚之后,十分寻常,可对上了境界和他相仿之人、境界不如他之人,却常常能大发神威。 青鹤居士双掌上蕴含的掌力实是威不可测,就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挨上一掌也要重伤,只听得砰然巨响,以剑气所化的七颗星辰已经悉数炸裂,只剩下一颗北极星。青鹤居士认定李玄都就藏于其中,又是一掌拍出。这一掌的掌力重重叠叠,如同海上巨浪,一浪推着一浪,一浪叠着一浪,声势浩大,不可小觑。 这一掌,虽然未能击碎北极星,但也将起击飞老远。 青鹤居士正待再出第二掌,却见北极星陡然间光芒大盛,开始急速缩小,而在青鹤居士的视线之中,一只凭空出现的手掌又在不断变大。 刹那之间,已经是天翻地覆,青鹤居士发现那颗北极星仿佛变成了一颗棋子,被那只巨大手掌捻在指间。 青鹤居士知道道门功法关键就在于“弄假成真”四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休说李玄都,便是真正的仙人,也不可能以北极星为棋子,更不可能以星空为棋盘,以群星为落子,可见都是幻象,只是如果破不开幻象,这假的也就成了真的,同样可以置人于死地。 青鹤居士运转体内的“浩然气”,本还想吸纳天地元气,却发现这座剑阵已然将自己与周围天地隔绝,便不再做无用功,静待剑阵变化。 然后就见这只手掌将北极星重新落在原本的北极星位上,一时间以北极星位为中心,已经破碎的七星再次复原。 青鹤居士大喝一声,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可谓是蕴含了他的毕生修为,整座剑阵轰然震动,群星摇晃,明暗不定。趁此时机,青鹤居士一跃而起,大袖连拂,生出磅礴巨力,将七颗星辰悉数扫开,然后近到北极星前,一掌按在北极星上。 果真不出他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就藏于此处星辰之后,他刚一欺近,李玄都的身形便从其后闪身出来,朝他当头一剑劈下。 青鹤居士举掌去接。 若是李道虚的“叩天门”,他万不敢托大到以手掌硬接兵刃,可李玄都的“人间世”只是木剑,并不以锋锐见长,他却不怕。 不过出乎青鹤居士的意料之外,他的手掌并未与“人间世”相撞,因为李玄都凭空不见了踪影,下一刻已是出现在青鹤居士的身后,却是把剑当作铁鞭来用,狠狠抽打在青鹤居士的背上。 青鹤居士只觉得后背处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这么多年以来,他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不由勃然大怒,又是反手一掌向李玄都打去。可李玄都再次消失不见,让青鹤居士打了个空。 青鹤居士不由一惊,暗道:“他怎么会有如此速度?只怕李道虚也比之不及。” 便在这时,李玄都又出现在青鹤居士的身侧,一剑刺出,点在青鹤居士的肩头上,速度之快,甚至不等血花绽开,李玄都就已经消失不见。 青鹤居士大为恼怒震惊,不过他也是见多识广之辈,只是略微思索,便明白了关键所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中有一招“星转斗移”,便是挪移身形之法。此时李玄都布下星阵,阵中星辰实则就是一个个“落脚之地”,供李玄都略微停顿借力之用。就好比是在水面下埋下木桩,或是在屋中拉起细线,使得轻身功法不高的人有了暂时停顿借力的地方,也能发挥出绝顶轻身功法的效果,李玄都此时便是借助这些所谓的星辰,连续不断地使用“斗转星移”之法,倒是别出机杼,甚至比李元婴的快剑还快。 青鹤居士心中明白,想要胜过李玄都,非要破去这个古怪剑阵不可。 第二十三章 众家之长 青鹤居士手中出现了一柄玉质戒尺,只是轻轻一挥,剑阵中群星便摇晃不休,暗淡无光。 李玄都再次现身,身形翩然若鸿,一剑扫向青鹤居士。 青鹤居士举起手中戒尺,轻轻一拍。顿时一股磅礴气机激荡而出,如拍蚊蝇一般将李玄都整个人拍飞出去。 不过李玄都身在半空之中便消失不见。 青鹤居士也不去管李玄都藏身何处,举起戒尺作敲打之势,就好似敲打顽童额头。 戒尺所过之处,星辰炸裂,剑气崩散。 自儒门立教以来,从未断绝传承,代代积累下来,所藏之丰,堪称天下之最,有什么仙物、半仙物也不算稀奇。这柄戒尺相传就是理学圣人的遗物,蕴含莫大威力,有不谐者,以此击之,无往不利。先前青鹤居士将此物交给了李元婴,希望李元婴凭借此物胜过李玄都,可在最后关头,李元婴心生怯意,未能出手。 事后,青鹤居士派人从李元婴手中把戒尺拿了回来,此番由他亲自出手,又是以亚圣的浩然之气催动手中戒尺,威力之大,可想而知。 转眼之间,整座剑阵已经是摇摇欲坠,李玄都不得不现出身形,脸上并无太多惊惶之色,而是轻诵吕祖绝句,“莲峰道士高且洁,不下莲宫经岁月。星辰夜礼玉簪寒,龙虎晓开金鼎热。东山东畔忽相逢,握手丁宁语似钟。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朝泛苍梧暮却还,洞中日月我为天。” “洞中日月我为天”一句落下,整个剑阵不再摇晃,群星再次闪烁。似乎这些诗句本身有着莫大的威能,又似是是言出法随。 李玄都继续诵道:“养得儿形似我形,我身枯悴子光精。” 只见李玄都松开手中“人间世”,任由其自行悬空,莹润如玉的皮肤迅速黯淡无光,接着从他头顶上跃出一个三寸高的小人,仍旧是李玄都的相貌,细声细气道:“先生先生貌狞恶,拔剑当空气云错。连喝三回急急去,欻然空里人头落。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 话音落下,剑阵中的七星消失不见,然后仿佛有一剑当空,虽然不可见其形,但却能感受到其剑势之大,剑气之重,沛然莫御。 青鹤居士的脸上露出凝重之色。 小人跳上“人间世”,高高飞起,而李玄都伸手一抓,仿佛把那把无形之剑抓在掌中,只是此剑似乎有万钧之重,李玄都不能拿稳,脚步踉跄,如醉酒之人一般朝青鹤居士撞来。 一剑起时,风雷之声大作。 这一剑,李玄都冒险用出了自己还未完善的心魔化元婴之法,又有“太阴十三剑”的“风雷云气生”和“倒逆气云错”,以及“慈航普渡剑典”中的“心字卷”。其实到现在为止,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也不能说圆满无缺,还要等到他真正得了金丹大道之后才能如李道虚那般开宗立派。 不过就算不甚圆满,但也算得大成,威势不可小觑。 青鹤居士早已将手中戒尺横于身前,朗声道:“天地有正气。” 只见青鹤居士手中玉尺上绽放出耀眼红光,使得他好似掌托一轮小小红日,又似是一面大盾,对上了李玄都的一剑。 李玄都与青鹤居士错身而过。 李玄都的这一剑刺穿了青鹤居士面前的大盾,却也是强弩之末,虽然其最后的几分余韵透过戒尺,已经刺破儒衫,甚至刺破肌肤,但未能穿心而过,最终烟消云散。 青鹤居士脸色变得十分沉重。到了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还是李元婴更为了解李玄都,也明白李元婴为何最后关头不愿出手,他堂堂儒门隐士亲自出手,尚且如此,李元婴又能好到哪里去?说到底,是他小觑了李玄都。 就在此时,只听得空中又传来那个稚嫩嗓音,“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先生先生莫外求,道要人传剑要收。今日相逢江海畔,一杯村酒劝君休。庞眉斗竖恶精神,万里腾空一踊身。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话音落下,千百剑当空落下,皆是“人间世”所化。 青鹤居士直接将玉尺丢掷出去,然后运转“浩然气”,以自身庞大气机硬撼落下的千百柄“人间世”,将其生生托起,不使其落下,然后就见一柄柄“人间世”渐渐消散无形。 与此同时,戒尺如一道长虹一闪而逝,天地间响起一声砰然声响,只见戒尺当头砸在了李玄都的出窍元婴之上。 青鹤居士经验老道,第一时间就断定元婴是李玄都的弱点所在,按照他的想法,没了体魄的保护,神魂也好,化身也罢,都挡不住他的奋力一击,儒门的这件仙物没有其他神妙,只有两个特点,一个是无所不击,既可以实击实,也能以实击虚,而且威力极大,再一点就是鬼神辟易,万法不侵,诸邪不近。再配合上青鹤居士的十成“浩然气”,就算一下打不死李玄都,也能让他当场重伤。 修为大成之后,李玄都已经逐渐猜测到地师控制心魔的手段,关键就在于地师的“斩三尸拔九虫”之法,可以化出三个身外化身,也称之为三尸元神,地师将心魔化为一个独立的身外化身,如此便可隔绝心魔反噬。后来大天师张静修之所以开始钻研“太阴十三剑”,甚至还动过捉拿李世兴的念头,也是因为张静修同样会化身之法,也参透了这一点。 想通这一点之后,李玄都就开始尝试着凝聚身外化身,虽然没有完成心魔转化元婴,但小有所得,已经可以凝聚一尊身外化身。严格来说,李玄都的元婴之法并不完整,虽然脱胎于张静修的身外化身,但既比不上张静修的道门正统“一气化三清”之法,也比不得地师的“斩三尸拔九虫”之法,因为这些化身之法练成之后,分身和本尊互不干预,等同两个意识,甚至分身还能与本尊互相对话,此即是“我是化身,化身不是我”。如今李玄都就做不到这一点,他还是一心二用,而不是分化二心。 想要凝聚身外化身,需要一件外物为依托寄身之所,大天师张静修用的是两件仙物,威力极大,藏老人用的是自己炼制的尸身,而李玄都用的则是他体内的“长生石”。 青鹤居士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李玄都的身外化身依托之物竟是“长生石”,“长生石”乃萨满教至宝,国师的毕生心血,金帐老汗甚至为此丢了性命,地仙雷劫不能毁去,两位长生地仙的争抢不能伤之分毫,其坚固程度可见一斑。青鹤居士再怎么厉害,毕竟不是心学圣人,甚至不是长生境,他的全力一击,固然厉害,又如何能与煌煌天劫相提并论? 戒尺落在元婴之上,只是响起一声好似洪钟大吕的巨响,再无其他变化发生。 青鹤居士脸色一变,然后就见那元婴御起座下“人间世”,直接朝着青鹤居士杀来。这却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中最根本的御剑术了,以意御剑,虽千里须臾而至。 青鹤居士闷哼一声,被这一剑洞穿了肩头,若不是他躲闪及时,已经被这一剑穿心而过。趁此时机,青鹤居士也召回了戒尺,发动戒尺的神妙,从戒尺上绽出一团清光,护住他全身上下,飞剑不能进,剑气不能伤。 便在这时,李玄都本尊从背后贴近了青鹤居士,一掌拍出,掌间有六气涌动,已是全力用出“逍遥六虚劫”。青鹤居士修炼有“浩然气”,不动如山,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固然奈何不得他,可戒尺上的清光却不是不被克制的“浩然气”,在“逍遥六虚劫”的侵蚀分解之下,层层剥落,转眼间已经是摇摇欲坠。 青鹤居士不得已之下,只能暂且抛开戒尺,使其虚立空中,散发出重重清光,镇压住剑阵和诸多星辰剑气,让李玄都无法再以“星转斗移”不断挪移,然后一掌推出,逼退李玄都。 李玄都的元婴与本尊重归一体,伸手握住“人间世”,人随剑走,没有恢宏浩大的剑气,也没有凌厉逼人的剑意,与李道虚出剑一般,朴实无华,刺向青鹤居士。 青鹤居士又是一掌拍出。 李玄都身形飘忽,在手中“人间世”的牵引之下,竟然躲过了青鹤居士这一掌,剑锋斜斜挑向他的肩头。青鹤居士身形一转,以两指捻住“人间世”的剑锋,便要折断“人间世”,却不曾想他刚一发力,李玄都也随之而动,根本无处着力,反而被李玄都趁机撤走“人间世”,身形飘飘荡荡环绕青鹤居士一周,又是一剑朝他的后心刺来。 刹那之间,青鹤居士鹤氅鼓荡如球,以柔克刚,却是让李玄都的一剑如同刺在棉花里,不得不无功而返。这并非“浩然气”,也不是“正气歌”,而是心学圣人的“心力”。 李玄都轻轻“咦”了一声,不过手中运剑不停,不再刻意收敛剑气,长剑划空留痕,凝而不散,围绕着青鹤居士以剑气和剑招轨迹布下一座小阵,也就是阵中之阵,这俨然与秦清以刀法开辟小世界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时间两人四周剑气纵横,霞蔚云蒸。 虽然有剑阵阻隔,但场外宋政还是看得分明,这一连串交手下来,李玄都先后所用手段中,竟是分别有李道虚、张静修、秦清、徐无鬼四人的痕迹,可谓是一人兼具四家之长。假以时日,那个道门大掌教的说法,恐怕不是一句戏言。 第二十四章 百步飞剑 宋政看得出来,身为当事人的青鹤居士当然也看得出来,他明白了一个事实,在大报恩寺的李玄都未尽全力,而李玄都所作的太玄榜,其实也是故意藏拙,否则李玄都绝不可能屈居第五人的位置。 想到此处,青鹤居士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可到了如今境地之中,他也别无他法可想,只能倾力出手,谋求那越来越渺茫的胜机。 青鹤居士奋力出手之下,被戒尺镇住的剑阵开始摇摇欲坠,李玄都也不去管剑阵,一意出剑,手中“人间世”峥嵘毕露,号称攻伐第一的“逆天劫”剑气肆意泼洒。 终于轰然一声,李玄都的剑阵彻底崩溃,剑气再无阻隔,所过之处,百花尽杀。本来一处美景,先是被李道虚一剑开山,又被宋政捞取一汪湖水,最后还被李玄都斩尽百花,只剩下一片狼藉。 两人重新恢复起先遥遥对峙的位置。只是青鹤居士的双手之上,尽是血痕,儒门的“浩然气”虽然是万法辟易,但也有缺点,很难愈合伤口,比不得佛门的“漏尽通”,也比不得道门的“太素玄功”。先前青鹤居士敢于以肉掌硬接李玄都的“人间世”,除了因为是木剑的缘故之外,也是因为李玄都未曾真正催动剑气,待到李玄都用出攻伐最强的“逆天劫”剑气之后,青鹤居士就再难毫发无伤了。 除了青鹤居士、宋政、司空道玄、宁奇四人之外,其余儒门中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均是大感惊讶。 青鹤居士作为七隐士中最常在世间行走之人,一身修为之高,固然算不得七位隐士中的第一人,却也在前三之列,还有理学圣人的戒尺为依仗,竟然落了下风?若是白绣裳、张海石这些老面孔也就罢了,一个未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怎的如此霸道? 悲观之人难免又要想到“气数”二字,难道真是儒门气数将尽了吗?这些年来道门英才辈出,老一辈中有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等人,壮年一辈中有宋政、秦清、澹台云等人,如今年轻一辈中有李玄都、上官莞这些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后起之秀,就算抛开西北一派不谈,那也不可小觑。反观儒门,固然实力不弱,可放眼望去,哪个不是白发苍苍,哪个不是垂垂老矣,都是从心学圣人时代走过来的老家伙。到了如今,道门能派出一个年轻小辈出来邀战,而儒门这边还得让一大把年纪足够做人家祖辈的青鹤居士亲自撸袖子挥拳头,且不论一时胜负,等到他们这些老家伙都不在人世了,又有谁能再去跟李玄都撸袖子挥拳头呢? 几位儒门高人相互对视,已然明白各自心中所想,竟都无语。 青鹤居士此时却没想这么多,他性子好强,明知再打下去胜算不大,也不肯认输,怒喝一声,伸手握住戒尺,再度朝李玄都攻去。 李玄都也不避让,再度用出“南斗二十八剑诀”迎了上去。 李道虚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套剑诀,以他的眼力,不仅看出了“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影子,也看出了“太阴十三剑”、“慈航普渡剑典”、“天问九式”的痕迹,不由笑道:“能将如此多的绝学融会贯通,难能可贵。” 秦清站在李道虚身旁,也在凝神细观李玄都的剑诀,“他们两人倒是不存半点私心,互通有无。只是那身外化身之法,我和李先生都不精通,应是大天师的手笔了。” 这里的“他们”自然是指李玄都和秦素,秦清这也是看出了端倪,李玄都能学会补天宗、忘情宗的绝学,不必多问,定然是秦素教的,而秦素所学的那些各路绝学,也必然是李玄都教的,所以秦清才会有此感叹。 不过到了他们这等境界,精进修为已经不依托于某一种功法,而是要博览众家之长,触类旁通。故而他们对于门户之见已经很淡,对于李玄都和秦素的行为,自是不以为意,一笑置之。 “紫府曾经向我求过此类法门,贫道自然不能拒绝,没想到紫府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将其练成了,看来‘太平青领经’当真是名不虚传。”张静修抚须道,“由此看来,青鹤居士死要面子,只怕要输得难看。虽然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也难免一世英名付诸东流水。” 李道虚淡淡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三人谈笑之间,已然定下了青鹤居士的结局。 事实也的确如此,两人交手之后,青鹤居士以戒尺为剑,竟是与李玄都开始斗剑,可要论起剑法造诣,李道虚能胜李玄都一筹,白绣裳、张海石也能与李玄都一较高下,除此之外,便是李世兴和上官莞都要稍逊李玄都一筹,青鹤居士如何是对手? 换成其他对手,青鹤居士还能依仗修为取胜,也就是一力降十会,偏偏李玄都境界修为并不弱于他,纵然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奈何不得他的“浩然气”,可他的“浩然气”也不比李玄都的“太平青领经”高出一筹。两人气力相当,比拼的就是技巧,李玄都自然大占便宜。 只见得两人出招越来越快,很快便看不到两人本身,只剩下一片光影,而光影之中又不断有剑气、气劲向外激射而出,幸而观战之人,无一不是当世绝顶之人,不断有人出手,将其化解,不使其向四周扩散开来。 再有片刻,光影渐消,逐渐显现出两人的身影来。 “鹤氅”本是神仙道士衣,如今已经演变成广袖、对襟系带的宽大外衣,未必非要以鹤羽制成,也可以是其他衣料,在春秋冬三季,用来御寒,这也是有地位的士绅偏爱的衣着。在场之人,唯有张静修身着道袍,秦清披着披风,其余人都是身着鹤氅,脚踏云履,头发以簪子束住。李玄都和青鹤居士也不例外,皆是身着鹤氅,此时李玄都的鹤氅还算完好,青鹤居士的鹤氅上却是多了许多破损口子,系带处断开,使得鹤氅变为敞怀,一只大袖少了一半,甚至还有点点血迹,十分狼狈。 李玄都将剑尖斜斜指向地面,问道:“居士可还要再斗下去?” 青鹤居士脸色阴沉,冷冷道:“不过是皮肉小伤,算不得什么。” “好。”李玄都应了一声,仗剑而上。 这一次青鹤居士却是双剑并用,一只手戒尺,另一只手是他那柄剑首雕刻为青鹤模样的佩剑。 若论双剑之法,李玄都也有涉猎,可如今他手中只有一柄“人间世”,便单剑对双剑。 李玄都单剑速度极快,先是直进,待到青鹤居士双剑攻来,再画了一个圆,将青鹤居士的双剑一搅,使其不能近身,然后剑圈越划越大,初时还只绕着他前胸转圈,数招一过,已连他小腹也包在剑圈之中,再使数招,剑圈渐渐扩及他的头颈。青鹤居士自颈至腹,所有要害已尽在他剑尖笼罩之下。 青鹤居士数次强攻,都被李玄都的剑圈强行荡开,反而自己险些被其中蕴含的剑气所伤,青鹤居士无法,只能向后一退再退,眼看着再退就是身后的宋政等人,青鹤居士不能再退下去,不得已再次将手中戒尺丢掷出来。 李玄都仍旧是一搅,“人间世”与戒尺在刹那之间不知相撞多少次,李玄都险些握不住手中“人间世”,这才把戒尺挑飞,而在此时,青鹤居士趁机一剑刺来。 李玄都身形随着剑势一转,用出“逍遥六虚劫”,并不伤敌,而是防身,在身周生出六道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青鹤居士的这一剑好似陷入泥潭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分毫,也不能后退分毫。 青鹤居士脸色微变,毫不犹豫地松开握剑右手,在身形向后退去的同时,一指点在长剑的青鹤剑首之上。 长剑顿时发出一声雷音,瞬间挣脱开六气纠缠,直刺李玄都的面门。李玄都用出“大宝瓶印”,以巧劲抓住长剑,同时也将手中的“人间世”朝青鹤居士丢掷出去。 青鹤居士不敢小觑,运起全身气机汇聚于那只完好的袖子之上,一袖将“人间世”扫开,却见李玄都右臂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长剑在无形气机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青鹤居士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他的后心位置。 此乃清微宗的飞剑术,能够以自身气机驾驭并非三寸飞剑的三尺长剑于百步之外制敌,使三尺青锋可以来去自如,宛若剑上生飞翼,故而又有“百步飞剑”之美誉。 其实李玄都早在与玉清宁相斗的时候,就用过此招,此时再用,招数无甚变化,唯一变化的就是威力和速度,速度之快,肉眼难见,远胜当初千百倍,就是青鹤居士也不及躲避,而威力之大,则是生生破开了青鹤居士的护体气机和体魄,终于将他穿心而过。 青鹤居士整个人彻底僵住,动弹不得。 李玄都伸手接住飞回的“人间世”,将手里那把属于青鹤居士的长剑丢在地上,道:“诸位,胜负已有定论。” 第二十五章 玉虚斗剑 我对儒门的态度发生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儒门中人公然反对道门统一的时候吗? 是我决心促成道门一统的时候吗? 是儒门中人阻挠我成为太平宗宗主的时候吗? 不,不是的。 是在天宝二年的时候。在此之前,很多人称呼我是道门中的儒门弟子,我并不反感这个称呼,因为我的确有一个极好的儒门老师,在遇到他之前,我浑浑噩噩,不知道我究竟要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在遇到他之后,他教给了我许多,使得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我有两个授业之师,一个传我术,一个授我道,我很感激他们。 直到天宝二年,一场变故,我的儒门老师死去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对儒门中人的态度发生了改变。儒门,如此强大,完全可以扭转局势、控制局势。可是在张肃卿身死的时候,他们在哪儿?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在作壁上观,他们什么也没有做。 为什么? 因为张肃卿的新政不仅仅是触及了庙堂权贵们的利益,更多也是触及了地方士绅们的利益。什么是读书人?读书人不事生产,不种田,不做工,想要供养这样一个读书人,很难。就拿稻田来说,如果是佃户,正常年景的情况下,亩产稻米三百余斤,拿去一半交租,还能剩下一百五十斤稻米,这么一点粮食,养活一个人都难,如何能再养活一个不事生产的读书人?所以穷苦人家是出不了读书人的,读书人中所谓的寒门,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也是富足人家,只是相较于那些富贵世家,才有了寒门的称呼。 换而言之,九成的读书人都出身于士绅之家,张肃卿的每一项新政都伤及了读书人的利益,于是那些满口天下苍生、家国大义的读书人不干了,因为他们没有天下,也没有苍生,但是他们家里真的有良田万顷。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看来这些清高的书生们,也不比他们瞧不上的泥腿子高尚多少。 到了此时,我终于看明白了儒门的嘴脸,的确有忠义之士,但绝大多数还是满口仁义道德的骗子。现在忠义之士死了,儒门还剩下了什么?剩下的这些读书人们,这些君子们,这些名士大儒们,高居庙堂,受万民供养,假仁孝之名,饱一己之私欲,又有几个人站出来为小民百姓说话,又有几个人为了一国社稷着想。 张肃卿是儒门中人,秦襄是儒门中人,四大臣是儒门中人,赵政也是儒门中人。天宝二年之前,大魏已然收复西北,李玄都、胡良、陆雁冰等人都在为朝廷效力,赵政并未割据自立,道门五位真人也是受朝廷册封。可在四大臣死后短短不到五年的时间里,西北自立,辽东割据,地方豪强并起,李玄都更是摇身一变,成了公开反对朝廷、反对儒门之人,到底是谁之过错? 当然,这些错可以全部归咎到谢雉一个人身上,可谢雉如此胡作妄为的时候,儒门中人在哪里?能不能阻止?为什么不阻止? 儒门无错,几千年前之圣贤,何罪于今人?历代先贤也没有错,错的是当下之人。 朝廷有错吗?百姓并不知道什么是朝廷,对于他们来说,朝廷就是这些做官的人。做官的人是好的,为百姓着想,朝廷就是好的。做官的人是坏的,盘剥百姓,朝廷就是坏的。 谁是做官之人? 是那些饱读圣贤之书的读书人们。 竟然是同一批人。 真是巧了。 我反对的不是儒门,不是圣人、亚圣等先贤,不是儒门的道理,而是那些儒门之人。 …… 李玄都的思绪飘远,想起了他这一路走到今日的所思所感。 同时他又望着青鹤居士说出了那句定论。 儒门中人没有反驳,只有白鹿先生和紫燕山人向前走出,一人取回青鹤居士的戒尺和佩剑,一人扶住青鹤居士,给他喂药。 司空道玄开口道:“是我们输了,是道门胜了。” 李玄都收起“人间世”,道了一声“承让”。 司空道玄神情复杂,望着李玄都,说道:“清平先生,那日你造访万象学宫,老夫曾与你有过一番深谈,你今日所作所为,不知日后可会后悔?”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宁奇叹息一声,“老夫没记错的话,当年张家大小姐曾经赠给清平先生一首《调寄沁园春·太平》,里面就有一句:‘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如今看来,还是张大小姐更知清平先生心意。” 好巧不巧,秦素在这个时候赶到了,她没有靠近,远远地驻马而立,可李玄都知道她肯定听到了。 李玄都沉默不语。 当年他与张白月诀别,张白月的确为了他写了一首词,不过只有上阕,没有下阕。 上阕是张白月所作,赠予李玄都。 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 问如何承平,难得清平,斩却乱世,可开太平? 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 忆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锋无情。 下阕是李玄都自己后来补上,表明心志。 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 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 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 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这首词,李玄都只是对胡良和周淑宁提起过,可儒门中人竟是知道了,由此看来,他在儒门中人身上下功夫,儒门中人也没少在他的身上下功夫。并非他怀疑胡良和周淑宁,而是他怀疑这两人身旁都有儒门中人蛰伏。 一时间,李玄都脑海中思绪纷杂,迟迟没有作答。 便在这时,张静修开口了,“宁大祭酒,认真说起来,张肃卿的老师与你同出一门,张肃卿与你也有交情,当年张氏一门倾覆,你不救张氏父子也就罢了,可为何连他的女儿也不搭救?自古以来,庙堂获罪,女子至多是发卖,很少有死罪。若是都不救也就罢了,可宁大祭酒又为何收留了施宗曦?难道宁大祭酒指望着我们这些道门中人相救吗?还是宁大祭酒对张肃卿心怀怨恨不满?” 此事却是宁奇理亏,被张静修半是点破之后,宁奇顿时铁青了脸,无言以对。 趁此时机,李玄都已经整理好了思绪,说道:“过去的事情终究是过去了,多说无益。还是说今日比武,儒门中人输了,便应践行赌约,不再插手道门之事。” 李道虚淡然道:“正是,若是儒门不想遵守约定,那也不必废话,正好先把万象学宫打烂,我们再说其他。” 秦清轻咳几声,“李先生所言正是我想说的,刚才大天师已经说了,各大学宫、各大书院皆在,弟子皆在,若是毁约,可以不按规矩行事,你们也是认可了的。” 司空道玄赶忙道:“我们当然遵守约定,绝无反悔之意,道门要在龙门府召开大会,我们儒门绝无半分干预,也会派人到场祝贺。” 李道虚笑了笑,“还是司空兄讲道理,偌大一座万象学宫,也就剩下你一个厚道人,你可要好好活,不要死在那些混账之人的前头。” 司空道玄苦笑无言。 清微宗的老毛病就是不夹枪带棒便不会说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道虚身在清微宗多年,也不能免俗。 果不其然,宁奇的脸色已经黑了。其实大人物们的修养,各有高低不同,平日里老神在在有静气,只因地位不同,大人当然不会在意小孩子的不敬,大不了出手惩戒一番罢了,可遇到身份相当之人,尤其是自己奈何不得别人的时候,能否把持住不动怒,那才是真正考验自身修养的时候。 到了此时,好话坏话说尽,到了该散场的时候,一直不曾开口的金蟾叟忽然说道:“今日三位长生大真人气势汹汹而来,此等阵势,似是要把我儒门的万象学宫给挑了,可最后却变成了一对一交手。青鹤居士年老体衰,不复向日之勇,不是年轻人的对手,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可这样一来,难免有些虎头蛇尾。” 秦清淡淡一笑,“拳怕少壮,是这个意思吧?可青鹤居士一身‘浩然气’修为,修炼年岁越长,就越是浑厚精深,却是与气血没什么关系,更与年岁没有什么关系。” 李道虚一语道破金蟾叟的用心,“直接说吧,你们还想怎样?” 金蟾叟沉声道:“你们道门今日公然打上门来,一再逼迫,欺人太甚。既然要斗,那我们索性大斗一场,一决输赢。” 李道虚问道:“怎么大斗一场?” “按照你们道门的规矩,有三元节。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生日;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生日;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今年的正月十五已经过去了,十月十五还早,我们就定在七月十五中元节。”金蟾叟森然道,“齐聚昆仑,玉虚斗剑。” 第二十六章 誓约 金蟾叟此言一出,无论是道门中人,还是儒门中人,都沉默不语,脸色沉重。 当初道门分化支脉无数,这些支脉又分为两大派系,也就是如今正邪两道的前身,双方都想入主昆仑仙都,于是就约定在昆仑山玉虚峰斗剑,举办时间不定,有时候是百年一次,有时候可能十几年一次,至今共有十二次斗剑,第十二次斗剑刚刚过去十余年。 上一次玉虚斗剑,死了两人,分别是法相宗的上任宗主和天乐宗的上任宗主,宋政也是险死还生,可这次斗剑在历次斗剑中已经可以算是双方都十分克制的一次,在以前的几次斗剑之中,死伤大半也是有的。 如今在场之人中,张静修、李道虚、秦清、宋政都是亲历之人,李道虚和宋政更是斗剑的主角,两人的轨迹由此发生转变,李道虚因为斗剑而威望大增,进而正式与张静修分庭抗礼,争夺正道盟主,而宋政一落千丈,逃亡金帐,间接导致了澹台云的崛起。 现在金蟾叟提起了玉虚斗剑,这些当年亲历之人自然各有不同感触。 过了片刻,张静修开口道:“贫道是上次玉虚斗剑的组织者之一,另外一位组织者是地师,李道兄、秦先生、宋先生也都是亲历参与之人,玉虚斗剑实质上是我道门各宗之间的比斗,儒门中人似乎不应参与进来。” 金蟾叟道:“大天师此言不对,上次玉虚斗剑,佛门中人已经参与其中。儒释道三教,道门能够参与,佛门也能参与,为什么儒门不能参与?” 此言一出,张静修却是无法反驳,上次的确有佛门中人参与,而且正因为佛门的帮助,正道才能长久压制邪道。 想到此处,张静修把目光转向了李道虚和秦清。 李道虚道:“玉虚斗剑,真是好极了。” 秦清言语简短,“让人怀念。” 一直沉默的宋政也开口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做个了结。” 金蟾叟呵呵笑道:“如此说来,几位都没有意见吧?” 李道虚、秦清、张静修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李玄都。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如今都是道门中仅次于三人的第四号人物,而且还是三人之间联系的纽带,打个十分不恰当的比方,夫妻二人之间已经矛盾重重,恨不得别居单过,但为了孩子的缘故,往往还会勉强维持,在道门这个“大家族”中,李玄都暂时充当了类似于孩子的角色,既是上一代人的联系和纽带,也是已经被默认的未来继承人。所以李玄都的意见十分重要。 李玄都稍作沉吟,道:“虽然我因年纪尚小的缘故,没有参加过上次的玉虚斗剑,但我对于玉虚斗剑的过程还算是清楚,甚至还去过玉虚斗剑的旧址,并从中参悟出了宋先生的‘天地任我行’。” “荣幸之至。”宋政微笑着回应了一句。 李玄都紧接着话锋一转,“儒门想要参与玉虚斗剑,是欺我道门内讧已久,四分五裂吧?” “不敢!”金蟾叟道,“道门重归一统,可喜可贺,只是大天师、李先生、秦先生决定把地师、圣君、宋先生排除在外,就殊不合理,既然要重归一统,怎么能把他们三位以及西北各宗排除在外?说到底还是要做过一场,你们那边有佛门相助,另一边有我们儒门相助,大家也算是半斤八两。”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如此一来,儒释道三教竟是齐了,既然如此,我们便趁此机会,做一个了结罢。” 金蟾叟冷冷一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各邀朋友助力,七月十五中元节,相会于昆仑玉虚。宋宗主以为呢?” 宋政微笑道:“我没有意见,想来地师和圣君也没有意见。” 李玄都也望向张、李、秦三人,问道:“三位长辈的意思是?” 李道虚道:“一切由你全权做主就是。” 李玄都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青蛟”,在自己的掌心上割开一道伤口,任由鲜血洒落。 宋政也用虎禅师的佩剑做了类似动作,两人的鲜血落在地上,蜿蜒流淌,似是小溪,最终两条鲜红的小溪汇聚一处,成为一个小小的血泊。 正邪双方多次高手会战,事前都要以血立约,传说这个誓约会得到道祖的认可,只是不知真假,也从无人去验证。不过立约之人必定要在斗剑双方地位尊崇,上次的立约人正是张静修和徐无鬼,如今却变成了李玄都和宋政。宋政就不必多说了,如果不是上次的玉虚斗剑,他本该是如今的邪道领袖才是,而李玄都则是被张、李、秦三人正式认可了“储君”地位。 李玄都虽然没有参与过玉虚斗剑,但以他的身份地位,知道这些规矩是理所应当之事,其实不仅他知道,颜飞卿等人也知道。 定下血约之后,双方都会暂时收敛,不再交战,全力准备玉虚斗剑。 在立约的时候,李玄都也在观察儒门中人的反应。 对于金蟾叟突然提出的决定,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紫燕山人几位儒门隐士脸色淡然,显然是早已得知了这个决定,并不意外,而几位学宫大祭酒却是露出了些许震惊,可见事先并不知情。从这一点上来说,儒门隐士和大祭酒并非真正一条心,各有自己的算计和利害所在,只是因为大敌当前,才选择了联手。不过在儒门隐士中,又是谁做出了这个决定?是金蟾叟?还是先前隐隐为首的青鹤居士?亦或是没有露面的龙老人、赤羊翁两人之一? 李玄都想着这些,向后退了一步,手掌上的伤口已经自行愈合。 宋政也是差不多的动作。 然后就见地上的血泊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最终消失不见。 这里虽然是万象学宫的地盘,但儒门中人却是先一步离去,正如儒门立下的誓言那般,现在龙门府都交给道门,儒门不会插手干预。 儒门中人离去之后,只剩下五人,直到此时,秦素才翻身下马,牵马向这边走来。 长辈们在场,秦素也不好与李玄都太过亲密,所以只是望了他一眼,便走到秦清身旁,轻声道:“爹爹。” 秦清微微一笑,打趣道:“原来还记得我这个爹爹,真是难能可贵。” 秦素脸色微红,小声道:“哪有。” 秦清玩笑道:“我从大荒北宫出来的时候,本以为能看到满心欢喜的女儿和女婿,结果女儿没见到,女婿也没见到,我这才知道女儿、女婿去了中原,把我一人丢在这白山黑水之地,让我这个为人父的,好生伤心。” 秦素低下头去,不知该怎么回答。 李玄都笑道:“还望岳父恕罪,我们两人前往中原,一则是因为局势紧迫,二则是因为我们两人还要拜见岳母大人,想来岳父大人不会怪罪才是。” 李玄都深知一物降一物的道理,对付秦清,当然要搬出白绣裳这位岳母才行。 秦素不愧与李玄都心有灵犀,立刻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赶忙说道,“我知道白、白姨挂念着父亲,所以才去替爹爹见一见白姨,宽她的心。” 秦素的害羞多半不是继承自秦清,秦清面不改色,淡笑道:“这种话,你自己相信就好。” 秦素有些心虚,毕竟在此之前,她是十分敌视白绣裳的,现在就算不再敌视白绣裳,也有些别扭,哪里会主动去见白绣裳。 说罢闲话,秦清收敛了笑意,说道:“说正事,两位道兄,你们年长,上次玉虚斗剑,你们是主导局势之人,你们如何看?” 张静修沉吟了片刻,缓缓道:“玉虚斗剑之前,还要经过一次磋商,说得不好听些,就是要有一个彩头,一个赌注。上次玉虚斗剑,我们定下的赌注是蜀州,因为当时西北五宗已经开始渗透蜀州,而蜀州一直都是妙真宗的地盘,正道各宗不能坐视妙真宗覆灭,必然会驰援蜀州。在这种背景下,正邪两道展开了玉虚斗剑,最终正道获胜。正因为如此,哪怕后来西北五宗建立大周,侵占蜀州、凉州、秦州,也没有攻打妙真宗。至于地师等人为何不会违背约定,是因为誓约乃代代相传的规矩,那么多前辈高人都不敢违约,可见其中必有什么玄妙之处,所以徐无鬼、宋政也不敢贸然以身试法。” 李玄都问道:“这是我们道门的规矩,与儒门有什么关系吗?” “有关系。”这次是李道虚开口了,“紫府,你还记得徐公世嵩吗?” 李玄都一怔,回答道:“记得。” 徐世嵩可谓是一位传奇人物,他曾经位列中枢,死后灵位进入贤良祠,又有“徐铁手”之称的美誉,第一是因为他乃当世首屈一指的金石巨匠,世人皆知徐世嵩单凭手掌便可以篆刻金石印章,以楷书为长,瑰丽丰腴,勾画极沉,堪称当世一绝。第二则因为他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高手,位列太玄榜第八人。他曾经一手提拔了秦襄,其侄是四大臣之一的徐守斋,同时他本人还是李道虚的好友。 念及于此,李玄都立刻想起来,他手中的“人间世”本就是出自徐世嵩之手。 第二十七章 昆仑仙都 “人间世”所用材料非金非玉,而是徐世嵩得自西方昆仑的一截无名枯木,先是在昆仑山巅玉虚峰上借以如刀罡风将其塑成剑型,后又前往辽东太白山天池,以万年水精滋养其神,最终远赴东海瀛洲岛,寻觅火山,以地底真火淬炼其形。 在剑成之后,徐世嵩佩戴此剑行于世间,做过乡村私塾的教书先生,做过权贵之家的西席,做过封疆大吏的师爷书办,也做过富商巨贾的账房先生,后又出而为官,先是从清苦的翰林院编修做起,然后又做了一地县令,宦海沉浮,历任刑部主事、鹿场驿丞、庐陵县丞、巡盐御史、吴州巡抚、荆楚总督等官职,曾经亲自领兵,平定叛乱,晚年时官至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督查院左都御史等职。 正因为这等原因,徐世嵩将自己的佩剑定名为“人间世”。他不曾证得长生境界,虽有一身绝顶修为神通,但也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在他自知大限将至之际,将“人间世”交予自己好友李道虚保管。徐世嵩当年之所以能铸剑成功,也少不了李道虚的相助,毕竟说起铸剑一道,清微宗才是当之无愧的举世第一。 李道虚从徐世嵩手中接手“人间世”之后,将其放置于海外一座荒僻无人的孤岛之上,四面尽是苍茫大海,且偏离商船往来的航道,罕有人至,算是留待后来有缘之人。这个有缘人,便是后来的李玄都。 李道虚道:“徐公早年的时候,曾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过昆仑玄都,并从中带出一截枯木,用这截枯木铸成了‘人间世’。” 听到这儿,李玄都已经明白了,昆仑玄都虽然是道祖所留,但不是只有道门中人才能进入其中,儒门中人也对此颇有了解。然后李玄都又想到了徐无鬼劫走沈大先生并率领阴阳宗遁入昆仑之事,难道也是为了昆仑玄都? 当然,李玄都可以肯定,师父李道虚既然是徐世嵩的好友,肯定也对昆仑玄都有过想法,从李元婴、李玄都、李太一三个名字就可见李道虚的心态变化。 关于昆仑玄都,各宗之中都有记载,秦清自然也是知晓的,此时听得张静修和李道虚如此说,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道:“如此看来,儒门提议玉虚斗剑,关键未必在于斗剑,恐怕与玉虚上的玄都紫府也大有干系。” 张静修点头道:“所以我们还是要小心应对,不可大意。” 几人又商议了一会儿之后,便分别散去。 张静修返回小真人府,李道虚去清微宗的烟雨楼。 李玄都对秦清道:“请岳父与我同去太平宗的清平园,不知岳父意下如何?” 秦素也道:“爹爹,你和我们一起去吧,就当是让紫府略尽待客之道。” 秦清摇头道:“我就不去了。” 秦素脸上露出狐疑之色,“爹爹不去太平宗的清平园,难不成是要去慈航宗的绝尘静斋?” 这话一出,秦清还未如何,李玄都已觉尴尬,不由把视线转向别处,免得老丈人不自在。 秦清一怔,随即哑然失笑,伸手敲了秦素一下,训斥道:“为父在你眼中,就是这般形象?” 秦素伸手捂着额头,小声道:“不然呢。” 秦清笑问道:“为父是坏人,那谁是好人,是紫府吗?” 秦素看了眼正在仰头看天的李玄都,轻声道:“你们两个都是登徒子。” 这要放在别的世家大族,做子女的若是敢这么跟父亲说话,轻则一顿训斥,重则还要家法处置。可秦清却全然不以为意,一叶知秋,由此便能看出秦清对秦素的宠溺放纵,难怪秦家上下无人敢管秦素,这也是情理中事,当爹的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谁还敢越俎代庖?幸而秦素本性纯良,喜欢寄情于山水间,这才没有养成骄纵跋扈的大小姐脾气,倒也算是难能可贵。 李玄都听到这话,不由轻咳了一声,是真正有些尴尬了。 好在秦清是过来人,没有刨根问底,道:“这龙门府,我有好些年没有来了,正好借这个时机到处走走,算是故地重游。我身边有随从,你们不必担心我。” 秦素“哦”了一声,把手里的缰绳递给秦清。 秦清翻身上马,道:“若是有事,我自会去找你们。” 说罢,秦清也不待两人再行挽留,直接调转马头,径自去了。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两人。 两人对视一眼,李玄都无奈摇头道:“你啊,瞎说什么实话。” 秦素瞪大了眼睛,“什么叫瞎说实话?” 李玄都道:“现在岳父大人就是想去绝尘静斋也不好意思去了,你这几句话,算是把岳父大人给架在上头下不来了。” 秦素轻哼一声,“我是故意的。” 李玄都哑然失笑,“你这是何必。” 秦素道:“他要是答应来清平园做客,我才不为难他,可谁让他这么重色轻、轻女儿……女婿的。” 李玄都不由笑道:“岳父大人真是把你宠坏了,若是我……” “若是你怎样?”秦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李玄都心知失言,立刻改口道:“若是我,立马就去清平园做客了,绝不推托。” 秦素白了他一眼,“你不了解我爹,他这个人才不像你这样爱惜羽毛,我那几句话也未必就能架住他。再者说了,他只要不让我知道就行,他那么高的境界修为,谁能知道他到底去没去。” 李玄都轻咳一声,“这话说得,似乎岳父大人一身本事都用来窃玉偷香了。” 秦素不满道:“你这话才难听,什么叫窃玉偷香,这是采花贼的勾当。” “我可没提采花贼。”李玄都赶忙摆手否认,“岳母也不是养在深闺中的千金大小姐,她是太玄榜第一人……” 说到这儿,李玄都猛地住口不言,与秦素相互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秦素才开口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玄都轻咳一声,道:“我忽然觉得在背后编排长辈,有失礼数规矩。” 秦素也有些不大自在,“好像……是有那么一点。” 李玄都道:“那就不管他们的事情了。” 说罢,李玄都主动挽住秦素的手,两人身形一掠,从人烟少的方向悄然离开此地,在城中绕了一圈之后,这才回到位于正平坊的清平园。在古时,正平坊既是国子监所在,也是太平公主的公主府所在,后来龙门府败落,太平宗祖师认为太平公主的封号与本宗相同,便出资买下了太平公主的府邸,改建成了今日的清平园。 两人回到清平园后,立时有驻守在此的太平宗弟子前来拜见,李玄都打发了他们之后,回到自己的书房。清平园的整体布置仍旧保持了当年太平公主府的格局,所以这间书房以前也是太平公主的书房,雍容大气,除了书案之外,一面墙壁开窗,一面墙壁是书架,一面墙壁摆放许多珍奇古玩,这些都是历代太平宗宗主积攒下来的,可谓是价值连城。不过李玄都对于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也从未去摆弄过,他倒是对书架上的书颇有兴趣,虽然没有什么功法秘籍,尽是些杂记,但包罗万象,不仅仅是中原十九州,甚至还囊括了金帐、西域、婆娑州、凤鳞州等地。 李玄都来到这面书架前,目光略微搜寻,从密密麻麻的书签中找出了一部关于西域的游记,从最上面靠左边的书架空格里捧下了这匣书,拔开书插,从里面找出了一卷关于昆仑的书。 李玄都将这本书放在书案上,对秦素说道:“素素,待会儿你给陆夫人传书一封,就说是我说的,让她找一找沈大先生留下的笔记或是其他文字,看看有没有关于昆仑玄都的记载。” 秦素点了点头,“好,我立刻就去。” 秦素离去后,李玄都坐在书案后,翻开这卷关于昆仑的书,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玉虚斗剑,绕不过昆仑,提到昆仑,又势必联想到玄都紫府,这个玄都紫府可不是李玄都,而是道祖当年传道所在、道门圣地、人间仙都,后来被南华道君以大神通隐去踪迹,不可知而不可见,不过仙都还是会不定期地现世,若有机缘,可以进入其中。再联想到地师转移北邙上地气使得北邙山由少祖山变为老祖山一事,以及地师率领阴阳宗远赴昆仑一事,很难不让李玄都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再加上沈大先生当初对于地师的举动似有察觉,甚至派了陆夫人前往北邙山实地查验,所以李玄都才会猜测沈大先生会不会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好让他推测出地师的真正用意。 转眼间,一个时辰匆匆而过,李玄都看完了这本关于昆仑的游记,却是没能发现什么有用之处,只能等待陆夫人那边的消息。 就在这时,有太平宗弟子前来通禀,“启禀宗主,有客来访,姓裴,自称是宗主的旧相识。” 第二十八章 登门拜访 李玄都立刻明白这是裴玉到了,吩咐道:“请他进来,在前厅稍待。” “是。”门外的太平宗弟子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李玄都将手上的书放回原处,起身往前厅走去。 来到前厅,裴玉正坐在客位上,捧了一盏茶小口慢呷,见李玄都进来,赶忙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见过恩公,听闻恩公到了龙门府,特来拜访,另备有薄礼一份,虽是大恩不敢言谢,却是我的一份心意,还请恩公不吝笑纳。” 李玄都抬了抬手,示意裴玉不必多礼,又示意旁边侍立的太平宗弟子退下。 两人双双入座,李玄都设下了隔音禁制,这才问道:“是你主动来的?还是儒门让你来的?” 裴玉正色道:“我本想过几天再来,可大祭酒温仁急匆匆地找到我,让我即刻来见先生。” 李玄都笑了一声,“今日一战,儒门大损颜面,他们这是急了。” 裴玉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再联想到观星台一事,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不由面露喜色,“如此说来,是道门胜了。” “不要高兴太早。”李玄都见他喜形于色,给他泼了盆冷水,“不过是第一阵罢了,想要彻底压倒儒门,道阻且艰。” 裴玉点了点头,“我明白。” 李玄都问道:“温仁想要知道什么?” 裴玉恭恭敬敬道:“他想知道先生下一步的动向。”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这个可以告诉他,不过不能一次性地全都告诉他。” 裴玉一怔,“请先生指教。” 李玄都道:“温仁不是傻子,我也不是傻子,如果你轻而易举地就从我这里套取到了他想知道的事情,他会生出疑心,要么怀疑你的身份,要么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假,继而怀疑你是否被我反向利用了。无论是怀疑你的身份,还是怀疑你被我利用,结果是一样的,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你要一点一点地从我这里取得情报,今日一分,明日一分,有些时候还会一无所获,消息也是由浅入深,随着相处时间变长,我对你的信任增加,你能获得的情报逐渐深入,如此一来,温仁就会相信这是你努力的结果,而不是我故意透露给你。” 裴玉脸色一肃,道:“我明白了。” “另外,我们不知道儒门知道多少情报,所以温仁很有可能会用他已经掌握的消息来诈你,你要小心。”李玄都沉吟着说道,“你在见温仁的时候,要用儒门弟子这个身份去回话,并且彻底忘掉你的另外一个身份,凡事都要站在儒门的立场上来思考,尤其是你的反应,也要特别注意,比如说,一些在别人眼中你不知道但事实上你已经知道的事情,在听到的时候要露出适当的惊讶,这些你该明白才是。” “是。”裴玉认真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想了想,起身道:“你随我来。” 裴玉赶忙起身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两人来到书房,李玄都示意裴玉请坐,然后说道:“如果温仁问起你此行的收获,你就说你随我进了我的书房,无意中看到我的书案上放着关于西域的书。如果他还继续深问下去,你就故作沉思回忆,说似乎与昆仑有关。” 裴玉点头表示记下,又问道:“仅此就够了吗?” 李玄都解释道:“这关系到道门和儒门的一桩约定,是儒门的隐士们提出来的,你暂时不必知道隐士们是哪些人,你只要知道隐士们与大祭酒的身份相差无多,却不是一路人,是两个派系。而在事前,大祭酒们对隐士们突然提出的约定并不知情。” 裴玉眼神一亮,“我懂了,这是要引导大祭酒们和隐士们互相猜忌。” “差不多是个意思。”李玄都点头表示认可,“我料定另外两位大祭酒一定会把经过告知温仁,温仁在得到你的消息之后,也一定会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于是他就会去询问隐士关于西域昆仑的事情,如果隐士给了他一个明确答复,那没什么好说的,只当我们走了一招闲棋。可如果隐士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答复,那我们就可以做些文章。” 裴玉全都记了下来,隐隐察觉到儒门的水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深,不过道门这边的高层人物显然对此十分了解。 李玄都坐在书案后,向后靠在椅背上,变得放松,“还有其他事情吗?我们现在可以说些无关的话,毕竟你在名义上是来拜访我的,不可能来去匆匆,若是有修炼途径上的疑难,我应该可以解答。” “这个……”裴玉有些脸红,“我最近在万象学宫中认识了一位苏祭酒,听说苏祭酒与先生和师母是故交。”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裴玉会突然提到苏怜蓉,回答道:“的确是有些交情。” 裴玉迟疑着说道:“我……我喜欢她。” 在裴玉提到苏怜蓉的那一刻,李玄都就已经猜测到了这个可能,所以等他亲口说出的时候,李玄都并不如何惊讶,而是打趣道:“你不是爱慕淑宁吗?” 裴玉的脸更红了,“那时候的我从未见过周姑娘,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再者说了,如今周姑娘和沈兄弟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君子不夺人所好。” 李玄都笑道:“可是苏大家大你许多。” 裴玉摇头道:“这不算什么,她又没有嫁人。” “她的出身呢?”李玄都又问道,“她不是世家小姐,也没有什么依靠,而且还曾被晋王收为外室,你可以不在意,但是裴家不会不在意。” 这的确是诛心一问,裴玉的苦恼也在这儿,否则他今日便不会为此开口。 裴玉露出懊丧之色,“是啊。” 李玄都又道:“少年心性,不能持久,你今日喜欢她,未必明日还喜欢她。所以你不要说什么为了她可以放弃家族的话,她这种有阅历的女子不会相信,也不会支持。而且与家族决裂是一件大事,你可以为了理念、志向去决裂,因为那是无法调和的,可是在男女情事上,我不认为非要这样不可,这种事情是可以调和的,也是有转圜余地,关键在于你的决心,还有你的能力。如果你是裴家的家主,你大可随便怎么做。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裴家子弟,那你就要遵守家族的规矩。” 裴玉若有所思道:“就像先生这样,先生是大人物,那么先生就可以娶秦大小姐,没有人会不识趣地说什么正邪之辨。” “虽然我并不想承认,但有些时候事实就是如此。”李玄都徐徐说道,“我们脚下的龙门府在女帝的时代,名为神都。那位女帝曾经是太宗皇帝的妃子,可高宗皇帝又把她立为皇后,高宗死后,她自己登基称帝。一个女人,嫁给了父亲和儿子,名正吗?名不正。言顺吗?言顺。为何?因为皇帝之尊,权柄之大,无人可比,所有反对的声音都会被压下。” 裴玉沉默了许久,点头道:“有劳先生教诲,我明白了。” 李玄都说道:“对于男女之事,我也不比你懂得更多。如果坐在这儿的是宋政,也许他能给出不错的建议。” 裴玉苦笑了一声,他当然听说过宋政的鼎鼎大名,风流是真风流,只是羡慕不来,更学不来。 李玄都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起身从书架上捧下了一匣书共十二卷,是太平宗编撰、印刷、出版的《太平广记》,能被摆在宗主的书房里,自然十分不俗。 李玄都说道:“既然你带了礼物,那我自是要给你回礼,就送你这部晋版的《太平广记》吧,价值几何还在其次,关键是传世不多,世第书香人家,权当是充实藏书吧。” 裴玉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 这份礼物很符合两人现在表面上的身份关系,毕竟裴玉是以儒门弟子的身份来拜访恩公,李玄都不可能回礼太贵重的物品。 李玄都把裴玉送出书房,招手唤过一位在清平园中负责管事的太平宗弟子,吩咐道:“替我送裴公子。” 太平宗弟子应道:“是。” 在裴玉离去之后,秦素过来了,对李玄都轻声说道:“苏大家刚刚来信说……裴玉是儒门的暗探,让你小心。” 李玄都失笑道:“裴玉这个小子,居心不良,被苏大家看出了破绽。不过没有暴露他的真实身份,还算知道轻重。” 秦素听出李玄都是话里有话,问道:“怎么了?” “裴玉这小子喜欢上苏大家了。”李玄都并没有隐瞒,“不过我已经提醒他了,你不要太过担心。” 秦素有些惊讶和意外,“裴玉?苏大家?他才多大的年纪?” “多大的年纪。”李玄都倒是十分平静,“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娶妻生子,真要说起来,我们两个一把年纪才定亲的人才是异类。” 秦素不服气道:“二师兄年纪不是更大吗?” 李玄都笑道:“所以很多人都在背后称呼他为‘东海怪人’。” 秦素无言以对。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说道:“最近我要与三位掌教大真人准备道门大会的事情,可能无法兼顾客栈这边的事情。” 秦素闻弦知雅意,点头道:“放心,都交给我好了。” 第二十九章 烟雨楼 李玄都送走了裴玉之后,又处理了些杂务,待到戌时初,天也才将将擦黑。李玄都独自离开清平园,往积善坊的烟雨楼行去。在积善坊不远处就是道德坊,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坐落于此。道德坊的隔壁是道术坊,东华宗的东木轩坐落于此。道术坊不远是道化坊,慈航宗的绝尘静斋坐落于此。 到了本朝,龙门府虽然还保留着坊市格局,但是曾经的坊市制度已经彻底废弃,坊门不闭,畅通无阻。李玄都来到积善坊后,轻车熟路地来到烟雨楼外,远远地望着那座自己曾经多次来过的府邸,府门廊檐下那四盏大红灯笼上,“清微”两个篆体大字依然如故。世事沧桑,造化弄人,李玄都第一次跟随师父来此小住的情形恍同昨日。可这一次,前面也就不到一条街的路程,他却觉得有些遥远。 严格来说,如今李玄都与李道虚已经不是一体,就像自立门户,分家别过,有情分,可情分又十分微妙。 李玄都对此感情复杂,所以他没有让秦素陪自己来,而是独自一人徒步过来,正如温仁等大祭酒对于隐士们怀有疑虑,李玄都也有些话想要向李道虚问个明白,只是他不知道师父还会不会对自己坦白直言。 李玄都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待到近了,府门上挂着的灯笼照亮了李玄都的面容。 “清平先生!”府门前站着的清微宗弟子显然也是故人,一眼便认出了李玄都的身份,声音中有着几分亲切,不过这种亲切中又明显透着些许陌生。 李玄都当然能感受到这些许的疏离,这也是情理中事,李元婴和李太一离开了东海,张海石和陆雁冰掌权,宗内之人都知道这是四先生一派胜了,可不管怎么说,四先生毕竟不是清微宗的人了,是外人,难免观感复杂。 李玄都带着笑问道:“老宗主回来了吧?” 清微宗弟子恭敬道:“是。” 李玄都道:“烦请通禀一声,就说李玄都求见。” 清微宗弟子道:“是,还请先生稍待。” 李玄都点了点头,“好。” 这名清微宗弟子转身快步离去。 这些年来,李道虚退居幕后,有利也有弊。好处是李元婴为李道虚分担了许多道义和名声上的压力,使得许多人的不满转移到了李元婴的身上,从而让藏身李元婴身后的李道虚更为从容自在。坏处是李元婴趁此时机攫取权势,虽然李道虚还牢牢掌握着蓬莱岛的清微宗高层,但在底层、帝京和其他地方,李元婴却逐渐取代了李道虚,许多人都要直接听令于李元婴的安排,这算是李道虚付给李元婴的酬劳。清平园也是如此,虽然李元婴已经离开了蓬莱岛,对于清微宗高层来说,这场三四之争差不多算是尘埃落定,可在清平园这些距离东海中枢极远的地方,仍旧残留着李元婴的影响力,对待李玄都的态度就变得复杂起来。 李玄都当然明白这些,不过他不会与这些小人物计较,他只会与李元婴计较。 不多时后,这位清微宗弟子回来了,恭恭敬敬道:“让先生久等了,老宗主有请。” 说罢,他就在前面引路。 烟雨楼名为楼,实则是一座府邸,只是宗主所居的一座三重楼阁名为烟雨楼,故而整座府邸也被称为烟雨楼。 李玄都随着这名清微宗弟子来到烟雨楼,直接登上三楼,然后见到了李道虚。 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此时楼中除了李道虚之外,还有司徒玄略。司徒玄略知道李玄都要来,已经提前起身,行礼道:“紫公。” 李玄都摆了摆手,“司徒兄不必多礼。” 然后李玄都向李道虚行礼道:“师父。” 李道虚盘膝坐在榻上,一指自己身旁空着的位置,轻声道:“紫府,请坐。” 软塌中间摆放着一张小小的案几,上头摆放着炉瓶等物,李道虚坐在小案的左边,李玄都便坐在了右边,两人之间隔了一张小案,桌上的香炉中升起袅袅烟雾,模糊了两人的脸庞。 司徒玄略轻声道:“老宗主,弟子告退了。” 从烟雾后传来李道虚的声音,“你去吧。” 司徒玄略徐徐退出了此地,只剩下李玄都和李道虚两人。 李道虚当先开口问道:“紫府此来,有事?” “是。”李玄都虽然与李道虚并坐,但还是上身微微前倾,以示尊敬,“弟子此来,是想向师父讨教几个问题。” 李道虚道:“但问无妨。” 李玄都略微斟酌了一下言辞,道:“今日在万象学宫,师父为何同意我接受儒门的玉虚斗剑?” 李道虚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现在还不是儒道决战的时候,主要原因有三点。第一点,我们内部人心不齐,这一点,就算我不说,你也明白,如果现在的道门是铁板一块,那我们也没必要举行什么道门大会,更不会有三位掌教的说法,只会有一位掌教大真人。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形成决战之势,势必有损伤,谁来承担这个损伤?是我?还是张静修?还是你的岳父?这是第一点。” 李玄都默默点头。 李道虚继续说道:“第二点,徐无鬼、澹台云不在局内,如果我们和儒门开战,变成了两败俱伤的局面,那么就会让徐无鬼、澹台云这两个局外人从中渔利,我们成了给他人做嫁衣。可如果是玉虚斗剑,我们这边有三位长生地仙,反而是占据优势,儒门想要与我们持平,势必要把徐无鬼、澹台云也拖下水,而且必须站在他们那一边,如此一来,徐无鬼和澹台云成为局内之人,便也无法渔利了。” 李玄都开口道:“这两点,我也明白,所以我很想听一听师父的第三个原因。” 李道虚道:“第三个原因,我与万象学宫颇有渊源,当年我曾在藏书楼中留下了一本《传习录》,其中夹了一篇心学圣人亲自手书的散曲《归隐》,你不要小看这篇《归隐》,这可能是世上唯一一篇由心学圣人亲自手书的散曲,十分珍贵,对于心学圣人的弟子们,意义也不同寻常。而我又略施手段,等闲人绝对找不到那篇归隐,可我这次再去的时候,那篇《归隐》已经不见了。” 李玄都皱起眉头,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同时他隐隐感觉到,李道虚似乎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儒门隐士的存在,否则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做这样的事情。 “这就有意思了。”李道虚缓缓道,“有人拿走了我的《归隐》,还有两位儒门隐士没有现身,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你会怎样想?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敢贸然与儒门形成决战之势的。” “儒门毕竟树大根深,这倒是应有之理。”李玄都点头赞同,然后话锋一转,“师父故意留下那篇《归隐》,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早在多年前,师父就已经察觉到了儒门隐士的存在,这其实是一种试探。” “知微知彰者,紫府也。”李道虚赞赏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心中仍是有些可惜,如果李玄都脑中没有那些不切实际的所谓大义,将会是一个完美的继承人,他也相信李玄都一定可以率领清微宗达到历代祖师都不曾达到的高度,甚至是一统道门。不过现在再说这些,都已经晚了,道门仍旧会一统,可是与李道虚想看到的方式截然不同。 “师父过奖。”李玄都谦逊了一句,“儒门七隐士,师父知道多少?” “我毕竟曾在万象学宫求学,与上任大祭酒也有深交,对于儒门的了解,要比张心悟和秦月白更深一些。”李道虚回答道。 张心悟即是张静修,心悟是张静修的表字,只是以张静修的身份地位,能直呼他表字之人寥寥无几,故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表字。秦月白即是秦清,月白是秦清的表字,秦清原名秦道正,一字已经少有人知,他改名秦清后,又字月白,取自月白风清之意。 一般而言,有身份地位之人除了姓名之外,还有表字和自号,暂且撇开自号不谈,诸位长生地仙中,张静修表字心悟,徐无鬼表字畏已,秦清表字月白,宋政表字徵官,李道虚表字虚舟,唯有澹台云因为是女子之身,又最为神秘,她的表字少有人知。 李玄都正色道:“还请师父指教。” 李道虚道:“虎禅师归隐避世,如今更是身死,且不去说他。在其他六人中,可以根据年龄分为两批,打个比方,你们师兄弟六人中,司徒玄策和张海石是一代人,而你和陆雁冰又是一代人,虽然同辈,但年龄相差很大。在儒门隐士中,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紫燕山人是一批人,龙老人、赤羊翁、金蟾叟是另一批人。虽然青鹤居士最常在世间行走,但他不是隐士们的首领,他只是被隐士们推出来的代表人物,真正的首领一直藏在幕后。” 李玄都立刻明白了,“首领就在没有露面的两人之中。” “是。”李道虚认可道,“剩下的两人,一个是首领,一个是谋主,他们两人不现身,不来到桌面上,我就不会放心地与儒门一战。” 第三十章 清平会 李玄都发现自己有些低估了儒门隐士的力量,儒门是衰弱了不假,可那是与鼎盛时的儒门相比,现在的儒门,不管如何虚弱,如何青黄不接,仍旧是一个庞然大物。就像一个鼎盛的帝国,不可能亡于单纯某一个原因,它不会亡于灾荒,不会亡于内乱,不会亡于外敌,不会亡于腐朽。只有这些原因加起来,同时爆发,朝廷内部腐朽,灾荒引起内乱,又有外敌趁虚而入,那么它才会真正灭亡。 儒门也是这样的,道门仅仅是外敌,只是灭亡或者说击败儒门的众多条件之一,还需要其他的条件,才能真正击败儒门。 现在儒门的局势就好似是风暴中的航船,远未到船毁人亡的境地,若是应对得当,还是能够安然度过难关,而儒门七隐士就是儒门这艘大船的压舱石,确保船不会被大浪掀翻。同理,对于道门来说,这只是一个机会,一个希望,也远未到稳操胜券的时候,万不能非黑即白,不能简单地认为儒门没有半点取胜的希望,也不能简单地认为道门没有半点取胜的希望,实则双方还处于相持阶段,都有希望取胜,胜负全看双方的策略。 李玄都离开了烟雨楼,想着李道虚话中透露出的信息。 剩下没有现身的两人,一位是首领,一位是谋主。 所谓谋主,就是出谋划策的主要人物,而首领则是统领全局。毫无疑问,这两个人才是儒门的核心人物,也就是七隐士中的赤羊翁和龙老人。从两人的称号上可以看出,一个是“翁”,一个是“老人”,都是上了年岁的人,想来他们类似于司徒玄策和张海石,虽然和其他师弟是同出一门,但是年岁更长,自然威望更深,修为也更高。 李玄都通过苏怜蓉传来的消息,可以肯定万象学宫的大祭酒已经邀请了所有的儒门隐士,儒门隐士也悉数抵达龙门府。可就算是今天这样的情况,这两位隐士也没有现身,仍是藏于幕后,他们要做什么?是冷眼旁观,置身事外?还是暗中埋伏,张网以待? 再有一点,金蟾叟是龙老人和赤羊翁这一派的,玉虚斗剑正是由金蟾叟提出来的,换而言之,这个决定不是金蟾叟的一时冲动,而是龙老人和赤羊翁早就决定好的,只是他们两人不想出面,这才由金蟾叟出面提出。 儒门提出玉虚斗剑,必然是有所图谋,想来不会是一场君子之争,可是如今距离七月十五还有一段时间,便不妨先答应下来,最起码不能在声势上输给儒门,然后从长计议。 至于更多,李道虚没有再说,李玄都深知师父的脾性,也就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告辞离开。 现在他决定动用自己的另外一个消息来源,也就是他暗中组建的清平会。 算算时间,也到了清平会的日子,所以李玄都返回清平园之后,屏退左右,取出“小紫府”,召开这个月的清平会。 清平会并非强制参与,所以有人缺席也是正常,不过这次的清平会,却是有些出人意料的齐全,李玄都转念一想,已经明白,毕竟龙门府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可因为此事只有儒道两家众多高层直接参与的缘故,能透出的风声很少,想必很多人都在关注着龙门府的局势,希望从他的口中得知一些消息。 李玄都坐在上首,与众人互相见礼之后,久未见面的“浣溪沙”宫官已经主动开口了,“敢问城主,龙门府中可是有大事发生?” 李玄都直接回答道:“道门对儒门出手了。” “都有哪些人参与?”宫官对待李玄都的态度总是十分随意,哪怕李玄都已经与秦素定亲了。 李玄都道:“道门这边,有四人出手,分别是:大天师、大剑仙、‘天刀’、李玄都,儒门那便则是‘魔刀’和七位儒门顶尖高手。”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以至于久久没有人说话。 最新的老玄榜上共有六位长生地仙,而今天龙门府中就出现了四位,其余人也无一不是绝顶高手。这样的大场面,几乎堪比当初的帝京之变。 所有人都感觉到不对了,因为如此多大人物的现身,意味着儒门和道门的冲突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小打小闹,而是不断加剧,决战不是一天开始的,必然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他们也许就在见证这个过程。 李玄都知道这个消息是瞒不了多久的,他很愿意在这个时候将消息散布出去,并以此来换取其他的消息。于是李玄都又问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浣溪沙”宫官也不客气,“此事的结果是什么?” 李玄都回答道:“无论是道门还是儒门,都十分克制,没有把冲突扩大的意思,所以最后双方决定,一战定胜负,由李玄都对上儒门七隐士中的青鹤居士,李玄都胜,儒门认输,承诺从此之后不再插手道门之事。” 宫官立刻发现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称呼,问道:“儒门七隐士是什么人?” 这恰是许多其他与会之人同样想要问的,纷纷望向李玄都,等待他的回答。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不是张静修和李道虚,李玄都同样不知道儒门七隐士的存在,虽然清平会中人无一不是身份不凡之人,但无论如何也比不过李道虚和张静修去,又未经历过大报恩寺之事,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知道七隐士的存在。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这才回答道:“他们自称是儒门的守门人,甘愿舍弃姓名,以别号为名,不显于人前,藏于幕后,故而又被称为隐士。这七位隐士,都是由上代儒门领袖心学圣人亲自挑选、培养、委任,这些年来,他们也的确做了许多大事,名为隐士,实则在暗地中操控儒门,干预庙堂、道门乃至于天下大势,与那些学宫大祭酒、书院山主一般,都是儒门中的实权大人物,区别无非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罢了。” 在清平会中,有人已经知道儒门七隐士是怎样的存在,比如秦素,也有人完全不知道,比如百媚娘,还有人是一知半解,曾经听说过只言片语,却不了解,比如宫官。 经过解答之后,在场之人立时明白了儒门七隐士是怎样的人。 宫官点了点头,问道:“不知城主想要知道什么?” 李玄都道:“我想知道的很多,不过要在最后提出,现在你们可以先向我发问。” “撼庭秋”玄真大长公主问道:“不知这七位隐士的名号是什么?” 李玄都回答道:“他们七人分别是:虎禅师、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紫燕山人、赤羊翁、金蟾叟、龙老人。” 玄真大公主却是知晓其中一个名字,心中暗惊:“虎禅师,那不是大报恩寺中隐居的高僧吗?”说来也巧,大报恩寺名义上还是皇家寺庙,玄真大公主作为宗室中人,在她前往江南的时候,曾经去过大报恩寺,与这位虎禅师有过一面之缘,却没看出此人竟然如此深藏不露。 玄真大长公主也是心思缜密之人,立时想起了前不久的大报恩寺火灾之事,说是雷火击中大殿引起的火灾,可如今看来,没有那么简单,那场火灾不是天灾,而是儒道相争的开始,由此看来,儒门和道门虽然没有全面开战,但双方高层间的争斗,远比她想象得要激烈。 由此推断,李玄都能够知道得如此清楚,想必也参与其中。换而言之,当初那个年轻人已经成长为真正的大人物,他说过的“日月换新天”恐怕不是一句虚言。想到这儿,玄真大长公主有震惊,有感慨,又生几分愁绪。 “撼庭秋”玄真大长公主忍不住问道:“请问城主,儒门隐士们是如何干预庙堂的?” 李玄都道:“我只举几个显著的例子,武宗皇帝落水,世宗皇帝遭遇的几次宫变,都是隐士们在幕后推手。” 玄真大长公主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她是穆宗皇帝的妹妹、世宗皇帝的女儿,武宗皇帝是她的伯父,可是儒门隐士们却暗害了她的伯父,几次欲置她的父亲于死地,她骤然听到这个消息,自然心中震惊,甚至感觉到恐惧。 玄真大长公主嗓音轻微颤抖地问道:“那么穆宗皇帝之死,是否也与儒门隐士有关?” 李玄都可以通过虚言欺瞒来获取玄真大长公主的支持,不过他没有这么做,如实回答道:“也许有关,也许无关,我还不清楚。” 玄真大长公主有些失魂落魄,轻轻点头。 李玄都环视众人一周,见没有人继续提问,于是他开口道:“‘浣溪沙’楼主,我想知道有关西域昆仑和阴阳宗的事情。” 宫官略作思量,“我可以答复,不过要在几天之后。” “好。”李玄都表示认可,望向玄真大长公主,“‘撼庭秋’楼主,我想知道关于晋王、内阁首辅孙松禅、内阁次辅梅盛林、已经进京的荆楚总督赵良庚的近况。” 玄真大长公主的回复与宫官如出一辙,“我也要需要几天的时间。” 李玄都又看了“卜算子”陆夫人一眼,“我静待答复,诸位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也可以单独向我提问。” 第三十一章 天乐宗 李玄都在最初草创清平会的时候,为了凑人数,将自家客栈中的成员也加了进来,使得清平会与太平客栈变得相互重叠,或者说,清平会和太平客栈就像是一大一小两个圆,清平会这个大圆把太平客栈这个小圆包括其中。 因为客栈内部各种消息共享的缘故,客栈中人除了李玄都之外,开始陆陆续续缺席会议,李玄都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统计清平会人数时默认排除掉客栈中人。 今天与会之人中,客栈只有三人到会,分别是“清平乐”李玄都、“金错刀”秦素、“青玉案”李如是,“醉太平”宁忆、“如梦令”石无月、“剑器近”李非烟、“玉蝴蝶”韩月缺席了会议。在非客栈人员中,“临江仙”张海石照例缺席,其余人悉数到齐,所以在李玄都看来,今天的清平会与会人数还是比较齐全。 在李玄都问出这句话后,“钗头凤”百媚娘表示要与李玄都独自交谈,“卜算子”陆夫人却没有什么特别表示。 李玄都心中略感失望,由此看来,陆夫人还未从沈大先生的各种笔记中发现关于昆仑的事情,他同意了百媚娘的邀请,不过要等到最后。 接下来是各位成员开始上报最近的有关情况。 这些消息中,有大有小,从西北的帝京,到江南的金陵府,再到帝京,可以说是覆盖了小半个天下,有些消息是李玄都已经知道的,有些消息是李玄都是不知道的。“佛霓裳”苏云媗就提到一个李玄都不知道的消息,最近正一宗内部动向颇为诡异,以张静沉为首的部分张氏族人,在私下串联,意图反对这次道门大会。 李玄都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张鸾山,因为张鸾山如今就在江南,又是张家之人,一定是他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苏云媗的。 不过李玄都并不担心,因为今日儒门向道门让步的消息传开之后,道门内部的反对声音都会被暂时压下。这也是为什么说道门第一阵其实是立威之战,不仅仅是对外立威,也是对内立威,如果道门能够一直赢下去,那么就能携大胜之威,压服、消灭一切反对之声,可如果道门败了,不仅要面对外部强敌的压力,内部的反对声音也会爆发出来,内忧外患之下,道门才是真正处于危险境地之中。 李玄都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接下来的玉虚斗剑就至关重要,他才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探知关于西域昆仑的消息。 《左传》中有一句话,叫作:“君以此兴,必以此亡。”说透了一切权力之事。打个简单的比方,辽东如今已经是大魏朝廷的心腹大患,如果有人在此时向朝廷提出“三年平辽”的方略,那么他很有可能凭此在短时间内青云直上,手握大权,这便是“君以此兴”。可如果三年之后,未能平辽,那么就要遭到朝廷的责难,轻则罢官免职,重则性命不保,这便是“必以此亡”。 同理,李玄都曾经在清微宗中得势,以他为首的四先生党势大一时,关键在于李玄都和张肃卿的关系,这也是“君以此兴”。可是李玄都也牢牢地与张肃卿绑在了一起,当张肃卿败亡时,李玄都也彻底失势,这就是“必以此亡”。 如今李玄都能乘势而起,成为道门中仅次于张静修、李道虚、秦清三人的第四号人物,关键不在于他的境界修为和身份地位,而是因为他是促成道门和议的重要人物,可以说李玄都的权力根基已经与道门一统牢牢绑定在了一起,道门兴则李玄都兴,道门败则李玄都败,如果道门再次四分五裂,那么李玄都的地位权势也会随之一落千丈,再想重回帝京、整肃天下就千难万难了。 关乎到李玄都此生的志向和抱负,比一切外物、权势都重要,那么李玄都势要赢下这场玉虚斗剑。 耐心听完了所有的消息之后,与会之人陆续离去,只剩下在清平会中以“钗头凤”为名的百媚娘。 自从醉春风死后,百媚娘就成为天乐宗的宗主,而百媚娘一直奉行封山之策,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才对。 李玄都散去了两人身上的遮挡,可以清楚看到两人脸上的表情,百媚娘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为难,轻声道:“城主,我最近遇到了一桩难事。” 李玄都直接问道:“什么事?” 百媚娘道:“在前不久的时候,有人来到‘天乐桃源’,向我们讨要醉春风留下的一部秘籍。” 李玄都心中一惊,不过脸上不显,问道:“什么人,什么书?” 百媚娘徐徐道:“那人应该是西北五宗之人,修为很高,来无影,去无踪,我不能肯定他到底是什么境界,不过应该在天人无量境之上。如果仅看外貌的话,倒像是个四尺孩童。” 听到这儿,李玄都心中明了,道:“是极天王。” “极天王?”百媚娘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置信。 李玄都道:“如果我所料不错,去见你之人就是如今太玄榜上有名的极天王。你应该还记得当年的陷空王吧,严格来说,陷空王能有如此机缘,皆是极天王一手操纵。如今他逆练‘六合八荒不死身’,使得体魄返老还童,同时辅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一扫垂暮之气。此举可谓是偷天换日、鱼目混珠,使他真真正正变成了一个稚童,而不是孩童形貌的老人,等同他平白多出百年光阴,如果他能成功晋升长生境,少则也有几十年的人间时光。” 百媚娘当然记得当年的陷空王,正是她师父破阵子的生死大敌,最后也死于破阵子之手,可陷空王竟然是极天王一手扶持之事,她还是第一次听闻,再听到什么返老还童,天人长生,百媚娘只觉得阵阵心惊。 同时百媚娘又觉得庆幸,如今天乐宗的靠山正是李玄都,而李玄都之威,自是不必多说,连胜张静沉和青鹤居士就是最好的证明,就算是极天王,只怕也不敢贸然招惹李玄都。早先的时候,百媚娘还有些不安,毕竟天乐宗在辽东五宗之列,贸然投靠他人,难免会惹得秦清不快,待到李玄都成为秦清的女婿,百媚娘就再无此等顾虑,老丈人总不会与女婿计较。如今道门一统,天乐宗并不在七个冥顽不化的宗门之列,可见是李玄都之功。 正因为如此,出事之后,百媚娘的第一反应就是来找李玄都。 李玄都当然明白百媚娘的意思。 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共二十二个宗门,李道虚拥有四宗,包括清微宗、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张静修拥有六宗,包括正一宗、慈航宗、金刚宗、法相宗、玄女宗、真言宗;澹台云拥有两宗,包括无道宗和道种宗;徐无鬼拥有三宗,包括阴阳宗、皂阁宗、牝女宗;秦清拥有两宗,包括补天宗和忘情宗;谢雉拥有两宗,包括真传宗和浑天宗;李玄都拥有三宗,包括太平宗、静禅宗、天乐宗。 宗门实力各异,并非手中的宗门越多实力越强,诸如正一宗、清微宗、无道宗、补天宗这样的大宗,可以抵得上数个衰落的宗门,其中还有皂阁宗、静禅宗这种有名无实的灭门之宗。如今李玄都手中的三个席位,也就太平宗还算有些实力,静禅宗已经被灭门,天乐宗也衰弱得厉害,可不管怎么说,那个代代相传的宗门名号还是十分重要的,李玄都既然要帮助静禅宗重立宗门,当然也要庇护天乐宗,确保自己的立足根基。 李玄都问道:“极天王向你索要什么书?” 百媚娘迟疑了一下,说道:“他说是‘长生素女经’,也叫‘万妙姹女功’或者‘万妙水银功’。他只给了我三天的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两天。”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是那本《大欢喜禅》。当初李玄都袭杀醉春风后,从他身上得了一部真言宗的《大欢喜禅》,一直没有修炼,就放在“十八楼”中。后来李玄都在整理自身所学的时候却发现这部《大欢喜禅》的材质十分玄妙,水浸不湿,火烧不焚,好奇翻看一二,这才发现了其中奥妙,这部秘籍的夹缝之中,另有一部秘籍,与“素女经”有许多相通之处,于是李玄都把此书交予石无月参详。石无月所学庞杂,学过玄女宗的“素女经”,也学过牝女宗的“姹女功”,还有宋政传给她的部分“长生素女经”,所以她很快就断定这门功法是出自“姹女功”和“长生素女经”。 到了如今,李玄都已经可以大致猜测出此书的来历,不可能是宋政所创,那便是澹台云的手笔,澹台云未必是要自己修炼,严格来说,她也是有传人的,一个是被她视为半个女儿的宫官,另一个就是皇甫毓秀,很有可能是澹台云为了这两人才创出这门功法,醉春风也是从这两人的手中得来。 以极天王与澹台云、皇甫毓秀的关系,知道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是醉春风留下的那部《大欢喜禅》,就在我的手上。” 其实百媚娘也有过猜测,不过不能肯定,此时听到李玄都如此说,便希翼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你再见到他的时候,可以实言相告,暂且稳住他。虽然我暂时不能离开龙门府,但是我会请别人代我过去一趟,如果他得寸进尺,那就让他永远留在天乐宗,你要有所准备。” 百媚娘闻言大惊,让一位太玄榜高人留在天乐宗?这位李先生的权势已经大到如此地步了吗? 第三十二章 权势 李玄都身居高位之后,很少因为自己的喜好和一己之得失恩怨去杀人,他一直秉持了能不杀人就不杀人的想法,当他决定杀人的时候,通常都是因为局势的原因而不得不杀。 李玄都对极天王动了杀机,不是因为极天王欺压天乐宗,也不是因为极天王在金帐汗国得罪过他,而是因为七月十五的玉虚斗剑,以极天王的境界修为和身份地位,无论他愿意与否,都极有可能受到地师或者宋政的逼迫,出现在玉虚峰上参加玉虚斗剑,这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如果能提前除掉一个大敌,李玄都便不会心慈手软。 除此之外,极天王去天乐宗讨要秘籍,不可能告知澹台云、宋政、徐无鬼,应该是他个人所为,与西北五宗、儒门无关,那么就不必担心有什么陷阱,甚至不必担心有援军接应,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袭杀的机会,无论成与不成,都要试上一试。 在转念之间,李玄都已经有了决断。 对于李玄都来说,这是一次为了玉虚斗剑的冒险行动,可在百媚娘看来,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这是李先生彰显权势的立威之举。遍观道门的诸位实权人物,无一不是享誉威名多年,唯有李玄都是刚刚跻身此列之人,必须要进行一次立威来震慑旁人,确保自己的地位。换而言之,这是一位新的实权人物在彰显自己的威严,要用一个足够分量的老辈人来做踏脚石。 如果是李玄都亲自出手,百媚娘还不会如此震惊,因为李玄都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武力,就算他能击杀极天王,不过是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武力,而不是手中可以动用的权势,这也是江湖散人和一宗之主的最大区别所在。可是李玄都说的是由别人出手来除掉极天王,这可就是切切实实的权势了。 百媚娘在震惊之余,又生出极大喜悦,对于她来说,一个宗门的负担实在是太重了,寻找靠山也是必然之事。既然要找一个靠山,那么靠山越高越好。李玄都的地位越高,权势越大,那么托庇于李玄都的她和她身后的天乐宗也就越发安稳。 同乘一船,风浪一起,船只倾覆,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所以船越坚固越好。如果不是清平会将近,百媚娘会直接传信给李玄都。 两人的想法不同,不过指向了同一个结果。 极天王必须死。 百媚娘压下心中的兴奋喜悦之情,小心问道:“不知我要准备些什么?” 李玄都道:“保护好自身的安全,也尽力保护好天乐宗的安全,其他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做。” “是。”百媚娘心中感动,以至于声音有些发颤,“多谢先生。” 李玄都示意她不必如此,又道:“不要让极天王看出什么破绽,此人走的是鬼仙一途,擅于窥视人心。骗过别人的最好办法是先骗过自己,你自己好好准备一下。” 百媚娘脸色一肃,“多谢先生提醒,我记下了。” 李玄都问道:“还有其他事情吗?” 百媚娘摇头道:“没有了。” 李玄都说道:“我倒是还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百媚娘脸色一正,“先生请说。” 李玄都道:“天乐宗经营行院的生意,除了‘天乐桃源’之外,还有分布在中州各地的零散生意。” “是。”百媚娘点头应道。 李玄都道:“动用你手中的各大行院,关注儒门近况,不要招惹儒门中的大人物,只要留意那些普通的儒门中人,也不必从他们口中探听什么,只要判断儒门最近有没有什么大规模的举动就可以了,比如说大批儒门中人离开中州,或者外地的儒门中人进入中州。” “这不是什么难事。”百媚娘道,“穷苦百姓可进不了行院,在行院中花钱的主要就是这些读书人,还有江湖人,探听这些,轻而易举。” 李玄都“嗯”了一声,道:“我已经在太平宗中交代好了,天乐宗可以通过太平宗的太平钱庄和太平钱庄来传递消息,你也可以与太平宗的陆夫人直接联系,如今两宗是亲如一家了。” 百媚娘的脸上有了真诚的笑意,“多谢先生。” 同时百媚娘也在心中思量着李玄都此举的用意,在她看来,李玄都已经开始布局了,要把手上掌握的几个宗门整合一处,就像李道虚的四宗联盟或者张静修的六宗联盟一般,形成更为强大的力量。对于天乐宗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 同时,百媚娘的思绪也不可避免地发散开来:“李先生此举不仅仅是要在道门上层有一块立足之地那么简单,而是为日后真正执掌道门提前铺垫。说不定这正是天乐宗重新崛起的契机,如果有朝一日,李先生能够击败地师等人,一统道门,真正成为道门大掌教,那么我们这些早早追随之人就是从龙之人,其地位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醉春风想要在西北和辽东之间左右逢源,可谁也容不得他。而且他从未真正接触到可以在棋盘上落子的大人物,他见到的只是宫官、陆雁冰等人,甚至没有见过圣君和地师,这就是天乐宗的地位。可是现在,我却追随了一位未来有望执掌道门的大人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在道门中的地位是随着李先生的地位而变化,当李先生能与地师比肩时,那么我们也会……我想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百媚娘收敛思绪,起身向李玄都告别。 李玄都坐在原地未动,然后给今天没有参加清平会的几人再次发去了参会的邀请,这是他们的默契,第一次邀请是每月清平会的例行公事,第二次邀请则是表明李玄都有事相商。 很快,几个身影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分别是“剑器近”李非烟、“醉太平”宁忆、“如梦令”石无月,还有长期缺席的“临江仙”张海石。 四人现身之后,因为都是自己人,而且还是最为亲近之人,所以都没有遮掩相貌,李玄都直接开口道:“之所以请四位过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张海石和李非烟都没有说话,两人身上还是保留了清微宗的习惯,只要不开口反对,或是直接出言讥讽,就是默许了。 宁忆和石无月对视一眼,由宁忆开口道:“紫府请讲。” 李玄都也不绕弯子,道:“我要对付一个人,不过我如今在龙门府中,暂时不方便出手,所以我要烦请四位代为出手。” 宁忆迟疑了一下,问道:“是儒门中人?” 毕竟宁忆出身于宁家,早年也曾经是儒门弟子,如果让他对儒门中人出手,他还是会心生迟疑。 李玄都摇头道:“与儒门无关,是处置道门内部的人。” 听到这个回答,宁忆明显松了一口气,能不遇到故人是最好。 “紫府请了我们四人,想来是个很棘手的对手,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吗?”李非烟颇感兴趣地问道。 李玄都轻声道:“极天王。” 张海石笑了一声,“原来如此,是极天王这个老家伙,我一个人可以胜过他,却未必能留住他,所以紫府又请了三位帮手,要彻底杀了极天王。” 李玄都并不隐瞒他的意图,“极天王是随风摇摆的墙头草,我曾经想过争取他,不过时间太少了,现在看来,只能除掉他。就算不能除掉他,也要让他重伤,在七月十五之前没有出手的可能。” 不等旁人发问,李玄都已经解释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道门和儒门已经正式缔结血誓,要在七月十五中元节举行玉虚斗剑,具体的立约过程,你们事后会知道的。” 四人脸色一肃,除了宁忆之外,张海石、李非烟、石无月都参加过上一次的玉虚斗剑,虽然没有出手,但也知道玉虚斗剑的象征和意义所在。石无月用梦呓一般的口吻说道:“局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李非烟看了她一眼,“这是必然,事情到了如今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只能一条路走到底,撞了南墙也不能回头,而是要把南墙撞破。” 石无月小声道:“那你的头可真铁。” 李非烟下意识地想要对石无月做些霸凌举动,不过随即就意识到这里是“小紫府”,并不能动手,只能轻哼一声。 石无月笑道:“烟烟,这里不能动手的,我不怕你。” “早晚有出去的时候,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见面后,我们姐妹二人可要好好亲热亲热。”李非烟面无表情道。 便在这时,张海石开口了,“说正事,怎么围杀极天王?” 李玄都说道:“我曾与极天王交手,他是鬼仙一途的纯粹方士,虽然体魄脆弱,但是神魂强大,而且他年岁极大,除了三门大成之法之外,还身怀多种秘术,想要杀他,很不容易。不过他也有一个很大的弱点,那就是他为了返老还童而损失了很大一部分修为,若论修为,已经在二师兄之下。按照三三之数,三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已经与他不相上下,再加上二师兄,杀他并不难,关键是如何找到他。” 张海石道:“按照道理来说,极天王此时应该继续蛰伏,等待修为恢复,并且冲击长生境界。” “其实他的确是这样做的。”李玄都道,“过去多年,他对外宣称闭关,实则藏在金帐汗国,只是因为金帐生出大变,地师和澹台云在金帐斗法,他这才返回中原,并四处寻觅大成之法,以求长生。” 李玄都望向石无月,“觞咏,你还记得我给你的那部《大欢喜禅》吗?” 石无月立刻明白过来,“天乐宗?” 李玄都点头道:“要劳烦诸位在一天之内赶到中州石安县,虽然极天王说他会在一天后登门,但我觉得此话不可轻信,极天王很有可能就藏在‘天乐桃源’附近窥伺天乐宗,所以诸位不能直接前往‘天乐桃源’。” 四人都是多年的老江湖,经验丰富,不必李玄都说得太细,他们自会见机行事。 张海石点头道:“我明白了,紫府放心就是。” 李玄都抱拳道:“有劳诸位。” 第三十三章 四月初五 李玄都退出“小紫府”后,走出自己的书房,来到外间。此处书房是三间相连,中间是书房,最里面是用来休息小憩的内室,外间可以用来会客。 外间的地面上绘着一个好大的阴阳双鱼,秦素就站在“黑鱼”的白点上,负手而立,仰头望着中堂下的那副《吕祖飞剑图》。李玄都停下脚步时,刚巧站在了“白鱼”的黑点上,问道:“素素,有事?” 秦素收回视线,问道:“百媚娘找你什么事?” 李玄都并不隐瞒,说道:“是极天王盯上了天乐宗,我已经委托二师兄、姑姑、石觞咏、宁阁臣他们处置了。” 秦素叹了口气,“难怪都说,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在江湖中,地位低了,受人摆弄,地位高了,却又要殚精竭虑,殊不自在。爹爹如此,你也是如此。” 李玄都知道秦素的意思,不由也跟着叹了口气,“要不怎么说江湖不是善地,而是个名利场,行于其中,这都是难免之事。好在也就是这几年了,总能见个分晓,到时候,成也好,不成也好,总能自在。” 秦素一惊,“几年?” 李玄都“嗯”了一声,“如今大势,辽东入关也就在未来几年之中,到时候天下太平是最好,我可以功成身退,若是不成,只怕我也没有那个能力去力挽狂澜,只能是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真的?你真会独善其身?”秦素却是有些不敢相信,“我还以为你又要、又要……” “又要一死报之?”李玄都笑道,“我不事君王,何谈一死报君王?再者说了,年龄日益长,责任日益重。在我的肩上,有太平宗、天乐宗、静禅宗,有客栈,有道门,还有你,如何能从他人而死也?无非是留待有用之身,争一分是一分。” 秦素闻言松了一口气。 她是个心思细腻之人,最近她便发现李玄都的变化极大,尤其是开始与儒门对立之后,虽然李玄都表面上还是与她言谈如常,但她隐隐察觉到李玄都总是心事重重,没有半分轻松洒脱可言,不由担心他又要走上一条极端之路。毕竟李玄都有过类似过往,当初在帝京城中,就差点一死了之。 秦素能看出李玄都的心思,李玄都当然也能察觉秦素的忧虑,这便是秦素和张白月的不同了,如果是张白月,她是一个真正的刚烈女子,大不了共同赴死就是,而秦素虽然有隐士之风,但心底还是颇为传统,希望所有在意之人都能平平安安,善始善终。所以李玄都很早就说过,张白月和秦素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女子。 有些男子对于女子的喜好会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少年意气的时候无忧无虑,自然喜欢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一起逍遥快活。待到年纪大了,肩上的责任重了,思虑多了,不得自在,步履维艰,就更为欣赏那种温婉贤淑的女子。当然,更多的男子还是想要全都收入囊中,三妻四妾,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 剑秀山往北去八百里,过两府三县之地,有一座大山名为紫仙山,位于龙门府石安县境内,距离龙门府不过二百余里,这里便是天乐宗的“天乐桃源”所在。因为“天乐桃源”的缘故,原本有些贫瘠的石安县在这些年来日渐繁华,鱼龙混杂。 两位远道而来的旅客进入了石安县的县城,是一男一女,男子上了年岁,白发苍苍,看上去大概有花甲之年,女子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两人站在一起,像是一对父女。 不过实际上两人的岁数相差无多,甚至是女子的辈分更长。这对男女正是按照李玄都的要求在一天内赶到了石安县的张海石和李非烟。其实以张海石的境界修为,就算不去刻意驻颜,也不会如此苍老,不过张海石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使得他看起来与李道虚、李道师等人相去不远。 张海石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头上戴了荷叶巾,手中拄着竹杖,像个走南闯北的算命先生。竹杖的外表看不出半点异样,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竹杖而已,甚至已经开始枯黄,不见青翠之色,任谁也不会想到其中藏了一柄利剑。李非烟没有穿那身宽大黑袍,而是换了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手中提了个长条状的包袱,一看便是包着兵刃,头上戴着斗笠,比之帷帽少了帽檐上垂下的纱帐。因为如今中州有众多江湖人汇聚的缘故,各种奇异装扮比比皆是,李非烟这种普通江湖人的装扮,更是毫不显眼。 李非烟打量着石安县,轻笑道:“我记得我在三十年前曾经来过这里,那时候天乐宗还未搬到此地,这里就是个普通县城,处处破败。现在却是大变模样,谁能想到仅仅是因为一座行院的缘故。” 张海石道:“那可是天下第一行院,是一座金山。冰雁曾经打过这里的主意,没想到最后落到了紫府的手中。” 李非烟道:“清微宗和天乐宗一样,最终也会回到紫府的手中。” 张海石并不反对这个说法,“只是到了那一天,仅仅一个清微宗,也不算什么了,既然要豪取,何不拿下整个道门?” 李非烟道:“太早了,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张海石摇头道:“其实不早了,最多十年就能见分晓。” 李非烟一惊,“师兄会在十年内飞升?” 就算抛开姐姐的关系,李非烟和李道虚也是师出同门,称呼师兄并无错处,甚至她称呼李道师为师兄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李非烟区别对待,对于李道虚还肯称呼一声师兄,到了李道师这里,就是直呼其名了。 “不到百年之期,师父不会飞升的。”张海石仍是摇头,“十年之期,是儒道相争的时间,到那时候,谁胜谁负也该有个说法了,如果道门胜了,那么紫府在整个道门中的位置便彻底稳固,再无人能与他争夺这个储君之位,今日做不了大掌教,明日也就做了。” 李非烟问道:“如果道门败了呢?” “败了?”张海石冷笑一声,“如果败了,紫府作为促成道门一统并与儒门争夺天下之人,儒门岂能放过他,他不想死的话,就只能避世隐居,就像当年的宋政一样。” 李非烟叹了口气。 …… 裴玉回到万象学宫的第二天见到了大祭酒温仁,按照李玄都的授意回话之后,温仁对他还算满意,转变了态度,口头勉励几句。至于小辈之间的争风吃醋,自然是不值得大祭酒去操心,他现在更为关心隐士们到底要做什么,迫切地想要找他们讨要一个说法。 裴玉将《太平广记》暂且放在自己的住处,整个上午的时间,他都伏案桌前,完成学宫祭酒留给他的课业。待到下午,他又往琴舍走去——今天下午有苏大家的授课。 在去琴舍的路上,裴玉在心中默默盘算,刘谨一前天给他传来了消息,已经与儒门中人联系上了,不过还在接触阶段,想要真正打入儒门,还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中,他不好再去客栈,也不好太过频繁地拜访李玄都,所以他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参加儒门中年轻学子的各种集会,树立威望,拉拢人心,最好能够切实掌握一部分年轻学子,成为他们的领袖。如此一来,不仅能更好地探知儒门的动向,也能提高他在儒门中的地位,掩护他的身份。 若不是李玄都严令他不得私自发展儒门中人加入太平客栈,他还真想一试身手。 裴玉来到琴舍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不过裴家公子的名头还是有用,他这段时间也不是白混的,已经有帮闲给他留出一个位置,他坦然走到那个位置上盘膝而坐,同时对四周的学子点头示意,一众学子大多年纪比裴玉还要大一些,纷纷还礼,只觉得与有荣焉,如今的裴玉俨然是学宫年轻学子中的风云人物,所谓的年轻才俊说的就是他了。 不过裴玉还是有些遗憾,现在还要人帮他占位,什么时候只要他到了,就有人主动给他让位,那才是有了威望。 坐在居中主位的苏怜蓉看也不看裴玉一眼,只是继续讲课。 裴玉也不以为意,他与某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同窗不一样,喜欢是认真的,听课也是认真的。 第三十四章 党争 一个时辰的时间匆匆而过,今日的授课结束。琴舍内的学子们起身向先生行礼,苏怜蓉低头还礼。然后学子们开始陆续散去,苏怜蓉照例走在最后,收拾自己的乐器和书本。今天不知什么缘故,温礼没有来到窗外旁听,所以琴舍中很快就只剩下苏怜蓉和裴玉两人。 裴玉上前几步,态度随意许多,说道:“苏大家,我昨天去拜访了李先生。” 苏怜蓉抬头看了他一眼,“哪个李先生?” 裴玉道:“当然是清平先生。” 苏怜蓉不动声色,“那你见到秦大小姐了吗?” “可惜,没有。”裴玉叹了口气,“我去的时候,只见到了李先生一人。” 苏怜蓉又低下头去,冷淡道:“我与李先生没什么深交,只是一面之缘罢了,我听说星野湖、观星台都被毁了,那位李先生也是功不可没。” 裴玉听出了苏怜蓉话语中的冷淡疏离之意,又是叹息一声,“道门中人行事,也着实霸道了些。” 苏怜蓉语气淡然地问道:“裴公子,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有了。”裴玉转身离去。 离开琴舍,裴玉回到自己的住处,刚一进门,就发现自己的书案后坐着一个老人,正在翻看李玄都送给他的《太平广记》。裴玉心中一紧,没有急于开口说话,只是站在原地,默默望着这个人。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位老人,可又想不起来。不过裴玉可以确定他不曾在万象学宫中见过此人,那就是其他地方,不是帝京,便是齐州。 坐在书案后的老人挥了挥手,示意裴玉不必紧张,说道;“裴公子,请坐。” 裴玉迟疑了一下,上前几步,默默地坐在老人对面的椅子上,两人之间隔了一张书案。裴玉的神情还算平静,但心思几转,在心里猜测此人是谁。 老人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语气平和地说道:“你可以叫我白鹿先生,儒门七位隐士之一。” 裴玉这一惊着实不小,立刻站起了,恭敬行礼道:“小子见过白鹿先生。” 白鹿先生坦然受了一礼,问道:“你知道我?” 裴玉早有准备,先前他去见温仁的时候,就借着回话的契机问过温仁,毕竟日后还有许多事情要让裴玉去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裴玉也算是儒门中比较重要的人物,所以温仁就对裴玉略微提及了儒门七隐士的事情。 裴玉故作迟疑道:“温大祭酒曾经对我提起过诸位隐士。” “温仁。”白鹿先生似乎早有预料,笑了一声,听不出喜怒,然后他又望向裴玉,煦然说道:“不必多礼,请坐。” 裴玉此刻已经抛开了脑中其他念头,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的儒门弟子,心情自然不能像进来时的那般平静,坐下后脸上露出了激动、忐忑、紧张等情绪,问道:“不知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白鹿先生望着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裴老先生最近如何?” “先生认识家祖?”裴玉一怔,“有劳先生关心,祖父近况还好,身体康健,平日里就是读书访友,比为官时还要好上几分。” “如此就好。”白鹿先生仍然十分平和:“我记得裴老先生有一位弟子,名叫周听潮,天宝六年的时候,因言获罪,死于青鸾卫之手。周听潮还有一个孤女,名叫周淑宁,被玄女宗收留。” “竟有此事?”裴玉这次的惊讶却是发自真心了,“祖父他老人家从未向我提起过此事,我竟是不知道两家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 白鹿先生道:“令祖之所以被罢官免职,与周听潮上书一事,也有些关系。” 裴玉“啊”了一声,“原来如此。” 白鹿先生笑了笑,“认真说起来,你们两家还是世交,那位周家姑娘要称呼你一声世兄。” 裴玉突然生出几分警惕,李玄都与周淑宁关系密切,李玄都是裴玉的恩公,这两件事都不是什么秘密,此时这位儒门隐士突然提到他和周淑宁的关系,用意何在? 白鹿先生见他目光虚了,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我也是齐州人士,与令祖也有旧谊,听说裴家公子来到万象学宫求学,就想来见一见你。” 裴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白鹿先生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听说你还未娶妻?正好周家姑娘也未嫁人,你们年纪相仿,又是世交,如果不介意的话,老夫可以做这个媒人。” 裴玉大惊失色道:“我、我从未见过那位周姑娘……而且……” “而且什么?”白鹿先生的目光倏地望向裴玉,似乎想要看破他心中所想。 裴玉刚才差一点就要说出周淑宁和沈长生的事情,好在最后关头,他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在别人眼中是他不知道的事情。毕竟他是儒门弟子,和江湖宗门没有明面上的关系,不可能知道太多江湖中事。在此之前,李非烟见他,都是在极为隐蔽的情况下。 幸而裴玉也有几分急智,立刻说道:“我听说玄女宗的弟子是不能嫁人的。” 这是常识,就像静禅宗的和尚不能娶妻一样,足够光明长大。 白鹿先生听到这个回答,淡淡一笑,“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其实玄女宗的规矩并非绝对,只是出阁的女子不能继承宗主之位而已,并非所有女子不能嫁人。” 裴玉露出犹豫的神情,“终究还是坏了人家的前程。” 白鹿先生露出长辈的笑容,“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见一见。我听说这位周姑娘很快就会来龙门府了。” “就这么见一见?”裴玉为难道,“男女大防,玄女宗又都是女子,我一个男子贸然登门拜访,只怕不妥。” 白鹿先生道:“我听说清平先生对你有救命之恩。” 裴玉“愕然”地看了白鹿先生一眼,忐忑道:“是,这件事情,大祭酒们都是知道的。” “不要紧张。”白鹿先生还是像个长辈一般,语气温和,“我不是责怪你什么,青鸾卫倒行逆施,追杀令祖和你们姐弟二人,实是坏了规矩,他们死在李玄都的手里,也没什么好说的。其实说起来,这位清平先生与我们儒门也是大有渊源,张肃卿是他的老师,他救过周听潮,救过令祖,他与司空大祭酒和宁大祭酒也有交情。只是可惜……” 说到这里,白鹿先生叹息了一声,似乎极为惋惜,“可惜他最后还是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如果张肃卿还在的话,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最起码他不会娶秦家女子。算了,这些话就不说了,总之,我对那位清平先生没有恶意,你也不要避讳什么,可以借着拜访他的由头,见一见那位周姑娘。” 裴玉脑海中迅速思索,判断白鹿先生的用意何在,他能被李非烟、李玄都委以重任,自然有过人之处,尤其在随机应变这方面,是沈长生和周淑宁都不具备的。他当然不相信白鹿先生没有恶意,他更倾向于这是一个试探,既是试探裴玉,也是试探李玄都,一个一石二鸟的计策。 裴玉迟疑道:“此事是不是要告诉大祭酒一声?” 白鹿先生的神态一下子冷了,“有这个必要吗?” 裴玉低下头去,作为难之状。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个声音响起,“当然有这个必要!”然后就见大祭酒温仁大步走了进来。 裴玉赶忙向温仁恭敬行礼。 温仁看了他一眼,露出赞赏的神色,“裴玉,你很不错,知道尊师重道的道理,知道遇到这种事情要向师长请教,而不是听旁人的教唆。” 裴玉小心翼翼看了白鹿先生一眼,低头作恭谨之状,“大祭酒过奖了,小子愧不敢当。” 温仁作为万象学宫的三大祭酒,想要在学宫中发现隐士的踪迹并不是难事,正巧他也有事来找裴玉,刚好撞上了白鹿先生。他本就对诸位隐士怀有诸多不满,而隐士们不经商议就提出玉虚斗剑之事更是让几位大祭酒心生恼怒。裴玉已被温仁看作是自己人,白鹿先生绕过温仁来见裴玉,无疑又是一次越界之举,这让温仁如何不怒,而裴玉的回答却是让温仁在无形中更为认可他、信任他。 温仁的出现,也打乱了白鹿先生的部署,因为多年儒门内斗的惯性思维,让他的想法产生了一个小小的偏差,他不再怀疑裴玉和李玄都的关系,而是下意识地把裴玉归到了大祭酒的那一派中,同样是敌人,一个是外部的敌人,一个是内部的敌人,还是有些区别的。 白鹿先生轻轻站起,“温大祭酒,我只是关心晚辈,不是什么教唆,请你注意自己的用词。” 温仁冷笑道:“裴玉的婚事自有他的长辈做主,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 白鹿先生望向裴玉,“我并无恶意。” 说罢,他径直向外走去。 因为裴玉在场,温仁没有与白鹿先生过多纠缠,待到白鹿先生离去之后,温仁对裴玉说道:“裴玉。” 裴玉赶忙道:“在。” 温仁道:“你找个机会,再去拜访李玄都一次,把今天的事情说给他听,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裴玉知道这是挑拨隐士一派和大祭酒一派已经初见成效,心中暗喜,面上却是毕恭毕敬,“是。” 第三十五章 天乐桃源 江湖上有个说法,中州有四座城,一座神都城,一座鬼城,一座佛城,一座不夜城。 所谓神都城,便是指龙门府,传承数千年,九朝古都;鬼城是指北邙山深处的皂阁宗鬼国洞天,雄立于无数帝王坟冢陵墓之间,饲鬼养尸无数,几如酆都阴曹一般;佛城是位于中岳的静禅寺,静禅寺之大,共一千间宫殿,其中有三座九层楼宇,红山内外围城三重,远远望去,无数庙宇层层相叠,如城池一般,故而得名佛城。最后的不夜城便是说位于紫仙山山腹之中的“天乐桃源”了。 只是到了如今,鬼国洞天和静禅寺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就是“天乐桃源”,也因为封山之故,不复往昔繁华热闹。 “天乐桃源”,顾名思义,是个足以让人乐不思蜀的世外桃源之地,只是对于其中女子而言,却是个苦难之地了。此中女子的出身多种多样,有的是因为家中贫困而被父母狠心卖掉,有的是被拐卖而来,甚至有传闻说,不少江湖上的女侠仙子,也遭了天乐宗的毒手,被绑到此地。 不过自从百媚娘执掌“天乐桃源”之后,实行封山之策,对于醉春风时代留下的众多女子进行了处置,愿意回家的,给银子送出山去,不愿意回家或是无家可归的,还愿意留在“天乐桃源”之中,那也可以照旧。 今日,“天乐桃源”中来了一位客人,是个女子,正在百媚娘的陪同下,参观天乐桃源。 女子正是石无月,她如今明面上的身份是玄女宗霓裳使,自从上次她与萧时雨见面之后,姐妹两人不算彻底和解,也算是解开了心结。李玄都从清微宗返回太平宗之后,又专门给萧时雨去信一封,姑且算是从中斡旋,终于使得姐妹两人尽释前嫌,萧时雨同意石无月重回玄女宗,还是做她的霓裳使,作为答谢,李玄都授意石无月把“万妙姹女功”送与萧时雨,助她弥补根基,争取早日跻身天人造化境。 玄女宗在宗主之下有六位使者,分别是流云使、烟雨使、雪月使、风雾使、霓裳使、羽衣使,其中以霓裳使和羽衣使为首,以权柄而论,霓裳使手中权柄更重,不过羽衣使却是下任宗主人选。如今玉清宁是羽衣使,石无月是霓裳使,注定了石无月无缘宗主大位,不过对于石无月来说,这也不算什么遗憾,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之后,她已经看开。所以她虽然挂着霓裳使的名头,但还未回过玄女宗,只是给玉清宁这个师侄去信一封,请她多多辛苦代劳。 李玄都在帮石无月斡旋的同时,还把宁忆安排到了太平宗中,给予他大客卿的身份,等同长老待遇,只是没有决策之权。因为李玄都废黜了以沈元重为首的几位长老的缘故,使得太平宗实力有所削弱,所以他把宁忆挂名在太平宗中,也算是变相补充太平宗的实力。如今李玄都在陆夫人的全力配合下,已经彻底掌握太平宗,威望日高,今非昔比,此事在太平宗内部倒是没有什么阻力,关键还是宁忆的态度。对此,宁忆并不反对,在此之前,他就是牝女宗的大客卿,现在无非是换了一个宗门罢了。 如此一来,客栈的五位掌柜都有了明确身份,“东主”秦素是忘情宗的宗主,“大掌柜”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副掌柜”李非烟是清微宗的副宗主,“四掌柜”宁忆是太平宗的大客卿,“小掌柜”石无月是玄女宗霓裳使。唯有“三掌柜”李如是因为其使命特殊的缘故,李玄都暂时没有给他安排身份,他与正一宗的张鸾山一般,固然没有被宗门除名,可也只是一个普通弟子了。 天乐宗掏空了紫仙山的山腹,使得“天乐桃源”好似坐落在一个四面环山的谷底之中,而四周的山壁上也有无数楼阁重重叠叠地依山而建,其间相连的廊道如同秦蜀栈道,在山壁上凿洞架木,以木为横梁支撑,上铺设木板为栈道,又在栈道上设有栏杆。猛地望去,好似是一座巨大无比的琼楼立于山腹之中,只要身在“天乐桃源”中,无论身在桃源何处,抬头便可望到,而曾经独属于醉春风的大殿更是醒目,位于“琼楼”最顶层,仿佛天上仙宫一般。 此时百媚娘和石无月就沿着廊道往“琼楼”最上层走去。 石无月看了眼山壁下方,黑沉沉一片,道:“我听说‘天乐桃源’不分白昼黑夜,悬挂灯笼燃灯秉烛无数,放眼望去,楼阁叠着楼阁,长廊连着长廊,尽是灯火辉煌,满是通红一片,俨然一座不夜之城。今日一见,却不见灯火辉煌,至多是灯盏点点。” 百媚娘苦笑道:“毕竟不是开门做生意的时候,没必要浪费那么多蜡烛灯油。” 石无月忽然问道:“如果有人藏于其中呢?” 百媚娘一惊,望向被黑暗笼罩的无数楼阁,喃喃道:“石夫人的意思是,那人就藏在‘天乐桃源’之中?” “我只是猜测而已。”石无月摇头道。 百媚娘稍松了一口气,可接下来的一段路程,她还是难免忧心忡忡。虽然在李玄都面前的时候,她满心喜悦,但真正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心潮起伏。 很快,两人来到了“琼楼”的最高处。这里的宫殿极是雄伟,曾是醉春风居处。 入殿之后,可见十二根漆红大柱分列左右,柱上以金纹为饰,浮雕有双龙戏珠,精美无俦。柱上又挂着各色绸缎织成的帷幕,蔽人视线。中间是一条笔直通道,铺着红色地毯,在直道两旁则被挖空成两方大池,以白玉贴壁,以青玉铺地,蓄有清水,蓝盈盈可见其底,又开有水道,环绕大殿一周,将两方水池相连,水面上则飘着一盏盏荷花灯,随水绕殿而行,将整座大殿照亮。 在直道的尽头,也就是大殿最深处,有一架十二扇的屏风,绘有《天师登仙图》,上方是万千白云托起九重天阙,下方是一片浩渺大湖,在天阙之下有紫气弥漫,湖上有九十九只仙鹤正欲振翅而飞,整幅图构图浩大,气势磅礴,唯独在天地之间,有一点白色身影,正仰头望着漫天紫气和紫气之后的天阙,便是天师。此图并非临摹之作,而是一位丹青圣手有幸亲眼目睹正一道大天师登仙所作。 在两人踏进大殿的那一刹那,殿内荷花灯的光亮骤然一暗,屏风上的《天师登仙图》仿佛活了过来,云聚云散,仙鹤高飞,继而宫殿中竟是生出了淡淡云气,两人耳边也随之响起了阵阵仙鹤鸣叫之声。 虽然明知道此地不可能有云气、仙鹤,但却看不出半点破绽,宛如真实存在一般。 石无月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是极为高明的弄假成真,武夫很难有如此手段。 突然,有声音从屏风后传出:“百媚娘你果然找了帮手。” 石无月喝道:“阁下也是一代宗师人物,何必藏头露尾、装神弄鬼?还请出来一见!” 话音落下,殿内凭空生出一阵狂风,吹得水波荡漾,吹得帷帐猎猎作响,吹得灯火明暗不定。然后这些狂风汇聚成一个模糊人形,继而这个模糊人形上延伸出许多似虚似实的线条,纵横交织,转眼便勾勒出一个边缘清晰的人形轮廓。 这个人形轮廓甫一形成,又从这些线条上细分出更多更细的线条,继续交织,开始填充这个轮廓的空白部分,好似一位刺绣高手用线作画,线条逐渐勾勒出其他细节。 紧接着,这些半透明的细线又开始变化颜色,根据部位不同,分别转化为衣料的颜色、各类佩饰的颜色、肌肤的颜色,转眼之间,一个栩栩如生童子就这么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道术的玄妙之处,关键就在于弄假为真,所以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道术都可以做到,因为本身就是假的。而武学则不一样,修炼体魄气机,无一不是真实存在,不能有半点假,所以武学与人搏杀时厉害非常,可在其他方面就难免狭隘,远不如道术广泛。方才的云气鹤鸣,现在的身化清风,都不是武夫可以做到的。 石无月冷冷道:“极天王!” 来人正是极天王,他淡笑道:“石姑娘,真是多年未见了。听说你又改投门户,如今成了李玄都的属下?” 极天王故意在“又”字上加重了语气,暗指石无月曾经叛出玄女宗改投牝女宗之事。 石无月浑不在意,道:“你想要拿此事来讥我刺我,却是打错了算盘,还不如搬出宋政,可你又不敢,因为宋政已经跻身长生境,还是你的主子。” 极天王脸上神情不变,可眼底却是骤然一沉。 石无月开门见山道:“你想要的东西,在我的手上。” 极天王并不意外,“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样东西是被李玄都带走了。” “不错。”石无月道,“不过紫府并未修炼此法,而是送给了我,如果你想要,我可以与你做个交易。” 极天王问道:“什么交易?” 第三十六章 道术 李玄都的授意是让百媚娘将实情合盘托出,先稳住极天王,然后再行诛杀之举。如今的实情就是“万妙姹女功”的确在石无月的手中,甚至还被石无月送给了萧时雨。所以几人商议之后,还是决定由石无月出面。 石无月道:“我听闻极天王身怀三门大成之法,分别是无道宗的‘六合八荒不死身’,以及‘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既然极天王想要我手中的‘万妙姹女功’,那就请拿一门大成之法来换,这样谁也不亏。” 极天王说道:“真是一笔好买卖。” “当然是好买卖。”石无月望着极天王,“难道极天王想要空手套白狼?” 极天王说道:“买卖交易的前提是双方身份地位平等,石姑娘,你固然身份不俗,可毕竟不是李玄都,你凭什么与我做交易?难道就凭李玄都的名头?” 石无月不动声色,反问道:“不够?” “当然不够。”极天王笑道,“我承认如今的李玄都已经不同往日,修为更是不俗,真要打起来,我未必是他的对手。可李玄都还没到仅凭一个名头就能吓住我的地步。” 石无月默然不语,露出警惕之色。 极天王继续说道:“如果是李玄都站在这里,那我还忌惮几分,可如今李玄都正在龙门府中,脱不开身,我如何会怕他?你身后站着李玄都,可我身后还站着圣君,李玄都再怎么厉害,也不是圣君的对手。” 石无月道:“只怕是澹台云无暇顾及于你。” 极天王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何须圣君事事顾及于我?仅凭你,难道会是我的对手不成?” 石无月冷哼一声,“如此说来,你是不肯交易了。” 极天王纵声长笑,“交出‘万妙姹女功’的秘籍,我看在李玄都的面子上,可以饶你一命,否则休怪我心狠手辣。” 石无月伸手朝百媚娘轻轻一拍,百媚娘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往殿外,飞出“琼楼”,向崖下落去。 极天王没有阻拦,只是盯着石无月,道:“石无月,你学了徵公的部分‘长生素女经’,又学了圣君的‘万妙姹女功’,据说李玄都还传给你部分‘太平青领经’,再加上你兼具玄女、牝女两宗之长,也算是天底下有数的宗师人物,我今日便要看看你能接我几招几式?” 下一刻,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手。 霜白色的寒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琼楼”内蔓延,水池中的流水瞬间凝结成冰,柱子、地面上挂上了一层重霜,首当其冲的极天王更是被石无月的寒气冻结成了一尊冰雕。若论冰寒一类气机的造诣,当世之间,少有人能与石无月相提并论,同境对手中,谁也不敢硬接石无月的一手寒气入体,就算是钟梧、悟真等天人无量境中的佼佼者,也同样如此。 不过几乎就在同时,石无月的眼前幻象纷呈,她仿佛置身于白茫茫的雪原之中,一眼望不到尽头,然后雪山崩塌,冰雪洪流将她彻底吞没,紧接着又好像落入冰海之中,无数的冰块在海面上浮浮沉沉,紧接着一座冰山朝她压下,将她压入黑暗冰冷的海底之中。无尽的绝望和寒冷犹若实质地袭来,让石无月喘不过气来,就连神魂也要被冻结。 幸而石无月修炼了小部分“太平青领经”,这部分“太平青领经”本就是固守神魂之法,使得她仍旧能保住一线清明,不至于思维凝固。如果她的神魂也被“冰封”了,那么她的身体也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石无月知道这是极天王的道术,乃是作用于神魂的手段,虽然明知道是幻象,但却无比真实,真假难辨,足以将念头都彻底“冻结”,可谓是极为上乘玄妙的弄假为真手段。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石无月谨守灵台,因为这是神魂攻击,所以她体魄行动无碍,竭力动念,驱使自己的身躯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冰封极天王的坚冰出现了无数裂痕,附着于他身上的冰霜开始簌簌落下。 极天王不愧是天人造化境,哪怕因为返老还童而折损了部分修为,仍旧要强于钟梧。 眼看着石无月就要逃出“琼楼”,极天王伸出手掌,五指微微弯起,一个幻境凭空生出,将石无月笼罩其中。 在这处幻境之中,烈火熊熊,赤地千里,远处还有一座火山正在奔涌岩浆,灼热气息没有半分虚假,充斥天地,隐隐压制石无月的一身冰寒气机。 极天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跑得掉吗?” 石无月虽惊不乱,掷出两枚圆环,一阴一阳,一黑一白,如太极双鱼,围绕石无月盘旋飞舞,并且留下一道肉眼可见的飞行痕迹。 这是一件上品宝物,名为“阴阳心环”,出自太平宗的库藏,功能十分单一,主要是应付各种道术攻击,若是遇到武夫,没有半点作用,所以只能算是上品宝物。可是对上极天王这种十分依赖道术的纯粹方士,“阴阳心环”的作用就能发挥到最大,可以媲美极品宝物,甚至是媲美半仙物,足以让石无月在一时半刻之间自保无虞。 只见两个圆环汇聚成一个立体的阴阳双鱼,将石无月护在其中,将其与周围幻境彻底隔绝开来,不受其影响,使她得以继续向后退去。 极天王皱了下眉头,他记得这件宝物,是上上代太平宗宗主的遗物,也就是江湖人口中的沈老先生的遗物,在沈老先生死后,被张静修送还太平宗,没想到竟然被李玄都交给了石无月,这件宝物的确是十分克制他的幻术,有些棘手,不过他也有应对之法。 极天王用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刺破左手食指的指肚,然后以食指为笔,以血为墨,于虚空中画了一道符箓。 念头是虚,道术是假,可精血却是最为真实的存在,越发凝练的精血,越发真实,故而顶尖武夫的血气最是克制道术。极天王的体魄虽然不如同等境界的武夫,但也不可小觑,此时他以自身精血画出符箓,使得他的道术更为“真实”,几乎到了真假难辨的境界。 极天王的画符速度极快,转眼之间,符箓已经画成。此符一成,化作一尊身披黑色甲胄的武士,甲叶密密麻麻,不留半点缝隙,脸上覆着面具,从双眼的位置透出两点猩红光芒,头盔上的长缨更是如一团烈火熊熊燃烧。他的双手中握着一柄巨斧,朝着石无月当头劈下。 这尊黑甲武士虽然是极天王以道术所化,但巨斧、甲胄和极天王的精血却是真实存在,便不是“阴阳心环”可以抵挡的。 就在这个时候,极天王的眼睛眯了一下,一道明亮璀璨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也斩破了他设下的幻境。 这一刀只见刀光,不见出刀之人。 黑甲武士手中的巨斧掉落在地,头盔、面具、甲胄上出现了一道细线,有无数血色光芒从这道细线中迸射而出。 然后一把刀落在石无月和黑甲武士之间,半数刀身没入地面,在其后,如同彗星扫尾的尾痕久久没有消散,就像一束阳光射入屋内,阳光中有肉眼可见的灰尘飞舞。 极天王望向刺入地面的长刀,轻声道:“‘血刀’宁忆。” 与世人想象中不同,此刀很难与“血刀”二字联系起来,非但没有半分血色,反而通体雪亮,如一轮清月。 极天王举目望向殿外,高声道:“天下三刀,‘魔刀’、‘天刀’、‘血刀’,若是另外两位在此,我自当退避三舍,可三刀中排名最末的‘血刀’,还吓不住我。” 有声音从远处传来,由远及近,似乎在迅速接近,嗓音温和,并无戾气,就像那柄刀,很难让人联想到“血刀”二字,“宁忆见过前辈。” “见过”二字响起时,来人似乎还在百丈之外,可在“前辈”二字响起时,宁忆已经出现在石无月的面前,他将石无月挡在身后,伸手握住了身前的刀柄。 极天王笑道:“难怪石姑娘有底气来见老夫,原来是有‘血刀’撑腰,只是你们二人联手,也未必就是老夫的对手。” 话音落下,极天王伸手一抓,仿佛凭空撕扯下了一块黑色幕布,而在黑幕之后却是一只黑白分明的巨大眼珠,这只眼珠死死地盯着石无月和宁忆两人,射出犹若实质的目光,一股难以想象的气息布满整个“琼楼”最上层。 石无月和宁忆同时被这股气息所慑,使得体魄和神魂都动弹不得。 这是忘情宗的“天魔眼”,不过被极天王改进之后,已经不仅仅是用来寻人探查,也可以摄魂夺魄,虽然对上宁忆和石无月这种只比他低了一个境界的高手,无法真正摄去神魂,但震慑他们一时半刻还是不难做到。 趁此机会,极天王又唤出两名黑甲武士,它们手中各持一张弩机,锋利的箭头上淬有剧毒,对准了宁忆和石无月两人。 第三十七章 围攻 “嗖”的一声,两名黑甲武士射出了手中的弩箭,直奔僵立于原地的宁忆和石无月而去。 一瞬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箭矢的破空之声,闪烁着幽碧光泽的箭头与两人之间飞快接近。 就在这时,空气中的冰寒气息越来越浓,霜白之气弥漫,使得弩箭也挂上了一层重重的寒霜,每前进一分,寒气便重上一分,速度也就慢上一分。却是有“阴阳心环”的石无月先一步挣脱开“天魔眼”的震慑,开始出手抵御。 紧接着,宁忆也挣脱开“天魔眼”的束缚,拔出刺入地面的“清寒”,直接将两根弩箭从中斩断。紧接着,宁忆又是一刀直往极天王而去。 极天王身形向后飘退,与“清寒”的刀锋始终隔着三寸左右的距离,可就这三寸距离,却如天堑一般,始终不能逾越分毫。 下一个刹那,极天王已经退至大殿深处的十二扇屏风前,然后整个人飞速变小,跃入到屏风上所绘的《天师登仙图》中,最终与画中的天师融为一体。 宁忆来到屏风前,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将其劈成两半,刀锋刚好将画中的天师从上到下地分为两半。 极天王再次显出身形。 宁忆只是简简单单一刀劈下。 这一刀,瞬间照亮了整个大殿。 极天王立时变得支离破碎,仿佛是一件被摔碎的精美瓷器。 这不是他的本体,仅仅只是分身。“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可以念头分化千万,不同于身外化身之法,对于极天王来说,刚刚只是损失了一个念头而已,不过在他晋升长生境之前,损失的念头不能恢复,失去了便是失去了。对于鬼仙而言,念头便如同人仙的穴窍,人仙可以在穴窍中凝聚身神,鬼仙也可以将一个念头化作一个小小的世界,所谓“一念一世界”便是如此了。毁去一个念头便等同毁去了一个穴窍,虽然对于整体来说,不算什么,但终究还是折损了修为。 这个分身碎裂开来之后,化作一道黑影,暂且将宁忆困在原地。 趁此机会,极天王的本体已经出现在石无月的面前,朝着石无月当头抓下。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又逆练了“六荒八合不死身”,一身武学也着实不容小觑。 石无月不敢有丝毫怠慢大意,大袖飞舞,东纵西跃,身法轻灵之极,而出手之间,寒气阵阵,正是玄女宗的“素女履霜”和“寒冰指”。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经交手数招,竟是未分胜负。极天王年岁极大,不逊于万寿真人和藏老人,一身所学之广博庞杂,更甚于李玄都。此番对上石无月,一时未能取胜,当即用出“蚀日大法”,与石无月手掌相交,开始汲取石无月的气机。一瞬之间,石无月的气机又如河堤溃决,开始往极天王的体内涌去。 不过石无月也是当机立断,立刻运起自己的寒冰气机,将其全部凝聚于指上,拼着大损气机,不仅让极天王吸去,而且还加催气机,将其注入对方体内。这股气机阴寒无比,纵然是极天王,一瞬之间也被冻僵,而且这次与方才不同,方才石无月的寒气是由外而内,这次却变成了由内而外,威力更甚。 就在极天王被体内冰寒气机所乘的时候,宁忆已经破开束缚,再度杀来。 极天王顾不得化解体内寒气,又以自身精血画出一个符箓。 宁忆周围突然出现了一条又一条的漆黑锁链,如同巨蟒恶蛟,再一次将他拦住。 与此同时,又有三尊黑甲武士出现,这次的黑甲武士变为手持巨剑,面甲上的两团红芒闪烁不定,直接朝宁忆攻去,要拖住宁忆。这三尊黑甲武士乃是极天王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所化,并且用去了极天王的三个念头,每一个都堪比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对上宁忆,固然不是对手,可舍生忘死之下,配合铁锁,却能暂且拖住宁忆一段时间。 反观石无月,此时已经气机大损,暂时失去了大部分战力,无力干预极天王,只能暂且退出殿外。 极天王呵呵笑道:“石姑娘,好算计,用寒气封住我的丹田,可我就算了没了这身皮囊,一身神通也能发挥十之七八,你却是打错了算盘。” 话音落下,极天王又打出一道符箓,是青阳教中的手段。 这道符箓紧跟着石无月飞出了大殿,然后化作一尊足有五丈之高的巨大神灵,伸出巨掌朝石无月抓来。 石无月十分惊诧,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将一身寒冰气机细数倾注于极天王的体内之后,极天王还有如此神通,仅凭这一点而言,就不知胜过钟梧多少,难怪他被李玄都排列在太玄榜的前五位。 就在此时,一道剑光闪过,将这尊神灵从中劈开,使其重新变为被分成两半的符箓模样,然后自行焚毁。 极天王猛地一惊,他早就知道“天乐桃源”中埋伏着宁忆,他自忖石无月和宁忆不是自己对手,这才现身,可万万没有料到还有高手在旁窥视,而且不是藏身于“天乐桃源”之中,而是趁着自己与宁忆、石无月激斗而无法分神之际,悄悄潜入“天乐桃源”之中,然后暴起出手,却是大大出乎极天王的意料之外了。 而且极天王可以断定,此人的修为极高,还在石无月之上,不逊于宁忆。也就是说,此时的“天乐桃源”中汇聚了三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来围攻他,已经满足了三三之数的说法。 极天王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这是被李玄都算计了,瞬间已经是萌生退意。同时他也恨恨想道:“李玄都,真是好手段,竟然派出三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围我,是要报金帐之仇吗?也好,待我离开此地,再与你好好计较一番,咱们来日方长。” 极天王并不担心自己不能逃离此地,方士杀人的本事固然远逊于武夫,可逃命的本事却是反了过来,远胜于武夫。 一剑之后,出剑之人也显现身形,头戴斗笠,手中握着一柄霜白色长剑,正是李非烟。 说起李非烟,极天王也是认得,不由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家二小姐。” 说起年龄辈分,当世却是少有人能与极天王媲美,就是李非烟的父亲,李道虚的师父,极天王作为无道宗的三朝老臣,也是有过交集的。 话音未落,极天王已经摇身一晃,化出八个分身,皆是他的念头所化,然后这八个分身又各自施展道术。或是用火,或是用风,或是引雷,或是凝冰,或是凝聚冤魂,或是画符施展幻境。 在这一瞬间,极天王可谓是施展出平生所学,各类道术,无所不会,八种截然不同的道术一起攻向李非烟。而极天王的本尊则是要违背常理地强行开启一道“阴阳门”。 按照道理来说,激战之时,气机不稳,各种干扰之下,很难开启“阴阳门”,就算侥幸开启了,也会发生诸多难以预料的事情,很快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通过“阴阳门”到达指点的地点,结果一缪千里。可极天王不能以常理论之,作为长生地仙之下最顶尖的方士,他完全可以稳固地开启“阴阳门”,只是所需要的时间稍微长一些,所以才要用八个念头来拖住李非烟。 到了此时,极天王已经没有从石无月手上拿走“万妙姹女功”的想法了,刚才他还想要擒住石无月将其带走,可现在却是已经彻底没有这个想法,他只想安然离开此地。对于他来说,无论什么大成之法都不值得用性命去冒险,保全自身才是第一要义。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对手的实力,就在他压制李非烟的这段时间中,宁忆已经斩杀了他用三个念头所化的黑甲武士,朝他飞掠而来。 正在开启“阴阳门”的极天王脸色阴沉,双眼变得极为幽深,与此同时,有六方轮盘在他的身周缓缓浮现,旋转不休,分别对应了六道轮回中的天道、人道、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畜生道。 极天王一挥袖,六个轮盘开始飞速旋转,形成一方真实存在的小世界。宁忆想要近身到极天王的身前,要先破开这方小世界。 这方小世界固然比不得宋政的水世界,也比不得秦清以刀法衍化的小世界,但也不容半分小觑。 趁着此等时机,极天王终于开启了“阴阳门”,在临进门之前,他又看了一眼李非烟,自己的八个念头已经被李非烟斩杀半数,这一战下来,他已经损失了十个念头,让他心中十分恼怒,暗道日后定要讨还回来。 极天王迈步走进了“阴阳门”中,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看到有个模糊人影在冥冥之中递出一剑,跨越阴阳的界限,向他点来。 极天王心中大惊,想起清微宗的一门上成之法,名为“逆剑”,以进是退,用曲为伸,出剑如回,化明而晦,行剑逆走阴阳,不以剑锋剑气伤人,而是以剑意斩断冥冥中的气数勾连。 第三十八章 逆剑 “阴阳门”之术的根本就在于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百里、千里。可不管怎么说,“阴阳门”的起始位置和终点位置在阴阳两界缝隙之间还是有距离的,这段距离姑且可以称为阴阳之路。 这条阴阳之路就像万丈深渊之上的吊桥,十分凶险。 这一剑跨越了阴阳的阻碍,在极天王行至中途的时候,强行将阴阳之路从中斩断,逼迫极天王离开阴阳的两界的缝隙,回归现世。若是换成境界更低的方士,只怕就要跌落阴阳两界的缝隙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这个过程只在一瞬之间,极天王回神时,发现自己正在一片山林之中,周围寂静无人,一轮明月高悬。 极天王只是以神念扫视一周,就辨认出自己所在的位置,仍旧在紫仙山中,只是离开了“天乐桃源”。与此同时,他也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用人用清微宗绝学“逆剑”强行打断了他的“阴阳门”,让他没有能够顺利离开此地,放眼当世,精通此等绝学又有如此修为的只有三人:李道虚、李玄都、张海石。 李道虚和李玄都如今都在龙门府中,现在正值儒道相争的关键时刻,他们是脱不开身的,那么就只剩下一人,张海石。 极天王如何也没有想到,李玄都的决心竟然如此之大,一口气就派出了四位高手来围杀他,这分明是势要将他置于死地,根本不是什么交易。 想到此处,极天王的大袖一抖,顾不得修为损耗,用十一个念头化作十一尊黑甲武士。 十一人为一阵,最前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再二人为狼筅手执狼筅,狼筅形似长枪,顶端斜削成尖状,又在四周留有尖锐的枝丫,每支狼筅长一丈左右。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跟进的是两个手持弩机的黑甲武士。 这正是军伍中大名鼎鼎的鸳鸯阵,却是被极天王学来,化为己用。 十一名黑甲武士结成阵势之后,将极天王围在中间,极天王再次尝试打开“阴阳门”,这一次,为了防止被再次打断,他准备将对应现世近千里距离的阴阳之路缩短为百里距离,走过如此短距离的阴阳之路只在刹那之间,就算是张海石,也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精确阻断他的阴阳之路,他将整个千里距离化整为零,分成十个百里,便可从容离开中州境内。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剑迅猛而至,刺穿了四名黑甲武士,直指被黑甲武士们护在中间的极天王。 极天王如果仍旧执意要开启“阴阳门”,那么就会被这一剑所伤,所以极天王不得不中断施法,转而全力应对这一剑。不管怎么说,极天王是天人造化境,张海石同样是天人造化境,而且张海石还是武夫,战力更胜方士,再加上张海石是以逸待劳,蓄势酝酿许多时,极天王想要凭借几个念头便能阻住张海石的剑,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只见极天王伸手一抓,从虚空中扯出一根似是树藤纠缠而成的黑色粗杖,材质非金非木,杖头铸着个裂口而笑的白骨骷髅,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狰狞诡异,更奇的是杖上盘着两条长蛇,不住地蜿蜒上下。 如果李玄都在此,就会认出这根法杖的来历,正是金帐国师之物,在金帐国师死后,不知如何落到了极天王的手中。 极天王轻轻一顿手中法杖,两道遮天蔽日的巨大蛇影首尾相交,形成一个闭合的圆环,天地之间顿时充斥了压抑气息,让人仿佛是陷身于沼泽泥泞之中,喘不过气来。这个闭环之内,时间会不断重复,就像一个人沿着圆环行走,永远也走不出去。如果不能打破这个闭环,那么身陷其中之人就会永世沉沦下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相同的事情。 金帐国师曾经以此法来对付澹台云,被澹台云以“太素玄功”破去,现在极天王用来对付张海石。 张海石的剑骤然静止不动,可仔细看去,才能发现,张海石的剑并非是静止,而是在飞速前进,只是陷入到不断循环的境地之中,无论速度多快,都是在原地打转,不断重复回归原点的结果。 想要脱离这种困境,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像澹台云那样,直接以力破之,要么就等到施法之人无力维持,毕竟时间长河本身就具有强大的惯性,无论是凝滞时间,还是回溯时间,都会承受巨大的阻力。 如果只有张海石一人,极天王完全可以用这门传承自萨满教的法术拖住张海石,然后从容离去,可此时除了张海石之外,还有另外三人。 就在两人交手的短暂时间中,李非烟和宁忆已经赶到,一剑一刀同时攻向极天王。 极天王大喝一声,以念头幻化出数个分身。其中一个分身打出一道符箓,引来雷霆,化作一方牢笼,将宁忆暂时困住。而另外一个分身则燃烧自己,化作漫天火雨攻向李非烟,逼得李非烟不得不撤剑回防,一时无力进攻。 高手之争,胜负就在毫厘之间,极天王手段尽出,也不过是拖住几大高手,为自己争取到逃离此地的机会。 只是极天王还是小觑了张海石的实力,如果是金帐国师来用此法,张海石当然无法打破束缚,可极天王毕竟不是国师,所以张海石用了比极天王预料中更短的时间打破了束缚,而且在这个时候,石无月注入极天王体内的寒气也发作起来,使得极天王的气机运转凝滞,体魄更是沉重不堪。 一声仿佛琉璃破碎的声音之后,张海石的身影出现在极天王的面前,手中“竹中剑”直接点向极天王。 “竹中剑”有薄又窄,出剑之快,竟是不逊于李元婴,抑且如梦如幻,正是“四海潮生剑”中的西海篇。 “四海潮生剑”分为四篇,分别是东、西、南、北,其中东海篇融汇了“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妙义,南海篇取用了慈航宗“慈航普渡剑典”的部分妙义,北海篇取用了补天宗“天问九式”的部分妙义,唯有西海篇,是张海石的自创,极尽古怪变化之能事,若是初次遇到,极难应付。 极天王此时因为体内寒气发作,又要分身应付宁忆和李非烟,如何能躲得过去,只听“嗤”的一声,胸口已经被“竹中剑”所伤,衣衫尽裂,剑气伤及心肺,极天王受伤虽然不重,却再次被打断施法。不得已之下,极天王只能举起蛇杖还击,但张海石一剑既占先机,后招绵绵而至,一柄薄剑千变万化,逼得极天王毫无还手之力。 如今的极天王经历返老还童之后,变为一个四尺孩童,国师的蛇杖对于他来说,还是有些过长了,运用起来,多有不便,两人交手十余招后,就见一抹血光从两人之间溅了出来,极天王腾挪闪跃,竭力招架,始终脱不出张海石的剑光笼罩,鲜血渐渐在二人身周溅成了一个红圈。猛听得极天王闷哼一声,向后高跃而起,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喷出。 也就在此事,李非烟和宁忆已经摆脱阻碍,一左一右朝着极天王攻来。 极天王此时已经知道自己身在险境之中,稍有不慎就是百年苦功俱化虚幻,也顾不得念头珍贵,一气化出近百黑甲武士,再加上先前的黑甲武士,一气朝两人涌去。 与此同时,他一手持蛇杖,一手持各色符箓,飞上天空。 张海石的身形更快,来去如风,化作无数残影围绕极天王不断出剑,极天王虽然有蛇杖延缓时间,又有各色符箓抵挡,但毕竟是方士之流,又有寒气、暗伤在身,与张海石近身交手过招,自然是彻底落入下风之中。 两位天人造化境的当世高手在空中一路交手,转眼间已经离开了紫仙山的范围,朝着剑秀山方向而去。 张海石心知肚明,剑秀山是地师隐居之所,虽然如今地师并不在剑秀山中,但也难保其中没有什么阵法机关,若是让极天王逃入其中,只怕又要生出变数。 念及于此,张海石出剑愈快,极天王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鲜血淋漓,浑似一个血人。 极天王忍不住大喝道:“张海石,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张海石并不答话,只是专心出剑。极天王反而是因为刚才分心开口的缘故,身上又多了几道剑伤,然后他便发现了张海石的险恶用心,每一道伤口中都蕴藏着一道剑气,这些剑气并无太大杀力,关键就在于一个“重”字,仿佛加在他身上的枷锁累赘,所以他的身上每多一条伤口,体魄负担就重上一分,若是继续下去,他迟早要不堪重负。 想到这儿,极天王把心一横,直接抛却已经残破不堪的体魄,元神出窍。 对于鬼仙而言,体魄不过累赘,就算丢弃也无关大道根本,神魂才是关键。 第三十九章 斩杀 一瞬之间,极天王一分为二,一个是真实存在的极天王,满身伤痕,神情变得呆滞,双眼无神,向下坠去。而另外一个极天王身形略显虚幻,却是没有半点伤势负累,虚立空中。 与身外化身之法不同,鬼仙的元神出窍并不需要寄托于外物,丢掉了体魄之后,固然修为大损,而且失去了最大的护身手段,但石无月的寒气和张海石的剑气也不能再拖累于他,真正做到了“一身轻”。 极天王化作一道长虹掠向剑秀山。 就在这时,一剑杀到,正是李非烟的佩剑“白骨流光”。 “白骨流光”是以天乐宗名刀“冷美人”和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为材料铸造而成,故而有两种形态。此时的“白骨流光”剑身透明,仿佛玻璃窗格,隐约可见剑身上篆刻有繁琐朴拙的铭文符箓,这些符箓一个接一个被点亮,光彩熠熠。虽然长剑还是霜白之色,但剑身较之方才,已经大变模样,如果说方才的剑身好似坚冰,那么现在剑身则是犹若白骨,就像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在一朝之间变成骷髅,红颜白发,美人白骨。 在化作骨质剑身之后,剑上不再散发森森寒气,而是腾起幽蓝色的火焰,好似坟地夜间出现的鬼火,又好似是阴火,没有半点温度。 冰中藏火,火中灼冰。佛家中有不净观、白骨观、白骨生肌、白骨流光的说法,认为血肉皮囊只是假象,白骨才是本来真面目,此时此剑便蕴含了此中意味,“冷美人”是外在表象,如一位八风不动的绝色美人,“白骨玄妙尊”乃是内在真面目,两者转换,如美人化作白骨,正应观想白骨观的妙义所在。 此剑阻住极天王的去路,极天王只觉得剑气弥漫,森然无比,让他失去体魄之后也感到一股透骨寒意。 这股寒意似虚似实,若是不动念则始终为虚,可一旦动念,就如“六灭一念剑”的虚实转化,在转瞬之间就会化作切切实实的寒气。如今极天王已经失去体魄,所以李非烟便由美人相变为白骨相,寒意由实转虚,专门针对神魂。 李非烟会突然出手,实在大大出乎极天王的意料之外,按照他的设想,他分明已经将李非烟和宁忆拖住才对。 之所以如此,实是因为极天王小觑了李非烟,在一众天人无量境高手中,也有高下之分,诸如钟梧、悟真、李非烟等人,几十年的苦修,距离天人造化境已经相去不远,宁忆亦是曾经登上太玄榜的人物,只是稍逊李元婴一筹而已,极天王的手段固然厉害,却也不能将两人全部拖住,在石无月赶到之后,李非烟就得以脱身,向两人追来。 张海石和极天王是边战边走,李非烟则是全力飞掠,所以刚好赶到。 极天王被李非烟所阻,张海石已经赶到,手中多了一方剑匣,匣盖自行开启,从中激射出七柄飞剑。 清微宗擅长铸剑,其技艺更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铸剑又分为两途,一者是三尺长剑,一者是三寸飞剑。在清微宗中总共有五位铸剑大师,各有擅长,陆时贞就极为擅长铸造三尺长剑,李非烟手中的“白骨流光”和张海石手中的“竹中剑”,都是出自她手。还有一位出自司徒家的铸剑大师,尤为擅长三寸飞剑,而且擅长成套制作,李玄都的“青蛟”和“紫凰”就是出自他手。不过“青蛟”和“紫凰”远远算不上他的得意作品,他的得意之作是一套集合了清微宗物力人力方能铸造成功的飞剑,名为“七星北斗剑”。 这套“七星北斗剑”顾名思义,是以北斗七星为名,也是隐隐对应了清微宗的镇宗绝学“北斗三十六剑诀”,可以自成剑阵,也可以分开使用,铸成之后,因为没有合适的使用人选,就一直存放在清微宗的库藏中。直到张海石接过清微宗大权,才把它从库藏中取了出来,他本是想将其交给修为尚未大成的陆雁冰,却刚好遇到了围杀极天王之事,便将这套“七星北斗剑”带在身上。 此时张海石突然用出这套飞剑,极天王猝不及防,虽然勉力挡开四剑,还是被“天枢”一剑钉在了上丹田,被“玉衡”一剑钉在了中单田,被“摇光”一剑钉在了下丹田。这三柄飞剑都被张海石附着了“剑咒”,飞剑入体之后,“剑咒”也随之在极天王的体内生根发芽。 三剑就像三颗钉入墙壁的钉子,将极天王牢牢钉在了虚空中,动弹不得,极天王想要移动,非要先拔出这三剑不可。 不过极天王毕竟是当今江湖最为年长的几人之一,见多识广,对于御剑之道也有所涉猎,所为御剑,关键就在于以念御剑,想来张海石也是如此。如果是那种祭炼之后的以气驭剑手的段,极天王是无可奈何的,可以念御剑,谁能比得过鬼仙一途的方士? 极天王立刻动用神念,借着三剑与自身神魂密切接触的契机,侵入三柄飞剑,与张海石争夺三剑的掌控权。 一瞬间,就见刺入他体内的三剑开始摇晃震颤,似乎随时都会离体而去。 不过张海石并不惊惶,又取出一柄稍长的短剑,握住掌中,朝极天王遥遥一指。原本似要倒戈相向的三柄飞剑立时没了动静。 这套“七星北斗剑”名为七星,故而也会让人想当然地认为是一套七剑,可实际上是一套八剑,除了七柄以七星为名的飞剑之外,还有一把“北极”剑,对应的是北极星位。北斗星宿中“天枢”“天璇”两星联一直线,向北伸展,即遇北极星。此星永居正北,北斗七星每晚环之而转。只要有“北极”一剑在手,便可恃主驱奴。 下一刻,张海石已经来到极天王的面前,朝着他一剑劈下。 到了张海石这等境界修为,以实击虚也只是等闲。 动弹不得的极天王被张海石这一剑由上到下劈成两半,然后开始急剧溃散。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极天王在被张海石一剑劈成两半之后,还未彻底死去,他的神魂在溃散开来之后,又重新组合成一尊巨大的虚幻法相,似是佛陀,又似是魔头,通体呈青黑色,面生三目,脖生鬃毛,头戴五面骷髅冠,项挂头骨念珠,左手托骷髅碗,碗内盛满人血,右手拿月形刀。此乃大黑天神,又名大暗黑天。 这尊大黑天神法相现世之后,天地间顿时一暗,不见明月,不见星光,黑暗浓郁到近乎实质,让人仿佛置身于粘稠的水银之中,行动不便,并生出一股窒息之感。 法相圆睁三目,刹时间又在这片黑暗中生出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生出深沉寂灭之感,湮灭一切声色佛法。同时在法相周围又生出六个轮盘,分别对应了轮回六道,六个轮盘围绕着法相旋转不休,隐隐构成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这是极天王的最后拼死一搏。 张海石一剑劈下,与法相手中的月形刀相撞,在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凝滞了,无论是手持窄薄长剑的张海石,还是大暗黑天法相,都静止不动。 就在这时,一柄冰蓝色的长剑刺入了法相的后心位置,肆虐的剑气从伤口进入法相内部,开始大肆破坏,使得法相表面出现了无数裂痕。 法相缓缓转过头,望向身后的李非烟,张嘴欲言,可未等他把话说出,张海石已经将月形刀断成两截,然后长剑抹过法相的脖颈,使其头颅与身体开始分离。 下一刻,法相彻底崩溃了,极天王剩余的念头开始燃烧,坠向大地,就像一场流星雨。 那些正在与宁忆、石无月激斗的黑甲武士们也停下了动作,然后身上燃烧起熊熊烈火,回归虚无。 张海石眯起眼,缓缓说道:“听闻‘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念头分化无数,只要一念尚存,就此身不死,可眼前情况确实有些不大对劲。” 李非烟道:“也许是障眼法,极天王将其他念头毁去,趁此机会让自己的一点真灵得以成功遁走。” 张海石轻哼了一声,“只剩下一点真灵,要么是抢夺普通人的躯壳,要么是冒着‘胎中之迷’的风险去从新来过,都不成气候,随他去就是了。” 李非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因为李玄都的根本目的就在于让极天王无法参加玉虚斗剑,如今极天王几乎算是形神俱毁,就算还活着,等他恢复境界的时候,天下大势已定,说不定李玄都都已经跻身长生境,成为道门大掌教,区区一个极天王,也就不算什么了。 张海石伸手一抓,摄过两样物事,一样是金帐国师的蛇杖,另一样则是六个缩小的轮盘。 李非烟疑惑道:“他的须弥宝物呢?” 张海石淡淡道:“看来极天王自爆所有念头,就是为了带走自己的须弥宝物。” 李非烟道:“不管怎么说,除了一个强敌,也算是有些收获。” 第四十章 事后 很快,四人重新回到紫仙山的“天乐桃源”,百媚娘作为主人,在“琼楼”最上层接待了四人。 认真说起来,百媚娘听闻此四人的名字还在李玄都之前,四人之中,除了宁忆成名稍晚一些,几乎与李玄都相差无多,其余三人都是成名多年,早在百媚娘还是一个普通天乐宗弟子的时候,李非烟和石无月就已经是鼎鼎大名,更甚于张海石。 谁又能想到,多年之后,一个年轻的晚辈接过了司徒玄策的衣钵,成为这些人公认的领袖。 想到这儿,百媚娘在心底默默补充了一句,“当然,也包括我。” 张海石取出了两件战利品,道:“这根蛇杖十分玄妙,可以算是半仙物,而这六个轮盘,若是分开来看,每一个都是上品宝物的品相,合作一处之后,也能算是半仙物的品相。” 李非烟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虽然李非烟在辈分上比张海石更高,但江湖上还是以实力说话,就连李道虚在平时也会尊着张海石,更何况是李非烟。不过张海石是一个怪人,他不娶妻,不生子,不收徒,孑然一身,虽然争权夺利,但不是为了自己,早年的时候他尽心辅佐司徒玄策,晚年的时候则是鼎力支持李玄都,否则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和身份地位,还谈不上指使与他相差无多的张海石。 正因为如此,这次行动也是张海石为首。 张海石望向蛇杖,“这根蛇杖可以扭曲一定范围的时间长河,十分玄妙,不过威力的大小,不取决于蛇杖本身,而是取决于施法之人。打个比方,这根蛇杖就像一艘小船,不同的人划船,船行的速度也不尽相同。它与‘叩天门’相似又不似,同样随着主人的修为增长而威力更大,可‘叩天门’的上限更高,在地仙之上还有一劫地仙、二劫地仙、三劫地仙,可这柄蛇杖的威力就止步于长生地仙,所以只算是半仙物。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却是与仙物没什么区别了。” 李非烟道:“若不是有这件物事,极天王早就死了,哪里还能遁走一点真灵。” 百媚娘闻言一惊,“极天王没死!?” “没死。”李非烟道,“不过与死也差不多,一身修为十不存一,体魄被毁,空有一个念头,翻不起什么风浪。” 百媚娘松了一口气,“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张海石拿起蛇杖,道:“可惜我们都是武夫,没有方士,此物交给一位方士是再合适不过了。” 李非烟想了想,说道:“既然没有人合适,那就把它交给紫府吧,紫府所学庞杂,兴许有用。” 张海石点了点头。 然后李非烟又望向其他几人。 百媚娘有自知之明,当然不会生出非分之想。宁忆一直是沉默寡言,此时也只是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就只剩下石无月,若是以前的石无月,说不得要趁机作妖,可如今的石无月却是不会了,道:“我同意交给紫府,关键是谁给紫府送去?” 其余几人交换了一个视线,李非烟迟疑了一下,说道:“过几天就是道门大会,各宗宗主都要赶到,我们清微宗特殊,宗主是不会去的,所以就要从两位副宗主选择一人,按照道理来说,我比较清闲,应该是我去。” 张海石立刻赞同道:“那就劳烦师姑走一趟。” 石无月也点头道:“正好,我要回一趟玄女宗。” 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阁臣陪我一起过去。” 李非烟无奈道:“那就交给我了。” 说罢,她收起了蛇杖,只剩下六个轮盘。 张海石一锤定音道:“我们三人都有兵刃,要么用刀,要么用剑,只是觞咏还没有兵器,就交给觞咏吧。” 李非烟第一个说道:“我没有意见。” 宁忆也点了点头。 百媚娘笑道:“这一次,石前辈出力甚多。” 石无月看了下左右,有点受宠若惊,还有点不敢置信,“什么时候,我的人缘也这么好了?我可真拿了。” “拿就是,难不成谁还稀罕跟你抢?”李非烟不屑道,“在我们几人中,属你最弱,你不拿谁拿?” 李非烟虽然是挖苦,但实则还是关心这位老友。石无月听得出来,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收起了六个轮盘。 张海石起身道:“此间事了,有一件事我还要嘱咐几位,如今局势变化莫测,今日我们能杀极天王,说不定明日别人也会来杀我们。” 听到张海石如此说,另外几人都是脸色一肃。 张海石继续说道;“百媚娘,你彻底封闭‘天乐桃源’,然后找一处安稳的藏身之地,暂时不要露面,且看看后续情形变化如何。” 百媚娘郑重点头应下。 张海石又望向石无月和宁忆,“你们两位去玄女宗的路上不要留下什么痕迹,不要招惹是非,也不要在沿途城镇落脚。” 一直不曾开口的宁忆轻轻开口道:“多谢,我们记下了。” 最后张海石望向李非烟,“至于师姑,此地距离龙门府已经不远,龙门府中有师父和紫府坐镇,应该无甚大碍。” 李非烟问道:“你呢?” “不必担心我。”张海石一笑,“这些年来想杀我的人不在少数,可自从大师兄身故之后,我就有了提防,也准备了些手段,我不会重蹈大师兄的覆辙。” 听张海石如此说,李非烟便没有再深问下去,说道:“总之,大家各自小心行事。” …… 极天王抛却了伤痕累累、不堪重负的体魄,只带着自己的须弥宝物狼狈逃遁,这具被抛却的体魄就成了一具名副其实的尸体。 在极天王的尸体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扇点点幽火勾勒的门户,从中走出一名背着书箱的书生。 他还未来得及检查极天王的尸体,就听到一阵破空声响,伴随着呼啸的狂风,然后一个矮小老者从天而降。老者生得干瘪瘦弱,须发也是稀疏,腰间别着一根烟杆,翡翠的嘴,乌木的杆,黄铜的锅,另一边还挂了个荷包,想来里面装得就是烟叶了。 老者正是剑秀山的守山人,是一位武夫。而那个背着书箱的书生则是阴阳宗十殿明官中的八明官魏臻,也是最常在江湖中走动的阴阳宗中人。 两人同样是地师的属下,却不属于一个派系,魏臻不必多说了,是阴阳宗中人,老者却是与阴阳宗没什么关系,严格来说,他只听令于徐无鬼一人,哪怕徐无鬼不是地师了,不是阴阳宗的宗主了,也与他没什么关系,或者可以说,他是齐王殿下的属下。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又过了片刻,又有一人姗姗来迟,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正是有万象学宫第四位大祭酒之称的施宗曦。 魏臻首先开口道:“这具……姑且称之为遗蜕吧,这具遗蜕的主人是极天王。换而言之,极天王在此遭遇了不测。” 老人抽出腰间的烟杆,点燃烟草,在夜色之中,烟锅中发出黯淡的红光,一闪一闪。 施宗曦说道:“极天王是一位名列太玄榜的天人造化境高手,会落得如此下场,恐怕就是太玄榜第一人白绣裳都做不到,出手之人会是哪位长生地仙?” “不是长生境的高人出手。”老者眯起眼,袅袅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是被人联手围攻。如果我所猜不错,极天王曾经尝试逃往剑秀山,可惜中途被人拦下,才有了这般下场。” “围攻。”施宗曦轻声重复道,“按照三三之数,三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的确可以与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持平,可是持平不意味着能胜过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更遑论是斩杀。如果想要斩杀极天王,那么最少也要六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 魏臻摇头道:“未必是六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也可以是两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或者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加上三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 这个结论让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气氛也随之变得沉重。 过了好一会儿,施宗曦才打破了沉默,“多则六人,少则两人,如此多的高手是从哪来冒出来的?” 老人放下烟杆,吐出一口烟气,“还用猜吗,要么是儒门,要么是道门。” 施宗曦立刻否认道:“不会是儒门中人。” “但愿。”老人不置可否道,“就算是道门中人出手,道门内部派系众多,又会是谁呢?谁有这样的权势,一口气调动如此多的高手。” 魏臻斟酌了一下言语,“张静修和李道虚都有这样的权势。秦清,也可以,不过辽东据此太远,所以秦清的嫌疑最小。除此之外,还有谁?” 施宗曦忽然想起一个人,迟疑道:“李玄都?” 魏臻和老人对视一眼,道:“李玄都起势才两年多的时间,能有今日,也不过是在张、李、秦三家之间不断借势罢了,我觉得可能不大。” 施宗曦也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有些站不住脚,“我就是随口一说,看来还是张静修和李道虚最有可能授意此事。” 魏臻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会将此事上报地师,请地师定夺。” 施宗曦点了点头,“我也会将此事告知几位大祭酒。” 第四十一章 陈放之 在中州北阳府有一个陈家庄,家财豪富,庄主陈安驹交游广阔,修为精深,虽然在江湖中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势力,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在北阳府的境内,还算是名头响亮。 可世事无常,西京之变后,圣君澹台云清洗无道宗上下,许多倒向地师的无道宗高手都被澹台云下令诛杀。其中有一人侥幸逃出了西京,藏身于陈家庄中,隐姓埋名。可不曾想,还是被无道宗的高手查到了蛛丝马迹,紧随而至,双方在陈家庄大打出手,而陈家庄上下包括庄主在内,都被殃及池鱼,尽皆身死。只剩下一个孤苦少年侥幸逃得性命,独自一人流落江湖。 这名少年名叫陈放之,他自幼便跟父亲学武,苦于根骨资质不佳,与家传武学的路子全然不合,学武三年,进展极微,就连御气境都没有。在他十岁的那年,陈安驹彻底灰心,暗自思量:“若是让他继承家学闯荡江湖,丢了祖宗的名头事小,只怕小命也难以保住,倒不如弃武从文,若是能拜入龙门府的万象学宫,那也是给列祖列宗长脸。” 于是陈放之在十岁以后,便不再学武,陈安驹请了一个宿儒教他读书。但他读书也不是材料,十分愚钝。陈安驹见儿子并非不努力,而是天赋如此,无可如何,长叹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陈放之今年已经十八岁,却是文不成武不就,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废材。 待得陈家庄覆灭,他孤苦伶仃,到处游荡,心中所思的,便是要找无道宗报仇。他只知道无道宗就在西京,便浑浑噩噩地朝西京而来。可他却不知道西京是何等地方,就算列位正道宗主都不敢贸然踏足,他一个小小的少年,何谈报仇。结果也不知道幸是不幸,陈放之还未到西京,就在中途被青阳教给掳了去。 青阳教效仿正一宗的前身天师教,分为各个堂口,等级森严,除了三位将军之外,其下又分为“舵主”、“香主”、“坛主”,在坛主这一等级,常常是以家族为单位,坛主即是一族之长。 把陈放之掳走的这伙青阳教之人的首领就是一位坛主,姓魏,这位魏坛主还有一位老娘客氏,说来也巧,陈放之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相貌清秀,也算一表人才,竟是被这位坛主的老娘客氏看中,想要他做孙女婿。 陈放之跟随先生读了几年书,虽然读书不行,但是却把儒家那套忠君之道给学全了,他不愿皈依青阳,惹得魏坛主一怒之下,赏了他一顿板子。他本就身体孱弱,哪里经受得起,好悬没被打死。幸好客氏及时赶到,把他给救了下来。 魏坛主有个女儿,名叫琴儿,是亡妻所生。只是这位魏坛主与秦清截然相反,同样是发妻早亡留下一个女儿,秦清把女儿宠到了天上,甚至为了女儿多年不娶,要到女儿嫁人之后才肯与当年恋人再续前缘。而这魏坛主却是亡妻刚死就立刻续弦娶妻,没有一年,就有了个儿子,自然是把女儿抛到了脑后。故而琴儿自小跟着祖母生活,是客氏的心尖子。 客氏点名把陈放之讨要过去,于是陈放之稀里糊涂地就成了魏家女婿,或者说魏家赘婿,也就是上门女婿。 一顿板子把陈放之心中那点忠君之念给打了个七零八落,他老老实实地认了命,皈依了青阳教,于是魏坛主也传授给他一些青阳教的修炼法门,只是陈放之资质有限,根骨不佳,修为进境缓慢,每月大考,都是垫底。青阳教中与他年纪相差仿佛的人自然大加嘲讽,往往在这个时候,琴儿就会站出来维护他,久而久之,陈放之有了一个新的绰号,那就是“魏家废婿”,意思是魏家的废物女婿。 转眼间,又是一月大考。 “陈放之,固体境!” 听着副坛主的声音,陈放之面无表情,嘴角带着一抹自嘲,可藏在衣袖下的五指却是狠狠握拳,以至于指甲都刺入了掌心之中,可他却浑然不觉。 在他身旁立时响起一阵嘲讽。 “固体境?这么长时间了,还是固体境,可真是个废物。” “魏家废婿,人如其名。” “琴儿小姐会看上你,真是瞎了眼。” “要不是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早就把你丢给那些流民了,那些人可是会吃人的,你哪有机会在这里白吃白喝?” 陈放之低下头去,不敢去看这些人,默默地退至一旁,与周围的众人有些格格不入。 “下一个,魏琴儿。” 随着副坛主的声音响起,一个梳着乌黑长辫子的少女走上前来,十六七岁的年纪,略显瘦弱,一双漆黑的眼眸眼十分灵动。望向陈放之的时候,她微微皱眉,难掩关切。 陈放之对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副坛主把手按在魏琴儿的肩膀上,高声说道:“魏琴儿,入神境。” 一瞬间,响起一阵赞叹声音。 魏琴儿不理会这些赞叹之声,快步来到陈放之身旁,轻轻挽住他的胳膊。 陈放之整个人一僵,两人虽然名义上已经成亲,但因为各种原因,还没有圆房,所以陈放之还是有些羞涩,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发现魏琴儿挽得很牢,根本挣脱不开。 魏琴儿脸上闪过一抹红晕,然后皱起眉头,认真说道:“放之哥哥,你不要灰心,总有一天,你会名动江湖的。” 陈放之苦笑一声。 名动江湖。 什么才算是名动江湖?爹爹算不算?恐怕不算,爹爹还差得远呢,真正能够名动江湖的,恐怕是那些大宗门中出来的弟子吧。 想起爹爹,便想起了陈家庄的仇。 陈放之对身旁的魏琴儿说道:“琴儿,我想一个人静静。” “哦。”魏琴儿松开了陈放之,还是有些不放心,“放之哥哥,你可不要做傻事,那些人说话就和放屁一样。” “放心。”陈放之挤出一个笑容,“我还要给爹爹报仇呢。” 说罢,陈放之一个人离开人群,漫无目的地四处走着。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忽然他发现自己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他抬脚一看,竟然是一枚色泽黑沉的指环。指环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通体被雕刻成首尾相交的龙形,就连鳞片也清晰可见,乍一看去,就像一条盘起的龙。 陈放之心头一跳,迟疑了一下,捡起了这枚指环,只觉得入手微凉,有些分量,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下,却是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陈放之看着手中的龙形指环,只觉得这枚指环似乎活了过来,龙头的眼珠在转动,龙须也轻轻飘动。 隐约间,他觉得手里的指环是一条真正的龙,于是他鬼使神差地把指环戴在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上。 如此一来,这个指环就更像是用来拉弓的扳指。 就在这时,陈放之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心中响起,“小友,你好。” 陈放之被吓了一跳,豁然转身,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半个人影,不由惊恐问道:“你是谁?你在哪?” “你可以叫我……纪先生,我在你的手上。”那个声音回答道。 陈放之眼瞳一缩,望向自己刚刚戴在手指上的指环,不由产生一个疑问:我什么时候戴在手上的?我为什么要戴?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恐,问道:“你要干什么?” “你不要害怕。”那个声音煦然道,“我没有恶意。” 话音落下,指环上绽起一点豪光,然后迅速放大,化作一个略显虚幻的老人身影。 老人悬浮于半空之中,须发皆白,身着白袍,大袖飘飘,看上去仙风道骨。 陈放之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伸手指着老人,说不出话来。 “小友不要惊讶。”老人淡淡道,“我是元神所化,先前一直藏于这枚‘磐龙扳指’之中。” “元神所化?”陈放之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是元神?你是不是鬼?” “鬼……姑且算是吧,不过老夫是鬼中之仙。”老人皱了下眉头,语气仍旧和煦,“小友,我看你资质上佳,你想不想随我学习道法?” “资质上佳?”陈放之似乎听到了一个笑话,苦笑一声,“我如果资质上佳,也不会至今还是固体境。” 老人放声大笑,“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世间多的是有眼无珠之人,分不出好坏。” 陈放之迟疑问道:“老人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收敛了笑声,正色道:“道祖传道,大道三千,旁门八百。传至江湖,大致分为武夫和方士两途,你天生体魄孱弱,若是练武,只怕一辈子也无法踏足中三境。可你神魂坚韧,算是天赋异禀,若是走方士一途,老夫保你一年之内就踏足入神境。” 陈放之不敢置信道:“一、一、一年之内就踏足入神境?” 老人淡然道:“区区入境算什么?下三境不过是初窥门径,中三境也只是登堂入室,真正厉害的还是上三境,只有跻身上三境,才算是小有成就。” 陈放之苦着脸道:“可、可是我不会什么方士的功法,我只会练武的功法。” 话音刚落,就见他手上的扳指一闪,凭空出现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老人道:“此法出自佛门,名为‘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可以壮大神魂,乃是大成之法!这是第一章,你只要照此修炼,必能踏足入神境。” 第四十二章 陈安静 李非烟离开“天乐桃源”之后,稍作改扮,便径直往龙门府而去。 这一路上,江湖人越来越多,并非全都是各大宗门的弟子,相当一部分是江湖散人,或者是出身于普通门派的江湖人,这些人才是江湖的大多数。 江湖人都爱凑热闹,如今在龙门府举行的道门大会毫无疑问是天下第一大盛事,众多江湖人当然不会错过,对于绝大多数江湖人来说,江湖不仅仅是刀光剑影,也要讲究人情世故,这种盛事,是最好结交香火情的机会。进一步来说,这次是道门大会,与会之人,说不准就能摇身一变,从江湖散人变为道门弟子,哪怕是最底层的道门弟子,那也是极为了不起的身份。都知道江湖上有门、宗、派三级区分,道门可不是什么金刀门、铁枪门可比的,也可称之为“教”,贵为三教之一,与皇帝老子一样,都在上九流之列。 李非烟就混在这一众江湖人中,不紧不慢地往龙门府行去。 李非烟虽然年过六旬,但她修为高深,驻颜有术,是以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只是她平日里略显严肃,生人勿进,所以老成几分,看上去不似个少妇,倒似个道姑。石无月与李非烟的年纪相差无多,但因为生性活泼,又有几分娇气,还带着许多姑娘家的习气,而没有妇人的做派,望去比李非烟年轻了一分,不知道的还要称呼一声姑娘。若是她和宁忆站在一起,任谁也想不到她要比宁忆年长许多,都要以为她比宁忆年小许多了。 这也是江湖上的一桩怪事,修为有成之人都可驻颜不老,纵然百岁,也能面如弱冠,甚至如极天王这等返老还童也不是不行。可江湖中的男子,纵然有如此修为,除了极少数人,也不会太过驻颜,如李道虚、张静修,无一不是须发皆白,就是徐无鬼、秦清等人,也是看上去在四五十岁之间,一来不掩道骨仙风,二来可有尊长风范,不失威严。更有甚者,还有张海石、藏老人这等丝毫不在意相貌之人,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女子不一样,修为有成的女子,九成都在“驻颜”二字上下功夫,上至李非烟、萧时雨、冷夫人这些老辈人,下至秦素、苏云媗、宫官这些小辈人,都是如此。所以顶层江湖就常有老夫少妻的组合,明明夫妻之间年岁相当,可外貌上却是天差地别,多的相差个几十岁,少的也相差个十几岁。就拿秦清和白绣裳来说,两人其实同龄,可外貌上,秦清就要年长一些。到了李玄都和秦素这里,还未有如此迹象,却有了这个趋势,只怕过去二十年,李玄都已经是三缕长须,秦素还是一如今日。 如今李非烟易容改装,使自己看上去像个三十许岁的中年妇人,不过相貌普通,既不好看,也不难看,平平无奇。 李非烟在快到龙门府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正被人追杀的汉子,她本不想招惹麻烦,只是见那汉子还带着个年纪不大的女娃,李非烟终究是年纪大了,不比早年时的冷硬心肠,心生恻隐,便出手救下了这个汉子。汉子对李非烟感恩戴德,将自己来历悉数告知。他叫陈安静,原本是北阳府陈家庄人士,两年前的时候,他外出闯荡,可回去的时候,陈家庄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兄长陈安驹、侄子陈放之还有众多庄客,都死了个干净。他不知何人所为,便四下打探,无意中遇到了这个小姑娘,他见小丫头孤身一人,没有父母,也没有其他人照料,陈安静问她,小姑娘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陈安静,陈安静没有办法,就将她带在身边,哪成想竟是招来了杀手追杀。幸得李非烟出手搭救,否则他就要一命呜呼。 李非烟只是看了那个小姑娘几眼,隐隐感觉到几分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她虽然觉得此事蹊跷,但是道门大会迫在眉睫,她还要去见李道虚和李玄都,却是不好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所以她便按下心中疑惑,与陈安静和小姑娘一道前往龙门府。 如今局势紧张,尤其是极天王遭遇不测之后,谁也不敢保证儒门和西北五宗何时反击,又是怎样反击,所以在这个时候,无论是什么高手,只要不是长生地仙,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抱团结队,要么就是低调行事。所以李非烟也不好直接飞掠向龙门府,而是不起眼地骑马而行,陈安静也有自己的坐骑,一行三人双骑,倒也速度不慢,只要一天的时间就能感到龙门府,刚好是道门大会召开的前一天。 在距离龙门府大概还有三十余里的时候,李非烟三人刚好遇到了正一宗的人马,浩浩荡荡八百余人,皆是修为不俗,甚至不乏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正中是一辆由两头异种青牛一起拉动的巨大马车,马车极为华丽,仿佛是一座可以移动的小小宫殿,这便是大天师的座驾了,可以隔绝神念感知,不过李非烟可以肯定,里面之人不是张静修,张静修已经在龙门府的小真人府中,至于是不是张静沉,也是难说,毕竟各宗的山门还要有人镇守,清微宗这边就是由张海石负责镇守。 李非烟等人自然是勒马在路边避让,陈安静望着正一宗的车队,低声说道:“这便是正一宗的车队了,如此气派,应该是老天师亲临了吧。” 李非烟摇头道:“本代大天师并非喜好豪奢之人,如此做派,倒像是正一宗代宗主张静沉,此人是大天师的堂弟,性情与大天师截然不同。” 寻常江湖人对于那些位于江湖顶层的大人物们,至多知道个名字,至于相貌、性情,那都是一概不知的,陈安静有些惊讶地望着李非烟,“姑、夫、夫人……恩人竟然如此了解正一宗?” 李非烟知道他这是在称呼上犯了难,笑道:“我夫家姓李,你称我李夫人便是。” 这个世道,终究是男尊女卑,成婚后还能用自己姓氏的女子无一不是娘家身份显赫,还有许多女子要被冠以夫家姓氏。 方才李非烟出手帮陈安静击退强敌,十分不俗,在陈安静看来,“夫人”二字当然是当得起的,想起自己刚才差点喊出“姑娘”二字,不由脸色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李非烟继续说道:“至于正一宗,姑且算是有些交情吧。” 这倒不是李非烟胡说,她被困镇魔台多年,与负责镇守镇魔台的张静沉做了多年的邻居,李非烟是囚犯不假,可张静沉这个狱卒其实也是囚犯,同样不能离开镇魔台,可谓是境遇相同。两人之间自然是有些交情了解的。 就在这时,从正一宗的人马单独走出一骑,竟是朝李非烟这边迎面行来。马上之人是个年轻人,身后负有长剑,来到李非烟面前,脸上神情复杂,有些迟疑犹豫,又有些不易掩饰的激动。 李非烟平静地望着这个年轻人,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直到正一宗的车队已经走远了,年轻人才轻轻开口道:“姑姑?” 陈安静吃了一惊。这少年人分明是正一宗之人,再看其身上装束,十分不俗,不是寻常正一宗弟子可比,八成是张氏族人,这位恩人竟然是正一宗张氏出身,难怪有如此不俗修为,难怪对正一宗张氏了若指掌。不过听她话中意思,又不是那么亲近,却是让人有些费解。 李非烟叹了口气,她毕竟是看着眼前的少年人长大的,要说相处时间之长,更甚李玄都,她的易容瞒得过旁人,可眼神却很难瞒过真正熟悉自己之人。既然身份已经被识破,李非烟也没有故作不识,点了点头。 年轻人正是张非山,他先前只是惊鸿一瞥,可四目相对,却一下子就认出了李非烟,这才过来相见。如今见李非烟点头承认,不由面露喜色,问道:“姑姑,你最近过得好吗?” 李非烟轻声道:“不要叫我姑姑,我也不是你的姑姑。” 这句话,李非烟早在镇魔台上就曾说过,只是如今实世事更易,李非烟脱得樊笼,重获自由,心境已经大不相同,所以并无先前的冷漠,倒是有几分感怀。 张非山不曾分辩什么,只是目光淳淳地望着李非烟。 “罢了。”李非烟也望着他,难得笑了笑,“我最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张非山作为正一宗的核心弟子,当然听说了清微宗的变故,李元婴失势,张海石掌权,陆雁冰得势,李非烟的名字也重现江湖,仍旧是清微宗的副宗主,抛开有名无实的李元婴不谈,在清微宗中位列第三,仅次于李道虚和张海石。而且张非山跟随在张静修身旁,悟出了一个道理,正一宗和清微宗其实是阴阳两面,在正一宗发生过的事情,多半也要在清微宗再重演一遍,想来过不了多久,李元婴就会像颜飞卿一般,被罢免宗主之位,然后由张海石出任代宗主。 第四十三章 龙儿 张非山轻声问道:“姑姑,你也是来参加道门大会的?” “是。”李非烟点头道,“也是来见我的侄子。” 闻听此言,张非山神情略显黯然。 不管怎么说,李非烟最为名正言顺的侄子还是那位清平先生。都说前二十年看父敬子,后二十年看子敬父,到了如今,同样称呼李非烟为姑姑,清平先生已经是太平宗的宗主,不仅一力促成了江北道门、江南道门、辽东道门的和谈,将李元婴排挤出清微宗核心层,还击败了儒门的青鹤居士,俨然是道门中的第四号人物,风头正劲,反观他张非山,在寻常人的眼中,固然还算不俗,少玄榜上有名,当得起一声年轻俊彦,也许在多少年后有望执掌正一宗,可与已经切切实实大权在握的李玄都相比,那就不算什么,且不说太玄榜和少玄榜是两重天地,就是未来可期,中途夭折也不在少数,族兄张鸾山便是前车之鉴。 每每想到此处,张非山总是生出小孩子争宠还又失败的心情。 李非烟当然清楚张非山的心思,轻声安慰道:“你不要与旁人比,做好自己就是。” 张非山低低应了一声。 李非烟问道:“要不要与我一起入城?” 张非山又重新振作起来,点头道:“好。” 一行三人变成了一行四人,继续往龙门府行去。 此时正一宗的车队已经走远,到得龙门府的城门时,却见有十八名刀客正立在城门不远处,为首的是个戴着帷帽的女子,不是秦素是谁。 李非烟策马上前,道:“素素。” 秦素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道:“姑姑。” 陈安静惊讶张嘴,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个老江湖了,自然有几分看人的功力,眼前这位帷帽女子,定然是大家出身,再看那十八名刀客,他竟然看不透深浅,要知道他自己已经跻身玄元境多年,同境中单打独斗,少有敌手,就算遇到寻常的先天境高手,纵然不敌,也能知道差距,像这般看不出深浅,说明这些刀客要么是先天境中修为极深之人,要么干脆就是归真境的高手。就算是先天境,能有十八位先天境高手,那也是大宗门才能有的手笔。 再听这女子也称呼李夫人为“姑姑”,难不成是李夫人的侄女?也是张家之人?可也不对,没听说过张家之人用刀的,亦或是这位女子是李夫人的侄女,那些刀客其实是她的娘家之人。 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 只是陈安静再去看那位出身正一宗的年轻人时,却见他并未有上前相见的意思,这又让陈安静心中生疑,瞧这两位,也不像是夫妻,难道是闹别扭了? 便在这时,陈安静听秦素说道:“姑姑,紫府知道你要来龙门府,只是道门大会召开在即,他事务繁忙,又被几位掌教大真人叫去议事,实在脱不开身,便让我代他在此迎接姑姑。只是没想到姑姑竟然轻车简从,就这么一人前来。” 陈安静听得“紫府”二字,脑中“轰”的一声,豁然想起一个人,那就是曾经的紫府剑仙,今日的清平先生,而那位女子的身份,他也猜到了,不就是秦家秦大小姐么!除了秦大小姐,谁还有如此气派。 那么,这位李夫人的身份也就不难猜了,也许如今江湖上的许多年轻晚辈不大知晓她的名号,可陈安静毕竟是上了年纪,还记得当年的大小两位李夫人,不由感慨莫名,心绪复杂。 陈安静没想到自己竟是误打误撞之下,被这么一位真正的大人物相救,他在压下心头震惊之后,不由想道:“李夫人那是极了不起的人物,她的师兄是老剑神,丈夫是玉面剑仙,侄儿是清平先生,侄媳是秦大小姐,就连海石先生也是她的师侄,而且她似乎与正一宗也有交情,若是她肯出手相助,必能找到灭门仇人。” 不过陈安静又转念一想,“李夫人出手救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以她的身份,我又如何能报答救命之恩?不能报恩也就罢了,我却还生出贪得无厌之心,妄想李夫人帮我报仇,实在是可鄙至极,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亲自报仇,真是白在人世间走一遭。” 想到此处,陈安静便绝了向李非烟开口相求的心思。 秦素也瞧见了张非山和陈安静等人,问道:“姑姑,这几位是?” 李非烟转过身,向秦素介绍道:“这位是正一宗的张非山,我曾向你提起过的。这位名叫陈安静,却是萍水相逢。” 秦素望向张非山,心中了然,与他互相抱拳一礼后,又望向陈安静。 陈安静抱拳道:“多亏李夫人出手搭救,我才保住性命,大本不言谢,只要李夫人开口,陈安静任凭驱驰。” 说到这儿,他面露为难之色,“只是还有一件事要再劳烦李夫人,我孤身一人,如何也好,可这个小丫头,我却不好带在身边。一则是风餐露宿,她未必受得这等苦楚。二则是我怕那些杀手还会去而复返,我却是护不住她。” 这倒是实情,到了龙门府,且不说李非烟本身就是距离太玄榜只差一步之遥的大宗师,此地还有李道虚和李玄都,儒门都铩羽而归,还有谁敢招惹李非烟不成,这个小姑娘对于李非烟来说,自然也谈不上什么麻烦。 李非烟沉思了片刻,望向这个小丫头,“也好,就把她交给我吧。” 秦素起先见小姑娘跟在陈安静身侧左右,还以为两人是父女,可现在一听陈安静的话语,却不像是父女,不由问道:“姑姑,这个小姑娘是谁?” 李非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是被捡来的,也不说话,似乎是个哑巴。” 秦素望向小姑娘,大约十岁左右的样子,眉眼还没完全张开,也不好说是不是美人胚子,不过小脸圆嘟嘟的,十分可爱,只是身上的衣服十分破旧,还很不合身,让她看起来有些邋遢。 对于孩子,秦素一直观感复杂,说喜欢也喜欢,可又觉得孩子不像小猫小狗,不可轻忽大意,在这一点上,她倒是不如李玄都了,李玄都好为人师,也最喜欢孩子。不过随着年纪渐长,秦素的想法也慢慢转变,瞧见这么一个可爱的小丫头,不由怜爱之心大起,道:“料想是战乱灾荒,被父母遗弃,应该给她取个名字才是。” 李非烟道:“取名是大事,还是以后再说,先取一个小名。” 秦素想了想,说道:“她与龙门府有缘,取龙门府的一个字,就叫龙儿吧?” 李非烟稍有不同意见,“‘龙’之一字,会不会太大了些。” 秦素道:“姑姑的意思是贱名好养吗?只是我觉得紫府他们的名字可都不小,这些说法也许是当不得真的。” 李非烟转念一想,也的确如此。李玄都等人可没取过小名,什么元婴、玄都、太一的,一个比一个大,也没见如何,不由笑道:“也好,就叫龙儿吧。” 给小姑娘定下了姓名后,陈安静对小姑娘道:“龙儿,以后你就跟着这位夫人,好不好?” 龙儿抬起头看了陈安静一眼,仍是默不作声,却乖乖地走到李非烟身旁。 李非烟见小姑娘如此乖巧懂事,心中也有几分怜爱,道:“觞咏都收了弟子,我是不是也该收个衣钵传人?” 秦素笑道:“说的是呢,若是姑姑将龙儿收为弟子,那紫府便又多了一个师妹,他那好为人师的一身本事,便有了用武之地。” “不急,收徒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先看看再说。”李非烟淡淡一笑。 秦素点头应下,蹲下身来逗弄龙儿,龙儿张了张嘴,咿咿呀呀,果然是个哑巴。 陈安静见李非烟收下了龙儿,甚至还动了收徒之念,心中感慨,却也没有其他奢望,恭敬道:“夫人明鉴,在下还要找寻灭门仇人,就此拜别,日后定当拜谢夫人救命大恩。” 一路行来,李非烟对陈安静观感不错,动了将他收入太平客栈的念头,道:“若是有难处,可以去东海清微宗寻我。” 陈安静心中一喜,道:“多谢夫人,在下感激不尽。” 说罢,他牵着马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他当然也想参加道门大会,从各路江湖朋友那里打听消息,只是有自知之明,不想扫了李夫人与秦大小姐相见的兴致,这才借口告辞。 陈安静走后,就只剩下张非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姑姑,道门大会之后,道门一统,从此正一、清微、补天、太平各宗,便都是一家人了,待到大会结束,我再来拜见。” 李非烟微微颔首。 张非山牵马离去,只剩下李非烟、秦素、龙儿和十八名补天宗刀客。 李非烟看了眼这些刀客,问道:“你爹爹呢?” 秦素轻哼了一声,“白宗主到了,他便去了绝尘静斋。” 李非烟笑道:“原来如此,秦月白去见白素衣,所以惹得我们家素素不高兴了,等我见了他们两个,非要好好说说这位亲家公。” 秦素虽然戴着帷帽,但还是脸色一红,小声道:“我才没有不高兴。” 第四十四章 忙碌 道门大会,是江湖百年中屈指可数的大事、盛事,粗略估计,与会人数少说也有数万人之多,甚至更多。这么多人涌入龙门府中,固然让儒门头疼,也考验道门待人接物的能力。倒不是说堂堂道门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关键在于如今的道门只是名义上重归一统,实则还是互不统属,各家的规矩又不一样,令出多门,自然容易出纰漏。若是出了什么乱子,丢了道门的脸面,也让儒门看了笑话。 正因如此,李道虚、张静修、秦清三人决定选一个总领全局的人出来,负责统筹调度,三位掌教是断不可能亲自负责这种事情的,所以这个重任就落到了李玄都的头上。谁让他与三家都有渊源呢。 此事定下之后,也容不得李玄都推诿拒绝,三位掌教各自吩咐下去,要门中弟子要听李玄都命令行事。这几天来,李玄都固然是大权在握,号令道门上下,好不风光,可也忙得够呛,就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幸而他修为高深,就算一个月不睡也无甚大碍,只是心力上的消耗,竟是让李玄都有些疲倦。 平心而论,准备道门大会,没有什么生死攸关的要紧大事,只是细碎零散的小事多到数不胜数,也不必李玄都去亲力亲为,安排合适人选就好。关键就在这儿,李玄都也不是十分熟悉三方人选,清微宗这边,他好歹还知道司徒玄略是精明强干之人,能帮他分担一二,正一宗和补天宗那边,他就真是不熟悉了,难免耗费工夫。 如今龙门府各大客栈已经客满,各大宗门在龙门府中的居处仅仅是供自家弟子落脚就已经有些不堪重负,更遑论是接待外客,如此一来,就需要另寻其他住处,有些豪客干脆是把龙门府中的行院包了下来,不上不下的便分散到各个坊中,那些不入流的也好对付,如今天气不冷也不热,随便找个地方也能应付,一时间龙门府内外的寺庙、道观、荒冢、义庄都人满为患,也算是几十年不遇的奇景。 在这些事情上,道门也要有人出面,维持秩序。毕竟都是江湖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总不能在这个时候闹出人命,让好事变坏事。为此,李玄都从各宗抽调了精锐弟子,混编一处,由金刚宗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统领,共百余人,负责巡视龙门府内外,若是遇到斗殴之人,先是出言相劝,若是不听劝告,当场拿下,如有必要,也可以杀一儆百。 除了维持秩序,李玄都还要选出人手负责接待各派掌门,这些人的身份固然比不得各宗宗主,但是与各大宗门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说岭秀山庄的祖上就是太平宗的长老;仙剑山庄的庄主陆时兴的姐姐陆时贞是清微宗的天机堂副堂主;风雷派的掌门其实是三玄真人的私生子。说得明白些,这些门派既是各大宗门的附庸,也是江湖的基石,所以轻慢不得,不能寒了底下人的心。 这其中也有许多考量,那就是“规格”二字,行走江湖,最讲究的就是面子,在这种事情上,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一视同仁,待遇是好是坏都没有太大所谓。就怕一碗水不能端平,有人的待遇规格高,有人的规格稍低一些,分出了高下,也容易生出事端。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就不是靠武力来解决了,毕竟从根子上来说,都是自家人,打不得,所以就要考验待人接物的功力。李玄都考虑几番之后,诸如玄女宗这种比较极端的宗门是不大合适的,正一宗、清微宗这等自视甚高的也不好来做这种事情,反倒是长袖善舞的慈航宗弟子们更适合此事,李玄都专门去见了白绣裳,从她手中借来百余慈航宗弟子,又从其他各宗中抽调了二百余人,总共三百余人,负责迎客事宜。具体接待的时候,按照各自亲疏“对症下药”,比如说风雷派与神霄宗交好,便由神霄宗的弟子出面,以此类推。 除了各派掌门之外,还有一类客人,就是数量庞大的江湖散人,固然绝大多数江湖散人都上不得台面,但乡野之间也有奇人异士,如今儒道相争,这些人也在双方拉拢的范畴之内,所以也要以礼相待,这些便是交由慈航宗的弟子,再辅以部分忘情宗的弟子和玄女宗弟子。关键还要安排几位足够分量的堂主、长老之流,以示重视。 李玄都除了安排人手之外,还要居中协调,毕竟各宗之间也不是亲如兄弟,这些年来积攒的仇怨不在少数,李玄都还得考虑到这一点,避免让仇人共事,以免误了大事。 好在苏云媗和玉清宁陆续赶到,李玄都是知晓两人能力的,都是被当作下任宗主培养,都可以独当一面,于是两人便被李玄都拉了壮丁,帮他分担。可就算如此,李玄都还是一天到晚不得闲,不断有人前来禀报、请示,李玄都终于明白当年武侯为何会活活累死,事无巨细,系于一身,心力消耗之大,的确不是常人可以承受。 当秦素陪着李非烟来到清平园的时候,李玄都刚刚去了烟雨楼不久。两人来到正堂坐了,李非烟问道:“紫府去烟雨楼做什么了?” 秦素回道:“听说是老爷子找他有事,关于明日大会几位掌教的衣冠。” 李非烟摇头道:“不是提前都做好了吗?怎么又生变故?就算不行,现在也不能改了。” 秦素道:“我听老爷子的意思是明日不必在衣着上多做文章,普通弟子不作要求,有资格参与祭拜道祖之人统一玄色鹤氅,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说是道门,大多数人都不是道士。还是鹤氅好,俗道皆可用,这样统一着装,一则是肃穆庄重,二则是看起来像一家人。如果衣着杂乱,倒是像乌合之众了。” “是他会说的话。”李非烟笑了一声,“总是苛求这些事情,我们这些清微宗之人,都深受其害。看来从今以后,受害之人要再多一些了。” 秦素忍不住笑道:“想不到老爷子还有这样一面。” 李非烟道:“他总想让江湖也像庙堂那样千人一面,等级森严,无论是礼仪,还是服饰。” 秦素收敛了笑意,忽然觉得那样的江湖有些可怕。 李非烟转开了话题,“就算如此,三位掌教也要特殊区别。” 秦素道:“用冠,道门三冠。” 李非烟立刻明白了。 所谓道门三冠,分别是:太清鱼尾冠,唯有历代道门中太清一派的掌教之主才可以佩戴此冠;上清芙蓉冠,唯有历代道门中上清一派的掌教之主才可以佩戴此冠;玉清莲花冠,唯有历代道门中玉清一派的掌教之主才可以佩戴此冠。如果不出意料,张静修佩戴太清鱼尾冠,秦清佩戴上清芙蓉冠,李道虚佩戴玉清莲花冠。 这种事情,看似很小,其实不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是祭祀,“戎”是战争。放在道门也是一样,“戎”是儒道相争、玉虚斗剑,“祀”也就是今日的道门大会,更关键一些,就是祭拜道祖,其中礼仪至关重要,马虎不得。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玉清宁和苏云媗联袂而至,与之同行的还有周淑宁,秦素起身相迎,因为李非烟与白绣裳、萧时雨都有交情,三位女子又以长辈之礼拜见了李非烟。 苏云媗和玉清宁见到跟在秦素身旁的龙儿,不由有些惊异,苏云媗打趣道:“怎么几天不见,多出个女儿来?” 秦素脸色一红,道:“霭筠休要乱说,是姑姑收留的孤儿。” 苏云媗问道:“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抓住秦素的裙摆,躲在她的身后。 “叫龙儿。”秦素道:“龙儿,见过苏姐姐和玉姐姐。” 原本还露出半个身子的龙儿干脆整个人都躲到秦素的身后了。 周淑宁侧过头,望着小姑娘,忽然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苏云媗笑道:“这是害羞了,倒是像极了素素。” 玉清宁只是微笑不语。 秦素赶忙把话题转开,“你们是来找紫府的?他刚刚去了烟雨楼,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苏云媗道:“紫府如今是大忙人,我们理会得。” 周淑宁小声道:“我听说想要请哥哥赴宴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个个都自觉身份不俗,想请哥哥赏光,刚才来的路上,还见到两人因为这个起了争执。” 秦素忍不住苦笑一声,“紫府哪有这个心情,更没有这个精力。说到底,不过是些趋炎附势之徒罢了,不必理会他们。” 秦素忽然想起一事,抱怨道:“紫府忙成这样,做长辈的却不知道体谅,霭筠,我……爹爹他是不是还在绝尘静斋?” 苏云媗轻咳一声,权作默认。 秦素叹了口气,老气横秋。 苏云媗用手肘轻轻碰了下玉清宁,“女菀,瞧见没有,什么叫女生外向?素素这就是了。” 玉清宁微微低头,抿嘴一笑。 第四十五章 生意 傍晚,秦素让人设宴为李非烟接风洗尘,只请了苏云媗和玉清宁作陪,再加上龙儿和周淑宁,大小老少总共是六名女子,没有男子参与,一场家宴而已。 太平宗这边也知道几位客人的身份贵重,小心伺候。 直到入夜,筵席将散,李玄都才从烟雨楼返回了清微宗,身上还带着些许酒气。 秦素去迎接李玄都的时候,甚是惊讶,因为李玄都是很少喝酒的,并非不能喝酒,而是不太喜欢喝酒,李玄都不是什么快意恩仇的风流人物,当然也不会觉得饮酒赋诗是什么风流之事。 李玄都没急着去见李非烟,而是坐在正堂上,秦素让人上了清茶,去一去酒气,轻声问道:“怎么喝酒了?” 李玄都接过茶盏,道:“从老爷子那里出来后刚好遇到了岳父大人,陪他喝了几杯。” 秦素不悦道:“不帮忙也就算了,还跟着添乱。” 李玄都无奈道:“毕竟是长辈。” “长辈也不能这样。”秦素的胳膊自然是向外拐,“你都忙成这样了,还拉着你喝酒,等我见了他,非要好好说说他。” 李玄都生在清微宗李家,规矩森严,想要规劝师父,都要绕好几个圈子,实在不能想象秦清和秦素父女之间的这种相处方式,全然没有父为子纲那一套,倒像是朋友相处。李玄都心中羡慕,却也不好真让老丈人下不来台,说道:“岳父大人难得高兴,小酌几杯而已,不妨事的,我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偷得浮生半日闲。对了,姑姑到了吗?” 秦素道:“已经到了,本想等你回来再开宴的,可是你迟迟不回来,我就请了霭筠和女菀作陪,为姑姑接风洗尘。” 李玄都点了点头,“女菀和霭筠来见我,应是汇报我交给她们的差事,既然她们没急着找我,想来是都完成了,没什么纰漏。如今天色已晚,我就不见她们了,你代我送送她们。” 秦素点头应下,心中有些奇怪,李玄都此举怎么有些避嫌的意味?难道是顾虑到她的感受?平心而论,她是容不下第二个女子分享李玄都,可也没到不让李玄都接触其他女子的地步,正常来往还是要有的。 这番心思,秦素却是不好付诸于口,道:“淑宁也过来了,你也不见吗?”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清平会上刚刚见过,她一切都好,我没什么挂念的。而且她毕竟大了,裴玉都可以独当一面,她也该学着自立自强。再有就是,我这满身酒气,熏人得很,也不好见客,我先去更衣洗漱,再去见过姑姑。” 这些礼数规矩,秦素也是晓得的,只得压下心头疑惑,转身去了。 李玄都独自一人去了卧房,准备洗漱。 月上中天,秦素送走了苏云媗、玉清宁和周淑宁,然后就见到换了一身便服的李玄都,清爽许多。 李玄都开口道:“去见姑姑吧。” 秦素应了一声,两人一起来到李非烟的居处,这会儿李非烟正盘膝坐在一张软塌上,逗弄着坐在自己身旁的龙儿,这等景象,却是让李玄都感慨莫名,说起来李非烟也是花甲年纪,这也算是天伦之乐吧。 见两人过来,李非烟将龙儿交给秦素,示意李玄都请坐。秦素则是领着龙儿去了外头,让两人谈事。关乎到极天王的生死,定要隐秘,就算龙儿不会说话,也不好让她知晓这些,更何况龙儿的来历还颇为神秘。 李玄都开门见山道:“这次有劳姑姑你们了。” 李非烟道:“可惜未能尽全功,还是让极天王走脱了一丝真灵,还带走了他的须弥宝物。” “这也是意料中事。”李玄都道,“毕竟‘他化自在无我大法’玄妙非常,极天王本身也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能有保命手段,也在情理之中。只要让他无法参与玉虚斗剑,就已经可以了。” 李非烟从须弥宝物中取出蛇杖,说道:“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极天王留下了两件半仙物,由你二师兄做主,一件给了石头,另一件便托我给你带来。” 李玄都望向蛇杖,“这是金帐国师的法杖,没想到在国师死后竟是落到了极天王的手中。” 李非烟这才知道这根蛇杖的来历,“难怪不似中原之物,原来是萨满教的东西。” 李玄都接过蛇杖,说道:“此物有些玄妙,我就却之不恭了。” 李非烟道:“七月十五中元节,玉虚斗剑,我们这些人未必有登场的机会,可你一定逃不过去,能多一分实力总是好的。”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姑姑,你应该知道白莲坊、闻香堂、听风楼和万笃门这几处地方吧。” “这几处都是传承久远,许多年前就有了。我自是知晓。”李非烟点了点头,“不知紫府想问什么?” 李玄都道:“就拿万笃门来说,并非是唐家一家之产业,唐家只是东家之一,还有两个东家,其中一家是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补天宗本就是古时刺客出身,万笃门的许多死士刺客便是由补天宗负责训练,不过岳父那边并不直接露面,而是由他的一位师弟负责此事。还有一位东家,神秘莫测,行踪不定,据说这位东家在闻香堂和白莲坊也有股,分别是与金陵府的钱家、苏家合作。” 李非烟皱了皱眉头,“你应该去问秦月白和钱、苏两家才是。” 李玄都道:“我有过这个想法,只是关乎到几家的阴私和利益,未必会对我直言相告,反而还有可能打草惊蛇。素素倒是不会骗我,可她又没有接触此事。至于师父,在帝京之事上还有分歧,其中许多事情,也不好直言相问,所以我思来想去,就只能问姑姑了。” 李非烟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还真让你猜对了,我的确知道一些。这些产业,不是哪一家可以一口吞下的,就是秦家、李家也不行,所以都是入股合伙的形式,刚才你已经提到了万独门,那我就再说一下闻香堂,总共有五个东家,一个是金陵府的钱家,一个是牝女宗,一个是浑天宗,一个是清微宗,还有一个是……儒门。” 李非烟这句话好似一声惊雷,哪怕李玄都已经有过许多猜测,仍是感到十分震惊。不过再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不管怎么说,儒门终究是名义上的天下正统,对于这些隐秘产业,要么是严加管制,要么就是参与其中。 李玄都稍微整理思绪,说道:“五个东家,钱家是江南,牝女宗是西北,清微宗是江北,浑天宗是河朔辽东,儒门是中原,如此一来便能囊括天下十九州。这也就罢了,这五个东家还分别属于不同势力,表面上打生打死,暗地里却一起合伙做生意。” 李非烟道:“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嘴上都是大义,心里都是生意。”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道:“如此说来,万笃门的第三位东家也是儒门中人了?” “应该是。”李非烟太能够肯定,“要知道儒门和道门一样,只是一个笼统说法,具体的饭还要分锅吃。换而言之,这些出身儒门的东家,未必是一个人。” 李玄都问出了关键一点,“会不是儒门七隐士?” 李非烟脸色凝重,摇了摇头,“不好说,不过这个可能的确是有的,七隐士辛苦经营多年,我怀疑听风楼的大东家都是七隐士之一。” 李玄都皱起眉头,“大东家?” 李非烟道:“这么多东家之中,总要有个前后顺序,说话的分量有轻重之别,大东家就是说话分量最重的那个东家,也可以视为话事人。就拿万笃门来说,大东家其实是补天宗,唐家还要排在秦家之后。而闻香堂,清微宗是大东家,早年你师娘还在世的时候,就是她负责这里头的生意。正因为如此,我才知道得如此清楚。” 李玄都又问道:“白莲坊呢?” 李非烟道:“如果这些年来没有变化的话。白莲坊的东家分别是慈航宗、金陵府苏家、无道宗、儒门,大东家是慈航宗。” 李玄都心中了然,慈航宗在正道六宗中一直是仅次于正一宗的存在,双方关系密切,慈航宗便是代表了正一宗,大东家是慈航宗十分合乎情理。而慈航宗的下任宗主苏云媗就是出身于苏家,两家有所合作也在情理之中。至于无道宗,从大天师与圣君澹台云的几次隐秘联手来看,显然是早有来往,说不定就是从生意开始的。 李玄都最后问道:“听风楼的东家是?” 李非烟回答道:“听风楼最为复杂,除了儒门中人,主要还有两个东家,分别是阴阳宗和太平宗。” 李玄都轻叹一声。太平宗不愧是曾经的正道第二大宗门,底蕴深厚。他却是不知道此事,看来陆夫人还是有所保留,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李非烟道:“这些都是我被困镇魔台之前的情况,这些年来有所变化也在情理之中,你还要去查证一番。” 第四十六章 朝日 天下之间总共有四座上清宫,分别位于齐州琅琊府东华宗太清山金鳌峰、吴州上清府正一宗云锦山琼林峰、蜀州剑门府妙真宗天苍山青城峰、中州龙门府阴阳宗北邙山翠云峰。 为了区分,正一宗的上清宫又被称为大上清宫,其余三座上清宫分别被加以地名。 翠云峰的上清宫曾经是阴阳宗山门所在,据说当年道祖曾在此炼丹,彻夜砌起太极八卦炉,以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方位,调动天、地、水、火、雷、山、风、泽之灵性,巧运内外相济之理,专心精炼了九九八十一天。揭炉时有万道金光四射,直窜云霄。道祖自尝一粒,瞬间面露紫气,道祖以此丹点化座下青牛,跨上牛背,由北邙山远出函谷关,化胡为佛。 此等传言不知真假,不过多半有杜撰成分,翠云峰上清宫真正成名是在明空女帝时代,当年明空女帝曾经在北邙山一代建造过一座避暑行宫,周围还有三座道门名观,分别是:上清宫、中清宫、下清宫,那时候的北邙山还不像今日这般阴气森森,每逢重阳佳节,上北邙游览者络绎不绝,素有“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的典故,邙山晚眺更被誉为八景之一,每当夕阳西下,万家灯火,如同天上繁星,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 待到金帐汗国攻陷大晋的半壁河山,这座行宫连同几座宫观一起毁于战火,再加上皂阁宗趁势在北邙山构筑大阵,引万鬼入北邙,蓄养尸兵鬼卒无数,使得好好一座风水宝地的北邙山变为阴气重重的阴森鬼域,几座侥幸残存的宫观也都陆续荒废。直到阴阳宗入主北邙山,才重新修缮了上清宫。 到了如今,阴阳宗败走北邙山,这座上清宫便落入了正道各宗手中,再加上皂阁宗二次覆灭,鬼国洞天愈发残破,已经不能影响北邙山的风水气象,使得北邙山重新有了第七十福地的气象。 李玄都已经派人将翠云峰的上清宫重新清理、修缮、装饰,道门大会的前半段在龙门府中举行,主要是在数万来客的见证下,宣布道门重归一统,接受来客们的祝贺。道门大会的后半段则是从龙门府前往翠云峰,在三位掌教大真人的带领下,众多道门高层人物一起参拜道祖以及列位道门祖师,祭告天地。 这两处地点,当然别有用意。龙门府是儒门所在,翠云峰曾经是阴阳宗所有,选在这两处地点举行道门大会,无疑是示威之举,打击对方的威望。这也是李玄都一手策划并上报三位掌教大真人,三位掌教大真人并无异议,于是道门大会的章程便这么定了下来。 李玄都与李非烟一直谈到子时才回到书房,刚到寅时,就听得远远地传来钟鸣。 此时李玄都和秦素都已经是换好了玄色鹤氅,头发梳拢得整整齐齐,没有一根发丝随意垂落下来。 这会儿工夫,就听到钟声再起,共是九声,远远地,又有其他钟声遥相呼应。想来过不了多久,钟声就要传遍龙门府内外。 道门大会的日子早已经定下,所以不少人干脆没睡,就等着时辰,就算是睡,也是早早地睡上一觉,睡到丑时时分便起来更衣洗漱。此时听到钟声,也不慌乱,纷纷准备出门,前往紫薇城太初宫。 当年龙门府被称为“神都”、“东都”,与秦州的西京遥相呼应,待到明空女帝登基之后,更是直接迁都龙门府,故而龙门府中亦有宫城,是为紫薇城,位于龙门府西北隅至高之处,规模宏大,号称万宫之宫,甚至如今帝京皇宫在布局上也多有效仿。时至今日,龙门府几经战火,紫薇城已经被毁去大半,不过其核心部分还被保留了下来。道门大会的前半段就定于此处。说来也巧,李氏皇室认道祖为祖先,追封太上道祖为太上玄元皇帝,紫薇城和太初宫也供奉有道祖。 在钟声响彻了整个龙门府后,清平园、小真人府、烟雨楼、东木轩、绝尘静斋等各大宗门居处都变得喧闹起来,人来人往,各大宗主也是早有准备,已经换了衣着,先一步前往紫薇城。 李玄都、秦素、李非烟离开清平园时,天色还是漆黑,不过街道两旁都悬挂了灯笼,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尽头,好似一条长龙。若是此时有人从高空俯瞰龙门府,就会发现整个龙门府都已经被数不清的灯笼点亮,其坊市轮廓被灯火勾勒得清晰可见,更有无数条细小长龙在龙门府中前进,最终汇聚一处,那是成群结队地打着灯笼前往紫薇城之人。 各大宗主都乘坐马车,前有弟子提灯开道,李玄都这边也是如此,不过三人不能同乘一车,因为除了李玄都之外,秦素和李非烟也身兼宗主之位,李非烟虽然是副宗主,但既然是代表了清微宗,那便是等同宗主待遇。 通往紫薇城的主干道已经被提前封锁,道路两侧全是各宗抽调出的弟子,修为未必很高,但维持秩序已经足够,一路上可以看到其他宗门的马车,都是往紫薇城则天门前的广场驶去。 在广场上,早有李玄都安排好的专人等候在此,引导来客各就其位,要不然乱糟糟一片,成何体统。 则天门共有左、中、右三门,所以来客也分为三列,分别对应三位掌教大真人的太清、玉清、上清。太清入左门,玉清入中门,上清入右门。 除此之外,佛门中人并不算入三大派系,而是作为观礼宾客,这也是无奈的妥协。若是强求佛门弟子并入道门之中,只怕不利于内部团结。如此一来,属于太清一派的宗门就有些少了,所以李玄都的太平宗被划入太平清派中,李非烟代表清微宗,当然是在玉清派中,秦素代表忘情宗,毫无疑问地在上清派中。 太清派中,为首第一人自然是太清派掌教之主张静修,李玄都被排在了仅次于张静修的第二人未至,不过在李玄都身后并非是张静沉,而是一位静字辈的老道士,面目和善。玉清派中,为首第一人是玉清派掌教之主李道虚,李非烟同样是排在仅次于李道虚的第二人位置。按照道理来说,这个位置本该是张海石的,就算张海石不来,关乎到清微宗,也不能让给其他人。 宗主之后是诸位堂主长老,不分宗门,只是按照年岁排列。诸多观礼客人,则在三大派系之后。 李非烟在一位慈航宗弟子的引领下,来到李道虚的身后位置站定。三位掌教之主虽然是队列之首,但与身后队列拉开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其他人都是相隔三步的距离,可三位掌教之主却与身后之人拉开了十步的距离。这样一来,每一列的第二人实则是居首之人,十分显眼。 其他宗主早就对李非烟重出江湖有所耳闻,但李非烟在公开场合露面,尚属首次。其他宗主虽然心中好奇,但先前没有过多来往,现下也不好贸然上前见礼。不过也有人不认识李非烟,多是近些年来的后起之秀,年纪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他们成名的时候,李非烟已经被困镇魔台,所以李非烟这个名字,十分陌生,若论熟悉程度,还不如五先生陆雁冰。 不过能在各宗之中身居高位之人,自不是莽撞无知之辈,与旁人稍一打听,便记起了李非烟的来历。原来这位就是当年的小李夫人,李道虚的师妹,李道师的夫人,张海石、李玄都等人的师姑。 张非山也在队列之中,不过他的位置就十分靠后了,只能隐隐看到李非烟的身影。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所在的位置,忽然想明白一件事,他与李非烟之间的差距,就是现在他与李非烟的距离,中间隔了多少个堂主、长老、宗主?不知多少人多少年都难以寸进半步,想要走到队列最前方,何其难也? 时间慢慢推移,佛门来客、儒门派出的观礼之人、众掌门、帮主、江湖名宿、江湖散人等也陆续到齐,依次排列,乌泱泱一片。有道是,人过一万接天连地,此时数万之众,一眼望不到尽头,真是人山人海。幸而则天门前的广场足够开阔,这才能勉强容纳。 渐渐地,天空由漆黑变为深蓝,在天际尽头涌起一抹鱼肚白,开始有人熄灭悬挂灯笼中的灯火,然后就听得九声钟响,则天门的三座大门缓缓开启。从门内走出六队弟子,分列三门左右,恭迎掌教之主、众宗主入内。 三位掌教之主当先迈步前行,在其后,各宗主依次而行。李玄都是太清一列的居首之人,走的是左门,在迈步之前,下意识地看了李非烟和秦素。李非烟的位置与他齐平,李玄都刚好可以看到李非烟的侧脸,她一脸肃穆,看不出心中所想。秦素的位置要稍稍靠后一些,排在一位补天宗宿老之后,正低着头,专心望着自己的鞋翘,不知在想什么。 李玄都收回视线,径直走入长长的城门洞中。 城门孔洞有些昏暗,走出以后,李玄都刚好看到了一抹曙光,照亮了天际。 李玄都眯起眼,直视着东方那轮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朝日,仿佛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航船。李玄都觉得十分应景,如今的道门,像朝日,像航船,像马上就要呱呱坠地的婴儿,像马上就要瓜熟落地的果实。 第四十七章 大典 三位掌教之主和众宗主鱼贯进入紫薇城后,其他人也鱼贯而入。只是绝大部分人注定不能进入太初宫中,只能排列在中轴道上,甚至绝大部分人都要停留在则天门外的广场上了,像极了江湖上的尊卑次序,只有进入了太初宫,才算是进入了江湖的最核心地带。 众人走在中轴道上,不知不觉间,位置有了些许细微变化。原本齐头并进的三位掌教之主,左边的张静修和右边的秦清都稍稍落后了半步,突出了正中位置的李道虚。在三人之后,却是成了李玄都孤身前行的局面。无形之中众人都已经默认了李玄都仅次于三位掌教之主的地位。 李玄都自始至终都是按照自己的速度前行,每一步的距离都不差分毫,他无意去等旁人,也不想去等旁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不是一个谦虚的人,也不太算是一个含蓄的人,就像他追求秦素,既然有意,那便主动些。扭扭捏捏,别别扭扭,非要等着女子来主动表明心意,那是李玄都所不屑为之的。在道门这件事上,李玄都也是如此,他并不想去掩饰自己的目的,也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很快,李玄都走到了白玉铺就的中轴道尽头,踏足在白玉台阶上,拾阶而上,步步升高。待到走上须弥座后,李玄都回首望去,人头攒动,无边无际。 就在李玄都身形略微凝滞的片刻时间中,李非烟和那位补天宗宿老也走完台阶登上了须弥座。三人没有过多言语,只是一个眼神交汇,一起走入太初宫。 太初宫中的格局已经被做了改动,原本放置龙椅宝座的地方改为一尊道祖塑像,在道祖像前设了三个蒲团,便是三位掌教之主的位置,在周围又放置有各种道门礼器。李道虚、张静修、秦清三人已经在各自位置上坐定,李玄都等人还是按照队列的顺序在殿内依次排列站定。 李玄都的身份特殊,他不仅一手操办了整个道门大典,而且还要充任主持大典的礼官。 所以李玄都并不在自己的位置,而是立于三位掌教之主的一侧,待到人齐之后,李玄都高声道:“道门一统,三位掌教之主,可知受承否?” 三位掌教之主全都起身,面朝道祖塑像,一起沉声答道:“太上道祖在上,吾等率众弟子受承道统。” 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开始朗读三位掌教共同制定的道门规矩,李玄都运起修为是,声音不大,却从太初宫一直穿到则天门外的广场上,清晰可闻,犹在耳边。 总共是三戒、十律、三十六规、七十二细则。待到李玄都诵读完毕,已经是用去了半个时辰。在这段时间中,包括三位掌教之主在内,都是肃容垂手站立。 待到李玄都诵读完规矩之后,上身微微前倾,道:“请三位掌教之主受拜。” 三位掌教之主转过身来,面朝众人,各宗宗主一起向三位掌教之主行礼,“恭迎三位掌教之主升座。” 李玄都举目望去,只见在众掌教行礼之后,又是众堂主,然后是各宗弟子、各方来客,从太初宫殿内到殿外须弥座,再到丹陛、中轴道,一直到则天门外广场。恭贺之声依次响起,最终汇聚成雷鸣一般的响声:“恭祝三位掌教大真人升座。” 数万人仿佛事先演练过一般,同时开口,整齐无比。山呼之声响若滚雷,连满天的云霞都要被震散,更是响彻了整个龙门府。 三位掌教之主坐到了蒲团上,升宝座。 一时间,太初宫中钟鼓齐鸣。 接下来,就是繁琐漫长的流程,包括其他观礼之人依次上前祝贺,一番礼仪下来,足足用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 在这个过程中,李玄都也得以站在三位掌教之主的身侧观察殿内众人,李非烟面无表情,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太微真人、万寿真人、三玄真人等三位道门真人神情复杂,有些万般滋味在心头的意思。至于其他人,大多脸色肃穆,满是庄重。 于是李玄都把目光转向了秦素。却见秦素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在偷瞧李玄都,结果两人这么视线一对,秦素仿佛被人抓了现行的小贼,脸上飞起两朵红晕,赶忙低下头去,继续盯着自己的鞋翘。 李玄都哑然失笑。 待到一连串繁复礼仪完毕,已经是午时,其余人已经可以散去,不过三位掌教和一众核心上层人物却不得闲,还要前往翠云峰的上清宫,参拜道祖,祭告天地。为此,三位掌教还各自亲笔恭撰了一篇青词,要前向上天拜表。 ……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龙门府,若论阵势,比当初讨伐北邙山还要壮观,用了大约一个半时辰,来到翠云峰。 此时已经有人开始暗暗腹诽李玄都,何苦弄出这么多弯弯绕绕,不过没人在明面上表现出来,还是恭恭敬敬。 如今的翠云峰已经是焕然一新,从昨天开始,就有为数众多的道门弟子忙碌起来,将举行大典的三清殿重新装饰,肃穆庄重。因为阴阳宗以前维护得当的缘故,殿内的道祖像不必重新粉饰,只需要稍作除尘即可。除此之外,又临时在此地放了一些珍奇异兽和白鹤锦鲤,再加上正值春日,万物竞发,生机勃勃,与曾经凄冷诡异的北邙山风景已经是大不相同,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许多观礼宾客是先一步来到此地,在知客弟子的引领下分别站定。能来到此地观礼的皆非等闲之辈,要么是年老辈高,要么是年轻有为,要么是修为高深,要么是身份不俗。毕竟道门一统乃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能在这种场合出席,已经可以视为一种殊荣。 在龙门府的紫薇城中,是三位掌教中先行入内,可在翠云峰的上清宫中,却是还了规矩,众人先到,等候三位掌教。 苏云媗和玉清宁也在等候之列,而李玄都和一众宗主却是不然,他们要跟随三位掌教一起过来。 两人站在三清殿之中的众人,俱是绝色,十分醒目,也是一道绝美的风景。 从古至今,世人总是钟情一个“四”字,四大天王,四大奇书,帝京四绝,四大美人等等。在如今江湖中,就有好事之人评选了老一辈的四大美人和新一辈的四大美人,老一辈的四位美人分别是:白绣裳、石无月、罗夫人、韩无垢,只是这四人,要么是已经嫁人,要么是身死多年,要么是不知所踪,年轻人并不熟悉,也不敢议论太多。倒是新一辈的四位美人却是更有名一些,分别是:苏云媗、玉清宁、宫官、秦素。不仅仅是因为四人相貌如何,关键在于这四人身份不俗,都是已经成为一宗之主或者有望成为一宗之主,前途不可限量。至于上官莞,本也应进入其中,只是她身为阴阳宗明官,太过神秘,大多数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于是便作罢。 在年轻一辈的四位美人中,宫官和秦素两人固然声名在外,却很少在人前露面,真正被人所熟知的还是苏云媗和玉清宁,虽说苏云媗已经嫁人,玉清宁注定不能嫁人,但许多跟随长辈前来观礼的年轻俊彦还是偷偷望向两人,心神摇晃,只觉得两人是天上的神女仙子,可望不可即,让人痴迷。见两人似乎是以传音交谈,又好奇两人在说什么。 其实苏云媗和玉清宁在等候的闲暇之余,无意间提到了李玄都,感慨莫名。当年她们的身份与李玄都也相差无多,都是被各自师长看好的下一代接班人,现在先磨砺一二,待到时机成熟,便顺理成章地接过宗主之位。本来大家都是按部就班,可不知怎的,李玄都竟是不按套路出牌,先是第一个失势,又是第一个被逐出师门,还是第一个成为一宗之主。到了如今,她们还是未来的一宗之主,李玄都已经是未来的道门大掌教了。 两人如何能不心生感慨。 不知不觉间,原本平起平坐的同龄人,已经把她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渐行渐远,愈行愈高。 苏云媗轻声道:“女菀,你说李紫府以后能走到哪一步?” 玉清宁认真沉思了片刻,回答道:“我觉得他不会走得太高,但一定会走得很远。” 苏云媗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玉清宁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做不了圣贤,也做不了皇帝,所以走不高,但是他是个肯往下看的人,脚踏实地,从者云集,那他一定会走得很远。” 第四十八章 清平先生 当众宗主走进上清宫的时候,所有人都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收敛了所有表情,只剩下肃穆和庄重。 宗主们进殿的顺序也是按照各自宗门的实力,正一宗、清微宗、补天宗等大宗的宗主走到了后面,而稍逊一些的宗门宗主走在了前面。 首先进来的法相宗宗主左雨寒、玄女宗宗主萧时雨、东华宗宗主太微真人、神霄宗宗主三玄真人、妙真宗宗主万寿真人、忘情宗宗主秦素、天乐宗副宗主丑奴儿。 接着是名义上的观礼客人,慈航宗宗主白绣裳、金刚宗宗主悟真、真言宗宗主法定、静禅宗代方丈方缘。 虽然佛门各宗在名义上不归入道门之中,但无论是道门中人,还是佛门中人,都心知肚明。如今佛门式微得厉害,想要自立门户,是决然不可能。在如今的局势下,要么是依附于道门,要么是依附于儒门,在这一点上,自是不必多言,正道十二宗结盟已久,佛门四宗早已融入到道门体系之中,可以说不是道门中人,胜似道门中人。 在四位佛门宗主之后,就是正一宗长老张静玄、清微宗副宗主李非烟、补天宗紫薇堂堂主云承宗。 说来也是巧了, 三大宗门中仅次于宗主之人都没有前来,也不知是相互间的默契还是无意中的巧合。 众宗主走进玉清殿之后,还剩下一人。 太平宗的宗主,李玄都。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已经默认了李玄都的地位,仅次于三位掌教大真人,尤其是在筹备道门大会的这几天中,无论是哪宗出身,或多或少都被李玄都差遣过,已经有不少人在私底下称呼李玄都为掌教小真人,或是第四掌教。 话虽如此,但真正以这种较为委婉的方式确定李玄都在道门中的地位时,还是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道门的三位掌教大真人,当之无愧。无论是大剑仙李道虚、大天师张静修,还是“天刀”秦清,俱是长生境修为,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谁也不敢提出半分异议。可关于未来的接任人选,也就是未来的大掌教,许多人还是有不同想法的。 如今能进入三清殿之人,无一不是身居高位,是普通江湖人眼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这些人虽然面上一团和气,但在心底都有各自的算盘,无一例外,他们想要一位能够保证自己利益的人成为未来的大掌教。李玄都的优势是兼顾了各方利益,劣势便是他无法保证任何一派的所有利益。换句话来说,只要李玄都上位,几乎所有人都会被触及利益,这也是道门一统过程中的必然。 有些年轻俊彦听说过李玄都的大名,却不知道李玄都与李道虚、张静修、秦清等人之间的深层次关系,更不明白为什么三位掌教大真人会默许李玄都成为未来的大掌教,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促成了南北和谈吗? 有人向自己的长辈问出了心中疑问。 长辈沉吟了片刻,以传音道:“天宝元年的时候,他不过刚刚及冠。天宝六年的时候,他刚好二十五岁。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岁,可从众宗主到诸位堂主、长老、掌门、帮主,都称呼他为清平先生,也有人称呼他为四先生、小李先生、紫公。无论是哪种称呼,都能看出那些大人物们对这位清平先生的尊重和重视,这当然有他是老剑神弟子、‘天刀’女婿的原因,可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 问话之人也是出身不俗,他是儒门派来的观礼之人,名叫谢月印。他这个名字出自理学圣人的一个典故:月印万川,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意思是天理是万物本原。 谢月印身着一袭月白儒衫,手持一柄竹扇,面如冠玉,风采绝伦。他出身于苏南世家谢氏,还是长房长孙,家学渊源,三岁启蒙,五岁作诗,其文理皆有可观者。后来拜入天心学宫,改名月印,这座学宫本就与理学圣人有着莫大的关系,也可见其长辈对他的殷殷期望。至于他的授业恩师,正是天心学宫的大祭酒王南霆,这次他便是跟随王南霆一起前来的。 正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儒道相争,可在这种重大礼仪长河,儒门还会象征性地派人前来,道门也会奉为上宾。这都是寻常事,有些时候,一边打一边和谈也是有的。暗地里捅刀子,杀极天王,下手狠辣,可面子上一定要光烫,不能有半点灰尘。 谢月印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三清殿的正门,还不见李玄都和三位掌教大真人的身影,问道:“那是什么原因?” 王南霆的目光并不望向三清殿外,而是望向殿内的高高道祖像,继续说道:“你十岁的时候离开家中父母,进入天心学宫求学,及冠之年,学有所成,开始参与学宫和儒门的事务。可是这位清平先生,在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被李道虚丢入江湖之中,摸爬滚打,从他十八岁那年开始,他横扫河朔之地,直到十九岁才远赴西北,这是他的江湖经历,你们在读书的时候,他已经经历了江湖上的刀光剑影。他及冠之年的时候,结识了张肃卿的长子张白圭,跟随张白圭进入帝京,在张海石和张肃卿的支持下,开始在清微宗中掌权,直到天宝二年帝京事变。在这段时间里,他又见识了庙堂上的尔虞我诈。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他都有足够的认识。” 谢月印的目光低了下去,“就算如此,也不意味着他就能担当道门大掌教。” 王南霆收回目光,轻叹一声,“你知道吗,在天宝二年的时候,我们儒门中人对于他的态度是十分柔和友好的,甚至因为张肃卿的关系,称呼他是半个儒门弟子。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后,他失去了所有的权势,避世隐居,重出江湖之后,对于儒门的态度大为转变。也正是因为张肃卿的缘故,这个人对我们儒门的认识之深刻,不仅仅是你难以想象,甚至超过我们儒门内部的许多人。去年的时候,道门和议还未有眉目,他已经开始私下串联,意图建立一个独立于李道虚、张静修之外的联盟。对于他的这个联盟,以及他采取的动作,李道虚和张静修都已经察觉到了,我们儒门也有留意,不可否认,这个联盟已经小成气候,李玄都的根基,远没有外人想象中的那么薄弱,这才是他在张、李二人之间斡旋的底气所在。” 谢月印还是第一次听到此等秘辛,震惊非常。早先时候,他只是以为李玄都能有今日,不过是来自李道虚、张静修、秦清三人的扶持和施舍,却没想到李玄都竟然会隐隐独立在三人之外。 王南霆有些感慨,“看来经过一场帝京之变,让李玄都想明白了一件事,别人的东西,始终是别人的,别人能交给你,也能拿走它,只有自己的才是自己的。” 谢月印沉思了片刻,道:“老师,弟子还有一事不明。正道十二宗有四六之争,也就是其中十个宗门已经被张静修和李道虚瓜分,只剩下一个太平宗和静禅宗,静禅宗又被地师重创,李玄都就算是有些手段,手中也不过是一个太平宗而已。” “你啊,书生之见,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王南霆看了这位弟子一眼,“这世上的事情,哪有什么泾渭分明,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些人名面上是张静修的人,是李道虚的人,是秦清的人,甚至是徐无鬼的人,或者是儒门的人,可实际上呢?他们到底是谁的人,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谢月印一惊,“老师的意思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王南霆已经把他打断,“没错,李玄都的根基未必在明面上,而是在暗处。明面上,这位清平先生只有一个太平宗和一个残破不堪的静禅宗,可在暗地中,那就不好说了。” “那么道门的三位掌教大真人知道吗?”谢月印问道。 “知道。”王南霆道,“他们当然知道,可在这个时候,李玄都的身份就起作用了,张静修想要利用李玄都进行道门和议,所以扶持他,李道虚因为师徒之情以及清微宗内部的一些声音,也只能默认。秦清就更不用说了,女儿都嫁出去了,女婿可是半个儿子。所以三人知道,却碍于局势和人情什么也不能做,甚至由此达成妥协,由李玄都出任这个‘太子’的位置。说句诛心之论,日后儒道相争,由最了结儒门的李玄都来做道门首领,也是合情合理的。” 谢月印问道:“为何不早早除掉他?” 王南霆反问道:“李玄都起势不过两年,不说两年之前,一年之前,你能料到李玄都会有今日之地位吗?” 谢月印摇了摇头,“意料不到。” 王南霆喟叹道:“能除掉的时候料不到,料得到的时候已经除不掉。” 第四十九章 玄都紫府 众宗主入殿后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李玄都才独自走入殿中。 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了他。 清微宗出身,差点做了张肃卿的女婿,后被李道虚逐出清微宗,与大天师张静修交好,被张静修扶持为太平宗的宗主,但在清微宗内部仍有支持者,并且在后来成功将师兄李元婴赶出清微宗的核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掌握了部分清微宗大权,只等李道虚百年之后,便可将清微宗和太平宗合并归一。同时他还是辽东秦家的女婿,如果秦清决意将基业交给女儿,那么说不得也要落到他的手中。 对于殿内之人来说,无论心中有多少不满,有多少牢骚,背后无人的时候,可以说一说,但是在本人面前,都要暂且收一收了。不管怎么说,这位清平先生击败张静沉和青鹤居士的天人造化境修为做不得假,手中实实在在的权势更做不得假,他们在这个时候,只需要向这位表示敬意就够了。 当李玄都走进三清殿后,观礼之人中身份最高的白绣裳走了出来。一身白色鹤氅,在众多玄色鹤氅中十分醒目。慈航宗虽然属于佛门,但并不剃度,也不出家,带发修行,反而更像是道门中的道姑。 在老一辈的四位美人中,白绣裳居首,虽然有身份地位、境界修为的缘故,但也可见白绣裳的姿容之盛,只是有人敢于偷瞧苏云媗和玉清宁,却没有人敢去偷瞧这位白衣观音,且不说她本人已经是太玄榜第一人,就说她的另一个身份也让所有有点小心思之人都把那点小心思彻底埋在心底。众所周知,白绣裳已经与秦清定下婚约,虽然还未公开,但江湖上已经传开了,这其实是道门和谈的一部分,通过联姻的方式将长期游离在外的辽东道门也拉入其中,壮大力量。换而言之,白绣裳很快就会嫁给秦清,成为白夫人,而秦清身为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一,此时马上就要入殿,谁敢在这个时候造次? 李玄都面对这位岳母大人,微微低头示意。 白绣裳与李玄都轻声交谈几句之后,又退回到原来位置。 李玄都点了点头,径直上前,来到道祖像的供桌前。 供桌上没有瓜果、牛羊等物,只有两座烛台、一尊香炉、一卷道祖三千言和已经准备好的香。李玄都捻起三炷香,在蜡烛上点燃,朝着道祖恭敬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整个过程中,所有人的视线一直集中在李玄都的身上,没有离开过半分。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清平先生,属于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得见,似乎兵不是特别出众,既不狂傲,也不清高,身上没有身怀大仇的愤世嫉俗,也没有一朝得势的志得意满,更没有太多的锋芒必露或是咄咄逼人。只有平和淡然,往好处说,这叫沉稳,往坏处说,难免有些暮气沉沉,像极了那些老朽。 不过他们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能走到这个位置的人,就算还有峥嵘棱角,也只能藏在心底,不会昭示表面。 李玄都上完香后,沉默了片刻,引得许多人好奇这位清平先生此刻在想什么。只是李玄都很快就转过身来,面朝玉清殿的正门,高声道:“恭请三位掌教大真人。” 门外也响起相同的声音,此起彼伏。 “恭请三位掌教大真人。” “恭敬三位掌教大真人。” “恭敬三位掌教大真人。” …… 大概半柱香后,三位掌教之主终于走进了三清殿中。 李玄都早已侧身让开,三人先是依次为道祖上香,然后又各自取出了自己提前写就的青词。 所谓青词,是道门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为骈俪体,用朱砂写在青藤纸上。对于道门中人而言,天是苍天,是冥冥中的天道,也是太上道祖。如今道门重归一统,道门掌教作为道祖传人,自然要向道祖奏禀。 李玄都还是充当了礼官的职责,高声道:“设坛。” 有专人抬来了一座以青铜制成的醮坛。 三位掌教大真人近到跟前,各自引燃了自己手中的青词。 青词本是青藤纸做的,上面写的是朱砂,燃起的火便又青又红,腾起的烟也呈出七彩之光。一时间,三清殿中七彩生辉,真是人间仙境一般。 祭拜道祖之后,众人鱼贯离开三清殿,前往殿后的祭坛,坛分三重,艾叶青石台面,设白玉柱栏,形圆象天,每层四面台阶各九级。上层中心为一块圆石,外铺扇面形石块九圈,内圈九块,以九的倍数依次向外延展,栏板、望柱也都用九或九的倍数,象征天数。 三位掌教大真人分别从三个方向一起登上祭坛,在祭坛的最顶层,已经早已设好桌案,其上放置了三只三足酒尊,三人各自举起一只酒尊,礼敬上天。 就在此时,天现异象。 张静修代表了江南道门,从南侧方向登上祭坛;李道虚代表了江北道门,从东侧方向登上祭坛;秦清代表辽东道门,从北侧方向登上祭坛;代表西北道门的澹台云被排除在外,所以西侧的登坛路径空无一人。此时恰恰是西边的天幕生出异象。 此时虽然天色不早,但也没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忽然之间,西边的天际尽头涌现出一抹深红,就像一只眯着的眼眸,露出的“眼珠”部分是深红色,就像晚霞夕阳,可周围的“眼眶”部分却是深沉的黑色,就像夜幕降临。此时深红部分正在逐渐变大,就像原本眯着的眼眸正在逐渐睁开。 无论是祭坛上的三位掌教大真人,还是众多观礼之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西方,有些人难掩脸上的惊愕,血色不祥,在这个时候出现这样的景象,难道意味着道门一统不祥? 三位掌教大真人脸色凝重,并未出声。 李玄都来到了秦素身旁,两人对视一眼,然后一起望向天际。 就在众人猜疑不定的时候,好似夕阳余晖的血色渐渐开始变化,从赤色变为橙色,又化作黄、绿、青色,最终由蓝变紫,变成了漫天紫气。 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松缓了许多,不过还是有些浓重,紫气当然是祥瑞,可都是紫气东来,如今紫气西来,又作何解?可惜最精通术算的沈大先生不在,无人能够解释。 只有李玄都心中一动,觉得冥冥之中生出一股感应。他好像有所感悟,又好像是他的错觉。 就在这时,一道惊雷骤起,晴空霹雳。 然后便是一连串连绵不绝的春雷,压过了世间的一切声响。 雷声同样起于西方,天际尽头的紫气开始变淡,渐渐显现出其后的景象。 所有人极力望去,然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无不震惊。 李玄都也随之望去,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甚至有一种身心都为之震撼的感觉,可在震撼之余,他又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在紫气之后,影影绰绰之间,是一座巨大的城池,一座悬于天上的城池。 城中有数不清的宫殿楼阁,层层叠叠,这些宫殿颇有古风,浑然不似今日的建筑。而在宫殿簇拥之中,又有一座高楼直插青冥,楼五架,窗扉皆洞开,一行有五点明处,是楼外天空。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渐少。数至八层,裁如星点。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而楼上人往来屑屑,或凭或立,不一状。 紫气弥漫于城池周围,使得高楼、宫殿时隐时现。 所有人痴痴地望着这一幕,说不出话来。 李玄都终于明白自己的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因为他见过这座城池,不是在天上,而是缩小了无数倍。眼前的这一座城池正是李玄都手中的“小紫府”。 秦素一直在观察李玄都的神色变化,见李玄都露出恍然的神情,不由开口问道:“玄哥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李玄都仍是望着天际尽头紫气中的天上城池,说道:“那是玄都。” “玄都?”秦素一怔,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 玄都并非是李玄都,而是另有所指,诗仙有云:“天上白玉京,十二城五楼。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李玄都所说的玄都,也就是诗仙口中的“天上白玉京”,也是世人口中所说的玄都紫府,李玄都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李玄都并未刻意收束自己的声音,其他人也听到了。 许多人痴痴地望着天上城池,心神摇曳。 那便是玄都紫府吗?那便是道祖留在人间的仙都吗? 王南霆也抬头望着天际尽头的城池虚影,神情复杂。 很早之前,就有一个传言,在太上道祖仙去之后,道门分裂出无数支脉,包括正一天师在内,无人能真正慑服其他支脉,也就无法名正言顺地占据玄都紫府,由此诞生了玉虚斗剑,道门中人为了争夺仙都而杀伐不断。为此,南华道君以无上神通遮掩了仙都的踪迹,使所有人都无法进入其中。 如今道门一统,仙都重新现世,难道真是天命所归吗? 第五十章 先手落子 李玄都望着这座虚幻的地上仙都,隐隐感觉到血脉之中有一种力量在觉醒,心中生出一股悸动,其中包含着激动、兴奋、喜悦等情绪。 同时,李玄都可以清晰感觉到,这种情绪并非由他本心生出,对于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当初心魔还在之时,李玄都就会常有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和感触,仿佛是旁人的情绪强加到了他的身上。表现出来,便是他本人思绪清晰,并未触景生情,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想要狂笑、大哭。 李玄都自然十分诧异,他的第一反应是他的重塑心魔之法出了岔子,顾不得眼前的震撼情景,内视自身。 内视一周之后,李玄都并未发现心魔踪迹,但是他也发现了这种悸动的由来,竟然是来自于那半截被他炼化入体内的“人间世”。 李玄都并非蠢笨之人,他立刻想起了“人间世”的来历。 “人间世”的上任主人是徐世嵩,而徐世嵩是曾经进入过玄都紫府的寥寥几人之一,“人间世”的前身便是徐世嵩从“玄都紫府”之中带出来的。 那么这种欢欣喜悦之情,其实是来自于“人间世”,毕竟对于“人间世”来说,“玄都紫府”才是它的家乡。 紧接着,李玄都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得到“人间世”的经过,由此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一个人,他的授业恩师李道虚。 师父李道虚与徐世嵩算是忘年交,徐世嵩在寿尽之前,将“人间世”交给了李道虚,李道虚又将“人间世”放置在了一处偏离正常航线的荒岛上,最终机缘巧合地落入了李玄都的手中。 这些如果还能用巧合来解释,那么李道虚给李玄都取名“玄都”,取字“紫府”,就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想到这儿,李玄都抬头望向祭坛上的李道虚。恰在此时,李道虚也朝他望来。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不必其他言语,已经心中明了。 李玄都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也许,地师和师父早就预料到玄都紫府会重新现世,所以两人都做了一些准备。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地师的许多行为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地师奇袭大真人府只是表象,他真正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掳走沈大先生。如果只是掳走沈大先生,定然会震动正道各宗,让人生疑,可在奇袭大真人府的时候顺带掳走沈大先生,就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因为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已经落在了正一宗的身上,大多数人都会思索,地师为何要强行打开镇魔井?是要救出什么人?正一宗被地师落了面子,又要如何报复?很少有人会去关注沈大先生。 地师也必然预料到了奇袭大真人府会引来以正一宗为首的正道中人的全力反击,那他便以牺牲藏老人和皂阁宗为代价,顺理成章地离开北邙山前往昆仑。李玄都不知道地师是从何时开始施行这个计划,也许是西京大势无可挽回的时候,也许是更早,但地师无疑是成功的,他这手以退为进,成功让正道各宗的目光转移到了其他地方,而他则先一步抵达了昆仑,并做了布置。 更让李玄都感到担忧的是,玉虚斗剑的地点也在昆仑,哪怕他已经提前除掉了一个极天王,仍旧还有许多变数。 至于师父李道虚,与地师又有不同,如果说地师先手落子,甚至打定了做劫的心思,那么李道虚就是下了一手闲棋冷子,两者之间的区别还是极大的。李玄都也可以肯定,他就是那颗闲棋冷子,只是李道虚到底想要做什么,李玄都还不能肯定。总之,李道虚这些年来蛰伏于蓬莱岛上,看似足不出户,实则对世间的许多事情都了若指掌,不仅仅是“玄都紫府”,还有儒门七隐士,都在李道虚的意料之中。这让李玄都生出许多压力,如果有朝一日,他真正对上了师父李道虚,那他又有几分胜算?俗语有云,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在这场师徒之争中,以李道虚的心思智谋,是否会留有针对李玄都的后手? 李玄都收回视线,继续望向空中的地上仙都。 这座在紫气之中若隐若现的地上仙都,当然不是要真正降临此处,而是一片海市蜃楼,不过海市蜃楼也并非凭空生出,只是将极远处的景象映射出来。这片虚影也意味着隐藏踪迹多年的玄都紫府重新现世。 海市蜃楼持续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忽而一阵大风起,紫气开始缓缓变淡消散,紫气中的玄都紫府也随之淡去,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对于如此天地异象,三位掌教大真人当然要做出一个解释和交代,最终由张静修出面,宣布这是天人交感所产生的异象,意味着太上道祖的“玄都紫府”不日就会现世,乃是天大的祥瑞吉兆。 在场中人,不乏熟读道门经典的饱学之士,先前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此时听到张静修此言与他们的猜测不谋而合,自然是无不相信。对于道门弟子而言,道祖的玄都紫府现世,意味着机缘造化,当然是天大的吉兆,先前的紧张和凝重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隐隐的雀跃和兴奋。 于是,道门大典就在一片欢欣之中完美落幕,众人还要在龙门府盘桓几日,走亲访友,交接朋友,然后才会散去。而且还有人打量着结队前往西域昆仑,撞一撞运气,万一走了大运,能够进入地上仙都,得到道祖或是南华道君的传承,可就是一步登天了。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江湖中人说贪生也贪生,说怕死也怕死,可如果是有泼天富贵,那就都不算什么了,生死全都看开,所以怀有此等心思之人不在少数。 散场时,李玄都示意秦素去找秦清,然后他则直接去见了李道虚。 李道虚也在等李玄都,已经让李非烟带领清微宗的人回去,师徒二人见面之后,没有急于下山,而是并肩往上清宫的深处走去。 当两人走到无人之处的时候,李道虚终于开口道:“那就是玄都紫府,太上道祖留在人间的地上仙都。” 李玄都已经猜到,此时李道虚的话只是重新印证了他的猜测,所以他并不惊讶,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李道虚继续说道:“徐公当年曾经对我提起过‘玄都紫府’中的境况,他说‘玄都紫府’中并非空无一物,其实是有人的,只是当年徐公修为不足以找到这些人,他只是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而且还隐隐感觉到有人在暗中注视自己。” 李玄都第一反应便是合道,藏老人合道了“鬼国洞天”,虎禅师合道了大报恩寺,当然也有人可以合道“玄都紫府”。按照李玄都的猜测,“玄都紫府”可以被隐去痕迹,显然不是一座城那么简单,更像是一个洞天,甚至很有可能是天底下最大的洞天,不大可能有人与整个“玄都紫府”合道为一,很有可能是有人仅仅只是合道了“玄都紫府”的一部分,换句话来说,这些人并非掌控了“玄都紫府”,而是被“玄都紫府”同化,成为了“玄都紫府”的一部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到这一点,李玄都只觉得这座地上仙都未必是想象中的仙境福地,也有可能是一处暗藏莫大凶险之地。就像各宗的山门大阵,若是有正确进门之法,自然不会损伤分毫,可如果有人想要潜入其中,难免就要被阵法所伤,甚至死于阵法之中。南华道君封闭了“玄都紫府”,就像开启了山门大阵,想要强行进入之人,都会付出代价。 这些想法,李玄都没有必要付诸于口,李道虚肯定早已想到了,他对李玄都说这些话,当然不是要李玄都帮着参详一二,而是告知李玄都更多关于“玄都紫府”的内幕。 李玄都问道:“师父对于‘玄都紫府’知道多少?” 李道虚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曾经带着‘人间世’前往昆仑玉虚峰,寻找‘玄都紫府’的踪迹。” “无功而返?”李玄都觉得这个结果最合乎情理。 却不曾想,李道虚摇了摇头,“我找到了‘玄都紫府’,甚至进入了它的外围。” 李玄都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李道虚竟然找到了传说中的“玄都紫府”,只是这个“外围”的说法,又让李玄都生出疑惑。 不等李玄都开口询问,李道虚已经解释道:“那是一片巨大的幻境,将整个‘玄都紫府’都笼罩其中,据我的推测,这就应该是南华道君所设的‘太虚幻境’,以此隐藏了‘玄都紫府’的所在。我身处其中,已经可以看到‘玄都紫府’的影子,不过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李玄都知道李道虚说话一向严谨,如果进入了“玄都紫府”,就不会说他只是进入了“玄都紫府”的外围,不由问道:“师父为什么没有进入‘玄都紫府。’” 李道虚道:“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人。” 第五十一章 闲棋冷子 李玄都问道:“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挡住师父的去路。” 李道虚道:“第一,当时的我修为还未大成。第二,就算我的修为未曾大成,那人也未必是我的对手。第三,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我不想冒险,仅仅是‘太虚幻境’,便如此凶险。就算我勉强进了‘玄都紫府’,只怕也是九死一生、空手而归,甚至是陷于其中。所以我趁着还未陷得太深,就退出了‘太虚幻境’。” “至于那个人的身份。”李道虚顿了一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是一位比我还要年长一辈的阴阳宗前辈,也曾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后来我专门派天机堂查了此人的经历过往,发现他最后一次露面,正是在前往西域的玉门关,由此看来,他应是来到昆仑寻找‘玄都紫府’,并不慎陷于‘太虚幻境’之中,神智尽丧,形同傀儡,徘徊其中,真是行尸走肉一般,若是遇到其他活人、生人,便大打出手。” 李玄都脸色微变,神智尽丧,形同傀儡,这八个字说出了“太虚幻境”的可怕之处,同时也印证了李玄都的种种猜测。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一处悬崖上,李道虚停下脚步,凭栏而望,“想来那日我们攻打‘鬼国洞天’,地师就是站在这里观战,今日地师已经不在这翠云峰上,阴阳宗也不在这北邙山中,他们去了哪里呢?” 李玄都回答道;“去了昆仑。” 李道虚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惊讶, 而是问道:“消息可靠吗?”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道:“应该可靠。” “看来地师早就知道‘玄都紫府’要重新现世,所以他做了诸多准备,包括搬空了北邙山的气数,也包括掳走了太平宗的沈无忧。”李道虚的语气淡然且笃定,“紫府,你也该早就知道这一点了吧。” 李玄都道:“知道,不早。” 李道虚说道:“不要轻易探索‘玄都紫府’,那里十分危险,哪怕你已经是天人造化境,也很有可能陷在里面。” 李玄都点头应下,又问道:“师父,你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未修为大成,所以不得不无功而返,那你以后还去过吗?” 李道虚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诵了一段古人的文章:“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这是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李玄都立时明白了,“师父的意思是说,您第二次前往昆仑寻找‘玄都紫府’的时候,就再也找不到它的踪迹了。” 李道虚点了点头,“也许是我与‘玄都紫府’的缘分尽了,所以我在寻觅无果之后,将‘人间世’放在了那处荒岛上,最终落入了你的手中。” 师徒两人很有默契,都没有点破“人间世”必定会落入李玄都手中的事实,仍是当作是李玄都自己的机缘。 在关于“玄都紫府”一事上,师徒两人的立场是一致的,反倒是地师,先行一步,不可不虑。 李道虚伸手扶住栏杆,继续说道:“如今道门一统,千头万绪,‘玄都紫府’现世,又添上了一笔。紫府,你觉得我们从哪方面着手?”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在金帐汗国的时候,亲眼目睹了金帐国师渡过雷劫成为一劫地仙,那时候的国师已经虚弱非常,可仍旧能够力敌圣君澹台云,最后还是地师和圣君两人联手,才将国师置于死地。如果国师逃回了大雪山行宫,回复元气,一位一劫地仙力敌两位地仙恐怕不是难事,只怕三位长生地仙联手也未必能杀得了他。” 李道虚道:“你是担心地师。” “正是。”李玄都点头道,“如果地师进入‘玄都紫府’,得了某种机缘造化,由此渡过雷劫,修为大增还在其次,关键是能驻世百年。如此一来,地师不必做什么,只需要藏起来,等到师父和大天师百年期满,飞升离世,他再重现人间,有宋政和他联手,剩下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到那时候,地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无人可以阻拦他。” 李道虚看了李玄都一眼,“你虑的是,不能不防备这一点。就算我们的人不能得到这份机缘造化,也不能使其落到地师等人的手中,所以关于‘玄都紫府’的事情,我会亲自与张道兄商议,大真人府传承千年,又是太上道祖亲传一脉,也曾有人进入过‘玄都紫府’并安然离开,想来大真人府中应该也有相关记载。” 李玄都立刻想到了张静修送给他的“小紫府”,如果没见过“玄都紫府”,万无可能仿造出“小紫府”这样的半仙物,甚至还有一种可能,“小紫府”本身就是来自于“玄都紫府”。 李玄都问道:“此事交由师父和大天师处置,自然是万无一失,不知弟子需要做些什么?” 李道虚道:“虽然‘玄都紫府’十分重要,但是儒门那边还是不可轻忽,这边就交由你和月白负责,毕竟儒门也主要是针对辽东。” 李玄都一怔,他万万没有料到李道虚竟然是把他排除在外,因为无论是李道虚给李玄都取名为“玄都”,还是将“人间世”交给李玄都,都可以看出李玄都与“玄都紫府”大有关系,可事到如今,李道虚去不让李玄都参与关于“玄都紫府”的事情,难道是李道虚觉得时机未到,还不到李玄都这招闲棋冷子发挥作用的时候? 李玄都心中有无数疑问,不过以他对李道虚的了解,问了也不会有答案,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是。” 李道虚接着说道:“去见一见你的岳父吧,他还年轻,正值壮年,对于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仙之事并无太多兴趣,只有我们这些大限期满的老家伙们才感兴趣,他现在关心的还是世俗之事,尤其是关于儒门的。” 李玄都听出李道虚话中有话,脸色一肃,道:“好,我这就去。” 李道虚轻轻“嗯”了一声,一抖袍袖,掷出一柄小剑,然后跃到小剑之上,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了天际。 李玄都目送李道虚远去之后,转身按照原路返回。 当李玄都返回清平园的时候,发现自己这位岳父竟然也在这里,看来这是秦素的功劳,可能岳父大人也觉得有些冷落女儿,所以不好拒绝女儿的请求,这才以新晋的掌教大真人之尊驾临了清平园。 李玄都进门时,秦素和秦清这对父女正坐在正堂上说话,内容也无甚新鲜,主要是还是说李玄都,无非是秦清问秦素最近过得怎么样,秦素一一答了,若是不想回答,秦素就反问父亲在绝尘静斋过得怎么样。 这样的父女相处,倒是有些像李玄都与李非烟相处,并无太多严肃紧张。反观李道虚和李玄都相处,与天底下的父子、师徒、君臣并无两样,总是守着规矩,父亲总要疾言厉色,做儿子唯唯诺诺,唯命是从,不得忤逆。 父女二人见李玄都进来,便停了交谈,秦素起身相迎,“回来了,老爷子找你有事吗?” 受到李玄都、张海石、陆雁冰等人的影响,秦素也改口称呼李道虚为“老爷子”。 李玄都先向端坐的秦清行了一礼,方才答道:“是关于‘玄都紫府’ 重新现世的事情,不过老爷子让我暂且不要管这些,让我来见岳父大人。” 秦清抬了抬手,示意李玄都请坐,然后才说道:“是这样的,我找你的确有事。” 李玄都坐在秦清旁边的位置,问道:“关于儒门的?” “既然李道兄已经向紫府提及了,那我就直言了。”秦清正色道,“是关于万笃门的,想来紫府应该知道,万笃门其实是秦家和补天宗的产业,不过还有另外两个东家。”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知道,另外一个东家就是蜀中唐家,我与唐家有过几次接触,似乎唐家与无道宗、地师、青鸾卫都有不浅的关系。” 秦清嗓音微冷,“这便是我请你来的原因。” 李玄都正色道:“岳父大人请讲。” 秦清道:“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唐家和万笃门的另外一个东家来往密切频繁,我已经收到确切消息,两家似乎有想要联手将补天宗架空的想法,不管怎么说,补天宗毕竟远在辽东,鞭长莫及,所以我想请紫府代我出面,敲打一下唐家。”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道:“如今道门一统,各家已经是一家了,岳父大人的事情便是道门的事情,妙真宗就在蜀州,我二师兄与妙真宗的万寿真人有深交,我可以请师兄给万寿真人传信一封,然后我亲自去蜀州走上一趟。” 第五十二章 大祭酒 李玄都送走了秦清之后,开始为入蜀做准备。他先是请来了也迟,最近这段时间,也迟一直在帮他做事,主要是客栈那边的事宜,所以并不怎么露面。 至于李玄都为何要请也迟过来,主要是因为蛇杖的事情。 李玄都从李非烟手中拿到国师的蛇杖之后,还未来得及细细研究,到了现在,他更没有太多时间,所以只能寄希望于也迟这个金帐人。 当也迟来到李玄都书房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将蛇杖取出,就横放在自己的书桌上,所以也迟第一眼就看到了蛇杖,讶然道:“这是‘长生杖’?” “‘长生杖’?”李玄都还是第一个听到这个名字,“你认得这根蛇杖?” 也迟道:“当然认得,这是国师的权杖,怎么到了使者的手中?” 李玄都道:“这是我从另外一个人的手中得来,他也是刚刚从王庭回到中原。” 也迟对于这些细节并不深究,只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问道:“你说这柄蛇杖名为‘长生杖’,有什么典故缘由吗?” 也迟如实回答道:“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开创萨满教的第一位大萨满正在思考如何救活死去的牧民时,被突然出现的一条蛇惊吓,用手中拐杖将蛇打死,这时出现了第二条蛇,衔着一种药草将死去的蛇救活,大萨满试着用同样的药草也救活了牧民。大萨满认为蛇带来了治愈的能力,于是将两条蛇缠绕在拐杖上,并且祈求长生天的祝福,所以得名为‘长生杖’。” 李玄都伸手拿起名为“长生杖”的蛇杖,笑问道:“萨满教的东西是不是总要冠以长生的名头?” 也迟想了想,点头道:“是的,不过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以长生为名,必须是极为珍贵的东西,或是与长生天有关联的宝物。据我所知,在萨满教中能用长生天命名的东西,也才五件而已。” 李玄都闻言默然。萨满教多年传承,也不过才五件被冠以长生天名号的物件,现在就有两件落到了他的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萨满教是他的贵人。 也迟望着李玄都手中的蛇杖,罕见地露出了感怀的神色,“我前些天遇到了一个中原人,他给我讲了许多故事,故事里有一句话叫作: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我觉得国师就是这样的人,太聪明,想得太多,结果丢了性命,所有的东西都成了别人的。” 李玄都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也迟重重点头,“是这个意思。” 李玄都对于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复又问道:“按照萨满教的传说,这根‘长生杖’还有治愈的能力?” 也迟挠了挠头,不太确定道:“大概有吧。据说国师会治病救人,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最起码我没见过。” 李玄都点了点头,“多谢,我没有其他想要问的了。” 也迟离开之后,李玄都收起“长生杖”,开始给张海石写信。 …… 万象学宫,秦素、玉清宁和苏怜蓉行走在学宫之中,引来了许多年轻学子的注视。 三位女子各有千秋,自然是绝美的风景,虽然学宫中也有女子,但与这三位比起来,却是差得远了。 苏怜蓉能够逃离晋王的魔掌而来到万象学宫,皆是因为秦素暗中出力的缘故,所以秦素来见苏怜蓉,顺理成章。再加上三位女子都是精通音律,以音律相交会友,自然不会引起旁人的疑心,更不会有人因此而怀疑苏怜蓉的身份,若是一味遮遮掩掩,说不定才要让人生疑。 儒门的确信守了诺言,在玉虚斗剑之前,不会干预道门之事,所以儒门不仅派出了一位大祭酒去在大典当日观礼,而且也允许道门中人进入万象学宫。 秦素和玉清宁就是以访友的名义进入了万象学宫,先是大祭酒司空道玄接待了她们,在苏怜蓉赶来之后,司空道玄才告辞离去。 三人只是漫步闲聊,与满腹思量筹谋的李玄都不同,秦素的确是怀着访友的心情来见玉清宁和苏怜蓉的,就如龙门府中的绝大多数江湖人一样。 秦素本就是隐士心性,喜欢寄情于山水之间,交际不广,朋友不多,屈指可数的几个朋友也因为天南海北的缘故,许久不能见上一面,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她当然不能错过。 三人并肩而行,秦素走在中间,左边是玉清宁,右边是苏怜蓉,秦素笑言道:“如果我是个男子,这便是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玉清宁抿嘴一笑。 苏怜蓉无奈道:“在我的印象中,白绢是个不善言谈的人,更不会这样油腔滑调。” 秦素讶然道:“有吗?” “有的。”玉清宁轻声道,“由此看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秦素笑道:“女菀所言不错,我应该是跟紫府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他的贫嘴贫舌,所以才要来找两位沾一沾仙气。” 玉清宁玩笑道:“好你个素素,这是把清微宗的习惯也学来了,话里有话,说我平日里故意摆出清高的仙子架子,故意羞臊我是不是?” “哪有!”秦素连连摆手道,“我这是肺腑之言,人家都叫我‘秦大小姐’,这大小姐的称呼,哪里比得上仙子的称呼?” 玉清宁微笑道:“说到仙子,那你可找错人了,你是秦大小姐,霭筠是苏大仙子,你得找她才行。对了,今天还有一位苏仙子。” 秦素望向苏怜蓉,点头道:“我倒是忘了,怜蓉姐姐也姓苏。” 苏怜蓉无奈道:“我都一把年纪了,算什么仙子。” 秦素打趣道:“是了,仙子也好,大小姐也罢,肤浅。还是‘苏大家’听上去有底蕴,你说是不是,玉大家?” 就在三名女子互相打趣的时候,就见前面不远处的临湖凉亭中站着两名男子,正凭栏而望,指指点点,似乎在高谈阔论。 苏怜蓉停下脚步,面露几分不悦之色。 秦素问道:“苏姐姐,你认识那两人?” 苏怜蓉道:“其中年纪稍长之人名叫谢月印,是天心学宫的人,另外一个叫裴玉,是社稷学宫的人。两人都是来万象学宫游学的。” 秦素故作不识道:“原来他就是裴玉,我可是久闻大名了,我听说前几天的时候,他曾经登门拜访过紫府。” 苏怜蓉看了秦素一眼,道:“这小子心思不纯,是个浮华浪荡子,白绢可不要被他给蒙骗了。” 正说话时,亭子中的裴玉和谢月印也看到了三位女子,就见裴玉与谢月印告罪一声,便朝这边走来。 苏怜蓉脸色一黑,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避开,可又想到自己身旁还有两位客人,便只好立在原地。 不过出乎苏怜蓉的意料之外,裴玉并非为她而来,而是对秦素恭敬行礼,“见过师母。” 秦素对于这个称呼有些意外,笑问道:“师母?” “正是。”裴玉恭恭敬敬道,“清平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授业之恩,故而我以师礼待之,以先生称之,秦宗主自然就是我的师母了。” 秦素看了苏怜蓉一眼,道:“这位苏祭酒又是你的什么人?” “既然是祭酒,当然也是老师。”裴玉回答道。 秦素脸色一肃,沉声道:“那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老师不敬。” 裴玉抬起头来,愕然道:“师母何出此言?” 秦素倒是真有些长辈的意思,淡然道:“你自己心里明白就是。” 在湖泊对面的山上有一座山亭,此时亭中也有两人,正是万象学宫大祭酒温仁和天心学宫大祭酒王南霆。 山下之人看不到此处,站在此处却能对山下一览无余。 王南霆问道:“温兄,这就是你的那个心腹中人?” “正是。”温仁道,“这位裴家公子可是颇得李玄都的信任。” 王南霆摇头道;“依我之见,信任也好,不信任也罢,以李玄都的城府,都不会在短时间内将此人当作自己的心腹之人,所以这招棋不会有太大的作用。” 温仁道:“无妨,未必要从李玄都那里探听到什么,也可以当作一个传声之人,前不久,我就让裴玉传了一次话,是关于隐士的。” 王南霆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李玄都是什么反应?” 温仁道:“表面上没有反应,不过他叮嘱裴玉,不要和隐士搅在一起。” 王南霆沉吟着说道:“如此说来,李玄都还是更偏向于我们了。” 温仁点头道:“可以这么说,毕竟有司空大祭酒的交情,宁大祭酒的孙子宁忆也追随李玄都左右,于情于理,他都会更偏向于我们。” 王南霆环顾四周,压低了嗓音,“如果……有朝一日,大势不可为,我们就把罪责全都推到那些人的头上。” 温仁脸色肃穆,“只怕此语言之尚早。” 王南霆轻声道:“多年以来,这些人假隐世之名,藏于暗中操纵儒门上下,自行其是,就连君王也不放在眼中,使得儒门乌烟瘴气,早已是天怒人怨,人心尽失。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到了今日,正好借着道门之手,把儒门身上的这个脓疮给挤掉,这才是人心所向。” 温仁沉默了片刻,眯起眼,“未雨绸缪,也该着手准备了。” 第五十三章 西京 张海石的回信很快就到了,李玄都立刻带着他的书信去拜访妙真宗的万寿真人,不过李玄都来晚一步,在大典结束之后,万寿真人就已经动身返回蜀州,没奈何,李玄都只能前往天苍山拜访了。 这一次,李玄都决定一个人前往蜀州,不过为了不重蹈当年司徒玄策的覆辙,他也要做一些准备,除了“人间世”和“长生杖”之外,秦清还专门为他准备了一件半仙物,出自忘情宗,名为“镜中花”,此物本身并无甚威力,而是如“小紫府”一般,另有其他妙用,只要运用得当,就算是一位长生地仙亲自截杀李玄都,李玄都也能自保。 至于秦素,要跟随秦清去往慈航宗做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清和白绣裳的婚事在重要程度上更甚于李玄都和秦素的婚事,马虎不得。如今李玄都和秦素已经定亲,只待完婚,所以秦清和白绣裳的婚事也要提上日程了,秦清这次前往南海普陀岛就是为了此事。 准备完毕之后,李玄都将太平宗的事务暂且交给了陆夫人,将客栈的事务交给了秦素,然后独自一人离开了龙门府,踏上入蜀之途。 龙门府距离秦州已经不远,过秦州之后就是入蜀的门户秦中府,从那里进入蜀州,往西南而行,便是道门四大名山之一的天苍山,也是妙真宗的门户所在。 不过这一路上并非坦途,自从天宝二年之后,秦州、凉州、蜀州就落入了西北五宗的手中,妙真宗之所以还能在蜀州立足,是因为上次玉虚斗剑正道取胜的缘故。如今的蜀州,各方势力错综复杂,除了妙真宗之外,还有青阳教、西北五宗等外来势力,以及唐家等地方豪强,这也是秦清说的鞭长莫及,李玄都想要凭借一人之力压服唐家,殊不现实,所以他要先去妙真宗走上一趟。 过了北邙山,进入秦州境内以后,李玄都便乔装改扮,换下了鹤氅云履,换上了短褐长靴,再辅以一张弱冠书生的面具,于是李玄都不再是太平宗的宗主,也不是道门中的掌教小真人,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江湖散人。 这一路上并不太平,不仅仅是盗匪横行那么简单,而且还有青阳教的信徒、西北大周的军伍,以及各种行事无忌的邪道弟子。李玄都顺着驿路而行,经过了几个小镇,无一不是十室九空,但见沿途田地尽皆龟裂,田中长满了荆棘败草,一片荒凉。 李玄都记得沈长生曾经提过他和沈霜眉去妙真宗的路上遇到人相食的事情,由此看来,半点不虚。这又勾起了李玄都关于菜人市的回忆,心情不由晦暗几分。李玄都又进了几座还有人烟的县城,问了下粮价,高的离谱,几乎是江南的三倍,而且不认银票,无论是帝京的票号,还是江南的大钱庄,都不流通,所以只认真金白银。 李玄都不由感叹,澹台云在修道求长生这方面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人物,可说到治国,澹台云就是一塌糊涂了,在这方面,还是儒门中人更为可靠,毕竟是多年传承,历代名相多是儒门弟子,就是李玄都最为佩服的张肃卿,也在此列。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从未想过消灭儒门,他只是想要改变儒门,就像当年张肃卿和四大臣还在的时候。 不过等李玄都进入西京范围之后,形势就有所好转,不仅盗匪减少,而且田地中也有了绿意。对于李玄都来说,想要天下太平,西北三州是绕不开的,所以他生出了去西京一行的想法。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想要知道西北大周的确切情形,西京是绕不开的,听得再多,不如自己亲自去看一看。毕竟澹台云此时不在西京,是个绝佳的时机,只要他小心行事,想来也无人能奈何他。 对于中原人来说,天下就是两京十九州,十九州是:辽州、幽州、奉州、燕州、晋州、齐州、芦州、中州、江州、荆州、秦州、湘州、潇州、吴州、楚州、蜀州、凉州、闽州、越州,两京便是帝京、帝京以及从属于两京的东西直隶。 西京不仅仅是一座城那么简单,在其周围还有一部分直属于西京朝廷的府县,也就是西直隶,与帝京周围的东直隶遥相对应。 如今李玄都就在西直隶的境内,距离西京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路途。说起西京,也是命运多舛,两度陷于敌手。第一次是金帐大军攻陷西京,不过时间不长就被秦襄率军收复。第二次是被西北大周攻破,无道宗入主西京直到现在。如今的西京已经成为无道宗的核心所在,包括澹台云的行宫和各大长老的居处,都在西京城中。而澹台云的行宫正是当年的西京皇宫,比起龙门府的紫薇城更为完整,仅次于帝京的皇宫。 细数西京历史,早在祖龙一统天下之前,此地就是天子所在,祖龙定鼎天下,都城也包括了如今的部分西京。时至今日,西京已经是十三朝古都。有道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据说西京最为鼎盛时,面积是如今帝京的两倍,是金帐王庭的三十倍。不过如今的西京已经不能媲美当年,只剩下当年的半数面积,其余皆已毁于战火之中。 除了规模宏伟之外,西京城也与龙门府一般布局严谨,结构对称,排列整齐。外城四面各有三个城门,贯通十二座城门的六条大街是全城的主干道。而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则是一条中轴线,它衔接宫城的承天门、皇城的朱雀门和外城的明德门,把西京分成了东西对称的两部分,东、西两部各有东市和西市。城内南北十一条大街,东西十四条大街,把居民住宅区划分成了整整齐齐的一百一十坊,其形状近似一个棋盘。 宫城位于北部正中,中部为太极宫,正殿为太极殿。东为东宫,西为宫人所居的掖庭宫。皇城接宫城之南,左宗庙,右社稷,并设有各大衙门。 这些关于西京的描述,无论是朝廷还是各大宗门,都有记载,不难查到。可李玄都从未到过西京,所以他更要趁着澹台云不在,亲眼去看一看。 李玄都沿着官道漫步向前,道路两旁的田地中青苗长势还好,风一吹过,如同层层浪涛。李玄都嗅着空气中泥土的芳香,决定收回自己对澹台云的评价,治理一国肯定是不行的,一州也十分勉强,不过数府之地还算不错,称得上“太平”二字。 这一路上,李玄都也遇到了几处关卡,不过以他的境界修为,自然是轻易避开。还遇到了部分前往西京的青阳教信徒,那伙信徒的坛主本想上来与李玄都盘盘道,不过李玄都不想过多招惹是非,直接以“星转斗移”消失不见。这位坛主有些见识,知道自己遇到了高人,毕竟是西京,时常有高人出没,不算稀奇。 如此走了大半天的时间,一座雄城好似拔地而起一般,极为突兀地出现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就像一座黑压压的大山,又像似远实近的乌云遮蔽了天幕。 李玄都停下脚步,极目望去,竟是一眼看不到城墙的尽头。待他走进了,来到城墙下,抬头望去,竟是看不到城墙有多高,只能看到半边天幕,而他整个人就站在城墙投下的阴影之中。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所有的气息,没有通过城门,直接以“星转斗移”进入西京城中。 …… 陈放之望着自己手指上已经变得平平无奇的黑色扳指,难掩忧虑焦急。就在刚才,他发现自己与纪先生失去了联系,那位教导他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的纪先生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也难怪陈放之如此,这几天以来,他通过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已经突破了固体境,进入御气境,这让魏琴儿十分高兴,不过并没有引起她的怀疑,因为陈放之已经在固体境停留了如此长的时间,晋升一个境界,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止步不前才是不正常的,在别人看来,无非是水磨工夫罢了。只有陈放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经不是一个武夫,而是一个方士,而且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距离入神境已经不远,这让他看到了自己报仇的希望,这全都归功于那位纪先生,如今纪先生不见了,他如何不急? 陈放之不断用纪先生教给他的法子在心中呼唤纪先生,过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间,纪先生终于回应了,“嚷什么。” 陈放之听到纪先生的声音,松了一口气,“纪先生,我以为你不在了呢。” 纪先生的声音不复往日的从容和淡定,嘿然道:“你们的那个什么坛主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敢去招惹那个人。” “那个人?”陈放之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是那个凭空消失的人?” “正是。”纪先生的语调有些低沉,“此人位高权重,麾下高手众多,我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全是拜此人所赐,日后你若能修为大成,一定要替我报仇。” 陈放之彻底震惊了。 第五十四章 宫官 李玄都进入了西京城中,然后想到了一个人,清平会的“浣溪沙”宫官,如果不出意料之外,如今宫官就在西京城中。澹台云曾对李玄都亲口说过,她是将宫官当成半个女儿对待,所以李玄都料定宫官不是在太极宫中,就是在东宫之中。 不过李玄都对于见不见宫官,还有些举棋不定,因为两人身处两个阵营之中,又是在西京城中,如果宫官心生歹意,李玄都只怕脱身不易。 想着这些,李玄都开始在帝京城中游逛起来,不管怎么说,他好歹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只要澹台云不在,只要他不去宫城,就没人能发现他,这偌大的西京城就无不可去。不过李玄都并非单纯的闲逛,他主要是去了粮店、布店、钱庄,问了粮食、布匹的价格,以及金价和银价,另外他还打听了下盐铁的价格,用铜钱换算,都要比江南贵上许多,可见如今的西京物资短缺。 李玄都一直逛到黄昏时分,这才临时找了一家客店住下,这家客店的价格也堪比当初沈大先生和陆夫人开的太平客栈,住宿一晚要二两银子,还谢绝还价。李玄都无奈,也只好认可了,用二两银子要了一个单独的小院。 入夜,李玄都照例开始每天雷打不动的修行功课,他之所以能有如此境界修为,奇遇固然是一方面,可自身之勤勉刻苦也是一方面,尤其是诸般绝学,从“北斗三十六剑诀”到“太阴十三剑”,再到“慈航普渡剑典”的“心字卷”和“剑字卷”、五大玄功、“太平青领经”,再到自创绝学“南斗二十八剑诀”、“心魔化元婴”之法等等,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长生石”可以让李玄都一跃成为天人造化境,可不能教会李玄都这些绝学。 大概过了子时,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从入定中醒来。然后过了不久,响起了敲门声。 李玄都心念一动,开口道:“岁在甲子。” 外面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声,“天下大吉。” 李玄都听到这个声音,叹了口气,道:“姑娘请进。” 话音落下,门外之人推门而入,站在夜色之中,伴随着淡淡的幽香,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李玄都一弹指,点燃了桌上的烛台,同时也设下了隔音的禁止。 略显昏暗的烛火下,显现出来人的模样,是个大家闺秀模样的少女,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垂挂髻,上身是玉色罗杉,下着白绢珠绣长裙,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两只雪白纤细的皓腕露出袖口,左腕上是一只玉镯,右腕上是一串银铃,手中还执有一把小巧玲珑的“瞧郎扇”,可以隔扇窥人,以淡紫色漏地纱为扇面,挂蝴蝶扇坠。 少女容颜极美,丹凤眼眸,眉黛如画,身段婀娜,妩媚天然,又带出几分青稚,浑然不似人间俗物。见到李玄都之后,她以手中小巧折扇掩嘴而笑,姿态慵懒妩媚。 李玄都问道:“宫姑娘,我自忖修为不弱,这西京城中除了圣君之外,无人在我之上,不知你是怎么知道我来西京的?” 宫官轻笑道:“紫府不妨猜一猜。” 李玄都打量了她一眼,忽然想起在平安县城见面时的情景,鬼使神差地问了句,“这次穿鞋没有?” 话刚出口,李玄都就有些后悔,实在是冒昧唐突,不合礼数。 果不其然,宫官眼眸弯成一双月牙儿,上前几步,笑道:“你可以掀开裙摆自己看一看嘛。” 李玄都轻咳一声,不作声了。 宫官自己伸手稍稍一提裙摆,露出一双没有鞋翘的绣鞋,在鞋尖的位置,是个圆圆的绒球,十分可爱。 宫官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神色,道:“紫府,你看了一个女孩子的脚,是不是应该负起责任?” 李玄都无奈道:“宫姑娘,你明知我已经定亲,就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宫官放下裙摆,用手指缠绕住一缕发丝,笑道:“无非是姐妹相称嘛,我是不介意的,就是不知道秦姐姐介意不介意。” 李玄都又想起了自己在梦境中不止一次死于秦素刀下的经历,竟是觉得背后有些发凉,“当然介意,只怕她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我。” 宫官掩嘴笑道:“原来紫府不是没有这个心思,而是没有这个胆子。真是看不出,原来紫府还是个惧内之人。” 李玄都并不反驳,只是说道;“宫姑娘,你知不知道,在金帐王庭的时候,圣君曾经亲口问过我,为什么没有选择你。” 宫官一怔。 李玄都道:“圣君倒是真动过把你嫁给我的念头,地师也曾说过要把上官莞许配给我。平心而论,我又不是什么谪仙人,也不是什么奇男子、美男子,没有天下女子都非我不嫁的道理,无非是因为我所处的位置罢了,而我之所以拒绝了圣君和地师的好意,也是因为我所处的位置罢了。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如此了。” 宫官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道:“紫府好生无情,这句话就像一把刀子扎在了人家的心上。” 李玄都淡笑道:“我相信宫姑娘的心不是豆腐做的,算不了什么。” 宫官幽怨道:“其实我也不过是故作坚强罢了,我一个孤弱女子,不坚强还能怎样?其实我还是很羡慕秦姐姐的,我听说上官莞曾经对秦姐姐出手,却意外失手。秦姐姐能有今日修为,恐怕少不了紫府的助力,不对,是玄哥哥才对。” 李玄都只得强行扯开话题,“宫姑娘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宫官眨了眨眼,“紫府就那么想知道?” 李玄都点头道:“是。” “那你求我,好不好?” “若是宫姑娘真不想说,或是不方便说,那就算了,我不会强求宫姑娘。” “那我说就是了,玄哥哥。” “请称呼我的表字。” “怎么,我叫不得?” 李玄都开始沉默不语。 宫官瞧着李玄都,过了片刻,终于有些灰心丧气,“罢了罢了,告诉你就是。其实也简单,这西京城中到处都是我的眼线耳目,这些人没有什么修为,所以任你是长生地仙,也察觉不出什么异常。按照圣君的规矩,日有日报,月有月报,尤其是粮市,为了防止有人囤货居奇,我那里每天都有呈报,你白天打听粮食行情,那些人不知道你的身份,自然是把情况呈报给了我。我再派人在各个客栈一查,便找到了你,不过这也着实花费了我不少工夫,所以直到此时才来见你。” 李玄都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行踪如何被识破的,稍稍松了口气,道:“多谢指教。” 宫官却是打蛇顺杆爬,问道:“那你如何报答我?” 李玄都反问道;“你想如何?” 宫官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也不称呼你玄哥哥,我叫你都哥哥,好不好?” “不好。”李玄都想也没想就反对道,“宫姑娘,你我本就是清清白白,何必如此作为?” 宫官瞪大了眼睛,“就因为清清白白才要如此作为,若是生米煮成熟饭,我就不必费这些心思了。” 李玄都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小心弄假成真。” 宫官微微一笑,“紫府如何知道我不是真心?” 李玄都道:“牝女宗大名在外,不敢深究。” 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都有秘不外宣的根本大法,无论宗门兴衰,这些法门都是存在。就拿皂阁宗来说,如今近乎灭门,可曾几何时,皂阁宗以一宗之力抗衡天下,筑造“鬼国洞天”,又是何等威势,不能因为如今皂阁宗的衰落来否定皂阁宗的根本功法。 牝女宗也是如此,其中最上乘的秘法并非采补之道,而是挥慧剑斩情丝的法门。简单来说,采补之道是纯粹的无情之道,那么斩情丝之法便是至情之道,说得简单明白些,先要一对男女坠入情天恨海之中,必须是真心相恋,然后再合练这门功法,最后斩断情丝,夺得爱侣的一身修为。若是看不开,斩不断情丝,便要遭受反噬,一身修为尽失,落入别人手中。所以牝女宗每一位长生地仙的崛起,都意味着有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随之陨落。 根据李玄都的推测,当年的宁忆便是落入了牝女宗的情网之中,只是那位牝女宗弟子最终也没有堪破情关,不肯对宁忆动手,最后却是一身修为悉数倒灌宁忆体内,让宁忆由儒转道,使得世间多了一位“血刀”,而那名女子没了修为,心脉受损,自然是命不久矣。 这也是李玄都从认识宫官开始便对她十分忌惮防备的缘由所在。 宫官闻听此言,悻声道:“我已经是无道宗的人了。” 李玄都笑道:“那我还是太平宗的人呢,又有几人把我视为太平宗弟子?” 宫官知道李玄都成见已深,也不辩解,道:“今日天色已晚,多有不便,明天一早,我再来见你。堂堂清平先生,道门的掌教小真人,可不要偷偷溜掉。” 李玄都本来还真有这个想法,不过被宫官点破之后,也只能点头应下。 第五十五章 春雨 第二日一早,竟然是下雨了,春雨丝丝缕缕,密密麻麻,如牛毛细针,沾衣不湿。落在青瓦上,不会发出暴雨的激烈声响,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好似是蚕食桑叶的声音,又似是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李玄都推开窗,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微微寒意的湿气,他看了眼外头。客栈的院子没有用青石铺地,所以外头已经是一片泥泞。再往远处眺望,雨雾渐浓,白茫茫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轮廓。 李玄都正要关上窗户,就见一道身影闪进了他的院子,是个女子,却不是宫官。 就见那人来到窗外不远处,问道:“是李公子吗?” 李玄都答道:“是我。” 女子恭敬道:“我家小姐让我传个话,她在东市的放生池等您。” 李玄都略微沉吟后点头道:“我知道了,请你转告她,我会准时到达。” “是。”女子微微低头,退出了院子。 李玄都略微准备了一下,离开了客栈,往东市而去。 放生池虽然名为“池”,实则面积不小,东市有两坊之大,放生池占据了东市二十分之一的面积,又有河流连通大名鼎鼎的曲江池。 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行人不算多,李玄都从安业坊出发,先是沿着朱雀大街行走,然后转入通惠巷中向东而行,在这个过程中,李玄都甚至还用上了轻身功夫,行走如风,饶是如此,也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才来到东市,可见西京之大。进了东市之后,经过肉行和酒市,再过常平仓,就远远地可以看到放生池了。 便在此时,李玄都忽然听到琵琶声响。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李玄都举目望去,只见放生池的湖面上浮着一艘小船,乐声便是从此中传来。待到琵琶声稍歇,从船舱中走出一人,怀抱琵琶半遮面,不是宫官是谁。 宫官微微一笑,并不与李玄都说话,手中多了一把雨伞,手一扬,将雨伞朝岸上掷来。 李玄都伸手接住,见是一柄油纸小伞,张将开来,见伞上画着长亭细雨,杨柳岸边,题着柳三变的下阕词:“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伞上和瓷器一般,多有书画,自来如此,也不足为奇,伞上的绘画书法出自匠人手笔,便和瓷器一般,总不免带着几分匠气,岂知这把小伞上的书画竟然甚为精致,清丽脱俗,似乎是出自女子之手。 李玄都撑起纸伞,开始沿着河岸慢慢钱行。放生池中的游船也随之驶入通往曲江池的河中。 宫官转入船舱,重新奏起琵琶,随声唱道:“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如此一路前行,琵琶声不断,歌声不绝,哪怕是雨势渐大,雨声渐重,也不能遮掩分毫。 自始至终,李玄都脸上都无甚表情,似是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很快,两人便穿过了半个西京,来到了曲江池的岸边,船舱内的琵琶声一停,宫官走出船舱,道:“李公子,请上船说话。” 李玄都也不拒绝,脚下一点,身形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地飞向游船,落在宫官的面前,然后合拢起手中的纸伞。 宫官微微一笑,退入船舱之中,点亮了蜡烛,道:“公子请进。” 平心而论,李玄都能从宫官口中听到类似“李公子”这般略显生疏的称呼,却是罕见,他不知这个小妖女又要如何别出心裁,略微迟疑了一下,方才迈步进了船舱。 船舱内放着两张贵妃榻,一左一右,中间是一张小几,上头放着香炉和茶具,在小几之后是落地烛台,罩着灯罩。仅从这番布置来看,是花费了心思的。 宫官坐在左边的贵妃榻上,伸手向右边的贵妃榻一指,说道:“公子,请坐。” 待李玄都坐下之后,宫官又提起前朝官窑烧制的茶壶为李玄都斟了一杯茶,“公子请用茶。” 李玄都看了眼茶杯,终于开口道:“宫姑娘,你这是何意?” 宫官听了他这句话,眉间登时罩上一层愁意,惹人生怜。 李玄都却是不为所动。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李玄都志在天下,于他而言,女子情态自然不能动摇其心志。不过基于朋友之义,他还是问道:“宫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 宫官叹了口气,,轻轻扯动领口,露出肌肤如雪的肩头。李玄都几乎就在同时已经移开了视线,望向船舱外的雨幕。 宫官笑了一声,“紫府,你这又是何必,我还不至于无所不用其极。” 李玄都这才移回视线,却见在一片白皙之中有一块乌青之色,散发着丝丝寒意。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脸色便凝重起来,“这是阴阳宗的‘鬼咒’。” 宫官点头道:“实不相瞒,我在前不久的时候遇到了阴阳宗的二明官钟梧,被他打了一掌,掌中附着有‘鬼咒’。” 李玄都顾不得男女之别,凝神细观,只见这片乌青之色的正中位置已经漆黑如墨,十分诡秘可怖,仿佛一张雪白的宣纸上被污上了一块墨迹。 李玄都缓缓说道:“说起‘鬼咒’,却是与西京有缘。当年地上亲自出手,以‘鬼咒’暗算秦中总督祁英,使其身躯朽坏,当时祁英身为支撑大魏半壁江山的国之重臣,麾下高人无数,竟是无人可破解,最终使得祁英身死,西京城被轻易攻破。” 宫官整理好衣衫,说道:“‘鬼咒’可以算是天底下第一等欺软怕硬的手段,若是施咒之人的境界不如对手,那么‘鬼咒’就是土鸡瓦狗,可如果施咒之人的境界高于对手,‘鬼咒’便会落地生根,汲取宿主体内的气血为生,使宿主备受煎熬的同时,生生不息,若要强行拔除‘鬼咒’,还会拔出萝卜带出泥,让人投鼠忌器。中咒时日越长,‘鬼咒’扎根也就越深,十分棘手。”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你中‘鬼咒’多久了?” 虽然李玄都的语气无甚异样,但态度中却是透出几分关切,宫官心中一喜,说道:“已有三天,我用了几种秘药,暂且将‘鬼咒’压制住了,使其不至于扩散开来,无奈圣君迟迟不归,却是无人能帮我祛除‘鬼咒’。”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鬼咒’每拖延一日,就会棘手一分。若是等到圣君归来,只怕已经是深入骨髓,就是圣君,也束手无策。” 宫官泪眼莹然,幽幽道:“时也命也,看来是我命该如此。”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道:“所幸你遇到了我,我虽然比不得地师、圣君,但对于‘鬼咒’却是熟悉,应对起来,也算有几分心得。你的性命,且丢不掉。” 宫官嫣然一笑,露出颊上浅浅的梨涡,说道:“我就知道紫府一定不忍看我化作枯骨。” 李玄都微微一笑,“宫姑娘先不忙夸我,我李玄都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正人君子,只是一介武夫,而且你也知道咱们清平会的规矩,那从来都是有进有出,所以我帮你祛除‘鬼咒’之前,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宫官楚楚可怜道:“若是我不想回答呢?难道紫府就忍心看我去死吗?” 李玄都道:“那倒不会,我会帮宫姑娘压制‘鬼咒’,不会危及性命,然后宫姑娘可以等到圣君回来,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宫姑娘难免会吃些苦头。” 宫官幽怨道:“紫府好硬的心肠。” 李玄都不为所动,“我是怜香惜玉、扶危救困,还是冷酷无情、坐视不管,皆在宫姑娘的一念之间。” 宫官轻咬嘴唇,“哎,真是怕了你这个冤家,我说就是了。” 李玄都端起茶杯,朝宫官轻轻一举,示意她可以说了。 宫官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你的事情,你要知道阴阳宗的动向,只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我除了派出人手之外,也少不得自己亲自走上一趟。在西域的楼兰城中,我发现了阴阳宗弟子的踪迹,便乔装改扮跟在后头,想要看看他们意欲何为,没想到竟然是钟梧亲自坐镇楼兰城中。也是我贪心了,明知有钟梧,还想要去探听一二,结果被钟梧发现,我虽然勉强逃走,但还是被钟梧打了一掌。” 李玄都听宫官竟是为了清平会的事情才受了伤势,虽然明知道宫官刚才是故意不说,有引他入套的嫌疑,但也甚感歉意,说道:“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里给宫姑娘赔个不是。” 宫官狡黠一笑,“紫府不要总在嘴上赔个不是,总要拿出点实际行动。” 李玄都问道:“不知宫姑娘想要如何?” 宫官道:“我不称呼你李公子,而是称你紫府,那你也不要再叫我宫姑娘,叫我官官。” 第五十六章 己饥己溺 李玄都沉吟道:“表字呢?” 宫官道:“我不是世家大族的女子,没人给我取表字。” 李玄都迟疑了片刻,方才道:“好罢,官官就是。” 宫官笑起来,眼眸弯成一双月牙儿。 李玄都道:“宫姑……官官,事先说好,若是在旁人面前,我万不会如此称呼于你。” 宫官轻笑道:“什么旁人面前,是秦姐姐面前吧。” 李玄都淡然道:“你若不答应,那我也无甚办法,还是称你宫姑娘就是。” 宫官沉默了片刻,忽而道:“旁人想要如此称呼我,我还不肯,无论是无道宗中,还是牝女宗中,谁要敢未经我的允许,就如此称呼我,我定要割下他的舌头。可遇到了你,我千般求你,反倒是你不肯了。这可真是冤孽。” 李玄都不解风情道:“因为你既割不了我的舌头,也奈何不得我,如果是你圣君,还会这样和我说话吗?只怕已经出手让我吃些苦头了。” 宫官不知何时取过了自己的折扇,“啪”的一声展开,掩嘴笑道:“知我者,紫府也。如果我有紫府的本事,一定要把你这个坏家伙给丢到曲江池里,让你变成一只落汤鸡。” 李玄都心中一凛,他并非不通男女情事,要知道女子向来是口是心非,最浅显的例子便是女子口中的好人和坏人,若是对君无意,君便是好人,若是对君有意,君便是坏人。想到这儿,李玄都不欲再顺着话头继续说下去,正色道:“闲话少叙,我先帮你祛除‘鬼咒’。” 宫官低垂下眼帘,低低道:“左右也不急于一时。” 李玄都道:“高低也是个死,你想死吗?” 宫官撇过脸去,“死了最好,反正是你害的。” 李玄都气笑道:“左右、高低、反正,人总要讲点道理,怎么是我害的了?” 宫官轻哼了一声,“怎么不是你害的,如果不是你要知道阴阳宗的行踪,我干嘛跑去楼兰城?我若是顾惜自身安危,知道钟梧也在楼兰城中之后,早早遁走,而不是冒险上前探听,我会被钟梧打上一掌吗?” 虽然宫官这番话有强词夺理之嫌,但多少也有点道理,李玄都只得道:“好罢,就当是我害的,如今官官也叫了,该让我为你治伤了吧?” 宫官侧头道:“你知错了?” 李玄都道:“天下大乱,正邪相争,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皆是我的错。” 宫官展颜一笑,“若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对,你去了帝京之后,便有了帝京之变,你去了王庭,金帐大乱。如今天下之变,有一半是你的功劳哩。” 李玄都说道:“那我可真是千古罪人。也罢,既然是千古罪人,那就不与你讲道理了。” 话音未落,李玄都突然朝宫官点出一指。 宫官的境界修为本就不如李玄都远甚,李玄都又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出手,宫官立时被李玄都封住了所有气脉,动弹不得。 李玄都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上有六色气息氤氲,正是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此门功法练成之后,除了先天五太和修炼至大成的“浩然气”之外,几乎是无物不化,“鬼咒”自然也在此列。 宫官虽然动弹不得,但眼神中并无惊惧之色,此时望着李玄都,娇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怜之态。 李玄都屈指一弹,将一缕气息射入宫官的肩头,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李玄都方才解开了宫官身上的禁止。 宫官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无力,歪倒在贵妃榻上。 李玄都问道:“你觉得感觉如何?” 宫官微皱眉头,“浑身无力,有阵阵空虚之感。”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教你一段口诀,你按照口诀运转气机,如此三十六个大周天之后,便会回复正常。” 宫官问道:“如果我不这么做,会怎样?”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我用的‘逍遥六虚劫’为你化解‘鬼咒’,等同是以毒攻毒,我输入你体内的气机不多,这段口诀可以帮你化解体内的残存六气,若是你不照此行事,无非是从死于‘鬼咒’变成死于‘逍遥六虚劫’,不过因为我所用六气不多,若是运气好些,还能保住一条性命,可一身修为却是如何也保不住了,要被我的六气化去大半。” 宫官轻轻“啊”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李玄都不去管她,径自开始诵读口诀。 宫官终究不敢在这等生死攸关的事情上马虎大意,闭上双目,开始依照口诀运转气机。 李玄都一段口诀诵完,宫官也完成了第一个大周天,只见他头顶有丝丝缕缕的黑气升起,十分诡异。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船舱,立在船头,身上气机自行将雨滴弹开,只见脚下船儿已是不知正在何处,天地之间尽是雨雾茫茫,什么也看不清楚。万千雨滴落在湖面上,激起数不清的涟漪,声声作响。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间,李玄都身后船舱中传出声响,是宫官走了出来,她手中撑着一把纸伞,只是纸伞上的词变了,是那首《雨霖铃》的上阕:“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显而易见,两把纸伞本是一对,李玄都见此情景,不由想起了秦素送给自己的纸伞,心中暗忖:“不知是宫官故意为之,还是天下女子的心思都是一样,竟是如此巧合,这把伞我万不能收下,以免宫官多想,也免得让素素伤心不悦。” 宫官轻声道:“多谢紫府出手相救。” 李玄都问道:“查验过了吗?” 宫官点头道:“我已经看过了,‘鬼咒’尽消,没有后患。” 李玄都道:“唯一美中不足,就是你要折损一点修为。” “无妨。”宫官笑道,“江湖上那么多死于‘鬼咒’之人,别说是一点修为,只怕是半数修为,他们都是乐意的,我能遇到紫府,已经是十分幸运,不能再贪得无厌了。” 这句话却是一语双关,李玄都脸色微沉,道:“遇到我是幸事?那可不见得。”、 宫官微微一笑,也不与他分辨,问道:“不管怎么说,都要多谢紫府,不知紫府要我如何谢你?” 李玄都道:“不如与我聊一聊西京吧。” “好。”宫官点了点头,“不知紫府想要知道什么?” 李玄都说道:“兵家的排兵布阵,攻城掠地,我是不懂的,所以我也不想问大周的兵力部署,你大可放心,我只想知道,西京的百姓,一天能有多少口粮?” 宫官顿时沉默了。 李玄都望着她,“怎么,是不好回答,还是不敢回答?” 宫官摇了摇头,“昨天的时候,紫府就在打探粮食的行情,说明紫府也知道如今粮食才是关键。有了粮,百姓就能稳住,稳住了百姓,就能有更多的粮。反之,没有粮,百姓逃荒,成为流民,流民所过之处,第一件事就是抢粮,那么就会制造出更多的流民,许多原本有粮的百姓也被裹挟入流民之中,最终导致流民越来越多,荒芜的田地越来越多,能耕田的百姓越来越少,粮食也越来越少。” 李玄都道:“亚圣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己饥己溺,不可不察也。我从来没有天下大同的奢求,我所求的太平,只是结束乱世,绝大多数人能有一口饭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饿殍遍野。” 宫官沉默了片刻,道:“仅西京周边的西直隶各府县而言,在籍百姓大约有三百万人,入册田亩是五百万亩左右,其中二百万田地是权贵、世家、大户、士绅的田庄。每亩一季在丰年可产粮二石半,歉年产粮两石。所产粮食摊到每个人丁,全年不足三百斤。若是除去田租赋税,摊到每天,每人不足五两米。这还是西京,情况算好的,再远一些的地方,每人每天就只剩下二两左右。” 李玄都闻言后沉默了。 无论是五两米,还是二两米,都是不够的,也不可能完全平摊,势必有人饿死,有人逃荒。秦州如此,其实中州等地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许就是齐州、江州稍好一些。不过最好的还是辽东三州,这些年来,赵政治理辽东三州,大力发展农耕,颇见成效,每人每天最少能有八两米,虽然算不得顶好,但是放眼整个两京一十九州,已经是无人能比。而且若是投军,每人每天的口粮能有一斤三两五钱,果腹已经没有问题了,还有饷银,故而辽东铁骑多是良家子弟从军,战力极佳。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轻叹一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也难怪百姓要起事,要造反,到了这个时候,吃饭都吃不饱,活都活不下去,还管什么礼仪道德。儒门斥责流民起事,却又不能让流民吃饱饭,从来都是架起锅来煮白米,没有架起锅来煮道理的。” 第五十七章 唐家 听到李玄都的感叹,宫官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的志向是天下大同,没想到这么简单。” “简单吗?”李玄都先是反问,然后自问自答,“不简单的,结束乱世,说白了就是只剩下一个声音,换而言之,要消灭其他声音,大魏、大周、辽东,三选其二,使其消亡,谈何容易?” 宫官道:“可是与人人为公的天下大同相比,无疑简单了许多。” 李玄都道:“所以我从来不去做好高骛远之事,儒门自圣人起,就要建立天下大同,就要开万世太平,可曾做到?只怕儒门消亡,也是做不到的。既然做不到,何苦来说。退一步来说,儒门用了数千年都没做到的事情,我又如何能做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我只能尽力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了。” 宫官问道:“紫府还想知道什么?” 李玄都叹道:“你毕竟是无道宗的人,我也不好让你太过为难。你能告诉我一些,就已经足够了。” 宫官笑道:“窥一斑而知全豹?” 李玄都道:“也可以这么说吧,毕竟是民以食为天,无论什么国策,都绕不开粮食。”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忽而听得从雨雾中传来一个浑厚嗓音:“右尊者在这儿吗?属下子堂堂主求见!” 无道宗自圣君之下,有二尊者、四王、十长老、十二堂主,其中二尊者分左右,四王以星辰为名,十长老对应十天干,十二堂主对应十二地支。 宫官骤起眉头,暗道一声扫兴,不想搭理此人,于是便默不作声。 只是来人又高呼了一声,宫官仍是不去回应。然后就听到湖面上传来踏水之声,显然是来人正朝小船这边靠来。与此同时,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带了几分急迫,“右尊者?宫姑娘?你在吗?” 话音未落,那人透过重重雨幕已经可以看到正站在船头上的两人,其中一人正是宫官,另外一人似是个男子。此人也算是久经江湖之辈,见此情景,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宫官正在招待客人额,而是宫官被人挟制,不由勃然大怒,双脚在湖面上一踏,鞋底并不浸入水中,却又将水面压迫出一个水缸大小的碗状凹陷,显示极为不俗的轻身功夫,然后他整个人借着这一踏之力,身形冲天而起,朝着船头一跃而至。 待到近了,来人已经看清李玄都的面容,果然是从未见过,大喝道:“好恶贼,竟然敢到西京城中撒野,纳命来!” 虽然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但宫官仍旧有时间出声阻止,不过她出于一种极为微妙且不可言说的心思,最终选择了默不作声。 然后这人便一掌打下了李玄都,李玄都甚至不曾出手招架,就这么站着硬接了他这一掌,身形不动,脚下小船不摇,甚至衣衫都不曾有过半点变化。。 来人大为惊骇,他这一掌已经是用出了全身力道,就算是掌力余波,也可以将这艘小船震得支离破碎,可此时小船丝毫无损,意味着眼前之人承受了自己的全部掌力。一般而言,同境之争,除了专门修炼体魄之人,寻常人都不敢硬接对手的全力一击,眼前之人敢于如此,接下一掌之后还如没事人一半,可见眼前之人的境界要远胜于他。 来人心思几转,一咬牙,正要顺势击出第二掌,却忽然发觉自己竟是动弹不得,然后从他的掌中传来一股巨大力道,将他震得连连倒退,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便在这时,宫官终于开口道:“樊堂主,不得无礼。” 来人刚刚起身,正想要拼命,听到宫官此言,不由大为诧异,“宫姑娘,你没被此等恶獠挟持?” “放肆!”宫官脸一沉,“什么恶獠,这位是清平先生,若是他真要对我不利,就凭你也能救我吗?” 来人一怔,“清平先生?哪个清平先生?难道是那个清平先生!?” 宫官被他这憨态气笑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清平先生吗?” 来人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清平先生,小人樊烩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请先生勿要见怪。” 李玄都打量了下此人,说道:“我没有自报名号,樊堂主也是护主心切,不知者不怪。” 樊烩又向宫官恭敬行礼,低头说道:“尊者,属下有要事禀报。” 宫官合拢纸伞,手持折扇,问道:“什么事?” 樊烩抬起头来,看了李玄都一眼,有些迟疑。 李玄都正要避让,宫官已经说道:“清平先生不是外人,与圣君和皇甫宗主也是有交情的。” 樊烩听宫官如此说,便再无疑虑,说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是蜀州那边出事了,青阳教的天公将军唐周想要趁着圣君不在西京,公开自立。” 宫官闻听此言,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唐周想要自立门户?只怕是想要改投新主吧。” 樊哙说道:“正是如此,如今左尊者已经前往西……”说到这儿,他又是看了李玄都一眼,说不下去了。 宫官淡然道:“左尊者和贪狼王他们去了西域昆仑,不在西京,圣君把西京交给了我,我自然得担起这个担子,这个决断只能由我来下。” 樊哙看着宫官,静等吩咐。 宫官想了想,问道:“樊堂主,你觉得该怎么办?” 樊哙身为十二位堂主之首,固然有些鲁莽,可也是粗中有细的人物,此时立时变得聪明起来,表态是不要本钱的,出主意日后可要担干系,于是他便沉默了,深深地低下头去。 宫官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樊堂主,你且去吧。” 樊哙低低应了一声,躬身向后退去,一直到边沿位置才转身跃入湖中,踏水而去。 宫官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你如何看待此事?” 李玄都不在局中,与无道宗也没什么牵扯干系,自然是言谈无忌,“很明显的事情,唐周的真正主人回来了。” 宫官若有所思道:“紫府是说宋政。” 李玄都点头道:“没错,地师不足以让唐周背叛圣君,但是宋政可以。严格来说,这也不叫背叛,因为他本就是宋政的人。当初圣君和宋政同为一体,唐周追随谁都无所谓,可如今圣君和宋政决裂,那么唐周当然要跟随旧主了。” 宫官道:“看来是宋政亲自出面,就算没有什么旧主之谊,地师和圣君都不在中原,唐周也知道该怎么选。” 李玄都说道:“说实在的,我是真有些看不明白如今的局势了,明明玉虚斗剑临近,可宋政还在玩弄这些手段,如果惹恼了澹台云,在玉虚斗剑时生出变数,宋政和儒门又拿什么去胜过道门?” 宫官扇轻挥,神色自若,说道:“很简单,他们的重点不在玉虚斗剑上面,玉虚斗剑是胜是败都不会影响他们的大局。” 李玄都仔细想了想,说道:“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如果宋政果真不在意玉虚斗剑的输赢,那么说明玉虚斗剑只是一个遮掩,用来隐瞒他们更大的图谋。不过这只是我们的推测,没有切实证据,也不好十分肯定。” 宫官妙目一转,想起一件事,说道:“对了,紫府你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跑到西京来?难道是为了见我?”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道:“我还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我此番是路过西京,有要事前往蜀州。” 宫官“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掩嘴笑道:“那可真是巧了,白帝城也在蜀州,不如我们一起结伴入蜀,如何?” 李玄都沉吟不语。 宫官又问道:“紫府入蜀是为了何事?” 李玄都道:“此事似乎不应与你细说。” 宫官道:“方才关于唐周之事,我可没有半点避讳于你,你却对我遮遮掩掩,恐怕不妥吧?难道这就是我们清平会的规矩?” 李玄都说道:“既然你如此说了,那就按照清平会的规矩,我也如实相告。我这次入蜀,是因为蜀中唐家之事。我得到消息说,唐家似乎有反水的倾向。” 宫官合拢折扇,轻轻拍打掌心,“这可真是巧了,以唐周为首的唐家三兄弟本就是唐家的旁支庶出,因为嫡庶之分而不受重视,唐周离开唐家闯荡江湖,遇到了宋政,并加入无道宗。在宋政失踪之后,唐周离开无道宗,自立门户。在这之后,徐无鬼开始介入无道宗内务,扶持拉拢百蛮王、七杀王等宋政旧部,唐周也是徐无鬼看中之人。有了徐无鬼的扶持,唐周创立青阳教,并将自己的二弟唐周、三弟唐汉也拉入其中。紫府,你说今日唐家之事会不会与唐周有关?别说什么唐周已经离开唐家多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以唐周如今的地位,与唐家修复关系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何况唐周背后还有宋政和地师给他撑腰。” 其实李玄都也有这样的猜测,唐家和唐周同时生出异变,又都是一个“唐”字,若说两者之间毫无关系,那是不可能的。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既然如此,我们倒真要一同入蜀了。” 第五十八章 入蜀 宫官笑道:“正是,外面雨大,我们还是进去说话。” 说吧,她当先返回船舱,李玄都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两人回到船舱之后,游船重新开动,却是宫官以自身气机催动,到了李玄都这等境界,改变天时也不算难事,宫官仅仅是催动一艘小船漂流,当然是轻而易举。 李玄都坐在右边的贵妃榻上,问道:“关于唐家,官官你知道多少?” 宫官说道:“唐家历来神秘,我未必知道得更多。话说回来,你应该去问秦大小姐或是‘天刀’才是。”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唐家始祖有《毒经》传世,是为根本功法。唐家的家主必须由唐姓直系子弟担任,经、袍、珠、杖这唐家四宝由家主保管。以家主为首的主家世代居于唐家堡,下设十大堂口,各司毒药配方、提炼、暗器设计、制作、保管,以及传功、巡逻、刺杀等。这十大堂口分别由唐家嫡系中的十大长老掌管。如今的唐家人丁兴旺,有一位唐家老祖,人送外号‘金臂佛’,精于暗器功夫,只是已经隐退江湖多年,不问世事,按照江湖规矩,只当江湖上没有这个人物,所以无论什么榜单,都没有他的名字。” 宫官道:“这些我也知道,如今的唐家当家之人是唐夫人。江湖上有三位女子被冠以‘观音’名号,分别时‘血观音’石无月、‘白衣观音’白绣裳,‘千手观音’唐婉。唐婉便是唐夫人了。她被誉为唐家第一高手,精通暗器‘菩萨泪’。菩萨有泪,泪众生苦,乃是唐家排名第一的暗器,一方圆润、一方尖锥,细细小小,如佳人梨雨,最少有三十二种回力激发,里面含有七种毒性相克,中此毒器者全身无力,若此生不再使用气机,则可保长寿。这位唐夫人早年时也一位美人,曾在江湖上行走,被誉为蜀州第一高手,只可惜未曾登上过太玄榜,曾是黑白谱的第一高手,后来久不在江湖露面,这才榜上无名。依我推测,唐夫人隐世多年,就算不能登上太玄榜,也应与宁忆、李元婴等人相差无多。而在唐夫人之下,还有唐家三公子、唐家六识、唐家五大,算是高手众多。” 李玄都点头道:“姑姑与这位唐夫人有旧,曾经对我提起过此事。我原本打算是让姑姑随我一起过来,不过如今唐家情形不明,所以思虑再三,我还是决定先去蜀中看看情形如何,然后再决定是否让姑姑过来。” 宫官望着李玄都,好奇问道:“紫府的意思是,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脱身更加容易,是不是?” 李玄都点头道:“是这个意思,姑姑虽然修为不俗,但如果宋政亲自出手,我却是难以顾及到她。” 宫官立时问道:“那紫府就不担心我么?” 李玄都早就料到宫官会有如此一问,回答道:“我只是与你一同入蜀,入蜀之后,我们还是要各行其是。” 宫官有些失望,道:“那……好罢。” 李玄都道:“不好也得好,你知不知道,极天王死了。” 宫官一惊,下意识地问道:“你的手笔?” 李玄都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说道:“极天王可以死,那么李玄都也可以死,我不想重蹈大师兄的覆辙,所以这次入蜀,我做了十足准备。不过这些准备只能让我一个人自保。” 宫官说道:“若真是如此,宋政去找你的麻烦,便顾不上白帝城,我便能安排人手对付唐周,我可要多谢紫府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开始沉默不语。 宫官也不再多说什么,放下手中的折扇,取过靠在一旁的琵琶,先是转轴拨弦三两声,接着低眉信手续续弹,继而轻拢慢捻抹复挑,只听得琵琶铮铮声响,似是银瓶乍破水浆迸,又如铁骑突出刀枪鸣。 宫官开口唱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李闭目细听。 一曲词唱完,宫官问道:“公子觉得如何?” 李玄都睁开双眼,回答道:“极好,这是前朝的《临江仙》,不知可有《浣溪沙》?” “自然是有的。”宫官嫣然一笑,复奏琵琶,“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遇平生。酒杯秋吸露,诗句夜裁冰。记取小窗风雨夜,对床灯火多情。问谁千里伴君行。晚山眉样翠,秋水镜般明。” 李玄都轻轻鼓掌道,“辛稼轩先生的词,我是最喜欢的,官官有心了。” 宫官只是微微一笑。 就在这个时候,小船已经快要顺着曲江池出城去了,李玄都抬眼向外望去,隐隐可以看到黑黝黝如山岳的影子,那便是隐在茫茫雨雾之后的雄伟城墙。 李玄都问道:“你今日约我,是打算送我出城吗?” 宫官摇头道:“当然不是,而是你我一道出城,这西京城中,有许多讨厌之人,我怕他们会扫了你的兴致。” 便在这时,就见得城墙之上亮起了灯火,雨浇不灭,十分醒目。紧接着就听到一个苍老声音朗声说道:“见过尊者。”这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漫天雨声,清晰地传到了船舱之中。 宫官放下怀中琵琶,道:“这是无道宗中十长老之首的封暮年,为人最是顽固,处处讲究规矩如何,就像儒门里的老夫子。” 说这话的时候,宫官已经停下小船,然后与李玄都一起走船舱。 此时雨雾浓浓,李玄都便伸手一挥,茫茫雨雾便似是珠帘一般被人从中分开撩起,小船与城墙之间再无遮挡,清晰可见。 站在城墙上的封暮年见此情景,心中不由一沉,生出极大的忌惮之意。 宫官道:“封长老,这位是清平先生。” 起先封暮年见宫官对李玄都极为重视,便心生疑窦,此时听到他就是清平先生,心中顿时一凛,说道:“久仰清平先生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实感荣幸。” 以李玄都的身份,也无需太过谦逊,所以只是淡淡道:“不敢当如此。” 封暮年也知道李玄都的大名,虽然他在太玄榜上排名第五,但张静沉、上官莞都败在了他的手中,恐怕是排名第一的白绣裳也未必能稳胜于他,心中忌惮非常,道:“不知清平先生来到西京,有何贵干?” 李玄都负手而立,说道:“我与宫姑娘有旧,所以此来只是访友。” 宫官听到他又称呼自己为“宫姑娘”,不由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李玄都却是不看宫官。 就在这时,忽听又有一人喝道:“我听说清平先生已经与辽东的秦家大小姐定下婚约,今日却背着秦大小姐来见宫姑娘,此等作为,算是什么行径?” 李玄都循声望去,去见城头上还站着几人,均是二三十岁的年纪,脸色不善。李玄都再一打量,却见这几人虽然是对他说话, 却不时偷瞧宫官,李玄都顿时心中明了,这是把他当作情敌了,却也知道不是对手,这便搬出了秦素,要压一压他。 李玄都道:“我只是访友罢了,便是秦大小姐,也是知道宫姑娘的。” 李玄都此话本是为了表明他与宫官之间清白,就算是秦素知道了,他也不怕,因为他行得正坐得端。可落在这几人的耳中,却成了另外一番意思,他们本就先入为主,觉得李玄都与宫官之间定有私情,又听得李玄都如此说,便听成了秦素大度,不介意李玄都与宫官之间的私情,险些被气炸了肺。 在他们想来,好你个李玄都,秦大小姐是何等人物,娶了她,便有了秦家的基业,你有了一个秦大小姐还不知足,还要再把宫官也收入囊中,坐享那齐人之福,做人太贪心,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这几人被气得恨不得捶胸顿足,可又要保持体面风度,一个个面容狰狞,眼神好似刀子一般,想要跟李玄都叫阵,又慑于李玄都的威名,不敢开口,看得李玄都哑然失笑,也不想与他们一般见识,凭白辱没了自己的身份,继续说道:“我不仅与宫姑娘有旧,与圣君、皇甫宗主也有交情,诸位有什么意见吗?” 几人听到澹台云和皇甫毓秀的名头,顿时一惊,再一细想,既然李玄都与圣君都有交情,那么认识宫姑娘似乎也不算什么,不由敌意稍减。 封暮年开口道:“老夫却是不知道,清平先生竟然与圣君、皇甫宗主也有交情。” 李玄都道:“我与圣君、皇甫宗主在金帐王庭相识,难道圣君认识了什么人,还要向阁下通报吗?” 封暮年脸色一变,“不敢,不敢。” 宫官一直不曾说话,只是冷眼望着一众人等,忽而说道:“封长老,白帝城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封暮年一怔,道:“属下已经知晓了。” 宫官点了点头,“既然知道,就该明白,圣君、左尊者、诸王不在,我们未必能压得住唐周,清平先生是圣君专门请来帮手,你们却如此无礼,若是误了圣君的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此言一出,无论是封暮年,还是其他人等,均是脸色大变,“我等万无此意。” 宫官轻哼一声,“封长老,你和樊堂主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动身入蜀。” 第五十九章 南疆 提到辽东,不得不提及与辽东接壤的金帐。提到凉州,就不得不提及西域。提及越州,便不得不提到南海尽头的婆娑州。提及齐州,就要提及与齐州隔东海相望的金鳞州。提及蜀州,则不得不提到与蜀州接壤的南疆以及南疆蛮族。 若论威胁,南疆蛮族远不如草原金帐,中原王朝强大时归顺,中原王朝衰弱时反叛,相较于草原金帐动辄席卷半个天下的威胁,南疆蛮族最多也就攻至渝府一代,至多算是癣疥之疾,还谈不上心腹大患。毕竟南疆不是年年闹白灾的草原,还不到生死存亡的地步。 如今大魏朝廷尽显颓势,南疆蛮族已经不止一次反叛,早在天宝元年的时候,张肃卿的奏疏中就如此说道:“正月,金帐骑军犯辽东。二月,秦州百万军民缺粮。三月,凉州饥荒。四月,燕州又饥荒。五月,蜀州又饥荒。六月,渝州土司内乱。七月,秦州流民叛乱攻蜀州,南疆蛮族叛乱犯渝州边界。闰七月,齐州境内长河决堤,死伤无算,流民遍地。” 张肃卿只是在奏疏中将南疆叛乱与其他许多大事并列提起,若是单说此事,实情是南疆蛮族兵发南中七府,直逼渝州府,蜀州官军虽然勉强平定了南疆叛乱,但也元气大伤,待到西北大周攻打蜀州,蜀州官府已经没有可战之兵,几无还手之力,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大周攻克全境。 如果从江湖的角度来看,南疆此地也大有文章。当年巫教就兴盛于此,后来祖天师携剑带印大破巫教之后,巫教余孽就退入南疆群山之中。祖天师在蜀州境内创立正一道天师教,割据一方,与北方的太平道遥相呼应。再到后来,中原巫教终是湮灭不可闻,兴盛一时的天师教归顺朝廷正统,改名为正一宗。太平道覆灭,残支余孽演化为日后的清微宗和太平宗。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年祖天师也只是一扫蜀州,对于南疆是无可奈何的。其实不仅仅是当年的祖天师,就是号称天下正统的儒门,也只是艰难地在南疆留下了几个脚印,便匆匆离开。在绝大多数中原人看来,这里就是一个瘴气横生、不通教化的蛮荒之地,虽然武侯曾经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七擒蛮王,但武侯之后,历朝历代,此地还是被官员视作畏途,皇帝发作贬谪罪官,无非就是辽东苦寒之地,或是南疆、岭南瘴气横生之地。 如果说广袤无垠的草原是金帐汗国的天然屏障,那么数不清的大山便是南疆的天然屏障,一山连着一山,一山接着一山,连绵不绝,其中林木参天,路少人稀,又是瘴气横生,大军难以进驻,历来都是蛮族的天然屏障,每每中原王朝征伐蛮族,只要蛮族退入其中,中军大军便无可奈何,此举与金帐退入草原深处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年武侯之所以能平定南疆,除了将士精锐善战之外,武侯的能力也是至关重要。南疆之中有无数座星罗棋布的寨子,那些与外界有所牵连的苗蛮族称之为熟蛮,从不现世的则称之为生蛮,武侯除了拉拢部分熟蛮充当向导之外,还专门准备了对付瘴气的药物,在军营中支起大锅按方熬药,然后将药汁分发给军中将士饮用,每日早晚各一次,日日不停,如此便可视瘴气于无物。 不过就算如此,武侯也要先后七次击败蛮王,才彻底收服蛮族。因为瘴气仅仅只是蛮族的天然屏障之一,更为制约大军行动的是复杂地势,在此等崎岖山地,不但骑兵无法行动,就连重甲步兵同样难有作为,反倒是南疆蛮族有一种身着藤甲的藤甲兵,攀山越岭如履平地,敏捷如猿猴,在群山之中如鱼得水。而且南疆蛮族在退入群山之中后就彻底化整为零,以寨子为单位,星罗棋布地分散各处,让大军无法与之形成决战之势,正因这个原因,就算中原大军攻入南疆灭寨无数,仍是无法真正伤及其根本元气,最终在粮草后援难以为继的情形下不得不退出南疆。 在南疆腹地,有一行人正在一片茂密树林中休息。脚下有一条勉强供一人前行的崎岖小径,通往一座藏在群山深处的寨子。这伙人身着中原服饰,显然不是蛮族之人,虽然经过了长途跋涉,但是精气神还好,显现出极为不俗的修为。为首之人是个高大男子,相貌与死在秦素刀下的唐秦极为相似,只是神态更为坚毅,气态沉稳中透出威严,此时他披挂了一身青色甲胄,腰间佩刀,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朝廷的将领。 在他身周之人都身披青色斗篷,戴着斗篷上的兜帽,看不清面貌,但每人的斗篷上都赫然绣着一轮青阳。在青阳教的三大总坛之中,青阳总坛的人着青色斗篷,白阳总坛的人着白色斗篷,红阳总坛的人着白色斗篷,那么这些人毫无疑问就是青阳总坛之人。那么为首之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正是天公将军唐周。任谁也没有想到,本该坐镇白帝城的唐周竟然在暗中离开了白帝城,并且远赴南疆深处。 唐周示意属下们继续恢复气机,他则是跃上一棵五丈之高的大树,远远眺望。 以他的目力,可以隐约看到在三十里外,有一座风景秀丽的寨子,不同于中原为了抵御贼寇而修建的堡寨,这里的寨子由一幢幢吊脚楼构成,寨子外则是依托山势而修筑的层层梯田,翠绿一片,在阳光下闪烁着让人心旷神怡的光芒。 这座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寨子,大约有万余人,而且很少参与南疆与中原的各种战事冲突,算得上与世无争。 那里就是唐周的目的地。 西京之变的时候,圣君和地师决裂,双方为了拉拢唐周,各自送出两份诚意。 地师送出的一只将死之妖,唐周将那妖物杀死,取出了妖丹,服用之后,不仅修为大增,而且多出种种神异。 圣君送出的是“麒麟血”。 世上有仙人,自然也有种种神兽异兽。虽然如今神兽异兽已经彻底销声匿迹,但还是留下了众多“遗物”,比如说刀剑评上排名第三的“应帝王”,便是以一条蛟龙的脊骨为材料铸成。“蛟龙血”则可以洗经伐髓,就算是经脉阻塞、丹田被毁的废人,也能变为天纵奇才。服用“凤凰血”可得不死之身,类似于佛家的“漏尽通”或是无道宗的“六合八荒不死身”,有血肉重生之妙。服用“白虎血”,可以气力大增,血气旺盛,突破人体限制。 所谓的‘麒麟血’便是传说中的瑞兽麒麟之鲜血,至刚至阳,非天人境大宗师不可服用,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贸然饮下此血,也会被其中蕴含的磅礴火气焚尽五脏六腑。天人境大宗师服用“麒麟血”可以增进境界修为。若是通过丹药增进修为,境界越高之人服用丹药的效果也就越差,而“麒麟血”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只要未达长生境,都有效用。 当年宋宗主在玉虚斗剑之前,服用了所有的“凤凰血”,这才能从李道虚的剑下逃得性命。从玉虚峰归来之后,失踪之前又带走了所有的“蛟龙血”,这才有了今日的东山再起。 唐周先后服用了妖丹和“麒麟血”之后,距离天人造化境只剩下一线之隔,之所以迟迟未能突破,是因为他的修炼出了一点岔子。 可谓是成也“麒麟血”,败也“麒麟血”。 服用神兽之血有极大的副作用,服用之时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危急性命,这是其一。其二是服用之后,人体之上会显化各种兽类特征,或是狂性大发,或是凶残嗜杀,或是好淫如命,或是性情大变,从长远来说,这等外物于境界修为不利。 忽然之间,唐周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苦之色,双眼中有血光氤氲。 唐周摘下自己的护手,手背上竟是浮现出层层鳞片,这便是他服用妖丹和“麒麟血”所带来的隐患了。这也是无道宗中分明有四圣之血却少有人服用的原因。百蛮王曾经服用过“白虎血”,虽然以此练成了“百兽真经”,但整个人也变得嗜血好杀。就算是宋政,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宋政先是被李道虚的入体剑气抵消了体内的“凤凰血”,又通过神魂两分、脱胎换骨的手段规避了“蛟龙血”。可就算如此,宋政还是险些无法跻身长生境,差一点就永远地变成了金帐的失甘汗。 唐周当然没有宋政的手段,所以在这段时间中,备受煎熬。如果仅仅是体魄上的变化也就罢了,关键是妖丹和“麒麟血”中的兽性时时刻刻都在侵蚀他的理智,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贸然晋升天人造化境,很有可能会变成一个似人似兽的疯子。 唐周将如今局面归咎于地师和圣君,所以当宋政来见他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犹豫,重投旧主麾下,而宋政也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解决隐患的办法就在这座寨子之中。 第六十章 唐周 唐周的呼吸渐渐沉重,他身上披着的甲胄开始轻轻震颤。 唐周知道,这是“麒麟血”开始发作了,如果脱下身上的铠甲,就可以清晰看到他的皮肤下有许多不断游走的凸起,每当此时,他就感觉自己似是五内俱焚,满身气血都要熊熊燃烧,同时内心会生出一股狂意,要将眼前的一切通通毁去。 唐周伸手扶着树干,不一会儿,手指与树干接触的地方便升起袅袅青烟,而他的护手更是被灼烧的通红。唐周每一次呼吸,吐出的灼热气息都会让他眼前景象变得模糊扭曲,他整个人就像一个巨大的燃烧铜炉。 如果仅仅是“麒麟血”,也不至于如此,以他的境界修为,完全可以强行压制。关键是那颗妖丹,妖丹和“麒麟血”一起服下之后,妖丹就成了“麒麟血”的燃料,星星之火变成燎原之势,终于到了唐周也压制不住的地步。 唐周终于明白,圣君也好,地师也罢,都没有安好心。难怪地师在事后没有向他索要那颗妖丹,原来暗藏了这样的祸心。想来圣君也是一样,如果他在当时投靠了地师,那么圣君同样不会索要“麒麟血”。因为两人都明白,把“麒麟血”和妖丹一起服下之后的唐周,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不过归根究底,还是他太过贪心之故。如果不是他想着两家通吃,哪里会落到如此境地之中。可笑他还想要在两位地仙之间火中取粟,结果却是引火烧身。 好在,好在,还有旧主宋政。 宋政告诉他,在南疆深处的一座寨子中,藏着古时巫教留下的遗迹秘宝,那件秘宝可以帮他彻底消弭“麒麟血”的隐患。 正因为如此,唐周才会带着亲信心腹离开白帝城来到南疆深处,意在找寻传说中的古时巫教秘宝。 至于如今是谁替他坐镇白帝城? 当然是旧主宋政。 如果有谁在这个时候不开眼地来到白帝城中找他的晦气,那么遇到的就不是太玄榜上有名的天公将军唐周,而是老玄榜上有名的“魔刀”宋政。 想来,会是个不小的惊喜。 不过,如果是圣君澹台云除外。可是话又说回来,圣君如今远在草原,怎么会去白帝城? 想着这些,唐周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灼热之意正在如潮水一般退去,他整个人就好似从炙热沙漠来到了绿洲之中,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清凉,无一处不舒爽。 他不由得长长叹息了一声,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愉悦之意。极度痛苦之后的片刻安宁,真是比什么男女之事都要让人着迷。 唐周从树上跃下,吩咐道:“走。” 一众青阳教精锐纷纷起身,跟随在唐周身后,在崎岖狭窄的山路上排列成一线,就像一条长龙,向那座寨子行去。 在距离宅子还有不足十里的时候,唐周一挥手,他身后的青阳教高手们纷纷跃起,好似一只只大鸟,各自散入山林之中。 他要从四面八方包围这个寨子,不放走一个人。 事关生死存亡,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 唐周站在原地,待到所有的青阳教高手都如大网一般撒出去之后,他才开始迈步前行。他的每一步都在泥土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可见的脚印,而每一个脚印上都残留着点点火星和袅袅升起的黑色烟气。 当第一个披着青色斗篷的青阳教之人出现在寨子外的时候,寨子中的人便有了反应。许多身体壮硕的蛮族手持兵刃走出自己的房屋,向那些突然出现的入侵者涌去。还有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喃喃诵读着晦涩难懂的咒文。 妇孺和孩子们则是躲在屋子中,不敢离开半步。 只是唐周这次带来了青阳教的所有精锐高手,其中修为最低的都有玄元境,更不乏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所以青阳教之人虽然人数不多,但却占据了优势。哪怕这座寨子中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蛮族战士、巫师同样有着不俗的修为,也不是青阳教之人的对手。 很快,就有蛮族战士死伤倒地,青阳教中也偶有折损。不过自始至终,青阳教中人只是沉默出手,与呼喝怒吼的蛮族战士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这个时候,唐周还慢慢地行走在山路上,在身后留下了一串脚印,似乎他的每一步都十分沉重,让他快不得半步。 唐周在距离寨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举目望去,寨子后有一座山。山不知名,似乎与南疆境内的无数群山并无太大区别。 在山的半山腰位置,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山洞。在石洞的最深处有一座人工开凿的石台,上头坐着一个身着类似萨满服饰的老人,老人头上戴着羽毛装饰,一头白发随意披散下来,眼眶深深凹陷下去,面容枯槁,给人感觉就像一条蛰伏于阴暗中的老蛇,让人感到背后脊梁阵阵发冷。 青阳教之人攻入寨子的时候,老人不为所动,可是当唐周的视线朝山洞方向望来的时候,原本正在闭目假寐的老人猛地睁开了双眼,眼神浑浊且幽深,就像冬眠的老蛇从洞穴中探出头颅,见到了久违的太阳。 唐周的脸上露出笑意,“看来徵公没有骗我,这儿果然有蹊跷。” 下一刻,唐周整个人冲天而起,划过寨子的上空,轰然落在山洞的入口。 寨子中的许多蛮族战士也看到了这一幕,想要向山洞奔去,却是被青阳教之人死死缠住,有心无力。 山洞中的老人用纯正的大魏官话问道:“阁下是谁?” “我叫唐周。”唐周伸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我手中这把刀名为‘往生’,长八尺九分,重三十九斤。与我那两位兄弟的佩刀不同,我这把刀杀人不多,可死在此刀之下的,无一不是高手。今日我想以此刀超度此地无数亡魂。” 山洞中的老人沉默了片刻,说道:“阁下是为了那件东西来的。” “正是。”唐周笑了一声,“往生”出鞘三分,刀光一炽,映亮略显昏暗的山洞。 唐周说道:“如果阁下愿意交出来,我可以放过山下的那个寨子,就此退去。如果阁下不愿意交出来,我就把这里的人全都杀光,然后自己慢慢找。” 话音未落,唐周猛地拔刀,刀气排空,一道裂缝如龙蛇蜿蜒,贯穿整个山洞。 洞中老人胸前衣衫尽裂,胸口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红线,渗出鲜血。 唐周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刀,便是我的诚意。下一刀,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老人低头看了眼胸前的伤口,从石台上缓缓起身,来到山洞中段位置。 这便是他的回答。 唐周也不客气,身形一掠,如同缩地成寸一般,出现在老人的面前,朝着老人当头一刀劈下。与此同时,老人也双掌平推,狠狠落在唐周胸前的甲胄上。 唐周的这一刀在老人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过他上身的甲胄也寸寸碎裂,伴随着不绝于耳的“哗啦”声响,有如雨坠般掉落在地,露出线条分明的虬结筋肉,也可以清晰看到皮肤下一个个正在游走的诡异凸起。 唐周向后退出一步,抖落身上残甲,下身的甲叶仍旧“哗啦”作响。他双眼微眯,“有些本事。不过你知道我为何要身披甲胄?因为只有身披甲胄才能抑止我体内似要沸腾的气血,我才能谨守灵台清明。我只有灵台清明,才能跟你谈条件。” 唐周丢掉手中的“往生”,赤手空拳,声音冰冷,“老家伙,无论你交不交出那件东西,你和山下的那个寨子都得死。” 老人并不如何畏惧,而是叹道:“我明白阁下为何要那件东西了,如果没有那件东西,阁下就不能压制体内的隐患,如今阁下分明是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 唐周冷笑道:“那又如何,杀你足矣。” 话音方落,唐周已经是一拳打出。 这一拳并不如何迅捷,相反很慢,可其势甚大,就像一座高山迎面而来,黑沉沉,乌压压,让人喘不过气来。 老人神色凝重,也慢慢推出一掌。 一拳一掌,一大一小,一个正值壮年,一个风烛残年,撞在一起,偌大的山洞乃至于整座山,都倏地一颤,有无数灰尘簌簌落下。 唐周横臂一扫,山洞之中仿佛有狂风扫过,风吹过山洞,又形成呜咽鬼哭之声。 老人勉强挡下唐周的横臂一扫,却是闷哼一声,倒退一步。 “就这点本事吗?”唐周踏前一步,“你终究是老了,气血枯败,又无望长生,人仙拳意大为折损,如何是我的对手?” 说罢,唐周又是一拳直直捣出,老人又是退了一步。 唐周出拳不停,老人便步步后退,很快便被逼退到石台的位置。 唐周将得自“麒麟血”的修为全部用出,一拳一掌之中都蕴含有至阳至刚的炽热之力,老人只觉得火焰和巨力涌至,顿时倒退一步,只觉喉头发甜,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唐周纵声大笑,纵身掠来。 两人四掌相交,老人顿时七窍流血。 第六十一章 长联 青阳教的青阳总坛原本在秦州境内,自从西京局势不稳之后,唐周便离开秦州的青阳总坛,前往位于荆州和蜀州交界位置的白阳总坛,故而白帝城取代原本的青阳总坛成为整个青阳教的总坛。 白帝城位置险要,三面环水,一面傍山,易守难攻,当年公孙氏占蜀为王,入主此地,城内有一白鹤井,井中常有白气涌出,宛若白龙,公孙氏便借此号为“白帝”,并将此城改名为白帝城。 白帝城中地势最高之处为永安山,在此可以轻易眺望城外情况,极为适合督战指挥,当年大名鼎鼎的蜀国先主便是病逝于此,留下了白帝城托孤的千古佳话。时至今日,永安宫已经成为了青阳教的总坛,也是唐周的居处。如今唐周不在白帝城中,白帝城却一切照旧,在外人看来,白帝城内外并无异样。 白帝城在渝州府的境内,位于蜀州和荆州的交界处,从西京入蜀去白帝城有两条路,一条路是直接前往渝州府,另一条路是先去锦官府,再转道去渝州府。 如今无道宗的大批人马都在锦官府集结,所以宫官过秦中府之后,决定先去锦官府,然后再去渝州府。 锦官府是蜀州首府,又有芙蓉城和天府之称,也是整个西南最为繁华之地,堪比江南的金陵府。 蜀州的三司衙门和总督府衙门也在锦官府中,不过自从蜀州沦陷之后,这些地方就成了西北大周的衙门。 说起西北大周和无道宗的关系,类似于大魏朝廷和儒门的关系,两者高度重合,却又并非完全一致。许多人都是身兼两职,比如宋辅臣,他既是无道宗的破军王,也是大周朝廷的统兵将领。澹台云既是无道宗的宗主,也是大周朝廷的皇帝。在早先地师与圣君还未决裂的时候,地师也在大周朝廷中任职,身兼太师、国师、丞相三职,开府建牙,乃至于政事悉数出自地师,唯有祭祀归于圣君,这也导致了圣君和地师的彻底决裂。在地师离开之后,由左尊者接任丞相,丞相与内阁首辅不同,丞相有开府治事之权,上能制衡君王,下能统御百官,仅以权势而论,大致相当于内阁首辅和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也就是外相和内相相加,方才是真正的丞相。 不过宫官在大周朝廷没有任职,包括樊堂主和封长老也是如此,所以一众人等没有进入三司衙门和总督衙门,而是来到无道宗设在锦官府内的一座府邸之中。 随着春日将尽,夏日临近,雨水也渐渐多了起来。院中有几株芭蕉,雨落蕉叶,声声作响,别有一番情趣。被以贵客之礼相待的李玄都负手站在床边,望着院中的芭蕉,怔然出神。 然后就见宫官撑了一柄纸伞走入院子,收伞之后,问道:“想什么呢?” 李玄都回过神来,说道:“当年武侯便是五月渡泸,深入不毛,转眼之间,已经快要五月了。” 宫官说道:“玉虚斗剑定在七月十五中元节,满打满算,就还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 李玄都的神色略显沉重。 宫官看了眼天色,问道:“要不要出去走走,这锦官府中也有许多好景色。”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也好,仔细算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到锦官府。” 宫官笑道:“那是自然,你才多大年纪就想走遍天下?总有没去过的地方。” 两人正说着,忽听院外传来呼喝打斗之声,李玄都略微疑惑地望向宫官,宫官狡黠一笑,说道:“我们先看一场好戏。” 说罢,她当先行了出去。 李玄都稍一犹豫,也跟着出去。 待李玄都循声过去的时候,只见在一处开阔校场中,几名无道宗弟子正斗在一处,宫官撑着伞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李玄都本以为这些无道宗弟子只是寻常比试,可细一看去,这些人却是有些生死相斗的意思,当初他在望仙台上与李太一斗剑,也不过如此了。 李玄都看了眼宫官,心中有了猜测,多半是宫官从中挑拨之故,年轻气盛的男人,在心仪的漂亮女人面前,总是没有脑子的,也最是受不了激将的。 宫官回头看了眼李玄都,见他脸色淡淡,来到他的身旁,解释道:“这些人呐,本事不大心却不小,天天想着抱得美人归哩,我看他们整天这么闲,那我便给他们找点事情做,最起码还能精进修为,总比整天争风吃醋要好。” 李玄都不说好也不说坏,只是说道:“小心不要闹出人命。” 宫官笑道:“我已经派人通知封长老了,待会儿封长老过来,这些人有一个是一个,都逃不掉,少不得要面壁思过,我也就能清静了。” 李玄都笑了一声,“难怪有人叫你妖女,这心思都用在了这上头。” “说的也是哦。”宫官不以为忤,“我和秦大小姐同是出身十宗,为什么别人都称呼她为秦大小姐,而我就是妖女了呢?如果秦大小姐遇到这样的事情,她会怎么处置?” 李玄都认真想了想,说道:“大概先是直言相告,如果不听,那就直接动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自有旁人替她出头。不过平心而论,岳父对她之宠爱,举世皆知,所以很少有人敢对她无礼,最起码我去辽东的时候,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宫官道:“可惜,我没有这样一个爹爹,万事都能帮我出头,所以我做不了宫大小姐。”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道:“很久之前,素素问我,她是不是很像张白月,我回答说,不像,半点也不像。” 宫官笑道:“紫府是说我也半点不像秦姐姐了。” 李玄都说道:“还有很多人说我像大师兄,像师父,可实际上我谁也不是,我就是李玄都。如果我一味学师父,像师父,安能有今日之我?颜回有云:‘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此语虽然是称赞至圣先师,可一味去学,如何能超越前人?如果我像李元婴那样,处处效仿师父,师父不用奔逸绝尘,只要趋一趋,驰一驰,我就跟不上了,因为那不是我的路,是师父的路。” 宫官听到李玄都如此说,不由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也就你才能如此说,换成其他人,学尚且学不会,何谈走自己的路。” 两人说话间,离开了此地,来到城中。 其实李玄都按照自己的老习惯,早在入城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绕城一周,熟悉了大概地形,但是那种走马观花自然不能与真正的游览相比,两人先是去了武侯祠,其实此地本名是先主庙。最早的时候,武侯祠和先主庙是分开的,无奈武侯名声太大,几近圣人,故而武侯祠香火鼎盛,先主庙香火冷清,本朝蜀王下令将武侯祠与先主庙合并,变成君臣合祀,而百姓们仍旧称呼为武侯祠,而不称呼先主庙。 李玄都对于武侯,自是满怀敬仰之情,对于先住,也颇为尊重。故而先拜先主,后拜武侯,这才离开了武侯祠。 离开武侯祠之后,两人沿着河岸缓步慢行,忽见不远处有一座三层楼阁,飞檐翘瓦,四面开窗,站在其上,可观江水。 两人来到楼前,却见门前柱上挂着两块极宽的长牌,上面刻着一副长联,上下联各有百字之多。 宫官显然来过此地,问道:“紫府,你听说过这望江楼上有一副很有名的长联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听说过。” 宫官一指,“这就是了。” 李玄都走到近前,诵读上联:“几层楼独撑东西峰,统近水遥山,供张画谱。聚葱岭雪,散白河烟,烘丹景霞,染青衣雾。时而诗人吊古,时而猛士筹边。最可怜花蕊飘零,早埋了春闺宝镜。楷杷寂寞,空留着绿野香坟。对此茫茫,百感交集。笑憨蝴蝶,总贪迷醉梦乡中。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 宫官问道:“紫府,你最喜欢上联的那几句?” 李玄都摇头道:“太过哀愁,我没有这样的心境,也不希望有这样的心境。” 宫官微微一笑,诵起下联:“千年事屡换西川局,尽鸿篇巨制,装演英雄。跃冈上龙,殒坡前凤,卧关下虎,鸣井底蛙。忽然铁马金戈,忽然银笙玉笛。倒不若长歌短赋,抛撒些闲恨闲愁。曲槛回廊,消受得好风好雨。嗟予蹙蹙,四海无归。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梯頫首:看看看,那一块云,是我的天。” 李玄都轻声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 宫官感慨道:“纵然是铁马金戈,气吞万里,挥斥方遒,亦或是奏乐高歌,及时行乐,醉生梦死。到最后,都是过往云烟。” 李玄都道:“我不知这长联是何人所作,可他在作这副长联的时候,显然还有一座望江楼供他栖身,他还能‘倒不若长歌短赋,抛撒些闲恨闲愁。曲槛回廊,消受得好风好雨。’还能在这儿发发牢骚,可是那些饿死的百姓呢,上无片瓦,腹中无粮,又有哪一块云是他们的天?官官,你我都非天生的高门大族出身,我们不应忘记自己的出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果我们是那些饿死、冻死、死于战乱的无辜百姓,我们看到这副长联,又是如何感想?” 第六十二章 宋政 李玄都和宫官在锦官府停留了两天左右的时间,待到无道宗的人马集合完毕,共千余人,这才浩浩荡荡地前往白帝城。 在去往白帝城的路途中,他们没有遇到如何阻碍,无论是青阳教,还是宋政、地师的手下,都没有露面,似乎全都消失了一般。 待他们来到白帝城,白帝城依旧如故,城门大开,不见青阳教中人守卫,似乎是开门迎客,又似是武侯曾经用过的空城计。 樊堂主和封长老都来请示宫官该如何行事,宫官却是望向李玄都,问道:“不知紫府可有指教?” 樊堂主和封长老也都望向李玄都,毕竟李玄都在名义上是圣君请来的帮手,江湖地位更是远高于其他人,他的意见自然十分重要。 那日在西京城中,宫官说李玄都是圣君请来的帮手,李玄都当时没有反驳,便知道自己中了宫官的圈套,非要陪她走一趟白帝城不可了,李玄都也不觉得唐周如何棘手,说起来唐秦、唐汉之死都与他大有关系,再多一个唐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李玄都便没有急着先去唐家,而是随着宫官来到白帝城,却不想竟是这么一个局面。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我先去进去一探,你们在外等候。” 宫官皱眉道:“若是唐周在内设下埋伏,你一个人恐怕……” 李玄都摆了摆手,“就算唐周设下埋伏,我也有保命手段,奈何不得我。到那时候,你们从外进攻,我们就变成了里应外合。” 宫官想了想,认真说道:“一定小心。” 李玄都点了点头,孤身一人走向白帝城。 走过城门洞,李玄都便进入到城中,此时城中竟是空无一人,不过看其痕迹,似乎是离去不久,可又不像是匆忙逃离,倒像是有序撤退。 李玄都看得起疑,遂向城内最高处的永安宫行去。 在这一路上,仍旧是不见半个人影,十分安静。李玄都索性直接御风而起,飞掠入永安宫的中。 在李玄都的感知中,永安宫中有一个地方有明显的异常,似乎有阵法笼罩。他循着感知来到永安宫的深处,发现是一座空旷大殿,走进殿中,殿内悬挂着各色轻纱,殿内的地板上、穹顶上、梁柱上、墙壁上贴着各种符箓,符箓闪烁着金色光芒,使得整座大殿变得金光熠熠,好似满堂贴金。 在大殿正中位置,还有一座石门,说是石门,其实只有一个以长条石块砌成的门框,类似于一个牌坊的物事,在两根支撑石柱上刻满了各种晦涩符箓云纹。 “牌坊”的最上方刻着四个大字:“天光开鉴”。 见到这座牌坊,李玄都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视线稍稍偏离。 下一刻,从牌坊后转出一个身着广袖深衣的男子,青丝如墨又如瀑,梳拢得整整齐齐,以一根乌木簪子束住。整个人气态儒雅潇洒,负手而立,仿若神仙中人。 在此人露面的一瞬间,殿内的符箓全部亮了起来,形成一个封闭的小世界,将两人笼罩其中。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气,“原来是宋先生。” 此人正是宋政。 “魔刀”宋政。 曾经的无道宗宗主,天公将军唐周的旧主,圣君澹台云、石无月等人曾经的恋人。 宋政望向李玄都,双眼黑沉,不见眼白,幽暗深邃,其中蕴含有奇异的魔力,要让人陷入其中,难以自拔。 这等手段对于李道虚来说不算什么,李玄都却要凝神抵御,一不小心就要被宋政所乘。这便是两人之间的差距了。 宋政淡笑道:“小李先生,我们又见面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第一次是在金帐王庭,第二次是在中州的万象学宫。第三次,恐怕小李先生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渝州府的白帝城中。” 李玄都坦然道:“其实我有所预料,不过不能肯定。” 宋政笑了笑,“所以你选择一个人进来,既然你敢一人前来,想来是有保命的手段了。” 李玄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宋政接着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云儿给你撑腰,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有老李先生给你撑腰。我很好奇,现在第三次见面,又有谁能给你撑腰?” 李玄都听到“云儿”这个称呼,微微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宋政说的是澹台云,这也怪不得李玄都,委实是很难有人能把“圣君”与“云儿”联系在一起。 李玄都道:“也许是圣君也说不定。” “云儿?”宋政笑了一声,“‘圣君’这个称呼本该属于我才对。” 李玄都道:“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事事都讲本该,那么我的大师兄便不该死,今日与宋先生说话的,也许就是他了。” 宋政嘴角微微翘起,“此言有理。很多人都说你是第二个司徒玄策,可我不这么看,你既不是司徒玄策,也不是李道虚,更不是张肃卿,你骨子里是完全不同的人,你有公义,你也有私念,试问一句,公私能否兼顾?” 李玄都没有反驳,而是问道:“大约可以。” “好一个大约可以。”宋政抚掌道:“司徒玄策其实是一个至公之人,而我是一个至私之人。都说水至清而无鱼,所以司徒玄策最后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人人都希望他死,他便死得不能再死。反观我,自私自利,无论遭遇怎样的挫折,总是能死灰复燃。这大概便是世人常说的‘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再说你,深谙中庸之道,既讲公义,也讲私情,不似司徒玄策那般激进,不因水清而偏用,也不因水浊而偏废,在这一点上,你倒是深谙李道虚的手段,所以你能比他走得更远。” 李玄都闻言后沉默了片刻,说道:“宋先生谬赞。” 宋政摆了摆手,“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你与云儿是如何认识的?” 李玄都万没想到宋政会有如此一问,心思几转,方才说道:“是偶然相识,第一次见面,她把我打了一顿,还对我出言讥讽。” “这不像她的为人。”宋政眯起眼,“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个少言寡语之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李玄都望向宋政,反问道:“宋先生又是如何与圣君相识的呢?” 宋政闻言后顿时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那我便告诉你罢。” “很早之前,我们两人就一起闯荡江湖,不过在更早之前,我是一个人闯荡的。也许不应叫作闯荡,而是在泥塘里打滚,总之就是满身泥泞。与今日这般登堂入室,生死相斗之前还要叙旧,是完全不同的。” 李玄都看了眼四周,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那些符箓正发生着极为细微的变化,李玄都心中一紧,也开始暗做准备。 宋政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她对你提起过多少,其实云儿的出身要比我更好一些,听姓氏就知道,祖上可是七十二圣贤之一,她家里不算大富大贵,可也算是殷实人家,最起码三餐不愁。我呢,其实就是一个市井无赖。一个偶然的原因,我从另外一伙无赖手中救下了从家中偷跑出来的她,这便是相识了。后来我常常翻墙去她家中与她相会,感情渐深。再后来,我独自闯荡江湖,到处拜师学艺,等我回去的时候,才知道她家中遭了难,父母病故,只剩下她一个人。于是我就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她答应了。” “就这样,我们踏上了江湖路,走过了我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时光,在那个时候,谁都可以欺负我,都可以瞧不起我,都都能把我踩在脚底,我还得陪着笑脸,在人家面前装孙子,想着法子往上爬。你从小就被李道虚收养,想来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有些时候,我很庆幸,多亏有她陪在我的身旁,我才能走完这段路,才能登堂入室,才能步步登高。”宋政脸上的表情逐渐柔和了下来,似乎在回味和缅怀着什么,就连嘴角都不知不觉翘了起来。可紧接着,他神色一变,“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与我越来越疏远,她越来越沉默寡言,我问她,她也不说,总是很悲伤的样子。后来,我也明白了,她大约是不喜欢其他的女人。”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宋先生,圣君的确对我提起过这段往事,不过与你所说的不大一样。” 宋政一怔,问道:“哪里不一样?” 李玄都轻声道:“圣君说,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恰恰是你们两人最落魄的那段时光,是你向她豪言庄严的时候,也是你认为最不堪回首的那段时光。” 宋政一怔。 李玄都继续说道:“不知宋先生还记不记得,圣君也说过一些自己的畅想,那时候的她可不像今日这般,只是想要一栋好几进的宅子,要么是帝京的,要么是金陵府的,最好是依山傍水,再就是置办什么样的家具,造什么样的园子。而每每这个时候,宋先生就会嘲笑圣君的格局太小。” 宋政沉默了。 一个说到兴奋处会不断用双手比划的女子形象出现在他的眼前。 宋政的眼神恍惚了一下,长长叹息一声,“原来如此。” 第六十三章 时光之争 李玄都早在还未动身前往龙门府的时候,就接到了太平客栈的呈报,说是最近青阳教异动频频,又有大力发展信徒的迹象。在那个时候,李玄都就怀疑到了宋政的身上。随着宋政在万象学宫现身,以及无道宗确定唐周反水,李玄都已经可以肯定青阳教之变是宋政在幕后推手,所以李玄都对于这次白帝城之行,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大约有七八成的可能会遇到宋政。 至于李玄都为何明知道会遇到宋政却还主动送上门去,宫官的原因还在其次,关键是根据李玄都的推断,唐家之事说不定也与宋政有关系,那么李玄都无论是去白帝城,还是去唐家堡,都极有可能遇到宋政,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如果是在白帝城遇到了宋政,他还能借力于宫官和无道宗,可如果在唐家堡遇到了宋政,可就只剩下他一人了。两者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所以宫官说李玄都是圣君请来的帮手时,李玄都不但没有反驳,而且还顺水推舟地默认下来。 正因如此,这次白帝城之行都在李玄都的预料之中,若说李玄都是因为美人一笑就欣然前往,那未免也太小看李玄都了。 进到永安宫后,宋政先发制人,以小世界困住了李玄都。接下来两人借着澹台云的故事开始叙旧,可两人也都心知肚明,宋政在蓄势,李玄都也在借着说话暗自准备反击,叙旧不过是为了接下来的相斗做个铺垫罢了。就像宋政与澹台云的感情,已经彻底无法挽回,最多也就是一声叹息罢了。 在宋政的一声叹息落下之后,大殿中的符箓也完成了所有的变化,一瞬之间,符箓的纸质载体已经消失不见,而符箓的笔画字体则深深地刻在了大殿的墙壁、地面、梁柱上,两者彻底融为一体。 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宋政的身形开始不断变大,不过转眼之间,就已经有二十丈之高,仿佛顶天立地的巨人。可诡异的是,如此巨大的宋政并未从内部撑破大殿,他身体如同光影一般穿过了大殿墙壁、屋顶、地面的界限,直接显化在大殿之外。此时的天地之间,已经不见永安宫,也不见白帝城,混沌一片,唯有如同巨人一般的宋政,以及在宋政面前好似鸟笼一般的大殿,至于李玄都,便是笼中之鸟了。 宋政伸手托起大殿,举到自己的眼前,用一只堪比日月的巨大瞳孔望向殿中的李玄都。 李玄都毫不客气,反手就是一道“逆天劫”剑气。 “逆天劫”剑气号称杀力第一,而眼睛却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哪怕是长生境,除非是专门修炼体魄的人仙,也很难用眼睛抵御住一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的剑气,更何况宋政已经不是曾经的“魔刀”了,如今他是一名鬼仙,体魄不仅难与人仙相比,就是比之地仙也差上许多。 可就在这道剑气射入宋政的眼瞳之后,就像一颗石子落入了水中,只是激起了层层涟漪,便再无下文。 李玄都立刻意识到,这只眼瞳绝对不是宋政的本体,很可能只是幻术。 毕竟道术的本质就是弄假成真,到了宋政这等境界,真假只在一线之间,距离传说中仙人凭空造物只剩下三步之遥,若是李玄都也当成真的,那就是真的。 便在此时,宋政的瞳孔骤然变得幽暗深邃,仿佛一方深不见底的黑洞,要将人的心神吸慑其中,大殿中的时间随之变得缓慢,使得李玄都仿佛身陷泥潭之中,就连思绪也变得迟缓起来。 与此同时,无数黑色业火在殿内生出,朝着李玄都迅速蔓延过来,整座大殿已然变成了火炉,要将李玄都彻底炼化其中。 不过李玄都也有准备,在他意识到这是幻境的时候,他就已经取出了蛇杖,虽然他的动作变得迟缓,但蛇杖还是得以轻轻顿地。以蛇杖顿地处为中心,一圈肉眼不可见的无形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波纹所过之处,周围一切的颜色褪去,变成黑白,宋政看似毫无异状,但他所召的黑色业火却彻底凝固不动。 对于一劫地仙、二劫地仙、三劫地仙而言,“长生杖”只是一件半仙物,可对于地仙及其以下,“长生杖”的威能堪比仙物。对于长生之人而言,一般宝物、灵物已经无甚作用,唯有仙物才能有抗衡他们的能力。 在“长生杖”的威力下,不但宋政给李玄都所施加的时光凝滞被彻底抵消,使得李玄都重新恢复自由,而且那些构成小世界的符箓也被彻底凝滞,不再运转,此时的小世界已然是门户洞开,李玄都趁此时机,飞身出了此方小世界。 就在李玄都离开大殿的那一瞬间,听到了宋政的一声轻咦,十分惊讶。 宋政的惊讶有两点第,一点是国师的“长生杖”竟然在李玄都的手中,第二点是就算“长生杖”在李玄都的手上,为何能有如此威能?虽然还稍逊于未曾渡劫的国师本人,但也相去不远。 按照道理来说,极天王是方士,运用“长生杖”所能发挥的威力应该在李玄都这个武夫之上,可极天王使用“长生杖”也只能与张海石持平,而李玄都却能用“长生杖”正面抗衡宋政不落下风,关键就在于李玄都体内还有“长生石”。只听名字,就能知道两者是同出一源,李玄都一身修为皆是得自“长生石”,虽然李玄都修炼的是“太平青领经”,但李玄都只要回归本源再来催动“长生杖”,就与国师本人使用“长生杖”无异。反而是极天王,虽然是顶尖方士,但并无萨满教相应功法,很难发挥出“长生杖”的全部威力。 李玄都退出大殿之后,发现天地骤然一清,他还是在永安宫中,宋政也还是宋政,并未变成二十丈之高的巨人,刚才的一切果然只是幻象而已。 宋政一击不中,并未急于追击,而是问道:“国师的‘长生杖’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李玄都并不回答,一挥手中蛇杖,化出两条巨蛇虚影,将他环绕其中。 宋政皱眉沉思片刻,展眉一笑,“我知道了,极天王是你杀的。” 李玄都脸色不变,“宋先生何出此言。” 宋政道:“当初国师陨落,在金帐的只有我、地师、云儿、你、极天王、罗夫人几人,我和罗夫人当时无力抢夺,而你又在地师和云儿的注视之下,很难有其他小动作,最有可能得到‘长生杖’的人就是极天王,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可恰巧极天王最近被人给杀了,而‘长生杖’又出现在你的手中。那么我就可以断定你是杀了极天王,或者是你派人杀了极天王。” 李玄都仍旧不答话,小心防备宋政接下来的手段。 “极天王死的时候,你就在龙门府中,为了道门大典忙碌,我可以肯定你没有离开过龙门府,那么也就是你派人杀了极天王。”宋政笑道,“我先前还以为你这个掌教小真人不过是有名无实,现在看来,是我小觑你了,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权势,一个无道宗的三朝老臣,积年造化境大宗师,太玄榜上的常客,你举手就杀了。好气魄。”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极天王没有死。” 宋政道:“当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的老家伙,有些保命手段,也在情理之中。可就算他逃得一命,以他的年纪,还谈得上莫欺少年穷吗?还能东山再起吗?” “说句诛心之论,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天赋绝伦,顺风顺水,比如说冠军侯,甘泉宫中射杀李敢,从不与士卒共甘苦,喜好华服美酒、珍馐美味,更不是出身于底层行伍,也无所谓什么成长、磨砺,舅舅又是大将军,姨夫更是皇帝,他倒像是个纨绔子弟,可他就能在弱冠之年封狼居胥,做成了许多武将一辈子也做不成的事情。话本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可他就做到了。这是什么?这便是天赋。这就好似少年人同入江湖,有些人还被人称呼一声少侠,可有些人已经是江湖共主,翻云覆雨。 “其实我们修长生也是如此,能得长生之人,定然都是盛年便可证得长生或者有望长生,比如说我,也比如说你,至于极天王这种人,兜兜转转一辈子,都迈不过那道门槛,就注定迈不过去,不可能长生。这样的人,苟且偷生又与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道:“终究是不如宋先生袭杀无道宗宗主。” 宋政淡淡一笑,“可我那时候已经是接近不惑之年,还有地师策应,这才侥幸得手,比起你来却是远远不如了。” 李玄都仍旧保持警惕,“宋先生谬赞。” 宋政笑意温和,“江湖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两年。我们这些人看起来年轻,终究是老了,这江湖终究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李玄都凝神以待,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两人好似心有灵犀一般,突然暴起出手。 第六十四章 心境之争 宋政方才说了那么多话,其实就是一个主意,让李玄都分心,然后寻找李玄都的破绽,一击制敌。李玄都心知肚明,所以并不如何回应宋政,而是专心防备。 虽然宋政已经是长生境,但是长生境之间也多少有高下之别,其中修为最高的无疑是李道虚,宋政和秦清踏足长生境时日尚短,修为略低。而在天人造化境中,同样有高下之分,李玄都虽然将自己排列在太玄榜第五,但他一身修为实则已经不逊于白绣裳,按照三三之数来说,李玄都固然不是宋政的对手,可宋政想要拿下李玄都,那也不是简单的事情。更为关键的一点,宋政已经认定李玄都留有后手,能对付长生境的手段无非两种,一种是仙物,一种是另外一位长生境,无论是哪一种,宋政都要留有余力,应对可能出现的麻烦,出手之时难免有些畏首畏尾。 此时两人一起出手,李玄都自是不敢有丝毫留手,已经取出了“人间世”,并用出了自己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可就在此时,宋政的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笑容,任由李玄都一剑刺向自己的胸口,然后两人就这么错身而过,宋政整个人化作一抹残影,缓缓消散。 李玄都立刻意识到不对,可为时已晚,他刚刚脱离一个幻境,又进入到另外一个幻境之中,只见他出现在一个四面八方全是镜子的空间之中,这些镜子不是常见的铜镜,而是与最近时兴的玻璃镜十分相似。李玄都出身于清微宗,对此也有了解,在海运之中,最畅销的两种东西,一种是火铳,一种就是玻璃境,这种玻璃镜比起铜镜,更为清晰,纤毫毕现,极受贵族女子的追捧,许多高门大族的女子莫不以有一面属于自己的玻璃镜为荣。不过价格也极为昂贵,巴掌大小的一块便要三百六十个太平钱,简直是抢钱一般,别说普通人家,就是寻常富户也用不起,只能是真正的富贵人家才能购买。 在这些镜子中,自然是映出了许多个李玄都的身影。这些镜像,乍一看去,似乎并无什么不对,可仔细一看,就让人毛骨悚然了,因为无论是什么角度的镜子,都只映照出李玄都的正面,甚至头顶和脚下的镜子也是如此。 李玄都环视一周,这些镜像无论是衣着还是相貌都与自己别无二致,可就在他这个念头生出的时候,这些镜子中的身影开始发生变化。 在李玄都正前方镜子中的那个李玄都换上了一身儒衫,头戴方巾,蓄有长须,手里握着一卷书,气态儒雅,目光中满是忧国忧民,不时摇头轻叹,养望苍天。 在李玄都右手边镜子中的李玄都身着道袍,头戴上清芙蓉冠,同样蓄有长须,手执拂尘,仙风道骨,眼神淡漠,似是以万物为刍狗的苍天。 在李玄都左手边镜子中的李玄都身着僧袍,披头散发,却是个头陀,破衣烂衫,手中没有木鱼,却是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醉意熏熏,醉眼朦胧。 在李玄都身后镜子中的李玄都却是一身玄袍,头戴帝冠,蓄有断续,面容威严,意气风发,俨然是大权在握之人。 在李玄都头顶镜子中的李玄都,身着鹤氅,大袖飘飘,脚踏祥云,周围有紫气东来,似是正在往天上去。 在李玄都脚下镜子中的李玄都,躺在地上,浑身染血,闭着双眼,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似乎已经死去多时。 李玄都稳住心神,仔细观察着六个镜像。发现这六个镜像都比自己年长许多,最明显的特征,这几人或多或少都已经蓄须,相貌也都是不惑之年的样子。也就是说,这些镜像都是未来的李玄都。 第一个儒生李玄都,似乎是寓意李玄都归于儒门,一代大儒,倒是有些张肃卿的风范。第二个道人李玄都,毫无疑问是继承了李道虚的道统,或者已经成为真正的道门大掌教。第三个头陀李玄都,虽然不曾剃度,但也算是佛门中人,李玄都在三教中与佛门的渊源最浅,又是不那么正统的头陀,再加上满身的落魄颓丧之气,倒像是自暴自弃之后才遁入佛门,那可就真是“逃禅”了。 至于第四个李玄都,李玄都曾经在梦中见过,就是做了皇帝,最是快意,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不过结局比较悲惨,最后死在了秦素的手中。 李玄都心念一起,第四个李玄都也随之变化,只见得帝袍染血,一柄长刀从背后穿心而过,然后又有一刀把他戴着帝冠的头颅斩下。看着双刀的样式,分明就是“欺方罔道”和“大宗师”,那么行凶之人自是不必多言。 好在李玄都已经习惯,只是苦笑一声,再去看最后两个李玄都。 第五个李玄都脚踏祥云,显然是寓意飞升离世,不在人间。不过看他的神情,又有些不甘之意,似乎还有宿愿没有完成就被迫飞升。 第六个李玄都是一个死人,除了浑身染血之外,周围也尽是鲜血,还有许多碎裂的兵器和残肢,似是被人围攻之后力战而亡。 李玄都心中几番思量。 这些景象寓意了他的六个未来,前三个分别对应儒释道三教,后两个对应生死,第四个应是对应人道。可这都不是李玄都想要的那个未来。 李玄都想要的是什么,是天下太平,修为境界和身份地位,是帮他实现所求的工具助力,而不是所求本身。 可这六个未来之中,没有一个是天下太平。最坏的两个未来无非是力战而亡和登基称帝,且不去说他。另外四个中,遁入佛门成为头陀,又是灰心丧气,显然不是因为情伤之故,倒像是理想破灭,显然也不符合天下太平的所求。还剩下的三个未来之中,飞升却又不甘,很显然,李玄都没有实现所求就不得不飞升,所以才会不甘。只剩下最后儒和道两个未来,儒生李玄都满怀忧虑,道人李玄都漠然无情,以李玄都对自己的了解,这两位只怕是走了歧路,要么是被迫妥协,要么是忘了本心。 想到这儿,李玄都胸中生出一股怒意,难道他奔波辛劳,将生死置之度外,所换来的就是一场空吗? 李玄都猛地激发剑气,向四周攻去。可剑气就像落入湖水中的雨滴,只是激起阵阵涟漪,很快便彻底消失不见。 李玄都还不死心,连连催动“南斗二十八剑诀”,只见得剑气纵横无匹,要将这个镜中世界搅得粉碎,可这些镜子就算被剑气劈开搅碎,也总能复原,就像井中之月、湖中之月,就算打碎了一轮月亮,待到涟漪平复,水波不兴,月亮还是月亮。 李玄都如此出剑一炷香的时间之后,终于不得不停止出手,不再尝试以蛮力脱困。 可就在李玄都停手的一瞬间,六个镜像再次发生变化。 儒生李玄都立于高崖之上,面带悲愤之色,在重重包围之下,抱着一个孩子和玉玺,纵身跃入茫茫碧波之中。 道人李玄都面对滚滚雷劫,悍然硬抗,最终人力不敌天数,在最后一道雷劫之下,化作飞灰。 头陀李玄都似乎是修为大损,被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仇家围追堵截,双拳不敌四手,最终被人家围攻致死,与极天王之死有异曲同工之妙。 四个帝王李玄都倒是没有什么变化,还是维持了穿心断首的样子,看来刚才的变化是提前变化。 已经飞升的李玄都却是变为混沌一片,不见祥云,不见天地,也不见李玄都。 最后一个身死的李玄都仍旧是结局最为凄惨,尸体被人带走,被人以皂阁宗的秘法制成了类似于祁英那般的傀儡,生前不得好死,死后亦是不得安宁。 李玄都环顾四周上下,冷笑道:“好么,高低是个死,左右是个死,反正是个死。” 到了此时,李玄都已经逐渐明白,这是个专门针对心境的陷阱,若是自己有所迟疑动摇,这些镜像就会不断放大自己的这些情绪,最终导致他心境崩溃,留在此地永世沉沦。 当然,这种陷阱应该是因人而异,对症下药,李玄都这种心怀天下之人,就打击其志向所求。若是遇到了至情至性之人,便设下情关,使其经历生离死别。若是清净无求之人,便设下种种诱惑,动摇其心志。 不得不说,此法甚是险恶,李玄都方才也的确差点被这些镜像所惑,若是天数已定,无论如何努力,结局都不会改变,那么所做的一切岂不是成了徒劳?那种巨大的绝望的确让李玄都有了瞬间的失神,不过李玄都很快就回过神来,并非是宋政的手段不高明,而是正应了宋政的一句话,有些人就是天赋异禀,旁人终其一生难以做到的事情,有人就是可以轻易做到。 若论资质之高,李玄都不如澹台云和李太一,若论心志之坚,不愿盲从李道虚、张肃卿、司徒玄策的李玄都,要远远超出宋政的意料。 第六十五章 红粉骷髅 就在刚才两人交谈的时候,李玄都一直都是凝神以待,已经提前有了防备,并非是猝不及防之下被拉入幻境之中,所以幻境的威力就难免大打折扣。再者就是,宋政的镜中世界还比不得“太阴十三剑”的心魔,李玄都经历过心魔,有过类似经验,镜中世界未能尽全功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最关键的还是李玄都境界修为只差了宋政一筹而已,不能取胜却有一战之力,如果李玄都只有归真境的修为,无论他的心志如何坚定,都难以抵御镜中幻象中蕴含的蛊惑人心之力。就好比是一个人可以凭借一股坚定意念强行举起二百斤的石锁,可是无论心念如何坚定,都不可能凭此举起两千斤的石锁。 其实宋政还有另外一种手段,那就是凭借自己强大神魂之力强行侵入对方的神魂,改变对方的想法,篡改对方的记忆,效果好似是佛门中的顿悟,高僧当头棒喝,大盗恶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是此法有两个缺点,第一是维持时间不长,后患颇多,第二是宋政和李玄都的境界相差不大,如果宋政贸然侵入李玄都的神魂之中,李玄都占据“本土地利”优势以逸待劳,宋政反而还会吃亏。所以宋政只能用更为复杂取巧的镜中世界。 此类法门也不是宋政首创,佛门之中有更为玄妙的手段,需要长生境才可修炼,修成之后,佛光一照,境界不如自己的对手便要当场跪地悔悟,也就是佛门所说的立地成佛,这种悔悟的时间更长,很有可能是几十年。其中根本原理与李玄都的重塑心魔有些相似,先用佛光将对手的本我彻底压制束缚,然后再塑造一个对立的“心魔”,与“太阴十三剑”不同的是,“太阴十三剑”的心魔为恶,佛门塑造的“心魔”为善,只是两者殊途同归,都是将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罢了。如今佛门凋零,已经无人修成。如果白绣裳踏足长生境,修成“慈航普渡剑典”的最后一卷“我字卷”,也能有如此神通。 这些镜中幻象挑动了李玄都的情绪,却还没来得及放大这些负面情绪,就被李玄都发现并压制。就像星星之火还未成燎原之势就被一脚踩灭,无论接下来的燎原之火是何等不可抵挡,都没有意义了。 李玄都环顾四周,慢慢闭上双眼。 心中所想,唯有一往无前,前程莫问。 然后李玄都抬起手臂一挥,好像拨云散雾,似是撩起珠帘,又好像是将桌上杂物全部扫落在地。 在他面前的儒生李玄都轰然破碎,就像玻璃镜跌落在地,碎裂成无数碎片,四散崩飞,每一块碎片上都映照出李玄都的影子。 李玄都不断重复这个动作。 道人李玄都、头陀李玄都、帝王李玄都、飞升李玄都、傀儡李玄都悉数崩碎,变成漫天飞散的碎片,映照出无数个李玄都。紧接着这些碎片又开始继续碎裂,最终变成飞灰,好似风中飞沙,围绕着李玄都不断飞舞。 李玄都重新睁开双眼,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镜中世界后并非是现实世界,而是一片黑暗虚空。 李玄都的心中蓦地生出一股不安之意,然后那些镜子的飞灰重新凝结成一块其闪烁着七彩光芒的巨大晶石,晶莹剔透。 李玄都的瞳孔一缩,可见这块晶石中凝固着一具白骨,使得这块晶石就像是一口棺材。 下一刻,整个晶石炸裂开来,晶石中凝固的白骨开始生出肌肤、经络、血肉,变成一个美貌女子。紧接着这个女子又开始变得苍老,从青年变为中年,又从中年变为老年,青丝染霜,血肉枯萎,皱纹横生,最终又变为皮包骨头的样子,这还不止。女子从苍老走向死亡,身躯开始腐烂,不知名的虫子在七窍中进进出出,最终又变回了一具白骨。 在极短的时间内,这个女子经历了从死到生再从生到死的过程。 此乃佛家的白骨观,是为佛家五大禅法之一,有四重境界,分别是:不净观、白骨观、白骨生肌、白骨流光。 下一刻,白影一闪,一支洁白如玉的骨爪已经抓破了李玄都的胸口,留下三道深深爪痕,其中缭绕着一股腐朽败坏的气息,竟是使得李玄都的“漏尽通”在短时间内无法愈合伤口。 李玄都猛地向后倒掠,同时想起了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正是依据佛家的白骨观之法练成,藏老人的那尊“白骨玄妙尊”就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然后被李玄都交予陆时贞铸成了“白骨流光”。还有一个“白骨玄妙尊”的雏形,被李玄都和听风楼的青鸟无意中发现并毁去。 只是李玄都得到的“白骨玄妙尊”距离炼成还差着许多,原因就是地师此前对皂阁宗多有限制,藏老人没有足够的材料,而在地师放开限制之后,皂阁宗在很短时间内就炼制成功“万尸大力尊”和“幽冥九阴尊”。按照道理来说,地师帮助皂阁宗重新炼制“白骨玄妙尊”并非什么难事,却未见到“白骨玄妙尊”,如今看来,可能正是因为李玄都的缘故,“白骨玄妙尊”炼成的时间要比“万尸大力尊”和“幽冥九阴尊”晚上许多,所以在攻打大真人府和讨伐北邙山时都不曾见到。 而且不同于“万尸大力尊”和“幽冥九阴尊”,此二者需要的是数量,只要足够多的尸体和冤魂,就能炼制成功,“白骨玄妙尊”需要的是质量,数量上的要求倒是不必太多,所以皂阁宗的藏老人才会捉拿玄女宗的弟子,或是盗取佛门高僧的舍利。 李玄都虽然不认得这个被炼制成“白骨玄妙尊”的女子,但可以肯定,必然是根骨不俗之人,若是一路顺风顺水,未必不会成为一代宗师,可因为旁人的一己私欲,早早夭折。这也是邪道之所以为邪道的原因。 除此之外,当然也可以直接用天人境大宗师来炼制“白骨玄妙尊”,只是天人境大宗师很难被生擒,一般而言,能胜过对手不意味着能杀死对手,能杀死对手不意味着能生擒对手,再就是太过浪费,如果真有天人境大宗师为材料,倒是更适合炼制传说中的“帝释天”或者“阿修罗王”。 至于为何要用女子或者僧人,而不是一般的男子,则是暗合佛门中“红粉骷髅”的概念,更为契合白骨观的妙义。 在皂阁宗覆灭之后,藏老人和“万尸大力尊”已经不在,地师便把“白骨玄妙尊”交到了新盟友宋政的手中。 就在李玄都的一退之间,发现自己重见清明,还是在永安宫中。 李玄都略一转念,就已经明白过来,自己中了宋政的计策。 在李玄都打破镜中世界之后,就已经回到现实世界,不过宋政耍了一个心机,在镜中世界后施加了一个简单的幻术,这个幻术不能拘束李玄都的行动,也没有其他玄妙,只是会呈现出黑暗的虚空景象,让李玄都误以为自己还在镜中世界,所以“白骨玄妙尊”出现的时候,李玄都第一反应并非是出手进攻,而是静观其变,因为李玄都刚才在镜中世界已经尝试过,无法用武力打破镜像。 宋政正是利用了李玄都的这个惯性思维,一击得手。 便在这时,“白骨玄妙尊”再次生出血肉,化作一个活生生的美貌女子,然后檀口微张,发出一声尖锐、痛苦、直抵人心的嚎叫。 一瞬之间,李玄都只觉得耳膜、神魂都生出针扎一般的刺痛,视线模糊不清,除了嚎叫之外听不到任何声音,神念也无法发散,竟是五识被封,六感受制,仿佛变成了一个瞎子、聋子。 李玄都没有犹豫,直接唤出以“长生石”为依托的元婴化身,神念凝聚于“长生石”中,此等尖锐魔音却是无法穿透“长生石”,让李玄都得以摆脱这种状态。 与此同时,白帝城外的许多无道宗弟子也受到了魔音余波的影响,有些人修为不足之人已经晕了过去,而修为足够之人则是立刻打坐运功,苦苦抵御这股魔音,若是抵御不住,就是捂着耳朵在地上打滚哀嚎的下场。这还是李玄都首当其冲承受了绝大部分嚎叫魔音,如果不是逸散余波,只怕要有不少人直接暴毙当场。 宫官修为足够,仍是感觉到一阵心悸,有阵阵眩晕之感袭来,甚至让她的思绪都有些迟钝。不过宫官很快就驱散了这种感觉,对身旁的封暮年和樊烩说道:“是李先生出事了,我们快去增援。” 两人脸色凝重,各自带了十余名归真境高手,与宫官一起飞入白帝城中,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急掠而去。 当他们来到永安宫中的时候,就见李玄都一分为二,一个李玄都手持蛇杖,一个李玄都手持木剑,正与一人激斗一处。 那人的境界修为显然要高出李玄都甚多,出手之间十分从容,大有闲庭信步之感,他徒手接下李玄都的一剑之后,转头望向无道宗众人,淡淡一笑,“你们好大的胆子啊,是不是忘了我这个宗主?” 除了宫官之外,其余无道宗之人尽皆震惊,樊烩颤声道:“宋、宋宗主!?” 第六十六章 镜中花 对于一众无道宗中人来说,就算在此见到地师,都不会如此震撼。委实是宋政对于无道宗的影响太过深刻,甚至可以说,宋政是无道宗的一个时代,哪怕当初澹台云接掌无道宗,也是借助了宋政的威望。 宋政对于无道宗来说,是如何也绕不过的一道门槛,而地师再怎么强大,终极只是一个外人。 虽然李玄都早已经将宋政列于老玄榜上,宋政也已经在万象学宫中现身,但是听到消息与真正见到本人还是不一样。更为关键一点,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澹台云已经与宋政决裂,在他们看来,宋宗主与圣君同为一体,宋宗主不帮圣君,难道还会去帮地师不成? 宫官却是深知此中详情,大喝一声,“如今已经没有宋宗主,唯有圣君。” 闻听此言,一众无道宗中人立刻神情一肃。毕竟经过西京之变后,澹台云大力整顿无道宗上下,那些三心二意的大多已经被驱逐处决,剩下的人自然都是效忠圣君,虽然宋政是曾经的宗主,就好比是先皇,可终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都已经过去了。正如当年英宗被俘,代宗继位,在英宗还朝之后,仍旧要被代宗囚禁。放在无道宗,是一样的道理。 封暮年也反应过来,沉声道:“正是,如今无道宗是听圣君号令。” 宋政目光一闪,望向宫官,“倒是个标致的小美人。” 话音未落,一只虚幻大手凭空生出,朝着宫官当头抓下,便是宫官已经跻身天人境,仍旧是躲闪不得。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闪过,将这只大手劈成两半。 宋政望向挡在宫官面前的李玄都,淡笑道:“怜香惜玉。” 李玄都并不作声,只是运起“北斗三十六剑诀”攻去,虽然如今的宋政已经成为鬼仙,但是当年“魔刀”的底子还在,以掌代刀,与李玄都的“人间世”瞬间相触九次,速度之快,以至于九声连成长长的一声。 宋政笑道:“当年我就是败在这套‘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下,只是如今的小李先生较之当年的老李先生,还是有着不小差距。” 说话时,元婴李玄都正与显化出美人相的“白骨玄妙尊”颤抖一处,无法分身。 李玄都持剑的右手微微颤抖,“人间世”的剑身上也多出些伤痕,又要花去许多时日才能恢复愈合,这还是徒手的宋政,如果宋政手中还有“大宗师”,只怕“人间世”已经难以维持。这就罢了,“白骨玄妙尊”的魔音和尸毒还在影响着李玄都,让李玄都的处境愈发艰难。这也是宋政的用意所在,不给李玄都拼命的机会,慢慢消耗,待到李玄都难以维持的时候,再一举将其拿下,同时也有足够的余力来应对李玄都可能的后手。 李玄都没有转头,只是对宫官说道:“一炷香的时间。” 宫官轻轻点头,对身旁的无道宗众人道:“徵公已经与圣君反目,今日对徵公出手之人,非但无罪,反而还会受圣君嘉奖。” 一众无道宗之人面露惊疑不定的神色。 宫官沉声道:“若有罪责,我一力承担,动手。” 在无道宗高手中人,封暮年和樊烩地位最高,境界也最高,俱是天人境,自是知晓宫官在圣君心目中的地位,此时听得宫官如此说,两人对视一眼,已经有了决定。 随他们而来的共有二十几人,后面还有许多无道宗之人正在进入城内,若说凭借这些人就胜过一位长生地仙,那是痴人说梦, 可是在有一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的情况下,拖延一炷香的时间,却是不难。 封暮年大喝一声:“结阵。” 一瞬之间,只见包括宫官、封暮年、樊哙在内的二十八名无道宗高手结成阵势,将李玄都和宋政团团围住。 宋政半点不惧,身形微微一晃,已经来到封暮年的面前,封暮年刚待格挡,哪里来得及,“啪”的一声,脸颊上已吃了一记耳光,一个踉跄,险险跌倒。 宋政还要出手,李玄都已经一剑杀到,宋政可以无视旁人,却不能无视李玄都手中利剑,只得转身应对李玄都。只见得眼前剑光晃动,剑势飘忽不定,他只能迎面一掌劈出,然后下一刻,他只觉得胸前一痛,已经是伤在李玄都的剑下。 宋政有些惊讶,李玄都的这一剑与“北斗三十六剑诀”十分相似,关键地方又不尽相同,当初在李玄都与青鹤居士交手的时候,他就知道李玄都自创了一套所谓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他一直不以为意,认为不过是似是而非的“北斗三十六剑诀”罢了,没想到自己真正对上之后,过于轻敌,竟然吃了个小亏。 趁此时机,无道宗的阵势已成,众人修为连为一体,宋政攻其中一人就等同是攻二十八人。不过宋政仍是浑然不惧,暂且撇开李玄都,东闪西晃,片刻之间连下七八招杀手,各人仍旧是抵挡不住,虽然暂且没有死伤,但狼狈万分,宫官手中的折扇更是被宋政夺去,拿在手中,轻轻晃动。 李玄都再度持剑而至,全力运转“南斗二十八剑诀”,剑势演化星象,变化精微,威力极盛,宋政倒也不敢再轻忽大意,以手中折扇对上李玄都的木剑,趁此时机,无道宗众人将一身修为悉数凝聚于为首的宫官身上,宫官趁此时机欺近宋政身旁,运起牝女宗的“玄阴屠”,十指之上亮起寒光,指甲暴涨至尺余之长,仿佛短剑,朝着宋政当头抓去。 宋政一手持扇与李玄都激斗,犹有余力分心对上宫官的这一爪。宋政本想顺势抓住宫官的手腕,将其拉入自己的怀中,以此来扰乱李玄都的心境,却不曾想宫官的这一爪之上蕴含极大的劲力,远非适才可比,他竟是没能拉住宫官,反而被李玄都抓住机会,挑破了手背,留下一道血痕。 宋政当下用出他当年的绝技“天地任我行”,在阵中来回飞掠,速度极快,竟是无人能限制于他。 转眼之间,封暮年就被宋政打了一掌,樊哙被宋政点了一指,还有几个无道宗高手更是凄惨,竟是被宋政直接将手臂从身躯上生生拔了下来,其中痛楚可想而知。好在无道宗中有一种秘药,可以暂且压制一切痛楚、恐惧,而且极大激发战意,只是在事后会虚弱一到三天的时间,此时对上宋政,无道宗众人自然早早服用了秘药,所以倒还不至于阵势溃散。 可就算如此,也可见宋政之威,三位天人境大宗师加上李玄都这个天人造化境的绝顶高手,还有二十余位无道宗精锐从旁助阵,仍旧是被宋政以一己之力压着打,这还是宋政未用全力的情况,如果宋政全力出手,只怕是无道宗今日要全军覆没于此。 在这个过程中,宋政一直在严密关注着李玄都,要看看李玄都耍什么花招,究竟有什么后手,可从始至终,李玄都只是不断出剑,纠缠于他。 转眼之间,无道宗众人已经是人人带伤,难以为继,一炷香的时间也已经过去,宋政大笑一声:“李玄都,你的后手呢?” 话音方落,就见天地一暗,周围一切的颜色变成黑白。 宋政猛地抬头望去。 却是李玄都分化出的元婴之身催动手中的“长生杖”,定住了“白骨玄妙尊”,“白骨玄妙尊”毕竟不是宋政本人,自然不能抵挡。 与此同时,李玄都化身的手中出现了一面镜子,镜面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竟是比玻璃还要清晰,镜子边缘被雕刻成百花形貌,就像一根花藤上开满了各色花朵,刚好环绕镜面一周。 宋政见多识广,只是一眼就认出了这面镜子的来历,瞳孔猛地一缩,可是因为“长生杖”的缘故,宋政的行动也不可避免地变得迟缓。此时唯有李玄都的化身不受影响,只见他将手中的镜子高高托举,镜面上光芒大盛,远远望去,好似李玄都手中托举着一轮明月。 然后就见镜子缓缓升高,越来越大,好似明月东升。 在升至中天之后,镜面上荡漾起层层涟漪,然后其中渐渐地浮现出一个身影。 这时候,宋政终于挣脱开“长生杖”对他施加的束缚,失声道:“忘情宗的‘镜中花’?” 为时已晚。 就在宋政开口的同时,镜中的身影已经破开镜面,降临此地。 来人手中持有一柄普通佩刀,可刀气之盛,却彻底压过了李玄都的剑气。 秦清。 “天刀”秦清,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与宋政并列其名的秦清。他通过李玄都手中的“镜中花”跨越千万里之遥,降临在白帝城中。 秦清现身之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就是干脆利落地一刀斩出。 刀身上之上生出刀芒,寻常人能修炼出三寸刀芒就已经是名动一府之地的高手,能修炼出三尺刀芒,就是一方大豪。可秦清的刀芒足有十丈之长。 刀芒呈现出一个弯曲弧度,好似一轮弯月从天上坠落人间。 第六十七章 天下两刀 各家宗门,总有兴衰起伏,几乎可以肯定,每家宗门都是祖上阔过,除了正一宗等寥寥几个宗门之外,也都有过衰弱式微的时候。就拿静禅宗来说,往前推移百年,与正一宗并列齐名,一佛一道号称江湖中的泰山北斗,可如今静禅宗已然凋零,只能在别人家的屋檐下看别人的脸色。还有皂阁宗,鼎盛时筑造鬼国洞天,引万鬼来朝,皂阁宗的宗主号称幽冥天子,麾下八位皂阁宗高层又被尊称阴阳法王,以一宗之力抗衡整个江湖,如今也落得一个宗灭人散的下场。有盛极而衰,也有否极泰来,如今鼎盛一时的清微宗,早在多年之前,却是被太平宗在无忧谷中大败,不得不离开太平山,好似丧家之犬。 忘情宗也是如此,虽然如今的忘情宗无法与补天宗、清微宗、正一宗、无道宗等宗门相提并论,但当年也是鼎盛一时,曾经与玄女宗、牝女宗三家鼎足而立,共分江湖,那时候的玄女宗是正道领袖,牝女宗是邪道领袖,忘情宗亦正亦邪,介于两者之间。那个时代,也是女子主导江湖的时代,那时候的江湖中人有句戏言,谁人不是女子的裙下之臣?仙子、神女这些称呼,也是从那时候兴起并逐渐流传于后世的。 正因为如此,忘情宗在衰弱之后,仍旧有极为可观的家底,这也是当年宋政和秦清争夺忘情宗的原因之一,更是韩邀月执意反对秦清的原因所在。在忘情宗的众多家底中有一件半仙物,名为“镜花水月”,如同正一宗的“天师雌雄剑”,这件半仙物也可以分为两半,一半名为“镜中花”,一半名为“水中月”,若是两人分别持有“镜中花”和“水中月”,就可以通过这件半仙物构建出一座不会受到外力干扰的“阴阳门”,换而言之,“镜中花”和“水中月”就是被固化为实物存在的“阴阳门”,而两者之间的极限距离则取决于持有之人的修为高低。 因为这个原因,“镜花水月”虽然玄妙,但是限制颇大,也就是李玄都和秦清,换成其他人修为稍弱之人,万无可能跨越数州之地。就算是李玄都,仍旧需要一段时间的积蓄力量,才能开启“镜中花”。 秦清现身之后的一刀,御微至极,落入人群之中竟是无一误伤,刀气几乎是紧贴着人落下,反而是宋政被这一刀的气机完全锁定,纵然有“天地任我行”,也生出逃无可逃之感,这便是料敌先机的极致了。 面对这一刀,宋政不敢有丝毫大意,方才他对付李玄都,可以用他当年的成名绝学,可对上秦清,再用当年所学就有点自取其辱了,如今宋政所能依仗的还是鬼仙神通。 只见得宋政大袖一挥,在他面前化出一个妇人幻象,看形貌与秦素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为年长,也更为慈和。 李玄都见此情景,立刻猜出这个妇人的身份,应是秦清的发妻、秦素的生母,也是李玄都的正牌岳母,不由暗道宋政卑鄙。 果不其然,秦清的这一刀有了片刻的迟疑,宋政也是用刀的大行家,立刻抓住这一线空隙,摆脱开秦清的锁定。 刀芒落地,没有劈出一道沟壑,只是留下了一线细细缝隙,可见秦清对于自身力道的掌控已经到了细致入微的境界,没有丝毫的外泄浪费。 无道宗中人自然认得这位“天刀”,不必吩咐,就四散退去,将战场留给这天下二刀。 秦清落在宋政不远处,面上没有太多喜怒之色,只是道:“宋政,你还是一如当年,无所不用其极。” 宋政一挥袍袖,又化出两个女子形象,一个是李玄都认得的,正是白绣裳,还有一个是李玄都不认得,不过眉眼间与韩邀月十分相似,应是李非烟、石无月等人当年的好友韩无垢了。 这两人都是对秦清极为重要之人,一个是多年求不得的挚爱,一个是可以托妻献子的至交好友,宋政变化出这两人的形象,居心十分险恶。其实宋政还可以化出秦素的形象,不过他打算在将最关键的手段留在最后。 秦清轻咳一声,双眼中的眼白迅速扩大,转眼之间,他的双眼已经是雪白一片,与宋政的漆黑双眸刚好形成鲜明对比。 宋政轻叹一声,“‘太上忘情经’,最是克制我的幻术。” 话音未落,秦清已然出刀,这一次,他出刀再无丝毫凝滞迟疑,将白绣裳和韩无垢的幻象一刀斩断。 紧接着,长刀去势不停,横扫向宋政,宋政同样被一刀斩断,不过与白绣裳、韩无垢的幻象别无二般,都非真人,缓缓消散。 宋政本人出现在永安宫的上空,轻轻挥袖,卷起狂风无数。 此风非是凡风,而是天风,无物不透,如刀似剑。落在永安宫中,只听得爆裂之盛连绵不绝,以秦清站立之地为中心,地面碎裂,树木横断,更有一座座宫殿被宋政以狂风连根拔起,砸向秦清。 秦清只是简简单单地横刀身前,无论是宫殿,还是狂风,在近身到秦清身周三丈的范围之后,立时被无形刀气搅碎,湮灭无形。 与此同时,秦清又朝宋政隔空劈出一刀。 一瞬间,宋政的视线之中再无他物,整个天地之间,他只能看到一线寒光,接天连地,将天地分为左右两半。 这一线寒光,正是秦清的刀锋。整个天地之间,无形无质的刀气充塞激荡,如恢恢天网,疏而不漏,从四面八方朝着宋政挤压而来。 不过宋政也不愧是长生境的鬼仙,瞬间就挣脱开这种纯粹刀意带给自己的压迫。然后他伸出右手,五指自然向上舒展,朝着那一线刀锋平平推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断江开山。 这门神通并非无道宗的手段,也不是萨满教的手段,而是出自真言宗的“大欢喜禅”,若论资质,宋政不在李玄都之下,否则也不可能经历大起大落之后仍旧能东山再起。当年他得了“长生素女经”之后仍不满足,又通过种种手段寻得“大欢喜禅”,两者殊途同归,宋政由此佛道同修,并练成真言宗的绝学“施无畏印”,此法与金刚宗的“尊胜宝瓶印”并列其名,更在李玄都所学的“大宝瓶印”之上。 一瞬之间,整个永安宫中无数宫殿坍塌,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深尺余、长有二十丈的巨大掌印。 秦清就站在这个掌印的掌心位置。 宋政缓缓收回手掌,却见掌心上有一线血痕,就像一道细细的红线。 方才交手,宋政一掌强行将秦清逼退回原地,不过他也没占到便宜,被秦清一刀破去了“施无畏印”,总的来说,还是宋政吃了个小亏。 不管怎么说,宋政当年败于李道虚之手后,多年苦功付诸东流,如今还能东山再起,多有取巧之举,秦清早年略逊于宋政,可这些年来他稳步攀升,步步为营,踏足长生境是水到渠成,两者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秦清双膝微微弯曲,脚下地面巨震,龟裂出无数仿佛蛛网的裂纹。他借力一跃而起,一人一刀如同一道长虹掠向空中的宋政。 宋政深吸一口气,鲸吞天地元气,以他为圆心荡漾出一圈圈肉眼不可见的气机涟漪,他借此显化法身,化作十丈之高,一掌下压。 两者之间的空间立时出现无数轰鸣气爆之声,仿佛阵阵闷雷,又似是万千铁骑驰骋,马蹄轰隆。 宋政法身的手掌和秦清手中佩刀同时出现裂痕。 不过秦清的刀是一点,宋政的掌是一面,以点破面。在秦清手中长刀完全碎裂之后,宋政法身的掌心也完全破碎成一个大洞,秦清穿过大洞,跃上宋政的手背,然后沿着宋政的手臂一路前掠。 宋政又遇到了那个千古难题,方士遇到近身的武夫,总是力不从心,就算是国师,遇到了澹台云,也同样有此困厄。不过如果能拉开足够的距离,宋政就能占据优势。 无奈之下,宋政只得散去法身,使得秦清脚下一空,然后他咬破舌尖,不惜损耗半成精血,身上血气涌动,整个人化作一道血色长虹,一掠数百丈,离开了永安宫的上空。 在拉开短暂的距离之后,宋政伸手从虚空出拽出一把半人之高的长弓,此弓以不知名巨兽之角为弓身,以蛟筋为弓弦,乃是出自金帐王庭,是为大汗御用之弓,在老汗死后,落到了宋政的手中。 宋政弯弓拉弦,并无羽箭,而是以自身真元为箭,附着以念头,瞄准了数百丈之外的秦清。 秦清面无表情,以刀芒凝成三尺长刀,朝宋政急掠而来。 李玄都见此情景,立时想起当初他在金帐王庭见到的怯薛军用弓高手,以拳意为箭,这分明是人仙一途的手段,宋政身为鬼仙,如何学得? 只是不等李玄都深思,宋政已经松开弓弦,一箭如电激射。 几乎就在宋政松开弓弦的同时,无形箭矢已经穿过了秦清的身体,不过秦清的前掠之势不停,以手中之刀刺入宋政的腹部,然后顶着宋政一路向前,最终两人离开白帝城的范围,撞入一座山峰之中。 偌大一座山峰轰然破碎,烟尘漫天而起,无数巨大山石滚滚而落,落入江水之中,激起巨浪无数。 第六十八章 相会天苍山 李玄都极目望去,就见在烟尘之中有两道身影隐约可见,不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与此同时,象征着长生境界的压迫气息也渐渐散去。 李玄都知道,这是两人已经离开了白帝城,接下来多半就是一场万里追杀,不过李玄都并不觉得秦清能杀掉宋政,且不说两人修为差距不大,仅以宋政的方士身份而言,比拼杀力也许不如身为武夫的秦清,但若论逃命的手段,却是武夫远远不如了,从五行遁术到奇门遁甲,还有诸如“阴阳门”等手段,可谓是层出不穷,武夫仅凭气机飞掠,如何能够追上?就算到了长生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渐渐模糊,也能勉强动用诸如遁术或者“阴阳门”等手段,可终究比不上鬼仙娴熟。 以李玄都对秦清的了解,他不是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明知不能杀掉宋政,便不会去追杀宋政,如今秦清一反常态,多半是因为宋政先前连续幻化几名女子的手段让秦清动了几分真怒,虽然因为“太上忘情经”的缘故,秦清面上不显,可是在秦清解除“太上忘情经”之后,仍是会做出泄愤之举。现如今,李玄都只能期望自己这位岳父大人就算杀不掉宋政,也要趁此时机,给宋政留下一个难忘的教训。 不过李玄都也有几分担心,毕竟秦清被宋政以弓箭透体而过,就算能伤到宋政,恐怕也不是分毫无损,而是两败俱伤,无非是谁伤得更重一些的区别。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李玄都也不可能追上两个长生之人的步伐,先前他与宋政纠缠多时,不仅耗费气机,也极耗心力,让他有了久违的疲惫之感。 便在这时,宫官来到李玄都身旁,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李玄都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有些疲累,休息一天就好了。” 宫官问道:“那你还要去唐家堡吗?” 李玄都道:“如今宋政不说自顾不暇,也是无暇分身,大敌已去,唐家堡已经不算什么难题,我一人足矣。” 宫官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善解人意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陪你去了,我还要留在白帝城中,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最好能弄清楚唐周去了哪里,给圣君一个交代。”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宋政重新出世,又与地师联手,无道宗必要再起风雨,你身在局中,也多加小心。” 宫官莞尔一笑,“紫府这是在关心我吗?”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我关心每一个朋友的安危。” 宫官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朋友。” 李玄都道:“对,朋友。” 说罢,李玄都拱手道:“日后江湖再会。” 宫官行了个女子的万福礼,道:“望君珍重。” 李玄都转身离去。 宫官却是站在原地,目送李玄都远去,直到李玄都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这才收回视线。 李玄都离开白帝城后,先是将一封早已准备好的飞剑传书发出,然后不再如先前那般刻意遮掩踪迹,直接飞掠而起,往天苍山方向而去。 …… 在李玄都离开龙门府前往蜀州之后,其他人也陆续离开了龙门府,秦清和秦素父女与白绣裳一道去了南海,李道虚带领司徒玄策等人返回东海,张静修没有返回吴州上清府,而是去了第一福地终南山,那曾是他的闭关所在,也是几位掌教大真人定下的道门山门副都所在。 既然道门一统,总要有个山门所在,江湖上的大小帮会都讲究一个总舵和分舵,赫赫道门,总不能连个“总舵”也没有。三位掌教大真人几番商议之后,认为终南山的位置绝佳,是七十二福地之首,所谓“寿比南山”,说的便是终南山了,张静修又在此地早有经营,最为适合作为道门的山门所在。 至于为何是“副都”,则是因为说起道门的真正“天都”,无疑是昆仑玉虚,只是玉虚峰远离中原,玄都紫府又时隐时现,所以才要暂定为终南山。 终南山,又名地肺山,其上修建有太乙宫,张静修此去,便是要重新修缮太乙宫,并进行扩建,使其能真正匹配道门地位。日后道门众人虽然各自居于天南海北,但若有大事发生,便相聚于终南山上,不至于像今日这般,还要在儒门的地盘上举行大典。 待到终南山上的太乙宫扩建完成,就算是道门重新竖起大旗,要与儒门分庭抗礼了。 总得来说,道门中人还是分为三路人马,分别跟随三位掌教大真人离去,唯有李非烟,她既没有跟着师兄李道虚返回东海,也没有去终南山凑热闹,更不会去南海,她与秦素作别之后,带着龙儿从中州借道荆州,然后走水路往潇州去了。 潇州距离蜀州已经不算太远,如果李玄都有事,她能立刻赶过去,同时,她还能顺道去玄女宗走上一趟,说起来当年她与萧时雨也是有交情的。毕竟顶层江湖的圈子就这么大,女子就更少了,她们这些同辈女子,大多相识,而且或浅或深地都有些交情。其实到了秦素等人这一代,还是如此,秦素早在认识李玄都之前,就已经与陆雁冰相识,与玉清宁等人也有交情。 玄女宗有两座山门,被玄女宗弟子称为上下二宗,上宗也就是玉女山,位于衡阳府,下宗名为漩女山,位于云梦泽的一座岛屿之上,当年石无月便是被囚禁于此。 李非烟先是去了漩女山,发现萧时雨和石无月并不在此地,想来是怕勾起伤心往事的缘故,于是李非烟又转道去了衡阳府的玉女山帝女峰,见到了石无月和萧时雨。 如今石无月恢复了玄女宗霓裳使的身份,不过并未将自己的两个弟子也归到玄女宗中,她仍是打算另外留下一个道统,玄女宗的道统是历代祖师的本事,自然有萧时雨负责传承,她有没有弟子都无甚所谓。可她的其他所学,也不好就此失传,又不好传给玄女宗的弟子,毕竟许多与玄女宗的宗旨不合,于是她便决定另立一个道统,将来如风雷派、岭秀山庄这样自成一派也好,还是归到李玄都可能建立的新宗门中也罢,都可以。 当李非烟来到帝女峰上,便见到了一个无所事事的石无月。太平山是太平客栈的枢纽,石无月在太平山的时候,还能处理太平客栈的事务,可回到玄女宗之后,就没有办法处置了。再加上她离开宗门多年,宗中老人大多故去,新的弟子也不认识她,她又无意插手玄女宗的内务,自是好生无趣。 在李非烟见过萧时雨之后,石无月把李非烟请到自己的居处,两人就在院中的石桌上分而落座,因为不在人前,李非烟又是自己的好姐妹,石无月便没有正形,把下巴搁在石桌上,喃喃道:“我真不该回来,这儿就像个尼姑庵,比慈航宗还要清心寡欲。” 李非烟笑问道:“宁忆呢?” 石无月翻了个白眼,“回太平宗了,他说客栈不能一日无主,既然大掌柜不在,他便要担当起来。” 李非烟道:“宁阁臣此人,的确办事可靠,让人放心。” 石无月猛地抬起头来,愤然道:“是了,在他眼里,李紫府可比我重要多了。” 李非烟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习惯就好,嫁人之后你就明白什么叫眼不见心不烦了。” 石无月白了她一眼,“你是嫁人了,可你和没嫁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失心疯了才会信你的鬼话。” “自由自在,难道不好吗?”李非烟道,“再者说了,你可不就是失心疯吗。” 石无月又把下巴搁了回去,“道不同,不能与之谋。你去找澹台云,兴许你们俩能说到一起。”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龙儿忽然“咿呀”一声。 李非烟望向龙儿,笑问道:“龙儿,你是不是觉得姑姑说的是对的?” 龙儿伸手拍了拍桌面,意味不明。 便在这时,天边流光一闪,一封飞剑传书出现在李非烟的面前。 李非烟打开传书,飞快浏览。 石无月也来了精神,问道:“谁的传书?是不是紫府的?” “是。”李非烟点了点头,“紫府说宋政的麻烦已经被暂时解决了,他让我去蜀州的妙真宗与他会合,我不能久留了,只怕现在就要动身。” 石无月望着她,“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呗。” 李非烟摇了摇头,“那可不行,你记得唐婉吗,我是去见她的。” 石无月顿时泄了气,“既然是她,那我就不去了。” 李非烟犹豫了一下,“我倒有一事还得托付你,此去蜀州,带着龙儿多有不便,我还要把她托付给你。” 还未等石无月开口,龙儿已经死死抓住李非烟的袖子不放,不断摇头。 石无月也是个心大的,说道:“怕什么,既然宋政已经不是麻烦,你和紫府还护不住一个小丫头?正好让她见见世面。” 李非烟看了龙儿一眼,沉吟片刻,说道:“也罢,那我就带着她好了。” 第六十九章 季叔夜 蜀州,有万亩竹林如海,春风一过,竹海随风摇曳,如万千碧波起伏。若是夏日时节,竹海之内清凉如初秋时节,不见半分暑热。只是如今还是春日,这竹海内便有些凉了。这片竹海便是属于妙真宗,因为竹林四季常青,而天苍山诸峰环绕,状若城池,又名“青城”。 此时竹林之中,正有一人练剑,却是个中年男子,面容枯槁,身着青衣,发髻被一根木簪简单束住,手中一柄普通松风长剑,随意挥散之间,不知几许竹子被拦腰斩断,无数竹叶簌簌落下,又随着剑风化作道道利器,谁若敢贸然靠近,立时就要伤在这些竹叶之下。 在不远处,还有几人站立,正在观看男子练剑。 在江湖中,偷学他宗武学是大忌,若是被抓到,轻则被废去一身修行,重则性命不保,所以能如此堂而皇之地观看他人练剑,多半就是同门了。 不过这条规矩也并非绝对,如果偷学之人的背景足够深厚,或是修为精深,旁人奈何不得,只要偷学之人只是独自修炼,并不再次外传,也不会大动干戈。李玄都就属于后一种情况,而且李玄都的情况颇为特殊,他的许多功法都是从仇家身上得来,这又是一笔糊涂账。如果李玄都只是无名小卒,糊涂账当然要算清楚,可李玄都偏偏在极短时间内又东山再起,成为江湖上举足轻重之人,那么糊涂账就糊涂过去了,当事宗门都不再提,毕竟太平宗都舍得把道统让出去,其他宗门的几本秘籍算什么。 至于比李玄都还高的大人物,就不存在偷学一说,他们想要学什么,多是交换,一般人也不会拒绝。李道虚就曾与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妙真宗的万寿真人交换剑诀精要,张静修也曾经借阅慈航宗的部分“慈航普渡剑典”,并将部分“五雷天心正法”传授于白绣裳。 片刻后,中年男子停下剑势,说道:“这套‘巽风剑诀’,本是出自清微宗,当年大剑仙入蜀拜访师尊,与师尊论剑,双方互相交换功法,大剑仙便留下了这套‘巽风剑诀’。此套剑诀讲究一个‘快’字,只要快到极致,任何破绽都会被隐藏起来,甚至不是破绽,因为旁人根本无法去针对你的破绽。如今清微宗中,几位用剑高手各有所长,大剑仙不必多说,剑道通神,乃是天下用剑第一人。海石先生用剑,注重一个‘势’字,出剑如洪波涌起、惊涛拍岸,其势甚大,又绵绵不绝。小李夫人用剑,注重一个‘攻’字,出剑杀力极大,以攻代守。李堂主用剑,则是在于一个‘绵’字,绵里藏针,如牛毛春雨,似微风拂面,无孔不入。而元婴先生用剑,便是契合了‘巽风剑诀’的一个‘快’字,可谓是天下第一快剑。” 男子说完之后,有个娇俏少女立刻问道:“师父,你还没说清平先生和李小剑仙呢。” 男子闻言后叹了口气,“虽然为师这次未曾前往龙门府,但听你们师祖说,清平先生的剑道只怕是直追大剑仙,与海石先生、慈航宗的白宗主只在伯仲之间,而且清平先生又另辟奇径,融汇诸家,已经逐渐脱离了清微宗的范畴,可谓是自成一家了。至于那位小剑仙,天资绝佳,举世罕见,恐怕只有当年的圣君澹台云可比,可也正因为资质太好,心气太盛,难免浮躁,不屑于脚踏实地、按部就班,总想一步登天,难免落入诡道取巧的歧途之中。其实当年‘魔刀’宋政何尝不是如此?结果败于大剑仙之手,这才有了他近二十年的狼狈。” 几名弟子却是不见如何惊讶,他们这位师父虽然这些年来极少离开山门,但是对于江湖却是了若指掌,提起许多风云人物,更是如数家珍,并且时常对他们提起、点评,所以时间久了,他们也习以为常了。 男子继续说道:“当然,宋政他们所选的道路也未必不能成功,可说到底,就是一个‘赌’字,这个字不好听,可又没有其他更恰切的字来替换、形容,就是这么一回事,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上去,赌赢了,一步登天,赌输了,一败涂地。当年宋政赌输了,什么圣君之位、无道宗基业、天下大计,都顾不得了,惶惶如丧家之犬。可如果他赌赢了呢?如今天下,只怕又是另外的光景了。” 娇俏女子笑道:“可不管怎么说,这位‘魔刀’都算是一时之杰。” “江湖代有才人出。”男子并不反驳,“死去之人暂且不论,我们只说活人,所以身故的大先生司徒玄策等人,便不提了。我将这些人分为老、中、青三代。” “在老一辈中,无疑以大剑仙居首,本是穷苦书生,入赘东海李家,带领原本只是二流宗门的清微宗与正一宗分庭抗礼,成为正道半壁,至于我为何推崇大剑仙,而不推崇地师、大天师,只因后两位都是出身不凡。当年圣人后裔衍圣公曾放言:‘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上清张、钟离徐而已。上清张,道士气;钟离徐,暴发人家,小家气。’上清张就是世代居于吴州上清府的正一张氏,钟离徐则是起家于芦州钟离府的天家徐氏。大天师出身于上清张,地师出身于钟离徐,大剑仙虽然是儒家出身,却不是出身于圣人府邸,所以我说这两位比大剑仙的起步更高。” “在中年人这一辈中,则是以宋政居首,不管怎么说,宋政以布衣之身,跻身天下豪强之列,险些占据半壁江山,当不起‘英雄’二字,却当得起‘枭雄’二字。相比起来,出身于世家的秦清,成就不逊于宋政,可占据了家世的便宜,却是稍逊三分。至于圣君澹台云,也是在宋政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等同是走在前人的路上,不好与开路的宋政相比。” “再到年轻一辈,比之上两辈人逊色许多,唯有一个清平先生还能拿出来一提,清平先生李玄都与宋政相比,胜在更年轻的时候就做了许多大事,输在他有家世的助力,比不得宋政白手起家,所以算是五五之数吧。” 话音方落,忽听一个声音响起,“先生谬赞,愧不敢当。”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竹枝上立着一个人,那截竹枝比小指还细,那人却立于其上,不摇不晃,这份修为,少说也是归真境。只是再联想到他刚才所说的话语,就不是归真境那么简单了。 几名弟子都有些惊疑不定,唯有中年男子不惊不怒,凝神望向来人片刻,问道:“来客可是清平先生?” 来人正是李玄都,这片竹林虽然属于妙真宗,但因为竹海实在广阔,这部分已经在妙真宗的山门之外,所以李玄都也算不得擅闯妙真宗。他本想直接去妙真宗的山门拜访万寿真人,却在经过此地时,刚好听到了有人点评天下高人,便驻足静听,没想到还提及自己,这才出声。 李玄都从竹枝上飘身落下,拱手道:“怀南府李玄都,登门拜访。” 按照礼数,自我介绍要自谦,不可妄自尊大地自称官职、身份、绰号,所以通常就是姓名和籍贯。 也正因如此,世人喜欢以姓氏和籍贯来称呼当世知名人物,比如张肃卿是荆州江陵府人士,便称之为“张江陵”;李道虚居于东海,籍贯却是与李家众人一样,都在齐州北海府,便称之为“李北海”;秦清是幽州朝阳府人士,朝阳府又有龙城之称,秦清便被称为“秦龙城”。 李玄都的籍贯当然也是李家所在的齐州北海府,不过如今他是太平宗之主,故而便改成了太平宗所在的芦州怀南府。若是日后要有人按照如此习惯称呼他,又要与李道虚区分,便可称呼他为“李怀南”。 中年男子脸色一肃,抱拳道:“清平先生驾临,有失远迎。” “不敢当。”李玄都笑道,“敢问阁下是?” 中年男子苦笑一声,“贫道季叔夜。” 李玄都一怔,随即道:“我方才还疑惑是何人如此见广博闻,原来是渊真子,失敬失敬。” “渊真子”正是季叔夜的道号,如果被敕封真人,便是“渊真真人”,季叔夜有些吃惊,“清平先生认得贫道?” 李玄都道:“不曾见过,却是久闻道长大名,可谓是神交已久了。当年道长与正一宗小天师张鸾山并列齐名,我与他相交,亦常听他提起,可谓是神交已久了。” 这倒不是李玄都虚言,而是确有其事,李玄都虽然辈分极高,但年岁不大,与张海石之间相差了几十年,在司徒玄策、宋政等人之后,在他之前,也有许多俊杰人物,张鸾山是一个,季叔夜也是一个。只是此二人命运多舛,本有希望执掌门户,却都险些身败名裂。其实当年季叔夜也短暂执掌过妙真宗的门户,万寿真人已经准备隐世闲居,颐养天年,只是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季叔夜丢掉了宗主之位,万寿真人又不得不以近九十岁之高龄,重新出山,执掌门户。 至于季叔夜为何丢掉了宗主大位,李玄都隐隐约约有所耳闻,似乎是因为犯了女戒。 第七十章 牝女 同是道门中人,也有区别。李玄都是太平道,颜飞卿是正一道,都可以娶妻生子,可季叔夜是全真道,却是不能娶妻,触犯此等戒律,若是无人知晓也就罢了,若是闹到举世皆知,那就只能辞去宗主之位。 至于是哪个女子竟然让修道多年的季叔夜犯了女戒,李玄都并不知晓,不过想来不是等闲之辈。再看季叔夜这脸色枯槁的模样,与肌肤红润如婴儿的有道全真显然是相差甚远,说不定这么多过去,他还没有走出心结。 不过这些都是别人的家事,李玄都自是不好提起,更不好多问。 季叔夜对几名弟子道:“快来见过李宗主。” 李玄都摆手道:“如今道门一统,都是一家之人,过去的规矩难免有些不合时宜,所以不必强分宗主,按照辈分称呼就好。” 季叔夜点了点头,“那就见过李师叔。” 按照辈分来算,万寿真人、沈老先生、李道虚都是同辈中人,那么李玄都无论是从清微宗算起,还是从太平宗算起,他与季叔夜都是同辈中人,季叔夜既然年长于他,便是师兄,他的弟子自然要称呼李玄都为师叔。 这便是辈分高的好处了,头顶上没有几个长辈,剩下大多都是同辈之人和晚辈,真要细算起来,秦清这位岳父大人与李玄都也是同辈之人,只是李玄都没这个胆子去跟老丈人称兄道弟就是了。 见礼之后,李玄都对于这位曾经的妙真宗宗主也不隐瞒,取出张海石的书信,说道:“实不相瞒,我有要事求见万寿真人。” 季叔夜苦笑一声,“倒是不巧,师父回山之后就开始闭关清修,还有半月才能出关,虽然贫道如今已经不是妙真宗的宗主,但还帮师父打理宗内事务,若是清平先生信得过贫道,便与贫道说上一二,兴许贫道能帮上什么忙。” 李玄都摇头道:“哪有什么信不过,渊真师兄不要称呼我‘清平先生’,称呼我‘清平’或者‘紫府’都可。” 虽然“清平”二字并非出自李玄都的本意,但世人都如此称呼,李玄都也就默认下来。成年男子除了姓氏之外,有名、字、号,李玄都名玄都,字紫府,号清平,所以除了不能直呼其名之外,称呼他“李紫府”也可,称呼他“李清平”也可。 季叔夜笑了笑,“那好,我便托大一回,称呼一声紫府。” 几位弟子见到李玄都之后,都有些敬畏,虽然李玄都看起来年纪也不比他们大上许多,可名声在外,无论是早年的凶名,还是如今的盛名,都让这些年轻人在见到李玄都的时候,从心底生出一股不敢贸然亲近的距离之感。 季叔夜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对李玄都说道:“不远处有一座竹楼,是我平日闲居所在,若是紫府不嫌,我们就去那里一叙。” 李玄都自是不会反对,两人来到竹楼之中,果然是个极佳去处,楼中一切物事都是以青竹制成,从里都透着些许竹子的凉意。 两人分而落座之后,季叔夜亲自泡了一壶茶,方道:“不知紫府所为何事?” 李玄都道:“是为了唐家之事。” 季叔夜脸色一肃,“唐家堡么?” 李玄都点了点头,“最近我得到消息,唐家似乎有脱离道门而倒向儒门之意,妙真宗久居蜀州,所以我想请妙真宗助我一臂之力,敲打一下唐家,让他们熄了这等心思。” 季叔夜脸色凝重道:“此事却是事关重大,须得从长计议。” 李玄都道:“正是如此,渊真师兄有所不知,先前‘魔刀’已经出手,只是被秦掌教所阻,我这才能安然来到妙真宗。除此之外,我还请了清微宗的副宗主,也是我的师姑,她不日就能赶到天苍山,她与唐家的当家人‘千手观音’唐夫人有旧,我希望她能从中说和,让唐家能够迷途知返,免去一场干戈。” “紫府所虑甚周。”季叔夜连连点头,“能有小李夫人出面,说动唐夫人回心转意,那是最好。” 李玄都脸色不变,话锋却是一转,“可如果唐夫人弃顺效逆,执迷不悟,那就怪不得道门不教而诛,到时大军既至,诛伐必申。” 季叔夜骤然沉默。 从初见开始,李玄都给他的印象都是温和有礼,既不像当初那个血债累累的紫府剑仙,也不像后来在几大势力之间游走借势的清平先生,可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不是一个年轻晚辈,而是真正大权在握之人,是师父口中的掌教小真人,生杀予夺,也就在一念之间。如果真到了要杀人的时候,眼前这位神态温和的掌教小真人只怕会毫不犹豫地下令诛杀唐家堡所有敢于反抗之人。 过了片刻,季叔夜才缓缓开口道:“正是此理。” 李玄都笑道:“渊真师兄是同意我的说法了。” 季叔夜叹了口气,“道门有令,自无不遵从,只是能不起兵戈之争是最好。” “这是自然。”李玄都道,“渊真师兄,我不会让妙真宗的弟子与唐家堡拼杀,此举不过是施压而已,若是唐家堡执迷不悟,抵死不从,我便将此事上报三位掌教大真人,请他们定夺。到时候就是各宗共举讨之,想那北邙山有地师和藏老人坐镇,仍旧不是对手,区区唐家堡,难道还能强过皂阁宗的‘鬼国洞天’吗?” 季叔夜终于放下心来,应下此事。 由此李玄都也可以断定,季叔夜虽然丢了宗主之位,但在实际上还是行使着宗主的职责。 说完正事,两人也可以说些闲话了,季叔夜道:“听闻紫府已经与秦大小姐定亲,不知何时完婚?” 李玄都道:“本是定于五月,可如今江湖上风波再起,未必能如期完婚,说不定要向后推延一二。” 季叔夜点头表示理解,“这大约就是好事多磨吧。” 借着这个话头,李玄都问道:“我听闻渊真师兄当年也曾有过一段姻缘,不知是真是假?” 季叔夜脸色一僵,随即苦笑道;“既然紫府问到了此处,那贫道……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此事并非江湖谣传,而是确有其事。” 李玄都试探问道:“是牝女宗之人?” 季叔夜脸色一变,“紫府如何知晓?” 李玄都心知自己猜对了,叹道:“渊真师兄应该知道‘血刀’宁忆如今是我太平宗的大客卿,他出身儒门宁家,身份不俗,当年便是为牝女宗所误,才变成了今日的“血刀”,还有正一宗的青鸾兄,我便是由他们二人推及渊真师兄,这才有此一问。” 季叔夜脸色几度变化,最终化作一声长长叹息,“紫府见微知著,佩服,佩服。正如紫府所言,当年我离开宗门外出,偶然遇到了……她,后来又有其他机缘巧合,一个不甚,坠入情网之中,挣脱不得,反而是越陷越深,终是难以自拔……”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终是低不可闻。 李玄都心中也是感叹。邪道各宗之中,无道宗杀人虽然不乏暗算偷袭,但也好歹是直来直去,皂阁宗、阴阳宗各有暗中谋划,可也在计策的范畴之内,唯有牝女宗,不从事情本身触发,而是从人着手。只要解决了提出的问题的人,这个问题的存在。人活一世,不同于草木一秋,关键就在于一个“情”字,这男女情事,又有几人能够看开?不知多少男儿沦为牝女宗的裙下之臣。真要说起来,也就是玄女宗和忘情宗不怕这等手段,所以牝女宗对付其他宗门,都是用些取巧的鬼域伎俩,可对付玄女宗,就要动用坚船利炮,付诸于武力了。由此说来,当年牝女宗、玄女宗、忘情宗三宗能够三足鼎立共分江湖,也不是巧合。 李玄都轻叹道:“难道这么多年过去,渊真师兄还未看开?” 季叔夜苦笑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情之一字,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看透?” 他看了李玄都一眼,若有所指道:“我听闻宫姑娘对紫府青眼有加,可紫府却不为所动。在这一点上,我不如紫府远甚,想来是紫府心怀天下、所图甚大之故。都说江山和美人就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紫府是要看重江山更多了。” 李玄都脸色不变,也不辩解,“心怀天下……渊真师兄谬赞了。不知渊真师兄如今是否还与牝女宗有所联系?” 季叔夜脸色微变,“紫府这是何意?” “渊真师兄不要误会,我并无其他意思。”李玄都认真说道,“我观渊真师兄面容枯荣,正应了情深不寿,而牝女宗自北邙山一战之后就消失无踪,所以我才问渊真师兄是否知晓关于牝女宗的近况。” 季叔夜望着李玄都良久,脸色变化不定,目光晦暗不定,良久之后,方道:“倒是让紫府说中了,我与牝女宗的确还有些联系。” 第七十一章 帝女 季叔夜既然承认了自己与牝女宗也联系,便不再犹豫,将自己所知一切娓娓道来:“正邪二十二个宗门之间的关系可谓是错综复杂,就拿太平宗来说,既与清微宗同属于太平道,又与阴阳宗共分阴阳家的道统,还与补天宗平分墨家道统。牝女宗看似与玄女宗相互对立,实则是同出一脉,只是双方就像阴阳两面,各自秉持理念不同,各自走向相反的极端,于是就有了守身如玉、不近男色的玄女宗和采阳补阴、驾驭男人的牝女宗。” 李玄都问道:“据我所知,玄女宗对外的说法是:相传在千年之前,一位亡国公主在玉女山清修悟道,不知名姓,被人称为帝女。帝女最终证道飞升而去,又被尊为玄女。玄女留有一部专供女子修炼的三阴真经,玄女的贴身侍女得到这部法诀之后,在玉女峰清修百年而证得长生境,遂在玉女峰上创立玄女宗一脉,尊玄女为开宗祖师,自己为宗主。难道牝女宗的祖师也是玄女?” 季叔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紫府剑仙与清平先生是一个人吗?” 李玄都一怔,隐隐明白了季叔夜这话的意思,回答道:“自然是同一个人,都是我,一个是过去的我,一个是现在的我。” 季叔夜点头道:“虽然同是一人,可紫府剑仙和清平先生的所作所为却迥然不同,说是判若两人也不为过。当年的帝女和玄女也可以这样形容,因为公主不似皇子,名姓不载于史书之中,我便用‘她’来称呼这位两宗祖师,她在玉女山修道这段时间,我称之为玄女,她在前往玉女山之前的这段时间,我称之为帝女。帝女和玄女,就如紫府剑仙和清平先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李玄都问道:“帝女是怎样的一个人?” 季叔夜道:“帝女是皇帝和皇后最宠爱的小女儿,皇太子的同母胞妹,自小备受父母兄长的宠爱,权倾一时,当年她的一位侍女被表兄侮辱,她便请求母亲将这位表兄流放,并在流放途中亲自将其射杀,其骄横跋扈,可见一斑。待到后来,宫廷剧变,她的几位兄长争夺皇位,她扶持其中一人登上皇位,由此大权在握。在这个过程中帝女嫁过两次人,她第一次嫁人的时候,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可惜丈夫因为牵涉进谋反大案而冤死狱中。她第二次嫁人之后,心性大变,开始大肆包养男宠,许多朝中重臣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并以此来巩固自己的权势。” “新皇登基之后,帝女开始参与朝政,其中种种波谲云诡之事,不去细言,帝女经历了许多敌手,有她的其他兄弟姐妹,有她的嫂子皇后,也有她的侄女公主,甚至还有她的情人和情敌,不过这些人都败在了帝女的手中。在经历了如此多的庙堂争斗之后,帝女的权势终于到达顶点,儿子们封王,距离女帝也不过一步之遥。不过帝女最后还是败了,输给了自己的侄子手中,两人在西京一场大战,杀得天昏地暗,帝女大败,不得不以假死脱身,这才来到玉女山修道,有了后来的玄女。” “牝女宗的前身就是帝女掌权时所建立的一个隐秘组织,专事负责拉拢朝中忠臣、刺探情报,据说当时西京城的各大勾栏、行院中都是他们的人。创立牝女宗的也是帝女的一位侍女。在帝女失势之后,这个隐秘组织脱离了帝女的掌控,遁入江湖,与江湖中的道门有关双修房中术分支相互融合,逐渐发展为今日的牝女宗。” “不曾拿起,便谈不上放下。不曾经历大富大贵,便无法看破富贵名利。帝女经历大起大落悟道成为玄女之后,她的另外一位侍女传承她的衣钵,建立了玄女宗,玄女宗又与其他的道门分支融合,在玄女三经的基础上变为玄女六经,逐渐发展为今日的玄女宗。” 李玄都认真听完,说道:“如此秘辛,只怕是玉清宁和宫官二人都未必能尽数知晓,渊真师兄是如何得知的?” 季叔夜早就料到李玄都会有如此一问,说道:“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这两位姑娘也未必不知道这些秘辛,只是她们不会随意告诉旁人。” 李玄都深深看了季叔夜一眼,“看来渊真师兄与牝女宗的联系比我想的还要深。” 季叔夜叹了口气,“陷入其中之后,不能自拔,那就只会越陷越深。” 李玄都道:“没有拔不出的泥潭,关键在于决心而已。” “紫府当然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季叔夜苦笑一声,“我是佩服紫府的,失势跌境,离开师门,几经起落,仍旧能成就一番事业,可见紫府心志之坚,能力之强,像紫府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陷于泥潭之中。我却是不能与紫府相比。” 李玄都对于这番称赞却是不置可否,说道:“那也见不得。” 季叔夜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接着说道:“牝女宗的立宗根本就是如此,那么接下来的许多年中,牝女宗能做出什么事情也就不足为奇了。如今的牝女宗自宗主之下,有六姬、十二女官,分别是:风成姬、摇月姬、清慧姬、梵瑶姬、广妙姬、玄圣姬,其中以广妙姬和玄圣姬为首,玄圣姬是下任宗主人选。想必紫府已经陆续见过这六人,可紫府见过十二女官吗?” 李玄都一怔,仔细回想起来,包括广妙姬在内的六姬,他都多少打过交道,就连冷夫人也见过了,还真没见过所谓的十二女官,他本以为十二女官不过是些小角色,可此时听季叔夜提起,似乎另有隐情。 季叔夜说道:“若论境界修为,这十二女官加起来也不是紫府一人的对手,可你我都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天下事不过一剑事,总有武力不能兼顾的时候,这十二女官所能发挥的威力,只怕是紫府都要觉得棘手。” 李玄都的脸色凝重几分,问道:“这十二女官到底有什么神通?” “没有神通,就是寻常的牝女宗弟子。”季叔夜摇头道,“不过这十二女官都是自小便被牝女宗精心挑选、培养,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最会揣摩男子的心思,侍奉男子,除此之外,她们还有牝女宗精心安排编织的身份,可能是某个名门正宗的弟子,可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可能是某个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小姐。” 李玄都疑惑道:“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就算是旁支庶出,也很难被掉包吧?” 季叔夜回答道:“全看手段,比如说有些女孩生来体弱多病,这时有一个游方的尼姑、道姑登门拜访,说要带她出家修行,多少岁之后归家,可以祛除病根,有些人家舍不得,有些人家便把女儿送了出去。在这其中,就有文章可做。” 李玄都立刻明白了。这样的事情的确不少,如果那些登门的尼姑、道姑是牝女宗之人,那些女子归家的时候,可不就是牝女宗弟子了吗。 季叔夜又道:“牝女宗是代代相传,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有些牝女宗弟子嫁入某个大家族之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牝女宗启用,在外人眼中,这女子就是一个普通女子。可她的根还在牝女宗,她的女儿、侍女很容易就会成为牝女宗的人。这就会出现一种情况,牝女宗用几代人的时间深耕一个家族,从祖母到母亲到女儿,都是牝女宗的人,你若去查,必然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这户人家的女儿再嫁到其他人家,极难防备。再加上牝女宗的其他经营,这些女子就就如蜘蛛结网,在天底下结成一张大网,谁人不是在她们的网中?”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可这样也有缺点,别人不知道这些散落扎根在天下各处的牝女宗弟子的身份,可牝女宗一定是知道的,只要攻破牝女宗的中枢,得到相关名单,就能一网打尽。” 季叔夜点头道:“所以就要提到牝女宗的第二个制度,也就是客卿制度,也可以理解为招婿手段。世俗人家的女子都知道孤儿寡母生活不易,要找个男人为依靠。牝女宗当然也知道,这与东海李家的义子、赘婿有些类似。曾经的宁忆,甚至是地师,都可以看作是牝女宗的大客卿,他们给牝女宗提供庇护,共生互存。当然,地师不能以寻常客卿视之,就如李家的义子女婿大剑仙李道虚反客为主成为李家的家主,地师同样也反客为主,从牝女宗客卿成为牝女宗的主人。” 李玄都道:“纠正一点,东海李家从来就没有反客为主的说法,李家一直认为将家族的前途寄托在不可选择的儿子身上,不如放在可以选择的义子、女婿身上,所以无论是儿子、女儿、女婿、义子、义女,都可以成为家主。如今的李家,倒像是一个披着家族外衣的宗门,早已经没有所谓的血脉正统,只有姓氏代代传承。” 季叔夜失笑一声,“倒是忘了,紫府本也是出身于李家,是我班门弄斧了。” 第七十二章 情孽 李玄都又转回本来的话题,“方才渊真师兄说,地师也是牝女宗的客卿?” 季叔夜点头道:“准确来说,曾经是,而且时间很早。早到冷夫人还不是牝女宗的宗主,地师也不是地师,还是齐王。早年的时候,我不知地师就是齐王,一直困惑不解,直到地师的身份暴露之后,我才想通了前因后果,”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古怪,“难道说冷夫人是当年的齐王妃?” “应该不是。”季叔夜摇头道:“应该是侧妃、情人之流,王妃这个位置太过显眼,齐王又与世宗、穆宗两代帝王关系不睦,王妃很容易暴露身份,也很容易被卷入到皇室争斗之中,若是一个不慎被废黜圈禁,牝女宗的苦功就付诸东流,所以我推测冷夫人会在一个相对不那么显眼的位置。” 李玄都道:“若是以此推测,起先的时候,冷夫人就像众多牝女宗弟子一样,受命潜伏到齐王身旁,伺机而动,利用齐王,却没想到齐王转入江湖之后,步步登高,先是成为阴阳宗的宗主,又成为地师。两人的关系也逐渐从利用到合作,再到冷夫人完全依附于地师。正因如此,地师才会帮助冷夫人成为牝女宗的宗主。在这个过程中,地师的身份也从牝女宗的大客卿成为牝女宗宗主的道侣、牝女宗的幕后主人。” 季叔夜点头道:“应该就是这样了。” 李玄都望向季叔夜,“我越来越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让渊真师兄身陷泥潭,又将如此多的牝女宗秘辛告知渊真师兄。” 季叔夜沉默不语。 李玄都盯着季叔夜片刻后,收回视线,“我懂了,泥潭就是女子本身。或者说,不仅仅是渊真师兄一人陷于泥潭,而是你们两人一同陷入泥潭之中,所以才会陷得如此之深,才会不能自拔。” 季叔夜抬起头,有些惊讶,有些被人看破心事之后惶恐,“紫……” 他随即摇头苦笑道:“清平先生不愧是清平先生。” 李玄都轻叹一声,“若非如此,我实想不出那位女子会将如此多秘辛悉数相告的原因,我也想不出万寿真人会继续容忍师兄的原因。” 季叔夜神情恍惚,喃喃道:“师父他老人家……是我这个做弟子的不孝。” 李玄都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师父李道虚,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师父会如何做?想到这儿,李玄都忍不住苦笑一声,不愿再深思下去。 李玄都把思绪转回牝女宗上,此时他已经可以断定,那位与季叔夜相好的牝女宗弟子已经差不多形同叛出了牝女宗,甚至得到了万寿真人的某种程度认可,所以季叔夜在他提到牝女宗之后,只是稍作犹豫,就将有关牝女宗的事情向他合盘托出。想来是此事在以前也闹出过风波,最终的结果是季叔夜、万寿真人、牝女宗女子三人之间达成了某种妥协,牝女宗的女子叛出牝女宗,季叔夜让出宗主之位维护师门名誉,万寿真人认可牝女宗女子的身份和两人夫妻道侣的关系。 过了好一会儿,季叔夜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我的道侣是牝女宗的十二位女官之一,女官之间互不知晓对方的身份,不过据她推测,有一位女官去了帝京,有一位女官去了金陵府,还有一位女官去了辽东。” “辽东吗?”李玄都挑了下眉头,认真思量一番,却是没什么头绪。至于帝京,李玄都又担心起孤身前往帝京的李如是了,这么久没有消息传来,不知他是否已经顺利见到慕容画,帝京城中龙盘虎踞、鱼龙混杂,实在不是一方善地,认真说起来,李如是的处境未必就比裴玉和苏怜蓉安全多少。 李玄都的念头一下子变得纷杂起来,天下两京十九州,李玄都认为有两块顽疾,一块是“头颅”所在的帝京,一块是“腿脚”所在的西北,西北和辽东就像天下的两条腿,支撑起整个天下,如今辽东还是好腿,西北却是成了一条病腿,病情一路蔓延至“心脏”所在的中州、江南等地,若是放任不管,终究要酿成大祸。可想要医治这等顽疾,就要解决西北五宗,无道宗、皂阁宗之流是明面上的病症,而阴阳宗、牝女宗却是病在腠理,非要剖开表皮才能看到,更有甚至,还要割开血肉才能看到。想到这儿,李玄都深感自己实力不足,非要尽快整合道门,借助道门之力才能将其彻底铲除。 任重道远。 李玄都收回思绪,问道:“渊真师兄,据你推测,唐家堡中会不会也有牝女宗的人?” …… 天下之间总共有四座上清宫,分别位于齐州琅琊府东华宗太清山金鳌峰、吴州上清府正一宗云锦山琼林峰、蜀州剑门府妙真宗天苍山青城峰、中州龙门府阴阳宗北邙山翠云峰。 天苍山的这座上清宫便是历代妙真宗的宗主居处,也是如今万寿真人的闭关所在。 正如宋政所言,若是盛年时还无望长生,那么年老之后,气血衰微,志气消退,就很难再证得长生了。万寿真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闭关清修并非是为了精进修为,而是为了温养体魄神魂,有延年益寿的玄妙,这也是他被称为万寿真人的缘由所在。再有一点,也是存了躲清静的心思。 对于他来说,自从帝京之变后,国事已经是不堪问了。可家事也没好到那里去,同样是不堪问。他已经是九旬老人,自从极天王和藏老人出事之后,同辈人已经寥寥无几,就连他的许多弟子也先一步离他而去,他实在是没有那个心力再去整肃上下,只能是勉强维持罢了。 如今他剩下一个小弟子,也是他最宠爱的弟子,自小就聪慧异于常人,又乖巧懂事,是个让万寿真人省心的。可万寿真人万万没有料到,让他省心了半辈子的弟子,一旦不省心了,就是动摇宗门根基的大祸。真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牝女宗的手段,他见识得多了,靠着女子笼络控制庙堂官员、江湖人士,又渗透到各个宗门之中,可他没想到自己的弟子也会中了牝女宗的算计。 当年他已经有了将宗主之位传给季叔夜的心思,所以许多出门应酬都是由季叔夜代为效劳,就在季叔夜一次离开山门外出期间,“无意中”救下了一个女子,又在各种机缘巧合下,相互爱恋,坠入情网。待到万寿真人得知此事,两人早已木已成舟,而那时候的季叔夜也已经成为一宗之主。更让万寿真人震怒的是,他并非第一个得知此事的,而是有人知道了此事之后告发到他那里。万寿真人当时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既是心痛于自己一手教导培养的弟子竟然触犯宗门铁律,又哀叹这个弟子竟然连臣不密则失身的道理都不明白。 最终,万寿真人为了防止有人借着此事大做文章,果断废黜了季叔夜的宗主位置,并将其囚禁起来。只是出乎万寿真人的意料之外,那名牝女宗弟子竟然乔装改扮来到妙真宗求见于他,任凭处置,只求万寿真人能放过季叔夜。 接下来的事情,就成了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戏码,万寿真人有心杀了这个祸根,可想到自己只剩下最后一个弟子,从三岁小童看着他长大成人,一直是当作儿子看待,甚至比亲生的儿子还要亲,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肠,默认了此事。 不过那女子为了让万寿真人释去疑心,不仅将许多牝女宗秘辛合盘托出,而且还当着万寿真人的面自废一身修为,从一位归真境的高手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后来万寿真人每每想起此事,都会心烦意乱,恼怒弟子的不成器,可他再转念一想,不成器也有不成器的好。当年李道虚造访妙真宗,随行的二弟子张海石与万寿真人成了忘年交,张海石时常造访妙真宗,也会与万寿真人提起一些清微宗的事情,在万寿真人看来,李道虚的弟子倒是足够成器了,可是兄弟不是兄弟,父子不是父子,兄弟反目,师徒反目,未必是福。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万寿真人也认可了两人的关系,不过那女子因为自废修为伤了根本的缘故,只怕寿元不长,季叔夜又为她日夜忧心,心力憔悴,想要请求师父传授她延年益寿之法,万寿真人每次都要生出三分怒意,可见徒弟并无悔改之意后,他便干脆是眼不见心不烦了,至于他的长寿秘法,他已经对两人直言,非童子之身不可修炼,你们二人已经阴阳相合,却是无缘此法了。 便在这时,季叔夜众多弟子中的唯一女弟子来到他的闭关所在,这丫头性情活泼,在妙真宗中很受宠爱,就连万寿真人也不例外,所以她是少数可以自由出入上清宫之人,反正万寿真人的闭关也不怕被人打扰。 就听女子兴奋道:“师公,师公,我见到清平先生了,正和师父说话呢。” 第七十三章 贝遥 上清宫,坐落于天苍山“青城”之中,是为蜀州第一观,不逊于其他三大上清宫。 众所周知,蜀州有两座山,一山是蜀山,一山是天苍,两者并列齐名。以地域广阔而论,蜀州算是天下第一大州。对于江湖而言,蜀州也是不容小觑,在邪道各宗进驻蜀州之前,除了占据天苍山青城的妙真宗,还有雄踞蜀山的蜀山剑派,号称天下第一大派,仅次于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 其实论起实力,独占蜀山的蜀山剑派并不逊于许多宗门,甚至还略强于某些衰弱已久的宗门,但是正邪二十二个宗门立宗多千余年,少则也有数百年,诸如正一宗、太平宗、清微宗等宗门,发源于当年的正一道天师教和太平道,至今已有一千五百余年,虽然其在这千余年来,有过兴衰起伏,但根基和名望是众所公认。稍晚一些的玄女宗、牝女宗等宗门,也有八百余年的历史,每一个宗门创建成名,那都是千百年来无数人才俊杰,花了无数心血累积而成,一宗至传承,都是一点一滴、千锤百炼凝聚而至,决非一朝一夕之功。相比起来,蜀山剑派在江湖崛起,不过是近百年来的事情,虽然兴旺得快,底蕴却还比不上诸多二线宗门,更不用说与正一宗、清微宗、无道宗、补天宗等当世大宗相比了。 蜀州江湖,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有人用“一道一剑一堡一教”来形容,“一道”就是妙真宗,“一剑”是蜀山剑派,“一堡”是唐家堡,“一教”是青阳教。 妙真宗被排在四方势力的首位,算是名副其实,青阳教之所以排在末尾,是因为先前只有唐汉的红阳总坛位于蜀州,唐周的青阳总坛在秦州,唐秦的白阳总坛在齐州,若是把三大总坛加在一起,那青阳教的实力就远远不止于第四位那么简单了。 如今的妙真宗不是封山,胜似封山,与静禅宗不同之处在外,妙真宗并非主动封山,而是被西京朝廷下达了封山令。这是西北五宗受限于玉虚斗剑赌约而不能对妙真宗动手的缘故,只能用这种手段来变相地刁难一下妙真宗。 因为这道封山禁令,诸如樵夫、香客、游人、采药之人等都不能进入天苍山,不过却拦不住高来高去的江湖高手们。 李玄都就是这么进来,在李玄都之后,另外两位访客也是这么进来。这两位访客是一大一小,都是女子,年长女子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岁,小的也就是十岁左右的样子。 在女子向知客道人说明自己的身份后,知客道人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将这位贵客引入山门,请贵客稍事歇息之后,便赶忙却通禀主事的宗主。虽然季叔夜已经被废黜了宗主之位,但因为他常年帮助万寿真人打理宗务的缘故,还是被习惯地称之为宗主,不过在外人面前,不能提起就是了。 很快,季叔夜就快步醒来,向女子恭敬行礼道:“晚辈渊真子见过李夫人。” 来客正是从潇州玉女山一路赶来的李非烟,若论辈分,她是李道虚的师妹,是司徒玄策和张海石等人的师姑,可以算是当今江湖辈分最高的一小撮人之一,还是清微宗的副宗主,所以季叔夜要以晚辈之礼相见。 李非烟还了一礼之后,问道:“紫府可是到了?” 季叔夜点头道:“清平先生已经到了,师尊为此破例提前出关,此时两人正在后山,我引李夫人去见他们。” “有劳。”李非烟脸色只是淡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非烟和秦素很像,都是在外人面前有些寡淡清冷的性子,喜欢将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所不同的是,真实的秦素十分腼腆害羞,真实的李非烟却是不拘小节,直率中又有几分跋扈。 季叔夜引着两人去往后山,在一座竹亭中见到了正在饮茶的万寿真人和李玄都,旁边还有一位女子侍立,正是季叔夜的弟子。 见李非烟到来,万寿真人和李玄都一同起身相迎,李非烟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不敢当真人如此。” 万寿真人老当益壮,“有客来访,贫道若是连起身都不肯,那可真是倚老卖老了。” 便在这时,万寿真人瞧见了李非烟身旁跟随的龙儿,打量了一眼之后,欲言又止。 李非烟解释道:“这是我无意中收留的一个孩子,我本想把她寄托在朋友那里,无奈小丫头不肯离人,我只好把她待在身边了。” 小丫头似乎有些怕生,躲在李非烟的身后,只露出半个脸庞。 万寿真人有些惊疑不定,“这个丫头的面相,有些古怪,真是奇也怪哉。” 李玄都心中一动,正想开口相问,万寿真人已然摇头道:“不过贫道不精通此道,也看不出什么,若是换成太平宗的元舟先生,大约是可以的。” 李玄都听闻此言,便把想问的话语又重新咽了回去。心中默默盘算,等回到太平宗,再让沈元舟亲自看上一看,总要弄清楚这个小姑娘的来历才是。 一行人进了竹亭,分而落座,万寿真人当先开口道:“紫府和李夫人此来,皆是因为唐家。” 李非烟点头道:“正是,道门刚刚一统,唐家就生出事端,往大了说,这是挑衅道门威严,不可轻慢,若是此风一开,人人都可挑衅道门,那么道门威严尽丧,不说外人怎么看我们,就是我们自己人,也要生出别样心思,只怕刚刚一统的道门就要再次四分五裂。” 万寿真人轻轻扶须,道:“李夫人所言极是,唐家如此反常行为,必然有人在幕后挑唆,所以敲打唐家不难,关键是如何应对唐家背后之人。” “真人所虑极是。”李玄都道,“正因为如此,我并不想贸然与唐家撕破脸皮,这才想请妙真宗出面,从中斡旋,再让姑姑出面,与唐家的当家人唐夫人叙叙旧谊,看看能否动之以理,晓之以情,让唐家迷途知返,不至于万劫不复。” 万寿真人轻声重复了一遍,“万劫不复。” 李玄都淡淡一笑,“一步可以登天,可在登天途中,一步踏空,脚下便等同是万丈深渊。” 万寿真人有些感慨,道:“既然紫府下定了决心,那么……叔夜。” 坐在一旁的季叔夜起身道:“弟子在。” 万寿真人抬起手,有些老人独有的迟缓和从容,过了片刻之后,方才说道:“左右这里没有外人,你就把她请过来,由她亲自回答紫府的问题。” 季叔夜脸色微变,不过还是恭敬应道:“是。” 说罢,季叔夜转身离开了竹亭。 过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季叔夜去而复返,身旁还跟了一个女子,头发已经盘起,作年轻妇人的装扮,与未出阁女子的装扮截然不同,李玄都立刻明白,这位就是让季叔夜丢掉了宗主之位的牝女宗十二女官之一。 女子来到竹亭前,向亭内几人行了个万福礼,低声道:“妾身贝遥,见过真人、清平先生、李夫人。” 李玄都起身道:“夫人请进来说话。” 贝遥看了季叔夜一眼,季叔夜道:“清平先生相请,你就进去说话吧。” 贝遥这才随着季叔夜来到亭中,坐在季叔夜旁边的位置,微微低头,不去看李玄都和李非烟等人。 李玄都道:“之所以请夫人过来,是因为我有几件事想要请教夫人,若有叨扰之处,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不敢,清平先生请问就是。”贝遥轻声道。 李玄都点了点头,直言道:“夫人出身于牝女宗,对于牝女宗的许多隐秘布置,应该知之甚多,我想请问夫人,如今的蜀中府唐家堡中,可有牝女宗的布置安排?” 贝遥抬起头看了李玄都一眼,只是没能从李玄都的脸上看出什么,又下意识地望向季叔夜,却听万寿真人道:“清平先生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隐瞒。” “是。”贝遥脸色一凛,“回清平先生,牝女宗在唐家堡也是有暗子的,不过我不知道那个暗子的确切身份。” 李玄都又问道:“牝女宗会不会培养男性弟子来诱惑出身于大宗门、大家族的女子?” “不会。”贝遥的回答十分肯定。 李玄都问道:”为什么不会?” 贝遥道:“因为功法的缘故,没有相应的功法,仅凭技巧,想要织就情网便需要一定的运气,如果将所有的布置和谋划都寄托于运气之上,会出现很多无法预料的麻烦,牝女宗为了杜绝这种情况,不会在这方面多费工夫,除非牝女宗得到了诱惑女子的相应功法。” 李玄都道:“也就是说,唐夫人唐婉不大可能受到牝女宗的影响。” 贝遥犹豫了一下,说道:“是,但她有可能通过藏在唐家的牝女宗弟子与牝女宗达成联系,继而与牝女宗联手。” 李玄都点了点头,“多谢夫人答疑解惑,我对唐家的事情,没有其他疑问了。” 第七十四章 青阳 这次唐家之行,万寿真人最终没有出面,而是由季叔夜陪同李玄都、李非烟前往,也没有太多妙真宗弟子跟随,毕竟李玄都不是来攻打唐家堡的,如果是来攻打唐家堡,那么出现在此地的恐怕就是秦清本人了。 唐家的祖宅又被称作“唐家堡”,说是宅邸,实则是独立一城,唐家堡周围机关重重,布满暗器,进入十分困难。故而唐家虽然声名远播,但始终十分神秘。想要拜访唐家堡的客人,都要在唐家堡外的唐家镇中稍作停留,得到唐家的允许之后,才能在唐家子弟的引领下进入到唐家堡中。 唐家镇,顾名思义,这里属于唐家堡,其中住户也大多姓唐,多是唐家外围弟子的家眷,唐家也在镇子中建造有宅邸,平日里会有唐家核心子弟在此值守,负责接待客人。 在唐夫人之下,有唐家三公子、唐家六识、唐家五大,所谓唐家三公子,顾名思义,就是唐家的三位嫡系公子,而唐家六识则是指六个人,各自修炼有一门神通,有些类似于佛家的六神通,分别对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感觉。李玄都曾经接触过三公子中的二公子唐请求和“六识”中的唐知味、唐听风。 说来也巧,当李玄都等人来到唐家镇的时候,值守在此地之人刚好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正是二公子唐清秋。 对于李玄都的突然造访,唐清秋的反应十分复杂,有些震惊,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意思,他请众人在宅邸中稍待,他急匆匆地返回唐家堡去了。 以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真要相仿当初的阴阳宗大明官王天笑硬闯唐家堡,也不是做不到的难事,可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李玄都还是愿意多一些诚意,遵守一下唐家定下的规矩。 …… 时间往前推移,就在白帝城事变的时候,唐周还在**境内的山林之中。 老人被唐周重创,已经失去了还手之力,眼耳口鼻,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鲜血,骨骼“咔嚓”作响,被唐周的大力挤压得粉碎。 不过片刻之间,老人的身躯便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肉泥,唐周放声大笑,“区区老朽,也敢阻我,真是不自量力。” 说罢,唐周开始在洞内四处寻找那件可以让他消除隐患的宝物,结果十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里没有什么宝物,只有一座石门。 这座石门十分古朴,没有特殊的花纹、雕刻等装饰,只是有一个简单的轮廓,倒像是找了一个长方巨石堵在此处。 唐周冷哼一声,一掌打出,整个山洞都轰然震颤,无数灰尘碎石簌簌落下,在石门上多了一个掌纹都清晰可见的掌印,可距离打开石门还相去甚远。唐周的这一掌说是开山裂石也不为过,却不能将师门打碎,可见这座石门的奇特之处。 唐周心中一喜,知道石门不俗,那么藏在石门后的物事便更加不俗。 唐周右手握拳,重重击打自己的胸口,口中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阴阳归一,正邪无我,神我合一,邪魔辟易,请白阳法身护佑吾身。” 唐周话音落下,双手结出手印,一股肉眼可见的金光神力顿时从天而降,加持到他身上,使得他的身形瞬间暴涨,足有三丈之高,整个人金光璀璨,好似寺庙中的金身大佛。 法相和法身不同之处在于,法相是外物,如同一尊护卫立于施术之人的身前,乃是方士神通;法身却是以自身为根本,或是法天象地,或是金刚不坏,乃是武夫神通。 此时唐周用出的便是法身,一股庄严浩瀚的凌然神威弥漫开来。 青阳教与其他正邪两道的宗门相比,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他们除了修炼自身气机、真元之外,同样还会吸纳香火愿力,借助香火愿力凝聚神道,在世称神,又名“请神”。 至于请神的威力大小,一则是要看请神者的修为高低,毕竟池塘的深浅决定了盛水多少,二则是要看香火愿力的多少和品质,其信徒越多,愿力越强,越是虔诚之人,愿力越是精纯。青阳教的教众无数,多少年的积累,自然雄厚无比。 唐周身为青阳教的教主,所拥有的愿力之多,远超他的两个兄弟唐秦和唐周,而他的境界修为更在两人之上,这也是唐周以天人无量境跻身太玄榜的底气所在。 愿力化作神力,使得唐周的法身愈发清晰凝实,依稀可见在他的身上还有一身金身甲胄。 面目被一团金光笼罩的唐周再度开口道:“神力凝甲,护我法身。灵性不灭,神心长存。金身不死,万劫不灭。” 话音落下,唐周身上所穿的那件金色甲胄在神力的加持之下,变成一副将唐周法身全部包裹起来的金色重甲,金光滚边,辉煌灿烂,无数金光散落于他身后,如一道琥珀黄玉凝就的华美披风,使他整个人煌煌如神将下凡尘。 在金甲成型之后,从天而落的金光渐渐散去,唐周周身的金光已经粘稠厚重如水银,伸手一拍,被流溢金光包裹的巨大手掌轰然下压。 只听轰然一声,漫天烟尘四起,弥漫四周,夹杂着凌厉气机的碎石四溅,在落地后砸出无数细小坑洼。烟尘散去之后,石门已经不复存在,露出一方黑幽幽的向下通道。 唐周散去法身,大步走入通道之中。 这段通道是斜着向下,前半段的时候,就像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而后半段则逐渐显现出人工开凿的痕迹了,四周墙壁和地面都变得平整,就像一条甬道。在甬道的尽头,又是一座石门,不过这座石门相比被唐周打碎的石门就要精致许多,雕刻着许多蛮荒风格的花纹。 唐周在石门前止步,没有贸然出手,而是仔细观看着石门的花纹,他出身于唐家,又在蜀州多年,对于与蜀州毗邻的**还是有些了解,这里曾经是巫教的地盘,而巫教与道门也有相通之处。 许久后,唐周确定这座石门上没有什么禁止陷阱,于是他伸出手,缓缓用力,推动门扉。 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响,石门渐渐裂开了一道缝隙,唐周透过这一线缝隙望去,只看到了黑暗一片,不过从门缝中透出的腥臭之气,又让唐周心中一紧,猛然发力推门。 石门完全开启,这是两扇石门合在一起,在门后是一条更长的甬道,不过这条甬道中布满了各种毒物,蜈蚣、蝎子、蜘蛛、毒蛇。让人一眼望去,毛骨悚然。 唐周立时明白,自己闻到的腥臭之气便是从这些毒物身上散发出来的,因为麒麟血的缘故,他的心中生出一股怒意,大喝一声,猛地一掌挥出。 这一掌蕴含了麒麟血的力量,炽热的火气使得空气都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这些毒物在这充满火气的一掌之下,纷纷燃烧起来,甬道中顿时充满了各种烧焦的味道。 唐周出掌不停,将自己视线可及的范围都清理了一遍之后,才缓步走入其中,边走边继续出掌,继续清理剩下的毒物。 毒物在临死之时,从体内散发出阵阵毒雾,又借着火势在甬道中燃烧起来,为了谨慎起见,唐周不得不以神力在自己体表凝聚了一副金甲,隔绝这些毒气,同时心中暗暗思量,若说用毒,倒是有两家,一个是五毒教,一个是蜀中唐家堡,如果这里是当年巫教留下的遗迹,那么就与五毒教的关系大一些,但也不能排除唐家堡的可能。 终于,唐周走到了这条甬道的尽头,又是一座石门阻挡了他的去路。 他感觉在麒麟血的影响下,他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他强压下想要出手将面前石门打碎的欲望,仔细望去。 在石门上刻着三轮耀日。 唐周的瞳孔陡然收缩。 这是青阳、白阳、红阳,这是青阳教的标志。 为什么这里会有青阳教的标志? 唐周虽然是名义上的青阳教创始人,但实际上是地师提出了青阳教的概念,所以对于青阳教的诸多秘辛,唐周也不是完全知晓,尤其是青阳、白阳、红阳的标志,在地师的“阴阳仙衣”上也有类似的标志。 再联想到地师很久之前就开始研究古时巫教,那个被地师随身携带的面具就是明证之一。唐周的心中生出几分凝重,不敢再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 唐周运转体内神力,化作金甲,然后用手掌按在石门上,缓缓推动。 师门并未封死,被唐周缓缓推开。 在师门之后就一个极为广阔的区域,说大殿不是大殿,倒像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洞穴,不过这个巨大洞穴被人为开凿、休整过,地面上被铺上了地砖,墙壁上镶嵌着类似烛台的物事。 唐周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入石门之中。 第七十五章 神力 唐周挥手点燃了洞穴中的烛台,照亮了空间。 然后跳跃的火光便勾勒出一尊雕像,大约有九丈之高,就这么立在洞穴的最深处。 这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雕像,垂手而立,衣衫的样式明显是中原人的样式,却与当下时兴的衣着不甚相同,更为古朴。 在雕像的胸口上,雕刻着一轮耀日,呈现出黯淡的青色,在昏暗的火光中散发出点点荧光。 见到这一幕,唐周整个人都呆滞了一下,喃喃道,“青阳?” 这意味着什么? 唐周忍不住深思,青阳教的前身是脱胎于古时的巫教吗? 可为何雕像穿着中原人样式的衣服?而且雕像上的面具也似曾相识,唐周仔细回忆后想起,这个面具不正是地师随身携带的那个青铜面具吗? 唐周感觉自己隐隐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只是不能十分肯定。 他深吸一了口气,越过这座象征“青阳”的神像,果然又在其后发现一条新的甬道,穿过这条甬道,走出很远之后,唐周进入了第二个洞穴。 这个洞穴与上一个洞穴大同小异,同样立着一尊雕像,这次变成了一尊坐像,身上的衣着服饰也略有改变,似乎更为华贵,象征着人世间的王侯。在胸口位置同样雕刻着一轮耀日,散发着白色的荧光,毫无疑问,这是象征着白阳。 唐周见到这座雕像,已经没了开始的震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分怪异,看了雕像一眼之后,他继续向前走去。 半个时辰之后,他来到了第三个洞穴。此时距离他进入此地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的时间,唐周估算自己的脚力,已经走出数百里之远,恐怕已经离开南疆的范围。在第三个洞穴中,不出所料,仍旧有一座雕像,不过已经坍塌崩碎,又大大出乎唐周的意料之外。 唐周十分疑惑,难道之前已经有人来过?为什么雕像会坍塌崩碎? 唐周在废墟中翻找了许多时候,终于找到了一块刻着红阳的碎石,这块碎石已经变得晶莹剔透,隐约可见其中蕴藏着一团浓郁到近乎实质的神力。 唐周心中一动,难道这就是他要寻找的宝物?可以帮他解决体内隐患的宝物? 想到此处,唐周开始尝试着吸纳其中的神力,一瞬之间,唐周感觉到一股比自己体内神力更为纯粹的神力开始进入自己的体内,就好似是在炎炎夏日里饮下了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汤一般,让麒麟血带给他的灼烧、焦躁之感迅速退去。 唐周发现自己不必再与体内的狂性、兽性抗争,不由大喜过望,他立刻盘膝坐下,将其中神力全部吸入体内。 有道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唐周虽然不至于如此,但在他专注吸纳、炼化这些神力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近十天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宋政与秦清在白帝城交手,无道宗接管白帝城,李玄都前往妙真宗,又从妙真宗所在天苍山前往蜀中府的唐家堡。 当唐周吸纳完所有的神力之后,他已然顺理成章地晋升为天人造化境界,毕竟他多年积累底蕴,在服下麒麟血和妖丹之后就已经有了跻身天人造化境的资格,只是受制于各种隐患才驻足不前,此时有了神力相助,自然是水到渠成。 唐周看了眼手中已经没有任何神异的碎石,随手丢在一旁,开始犹豫着要不要将前面的两尊雕像打碎,坍塌的第三座雕像中有如此多的神力,那么前面两座雕像中也应蕴含有极为庞大的神力,他如果能吞下其中的所有神力,那就不仅仅是突破天人造化境那么简单了,说不定还能朝着长生境界更进一步,就是与张海石、王天笑等人相匹敌,也并非不可能。 不过他转念一想,此地两尊雕像明显与青阳教有着莫大关系,而自己之所以能来到此地,则是因为宋政的指点。换句话来说,此地说不定就是徵公和地师修建的,如果他将雕像毁去,说不定要被二人责罚。而且此事也透着蹊跷,那个蛮族老者为何会死守此地的入口?难道他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具体情形? 想到这儿,唐周开始仔细观察四周,这些洞穴虽然是天然形成,但其中还是有许多人工开凿的痕迹,甚至在许多细微地方还有花纹和壁画修饰,唐周发现这座洞穴中的花纹、壁画风格都与中原迥然不同,是南疆蛮族的风格,与雕像和石门格格不入。于是唐周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里本来的三尊雕像其实是巫教的神灵雕像,可是在外面蛮族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偷天换日,强行改成了青阳、红阳、白阳。后来又不知道什么缘故,第三座象征着红阳的雕像坍塌了,其中还残留了部分神力,在宋政的指点下,他才能得到这部分神力。可不管怎么说,这里都与宋政、地师两人大有关联。 就在这时,唐周发现在不远处竟然还有一个甬道入口,而且从入口中隐隐传出极为细微的神力波动。 唐周不是贪婪无度之人,却也不是入宝山空手而归之人,他犹豫片刻之后,再次内视体内,确保自己体内的麒麟血被完全压制,这才大步走入这条甬道之中。 …… 另外一边,唐二公子唐清秋从唐家堡返回,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女子。女子虽然戴了一顶垂下薄纱的帷帽,但以唐二公子略显恭谨的态度就可以判断出女子的身份。 唐家的当家人,有“千手观音”之称的唐夫人唐婉。 这倒是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没想到唐夫人竟然会亲自出迎,他原本以为唐夫人会把他们请进唐家堡去,毕竟唐家堡内部机关重重,就算起了冲突,唐家也会占据地利的优势。 双方在唐家大宅的正堂分而落座之后,唐夫人摘下戴着的帷帽,露出一张秀美脸庞,看上去大概三十余岁,轻抿着嘴唇,很是威严。 李玄都没有急于开口说话。 李非烟当先开口道:“我是称呼你唐夫人呢?还是像以前那般,称呼你婉儿呢?” 论起辈分,李非烟都要长于唐婉,但论起年岁,两人相差不是很多,所以当年也不论辈分,只是以朋友相交。而且女子之间也不像男子之间那样刻板地称呼表字,更喜欢用一些昵称,比如“烟烟”、“石头”、“素素”、“官官”等等。 年轻时,李非烟便称呼唐婉为“婉儿”,不说亲如姐妹,也是闺中密友了。 闻听此言,唐夫人的神情有了片刻恍惚,然后微微一笑,“姐姐还是称呼‘婉儿’就是。” 唐清秋和季叔夜都有些诧异,不知道唐夫人还有这样一面。 不仅仅是蜀州,其实江湖上消息灵通之人都知道唐夫人的名号,也知道唐家的真正当家人是唐夫人,她本是招婿入赘,在成亲三年之后就成了寡妇,此后多年之中,唐夫人一直担任唐家的家主,使得唐家成为当世之间举足轻重的地方豪强之一,固然比不得秦、李这等庞然大物,但也不逊于钱家、苏家,不容小觑。由此可见唐夫人的手腕。 如今世道,礼教森严,男子为尊,女子想要成事,很难。男子用十分力可以做成的事情,女子非要用十二分力不可,尤其是在服众一事上,更是尤为艰难。唐夫人能在唐家立足,乃至于在整个江湖立足,除了过人的才具之外,就是杀伐果断的手腕,这些年来,无论是唐家中人,还是非唐家之人,都有不少人死在她的手下,在蜀州,这位唐夫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平日里更是威严冷漠,哪怕在子侄面前,也甚少有温情流露。 正因为如此,唐清秋和季叔夜这些了解唐夫人之人,才会惊讶于唐夫人的态度之温和。 李非烟笑了笑,“人生若只如初见,何必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些年来,我被困镇魔台上,出来之后,发现物是人非,过去的姐妹们,有死了的,有疯了的,有不知所踪的,也有性情大变的。婉儿你还能如当年那般认我这个姐姐,我心甚慰。” 唐婉微笑不语。 其实女子之间,喜好抱团,可在抱团之后又会分化出更多的小团体。一个女子的两个朋友互相为敌这种关系,也屡见不鲜。就拿李非烟来说,她与唐夫人交好,也与石无月交好,可当年石无月自立门户的时候,在渝州府和双庆府一带活动,就与毗邻的蜀中府唐家有过冲突。当时的石无月被人称作“血观音”,唐夫人被称作“千手观音”,两人的恩怨也被人戏称为“菩萨打架”。本来李非烟是有机会在两人之间斡旋说和,就是变成不打不相识也不是不可能,可那时候的李非烟正跟李道虚斗法,自顾犹然不暇,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最后的结果是宋政出面,强压了唐夫人一头。仇怨也就这么结下,所以当石无月知道李非烟要来蜀州见唐婉之后,就不肯凑这个热闹了。 李非烟见唐夫人这般不置可否的态度,心中微微一沉,不过面上不显,继续说道:“我今天的来意,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唐婉点了点头,“我知道。” 李非烟问道:“不知你的态度是?” 第七十六章 唐夫人 唐婉没有急着回答李非烟,而是望向李玄都。 李非烟也不恼怒,只是静等唐婉回话。 过了片刻,在唐婉目光的注视下,李玄都慢慢说道:“我的师娘早亡,又没有长姐和长嫂,我是姑姑看着长大的,所以姑姑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唐夫人不必有什么顾虑,尽管直言就是。” 唐婉这才收回视线,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时候,我要做的事情,或者已经做了的事情,未必是出自我的本意,希望烟姐姐能够体谅。” 李非烟目光一凝,说道:“如此说来,你是有难言之隐了?是有人胁迫于你?” 唐婉望着李非烟,说道:“有些时候,我倒是羡慕姐姐,生在清微宗,家大业大,靠山也大,哪怕是失手被大天师擒住,正一宗也是以礼相待,若是换成旁人,焉有命在?只怕早已成了镇魔井中的亡魂枯骨。” 李非烟皱了下眉头,说道:“看来果真是有人胁迫于你了。是地师?还是儒门?” 唐婉笑了笑,“姐姐不适合做说客。” 然后她再度望向李玄都,“清平先生,好大的名声,就连我这个不怎么离家的乡野妇人,也是久闻大名,我们唐家有几个晚辈不开眼地撞到了清平先生的手中,也因先生大度,不与他们一般见识,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在此,我要先谢过先生。” 说话间,唐夫人站起身来,朝着李玄都行了个万福礼。 李玄都眉头微皱,没有拒绝,也没有其他表示。说起这位唐夫人,他比常人知道的要更多一些,比如说万笃门,许多大事都是这位唐夫人亲自面见秦清,然后两人一手敲定。秦清在言语间对于这位唐夫人也颇多赞誉,说她行事干练果决,不拖泥带水,极有主见。在此之前,秦清一直将这位唐夫人视为朋友,这也是秦清没有亲自前来的原因之一,让李玄都出面,还有几分转圜余地,日后还有可能继续相交,可如果秦清亲自出面,一个不慎就彻底撕破面皮。 李玄都叹了口气,向唐夫人还了一礼,“夫人不必如此,家岳让我代他向唐夫人问好。” 唐夫人轻声道:“做了掌教的人,便不一样了,不肯亲自前来,却派了自己的女婿过来,不过就算是女婿,也算给了我不小的面子,甚至还不惜请动我这位老姐姐出面,要动之以情。” 李非烟道:“难道婉儿你不打算顾念旧情了?” 唐夫人望向李非烟,“如今你我姐妹二人是各为其主了。” 李非烟脸色一沉,刚要说话,就听李玄都说道:“如今江湖大势,不过是儒道两家再加上曾经正邪之分罢了,所谓‘各为其主’的这个‘各’字,很有意思,放在如今形势下,就是非此即彼的意思。不是道门的就是儒门的,不是正道的就是邪道的。唐夫人说各为其主,不知主人是谁?是儒门?还是邪道?” 整个正堂瞬间沉寂。 唐清秋的脸色已经白了,季叔夜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唐夫人倒是浑然不惧,道:“是儒门如何,是邪道又如何?” 李玄都道:“并不如何,唐夫人今日只身赴会,显然是存了诚意的,就是为了这份诚意,我也不会对唐夫人出手,更不会对唐家如何。可我也有职责所在,只能唐家之事上禀三位掌教大真人,至于三位掌教真人是如何想,又是如何做,那可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唐夫人冷笑一声,“三位掌教大真人,三位长生地仙,那可真是厉害,就连儒门都奈何不得,我小小一个唐家,自然只能束手待毙。” 李玄都沉声道:“唐夫人,一句‘各为其主’,不过短短四个字,可这四个字之后代表的含义,却不知是多少性命。江湖不是善地,杀人只是平常事,也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的办法,又为了防止后患,一旦决定杀人,通常就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所以我还是要忠告唐夫人一句,不管唐家遇到了什么事情,现在都可以说出来,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这也是家岳派我前来而不是他亲自前来的缘由。” 唐夫人沉默不语。 李玄都继续说道:“可如果夫人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唐家牵涉到了万笃门,又牵涉到了秦家,牵涉到秦家便是牵涉到了道门。说得大一些,唐家的选择,上系江湖大势,下关唐家堡的生死存亡,其间波谲云诡,深不见底,你就这样下了决断,决定背弃秦家,等同叛出道门阵营,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 整个大堂真像死一般沉寂。 唐夫人眼神复杂。 李玄都缓和了语气,“唐夫人之所以孤身前来,而不是将我请进唐家堡去,我就料定夫人兵不是执迷不悟之人,多半是想看看我的态度是什么,还是有转圜余地的。我当着姑姑的面,我可以保证,只要唐家悬崖勒马,那么无论唐家遇到了怎样的困难,道门都会鼎力相助。这是我的承诺,也是三位掌教大真人的承诺。不知唐夫人信不信我?” 唐夫人长长叹了口气,望向李非烟,“老姐姐,你我算是知交,你说我该不该信清平先生。” 唐夫人既然问出这话,便说明她已经信了八成,李非烟笑道:“我不知你该不该信,我是相信他的,三位掌教也相信他,否则也不能让他居中联络,促成道门一统。三位掌教是怎样的人物,不必多言,你说三位掌教都相信的人,你信还是不信?” 唐夫人神情渐渐凝重起来,轻声道:“道门一统时日不长,就已经有风声传出,说清平先生是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下的掌教小真人,也有人称作第四掌教,先前我还以为是清平先生为自己造势,今日一见,方知不虚。” 李玄都道:“夫人不必吹捧我,我有几斤几两就是几斤几两,不会多,也不会少。如果是地师亲自出手了,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只好请动三位掌教。” 唐夫人苦笑一声,“地师志在天下,一个小小的唐家,哪里会入地师之眼。是地师麾下的大明官王天笑。” 李玄都并不十分意外,望向了唐清秋。 当初在去往白帝城的路上,他与唐清秋有过一番对话,李玄都问他唐家为何要趟浑水,唐清秋回答说:“涉及正邪之争,我们又岂能不知,只是这桩买卖接不接,也由不得我们唐家。”原因就是有人悄无声息地进到唐家堡中,不但没有触发任何机关,而且还安然无恙地接下了唐夫人的“菩萨泪”,而那人正是地师麾下第一高手,十殿明官之首的大明官王天笑。 唐清秋接触到李玄都的目光,微微低头,道:“那日是在下对清平先生有所保留,这件事的确已经发生了,不过不是发生在天宝七年,而是发生在武德十年,王天笑率领阴阳宗高手袭击了唐家堡,家母中了王天笑的‘鬼咒’,一旦发作,便生不如死,只能靠王天笑每半年化解一次,可也只是暂且缓解,而不能根除,所以我们只能屈从于阴阳宗。” 李非烟伸手抓住唐夫人的手腕,即惊且怒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也一个人扛着?你又能扛到什么时候?就算我帮不了你,你不是与秦清有交情吗?为什么不向秦清求助?” 唐夫人苦笑道:“秦清当时还未跻身长生境,又远在辽东,可地师当时已经是威震江湖的长生地仙,更是近在中州北邙山中,远水救不了近火,你让我如何选?” 李玄都道:“追随地师,追随阴阳宗,是没有下场的。皂阁宗的前车之鉴,就在不远,藏老人如今还被镇压在镇魔井中。” 唐夫人长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说了,许多事情,也由不得我。我这次来见清平先生,也是存了赌的心思,现在的唐家堡中,有他们的耳目,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到王天笑的耳中。如今我就像溺水之人,哪怕仅仅是稻草,也要一试。” 李玄都立刻明白贝遥所说的牝女宗弟子在唐家究竟是什么作用了,不由深深地望了唐夫人一眼,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如果夫人信得过我,无论是夫人所中的‘鬼咒’,还是王天笑这个大敌,都可以交给我来处置。” 唐夫人下意识地望向李非烟,竟是如同年轻时那般眨了眨眼眸,似乎是在问她,信不信得过。 李非烟又好气又好笑,只觉得自己当年怎么没发现这些姐妹的不靠谱,道:“你看我做什么,事关己身,便乱了分寸?我也还是那句话,我信得过紫府。” 唐夫人沉思片刻,有了决断,沉声道:“我相信清平先生。” …… 唐周行于长长的甬道之中,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到达尽头,然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地宫,或者说唐周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座地下陵寝的内部。 第七十七章 公孙帝陵 唐周回头看了眼来时的通路,一时竟是无法分别这条甬道本就是古墓的一部分,还是后来人挖通这条甬道进入了古墓。不过仅以唐周如今所在的入口位置,已经可以大致判断地宫的规模。此地入口通道左右则宽约两丈左右,地面和两侧都是由青灰色砖石铺就,顶部最高处达三丈之高,呈现出半圆状的穹顶结构。由此来看,这座古墓的规模不会逊色北邙山的长生宫。 不过唐周可不是当时闯入长生宫的李玄都、颜飞卿、苏云媗可比,就算是有太阴尸、铜甲尸,那也奈何不得他分毫。 唯一让唐周感到可惜的是,自己没能多带些人手。 要知道青阳教中也是人才济济,不乏精通盗墓之人,盗墓分为诸多流派,青阳教的这些盗墓贼介于强盗和掘丘盗墓两种营生之间,有目标的时候就挖坟掘墓,找不着墓的时候,便啸聚山林打家劫舍,向来人多势众,穷凶极恶。且不说做强盗时如何,只要能找到大墓,纵有皇陵或者公侯之冢,他们也敢发掘,而且动则几十上百人,聚众开墓,甚至不惜用上火药等手段,打开墓室地宫之后,将其中的宝物盗掘一空,墓主尸骨抛于荒野。与另外讲究技术的几派,极为不同。 唐周虽然不怕墓中有什么机关、怪物,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想要探索如此大的陵墓地宫,难免有疏漏之处。 可走到了这里,唐周也不好再撤回去,只能独自往陵墓深处行去。 古时帝王的坟墓称之为“陵”,公侯权贵之墓称之为“冢”,其后依次是“墓”和“坟”,唐周越是往陵墓深处走去,就越发可以肯定这是一座“陵”,也就是埋葬着一位帝王。 如果是北邙山,有一座帝王陵寝,那半点也不稀奇。可是在蜀州境内,那就有些稀奇了。蜀州自古少出帝王,大多是偏安一隅的一方诸侯,就算有帝王出自蜀州而一统天下, 也不会在死后再葬回蜀州。 唐周思来想去,只想到两位帝王,一位是昭烈帝,一位是蜀王公孙述。前者不必多言,名满天下,而蜀王公孙述还要在先主之前,曾经在锦官府称帝,国号大成,年号龙兴,又自称白帝,白帝城便是由此而来,不过在大成覆灭之后,公孙氏一门被满门诛杀。 难道此地便是公孙述的陵墓? 唐周想到此处,不由有些兴奋,一位开国之君,必然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宝物,只要他能得到这些宝物,必然会实力更上一层楼,不敢说踏足长生境,那太遥不可及,可是追上白绣裳等人,却不是不可能。 不过很快,唐周又生出了另外一个念头,“徵官既然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他不亲自前来,是这里藏着的秘密已经对长生地仙无用?还是说另有蹊跷。” 想到这儿,唐周便有些动摇。不过因为已经跻身天人造化境的缘故,让他有了底气,也生出了更大的贪念,一座宝山就在眼前,他却要空手而归,谁能忍得住? 所以唐周虽然念头几度变化,他的脚步却没有停下半分,仍旧沿着通道向前走去。 这座陵墓中的确有些机关,对于寻常江湖高手来说,都十分致命,可是对于唐周这位新晋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来说,却是有些微不足道了,都伤不到他分毫。就算是数万斤的断龙石,他也可以凭借“青阳法身”强行打碎。很快,他便穿过重重机关,来到陵墓地宫的核心地带。 在唐周的视线所及,是一面九龙缠绕的墙壁,在这面龙壁的最中心位置,有一颗被九龙争夺的明珠。这颗明珠光芒璀璨,有人头大小,可谓是举世罕见。 吸引唐周来到此地的神力便是从龙壁之后传来,而且愈发强烈,就像一只柔嫩的小手在不断撩拨唐周的心扉,如今只剩下最后的临门一脚。 唐周略一沉吟,身形飞起,单手按住明珠,发现无法按动,便顺势一扭,只听得轰隆声响,龙壁翻转,唐周向前一步,进入龙壁之后。 紧接着龙壁恢复本来模样,而龙壁之后,则是别有洞天。 只见眼前豁然开朗。在偌大一个地下洞穴之中,有一座流光溢彩的宫殿,殿宇重重,楼阁嵯峨,竟是与地上陵园极为相似。 唐周仔细观察了片刻,发现宫殿内燃烧着的是长明灯,号称千年不灭,无数长明灯加在一起,这才使得这座地下宫殿金光璀璨,好似天上仙宫。而在宫殿之外,还有一条“护城河”,不过其中并非是河水,而是数不清的水银。 唐周毕竟是多年的老江湖了,还未被贪念彻底蒙蔽了心智,如此华美的宫殿,其中的宝物自然不俗,可危险也就越大,不由警惕之心大起。 唐周先是神力加身,化作金甲覆盖体表,然后才飞跃过水银之河,足不沾地,直往大殿而去。 从水银河到大殿这段距离,唐周感受到了无数阴寒气息,似乎有鬼魅之流拦路,可在他的煌煌神威之下,尽皆消散无形,不说伤他分毫,便是想要近他身周都十分困难。 不难想象,如果今日来到此地的不是唐周,而是一些普通江湖人,就算是盗墓高手,破解了一路的机关,可最后还是要在这些鬼魅的手中死伤惨重,要知道鬼魅邪祟之流本就有堪比方士的致幻手段,又是在地底陵墓这种天然阴气浓郁的地方,占据地利优势,更是无往不利,反而是活人在此地阳气被压制,十成本事也就发挥八成,一增一减之间,自然是鬼魅邪祟大占上风。 可惜这些鬼魅邪祟遇到了唐周,唐周走的是煌煌神道,凝聚香火愿力为神力,若论对鬼魅的克制,不逊于修炼雷法的方士或者气血旺盛的武夫。 唐周来到大殿之外,殿门敞着,所以站在殿外可以一眼望到大殿深处,只见在大殿深处有一座三尺高台,九层台阶,高台上有龙椅宝座,其上坐着一“人”。 整座大殿自然是金碧辉煌,以三人合抱的巨柱为支撑,柱上又盘绕金龙,还有龟鹤延年铜灯和侍女宫灯将整个大殿照亮,而在穹顶上,又悬着许多宝石和明珠,模仿浩瀚星辰,折射灯火光亮,使得大殿光芒璀璨,让人有目眩神迷之感。唐周算不上纯粹的道门中人,但当年跟随地师、宋政,也对天象变化略知一二,这大殿穹顶上方的宝石明珠模仿星辰,竟是一个小小的阵法,会不断变化方位,竟然真如夜空中的群星一般,让人叹为观止。 可唐周此时却顾不得这些,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只见此人身着玄色十二章服,头戴平天帝冠,垂下的珠帘遮挡了他的面容,在灯火星光照耀之下,整个人显得缥缈朦胧,好似是传说中的天帝,正高坐凌霄宝殿。 不过唐周可以敏锐地感觉到,眼前之“人”没有半分血气可言,就像死物一般,绝不会是活人。可也没有僵尸恶鬼的尸气,甚至让唐周生出一种错觉,难不成又是一尊雕像? 唐周冷哼一声,大步走入殿中,一直来到三尺高台的跟前才停下脚步。此时唐周仰头便可以看到珠帘下的面容,此人大约知天命的年纪,面容栩栩如生如蜡像,像则像矣,就是没有半点生气,双眼紧闭,皮肤苍白,似是失血过多,颚下长须似乎随时都会脱落。 唐周对于帝王谈不上什么敬畏,尤其是这些死了的帝王,于是他直接走上九层台阶,来到坐龙椅之“人”的面前。 就在此时,大殿之内突然生出变化,阴风四起,原本辉煌明亮的灯火在转眼之间变成惨绿之色,使得刚才还好似天上宫阙的大殿变成了幽冥地府,鬼气森森,就连唐周身上的金甲也笼罩上了一层惨绿的光边。 与此同时,穹顶上镶嵌的璀璨星图斗转星移,明灭变化,一束星光落下,将龙椅及其主人笼罩其中。 原本双眼紧闭的帝王已经缓缓抬头,双眼豁然睁开,漆黑而空洞的双眼死死盯住站在自己面前的唐周,嘴巴开合,“大胆!” 声音虽然不大,但唐周面前的空气却生出肉眼可见的扭曲波动,回荡于大殿之中,如黄钟大吕般嗡嗡响个不停。 等闲先天境高手,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只怕要立毙于这一声之下。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不防之下也难逃重伤。不过唐周一则是早有防备,二则是境界甚高,所以只是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便恢复正常。 唐周已经可以确定,眼前之人应该就是当年的蜀王公孙述,他丝毫不惧,大喝一声如雷,丝毫不逊于公孙述,同时一拳狠狠挥出,打在公孙述的侧脸上。 公孙述的尸体在此地孕育多年之后,丝毫不逊于当初长生宫中的太阴尸,乃是货真价实的铜甲尸,就算遇到天人境大宗师也不落下风,可无奈遇到了天人造化境的唐周,直接被这一拳打飞出去。 第七十八章 仙人抚我顶 太阴尸是修道之人死后尸体所化。除了太阴尸之外,还有金、银、铜三甲尸之说。 金甲尸为男,象征帝王,银甲尸为女,象征皇后,死后葬于皇陵风水,恰逢皇陵风水异变,由吉化凶,方能孕育而成。 按照道理来说,帝后身份尊贵,死后都有佛道两家高人负责超度,若是强势帝王,甚至可以让大天师亲自超度。而且皇陵也是万里挑一的好风水,与皇朝气运休戚相关,通常出自当代地师之手,除非山穷水尽,都万万不至于此。所以古往今来的银甲尸、金甲尸,古往今来也只有两具,还是帝后合葬,出世之后,金甲尸距离堪比仙人的旱魃无异只差一步,不逊于一劫地仙,银甲尸也堪比长生境,杀戮无数,逼得正邪两道不得不联手才将其除去,当时与全真道、正一道并列齐名的阁皂道被重创,近乎灭门,而一部分阁皂道门人因为震惊于金甲尸和银甲尸的威力巨大,转而开始研究养尸之法,这也就是后世将“阁皂道”颠倒过来的皂阁宗。 在皂阁宗最为鼎盛的时候,也曾尝试过复制金甲尸和银甲尸,可无奈条件太过苛刻,非要以一个皇朝覆灭为代价不可,就是皂阁宗也无法达成,这才使得皂阁宗退而求其次,开始着手于被皂阁宗称之为“八部众”的计划,只是未等皂阁宗将“阿修罗王”、“帝释天”炼制成功,便被正邪两道联手攻破“鬼国洞天”,皂阁宗就此覆灭。后来的藏老人也曾想过继续前人未尽之事,可也只是炼成了“罗刹”和“夜叉”而已。 在金甲尸和银甲尸之下,就是铜甲尸。 公孙述虽然生前称帝,但是本质上还是割据一方的诸侯,先天不足,而他并非寿终正寝,而是重伤于两军交锋,死于刀枪剑戟之伤,正符合了铜甲尸的条件。 孕育成铜甲尸之后,刀枪不入,水火不伤,平常的宝物也无法对其有任何伤害,近乎不坏之身,可吸收月华阴气,增益自身。当它更进一步,就可以点燃尸火,成就旱魃之身,不入五行,超出三界,与仙人无异,所到之处,赤地千里。与金甲尸和银甲尸相较,铜甲尸只残留了部分生前本能,缺少灵智,很难自行修炼,所以通常只相当于天人境的修为,而无法抵达长生境。 铜甲尸被唐周一拳打飞之后,只是衣冠凌乱,却并无太大伤势。 他的嘴巴又上下开合了一下,“放肆。” 穹顶上的星图再度生出变化,又有一道星光落下,朝唐周当头落下。 唐周一拳打飞铜甲尸之后,心中再无忌惮警惕,自负到不去躲避,在身前生出一道金色光幕来阻挡星光。 可出乎唐周的意料之外,这些星光竟然无视光幕,径直透过,将唐周笼罩其中。 唐周一惊,想要挣脱这道星光,却感觉无数念头朝自己涌来,形成了一幅连续的画面。 只见得一个少年立于大雨之中,正与一个青年男子大声争辩,却被青年男子一掌打落了手中的纸伞。 紧接着画面一转,少年成长为青年男子,在众多人的簇拥下,高举酒杯,又拔出腰间长剑起舞。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九洲。 接下来又是大宦官在青鸾卫的护卫下携圣旨而至,宣读圣旨之后,门客们逐渐散去之后,只剩下青年人独自站在原地,神色晦暗。 这些记忆就像一把降魔杵,狠狠砸在唐周的脑海之中,让他神魂震荡,思绪混乱,又像一颗钉子,被一把看不见的锤子狠狠敲击着,要顶死在他的记忆当中。 唐周想要运转神力抵抗,却发现自己先前吸纳的那些神力竟然开始自行其是,不但不听从他的指挥,而且开始阻塞他原本的气机运转。 内忧外患之下,唐周再也难以忍耐痛苦,双手捂住脑袋,膝盖一弯,跪在了龙椅前。 不知何时,龙椅上出现了一个虚幻的身影,手肘抵在龙椅的扶手上,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痛苦挣扎的唐周。 与此同时,那尊铜甲尸来到龙椅旁边,束手而立,不似帝王,倒像是一个毕恭毕敬的侍卫。 到了此时,唐周已然明白了。 他落入了一个陷阱之中。 先前的神力不过是诱饵罢了,那条连接陵墓的长长甬道,何尝不像是一条长长的钓线,而他就是那个一口吞下鱼饵还沾沾自喜的鱼儿。 这一切,是宋政和地师的阴谋。 唐周在各种记忆纷杂之下,突然回想起当年他追随宋政的经历,宋政不是个小气之人,除了女人不能送,其他的无论功法秘籍还是宝物金银,都可以送,不过一旦接受了宋政的馈赠,就不能再有反悔的念头,也就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宋政对于叛徒的手段极为酷烈,不仅叛徒本人要受尽折磨后死去,就是叛徒的家人,无论妻儿老幼,一个也不留。唐周就见过两次宋政亲自处置叛徒的景象,无论那人如何求饶,宋政都不为所动,先是在叛徒的面前将他的一家悉数杀死,然后再将叛徒慢慢折磨致死。 唐周在这一刻恍然惊醒。 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叛徒。 宋政失踪之前,将自己的基业托付给了澹台云,可唐周并没有按照宋政的意思追随澹台云,而是投靠了地师,这是一次背叛。 后来形势变化,澹台云和宋政渐行渐远,而地师又再度与宋政联手,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唐周又背弃了地师,转而投靠澹台云,这是第二次背叛。 如今宋政东山再起,以他的性子,如何会容忍唐周这个叛徒? 唐周先前饱受折磨,面对宋政的示好,顾不得太多,也抱了侥幸心思,觉得宋政失踪多年之后,性情大变,已经不是当初的宋政,如今看来,却是他大错特错了。 宋政还是那个宋政。 按照道理来说,一个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被人拿下,就是长生地仙也不行。可唐周体内的神力成了关键,就好比三军出征,却在紧要关头有一支大军配合外敌倒戈一击,内外夹击,里应外合,任凭唐周境界再高,在没有丝毫防备之下也无力抵挡。 渐渐地,唐周的挣扎越来越弱,很快就只剩下一下一下的抽搐。 龙椅上的虚幻人影漠然地看着这一幕,无动于衷。 唐周还未失去意识,他艰难地抬起头来,望向龙椅上的虚幻身影,嘶哑道:“你……你是……”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忘了许多实情,又记起了许多其他本不属于他的事情,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人,而且这种变化还在继续,让他生出莫大的恐惧。 “不要……不……”唐周艰难地说道,想要伸手按住自己的脑袋,却被一阵抽搐打断,同时还有一股难以抵御的困意袭来,让他昏昏欲睡。 唐周很明白,如果自己睡去,那就再也没有醒来的时候,因为他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么活着的他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他刚刚跻身天人造化境,他还不想死。 “是……我……我错了,饶……了……我、我吧。”唐周一字一句地艰难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 那个虚幻的身影终于开口,仿佛是许多人一起开口的重音,让人无法分辨他的本来声音,“你没有错。” 唐周的思绪越发迟缓,“没、没错?那为、为什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古皆然。”虚幻的身影说道,“你改换门庭,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忠诚是一种可贵的品质,但是随风摇摆也是一种能耐。关键不在这里。” 唐周表情扭曲地问道:“那……那在……哪里?” 虚幻的身影从龙椅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关键是你太蠢了。这个世道,好人不会死,坏人也不会死,只有蠢人才会死。” 唐周的眼神逐渐变得模糊,他长大了嘴巴,发出“啊啊”的声音。 虚幻的身影抬起近乎透明又笼罩着一层薄薄雾气的手掌,轻轻按在唐周的头顶上,重叠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愉悦笑意,“诗仙青莲居士有诗云:‘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如今太上道祖的玄都紫府重新现世,正应了这一句诗。你知不知道这句诗的下一句?” 唐周已经无法开口说话。 虚幻身影不紧不慢地说道:“下一句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你不是想要成为长生地仙吗?我可以成全你。” 说话间,唐周眼神中的迷茫越来越重,最终变为一片虚无,脸上的神情也从痛苦挣扎渐渐变为平静。 虚幻身影从唐周的头顶上收回手掌,微笑吟诵道:“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 “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 “儿戏不足道,五噫出西京。” 第七十九章 唐穆霸 在唐夫人的邀请下,李玄都一行人穿过重重机关,来到唐家堡中。 说起机关之术,江湖上唯有两家,一家是太平宗,另一家就是唐家堡。至于补天宗,虽然有部分墨家传承,但主要在于墨家游侠派,与机关术无缘。 在李玄都看来,唐家的机关术与太平宗的机关术相比,功能上局限太多,太平宗将机关术应用到了各个方面,小到吊篮,大到机关鸟,而唐家堡则是致力于将机关术全部应用于杀人用途。不过机关术受限于材质的缘故,很难对真正的绝顶高手造成威胁。天人境高手以下,还是威胁巨大,可天人境高手以上,暗器机关的威力就开始递减,三成的暗器机关还能对天人逍遥境的高手造成威胁,除了寥寥几种复杂暗器机关之外,已经很难杀伤天人无量境的高手。至于天人造化境,就如唐清秋所说的那般,已经可以将九成九的暗器机关视为无物。 唐家的暗器可以归类到机关术中,而唐家的另外一个依仗就是代代祖传的毒经了,暗器机关配合毒经,使得唐家堡弟子在天人境以下几乎是旱逢敌手,奠定了唐家独霸一方的基础,可机关暗器和用毒在天人境以后的乏力,又限制了唐家堡的发展,使其只能局限于蜀州一隅,甚至谈不上独占蜀州,更遑论是称雄天下了。 这也是唐家要与秦家联手经营万笃门的原因之一。 至于另外一位东家,李玄都试探问了一句,唐夫人含糊其辞,没有直接点名身份,却也肯定了那人出身于儒门。李玄都推测,这位神秘东家很有可能是七隐士中的其中一人。 进到唐家堡,乍一看去,没有太过特别的地方,毕竟这里也是唐家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除了防守严密一些,其余便是按照寻常大户人家的格局建造,只是因为建成多年且未曾改变的缘故,与如今时兴的一些建筑布置略有不同,更有古风。 刚到正堂门前,就听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清平先生远到光临,在下未曾远迎,可当真失礼之极!” 这声音虽然洪亮,中气十足,但一听就知道是上了春秋的人,李玄都立时猜到来人的身份,八成便是唐家的老家主,江湖人称“金臂佛”的唐家老祖。 各家辈分范字都是取用一段话,依次排列,早有定数,后人只要遵循祖宗之法就可以了,李家的辈分就是取自“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一句,唐家的辈分范字取用“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一句。唐清秋是“清”字辈,唐夫人是“如”字辈,刚巧与李家的“如”字辈对应,只是因为她是唐家老祖独女,堂兄弟中又无姐妹,所以唐夫人未曾按照范字取名,与秦素的情况类似。唐家老祖是“穆”字辈,名为唐穆霸。 果不其然,就见一名老人从正堂中走出,脸色红润,白须飘飘,精神矍铄,左手把玩着两枚黑色铁胆。以李玄都的眼力可以看出,这两枚铁胆并非寻常意义上的铁胆,而是两枚特制暗器,与太平宗的“凤眼子”有些类似,平时把玩,关键时候也可以直接当做暗器激发出去。 由此可见唐家对于暗器的浸淫之深,已经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到了这个程度,甚至可以称之为“明器”了。 唐穆霸一见李玄都,便哈哈大笑,说道:“清平先生名满天下,庙堂江湖,无人不知,便是老朽这个山野村夫,也是久闻大名,可惜缘悭一面,今日得见,实乃幸事,也是蜀州江湖和唐家堡的喜事。” 说话时,老人满面喜悦之情,甚是真诚。 论起辈分,唐穆霸是李道虚的同辈之人,论起年岁,他是年长老人,李玄都自然要以礼相待,笑道:“今日造访唐家堡,来得鲁莽,做了不速之客,有唐突之处,还要唐老爷子见谅。” “清平先生这是哪里话!”唐穆霸拔高了嗓音,“江湖中人都说清平先生是个公义之人,如今蜀州豺狼遍地,危机四伏,老朽和唐家一众子弟,望先生如大旱之望云霓。” 李玄都脸色一肃,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唐穆霸做了个“请”的动作,“清平先生,请到堂上说话。” 李玄都谢过后,与老人一同进了正堂,一番谦让之后,唐穆霸坐了左侧主位,李玄都坐了右侧主位,唐穆霸下首位置是唐夫人,李玄都下首位置是李非烟,唐夫人下首位置是唐清秋,李非烟下首位置是季叔夜,龙儿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众人说话。 唐穆霸道:“我们唐家之事,还要劳烦清平先生,实在是丢脸得很。” 李玄都微笑道:“唐家与秦家多年相交,如今我也算是秦家半子,说到底还是自家之事。” 唐穆霸叹了口气,“具体经过,想必婉儿已经与先生说过了,那老朽也不再赘言,阴阳宗大明官王天笑,欺我唐家无人,武德十年攻打唐家的时候,婉儿的好些个堂叔兄弟,都死在了此人带领的一众阴阳宗高人手中,不是我们唐家膝盖软,实是形势不饶人。” 说到这儿,唐穆霸的声音略微放低了,似乎想起了那些死去的兄弟子侄,颇为喟然。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晚辈从无责难怪罪之意,若非要说怪罪,也是怪罪唐家口风太紧,这样大的事情,何必独自硬抗?早些说出来,一人计短,众人计长。” 唐穆霸为人豪爽,些许伤感之情,随即克制,说道:“清平先生责备得是,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两点,一是小女身中‘鬼咒’,性命操于他人之手,二则是当时道门还未一统,形势不明,只好与阴阳宗虚与委蛇,不敢轻举妄动。” “唐老爷子此乃老成持重之举。”李玄都赞了一声,“如今道门一统,老爷子大可放心了。” 唐穆霸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 若是以前,纵然李玄都身份不俗,唐穆霸这位江湖中的老前辈也不必如此刻意逢迎,便是王天笑几次逼迫唐家,也是绵里藏针,明面上还是对待这位唐家老祖颇为守礼。唐穆霸之所以如此,一则是因为唐家当下有求于人,二则是李玄都的身份不同了,如今道门一统,声势浩大,儒门尚要避其锋芒,对于众多江湖人来说,好似头上多了一个朝廷,李玄都此来的身份不再是一宗之主,倒像是一位钦差大臣。换句话来说,李玄都代表的不是太平宗,而是道门,其中分量差距极大。 李玄都说道:“据我所知,如今的唐家中有牝女宗埋伏的耳目暗桩,至于牝女宗和阴阳宗的关系,想必不用我去多言,说是夫妻一般也不为过,牝女宗知道了便等同是阴阳宗知道了。所以在我进入唐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唐家便没有回头路了。若是能让她不把消息传递出去,还能拖延一段时间。” 唐穆霸沉吟了片刻,看了女儿一眼,问道:“确定是她吗?” 唐夫人点了点头,“是她。” 唐穆霸叹了一声,“既然清平先生如此说了,那就先送她上路。至于冬儿那里,我去说就是。” “好。”唐夫人应了一声,起身向众人告罪一声,匆匆离去。 便在这时,侍女们才姗姗来迟地奉上热茶。 李玄都随手端起热茶,也不怕茶中被做手脚,直接抿了一口。 …… 唐家三公子,大公子唐清夏,二公子唐清秋,三公子唐清冬,再加上大小姐唐清春,刚好是春夏秋冬四季。其中二公子唐清秋是唐夫人的亲子,所以被唐夫人寄予厚望,得以参与家族大事,俨然是未来的下任家主人选。而三公子唐清冬,便有些不成器,平日里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好在唐家世代相传的手艺没丢,修为不弱,这才没被唐老爷子施行家法,不过唐家老爷子也绝了对他委以重任的想法,随他去了。 前几年的时候,唐三公子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子,执意要娶她为妻。唐家老爷子念在他爹为了唐家战死的情分,同意了这门亲事。 这位三少奶奶,姓华,单名一个“眉”字,连起来便是华眉,谐音“画眉”,姿容自然是不俗的,一对弯眉似新月,性子乖巧和顺,与妯娌、伯娘、婶娘相处融洽,经常互相走动。 今天唐家来了贵客,老爷子亲自迎接,男丁们未必能在跟前伺候,却也得到了消息,随时待命,所以女眷们虽然留在后宅,但也多少知晓前宅的消息。听说这位贵客的身份极为不俗,乃是近些年来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清平先生,是李家子弟,还是秦家女婿,又与张家交好,如今正是炙手可热,便是老爷子都要尊他三分。 华眉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就返回了自己的院子,此时唐清冬不在家中,她来到书房,坐在书案后,摊开笔墨,一边磨墨,一边打着腹稿。等到墨磨好后,她便将措辞好的内容提笔写在纸上,然后用裁纸刀裁下这一截纸条,卷好放入一小截竹管之中。 唐家中人都知道这位三少奶奶喜欢养兔子、猫狗,还喜欢养鸽子,所以对于她院子中的那笼鸽子,谁也不曾上心。 正当华眉打算起身去鸽笼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第八十章 借头颅一用 华眉脸色不变,只是慢斯条理地将竹管收入袖中,然后将剩下的白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入竹篓之中。 华眉如此镇定,不是缘于她的境界修为,也不是她在唐家中三少奶奶这个身份,而是缘于她的“娘家”。她明面上的娘家是秦州的一个世代耕读人家,父亲算是儒门弟子,如今在书院中教书。可她实际上的娘家是牝女宗。 她与其他姐妹嫁入各大宗门、世家一样,受命潜入唐家,严密监视唐家的一举一动,然后以飞鸽传书向宗门如实禀报,按照规矩,是七天一次,不过有特殊情况,也可以临时发送传书,具体由她自己斟酌。 在华眉看来,相较于其他同门姐妹的小心翼翼,她的差事就要轻松许多,且不说唐家未必能识破她的身份,便是看穿了她的身份,那又如何?唐家会杀了她?人在屋檐下的唐家没有这个胆子,所以唐家只能看破不说破,好生供着她,双方相安无事,说不定唐家还要主动泄漏些消息让她传递,以此来安大天官的心。 想到这儿,华眉愈发有底气,轻声问道:“是谁?” 门被人直接推开,唐夫人出现在门外。 华眉一惊,“夫、夫人,您怎么来了?” 唐夫人并不答话,径直走进房内,四下打量了一眼之后,坐在了唐清冬的书案之后。虽说唐清冬不是唐夫人的儿子,但也要称呼一声伯娘,再加上唐夫人还是现任家主,华眉也只得如媳妇侍奉婆婆一样,立在唐夫人的身侧。 唐夫人看了眼砚台中未干的墨汁,让华眉心中越发紧张忐忑,可她仍是不觉得唐夫人会有什么动作。 过了片刻,唐夫人缓缓说道:“老三家的,我们唐家待你不薄吧?” 华眉懵住了,挤着笑:“夫人,您知道我胆子小,就别吓我了。” 唐夫人一脸平和,“正因为你胆子小,才喜欢胡琢磨。” 华眉声音里透出些许惊慌,“夫人是有什么吩咐吗?” 唐夫人笑了笑,“难怪老三会喜欢你,真是好心思,我还真想请你帮我一个小忙,不知你答应不答应。” 华眉只能强压下心头的疑惑和紧张,望向唐夫人,“夫人有什么吩咐直说就是,何须一个‘请’字。” 唐夫人脸上的笑意多了,与平时的清冷模样判若两人,却让华眉心里越发没底。 只听唐夫人继续说道:“进了我们唐家的门,便是我们家的人,名字要上族谱,死了要葬祖坟。所以我还是要问刚才我已经问过的那句话,我们唐家待你如何?” 华眉轻轻吸了一口气,“自然是极好的,唐家待我不像是媳妇,倒像是女儿。” “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唐夫人轻声一声,“那好,我就直说了。今天唐家来了一位贵客,是来帮我们唐家的,可这位贵客是第一次和我们唐家打交道,我们唐家便要拿出些诚意来取信人家,至于这个诚意,我思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 华眉不是蠢笨之人,已经听明白,可还是不懂装懂道:“夫、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夫人猛地伸手掐住华眉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意思就是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华眉根本没有反抗之力,便是想要求饶或者威胁的几乎也不曾发出,一张秀美面庞被憋得通红,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唐夫人冷笑道:“本来你是可死可不死,把你囚禁起来也是一样,反正清平先生只是要求消息不能泄露出去,没说非要你死不可。我看在你也算是唐家人的面子上,给过你机会,可你执迷不悟,死到临头也不肯悔悟,那便怪不得我下手无情。” 话音落下,唐夫人便扭断了女子的脖子,丢在地上,然后从尸体的袖子中取出了那截竹管。 很快,又走进一个壮硕仆妇,恭敬道:“夫人。” 唐夫人从竹管中抽出那截窄窄纸条,看过之后,面露冷笑,向身后的仆妇吩咐道:“把尸体烧了,就说三少奶奶得了急症,白天就有些不舒服,当天夜里便没了,让家里上下都小心些,不要随意走动,以免沾染了病气。至于丧事,一切从简从快,不要有什么流言话柄。” 仆妇恭敬道:“是。” 然后她又问道:“夫人,如果三公子回来问起此事……” 唐夫人道:“就让他见老爷子,老爷子会亲自与他分说。” “是。”仆妇上前抱起尸体,徐徐退下。 只剩下唐夫人一人之后,她才轻声自语道:“我们唐家死了那么多人,你们才死一个人,太便宜你们了。” …… 唐夫人返回正堂的时候,交给李玄都一块小巧玉牌,这是三夫人藏在自己妆台夹层中的物事,也是证明她是牝女宗弟子身份的东西,因为就是牝女宗中,除了宗主和寥寥几人之外,旁人也不知道她们这些暗子女官的身份。如果与她联络之人或者宗主遭遇了不测,也就是风筝断了线的时候,她们还能凭借此物重新与牝女宗取得联系。 李玄都翻看了下这块小巧玉牌,淡笑道:“牝女宗的手段果然不俗,若是正面交手,牝女宗算不得什么,可说起这些鬼蜮伎俩,却是大行家。” 唐穆霸也没有隐瞒,“其实我们早就怀疑她了,毕竟她出现的时间太过巧合,只是忌惮于阴阳宗,我们一直不敢有所动作,幸好如今清平先生到了,我们也就安心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当初各宗联手讨伐北邙山的时候,我就与阴阳宗结下了仇怨,阴阳宗的大明官王天笑偷袭打了我一掌,若非大天师出手相救,只怕我已经身死道消。还有阴阳宗的九明官上官莞,曾意图对秦大小姐不轨,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我与阴阳宗是势不两立的。” 听得李玄都如此说,唐穆霸和唐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是放心不少。 李玄都问道:“王天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一次唐家,那么现在距离他来唐家,还有多长时间?” 唐夫人回答道:“大约还有一旬的时间。” …… 西京城头,有两人遥遥对峙。 一人身着黑袍,一人身着白衣,正是从白帝城一路追逃厮杀至此的“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 此时宋政斜靠在城垛上,有些玩世不恭,道:“月白,你还真是小心眼,不就是变化了几个女人形象吗?又没有动你的宝贝女儿,至于万里追杀?要知道,兄弟不是手足,女人的确是衣服,只有自己的骨血才是真。” 对于如此凉薄话语,秦清自然是不屑一辩,只是说道:“难怪澹台云要与你反目成仇。” 提起澹台云,宋政也不恼怒,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还是有些道理的。这女人有了本事,尤其是比男人有本事,你压不住她了,那你的苦日子就来了,因为她会生出许多想法,还会瞧不起你,让你无从应对。试想一下,如果有朝一日,你跌落了境界,而白绣裳成了长生境,你们还会琴瑟和鸣吗?我想不会。” 秦清并不认可男尊女卑那一套,更不认可宋政的这番话语,说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对,的确是冷暖自知。”宋政微微一笑。 此时两人都不动手,并非罢战言和,而是两人一路激斗下来,各自损耗都不轻,再加上两人身上各有伤势,所以这短暂的片刻也是两人各自休憩的时机,宋政也算明白了,秦清是非要教训他一下不可,那他便遂了秦清的意,放开手脚打上一场,只是到底谁教训谁,那也说不准,同样是长生地仙,固然修为上稍有高下之别,却也没到不能弥补扭转的地步,最终胜负还要看各自的机谋和天时地利。 便在这时,宋政从袖中取出一柄精致手铳,遥遥瞄准了秦清。 这是最新款式的火铳,经过改进之后,不必燃烧火绳,可以扣动扳机,敲击藏在铳身中的打火石来引燃火药。在近距离范围内,杀力颇大。 当然,对于长生地仙而言,是没有半点用处的,就是中三境的高手在有了防备之后,也很难被伤到。 宋政轻轻扣动火铳的扳机,没有任何火光烟雾生出,只是一声轻响。 这把火铳本就是空的。 宋政感慨道:“这是个好东西,虽然在江湖争斗中没有太大作用,但如果能够列装军伍,使得人手一件,那么便十分可怖。其实早在本朝初年,就已经开始使用火器,只是那时候的火器很不便利,远逊于弓弩,如今火器改进,我觉得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取代弓弩,毕竟拉弓和扣动扳机相比,还是后者更为省力。对了,我听说你们辽东军中就配备了许多火器?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识一下?” 秦清淡然道:“等到辽东铁骑入关的时候,你自然可以见到。” 话音未落,秦清身形暴起,一刀向宋政劈去。 第八十一章 白帝陵 正当李玄都打算商议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王天笑时,整个唐家堡猛地震颤了一下,这种震颤并非是感觉上的震动,而是肉眼可见的晃动,就连桌上的许多摆设都摔落在地。 恍然之间,李玄都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他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去往北邙山的时候,脚下就是长生宫,大地震颤,裂开沟壑,将山村整个吞入其中。 然后李玄都望向唐穆霸,却见唐穆霸的眼神中除了惊讶之外,还有几分畏惧。如果仅仅是地动天灾,想来不足以让这位唐家老祖畏惧才是,还是说这位唐家老祖知道什么隐情?或者牵涉到了唐家的什么秘密? 李玄都心思几转,身形当先掠出正堂,直接飞上天空,在此过程中,自然也触发了许多唐家堡的机关,但都被李玄都的“极天烟罗”挡下,没能伤到他分毫。 李玄都身形拔升至百丈高空,俯瞰脚下的唐家堡,同时神念发散。在他的视线中,没有任何地动的迹象,在他的感知中,也没有任何高人出手强攻唐家堡的痕迹。 那么李玄都可以断定,这次震动应是来自唐家堡的内部,倒像是某种东西炸裂开来,让李玄都忍不住联想到太平宗贮藏火药的库房,唐家同样擅长使用火药,难道是唐家堡中的火药库被引爆了? 如此想着,李玄都重新落回唐家堡中,此时唐穆霸、李非烟、唐夫人等人也从正堂中出来,站在正堂前的天井中。 李玄都不打算兜圈子,直接开口道:“唐老爷子,可否见教?” 唐穆霸神色变化不定,良久之后,化作一声长叹,“如果老朽所料不错,是蜀王陵中出现了变故。” 李玄都讶然道:“蜀王陵?” 唐穆霸点了点头,说道:“不是本朝的蜀王,而是蜀州第一位蜀王,‘白帝’公孙述的陵墓。” 李玄都越发惊讶,“唐老爷子的意思是‘白帝’公孙述的陵墓就在唐家堡……的下面?” 唐穆霸看了唐夫人一眼,说道:“婉儿,就由你来说吧。” “是。”唐婉应了一声,“我们唐家先祖本就是‘白帝’的属下,在‘白帝’战死之后不久,蜀州被光武帝收复,天下一统,光武帝麾下大将尽诛公孙氏满门。在那个时候,为了防止‘白帝’的陵墓被毁,我们唐家先祖将‘白帝’葬入陵墓之后,将地面上方还未完工的陵园一把大火烧成白地,后又在陵墓入口位置修筑堡寨,护卫陵墓,这便是唐家堡的由来。转眼间千余年悠悠而过,唐家已经不再为公孙氏守卫陵墓,可唐家堡也没有迁往他处,还是在白帝陵的上方。” 李玄都看了眼脚下地面,“也就是说,刚才的异动是从白帝陵中传来的。” 唐夫人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也许是曾经的类似经历,让李玄都想起了长生宫。 长生宫中有一方经过人工开凿后的圆柱形巨大洞穴,上下高有百丈,左右直径约有五十丈,在周围的岩壁上如蜂巢一般开凿出了无数崖穴,密密麻麻,而每一个并不算大的崖穴中,都躺着一口棺材。如此一方洞穴,少说也摆放了数千口棺材。 唐家受到阴阳宗的胁迫,那么位于唐家堡的下方可曾受到阴阳宗的染指? 念及此处,李玄都开口问道:“唐老爷子,阴阳宗知道白帝陵的事情吗?” 唐穆霸犹豫了一下,说道:“他们不仅知道,还曾派人进入了白帝陵。” 李玄都知道自己猜测对了,虽然他与地师接触不多,但他有一种感觉,地师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并非孤立,而是与其他事情相互联系的,多线齐头并进。所以单纯从一件事上,很难判断出地师的意图,比如上次地师攻打大真人府,如果仅仅是孤立地看待此事,那么很难弄清地师的意图,只有联系到地师劫走沈大先生、玄都紫府现世、阴阳宗撤离北邙山等事情之后,才能发现地师的意图。 换而言之,地师擅长将自己的一个大目标拆分成无数个小目标,然后将这些小目标分开施行,并加以伪装,以达到隐藏自己意图的目的。 李玄都不由想到,地师派遣王天笑攻打唐家堡,到底是为了唐家堡,还是唐家堡下方的白帝陵。 李玄都问道:“唐家中有没有人进入过白帝陵?” 唐穆霸道:“三十年前,老朽曾经进去过一次。” 唐穆霸脸上露出追忆之色,又夹杂着几分伤情。 李玄都问道:“白帝陵中到底有什么?” 唐穆霸长长叹息一声,“事到如今,也不好相瞒清平先生,白帝陵的确有些财物,不过不算多,毕竟当年‘白帝’称帝的时间也就十二年而已,只占据了一州之地,不能与历朝历代的皇室相比。而且这些财物也被……被我们唐家的历代先祖挪用,当老朽进去的时候,陵墓之中已经是空空如也。” 说到这儿,唐穆霸神情复杂,“可是老朽却遇到了另外一件怪事。” 李玄都立刻问道:“什么事?” “‘白帝’活了过来。”唐穆霸一字一顿地说道。 李玄都立刻想到了长生宫的木勾真人。 唐穆霸放缓了语气,“我们唐家历代先祖虽然陆续挪用白帝陵中的财物,但还是留下了祖训,绝不能踏足白帝陵的核心位置,不管那里有什么东西。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地宫的核心位置到底有什么。老朽进入白帝陵后,仍是遵守祖宗遗训,未曾进入地宫的核心位置,却没想到有‘白帝’会从里面出来,老朽之所以认定它就是‘白帝’,是因为其身上还穿着帝王的十二章服,戴着平天冠,与‘白帝’的生前画像一般无二,而且那一身尸气半分做不得假,不可能是有人潜入陵墓假冒‘白帝’。” 李玄都道:“是起尸。” “是。”唐穆霸又是叹了口气,“当时和老朽一起进去的,还有老朽的一位堂弟,我们两人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正在愣神的时候,那‘白帝’已经向我们扑来,没有丝毫的迟疑。后来回想起来,应是我们身上的活人气息引来了‘白帝’,毕竟这等僵尸之物天性就要吸食人血。我们二人当时只是归真境的修为,而那‘白帝’所化的僵尸却是刀枪不入,我们的暗器和毒经都伤不得它分毫,我们只能且战且退,一边向入口逃去,一边用火药炸毁陵墓的甬道,可就算如此,我那位堂弟还是被‘白帝’抓伤了后背,逃出白帝陵后,没过几年就过世了。” 李玄都问道:“‘白帝’呢?” 唐穆霸道:“我们两人虽然不是它的对手,但那时候老朽的叔伯、兄弟、子侄却是不在少数,召集人手之后,我们二次进入白帝陵,经过一番苦战之后,将它重新逼回了地宫深处,并用炸药将甬道炸毁。想来就是此事参与的人太多了,才会走漏了风声,被阴阳宗知晓。” 李玄都问道:“阴阳宗进入白帝陵后,都做了什么?” 唐穆霸摇头道:“老朽这就不知道了,阴阳宗并不让我们唐家人跟随,不过他们曾经通过陵墓的入口运出了许多碎石泥土,所以老朽推测,他们把我们当年炸断的甬道重新清理出来,进入了地宫的深处。”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地师掌握了古皂阁宗的传承,阴阳宗在养尸之法上封造诣,未必逊色于已经近乎覆灭的皂阁宗。” 唐穆霸点头道:“清平先生说的是,我也怀疑他们在白帝陵中有什么图谋,只是慑于阴阳宗的霸道,老朽也无可奈何。” 唐夫人突然说道:“阴阳宗曾经从白帝陵的入口中运出大量泥土,我默默估算过,他们运出的泥土已经远远超过了堵塞甬道的泥土,倒像是他们还在继续扩建白帝陵。” 此言一出,李玄都心中已然了然,这座白帝陵很可能已经成为第二座长生宫,以地师为首的阴阳宗和皂阁宗余孽,继续在里面进行古皂阁宗未曾完成的“八部众”计划。 《法华经》有云:“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非人”是形貌似人而实际不是人的众生。“天龙八部”都是“非人”,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八部者,一天,二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 “天”是指天神。帝释天是众天神的领袖。 “龙”是指龙神。佛家的龙与道家的龙略有差别,没有五爪,大蟒蛇也称为龙。 “夜叉”是鬼神,有三种:一、在地,二、在空虚,三、天夜叉也。 “乾达婆”是服侍帝释天的乐神之一,身上发出浓冽的香气。 “阿修罗”也是天神,男的极丑陋,女的极美。因为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好食物,帝释天有美食而无美女,互相妒忌抢夺,每有恶战,总是打得天翻地覆。“修罗场”就是由此而来。 “迦楼罗”是一种大鸟,翅有种种庄严宝色,头上有如意珠。此鸟鸣声悲苦,以龙为食。 “紧那罗”,善于歌舞,是帝释天的乐神。 “摩呼罗迦”是大蟒神,与“龙”不同之处在于是人身蛇头。 按照古皂阁宗的设想,“帝释天”和“阿修罗王”足以媲美金甲尸和银甲尸,若是再有其他六部众的合力相助,当能无敌于世间。 第八十二章 八部众 当年的皂阁宗能够鼎盛一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的这些计划,虽然有异想天开之嫌,但如果真能实现,只怕是难有人正面抗衡。且不说媲美长生地仙的“帝释天”和“阿修罗王”,就说其他六部众,已经超出了僵尸之流的范畴,可以称之为怪物,几乎可以媲美古时的荒兽、妖兽。皂阁宗此举可谓是逆天而行,也难怪最终失败。 可李玄都明白,万事也不能都寄托于冥冥之中的天数,若是什么也不做,只等天数,只怕皂阁宗就成功了。 念及于此,李玄都问道:“白帝陵的入口在哪里?” 唐夫人道:“清平先生请随我来。” 李玄都等人随着唐夫人离开了天井,唐家堡名为堡垒,内部被分割成许多大小不一的院子,院子与院子之间又构成了一条条小巷,四通八达,就像棋盘上的纵横十九道。初入唐家堡之人,很容易在这些大同小异的院子和巷子中迷失方向,然后死于隐藏在各处的机关暗器,所以很少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唐家堡中。 在唐夫人的引领下,李玄都等人渐渐远离了紧促的院子和密集的巷子,来到一处开阔地,如果说唐家堡的其他地方就像一片细密的网格,那么这儿就是一块巨大的空白。 李玄都不由感叹了一声,这里更像是一口巨大的井,井口足有半亩之地,向下变成阶梯状,一圈套着一圈,一环套着一环,李玄都站在边沿位置,大致数了一下,足有七环,也就是被分成了七层。“回”字是两个“口”字套在一起,此地从上往下俯瞰,就像是七个“口”字套在一起,层层递减。方才李玄都从上空俯瞰时,并未发现此处异常,是因为在井口的上方还修建了一个顶棚,以许多立柱撑起。 李玄都忍不住摇头道:“这个入口,未免太招摇了吧?” 唐夫人解释道:“最早的时候,并非是现在这样,只是被阴阳宗改建成现在这个样子。” 李玄都问道:“阴阳宗是否向里面运送过其他东西?” 唐夫人点了点头,一指不远处的两道大门,“运过,他们还专门开了一道门,绕过了唐家堡的正门。” 李玄都收回视线,“阴阳宗倒是不避讳唐家。” 唐夫人道:“因为根本无法瞒过我们,除非他们把唐家中人全部杀掉。不过阴阳宗也把这片区域划为禁地,不让我们唐家中人靠近分毫,其实这处入口本就是我们唐家的禁地,除了族中长老,其他人不能靠近,所以阴阳宗的举动,只有很少唐家人知道,其他人就算知道了些什么,也只当是长老们的行为。” 李玄都问道:“此地怎么不见阴阳宗的守卫?” 唐夫人答道:“在阴阳宗离开北邙山后,原本驻守在此地的阴阳宗弟子也陆续离去,只剩下王天笑还是每半年来唐家一次。” 李玄都已经明白了,唐家哪里是想要反水,分明是看阴阳宗大势已去,想要趁机摆脱阴阳宗的掌控,又忌惮阴阳宗的余威,不好直接求助道门,为此营造出反水的假象,将道门中人吸引过来。先前李玄都还感到奇怪,怎么唐家早不反叛,晚不反叛,偏偏选在道门正要立威的时候反叛,难道他们不怕道门的雷霆之怒吗?现在看来,倒是他想得浅了,他在第一层,唐家在第二层。想来老丈人也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让他来“敲打”一下,而不是直接灭掉唐家。 李玄都不由看了唐家父女一眼,暗忖这到底是谁的主意,然后李玄都想起唐夫人在唐家镇大宅中的言行,又是慌乱又是无奈,竟是将他给骗了过去,可见其心思深沉,由此认定这多半是唐夫人的主意。 到了此时,李玄都已经不再敢小看这对唐家父女,说道:“如此说来,白帝陵中已经没有阴阳宗的弟子,那么你们觉得是什么导致了方才的异动?” 唐夫人和唐穆霸又是对视一眼,由唐夫人开口道:“我猜,会不会是‘白帝’重新脱困了?” “有这个可能。”李玄都沉吟着说道,“按照唐老爷子的描述,‘白帝’刀枪不入,无惧各种机关和暗器,归真境之人也不是它的对手,那么很有可能是‘铜甲尸’,大致相当于天人境的高手。” 唐穆霸点头道:“应该是了。”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我就进到白帝陵中一探。”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非烟开口道:“不可,刚才的异动颇为蹊跷,若是阴阳宗中人还留有什么埋伏……” 此时李非烟也渐渐察觉出不对了,她嘴上说的是阴阳宗,实际上还是有些信不过唐家,怕唐家和阴阳宗联手给李玄都设下埋伏陷阱。 李玄都明白李非烟的担心,淡淡一笑,“姑姑不必担心,有国师、地师、圣君、‘魔刀’的金帐王庭我都去得,难道一方小小白帝陵我就去不得了?当初我修为未复便能闯入皂阁宗经营多年的长生宫,苦战太阴尸。如今我已经是天人造化境,修为远超往昔,更不怕区区铜甲尸。” 李非烟也不是扭捏之人,听李玄都如此说,便道:“也罢,那你万事小心,我与渊真子在外面接应你,如果有事,你就燃烧‘子母符’。” 唐家父女也道:“清平先生小心。” 李玄都应了一声,纵身一跃,直接跳入陵墓的入口之中。 这个入口看似是个垂直的井口,实则只是被阴阳宗将上方的封土给挖空,真正入口位于“井底”,还是一条长长甬道,不过沿途的石门都已经被毁去,而且甬道也被强行拓展过,被原来拓宽了一倍,以至于一般地面墙壁铺有石砖,一半地面墙壁什么也没有,似乎是用某种术法加固,痕迹十分粗糙。 以李玄都对阴阳的了解,他们不可能派遣大量的民夫在这里挖掘开凿,所以很有可能是许多高手亲自动手,尤其是天人境以上的高手,只要掌握一定的技巧,一人便可抵得上数百人。如果是方士,效率还能更高,然后再让修为稍低的普通弟子将泥土运送出去。 李玄都有过进入陵墓的经验,沿着这条被拓宽的甬道向下方走去。 这条甬道是倾斜向下的走向,当李玄都走出大概百余丈的时候,进入一个岔路口,就听得从其他几条岔路中传出阵阵嘶吼声音。紧接着就见无数活尸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甬道虽然经过拓宽,但毕竟还是位于地下,空间有限,这些活尸闻到活人的气息之后,个个奋勇争先,竟是将甬道塞了个满满当当,各种腐烂的血肉堆砌在一起,看不到半点缝隙,实在让人恶心。 如果是刚刚进入长生宫的李玄都,遇到这样的尸潮,除了调头返回地上之外,没有其他应对的办法,可现在的李玄都已然不同,他只是轻轻挥袖,便设下几道无形气墙。气墙中有剑气流转,任由这些活尸一头撞在气墙之上,立时湮灭无形,不留下半点痕迹。 李玄都继续前行,遇到的活尸越来越怪,也越来越多,起初时候遇到的活尸,不管如何狰狞骇人,最起码还保持了一个人形模样,可后来遇到的活尸,就渐渐没有人形了,有的四脚着地,如同壁虎一般在墙壁上飞快奔行,速度极快,而且还在墙壁之间来回弹跳,若非遇到了李玄都,换成其他一般的江湖人士,只怕要吃大亏。还有的体型壮硕如同一头小象,仅仅往前面一站,便完全堵住了甬道,就算用利器将其杀死,尸体立刻开始化脓腐烂,散发出阵阵毒气,很难解决。 待到李玄都离开甬道,进入一处开阔地,发现此地又多出了许多背后生出双翼的奇怪活尸,这些活尸体型很小,头上生有肉瘤,双翼极大,所以可以离地飞行,而且爪子十分尖锐,最喜欢攻击头骨,这让李玄都联想到了“八部众”中的“迦楼罗”。 在李玄都以剑气将这些活尸涤荡一空之后,又遇到了生有蛇形的活尸,倒像是人与巨蟒被强行拼接在一起,这让李玄都愈发感到震惊,古皂阁宗的“八部众”计划到底是何等胆大妄为,竟然能做出这等忤逆人伦之事。 由此看来,阴阳宗已经重现了部分“八部众”,虽然这些八部众尚不十分完善,但可以预见,如果继续下去,必然会造就许多恐怖怪物现世。 李玄都愈发坚定了要将此处彻底毁去的念头。 第八十三章 耿月 相较于当初的长生宫,白帝陵内部的活尸更为可怕,甚至可以伤到寻常先天境和普通归真境的高手,如果李玄都还是当初的李玄都,就算有颜飞卿和苏云媗相助,也很难突破白帝陵的外围甬道。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李玄都距离地仙只剩下半步之遥,如果说地仙已经是半仙半人,逐渐脱离人的范畴,超凡入圣,那么天人造化境就是纯粹人力的极致。 李玄都不再满足于探索白帝陵,他还要将此地彻底毁去。 李玄都扫出一道纵横剑气,将蛇头人身的“摩呼罗迦”斩杀大半,然后再一弹指,一线剑气射出之后如烟花般绽放开来,将剩余的“摩呼罗迦”一一射杀。 接下来出现在李玄都面前的是两面还保存完好的石门,此时石门紧闭,一个巨大的符箓覆盖了两扇大门,将其彻底连为一体。 李玄都飞起一掌拍在石门上,整个陵墓轰然震动,无数灰尘簌簌落下,石门连同石门上的符箓被这一掌中蕴含的沛然巨力击成粉碎。 石门之后是一条未曾被拓宽过的甬道,幽深黑暗,没有活尸。 李玄都步入其中,立刻感受到一股阴寒之意,同时眼前出现了许多虚幻的影子。这些影子的轮廓婀娜妖娆,曲线起伏,显然不是男子,而是女子,李玄都立刻联想到“八部众”中的两位乐神,然后变换“元一初始剑气”,以实击虚,将这些并无实体的冤魂悉数绞杀。 李玄都所过之处,所有出自“八部众”的怪物无一幸免,全部被他斩杀。当李玄都走出这条长长甬道的时候,其中已经再无半分阴冷之感。 此时李玄都终于来到了被唐家炸毁的部分,这里的甬道和部分墓室虽然被阴阳宗重新清理,但还是能够看出曾经断裂、坍塌的痕迹,这也意味着距离白帝陵的主墓室地宫已经相去不远。 在剩下的一段路途中,李玄都又遇到了一些零星的袭扰,也的确给李玄都造成了一些麻烦。李玄都隐隐感觉到,想要对付这些类似“八部众”的怪物需要找到它们的弱点,类似于横练功夫的罩门所在,不过李玄都的境界实在是太高,根本无视了这些所谓的弱点、罩门,直接以力破巧,将其悉数抹杀。 当李玄都进入主墓室的时候,发现这里的陪葬品已经被扫荡一空,只剩下一座被打开的石棺,石棺内也是空空如也,不见墓主人的踪影。这也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陪葬财物应是落入了阴阳宗的手中,发死人财是皂阁宗的老传统,与皂阁宗沆瀣一气的阴阳宗自然不会手软。至于墓主人,也就是曾经的“白帝”公孙述,此时已经尸变为铜甲尸,当然不会继续留在石棺之中。只是李玄都不清楚阴阳宗是怎样处置铜甲尸的,要么是直接灭杀,要么是收为己用。 与此同时,李玄都还发现这座主墓室竟然不是整个陵墓的尽头,在主墓室的后方,还有一条长长甬道,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地下天然洞穴。在这里,竟然修筑了一座圆形的陵园,以水银河环绕。 整个陵园有四条神道和四座立于神道之上的牌楼,除了一条神道连接白帝陵的主墓室之外,另外三条神道不知通往何处。 李玄都所在神道的牌楼下站着一个女子,勉强可以算是旧相识。 皂阁宗有三堂四坛,炼神堂堂主吴圭,炼尸堂堂主尚熙,炼魂堂堂主耿月,旱魃坛坛主孔无忌,赢勾坛坛主孙不见,将臣坛坛主范文成,后卿坛坛主洪成仇。眼前这个女子便是炼魂堂的堂主耿月。 当初长生宫一战以整座长生宫坍塌为结局而告终,在长生宫即将坍塌的时候,李玄都三人被困于丹殿的内殿之中,身在外殿的悟真选择在这个时候去轰击大门,意图救出李玄都等人。趁此时机,皂阁宗的耿月、尚熙、孔无忌、吴圭四人带着藏老人的铜甲尸退出长生宫中,勉强保住了性命。这也是皂阁宗最后的余孽。 长生宫一战之后,皂阁宗全面收缩,包括许多在外开辟的养尸地和炼尸地都被封藏。李玄都在前往金陵府的途中曾经毁去一座,不过那座养尸地与这座白帝陵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 李玄都在此地见到耿月,可谓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他有些好奇耿月现身的目的是什么,总不会是想要只身抵挡他这个清平先生,所以李玄都没有急于出手,而是开口问道:“耿堂主,有何见教?” 此时耿月与过去的她相比,有了极大的变化,身上的生气渐少,死气渐多,哪怕是面对李玄都,也没有丝毫畏惧,神色漠然,道:“果然不出地师所料,清平先生还是找到了这里。”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是地师让你在这里等我的?” 耿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清平先生一路行来,可有什么所见所感?” 李玄都回想起那些稀奇古怪的“造物”,言简意赅地说道:“有悖天理。” “仅仅是有悖天理吗?”耿月望着李玄都,“难道你看待世间万物还仅仅局限于伦理,流于表面,却看不到其背后的大道?如果仅是如此的话,那么你就是浪费了地师的一片苦心。” 李玄都越发感到疑惑,“地师的苦心?就是那些怪物?” “它们不是怪物。”耿月抬高了语气,“它们是果实。” 李玄都重复了一遍,“果实?” “正是如此。”耿月张开双手,“这是皂阁宗历代先贤留下的种子,地师把种子种下,浇水施肥,种子长成了大树,终于结出了果实。” 李玄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过了良久之后,方道:“一颗不容于天地人心的果实。” 耿月对于这个说法十分不满,冷哼一声,“愚不可及。自千年以降,整个世道就在原地踏步,仅仅在一个圆圈里打转。就拿正一宗来说,千年之前的正一宗是什么样子,今日的正一宗还是什么样子,哪怕有兴衰起伏,但根本是没有变过的。千年前的正一宗弟子修炼什么样的功法,今日的正一宗弟子还在修炼什么功法,可谓是固步自封!你认可吗?”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你说的确有些道理。” 平心而论,绝大多数宗门无论兴盛还是衰弱,的确本质未变,在正道十二宗中,有所改变的是清微宗,因为李道虚的缘故,无论是赖以为根本的功法,还是宗门的实力地位,都往前大大迈进一步。 “何止是有些道理。”耿月继续说道,“知道我们皂阁宗当年为何能独霸天下吗?就是因为我们皂阁宗从不因循守旧,当年的阁皂道不敌金甲尸、银甲尸,那我们就求变,由‘阁皂’变为‘皂阁’,从驱鬼变为御鬼,从驱尸变为养尸,师敌长技以制敌。既然人可以种花种草,可以嫁接植株,可以让马和驴生出骡子,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凭借人力让已经消亡的神兽重现人间?为什么不能以外力成就长生境界?你想过没有,如果成功了,那么世道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还是今天这般死气沉沉的样子吗?不会的,到那时候,天下不再是这个样子,不仅是江湖高人们沦为平常,就是那些高坐云端俯瞰众生的长生地仙们,也要被拉下云端,坠入凡尘之中。因为成就长生地仙不再靠什么机缘、造化、感悟,而是靠人力,千千万万的人力,人定胜天的人力。” 耿月的这番话,像是一番疯话,可落入李玄都的耳中,却好似惊雷炸响,让他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颤了一下,其震动之大,可想而知。 李玄都喝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耿月哈哈大笑道:“我们要做什么?这个问题问得好,那我就借用清平先生的一句话来回答清平先生,我们要让日月换新天,我们要天下太平,我们要开万世太平。” 李玄都只觉得一阵恍惚错乱,这些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不奇怪,从儒门七隐士或是儒门大祭酒的口中说出也不奇怪,甚至从李道虚、张静修、秦清、赵政等人的口中说出来,都合乎情理,唯独从耿月等邪道中人的口中说出来,非常奇怪,尤其邪月还用了“我们”二字,而不是单独的一个“我”字。 李玄都问道:“你说的这个‘我们’到底是谁?是地师吗?” 耿月用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李玄都,“当然是地师,但除了地师之外,还有其他人。腐朽儒门,不足道哉。无为道门,时过境迁。西来佛门,自欺欺人。三教九流,皆不足道。我们要开创一个全新的世道,你愿意成为我们的其中之一吗?” 李玄都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已经疯了,听她的口气,他们这些人不仅不把儒释道三教放在眼中,还妄想重新开辟一个教派,取代三教。这是何等的狂妄和异想天开? 便在此时,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件事,澹台云曾经对他说过,地师喜欢为人师表,做国师,做帝师,扶持宋政,扶持澹台云,却不愿也不屑于自己做皇帝。 想到这儿,李玄都生出一个极为荒谬大胆的想法,难道地师想要像圣人那样,做万世师表? 第八十四章 血神经 李玄都不想再与这个疯女人废话下去,打算直接出手,先将这个疯女人擒住,然后再细细审问。 不过李玄都没有贸然出手,因为他发现耿月的情况有些不对,绝非普通的天人境大宗师那么简单。 这让李玄都有了一个极为不好的猜想。 下一刻,整个陵园中的气息突然生出变化。原本白帝陵就笼罩在一层浓郁的死气之中。犹若实质,让人窒息,甚至武道高手都要在此地被大大压制,就像一潭死水,唯有李玄都出手的时候,才会短暂地在水面掀起浪花。 现在,这方死气沉沉的“潭水”突然生出一个漩涡,无数死气如长虹吸水一般被吸入其中,然后悉数灌注到了耿月的体内。 李玄都不再犹豫,手中出现“人间世”,人随剑走,一剑掠向耿月。 神道在剑气余波下,如同被犁过一般,裂开一道沟壑,而牌楼更是寸寸碎裂。唯独在牌楼下方的耿月竟是毫发无伤,吸纳了大量死气的耿月开始异变,皮肤变得透明,可以清楚看到皮肤下的经络、血肉,却不见骨骼,似乎骨骼已经彻底溶解,十分恐怖。 这一剑在耿月面前三寸的位置停下,不能再前进分毫。 李玄都可以感觉到无数死气凝聚成一面,强行抵住了“人间世”的剑尖,使得“人间世”不能再前进分毫。 李玄都冷哼一声,剑上剑气转化为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强行撕扯开耿月面前笼罩的死气,一剑刺入耿月的心房。 可耿月却浑然不觉一般,一掌扫出,其中蕴含的巨力竟是将李玄都短暂逼退,而她则是身如鬼魅地向后跃去。 李玄都如何会放她轻易走脱,再次出剑,剑气更胜第一剑,便是宋政也不敢硬接这一剑。 在这一剑之下,耿月的体魄自然是无法抵挡,直接炸裂成一团血雾。 李玄都停下身形,环顾四周,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而且那团炸开血雾久久没有消散,反而是凝而不散,其中饱含着一股暴虐凶残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 这样的气息,已经不是活人,这也印证李玄都方才的猜想,耿月很可能已经将自己变成真正的“八部众”之一了。 下一刻,血雾重新凝聚成一个血人,仅仅可以从轮廓上判别出她的女子身份,滚滚鲜血在她的身上流淌,模糊了一切体貌特征。 李玄都忽然记起一门魔道的大成之法,修炼之前要将自己全身上下的皮肤整个剥下,只余血肉,残忍无比,非大毅力之人不可修炼。不过修炼有成之后,玄妙无比,可使本身化作一道血光,无形无相,飞天遁地。还可以通过吞噬他人气血来增加自身修为,每多杀一人,修为就会多高上一分。 眼前这一幕,却是与传闻的魔道神功十分相似。 世间虽然有正邪之分,但正邪终究是同归于道门之中,而在正邪之外,还有魔道,却是不容于世间,江湖上每隔数百年就会有一个魔头出世,掀起腥风血雨,造下无数杀孽,最终死于正邪两道的联手绞杀之下。 这门魔道功法传承自一位上古魔头,名为“血神经”,剥下人皮之后,以魔针刺体,魔火炼化,至少要受九年的生不如死之苦,将自身上下的肉、骨、筋膜、经络全部炼化为精血,等到炼化功成,整个人化作一道血影,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与人敌对交手时,也无须使用什么法宝外物,其自身就是一件无双法宝,只要朝对方一扑,立时透身而过,对手的神魂精血立时就要被他吸走化作滋补之物,而且他所化的血影还可将对方肉身体魄化为己用,再去害其朋友同门,所杀之人越多,他可吸纳的神魂精血也就越多,自身修为也就越高,端的厉害非常,阴毒无比。这样的魔道功法,就是邪道中人也不敢贸然修行。 李玄都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幸见识到传说中的魔道手段。 不见耿月如何动作,她整个人化作一抹血影,伴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直扑李玄都。 李玄都不敢有丝毫怠慢,展开“极天烟罗”的同时,激发出无数剑气,在自己的四面八方结下一张剑气罗网。 耿月所化的血影围绕李玄都不断扑杀,血气对上剑气,嗤嗤燃烧作响,使得无数血色烟雾升腾,接着血雾又化作血水,从空中落下,一时之间当真是腥风血雨,凡是被血水触及的地面,尽被腐蚀,满目疮痍。 血雾之中,耿月的面庞时隐时现,虽然被血水覆盖包裹,但仍旧依稀可见眉眼鼻口形状,不断扭曲,狰狞无比,已然是没有了神智,然后她的身形猛地膨胀开来,生出无数污血不断向外涌出,然后化作一条悬于空中的滚滚血河。这让李玄都想起了那些没有半点鲜血的活尸,难不成那些活尸的鲜血全被抽离到了此处? 李玄都身形一动,身周如林剑气亦是随之而动,不等血河弥漫开来,无数剑气已经蜂拥而至,与血河对冲,如同两军对垒。 李玄都踏在血河的浪头之上,出剑不停,使得流淌不休的血河表面荡漾起无数涟漪,露出鲜血覆盖下的骇人景象,竟是无数张人脸,男女老少,似虚似幻,面目模糊,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白之色,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让人头皮发麻。 李玄都立时明白耿月为何能在短时间内修为大进,实在太过剑走偏锋,为了汲取那些外来的修为,竟是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为器皿,筑造成为一座熔炉,熔他人亦是熔自己,最终融为一体,再也难分彼此。这等修为虽然恐怖,但是能收不能放,如今的耿月就像一个爆竹,点燃了引信炸开容易,炸开之后再想还原成原本的爆竹模样,却是万万不能了。这也是魔道功法的局限所在,所以就是邪道中人也甚少修炼。 就在这时,血河猛地翻滚上涌,竟是要将李玄都包裹其中。 李玄都只觉得自己陷入万千人厮杀的沙场之中,四面八方皆是敌手,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此时何止四手? 李玄都大喝一声,用出“慈航普渡剑典”中“剑字卷”的绝学“千剑观音”,此时他已经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又学了“心字卷”,用出的“千剑观音”丝毫不逊于白绣裳本人。 此剑有四种种变化,一者是以气机化作百手;一者是以气机化作百剑,一者是此时白绣裳的用法,直接化出一尊手持百剑的观音法相。还有一种用法, 干脆是两者合一,自身化出百手法身,威力无穷。 只见得梵音禅唱,天女散花,继而白光当空洒落,一尊高有三丈的观音法相生出,拔除众生之苦,面带慈悲。与金刚宗、静禅宗的金色法相不同,这尊观音法相通体洁白,初时观音只有双手合十,然后背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尊观音法相已是有百手之多,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任何佛家法器,也不见柳枝净瓶,只有一柄柄形态各异却又神意相仿的“人间世”,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观音法相现世之后,百手轮转,百剑随之而动,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带着凌厉剑气,与四面八方涌来的血河相击。 金风四溢,剑气激射,与剑网相撞,不计其数的金铁交鸣之声响成连绵一片。李玄都驾驭观音法相,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已然到了当初白绣裳的境界,六十四剑便是六十四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观音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若论剑法之玄妙,李玄都只是逊色于李道虚一人而已。 寻常人等一心两用已是难得,李玄都本身就是擅长一心多用之人,一心驾御六十四种不同剑法至于,又用出“四海潮生剑”,此剑是张海石观潮起潮落而悟,剑势浩大如海,所谓海乃百川,有容乃大,此剑是张海石在东海打潮所悟,用来对付滚滚血河,最是合适。 如此片刻之后,意图包裹着李玄都的血河轰然炸裂。无数血水纷飞,好似异常血雨,不过片刻功夫,耿月又完好无损地凝聚成形。 李玄都心中暗忖:“竟然是不死之躯,倒是难缠。可话又说回来,在这人世间,何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不死之说?就算是佛门中的真正天神帝释天,也有天人五衰,身为一劫地仙的国师尚且陨落,更何况是未及地仙境界之人?” 念及于此,李玄都施展开“南斗二十八剑诀”,布下剑阵,将其团团围住。 第八十五章 铜甲尸 耿月被李玄都以剑阵困住之后,再次化作滚滚血河,开始左突右冲,意图冲破剑阵。可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阵”若是这么容易就被破开,那么青鹤居士也不会败在李玄都的手中了。 只见李玄都右手的食中二指并拢一处,以剑指画了一个圆,然后剑阵陡然收缩,就如方才耿月所化的血球挤压李玄都那般,开始挤压化耿月所化的血河。 便在此时,异变陡生。一道气息强横的身影陡然出现在李玄都的身侧,一记毫不留情的鞭腿朝李玄都横扫而至。 李玄都的右手仍旧维持剑诀,横起左臂格挡,身形微微一晃。 可与此同时,还有一道身影出现在李玄都的背后,一爪狠狠抓向李玄都的后背。 爪风凌厉,又是在这等强敌环伺之地,李玄都不敢大意,只得暂且放弃手中的剑诀,身形一晃,躲过了从背后袭来的一爪。 李玄都凝神望去,袭击他的两道身影一高一矮,高的足有丈余,身披青铜铠甲,铠甲几乎与血肉体魄合为一体,乍一看去,就像是皮肤异化为了甲胄的形状,又似是甲胄嵌进了皮肉之中。矮的其实不矮,身高与常人相差仿佛,只是站在丈余之高的巨大身影身旁,显得十分矮小。它并未披甲,而是头戴平天冠,身着十二章服,俨然是一位帝王形象。 李玄都见过那个巨大身影,它是藏老人精心培育的铜甲尸,在长生宫一战的时候,曾经与悟真大师有过交手,其后就连通皂阁宗众人一起不知所踪,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至于那个帝王装扮的身影,其身份也不难猜,应该就是白帝陵的主人,曾经的蜀王,‘白帝’公孙述。看来唐穆霸没有说谎,它果然尸变为铜甲尸,现在应是落入了阴阳宗的手中。 这两尊铜甲尸本就体魄强横无比,更甚于太阴尸,在陵墓这等死气浓郁之地,占据地利优势,堪比天人无量境的高手,李玄都固然不惧,可想要无视两尊铜甲尸再去擒住耿月,却是极为困难了。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再刻意维持剑阵困住耿月,收回“人间世”后,对上了两尊铜甲尸,“人间世”虽然是木剑,重量极轻,便是少年人也可以轻松舞动,可在李玄都的手中,却仿佛有万钧之重,只是在公孙述的肩头上一压,便迫使它双膝弯曲,脚下地面碎裂。 这便是举轻若重,比之举重若轻又更高明了一层。只要气力足够,将重锤舞得如羽毛一般并不难,可想要把轻飘飘的羽毛舞出重锤的压迫,却是需要足够的技巧了。 在压伏公孙述之后,李玄都又一掌对上了另外一尊铜甲尸挥来的拳头,这个拳头足有头颅大小,若是被其砸中,寻常人只怕半个身子便要变成一团血雾,李玄都的手掌在这一拳面前,显得极为渺小。 两者相击,李玄都身子微微一震,身上衣衫好似被风吹过,从袖口开始,依次鼓荡,继而平息。那尊铜甲尸却是直接倒飞出去。并非铜甲尸的气力不如李玄都,而是李玄都以“逍遥六虚劫”化去了铜甲尸身上的尸气,于是铜甲尸只剩下纯粹的体魄力量,自然不能与蕴含了磅礴气机的李玄都相比。 就在李玄都出手逼退两尊铜甲尸的时候,耿月所化的血河已经冲破了没有李玄都继续维持的剑阵,朝着李玄都奔涌而来。鲜血凝成的河水之中涌现出无数人脸,带着若有若无的凄厉鬼哭,若非此地已经近乎死域,少有生灵,否则不知要有多少生灵被血河的气息污秽至死。 面对这等血河手段,李玄都身为武夫出身,除了正面硬碰硬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取巧手段。若是换成一位与李玄都境界相当的方士在此,便可用天雷、烈火等至阳手段来破去至阴至秽的血河。不过李玄都还有 从国师那里得来的神通,以“长生石”显化出身外化身之后,化身手持“长生杖”,往脚下地面一顿,以杖落之处为中心,所有的颜色迅速褪去,只剩下黑白二色,时光为止凝固,血河也保持着奔涌的态势凝固于半空之中。 无定势的血河尚且如此,两尊铜甲尸更是难逃光阴长河的威能,被定于原地,动弹不得。 李玄都哪怕有“长生杖”相助,所能停滞时光长河的时间仍旧只有极短一瞬,不过对于高手之争来说,一瞬已经足够。 趁此时机,李玄都收回压在公孙述肩头上的“人间世”,凝聚剑气,然后朝着血河一剑劈出。 剑气浩荡,血河被一剑分开。在无数虚幻人脸之后,逐渐显现出耿月的人脸,不过耿月的面庞已经开始与其他脸庞重叠,意味着耿月施展出这门魔道功法之后,她就开始不可避免地与她吸纳的残魂彻底融为一体,不可逆转,这也导致了她神智错乱。平心而论,并非耿月主动用了这门反噬极大的诡异功法,而是李玄都的沛然一剑,将耿月的体魄击碎,使得功法自行运转,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是李玄都点燃了爆竹的引信,导致爆竹炸开。 不过李玄都的这一剑却是强行打断了融合的过程,使得耿月复又有了片刻的清明,她望向李玄都,说道:“清平先生好手段,我修炼了此等难容于人世的魔道功法,却仍是奈何不得你,佩服,佩服。” 李玄都喝道:“耿月,蝼蚁尚且贪生,只要你说出地师的阴谋,我未必不能救你。” 耿月用一种听到了笑话的目光望向李玄都,“就凭你?救不了我的。” 李玄都心知耿月所言不错,他的确没有十足把握救下耿月,至多是勉力一试,能成与否,还是要看运气。之所以如此,一则是他并非方士,对于神魂一道并无太多了解,二则是他毕竟不是长生地仙,修为有所差距。如果换成一位天人造化境的方士,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地仙在此,不能让炸开的爆竹恢复本来模样,留下耿月的一道神魂却不算难事。 就在此时,耿月话锋一转,“清平先生想要知道地师到底要做什么,其实我已经告诉过清平先生,地师要做的事情,是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的。张静修也好,李道虚也罢,他们虽然境界修为与地师相差无多,但格局和眼光却是比地师差了不知多少,要么局限在所谓的天下上面,要么局限在所谓的大道上面。天下是什么?大道又是什么?是一人之天下?还是一人之大道?地师曾经说过,唯有你还知道是天下人之天下,其余人皆不足道。” 地师此言,倒是极合李玄都的心意,可不知为何,李玄都总是感到阵阵寒意,觉得地师认为的“天下人的天下”,与自己所认为的“天下人的天下”,必然有着极大的不同。打个比方,江湖中只有一个清微宗,可以理解为江湖中没有第二个清微宗,不存在道统之争,也可以理解为江湖中没有其他宗门,只剩下一个清微宗。相同的话语,却有截然不同的意思。 耿月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地师还说过,一味精进修为,算不得大道,真正的大道,必然是要教化万民,改变世道,所以地师觉得你和我们是道同可谋,很希望你能加入我们。” 李玄都不明白耿月为何在短短两年之间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如今的她就像青阳教中的教徒,对于地师有一种极为狂热的崇拜,李玄都一时间还不明白这是地师的某种手段,还是耿月发自本心的行为。若是后者,他倒是有些好奇地师的真正目的所在了。什么叫天下人的天下,又什么是大道,地师明明不屑于做皇帝,又为何要逐鹿天下。实在让人费解。 想到此中种种,李玄都有了片刻的失神。 便在这时,耿月趁着李玄都沉思走神的空隙,血河骤然凝聚成一道血影,往陵园中心位置的大殿飞掠而去。 李玄都一惊,发现就在自己刚才走神的时候,不仅是耿月趁机逃遁,那两尊铜甲尸也已经逃离了此处。由此看来,这两尊铜甲尸要么是被人暗中操纵,要么就是生出了极为简单的灵智,已经知道趋吉避祸。 不过李玄都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耿月的身上,暂且顾不得两尊铜甲尸,他身形一掠,进入陵园之中,一路上穿过重重禁制,来到大殿之中。 刚进大殿,李玄都的目光立刻被大殿穹顶上星阵所吸引,此时耿月所化的血影就盘踞在星阵上,聚散不定,随着星阵的变化在各个星辰之间蜿蜒流动。 便在此时,两尊铜甲尸再度出现,若在外面,两尊铜甲尸所携带的庞大尸气当然瞒不过李玄都,可因为此地死气弥漫的缘故,不仅极大削弱了李玄都的感知范围,也让两尊铜甲尸如鱼得水,可以轻松融入其中,很难被察觉发现。 面对两尊铜甲尸的偷袭,李玄都并不畏惧,一手用剑,一手出掌,分别将两尊铜甲尸击退。 可就在他出手的时候,大殿穹顶上的星阵陡然生出变化,化作大凶之相,射出一道星光,趁着李玄都击退两尊铜甲尸而无法躲闪之际,将他笼罩其中。 第八十六章 一拳 如今的公孙述虽然一尊铜甲尸,可正如祁英一般,生前的他是极为了不得的人物,割据蜀州称帝,比之地师、宋政也不遑多让。当时公孙述麾下奇人异士众多,合力修建了这座白帝陵,这座白帝陵的核心又在于这座地下陵园,勾连地气,有极为玄妙的神异之处。 在白帝陵落入阴阳宗之手后,地师又在陵园中多番改动,增添了一座周天星阵,连接陵园,以白帝陵为根基,勾连地气。若是被星光照到,长生境之下都很难逃脱。不过关键就在于此阵是死物,若是有心防备,很难照到天人境的大宗师,所以只能出其不意。 李玄都固然有所防备,却不知道此阵的厉害,否则他定然会拼着被两尊铜甲尸伤到,也要躲开这道星光。 就在李玄都被星光笼罩之后,他整个人短暂凝固,仿佛便成了一尊雕像,竟是动弹不得。 不过李玄都的思绪并未被延缓凝滞,他立刻驾御自己的身外化身也进到大殿之中,以手中的“长生杖”强行停止阵法的运转,可就在这时,盘踞在星阵上的血影立时朝李玄都的身外化身扑来,就其死死包住,化作一个血球。虽然李玄都的身外化身是以“长生石”为寄托,无惧区区血影的侵蚀,更不怕被其吸走修为神魂,可一时半刻之间,也无法挣脱血影,便无法暂缓阵法运转。 就在此时,李玄都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涌进无数念头,让他思绪混乱,无法集中精神。而且还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只见李玄都的表情开始扭曲,额头青筋跳动,喉咙里又一次发出“嗬嗬”之声,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被无数钢锥刺穿了一般。 李玄都只能徒劳地挥舞手中的“人间世”,意图以剑气破开这道星光。可这座周天星阵乃是勾连方圆近千里的地气而成,一直从白帝陵绵延至蛮族南疆境内,是何等庞大,李玄都修为再高,也无法正面硬撼,所以激发的剑气,悉数被星光化解,只是徒劳。 万幸的是李玄都体内并无隐患,所以还能在星光下谨守最后的些许清明,他知道如此下去,他必然要陷入到不可挽回的险境之中,他乃是果决之人,立刻有了决断,哪怕是伤及本源,甚至是跌落境界,也要强行破开星光,逃出此地。 他刚刚生出这个想法,忽然觉得脑海中的纷乱念头一清,然后在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极为小巧精致的拳头。 这个拳头还不及李玄都拳头的一半大小,可其中蕴含的恐怖力道,却要让李玄都也为之心惊。 这一拳重重落在了星阵之上,使得星阵中的星阵明暗不定,整个大殿轰然震动,无数砖石、瓦片、灰尘簌簌落下。震动随之从大殿传至殿外的陵园,又从陵园传入白帝陵中,最终就连白帝陵上方的唐家堡,也感受到了脚下传来的巨大震动。 李非烟等人都惊讶莫名,就在这时,李非烟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的龙儿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在这一瞬间,星阵与白帝陵之间的联系被打断,笼罩了李玄都的星光也变得极为黯淡。 趁此时机,李玄都一剑破开星光,逃出生天。 他望向那个拳头的主人,更为震惊。 因为拳头的主人正是被取名为龙儿的小丫头,不过此时龙儿脸上的表情十分肃穆、威严,与小小的身体十分违和。 龙儿低头望向李玄都,笑了一声,“我又救了你一次。” 李玄都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你是……” 龙儿淡然道:“我刚才的一击,已经打断此地的地脉,强行中断了地气,所以你才能逃得一命。不过此举有个弊端,就好似是强行阻拦奔流河水,阻拦的时间越长,积蓄的河水也就越多,最终会变为洪水,冲毁堤坝。” 李玄都虽然驱除了脑内的各种纷杂念头,但还是有些精神恍惚,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意思?” 龙儿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再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地气就会彻底反噬此地,这座陵园也好,还是白帝陵也罢,都会彻底坍塌。” 李玄都听到这里,终于回过神来,“地师不在这里?” 龙儿道:“已经离开了。” 就在这时,两尊铜甲尸又朝龙儿扑来。 龙儿身形闪烁,出现在巨大铜甲尸的脑后位置,只是一记手刀,便让身高丈余的铜甲尸倒地不起,看起来就像是被一记手刀砍晕了一般。 至于公孙述所化的铜甲尸,则被她以跃起后居高临下的一拳砸入地下,只剩下一个头颅还露出地面。 李玄都虽然也可以轻松将两尊铜甲尸击退,但想要让两尊铜甲尸暂时失去战力,就要颇费一番手脚了,万不能如此轻描淡写。 当今天下,有如此武道修为的,只有一人而已。 圣君澹台云。 绝大多数长生境的高人都是地仙,可也有例外,比如说宋政,他便是在地仙途径断绝的情况下,强行转入了鬼仙一途,所以他是一位长生鬼仙,而不应称之为长生地仙。另一个例外就是澹台云,澹台云虽然没有像宋政那样地仙之途断绝,但她曾经从地仙途径转入人仙途径,然后又从人仙途径再次转回地仙途径,以此获得了巨大的境界提升。所以在她登顶长生境之后,仍旧保留了部分人仙的特质,使她的武道修为极为强大。武夫最擅长近身搏杀,以至于澹台云在金帐王庭的时候,接连面对国师和地师,都丝毫不落下风。 至于澹台云为何能够从一个成年女子变为幼稚孩童,李玄都倒是不怎么奇怪。他清楚记得,当初在澹台云与国师相斗的时候,将“太素玄功”运转到极致,她整个人便由年轻女子变为中年妇人,再由中年妇人变作白发老妪,接着返老还童,从老妪变为女童。在短短片刻之间,澹台云走过了人生四季,使其体魄在短时间内脱胎换骨,不仅将先前所受的伤势全部“洗”去,而且还使她的气机恢复至巅峰状态。而国师这位一劫地仙,虽然境界要高于澹台云,但经历了雷劫之后,已经是强弩之末,没有“太素玄功”,无论体魄还是气机,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如此一来,反而是澹台云占据了优势。 对于这位圣君女帝,李玄都不敢怠慢,恭敬行了一礼,道:“多谢圣君相救。” “认出我了?”龙儿背负双手,看起来十分老气横秋,“你自己算算,欠我几条命了?” 李玄都道:“在金帐王庭时,圣君将我从国师手中救下,算一次。这次圣君又从地师埋伏下救我,又算一次。已经是两次了。” 澹台云的心性似乎随着身体年龄的变化有了细微的变化,虽然表情十分威严,但细节处还是有些天真可爱,她皱了皱鼻子,“你知道就好,有朝一日,可是要还的。” 李玄都正色道:“那是自然。” 澹台云转头看了眼还在纠缠李玄都身外化身的血影,伸手一探,直接将血影捉拿在手中,然后以极为精妙的手法抽丝剥茧,将血影中的各种“杂质”一一抽离出来,化为丝丝缕缕的黑气彻底消散,最后只剩下一团朦胧血光,被她握在掌中。 这便是长生地仙的威能,虽然澹台云是武夫出身,但也能做到天人造化境方士才能做到的事情。 澹台云说道:“此人便是皂阁宗的堂主,想来知道不少关于地师的秘辛,就交给我了。” “这是自然。”李玄都收回自己的身外化身,“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圣君。” 澹台云干脆利落道:“说。” 李玄都文斗:“不知圣君为何会提前返回中原中原?难道是草原的战事已经结束了?” 澹台云道:“草原的战事远未结束,伊里汗和拔都汗还在交战,我之所以返回中原,是因为我发现地师已经秘密离开草原。” 李玄都又看了眼澹台云的女童模样,迟疑道:“那些追杀圣君和那个陈安静的汉子,也是圣君安排的?” 澹台云两眼一垂,“那些人不是我安排的,也不是十宗中人,倒像是销声匿迹多年的魔道中人,我听闻有些魔道中人趁着乱世四处搜罗根骨上好的女童和良家女子,不知是要练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如果不是李非烟恰巧出现,我便出手将那些人打杀了。” 李玄都的神色有些古怪,暗想那些人把澹台云这尊大神带回去的景象,原本以为是个人畜无害的小丫头, 结果是一位让地师、宋政都要避让三分的女圣君,那可有好戏看了。 李玄都正想着这些,就感觉自己头上被人敲了一拳,以他的体魄,竟然也是眼冒金星,差点站立不稳。 然后就听澹台云冷哼一声,“你这小子,又在心里编排我是不是?” 李玄都稳住身形和心神,讪笑道:“这个‘又’字是从何说起。” 澹台云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宋政和秦清去了西京,我也要回西京了,代我向你姑姑问好。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去拜访她的。” 第八十七章 各自离去 围棋之中复盘的说法,说白了便是回顾和总结。 李玄都喜欢在行事之前思虑再三,而不喜欢在事后复盘,除非是事情变化出乎他的意料太多,就像今日之事。 因为此地就要彻底坍塌的缘故,本想探一探另外三条神道通向何处的李玄都只能暂且放弃这个念头,在澹台云离去之后,他也往外行去,同时将这次唐家之行做了一个简单的回顾和总结。 “首先,草原上的战事还没有完结,但进入了僵持阶段,短时间内谁也奈何不得谁。不必过于担心金帐会影响到中原的局势。” “其次,作为拔都汗和伊里汗的背后支持者,地师徐无鬼和圣君澹台云已经先后秘密返回中原。双方都选择了隐藏行踪。地师似乎曾经来过白帝陵,唐家人是否知情,尚不可知。澹台云似乎知道地师此行目的,所以澹台云出现在中州并选择隐藏在我的身边,并非是巧合,而是她有意为之。综上两点,是否可以理解为地师的图谋与我有关,而澹台云其实是把我当成了一个诱饵?” “再次,假设唐家并未与地师合谋,所作所为都是出自本心。那么地师明显预料到了唐家的反叛,顺势在此地留下了一些后手,若非有澹台云出手搅局,我已经落入地师的陷阱之中,结局殊为难料。不知这一点是否在地师的意料之中,如果地师预料到了澹台云的出现,那么他如何对付澹台云?” “最后,耿月不止一次提到的‘我们’,还有地师的谋划大计,到底是什么?地师的‘大道’似乎与境界修为并无关系,也不是逐鹿天下那么简单,似乎是关乎到世道在数百年后的走向去势,如果此猜测为真,那么地师的格局的确要高出其他人良多。只是不知具体谋划为何,又要如何影响到后世的走向。” 李玄都忽然想起了耿月说过的另外一番话,她说日后成为长生地仙,依靠的不再是什么机缘,而是无数的人力,再联想到阴阳宗继承自古皂阁宗的“八部众”计划,李玄都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地师要以纯粹的外力造就长生地仙。 从“八部众”、上官莞、耿月,乃至于李玄都本人的身上,都可以看出些许痕迹,地师总是能使人修为大进,远超正常修炼速度。显而易见,正常人从固体境到长生境,其结果是不可预料的,能否走到最后,的确要看机缘,换句话来说,付出了努力,未必会有回报,就像是一场豪赌。地师似乎想要改变这个规矩,将豪赌变为买卖交易,付出多少银钱便能买回多少东西。 想到这儿,李玄都忽然觉得,自己是否误会了地师,尚且不好说,但一定是小看了地师。 如果地师成功了,可以预见的是,一个足够强大的朝廷会掌控整个天下。不同于如今的大魏朝廷和以往的历代朝廷,朝廷作为名义上的天下之主,一定会掌握最多的资源,也就可以造就最多的长生地仙,那么拥有最强大武力的朝廷势必会扫清一切地方豪强,加强集权,真就成了天下英才尽入吾毂。 不过这还是李玄都的猜测,地师是否有这样的谋划,尚且不得而知。毕竟李玄都还有另外一个猜测,那就是地师无意于朝代兴亡更迭,而是想要建立与儒释道三教并立的教门,以此绵延后世,做万世师表。 李玄都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地师。 说他是疯子?难道说偌大个天下就是被一个疯子随意摆弄?说他是不世出的圣人?可地师的所作所为,实在是配不上一个“圣”字。 当然,如果地师真做成了一番伟业,建立教门,让三教变为四教,他以教祖之尊受后世敬仰供奉,那么不是圣人也是圣人了。 …… 巍然西京,雄立中原,九朝古都。 樊烩走出城楼,冒着蒙蒙细雨站在城头上眺望远方。 忽然雨势戛然而止,樊烩的脸色也随之白了一下。 一道身影如同天外陨石一般轰然落下,城墙剧烈震动。 一个人撞在城墙上,撞出一个巨大坑洞。 如果樊烩没看错的话,这个人似乎是不久前刚在白帝城见过宋宗主。 下一刻,又有人从天而降,整个人如同一柄长刃,划破天幕,狠狠刺入城墙。不过在这之前,宋政已经从大坑中跃出,躲开了这一刀。不等樊烩看清来人的相貌,那人已经是双膝微曲,以一蹬之力使整个人再次激射而出。 此人离开之后,整面城墙轰然晃动,接着停滞的雨势再次变得鲜活,从天空中落下。 瞬息之间,秦清追上宋政,一刀在宋政后背留下三尺血痕,宋政也毫不客气,反身以“施无畏印”推在秦清额头。秦清的身形一震,不过出手不停,仍旧一刀递出,刀上有雪白刀芒。宋政以双掌破开刀芒,挡下这一刀的同时以鞭腿扫向秦清脖颈。 秦清被这记鞭腿扫中,身形瞬间偏移,旋转不休。不过秦清也在刹那之间以未曾持刀的左抓住宋政的脚踝,顺势抡圆,将宋政狠狠砸向城头。 这一次,宋政直接撞塌了城楼,落入西京城中。 身在城外的秦清举起手中的长刀,长刀在雨中发出一声畅快颤鸣。 以秦清为中心的方圆十里之内,雨落的速度开始变缓,一个个雨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落着,甚至可以清晰映出秦清的面容,然后化作一柄柄水刀。 在短短的几息之间,秦清身周就悬浮了万余道水刀。 秦清举步前行,身后有万刀相随。 秦清手中长刀前指,沉声道:“去!” 刹那间,身后万刀齐声而动,声势浩大,铺天盖地。 身处城内的宋政在一片废墟中缓缓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在漫天刀雨飞过城墙时,他一挥大袖。 仿佛有一道无形铁幕随着宋政的动作在西京的上空缓缓落下。 下一刻,就只见前赴后继的水刀猛然炸裂开来,变为漫天水雾。 走在城外的秦清脚步越来越快,百丈距离转瞬即过,手中长刀没入城墙之中,其刀气透过城墙,激射宋政。 这位曾经的西京主人大踏步向前,一手握住那道坚不可摧的刀气,将其碾碎,另外一手轰出一拳,无形气劲透过城墙击向秦清。 城外的秦清顺势一掌拍向城墙,双方气机相撞,整面城墙猛然抖动,如遭地震。 城墙的缝隙间尘土升腾。 秦清右手向下一压,手中长刀瞬间没入地面,不见痕迹。 城内宋政皱了下眉头,竟是没能发现长刀的半点痕迹。 下一刻,大地震颤,长刀挟着地龙翻身之势在宋政脚下破土而出。 这一刀,气势之雄壮,远胜方才的数刀。 这才是秦清的十分精气神的一刀,没有任何铺垫,就这般不经意间直接用出。 宋政的小腿几乎在瞬间就被刀锋彻底搅烂,而他则是借着一刀之势冲天而起,身周不断有雷珠浮现。 很快天空中就有铅云汇聚,天雷阵阵。 看到这一幕,樊烩知道自己该走了,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可不想为了观战把自己的小命也给丢了。 樊烩最后回头望去,刚好看到一道道天雷从天而落,接天连地,似是天宫仙人发怒,骇人心魄。 任谁也不曾想到,宋政竟然也会使用号称万法之尊的雷法,哪怕比不得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但也极为不俗,不可小觑半分。 樊烩脸色苍白,不敢再回头去看,身形一闪再闪,用出生平最快的速度逃离这片生死之地。 这种程度的交手,即使是观战,也得是天人境才能安然无恙,若是想要横插一手,恐怕只有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才行。 天雷落下,手中无刀的秦清单手一托,滚滚气机好似一条青龙腾空而起,与落下的天雷相撞,两者在转瞬之间玉石俱焚,只剩下无数细小电芒游散于天地之间。 天空上的黑云愈发低沉,雷声轰鸣不止,紫电游走不定。 雷鸣声中,层层乌云的中间位置缓缓出现一个巨大漩涡。 第二道天雷从这个漩涡中轰然炸出。 秦清收回自己的长刀,轻描淡写地一刀劈出,谈不上惊天动地,刀势如一道淡淡雾气,在滚滚天雷的威压之下,不见半分行迹。 这一刀与浩大天雷相比,极弱极小,但天雷在这一刀面前却是猛然炸成漫天流萤。 就在此时,一道浩大气机正在迅速接近西京。 让正在交战双方的都为之一顿。 两人很快都辨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正是这座西京的现任主人。 宋政这位曾经的西京主人笑道:“不知夫人今日愿与我共同迎敌否?” 回应宋政的只有一个拳头。 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宋政在身周布下的雷池竟是被这一拳击穿。 宋政只能勉力躲闪,不过还是被顺势一肘击在胸口,整个人向后倒飞数百丈。 已经变回本来模样的澹台云又是一拳击出,拳意如山。 秦清身周方圆百丈,都被拳意笼罩,秦清只能硬接这一拳。 澹台云竟是直接对两位长生地仙出手。 并非澹台云狂妄自大,而是宋政和秦清相斗多时之后,已经是元气大伤,面对状态完好的澹台云,都不是对手,除非两人联手。可三人之间互相敌对,各怀猜忌,无论是哪两个人,都不可能联手。就是宋政,虽然嘴上说要和澹台云联手,但实际上他必不可能与澹台云联手,就算两人联手打死了秦清,只剩下他一个人,如何是澹台云的对手?这样的买卖,宋政不会做。 澹台云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干脆同时对两人出手。 秦清被这一拳打中肩头,整个人瞬间侧翻出去,双脚落地后,仍是在地面上划出两道十数丈的痕迹才堪堪停下。 澹台云落在城头上,负手而立,冷然道:“滚。” 第八十八章 两方思量 当李玄都出现在“井”底的时候,守在“井口”的李非烟松了一口气。 李玄都一跃飞出井口,不等众人开口相问,已经说道:“底下有两尊铜甲尸,白帝陵马上就要塌了。” 无论是李非烟和季叔夜,还是唐家父女,都为之一怔。 李玄都道:“地脉已断,地气失控,白帝陵注定是保不住了,至于白帝陵中的铜甲尸,也许会从另外的出口逃离,也许会被深埋地下,总之不必担心它们伤到唐家堡。” 唐夫人望向父亲,难掩眉宇间的忧虑,“爹,白帝陵塌了之后,我们唐家堡会不会……” 唐穆霸摇头道:“历代先祖早已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早有准备,曾经对唐家堡的地基做过坚固,就算是白帝陵塌了,也不至于毁掉唐家堡,只是下面的暗道,怕是保不住了。” 唐夫人这才忧虑稍减,说道:“如此就好。” 然后她又望向李玄都,神色略显复杂,“李先生帮唐家除去了一个巨大隐患,此等恩情,唐家没齿难忘。只是没想到李先生修为精深至此,竟然能打断地脉,哪怕只是方圆十里的地脉,也十分可怖了。” 此时唐夫人对于李玄都的忌惮已经超出了王天笑,甚至在心底认为李玄都已经可以媲美当年还未跻身长生境的宋政和秦清。只怕距离长生境只剩下半步之遥,难怪能在道门中居于第四人的位置。 李玄都本想说此事是圣君澹台云所为,不过转念一想,便默认下来。 唐夫人见李玄都默认,便又问道:“既然白帝陵已毁,那么阴阳宗和王天笑……” 李玄都说道:“王天笑不会来了。” 唐夫人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问道:“为什么?” 李玄都道:“因为这是地师的命令。” 唐夫人听到“地师”二字,脸色微微一白,随即隐隐明白了白帝陵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玄都不欲再与唐家父女多说,说道:“我受了些伤势,能否在唐家堡中暂住几日?” 唐夫人立刻说道:“这是自然,李先生请随我来。” 季叔夜说道:“既然此间事了,那贫道就返回天苍山向师尊复命去了。” 李玄都没有挽留,只是再次向季叔夜道谢。 唐夫人亲自为李玄都安排了一座院子住下之后,立刻来到父亲的书房。 唐穆霸已经等在这里,见女儿回来之后,示意她坐下说话。 唐夫人与父亲相对而坐,开口道:“爹,你怎么看?” 唐穆霸缓缓说道:“还能怎么看,大天师不止一次公开说这位清平先生有望长生,我起初还以为是大天师为了扶持清平先生登上太平宗宗主之位故意说的吹捧言语,今日看来,是我太过以小人之心去揣度大天师了。” 唐夫人也道:“打断地脉,委实是太骇人了,我甚至怀疑是李玄都故意夸大虚词。” “不可能。”唐穆霸摇头道,“白帝陵会不会坍塌,立刻就能见分晓,他不会这样打自己的脸。” 唐夫人还要说话,就感觉脚下传来一阵巨大的震动。 震动之大,使得整个书房都开始轻微摇晃起来,一面书架整个倒了下来,另一边的花瓶也倒了两个,梁柱间的灰尘更是簌簌而落。 震动一直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渐不可闻,好在震动的强度并不是很大,唐家堡中的房屋又极为牢固,没有房倒屋塌,更没有伤到什么人。 唐穆霸没有去躲,任由灰尘落了一身,说道:“结果已经出来了。” 唐夫人脸色微白,喃喃道:“只怕王天笑也不是他的对手。” “对于我们来说是好事。”唐穆霸看了女儿一眼,“毕竟我们和秦家之间有多年的香火情,李玄都又是秦家的女婿,只要我们继续交好秦家,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唐夫人点了点头。 唐穆霸靠在椅背上,仰着头,“唐家堡出了这样的变故,瞒不过旁人,更瞒不过阴阳宗。不过听李玄都话语中的意思,地师已经放弃了唐家堡。我不知道李玄都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我愿意相信他。刚才我就在想,江湖的太平日子到头了,接下来会是一个大争、大乱之世,钱家、苏家纷纷依附靠山,我们唐家是不是也该找一个靠山了,两边不靠就是两边都嫌弃。” 唐夫人知道父亲说的是理也是势,顺着父亲的话说道:“自从阴阳宗离开北邙山,我们就开始谋划着脱离阴阳宗,如今投向道门是必然,可道门内部并非是铁板一块,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还是投靠秦家,可说起来,秦家毕竟是鞭长莫及,真要出了什么变故,月白先生未必能够及时援手,那时候距离我们近的大天师和大剑仙未必会看在月白先生的面子上仗义出手。” 这话戳到了唐穆霸的痛处,他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你说的不错,月白先生千般好,就是太远了。一个鞭长莫及便把千般好都抵消了。” 唐夫人问道:“那爹的意思是?” 唐穆霸沉吟了片刻,问道:“你觉得李玄都这个人怎么样?” 唐夫人吃了一惊,“爹的意思是我们投靠李玄都?虽然如今的他的确是炙手可热,但相较于另外三位,恐怕还是根基浅了些。” 唐穆霸闭上了双眼,“李玄都的根基是浅了些,可正因为他的根基浅了些,三家都不会太过忌惮他,反而因为他与三家都有关系的缘故,还使得他能在三家之间左右借势,否则也不会传出李玄都是‘太子’的说法。如果我们投靠李玄都,从眼下来说,经过了这次的事情,李玄都应该是有能力庇护我们唐家的。从长远来看,如果有朝一日,李玄都真成了大掌教,那么我算不算是从龙功臣?也能混一个出身?” 唐夫人没有想到父亲想得如此长远,怔了一会儿后才说道:“我们可以明里投靠秦家,暗地里向李玄都示好,不管怎么说,秦家大小姐是独女,月白先生没有儿子,老丈人和女婿说到底还是一家人。” 唐穆霸给了女儿一个赞赏的眼神,“你与小李夫人有旧,小李夫人和海石先生都是清平先生这一派的,你找个机会,先向小李夫人透个风。毕竟是关乎到整个唐家的大事,不能急,要徐徐图之。” 唐夫人郑重点头道:“女儿记下了。” …… 李玄都和李非烟来到唐夫人安排好的院落后,屏退了左右,只剩下两人。 不必李非烟主动发问,李玄都便把白帝陵中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非烟,李非烟听完之后,自是震惊非常,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龙儿竟然是澹台云?” 说这话时,李非烟的眉宇间有些难掩的失落。 经过这段时间,李玄都也看出来了,李非烟对于龙儿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不管怎么说,李非烟膝下无子无女,与丈夫关系疏离,唯一的姐姐李卿云又已经亡故,实在是孤单得很,否则她也不会将李玄都这个没有血缘的侄儿视为己出,更不会在镇魔台上传授张非山剑术。她这次无意中“捡到”了龙儿,是真心动了收徒之念。师徒之间的关系,说是父子母女也不为过,不仅仅是传授一身所学,若是没有儿女,毕生积攒的家业和身后事也要托付给弟子。 谁曾想天不遂人意,这个龙儿竟然是澹台云假扮,李非烟的失望可想而知。 李玄都轻声安慰道:“圣君让我代她向姑姑问好,她很喜欢姑姑,若是有机会,还会亲自登门拜访姑姑。” 李非烟苦笑一声,伸手比划了一个小女孩的身高,“当我察觉到龙儿不见了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只是没想到……日后就算再见,她也不是龙儿。” 李玄都明白李非烟的这种感情,在她心目中,龙儿和澹台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所以在她看来,龙儿大约是走丢了吧。只是李非烟性格坚强,从不在旁人面前显现脆弱的一面,一声苦笑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转开了话题,“根据宫官所说,阴阳宗中人曾经在西域的楼兰城中出没,她在追踪阴阳宗的时候,被二明官钟梧打上。这次白帝陵之事颇为蹊跷,唐家之事还涉及到了大明官王天笑,所以我打算去楼兰城一行。” 第八十九章 玉门关 凉州又有西凉之称,位于大魏版图的西北边陲,其首府是敦煌府。 在敦煌府城外有一片举世闻名的佛窟,其中佛陀、菩萨、飞天、伽蓝、罗汉、尊者、明王、天王、金刚大大小小的雕像有数万之多。从敦煌府向西一百八十余里,有一座小方盘城,说起小方盘城,除非西凉本地人士,其他地方的人都很少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提起它的另一个名字,恐怕不知道的人就很少了。 有道是:“青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说得便是此地了。 玉门关,又称小方盘城,是凉州的咽喉要隘,位于敦煌城西北二百里外的戈壁滩中。关城为正方形,黄土垒就,高三丈,上宽一丈,下宽两丈的城墙长东西长八丈,南北宽九丈。 在凉州陷落之后,此地也更易主人,成为无道宗的一处据点。倒也谈不上抵御西北方向的拔都汗大军,更多还是设下关卡,对来往商队进行收税。毕竟从中原去往西域各国,玉门关是必经之地。 说起西域各国,用墙头草来形容更为合适。在中原王朝鼎盛的时候,西域各国就臣服于中原王朝,中原王朝也曾在西域设立西域都护府、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而中原王朝衰弱时,西域各国就臣服于金帐王庭,尊奉金帐汗王。 如今的大魏朝廷,当然谈不上“鼎盛”二字,自顾犹然不暇,就连通往西域的凉州都已经丢了,更不用说西域诸国了,所以如今的西域诸国是臣服于金帐王庭。可偏偏因为王庭内乱的缘故,金帐汗国对于西域诸国的掌控力也大为减弱,西域诸国纷纷自行其是,再加上许多金帐贵族为了躲避战祸而逃入西域,以及因为玉虚斗剑和玄都紫府现世而从中原来到西域的江湖人士,使得如今的西域愈发鱼龙混杂,混乱不堪。 对于中原江湖来说,西域的江湖实在是乏善可陈,宗门唯有真传宗和金刚宗两家而已,除此之外,就是草原萨满教所在的大雪山和道门祖庭所在的昆仑山,在中原还算得上有名。宗门以下的话,就是发源于大雪山的大雪山派,与蜀州的蜀山剑派类似,都是门派中的顶尖大派,实力雄厚,不逊于许多衰弱宗门,只是兴盛时间较短,还无法由派升宗。与大雪山派相对应的,在辽东还有一个小雪山派,则是完全依附于辽东的补天宗,其山门位于太白山上,距离大荒北宫相去不远。 除了两宗一派,剩下的多是些江湖散人,其中最为声名显赫的正是“血刀”宁忆,纵横西域,屠戮马贼无数,后来成为西域马贼共主。当年的宁忆除了“血刀”这个名号之外,还曾与紫府剑仙并列其名,被誉为“东西双煞”,意思是两人一个在东边的齐州、河朔等地,一个在西北、西域等地,都是一等一的煞星,杀人不眨眼。 后来双方在西北夺刀,同时名动江湖,并先后登上太玄榜,当时有许多江湖人预测,多年之后,两人必定还有一战。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多年以后,这两位煞星不仅没有一战,反而是双双加入了太平宗。一个离开清微宗成了太平宗的宗主,一个离开牝女宗成了太平宗的大客卿,实是江湖上的一大怪事。 就连西域这边也有所耳闻,许多西域江湖之人纷纷猜测,这个太平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宗门,有怎样的魔力,竟能这般吸引人?虽说每年都会流传江洋大盗受到真传宗高僧感化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传说,但那些江洋大盗与“血刀”这等人物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直到许多中原人士来到西域之后,那些人才恍然大悟,原来太平宗是中原第一等的豪富宗门,说白了就是两个字,有钱!偏偏西域中人最信得过的就是钱,最看重的也是钱,所以一切都明白了,能让“血刀”放下屠刀的不是佛祖,而是财神爷。 因为西北多是戈壁草原的缘故,所以狂沙造访就成了家常便饭,今天又是一场巨大的沙尘暴降临了玉门关。天色一片昏黄,难分天地的界限,黄沙茫茫,狂风呼啸,不辨东南西北,不知上下左右。 玉门关中来往的客商纷纷躲进酒肆之中,酒肆早已关了门窗,只听得密集的沙子打在窗上、墙上、屋顶上的声音连绵不绝。 直到此时,客商们才不再行色匆匆,花费些银钱,要上些从秦州运来的好酒,不紧不慢地喝起酒来,在喝酒的闲暇,也会与同伴们,或是熟识的朋友们,闲谈一二。反正是老天爷留人,急也是没用。 玉门关中最大的酒肆名为“春风酒楼”,一看便知道是出自“春风不度玉门关”,掌柜是个女子,看上去在二十六七岁到三十岁的样子,妇人装扮,丹凤眼,柳叶眉,樱桃口,容貌艳丽,身段婀娜,只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与温婉如水的江南女子不同,西北的女子总是带着一股如同戈壁草原的豪放、粗粝、泼辣。 如此漂亮的一个女人,敢于在鱼龙混杂的玉门关开酒肆,还是最大的酒肆,自然有不俗的本事,所以来往的客人虽然或明或暗地打量着这位掌柜,过一过眼瘾,但顶多是调笑两句,说些荤笑话,没有人敢动手动脚的。 此时这位女掌柜正在柜台后低头记账,将算盘打得噼啪乱响。 客栈的大门被伙计打开一线缝隙,两名客人从这一线缝隙中挤了进来,伙计又飞快地关上了门,用一根横木架在门上,防止被沙暴吹开,饶是如此,大堂里还是进了不少风沙,引得一阵谩骂。 进来的两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倒不是为了遮挡面容,而是为了防风沙。看身形,应该是一男一女。 男子来到柜台前,用纯正的大魏官话问道:“掌柜的,最近生意如何?” 女掌柜的眼睛盯着账册,惜字如金道:“还好。” 男子又问道:“住宿一天的价钱是多少?” 女掌柜道:“客官若是住店,加上一日三餐,只要二两银子,酒钱另算。” “二两银子?”男子稍稍加重了语气,“太贵了吧?” 女掌柜仍是没有抬头的意思,语气不带丝毫起伏道:“价钱历来如此,客官若是嫌贵,可以不住,本店从不强求。” 男子觉得这些话有些耳熟,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于是打量了下这位女掌柜,问道:“掌柜是哪里人士?总不会是芦州人士吧?” 女掌柜终于抬起头来,有些不耐烦,“想要套近乎?就算我们是斩鸡头的八拜之交,食宿的银子也是半文不能少。另外,我提醒你一句,这沙暴只怕一时半刻停不下来,你若是不住,可以去外面吃沙子。” 便在这时,站在男子身旁的女子柔柔开口道:“不贵,二两就二两。” 酒肆,也可以称之为客栈的大堂内,不多不少,刚好摆着二十张桌子,全都坐满了人,有闷声喝酒的,也有高谈阔论的,好不热闹。 这些客人大多是客商打扮,不过也不乏马贼。其实无论是客商,还是马贼,都不是善类,便是客商,进到渺无人烟的大戈壁后,黑吃黑也是寻常。 在听到这个女子声音之后,许多双眼睛都循声望了过来,落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欲念。毕竟嗓音这么好听的女子,相貌应该不会太差才是。 女掌柜复而低下头去,拿过一本厚厚的册子翻看了下,“算你们走运,只剩下一间房了。” 男子道:“只剩下一间房还算走运?” 女掌柜淡淡道:“你们来得再晚一些,就连这一间房也没有。” 女子已经取出了一枚太平钱,不过没有全都给女掌柜的意思,而是用自己的指甲将这枚太平钱从中分成两半,一半放在柜台上,另一半随手一丢。 下一刻,一个目光最是肆无忌惮的大汗惨嚎一声,额头上正镶嵌着那半枚太平钱。 女子的声音还是柔柔弱弱,“下次可就是打你的眼睛了。” 许多客人立时知道这对男女不是寻常人,马上收回了视线,那名大汉的同伴却是霍然起身,就要拔刀。 掌柜饶有兴趣地看了女子一眼,语气还是淡然无波,“要打去外面打,想要在客栈里打,也可以,不过得加钱。要是打坏了我那金丝檀木的桌椅,要按照市价的十倍赔偿。” 楠、樟、梓、桐被誉为四大名木,其中以楠木居首,金丝楠木又在楠木中居首,其珍贵程度可想而知,说是寸木寸金也不为过。十倍赔偿的银钱足够买下几个客栈了。 女子看了眼和金丝楠木半点也不沾边的破旧桌椅,笑道:“若是坏了桌椅,我百倍赔偿。” 话音落下,她又将一串太平钱丢在柜台上,同时不见她如何动作。大汉的几名同伴都闷哼一声,软软倒地,竟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只剩下一个捂着额头的大汉不知该进该退,惶然无措。 女子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正打算点他一指,就听与她同行的男子说道:“好了,不要闹了。” 女子立刻收起手指,乖巧道:“好的呢。” 第九十章 楼兰城 客栈掌柜的注意力原本集中在女子的身上,可在男子开口后,又转向了男子,好奇地打量起这个男子。 很显然,那个女子是个不俗的高手,可看两人之间的关系,显然是以男子为主,这倒是让她看走了眼。 掌柜有些好奇眼前一男一女的身份来历。 不是西域人士,也不是草原人士,是不是西北人士都不好说,难道是从中原来的大宗弟子? 正在掌柜审视两人的时候,女子忽然开口道:“卢三娘,出身于真传宗,归真境高手。在真传宗四分五裂之后,离开真传宗远赴西北,在凉州、秦州一带活动。天宝三年,在玉门关开了这家‘春风楼’,用意不明。” 掌柜脸色大变,设下一道隔音禁制,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谁?” 女子解下脸上的面巾,笑道:“卢姐姐不认识我了吗?” 卢三娘讶然道:“宫姑娘。” 这一男一女正是要前往楼兰城的李玄都和宫官,李玄都本打算孤身前往,但楼兰城是西域第一大城,人口数十万,他想要仅凭一人之力找出阴阳宗的下落,无异大海捞针,而且时间不等人,七月十五就是玉虚斗剑,李玄都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耗在楼兰城中,所以李玄都思虑再三之后,还是去了西京,请宫官帮他引路。 去西京的时候,李玄都从无道宗之人的口中听说了澹台云一人打退秦清、宋政的事情,不同于无道宗上下对圣君的推崇,李玄都毕竟是距离长生境只差一线的天人造化境高手,稍一思量就推测出了事情的经过,定然是秦清和宋政两败俱伤,澹台云出手刚好给了两人一个台阶,顺势退去。 见到澹台云之后,李玄都向澹台云提出了暂借宫官一用的事情,有旁人在场,澹台云倒是没有故意刁难李玄都,也没有与李玄都叙旧,好似变了一个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在李玄都帮助无道宗收回白帝城的功劳上,同意了李玄都的请求。这个理由足够冠冕堂皇,封暮年等长老自是没有别的话说,宫官也无异议,于是两人离开西京,前往凉州,来到了玉门关。 宫官与卢三娘是旧相识了,同是十宗之人,卢三娘又在西北活动多年,不相识才是怪事。只是两人多年未见,卢三娘上次见到宫官还是在五年前,也难怪她没有第一时间听出宫官的声音。 卢三娘立刻望向李玄都,迟疑道:“这位是……” 宫官张口就来,“这位是道种宗的皇甫宗主,圣君于我们有授业之恩,他年长一些,所以算是我的师兄。” 卢三娘恍然道:“久闻皇甫宗主的大名,只是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相见。” 李玄都不欲暴露身份,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皇甫毓秀的经历,比不得李玄都那般大起大落,成为澹台云的弟子之后,澹台云只让他专注修炼,并不让他在外人面前露面,别说是正道中人,就是无道宗之人也少有知晓,故而皇甫毓秀始终未曾登上过黑白谱和少玄榜。直到西京之变,皇甫毓秀才开始崭露头角,击败了道种宗的宗主,在澹台云的支持下,成为道种宗的宗主。 西京之变到如今,不过才一年的光景,皇甫毓秀固然名声在外,真正见过他的人还是少数,如今皇甫毓秀还在草原未归,又有宫官的掩护圆场,所以李玄都大可随便冒用皇甫毓秀的身份而不怕被人识破。 宫官道:“卢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在这儿开酒肆做什么?总不会是真为了赚钱吧?” 被宫官一打岔,卢三娘不再关注李玄都的身份,苦笑一声,“左右不过是混日子罢了,如今江湖纷争加剧,若大江湖竟无一尺净土,一不小心就要被殃及池鱼,所以我干脆来到这西北边陲,好歹是远离了那些江湖纷争,不是隐居胜似隐居。” 宫官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深问下去,转而问道:“最近西域有什么动静没有?” 卢三娘道:“若说动静,自然就是昆仑了,传说玄都紫府现世,引得好些人一窝蜂地往西域跑,都想碰一碰运气,万一得了道祖传承,不说立地飞升,也能称雄一方。可他们也不想一想,那么多高人窥伺,哪里就轮得到他们,只怕还没看到玄都紫府的大门,就已经死在半路。还有就是玉虚斗剑了,这是江湖上的大事,刚好与玄都紫府重新现世撞在了一块,又引来好些真正的高手,这些人都是各大宗门中的高手,意图不明,我也不敢深究,只怕引火烧身。” 卢三娘有些后知后觉道:“皇甫宗主和宫姑娘也是因为此事而来?” 宫官微笑道:“师命在身,不好多言,还请卢姐姐见谅。” “理会得,理会得。”卢三娘连连点头道。 如今江湖居士波谲云诡,卢三娘也是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别说宫官不愿意说,就是愿意说,她还不愿意听呢。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 宫官望向李玄都,“师兄,我们歇息吧?” 宫官故意拖长了“歇息”二字的间隔,分明是在调戏李玄都,这让李玄都想起了自己被澹台云无缘无故打了两次的经历,由此看来,宫官这种恶劣性格的形成,绝对有澹台云言传身教的原因,只是宫官没有澹台云的强悍武力,只能换成另外一种方式。 可以想象,以前的澹台云定然也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子,只是后来的许多事情,将她身上的棱角都磨灭殆尽,逐渐变成了今日的圣君,只在偶尔之间还会显露出当年的几分性情,从这一点上来说,可谓是一见宋政误终身。 总之,都是宋政的错。 李玄都和宫官来到最后一间客房,里面的摆设很简单,一桌一椅一床而已。宫官打量了下,发现还算干净,便坐在床沿上,李玄都则是坐在椅上。这一路上飞掠疾行,李玄都倒是支持得住,宫官却是有些气力不支了。毕竟她还未进入天人无量境,无法大规模吸纳天地元气为己用,仅靠自身气机御风而行,消耗极大,又遇到了沙尘暴,所以两人才在玉门关落脚,暂且休憩一二。 宫官取出一个小瓷瓶,往嘴里倒了几粒药丸,然后说道:“先前忙着赶路,许多事情没来得及说,紫府现在,不对,应该是师兄,师兄现在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尽管问。” 李玄都也不客气,问道:“我没有去过西域,对那里了解不多,楼兰城到底是一座怎样的城?” 宫官想了想,回答道:“楼兰城顾名思义,与楼兰古国有着莫大的关系。楼兰古国处于西域的枢纽,王国的范围东起古阳关附近,西至尼雅古城,南至阿尔金山,北至哈密。《西域传》记载:‘鄯善国,本名楼兰,王治扦泥城,去阳关千六百里,去西京六千一百里。户千五百七十,口一万四千一百。其地崎岖薄瘠。俗人衣服粗与汉地同,但以毯褐为异。其国王奉法。可有四千余僧,悉小乘学。’《西行记》也记载了:‘从此东北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也。’总之,是个很重要的小国。可就在一千年前,这个古国突然神秘地消失了。待到后来,有人从戈壁中发现了楼兰古国的遗迹,于是在遗迹的基础上重新修建城池,取名为楼兰城。如今的楼兰城,也是西域第一大城,第一繁华所在。”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问道:“楼兰城的风气如何?” 宫官道:“简单来说,西域重镇,商旅云集,既是让人醉生梦死的富贵乡,也是让人丢了性命的刀剑丛林,鱼龙混杂,城内的形势十分复杂。” 李玄都来了兴趣,道:“详细说一些。” 宫官微小点头,没有半点不耐烦,“这座城不属于西域的任何一个国家,可以看作是一城是一国,不过这座城也没有城主,而是由城内的几方势力共同管理,而这些势力的背后又各有主人,比如说草原金帐中的拔都汗,就在这座城内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另外,真传宗、金刚宗、萨满教、大雪山派也有不小的影响力,不过他们大多无意介入城内纷争,更多时候还是作为一个旁观之人。真正在明面上争斗的还是西域的本地人,这座城很有意思,是一个销金窟,被许多中原人称作是太子进太监出,当然,这里的太子是说那些西域小国的太子,无论是中原还是草原,他们的太子都是不是一座城可以容纳的。也有人认为这里是冒险之人的绝佳去处,因为这里有数不清的机会,也有数不清的财富,只要有本事,再加上一点运气,总能出人头地。正因为如此,许多在中原江湖混不下去的江湖人也会去西域,去楼兰城,赌一赌运气,说不定就能东山再起。” 李玄都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听上去有些意思。” 第九十一章 广妙姬 沙暴持续了一天左右的时间。当风清气朗之后,躲避风沙的客商们开始陆续离开,踏上前往西域三十六国的路途。假扮成皇甫毓秀的李玄都和宫官也打算离开玉门关。 昨夜两人虽然同在一室,但只是各自静坐,没有半分逾越之举。就在两人来到客栈大堂与卢三娘告别并要离开春风酒楼的时候,从大堂的正门迎面走进来一名女子。 这名女子一身素衣纱裙,腰间斜插一支碧玉洞箫,气态端庄而不见妩媚,脸上覆着一层白纱,遮挡住了鼻梁以下的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极为清澈,又有灵动之意,让人一见忘俗。 李玄都一眼就认出了此人的身份,却是个旧相识。 此人正是牝女宗的广妙姬,宫官还是牝女宗玄圣姬时的对头。 广妙姬刻意收敛气息,李玄都也未刻意以神念感知四周,所以李玄都和宫官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广妙姬,而广妙姬显然也没有料到会遇到宫官,两名女子对视一眼,有了片刻的惊讶和沉默。 虽然宫官用面巾遮住了面庞,但并未像李玄都那般直接在容貌上略作改变,所以还是被广妙姬认了出来。至于广妙姬,她一向就是如此打扮,更没有易容。 “这不是宫师妹吗。”广妙姬当先开口道,“不对,应该是右尊者才对,宫师妹投入圣君麾下,被圣君视为衣钵传人,当真是前程似锦,可喜可贺。” 在她开口的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酒肆和街上的来往行人仿佛远在天边,无法听到三人的对话,也无法靠近三人。 这不是小世界却胜似小世界,就算不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也可以借助身外之物做到,颜飞卿就有类似手段,所以并不稀奇。 李玄都还是不动声色,他并不想贸然暴露自己的身份,也就不能随意出手,就算是出手,也要保持在皇甫毓秀的境界范围之内,所以他只是静观宫官如何应对。 宫官微微一笑,“的确是可喜可贺,我若不走,牝女宗的宗主之位到底落在谁的身上还犹未可知,就凭这一点,师姐不该谢我吗?” 广妙姬目光一闪,打量着宫官,“多日不见,宫师妹倒是修为大进。” 宫官笑道:“师姐不是一样?” 广妙姬道:“到底比不得圣君亲自传授。” 宫官道:“这话要是落入师父的耳中,只怕要让她老人家伤心。再者说了,师父固然比不得圣君,师丈却是不逊于圣君的人物,能得到师丈的指点,也是一样。” 广妙姬笑了笑,话锋一转,“我听说宫师妹前些日子受了伤势,现在如何了?” “有劳师姐挂念。”宫官淡淡道,“如今已无大碍。” 广妙姬道:“宫师妹这是要去见左尊者?还是要找二明官报仇?” 宫官道:“此事似乎与师姐无关。” “无关,当然无关。”广妙姬轻轻点头,美眸一扫,目光落在宫官身旁的李玄都身上,她曾见过皇甫毓秀,不过没有打过交道,远谈不上熟悉,只觉得易容后的李玄都的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位是?” 到了李玄都这等境界,改变嗓音并非难事,这还是因为他走了地仙途径的缘故,如果是人仙途径,对于身体的掌控细致入微,到了“千变万化”的境界,不必依靠外物,可以直接改变血肉骨骼,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 李玄都用他记忆中皇甫毓秀的嗓音说道:“皇甫毓秀。” 广妙姬目光一闪,并未起疑,反而笑了起来。 这一笑,天地为之失色,声音缥缈空灵。在这一刻,她整个人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天上仙子落下凡尘,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油然生出圣洁之意,出尘脱俗,不容亵渎。 这是一门极为高明的媚术,修到极致之后,不仅不会有半点艳俗魅惑之态,反而是阴极阳生,翩然若仙,浑然不似是牝女宗的弟子,倒像是玄女宗的弟子。 可惜李玄都的境界高出太多,这等媚术对他并无作用,不过他还是故意有了片刻的失神,然后再恢复清明,眼神中透出凝重之色。 广妙姬露出几分讶色,“皇甫宗主不愧是圣君的高足,名不虚传。” 李玄都道:“仙子修为精深,只怕已经不逊于冷夫人。” 这倒不是李玄都胡说,冷夫人虽然是牝女宗的宗主,但修为的确算不得太高,关键在于冷夫人年轻时并非是牝女宗精心培养的六姬,而是十二女官之一,这其中可是天差地别。 牝女宗中按照功法划分有两支,一支是以“姹女功”为根本,精研“冷月锯”、“玄阴屠”、“缠心丝”、“流烟刺”等功法,其至高法门便是玄而又玄的“挥慧剑斩情丝”。 另外一支以“吞月大法”为根本,气机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可以吸纳他人气机为己用。不过“吞月大法”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凶险莫甚。所以牝女宗的这一支想出一个弥补之法,便是精研各种媚术,使得旁人在不知不觉之间甘心献出修为,如此便没了强行汲取的隐患。 故而修炼“吞月大法”的牝女宗弟子可以强夺他人的修为,化为己用,境界攀升颇为神速,此外还有许多魅惑之术,对敌交手,也常有奇效。虽然这一支的弟子因为广采真阳元阴而遍设鼎炉的缘故,使得牝女宗在江湖中声名狼藉,但是吸收弟子众多,人多势众,势力遍布大江南北,其弟子中,不仅有下九流的娼妓、戏子之流,也有许多达官显贵的枕边人,不但消息耳目灵通至极,而且在枕边风的影响之下,还可以暗中左右局势。 不过吞月一派也有劣势,那就是吸纳旁人得来的修为,终究不如自己辛苦修炼得来的修为,“姹女功”的气机凝而不散,“吞月大法”得来的气机却是散而不凝,堪称是云泥之别。倒不是说吞月一派不能窥得长生境,只是前期进境迅速,后期进境缓慢,各有利弊。 冷夫人便是吞月一派。按照道理来说,想要成为牝女宗的宗主,非出身姹女一派不可,类似于庙堂上“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但冷夫人因为有地师的支持,打破了牝女宗的这个规矩,以女官出身成为宗主。 可成也地师,败也地师,冷夫人是靠着地师上位,并且成为地师的道侣,那便不能像其他吞月一派的弟子那样用炉鼎之法去肆意吸纳旁人修为,否则便是打地师的脸面,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能忍受得了头顶帽子变色?更何况是地师这样的人物。冷夫人当年嫁给还是齐王的地师时,还是完璧之身,自此之后便一直跟随地师身边,这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她可不会自毁根基。 可冷夫人修炼“吞月大法”多年,也不能中途再转去修炼“姹女功”,所以她的境界修为一直有些尴尬。虽然有地师的帮助和指点,但并不出众,平日里只能用“吞月大法”吸纳些境界不如自己之人的修为,境界修为与被宋政破功之后的萧时雨相差仿佛,甚至比之鼎盛时的石无月都要略逊一筹。如今萧时雨得了石无月送出的“长生素女经”残篇和“万妙姹女功”,修补根基,造化之境有望,很快便能拉开与冷夫人之间的差距。不过冷夫人也并非全然没有希望,她当初攻打玄女宗,想要救出石无月,就是为了从石无月身上拿到功法,弥补自身不足。虽然她没有得手,但如今宋政重出江湖,再度与地师联手,若是宋政肯将一身所学传授于冷夫人,冷夫人未必不能再进一步。 广妙姬就不一样了,她没有冷夫人那样的顾虑,以“吞月大法”纵横江湖多年,裙下之臣不在少数,一身修为极为深厚,远胜要一点点苦练“姹女功”的宫官,当初宫官想要与广妙姬抗衡,还要借力于当时还是牝女宗大客卿的宁忆。 李玄都还记得他在金陵府第一次见到挟持了袁飞雪来要挟钱锦儿的广妙姬,那时候的李玄都根本不是广妙姬的对手,只能勉力接下数招,若不是因为当时在正道各宗的地盘上,广妙姬不敢太过放肆,就算有钱青白和沈元舟相助李玄都,李玄都也讨不得好去。 那时候的广妙姬在黑白谱上排名第四,稍逊于地公将军唐秦,可如今看来,广妙姬应该是有所藏拙,或是在这两年的时间中又有所进益,已经不逊于当初的唐秦,甚至犹有胜之。所以李玄都才会说广妙姬不逊于冷夫人。 广妙姬闻听此言,展颜一笑,“皇甫宗主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宫官立刻呵呵一笑,“师姐莫要谦逊,什么小女子,若论年纪,你可要比皇甫宗主年长许多。说低一点,他该称呼你一声大姐;说高一点,他称你一声前辈、姑姑,那也是可以的,毕竟地师于圣君也有授业之恩。” 此言一出,广妙姬的脸色顿时一黑。 第九十二章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许多男子总是不能理解上了年纪的女子对于年龄的敏感,可女子一定会理解这种心情,要不怎么说女子何苦为难女子。譬如三十多岁的女子,对于十几岁的少女的相貌还肯说好,对于二十多岁的女子们,就批评得不留情面了。 宫官是女子,很了解女子的心思,所以一开口就能戳到广妙姬的痛处。不管如何驻颜有术,终究不再是青春少女,而是中年妇人了,这话若是旁人来说也就罢了,可偏偏出自正值青春年少的宫官之口,就让广妙姬格外恼怒。 广妙姬露在面纱之外的双眼中满是寒意,冷冷道:“若是按照宫师妹的说法,宫师妹在圣君门下学艺,是不是也该称呼我一声姑姑?正好,我也指点下宫师妹,看看宫师妹这段时间长进了多少。” 宫官毕竟年轻,又不是得了李玄都一身所学的秦素,自然还比不过广妙姬,所以她毫不见外地躲到了李玄都的身后。 广妙姬讥讽道:“宫师妹,你只会躲在男人身后吗?上次是‘血刀’,这次是皇甫宗主,下次又是谁?” 宫官笑道:“师姐羡慕吧?” 广妙姬脸色又是一黑,再也忍耐不住,一掌拍出。 到了此时,李玄都也不能不出手了,他将自身境界修为压制在天人逍遥境和天人无量境之间,虽然他不会皇甫毓秀的招牌功法“重阳玄功”和“造化神掌”,但他身怀可以化用万法的“太平青领经”,仅仅是模仿两者的表象,还是能以假乱真,除非是修炼这两门功法之人与李玄都交手,方能察觉到不对。 李玄都同样一掌推出,双掌一触即分,广妙姬只觉得李玄都的气机雄厚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几乎可以比拟天人无量境的高手,不过除此之外,倒也算不上如何玄妙,与传闻中以气机浩大著称的皇甫毓秀并无什么不同,当下也催动气机,又是一掌反攻回去。 两人以单手交手数招,广妙姬只觉得“皇甫毓秀”的掌力好似滚滚海潮,一浪接着一浪,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其中精髓,在于掌力能够次次累加,一掌强似一掌,只要累加掌力够多,便是最为坚固的佛门金身,一样能够摧破。 如此十余掌之后,广妙姬已经有相形见绌之感,在她看来,“皇甫毓秀”这套“造化神掌”,似拙实巧,牝女宗的“缠心丝”等招式与之相比,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如他这掌法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于是广妙姬只得变化招数,掌间剑气隐隐,竟然是“太阴十三剑”中的招数,不过牝女宗的“玄阴屠”和“太阴十三剑”中的“玄阴剑气煞”本就是同出一源,所以也算不得稀奇,李玄都不得不暂为收掌,转攻为守,双方瞬间交手十余招,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赢谁。 “好手段!”广妙姬当先罢手,向后飘退。 李玄都也没有追击的意思,他当然可以显露真实修为一举擒下广妙姬,但是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一个广妙姬无足轻重,他更关心地师的谋划和七月十五的玉虚斗剑。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时还是不暴露身份为好。 李玄都抱拳道:“承让。” 广妙姬看了二人一眼,心知自己尚且拿不下皇甫毓秀,若是宫官这个鬼丫头再与皇甫毓秀联手,只怕自己讨不到好去,便生出退意。 就在此时,宫官也看出了广妙姬的心思,从李玄都身后转出,“啪”的一声打开了自己的小巧折扇,轻轻转动,“师姐,你年纪也不小了,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事情就不要再参与了,还是早些嫁人,这才是正经。” 广妙姬银牙紧咬,恨极了宫官,不过她也不是好相与之人,心思一动,反唇相讥道:“说到嫁人,我可是听说宫师妹苦求清平先生而不得,倒是秦大小姐,什么也不做,如意郎君便主动送上门来,如今两人已经定亲,想必宫师妹也是羡慕得很吧?” 宫官的脸色一暗,“啪”的一声合拢了手中的折扇。 唯有李玄都觉得尴尬无比,在他看来,这种交锋实在糟心得很,倒不如直接打一架来得痛快。 广妙姬见宫官吃瘪,不由大感畅快,只觉得狠狠出了一口恶气,继续说道:“说来也是,秦大小姐是何许人也,是‘天刀’独女,秦家大房长女,身世清白,不像有的人,满身污泥浊水,不拿把镜子照照自己的德行,也想做未来的道门大掌教夫人?” 宫官沉默了片刻,忽然面露悲伤之色,哀怨道:“师姐说的是,萤火之光不能与皓月争辉,我算什么,哪里能与秦大小姐相提并论。” 广妙姬皱了下眉头,一时间没有明白宫官的用意。可李玄都却是立刻明白,这妖女是对着自己来的。在此事上,李玄都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宫官执意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只好故作不知,无动于衷。 宫官用眼角余光瞥了李玄都一眼,见他仿若木头一般,心中暗恼。如果李玄都真是个不知风情的木头也就罢了,这家伙分明是故意装傻,能拿下张大小姐和秦大小姐的家伙,会是块木头?她可不信。说白了,大伪似真,大奸似忠,懂似不懂,知似不知。 广妙姬见宫官偷瞧“皇甫毓秀”,不由冷笑一声,“宫师妹,我还当你是我们牝女宗中的异类,孑然不群,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没想到与我们这些人也没什么不同,那边念着清平先生,这边又想着皇甫宗主,只是我提醒你一句,小心犯了圣君的忌讳。” 李玄都略感惊讶,没想到广妙姬竟是知道皇甫毓秀对于澹台云的那点小心思,看来牝女宗在男女之事上的确是大行家,不过他也立刻想到,以皇甫毓秀的性情,必然是听不得有人污蔑澹台云的,所以李玄都毫不犹豫地一掌击出。 广妙姬早有准备,脚尖一点,身形已经向后掠去,笑道:“皇甫宗主,我也提醒你一句,‘魔刀’重出江湖,以他的性情,可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魔刀’奈何不得圣君,可是对付你,却不是什么难事,你还是小心为好。” 说话间,广妙姬已经飞掠离去,同时周围的缥缈恍惚之感也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各种嘈杂声音扑面而来。 李玄都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宫官来到他身旁,见他脸色有些凝重,不由以传音说道:“被吓到了?你又不是皇甫毓秀,就算你是皇甫毓秀,有三位掌教大真人呵护,他也奈何不得你。” 李玄都同样是传音道:“方才广妙姬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件事,上次在白帝城永安宫见到宋政的时候,我们有过一番交谈,宋政就问过我是如何与圣君相识的,如今看来,他这番话倒是大有深意。” 宫官一怔,随即道:“难不成宋政还把圣君当成是自己的女人不成?” “多半是。”李玄都道,“你说如果宋政幡然悔悟,圣君会不会与他重归于好?” “应该……不会吧。”宫官略有迟疑,“圣君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了,宋政想要骗她,哪有那么容易。” 李玄都叹了一声,“我也希望圣君不会感情用事。” 便在这时,卢三娘走了过来,面带忧色,“方才那人是广妙姬?” 宫官点头道:“是她。” 卢三娘皱眉道:“她来这里做什么?似乎是来找我的?” 宫官道:“如今局势不明,卢姐姐还是暂避一二为好。” 卢三娘想了想,道:“宫姑娘所言极是,那我们就此别过。” 说罢,卢三娘径直转身往客栈后院而去,看这意思,竟是连酒楼也不要了。 李玄都看了卢三娘一眼,总觉得这女子身上肯定有些秘密,不过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收回视线,与宫官一起离开春风酒楼,来到外面的街道上。 李玄都道:“如今看来,不仅仅是阴阳宗来到了西域,牝女宗,甚至是皂阁宗的余孽,也都来到了西域。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无道宗的左尊者也在西域,难道也在楼兰城中?” 宫官并不隐瞒,点头道:“玄都紫府重新现世之事,世人皆知,而西域是去往昆仑的必经之路,所以左尊者先行一步,早做准备。” 李玄都道:“那你被钟梧打伤一事……” 宫官轻叹一声,“是我瞒着左尊者擅自行事,若是左尊者与我同行,钟梧未必是他的对手。” 李玄都闻听此言,倒是生出几分内疚,轻声道:“没必要如此冒险的。” 宫官莞尔一笑,“怎么没必要?” 李玄都正色道:“说到底是我托付了你追查此事,若是你当真因为此事死在了钟梧的手中,我于心何忍。” 宫官望了他一眼,吃吃笑了一声,“那你可就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了。” 第九十三章 无情 宫官发现自己有些低估李玄都的冷硬心肠。 换成其他男子,早已是百炼精钢化作绕指柔,可李玄都这个人很怪,他的确有些内疚,可除了内疚之外就没有其他多余的情绪了。 换句话来说,如果受伤的不是宫官,而是另外一个人,哪怕是个男子,李玄都同样会内疚,这是对事不对人,不因受伤之人的身份而改变。 怜香惜玉?不存在的。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李玄都是那种沉溺于男女之情的男子,早在天宝二年张大小姐死了之后,他便活不下去了,就不会有今日的清平先生。 不过宫官同样很怪,她可不是那种自艾自怜的女子。 如果李玄都像孙鹄那样,只是因为她的示好就拜倒在她的裙下,那她便不会这样百折不挠,只会把李玄都当作一个可以利用的庸俗男子,甚至会在得手之后主动放弃李玄都。正因为李玄都一再拒绝,宫官才会对李玄都越发感兴趣,越挫越勇,屡败屡战。 如此一来,两人的关系便成了一个死结。 李玄都对于宫官越是不为所动,宫官对李玄都越是好奇。 宫官不知道李玄都是否已经看破了她的心思,不过她总是忍不住去猜测李玄都的心中所想,去想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个人是否心狠,不在于他对待别人如何,而是要看他对待自己如何。对待自己狠的人才是真正的心狠之人。 一个男人,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不对女色上心,不敛财,不喜欢古玩字画,不喜欢听戏唱曲。到了这等身份地位,声色犬马不过是鸿毛之轻,却拒而不受,这对自己多狠呐?他的心又有多狠?这样的男人,不轻易杀人,可决定要杀人的时候,是不眨眼的。 无道宗的极天王,是圣君澹台云的属下,又与宋政、地师暗中勾结,因为其修为甚高,资历甚老,地位甚尊,左右逢源,可遇到了李玄都,抬手就杀了,没有半点犹豫。 这又让宫官想起了一件事,李玄都不止一次说过要重回帝京,可他很少提及复仇,他似乎对于自己当年因为帝京之变而遭受的种种冷遇并不在意,甚至就连张肃卿之死,也不是头等大事,他更在意的是张肃卿传承给他的理念。他想要做的头一件事不是复仇,而是改天换日。 宫官见惯了那种因为自己遭受了冷眼便视之为奇耻大辱并要拼命争一口气的人,比如孙鹄就是,李玄都这种奇葩异类,却是少见,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叫作张鸾山。可女子是慕强的,对于宫官来说,张鸾山太弱了,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能力,他都远不如李玄都。 所以宫官每每见到李玄都的时候,总会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她的眼里,这个男人还是当年那个从静禅宗大和尚手中把她救下的紫府剑仙,虽然如今的他敛去了所有的锋芒、意气、轻狂,变得温和守礼,但在实际上,如今的清平先生比当年的紫府剑仙更为无情,这种无情不是六亲不认的冷酷,也不是完全没有情绪的忘情,而是心怀大志和几经生死混合起来的绝对冷静,又带着一点玩世不恭。 对于宫官来说,这种“无情”就像是一味诱人的毒药,明知道是要人性命的东西,又总忍不住想要一口吞下。 骑在骆驼上的宫官微微歪头,望着李玄都的侧脸,轻声道:“你还没回答我,如果我死了,你会记我一辈子吗?” 此时两人已经距离楼兰城不远,两人本是飞掠前行,在中途遇到了一股凶悍马贼,正在劫掠一支车队,当时车队的护卫已经死伤大半,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李玄都便顺手救下了这支车队。 救下车队之后,李玄都才发现,这不是一支商队,倒像是举家迁移,拖家带口,车队的首领也就是一家之主,对于李玄都这位恩人千恩万谢,本想要赠送银钱,却被李玄都婉拒,李玄都向其讨要了两匹骆驼,然后便与其告别。 行于戈壁之上,马匹是不如骆驼的,所以常在西域行走之人大多是骑乘骆驼而不是马匹,李玄都讨要了两匹骆驼,并非是为了代步,而是为了掩饰身份。毕竟距离楼兰城已经不远,就算是骑乘骆驼,也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宫官自然没有异议,所以此时两人就是骑着骆驼往楼兰行去。 听到宫官的问话,李玄都并未转移视线,还是目视前方,腰背笔直,回答道:“我的记忆一向很好,说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也不为过。” 宫官轻哼一声,“答非所问。” 李玄都道:“不是答非所问,而是我要告诉你,无论你是生是死,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你,其实不仅仅你,与我有交集之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宫官轻轻“啊”了一声,“真是……无情。” 李玄都问道:“我哪里无情?” 宫官要比李玄都小上几岁,所以还有些少女的天真烂漫,习惯性的娇气嘟嘴道:“你哪里都无情。” 李玄都哑然失笑道:“你这就不讲道理了,我实话实说,怎么就是无情?” 宫官道:“其实你心里明白,我想听的不是这个,可你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算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就当是嘴上哄哄我,也不行吗?” 李玄都怔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宫官,而是说道:“帝辛在刚开始请工匠用象牙为他制作筷子的时候,他的叔父箕子就十分担忧。箕子认为,既然你使用了稀有昂贵的象牙作筷子,与之相配套的杯盘碗盏就再也不会用陶制土烧的笨重物了,而必然会换成用犀牛角、美玉石打磨出的精美器皿。餐具一旦换成了象牙筷子和玉石盘碗,你就一定不会再去吃大豆一类的普通蔬菜,而要千方百计地享用牦牛、象、豹之类的胎儿等山珍美味了。紧接着,在尽情享受美味佳肴之时,你一定不会再去穿粗布缝制的衣裳,住在低矮潮湿的茅屋下,而必然会换成一套又一套的绫罗绸缎,并且住进高楼大厦之中。箕子害怕照此演变下去,必定会带来一个悲惨的结局。所以,他从纣王一开始制作象牙筷子起,就感到了一种不祥的恐惧。后来果不其然,没过几年,便有了酒池肉林。” 李玄都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若顺着你的意思博你一笑,这便是那双象牙筷子。今日我可以与你逗乐,明日就能与你袒露心扉,后日便相依相偎,再到大后日,只怕是男女大防也顾不得了。正所谓千里长堤毁于蚁穴,所以还是不要开这个头为好。” 宫官忍不住笑道:“你想得可真远。” 李玄都终于转过头来望向宫官,“宫姑娘谋划太深,由不得我不多想。” 宫官不乐意道:“你又叫我‘宫姑娘’,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要叫我‘官官’。” 李玄都从善如流,“好,官官。” 宫官又道:“还有,你说清楚了,什么叫我谋划太深,我谋划什么了?难道不是你主动来西京让我带你去楼兰城的?现在却倒打一耙。” 李玄都一怔,随即道:“那是我错了。只是我家中有妻,若是背着她与官官发生些什么,既是对不起她,也是对不起你。当然,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若真是如此,也请官官见谅。” 宫官倒是没有恼羞成怒,若是恼羞成怒或者自怨自怜,那也不是宫官了,她双目中异彩连连,笑道:“紫府,你知不知道,你持身越正,我就越是喜欢你。” 李玄都讶然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宫官道:“没有道理。你们男人总是喜欢拉良家女子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就不许我们女子也有此等爱好?你这个刚刚定亲之人,难道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良家男子?” 李玄都忍不住摇头笑道:“良家男子,这个说法却是有趣。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我。” 宫官道:“也许天底下也就我会如此看待你,在旁人眼里,你可不是什么良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 “应该只有你会觉得我与‘良家’二字可以挂钩了。”李玄都赞同道,“不过我是不是杀人不眨眼的煞星,还有待商榷,最起码也有人觉得我是个公义之人,我觉得还是公义之人这个名头更好听些。” 宫官好奇问道:“秦大小姐是如何看待你的?” 李玄都嘴角微微上翘,浮现出些许发自本心的笑意,“她说我是个登徒子。” 宫官笑道:“登徒子?我怎么半点也没看出来?是你太过深藏不露?还是我那位秦姐姐太过绵软的缘故?” 李玄都含糊道:“大约两者兼而有之吧。” 宫官还想开口,不过李玄都已经不想在这方面继续深谈下去,正色道:“说正事,我们到了楼兰城后,去哪里找阴阳宗的踪迹?” 第九十四章 萧翰 宫官很自然地转变了自己的身份角色,从笑闹的朋友变成了暂时联手的盟友,说道:“阴阳宗的行踪不定,我们要先去找左尊者,然后通过左尊者找到阴阳宗。” 李玄都问道:“左尊者一直在追查阴阳宗的行踪?” “勉强算是。”宫官迟疑了一下,“其实是相互的,我们知道阴阳宗的行踪,那么阴阳宗也一定知道我们的行踪。”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接下来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以朋友的身份相处,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以盟友的身份相处,尤其是这种暂时的盟友,两人实在没有那么多话可以说,更多时候都是一人问另一人回答。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如今他是走一步看一步,并没有一个十分清晰明确的计划,这就像李玄都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却没有绕城一周观察地形一样,让他有些不安,可又无可奈何。 两人走了小半日,距离楼兰城只剩下百里路程,天黑之前肯定能够入城,于是两人在沿途的一座客栈中停了片刻,给骆驼喂些草料。在大戈壁上,草料和水都十分昂贵,骆驼吃的草料,也不比人吃的饭食便宜多少。两人来到客栈的大堂,要了两盆水煮羊肉。 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已经不必进食,但他还是保留了进食的习惯,毕竟距离他跌境才过去不到三年,二十多年的习惯不可能一朝忘却,这个习惯也许要到十几年后才会逐渐消失。 李玄都很快就吃完了自己的那盆羊肉,抬眼望向宫官。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宫官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不食人间烟火,骆驼骑得,这粗劣的羊肉也吃得,此时正在小口地细嚼慢咽。他记得宫官曾经说过,她并非世家大族出身,甚至没有一个表字,由此看来,倒不是虚言。 其实李玄都对于宫官的观感也颇为复杂,这样一个娇俏可人又不掩饰对自己爱慕之情的女子,哪个男人不喜欢?李玄都当然也喜欢,可他知道,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想怎样就怎样,要有担当,要自己给自己定规矩并守规矩,所以他选择把这种喜欢压下,这便是宫官所认为的“心狠”了。平心而论,李玄都不是圣人,对于声色犬马等享乐之道,怎么会完全无动于衷?难道他就不想有些爱好,或是音律,或是书画,哪怕是话本呢,只是都被他强压下了而已。所凭借的也是自己对自己的一股狠劲,没有这股狠劲,李玄都走不到今日。 李玄都很快就收拢思绪,又是心如止水,不起涟漪,先前的点点涟漪也很快消散。 就在这时,客栈外又来了一队人马,停在可客栈的大门外面。 这种建造在城外的客栈当然不会是只有二层楼那么简单,楼外还有一个院子,院子本就不大,这时里面已经散落了十几匹马和十几匹骆驼,伙计正在给那些马和骆驼喂水添料刷洗皮毛,里面也就没有了空地,外面的人马便挤不进来了。 这队人马颇为不俗,不仅随身携带兵刃,而且没有马贼和江湖人的散漫,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必然是有军伍背景,眼神凌厉,看谁都不像在看活人,分明是久经沙场。为首的是一名正值壮年的男子,十分英武不凡,在他身旁还有两人,一个是美貌女子,不过与中原女子不大相同,似乎有些胡人血统,高鼻深目,异域风情,另外一个是个白发白须的老人,与仙风道骨半点不沾边,锦衣华服,满身江湖气和杀伐气,与那些军伍出身的扈从截然不同。 男子没有下马,自有扈从翻身下马,走进客栈,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正在忙碌的客栈伙计谁也没说话,只是忙着自己的差事。该喂水喂料的还在喂水喂料,该刷洗毛皮的还在刷洗毛皮,竟无人理他。 扈从脸色一暗,抬高了嗓音,“有没有活人?” “来了来了。”掌柜从客栈大堂小跑出来。 扈从喝问道:“我们是楼兰城西城的,你们还想不想做生意?” 楼兰城分为东西二城,权贵人物都集中在西城,掌柜在西域多年,自然明白这句话中隐含的威胁,不由苦了脸,说道:“冤枉,大人们也都看到了,这客人实在太多,漫说挤不进来,就是挤得进啦,我们客栈也没有草料了。” 扈从扫视一眼,果然如掌柜所说,可他却不管这些,“我们的马总不成饿着。” 掌柜也不是什么好人,眼珠子一转,故作迟疑道:“里头的客人,可都不是好相与的,我看好些还带着兵器,实在不是我们一个小小客栈敢招惹的。要不,大人们去说说。” 扈从不傻,自然听得出掌柜的小心思,可在楼兰城地界里横行惯了,也不在意这些,立刻大步朝客栈走去。 扈从刚一进到客栈大堂,原本还十分嘈杂的大堂立时为之一静。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常年在楼兰城境内厮混的,自然认得出这扈从的来历。 扈从脸色漠然地沉声道:“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立刻离开客栈,半柱香的时间后,谁还敢在这里碍眼,那么杀无赦。” 话音刚落,就有好些人起身向外走去,并没有硬抗的意思,可见这名扈从的来历不凡。李玄都也不愿招惹是非,自然是顺势离开此地。 可就在两人起身的时候,外面为首的男子已经走入客栈,他腰间佩有一柄金帐风格的弯刀,在刀首和刀鞘上都镶嵌着硕大的宝石,在如今西域三十六国都臣服于金帐王庭的情况下,这柄弯刀便象征了主人的身份。 男子目光扫过客栈大堂,然后落在了宫官的脸上。 方才宫官因为吃东西的缘故,已经把脸上的面巾取下,此时还未重新戴上,所以显露出本来面目。哪怕此时宫官全身上下都被一身宽大的袍子罩住,仍是极为不俗,让男子一时间竟是没能挪开眼睛。 男人挥手示意客栈内的其余客人离开,自己却挡在了李玄都和宫官的面前。 过了片刻,他才用大魏官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宫官这些年来见过的男人着实不在少数,这种熟悉的目光让宫官立刻就断定了男人到底打量着什么心思,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这男子笑了笑,“明明是我问你,你倒盘问起我了。” 宫官微微一笑,“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叫萧翰。” 这男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份被一眼看穿。 不等李玄都开口相问,宫官已经主动解释道:“萧氏是大族,虽然已经败落,但分支众多,总共有六大旁支,分别是北祖房、南祖房、西京房、帝京房、北海房、琅琊房,这六房萧氏源自同一位祖先,不过历经千余年的传承之后,互相之间已是较为疏远,又各有一位本房祖先,说是一脉也是一脉,说不是一脉也不是一脉。齐州的是琅琊房和北海房,玄女宗的萧时雨出自北祖房,这位萧翰出自西京房。” “当年西京陷落,西京房的萧家也随之流落各地,有些人去了草原,有些人去了西域,萧翰此人便是去了西域,并且在楼兰城开创了不小的基业。浏览成上下皆知道这位年过三旬仍旧没有娶妻的萧公子是真风流,不爱金银爱美人,家中有侍妾名号的美人不下二十人,还有众多美貌侍女,身份各异,有小家碧玉,也有出身不俗的大家小姐,据说还有好些已经嫁人的良家女子,颇有当年宋政的风范。” “至于他是如何起家,少有人知,好像他莫名其妙就成了楼兰城西城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许多地头蛇都要让他三分,就是城中最大的家族,也把族中的一个女子嫁给了他,而且还不是正妻,十分可疑。正因为如此,我就好奇查了一下,原来他还有一个堂姐,在西京城破之时被伊里汗掳走,带去了金帐王庭,如今已经是伊里汗的王妃,而西域三十六国又是臣服于金帐王庭,有了这层关系之后,楼兰城内的诸多势力自然要让着这位萧公子。于是这位萧公子依仗着自己堂姐的势力,一路顺风顺水,打下了好大的基业,在楼兰城乃至于整个西域的各方势力之间,左右逢源。” “不过现在他的日子不大好过,因为金帐王庭的老汗驾崩,伊里汗和拔都汗因为汗王之位正是开战,如今伊里汗远在东边,靠近辽东,靠近西域的是正是拔都汗,只是拔都汗正忙于战事,还顾不上西域这边的小打小闹罢了。如果伊里汗胜了,她的姐姐也就成了新的韩王妃,那萧翰无疑能更上一层楼。可如果伊里汗败了,拔都汗成为新的大汗,那他的结局就不大妙了。不但身家性命保不住,那些美人也保不住了。” 第九十五章 局势 因为宫官是以传音向李玄都解释,所以萧翰还不知道自己的底细已经被人查了个一清二楚,他只看到宫官的嘴唇微动,大概猜到了这名女子是在向同伴介绍自己的身份。 便在此时,跟随在萧翰身旁的老者轻声说道:“这名女子的修为十分不俗。” 萧翰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微微一惊。 他身旁的这位老人名叫安罗,在楼兰城中大名鼎鼎,纵横西域多年,杀人无数,号称三千马贼的老祖宗,在西域地界上的马贼首领有半数是被他带出来的后生晚辈。 安罗是用刀的好手,与中原宗门中的用刀高手不同,他的刀法是从死人堆里磨炼出来的,所以十分狠厉,若是遇到那种厮杀经验较少的宗门高手,哪怕境界修为略胜于他,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按照道理来说,安罗也算是一方之霸,不必在别人的屋檐下看人家的脸色,此时应该在自己的老巢中受属下弟子的供奉,安享清福。可他的运气不太好,遇到了由儒入道的“血刀”宁忆,自己麾下的马贼被宁忆屠戮无算,幸存下来的马贼要么臣服宁忆,要么作鸟兽散。安罗本人当然曾经出刀,可惜败于宁忆的刀下,这才逃到了楼兰城中养伤,并由此结识了萧翰。两人结成盟友之后,萧翰在楼兰城中步步登高,安罗也出了不少力气,如今更是萧翰的左膀右臂。 萧翰出身于大家族萧氏,本身就见识不凡,在声名鹊起之后,他又通过各种手段与其他几房的萧氏族人取得了联系。论辈分,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是他的姑母一辈,齐州的“琅琊萧”的家主萧云是他的叔父一辈,萧迟是他的堂弟,通过萧迟的关系,他与牝女宗也有些联系,所以他对中原江湖还算了解,按照中原江湖的划分,安罗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而且安罗生性骄傲,很少看得起不如自己之人,能被他说是高手,那么这名女子就真是高手。 萧翰不敢太掉以轻心,如今的西域局势复杂,楼兰城中暗流涌动,因为草原战事的缘故,他在楼兰城中的地位不是十分稳固,毕竟他起势的时间太短,底蕴还是浅了些,先前依仗着姐姐的名头行事,也得罪了不少仇家。如今伊里汗和拔都汗决裂,好些个与拔都汗有关系的家族已经开始暗中针对于他,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趁此时机盯上了他,想要用他的项上人头去向拔都汗献媚。 李玄都看了眼萧翰,想起了曾经在王庭见过的萧夫人,由此看来,这位萧夫人果然不是什么普通女子,从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弱女子一跃成为王妃,又悄然扶持了自己的堂弟,可见野心不小。 萧翰接触到李玄都的视线之后,变得矜持守礼起来,微笑道:“还未请教两位的尊姓大名。” 李玄都改了古人诗句的一个字作为答复,“相逢何必要相识。” 萧翰点了点头,“阁下所言极是,那我们就江湖再会,就不打扰两位的兴致了。” 说罢,萧翰朝两人抱拳一礼,转身离去,极有风度,这便是世家子弟和爆发豪强的区别了,虽说本质上并无根本区别,但世家子弟的吃相总要好看一些。换成寻常人,难免要对萧翰心生好感。 宫官脸上微笑不变,却以传音对李玄都说道:“见风使舵的好手。” 李玄都不置可否,目送着萧翰离去。 萧翰走出门外,身旁的扈从还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公子,咱们不歇息了?” 萧翰脸色一沉,冷冷望了他一眼。 扈从后知后觉,大气也不敢喘。 萧翰收回视线,问道:“安老师,你能看出这两人的来历吗?” 安罗皱了皱眉头,嗓音沙哑地说道:“男的,看不出。女的,似乎是牝女宗中人。” “牝女宗中人。”萧翰的神色舒缓许多,“托我那位兄弟的福,我已经联系上了牝女宗的广妙姬,她不日就会赶到楼兰城,难道她就是广妙姬?” 安罗冷冷道:“这名女子是知道公子身份的,如果她是广妙姬,就应该直接表明身份才对,可她并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可见她并非广妙姬。” 萧翰一怔,说道:“安老师所言有理。” 一行人翻身上马,继续奔赴楼兰城。 萧翰坐在马背上,突然说道:“谁能想到,英明了一辈子的老汗竟然就这么死了。” 安罗冷冷道:“老汗之死,颇为蹊跷,只怕并非寿终正寝。” 萧翰压低了声音,“东庭那边传信过来了,老汗是死于失甘汗之手。不过其中又牵涉到了国师、地师、圣君、金帐使者等人。” 如今的金帐王庭在事实上已经一分为二,等于是出现了两个对立的王庭,按照地域划分,以拔都汗为首的金帐王庭被称作西庭,以伊里汗为首的金帐王庭被称作东庭。 安罗脸色一肃,明白萧翰口中的东庭指代的就是他们两人最大的靠山,那位王妃殿下。安罗轻声问道:“地师支持拔都汗,圣君支持伊里汗,我们早就已经知道了,想来他们两人早就已经谋划多时,所以牵涉到了老汗之死中并不奇怪,可是那个金帐使者是什么人?” 萧翰说道:“是辽东的人。也是一位中原的大人物,人称清平先生。” 安罗想了片刻,说道:“我有点印象,是不是胜了‘血刀’宁忆的那个人。” “没错。”萧翰点头道,“而且不仅仅是胜了宁忆那么简单,他是太平宗的宗主,宁忆如今是太平宗的大客卿,你说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 安罗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虽然他将自己惨败给宁忆一事视为奇耻大辱,但他不会贬低宁忆,因为贬低对手等同贬低自己,拔高对手则等同拔高自己。这位清平先生能降服“血刀”宁忆,可见是个极为了不起的人物。 萧翰轻声说道:“姐姐嘱咐我,如果遇到了清平先生,不要为敌,清平先生也是支持伊里汗的。” 安罗的脸色舒缓起来,“中原有句话叫作:‘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今看来,还是伊里汗成为新任汗王的希望更大一些。” “但愿如此。”萧翰长叹一声。 李玄都和宫官走出客栈,上了骆驼。 宫官问道:“紫府听说过萧翰?” “没有。”李玄都摇头道,“但是我见过他的姐姐萧夫人,就是那位伊里汗的王妃。” 宫官笑道:“我倒是忘了,紫府曾去过金帐王庭,还曾与伊里汗并肩而战。” 李玄都问道:“是圣君告诉你的?” 宫官点了点头,“圣君与我说了许多,包括她在中途偶遇到了紫府,还有紫府在王庭中的所作所为。” 李玄都思绪发散,觉得澹台云与宫官的关系不太像是师徒,倒像是姐妹,竟然还会闲聊这些琐事,实在让人难以想象。最起码李玄都和李道虚之间就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大约这便是师徒相处的方式各不相同,有些师徒像亲人,有些师徒像君臣,至于师徒相恋的,李玄都也有所耳闻,不敢恭维。 两人没有走出多远,就觉得大地震颤,并非是地动,而是有大队骑兵奔驰。李玄都举目望去,就见从远处涌来一大片烟尘。 宫官轻声道:“应该是楼兰城中的骑兵。”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似乎是朝着萧翰来的,看来你说的没错,萧翰如今的日子并不好过。” 宫官问道:“要不要救他?” 李玄都沉吟道:“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此时萧翰一行人已经陷入包围之中,为首的是一名女子,且不说女子的相貌如何,关键是她生就一对碧绿眼珠,十分醒目,显然是有胡人的血统。 萧翰看了眼身前的安罗,高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艾小姐,艾小姐率领这么多人马是来专门迎接我的吗?” 这女子也不答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萧翰。 萧翰笑道:“艾小姐,你这样瞧我做什么?是想要嫁给我吗?” 那女子掩口娇笑,“虽然萧公子是一表人才,身家丰厚,年轻有为,的确是我合适的丈夫人选,但我是不会嫁给一个死人的。” 萧翰眯起眼,“艾小姐的意思是说我萧某人是一个将死之人了?” 女子随口道:“差不多吧。” 萧翰问道:“只能你死我活?” 艾小姐脸上的笑意不变,“不然呢,有人想要你的脑袋,有人想要你的身家,就算我想要留下你的性命,把你留在身旁做一个奴隶,可其他人也是不答应的,要知道你这颗脑袋,可是值不少黄金,说不定还能得到拔都汗的赏赐。” 萧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艾小姐的话语中他判断出一个事实,西城的权贵们已经达成一致,要除去他这个后起之秀,甚至连条件也谈完了。 如果他今天死在此地,人死万事空,就算伊里汗最后得胜,成为草原共主,姐姐再将这些西域地头蛇满门抄斩,对他又有什么裨益? 第九十六章 暗流 安罗缓缓拔出腰间的弯刀,脸色凝重。 不是他对萧翰多么忠心,而是这么多年下来,两人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他想要反叛,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他,那他还不如殊死一搏,说不定还能觅到一线生机。 安罗自忖她在楼兰城中也是数得上的高手,擒贼先擒王,对他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不过他很快就没了这份自信。 因为在艾小姐的身旁出现了一个中年男子,黑衣黑发,背后负有十三柄长剑,依次排开,就像孔雀开屏。 安罗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对上天人逍遥境也有一战之力,当年他虽然败给了宁忆,但没有死在宁忆的刀下,就可见一斑。 可安罗发现自己竟是看不透眼前之人的虚实,比客栈中遇到的那个女子还要诡异。 安罗犹豫再三之后,脚下一点,朝着那名古怪的剑客掠去。 然后就见一道剑光闪过,同时还伴随着一声金石响声。安罗已经退回了原地,而他手中的兵刃则是断成了两截。 安罗面如死灰。 他的一身本事都在手中刀上,如今被他一击打断了手中之刀,说明来人的境界修为要远胜于他,无论他用什么办法,都很难弥补两人之间的巨大差距。 就在此时,李玄都和宫官也赶了过来,在远处驻足观望。其实除了李玄都两人之外,也有不少人在遥遥观望,不知是纯粹看热闹之人,还是某些势力派出的探子。总之,李玄都两人驻足观望并不显得突兀。 李玄都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那名中年剑客,轻声道:“李世兴。” 宫官道:“阴阳宗的四明官李世兴,他也到了,不知那位最近声名鹊起的九明官上官莞到了没有。对了,我听闻地师曾经想要将她许配给紫府,只是被紫府拒绝,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不过是地师分化我与正道中人的手段罢了。” 宫官问道:“紫府要不要出手将李世兴拿下?” 李玄都有些犹豫,“李世兴本名李道兴,是清微宗之人,论起辈分,是我的师叔,后来投靠地师,成为阴阳宗的明官,并改名李世兴。他所依仗的不过是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和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恰巧我也精通这两门剑诀,所以想要拿下李世兴并非难事,关键在于此举会打草惊蛇,值不值?” 宫官道:“紫府的格局越来越大了,先是不把广妙姬放在眼里,现在连四明官也不放在眼里,不知谁才能入紫府之眼?” 李玄都听出宫官话中绵里带刺,应该是不忿于他先前放走了广妙姬这个对头,却是直到现在才稍稍发作出来。 李玄都干脆不回应这个问题,自顾说道:“我想了想,是不值的,不过可以救下萧翰,兴许有用。” 话音落下,宫官猛地发现两人身旁又多出一个李玄都,两个李玄都的长相神态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一个李玄都坐在骆驼上,一个李玄都站在地上。坐在骆驼上的李玄都罩着西域人的大袍子,戴着防风沙的面巾,而站在地上的李玄都却是身着广袖鹤氅,手中还拄着一柄蛇杖。 李玄都说道:“我不便亲自出面,以免暴露身份,不过可以让这尊身外化身代我出手。” 说话间,李玄都伸手朝化身一指,就见化身开始生出变化,从一个青壮男子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的鹤氅变成了草原萨满的祭祀长袍,蛇杖则是变成了一根普通的藤杖,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宫官讶然道:“身外化身?这可是大天师和地师独有的手段,就是圣君和老剑神,也是不会的。” 李玄都道:“这是我从大天师那里求来的,此法关键在于要一个寄托之物,寄托之法的品相越好,所能承载的修为就越多,化身的境界修为也就越高。比如说大天师的身外化身,以仙物品相的‘天师印’为寄托之物,其化身就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宫官想了想,说道:“圣君说过,国师的‘长生石’落到了你的手中,难道你的寄托之物就是‘长生石’?” 李玄都的本意只是解释身外化身的原理,而非透露自己的底细,只是没想到宫官如此聪明,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长生石”上面,不过这也怨不得李玄都,旁人都不知道“长生石”的底细,可是有两人是知道的,就是当初争夺“长生石”的地师和圣君。李玄都没想到圣君连此事也告知了宫官,这才被宫官窥破了底细。 既然被宫官窥破了底细,李玄都也不否认,坦然说道:“正是,按照常理来说,我的身外化身也可以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只是因为我本人还未踏足长生境,所以导致化身也略有不足,还有些缺陷。” 说罢,李玄都轻轻一挥袖,化身已经消失不见。 下一刻,化身出现在安罗面前。 不仅仅是安罗,萧翰和艾小姐也都为之一惊。 唯有李世兴眯起双眼望向这个突兀出现之人,开口发问道:“你是何人?” 化身缓缓开口,嗓音也变得十分苍老,而且说的不是大魏官话,而是金帐语,“我是侍奉长生天的萨满。” 李世兴也要与金帐人打交道,自然听得懂金帐语,闻言笑了一声,同样用金帐语说道:“萨满教,就连国师都已经死了,你们还敢出来兴风作浪,难道不知道一个‘死’字是怎么写的吗?” 化身不悲不喜地说道:“国师回归了长生天的神国,关于国师之死,长生天已经降下了神谕,是地师杀死了国师。” 李世兴脸色微变,“你是如何知晓?” 化身不紧不慢地说道:“长生天无所不知。” 李世兴脸色变化不定,他才不信萨满教的那一套,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走漏了风声,严格来说,知道此事内情之人不多,除了地师和圣君之外,就是李玄都和伊里汗,那么这名萨满教的萨满就是伊里汗的人了。 想到此处,李世兴冷哼一声,背后长剑“嗡嗡”作响,不见他如何动作,已经有两柄长剑跳出剑鞘,化作流光直奔化身而来。 李玄都曾经在国师的邀请下与国师论道,他知道国师所修的是萨满教世代相传之法,如果译成中原官话,名为“长生天根本法”,他得了长生石之后,对于这部分法门,谈不上精通,但也算略知一二,再加上他的“太平青领经”可以化用万物,此时化身便模仿“长生天根本法”的表象,举起手中的“长生杖”,直接打飞了朝自己飞掠而至的两剑。 然后不见化身如何动作,“长生杖”的顶端骤然亮起,仿佛一轮皎洁明月正在冉冉升起。待到“明月”有车轮大小之后,化身猛地将这轮“月亮”掷出。 无数至阴气机构成的“月光”倾泻而落。 在这股极阴的气机腐蚀之下,地面都旧如冰块置于炎炎夏日之下,开始迅速溶解。 首当其冲的李世兴立刻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可偏偏他因为对手中境界最高的安罗也才归真境九重楼的缘故,并未携带剑奴,无法组成“太阴剑阵”。 李世兴也是果决之人,直接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心魔由我生”一剑。 “太阴十三剑”乃是大成之法,“心魔由我生”更是其精华所在,自然非同小可,只见李世兴一头青丝化作白发,随意乱舞,一身修为层层攀升,瞬间由天人无量境攀升至天人造化境。 李世兴厉啸一声,背后十余剑同时出鞘,剑身上燃烧起熊熊阴火,结成剑阵,护住周身上下。 地仙三劫之中的第二劫便是阴火,只是阴火也有强弱之分,李世兴此时所用的阴火较之地仙天劫中的阴火,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对于长生境以下而言,还是厉害非常,触之即死,碰之即亡。这道“月光”与李世兴的阴火相遇之后,立时泯灭无形。 然后李世兴一声断喝,伸手握住两柄长剑,剑气如风,飘飘渺渺,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形影莫辨,朝化身攻来。 化身手中的“长生杖”轻轻顿地。 天地为之失色,所有颜色迅速褪去,风止、云静,万物不动。 李世兴的动作有了明显的凝滞和停顿。 趁此时机,化身带起萧翰、安罗和那名不知名姓的女子,迅速退走。 待到一切恢复正常。李世兴的满头白发已经重新变回黑色,“心魔由我生”固然厉害,能使他强行拔升一个境界,可对自身也是极大的负担,不能持久。 李世兴环顾左右,发现已经不见萧翰等人的踪影,知道这是被那个神秘的萨满教之人救走,不由得心思起伏。 难道大雪山行宫那边又有了变故?还是说萨满教中人决定倒向伊里汗那边?若果真如此,却是一个大大的变数,要尽早向地师禀报。 第九十七章 东西二城 李玄都没有露面,只是以化身以萧翰三人相见。 三人还有些惊疑不定,在化身用出“长生杖”的神通时,用出十成修为的李世兴短暂突破了天人造化境的界限,他的身形和思绪只是被延缓和迟滞,可其他人却是完全停滞,根本不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在萧翰看来,上一刻还在重围之中,下一刻就已经逃出生天,太过神奇。 不过萧翰在短暂的震惊之后,恭敬行礼道:“多谢萨满大人相救,萧某铭感五内,没齿难忘,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化身此时穿着萨满教的祭祀长袍,不过未戴羽饰头冠,而是将脸庞隐藏着长袍的兜帽阴影之中,只露出一从花白的胡须。他抬了下手,萧翰便感觉到一股柔和的气机将自己生生托了起来,然后就听这位深藏不露的萨满教高人用金帐语问道:“你就是王妃的兄弟?” 在西域地界,有两种“官话”,一种是中原的官话,一种是草原的官话,若能学会两种官话,通行西域便没有语言障碍,反而是西域本地的语言有些杂乱,难以统一,没有这种效果。萧翰在西域经营多年,姐姐又是金帐的王妃,自然也会说金帐语,闻听此言,心中略有些了底气,回答道:“是我,萨满大人是伊里汗派来的吗?” 化身说道:“我不是拔都汗的人,也不是伊里汗的人,我只是一位沐浴在长生天光辉下的普通萨满而已。” 萧翰笑了笑,“萨满。” “对,萨满。”化身表现得就像一位十足的世外高人,强大、神秘、虔诚,“中原的道门有一句话叫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长生天的面前,除了长生天的眷顾者之外,人人都是平等的。” 萧翰并不信仰萨满教,但是在一位虔诚的萨满教萨满面前,他还是立刻表现出了一位虔诚者该有的样子。至于安罗,则已经跪倒在地。西域之人要么信仰佛祖,要么信仰长生天,安罗杀戮无数,双手上沾染的血腥数不胜数,而他又不能也不愿放下手中的屠刀,所以他进不了佛门,做不了佛门弟子,只能信仰长生天。 安罗亲吻着化身面前的土地,比起萧翰更为虔诚。 化身同样托起了安罗,说道:“你信奉的是长生天,不是长生天的仆人们。” “是。”安罗没有平日里的凶悍模样,毕恭毕敬。 化身沉声道:“我追踪杀害老汗的凶手来到此地,告诉我,楼兰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翰不疑有他,说道:“楼兰城分为东西二城,东城是整个西域最为繁华的地方,这里有中原、草原、西域三十六国的商人,有数不清的酒肆、赌坊、妓院,还有上好的丝绸、香料、奴隶,总之,可以花费金钱寻找乐子的东西,这里都应有尽有,所以东城最是鱼龙混杂,这里盘踞着大大小小的帮会,有西域三十六国的贵族光临此地,也有发了横财的马贼来这里快活,以及许多想要挣快钱的游散刀客。与东城不同,西城是整个西域最安全的地方,因为这里是贵人居住的地方,不仅仅是楼兰城中的地头蛇,也包括西域三十六国的贵族,甚至还有从草原来的那颜。在东城,没有明面上的规矩,只有数不清的不成文规矩。在西城,没有那么不成文的规矩,所有的规矩都明文列出,得到所有西城之人的认可,这是楼兰城自建城以来就定下的传统铁律,任何人不得违背,其中有一条就是任何人不能在西城中厮杀。” 化身与李玄都的思绪相连,听到这里,李玄都有一种直觉,阴阳宗之人就在西城之中,同时他也听出了萧翰的话外之音,于是让化身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只要回到了西城,那些人就不能对你动手?” 萧翰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李玄都并不相信所谓的铁律,但见萧翰颇有信心,不想在这一点上过多纠缠,以化身问道:“刚才那个‘艾小姐’也是西城中人?” “是的。这个婆娘名叫艾伊娜,是五家中人。”萧翰解释道,“西城又分为客人和主人,除去暂时客居于西城的众多客人不提,有西城主人身份的只有五个家族,这五个家族并非长久不变,每当一个家族衰弱覆灭,便会有新的家族递补顶上,如今我也是五家之一。现在看来,其他四家便是想趁我还未返回西城,将我在中途截杀,然后便能瓜分我的家族,并且扶持一个新的家族进入西城。” 化身对萧翰关于西城的介绍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位超脱于凡尘之外的虔诚者对于世俗的漠然和无谓,萧翰也不以为意,又说道:“萨满大人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据我所知,在其他四家中,有两家都是拔都汗的走狗,他们为拔都汗筹备粮食,甚至还有人为拔都汗雇佣西域的军队。” 李玄都对于草原上的战事并不感兴趣,他不想要一个由拔都汗主导的金帐王庭,同样也不想要一个由伊里汗的金帐王庭,他只想要一个内斗不休的金帐王庭,所以李玄都直接通过化身问道:“你知道阴阳宗吗?” 化身说的是金帐语,但“阴阳宗”三个字却是以中原官话的发音说出来的。 萧翰怔了一下,迟疑着说道:“听说过。” 化身又道:“那你也一定知道地师了。” 萧翰的表情完全僵住,“是……是,我听说过。” 化身加重了语气,“地师杀害了国师,我是来寻找地师的。” 萧翰只觉自己被人打了一棍,他原本是想借助这位神秘萨满的力量重回西城,甚至是是展开报废,可谁能想到这人竟然是来找阴阳宗晦气的,并且要把他也拉下水。他当然知道阴阳宗,他不仅知道阴阳宗,而且知道牝女宗也在地师的麾下,他还想着交好广妙姬,如何敢去寻地师的晦气? 便在这时候,化身说道:“你知不知道刚才要杀你的剑客是谁?” 萧翰又是一怔,下意识地望向安罗,安罗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那人的来历和底细。 萧翰望向化身,恭敬道:“还要请萨满大人指教。” 化身说道:“此人名叫李世兴,是阴阳宗的四明官,这也是我救你的原因。” 萧翰半信半疑,“四明官李世兴?却是从未听说过。” 阴阳宗十大明官本就十分隐秘,就是李玄都,也是从秦素的口中得知了十人的姓名,后来打交道多了,才算熟知了这十人。萧翰不知道十大明官的来历也在情理之中。 安罗的见识要比萧翰更广一些,他想起了李世兴出剑时携带的黑色火焰,喃喃道:“难道那就是传说中的‘太阴十三剑’?” 化身的回答十分简洁,“是。” 安罗对萧翰说道:“没错,一定是阴阳宗的人,这些人已经跟艾家的人联手了。” 萧翰对于安罗还是十分信任的,闻言后脸色变得阴沉起来,过了良久,他下了某个决断,说道:“我早就听闻地师在暗中支持拔都汗,看来老汗之死,也与地师有着关系。我愿意帮助萨满大人寻找阴阳宗之人的踪迹。” 化身说道:“很好,我会帮你返回西城。” 萧翰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对了,萨满大人,我还与牝女宗的广妙姬约好见面,如果阴阳宗的中人与我为敌,那么牝女宗是否可信?” 操纵化身的李玄都没有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广妙姬竟然与萧翰还有联系,不过李玄都同样不明白为什么阴阳宗与牝女宗在对待萧翰的问题上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态度,是双方并未提前互通消息?还是广妙姬另有所图? 李玄都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前者的可能更大一些,不管怎么说,阴阳宗的首领是大明官王天笑,牝女宗听命于冷夫人,双方虽然同属于地师麾下,但是互不统属,涉及到萧翰这种小事,肯定是自行其是,地师必然不会在双方之间统筹调度,甚至王天笑和冷夫人是否知情都尚且两说,说不定就是李世兴和广妙姬独自的决定而已。 不过若说萧翰是个无关轻重的小角色,那也不尽然,否则萧翰也不会同时牵涉到李世兴和广妙姬,无论是他在楼兰城西城中的地位,还是他背后的萧夫人,都让他成为西域这张棋盘上的一颗重要棋子,所以李玄都决定利用萧翰打开楼兰城的局面,而不是完全依赖无道宗这一条线。 并非李玄都认为无道宗会坑害于他,而是他有一种直觉,无道宗会在某些地方有所保留隐瞒,所以双管齐下,然后再两相印证,便可以得出一个相对可信的结论,更有利于李玄都查明地师的谋划。 就在化身护送着萧翰等人返回楼兰城西城的时候,李玄都和宫官也往楼兰城的东城行去。 第九十八章 东城美酒 西域中有一句流传很广的口头语:“楼兰城是个好地方。” 这是一句十分质朴的大实话,楼兰城的确是个好地方,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说,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唯一的不足就是,想要在楼兰城立足,需要很多钱。 西域,中原人眼中的蛮夷之地,草原人也将其视为一处偏远之地。这里没有中原的道德规矩,也没有草原的情义教条,唯利是图。 宫官已经来过一次,所以对于楼兰城有着颇为深刻的了解,刚刚看到楼兰城的影子,她便与李玄都说起楼兰城中的种种,而她提起最多的就是楼兰城中的女人,全然不管她自己也是个女子。 宫官谈起女子时,完全是一种男性的口吻,好像她是个久经风月的熟客一般,偷香窃玉只是等闲。 两人一路畅通地进了东城的城门,楼兰城是一座繁华之城,受到各方势力的庇护,日夜不闭城门,不过这仅仅是东城的规矩,西城的门禁就十分森严,等闲人不得入内。 按照宫官的话来说,西城的建筑虽然充满异域风格,但是十分鲜亮整洁,很容易让人想起西京、帝京、金陵等地,只是西城十分冷清,行人不多,没有人情。东城则是另一个极端,东城的房屋大多破旧,而且其中还夹杂了大量临时搭建的棚户,街道不似西城那般笔直,而是被各种临街的棚子摊子扭曲蛇形的样子,西城的街道都用青石板铺地,哪怕是雨天,也不会有积水。而东城的绝大部分街道都崎岖不平,若是遇到雨天,便是一个又一个水洼,泥泞不堪。可是东城有一个西城无论如何也不具备的优点,那就是东城十分热闹,人数众多,各色各样的人在这里聚集,中原人、草原人、西域人、昆仑奴、胡人、蛮人,黑头发的,红头发的,黄头发的,褐头发的,就像一个大杂烩。 李玄都骑着骆驼穿过长长的城门洞,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家酒肆,卖酒的是个女人,似乎这已经成了酒肆客栈的惯例,非要一个漂亮的老板娘来招揽生意不可。以李玄都的眼光来看,这位老板娘不算难看,但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可在一众酒鬼看来,这位老板娘就如天仙一般,不时有酒客借着买酒的机会上前搭讪,有的买了酒后就直接在柜台上喝酒,同时打量着占点小便宜的小心思。不过老板娘是个身经百战之人,拿捏有度,进退得当,总是让这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家伙们失望而归。 然后往前走,过去酒肆之后就是一家妓院,有几个穿着单薄衣裤的胡姬站在门口搔首弄姿,露出了肚脐、肩膀、手臂和锁骨,这让从中原礼教世界来到此地的李玄都有些吃惊,心想若是一个道学先生老夫子来到此地,不知会作何感想,是批判一番?还是成为客人?亦或是一边做客人一边批判一番? 同时李玄都也着重看了下来往的行人,也可谓是五花八门,有徒步行走的,也有像他们这样骑骆驼的,还有坐在被多人抬着的步辇上的,衣着也是如此,有身着粗布麻衣的,也有绫罗绸缎的。说不定这些人中就由许多西城中人来到东城找乐子,毕竟西城虽好,但太过无趣,远远比不得东城。 宫官伸手拉了下李玄都的衣袖,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名艳丽胡姬,低声道:“想不想尝尝新滋味?放心,我不会介意的。” 李玄都立刻警觉起来,他不知道宫官要耍什么把戏,但一定小心就是了,而且在某些事情上,他是绝对不会相信女子的口是心非的,于是他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介意。” 宫官没有料到是这样一个答案,笑了一声,“难道紫府有洁癖?” 李玄都们没有回答,只是说道:“除了我介意之外,素素也会介意。” 宫官啧啧道:“真不知该说你是惧内呢?还是坐怀不乱呢?” 李玄都一笑置之。 宫官不再打趣李玄都,指着不远处的一条冷清街道,说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李玄都望去,相较于其他街道,那条街道稍微有些冷清,一直延伸到城墙之下,许多商铺店面就是背靠着城墙搭建起的简易棚子,十分简陋。 宫官也不等李玄都答复,便直接往那个方向行去,李玄都只好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这条街道,此时天色渐暗,不过四周都燃起了灯火,灯油蜡烛好似不要钱一般,竟是营造出了几分不夜城的气势。 宫官来到一座最大的铺子跟前,在门前守着两个大汉,仅从外貌来看,十分彪悍凶恶,袒露着上半身,露出许多疤痕,十分能震慑他人。 这两个守门人除了负责维持秩序以外,也负责扣下客人们的兵器,以防止客人在店里闹市打架。 宫官和李玄都都下了骆驼之后,张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携带兵器,然后很顺利地进入店中。刚一进门,李玄都就感受一股巨大的嘈杂声浪迎面而来,有呼喝声,有咒骂声,还有砸桌子的声音,还有骰子在骰盅内不断撞击的声音。 李玄都立刻明白,这里是一座赌坊,难道这就是宫官所说的好地方?却见宫官脚步不停,径直穿过了赌坊,没想到赌坊后面还别有洞天,是一个类似酒楼大堂的所咋,摆着许多桌子,供人坐着喝酒,在原本是说书人的位置,被改造成了一座高台,三个戴着面纱却又露出手臂、腰肢的胡姬正在高台上扭动着腰肢,高台下的酒客们不时会叫好,而且还会把手中的铜钱往台上丢去。若是有钱之人,丢上一枚金币或者中原的太平钱,胡姬们便会向那位客人行礼道谢。 宫官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带着李玄都径直来到一个偏僻角落,刚刚坐下,便有伙计上前询问,宫官先是伸出两根手指,然后又打了个手势,伙计已经是心领神会,转身离去。 李玄都坐在宫官的对面,对这里的印象谈不上坏,也谈不上好,他是喜静之人,不过静极思动,偶尔来到这种极为喧闹的地方,还是别有一番感触,不管怎么说,这些地方的人气都很足。不过李玄都叶可以肯定,秦素必然是讨厌这种地方,她既是讨厌喧闹,也讨厌这些看起来就恨不正经的人。 这里灯火辉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桌子,坐着形形色色的酒客,伙计们在人群中穿梭,忙而不乱。 很快,那个询问宫官的伙计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个托盘,上头有几碟精致的小菜,两只夜光酒杯,还有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红红的像是装着西域运来的葡萄酒。 直到此时,宫官才开口道:“这儿的酒是一绝,倒不是酒的品质有多么好,关键是种类齐全,你可以在这儿喝到汾酒、花雕、黄酒,也能喝到草原上流行的烈酒,当然也少不了西域特产的葡萄酒、麦芽酒,听说他们还新出了一种苹果酒,用一个名叫‘苹果’的果子酿成,中原是没有这种果子的,酿成的酒很酸,我还没有尝过。” 李玄都道:“你是来喝酒的?” 宫官反问道:“不然呢?” 说罢,她也不管李玄都赞成还是反对,提起了那把水晶瓶,拔开了上面的水晶瓶塞,向李玄都面前的杯子倒酒。 宫官一边慢慢倒酒,一边说道:“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什么酒,便用什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古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至于葡萄酒,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与鲜血一般无异,饮酒有如饮血。又应了岳王的词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岂不壮哉?” 说完之后,宫官刚好一杯酒倒满,一滴不多,一滴不少,然后她将盛满了葡萄酒的夜光杯往李玄都的面前又是轻轻一送,“喝!” 这一声“喝”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竟是有些豪爽气,让李玄都莫名想起了胡良,当年他喝胡良一起喝酒也是这样的豪气。 念及故人,李玄都来了兴趣,端起酒杯,将里面如血一般的酒液一口饮尽,只觉得有些苦,又有些涩,在苦涩之后,才慢慢泛起了酸甜的味道,与喝汾酒后先是辛辣然后香醇的感觉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将杯底一照,望着宫官。 宫官也不客气,给自己倒了一杯,同样是一饮而尽,同样是将杯底一照。 就这么着,两人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起酒来,不一会儿,水晶瓶已经空空如也,李玄都还不觉得如何,可宫官已经是霞飞双颊,在灯火的映照下格外明艳动人。 以宫官的境界修为,当然不会轻易就醉了。可有句老话说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 第九十九章 守株待兔 起初的时候,李玄都以为这里是个赌坊,后来他发现这里是赌坊和酒肆的结合,到了现在,他发现没有那么简单,这家店着实有些不简单,不仅仅是赌坊和酒肆,还兼具了妓院的职能。 就在两人喝酒的时候,有个酒客往高台上丢了几枚金币,然后那台上的一名舞姬便走下台来,依偎在酒客的怀里,乖巧地给酒客喂酒。有时用酒杯,有时用酒壶,有时直接用嘴。待到酒被喝光,酒客直接把舞姬打横抱起,往楼上去了。舞姬并不反抗,反而是搂住了酒客的脖子,“咯咯”娇笑着。看来买卖双方都乐在其中。 李玄都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几眼便收回视线,不过这个小动作没有瞒过一直注视着、观察着李玄都的宫官,她打趣道:“紫府真不想尝尝这等新鲜口味?” 李玄都已经放弃了辩解的想法,“你就当我惧内好了。” 宫官笑起来,“这是一个拙劣的借口,秦姐姐不是河东狮,你也不是怕老婆的人,你像极了老剑神。” 李玄都自然听明白了宫官的话外音,因为世人皆知他师娘李卿云的死与师父李道虚有莫大的关系,甚至有江湖传言说李道虚为了谋取李家和清微宗的大权而故意害死了李卿云,如果李玄都在这方面像李道虚,那么李玄都便是一个不会在意妻子的凉薄之人。 李玄都并不在意宫官的冒犯,而是说道:“我师娘的死与师父有关系,但没有那么大的关系。我师父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不能用简单的好坏来定义他。” 宫官轻声道:“你很尊敬你的师父,哪怕你不认可他的想法,但仍旧如此。” 李玄都摇了摇头,“官官,我说过,没有象牙筷子,也不要循序渐进。现在你我的距离,刚刚好。” 宫官没想到李玄都在这方面的心思竟然细腻到了这般地步,自己的小心思竟然被李玄都一眼识破了。不过再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否则性子清冷腼腆的秦大小姐怎么会在这个男人的攻势下束手就擒。 早在宫官还是牝女宗玄圣姬的时候,就接触过许多男子,从来都是她驾驭男子,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那些自诩精明的男子,被欲望蒙蔽了双眼之后,就像一只只飞虫,落入她精心编织的蛛网之中,不但碰不到她一下,反而还要成为她的棋子。现在宫官遇到了李玄都这等势均力敌的对手,想到自己以往虚情假意却无往不利,难得真心实意却屡遭挫折,倒是激起了她要与眼前这个男人一较高下的意气。 宫官脸上笑意不变,轻声道:“紫府自作多情了吧,我随便说点什么,你也要觉得我对你别有所图,你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谪仙人,何至于如此?” 李玄都也不尴尬,“就当我是自作多情吧。” 宫官仍然笑着,话锋一转,“好了,不说这个了,说一下我们的正事,如何找到阴阳宗中人,这也是我带紫府来此地的真正目的。” 李玄都问道:“这里是阴阳宗的据点?还是说会有阴阳宗之人经常光顾此地?” “都不是。”宫官摇头道,“如果这里是阴阳宗的据点,他们早就认出了我,我也没机会带着紫府来此地喝酒了。阴阳宗是地师的嫡系属下,地师御下极严,不会容许自己的属下喝酒误事,所以也不会有阴阳宗弟子来此喝酒。” 李玄都道:“那我便猜不出了。” 目光的目光望向高台上的胡姬,说道:“我上次追踪钟梧的时候发现了一些线索,那就是这家店的幕后老板与阴阳宗有些联系,不过他并非是阴阳宗的人,只要拿下这家店的幕后老板,就可以顺藤摸瓜地找出阴阳宗。” 李玄都没有说话,以他的境界修为,可以随便拿下什么人,关键是打草惊蛇的问题,毕竟阴阳宗背后还有地师,如今地师行踪不明,如果刚好撞到了地师的手中,那么万事皆休。 宫官显然也明白李玄都的顾虑所在,说道:“圣君说了,地师应该已经动身前往昆仑,不会停留在楼兰城的,因为阴阳宗只是把楼兰城当作一个落脚点,不可能所有人都去往昆仑。” 李玄都问道:“你说的那个老板,会在什么时候来这儿?” 宫官从袖中取出一块带着表链的怀表,打开镶嵌有细碎宝石的黄金表盖看了一眼,说道:“大概还有半个时辰。” 怀表和玻璃镜子一样,都是极为金贵的物事,比滴漏和日晷要方便许多,除了这种可以随身携带的,还有个头更大的自鸣钟,到了时辰之后会自己发声提醒。这些东西都是来自于西域三十六国以西的极西之地。在世家大族中,这些奇技淫巧的东西很受欢迎,李玄都还让太平宗开始仿制,价格成本要低上许多,利润相当可观。 李玄都对于这些东西都不大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火铳和火炮,随着火器工艺的精进,原本不如弓弩的火铳已经逐渐胜过弓弩,不如投石机的火炮也逐渐取代了投石机。在辽东军中,就开始大规模配备三眼铳、鸟铳,而以地师为首的阴阳宗,更为擅长使用火炮,无论是牝女宗攻打玄女宗,还是地师亲自攻打正一宗大真人府,都使用了数量众多的火炮,寻常江湖中人很难抵御一炮之威。 以太平宗的技艺,无论是制造火铳,还是制造火炮,都不是难事,再加上太平宗的财力,这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潜在力量,不过李玄都缺少的是人。正因为如此,赵政对于李玄都和李玄都身后的太平宗十分重视,几次请求李玄都为他铸造火炮、火器,只是李玄都忙于整合道门,还没来得及安排这些事情,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李玄都便会正式与辽东方面进行商谈,敲定有关合作事宜。 虽然李玄都支持辽东,但是太平宗并非李玄都的私产,所以李玄都决定公私分开,李玄都可以对辽东慷慨解囊,以太平钱庄的名义向辽东借款,然后再以太平宗的名义免去这些借款,让辽东不必还债,等同是把钱送给辽东,但是铸造火器却要向辽东收取一定的费用。这样可以保证在账目上不会出现太大的纰漏。 事后,这些账目都要呈交给以大长老为首的众长老们进行审阅,这也是太平宗多年以来的规矩,李玄都不希望在这方面出现什么乱子。 至于具体事宜,李玄都打算分别交给两个人去做,太平钱庄借款的事情,交由陆夫人,而火器铸造的事情,则交由司空藻。 李玄都想着这些,思绪发散,逐渐飘远,直到宫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 宫官好奇问道:“紫府,你刚才在想什么?竟然这么入神。” 李玄都道:“有人曾经说过,一见到短袖子,就想到了白胳膊,然后想到了男女之事,继而想到了私生子。我刚才看到了你的怀表,便想起了改良后的火器,然后想到大军南下入关,天下大变。” 宫官用手托着腮,不知是因为酒醉,还是烛火照耀的缘故,脸庞红扑扑的,一双眼眸水汪汪的,就这么望着李玄都,似笑非笑,“想到天下,就想到了江山美人。历朝历代,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枭雄,都是在这个问题上撞得头破血流,也许紫府有幸能够名列其中,要知道,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来面对这个问题的。不过我觉得对于紫府来说,这不是一个难题,你肯定会选择江山,而不是美人。” 李玄都不置可否,“不到事到临头,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怎样选择。绝大多数人都未必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有些时候,做戏做多了,骗人骗多了,就连自己也骗了,自己也信了。可这种自欺欺人,并不牢靠,遇到真正的生死关头,便会土崩瓦解,所以只有剖开那些层层伪装,才能看到内里隐藏的真实。” 宫官问道:“紫府看过自己的心是什么样的吗?” “看过。”李玄都的回答总是出乎宫官的意料之外,“我曾经跟我的师兄李元婴打了一架,他的一剑刚好刺入了我的胸膛里,我伸手那一剑从胸膛里拔了出来,所以我有幸与这位老邻居有过一面之缘。” 宫官嘴角微微上翘,继续问道:“那你感觉如何。” 李玄都摇头道:“没什么感觉,不过它的确会隐隐作痛,不是因为我的手惊扰到了它,而是因为我经历了一些事情,比如说菜人市和两脚羊,比如说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它会痛,证明我还活着,我还是一个人,而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官官,你和我一样,都不是天生的世家大族出身,我们的父母与那些死去的无辜百姓没什么区别,我们与他们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我们之所以能活下来,走到今日,皆是侥幸,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这样被人救下收养。亚圣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己饥己溺,你就不想做些什么吗?” 第一百章 严夫人 宫官一惊。 她本以为是自己迂回的手段见了成效,却没想到是李玄都打了一样的主意,所不同的是,宫官是因为私情,李玄都是因为公义。 宫官想到李玄都之所以肯说这么多话,不是因为她的手段多么高明,而是因为李玄都想要让她也像宁忆那样为他所用,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挫败之感。 念及于此,宫官有些意兴阑珊,道:“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紫府当然可以兼济天下,我也可以独善其身。” 李玄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宫官又招手示意伙计过来,给她上了一壶苹果酒。 时间慢慢过去,宫官百无聊赖地喝着酸涩的苹果酒,期间也有几个醉汉想要占宫官的便宜,结果都被李玄都顺手打发。 在宫官把一壶苹果酒全部喝完后不久,那位幕后老板终于出现,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衣着华贵,周围还环绕着好些随从护卫,她来这里,只是照例巡视一周,自有专门的掌柜负责打理生意。 在西域境内,没有了中原的各种规矩教条,又受到了草原风气的影响,使得这里极为开放,不仅男子能娶好几个老婆,就是女子也能豢养面首。无论是东城还是西城,都有好些有权有势的贵妇人在丈夫亡故之后,开始四下收集美貌少年,让这些少年成为她们的囊中万物。若是招婿入赘的,甚至不必等丈夫死了,可以直接开始。 这位幕后老板就是其中一员。论相貌,她不过是中人之姿,可眼光却是不低,每日来自己名下的产业巡视,既是看看生意如何,也是寻找猎物。很快,她便发现了今天的猎物,是个极为英武的男子,还带了美貌女伴,不过没有关系,她生冷不忌,正好全部收入囊中。要不怎么说楼兰城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呢? 想到这儿,这位妇人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就像一位渴了很多天的沙漠旅人。 不用妇人吩咐,她身边的扈从早已顺着主人的视线发现了猎物,朝着那对年轻男女大步行去。而周围的老酒客们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仍旧是自顾喝酒,只是靠近那对年轻男女的几桌客人悄无声息地换了个位置。 这就是楼兰城,弱肉强食,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规矩太多,谁也不可能尽数知晓,那便等同是没了规矩。 妇人嘴角勾起,还是畅想今晚的好戏。她的丈夫是东城一个大帮助的实权人物,可如果仅仅因为这个关系,她自然是不敢如此行事。可当她有幸结识了那些来自西城的大人物之后,那她就有了在东城中小小“任性”的权力,没有人会因为这种事情说三道四了。 可就在此时,那对年轻男女却忽然消失不见了,好像从未来过一般,只剩下桌上的酒壶和酒杯。 扈从们回到妇人的身边,满脸惊恐道:“夫人,那两个人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妇人皱起眉头,喃喃道:“难道遇到了高人?如今东城中来了好些中原人,的确是不比从前了,看来最近要小心些才是。” 随着玄都紫府现世,许多碰运气的中原江湖人蜂拥进入西域,西域多是戈壁,在一座城与一座城之间,罕有人烟,又不是每个人都能一气赶到昆仑,所以中途的落脚处也就十分重要了。楼兰城自然是首当之选。这些天来,好些中原人进入楼兰城,并生出不少事端。若是以前,强龙不压地头蛇,就是修为高超的中原高手来到楼兰城,也会选择入乡随俗,不会违背楼兰城的规矩,可这次来的中原人实在有些多了,扎堆之后开始抱团,而且敢去昆仑碰运气的多半修为不俗,如此以来,楼兰城的地头蛇们再想去弹压这些外来的中原高手,就变得十分艰难。所以双方冲突不断,已经死了不少人,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妇人虽然在楼兰城东城中也算是排的上号的人物,举足轻重。却也不至于狂妄到招惹那些从中原过来的过江强龙们。这些天来发生在楼兰城中的多起血案已经说明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这些中原人可不是什么花架子,杀人的本事相当不俗,以往的时候,西域地头蛇们还能群起攻之,可是在中原人的数量到达一定程度之后,再想玩阴的就有些困难了,说不定还会遭到反击。 想到这儿,妇人的脸色有些阴沉,暗暗骂了一声该死的中原人,不安稳待在繁华富饶的中原,反而是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西域,不是有病是什么。至于所谓的昆仑,她没什么概念,在她的印象中,就是一座很高很长的山,山上有积雪,还会出产玉石,每年都会有好些采玉人死在山中,也有人能够满载而归,甚至因为采到一块好玉而发家致富。 最终,妇人还是决定息事宁人,摆手示意那位忠心扈从不要追究了,然后她也失去了继续巡视产业的心思,离开此地,坐上自己的华贵马车,准备去临幸一个自己刚刚到手的小奶狗。想到那个小奶狗畏畏缩缩的样子,她就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又觉得胸中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就在妇人坐进马车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阵微风拂面,然后就见车厢中多了两个不速之客。 妇人吃了一惊,想要大喊,可发现自己什么也喊不出来。而这两个不速之客正是先前在店中凭空消失的那对年轻那女。 不过这位妇人也不愧是在东城中见过大风大浪的女子,迅速压下心头的震惊,努力挤出几分笑意,说道:“两位如何称呼?” 两人正是宫官和李玄都,此时李玄都故意伪装成了皇甫毓秀的样子,皇甫毓秀的相貌自然不必多说,面如美玉,目似星辰,又没有半点脂粉气,当真是英武不凡,让女子见之怀春,这样的男子,便是没有半点权位本事,仅凭相貌,也定然也有女子倒贴上来。 李玄都开口道:“你是东城中大名鼎鼎的严夫人?” 妇人笑了笑,“是我,不知两位有何贵干?总不会是来劫色的吧?” 李玄都不想废话,直接说道:“我听说严夫人认识许多西城中的大人物,我想严夫人向我详细介绍一下,越详细越好。” 严夫人拍了拍胸口,问道:“阁下是来寻仇的?那我可要奉劝阁下一句,西城不比东城,那里规矩大得很,死一个人都是大事,若要寻仇,还是换一种别的办法比较好。”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加重了语气,“我的时间不多,所以不想与严夫人飞花,如果严夫人不想配合,那么我也不会强求,只是休怪我对严夫人不客气了。” 严夫人在西域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礼貌的威胁,立时把眼前这个小白脸当作是那种初出茅庐的雏儿,故作惊惶道:“那我真是吓死了,我倒想要知道,阁下要怎么不客气呢?” 下一刻,她便知道李玄都怎样对她不客气了。 也不见李玄都是如何动作,忽然之间,她手背上的一条经络便炸裂开来,鲜血淋漓,紧接着她的手臂上又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凸起,似乎随时都会炸裂开来,让严夫人的心瞬间提起了起来。 这一刻,在严夫人的眼中,眼前这个年轻男人不再温和无害,俨然成了那种会谈笑杀人而面不改色的魔头。 李玄都说道:“现在你知道了,我再问一遍,你都结识了哪些西城大人物?” 严夫人勉强笑了笑,心底满是绝望。 楼兰城的东城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她在东城多年,自然不会毫无防备。在她的众多随从护卫之中,就有一个被她花费重金雇佣来的高手,按照中原那边的说法,是个归真境的高手,虽然在归真境不入流,只是勉强踏足归真境,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中原人口中的上三境高人,这几日也帮她教训了一个不开眼的中原江湖人。可在刚才那段时间中,这位护卫竟然没有动静,如果不是已经被人提前干掉,就是还没有察觉到车厢中突然出现的两个不速之客。 无论是哪个可能,都让严夫人很是绝望,因为这意味着她的性命已经不在她自己的掌握之中。同时她也忍不住想眼前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路,是从中原来的高手吗?都说中原江湖卧虎藏龙,难不成她今天就遇上了传说中的天人境大宗师?可就是在中原江湖,天人境大宗师也是屈指可数,她的运气该不会这么背吧? 李玄都平静说道:“严夫人,我奉劝你一句,不要玩弄小聪明,小心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而误了卿卿性命。我可以明白告诉你,让你连同你背后那些人一起在东城消失,对我来说,真得不难,不信大可试试。” 严夫人脸色阴晴不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勉强笑道:“我信,我当然信。” 第一百零一章 五大家族 “西城有五大家族,可以算是楼兰城暂时的主人。” 虽然李玄都已经警告过严夫人不要耍小聪明,但作为自小生在楼兰城的严夫人,显然没有那么容易就屈从,还是耍了个小心思,打算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若是被责问,她也有应对的说辞,是你让我说得越详细越好,我自然从命行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严夫人偷偷看了李玄都一眼,可惜没有能从那张属于皇甫毓秀的英俊脸庞上看出什么端倪。她将这种平静视为默许,于是继续说道:“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这五个家族的位置并非长久不变,总有新人换旧人。如今的五个家族是萧家、艾家、月家、段家、赫连家。因为方便称呼的缘故,五大家族都简化了中原姓氏,实际上五个家族中只有萧家和段家是纯粹的中原出身,艾家是极西之地的色目胡人,姓氏很长,我记不住,这个‘艾’字取自他们当家人名字的第一个发音。月家是草原人,原本是金帐特穆尔王族月即别汗的旁支,赫连家是西域三十六国的实权大贵族。” “段家?”李玄都看了宫官一眼。 宫官心领神会,轻轻点头,以传音说道:“左尊者就姓段。” 李玄都心中明白,段家就是无道宗在楼兰城设置的据点。如此一来,可以暂且除开萧家和段家这两个中原家族的嫌疑,还剩下三个家族,艾家必然是与阴阳宗有联系的,但未必是阴阳宗设在楼兰城的据点。不排除阴阳宗以客人的身份藏在楼兰城中。至于另外两家,李玄都从未听说过赫连家,对于西域三十六国的贵族们也不熟悉。倒是那个月家,让李玄都想起了在草原金帐遇到的月离别,如今月即别汗是小阏氏和伊里汗的阵营,那么月家应该与萧家是盟友关系。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与萧家敌对的艾家在明面上也会有一个盟友,这样才会形成势均力敌的局面,如果这个盟友不是段家,也不太可能是段家,那就是赫连家了。 只是有一点,李玄都还未想通,为什么萧翰在遇袭的时候会认为是西城其余四家合谋害他?换而言之,萧翰为什么会认为盟友月家也背叛了他?难道是因为小阏氏与伊里汗之间出现了龃龉?然后上层大人物们之间的隐隐不和又影响到了下面的人?李玄都不敢妄下结论,不过此事可以暂且搁置一旁,不是什么紧要问题。 李玄都心中有了定数,就能来判断严夫人所言的真假。同时也坚定了李玄都从萧家那边双管齐下的念头,无论什么原因,宫官都是有所保留,如果李玄都不问,她便不说,因为两人各为其主的缘故,李玄都不会怪她,也谈不上芥蒂,却不会无动于衷。 严夫人继续说道:“东城和西城都是楼兰城,东城和西城在明面上看似是泾渭分明,实则是联系紧密,西城的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影响到东城。所以东城的许多势力都要在西城中寻找靠山,我的靠山是赫连家。” 这个回答与李玄都的猜测刚好吻合,李玄都又问道:“赫连家与艾家的关系怎样?” 严夫人有些惊讶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在她的判断中,这条过江强龙对于楼兰城的情况应该知之不多才对,否则也没必要来询问她,可现在看来,她的判断似乎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偏差。或者说这个相貌英俊的不速之客并非对楼兰城一无所知,而是要验证某些事情。严夫人毕竟是东城中的权势人物,在无法无天的东城动用私刑只是寻常事,她曾经拷问过一些人,其中道理很简单,必须要分来问,防止串供,然后对口供,以此来判断是否说了真话。 想到此处,严夫人心中一紧,真正有些害怕起来。刚才不怕,是因为她觉得来人是无知无畏,只要她报出身后的靠山,来人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也会忌惮几分,那她就算身处险境之中,也能凭借自己的唇舌来化险为夷。可她明白背后靠山无法保住她之后,她的底气没有了,便生出惧意来。 严夫人老实回答道:“两家是盟友关系,都效忠于拔都汗。与效忠于伊里汗的萧家、效忠于月即别汗的月家相互敌对。段家恪守中立,互不相帮,事实上段家一直充当了中间人的角色,是个和事佬,不仅仅是西城,就是东城的许多纠纷也要请段家裁定。” 李玄都望向宫官,宫官微微一笑,以传音道:“赫连家不是阴阳宗的傀儡,不过在赫连家中有阴阳宗之人,紫府可以尝试通过这位严夫人,找到阴阳宗之人。我上次也是通过一些小人物,发现了钟梧这条大鱼,可惜我力小体弱,钓不起大鱼,还险些被拖到水里去。” 李玄都的来意当然不是钓起大鱼,否则他在楼兰城外的时候就可以对李世兴出手,他关键是想弄清楚阴阳宗到底要做什么。他直接擒下李世兴,也许会有收获,甚至连楼兰城都不必去,但也有可能一无所获,因为李玄都不能确定李世兴是否接触到了地师的核心机密,所以李玄都斟酌再三之后,还是决定放过李世兴,亲自来楼兰城中走上一趟。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地师多么神通广大,许多事情都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做成的,必然有人参与其中,在李玄都看来,大明官王天笑和九明官上官莞的可能最大。王天笑不必多说,阴阳宗的真正掌权人物,与掌握着牝女宗的冷夫人同为地师的左膀右臂,唐家之事也是由他亲自负责,那么他没有道理不知道白帝陵的事情。至于上官莞,在赵纯孝身死之后,她就成为地师的唯一传人,地师对她也十分看重,从地师将李玄都的一身修为交给了上官莞就能看出一二。 如果出现在楼兰城外的是上官莞,李玄都就已经出手了。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问道:“你知道今天发生在城外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严夫人猛地一惊。 李玄都笑了一声,“我还没说是什么事情,你就说不知道?看来你是知道的。” 严夫人的脸上露出慌乱之色。 李玄都直接问道:“在艾家袭击萧家的时候,出现的两个高手是什么人?” 严夫人犹豫了许久,缓缓说道:“其中有一个好像是从草原来的萨满,萧家本就是伊里汗的人,他们与萨满教有什么联系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另外一个,是艾家的新供奉,好像是从中原来的,至于其他情况,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李玄都道:一个从草原大雪山来的萨满,你不清楚底细,这还说得过去。可是艾家的新供奉,你说你不知道底细,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在东城立足却不知道西城的风吹草动,你就不怕在无意中得罪了人?” 严夫人苦了脸,开始喊冤,“阁下明鉴,我们这些东城人要注意打听西城的消息不假,可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如果我们什么都知道,那么西城的五大家族也保不住他们的位置了,该换成我们去坐那个位置。” 李玄都对于这个说法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在赫连家中的‘关系’是谁?” 严夫人迟疑了一下,“是……赫连飞花,她是赫连家家主赫连飞鹰的妹妹。” 李玄都道:“再详细一些。” 严夫人既然已经开口,便也不再顾忌什么,说道:“赫连家的老家主共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就是现在的赫连家家主赫连飞鹰,据说拔都汗很赏识他,如果拔都汗能够成为新的汗王,那么赫连家就可能成为楼兰城的城主,独占整个楼兰城。二女儿就是我在西城的靠山赫连飞花,很有手腕,是赫连飞鹰的左膀右臂,帮他处理家族中的事情,在赫连家中的地位也仅次于赫连飞鹰。至于三儿子,名叫赫连飞鸦,是个怪人,他对于家族的生意、势力不感兴趣,对于楼兰城的繁华也不感兴趣,他喜欢练武,可惜他天生体弱,哪怕赫连飞鹰给他请了许多名师,也没练出什么名堂,我听说因为此事,他在十五岁的那年离开了西域,去了中原,直到去年才返回西域,也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神仙高人,竟然得了一身不俗的修为,连败城内好些高手。” 李玄都心中一动。刚才宫官说过,赫连家不是阴阳宗的傀儡,但是赫连家中有阴阳宗的人,难道就是这个消失了一段时间又重新出现的赫连飞鸦? 李玄都脸上不动声色,道:“严夫人,今天的事情……” 不等李玄都把话说完,严夫人已经连声说道:“请阁下放心,我一定不会透漏半个字!” “我信不过你的承诺,我更信得过威胁。”李玄都抬手往严夫人的体内打入一道“三分绝剑”,然后稍稍动念,便让严夫人疼得在车厢中打滚抽搐,并有水痕湿迹在她的下裙上扩大开来。 李玄都轻声道:“你敢透露出去,你要承受的痛苦要更甚十倍。” 已经面容扭曲的严夫人根本无法说话,只是胡乱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什么。 待到痛苦如潮水褪去,严夫人衣衫凌乱地爬起来的时候,发现那两个不速之客已经消失不见,马车还在平稳地行驶,刚才的一切仿佛就是一场梦,可下身传来的尿骚气味却在提醒她,这不是一场梦。 第一百零二章 西城 萧翰安全回到了自己在西城的府邸,先把那位来自大雪山行宫的萨满教老神仙安置妥当,且不说这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是那一身通天彻地的神通修为,也值得让他供奉起来。所以他亲自选了最好的院子,最好的酒食,还有最水灵的侍女。 老神仙虽然没有受用那些珍馐美味和美貌女子,但也没有露出什么不悦之色,这让萧翰觉得稍稍心安一些。送礼关键就是心意,现如今,老神仙应该已经感受到他的心意了。 想着这些,萧翰慢悠悠地往自己的居处行去。 宫官曾经说过,萧翰是个爱色之人,这倒是没有冤枉了他,当他回到自己居处的时候,已经有一众女子等候在这里,见到萧翰之后,“公子”、“爷”之声不绝于耳。 萧翰略微安抚一番之后,将这些女子都打发下去,只留下两人,除了那名陪着他一起回来的女子,还有一个风韵犹存的美貌妇人。 都说男人只喜欢年轻女子,那也不尽然,在萧翰看来,什么年龄的女子就有什么样的风韵,有些成熟妇人的好处,是那些年轻女子无论如何也效仿不来的。萧翰对于这个美貌妇人就十分偏爱。 说起这名女子,本是跟随丈夫来到楼兰城西城客居的女子,身家自然不同寻常,就算是丈夫病死之后,独居府中,吃喝用度不缺,万事自己说了算,也是逍遥自在。可自从两年前被萧翰半是用强得手之后,便不顾自己身份,不仅做了萧翰的妾,还把万贯家产也都双手奉上,除了想要依靠萧翰权势的原因之外,也是因为寂寞二字。 如今她可谓是对萧翰死心塌地,萧翰也将其视为心腹,让她帮忙处理一些事务,妇人生得美艳,却不是花瓶,颇有些手腕,帮萧翰把府内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算得上贤内助。所以萧翰起初只是将她视作玩物,可时日久了,终究是生出几分别样情愫,许多私密之事也会告知于她。 只剩下两名女子之后,萧翰坐在软榻上,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不必他开口吩咐,那位随他一起回到西城的女子已经蹲下身,低眉顺目地开始给他捶腿。 萧翰阴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和安老师差点就死在了城外,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是月家吗?” 美貌妇人轻轻张合两瓣红唇,“爷,您还没进城,月家就有人登门了,说是赫连家和艾家意图对我们两家不利,要我们多加小心。虽然有马后炮的嫌疑,但依我看来,月家顶多就是作壁上观,还谈不上合谋害您。” 萧翰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照你这么说,如果我死了,那月家也就心安理得来分我的家产了?还有你们这些小娘皮,也都成了别人家的人?你是不是已经做好了打算,就等我死了,就去投奔月家。” 美貌妇人赶忙道:“奴家不敢。” “不敢?”萧翰冷哼一声,直接将这位美人按到在自己的双膝上,扬起巴掌,连拍了十几下。 妇人起身时,已经鬓发凌乱,脸色通红,眼角还带着点点泪痕,轻轻喘息着说道:“是奴错了。” 她是知道萧翰性情的,凡是心意不顺时,或是受了别人的气,便会将她召来,然后在她身上用各种方式出气,没有半分怜惜可言。只是她也在乐在其中就是了。 发作一番之后,萧翰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气也顺了,对正在帮自己捶腿的女子说道:“涟儿,你一定要伺候好老神仙,老神仙不近女色,那是老神仙的事情,我们不做就是我们的事情。知道了吗?” 涟儿轻轻点头道:“奴婢记下了。” 萧翰神色冷厉道:“艾伊娜那个婊子,想要我的人头,只怕是没那么容易,这件事不会这么完的,正好我这次遇到了萨满教的老神仙,只要想办法请动他老人家出手……”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我那位远房堂弟萧迟,还有牝女宗的人,到了没有?” 妇人回答道:“迟公子已经来了一次,不过爷那时还没回来。” 萧翰冷笑道:“阴阳宗,牝女宗,这两家到底是打了什么鬼主意?难道他们两家也像我们和月家那样同床异梦?看来不是没有那个可能,地师是何等人物,哪里会把一座楼兰城放在眼里,可底下的人就不一定了,我猜是这两家都盯上了楼兰城这块肥肉,于是便起了争执,一家想要让我死,一家想要让我活,看来牝女宗这些娘们还是比不得阴阳宗,我若不是遇到了萨满教的老神仙,这会儿已经去见长生天了。” 妇人轻声道:“爷有诸神呵护,有长生天和佛祖的保佑,这次遇到了萨满教的老神仙得以逢凶化吉便是明证。” 萧翰脸上有了笑意,“什么诸神呵护,要说真有神灵,那就是我那位远在草原的姐姐和姐夫,我如果不是伊里汗的小舅子,堂堂萨满教的大萨满会出手救我?做梦吧。” 妇人却是个信佛的,闻言后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似乎是在请佛祖不要怪罪萧翰的言语无忌。 萧翰见此情状,一把便将妇人拉入了怀中。 …… 李玄都和宫官离开严夫人的马车之后,行走在人来人往的东城街道上,宫官问道:“你为什么不杀了那个严夫人?是心软了吗?” 李玄都道:“贸然杀了她,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节外生枝。” 宫官摇头道;“紫府还是不了解楼兰城,更不了解东城,不能死的人都去了西城,还在东城厮混的人,就没有谁是不能死的,你如果杀了她,谁也不怀疑到我们的头上,只会考虑她得罪了什么仇家。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对于生活在东城的人来说,关键不是谁杀了人,而是怎么把这件事抹平。”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杀人不难,还是能不杀人便不杀人。” 宫官微笑道:“这样也好。” 李玄都忽然有些想念秦素了,宫官千般好,却总是与他想法相左,那么千般好也不见好了。秦素拙于言辞,害羞腼腆,可两人只是一个眼神便心意互通。 李玄都轻声道:“如果是秦素在这儿,就不会说这样的话。” 第一百零三章 伊克顿 宫官皱了下眉头,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索性把话挑明,“进城之前,你说见到无道宗的人便能知道阴阳宗的行踪,可现在呢?无道宗的人在哪?” 宫官脸色一冷,“你是信不过我了?” 李玄都眯起眼,望着她,“我相信你,因为我们是朋友,但我也希望你能珍惜我的友谊。” 宫官也望着他,“清平先生的友谊,那可真是贵重。” 过了片刻,还是李玄都做出让步,道:“我的友谊并不贵重,但也不廉价。好了,不说这个了,接下来我们去哪?去段家?” 宫官却不打算就这么掀过这一页,道:“去萧家吧。” 李玄都一怔。 宫官冷冷道:“是你先信不过我的,你用化身带走了萧翰一行人,到底打量了怎样的主意,你自己心里清楚。既然你有你的主意,何必需要我的帮助?你问我为什么不见无道宗的人,我还要反问你一句,你若是信得过我,何必去多此一举地救下那个萧翰?” 李玄都后退一步,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女子,良久无言。 宫官略带挑衅意味地看着他。 不过在极短的时间中,李玄都就已经恢复了平静,“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既然说到了这里,那也不妨直言,我总觉得你有所保留,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我不会强求你没有保留,但我会自己再想其他的办法。” 宫官没有否认自己有所保留的事实,只是问道:“那你在萧家发现了什么?” 李玄都道:“暂时还没有什么发现。七月十五就是玉虚斗剑,无论有没有结果,我都会在六月底离开楼兰城。” 宫官说了一句废话,“你会参加玉虚斗剑。” 李玄都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李玄都的心头一震,抬手打断了宫官还未出口的话语,“化身那边出事了。” 宫官不再与李玄都置气,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李玄都道:“暂且不需要,你护好自己,我会来找你的。” 宫官没有强求,丢出一块系有红色丝绳的玉佩,李玄都伸手接住,露出询问的目光。 “你可以通过玉佩找到我的位置,具体使用方法,应该不用我多说。”宫官立起手掌,掌心正对李玄都。在她掌中有一块同样系有丝绳的玉佩,丝绳被系在她的中指上,使得玉佩在她掌心轻轻摇晃。 李玄都点了点头,收起玉佩,一闪而逝。 萧家宅邸,化身被萧翰安排在一座独栋院子中,名为“葵花苑”,因为院中遍植葵花而得名,李玄都不愿被人发现端倪,让化身遣退了葵花苑中所有仆役侍女,所以整个葵花苑中只有化身一人。 此时有一不速之客闯入了葵花苑,除了化身以外,没有惊动任何人。 来人高鼻深目,曲发碧眼,是个色目人,打扮十分珠光宝气,像是西域本地的富商大贾。 化身拄着“长生杖”来到门前台阶上,望向院中的不速之客,问道:“你是谁?” 来人嗓音低沉,用金帐语说道:“你是萨满教的萨满,却不认得我?” 化身心中一惊,转瞬间已是明白了这话中的含义,此人虽然是西域人的相貌,但却是来自于草原,而境界修为很高,这让化身想起一事,老汗还有四位护卫,他们虽然没有军队,也不是怯薛军的都尉,但被老汗授予了也先那颜的封号,拥有财富和封地,地位尊崇,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国师的对手,可是只要四人联手,就足以抗衡国师。老汗遇害的时候,他们之所以不在王庭,是因为老汗把他们派出去寻找长生不老药,一个人去了凤鳞州,一个人去了婆娑州,一个人去了中原,还有一个人去了西域。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眼前之人就是那位去了西域的也先那颜。 化身开口道:“我未曾去过王庭,所以不认得你。不过我已经知道你是何人,老汗之死,你和另外三人都难辞其咎!” 此言一出,此人果然脸色大变,喝道:“我正要问你,老汗是如何死的?国师又是如何死的?” 化身沉声道:“国师和失甘汗谋害老汗,国师又被地师和圣君合力所杀。” 来人冷笑道:“地师和圣君为何会出现在王庭之中?” 化身道:“地师暗中支持拔都汗,圣君暗中支持小阏氏。国师死后,失甘汗与拔都汗结盟,小阏氏也与伊里汗结盟。” 来人怒喝一声,“那国师的‘长生杖’为何会在你的手中?” 这倒是出乎化身的意料之外,他没想到此人竟然看破了“长生杖”上的伪装,化身毕竟不是李玄都本尊,虽然心意相通,但还是有些凝滞,谈不上急中生智,一时间竟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便在这时,来人已经伸手向化身抓来。 老汗的四大护卫能联手抗衡国师,自然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无疑,李玄都的本尊还未踏足长生境,身外化身就算有仙物为寄托,仍旧不能抵达天人造化境,自然不是此人的对手。所以化身只是动用“长生杖”的威能,使得来人的攻势暂且迟缓了片刻,然后整个人已经挪移出葵花苑。 来人名叫伊克顿,祖上是色目人,在草原大军横行西域的时候,以工匠的身份被掳到了金帐王庭,娶了草原的女人,便在草原安家立业。因为帮金帐改良投石机,因功被册封为那颜,后代得以成为金帐贵族,到了伊克顿这一代,他已经是汗王极为信任的心腹,更是被册封为也先那颜,地位尊崇。 在四位也先那颜之中,身在西域的伊克顿距离草原最近,也是第一个得知了老汗死讯之人,只是在他得知老汗死讯的时候,王庭已经一分为二,诸王分成两个阵营大动干戈,所以他没有急于返回王庭,而是继续留在西域探听消息。直到今日,伊克顿从艾家人那里得知了城外出现了一位萨满的消息,便循着踪迹追了过来。 国师虽然是萨满教的首领,但萨满教中也有效忠老汗之人,因为大汗的意思就是“赖长生天之力为王之人”,伊克顿的本意是来见一见这位萨满,如果是效忠老汗的萨满,伊克顿就亮出身份,看看能否探听关于王庭的消息,如果是效忠国师的萨满,伊克顿就送他去见国师。只是出乎伊克顿的意料之外,竟然是一个假冒的萨满,虽然对方穿着萨满的祭祀长袍,但不像就是不像,就像是草原人穿上了中原人的服饰,总是透着别扭。骗骗西域人还算马马虎虎,万万骗不过他这个从小就生长在草原的也先那颜。 伊克顿认定此人的修为不如自己,不过是依仗了国师留下的“长生杖”,所以毫不畏惧,脚下一点,身形拔地而起,向化身所在的方向急速掠去。 化身是李玄都的元婴寄托于“长生石”所化,没有体魄为依仗,类似于鬼仙之流,而伊克顿却是走了人仙途径,一身血气直冲天际,甚至能冲散浮云,最是克制道术和鬼仙,再加上他境界更胜一筹,化身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只能暂且拖延,等到本尊赶到。 人仙、地仙、神仙、鬼仙四大登天途径,各有优劣,以地仙途径而言,天人境之后可以天人合一,乘风而行,而鬼仙途径在先天境就可以神魂夜游飞掠,只是惧怕日光,到了归真境,可以日游飞掠,可还是惧怕雷霆、天风,只有到了天人境,能以神魂裹挟体魄飞掠,才算是无所畏惧,与地仙途径的乘风而行一般无二。 可人仙途径却是一个例外,人仙修炼体魄,神魂与体魄合为一体,难以分离,是为绝对的真实,克制本质是弄假为真的一切道术,可本身也无法使用道术,所以要到天人造化境才能凭借强大到不可思议的纯粹血气短暂飞行,而且远远比比上地仙和鬼仙。 正因为如崔,化身身形越来越高,打定主意避而不战,而伊克顿的身形却是起起落落,不断在各种建筑的屋顶上借力,一跃之力,更甚御风而行。 两人一追一逃之间,已经离开了西城的范围,进入了东城。李玄都忌惮于隐藏在楼兰城中的阴阳宗之人,不愿意暴露身份,可伊克顿作为草原王庭之人,历来轻视臣服于金帐王庭的西域,却是没有这个顾虑,见此情景,他猛地大喝一声。 这一声大喝,真乃舌绽春雷,惊天动地,血气滚滚。 没有体魄的鬼仙最怕至阳只刚的天雷,人仙武夫的大喝便与春雷有异曲同工之妙。 若是李玄都本尊在此,至多就是气血浮动,可化身并无真实体魄,被天然克制,在这一瞬间,只觉得眼前一轮红日生起,继而天地之间只剩下耀眼的血红光芒,充斥了每一个角落。同时还有无数血气朝他涌来,使得他仿佛身陷泥潭之中,动弹不得。 化身在这一刻已经六感近丧。 伊克顿冷笑一声,便要将化身擒下。可就在此时,他心有所感,转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出现在夜空中,身后是一轮皎皎明月,因为背光而立的缘故,看不清相貌。 第一百零四章 偷袭围攻 那人好似与一轮明月融为一体,明月成了他的背景。 看到这一幕,伊克顿立刻放弃了近在咫尺的化身,因为他感受到了莫大的威胁。 没有犹豫,伊克顿身躯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炸裂声响,然后他的身形开始膨胀、变大,甚至撑破了外袍,露出如同灰白岩石一般的肌肉。 转眼之间,伊克顿已经变为丈余之高,这不是法身,而是实实在在的体魄生长,此时的伊克顿已经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巨人,除了下身位置的衣物还算完好,其他位置的衣物已经被完全撑破,周身肌肤没有半点鲜活气息,就像覆盖了一层灰白色的石质表皮。 这是金帐王庭中独有的秘法,完全异于中原佛道两家的法门。 因为身体结构的变化,伊克顿的嗓音也变得十分怪异,就像两块岩石摩擦,没有半分柔和可言,“藏在幕后之人出现了,你又是谁?是地师的人,还是圣君的人?”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没有回答伊克顿的问题,只是挥了挥手,化身便重新回归他的体内,而他则是亲自握住了“长生杖”。 在李玄都握住“长生杖”的一瞬间,伊克顿的身体和思绪都被彻底凝滞,当李玄都亲自持有“长生杖”并以“长生石”的力量催动的时候,就是长生境的宋政都要受到影响,所以伊克顿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长生杖”强行剥夺了一小段时间,当他的思绪恢复正常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毫不留情的一掌推在他的胸口。 地仙途径被誉为玄门正宗不是道理的,虽然地仙没有哪一方面特别突出,但也没有哪一方面存在明显弱点,可谓是“文武双全”,所以当世高手之中,大多都是走的地仙一途,乃至于长生境都被称之为长生地仙。 李玄都的这一掌,暗藏剑气,直接在伊克顿的胸口位置炸开,却没有想象中血肉横飞的景象,虽然伊克顿的许多肌肉的确被剑气炸碎,但却如同石块一般,根本没有半分鲜血流出,这意味着伊克顿对于自身气血的掌控已经到达了极致,无缺不漏。而且李玄都的这一掌只是震碎了表皮,远远谈不上伤及内里核心。 不过李玄都对此早有预料,他的这一掌只是虚招,真正的杀招在于这一掌之后,他直接用出了地师的绝学“逍遥六虚劫”,六劫之力开始迅速腐蚀伊克顿的肌肉,同时向他的内在渗透而去。 伊克顿脸色大变,双拳一扫,强行逼退李玄都,然后庞大的身形却如飞燕一般连点几下,落在一座妓院的楼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甚至在落地的时候没有激起半点尘土。 两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交手,甚至连一片瓦、一块砖都没有伤到,而他们脚下的东城中,仍旧是热闹非凡,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两人的交手。 李玄都仍旧是虚立空中,手中握着“长生杖”,俯瞰着下方的伊克顿。 伊克顿已经完全僵化的脸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他的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定。刚才两人一番交手,他吃了个大亏,虽然因为两人境界相当的缘故,谈不上伤及性命,但却让他生出忌惮之意。 这也是他不愿意贸然回到金帐王庭的缘故,国师都死了,意味着他也可以死。诸王们都疯了,为了汗位,竟然不惜引狼入室,难道他们习惯了衰弱的中原就忘了中原的强大?中原衰弱是因为中原的内斗,金帐强大是因为金帐的团结,当金帐不再团结的时候,凭什么去小看中原? 想着这些,伊克顿萌生退意,不过他仍旧警惕地望着对手,因为这个对手不同于刚才的假冒萨满,他可以发挥出媲美国师的神通,让他不得不凝神防备。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又有一道身影急掠而来,猛地向李玄都攻去。 伊克顿见此情状,心中一动,虽然不知道这突然出现的第三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于是他也奋力一跃,足有十余丈之高,右手五指握拳,朝着李玄都一拳虚击。 李玄都已经认出了突然出手的偷袭之人,正是上官莞,果然不出他的所料,上官莞就藏身于楼兰城中。虽然上官莞也是天人造化境,但她的一身修为皆是源自李玄都的心魔,处处被李玄都克制,自然不是对手,可再加上一个伊克顿,却是难说了。 面对两人的围攻,饶是李玄都的修为已经堪比准岳母白绣裳,也不敢有丝毫大意,他舞动手中的长生杖,挡下了上官莞的手中短剑,同时又运起“极天烟罗”和“漏尽通”,硬接了伊克顿的一拳。 伊克顿的一拳不可小觑,其中蕴含多重力道,在击破李玄都的“极天烟罗”之后,落在他的身上,瞬间多重力道来回震荡,使得李玄都的血肉、经络、皮膜都被震伤,除此之外,更有一股猛烈浩荡的拳意,朝着李玄都的心脏挤压而至,他竟是要在一拳破防之后凭借拳意生生将李玄都的心脏挤爆。 李玄都饶是有“漏尽通”护体,勉力化解这股拳劲,却还是忍不住闷哼一声,控制不住身形,向下落到一处无人小巷之中,扶墙而立。 上官莞随之落下,娇喝一声,手中短剑直指李玄都的心口。 就在剑锋临近之时,看似已经没有反抗之力的李玄都忽然举起手中的“长生杖”,剥夺了上官莞的短暂一瞬,然后他趁此时机伸手抓住上官莞的持剑手腕,毫不客气地开始运转“逍遥六虚劫”。 上官莞立时感觉手臂一软,握不住掌中的短剑,心中一惊。不过这次她已经不像上次那般慌乱无错,因为地师不仅为她化解了体内的“逍遥六虚劫”,而且还传给她相应的抵御之法。 并非地师藏私,不愿将完整的“逍遥六虚劫”传给上官莞,而是此法非长生境不可修炼,李玄都和秦素之所以能够修炼,是因为两人修炼有“太平青领经”,可以化用万法,本质是以“太平青领经”来催动“逍遥六虚劫”,上官莞虽然继承了李玄都的一身修为,但不会“太平青领经”,自然学不会“逍遥六虚劫”。 上官莞运起地师传给她的抵御之法,立时止住了李玄都的侵袭,然后顺势抽回手腕,用出“大宝瓶印”,朝李玄都当头拍下。 李玄都却是吃了一惊,没有料到无往不利的“逍遥六虚劫”再次失手,上次是儒门高人青鹤居士,这次却变成了手下败将上官莞。李玄都来不及深思,不再以“逍遥六虚劫”一味化虚,而是由虚转实,显化六劫之力。 一瞬间,只见得李玄都身前显化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幽冥、赤土六劫,环绕李玄都身周,这便是上官莞的抵御之法无法化解的,她立时收回手掌,身形向后倒掠,生怕沾染到半分。 伊克顿却是不知此中厉害,已经来到李玄都面前,一掌推出。这一掌正中阴火之劫,李玄都的引火之劫比起李世兴所用的阴火不逊分毫,伊克顿的手掌刚一接触阴火,便立马收回,饶是如此,刀剑不伤的掌上也出现一抹醒目的焦黑之色。 上官莞见此情景,一口银牙紧咬,心中大恼。暗恨此人为何能学得师父的绝技,若是没有此等绝技,他就算修为甚高,也不至于如此棘手。 只是李玄都的修为也不能显化六劫太长时间,暂时逼退两人之后,他便收起六劫,决心暂且退去,要么直接离开楼兰城,要么去见无道宗的人,然后再做打算。 只是他想走,上官莞却不想让他这么轻松离去,她不知何时已经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盒子,手指一抹,轻缓推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三把形状、颜色、长短各异的玲珑飞剑,正好对应“太阴十三剑”之数。 这也是地师所赐,每一柄飞剑都是宝物,这一套飞剑可以算是半仙物,乃是地师年轻时所用,由清微宗的两位“道”字辈铸剑师联手铸成,在地师修为大成之后,就弃之不用,待到上官莞找师父哭诉被李玄都欺负,地师便将这套飞剑送给了徒弟,以作防身之用。 上官莞屈指一弹,“‘风雷云气生’。” 一柄小剑从剑匣中跃起,剑锋对准李玄都,激射而出。 上官莞弹指不停,“‘玄阴剑气煞’、‘风卷残云扫’、‘倒逆气云错’。” 又有三柄飞剑跃起,激射而出。 “‘阴阳两极生’、‘幽微宿命生’、‘九阴玄冥荡’、‘众生入我眼’、‘青墨三千甲’。” 总共九剑激射李玄都。 李玄都同样修炼了“太阴十三剑”,虽然因为心魔缺失,威力大减,但他凝练元婴之后,仍旧可以凭借自身的强横修为强行催动“太阴十三剑”。 他一晃手中“长生杖”,用出“青墨三千甲”,无形剑气好似白发三千丈,将九柄飞剑悉数吸附在“长生杖”上,动弹不得,不过李玄都也被牵扯了部分气机。 趁此时机,伊克顿一跃而起,好似一只大鸟次向李玄都掠去。 上官莞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再次弹指,“‘仙剑化血诛’。” 一柄血色飞剑弹跳而起,略微凝滞之后,化作一道血光掠向李玄都。 第一百零五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值此危急关头,李玄都终于取出了“人间世”。 从始至终,李玄都的最强手段都是手中三尺青锋,而且“人间世”对于李玄都的意味也十分不寻常。 李玄都左手握着“长生杖”,右手以“人间世”迎上了伊克顿,伊克顿立时生出一种错觉,无论他如何挪移身形,木剑的剑尖始终都对准了他的眉心,他竟是避无可避,如果是先前,伊克顿定然是依仗自己的强横体魄与李玄都硬碰硬,可他接连吃了两个亏后,心生忌惮,面对这一剑,竟是身形一停,主动避让。 如此一来,就只有上官莞的飞剑刺入李玄都的体内。“仙剑化血诛”是“太阴十三剑”中威力极大的一剑,仅以杀力而论,甚至不逊于“心魔由我生”,只是仅就这一剑的话,能给李玄都造成的伤害还是相当有限。毕竟李玄都身怀“漏尽通”这等手段,号称长生久视之道,如今李玄都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漏尽通”也愈发精进,等闲伤势都算不得什么,就是刚才伊克顿一拳所留下的伤势,也在这段时间中愈合得差不多了。 不见李玄都如何动作,刺入他下丹田位置的飞剑被他以雄浑修为生生逼出,飞剑离开李玄都的身体之后,不沾染半分血迹,自行向主人飞去。 上官莞脸色一冷,暗恼伊克顿的不济事,手上动作却是不停,又弹出两柄飞剑,分别是“碧海潮月明”和“剑心太玄意”。 若是旁人来应对上官莞的手段,一个不慎便要吃大亏,无奈上官莞和李玄都的修为同出一源,几乎如同门师兄师妹一般,李玄都对上官莞知根知底,更对“太阴十三剑”了若指掌,看破“太阴十三剑”的种种诡异之处,“太阴十三剑”的威力也被削去了一半,再难建功。 只见李玄都手中“人间世”回转,以手中长剑用出“剑心太玄意”,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两柄飞剑撞在上面,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反而是飞剑被重重叠叠的剑势一震,颤鸣一声,向后倒飞出去。 然后就见李玄都剑上所幻的圆圈越来越多,不过转眼之间,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人间世”虽变化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剑劲之柔韧已是臻至化境。 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伊克顿凝神细观,已经瞧不出李玄都剑法中的空隙,只觉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李玄都的全身,而且千百个剑光圆圈犹如浪潮一般,铺满了整条小巷,正朝他和上官莞缓缓涌来。 上官莞微微皱眉,没有急于弹出最后一剑,反而是将十二剑全部收回,使其环绕罗列于自己身周,然后脚下一点,飘然后撤。 伊克顿同样是将体魄收缩回本来大小,向后退去。伊克顿看似冲动野蛮,实则是粗中有细,他与眼前这个男子没有深仇大恨,先前直接出手是因为吃定了化身不是他的对手,如今眼前之人俨然是修为比他更高,能在两人夹击之下而不落下风,那他自然要三思而行。而且他也隐隐感觉到身旁女子与那男子的气息有相同之处,似乎是师出同门,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会莽撞上前,以免落入旁人算计之中。 既然两人都选择了后撤,李玄都也不会自负到以一己之力胜过两位同境高手,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一收剑势,向后飘然退去。 伊克顿略一犹豫,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追击。伊克顿不动,上官莞也没那个胆子一个人对李玄都出手。就在这片刻之间,李玄都已经消失在小巷尽头的阴影之中。 伊克顿和上官莞见此情景,知道现在就算后悔也追不上李玄都了,无人多言,各自退去。 上官莞不愿在东城久留,直往西城而去。楼兰城的布局与神都龙门府有些类似,都是以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将城池一分为二,分开楼兰城的这条河名为孔雀河,中原又将其称之为饮马河, 孔雀河是楼兰城的水源,楼兰城是以此修建,所以东城和西城也是以孔雀河为界,以一座与河同名的孔雀桥相连。同时西城权贵派出人手设置桥头堡,对想要过桥之人严加盘查,禁止“贱民”进入西城。 上官莞当然不会徒步走过孔雀桥,而是直接从空中飞掠过去,可就在上官莞飞过孔雀河的时候,发现下方的孔雀桥上竟然有一个身影正在凭栏眺望,她不由得停下身形,仔细望去,桥上的身影似乎是个女子,手里捧着许多石子,正一颗一颗往河水中丢去。 此时天色已晚,桥上并无来往行人,所以这个身影便十分突兀醒目,就在上官莞看到此人的时候,那人也抬起头来,朝着上空的上官莞微微一笑。 上官莞立时认出了此人,说起来两人早年时也是以姐妹相称,只是随着地师和圣君公开决裂,这才渐渐不再来往。 上官莞降下身形,落在孔雀桥上,嗓音温和地主动开口道:“这不是官官妹妹吗。” 宫官将手中的石子全部丢入河水中,转过身来,微笑道:“上官姐姐,许久未见了。” 上官莞笑道:“是许久不见了,妹妹最近过得如何?” 宫官想了想,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还好。” “妹妹来楼兰城做什么?”上官莞好似全然不知宫官被钟梧打伤一事,“要知道如今的楼兰城可不是什么善地,还是西京更好些,有圣君庇护,安然无忧。” “姐姐不是也来了吗?”宫官仍旧保持着微笑,“对了,我却是忘记姐姐已经是太玄榜上的高人,不是我可比的,楼兰城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善地,对于姐姐来说却算不得什么。” 上官莞审视着宫官,语气渐渐严肃,“你在这里做什么?” 宫官回答道:“我在等人。” “是情人吗?”上官莞的语气又略微缓和了些,“还是那些扑火的飞蛾?” 宫官笑道:“他可不是什么飞蛾,也算不上情人,用他的话来说,我们是朋友。” “朋友?”上官莞好似听到了一个笑话。 “是的,朋友。喏,这是我们定好见面的信物,不错吧?”宫官抬起手,用掌心对着上官莞,在她的中指上系着一根红色的丝绳,丝绳的另一端系着一块玉佩。 上官莞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月光下,两名美貌女子站在装饰华丽的孔雀桥上,可谓是极为赏心悦目的美景。东城的喧闹传不到这里,四周一片静谧,银白的月光落在两人的身上,仿佛给两人披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薄纱,使得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 宫官握住玉佩,借着手掌和月光,遮住了玉佩中散发的淡淡光芒。 今天已经失手一次的上官莞没有急于动手,她知道无道宗的高手们也在西城之中,宫官敢孤身出现在此地,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上前一步,轻声问道:“那个朋友是谁?” 宫官虽然已经年过二十,但看起来还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般,她歪了下头,轻笑道:“上官姐姐不妨猜一猜,若是猜对了,我就……” “就什么?”上官莞眯起眼,望着宫官。 宫官道:“我就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如何?” 上官莞轻哼一声,“听你的口气,倒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难不成是什么隐世不出的前辈高人与你成了忘年交?” 宫官摇头道:“其实上官姐姐也见过,还与他有些缘分,真要说起来,上官姐姐还差点嫁给他哩。” 上官莞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可是为时已晚。 有人与月光融为一体,趁着她的注意力被宫官吸引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身后。 上官莞刚要动作,一掌已经贴在了她的后心中丹田位置,六劫之力化虚,使得她的护身气机迅速溃散,正当她想运用地师传授给她的抵御之法化解六劫之力的时候,又有一剑刺穿了她的小丹田,让她体内的气机彻底溃不成军。 上官莞低头看了眼小腹位置透出的一截木剑剑尖,心知自己这次是阴沟里翻船,被宫官这个丫头给算计了。 宫官取出一条长绳,轻轻一抖,长绳脱手而出,自行而动,好似一条长蛇,在上官莞身上蜿蜒游动,将她死死捆住,动弹不得。 直到此时,李玄都才拔出“人间世”,从上官莞的背后转到她的面前。 李玄都摆脱上官莞和伊克顿之后,就循着手中玉佩的指引去找宫官,结果发现了上官莞,李玄都也有过短暂的迟疑,不过他最终还是决定相信宫官,以“慈航普渡剑典”中的“心字卷”隐匿气息,偷袭上官莞。 上官莞不防之下,被李玄都一举成擒。 李玄都望着上官莞,轻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一百零六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慈航普渡剑典”名为剑诀,实则与“太阴十三剑”一般,是为正反两面。 “太阴十三剑”修炼到极致之后,可以孕育心魔,“慈航普渡剑典”修炼到极致之后,佛光一照,剑光一扫,境界不如自己的对手便要当场跪地悔悟,正应了“普渡”二字,也就是佛门所说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种悔悟的时间可长达几十年。实则是以佛光将对手的本我彻底压制束缚,然后再塑造一个对立的“心魔”,与“太阴十三剑”不同的是,“太阴十三剑”的心魔为恶,佛门塑造的“心魔”为善,只是两者殊途同归,都是将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罢了。如今佛门凋零,已经无人修成。如果白绣裳踏足长生境,修成“慈航普渡剑典”的最后一卷“我字卷”,便能有如此神通。 “慈航普渡剑典”的四卷分别是“剑字卷”、“心字卷”、“无字卷”、“我字卷”,其中“我字卷”最为高深,“无字卷”次之,“心字卷”再次之,“剑字卷”最次。此四卷循序渐进,如同打牢地基再起高楼,所以确保了“慈航普渡剑典”是为玄门正道之法,而非旁门左道之法。 “心字卷”作为“剑字卷”的进阶,“无字卷”的基础,其关键就在于一个“心”字,此心不仅仅是己心,也是他心,所以白绣裳才要通过心腹弟子苏云媗用“剑字卷”来交换“坐忘禅功”,由此学得“他心痛”。 李玄都运用“心在卷”隐匿形迹,不是真正消失不见,而是影响对手,使其“骑驴找驴”,分明就在眼前,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以为异,以此达到隐匿行踪气息的效果。 方才上官莞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宫官的身上,李玄都以有心算无心,又是先天克制上官莞,那么一举偷袭得手便也在情理之中了。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天人造化境的高手,都万无可能如此轻松,这也正应了《左传》中“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的话语,上官莞因为李玄都而得以跻身天人造化境,那么败亡在李玄都手中也是必然之事。 这是李玄都第二次擒住上官莞,可他还是不打算杀上官莞,不是怜香惜玉,而是他要从上官莞的口中询问出阴阳宗的机密。 宫官轻笑着来到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上官莞的身后,从后面揽住了她的纤腰,在她耳边吐气如兰道:“上官姐姐,若是不想吃苦头,还是早些招了罢。” 上官莞望着李玄都,冷冷道:“栽在你们两人的手里,我无话可说。” 宫官轻笑一声,双手上移,轻轻一握,上官莞的脸色骤然通红,怒道:“宫丫头,你要干什么?” 此时李玄都已经转过头去,望向河面上的一轮水中月。 宫官道:“姐姐可是个大美人,你说我要做什么?对了,东城中有好些妓院,如果上官姐姐被剥光了衣服,丢在那些妓院的门口,你说会发生什么呢?死是肯定不会死的,可以后上官姐姐也没脸以地师传人自居了,更没脸在江湖上行走,只能隐居避世,老死山林。” 上官莞羞恼交加,可无奈此时动弹不得,只能无能怒喝道:“你敢!” 宫官道:“上官姐姐觉得我不敢,那我们不妨打一个赌,就赌我敢不敢,反正地师和圣君也撕破脸了,大不了我躲回西京去,再不出来就是。” 说话时,宫官的左手已经去抓上官莞的衣领,右手则去抓她的腰带,上官莞大惊失色,心知宫官素有“小妖女”之名,未必做不出这等事情,不敢再嘴硬下去,赶忙说道:“你放开我,我说就是。” 宫官重新揽住上官莞的腰肢,道:“这才对嘛,只要上官姐姐老实回话,我怎么舍得把上官姐姐送给那些烂人?就算要送,也是送给紫府,正妻是做不成了,妾也够呛,就做个通房丫鬟吧,只能睡在地上的那种。” 上官莞心中大恨,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不敢顶撞宫官,只能默然不语。 李玄都转过头来,轻咳一声,“不要闹了。” 宫官道:“我说正经的呢。” 李玄都不理会宫官,望向上官莞,正色道:“上官姑娘,你应该知道唐家堡下方的白帝陵吧?” 虽然互为敌手,但上官莞对于李玄都的为人还是有几分信心,最起码要比宫官这个小妖女强上太多,见他并无轻佻之状,知道自己的名节算是保下了,毕竟她不是牝女宗之人,而是被地师当作半个女儿养大的,以地师的齐王之尊,她可以算是半个郡主了,哪怕是阴阳宗中人,也难免受到儒家礼教的影响,自然看重自己的名节。此时听到李玄都问话,她生怕宫官再出什么幺蛾子,点头道:“知道。” 李玄都问道:“地师究竟要做什么?”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似乎觉得李玄都这个问题有些多余,说道:“做什么?自然是一统江湖,继而推翻大魏,成就帝业,天下合归一统。不仅仅是地师,宋政、澹台云、李道虚、秦清,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李玄都盯着上官莞,确定她不是故意拖延之后,不由叹了口气,“我是问地师在白帝陵中都做了些什么?” 上官莞看了李玄都一眼,似乎是在质问他故意不把话说明白,然后说道:“自然是复原古皂阁宗留下来的‘八部众’,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李玄都又叹了口气,问道:“你们进行到了何种地步?” 上官莞回答道:“这些由皂阁宗的人负责,我不清楚,清平先生也做过弟子,应该知道师父的安排布置是没必要向弟子完全交代清楚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这个说法,转而问道:“白帝陵还与什么地方相连?” 上官莞回忆了片刻,回答道:“你是说那座地下陵园吧,那里总共连接了四个方向,除了白帝陵之外,我只去过另外三个中的一个,那里是古时巫教的遗迹,里面原本有许多巫教神灵的雕像,后来被地师毁去重建,成为地师汇聚香神力凝聚身外化身的关键所在。不过在攻打大真人府的时候,地师有一个化身被毁了,雕像也坍塌了一座。” 李玄都已经开始凝聚身外护身,自然听明白了,身外化身必然要有寄托之物,这是大天师的法门,李玄都也是如此做的,可地师却是用神道香火愿力来凝聚化身,所以不需要要寄托之物,恐怕这也是地师创建青阳教的用意所在。 李玄都有些惋惜,白帝陵已经彻底坍塌,因为地气反噬的缘故,更是发生了许多难以预料的变化,再想找到深藏地下的巫教遗迹是千难万难了,自然也无法毁去地师的身外化身,想来这便是上官莞敢于直言的原因所在。 李玄都继续问道:“我进入白帝陵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撤走了,你们撤到了哪里?” 对于李玄都来说,把握阴阳宗的行踪是个相当关键的问题,这不仅仅关乎到玄都紫府,也关乎到玉虚斗剑。 上官莞回答道:“此事由大明官王天笑负责,其余人各司其职,魏臻负责留在中原的那部分,钟梧负责留在西域的这部分,我是例外,师父对我的要求就是稳固境界,提升修为。” “你似乎没有听从地师的吩咐,不但没有躲起来稳固境界,反而三番两次来找我的麻烦。”李玄都望着上官莞说道。 上官莞低下头去,不做声了。 李玄都问道:“你们在楼兰城有什么布置?” 上官莞犹豫了。 不过她刚一犹豫,宫官的手上便动作起来,又要去扯她的腰带,上官莞实在是怕了宫官,立刻说道:“为了完善‘八部众’的计划,师父和藏老人一共设置了八个大养尸地,小养尸地无数。在八个大养尸地中,我只知道五个,北邙山的长生宫是一处,‘鬼国洞天’是一处,蜀州唐家堡的白帝陵是一处,大雪山行宫是一处,古楼兰的地下遗迹是一处。” 李玄都听得很仔细,立刻发现上官莞说的是古楼兰而非楼兰城,如今的楼兰城正是在古楼兰的遗迹基础上重建而成,难道说地面上的古楼兰遗迹仅仅是整个古楼兰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深藏在地下? 念及此处,李玄都立刻问道:“在古楼兰的地下遗迹中有什么?” 上官莞说道:“有‘帝释天’。” 李玄都心中暗惊。 八部者,一天,二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以天部居首,天即是天神,而帝释天则是天神之首领,放在“八部众”中,“帝释天”即是古皂阁宗整个“八部众”计划的尽头,以人力造就长生地仙。 李玄都缓缓问道:“进展如何?” 上官莞低声道:“还未成功。” 李玄都最后问道:“古楼兰的地下遗迹位于何处?” 上官莞答道:“我刚到西域不久,还未去过,只有大明官王天笑和二明官钟梧知道。” 李玄都暂时无法辨别上官莞话语的真假,只能再次以“逍遥六虚劫”彻底封住上官莞的丹田,同时为了对付她的那种可以抵御“逍遥六虚劫”的法门,李玄都又以剑气封住上官莞的几处关键窍穴。 宫官很配合地给上官莞披上一件大披风,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笑道:“上官姐姐,还要暂时委屈你了。” 第一百零七章 妓院 宫官用来捆住上官莞的绳子名为“缚仙索”,顾名思义,是一件可以自行捆人的宝物,虽然不能绳如其名,真正缚住地仙,但也委实是不可小觑,不仅材质坚韧非常,而且可大可小、可长可短、可紧可松,想要凭借缩骨功一类的手段脱开绳索,或是凭借蛮力强行撑开绳索,都是万万不能。 想要解开“缚仙索”,实则与开锁无异,需要知道解开绳子的口诀,只要诵出口诀,绳子便自行解开,或是修为高出太多,强行将绳子毁去。可此时的上官莞被李玄都以“逍遥六虚劫”和“三分绝剑”制住,无法调用气机,她又不是人仙途径,仅凭体魄,自然是无法挣脱“缚仙索”。 宫官以“缚仙索”将上官莞的双手倒缚背后,双足也紧紧捆住,使其动弹不得,再以斗篷遮掩,旁人便看不出什么异常。至于上官莞如何行动,倒也简单,宫官虽然看似是弱女子,但在气机助力之下拥有千钧之力也不是什么难事,仅仅是单手便可托起上官莞,使其双脚离地,乍一看去,似是宫官挽着上官莞,实则是宫官托着上官莞前行。 宫官将上官莞打扮好后,抬头看了眼天色,只见一盘冰轮渐渐移至中天,月光落在脚下的孔雀河上,波光粼粼,水光漫涌桥上,映照得桥上之人随着水波荡漾而忽明忽暗。 宫官笑道:“我们所在的这座孔雀桥位于东城和西城之间,既不属于东城,也不属于西城,紫府觉得我们该去东城呢?还是去西城呢?”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仅仅是隐藏行踪,是东城好?还是西城好?” 宫官想也不想就回答道:“东城鱼龙混杂,就像一个泥潭,西城太干净了,清澈如水,一眼就能看到底。紫府觉得是泥潭容易藏身呢?还是清水潭容易藏身呢?” 李玄都道:“那就去东城。” 两人往东城的方向走去,在经过桥头堡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出来盘问,里面隐隐有鼾声传出,睡得很沉。 从孔雀桥到东城的闹市,还有一段路程,这里多是单纯的客栈,租给那些想要进入西城却暂时还没有找到门径的外来客人,这些人大多非富即贵,所以这里还算安静。 宫官和上官莞并肩而行,就像一对十分亲密的好姐妹,宫官好奇问道:“上官姐姐,你是怎么发现紫府踪迹的?” 上官莞感受到宫官搭在自己腰上的禄山之爪正蠢蠢欲动,尽管心中不愿,还是无奈开口道:“李世兴没有认出清平先生,我却知道清平先生的手段,我从李世兴口中知道了城外发生的事情后,就料定清平先生已经跟随萧翰等人潜入楼兰城中,所以我派人一直盯着萧家,稍有风吹草动,我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宫官点了点头,听不出是赞是讽,“上官姐姐心细如发,见微知著,就是稍微鲁莽,这才成了阶下囚。” 上官莞自己明白,她不是鲁莽,而是有了执念,她将上次失手被擒视作奇耻大辱,时刻都在想着雪耻,于是想方设法对李玄都出手,结果就是更大的耻辱。 不多时后,东城的喧闹随着夜风传了过来。这也是楼兰城的一大奇观,鱼龙混杂的东城好似精力无限,无论白日黑夜,永远都是生龙活虎。 李玄都问道:“官官,东城的什么地方便于藏身?” 宫官似乎早就料到李玄都会有如此一问,回答道:“当然是妓院了。虽然这里的妓院比不了中原的行院,但胜在数量众多,人来人往,泥沙俱下。” 李玄都又问道:以你的了解,哪家更合适?” “怎么,紫府想要试试新口味了吗?”宫官吃吃笑道,“我听说那些胡姬与中原女子很是不同,无论是相貌,还是……” 李玄都已经逐渐习惯了宫官充满恶趣味的玩笑,面不改色地说道:“我是问哪座妓院更适合藏身。” 宫官想了想,说道:“最醒目的地方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这便是‘灯下黑’的道理,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去东城最好的妓院,找最好的女子。” 李玄都一度觉得宫官是不是喜欢女人,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他从宫官的目光中发现一抹狡黠,于是他改变了想法,说道:“好,就听你的。” 中原的行院除了“天乐桃源”之外,大致可以分为三等。最顶尖的行院占地极大,其内别有一番洞天,曲径通幽。女子多是姿色姣好,精通文墨音律,除了一众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无数,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行院内部被分成无数个独栋小院,许多权贵人物都会在此梳拢一个粉头,包下一座独栋小院,闹中取静,避世修养,可谓是名士风流。 不过在楼兰城中是没有这种行院的。楼兰城中只有第三等和第二等的妓院,第三等不必说了,基本上开门就是那档子事,毫无雅趣可言。 至于第二等,比起最顶尖的行院,在风雅档次上并不相差多少,甚至还犹有过之,只是规模上有所不如,多是私宅或画舫形式,许多名妓不愿受老鸨辖制,就是以此自立门户。在楼兰城中,这就是最顶尖的妓院了。 在东城中,最顶尖的妓院其实就是一座私宅,每次只接待一位客人,而且价格不菲,甚至花了钱,也未必能被留下过夜。这类场所在江南等地并不稀奇,可在远离中原花花世界的楼兰城中,就十分罕见了。许多西城中的权贵人物,为了凸显自己与“贱民”们的不同,凸显自己不急色,有涵养,有风度,偏爱光顾此地,上行下效,于是这里便成了整个东城最顶尖的妓院。 想要去这等地方,当然要提前好些日子就排队预约,而且还得备下不少银钱,明面上不能算是嫖资,而是给丫鬟婆子的打赏钱,能来到此地都是非富即贵的体面人物,当然谁也不能缺了这点银钱,要的就是面子。 宫官前不久还在西京城中,当然不会在这里提前预约,可她哪里是守规矩的人物,花了三百太平钱,便打通了门路。 三百太平钱,将近一万两银子,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都不算个小数目。李玄都如今的身家也就一万太平钱而已,真正有钱的是陆夫人和秦大小姐,与他有关却不是他的钱。不过这次是宫官出钱,李玄都也不多说什么,若是让李玄都出这三百太平钱,他宁可找个差一点的地方。并非李玄都吝啬,只是单纯觉得不值而已。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银钱开路,宫官便有了见一见楼兰城第一美人的资格。不过要在前院稍等片刻,因为美人还未起床。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可阎王却是要脸的。要知道这位楼兰城第一美人是有资格挑客人的,她不喜欢的,无论多少钱,她都不会留下过夜。 宫官让上官莞和李玄都坐在椅子上,她侍立上官莞身旁,低眉敛目,乍一看,还以为宫官是个丫鬟。李玄都问道:“这位楼兰城第一美人叫什么名字,倒是好大的气派规矩。” 宫官道:“我听人说,她的父亲是中原人,母亲是胡姬,她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被母亲一手养大,取了个胡人的名字,后来在楼兰城中崭露头角,又取了个中原的名字,叫作‘颜如玉’,就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颜如玉’。” 李玄都难得打趣一句,“我叫李玄都,就是‘天上白玉京’的‘玄都’。” 宫官很给面子地笑了一声,然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盒子。 李玄都问道:“这是什么。” “礼物。”宫官回答道,“紫府果然很少来这种地方,有道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来这儿的人都是为了一个‘嫖’字,可偏偏还要做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姿态,要送见面礼,要喝茶,要下棋,要听曲,最好还能品评一二,或是诗词唱和,相亲都没这么累。” 李玄都讶然道:“听你话中意思,你倒是常客了?” 上官莞也望向宫官,满脸惊异,那意思分明是你手法如此熟练,原来是个惯犯? 在两人的异样目光注视下,若是秦素,早已经落荒而逃,就算是宫官也有些不自在了,解释道:“你们两个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是牝女宗出身,耳濡目染之下,熟悉这些事情是很合乎情理的吧?” 李玄都喝了口茶,“我是清微宗出身,但我不会驾船,也不会铸剑。上官姑娘是阴阳宗出身,多半也不会算命。” 宫官道:“那你懂不懂铸剑原理呢?” 李玄都还真被她问住了,沉默了片刻,道:“的确很合乎情理。” 宫官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放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李玄都忍不住道:“太过奢侈了吧?” 宫官道:“只要紫府大功告成,坏了阴阳宗的好事,这座楼兰城早晚是我们无道宗的囊中之物,到那时候,休说是区区一颗夜明珠,便是百颗千颗也有了。” 第一百零八章 颜如玉 楼兰城都知道最美的女子就是颜如玉。 无论中原如何衰弱,中原都是国力最强的存在,传承久远,故而天下小国无不仰慕天朝,以天朝之美为美,以天朝之恶为恶。 西域三十六国虽然臣服于金帐王庭,但受到中原的影响,还是向往中原。故而许多西域人以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为荣,哪怕是西域人与西域人之间用西域土语交谈,也非要夹杂几个中原的成语不可。同时,他们还要给自己取一个中原人的名字和中原人的姓氏,以显示自己与其他西域人的不同。 颜如玉便是一个例子。她是土生土长的西域人,却取了一个中原人的名字。哪怕她的中原人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子,她还是认为自己也是一个中原人。而且颜如玉的确很像中原人,无论是肤色、发色,还是五官,都与中原人无异,唯一不同的是,她生了一双碧眼,给她添了几分别样的风情,使她得以在一众楼兰女子中脱颖而出。 当然,她仅仅是凭借自己的相貌,是无法走到今天的,她还精通音律歌舞,就是中原的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也略有涉猎,在楼兰城中已经十分难得。 最近颜如玉的心情不是很好,因为西城中的那位萧家公子已经很久没有来了,这让颜如玉心情郁郁,已经三天没有接待客人。 直到今天,她起床后就呆坐在梳妆镜前,贴身女婢说来了几位奇怪的客人,出手阔绰。虽然楼兰城中都说颜如玉不爱钱,但还是要看钱的多少,几百两银子,她当然不放在眼中,可是上万两银子的敲门砖,就完全不一样了。 更令颜如玉感到奇怪的是,这几位客人竟然是一男两女,颜如玉在这一行的时间不短,什么也都见过,不由想到,难不成是要…… 想到这儿,颜如玉来了兴趣,吩咐侍女去将几位客人请过来。 在侍女的引领下,李玄都三人从前院来到了后宅,来到一座宽敞的闺房所在,两名相貌相当不俗的丫鬟卷起珠帘,请三人进去。 李玄都也算是见过世面,来到此处,也不由得赞叹一声颜如玉的奢华,西域的香料和地毯,中原的古玩字画,金帐的宝石,还有自鸣钟和等人高的玻璃镜,应有尽有。李玄都可以肯定那些古玩字画定然是有许多说头,定是出自名家之手,只是他并非真是来逛窑子的,心思更多还是在阴阳宗上面,所以只是粗略扫了一眼,没有细看。 此地的主人颜如玉正慵懒地靠在一张贵妃榻上,也在打量着三位客人。 三人都是生面孔,似乎是从中原来的,其中一个还披着斗篷,甚是神秘,只能从曲线上判断出女子,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这上酒楼吃饭还要自带酒水,可是不大地道。 只是不地道归不地道,她也不觉得多么稀奇,干这一行,能见到各种各样的怪癖,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贵人们,撕下了那层人皮,露出本来面目,比这不地道的更是数不胜数,她早就麻木习惯了。 颜如玉坐正了身形,问道:“我直接待一位客人,请问哪位才是正主?” “是我。”宫官当仁不让地上前一步,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 这倒是出乎颜如玉的意料之外,她还以为是那个看起来挺英俊的男子,没想到是这个看起来像个丫鬟的女子,果然小白脸是面首吗?看来这位贵人的癖好还真是特殊,生冷不忌不说,胃口还大得惊人。 就在颜如玉心思几转之间,宫官也在上下打量着这位楼兰城第一美人,并不吝啬的赞美,“姐姐好美,不愧是楼兰城第一美人。” 颜如玉微微一笑,“这位……妹妹也很美,没想到像妹妹这样的美人,也会来这样的地方?” “怎样的地方啊?”宫官反问道。 颜如玉一怔,随即笑道:“很多人觉得我们这种地方不大干净。” 宫官笑道:“我看很干净,比西城那些大家族要干净多了,那些高门大户,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怎是一个‘污’字了得。” 颜如玉闻听此言,不由得对眼前这个特殊的客人生出几分好感,说道:“妹妹这番话,似乎有些耳熟?” 宫官道:“出自一本很有名的中原话本,我正好带了一卷,不知道姐姐有没有兴趣?” 颜如玉向来仰慕天朝,读不了各家经典,读些白话的话本小说却是没什么问题,在众多女子中,这也是值得吹嘘的资本。此时自然点头道:“我倒要瞧瞧。” 宫官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话本小说,当然还有那个盛放着夜明珠的盒子,一并送上,“这是我给姐姐的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姐姐笑纳。” 颜如玉不动声色地接过那册精装话本,放在一边,然后打开了盒子,她的脸庞立时被照亮了,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 颜如玉是见过世面的人,此刻也忍不住深深地望了宫官一眼,“好生贵重的礼物。” 宫官笑道:“姐姐这是取笑我了。” 颜如玉沉思了片刻,道:“有些话,我就直说了,我接待过不少男子,可女子却是不多,不知妹妹此番前来,到底要做什么?” 宫官道:“我就是想多留宿一段时间。” 颜如玉能在楼兰城中成名并屹立不倒,自然不是容易被蒙骗的傻子,立时意识到不对,“躲避仇家?” 宫官道:“姑且算是吧。” 颜如玉把目光转向了披着斗篷、遮蔽了面容、一直沉默不语的上官莞,试探问道:“这位是?” 宫官道:“姐姐还是不知道为好。” 颜如玉笑了一声,“我觉得也是,这种事情,我不仅不知道为好,最好也不要参与。” 说罢,颜如玉便端起了旁边的茶杯,效仿中原人的端茶送客。 只是宫官无动于衷,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姐姐还是不要这么心急,听我把话说完。” 颜如玉皱起眉头,“你是谁?” 宫官道:“我姓宫,单名一个‘官’字,熟悉的人都叫我官官。” 颜如玉有些犹疑不定,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少女的声音里却有某种让人难以拒绝的威严。 下一刻,宫官挥了下手,只听得“噗通”一声,一具尸体落了下来,摔在厚厚的地毯上,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响声。 颜如玉神色不动,没有像寻常女子那样大喊大叫,似乎对于死人早已经是司空见惯,然后她只是拍了拍手,就有亮明丫鬟走进来,抬走了尸体。 “说吧,要我做什么?”颜如玉明白对方不是为了她的身体而来之后,就放下了那些魅惑的伎俩,干脆是把话挑明了。 宫官仍旧保持着微笑,“姐姐什么也不需要做,只要让我留宿几天,让外面的人以为姐姐在接待客人就好。” 颜如玉皱了下眉头,“就这么简单?可是有点小题大做。” 宫官笑而不语。 她很明白李玄都的意思,李玄都擒住了上官莞,必然会招来阴阳宗之人,而他想要印证上官莞的话,还需要一些时间,所以他要找一个暂时的藏身之处。西城是不保险的,目标太大,无论是段家,还是萧家,都不可能掩人耳目,而楼兰城外又是一片戈壁旷野,同样不合适,最合适的只有鱼龙混杂的东城。 这便是宫官领着李玄都来到此地的原因,只是这个原因不可能对颜如玉明说。 宫官摇头道:“一点也不小题大做。” 忽然之间,颜如玉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了,而宫官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身旁,与她并排坐在贵妃榻上,轻轻揽住了她,显得十分亲密。 颜如玉近距离地接触这个女子,发现了一点她一开始没有在意的地方。 如果一个女子只有一副面孔,那她只适合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没办法吸引所有的男人。所以能让无数男人追捧的女人,必然有许多面孔,并且能让自己在这些脸孔中随意转化,高贵冷漠,古灵精怪,俏皮可爱,温顺乖巧,善解人意,温柔可人,又不会让人觉得这是一种拙劣的模仿,而是觉得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没有半点虚假。 这样的女子,必然能魅惑众生。 颜如玉能成为楼兰城中的第一美人,自然也精通这方面的手段,她在宫官的身上嗅到了同样的味道。 想到这儿,颜如玉生出几分警惕,缓缓说道:“什么楼兰城的第一美人,不过是个卖笑女子罢了,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宫官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五指轻轻扼住了颜如玉的喉咙,“我说你有,你就有。” 第一百零九章 胁迫 颜如玉不是无知之人,她十分肯定那五根看似纤弱的手指可以毫不费力地扭断她的脖子,所以颜如玉很善解人意地答应了宫官的“请求”。 宫官放开颜如玉的脖子,并没有讨要回夜明珠的意思,甚至又取出一张轻飘飘的银票,说道:“我知道,楼兰城没有票号,银票取不出银子,但是中原的商人肯定是认的,以颜姐姐在楼兰城中的人脉,想要把这一万两银子的银票兑换成现银,不算什么难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颜姐姐一定收下,不然便是瞧不起我了。” 颜如玉看了宫官一眼,知道这是恩威并施的手段,可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手段很有用。 她若不是为了银钱,何必做这一行当? 于是颜如玉不带烟火气地接过银票,与那夜明珠放在一起。 其实按照她的规矩,当面掏钱这事本就落了下乘,应该是丫鬟接钱,她是碰都不会碰的,顶多是亲自接下一些奇趣玩意,不过今天的情况特殊,是个例外,她也只好破一破例了。 宫官半真半假地说道:“中原有一句话叫作‘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姐姐今日帮了我们,日后说不得会有一场大富贵呢。” 颜如玉并不当真,笑道:“什么大富贵?从东城的婊子变成西城的婊子?” 宫官用手托着腮,“也许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楼兰城的规矩也该变一变了。” 便在这时,李玄都在上官莞的身上一拍,嘴唇微动,默念宫官告诉他的口诀,上官莞立时感觉到自己脚上的“缚仙索”被解开了,她立时明白,这是李玄都为了避嫌而不愿意用手托着她,要让她自己行走。而且李玄都也不怕已经被制住的她耍什么花招。 果不其然,就听李玄都说道:“我需要一个单独的房间。” 颜如玉看了眼宫官。 宫官在颜如玉的肩膀上一拍,解开了她的禁制,说道:“请姐姐带路。另外,今天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有些事情还是姐姐亲力亲为比较好。” 颜如玉点了点头,从贵妃榻上站起身来。 颜如玉的住处与中原的房屋结构不大相同,是许多房间打通后连在一起,颜如玉待客的房间位于二楼,有两扇门,李玄都等人进来的是东门,颜如玉则是领着李玄都从西门出去,来到一条铺着名贵地毯的长廊中,转了一个弯,出来这条长廊之后,竟是一架连接两座楼阁的长桥,桥下是小湖,桥上设置顶棚,这等匠心,倒是不俗。 过桥之后,便来到了另外一座楼阁中,这里也是颜如玉的居处,若是有熟客登门,颜如玉就在这座楼中接待他们。 就在这时,一名丫鬟急匆匆地过来,看了主人一眼,欲言又止。 颜如玉道:“说就是了。” 丫鬟小声道:“萧公子来了,从后门来的。” “哪个萧公子?”颜如玉明知故问道。 丫鬟偷偷看了颜如玉身旁的男子,支吾道:“就是、就是西城的萧公子。”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来人是萧翰,难道萧翰没有发觉昨天的变故?若是发觉了,今天还有心情出来逛窑子? 颜如玉是真有些为难了,她当然可以趁机向萧翰求助,可她也难说自己能否安然无恙,再者说了,萧翰是否会为了一个露水夫妻出头,也是难说。 正当颜如玉天人交战的时候,李玄都开口了,“颜姑娘为我安排好房间后,自去见萧公子就是。” 颜如玉点了点头,对丫鬟道:“让萧公子稍等片刻,就说我要打扮一下,这点耐心,萧公子还是有的。” “是。”丫鬟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然后颜如玉领着李玄都来到一个位于二楼的无人房间,扭动了某个机关,一面墙壁翻转,竟是露出一座门户,门户中是一条向下的楼梯,李玄都看得分明,这处墙壁建造得很厚,所以楼梯其实是夹在墙壁之中,也可谓是心思巧妙了 颜如玉道:“在里面也有开门的机关,下面是一间密室,略显局促,希望公子不要嫌弃。” 李玄都摆了摆手,与上官莞走入其中。颜如玉使墙壁恢复原样,又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心境,这才转身出门,去见萧翰。 李玄都两人顺着楼梯来到下方的密室中,这座密室很小,供奉着一个小小的神龛,里面是明王和明妃的神像,在神龛前有一个蒲团。 李玄都一指蒲团,示意上官莞请坐。 上官莞虽然被缚住双手,也不能御气飞行,但掌握平衡还是没什么问题,稳稳地坐下了。 李玄都向后倒退几步,靠在墙壁上,尽量拉开了他和上官莞之间的距离,这样显得不过分居高临下,也算是给上官莞留了些颜面。李玄都可以看出上官莞是个爱面子的人,所以他和宫官实际上是一个黑脸一个红脸,宫官威胁上官莞,羞辱上官莞,都是唱黑脸,李玄都主动为上官莞松绑,并且对上官莞礼遇,在宫官这个黑脸衬托下便成了红脸。 上官莞的确感受到了李玄都的善意,态度有所缓和,主动开口问道:“清平先生把我带到这里,要做什么?我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 李玄都说道:“威胁的话,我不想说了,坏人名节的事情,我不会做,但是取人性命的事情,还算熟练,所以上官姑娘能不能保住性命,全在上官姑娘的一念之间。” 上官莞坐正了身子,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李玄都道:“我想知道地下遗迹的入口在哪里。” 上官莞道:“我说了,我不知道。” 李玄都的回应更加直接,“我不信。” “你要是不信,那我也没有办法。”上官莞无所谓道,“我说了,阴阳宗有阴阳宗的规矩,能尽数知晓所有秘密的唯有师尊一人而已,你若要问,就去问我师吧。” 李玄都叹了口气,“上官姑娘,我与你并无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志向不同,如今你身陷囫囵,第一要义便是保住性命,再图后来,若是性命不存,地师大计纵然得逞,又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可以向你许诺,只要你将此中情形如实告知,我可以放你离去,日后咱们在战场上相遇,再决胜负就是。” 上官莞笑了一声,“漫说我不知道,就是我知道,我又如何能信得过你?” 李玄都道:“上官姑娘几时听说过我言而无信的?我在江湖上的名声如何,上官姑娘也该有所耳闻吧。” 上官莞收敛笑意,正色道:“关乎生死安危,岂能靠有所耳闻。” 李玄都不紧不慢道:“这是上官姑娘唯一的选择。信我,或可以生,不信我,一定会死。” 上官莞陷入沉默之中。 李玄都也不催促,而是望向神龛中的神像,悠悠说道:“凡事三思而行,上官姑娘好好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我先去见萧翰,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上官姑娘能给我一个让我满意的答复。” 另一边,颜如玉已经见到了萧翰。 萧翰今天的心情不大好,他本该留在家里享受妻妾的服侍,可他心里的烦躁让他不由自主地来到了东城。 只是见到了颜如玉,萧翰也没觉得心情好多少,反而是借着一个小由头,和颜如玉大吵起来。萧翰有一个优点,那便是不会动手打女人,所以两人的吵架就像是夫妻吵架一般,雷声大雨点小。 萧翰一脚踢翻了一只巨大花瓶,怒道:“好啊,还真是戏子无情婊子无义,颜如玉,你真够可以的。” 颜如玉也说不清她和萧翰到底是什么关系,说是单纯的买卖关系,那是自欺欺人,可要说动了真情,也是难说。此时颜如玉毫不退让,“我怎么了?就许你一个一个娶小老婆,不许我接待客人?真是笑话,咱们这是妓院,客人来找婊子,天经地义,客人来了,我不好生招待,你养我啊?” 萧翰掏出一沓银票往桌上一拍,冷笑道:“好啊,我养你,这些银票能在中原的钱庄兑现银二十万两,够不够?” 颜如玉看也不看些银票,“萧公子不愧是萧公子,真是好大的手笔,说罢,想要包几年的?” 两人以前也吵过几次,根本矛盾在于颜如玉想要从良,可萧翰有点犹豫,他娶回家的可都是良家女子,所以就这么一直僵持着,颜如玉心中不忿,非要时不时提起来闹上几回不可。 萧翰死死盯着颜如玉,道:“二十万两银子,足够在江南买一个当红的花魁,放眼整个楼兰城,也没有第二个人愿意在婊子身上花这么多钱,我自从来到楼兰城,前前后后花在你身上的钱,也有小十万两银子了,再加上这二十万两银子,你说几年?” 颜如玉忽然双手按在脸上,呜呜而哭,“是,我就是个眼里只有钱的女人,也是瞎了眼,当初为什么要救那个要什么没什么的穷小子,早知道今天,就该让他死在大雪地里。” 萧翰的锐气顿时被挫了一半,当初他逃难到楼兰城,身无分文,姐姐也杳无音信,他差点就死在楼兰城里,还是被颜如玉给救了。在萧翰崛起的过程中,颜如玉也出过力,所以每当颜如玉提起此事,萧翰都要哑火。有时候萧翰也在想,如果颜如玉不是个婊子,而是个良家女子,就冲这些年的情分,他怎么也娶回家了,给个正妻的名分都不为过。 第一百一十章 合作 吵了这么一通之后,萧翰的心情反而是平静下来,想要开口安慰眼前的女人,又碍于面子,让他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声来。 此时就只剩下两人,至于丫鬟们,早早就退了出去,她们可不想在这对冤家中间左右为难。 颜如玉能在楼兰城的众多男人之间左右逢源,把握男人的心思自然不是难事,她轻轻擦去脸上的眼泪,长叹一声,幽幽说道:“罢了罢了,过去的事情,我每拿出来说嘴一次,里头的情分就会淡上一分,再深厚的情分也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真到了那一天,只怕你也不乐意多看我一眼了。” 萧翰也跟着长叹一声,“这是什么话。” 颜如玉用手指整理着被哭花的妆容,轻声道:“实话而已,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你多久没来我这儿了?你家里的女人不是这家的小姐,就是那家的夫人,我怎么能与她们相比。” 萧翰道:“我前不久去了一趟中原,刚回到西城不久,还差点让艾家的娘们给暗算了。” 颜如玉立刻关切问道:“可是伤到哪里了?” 萧翰知道该如何对付女人,立刻捂住胸口,“郎中说伤到了肺腑。” 不过颜如玉可不是普通女人可比,她立刻识破了萧翰的小把戏,妙目一转,伸手按住萧翰的胸口,问道:“是这里吗?” 萧翰道:“不是,要往下一点。” “往下可就不是胸口了。” “是吗?那是我说错了。” “是这儿吗?” “再往下。” 然后颜如玉就摸到了萧翰的腰间柔软处,狠狠一拧,“是这儿吧。” 萧翰倒吸了一口凉气,有点气急败坏道:“你下手太狠了吧?” 颜如玉轻哼了一声,“谁让你骗我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颜如玉问道:“谁?” 李玄都推门进来,“是我。” “是你。”颜如玉有了片刻的慌乱,没想到本该在密室的男子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反倒是萧翰没有半点慌乱,站起身来,笑问道:“敢问阁下是?” 李玄都道:“我就是萧公子要找的‘客人’。” 萧翰一怔,没有立刻翻脸,而是笑道:“阁下是中原人吧?人生四大喜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能在塞外西域遇到同乡之人,真是莫大的喜事,就凭这一点,你我今日就当痛饮一番。” 这便是萧翰的城府了,他本人修为一般了,在这种狭路相逢的时候,他可不会去逞英雄,所以还是稳住对方,然后从长计议。 出乎萧翰的意料之外,李玄都没有拒绝,而是说了一个“好”字。 颜如玉可不是什么花瓶角色,她知道轻重深浅,尤其分得清里外场合,在只有她和萧翰的时候,两人怎么吵闹都可以,怎么甩脸子、说气话,萧翰都不会往心里去,可在外人面前,她便不能这样了。 比如说现在,萧翰正在跟另外一个男人说话,她就不会贸然插口,只会安静坐在一边,摆出万事都以萧翰为主的姿态,帮萧翰把面子撑起来。听到李玄都的回答,她也没有自行其是,而是用眼神询问萧翰。见萧翰轻轻点头,她才起身姗姗而去。 萧翰望着李玄都,很是真诚地说道:“在下姓萧,单名一个‘翰’字,‘翰林’的‘翰’,西京人士。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李玄都道:“你可以叫我‘李玄策’。” “李先生。”萧翰笑了笑,“不知李先生从何处来?” 李玄都道:“芦州,怀南府。” 萧翰又问道:“来此是为了行商?还是……” 李玄都道:“江湖恩怨。” 萧翰脸色一肃,“原来李先生是江湖中人,不知出身哪里?如果是怀南府的话,难道是太平宗?” 李玄都道:“我不是太平宗之人,而是来自一个隐秘组织,名叫清平会,在城外救下萧公子的那位萨满,也是会中之人。” 萧翰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李玄都缓缓说道:“我说了,因为我们都是清平会之人。” 萧翰迟疑道:“我从未听说过‘清平会’。” “我说了,这是一个隐秘组织,其中成员来自天南海北。”李玄都煞有介事地说道:“我们此来是受了旁人的委托,追查关于阴阳宗的事情。而萧公子你,前不久刚刚被阴阳宗的高手袭击,差点就死在阴阳宗之人的手中,所以我觉得萧公子是一个可以合作之人。” 便在这时,颜如玉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一壶酒和两只酒杯。 萧翰问道:“你想怎么合作?” 李玄都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看了颜如玉一眼,意思很明白,你相信这个女人吗? 萧翰迟疑了一下,“我相信她。” “好。”李玄都微微点头,“据我所知,楼兰城是分成两部分的。” 萧翰皱起眉头,“先生是说东城和西城吗?这是建城之初就定下的格局,也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李玄都摇了摇头,“并非东西,而是上下。” 萧翰一怔,随即就明白了,“先生的意思是,在楼兰城的下方还有一座地下城?” 李玄都道:“正是如此,楼兰城是在古楼兰的遗迹上建成,可古楼兰的遗迹还有一部分被埋在了地下,没有重见天日。” 萧翰问道:“这与阴阳宗又有什么关系?” 李玄都道:“阴阳宗秘密占据了这座地下之城,并在里面蓄养活尸,萧公子知道活尸是什么吗?” 萧翰脸色微微一白,笑容勉强道:“知道,当然知道。” 李玄都继续说道:“现在,我们想要找到这个地下遗迹的入口,所以想请萧公子帮忙。” 萧翰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李玄都并不催促,只是沉默等待。 旁听的颜如玉内心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比萧翰知道的还要多些,她此时已经明白这三人为何要躲在她这里了。只是如今她已经上了贼船,再想要下去,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过了好一会儿,萧翰才缓缓开口道:“在这之前,我想知道那位萨满大人去了哪里?” 李玄都回答道:“他昨夜遇到了阴阳宗和金帐高手的袭击,受了些伤势,正在疗伤,不过阴阳宗也折损了一人吗。” 李玄都这里说的折损一人自然是指上官莞,不过落在颜如玉的耳中,她却想岔了,认为那个披着斗篷的神秘女子便是受了伤的萨满大人。 萧翰脸上露出迟疑不定的神色,又问道:“我可以帮忙,但我这么做了,也就是公然与阴阳宗为敌了,我的安全怎么办?西城的规矩可以限制五大家族,可限制不了蛮横的阴阳宗,我是西京人我最清楚,当年的总督祁英,还有金帐国师,可都是死在地师的手里。” 李玄都道:“萧公子放心,事情要一件一件来做,阴阳宗虽然厉害,但是人手不多,他们当前除了要对付我们,还要应付正道中人,还有无道宗中人,未必能顾得上萧公子,而且我或者萨满大人都能保护萧公子的周全。” 萧翰思索了一会儿,觉得李玄都的话很有道理,不过他不想过早地投向其中一方,哪怕阴阳宗曾经想要杀他,在楼兰城中待久了,想法会变的,对于萧翰而言,什么仇怨都是很次要的事情,关键是利益。 李玄都看穿了萧翰的心思,说道:“你也可以询问下萧夫人,我们清平会中也有人与萧夫人相识。你就说石夫人向萧夫人问好。” 听到此处,萧翰又联想到那个神秘的萨满,已经信了七八分,心中亦是震惊,不由暗暗思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清平会竟然如此神通广大,不仅敢与阴阳宗为敌,而且还有如此复杂的人脉的关系。不过萧翰也明白,这世上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如此多的高手人物,说不定便是许多了不得的人物在暗中组成的联盟,所谓清平会的成员,除了这个身份之外,必然还有明面上的显赫身份。 想到这儿,萧翰忽然觉得与清平会合作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他也能加入其中,如此一来,他便等同是多出许多人脉关系,对于他发展自身实力,大有帮助。 萧翰开始重新审视这个第一次听到的清平会。 一个隐秘组织,却有可以抗衡阴阳宗的实力,也就是说,它不会比一个宗门弱多少,甚至比许多已经衰弱的宗门更强,这样的组织,他们要做什么?又为什么要对付阴阳宗?难道阴阳宗手中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比如说宝藏?或者其他什么?若果真如此,那么他是否有资格分一杯羹?就算不能吃肉,喝一口汤总可以吧。 萧翰的态度开始转变,说道:“既然先生如此有诚意,那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李玄都露出笑意,“很好。最近这段时间,我都会留在颜姑娘这里,萧公子放心,颜姑娘没有背叛你,只是被我们胁迫而已。” 第一百一十一章 书生 颜如玉之所以能成为东城首屈一指的“美人”,除了本身的能耐之外,萧翰的捧场也功不可没,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各花入各眼,这个行当之间比拼前后座次,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身价。 在颜如玉成名之后,在东城兴起了一阵风潮,许多女子纷纷效仿颜如玉,有钱的便直接买下一座小院子,没钱的便买一座临街的小楼,以颜如玉的宅邸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开来,最终形成了一条长街。东城中有姿色的“美人”们汇聚于此,许多慕名想去见一见颜如玉的嫖客们,还未走到颜如玉宅邸的大门前,便在中途被街道两旁的莺莺燕燕们勾去魂魄,驻足不前了。如此一来,也愈发显得颜如玉神秘莫测,仿佛是天人一般。因为长街是缘于颜如玉,故名“如玉街”,又有如花似玉的意思。 如玉街是东西走向,颜如玉的府邸便在如玉街的最西端,从她家的后门出来,可以看到孔雀河,所以萧翰每次都是从后门进来。 与如玉街的最东端的喧闹不同,如玉街街最西端十分幽静,从这里出来之后,就是长且宽阔平整的河堤,不知是何人沿着河堤一线修建了许多雅致的小亭子,里头有石桌石凳,可供人坐在亭子中眺望河水和对面的西城,因为这边多是客栈和住宅区域,东城的龙蛇们很少来到这里,算是东城中难得的清净之地。 随着夏天的临近,亭子中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黄昏时分,一个穿着碧绿衣裙的姑娘来到了一座无人的亭子中,她没有坐在石凳上,而是坐在亭子临水一面的“美人靠”上,背后就是波光粼粼的孔雀河。 所谓“美人靠”,下设条凳,上连靠栏,向外探出的靠背弯曲似鹅颈。通常建于回廊或亭阁围槛的临水一侧,除休憩之外,更兼得凌波倒影之趣。 此时女子靠坐在“美人靠”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一张淡紫色的面纱遮住了她鼻梁以下的面庞,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和白皙的额头。 她用中原官话低低吟着书上的词句:“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晚风拂动她的衣裙,拂动她的满头青丝,她随之心绪起伏,当真亦是“芳心只共丝争乱”。 在亭子外站着一个青衣书生,听到女子的轻吟低唱,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便在这时,忽然起了一阵大风,书本轻薄,随风而起,飞出了亭子,在飞过书生面前的时候,被他伸手捉住。 书生低头看了眼书的封皮,书名是《六一词钞》,然后走进亭子,把书还给它的主人,并称赞了一声姑娘的品味。 姑娘从容不迫地接过自己的书,打量着书生,衣着虽然谈不上华贵,但十分整洁,相貌谈不上英俊,却也不让人生厌。 “你是中原人?西域不讲中原的那套礼教规矩,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坐下说话。”姑娘的嗓音轻柔悦耳,“天色暗了,再看书就有些费眼睛了,不如聊聊天。” 书生还是有些中原人的拘谨,没有和姑娘同坐在临水的美人靠上,而是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说道:“姑娘说的不错,中原的礼教森严,男女授受不亲,不能相见,更不能同席而坐,我在中原从未遇到过你这样的姑娘。” “什么叫‘我这样的姑娘’?”姑娘的语气骤然转冷,“你觉得我是那些轻浮放荡的卖笑女子吗?我请你坐下说话,却得不到你的尊重,反而引来了轻蔑,若是这样,我请你离开,或者我离开。” 书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赶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请姑娘见谅。” 姑娘的语气稍稍缓和,“好吧,我们不谈这个,你是从中原来的,那你为什么来到楼兰城?是为了游学,还是为了行商?” 书生沉吟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在我们中原有一个说法,叫作‘心血来潮’,心血来潮者,心中忽动耳。我忽然想来楼兰城走一趟,于是便来了。” “一场想走就走的远游吗?”姑娘轻笑了一声,“我很羡慕你,可以这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我不行,这座城对我来说是一座牢笼,而我就是笼中的鸟雀,我无法离开这里,无法离开家门,能够坐在河边看书,已经是我最大的自由。没有办法,得到些什么,就必须失去些什么。对了,刚才忘记问,贵姓?” “免贵姓齐,我叫齐望。”书生回答道,然后他望向姑娘,等待她自报姓名。 “我不能告诉你我叫什么。”姑娘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如果被家里人知道了,我可要遭罪了。这也是我为什么戴着面纱的原因。我的家不在西城,但也不在东城,我只是这座城的过客,却被这座城困在了里面。” 书生试探问道:“你是……西域三十六国的人?” “你真聪明。”姑娘眼神一亮。 书生继续问道:“你是一位……流亡的公主?” 姑娘咯咯一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之人,正如你们中原诗句中说的那般,‘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一抹无根飘蓬而已。” 姑娘又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与你说话吗?” 书生想了想,“是因为我帮你捡回了书?” “你真可爱。”姑娘笑出声来,“你们中原人有一个说法,叫作‘两袖清风’,我想与一个没有铜臭味的人聊一聊。我实在是厌倦了那些大肚便便的富商和权贵人物,他们用玉质酒杯、黄金盘子、象牙筷子,满眼的珠光宝气,实在让人腻味。” 书生迟疑着说道:“中原还有几句话:‘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无钱寸步难行’,不管怎么说,钱是个好东西。” “钱当然是好东西,但是不必太多,够用即可。就像身份一样,不要做帝王将相,也不要做升斗小民,做一个闲散的贵族,就很好。”姑娘叹了口气,“升斗小民糊口都难,终日奔波只为饥,帝王将相又要勾心斗角,难免心力交瘁,还有身死之忧。在两者之间,刚刚好。” 书生大约还是有些济世平天下的壮志,所以没有附和,而是沉默不语。 “齐先生,你离开楼兰返回中原后,你要做什么?是继续考取功名吗?”姑娘问道。 书生摇了摇头道,“大约会给人家做师爷幕僚吧,若是没人雇用我,我就继续做教书先生。” 姑娘问道:“你也有弟子吗?” “当然。”书生道,“不过都不成才,总是顽皮,惹乱子,每次都要我替他们收拾残局。” 姑娘轻声笑道:“小孩子总是这样。” 两人有了片刻的沉默。 书生打破沉默问道:“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姑娘露出为难的眼神,“也许不能了,或者说,有缘再见。”然后她又看了眼天色,说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看到拐角处的那辆马车了吗?那便是我家里的。” 书生点头道:“我看到了。” 姑娘笑道:“我的车夫和护卫刚才去找乐子了,他们见不到颜如玉,却能去些便宜些的地方,现在他们该回来了。” 书生关切道:“他们不应这样,东城毕竟不是西城那么安全。” “我知道。对于楼兰城,我比你更熟悉。”女子笑了笑,“好了,我该走了,请你留在这儿,不要让我的车夫和护卫看到你,否则会给我和你都带来麻烦,你懂吗?” 书生点了点头。 说罢,女子在残阳中起身,端庄地走出了亭子,很快便消失在薄暮里。 书生站在原地,目送着女子远去,直到她彻底消失不见,然后才慢慢地向拐角走去。 拐过拐角就是如玉街,姑娘口中说的马车仍旧停在这里,没有挪动位置,马车的车厢里也没有人。书生举目眺望,依稀在益发昏暗的天色中看到了一抹翠绿之色,那道身影走得很快,然后走进了一座小楼。 如玉街上只有婊子和丫鬟,没有良家女子,当然也不会有落魄贵族和亡国公主。 书生收回视线,来到马车前,径直登上了马车。 坐在车辕上的车夫一直低着头,在书生坐上马车之后,才抬起头来,露出被斗笠遮住的脸庞。 他的双眼中燃烧着黑色火焰,在沉沉的暮色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书生的声音从黑暗的车厢中传出,“走吧。” “是,主人。”车夫僵硬地回答道,从始至终,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就像是一尊蜡像。 车夫架着马车,在宽阔无人的如玉街上调了个头,离开如玉街来到了河堤上,然后沿着河堤一路飞驰,车上悬挂的灯笼亮起,映出一个大大的“艾”字。 马车最终来到孔雀桥前。 桥头堡的守卫们用最恭敬的态度让开道路。 马车驶过孔雀桥,进入了西城。 第一百一十二章 疑虑 时间往前推移,黄昏还未来临之前,姑娘还未来到河畔,书生还在车厢中。 李玄都与萧翰议定了合作事宜之后,萧翰又与颜如玉“大吵一架”,然后气冲冲地离开了颜如玉的府邸。 这一切当然瞒不过如玉街上的众多目光,不过没人太过在意。这对冤家差不多每个月都要闹上一次,比女人的月事还要准。一开始还有人想着从颜如玉的手里夺走萧翰这个大金主,可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懒得动这个心思。 在萧翰离去之后,李玄都回到了密室,见到了上官莞。 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上官莞的态度发生了巨大转变,改变了拒不合作的态度,直接说道:“我可以告诉你地下遗迹的入口,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李玄都问道:“什么条件?” 上官莞没有急于说出条件,而是先做了一个铺垫,“你说的没有错,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没害死过你的父母、情人、兄弟、朋友,你也没有对我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我们只是各为其主。当然。你我之间的确有过一些冲突,不过除了名声之外,并没有造成什么太大损失。而且事情已经过去,我们的确可以好好谈谈。” 李玄都点了点头,同意上官莞的这个说法。 上官莞说道:“你希望知道地下遗迹的入口,坏掉家师的大计,我不想让你得逞,所以不肯将地下遗址的入口告诉你,但是我忽然想明白了一点,就算你知道了地下遗迹的入口,又能怎样?” 李玄都轻轻重复一遍了,“能怎样?” “你什么也做不了。”上官莞略带挑衅地说道,“且不说大明官和二明官,仅仅是‘帝释天’本身,你就奈何不得。” 李玄都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帝释天’还未成功。” 上官莞冷笑一声,“万丈高楼是平地起吗?如果没有前面的九十九层,最后一层还是第一百层吗?” 李玄都一怔,“你的意思是说‘帝释天’虽然还未成为长生境,但是距离长生境不远,应该是天人造化境。” 上官莞道:“正是如此,炼制‘帝释天’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必然是循序渐进,步步登高,而不是成功之后一步登天。” 李玄都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上官莞说道:“虽然你也是天人造化境,但你面对我和那个草原蛮子的联手尚且没有取胜把握,又如何能胜过大明官和‘帝释天’的联手?更何况在除了大明官之外,还有包括二明官之内的众多阴阳宗高手。不要忘了,这里是西域,不是北邙山,你身后也没有正道中人支持你。” 李玄都不置可否,话锋一转,“你说这些,是在激我吗?” 上官莞冷笑道:“是激将法又如何?你敢去吗?” 李玄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说出你的条件。” 上官莞见李玄都并不受影响,也没有继续挑衅下去,说道:“我的条件很简单,你说你可以饶我性命,但我信不过你,我与你同去地下遗迹,到了那里之后,你再放开我。” 李玄都道:“按照你的说法,我本就是以寡敌众,若是再把你放了,岂不是自寻死路?” 上官莞道:“你可以不去除我的禁制,如此一来,我暂时无法恢复修为,便无法威胁到你。” 李玄都想了想,道:“这个条件在我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上官莞问道:“你答应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上官莞又问道:“何时动身?” 李玄都说道:“不急。” 如今李玄都喜欢双管齐下,然后相互印证,他既然与萧翰达成了联盟,不妨先借助萧翰的人力搜寻一番,实在找不到,再让上官莞带路。再有一点,虽然上官莞的态度有些蹊跷,但她说的没错,仅凭李玄都一人,是无法对付如此多阴阳宗高手的,除非他可以跻身长生境界,李玄都不愿意贸然冒险,最好是联手无道宗共同对付阴阳宗,所以在此之前,他还要做些准备。 李玄都刚刚想到了无道宗,宫官便走进了这座密室,问道:“两位谈完了吗?” 李玄都道:“已经谈完了,我想见一见你们的人。” 宫官想了想,说道:“可以,我现在就联络他们。” 李玄都道:“一定要密。” “这是自然,你放心。”宫官应了一声,取出一只纸鹤,纸鹤轻轻扇动翅膀,然后没入墙壁,消失不见。 做完这些之后,宫官对李玄都做了一个出去的手势。 上官莞低下眼眸,“我就待在这儿,你决定去地下城的时候,再来见我就是。”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好吧,我们出去。” 他和宫官离开了这间有些狭窄的密室,来到两座楼阁之间的桥梁上,宫官忽然问道:“紫府,你说‘希望’是什么?” “希望?”李玄都一怔,然后认真思考了片刻,回答道:“如果用一种可以看得见的物事来形容,我觉得希望是孩子的眼神。人心多变,长大成人之后,心思复杂如污浊之水,远不如小时候的心性纯良,所以说赤子心性最是难得。我在江湖这个泥潭里摸爬滚打多年,注定是个满身泥泞之人,我在这个泥潭中见识过许多同样泥泞之人,可每当我看到这些心地单纯的孩子时,却又能感受到这个世道并非只有污浊泥泞。对于我来说,背负的血仇,杀人的刀剑,都不算什么。见惯了死人之后,再看到那些孩子的清澈眼神,觉得这才是人世间的美好。” 宫官轻声道:“孩子们眼中的希望是什么形状?” 李玄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大人物眼中的欲望又是什么形状?是否假大义之名,饱一己之私欲?” 宫官沉默了。 李玄都说道:“对于一个普通孩子来说,他们的希望很简单,父母安在,耕者有田,居者有房,仅此而已。” 宫官问道:“值得吗?” 李玄都望着她,“什么值得吗?” 宫官道:“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值得吗?”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说道:“这大约便是正邪两道的根本区别所在,十宗杨祖道:‘全真保性,轻物贵己。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亚圣有言:‘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我思来想去,还是墨子说得更好、更对。” 李玄都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但并非杨祖说的不对,而是太多人只做到了第一点‘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却做不到第二点‘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无论是地师,还是圣君,亦或是皇帝太后,谁不是要偌大天下来奉养一人?” 宫官静静地望着李玄都,面带微笑,“你呢?你会做皇帝吗?” 李玄都摇头道:“不会,不是我不想做、不愿做,也不是怕苦、怕累,更不是怕子孙后代如何,只有一个原因,我做不好。我做不好皇帝,开不了万世太平,我便找一个能做好的人去做。” 宫官叹了口气,“太可惜了,其实我觉得你未必不能做皇帝。圣君可以做皇帝,赵政可以做皇帝,谢雉都可以高居庙堂,受万民供养,凭什么你不能做?至于能不能做好皇帝,你都没有做过,如何就知道自己一定做不好?”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有些事情不是一定做了才知道做不好,做一件事之前,你要先知道该如何做,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那一定不能做好。我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做的那种,其实圣君也是,她不该听从地师的教唆,在西京登基称帝,她的才能只适宜江湖纷争和求道求长生,不适合去做牧守万民的皇帝。” 宫官怔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 李玄都道:“平心而论,地师是可以做好一个皇帝的,但是他不愿意做,或者说他不满足于此,他似乎想要做万世师表,那他也和圣君一样,不可能成功,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做万世师表,就像圣君这辈子也当不好一个皇帝。” 宫官沉默在那里。 李玄都难得说了些算是交心的话,“我第一次见你,地点已经记不清了,是把你从静禅宗大和尚的手上救下,来去匆匆。第二次见到你,就是在平安县的龙家大宅了,当时我便对你恨不认可,动辄灭人满门,就算有仇怨在先,也着实过分了些。这便是我为什么疏远你的原因。可到了如今,你我也算是道同可谋,现在跟你说这些话,也就无所谓交浅言深了。尽管我知道,这些话你未必认可,我还是要说。知道为什么吗?” 宫官望向李玄都,“你有事情要托付给我?” 李玄都露出赞赏的神色,“聪明,一点就透。听我的话,如果楼兰城中出现什么变故,不要久留,更不要想着火中取粟,立刻返回西京,就待在圣君面前,哪里都不要去。” 宫官一震,“我可以按照你说的去做,但我要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玄都轻声道:“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左尊者 李玄都有一种直觉,地师的谋划已经接近了尾声,如果再不阻止,那就真的无可挽回了。而李玄都这种直觉则是源于地师愈发不加掩饰的举动。如果地师距离谋划功成还有很长的距离,那他绝对不会如此大胆,只会步步为营,正是因为已经到了最后图穷匕见的关头,地师才不惜暴露意图来加快进度。 虽然玉虚斗剑是关键,但是如果地师成功造就一位长生地仙,那么玉虚斗剑必然会生出很大的变数,甚至道门一方处于劣势也说不定。 到了如今,李玄都已经来不及返回中原寻求助力,只能就近与无道宗联手,毕竟无道宗也是地师的敌人。 大概半个时辰后,宫官收到了左尊者的回复,“在东城的小酒馆甲房见面。” “小酒馆”不是形容酒馆的大小,也不是一个概称,而是一家酒馆的名字。这座酒馆位于东城大月巷的一个角落里,顾名思义,酒馆不大,座位有限,但是酒的质量好,品种齐全,所以老酒客很多。 李玄都请宫官留下看管上官莞,他一个人离开如玉街往小酒馆行去。 虽然因为楼兰城分为东城、西城的缘故,李玄都这次没有能提前绕城一周熟悉地形,但是他想要找到小酒馆并不是什么难事。 小酒馆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是大堂,二层是雅间,李玄都来到小酒馆后,径直登上二楼,来到甲房门外,轻轻叩门。 “请进。”里面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李玄都推开了房门。 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桌子,两个绣墩,其中一个绣墩上坐着一个老人,身着中原样式的长衫,因为春末夏初的缘故,没有外着鹤氅或是比甲,一头白发梳拢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玉簪束住,不算是仙风道骨,却有些书卷气。 李玄都不用猜也知道,这位就是无道宗中的左尊者了。无道宗在宗主之下,就是左右两尊者,其地位类似于副宗主,早年时的右尊者与极天王交好,曾经代极天王向陷空王传授“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又暗中投靠地师,最终在西京之变后被澹台云处死,由宫官递补了右尊者的位置。不过从来都是以左为尊,无论是当年的右尊者,还是如今的宫官,地位都不如这位左尊者。换而言之,这位左尊者才是无道宗中的第二号人物。 左尊者见到李玄都,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清平先生,请坐。” 李玄都坐在左尊者对面的绣墩上,左尊者一手撩起袖口,一手端起银质酒壶,将李玄都面前的酒杯斟满,“不知清平先生见我,所为何事?” 李玄都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反问道:“左尊者知道地师的谋划吗?” 左尊者端着酒壶的手微微一顿,略作沉吟,“略知一二。” 李玄都又问道:“那尊者知不知道地师意图以人力造就长生地仙?” 左尊者直接放下了手中的酒壶,“略知一二。” 李玄都道:“尊者既然知道,那打算怎么办?” 左尊者说道:“圣君预见到了地师的谋划,所以提前在楼兰城中做了一定的布置,并让我亲自坐镇此地。按照原定的计划,圣君是要亲自坐镇的,但是出现了几个意外,第一个意外,草原战事爆发,第二个意外,前任宗主宋政重出江湖,这让圣君有了一定的顾虑。”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贵宗就不怕地师真能成功?” “怕也不怕。”左尊者微微一笑,“当年古皂阁宗没能做到的事情,地师也未必能够做到。如果地师真做到了,那一定是用了某种取巧的方式,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换而言之,这是很难成功的,就算侥幸成功也很难重复使用这种方法。如果地师花费了很大的心血,仅仅是造就了一个长生地仙,试问,他能凭此无敌于世吗?能一统天下吗?” 李玄都明白了左尊者的意思,问道:“就算不能,一个长生地仙的分量也着实不轻,圣君既然已经从草原返回西京,为什么不来楼兰城?” 左尊者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知道,对于即将到来的玉虚斗剑而言,一位突然出现的长生地仙是很大的变数,可说句诛心之论,对于我们无道宗来说,拥有三位掌教大真人的道门实在太强大了,需要一些平衡的手段。” 李玄都心中明白,无论是地师,还是圣君,亦或是儒门,都不是道门的对手,唯有三者联起手来,才能压过道门。如今地师和儒门已经联手,可澹台云因为某些原因,不愿意与地师联手,又不愿意加入道门,于是她成为了中立的一方。 在这种情况下,澹台云当然希望双方旗鼓相当,她进可接受两边的拉拢,左右渔利,退可作壁上观,等着双方两败俱伤,她再出来渔翁得利。可如果其中一方太过强大,把另外一方打得溃不成军,那她的中立便没了意义,所以从这点上出发,她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不希望地师过于强大,一方面又希望地师能与道门分庭抗礼。就是出于这种心态,澹台云会帮助李玄都对付地师,却又不打算亲自出手对付地师。 或者,还有另外一种猜测,澹台云也打算对地师的出手,但是澹台云忌惮于地师的阴险,惧怕自己落入地师提前设好的陷阱中,所以她藏在幕后,等着李玄都为她探路,然后她再上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不过无论是何种猜测,澹台云都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出手,李玄都只能靠自己。他当然也可以一走了之,把这个难题留给别人,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不过这与李玄都的理念不合,如果李玄都处处推诿,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那他也没必要四下奔波,甚至当初根本不必为了一纸书信就前往芦州搭救周淑宁,那也没有今日的他了。 念及此处,李玄都干脆是把话挑明,“只有两败俱伤,才能渔翁得利,如今以我一己之力,不是阴阳宗的对手,如果无道宗想要在楼兰城中得利,非要帮我不可。” 听到这句话,左尊者没有反驳,反而是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地师以人力造就长生地仙,对于圣君和道门都是威胁。如果圣君直接出手,那就成了圣君与地师相争,道门反而省力,可以旁观。所以圣君不能正面与地师为敌,先让道门与地师去斗。毕竟关乎到玉虚斗剑,首当其冲的是道门。在道门已经出头的情况下,无道宗可以帮着敲敲边鼓,这便是左尊者的打算。 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阻拦地师成事就是“吃水”这件事,如果只有一个和尚,无论这个和尚是道门,还是圣君,都要极力阻拦,可和尚多了,都要吃水,谁去出力,就有文章可做了。 李玄都明白其中道理,却不屑于做这种小聪明的算计,说道:“我想要进入地下城,却担心阴阳宗以众击寡,我不是对手,所以我想请无道宗与我同去。” 左尊者说道:“圣君让我们在此早做准备,也有此等意思,只是我们一直找不到那座地下遗迹的入口。” 李玄都道:“我可以找到。” 左尊者还是没有急着答应,慢慢说道:“据我所知,如今的楼兰城中有五位明官,分别是大明官王天笑、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李世兴、九明官上官莞,大天官王天笑和九明官上官莞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二明官钟梧是积年无量境,与金刚宗悟真等人一般,距离造化境只剩下一步之遥。至于三明官王仲甫和四明官李世兴,这两人虽然修为稍逊于钟梧,但是分别有‘幽冥九阴尊’和‘太阴剑阵’的助力,也能在短时间内媲美天人无量境,清平先生固然厉害,只怕也不能抵挡这么多明官。” 李玄都道:“上官莞不足为虑,已经被我擒下。剩下的四人,除了王天笑之外,另外三人遇到我没有丝毫胜算可言,可以尝试分而破之,就算是王天笑亲自出手,也不过与我是五五之数。简单来说,我可以拖住王天笑,剩下的三位明官,交给无道宗,左尊者在无道宗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不在太玄榜上,但深藏不露,再加上诸王相助,总不会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吧?” 左尊者呵呵笑道:“清平先生实在是高估老朽了。” 李玄都亦是笑道:“不高估,不高估。最大的为祸之源、取死之道就在于德不配位,江湖之中,武德是第一德,若是境界修为不够,如何能够服众?左尊者能够压住当年的右尊者,还有极天王等人,想来不会是泛泛之辈。” 左尊者望着李玄都,忽然问道:“极天王是死在清平先生的手中吧?我知道清平先生会说,极天王死的时候,你正在龙门府,但我总觉得极天王的死与清平先生脱不开干系。” 李玄都用左尊者的话作为回答,“尊者实在是高估我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赫连家 与左尊者见面之后,李玄都心中明白,萧翰不太可能找到地下城的入口,还是要着落在上官莞的身上,可上官莞前后态度的变化,怎么都让人生疑。不过这也不意味着萧翰就没用了, 他还可以用来牵制西城的艾家和赫连家。 对于楼兰城的内斗,李玄都没有太多兴趣,不过这两家与阴阳宗的关系密切,尤其是赫连家,其中的赫连飞鸦十分可疑。 李玄都与左尊者达成了初步的协议之后,离开了小酒馆,却没有返回颜如玉的宅邸,而是一路往西城而去。 李玄都打算夜探赫连家。对于如今的李玄都来说,关乎到阴阳宗核心机密的地下遗迹还能算是龙潭虎穴,西城的几大家族,却是算不得什么。这本就是他的计划部署,只是被伊克顿和上官莞打乱了,现在李玄都又要重新拾起这个计划。 李玄都悄无声息穿过东城,越过孔雀河,进入了西城。 赫连家的大宅并不难找,也算是守备森严的,但是难不住李玄都,他轻而易举地进入了赫连家的府邸,以“心字卷”的手段隐匿身形,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穿堂过廊,来到正院。 这种高门大院,建造时都有固定的规制,只要熟悉了其中的规律,书房在何处,卧房在何处,都不难找,李玄都很快便找到了书房所在,此时还是灯火通明,映出其中的两个人影。 李玄都径直来到窗边,以纸甲割开一道细细缝隙,向里面望去。 此时屋内两人,一男一女。男子看上去大概有不惑之年,一身锦衣,蓄有长须,正坐在书案之后。在他对面坐着一个大概有而立之年的女子,两人面容颇为相似,应该不是夫妻,而是兄妹。那么这两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正是赫连家的家主赫连飞鹰和他的妹妹赫连飞花。 李玄都来的时候,两人已经交谈许久,所以李玄都只能从中途听起。 赫连飞花叹了气道:“大哥,我刚才说了许多,就只有一个意思,如今城内局势变化,我们还是要早做准备,大不了拼死一搏。” 赫连飞鹰眉头紧皱,难掩疲惫之色,语气无奈道:“谁能想到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赫连飞花道:“我早就说过,与那些人合谋是与虎谋皮,中原人的势力,根本不是我们可以匹敌的。” 赫连飞鹰轻声道:“小心隔墙有耳。” 赫连飞花低声道:“大哥,这可是赫连家,不是其他地方。” 赫连飞鹰摇头道:“对于这些过江强龙来说,一个小小的赫连家算得了什么?还是小心些为妙。” 说到这个地步,赫连飞花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能赌气一般冷哼一声。 赫连飞鹰缓缓说道:“根据前人的记载,当年发现的古楼兰还有半数埋藏在地下,已经荒废,所以当时建城的时候,只是在地上部分的基础上重建了楼兰城,地下部分仍旧深埋。这次闹出了这样的事情,皆是因为这座地下之城,那里面到底有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也不要去深究,必要的时候,我们撤离楼兰城就是。” 赫连飞花明显被赫连飞鹰的这番话给震惊到了,“撤离楼兰城?这可是我们祖辈打下的基业,难道不要了吗?” 赫连飞鹰有些焦躁不安,“基业重要还是家族重要?东西和地盘都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还在,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人都没了,守着这些死物还有什么意义?迟早是为别人做嫁衣罢了。如今的楼兰城就像煮沸的水壶,我们赫连家就是水壶上的盖子,已经盖不住了,如果不想被顶翻在地,还是及早掀开盖子为好。” 赫连飞花闻听此言,顿时沉默了。 窗外的李玄都听到这番话,心中有了计较,看来赫连家的确与阴阳宗大有关系,而且对于阴阳宗的谋划并非一无所知,现在他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生出恐惧,甚至生出了抛弃家业离开楼兰城的念头。 李玄都还想再听下去,却以发散开来的神念感知到有一个身影正向他飞掠而来。 李玄都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身望去。虽然他没有十分刻意地隐蔽身形,但能发现他的行踪,说明来人修为十分不俗。 然后就见一个青年人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朗声说道:“贵客到访,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话音落下,书房内的赫连飞鹰和赫连飞花也被惊动,走出房来,却什么也没看到。因为此时的李玄都还是处于“视而不见”的状态之中,赫连飞鹰和赫连飞花看得见李玄都,却下意识地忽略了李玄都的存在。 只是这个青年并不受影响,仍旧是死死盯着李玄都,说道:“阁下未免太小看西域了,竟然就这么大模大样地闯进门来,难道不知道我们府中也是有阵法的吗?” 说话间,一阵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扩散开来,打破了李玄都的“视而不见”状态,使得他出现在赫连飞鹰和赫连飞花的视线之中。 李玄都此时心中明了,的确是他大意了,没想到赫连府中还有如此精巧的阵法,应该是阴阳宗所设,大概是因为李玄都潜入速度太快的缘故,许多守卫还未来得及反应,李玄都就已经闯入了正院之中,偷听了赫连飞鹰和赫连飞花的部分谈话。 不过就算被发现了行踪,李玄都也没什么好怕的,望向那个青年人,问道:“你就是赫连飞鸦?” 青年有些惊讶,“你认得我?” 李玄都并不回答,又道:“我听说你去了中原一趟之后就修为大进,不知是因何而修为大进?” 赫连飞鸦脸色一沉,“与你何干?” 李玄都道:“我猜你之所以能修为大进,与地师脱不开关系,地师能造就‘帝释天’、‘阿修罗’,也一定能把一个不能练武的废人变成良才美玉,而你又通过自己的身份为赫连家和阴阳宗牵线搭桥,我猜得可对?” 什么“帝释天”、“阿修罗”,赫连飞鹰和赫连飞花听得似懂非懂,可赫连飞鸦却是听懂了,眯眼盯着李玄都,面沉似水,“你究竟知道多少?”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甚至怀疑,如今的赫连飞鸦还是不是原来的赫连飞鸦,会不会是一个披着赫连飞鸦皮囊的傀儡?” 听到此处,赫连飞鸦终于色变,身形暴起,朝李玄都攻去。 可他却是有些高估了自己,不管他是“阿修罗”,还是“大阿修罗”,只要未到“阿修罗王”或者“帝释天”的境界,就绝对不可能是李玄都的对手。 李玄都任由赫连飞鸦的双掌拍在自己的身上,纹丝不动,然后轻轻伸出一只手,按在赫连飞鸦的肩膀上,往下一压,便让其单膝跪地,站不起身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艾伊娜 艾家有胡人血统,严格来说,楼兰城的艾家只是一个旁支,与西域人通婚之后,形成了如今的艾家,而它的本家则远在西域的更西处,坐拥一国。如今艾家的主事人便是萧翰口中的“艾小姐”艾伊娜。 艾伊娜生就一双碧眼,一头长发微微带鬈,这都是胡人的外貌,不过她的五官并非高鼻深目,而是更近似于西域人和中原人的相貌。 艾伊娜有胡人的一半血统,其母亲无人可知,但其父亲却是极有权势,乃是极西之地的大贵族,名义上等同于中原的“国公”,实际上更像是中原封王就藩独掌一地军政大权的地方藩王,被西域人称之为“大公爵”。总之极西之地与中原大不相同,规矩古怪得很,什么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在中原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难道藩王的臣民就不是皇帝的臣民了?完全不可理喻,要是这么说的话,中原已然是朝廷集权天下大一统的郡县制,而极西之地还是层层分封的封建制,还在各自为政,难怪是蛮夷之地。 艾家的正堂与中原建筑的格局大不相同,穹顶呈弧状,悬挂着巨大的吊灯,窗户并非纸糊,而是极为奢侈地采用了彩色玻璃,月光透过窗户上用铅条镶嵌的小块玻璃,照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留下影影绰绰的光影。 一身红裙的艾伊娜略显神情紧张,望着站在门槛处的两个身影。 其中一人正是帮她伏击萧翰的供奉李世兴,背后十三把长剑好似孔雀开屏,乍一看去有些滑稽,可是艾伊娜深知这位大供奉的实力,不敢说横扫楼兰城,也是旱逢敌手。 艾伊娜之所以能与李世兴相识相交,还要归功于她的那个父亲。 极西之地的规矩与中原的规矩迥然不同。 中原讲究一夫一妻多妾,正妻生的儿女是嫡出,妾室生的儿女是庶出。妾分“贵妾”和“贱妾”,“贵妾”即是明媒正娶的妾室,背后也有娘家,只是门不当户不对,做不了正妻,虽然地位不如正妻,但也不能随意处置,这便是妻妾斗法的由来,能与正妻斗法的妾室,都是“贵妾”。还有生育了儿子,儿子又功成名就,母以子贵,也算是熬成“贵妾”。除了这两种外,其他的妾,丫鬟收房的,名妓从良的,寡妇再收的,都是“贱妾”之流。 庶出的儿女要称正妻为母亲,而称呼自己的亲生母亲为姨娘,一般而言,继承人都是立嫡立长。先是嫡子,若是没有嫡子,便从庶出的儿子中寻一个放在正妻的名下养大,充作嫡子。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外室,所谓外室,就是养在外面没有名分的情人之流,不入族谱,外室所生的儿子,即是私生子,不过中原讲究自家骨肉血脉都要认祖归宗,如果没有儿子,又不愿过继侄子为儿子,那么私生子也可以继承家业。总结而言,首先是妻生子,其次是妾生子,再次是婢生子,最后才是私生子。“丫头养的”就是说婢生子,其实是一句骂人的话。 东海李家以义子和女婿传承家业的情况是例外,不好一概而论。 极西之地的规矩则是一夫一妻,不许纳妾,只有情人。因为没有妾室,也就没了嫡庶之别,实行长子继承制,而情人生的孩子是私生子,私生子有母亲的继承权,没有父亲的继承权,哪怕父亲没有儿女,家业和爵位由侄子继承,也不能落到私生子的头上。 艾伊娜就是一个私生女,不可能继承父亲的家业和爵位,甚至不被家族所承认,所以她只能远赴西域。好在她的父亲很喜欢她,给予了她极大的帮助,不仅让她在西域站稳了脚跟,而且还帮她牵线搭桥,寻找了一个足够强大的靠山盟友。 那便是阴阳宗。 她的父亲与地师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她在小时候便见过这位徐叔叔,徐叔叔还送了她一块玉佩。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位徐叔叔在中原竟然有这样大的权势,竟然有这样强大的属下。 李世兴就不说了,在李世兴身旁的那人,脸色青白,身材高大,黑衣白发,这让艾伊娜想起了父亲身旁的那个老管家,两人都是同样的神秘和强大。据父亲说,这位已经侍奉了家族三代人的老管家是货真价实的长生种,以鲜血为食,已经存活了七百年之久。而他之所以效忠艾伊娜的父亲,则是因为艾伊娜的曾祖父庇护了他,让他躲过了教廷的审判。 艾伊娜上前几步,可以看到两人的侧脸。 两人正眺望着赫连家的方向,神情中透着几分凝重。 感受到艾伊娜的注视,白发老人笑了笑,没有转头看艾伊娜,轻声道:“艾小姐,不要紧张。” 艾伊娜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没有请教,阁下的名字是?” “艾小姐不是中原人,我就不讲究中原的繁文缛节了。艾小姐叫我钟梧就可以。”老人回答道,“在阴阳宗的十位明官中,我排行第二,世兴兄排行第四。” 艾伊娜问道:“那个人呢?” “他啊。”钟梧的神情变得复杂,看了李世兴一眼,“不管怎么说,他都算是世兴兄的晚辈,还是由世兴兄来说吧。” 李世兴苦笑一声,“钟兄取笑了,我何德何能敢有这样的晚辈,李道虚不会认我这个师弟,李玄都也不会认我这个师叔。” 艾伊娜知道了那人的名字,好奇问道:“既然是晚辈,两位为何会如此忌惮他?” 李世兴叹息一声,“中原有一句话叫作‘大江后浪推前浪’,此人虽然是晚辈,但要比我们这些前辈强出太多太多了。放眼如今的年轻一辈,此人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无人能与其争锋,就是望其项背也难。若是把我们这些老辈人都算上,也没有多少人是他的对手,委实是不可小觑。” 钟梧道:“可惜当年没能趁着他气候未成就把他除掉。” 李世兴摇头道:“万金难买早知道。” 艾伊娜又道:“先前在城外救下萧翰的也是此人吗?” 李世兴点头道:“是他,起先我也被瞒了过去,还是上官小姐认出了他,可惜上官小姐……” 钟梧冷笑一声:“急躁冒进,又成了人家的阶下囚。” 李世兴叹了口气,也十分无奈。 钟梧继续说道:“白帝陵被毁之后,大明官就料定李玄都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循踪来到楼兰城,果然不假。为此三明官专门在艾家和赫连家中设置了阵法,如果李玄都执意硬闯,那肯定是拦不住这位太玄榜高手的,可如果他想要隐匿踪迹潜入其中,却是万万不能得逞。” 艾伊娜想了想,一语直指要害,“你们要杀了他吗?” 钟梧忍不住笑道:“能杀他的人不想杀他,想杀他的人杀不掉他。这便是问题根结所在了。” 艾伊娜也是心思灵巧之人,很快便想明白了关键所在,“是徐叔叔不想杀他?” 钟梧忍不住看了眼这位胡人贵女,赞道:“艾小姐看得透彻。我们这些人,若能杀了李玄都,地师是不会怪罪的,关键是我们杀不掉。地师当然能杀了李玄都,可地师就是不杀他,反而三番五次向他示好,想要拉拢他。” 艾伊娜好奇问道:“徐叔叔为什么不杀他?” 钟梧长叹一声,“我们若是能明白地师的心思,也不会如此纠结了。” 李世兴忽然说道:“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要想了。不管怎么说,地师从未亲口说过‘不能杀李玄都’这句话,若能杀了他,那是有功无过。至于如何杀了他,我倒是比较赞同上官小姐的想法,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钟梧玩味道:“成了固然好,若是不成,可就要多出两个阶下囚了。” 李世兴玩笑道:“不是两具死尸?阶下囚有一个就够了,男人嘛,总是怜香惜玉,乐意给女人一条活路,可对待我们两个老男人,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钟梧道:“死是不会死的,有大明官兜底,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李世兴道:“‘帝释天’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大明官和三明官都盯着那边,只怕无暇分身。” 钟梧摇头道:“主持此事的主要是三明官,大明官只是为三明官护法而已。三明官自然不能轻动,大明官却是能抽出身的。” 李世兴试探问道:“那我们就试上一试?” 钟梧笑道:“正有此意。” 话音落下,艾伊娜发现在门外多了许多近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她借着月光仔细望去,共是十三人,均是身着黑衣,脸色僵硬,眼眶中燃烧着幽幽的黑色火焰。 钟梧望向这十三个人影,轻声道:“有了这十三尊剑奴,世兴兄就能结成剑阵,暂时比拟天人造化境,都说三三之数,我们两人相加,也足够了吧。” 李世兴点头道:“这是自然。” 说罢,两人连同十三尊剑奴一起消失不见,好似沉入了黑暗阴影之中。 只剩下艾伊娜一人,她握紧拳头,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大功告成,整个楼兰城就是我的囊中之物。” 第一百一十六章 蚀日大法 李玄都没有将赫连飞鸦置于死地,只是随手将其拨开,就像一个大人把顽皮的孩子拨至一旁,让他别闹。 赫连飞鸦自忖自己今非昔比,就是比起萧翰身边的那个马匪安罗也弱分毫,又在楼兰城中胜了几个高手,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哪曾想今天遇到的对手已经到了他根本无法匹敌的地步,这让他大受冲击,被李玄都拨开之后,就呆呆地坐在地上,半晌没有动静。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初步可以确定这个赫连飞鸦应该不是阴阳宗的傀儡,就是寻常少年,纵然有些修为,心性也奇差无比,不足以担当大任。 就在这个时候,钟梧和李世兴出现在了李玄都的面前。 都是打过交道的老相识了,倒是省却了一番自我介绍的工夫,李玄都望向两人,说道:“二明官、四明官,不知地师和大明官何在?” 钟梧淡笑道:“他们两位在哪里不能说,总之不在此处,若是在这里,清平先生还敢久留吗?只怕早已逃遁而去。” 李玄都坦然道:“自祁英始,死在地师手中的造化境高人也不在少数,我不是地师的对手,自然要敬而远之。” 李玄都顿了一下,话锋陡然一转,“可你们两位,同样不是我的对手,难道不该对我敬而远之吗?” 听闻此言,钟梧怒极反笑,“清平先生好大的口气,俨然是将天下豪杰视作无物!” 李玄都笑了笑,“如果是当年的我,就不会这样客气,而是会问你们两位怎么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钟梧没有怒上加怒,反而是平静下来,笑道:“清平先生与紫府剑仙最大的区别在于,清平先生不再意气用事,更为难缠了。” 三人之间没有太多剑拔弩张的气息,李玄都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对身后的赫连飞鹰和赫连飞花说道:“你们若是不想横死当场,还是离得远些为好。” 赫连飞鹰略一犹豫,示意妹妹带上赫连飞鸦,一起离开了此地。至于赫连家的护卫们,得了赫连飞鸦的吩咐,没有靠近。见三位主人离开,也随之护卫主人身侧,随之离去。 于是就只剩下李玄都、钟梧、李世兴三人。 李玄都问道:“剑阵还没布好吗?要不要再聊会儿,继续拖延点时间?” 钟梧脸色微变,五指握拳,瞬间就是一拳打向了李玄都,气机浩荡,以至于给人以震动之感。 钟梧修炼的是阴阳宗绝学“重九玄功”,共有八十一重小境界划分,修炼到第三十六层是为小成,修炼到第六十四层是为大成,修炼到第七十二层是为小圆满,修炼至第八十一层是为大圆满,如今钟梧已经修炼至第七十三层小圆满,不同于至阳至刚的“金刚不坏神功”,也不同于至阴至柔的“六合八荒不死身”,“重九玄功”阴阳相济,既有金刚不坏的神通,却又不至于过刚易折,也有谷神不死的玄妙,也不至于过柔则靡。与李玄都的“漏尽通”有异曲同工之妙。 秦大小姐师承补天宗,最擅长背后偷袭,唐秦等人都是死在秦素的刀下,唯独钟梧是个例外,被秦素以“欺方罔道”伤了咽喉之后,默运玄功,咽喉位置的伤口开始自行生长,不过片刻工夫,便愈合如初,不见半点痕迹。 面对这一拳,李玄都不闪不避,身形纹丝不动。不过在两人之间瞬间激荡起剧烈气机涟漪,以至于脚下的地面和院中的树木瞬间被撕裂开来。 李玄都上次和钟梧交手的时候,李玄都处于绝对的下风之中,最后是靠着秦素和石无月才勉强逼退了钟梧。可对于如今的李玄都来说,钟梧这一拳有些太弱了,远不如伊克顿的一拳。 钟梧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刚才的一拳,只是勉强击破了李玄都体表的“极天烟罗”就已经成了强弩之末,李玄都的这份修为,已然直追大明官王天笑。 钟梧不敢有丝毫怠慢,再度出手就是自己的另一门绝学“大化天魔手”,若论招式,此路手法也许谈不上如何精妙无比,但关键在于此掌脱胎于“太阴十三剑”,可夺人心神,摄人魂魄,使其迷失于天魔秘境,从而心魔丛生,失魂落魄,心志不坚、修为不高之人,不需要刀斧外力加身,就会自行走火入魔,一身气机化作熊熊烈火,将其焚烧殆尽。就算有那境界修为不俗之人,抵得住天魔攻心,不会走火入魔,也难免为之分心,不能注意外在形势变化,此时钟梧再攻其要害,同样是一个死字。 只见钟梧一掌缓缓向前推出,生出极为可怖的凶厉气息。就好像上古荒兽所散发出的滔天凶威,便使得其他飞禽走兽开始惊惶奔走,甚至它那不必刻意遏制的力量,便可以改变周围的一切,诸如旱魃出世,赤地千里,或是无支祁所到之处,洪水滔天。 一瞬间,在李玄都的视线中,钟梧已经消失不见,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谈修为,只谈境界,此时钟梧借助“大化天魔手”之力,已然有了几分天人造化境的神韵。 只是有了几分天人造化境的神韵终究比不得已经是天人造化境,李玄都虽然不见钟梧身形,但出掌却是不停,以“万化神剑掌”将自己周身全部护住,同时激发剑气,随着他的掌势向四面八方激射。 钟梧的此类手段近似于“心字卷”的隐匿身形,并非真正消失不见,而是让对手视而不见,对付这种手段,最好的办法就是全力出手覆盖周围,不留一个死角。 剑气纵横,这座坚固程度可以比拟堡寨的院子仿佛纸糊一般,瞬间便支离破碎,许多房屋直接被李玄都一剑拦腰斩断,却又维持着还未坍塌的状态,十分诡异。 这便是天人造化境的威势,若要收敛气机,可以激斗多时而不伤一砖一瓦,若是放开手脚,毁去一坊之地也就在举手之间。 剑气席卷如滔滔巨浪,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钟梧的身形又显现出来,身上多了几道剑痕,其中氤氲剑气,不断撕裂正在愈合的伤口。 钟梧的“一叶障目”在李玄都的无差别攻杀下,根本无法维持,毕竟他仍旧真实存在,只是消除了自身的存在感,与天地一般,都是理所当然存在的,不会引起半分注意,也就是“天人合一”的玄妙状态。一旦被打破了这种状态,他便会现出身形。 钟梧刚一现身,李玄都便不再激发剑气,近到钟梧面前,一指点向钟梧的心口。钟梧心知李玄都到了如此境界,一身修为通天彻地,一指一掌,皆可为剑,若被他指上一指,等同是挨了一剑,就算他体魄强横,也不好如此冒险。于是他心思一动,干脆不做防备,而是运起“蚀日大法”。 “蚀日大法”与“吞月大法”并列齐名。同样是吸纳他人气机为己用,“吞月大法”是气机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蚀日大法”则是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成鲸吞之势。 秦素就会“吞月大法”,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凶险莫甚。 不过“蚀日大法”不将气机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之中,便没有“吞月大法”之隐患,就算对上修为胜过自己的对手,同样可以强行吸取修为。当年宋政便是打了这个主意,只是未能近身用出此法,就已经败于李道虚的剑下。 便在心念电闪之际,李玄都已经一直点中钟梧的胸口。 这一指当真是势大力沉,饶是钟梧不逊于悟真的体魄,也是周身巨震,后心位置爆开一团血花。不过趁此时机,钟梧也全力运转“蚀日大法”,开始强行汲取李玄都的修为,钟梧只觉得对手气机犹如河堤溃决,涌入自己体内。 此时李玄都的手指便仿佛粘在了钟梧的胸口上,想收也收不回来,损失些许修为也就罢了,若是等到李世兴的“太阴剑阵”一成,李玄都便有性命之忧。 不过李玄都身经百战,经验是何等丰富,立时运转“逍遥六虚劫”,将计就计,放手让钟梧吸取,不仅让他吸取,而且还加紧催动气机,大力灌注。 “逍遥六虚劫”中有一劫为玄冰,正是对应了玄女宗的心法,李玄都在用出“逍遥六虚劫”的同时又以“太平青领经”化用玄女宗的“玄阴真经”,气息至阴至寒,正是借鉴了当年石无月偷袭钟梧所用的手段。 钟梧吃过一次亏之后,也有过这方面的防备,等同是在体内筑起了一道隔开外来气机的大堤,却没料到李玄都混杂了“逍遥六虚劫”的手段,他筑起的“大堤”根本不堪一击,刚一接触就土崩瓦解,立时被冰寒气息侵入体内,这次不仅仅是体覆寒霜那么简单,而是直接生出冰晶,仿佛一座冰棺将钟梧封于其中。 不过此举也让李玄都耗费气机甚多,堪比与青鹤居士激斗一场。不得不说,“蚀日大法”的确厉害,如果是一个与李玄都境界相差仿佛之人用此法暗算李玄都,那就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就在此时,一直没有动作的李世兴俯身一按脚下地面,沉声道:“起。”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太阴剑阵 在李玄都的脚下出现了无数阴影,这些阴影汇聚成片,似湖似海,上下翻滚,然后从中升起十三个身影,将李玄都团团围住。 李玄都环视一周,只见这十三人俱是身着黑衣,脸色苍白且僵硬,眼窝中不见眼珠,唯有幽幽燃烧的黑焰。 李玄都并不惧怕,淡然道:“十三剑奴。” 李世兴朗声道:“素仰清平先生剑术神通,独步江湖,区区十三剑奴自是入不得清平先生的法眼,只是职责所在,还是要斗胆请清平先生赐教。” 李玄都道:“李世兴,知道你的来历,与我同是清微宗弃徒,若是按照清微宗的辈分,我还要称呼你一声师叔,你是江湖中成名多年的前辈,何必如此自谦?再者,你我同是修习‘太阴十三剑’,我还有最后一剑还未成,你却已经将十三剑全部练成,更在我之上才对。” 李世兴嘿然道:“江湖之上,辈分年岁都在其次,关键还是要看修为高低,正所谓‘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便是这个道理了。我虽然长你一辈,但先前在楼兰城外一战,我不敌于你,自当自谦。” 李玄都淡笑道:“那好,既然你如此说了,我便指点你一二,省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以后在江湖上吃亏。” 李世兴脸色顿时一沉。 世人皆有如此通病,自谦是风度,被别人指出不足便成了痛处。李世兴嘴上说前辈不如晚辈,要让李玄都指点一二,可李玄都真摆起了前辈的架子,他便好似吃了一个苍蝇那般难受。 李世兴冷哼一声,不见他如何动作,背后所负的十三柄长剑齐齐出鞘,剑身上燃起黑色的阴火,分别落入十三名剑奴的掌中。而且在长剑飞向对应剑奴的过程中,剑上的阴火拉长一道道轨迹,在上空交错成一张大网,朝着李玄都当头落下。 李玄都仍旧是不闪不避,仅凭双手便将这张落下的大网从中撕扯开来,阴火虽然厉害,但毕竟不是地仙二次渡劫时所面对的滔天之火。同样是水,一条长河千古泛滥,堤塌成灾,不知多少人要死于汹汹洪水之中,一条刚刚漫过脚踝的小溪,无论如何涨水也是淹不死人的。 李玄都破开阴火大网之后,身形一掠,直奔李世兴而去。 李世兴后撤,十三剑奴随之而动,从原本的包围之势变成列阵,挡在李玄都和李世兴之间。 李玄都一掌前推,一名剑奴横剑于身前,右手握住剑柄,左手食指抵住剑身,硬抗李玄都的一掌。 剑身上的阴火伤不得李玄都分毫,李玄都保持前掠姿势不变,积蓄钱行,这名剑奴则是双脚离地,不断后退。 不过在这名剑奴之后还有剑奴,两名剑奴用同样的动作抵住这名剑奴,两名剑奴之后又是四名剑奴,四名剑奴之后是六名剑奴。 李玄都的一掌逼退了第一名剑奴,但这名剑奴始终不曾彻底溃败,随着剑奴数量的增加,李玄都的前进速度越来越慢,最终止步不前。 十三名剑奴之力相加,挡下了李玄都的一掌。 当初李玄都修炼“太阴十三剑”,也差点被心魔所乘,化作剑奴,可见剑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的,这十三尊剑奴生前无一不是江湖上的高手,只因修炼了“太阴十三剑”,最终走火入魔,这才化为剑奴。尤其是为首的这名剑奴,生前是一位天人逍遥境的阴阳宗高手,强行修炼“太阴十三剑”,在成功跻身天人无量境的那一刻被心魔所乘,化作剑奴,实力远超其他剑奴,就算不能发挥生前的十成威力,也不容小觑,这才能成为十三名剑奴的核心“剑尖”,从正面抵挡李玄都。 李玄都被挡下一掌之后,轻轻“咦”了一声,赞叹道:“我一直苦思‘太阴剑阵’而不得其解,偶有所得也不过似是而非,果然有些门道。” 话音落下,李玄都手臂一震,又生出一股浩大新力,竟是让十三名剑奴又齐齐退后一步。 身在最后的李世兴通过剑奴之间的缝隙望向那个以一己之力硬撼“太阴剑阵”的年轻人,眼神极为复杂,既有羡慕,也有嫉妒。这个年轻人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仰望师兄李道虚的那种感觉,高山仰止,不见项背。 世上为何会有如此天赋绝伦之人?苍天何其不公! 不过李世兴也不觉得自己就是必输无疑,李世兴嘴上说年岁无用,实际上年岁是个很重要的原因。无论多高的天赋,都不能完全脱离岁月的积累,无论多么普通的资质,也能靠着岁月的慢慢积累奋力上前,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未跻身长生境,他这位靠着水磨工夫走到今天的师叔,还算有一战之力。 李世兴轻喝一声,剑阵陡然一变。 李玄都也是精通“太阴十三剑”之人,立时认出了变化的来历,虽然是剑阵,与剑招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正是“青墨三千甲”一式。 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剑奴越来越多,剑也越来越多,不仅仅是前后堆叠,而且还上下堆叠,人与剑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山,将李世兴的身形彻底遮挡住。 到了李玄都如今这般境界之后,除了“逍遥六虚劫”这等神通之外,前面所学的杂学已经很少再用,可以算是某种程度的返璞归真,正如李道虚,跻身长生境之后,一身所学只剩下“北斗三十六剑诀”,可仅以此套剑诀,李道虚便能独步天下,旱逢敌手。 李玄都运起他练了二十年也是最熟悉的“万华神剑掌”,招式不变,剑气变化不定,有“剑字卷”的“青莲剑气”,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元一初始剑气”,有“太阴十三剑”的“玄阴剑气”,有“南斗二十八剑诀”的“七玄剑气”,还有杀力第一的“你天劫”剑气。每一掌所过之处,都注定有一名剑奴幻影被剑气击碎。转眼之间,已经有百余剑奴幻影烟消云散,李玄都孤身杀入“人山”之中,十面皆敌,却又摧枯拉朽。 从始至终,李玄都都未出剑。 不过“太阴剑阵”也不仅仅如此,不断有新的剑奴幻影生出,只要作为根本的十三尊剑奴没有死,气机不绝,这些幻影便无穷无尽。 只是对于李玄都来说,无关痛痒罢了,只能消耗他的气机,却不能伤害到他,毕竟不是地师亲自设下的“太阴剑阵”。 李世兴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他以“青墨三千甲”困住李玄都的用意还是拖延时间,他本人则是来到了钟梧的身边。 不管怎么说,仅凭李世兴一人,都无法胜过李玄都,还要靠钟梧从旁协力。 月光洒落在变成冰雕的钟梧身上,晶莹剔透,钟梧脸上表情还算镇定平静,一切都是栩栩如生。 李世兴手上燃起阴火,手掌所过之处,寒冰尽皆消融。 如此片刻之后,钟梧终于缓了一口气,自行运力,将剩余的残冰悉数震碎,重获自由。 也就在此时,由无数剑奴组成的“人山”,彻底崩塌了,无数虚影如风中残烛,一个个“熄灭”消失,渐渐显露出李玄都的身影,他刚才的一掌直接将一名剑奴打得四分五裂,剑阵也就破了。 不过这本就李世兴的意料之中,因为最早时候,他就只有十二剑奴,想要结成剑阵,他本人要亲自入阵才行,直到最近,他才补上了第十三个剑奴,只是这个剑奴比起其他剑奴要弱上一筹,也就给了李玄都可乘之机。 李世兴身形一掠,握住那名身死剑奴留下的长剑,与其余十二名剑奴重新结成剑阵。 剑阵一变,是为“碧海潮月明”。 一轮浩大明月凭空生出,光芒笼罩了整个赫连家府邸,大半个楼兰城都清晰可见。 在月光之下,李玄都的身影越来越淡,近乎不可见,可李玄都的身形却没有半分停滞,他虽然未曾出剑,但整个人就像一把剑,在无尽的月光中撕裂出一线缝隙,以至于到了后来,已经不见李玄都的身影。 转眼之间,李玄都已经来到李世兴的面前。 十二剑奴齐齐出剑,剑尖却不是指向李玄都,而是指向了李世兴。 李世兴集合了十二剑奴之力,一身剑气浩大磅礴,直冲九天,然后朝着李玄都一剑当头劈下。 李玄都双手推出,以双掌抵住这一剑,手掌不伤,可袖口衣襟却是狂乱飘飞,双脚下陷地面之中。 两人角力之际,一道身影横掠而至。 速度之快,气势之盛,生出呼啸大风,地面铺就的青砖被悉数掀起。威力之大,以至于那些本就摇摇欲坠的建筑寸寸碎裂,只剩下一堆断壁残垣,似乎有风暴席卷,一片狼藉。 出手之人正是钟梧,不管怎么说,钟梧是天人无量境高手中的佼佼者之一,与宁忆一般,虽然未曾登顶太玄榜,但也不过是一线之隔而已。 面对钟梧的出手,又有一个李玄都凭空出现,手中蛇杖一横,硬生生扛下了钟梧的全力一击。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势 月光渐渐散去,李玄都安然无恙地立在原地,反倒是李世兴已经退至远处,被剑奴们团团护住,单膝跪地,拄着手中长剑,喘息不止。 钟梧一击未能建功,仅凭李世兴一人终究是挡不住李玄都,被李玄都以“逍遥六虚劫”化解了“太阴剑气”,然后又被李玄都一掌打在心口,震伤心脉还在其次,关键是剑气入体,苦不堪言。 另一边,钟梧的全力一击虽然击溃了化身,但是化身乃是“长生石”所化,只要“长生石”无恙,李玄都只要花费些许时日的苦功,还能重新将化身恢复如初。而且钟梧也受到了化身的临死反扑,受创不浅,再无余力对李玄都出手,只好退回到李世兴身边。 李玄都收回“长生石”,伸手握住“长生杖”,用手中蛇杖指向两人。 李世兴和钟梧俱是凛然。 虽然他们两人此时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有最后的搏命手段,但李玄都同样不曾全力出手,从始至终都是徒手对敌,已经可见双方差距。虽然有三三之数的说法,但三三之数也只是说勉强持平,没说三人联手就能够取胜。 就在这时,两人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清平先生之果决,让人佩服。刚才清平先生本可用体魄硬接钟梧的奋力一击,可清平先生察觉到我的存在之后,就立刻改变决定,不惜放弃自己的身外化身。” 两人先是一惊,继而一喜,“大明官。” 来人正是十殿明官之首的大明官王天笑,方才王天笑潜藏一侧,想趁机偷袭李玄都,若是李玄都被钟梧打伤,再有李世兴的牵制,那么王天笑就会立刻出手,置李玄都于死地,可李玄都以化身挡下了钟梧的一击,并借此机会重创了李世兴,反而是让王天笑没了合适的出手机会。如果仅仅是打伤李玄都,对于身怀“漏尽通”的李玄都而言,意义不大。 李玄都望向这位被他排在太玄榜第二位的阴阳宗二号人物,脸色平静,“三位明官亲临,实在让李玄都受宠若惊。” 王天笑淡笑道:“清平先生不远万里来到楼兰城,我们怎么好失了待客之礼?” 李玄都没有自负到凭借一己之力胜过三位明官的联手,稍稍后退,手中“长生杖”蓄势待发,只要稍有异动,他便立刻退去。 王天笑目光幽深,“清平先生放心,我们此来,并非想要把清平先生如何,只是想向清平先生讨要回上官小姐,毕竟上官小姐是地师的唯一传人,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不好向地师交代。” 李玄都道:“诸位放心,我只是请上官姑娘做客几天,定会分毫无伤地亲自还给你们。” 王天笑道:“上官小姐还未嫁人,只怕名誉有损。” 李玄都道:“所以我特意请了另外一位姑娘陪她。” 便在这时,又有一人说道:“老朽可以作证。” 话音落下,一人现出身形,正是无道宗的左尊者。左尊者此时就站在李玄都身旁不远处,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按住腰间玉带,神情从容,意态逸奇,半点也看不出此老竟是邪道中能与大明官王天笑平起平坐的大人物,浑身上下没有半分阴邪气质,与当年的藏老人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旁人不知道这位左尊者的底细,王天笑却是不然,同为西北五宗之人,王天笑从无道宗上上代宗主的时候就与这位老朋友打过交道,又历经宋政时代和澹台云时代,可谓是知根知底,他知道此人就在楼兰城中,这也是他方才在不能一击置李玄都于死地的情况下不愿意贸然出手的原因所在,就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王天笑望向老者,沉声道:“虽然圣君和地师不睦,但这都是我们五宗自己的事情,还轮不到正道中人指手画脚,难道圣君以为正道中人击败地师之后还会放过圣君不成?段兄,你今日若是站在了李玄都那边,那你我日后可再无相见余地,还望段兄三思!” 左尊者姓段,这是李玄都已经知道的事情,只是李玄都至今也不知道左尊者的真实名字。左尊者嘴角一扯,微笑道:“自西京之变后,你我早已是没有什么相见的余地了。” 王天笑面色一冷,“难道你以为你们能坏掉我们阴阳宗的大计吗?” 左尊者微笑着说道:“我用大明官刚才的话来问大明官,你们阴阳宗所谓的大计成功之后,会放过我们无道宗吗?若是放不过,你们与正道中人又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儿,左尊者微微一顿,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还是有区别的,若论信誉,清平先生要好过你们太多,若是非要从两者之中选择一个,那我选择清平先生。至于能否坏掉你们的大计,还是那句话,总要试过才知道。” 王天笑冷哼一声,知道多说无益,可真要动手,也未必能稳胜李玄都和左尊者。自从李玄都踏足天人造化境以来,战张静沉,擒上官莞,胜青鹤居士,可谓是战绩赫赫,江湖上已经是心知肚明,李玄都把自己排在了太玄榜第五位,实则不逊于前面四人。左尊者虽然不在太玄榜上,但这是因为左尊者已经太多年没有与人交手的缘故,若是因此而小觑左尊者,只怕要吃一个大亏,要知道当年宋政率人偷袭无道宗老主,左尊者就是其中之一。王天笑自忖不比当年的无道宗老主,不敢用自己的安危去试一试左尊者的胆子有多大。 如果三明官王仲甫在此,四大明官联手,倒也可以一战,只是三明官王仲甫此时脱不开身,而且无道宗的诸王此时也在楼兰城中,倒是不好轻动。 念及于此,王天笑说道:“既然如此,王某倒要看看两位到底有何手段。” 说罢,王天笑一挥大袖,带着李世兴、钟梧两人退去。李世兴一走,除了死去的剑奴之外,其余十二剑奴也随之退走,原本弥漫于赫连家大宅中的阴影四散消失,只剩下遍地的断壁残垣。 李玄都与左尊者点头示意之后,转头望去。赫连飞花在几名扈从的护卫下,正朝这边走来。见此情景,李玄都不由在心底赞叹一声,谁说女子不如男,仅凭这份胆色,就远胜世间许多男子。 赫连飞花停在不远处,朗声道:“敢问阁下可是清平先生?” 李玄都有些讶异,“我的名声有这么大吗?已经传到了西域?” 赫连飞花道:“清平先生过谦了,西域臣服于金帐,金帐王庭的汗位更迭,与西域息息相关。如今两王相争,互相攻击,拔都汗曾经公然宣称,伊里汗与小阏氏有私情,勾结辽东之人弑兄夺嫂,这个‘辽东之人’,说的就是清平先生了。” 金帐自古就有兄终弟及的传统,而且无论是兄弟即位,还是儿子即位,有一点是相似的,兄弟可以娶寡嫂,儿子可以娶除了生身母亲之外的其他后母,正因为有这样的传统,拔都汗的这个说法很容易欺骗金帐人。小阏氏如果不想再嫁,而是做一位“太后”,那么只能扶持自己的亲生儿子药木忽汗登位,这也是伊里汗与小阏氏的内部分歧所在。 李玄都也算是当事人之一,自然知道此中内情,只是他没有过多解释的想法,说道:“赫连夫人有什么话请直说就是。” 赫连飞花闻听此言,直接说道;“既然先生如此说了,那我就直言了,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先生不要见怪。今日之事让我们明白了一件事,楼兰城已经是是非之地,不能久留,若是先生能确保我们赫连家安然撤出楼兰城,我们赫连家必有重谢。” 李玄都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看了左尊者一眼。 赫连飞花的目光随之望向左尊者。 左尊者道:“赫连家不去求阴阳宗,而是求清平先生,真是有趣。” 李玄都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如果段家做了楼兰城的城主,能否容下一个赫连家?” 赫连飞花一惊。 左尊者却是笑道:“做城主不是做孤家寡人,需要臂助,如果段家做了城主,金帐人的势力必须退出去,阴阳宗的势力也必须退出去,剩下的可以留下。” 李玄都点了点头,“那就是去掉月家、艾家,剩下段家、萧家、赫连家。萧家有金帐的关系,却不是金帐人,可以充当西域和金帐之间的缓冲,赫连家是西域三十六国的大贵族,是地头蛇,一心一老,互相制约,城主居中平衡,稳如五岳。不过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伊里汗能够击败拔都汗,我们能击败阴阳宗。” “草原战事,老夫无能为力。不过在阴阳宗这件事上,老夫一定会尽力而为。”左尊者淡淡说道,“人老了,总要有个老死之地,老夫觉得楼兰城很不错,是个养老的好地方,老夫就算不为了无道宗,也会为了自己的晚年尽心尽力。” 李玄都哪里还不明白,左尊者的野心不在于中原,而是西域。 左尊者望向赫连飞花,说道:“赫连家是愿意抛弃楼兰城狼狈离开,还是愿意留下来做冒险一搏?” 赫连飞花本就不赞同兄长的意见,同意离开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举,如今有了选择,她只是略微思量,就斩钉截铁道:“赫连家愿效犬马之劳。” 左尊者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赫连飞鸦该怎样处置,你应该明白。” 赫连飞花脸色沉重,点头道:“明白。”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入口 三言两语之间,李玄都就与左尊者定下了楼兰城的大势。 这已经不是李玄都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大事,曾几何时,他还因靠近权力而心潮起伏,可到了如今,他已经有些麻木,能够以足够淡定的态度去面对这些兴衰起伏。 事情发展到了如今地步,李玄都也不再迟疑,决定联手无道宗攻入地下城中,关键就是上官莞。于是李玄都离开赫连家的大宅,悄然返回颜如玉的宅邸,而左尊者则开始着手布置联合段家、萧家、赫连家进攻艾家之事,至于月家,待到大局已定之后,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李玄都回到颜如玉的宅邸之后,来到密室,发现宫官和上官莞竟然正在闲聊,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从两人的互相称呼中,就能看出两人早就相识,江湖中的恩恩怨怨,分分合合,早已是常态。不仅仅是宫官和上官莞,就是李玄都本人,也很擅长这种转变,比如当年他曾与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等人打生打死,但在后来却成了好友。 至于两人闲聊的内容,却是与江湖没有太多关系,既不高雅,也不低俗,主要是女人间特有的话题,时兴的妆容、首饰、衣着。比如哪家店铺的裁缝更为手巧;最近又从宫里传出了什么样式的首饰;江南那边的女子又发明了什么新的妆容发式。两人都是见识广博之人,从西京的黛墨说到了帝京的金玉首饰,又从帝京的金玉首饰说到了金陵府的丝绸,再从金陵府的绸缎说到龙门府的胭脂,从龙门府的胭脂说到蜀中府的锦缎,甚至还有西域的香料,婆娑州的熏香,凤鳞州的珍珠,换成小门小户的女子,没有这样的见识,只怕根本接不上话来。就算是门户相当的女子,若是对于这些没有太大兴趣,也很难如数家珍。 这样的闲聊,男人们听上半个时辰就昏昏欲睡,女人们却能说个三天三夜还兴致勃勃。 在李玄都进来之后,两人便自然而然地停止了闲聊,一同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上官姑娘,我们该履行约定了。” 上官莞的眼神变得晦暗,“可以。” 李玄都先一步离开了密室,不多时后,宫官和上官莞也离开了密室,此时上官莞身上的束缚已经被宫官除去,因为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会由李玄都亲自看守上官莞,寸步不离,这些束缚便没有必要了。 …… 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地下城的确位于楼兰城的下方,但是入口并不在楼兰城中,而是在楼兰城的城外。 在楼兰城外有一座陵墓,这座陵墓属于重建楼兰城的初代城主,事实上当初建立楼兰城的那位城主的确想要将楼兰城传于子孙后代,只是子孙们不争气,在他死后,为了城主之位大打出手,最后反而是便宜了外来人。当外人们瓜分了楼兰城之后,不仅将这位城主的子孙屠杀殆尽,而且还公然打开他的陵墓,将里面的财宝搜刮殆尽。这么多年过去,这座陵墓已经变成废墟,没人对它感兴趣。 次日,在上官莞的带领下,李玄都、左尊者等一行人来到了这座荒废已久的陵墓,从外面开,陵墓的地上部分已经成为废墟,前往地宫的出口大大敞开着,断龙石已经被炸成两段,可见当年的开墓手段是何等暴烈。透过地宫的入口望去,说不出的冷寂凄清,哪怕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让人生出几分寒意。 左尊者观详片刻之后,说道:“此地已成人间鬼域。” 在左尊者身后,还有李玄都的许多熟人,除了贪狼王、七杀王、破军王等诸王以外,还有许多堂主、长老之流,只是要稍逊于留在西京的樊烩和封暮年。宫官作为右尊者,没有出现在此地,而是听从李玄都的嘱托,留在了楼兰城内,若是局势有变,她会第一时间离开楼兰城,返回西京。 李玄都与左尊者并肩而立,说道:“如果不出意料之外,阴阳宗应该是盗取天机,在其中建造洞天,外观虽无异样,但若踏入一步,立即不见天日,自成一方天地。如此手段,实不愧地仙之能。” 说罢,李玄都看了另一侧的上官莞,问道:“上官姑娘,我所说的可对?” 上官莞面无表情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古皂阁宗的‘鬼国洞天’都抵挡不住,更何况是西域的一处小洞天。” 左尊者扶须道:“国师何等神通,一劫地仙尚且陨落,可见时势有更易,非人力可以阻挡。阴阳宗逆大势而为,注定不能阻挡我等。” 李玄都心中虽有疑虑,但也不好灭自家士气,只得点头道:“尊者所言极是。” 左尊者一振袍袖,“众人听令,结成阵势,进入陵墓!” 无道宗众高手纷纷领命,诸王各领一队高手,分批进入陵墓的地宫入口。 李玄都忍不住看了左尊者一眼,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左尊者所修何种功法,又有何种手段,不过从王天笑对左尊者的态度来看,定然是非同小可。 左尊者似乎明白李玄都的意思,主动开口道:“无论正道邪道,皆是传承自道祖。道祖传承有正一道、太平道、全真道、阁皂道等等,清平先生便是出身太平道,而老朽和无道宗则是出自玉皇道,近似于神道一脉,在五仙之中对应神仙一途。要积善功,聚香火,成就金身,得‘神将护身罡法’,而老夫修炼的根本功法是‘阴阳种丹之法’,与道种宗和阴阳宗都有很深的渊源,修成之后,得‘大小藏身’,”水火不侵,刀剑不伤,邪煞不扰,甚至可以躲避天劫。至于其他法门,还有‘先天一气三清掌’、‘太上青龙剑桩’,皆是小道耳,不足道哉。” 李玄都竟是从未听说过这些法门,就算知道了名字,也不知具体玄妙如何,不过左尊者此举已经是表明了诚意,李玄都也不好继续深问下去,说道:“李某所学,不是什么隐秘,当世三大剑诀,我都曾修习,并从中总结了一套‘南斗二十八剑诀’,再有就是太平道的‘太平青领经’,地师的‘逍遥六虚劫’,大天师的‘一气化三清’之法,‘天刀’的‘天问九式’和国师的‘长生天根本法’。除此之外,宋政的‘天地任我行’、儒门的‘正气歌诀’、玄女宗的‘玄阴真经’、静禅宗的‘漏尽通’、金刚宗的‘大宝瓶印’、‘太上丹经’,我也有所涉猎。” 左尊者闻言忍不住赞道:“当世高人所学,清平先生竟都有涉猎,实在是难能可贵,也难怪九明官不是清平先生的对手。” 上官莞忍不住道:“这些我也会,说到底,还是依仗了我师的‘逍遥六虚劫’才能几次胜我。” 李玄都并不否认,“时也命也,进了陵墓之后,还要请上官姑娘引路,我们走吧。” 三人走在了最后,进入地宫的一路上,就算有些许鬼魅邪祟之流,也已经被前面的无道宗高手清扫一空,所以三人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地宫之中。 此时的地宫中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碎裂的石头,看来是当年强行开墓留下的痕迹,而整个地宫也是干干净净,没有留下半点值钱的物事。在主墓室的正中位置是一口石棺,棺盖已经断成两半,掉落在地上,石棺内空空如也,只在石棺周围有些碎骨,因为被人踩踏的缘故,已经辨认不出本来模样,想来这就是那位初代城主的遗骸了。 李玄都闭目感受片刻,还能沟通天地之桥,吸纳天地元气,说明还未进入封闭的洞天之中,也就是说他们还未真正进入地下城,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上官莞。 上官莞也不废话,直接说道:“我需要两成修为,在你眼皮子底下,你总不会担心我还能耍什么花样。” 李玄都与上官莞的修为可谓是同出一源,再了解不过,修炼五大玄功的上官莞气机浩大,恰好被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克制,所以才显得十分弱势,换成其他一个造化境高手,未必就能胜过上官莞,李玄都明白,上官莞的关键在于下丹田和上丹田,下丹田是五大玄功所在,上丹田是“太阴十三剑”的心魔所在,所以他屈指一弹,化解了制住上官莞中丹田和相应经脉穴窍的剑气。 上官莞恢复部分修为之后,刺破指尖,一滴血珠渗出,然后她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身前虚空中勾勒出一个诡异符箓。 符箓渐渐消散,很快,一座巨大的“阴阳门”慢慢浮现在地宫之中,在门的另一侧是无数的废墟,一座位于地下却又不曾被黄沙掩埋的真正地下之城。 就在“阴阳门”被开启的这一刻,一点点萤火之光飞舞聚集,在门的另一侧凝成了一道人影。 正是大明官王天笑。 王天笑不是本尊降临,望着门外的众人,开口道:“你们果然来了。” 李玄都伸手一指身旁的上官莞,说道:“我信守承诺,把上官姑娘送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章 洞天 王天笑冷哼一声,身形缓缓消散。 左尊者对众人做了个手势,然后当先走入“阴阳门”之中,李玄都和上官莞紧随其后,最后才是无道宗的众多高手鱼贯进入其中,除此之外,还有部分人留在了外面,以防不测。 一行人穿过“阴阳门”之后,立时感觉到周围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好像水中的鱼儿来到了岸上,尤其是打通了天地之桥的天人境高手,感觉尤为明显。而且此地还有一种特殊的压抑之感,除了李玄都和左尊者两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之外,其余天人境大宗师都很难御风飞天,而且“凤眼子”等涉及到火药的物事也失去了作用,好似其中的火药被彻底浸湿透了一般。 这便是洞天,隔绝外界天地,自成一方小洞天。 洞天之中是一座类似于“鬼国洞天”的地下之城。之所以说类似,是因为两者之间还有区别。“鬼国洞天”毁于外力,所以颇为破败凌乱,这座地下之城则是被废弃,整体框架保存尚且完好,虽然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众多建筑同样化作废墟,但还能依稀看出当年模样轮廓,竟是没有半点外力损毁的迹象,看来那个古楼兰毁于战火的说法是不成立了。 李玄都倒是专门向左尊者请教过这个问题,左尊者的回答也很简单,关键就在于一个“水”字,当年孔雀河断流,古楼兰没有水源,难以为继,不得不整体迁移,古楼兰之城就此被湮没在黄沙之中。数百年后,孔雀河恢复,于是又有人重建了新的楼兰城。 这也是阴阳宗要建立起洞天的缘故,因为古楼兰是被埋在地下的,而不是建造在地下的巨大洞穴之中,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前者被黄沙、泥土充斥了每一个角落,无法居住,后者不仅可以居住,而且与地上的城池没有太大区别。阴阳宗的洞天便等同是在地下强行开辟出一个“洞穴”,使得埋在黄沙中的古楼兰变为建造在地下洞穴中的地下之城,这已然是偷天换日的手段。 此时李玄都等人所在的位置大概处于城池的外围,低矮的房屋,曲折的小巷,不规则的街道,有很浓重的市井气息。 李玄都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是他的习惯,若非条件不允许,他第一件事就是绕城一周,观察地形。 在李玄都看来,这里的确是一片居民区,多是一些低矮破旧的房屋,连道路都显得狭窄许多,十分神奇的是,在这里竟然是杂草从生,只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杂草都显示出一种灰黑之色,还有一丛丛的曼莎珠华在街道内四处蔓延,将整个地下城市渲染得很是诡异,仿佛来到了幽冥鬼域。 李玄都收回视线,又望向了上官莞。 守约并非迂腐,良好的信誉可以发挥出巨大的作用,李玄都之所以能屡屡与人结盟,甚至得到大天师张静修的信赖,委托他从中斡旋,就是因为李玄都信守诺言,名声很好。这便是损失眼前的小利来换取更为长远的大利,想要做到一语千金,首先要做到一诺千金重,所谓君无戏言,便是这个道理。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没有过河拆桥的打算,伸手一推,上官莞身形不由自主地向远处飘去,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上官姑娘,你可以走了,如果再让我见到你,我不会手下留情。” 上官莞稳稳地落在远处,回头看了李玄都一眼,神情略显复杂,似乎没有想到李玄都就这么轻易放了自己,不由得神情复杂。虽然两人各为其主,道不相同,但上官莞也不得不承认,李玄都能在江湖上崛起,的确有其独到之处,最起码在气魄和胸襟上要远胜赵纯孝、韩邀月之流,就是她本人,也远远不及。 此时上官莞已经恢复了两成修为,脚下一点,身形前掠,很快便消失在重重废墟之中。 对于李玄都的举动,左尊者只是坐视旁观,不但没有阻止,反而还说道:“老夫没有看错人,清平先生当真是守信重诺之人。” 李玄都一笑置之。 就在这时,贪狼王忽然说道:“你们有没有听到水流声?” 左尊者不以为意道:“是地下河。” 李玄都同样发现了,在街道尽头处有一条横向长河,就像地上楼兰城中的孔雀河一般,将这座城池分为两半。当然,这座地下的古楼兰城的规模要远逊于地上的楼兰城,这座洞天无法比拟古皂阁宗倾尽全力建造的“鬼国洞天”,因为洞天规模的缘故,阴阳宗只是挖掘了部分古楼兰城,还有一部分古楼兰位于地上,成了楼兰城的一部分,剩余的古楼兰则永远消失在茫茫黄沙之中。 “看头顶。”左尊者说道。众人随之抬头望去,此地深处地下,当然是不见天日,而是岩石穹顶和倒垂的石钟乳,不过在石钟乳的下方悬挂了许多散发着淡淡光芒的萤石,在穹顶上更有一轮用无数萤石拼接而成的明月,在黑暗之中,乍一看去,竟然造就了星辰漫天的景象。 贪狼王道:“阴阳宗的人还有这般雅致?” 李玄都想起在白帝陵中遇到的法阵,若非澹台云出手相救,他便要陷于其中,沉声道:“也有可能是阵法,还是小心为妙。”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贪狼王心头一跳,收起了轻视之心。 左尊者道:“大明官已经在等着我们了,我们该走了,注意不要分散。” 众人应诺一声,列阵向前。 无数街道和小巷连接在一起,四通八达,就像一张蛛网。随着一行人的渗入,洞天带来的压抑感觉也就越强,而且不知何时起了薄雾,阻挡视线,隔绝感知,其中弥漫着阴冷腐朽的气息,阵阵阴风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呼啸,其中夹杂着几声若远若近的模糊声响,似乎有鬼魅在黑暗中窥视他们,发出低低窃笑,让人后背生出几分凉意。 众人毕竟都是高手,这场面虽然足以让普通人心惊胆寒,但对于他们而言却不算什么。不过这让李玄都想起了“鬼国洞天”,两者虽然在规模上有着不小的差距,但在根本上却是没有太大区别,可见此处洞天是阴阳宗仿照“鬼国洞天”建造,御敌还在其次,关键是适合养尸。 七杀王开口问道:“尊者,此地有如此浓郁的地煞阴气,我们此时到底处于地下古楼兰城,还是仍旧在陵墓之中?” 左尊者回答道:“既是古楼兰城,又不是古楼兰城,洞天之道,能够在大千世界中自成小千世界,便如同树上所结果实,可以挂在枝头,有能离枝落地,此地的诡异洞天便是将古楼兰城所在的空间彻底扭曲,使其介于阴阳之间,所以才要通过‘阴阳门’进入此地。” 众人脚程极快,就在说话之间,已经距离那条地下河越来越近。忽然之间,原本空荡无人的街道上出现了无数人影,众人好似一瞬间从凄冷古城来到了繁华闹市,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众人虽惊不乱,没有贸然出手,而是静观其变。就在一瞬之间,挑着担子的挑夫、摆摊的小贩、叫卖的货郎、吃糖葫芦的孩子、倚栏看街景的女子、轻摇折扇的书生、来往的行人,齐齐看向了在人群中极为突兀的一行人。 这些人个个脸色铁青,没有血色,双眼上翻,只剩下眼白,俨然是横死之人的样子。 一位无道宗堂主修为稍弱,生出几分惧意,立时被外邪所侵,眼前幻象丛生,看到有个黑影将绳套勒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后一拉绳子,他便被悬吊起来。 道术的本质就是弄假成真,正所谓信则灵,若是信以为真,假的就是真的。此人生出畏惧,便是信了,那么吊死他的绳子也愈发真实,愈发真实,他的畏惧又被再次放大,十成修为发挥不出三成。在旁人看来,就是他的脖子凭空出现了清晰可见的勒痕,双脚离地而起,十分诡异。 跻身长生境之后,就有“万邪不侵”的说法, 何谓“邪”,此时这些鬼魅邪祟就是了。 不必左尊者出手,立即有精通术法之人以符箓帮他破开幻象,此人不再畏惧,这些道术也就不攻自破了。 左尊者冷哼一声,连续三掌拍出,正是他的绝学之一“先天一气三清掌”。 街道上的重重鬼影顿时为之一清。 当初进攻“鬼国洞天”的时候,李玄都也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况,高声道:“诸位紧守灵台,勿要被外邪其乘虚而入。” 这次来人都是老江湖了,心中明白,鬼魅之流的手段看似千变万化,实则只有虚实两种。实者就是以阴气湮灭阳气,或是直接化出实体,不过非要极为厉害的厉鬼才能做到。虚者就是寻找对手心境上的破绽,将其无限扩大,让人心境崩溃而自残自灭,方才那名无道宗高手差点被吊死,不是鬼魅有如此力量,而是借用了他本身的修为,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让他在幻象中自己吊死自己,这与清微宗的“六灭一念剑”都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种手段很难防备,若无对应的护身宝物,就只能看个人的心境心性如何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机会 左尊者和李玄都短暂交流之后,由李玄都当先而行,左尊者殿后,两人一前一后,若有突发情况,也不会出现首尾不能兼顾的情形。 很快,这条街道走到了尽头,离开了平民区域之后,就是贵族们所在的区域了。不过在两者之间还隔了一条地下河,在河上架有一座飞桥,此时桥上站满了肤色铁青的僵尸,阻住去路。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运起“太上丹经”,生出至阳之火,挥袖一扫,化作一条火龙,朝桥上扫去。 鬼仙一途和人仙一途,境界越高,就越发纯粹,而地仙一途却是恰好相反,境界越高,方士和武夫的界限就越发模糊。到了李玄都这般境界,动用术法已经不算什么难事,再加上他有“太平青领经”化用万法,使他的手段并不逊于同境方士,只是稍逊于鬼仙一途的纯粹方士。 只见火龙所过之处,僵尸立时变成枯木骨灰,没有半点抵抗之力。 李玄都飞身上桥,又激发剑气,以剑气凝聚成一柄三丈之长的无形之剑,一剑扫过,僵尸悉数被拦腰斩断,无有幸免。 就在这时,一股天崩般的巨力从天而降。一时间四周弥漫的阴风阴气化作水银般浓稠的实质,又生出玄青碧火,席卷向李玄都。 李玄都以剑气击散碧火,却也不得不向后退去。 就见从上方缓缓降下一道巨大黑影,这道黑影足有十余丈之高,全身上下生着无数眼睛,密密麻麻,与任何一只眼睛对视,就算修为有成之人,都会生出眩晕之感,甚至会被夺去心神,沦为傀儡。在黑影的身周还环绕着一道黑雾,乃是由阴气、死气凝聚而成,若是任由阴气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普通生灵立时生机灭绝,然后被夺去魂魄,直接转化为冤魂。 左尊者开口示警:“此乃‘幽冥九阴尊’,不可大意。” “幽冥九阴尊”是以无数冤魂以及九幽阴气炼制而成,有形无质,有摄魂夺魄之玄妙,吸纳魂魄越多,威力越大,与“万尸大力尊”一般,都是皂阁宗的镇宗之宝,每逢乱世,皂阁宗之人都会大肆搜刮游魂来炼制此物,若能炼制圆满,同样等同仙物品相。眼前这尊“幽冥九阴尊”,还谈不上圆满,但也算是半仙物的品相,实在不容小觑。 李玄都脸色略微凝重,没有继续出手。 与此同时,在对岸也出现了一名须发黑白相间的男子,相貌初看似是垂暮老者,再看又像是正值壮年的不惑男子,极为怪异。他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片灰暗的阴霾暮云之中,若隐若现,不太像是人,倒像是一只老鬼。 左尊者来到李玄都身侧,“是三明官王仲甫。” 李玄都皱眉道:“王仲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不能分神离开吗?难道阴阳宗已经大功告成了吗?” 王仲甫似乎是看出了两人的疑虑,缓缓说道:“‘帝释天’的最后步骤已经完成,你们来晚一步。” 说罢,王仲甫直接操纵“幽冥九阴尊”出手,以它为中心,滚滚阴风呼啸不绝,其中有无数虚幻的冤魂,随着阴风翻滚而扭曲不定,不断惨嚎咆哮,乱人心神。 李玄都伸手一指“幽冥九阴尊”,吐出一个“敕”字。 一瞬之间,有九条火龙凭空生出,缠绕在“幽冥九阴尊”身上,虽然它有形无质,但李玄都所用之火也非是凡火,而是修炼“太上丹经”小圆满之后所得的“三昧真火”,至阳至刚,烧灼得“幽冥九阴尊”嗤嗤作响。 “幽冥九阴尊”也不束手待毙,从身上的千百邪眼之中射出无数邪光,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层层叠加,这些邪光虽然没有重量,但让李玄都的动作却变得迟缓起来,甚至不仅是动作迟缓,甚至就连思绪也变得迟钝起来,虽然不是停滞时间,但与“长生杖”的神通有几分相似。 趁此时机,王仲甫一挥大袖,一条黑幽幽的锁链凭空出现,不知以何种金属材质铸就,其上刻有无数符箓纹络,如黑色巨蟒,哗啦啦作响。 这条锁链不断伸长,一端缠绕在李玄都的脖子上,另一端被王仲甫握在手中,然后轻轻一拉,锁链立时收紧。 王仲甫轻声道:“黄泉无法,阴司有序,冥锁即至,生魂难逃。” 这条锁链似虚似实,有禁锢神魂之妙用,只要将神魂定住,体魄就变成了行尸走肉,动弹不得。然后“幽冥九阴尊”又释放出滚滚黑气,顿时有一股浓郁到化解不开的刺鼻臭味充斥天地。这并非阴阳宗的手段,而是皂阁宗的尸气。这等尸气,寻常人只要吸入半分,顷刻间便会骨肉消融,而且污秽至极,哪怕身怀修为之人遭尸气入侵,若是不能及时化解,也会肉身腐朽化为僵尸,神魂被尸气污秽,真灵泯灭,甚至连灵物、宝物也会因秽气侵蚀而毁坏。 按照道理来说,王仲甫本不该有如此修为可以锁拿李玄都,但因为此处洞天是仿照“鬼国洞天”修建,地煞阴气十分浓郁,算是地利,他又有“幽冥九阴尊”和群鬼相助,他本人更是鬼仙一途,在此作战可谓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远胜钟梧和李世兴,堪与王天笑媲美。除此之外,王仲甫本就修为高于钟梧,只是他的体魄被毁,行动不便,受限太多,这才屈居于三明官。 李玄都并不惊惶,就见左尊者一扬手,有剑光冲天而起,凝于半空,化作青龙之形,又听一声苍凉长吟,挟滚滚气势扑向铁锁! 此乃左尊者的另一门绝学“太上青龙剑桩”。 单看那龙形剑气沛不可当的气势,已可知左尊者修为之浑厚,与张海石、白绣裳、李玄都等人相差无几,与王天笑也在伯仲之间,难怪能历经三代无道宗之主而不倒,稳坐左尊者的位置。 铁锁直接被左尊者一剑从中斩断,李玄都重获自由,手中剑气不停,如箭雨激射,落在“幽冥九阴尊”的身上,如雨落大湖,激起无数涟漪,不断有邪眼被李玄都的剑气击中,不得不闭合起来。 左尊者朗声道:“‘帝释天’已经完成不假,但我们来晚却是未必,若是老夫所料不错,‘帝释天’还要一段时间才能真正出世,在此之前,仍旧能毁去它。” 李玄都立刻明白,这就像煲汤一般,汤料下锅之后还要一段时间文火慢炖,这段“慢炖”的时间就是他们的机会。 听到左尊者道破玄机,王仲甫并不言语,在他身旁,又有一道身影缓缓出现,身着黑金色长袍,衣袂随风飘荡,猎猎作响,正是大明官王天笑。 李玄都沉声道:“我来对付王天笑,就由左尊者对付王仲甫,如何?” “甚好。”左尊者点头应了一声,又是一道青龙剑气直奔王仲甫而去。 李玄都一跃跨过地下河,直奔王天笑而去。 至于还未现身的二明官钟梧和四明官李世兴,则交由无道宗高手们去对付。 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李玄都,王天笑面容平静,没有任何动作。 李玄都不去深思,直接一剑斩出,便见一道长有余丈的剑气,如长虹贯日般向王天笑刺去。 王天笑不闪不避,一瞬之间,在他的身前出现了无数细线,自行延伸交错,密密麻麻,最终组成一个极为玄奥的法阵,犹如一方星罗棋布的玄奥星图。 太平宗与阴阳宗同出一脉,两者在术算一道有许多相通之处,故而许多手段也是类似。 剑气进入星图之后,立时静止不动。可若仔细看去,其实剑气一直都处于前进之中,只是陷入了一方与现世截然不同的小千世界之中,被星图不断挪移改变前进路线,这才始终无法接近王天笑。 剑气一寸寸推进,然而每推进一寸,剑气就消散一分,当剑气终于抵达王天笑的面前时,已经是强弩之末,被王天笑屈指一弹,便彻底消散于无形。 可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也已经近身到王天笑的面前,手中握有“人间世”,将星图一剑劈开。 王天笑挥袖一扫,狂风大作,风似剑气。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风卷残云扫”。 李玄都一剑点出,手中“人间世”响起晨钟之声,悠扬洪亮,破开层层风刀,然后再侧剑一拍,骤然又变为暮鼓之音,低沉闷闷。此剑是出自“剑字卷”的“晨钟暮鼓”一剑,晨钟伤人体魄,暮鼓攻人心神。 在王天笑身旁不断响起炸裂之声,周围地面被犹若实质的钟鼓之声毁坏得满目疮痍。 只是王天笑毫发无损,只是再一挥袖,雷电森然,此乃“风雷云气生”。 李玄都一剑劈碎风雷云气,以“斗转星移”来到王天笑的面前。王天笑一掌拍出,掌间蕴含有“玄阴剑气煞”。 李玄都躲过王天笑的一掌,剑锋斜斜挑向王天笑的肩头。王天笑侧身踏出一步,躲过这一剑的同时,以食中二指夹住“人间世”的剑尖,屈指弹在剑身上,逼得李玄都顺势收剑。 两人攻守之间,尽显玄妙。 李玄都全力施展手中长剑,身形随即在剑光中隐去,漫天便只见无数大小剑圈层层叠叠,似满月重叠,如百花齐放,浑圆中锋锐隐现,刚柔并济,一人结成剑阵, 王天笑以不变应万变,双脚落地生根,运转“剑心太玄意”,不断出掌。 一时间两人四周剑气纵横,如霞蔚云蒸,让人目不暇接。 第一百二十三章 祭坛 李玄都既然敢挑战王天笑,自然是有相当把握,除了“逍遥六虚劫”之外,他最大的依仗便是“南斗二十八剑诀”。平心而论,这套剑诀并不比“北斗三十六剑诀”高明,但有一个优势是“北斗三十六剑诀”无论如何也比拟不了的,那就是一个“新”字。 许多江湖名宿之所以败在突然崛起的新人手中,便是吃了新招的亏,等到这些新招被人研究透了,便没有这样大的威力,这也是许多高手的压箱底手段不能轻易示人的缘故。 “北斗三十六剑诀”在江湖上享誉盛名多年,修习之人不在少数,见识过“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人也不在少数,被研究多年之后,多少都知道该如何应对。同理,“慈航普渡剑典”和“太阴十三剑”也是如此。可“南斗二十八剑诀”不一样,刚刚问世不久,能够一览全貌者屈指可数,也就谈不上“研究”二字,骤然遇到之后,没有经验可以依仗,应对起来便十分困难,故而威力极大,就连青鹤居士也败在了“南斗二十八剑诀”之下。 李玄都起初是以“慈航普渡剑典”和“北斗三十六剑诀”对敌,在交手数十招之后,突然变换剑势,用出“南斗二十八剑诀”。 一瞬之间,在李玄都和王天笑两人周围亮起星星点点,点与点之间有银线相连,共同交织出一方阵图,将两人悉数笼罩其中。刹那之间,沧海桑田,时空变化,两人置身于星空之中,一颗颗星辰上下起伏不定,或明或暗,或飘渺如远在天边,或清晰如近在眼前,其中又以八颗星辰最为瞩目,分别是对应北斗之数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玉衡、摇光七星,以及不在七星之列的北极星位。 整个星阵对应南斗星辰,七星和北极星对应北斗星辰。阵中星辰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律可循,实则暗藏玄机,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以王天笑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剑气和星光纵横交错,王天笑激发的剑气刚刚飞出丈余距离便消失无形,不知被剑阵挪移去了何处。 李玄都的这手“新招”远超王天笑的意料之外,却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这套“南斗二十八剑诀”乃是李玄都以“太平青领经”和“北斗三十六剑诀”为根本,取用另外两大剑诀之长,又请白绣裳、张海石、宁忆、石无月、李非烟共同完善,其中包罗万象,岂是王天笑一人可以破解的。 无论王天笑的攻势如何凶猛,李玄都的剑阵始终圆满无缺,任谁看来,此时的王天笑都像极了困兽犹斗。 李玄都的身形出现在剑阵之外,手中“人间世”所指方向,有一把“人间世”凭空生出,看似是落在空处,王天笑主动送了上去,实则是未卜先知、守株待兔之举。 被这一剑撞中后心的王天笑来不及做出应对,接下来就被一柄破土而出的“人间世”击中脚底,虽然王天笑奋力一脚踏下,想要将这柄木剑强行压回去,但剑气冲劲浩大,使得王天笑的脚底爆开一团血雾,整个人冲天而起。 阵外的李玄都顺势一剑斩落。 一把巨大的“人间世”出现在阵内,轰然落下。 王天笑竟是被这一剑从头到脚劈成两半。 不过王天笑远未死绝,而是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人。 一个王天笑生就男子之身女子面孔,妩媚天然,媚眼如丝,三千青丝,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另一个王天笑生就男子面孔女子之身,玲珑有致,窈窕动人。双手十指的指甲足有一尺之长,寒气凛凛,阴气森森,似是十柄短剑。 此乃王天笑的绝学“阴阳归一诀”,能以一身化作两身,而且阴阳混淆。当下王天笑男身却生女相,男相却生女身,就是因为男主阳,女主阴,此时阴阳混淆,便连男女也一并混淆了。此二身诡异无比,不但可以相互转换位置,而且还能隐遁身形,无形无相,神出鬼没。 女相男身的王天笑微微一笑,只是一甩青丝,三千青丝骤然暴涨,有百丈之长,交织成片,似滚滚黑云,层层叠叠,遮天蔽日,因为发丝与身体相连,所以根本无惧星光挪移。 剑阵生出感应,激发出无数剑气绞杀青丝,却是杀之不绝。 男相女身的王天笑化作一道长虹拔地而起,双手一分,强行撕裂剑阵,瞬间近至李玄都的面前,五指如钩,朝着李玄都当头抓下。 李玄都只得举剑格挡,两者相撞,发出一声金石之音。 就在这时,两个王天笑凭借着同为一体的天然联系,移形换位。男相女身的王天笑出现在剑阵之内,而女相男身的王天笑则出现在了李玄都的面前,脑后青丝化作白发,聚拢一处,好似一根巨大尖锥,朝着李玄都刺来。 李玄都用出“星转斗移”,同样身形挪移,出现在王天笑的身侧,毫不客气地一剑斩出。 立时就见一颗美人头颅着三千青丝冲天而起,去势如流星,只剩下一个没了头的身躯立在原地。 李玄都从未见过此等诡异场景,略微迟疑停顿之后才一剑斩向无头尸体,却见这具尸体由实转虚,任凭“人间世”掠过,毫发无损。 另一边,美人头颅一直飞到岩石穹顶的位置才停了下来,不出李玄都所料,穹顶上的明月星辰中暗藏阵法,虽然只有一个头颅,但也可以催动阵法。 一瞬之间,所有“星辰”都亮了起来,无数星光落下,笼罩向李玄都。 李玄都早已在白帝陵中吃过大亏,哪里敢硬接,身形一闪,遁入剑阵躲避的同时又一剑刺向还在剑阵内的女身男相王天笑。男身女相的王天笑已经人首分离,无法再去移形换位,女身男相的王天笑只好硬接了这一剑,被剑气在胸口炸开一个大洞,可其中却没有血肉内脏,只有各色流转气机,十分诡异。 王天笑虽然胸前被开出一个大洞,但神情还算平静,显然没有受到致命伤势。不过李玄都也不是在做无用之功,极大损耗了王天笑的元气,在这场交锋中,李玄都已然占到了上风。 …… 原本的古楼兰皇宫主殿已经被阴阳宗改建得面目全非,不见王座等物,只有一座三层祭坛。 无论在何人看来,这座祭坛都可以称得上“奢侈”二字。道门符箓大体分为三等颜色,最下等的是黄纸符箓,然后是金色符箓,最上等的是紫色符箓。这座祭坛所用到的符篆,大大小小共计三百六十枚,合大周天之数,其中紫色符箓三十六枚,其余皆是金色符篆,价值在十万太平钱以上。 在第三层祭坛上方,摆放着一座三尺高的石台,唐周就躺在石台上,一动不动。 在祭坛下方还有三人,却不是阴阳宗中人,而是皂阁宗的炼神堂堂主吴圭、炼尸堂堂主尚熙、旱魃坛坛主孔无忌,少了一个炼魂堂堂主耿月。在此之前,都是由三明官王仲甫顶替耿月的位置,如今大功告成,王仲甫这才得以脱身离开。 “唐周生前服食了‘麒麟血’和妖丹,得了地师的一尊身外化身之神力,死后又在我们修筑的‘血池’中炼化了七日,再加上他本来的‘青阳法身’,躯壳体魄已经足以承受磅礴地气。凭借着此处阵法与地气勾连之能,将地气导入他的体内,再有十四个时辰,‘帝释天’便可现世,一切尽在地师的预料之中。”尚熙沉声说道,“地师谋划多年,方才得此绝佳‘容器’,万不容有半点闪失。” 吴圭忧心忡忡道:“几位明官能挡得住吗?” 孔无忌沉吟着说道:“对方虽然人多势众,但几位明官占据地利的优势,应该没有那么快便败下阵来。” 尚熙在呼吸之间,七窍中有黑色气息不断逸散开来,此时的他也与耿月一般,有了极大的变化,身上的生气渐少,死气渐多。虽然尚熙的境界修为因此而突飞猛进,但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寿元已经所剩无多,实是竭泽而渔、不计后果的手段。 尚熙重重吐出一口充满尸臭、腐烂气味的黑色气息,“我纵然此身陨落,也要保证‘八部众’计划能够大功告成,若能亲眼看一看典籍中记载的‘帝释天’到底是何等威势,便是不虚此生。” 吴圭轻轻叹了口气,“都说‘朝闻道,夕可死矣’,我们准备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皂阁宗的大道,如今我们能亲自炼制‘帝释天’,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尚熙活动了一下身体,取出自己的佩剑,说道:“修炼了这等功法,求生不易,求死更难,不知那位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能否赐我一死?” 说罢,尚熙提剑向外大步行去。 孔无忌和吴圭目送尚熙向外行去,知道此时一别,日后多半再无相见机会。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太玄第一 王天笑并非对李玄都一无所知,甚至早有准备,为此他还特意向地师请教了如何抵御“逍遥六虚劫”之法,可王天笑没有料到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如此难缠。 原本李玄都还有些担心,毕竟宋政曾经旁观过李玄都与青鹤居士交手,可如今看来,宋政并未对王天笑提起过“南斗二十八剑诀”。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王天笑与宋政是有旧怨的,王天笑当年得罪了宋政,被如日中天的宋政打成重伤,地师当时正依仗宋政成就大事,割据西北,自然不好为王天笑出头,迫于宋政的压力,王天笑只得假死闭关,这才有了他跻身天人造化境的机缘。 面对李玄都的新招,王天笑应对得十分艰难,虽然还谈不上有性命之忧,但也不容乐观,只能算是勉强维持。就像两军对垒,不能一战定乾坤,李玄都便步步蚕食,而王天笑又无可奈何,除非就此退去,可他偏偏不能退,因为身后就是“帝释天”。 待到上方阵法激发的星光散去之后,李玄都的剑阵随之消散,男身女相的王天笑重新人首合一,与胸口被摧破一个大洞的王天笑联手对付李玄都,虽然两个王天笑神出鬼没,配合默契,但李玄都一身所学实在太多,无一不是当世绝学,若是旁人学得如此之杂,在气机运转之间必然会有所凝滞,可偏偏李玄都修炼了“太平青领经”,化用万法,根本没有此等顾虑,反而将一身所学融会贯通,配合“南斗二十八剑诀”将王天笑打得节节败退。此时的王天笑,再无对上白绣裳时的从容淡定,可见如今的李玄都虽然修为与白绣裳相差无几,但战力之高,已经可以算是当之无愧的太玄榜第一人,不逊于当年还未跻身长生境的“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 就在这个时候,尚熙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让王天笑得了喘息之机。 尚熙手中古剑微颤,没有急于出手,慨然道:“当年我访仙求道,本是想学那千里取人头的飞剑之术,只是在阴差阳错之下,没能拜入清微宗的门下,反倒是拜在了皂阁宗的门下,今日能与出身于清微宗的清平先生斗剑,实在是荣幸之至,还望清平先生不吝赐教。” 说完之后,尚熙抖了抖身上的老旧道袍,昏黄的双眼中神华内敛,其中尽是一片冰冷死寂。 李玄都见识过耿月的手段之后,自然不会小觑尚熙,横剑身前,以作回应。 下一刻,老人的身形一掠,人随剑走,朝李玄都当空而去。 李玄都飘然而动,脚踏虚空,似凌波微步,落脚处荡漾起层层莲花状的气机涟漪,一步一生莲。 两人近身之后,剑光交错,立时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连绵不绝。继而分开,尚熙一挥手中古剑,愁云惨淡,阴风怒号,黑气浩荡,化作数百剑,当头泼下,密密麻麻如暴雨倾盆。 李玄都手中三尺长剑上剑气如长河倒泻,所过之处,滚滚黑云黑雾如碧波层层分开,向两侧倒涌而去。 尚熙身上那件灰扑扑的道袍无风自动,不知是自身气机鼓荡所致,还是被李玄都的磅礴剑气所吹动,他神情平静,手中古剑脱手而飞,直奔李玄都而去。 李玄都只是运剑抵挡。 一瞬之间,尚熙的古剑与李玄都的“人间世”碰撞不下百次,虽然古剑凌厉无匹,但却奈何不得李玄都分毫。 尚熙手中剑诀再变。 只见古剑之上剑气暴涨,如一条百丈蛟龙,似潮汛时节的江河之水。 与此同时,得到喘息之机的王天笑合二为一,再度攻来,与尚熙联手夹击李玄都。 一时间,李玄都眼前一切都消失不见,唯有铺天盖地的阴云黑雾,一股难以想象的寒意隐藏在尚熙的剑气中朝着李玄都涌来。 李玄都周身却开始泛出七彩光芒,继而有梵音禅唱之声,就见得他显出观音法相,千百持剑手臂如孔雀开屏般展开,然后滴溜溜一个旋转,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陀螺,百剑齐动,无数剑气激射向四面八方,每一道剑气都锋锐无比,无坚不摧,将阴云黑雾击散,也迫使尚熙的古剑近不得身前。 紧接着李玄都本尊与法相分开,法相迎上了王天笑,本尊则再度展开“南斗二十八剑阵”,将尚熙笼罩其中。这次李玄都亲身入阵,有剑阵之妙,“星转斗移”可以不间断使用,李玄都借助“星转斗移”出剑,更甚于李元婴的快剑,不仅让尚熙躲无可躲,而且还躲过了尚熙的反击。不过转眼之间,尚熙身上已经多出三道剑伤,皆是命中要害,从中流淌出漆黑如墨的鲜血,只是尚熙不知修炼了何种功法,竟是不至于身死,仍旧生龙活虎。 不过这也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耿月之难缠,已经给李玄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这次对上尚熙之后,李玄都根本没想要直接靠剑阵将尚熙杀死,而是以剑气为牵制,他本人趁机欺近尚熙身旁,一把捉住了尚熙的手腕,开始运转“逍遥六虚劫”。 与上官莞交手之后,李玄都就预料到了王天笑也有克制“逍遥六虚劫”的手段,所以只是以“南斗二十八剑诀”对敌,而不用“逍遥六虚劫”,可他料定尚熙并非地师亲信,必定没有此等克制手段,便直接用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无往不利的“逍遥六虚劫”,气是人之根本,只要化去气机,便没有不死之身。 尚熙被李玄都捉住手腕,感觉到六股异种气机侵入体内,立时想要挣脱开来,可李玄都的五指用上了“大宝瓶印”,便如金刚箍一般牢牢扣在他的手腕上,根本挣脱不开。然后他就发觉自己体内的气机开始土崩瓦解,哪怕他已经心怀死志,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若是仅仅折损气机,倒也罢了,毕竟恢复气机并非难事,就怕透支气机,以至于损了元气,那可就是实实在在损失修为了,轻则跌落境界,重则性命不保。 地师当年之所以创出“逍遥六虚劫”,便是受了“蚀日大法”的启发。“蚀日大法”损人利己,吸收别人气机为己用,自己多一分,别人便折损一分,不过也有缺陷,若是到了自身容纳的极限,便吸之不动,无法继续损人气机。于是地师创出了损人不利己的“逍遥六虚劫”,不吸对手气机,专事消人气机,故而不受限制,无穷无尽,并又延伸出六种变化,此时李玄都所用的只是最基础的一种变化,再往上还有将人体内气机化作薪柴引燃等手段,更是阴狠无比。 尚熙只觉得体内的六股异种气机已经沿着经络逼近三大丹田,心中大骇,只求能从李玄都的掌中脱出,他也是果决之人,立刻举起手中的古剑,壮士断腕,一剑斩断了自己的手臂。 出乎尚熙的意料之外,此举非但没能阻断异种气机,已经进入体内的六道气机反而与他的气机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他想将其逼出体外,也是无从逼起。 手中只剩下半截手臂的李玄都飞身而起,一掌推向尚熙的胸口,尚熙刚要出手抵挡,原本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六劫之力又突然出现,搅乱尚熙体内气机的正常运行,使得尚熙有了片刻的凝滞,被李玄都一掌推在心口,掌力直透体内,五脏俱伤,首当其冲的心脏更是被震得粉碎。 只是尚熙仍旧不死,周身上下黑雾缭绕,十分诡异。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又是一掌拍来。尚熙但觉李玄都掌力压顶,如五岳压顶,急急挥剑抵挡。可就在此时,他忽觉体内再度涌出六道异种气机,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自己的气机之中,却对自己的气机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自己的气机之中。他本就不是李玄都的对手,此时又有六劫之力的牵扯,立时被李玄都一掌打飞了掌中古剑,紧接着又被李玄都一掌拍在天灵之上。 尚熙双膝跪地,七窍流血。 李玄都再度运转“逍遥六虚劫”,尚熙体内的残余气机化作熊熊阴火,焚烧五脏六腑、三大丹田,任凭尚熙修炼了何种功法,到了这等时候,也是不得不死了。 就在此时,王天笑击破了李玄都的法相,直往剑阵攻来,李玄都从尚熙的头上收回手掌,干脆撤去剑阵,再度迎上王天笑。 王天笑见到尚熙惨状,已知他绝无幸免,不由心中生出几分戚戚之意,又见李玄都仗剑攻来,竟是生出三分怯意。他实在想不明白,阴阳宗炼制“帝释天”又不是关乎到李玄都生死利害的大事,李玄都何必如此坚决用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王天笑本就无法在短时间内破解李玄都“南斗二十八剑诀”,生出几分怯意之后,更是无法正面抗衡李玄都。反倒是李玄都越战越猛,渐渐不再拘泥于“南斗二十八剑诀”,生平所学信手拈来,上一招还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下一招便成了“太阴十三剑”,接下来又是“剑字卷”,让王天笑根本无从抵挡。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王天笑已经是遍体鳞伤,浑身染血。 至此,王天笑再无与李玄都正面抗衡的念头,大喝道:“清平先生实乃太玄榜第一人,在下佩服。” 话音未落,王天笑已然是遁走不见。 李玄都也无意追击,身形化作长虹,循着地气流逝的脉络一掠而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地底天光 今天的楼兰城格外不一样,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大多数人都说不上来,只觉得楼兰城比以往安静了许多,少了许多喧闹,就像有大军伏兵于树林之中,故而林中不闻半声鸟鸣。 都说春江水暖鸭先知,金风未动蝉先觉,对于久居东城的龙蛇来说,已经可以隐隐嗅到城中的血腥味道,而这种血腥通常会伴随着西城五大家族的更新迭代。在这种特殊时期,西城中的一切规矩都会被打破,比如东城中人不得擅入西城,西城中不得杀戮。 今天一早,孔雀桥的桥头堡便人去楼空,来自东城的刀客们怀揣着刚刚到手的赏金,走过华丽的孔雀桥,进入了他们朝思暮想的西城。 此时西城中最高的望楼中,西城大人物齐聚。 萧家的家主萧翰,赫连家的家主赫连飞鹰,还有代表段家的宫官。 萧翰没有想到自己还有缘能够见到那位在城外酒肆中偶遇的美貌姑娘,更没有想到这位姑娘竟然是段家中人,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段家的主事人。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这位姑娘并不姓段,也不是段家的媳妇,而是被段家之人恭敬地称之为“宫姑娘”,既然是“姑娘”,不是“夫人”,自然是没有嫁人。 三家齐聚,准备将艾家彻底除名,除了三家的家主在此运筹帷幄之外,三家的骑兵也已经开始汇聚。对于西城的五大家族来说,蓄养私兵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否则也坐不稳五大家族的宝座。此时三人已经达成了协议,看在艾伊娜父亲的面子上,不把事情做绝,只是把艾伊娜等关键人物驱逐出去,不过钱和人手无法带走,段家会接手艾家的商队,赫连家接手艾家在西域三十六国的产业,萧家接手艾家在楼兰城的私兵、家仆。至于月家,在尘埃落定之后,礼送出城,人可以走,钱财也可以带走,带不走的房屋、店铺,可以作价卖给三个家族,这是为了不得罪金帐人。 都说亲兄弟明算帐,三家联手,早早谈好了,省得最后分赃不均,又生龃龉。 此时除了三家的私兵之外,还有花费重金从东城雇佣来马匪刀客。虽说艾家同样可以雇佣马匪刀客,但马匪刀客们是来求财的,不是送命的,一边是三大家族联手,一边是艾家,马匪和刀客们会选谁?当然是选择势大的一方,谁都想打顺风仗,追着别人屁股后面杀,而不是被别人追着杀。 萧家能在楼兰城起家,全是依仗了他的姐姐萧夫人,如今草原战事一起,他的处境艰难,也是因为他崛起时间太短的缘故,在楼兰城中势力只能算是末尾。所以对于段家的结盟,萧翰没有犹豫太久就答应下来。至于赫连家的倒戈,更是天经地义,赫连家是土生土长的西域人,西域人本就是在中原和草原之间的摇摆不定,做一棵墙头芦苇,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如今抛弃艾家和拔都汗,也是十分合乎情理的,反正拔都汗正与伊里汗交战,暂时无暇顾及楼兰城。 …… 李玄都来到了古楼兰的皇宫所在,然后看到了那座三层祭坛,也看到了守在祭坛前的吴圭和孔无忌。当李玄都凌空飞起,更见到了祭坛上方石台上的唐周。 李玄都虽然没有见过唐周,但他见过唐秦和唐汉,仅从相貌上他便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在这一刻,李玄都终于把许多东西串联在了一起。 从西京之变开始,地师拉拢唐周,这就是一个局。恐怕早在那个时候,地师就已经容不得唐周了,地师帮助唐周建立青阳教,要的是一个听命行事的青阳教,而不是一个意图左右摇摆的青阳教。所以后来宋政重出江湖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收回青阳教,至于唐周,则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可唐周却看不清这一点,还以为自己能在澹台云和地师之间左右横跳,捞尽好处,最终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地师和宋政把唐周合谋害死之后,唐周就成了最佳的容器。不对,此时的唐周还没有死,死去的只是神魂和意识,剩下的躯壳体魄还是活着的,这种情况,应该称之为活死人才对。 一个天人造化境的活死人,本就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那么使其迈过人与仙的界限,成为长生境,那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难事。 这便是“八部众”计划的进展为何能突飞猛进的缘故。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开始凝聚剑气。 到了天人造化境之后,李玄都一念之间可以凝聚剑气成百上千,需要他专门花费时间凝聚的一剑,必然是他的倾力一剑。 就见李玄都的掌中先是生出一丝一缕的细微剑气,然后这一缕细微剑气开始壮大,如牛毛,如花针,如铁钉,如风中残烛,如三尺长剑,如丈八蛇矛,如树如柱。 最终,好似一条银河被拽落人间,将皇宫的穹顶震碎。 何谓气冲九霄射斗牛?这便是了。 天人造化境的真意在于一个藏,藏而不露,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螺蛳壳里做到场,出手力求云淡风轻,不伤一砖一瓦。当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无法控制气机外泄的时候,那便说明他已经全力出手,再无余力去控制气机外泄与否。 李玄都动作缓慢且艰难地做了一个下劈的动作,就像稚童举起了一把三尺长剑艰难劈砍一般。 浩荡剑气轰然落下。 整个皇宫被劈成两半。 …… 宋政时代的无道宗总共有五王,分别是:极天王、贪狼王、七杀王、百蛮王、陷空王。到了如今的澹台云时代,极天王、陷空王、百蛮王已死,七杀王本也该死,不过他悔过及时,被澹台云宽恕赦免,再加上累功升至破军王的宋辅臣,无道宗还有三王。 此时三王联手对上了有伤在身的钟梧、李世兴,倒也勉强持平,在他们周围,还有许多无道宗高手和阴阳宗高手交战。 就在这时,他们的交手被一阵震动打断,这震动从西城的方向传来,使整个地下城都颤抖起来。 原本激战的众人不得不停下了交手,纷纷望向震动传来的方向,于是他们看到一道巨大的沟壑正在开裂,就像一张整座缓缓长大的嘴巴,上方的岩石穹顶上也开始掉落灰尘和碎石。 “这是什么?”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句话被传出的隆隆巨响给淹没,震动变得越来越剧烈,让人根本无法立足,从上方坠落的石头也越来越大,若非身在此地的人都是高手,只怕已经有人死伤在落石之下。 钟梧脸色浓重,作为直接参与了此事的人,他很明白这里有什么,也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祭坛那里出事了。 …… 古楼兰皇宫中。 李玄都一剑将皇宫劈成了两半,可是那座三层祭坛却是毫发无伤,在剑气落下的瞬间,祭坛上的三百六十道符箓亮起,形成一个钟形的光罩,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这一剑就像撞在钟上,洪钟大吕响彻天地,巨大的滚滚音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首当其冲的李玄都承受了巨大部分反震之力,只觉得胸口发闷,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祭坛前方的孔无忌和吴圭更是凄惨,已经被震得七窍流血。 紧接着地面开始颠簸起来,接着这震动逐渐加剧,除了祭坛之外,整个皇宫的残骸都剧烈摇晃起来。 在剧烈的摇动中,李玄都脚下的地面裂开一道沟壑,不断有巨大的钟乳石从岩石穹顶上 落下,灰尘开始从四周弥漫起来。 李玄都愈发惊讶,他只是将皇宫劈成了两半,可此时皇宫大殿中的柱子开始一根接一根的倒塌,地面上的巨大裂缝还在向两边拼命撕裂,似乎天地都摇晃起来,紧接着半个皇宫连同着周围的残骸整个坍塌并向沟壑中滑落,带着轰隆隆的轰鸣陷入深渊之中。 此时半个皇宫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变为沟壑的一部分,另外半个皇宫也是摇摇欲坠,只剩下三层祭坛及其周围的地面还完整,屹立在沟壑之中,就像一座孤岛。 李玄都可以在此地御风而行,也不怕落入脚下的沟壑之中,但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这让他想起了地龙翻身的景象,还有不久前发生在白帝陵中的事情。 这让李玄都意识到了一个真相。 他会不会在无意中打断了地脉?就像澹台云那样。 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感觉到了些许光亮,这种光亮不同于萤石的光芒,带着温暖的感觉。 于是李玄都抬头望去。 轰隆巨响就像是响彻于地底深处的惊雷,雷声由远及近,最终化为撕裂大地的惊涛骇浪。 伴随着从天落下的巨石,头顶上方的岩石穹顶上射出一束天光,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并开始向四周蔓延,越来越多的天光照进了这座地下城中。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天翻地覆 楼兰城,西城。 随着赫连飞花的一声令下,三家联军开始与艾家的私兵展开了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 当三大家族雇佣的刀客们也投入战场之后,艾家便开始节节败退,最终只能守着艾家的府邸作殊死抵抗。 萧翰站在望楼上的窗口处,双手按着窗台,遥遥观战,赫连飞鹰有些心神不宁,来到萧翰身旁,沉声问道:“月家当真不会帮艾家?” 与月家联系紧密的萧翰摇头道:“他们不敢的,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艾家临死反扑。” 赫连飞鹰松了口气,说道:“就看艾伊娜想不想体面地离开楼兰城了。” 望楼距离主要战场很远,偶有喊杀声传来,又或是火药炸裂的声音,都不算什么。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巨大的震动从地底深处涌了上来,整个天地都为之一晃,望楼中的三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伴随着连绵不绝的闷响,一道巨大的蜿蜒裂缝出现在西城的街道上,整条街道和街道上的人,在一瞬间都消失不见,周围的建筑也随之轰然坍塌。 片刻的静默之后,地底传来的巨响再度响起,裂缝还在扩大,沟壑周围的地面开始缓缓倾斜,不断坍塌的建筑开始滑入沟壑之中。 街道上的人终于反应过来,顾不得厮杀,开始四散逃亡。 …… 李玄都沉默地望着上方。 眼前的场景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用手挡在眼睛前面看太阳的事情,虽然他用手挡住了太阳,但阳光还是会从指缝间透出,像极了眼前的这一幕。 又像是阳光穿透了乌云,照耀大地。 不断有天光透过缝隙射入地下城中,在昏暗的地下城中就像一道道金色的剑光。 隆隆的响声好似永远也不会停歇,整个古楼兰遗迹都颤抖起来,上方的岩石穹顶开始坍塌,大片大片的岩石落在下方的城池之中,激起无数烟尘。 不仅仅是李玄都看到了这一幕,远处的无道宗和阴阳宗众人也看到了这一幕。 贪狼王下意识地问道:“那是什么光?阳光吗?” 七杀王点头道:“是阳光。” 贪狼王的眼皮跳动了一下,“可这里是地底,又是洞天,怎么会有阳……” 说到这儿,贪狼王猛地顿住,脸上流露出惊骇之色。 其他人也相继反应过来,然后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这里要塌了。” 话音未落,一块巨大到可以媲美马车的岩石当空落下。 不过还未落地,就被一道青龙状的剑气从中劈开。 是左尊者出手了。 不知何时,左尊者已经不再与三明官王仲甫交手,此时左尊者神情仍旧平静,毕竟对于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而言,还算不上死地绝境。 他轻声吩咐道:“立刻离开此地。” 无道宗众人大声应诺。 …… 这里对于左尊者不算死地,对于李玄都当然也算不上,他不断挥出剑气,将落向自己的巨石击成粉碎。只是接下来的景象渐渐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随着上方落下天光的越来越多,李玄都发现向下坠落的不再是巨石,在整个岩石穹顶彻底坍塌之后,许多明显属于楼兰城的建筑也随着岩石泥土一起坠落入这座地下遗迹之中,其中甚至还有许多如蝼蚁一般的人。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自保尚可,想要救人却是有些勉强了。 李玄都很清楚,他这一剑绝对没有这样的威势,必然是牵动了地脉才会有这样的伟力。 李玄都立刻明白了一件事,这座祭坛是一个陷阱。他刚才的一剑,触发了陷阱,牵动地脉,地气反噬,不仅仅导致整个地下城开始坍塌,甚至这个洞天都开始破碎,小千世界和大千世界的界限不复存在之后,两个世界开始重合,继而影响到了位于上方的楼兰城。 现在李玄都只希望不要波及到孔雀河,他半点也不希望孔雀河之水天上来。 李玄都又下方望去。 无数岩石落地之后,不仅发出震破耳膜的巨响,而且还激荡起无数烟尘,这些烟尘倒涌上来,造就了好似沙暴一样的景象,李玄都此时已经看不清脚下的遗迹,只能看到无数烟尘如同大海碧波一般不住翻滚。 不过在如海的烟尘中,三层祭坛仍旧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没有毁在落石之下,完好无损。这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的倾力一剑都奈何不得它,这些落石又怎么能伤到祭坛分毫。 …… 望楼修建得极为牢固,为了防止毁于投石车等攻城利器,甚至花费重金在望楼上加固了许多符箓,不说金刚不坏,也远非寻常建筑可比。所以在方才的巨大震动中,望楼并未坍塌毁坏,仅仅是摇晃了记下而已。 宫官站在望楼上向外望去,发现小半个西城已经成了废墟,如果说孔雀河将楼兰城划分东西,那么那道凭空出现的巨大的沟壑又将西城划分为南北。 宫官第一反应便是想起了李玄都临走前的嘱托,如果事情有变,就立刻离开楼兰城,返回西京。 想到这儿,宫官望着满目疮痍的西城,神情复杂,忍不住想道:“这便是你说的变数吗?” 灾难并没有结束,大地仍然在战栗着,地底传出隆隆的响声,仿佛还有余波。 万幸的是,这场巨大的震动没有波及到孔雀河,也没有波及到人口众多的东城,只是局限在了人口稀少的西城。 孔雀河另一侧的东城中,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场巨大的震动,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是地龙翻身,于是无数人开始逃往城外,因此而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当然,也有胆大之人,想要浑水摸鱼,又导致了东城的小规模厮杀。 更有甚者,还有人想要去西城趁火打劫,却发现连接东城和西城的孔雀桥已经彻底断裂,一部分桥身落入河水之中,只剩下半截残桥摇摇欲坠。 …… 当震动彻底结束之后,西城逐渐安静下来,几乎在同时,战事也尘埃落定。 因为艾家的宅邸受到了波及,围墙坍塌,不仅无法阻拦三大家族的私兵,而且还有些倒霉的家伙被压在废墟之下,勉强活下来的在有气无力地呻吟着,死了的寂静无声,血液顺着砖石之间的缝隙溢出。 艾伊娜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当啷”一声,手中那把有着仿佛藤蔓一般精美护手的细剑掉落在地上。 过了片刻,她好像累了,对身旁的随从说道:“派人传话,我们同意和谈,同意他们提出的条件,只要我们能体面地离开楼兰城。” 经历了如此大变之后,扈从们也没了斗志,只剩下麻木,应道:“是。” …… 烟尘渐渐沉寂下去,祭坛重新出现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 先前遭受了重创的吴圭和孔无忌已经不知去向,也许死在了刚才的震动之中,李玄都不在意他们两人的生死,他只在意如何毁去这座祭坛。 李玄都握住“人间世”,降下身形,落在祭坛周围仅存的一小块完好地面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螳螂捕蝉 既然祭坛与地脉相连,攻击祭坛便等同于攻击地脉,那么想要毁去祭坛,就要先把祭坛与地脉的联系切断。 于是李玄都把目光转向了祭坛下方的天然地基,此时祭坛周围的地面已经悉数碎裂塌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唯有祭坛下方仍旧完好无损,就像一根立于深渊之中石柱,支撑起上方的祭坛。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就应该是祭坛和地脉的连接所在,只要将其打断,便可切断祭坛与地脉的联系。 正当李玄都打算再次出剑的时候,一道浩大光柱从天而降,贯穿了已经碎裂的岩石穹顶和洞天界限,降临在祭坛上方。 光芒之盛,不仅让人双眼尽盲,而且还阻碍神念感知,李玄都不得不暂缓动作,以手遮眼。 待到光芒散去,祭坛上的“唐周”竟是缓缓起身,双眸雪白,望向祭坛下方的李玄都,缓缓开口道:“紫府,许久未见。” 李玄都脸色微变,“地师?” “唐周”笑了笑,“是我。” 李玄都如今也算是见多识广,略加思索便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唐周既是‘帝释天’,也是身外化身?” “聪明。”地师赞道,“一点就透,这也是我欣赏你的原因之一。” 李玄都道:“上官莞曾经提起过,在巫教遗迹中有地师的三尊雕像,是地师凝聚身外化身的根本,经过云锦山大真人府一战后,被毁去一座雕像,所以我便猜测,地师肯定要重新补上一尊身外化身,那么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一尊长生境的身外化身?” 地师轻笑一声,“没错,我的确需要一尊长生境的身外化身,来帮我压制李道虚、张静修等人,这便是我煞费苦心炼制‘帝释天’的根由所在。不过现在的‘帝释天’还不是长生境。”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人间世”,“这便是我见到地师不曾退去的原因,今日便要斗胆向地师讨教一二。” 话音落下,李玄都并未出剑,而是伸出了藏在背后的左手,手中有一面镜子,镜面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竟是比玻璃还要清晰,镜子边缘被雕刻成百花形貌,就像一根花藤上开满了各色花朵,刚好环绕镜面一周。然后他将手中的镜子高高托举,镜面上光芒大盛,继而开始升高、变大。远远望去,好似在昏暗的地下升起了一轮皎洁明月。 “明月”升至中天之后,镜面上生出层层涟漪,其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身影。 整个过程中,使用着唐周身体的地师始终不曾出手阻拦,负手而立,望向镜中出现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说道:“忘情宗的‘镜花水月’,那么来人就是‘天刀’无疑了。” 话音落下,秦清跨越了空间的界限,通过李玄都手中的“镜中花”降临在这座已经残破不堪的地下城中,他只是略微环顾四周,目光便落在了“唐周”的身上,微微皱眉,有些不太确定道:“地师?” 李玄都语音急促地简短说道:“天公将军唐周已经被地师炼化为‘帝释天’,并且成为地师的身外化身,不过还未成功跻身长生境。” 李玄都相信秦清作为一方之主,应该知道“帝释天”到底是什么。 果不其然,秦清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地师所谋甚大,秦某佩服。” 地师说道:“月白,紫府,你们知道我为何站在这里不动吗?” 李玄都道:“不知。” 地师轻笑一声,“因为你们二人出现在此地,皆在我的意料之中,而我随时都可以跻身长生境,我先是将一尊身外化身的神力交给了唐周,助其炼化,方才降临,又将我另外两尊身外化身的神力注入其中,等同是三大化身灌注一身,已经足以让唐周蜕变为真正的‘帝释天’,而不必继续灌注地气。” 话音落下,李玄都就感觉到“唐周”身上的气息开始节节拔高,转眼间便已经突破了仙凡之别,不再天人合一,不再与天地相谐,而是充满了有违天道的压抑气息,与李玄都曾经见过的诸多长生地仙别无二般。 李玄都心中明白,人间极致是天人合一之境,超出这个境界之后,便是逆天而行,便是有违天道,便会有百年天劫落下,最终只能选择飞升离去,无法驻世久存。只要不迈出这一步,就不会有一百年一次的天劫,活到百岁高龄也无灾无难,可迈出了这一步,第一个百年之期的天劫降临时间便开始计数。 换而言之,跻身天人境大宗师之前与天地不谐,天人境大宗师与天地相谐,而长生地仙又与天地不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人境之前是看山是山,天人境是看山不是山,而长生境则是看山还是山。虽然同是与天道不谐,但不同的是,天人境之前的诸多境界是无法触及天道界限,求而不得,天人境之后的长生境界则是超脱天道界限,得而不愿,长生不死便是超脱表现之一。正因为如此,天人境实为最特殊的境界,又被划分为逍遥、无量、造化三个境界。 与此同时,唐周的身体也开始发生变化,无论是相貌,还是体形,都变成了地师的模样,不过与李玄都曾经见过的地师相比,这个地师更加威严,没有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反而更像是一位君王。 秦清一直沉默不语,只是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刀,对于秦清来说,到了他这等境界,若不是仙物或者半仙物,对于实力的影响不大,但他还是习惯性用刀。 就见已经变为地师的“唐周”一挥手,身上交织出一件玄色蟒袍,并非实物,而是以道术幻化,不过已经到了弄假为真的境界,确确实实的地仙神通无疑了。 到了此时,秦清终于拔出佩刀,一刀斩向地师。 地师所在祭坛又出现了钟形光罩,挡下了这一刀。 何谓地师?地气宗师是也。 大天师可以勾连三十三天,请下神明降世,地师可以调用地气,化为己用,这便是两者名字中“天”、“地”二字的由来。 不过就在秦清出手的时候,李玄都也随之出手,目标不是地师,而是祭坛下方的“石柱”。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近乎长生境之下第一人,一剑便将这根连接了祭坛和地脉的“石柱”从中拦腰斩断。 没了地气支撑之后,祭坛的钟形光罩逐渐暗淡,终是彻底消散,祭坛也随之向下方深渊坠去。可地师却趁此机会,离开脚下祭坛,破空而起。 秦清紧随其后,一刀斩出。 先闻连绵雷声炸响,再见一轮巨大“弯月”撕裂空间,冉冉升空。 刚刚平静下来的西城,忽然间地面又开始震动,先前开裂的沟壑再次扩大,已经有了三十丈之宽,在轰鸣巨响之中,大块大块的岩石和建筑顺着这些裂缝翻滚下去,曾经繁华的地区彻底成为深渊。 这还不止,沟壑深远的长度也在延伸,一端逼近了孔雀河的河堤,另一端则直接撕裂了城墙,使得整个城楼直接跌入地下。 然后就见两道身影从裂缝中飞出,两人在升空的过程中不断交手,激荡的气机四散炸裂,堪比火炮和投石机的威力。这还是仅仅是逸散的余波而已,很难想像两人正面出手时是何等伟力。 见此情景,宫官终于明白李玄都让自己离去的原因了,原来他早有预感,这便是他所说的变故。 随着地师和秦清交手愈发激烈,两人也渐渐无暇顾及余波的扩散。 一道被地师随手扫开的逸散刀气落下,直接将一座房屋从中劈成两半,断口处十分光滑平整,好似被石匠精心打磨过一般。 紧接着,又有一团漆黑的气息如同毛毛细雨一般落下,所过之处,无论建筑还是尸体,悉数被腐蚀殆尽。 一条火龙被秦清拦腰斩断,逸散的火星如同一场火雨降下,炸裂开来之后,丝毫不逊于一颗“火雷子”的威力。 秦清手中长刀被地师崩开一块碎片,碎片激射,带着呼啸的风声穿透了三道墙壁,直奔一名躲在墙后的刀客而去,这名先天境的刀客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这块极为细微的碎片穿颅而过,整个脑袋直接炸成了一团血雾。 轰隆。 大地不知第几次开始剧烈摇晃,下方传出了震人心房的巨大闷响,这是下方的洞天开始崩塌,没了洞天的支撑,地下之城也无法维持,将要彻底坍塌。 这便是两位长生地仙不计后果交手产生的结果。 万幸,此地是西城,因为三家围攻艾家的缘故,已经有许多人提前离开暂避,再加上第一次震动之后,又有许多人离开了城中,此时倒是没有太大伤亡。 当李玄都也从巨大裂缝中飞出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小半个西城已经被夷为平地,房倒屋塌,沟壑纵横,惨淡无比。 他抬头望去,地师和秦清仍在激斗,难舍难分。 李玄都有心援手,却也知道,王天笑等人不会死在洞天之中,他们也在周围,李玄都更要提防他们出手。 另外一边,左尊者出现在宫官身旁,按住她的肩膀,“宫姑娘,跟我走。” 下一刻,两人消失不见。 然后萧翰和赫连飞鹰就感觉到脚下的望楼轰然震动,继而缓缓倒下。 第一百二十八章 黄雀在后 孔雀河的河堤上,一个穿着碧绿衣裙的姑娘跌跌撞撞地跑着,遭遇了这样的巨大变故,到处都是逃难之人,她此时茫然无措,不知该去向何方。 就在这时,她眼前忽然一亮,看到了一个书生正坐在临河的亭子中,河的对岸就是西城,可以清晰看到那条巨大的沟壑裂缝。她认得这个书生,两人还交谈过。她记得这个书生叫作齐望。 姑娘踉踉跄跄地走进亭子,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书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我一直在这儿。” 姑娘有些后怕地看了眼西城方向,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书生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听故事无疑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姑娘本想拒绝,可书生的话语中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姑娘不自觉地坐了下来,点了点头。 书生徐徐说道:“许多人都说我好为人师,可我也的确教给别人许多东西。我曾经帮一个叫唐周的人建立了青阳教,可他背叛了我,在我和我的一个学生之间,左右摇摆,想要左右渔利。于是我决心除掉他,我送给他一颗妖丹,那颗妖丹中我做了一点手脚,这让他会受到麒麟血的反噬,虽然修为大增,但也饱受折磨,不得不寻求解脱之法。” “接下来,在他走投无路而病急乱投医的时候,我将他诱骗到我早已设好的陷阱之中。这个计谋并不复杂,陷阱也很浅显,可是已经走投无路的唐周已经无暇分辨,也别无选择,又因为陷阱中的诱饵越陷越深,最终落到我的手中。” 姑娘眼神恍惚,竟然听懂了这些,不由问道:“你要把他怎样?” 书生轻笑一声,“中原有个成语叫作‘一石三鸟’,他对我有三个用处,第一个用处,他是一件材料;第二个用处,他可以弥补我在云锦山受到的损失;第三用处,他是一个诱饵。” 姑娘如梦呓般说道:“一个咬住了鱼饵的小鱼其实是钓起真正大鱼的鱼饵。” “聪明。”书生抚掌道,“这便是一石三鸟,你明白了吗。” 姑娘没有回答,回答的是另外一个姑娘。 上官莞出现在亭外,脸色苍白,有一种犯错的孩子面对长辈的惶恐和忐忑,“我明白了,师父。” 书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真明白了?” 上官莞怔住了,思索师父这话中有什么深意。 过了片刻,她迟疑着说道:“回师父的话,你要钓起的大鱼是不是李玄都?” “总算明白了。”书生的语气平和了下来,“知道我为什么想把你嫁给李玄都吗?就是因为女儿太蠢,指望不上,只能指望女婿了,可惜事到如今,女婿也是指望不上了。” 上官莞脸色雪白,不敢分辩。 书生轻声道:“既然李玄都不愿意投效于我,那就没必要再养下去了,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上官莞像是缓过神来了,却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怔怔地站在那里,望向书生。 书生继续说道:“你告诉王天笑他们,可以走了,把这个烂摊子留给澹台云。” 上官莞这才全缓过神来,恭敬应道:“是。” 书生的态度终于完全平和下来,“莞儿,我膝下无子无女,你是从小跟着我长大的,我和夫人一直把你当成女儿看待,甚至还又给你取了‘徐婉’这个名字。若是换成了旁人,我是决然不会多说半句,若是因此死了,也只当他们是福薄。你不一样,所以我才对你说了这些,可我不希望还有下次,记住了吗?” “记住了。”上官莞脸上有了光彩,又带着几分后怕。 书生挥了挥手。 上官莞这才大赦般退去。 书生站起身,看了亭中的绿衣姑娘一眼,绿衣姑娘骤然感到一股困意,就坐在美人靠上,缓缓睡了过去。 书生的身形缓缓消失不见。 …… 不断延伸的裂缝渐渐由长条形状变成了椭圆形状,也终于撕裂了孔雀河的河堤,河水顺着裂缝,倒灌入沟壑之中。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出现一个大湖,那座地下城则会淹没在湖底 身着绿衣的姑娘背对着孔雀河安静地睡着,浑然不知背后发生的一切。 李玄都也看到了这一幕,忽然之间,李玄都感觉到有人拍了下自己的肩膀。 李玄都整个人立时僵住,缓缓转头望去,就见一个书生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旁,在李玄都的视线中,书生的身上出现了许多重影,不断分合,渐渐地,书生的样貌开始发生变化,竟是变成了地师的样子。 李玄都的脸上露出苦笑。 按照地师所言,他的三尊化身已经与“唐周”合为一体,成为真正的“帝释天”,而“帝释天”正在与秦清激战,那么此时出现自己身旁之人就是地师本尊无疑了。 面对地师本尊,李玄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地师的一只手搭在李玄都的肩膀上,态度随和,就好像是相交好友一般,开口道:“紫府,我们又见面了。” 李玄都苦涩道:“地师好算计,其实你早就来到了楼兰城,正是因为你的出现,上官莞的态度才会发生转变,答应为我引路。对不对?” “与聪明人说话总是令人愉悦。”地师微笑着说道,“我的确去了如玉街一趟,在你的眼皮底下交代了莞尔几句。” 李玄都脸色晦暗,当时他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有秦清为依仗,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落入了地师的算计之中。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转而问道:“家师和大天师已经动身前往昆仑,地师难道不是应该也在昆仑吗?难道地师不怕被家师和大天师抢先一步?” 地师回答道:“紫府名为‘玄都’,字为‘紫府’,却不了解玄都紫府,有些东西,急不来的。用通俗的话来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李玄都立时听出了地师的话外之意,“我是那把刀?” 地师忍不住笑了起来,“紫府,你如果是我的传人,那该有多好?只要我们两人联手,两代人的经营,天底下就没有人是我们的对手。” 李玄都没有说话。 地师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可惜,能与人言无二三,不如意事常七八。” 李玄都想要出手,却发现自己体内的气机已经被完全封住,就像他对上官莞做的那样。同样是“逍遥六虚劫”,也有高下之分。地师刚刚拍他肩膀的一下,看似是轻描淡写,实则是偷袭出手,天底下最擅长偷袭之人,非地师莫属,李玄都自然也不能幸免。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地师仍是没有痛下杀手的意思,见李玄都一直闭口不言,他干脆是望向孔雀河方向,说道:“很快,这座城中就会出现一座湖,五光十色,如孔雀羽毛,西域人应该会给它取名为‘孔雀湖’。” “帝释天”和秦清的激战还在继续,地师始终不紧不慢,让李玄都愈发疑虑,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地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因为你还有用。” 李玄都心中一沉,问道:“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地师转而望向西方,面带微笑,轻声道:“巍巍者,昆仑也。”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农事 地师一挥大袖,在两人面前出现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然后地师抓住李玄都的肩膀,走入门户之中,如同穿过一道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水纹涟漪,转瞬即逝。 门户的另一侧,已经远离楼兰城,不见半点绿意,黄沙戈壁,大漠茫茫。 李玄都心中明白,这是地师运用了“阴阳门”之术将他强行带离了楼兰城,“阴阳门”并不算什么艰深道术,玄元境的方士就能初步运用,甚至李玄都这种武夫,在跻身造化境后同样可以使用。至于长生境地仙使用此法,与玄元境方士的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距离”二字,玄元境至多就是几十里上百里,若有宝物或者秘法,还能再远一些,而长生地仙却能轻易达到数千里。 既然地师暂且没有杀掉自己的意思,那么李玄都就放平了心态,主动开口问道:“我很好奇,地师究竟要做什么?” 地师看了李玄都一眼,反问道:“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起初的时候,我以为地师与大魏几代皇帝有旧怨,要争一口气,要自己做皇帝,可后来我发现,地师对于做皇帝这件事并无太大兴趣,以至于我后来产生了一个想法,似乎地师更喜欢为帝王之师。” 地师笑而不语。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在我见了耿月之后,再一次改变了想法,从‘八部众’、上官莞、耿月、尚熙等人的身上,都可以看出些许痕迹,地师总是能使人修为大进,远超正常修炼速度。显而易见,正常人从固体境到长生境,其结果是不可预料的,能否走到最后,的确要看机缘,换句话来说,付出了努力,未必会有回报,就像是一场豪赌。地师似乎想要改变这个规矩,将豪赌变为买卖交易,付出多少银钱便能买回多少东西。如果地师成功了,可以预见的是,一个足够强大的朝廷会掌控整个天下。不同于如今的大魏朝廷和以往的历代朝廷,朝廷作为名义上的天下之主,一定会掌握最多的资源,也就可以造就最多的长生地仙,那么拥有强大武力的朝廷势必会扫清一切地方豪强,加强集权,真就成了天下英才尽入吾毂。不过这仅仅是我的猜测,地师是否有这样的谋划,我不好妄下断言。除此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个猜测,那就是地师无意于朝代兴亡更迭,而是想要建立与儒释道三教并立的教门,以此绵延后世,做万世师表。地师,不知我猜中几分?” 地师脸上露出并不掩饰的赞赏之色,“虽不中,亦不远矣。” 李玄都道:“愿闻其详。” 地师淡淡一笑,“你去过万象学宫,想必一定听过司空道玄的那套说法,也就是朝代兴衰之理。每个朝代发展到最后,人多地少,土地兼并,土地养不活这么多人口,必然爆发一场大乱,削减人口,重新分配土地,然后又是一个太平盛世。” 李玄都点了点头。 “这套说法不能算错,但是有些局限。”地师就像一个正在为学生答疑解惑的师长,娓娓道来,“自古以来,银钱紧缺,应对手段无非是开源和节流两途,放在王朝兴衰上,也是这两条路。开源,便是对外征伐,开疆拓土,不过此举有一个弊端,若是国土太广太大,朝廷鞭长莫及,容易导致边陲地方割据自立,脱离朝廷掌控,这是许多王朝不愿意看到的,而且王朝一旦衰弱,这些土地也很容易失去,如今大魏的一十九州已经差不多是极限。节流便是对内整肃吏治,推行新政,抑止土地兼并,此举也有弊端,便是触及各级权贵的利益,大到内阁阁员,小到秀才举人,无一不恨,故而步履维艰,稍有不慎便遭反噬,轻则被打翻在地,黯然退场,重则身死族灭,遗臭万年。这也是张肃卿等人想做却没能做成的缘由所在。” 李玄都又点了点,表示自己认可地师所言,然后问道:“地师有解决的办法?” 地师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儒门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便是天下大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如何达成天下大同?儒门提出的办法是仁义道德和礼,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儒门认为人人道德高尚,天下为公,便是天下大同。且不说人性之复杂,先贤有言:‘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百姓尚且无法果腹,何谈守礼和仁义道德?故而儒门的天下大同永远都是飘在天上的,落不到地上,不知紫府是否认同我这番话?” 李玄都沉声道:“地师所言极是。” 地师继续说道:“儒门的办法行不通,我便开始思考一个可行的办法。” “想要知礼,无论是儒是道,是墨是法,都离不开书本文字,如今天下,百人之中,至多有一人能识文断字,为何如此?因为生计艰难,读书人又不事生产,不种田,不做工,想要供养这样一个读书人,很难。就拿稻田来说,如果是佃户,正常年景的情况下,亩产稻米三百余斤,拿去一半交租,还能剩下一百五十斤稻米,这么一点粮食,养活一个人都难,如何能再养活一个不事生产的读书人?所以穷苦人家是出不了读书人的,读书人口中所谓的寒门,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也是富足人家,只是相较于那些富贵世家,败落了,才有了寒门的称呼。” “文不行,我便开始思索走武一道,练兵征伐,开疆拓土,可还是行不通。因为精兵也不事生产,需要他人供养,差不多要十个人才能供养一名士兵,若是养兵过多,朝廷国库不堪重负,势必要加征赋税,百姓困苦,难以为继,若是对外征战一直打胜还好,一旦失利,内忧外患并起,顷刻间就覆亡在即。所以自古以来就有穷兵黜武的说法。” “我将这两条路放在一起看,其难以为继的原因是同一个问题。我翻阅史书,祖龙一统天下时大约有人口三千万,而本朝世宗年间,大约有人口六千万,翻了一倍,何以如此?除了不断开拓土地疆域之外,关键在于农耕技术的发展。可仅是如此,远远不够,如今正常年景的情况下,亩产稻米三百余斤,如果能翻一倍,亩产六百斤,那么我说的这些问题全都迎刃而解。” “关键是解决不了,于是历朝历代只能重农抑商,天子亲自春耕,皇后养蚕缫丝,皆是对农事之重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以食为天,粮食从哪里来?从田地里来,这便是士农工商,农高居第二位的缘故,没有工商,至多是民生困苦,还不至于死人,没有农夫,是会饿死人的,接下来便是天下大乱。种田的百姓是天底下数量最多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首先要解决农事,解决了农事温饱,多出来的种田之人便可以做工、行商、当兵,甚至是读书知礼。我曾去过钱塘府,那里的丝绸很好,供不应求,可是钱塘府的地少,桑田更少,使得每年产的丝绸都有定数,如果能解决农事问题,便可以将一部分稻田改为桑田,多出来的百姓可以去养蚕缫丝,然后扩大丝绸的产量,销往海外,换取白银。可如果农事问题无法解决,便不能把稻田改为桑田,否则便要饿死百姓,激起民变。” 李玄都沉思了,少顷又抬起了头,换了一个称呼,“徐先生可有良策?” 地师淡笑道:“有,我曾去过太平宗,机关之术发达,如果将机关之术运用到水利灌溉之中,能省多少人力?古皂阁宗炼制‘帝释天’都不在话下,培育些耐旱抗虫的种子更是轻而易举。还有各种肥料,我听闻妙真宗中就有催熟增产的手段,可从不外传,只用来培育药田,以供炼丹之用。其他宗门,也各有类似手段,只是无一人想过从根本入手,只想着如何逐鹿天下,发展宗门。” 李玄都闻言后沉默良久,他一直以来都在寻找出路,现在地师已经帮他找到了一条出路,不由感慨良多,长叹一声,“自古以来,儒门一味务虚,很少考虑实事,如果儒门的圣人们不总是纠结天理人欲和道德文章,多想一想这些切切实实的民生之困,也不会有今日的饿殍遍野了。” 地师微笑道:“如此说来,紫府是认可我了。” 李玄都轻叹道:“不管怎样,有幸结识了徐先生,能够听到徐先生的高论,都让我获益良多。如果没有这些纷争纠葛,我倒真愿意与先生畅谈一二,聆听先生教诲。至于刚才先生说的这些,我要好好想一想。” “的确要好好想一想。”地师淡笑着说道,“圣人的书,读一读就好,修身齐家尚可,拿来治国平天下,倒不如去看道祖的三千言。” 第一百三十章 追逃 就在两人说话的这段时间,李玄都一直在尝试解开地师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禁制,然后李玄都真得做到了。 “逍遥六虚劫”的关键就在于消融气机,这是李玄都早就知道的,而“逍遥六虚劫”的六劫之力又融于他人气机之中,难分彼此,也就无从驱逐。可李玄都与常人不同,他已经成功化解过一次“逍遥六虚劫”。 “逍遥六虚劫”入体之后,比之“鬼咒”更为棘手,隐藏扎根于三大丹田和奇正经脉之中,与宿主气机同化,难分彼此,发作之时,六气紊乱,使得自身气机自相残杀,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这六道异种气机看似各自为战,实则是遥相呼应,同进共退,而且此消彼长,若是李玄都以气机镇压其中一劫,其余五劫就会随之壮大。 李玄都中了“逍遥六虚劫”后,只觉得全身的气血、气机、血肉都要被这些异种气机侵蚀殆尽,同时又生出六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或是冰寒刺骨,或是酸软无力,或是炙热逼人,或是痒入骨髓。这让李玄都时而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时而仿佛置身于烈火焚烧之炉,时而如万钧重物压在身上,时而似寸寸割肉剔骨。 想要化解“逍遥六虚劫”,关键在于“御六气之辩”,李玄都一心二用,与地师说话的时候,按照“太平青领经”中的法门存神内视,以强补弱,以实盈虚,以有余补不足,使得六股肆虐的气机逐渐安静,李玄都周身苦痛渐消,六道气机归于一处,化作一道纯粹气机,悉数注入体内的“长生石”中。 “逍遥六虚劫”本源是六劫之力,也就是对应六气的六种不同气机,寻常人只是修炼一种功法,自然就只有一种气机,而同时修炼多种气机,一则是极为凶险,二则是难以控制,三则是寻常人根本无法凑足如此多的上成功法。就算有人能满足以上三个条件,又很难满足最为艰难的条件,那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寻常人纵使同时修炼多门功法,也是齐头并进,维持均衡,何来“有余”和“不足”之说,一个“补”字更是无从谈起。若无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过程,体内六劫之力则好似一潭死水,无法运转,也就无从掌握。 唯有李玄都修炼有“太平青领经”,化用万法,几乎是天然克制“逍遥六虚劫”,而“长生石”的本质就是炼化万物生灵,虽然“长生石”不能彻底炼化六劫之力,但能弱化其威力,如此反复之后,地师留在李玄都体内的六劫之力已经极为衰弱,然后李玄都再以自己的六劫之力强行压制,如此便挣脱了地师的束缚。 李玄都挣脱束缚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逃走。地师虽然没有料到李玄都能够化解体内的“逍遥六虚劫”,但也不会坐视李玄都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于是两人在万里黄沙中展开了一场追逐大战。 大漠茫茫,一队商旅艰难行走其间,驼铃阵阵。商人们都携带兵刃,十分彪悍。 忽然之间,青天化日之下,在远处响起一连串沉闷雷声,越来越近,商队骤然停下,惊疑不定,然后就看到了让人震惊的一幕。 有一道身影如同流星一般轰然落地,砸出一个三丈方圆的大坑,然后又有一人从天而落,一掌拍下。 坑中之人奋力跃起躲避,堪堪躲过了这一掌,就见地面上出现了一个足有半亩大小的巨大掌印,掌纹清晰可见,让这些信佛的商人们几乎以为是佛陀降世。 紧接着,两人又仿佛缩地成寸一般,出现在极远处,小如黑点,可就是这两个小小的“黑点”,让一座高大沙丘彻底坍塌,远远望去,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可如果走进观看,就会发现沙丘不仅仅是坍塌那么简单,在沙丘原本所在的位置上还出现了一个好似旋涡的向下凹陷。 这两人正是李玄都和徐无鬼。 李玄都且战且退,始终逃不脱徐无鬼的手掌心,此时又被徐无鬼追上,两人交手,黄沙滚滚,仿佛掀起了一场沙暴。两股截然不同的六劫之力相交,倏尔崩散。李玄都身形后掠,眼前人影忽地一闪。徐无鬼如鬼如魅,猝然逼近。李玄都横臂一扫,却被徐无鬼一指点中手肘。李玄都手臂顿时酸麻无力,五脏如焚,气机几欲溃散,可李玄都又自“长生石”中生出一股新的气机,遂借他的一指之力,加速后掠,继而转身飞奔。 “跑得掉吗?”徐无鬼从容一笑,声音仿佛就在李玄都的耳畔响起,“你这身逃命的本事,也是李道虚的教的?” 话音未落,李玄都只觉得背后寒意大盛,如芒在背,心知徐无鬼已经追了上来,身形不敢停顿半分,用出“星转斗移”,强行拉开距离。 就算李玄都已经是太玄榜第一人,面对地师也不是对手,不过他纵然不敌地师,一意逃命,还是有周旋的余地,就是地师,一时半刻之间也不能将他捉住。这就好像是一个少年对上了之壮年男子,比拼力气肯定是不行的,不过左躲右闪,不被抓住,也不至于像婴儿那般只能任人宰割。 至于逃命的手段,却不是李道虚教的,而是李玄都当年被河朔群雄追杀时自己悟出来的, 境界修为有高低,可逃命的手段本质没有什么变化。这一路上,李玄都故布疑阵,隐匿踪迹,所有的手段都使了个遍,可也只能拖延地师一二,过不久,地师就会再次追上来,让李玄都始终无法彻底摆脱地师。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也不能只朝着一个方向逃亡,而是要不断变化方向,如此一来,在地师的围追堵截下,李玄都距离中原越来越远,已经来到了西域腹地。 对于李玄都的修为精进之快,徐无鬼亦觉吃惊,距离徐无鬼与李玄都初相识,还不到十年,李玄都已然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不出意外的话,再有十年,世上又要多出一位长生地仙了。徐无鬼不是那种见不得旁人好的性子,如果是其他时候,他说不定还乐见其成,只是李玄都关乎到他的一桩大计,少他不得,所以徐无鬼只能穷追不舍。 两人一追一逃,且战且走,李玄都几次陷入绝境,又几次侥幸逃生,慌不择路,以至于李玄都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过李玄都很快就发现他已经离开大漠戈壁的范围,在视线尽头逐渐出现了连绵雪山。 李玄都心知肚明,自己不是跑到了昆仑山的范围之内,就是跑到了大雪山的范围之内,无论是哪个结果,都不是什么好事,想来这也是地师的有意为之,虽然不能擒拿住他,却有意地把他往这个方向驱赶。对此,李玄都也是无可奈何。 虽然李玄都已经是天人造化境,可以沟通天地之桥,不怕气机匮乏,可他境界不如地师,勉力逃跑不过是凭借机谋,也靠运气,运气终究有用完的时候,李玄都又一次故布疑阵,假装逃走,自己却躲藏在地下,想要趁机逃往中原方向,结果被地师一眼识破,不得己,李玄都只得再度与地师交手。 李玄都所学庞杂,地师也不遑多让,李玄都遇到其他对手时,凭借“逍遥六虚劫”几乎是无往不利,就算青鹤居士、上官莞等人,也不过是不被其影响,可徐无鬼的“逍遥六虚劫”却能够反客为主,反过来压制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李玄都的六劫之力遇到徐无鬼的六劫之力,立时土崩瓦解,溃不成军,李玄都只能依靠“长生石”和“太平青领经”勉强化解,再通过自身所学的各路剑诀勉力维持拖延,可新招对王天笑有用,对上徐无鬼这种能够自创神通的长生地仙来说,就有些不够看了。 李玄都穷极所能,又是且战且走了大半个时辰,终是被徐无鬼抓住一个破绽,一掌打在胸口,震伤五脏六腑,封住三大丹田。 李玄都身怀“漏尽通”,体魄坚韧,虽然不至于就此身死,但是没有气机,想要恢复伤势却难,再也没有反抗之力。 徐无鬼伸手抓住李玄都的衣领,将他提在手中,李玄都因为伤势的缘故,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倒像是个大号的包袱,他勉强提气说道:“技不如人,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不至于如此。”徐无鬼淡笑道,“我说过,你对我有用处,想死也不能死。再者说了,无敌于天下又有什么意思?人生无一知己,实乃苦事耳,仿佛身怀屠龙之术,无龙可屠,也很寂寞痛苦。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拜我为师,我不仅将一身所学悉数传授于你,待我百年之后,这座天下也是你的囊中之物。” 李玄都道:“地师诚心待我,我也不愿虚言欺瞒地师,此事是万万不能。” 徐无鬼早就料到如此,不以为意,“紫府颇有古君子之风,就是迂腐了些,不知道变通。” 李玄都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两山 徐无鬼带着李玄都继续往连绵雪山的方向行去,走了大约三日,李玄都已经可以自如行走,只是不能运转气机,自然还是逃不出徐无鬼的手掌心。见徐无鬼始终徒步而行,李玄都终于忍不住问道:“地师为何不以‘阴阳门’赶路?” 徐无鬼在这种问题上从不会刻意隐瞒什么,回答道:“万山之祖,玄门祖庭,禁忌太多,不好贸然行事,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李玄都闻言心往下一沉,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不错,他被地师一路驱赶,已经靠近了昆仑或者大雪山。于是李玄都问道:“我们现在何处?” 徐无鬼道:“大雪山,古名白山,冬夏有雪,故名大雪山。金帐人谓之天山,又名折罗曼山,高达二万一千九百尺,长约五千里,宽约六百里,最高峰是托木尔峰,萨满教的大雪山行宫便坐落于此峰之下。” 李玄都一怔,“我们要去大雪山?” 徐无鬼笑道:“大雪山与昆仑在西域捐毒国交汇,昆仑为黛色,大雪山为红色。有诗云:‘黄沙千里望无边,戈壁茫茫耐酷寒。红黛分明势大壮,二山交汇两重天。’” 李玄都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从地图上来看,昆仑和大雪山几乎是平行的两条山脉,却没想到两山还有相交之处。 李玄都试探问道:“我们要去捐毒国?还是大雪山行宫?亦或是直接去昆仑?” 徐无鬼笑道:“你不妨猜一猜,若是猜不出,到了你就知道了。” 李玄都沉默片刻,说道:“大雪山行宫是地师暗藏的养尸地之一,如今‘帝释天’已经成功,再去大雪山行宫似乎已经没什么意义,除非地师想要将我也炼制为第二尊‘帝释天’。” 徐无鬼笑道:“炼制一尊‘帝释天’已经将我积攒多年的神力消耗一空,短期内再无余力了。” 李玄都道:“不过我很好奇,地师如何将大雪山行宫变成了养尸地。据我所知,那里是萨满教的大本营。” 徐无鬼道:“我为了完成古皂阁宗留下的‘八部众’计划,与国师做过某些交流,结果是振奋人心的,我得以完成‘帝释天’,国师得以完成‘长生石’,毕竟两者在炼化生灵之力方面有许多相似可取之处,大雪山行宫中的养尸地便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如今国师已经死了,托紫府的福,许多人知道是我出手做的,所以我也不好再返回那块养尸地,除非我能解决掉萨满教。” 虽然李玄都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听到地师如此直白点出他做的事情后,还是有些许不自在和心虚,转而说道:“所以我们不会造访大雪山行宫,要么前往捐毒国,要么去往昆仑。” 徐无鬼说道:“昆仑是中原人的圣山,大雪山是金帐人的神山,两座山在此交汇,难道紫府不想去看一看吗?” 李玄都问道:“地师究竟要我做什么?” 徐无鬼想了想,说道:“简而言之,我希望紫府能够与我求同存异,寻找一条途径,使我们能够有条件接受并通力合作,如果双方能做出适当让步,无论过程正确与否,都能达成双方均满意的结果。” 李玄都道:“求和?” 徐无鬼道:“当然不是,是联手改变这个天下。” 李玄都道:“欲要改变天下,必要统一天下。人心似水,民动如烟,地师方才说过,如今天下有六千万人,如不一统天下,那便是六千万条心,如何天下一心?若不能天下一心,如何改变天下?” 徐无鬼笑了一声,“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李玄都道:“正是。” 就在两人一问一答之间,徐无鬼加快了行进速度,很快,一座小城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 地师说道:“捐毒国属于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神爵二年,归属于西域都护府。女帝时期又划分至疏勒都督府管辖。再后来,五代之乱,大晋只剩下半壁江山,西域尽数丢失,这里又被金帐汗国统治。” 李玄都问道:“现在呢?” 地师回答道:“名义上还属于金帐汗国统治,不过随着金帐在西域的势力消退,这里既不属于草原,也不属于中原,不过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里会重归中原的统辖。” 李玄都道:“我也希望如此,只是这里不太适合耕种。” 徐无鬼笑道:“所以便回到了我先前说的症结上,要术道并用,方能大同。若是如儒门那般重道弃术,就无法扭转某些规律,也就是所谓的天道的规矩。比如说耕种,僵尸之流尚且有活尸和铜甲尸之分,若是农事之术能够极大发展,谁说黄沙不能化作良田?” 李玄都道:“就像把少祖山变成老祖山那般的手段?” 徐无鬼深深地看了李玄都一眼,“世上之事,不能一蹴而就,总要不断试错,方能在无数条歧途之中找出一条正确之路。” 到了如今,李玄都也算把一众老玄榜上有名之人全部接触一遍,甚至包括不在老玄榜上的国师,但最让李玄都看不透的,还是徐无鬼。换而言之,地师的想法最为复杂,以至于李玄都现在还无法断定徐无鬼的真正所求。不知对方所求,便不知对方会如何行事,于是李玄都便会陷于被动之中。 进入这座小城之中,来往多是商队,徐无鬼带着李玄都来到一座低矮酒肆,要了两碗水煮羊肉和一壶酒。李玄都看了眼面前的酒肉,忍不住说道:“长生久视之人餐风饮露,吞津服气,还会对人间烟火之物感兴趣吗?” 徐无鬼端起酒杯小酌一口,“口腹之欲罢了,久用无趣,偶尔尝之,别有一番滋味。” 李玄都也不客气,他虽不喜欢杯中之物,但却把羊肉吃光。就在这时候,有人来到酒肆之中,拜倒在徐无鬼面前,取出一封书信交给徐无鬼,徐无鬼接过信后,浏览一遍,取出一支朱笔,在信上写了一个“可”字,复又交给那人,那人再三拜后,就此离去。 李玄都猜测方才送信之人应当是阴阳宗之人,徐无鬼来此便是为了与阴阳宗联系,下达命令。 用过酒肉之后,徐无鬼便带着李玄都离开了这座小城,走不多久,便见到了徐无鬼所描述的景象,当真是“红黛分明势大壮,二山交汇两重天”。 一路走来,徐无鬼向李玄都介绍沿途所见的种种风景,又兼具各种李玄都所不知晓的地理学问,包括龙脉走向和风水望气等等,当真是不负“地气宗师”之名号。倘若不知两人的底细,还要以为两人是一对走南闯北的师徒,绝料不到两人不仅是敌人,而且是影响到江湖庙堂的关键人物。 李玄都问道:“地师望气之道如此厉害,为何还要掳走沈大先生?” 徐无鬼知无不言,“一则是我的占验一道的确不如沈无忧,二则是我不可能久居一地只行一事,非要找个人来替我做事才行。至于第三,我若不掳走沈无忧,你焉能成为太平宗的宗主?” 这话却是诛心,好似李玄都与徐无鬼联手图谋太平宗的宗主之位,可李玄都又无法反驳,只能默然不语。 走到一处山口,天地骤然开阔,徐无鬼问道:“紫府,你认为的天下是什么?”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西起昆仑,东至东海,北至辽东,南至岭南,是为天下。” 徐无鬼笑道:“你的天下有些小了,且不说金帐更北的茫茫雪原,还有极西之地、海外的凤鳞州、婆娑州,那些地方就不是天下了吗?” 李玄都道:“那些地方与我无关。” 徐无鬼摇头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你眼中只有大魏两京一十九州,那你只能谋求数州之地罢了,你眼中只有当今一世,那你只能谋求眼下一时。休说万世太平、天下太平,便是一时之太平、一地之太平,你也半点瞧不见。” 李玄都道:“所以地师远赴极西之地,与色目人、胡人打交道,还关心农事,为以后做准备。如此说来,地师是着眼全局、远谋万世了。” “不敢当如此。”徐无鬼自谦道,“只是比紫府看得远一些,想得周全一些。” 李玄都道:“地师所谋甚大,非我能及。可如今天下,饿殍遍野,血流千里,也有地师之过。” 徐无鬼淡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自古改天换日,哪一次不死人?此乃天地兴亡之理。” 李玄都道:“这便是我不认可地师的地方,地师出身宗室,齐王之尊,天潢贵胄,人上之人,自然不把小民百姓的性命和疾苦放在眼里,为求万载功业,苦一苦百姓罢了。可我比不得地师,乃是小民之后,百姓之子,若非师父慈悲,早已是那些饿死百姓中的一员,父母之死,皆因于此,此中苦楚,锥心难忘。” 徐无鬼目光一闪,望着李玄都说道:“坐在什么位置便说什么话,紫府如今已经不是小民百姓,坐在人上之人的位置,享受着这个位置带给你的一切尊荣,却要背叛你所在的位置,你不觉得太过虚伪了吗?” “那好,我换一种说法。”李玄都坦然与徐无鬼对视,“试问地师,杀一人活万人,是有所为,还是有所不为?” 徐无鬼道:“虽然我出身阴阳宗,但我并非完全认可祖师杨公的一毛不拔,在我看来,当然是有所为。” 李玄都又道:“若是所杀的一人就是地师本人,那是有所为,还是有所不为?” 徐无鬼像是被钉子钉住一样定在那里,两眼的光也慢慢敛了回去,终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第一百三十二章 昆仑 徐无鬼与李玄都的争论没有结果,徐无鬼并没有非要说服李玄都不可,毕竟道路的正确与否,还是要看道路尽头的最终结果。 接下来,两人再度踏上了行程,从昆仑与大雪山的交界之地向南而行,也就是昆仑所在的方向。 李玄都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按照时间行程来算,师父和大天师此时应该已经动身前往昆仑,或者说已经来到昆仑,那么只要能找到他们,纵然是地师之能,也不可能是师父和大天师的对手。 不过李玄都也知道希望不大,他能想到的,地师一定也能想到,而且昆仑长约五千余里,横贯西域,甚至延伸至凉州境内,在如此大的范围内,几个人就如沧海一粟,很难找到。除此之外,昆仑作为万山之祖、龙脉之祖、道门祖庭,其中不知藏有多少玄机,就连地师到了此地都不敢贸然使用“阴阳门”之术,可见此中凶险,李玄都若是在此地乱跑,很难说会不会遇到别的危险,最起码他跟在地师身边,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其他的危险就无法预料了。 如此走了数日之后,山势起伏,没有高大树木,却有为数众多的灌木丛,而且李玄都发现脚下竟然有了“路”的痕迹,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换而言之,这里是有人迹的。 徐无鬼忽然一挥手,摄过一块石头,问道:“紫府,你知道软玉和翡翠的区别吗?”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翡翠出产自婆娑州等地,原石都有外皮,可以通过外皮判断出里面翡翠的走向与数量品质,所以有赌石的说法。软玉多是出自昆仑,与翡翠不同,并不一定都带有外皮,很多玉肉都是裸露在外。” “没想到紫府对于玉石也有了解。”徐无鬼五指稍用尽力,石头的表皮开始自行脱落,渐渐显露出里面的青白玉肉,“昆仑虽然神秘,但也不是无人踏足,每年都会有大批的采玉人进山采玉,不过很是危险,许多采玉人都是一去无回,不过山中美玉众多,有些时候在河滩上就能捡到上好的美玉,便可从此衣食无忧。” 此时徐无鬼便是无意中发现了一块美玉,不过他对这些身外之物并无太大兴趣,将其随手丢在一旁,继续说道:“我们此时便是沿着采玉人的路进山,李道虚和张静修是不会走这条路的。” 李玄都心不由往下一沉。 又往前行,李玄都甚至看到了一个山壁下的矿洞,徐无鬼指着说道:“玉埋于石,难为人识。《诗经》有云:‘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开采山玉即是攻玉。” 李玄都微微点头。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路行来,不说其他,的确是增进见闻。 昆仑不仅是万山之祖,许多河流也是发源于此,所以这一路行来,多是河谷滩地,在日落的时候,李玄都和徐无鬼来到一处山谷,放眼望去,因为正值夏日的缘故,谷中水草丰茂,不过山谷中遍地白骨,让人后背生寒。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徐无鬼回答道:“我将此地称之为‘雷池’。” 正说话时,谷中风云突变,在夏日时节竟是生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风雪,白雪茫茫,遮蔽视线,而是风雪之中又夹杂着阵阵雷声。 忽然之间,一道浩大天雷朝着两人落下,不过在距离两人还有数丈距离的时候又烟消云散。 徐无鬼说道:“这便是我将其称之为‘雷池’的原因,此地的地气异常,总能引动天雷落下,故而生灵活物进入此地之后,难以幸免,也就有你看到的遍地白骨。这些天雷,几可媲美天人境高手的倾力一击,如果没有我带路,就算是你,也要走得步履维艰。” 在徐无鬼的引领下,两人行于这座被他称之为“雷池”的山谷之中。随着天色渐暗,李玄都用肉眼清晰看到远处不断有雷霆落下,周围也有许多焦黑痕迹,想来是天雷落下所致。徐无鬼说过,此地是因为地气异常导致天雷落下,他身为地气宗师,自然能通过地气走势寻找出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可就算是如此,两人还是遭遇了几次天雷,不过都被徐无鬼出手化解。 李玄都逐渐明白地师为何会选择徒步行走,哪怕是走得快一些,也不使用“阴阳门”或者御风而行,实在是昆仑山中有太多危险之地,如果不小心一头撞进如“雷池”这等险地之中,只怕会遭遇天大的麻烦。 两人就这么走了一夜的时间,在天空变为深蓝的时候,终于穿过了这片谷地。继续深入昆仑山脉,又来到了一座峡谷。 徐无鬼介绍道:“这里名为‘野牛沟’,由于生长着大批的野牛群而得名,之所以名为‘沟’,是因为在野牛沟的两侧,都是山顶终年积雪不化的雪山,每到夏季,半山腰处的雪水融化之后,就会带着山石冲入到野牛沟中,形成河道。” 李玄都举目望去,果然有一条河流。 忽然之间,天地间响起无数轰鸣之声,却见无数野牛奔驰,填满了整个谷底,若要继续前行,非要与野牛迎头撞上不可,如此多的野牛,几乎可以媲美一支骑兵了。 面对如大潮一般奔涌而至的野牛群,徐无鬼没有强行阻挡的意思,而是抓住李玄都的肩膀一跃而起,踩踏在野牛背上,如履平地。 两人就像越过河流一般,越过了汹涌而至的野牛群。 出来野牛沟后,李玄都忽然觉得此地有些熟悉。要知道李玄都是来过昆仑的,当初他在西北夺刀之前,曾经远赴昆仑,观摩师父李道虚与“魔刀”宋政交手的遗址,从中悟出宋政的“天地任我行”半式,李玄都凭借自己的剑道感悟将两个半式合一,似刀似剑,不堪大用,但是可以用来出奇制胜。首次用出,便伤到了当时境界远胜于他的藏老人。 这里是通往玉虚峰的毕竟之路。 李玄都终于可以完全肯定自己的猜测,“原来地师要把我带到玉虚峰去,也是为了玄都紫府而来?” 徐无鬼微微一笑,“玄都登紫府,紫府见玄都,岂不妙哉?” 李玄都想起一事,那日他与师父李道虚在翠云峰交谈,李道虚曾告诉过他关于玄都紫府的事情,徐世嵩曾经进入过玄都紫府,李道虚也曾找到过玄都紫府,只是被阻挡在太玄幻境之中。在太虚幻境之中,李道虚遇到了一个阴阳宗的前辈高人,神智尽丧,形同傀儡,徘徊其中,行尸走肉一般,若是遇到其他活人、生人,便大打出手。 恰巧地师也是出身于阴阳宗,恐怕这就不是巧合了,想来是阴阳宗早在多年之前就开始谋划玄都紫府。 李玄都沉声道:“地师就不怕遇到家师和大天师吗?” 徐无鬼反问道:“你认为我们要去玉虚峰?” “难道不是吗?”李玄都一惊,“如果不去玉虚峰,如何去玄都紫府?” 徐无鬼道:“帝京城有九座城门,大户人家除了正门之外还有众多侧门,你觉得道祖留下的地上仙都就只有一座门户吗?” 李玄都心下又是一沉。 果不其然,徐无鬼没有往玉虚峰的方向行去,而是带着李玄都往玉珠峰的方向行去。 玉珠峰是东昆仑的最高峰,与玉虚峰双峰并立,好似一对姐妹,看似与玉虚峰很近,但如果徒步而行,因为地势崎岖的缘故,相距甚远。 如果李玄都跟随地师去了玉珠峰,因为猛烈罡风和太玄幻境等原因,想向玉虚峰上的李道虚和张静修求援,就十分困难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太虚幻境 进了玉虚峰和玉珠峰的范围之后,已经是白雪茫茫,气寒刺骨,不见人烟。 到了此时,李玄都的气机和伤势已经开始逐渐恢复,一来是他距离长生境只有一步之遥,二来是徐无鬼有意为之,不再刻意压制李玄都体内的禁制。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到了此地之后,危险重重,徐无鬼需要李玄都有一定的自保之力,而且涉及到徐无鬼的大计,李玄都也必须恢复修为。 随着两人开始登山,天气骤寒,几阵白毛风吹过,竟落起雪来,雪花飘飘洒洒,大如拳头,风如刀,雪似剑,仿佛要割去耳朵,剐去两颊。 幸而两人都是修为深厚,寒暑不侵,这点寒意还不算什么,可换成是寻常人,非要被冻成冰雕不可。 徐无鬼仍有闲情逸致向李玄都介绍玉珠峰的环境,“幸好我们是赶在六月份登山,正值夏日,此地还不算太过严寒,若是寒冬腊月到此,寒意之盛,就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吃得消的。” 李玄都不发一言,只是默默跟在徐无鬼的身旁登山赶路。 徐无鬼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当然,对于你我来说,无论盛夏还是寒冬,都无甚太大区别,可世上又有几人能像你我这般?隐士们将斗剑时间定在七月,也是存了些想法,最起码能调派人手登山,不至于最后就是几十人潦草完事。” 不得不说,徐无鬼揣摩他人心思的本事的确厉害,此言一出,李玄都便不得不开口了,“地师的意思是,儒门想要在玉虚峰上设伏?” “我可没这么说。”徐无鬼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就算是光明正大的斗剑,也得有些围观叫好的看客吧?否则岂不是成了锦衣夜行?” 李玄都只觉得徐无鬼的目光直入人心,自己的心思尽皆被他看穿,复又低下眉眼,不与徐无鬼对视。 徐无鬼转而望向上方雪峰,问道:“紫府就不好奇‘玄都紫府’之中到底有什么?为何人人都向往玄都紫府?”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说道:“家师曾经说过,家岳正值壮年,对于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仙之事并无太多兴趣,只有他们这些大限期满的老辈人才感兴趣。长生久视之人自然没有寿尽而死的说法,所谓的‘大限将至’应该是说百年天劫。所以我推测,‘玄都紫府’中可能有帮长生地仙渡过天劫的物事。” 徐无鬼微微一笑,“虽不中,亦不远矣。” 李玄都道:“倒要请地师指教。” 徐无鬼摇头道:“紫府见了之后就知道了。” 李玄都便不再相问下去。 两人行了小半日的工夫,峰回路转,一座巍峨入云的山峰映入眼帘,危崖百仞,奇高奇险。云雾缥缈之中,隐约显出飞檐楼阁,千檐万宇,不似修在人间,却似建在天上。 李玄都心知那座山峰就是玉虚峰了,而玉虚峰上显现出的建筑便是“玄都紫府”的冰山一角,只是此时的玄都紫府是可望不可即,能够看到,却未必能进入其中。 徐无鬼驻足观望片刻,仰天长啸。 李玄都脸色大变,要知道雪山之上,稍微大点动静,便要造成雪崩,纵然徐无鬼和李玄都无惧雪崩,也要被大雪阻住去路,徐无鬼此举岂不是自毁道路? 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徐无鬼的啸声久久不绝,巍巍雪峰并无半点异样,甚至没有半点回声。 徐无鬼止住啸声,望向李玄都,“紫府一定奇怪,我就不怕被玉虚峰上的人发现吗?” 李玄都神情复杂,还是点了点头。 徐无鬼淡笑道:“我就是要让紫府看明白,我们已经进入‘太虚幻境’的范围之内,眼中所见未必就是真实存在,如今的玉珠峰和玉虚峰是两重天地了。” 李玄都吃了一惊,他早就从李道虚的口中听说过“太虚幻境”,可按照道理来说,“太虚幻境”的范围不应有如此之大才对,否则当年的李道虚也不必去刻意寻找了。 徐无鬼看出了李玄都的心中所想,主动解释道:“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玄都紫府’是房屋,‘太虚幻境’便是庭院,‘玄都紫府’隐匿不出的时候,庭院的大门是关着的,想要进入其中需要花费许多手脚。如今‘玄都紫府’现世,等同是庭院的大门敞开了,我们很轻易地就能进入其中。换而言之,‘太虚幻境’的范围扩大了,从只占据玉虚峰的一隅之地变为将两峰大半都笼罩其中。不过‘太虚幻境’之中危机重重,如何穿过‘太虚幻境’抵达‘玄都紫府’,还需要一些手段和机缘。” 李玄都虽然有些猜测,但不能肯定,此时听到徐无鬼的解释之后,终于肯定了心中猜测,说道:“据说在‘太虚幻境’中有许多失去了神智之人。” 徐无鬼点头道:“没错,而且都是修为不俗的高手,毕竟一般人也找不到‘太虚幻境’所在。入宝山却空手而归,需要的是大定力,能够克制贪欲,像李道虚这样知难而退之人,很少。”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从风雪中走来了一个身影,头戴高冠,虽然身着中原服饰,但又与徐无鬼、李玄都两人的穿着不大一样。总的来说,大魏经历了金帐入主中原的几十年,所以在服饰的诸多细节上融合了些许金帐风格,可此人的身上衣着却没有这种痕迹,应是大晋年间的打扮。 换而言之,这是一位“古人”。 徐无鬼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身影并不如何吃惊,说道:“紫府应该听说过这样的故事,有些人落入雪山的万丈深渊之中,被冰封其中,许多年后被人发现,面目依旧栩栩如生。‘太虚幻境’中的这些迷失之人,就好似被冰封之人,无论岁月如何流逝,都不会受到影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才是真正的长生不死之人,只是这种长生,不要也罢。” 李玄都道:“他们已经成了‘太虚幻境’的一部分,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合道,但因为是被动合道,所以无法像藏老人、虎禅师那样发挥洞天的威力。” “正是如此。”徐无鬼赞同道,“所以我不太喜欢用合道来形容这些人,他们更像是被猛虎夺去性命之后又为虎作伥的伥鬼。” 便在这时,头戴高冠的身影已经来到了两人面前,是个面目清奇的老人,蓄有三缕长须,十分仙风道骨,他似乎还有一定的神志,与李道虚遇到的完全失去神志之人有些不同。 他在两人不远处停下脚步,开口问道:“来者何人?” “齐州徐无鬼。”徐无鬼回答道。 李玄都这才想起,徐无鬼是齐王,那么封地自然是齐州,从这里说起来,两人还算是老乡。 “没听说过。”老人摇了摇头,“既然是齐州人士,你们是清微宗的人?” 徐无鬼含笑点头道:“正是。” 老人脸上顿时露出不屑神色,“小小清微宗,也敢图谋‘玄都紫府’?” 李玄都倒是不觉得奇怪,大晋年间的清微宗的确算不得一流宗门,大概就在末流和二流之间不断挣扎,大概弱于今日的玄女宗,强于法相宗。当时兴盛的是太平宗,正道第二,与正一宗分庭抗礼。 徐无鬼问道:“敢问前辈出身何宗何派?” 老人淡淡一笑,“老夫乃是皂阁宗长老,你们若是识相,就尽早退去,否则休怪老夫出手无情。” 李玄都这才明白老人为何不将清微宗放在眼中,大晋末年的皂阁宗鼎盛到了极点,以一己之力抗衡大半个江湖而不落下风,一宗兴盛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皂阁宗不会在大晋末年突然兴起,必然有一个循序渐进的积累过程。换而言之,早在大晋年间,皂阁宗就已经十分势大,远超一般宗门的体量,也难怪老人对当时的清微宗不屑一顾。 徐无鬼“哦”了一声,微笑不语。 与此同时,李玄都心中响起徐无鬼的声音,“‘玄都紫府’关闭期间,若是强行进入‘太虚幻境’,遇到的迷失之人都是心智全无。如今‘玄都紫府’现世,‘太虚幻境’随之开启,就好似陵墓中的尸体在开墓之后遇到阳气起尸,这些迷失之人也恢复了部分神志,不过记忆仍旧停留在他们生前的时候,不知自己已经身死,更不知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他们死在了去往‘玄都紫府’的路上,此时他们的执念还是‘玄都紫府’。” 李玄都轻轻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同时也惊讶徐无鬼对于“玄都紫府”和“太虚幻境”的了解之深。 就在此时,老人似乎被徐无鬼的态度激怒,脸上露出一个阴沉的笑容,身形暴起,朝着徐无鬼一掌打来。 徐无鬼轻描淡写地接住了这一掌,反手抓住老人的手腕,让他挣脱不得。 老人虽然神志不全,但还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你是造化境的高手?不……不对,造化境高手也万无可能如此轻松地接下我的全力一掌,难道、难道你是长生境的高人?” 徐无鬼并不回答,只是运转“逍遥六虚劫”,化解了老人的气机,然后稍稍用力一压,这位大晋年间的皂阁宗长老便支撑不住,跪倒在徐无鬼的面前。 徐无鬼淡淡一笑,“遇到了我是你的运气,我便送你一程,早些超脱。” 话音落下,原本童颜鹤发的老人开始迅速衰老,转眼之间,只剩下皮包骨头,然后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只是轻轻一碰,便碎裂无数碎片,化作朽灰,随风散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秦唯肃 李玄都见此情景,并不惊讶。 同样精通“逍遥六虚劫”的李玄都可以看出,徐无鬼并非强行将这人斩杀,而是把他和“太虚幻境”分离开来。“玄都紫府”和“太玄幻境”都是独立于大千世界的小千世界,其中自有规矩,这些人在“太虚幻境”中可以长生不死,可是脱离“太虚幻境”之后,就要面对大千世界的规矩。 这位皂阁宗的长老少说也活了两百年以上,甚至是三百年以上,没有长生境的修为,离开“太虚幻境”之后便会在一瞬间死去,不过正如徐无鬼所言,这也算是一种解脱。 “太虚幻境”是由正道祖师南华道君所设,目的是为了保护“玄都紫府”,同时也兼具了惩罚之能。这些迷失在“太虚幻境”中的人就像被捉住的窃贼,在“太虚幻境”这座巨大“庭院”中承受苦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虽然因为“太虚幻境”的开启,他们暂时恢复了部分神志,但随着“太虚幻境”的关闭,他们又会重新回到行尸走肉的状态之中,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就此死去反而是一种解脱。 同时,李玄都也在想,正道邪道,无论生前如何纷争,千百年后,不过是黄土一捧,当年那些或豪情壮烈、或阴险毒辣的经历,那些斗智斗勇,那些刀光剑影,也不过是后人口中的故事罢了。 不过这点感怀只是在李玄都的心头停留了片刻,很快便烟消云散,因为李玄都是个活在当下之人,过去不追,未来不感。 徐无鬼收回已经空空如也的手掌,说道:“好了,继续赶路。” 李玄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前行,李玄都只觉得玉珠峰大了十倍不止,这才有些明白师父为何说当年他进入“太虚幻境”之后只看到了“玄都紫府”的影子,他走到现在,除了看到了玉虚峰上的冰山一角,连“玄都紫府”的影子都没看到。 再走片刻,一座山亭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亭上覆盖白雪,亭中坐着两人。 这两人像是一对夫妻,男子身材高大,俊朗儒雅,在风雪之中只穿了一件单衣,腰间悬挂一柄长刀,女子却是全身裹在雪白狐裘之中,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眉眼秀丽,风采照人。 不过这两人并未阻挡徐无鬼和李玄都的去路,男子只是看了两人一眼便收回视线,低声与女子交谈。 徐无鬼不是多事之人,这些人不来拦他的路,他也不主动去帮人“解脱”,便要继续前行。 就在经过小亭的时候,徐无鬼轻轻“咦”了一声,一指亭中两人,对李玄都说道:“这两人倒是与你有些关系,是辽东秦家之人。” 李玄都一怔。 徐无鬼说话时并未刻意压抑嗓音,所以亭中二人也听到了,男子长身而起,朗声道:“敢问足下是何人?又与我秦家有什么关系?” 徐无鬼淡淡一笑,“我与你们没什么关系,倒是我身旁这位少侠,是你们秦家的新婿。” 男子立刻将视线转向了李玄都,“秦家的女婿?” 李玄都只觉得尴尬,若真如徐无鬼所言,眼前这两人多半是秦素的祖辈人物,观其衣着,似乎是本朝之人,可本朝自太祖高皇帝传至当今天宝帝已历一十三世,二百余年,是否知道秦清三兄弟尚且难说,更不会知道秦素。 李玄都拱手道:“在下李玄都,新娶了一位秦家小姐,敢问两位是?” 男子上下打量着李玄都,沉声道:“我观阁下修为,最少也在天人无量境之上,如此青年才俊,做了我们秦家的女婿,我岂会一无所知?阁下娶了哪位秦家小姐,不妨与阁下真实姓名一并告知。” 李玄都无奈道:“我的确叫李玄都,我娶的秦家小姐名为秦素。” 男子脸色一冷,“‘玄都紫府’近在咫尺,你就化名‘玄都’?未免太过敷衍,而且我秦家从未有名叫‘秦素’的女子,阁下莫不是在消遣我?” 说话时,男子已经伸手握住腰间刀柄,大有一言不合便拔刀的架势,只是他身旁的女子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这才没有发作。 李玄都真是无话可说了,他的名字的确有些歧义,至于秦素,那得问秦清。 徐无鬼轻声问道:“可要我出手帮他们解脱?” 李玄都皱起眉头,摇了摇头,对男子说道:“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至于秦家,大约不是同一个秦家吧。” 男子盯着李玄都良久,似乎确定李玄都没有说谎,缓和了语气,“两位也是为了‘玄都紫府’而来?” 李玄都看了眼徐无鬼,含混道:“大约是。” 男子也是老江湖了,李玄都这一眼已经让他心知肚明,年轻人修为虽高,但还不如旁边的中年文士,想来这位中年文士是年轻人的师长,年轻人自然要以师长唯马首是瞻。 男子望向徐无鬼,“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徐无鬼淡淡道:“我姓徐。” 男子脸色微变,“阁下莫不是出身于钟离徐?” 徐无鬼轻轻点头,权作默认,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圣人府邸、上清张、钟离徐,前两者分别执掌儒道两家,钟离徐则是大魏皇室天家。 男子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姓秦,双名唯肃。” 出身世家之人,取名都有迹可循,各家辈分范字多是取用一段话,依次排列,早有定数,后人只要遵循祖宗之法就可以了,李家的辈分就是取自“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一句,唐家的辈分范字取用“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一句,秦素曾经跟李玄都提起过秦家的范字,也是八字,中间没有间隔停顿,是为:“唯正己守道为可恃”,秦清原名秦道正,他与秦道远、秦道方都是“道”字辈,秦素若是按照范字取名,便是“为”字辈,只是秦清与李道虚一般,不遵规矩礼法,去掉了范字,秦清更甚于李道虚,李道虚只是给徒弟义子取名随意,秦清干脆连自己的名字也改了。 若是以此来算,秦唯肃是“唯”字辈,是秦清的高祖一辈。 徐无鬼掐指一算,问道:“阁下来到昆仑时,可是宣庙在位?” “宣庙?”秦唯肃一怔,他不知道宣庙何人,却也知道“庙”必是称呼已故皇帝,“太祖、太宗、仁宗在前,何来宣庙?” 徐无鬼道:“就是玄化帝。” “当今天子年号正是‘玄化’。”秦唯肃道,“何以称呼为‘宣庙’?” 徐无鬼看了李玄都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便道:“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阁下可知道烂柯人的典故?” 秦唯肃脸色大变。 徐无鬼又道:“我大魏自太祖高皇帝传至当今天子已经一十三世,宣庙是本朝第四位天子,庙号‘宣宗’,故称‘宣庙’,民间百姓也以年号称之为‘玄化帝’。” 也许是出于某种直觉,秦唯肃猛地转头望向李玄都,问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当今天子年号天宝,如今已是天宝八载,距玄化年间已过去近二百年。” 秦唯肃嗓音微微发颤,“那你说的秦家……” 李玄都道:“世居辽东朝阳府,当今秦氏家主名为秦道正,正是家岳。” “秦道正……唯正己守道为可恃。秦素,秦为素,莫不是避讳我的名字,才把范字去掉?”秦唯肃喃喃道,又转头望向她的妻子。 女子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苍白,几乎看不出半点血色。 李玄都这才发现如果秦素的名中加上范字竟是与这位先祖同音,可“素”字对于老丈人又有些不同寻常,所以这才去掉范字,倒不是老丈人一味漠视礼法规矩。李玄都轻叹一声,“相距年代太过久远,我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所以我还是称呼尊驾为阁下,阁下困于‘太虚幻境’时日已久,已被‘太虚幻境’吞噬。若是‘太虚幻境’关闭,其中被困之人就化作行尸走肉,浑浑噩噩,痛击一切来犯之敌。如今‘太虚幻境’重新开启,其中之人方能暂时恢复神智。” 秦唯肃生前就被困“太虚幻境”多时,知道“太虚幻境”的厉害,此时听得两人所言严丝合缝,没有半点漏洞,已是信了大半,低头苦笑道:“我当年为内子寻药,冒险前往昆仑,意图进入‘玄都紫府’碰一碰机缘,却不曾想被困于此二百年之久。” 秦唯肃抬起头来望向两人,问道:“你们两位呢?又为何进入‘玄都紫府’?” 李玄都心知此时如果说明他是被地师胁迫,出于秦家的关系,秦唯肃必然会助他一臂之力,可李玄都心知肚明,就算他们两人联手,也不是地师的对手,于是说道:“此番‘玄都紫府’重新现世,与当年情况不同,是为天意如此,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秦唯肃欲言又止。 李玄都明白他想问什么,说道:“如果你们离开‘太虚幻境’,就要承受时光之力,立刻寿尽而终,可一旦‘太虚幻境’重新关闭,你们又要重归于浑浑噩噩之中。” 秦唯肃脸色变化不定,双目中包含悲色,最终又望向了自己的妻子。 似乎重病在身的女子柔柔一笑,“我本就是当死之人,现在多活二百余年,与你多了二百年的朝夕相处,已经知足了,只是连累了你……” 秦唯肃笑道:“夫妻本一体,何谈连累不连累,你多赚了二百年,我不也多赚了二百年?” 两人相视而笑。 过了片刻,秦唯肃扶起妻子,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望向李玄都,沉声道:“话虽如此,但沦为傀儡之流,非是我夫妻二人所愿,所以有个不情之请。” 李玄都望向徐无鬼,叹息一声,“如此就有劳地师了。” 徐无鬼轻轻点头,运转六劫之力。 一瞬间,天地显现出一种昏黄的色彩,然后就见夫妻两人开始迅速苍老,头发雪白,生出皱纹。 两人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却没有任何惧意、悔意,女子缓缓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丈夫的脸庞,眼角却有眼泪流出。 秦唯肃的境界修为更高,更能抵抗时光之力的冲刷,他先是替妻子拭去脸上的泪珠,然后伸手握住了妻子已经变得干枯的手掌。 两人的身体变得无力,却仍旧艰难且坚定地互相望着对方,似乎要把对方的样子印在心底,直到下辈子也不忘记。 不多时后,只剩下两具相依相偎的白骨。 李玄都轻声道:“劳烦地师稍待片刻,我代为葬了两位,入土为安。”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外道 玉珠峰上多出了一个小坟包,夫妻合葬。 李玄都以指力将一块石头削平,以指为笔,在平整一面写下“秦公唯肃夫妻之墓”几字后,可是写到“肃”字的时候,李玄都犹豫起来,迟迟无法下指。 只听发音,李玄都并不知道“秦唯肃”的“肃”字到底是哪个字。 就在此时,徐无鬼开口道:“是‘秋高气肃’的‘肃’。”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地师竟然知道,若是阴阳宗之人或是皇室中人也就罢了,关键秦唯肃是辽东秦家之人,这就有些不合情理了。 李玄都一边下指不停,一边问道:“地师竟知道玄化年间之人?” 徐无鬼道:“我喜欢读史,无论是正史野史,无论是庙堂江湖。在关于江湖的许多野史中都提过秦唯肃其人。因为秦唯肃是江湖上的一个异类,典型的爱美人不爱江山,当时的江湖上除了正邪两道之外,还有魔道宗门,究其原因,是因为鼎盛一时的皂阁宗败落之后,无道宗尚未兴起,正道各宗也实力大损,暂时无人能接替皂阁宗的位置,使得几个魔道教派趁机壮大,兴盛一时。秦唯肃身为辽东五宗之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喜欢上了一个魔道出身的女子,不顾家族反对,执意要娶那名女子。” 李玄都问道:“就是我们方才所见的那位夫人?” “应该是她。”徐无鬼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按住额头,这是他回忆思考时的惯用动作,“邪道是旁门左道,魔道是邪魔外道,严格来说,青阳教也可以算是魔道,什么是魔道?极端且不容于三教九流百家便是魔道。且不说正确与否,魔道中人多是出身贫寒,这也在情理之中,魔道中人其实是后来的挑战者,挑战既得利之人,也就是三教中人和朝廷,只能从下层着手,上层之人维护自己的地位和利益,自然与其水火不容,更甚于现在的儒道之争。在这种情况下,秦唯肃的举动就显得十分大逆不道了。” 李玄都没有经历过魔道教派横行的时代,对于魔道中人的认识不深,不过还是点头表示理解。 徐无鬼继续说道:“我不知道那名女子叫什么,只知道她出身寻常,因为父母都是魔道中人,她自小也是魔道中人。在结识了秦唯肃之后,魔道中人围绕她定下了许多计策,想要以此渗透秦家,秦家传承多年,自然是识破了这一点,争执由此而生,秦唯肃甚至与自己的兄长大战一场,也就是秦清一脉的祖先,而秦唯肃这一脉自秦唯肃之后已经绝嗣。最终女子倒戈一击,让魔道中人的计谋功亏一篑,秦家承认了她的身份,不过女子也受了重伤,这才有了夫妻两人前往昆仑之事。” “至于魔道,随着天下太平,人心思定,逐渐没落,最终在孝宗年间消失无踪,在随后的多年中又时隐时现,不过都不成气候。道理很简单,无论是正道邪道,魔道佛道,亦或是儒道墨法,任凭经典如山,文字似海,法螺吹得天花乱坠,若是不能平定天下,使得百姓安定富足,便注定不能长久。所谓魔道,生于困苦,死于太平,兴盛一时,转眼间又盛极而衰,魔道之死,根本原因并非是三教之打压,而是因为世道之变化,可谓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迅速崛起和迅速衰落的背后,便是人心所向。” “原来如此。”李玄都诚心道,“受教。” “‘谢’字就不必了。”徐无鬼道,“能与人言无二三,我创立青阳教,何尝不是代替了本应出世的魔道一途?只是随着青阳教败落,若还不能使天下太平,无生、真空等魔道终究要卷土重来。” 李玄都可谓是真正吃了一惊,他一直怀疑地师有立教称祖的想法,青阳教就是明证,可如今看来,似乎事情还没有那么简单。 李玄都还想继续深问,徐无鬼却不想再答,“时间不多了,赶路吧。” 李玄都默默点头,跟随地师上前。 山路茫茫,似乎没有个尽头,风雪之中,因为“太虚幻境”而被放大的玉珠峰的峰顶仿佛变成了一方雪原,在不能飞掠的前提下,很难找到它的尽头。 徐无鬼是个能言善辩之人,但不是一个多话之人,这两者并不矛盾,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能言善辩之人未必就喜欢多说话,前者是能力,后者是习惯。不过徐无鬼面对李玄都的时候会有所例外,此时的徐无鬼开始好为人师,暂时抛弃自己的日常习惯。 在前行的途中,徐无鬼挑了一个新的话头,“紫府,你第一次来‘太虚幻境’,在这里会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人,不过这不算什么,真正进入‘玄都紫府’之后,你会遇到更多有意思的人,他们都是声名显赫之人,却被困于‘玄都紫府’之中,而且与被困于‘太虚幻境’中的人不同,他们无论何时都保持着完整的神志,只是无法离开‘玄都紫府’,就像牢狱中的囚犯。” 李玄都很敏锐地抓住了徐无鬼话语中的关键,“难道地师曾经进入过‘玄都紫府’?” 徐无鬼转头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坦然对视。 徐无鬼的脸上露出了笑意,“不错,我曾经去过,要比李道虚走得更深一些。” 李玄都问道:“什么时候?” 徐无鬼道:“就在不久前,大约是你正忙于整合道门的时候,我与沈无忧进入了‘太虚幻境’,找到了‘玄都紫府’,然后在‘玄都紫府’中遇到了一些麻烦,沈无忧死在了那里,而我逃了出来。” 李玄都有了瞬间的怒意。 徐无鬼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其实你我差不多是同一时间离开了草原,可澹台云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她一直以为我留在草原与她对峙,不过是逐渐恢复修为的宋政假装成我并以此故布疑阵罢了。澹台云之所以能察觉不对,是因为宋政不得不返回中原。可为时已晚,这时候她再返回中原,只能说是亡羊补牢。” 李玄都压下怒意,问道:“沈大先生是如何死的?” “我是他的杀父仇人,他以为我忘了,实际上我从未忘记这一点,所以我也从未真正相信过他。”徐无鬼语气淡然,“他假意屈从于我,实则是想将我引入‘玄都紫府’之中,然后趁机依靠‘玄都紫府’中的某些险境与我同归于尽。可惜,我有所防备,他功亏一篑。” 李玄都深深吸一了口气,平复心境,“所以‘玄都紫府’突然现世,闹得天下皆知,与地师和沈大先生所为也有关系了?” “有一定关系。”徐无鬼不紧不慢地说道,“但又不是全部。纵然是我,也不能尽知一切。” 李玄都陷入到沉默之中。 徐无鬼笑道:“紫府应该感谢我才对,如果沈无忧不死,而是活着回到了太平宗,你的宗主之位交是不交?你不要在我面前说什么太平宗无关紧要的话,太平宗在背后支持辽东的财政,又支撑着你在道门中的地位,没了太平宗之后,你能做什么?单凭你手中的那把剑,就算送你一身长生境的修为,你也杀不了几个人,更遑论是改天换日。” “你也可以不交出宗主之位,可这样就有几个问题。第一,你在太平宗中根基尚浅,不足以掌控全局,甚至还要与陆夫人联手才行。第二,你之所以能成为宗主,其法理正统皆是来自于沈无忧传位于你,如果你不把宗主之位交还给沈无忧,那你的正统性便荡然无存。第三,就算你靠武力强行镇压,因为前两个问题,你也会彻底与太平宗上下离心离德,而且还会导致你声名扫地,你这个促成道门一统的中人,上无名声,下无根基,凭什么去争夺未来的大掌教之位?难道也靠武力?你我都明白,武力虽好,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就算用武力解决了提出的问题的人,但问题本身还在,绕不过去,终究还是要面对的。你能解决一个提出问题的人,你能解决所有提出问题的人吗?” 徐无鬼的这番话可谓是诛心至极,李玄都只能继续沉默下去。 徐无鬼轻笑一声,“最好的结果就是你与沈无忧达成妥协,你可以让位,但是许多既定之策还要按照你的意思继续执行下去,以此推进道门一统和辽东入关,且不说沈无忧为沈家和太平宗考虑,是否答应,就算答应,你也是束手束脚。合谋共事再好,哪里比得上自己做主,乾纲独断?” “就凭这一点,难道紫府不该感谢我吗?” 沉默了许久的李玄都终于开口道:“我说过要救出沈大先生,我敢出此言,就做好了将太平宗还给沈大先生的准备。” 徐无鬼摇头道:“紫府,你唯一让我不满意的地方就在这里,总是天真,说好听些,姑且算是赤子心性,说难听些,就是幼稚。成大事者,百炼成钢,岂容得丝毫天真幻想?” 李玄都道:“如果我没有这些许天真,那么地师还能抓住我吗?” “倒是此理。”徐无鬼点头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汝不可不察也。” 第一百三十六章 护城河 在李玄都和徐无鬼相处的过程中,李玄都变成了周淑宁、沈长生等人的角色,而徐无鬼则取代了李玄都的角色,虽无师徒之名,但也传道解惑。 不得不说,如果李玄都不是一个观念已经彻底定型的成年男子,而是一个少年人,恐怕此时已经被徐无鬼彻底影响,成为徐无鬼的追随者,可就算如此,李玄都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徐无鬼的话的确很有道理。 比如说关于农事的方面,李玄都就很认可徐无鬼的观点,从根本上来提高生产能力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而不是一味坐而论道,讨论天理人心。可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又面对一座大山,那便是儒门,自古以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的什么书?无非是圣人经典,至多再加上佛道两家的经典,多的是思辨修身之道,少的是切实解决问题之法,工匠之流又被视为奇技巧淫,难以发展,又要行愚民之策,民智不开,致使天下浑浑噩噩,不断重复史书上的旧事。 这便绕回了最开始的症结所在,想要如张肃卿那般推行新政也好,想要像徐无鬼那般更易世道也罢,第一件事就是不再使儒门一家独大,继而整肃朝廷上下,天下一心,如此才能慢慢推行一些改变之法。于是还要玉虚斗剑,还要重回帝京,那么李玄都还是与徐无鬼势不两立。 这也是李玄都想不明白的地方,儒门万不可能接受徐无鬼的那套主张,徐无鬼又为何要与儒门联手。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地师,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 “但问无妨。”徐无鬼的态度十分和善,如同传道受业解惑之师长面对自己的弟子。 李玄都问道:“地师与儒门并非一路人,为何要与儒门联手?难道仅仅是因为道门的威胁?若是地师肯退一步,我想就算是大天师,也多半会与地师一笑泯恩仇。” 徐无鬼的回答十分简单,“事可从经,亦可从权。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紫府应该明白。至于我为何不肯退一步,道理也很简单,这世上的事情,关乎到信念、道义、想法、执念、所求,本就不能退让,若是此时能退一步,当初何必要进一步?或者我现在可以用同样的话相问紫府,那么紫府肯不肯退一步?” 李玄都无言以对。 “紫府性命操于我手,尚且不肯退让,我又如何能够退让?”徐无鬼轻笑道,“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这个道理。” 李玄都叹息一声,“受教。” 总而言之,这一路行来,两人都在不断试图改变对方,李玄都是攻少守多,徐无鬼是攻多守少,每每都能轻描淡写地化解李玄都的攻势,并且转守为攻。 接下来是一段不长也不短的“休战期”,两人默默地走在茫茫雪原之中, 忽然,徐无鬼停下了脚步,李玄都也随之停下,望向徐无鬼。 徐无鬼伸手一指,“‘玄都紫府’到了。” 随着徐无鬼的动作,漫天风雪好似珠帘一般被轻轻撩起,显露出其后的景象。 一座高如山岳的雄城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虽然相隔甚远,又有风雪阻隔,但也能依稀看到雄城中的万盏金灯、千百楼阁殿宇,又有祥云紫气缭绕,使得雄城时隐时现。 李玄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有了片刻的失神,“这便是‘玄都紫府’吗?” “正是。”徐无鬼点头道,“‘玄都紫府’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想要进入‘玄都紫府’,还要经过一关。” 李玄都回过神来,“哪一关?” 徐无鬼道:“但凡城池都有护城之河,这座地上仙都也有护城河。不过这里的护城河只是虚指,并非真正河流的样子,而是介于可见和不可见之间。” 李玄都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徐无鬼道:“紫府不会以为只有被困在‘太虚幻境’中的人,而没有死在‘太虚幻境’之中的人吧?总有人不甘束手待毙,要拼死打破‘太虚幻境’,或是因为其他原因身死,比如死于那些失去心智之人的手中,紫府觉得这些横死之人去了哪里?” 李玄都一怔,“地师的意思是说……” “这些横死之人一点真灵不灭,汇聚一处,在‘玄都紫府’的周围构成了所谓的‘护城河’。”徐无鬼说道,“不过它们比那些行尸走肉还要悲惨,混杂一处,已经忘却本性,迷失自我,就算‘太虚幻境’重新开启,也不能恢复。如果想要‘渡河’,就要谨守灵台,勿要被其影响,否则便要沉沦其中。从本质上来说,与所谓的‘替死鬼’也没什么不同,必须找到接替之人,自身才能超脱。” “替死鬼”的说法就连普通百姓也知道一二,死于非命者的魂魄总守在死所,抓走新来者的冤魂替代自己,方可超脱孽海。此举民俗称之为取替代,被抓走的新的冤魂是为替死鬼。 李玄都当然也知道,轻轻点头。 两人继续前行,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可李玄都还是敏锐地发现了些许不同,周围的一切变得虚幻起来,透着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与天人合一的天人境大宗师才能感知到,就好似在“太虚幻境”这个巨大幻境中生出了一个新的小幻境。 就在这时,徐无鬼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之所以称其为‘护城河’,就是因为水无常势,此中种种幻象出自那些横死之人的生前执念,却又勾起你心中所想,难分真假。” 李玄都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让他想起了心魔幻象。 徐无鬼分明就与李玄都并肩而行,可他的声音飘忽不定,时远时近,“如今你我皆在梦中,半梦半醒,恍恍惚惚,仅凭本能徒步前行,守得住灵台清明,便可见得‘玄都紫府’,守不住灵台清明,便永远前行不止,体魄成为在‘太虚幻境’中徘徊不定的行尸走肉,神魂坠入‘护城河’中,忘却所有。” 徐无鬼的话音落下,李玄都只觉得四周越来越安静。过了片刻,风雪渐渐停歇,有琴声响起。忽高忽低,忽轻忽响,清脆短促,此伏彼起,如秋风瑟瑟,似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李玄都一惊,立时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踏入了“护城河”的范围之内。 李玄都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不在玉珠峰上,而是身在一片有着点点残雪的林地之中。李玄都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了此地的来历,这里是八景别院外的一处丛林,他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耍。 李玄都心中一动,迈步向前,没走几步,眼前就出现了一座大门,正是八门中的“兑门”。 徐无鬼说过,这里是梦境,那么梦境之中便不存在合理可言,八景别院很大,可李玄都进门后没走几步就从来到了一座花园中,方才的琴声也是从这个方向传来。 李玄都没有贸然寻找琴声的具体来源,在他的印象中,八景别院中似乎没人有如此好的琴艺。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师兄,你发什么愣啊,大家都等你呢。” 李玄都一怔,缓缓转过身来。 一个小丫头正站在他的身后,身着绣鸾鸟红缎大袄,脚上是一双做工精细的白色翻毛领小皮靴,靴尖上还缀着雪白的绒球,秀发被扎成两个包子头,系着红头绳,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喜气。 这时候的小丫头还没有喜好男装,还有些女儿家的样子。 李玄都张了张嘴,“冰雁?” 第一百三十七章 梦中 小丫头嘟起嘴,“什么冰雁,我是雁冰,师兄把人家的名字叫错了。” 李玄都立时想起来,这时候两人都只有名,没有字。 李玄都定定地看着小丫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水一般清澈,没有杂质,这让许多尘封的回忆涌上心头,在李玄都的心间荡漾出无数涟漪。 李玄都有了片刻的恍惚。 无忧无虑的童年,远离了勾心斗角,不见刀光剑影,那段一去不再回的时光。哪怕明知道是假的,李玄都的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泛起涟漪,心绪难平。 李玄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心境,“雁冰,你说大家都在等我,都……是谁啊?” 小丫头掰着指头数道:“师父、师娘、师姑、师叔、二师兄、三师兄、三嫂。” “师娘?”李玄都愣了一下,“师娘她不是……” “师娘怎么了?”陆雁冰瞪大了眼睛望着李玄都,满是不解和好奇。 “没、没什么。”李玄都摇了摇头,“那……大师兄呢?” “师兄你怎么了?摔跤碰到脑袋了吗?怎么傻了啊?”陆雁冰歪着脑袋看着李玄都,“大师兄当然是在终南山啊。” “终南山?”李玄都愈发惊讶,“大师兄在终南山做什么。” 陆雁冰忍不住笑起来,“师兄果然是傻了,大师兄已经是道门大掌教,不在终南山在哪里?大师兄已经来信了,说他很忙,今年就不能回家过年了,还是我们两个一起拆的信呢,师兄忘了吗?” “当然记得。”李玄都有了片刻的失神,不全是因为“大掌教”三个字,也是因为“回家”二字。 李玄都发现,这与他过去的几次梦境不同,这似乎是一个美梦。 在这个梦里,师娘没有死,大师兄也没有死,大师兄已经做完了他想要做的事情,似乎一切都很美好。 就在这时,陆雁冰牵起李玄都的手,拉着他往花园外走去。 李玄都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这位师妹也有些不同,这时候的她没有被清微宗的扭曲环境培养成随风摇摆的性子,也没有太多假小子的气质,就是一个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 而且在李玄都的记忆中,从小到大,陆雁冰都没有主动牵过他的手,哪怕是在两人关系最好的时候,陆雁冰也对自己有些因为畏惧而产生的淡淡疏离。 可眼前的陆雁冰却是自然而然,没有半点隔阂,这让李玄都想起了两人本该拥有却不知为何终究失去了的关系,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按照许多话本中的那样,他们本该是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又是郎才女貌,最终在师父的做主下,师妹嫁给了师兄,便是旁人眼中的神仙眷侣,没有什么兄妹反目,也没有什么逐出师门。 李玄都当然不会对陆雁冰生出兄妹之间的其他情愫,但眼前的一幕却让他产生了一种恍惚之感,其实他并不想要那么多生死一线,那么多刀光剑影,他在心底更向往这种按部就班的普通弟子经历。 陆雁冰拉着李玄都来到正厅,里面摆了一张圆桌,众人团团围坐。 李玄都放眼望去,坐在上首的自然是师父李道虚,然后还有李道师、李非烟、张海石、李元婴等人。 最终,李玄都的目光落在了两名有些陌生的女子身上。 其中一位较为年长的女子,虽然衣着寻常,也不曾满头珠翠,但气度尊荣,仪态端庄慈和,便是与李道虚并座,也不显得就弱于李道虚多少了,显然就是他的师娘李卿云了。 另外一个女子,就要年轻许多,但也气度不俗。不过这不算什么,关键李玄都认识这位,正是徐无鬼的弟子上官莞。 这就是他的三嫂? 从年龄上来说,上官莞是要年长于李玄都、宫官、秦素、颜飞卿等人,略小于李元婴、张鸾山等人,若是嫁给李元婴,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此时的上官莞浑然不似李玄都认识的上官莞,举止端庄,气态平和,对上李玄都的目光,微微一笑,颇有些长嫂如母的意思。 张海石和李非烟也有不同,大约是因为大师兄没死的缘故,张海石没有后来那么孤僻,大约是因为李卿云还在的缘故,李非烟倒是有些没心没肺的样子,很是爽朗,甚至可以说是豪爽。 至于李道师,有长辈该有的样子,却又沉默寡言,只是朝着李玄都微微点头示意。 李道虚开口道:“玄都来了,那就开席吧。” 李卿云温声道:“玄儿,快坐下吧。” 陆雁冰扯了扯李玄都的衣袖,李玄都回过神来,坐在他的位置上。 他刚一坐下,李元婴便开口问道:“玄都,你又跑到哪里去了?今天的功课做完没有?” “做完了。”李玄都下意识地回答道。 这时候的三师兄,也还好,大约是不存在宗主之争的缘故,兄弟两人之间倒也真像是兄弟了。 倒是二师兄张海石,没有像后来那般看重李玄都,态度有些淡淡,不算太过亲近,却也谈不上疏远。 对了,大师兄没有死,二师兄必然是跟随在大师兄身旁。 李玄都明白过来,那么他和陆雁冰就不是跟着二师兄长大,多半是跟随师父师娘生活了。 想到这儿,他看了陆雁冰一眼,看来女孩还是要由女人去教养,才会有些女儿家的样子。 李元婴打趣道:“紫府,再过几年,你就要及冠了,打算什么娶雁冰过门啊?” 此言一出,众多长辈的脸上露出了或多或少的笑意,陆雁冰虽然年纪还小,但女孩早熟,也多少知晓男女之事,脸上露出害羞的神态。 平心而论,这是李玄都第一次见到陆雁冰害羞,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卿云见两人神态,开口解围道:“好了,明心就不要取笑他们了,他们还小,脸皮薄,可不像你这般没脸没皮的。” 李元婴笑道:“哪有娘亲这样说儿子的。” “你是我儿子,玄儿就不是了?”李卿云笑骂道,“这么大的人,也没个兄长的样子。” 娘亲?儿子? 李玄都又有些恍惚和茫然。 这两个称呼是再寻常不过,可对于李玄都来说,却有些陌生。 是了,他不仅仅是师父的弟子,还是上了李家族谱的义子,也就是儿子。 只是可惜,他没见过自己的生母,也没见过养母。 李玄都再度环视席上众人,望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这便是他心心念念的家吗。 虽然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今天是过年,算是例外。筵席过半,二师兄张海石与姑丈李道师谈起了清微宗的内务,似乎师父李道虚已经彻底放权。三师兄李元婴则与姑姑李非烟谈起了这次行走江湖的见闻,遇到了几个魔道高手,那些魔道高手会怎样的手段,引得李非烟跃跃欲试,也想找个对手试剑。李道虚则向上官莞问起了地师徐无鬼,上官莞回答说地师在年后就会亲自登门拜访,清微宗竟然与阴阳宗结成了亲家。 李玄都坐在席上,觉得自己好似个局外之人。就在这时,陆雁冰又扯了扯李玄都的袖口,小声道:“师兄,我们去放烟花吧。” 李玄都转头向外望去,不知何时,天色已经彻底黯淡下来,明月高悬,繁星点点。在远处,依稀可见升腾而起然后炸裂开来的绚烂烟花。 李元婴说道:“玄都,年后你随我去帝京吧,张相爷运筹帷幄,秦大都督打了胜仗,打得金帐蛮子哭爹喊娘,现在要班师回朝,陛下让文武百官出城相迎,还要犒赏三军呢,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李玄都再次愣住。 这便是他向往的生活么。 天下太平,人无忧,家和睦。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乱麻 身在幻境之中,就像面对一团乱麻,要从中找出一个线头来,然后顺着这个线头将线团梳理清楚。当然,也可以快刀斩乱麻,也就是以力破巧,可李玄都还没有如此高的境界修为,他只能按照规矩来。 晚宴过后,李玄都耐不住陆雁冰的央求,陪着她出门放烟花,两人来到先前的花园中,此时琴声又响了起来,李玄都问道:“是谁在弹琴?” 一身喜气的陆雁冰手里提着一捆早已准备好的各色烟花,看了眼花园中的独栋小楼,回答道:“师兄,你怎么什么都忘了?是大师兄留在家里的客人。” “大师兄的客人?”李玄都努力回忆与大师兄司徒玄策有关的事情,可惜他与师母李卿云一样,很早就故去了,李玄都对他们并无太多深刻了解,只是听旁人讲述过他们的有关种种。 “是啊。”陆雁冰的心思都在手里的烟花上面,“大师兄有个至交好友,姓秦,叫秦道正,去年攻打魔教的时候,夫妻二人不幸身死,只剩下一个女儿,于是大师兄便把那位姑娘接到了家里,刚才就是她在弹琴。” 李玄都的心头一跳,“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陆雁冰望向李玄都,黑白分明的眸子上下打量李玄都,目光中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这种意味,李玄都过去从未在陆雁冰的眼睛中看到过,倒是在秦大小姐那里见过几次,其背后意味着独占且不可与人分享。 李玄都恍然想起,眼前的这个陆雁冰与他真实认识的陆雁冰有太多不同,两人的关系也有了极大的改变,正如他和二师兄张海石、三师兄李元婴的关系那般,他与张海石变得疏远,却与李元婴变得亲近。 幸好陆雁冰没有从李玄都的脸上看出什么,这才放下了警惕,说道:“那位姑娘姓秦,叫秦为白。” 李玄都点了点头,为了不使陆雁冰起疑,没有再问下去,心思几转。 大师兄司徒玄策没有死,老丈人却死了,而且陆雁冰说的是“秦道正”,而非“秦清”,据李玄都所知,老丈人因为当年没能如愿迎娶白绣裳,与家中闹了些意气,这才一怒之下改名为秦清,后来随着他步步登高,名气越来越大,人人只知秦清而不知秦道正,便也没有再改回来。而秦清给女儿取名为“素”,也是暗合了白绣裳的姓氏“白”和表字“素衣”。如今看来,老丈人没有改名,也没有给女儿取名为“素”,而是按照秦家的范字辈分取名,岂不是说他如愿迎娶了白绣裳?毕竟当年就是大师兄司徒玄策一手撮合两人,如今大师兄未死,还做了道门大掌教,那么两人的命运自然也随之改变了。 李玄都状若无意地问道:“这位秦先生的夫人是不是姓白?” “是啊。”陆雁冰回答道,“‘白衣观音’嘛,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惜也死在了魔教中人的手中。” 李玄都可以肯定,秦为白不是秦素,而是一个完全虚构的人物,不过陆雁冰和李元婴几次三番提起的魔教也让他有些好奇,问道:“魔教是什么教?” “魔教就是魔教,还能是什么教。”陆雁冰与李玄都来到了一处空地,放下手中的烟花,“不信道祖,不信佛祖,也不信圣人,信什么真空、无生,蛊惑百姓,无恶不作……你别光看着啊,帮我把这几个烟火放到那边。” 李玄都依言接过烟花,又问道:“正魔大战又是怎么一回事?” 陆雁冰停下手中的动作,疑惑道:“师兄,我听说有域外天魔夺人魂魄的传说,你该不会是被域外天魔夺去了魂魄了吧?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玄都只得道:“谁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你最爱北海府的糖人对不对?你还在‘震院’的桃树底下埋了个匣子。” 这都是李玄都记忆中陆雁冰曾经做过的事情,至于眼前这个陆雁冰是否做过,李玄都也不敢十分肯定,只好赌一赌了。好在两个陆雁冰之间还是有许多共同点,听到李玄都的这番话后,陆雁冰疑心尽消,说道:“正魔大战就是咱们正道中人和魔道中人打架呗。” “咱们正道中人。”李玄都轻声重复了一遍,“地师算不算正道中人?” “当然算啊,否则三师兄怎么会娶了三嫂?”陆雁冰理所当然道,“你没听三嫂说嘛,再过几天,地师还要亲自登门拜访哩,这可是与师父并列齐名的大人物。” 李玄都心中已经明白。 在这个世道,魔道彻底取代了邪道,而且魔道中人似乎比邪道中人更没有底线,以至于邪道中人也成了正道中人,如今的正道领袖便是大师兄司徒玄策,而老丈人夫妻二人也是死在了魔道之人的手中。 李玄都蹲下身,点燃了一支烟花,然后抬头望着在夜幕上绽放开来的烟火,轻声道:“魔道、魔教,到底是怎么个‘魔’法?” 陆雁冰随口答道:“魔教也有许多分支,除了真空、无生之外,还有欢喜,就说这个欢喜一脉吧,最喜欢强掳良家女子,或者引诱心术不正之人入教,若是有敢于忤逆的人,要么将其吸干,要么打成奴隶,而且听名字就知道,教内是一片乱象,不讲伦常,整天就是……就是那种事。” 陆雁冰毕竟年纪还小,有些不大好意思,“总之,早些年的邪道中人顶多是殃及无辜,还在人的范畴之内,可魔道中人已经不像人了,手段残忍至极,行事肆无忌惮,就像着了魔一样,所以叫他们魔教。” 李玄都对于所谓的魔教中人有了个大概印象,同时他也明白了这个梦境的险恶之处。正所谓一念一世界,先前徐无鬼对他提起了有关魔道之事,他便因此心生一念,而在经过“玄都紫府”的“护城河”时,这个念头被无限放大,由此构建出整个梦境,于是在他的梦**现了一个势力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魔教。 梦境中不可能出现从未见过的事物,即使是神话传说中的各种异兽,也都是将现世中的许多已有特征拼接在一起,比如龙,比如人首龙身的烛九阴。 李玄都从未亲眼见过魔教中人,只是道听途说,流于表面,故而在他的梦中,魔教中人行事乖张“非人”。 烟花燃尽,夜色渐深。李玄都和陆雁冰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别院外的那块林地间,也就是李玄都刚开始时所在的地方。 就在这时,忽听一个缥缈声音响起,“好一对俊秀男女,正适合入教做我座下弟子。” 这声音飘渺不定,不知发声者究竟身在何方。而随着话音落下,四周树木齐齐震动,无数树叶无风自动,从四面八方向两人激射而来。 上乘御剑手段,草木竹石等死物均可为剑,李玄都自然也有这份手段,他正要出手化解,却猛然发现自己的修为被局限在了少年时候,只有先天境,本来不过是随手便可化解,此时却要全力出手才行, 一时间,四周尽是树叶飘飞,盘旋纷乱,看似轻描淡写,但是对于身处其中的李玄都而言,却仿佛身陷剑阵之中,处处杀机,只能勉强护住周身。 正当李玄都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所有树叶蓦地停止不动,然后化作落叶飘洒落地。 一阵鼓掌声从两人头上传来,李玄都和陆雁冰随声望去,就见一名中年男子正立在树梢上,其本身仿佛就是一片树叶,若非他主动出声,根本就不会被人察觉半分。 李玄都目光一凝,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宋政?!” 第一百三十九章 心如明镜 来人正是宋政,不过在梦境中的宋政不是邪道领袖之一,而是魔道中人,而且也不是长生境的高手,至多就是天人境而已。 “你认得我?”宋政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当然认得。” “我久在西域,少至中土,你竟然认得我,真是有意思。”宋政似笑非笑道。 李玄都沉声道:“阁下好大的胆子,竟敢来蓬莱岛闹事,不怕家师手中的神剑吗?” 宋政笑道:“剑神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宋某当然害怕,可这么久了,有人来救你们吗?” 李玄都闻言,心中一沉。 然后就听宋政继续说道:“司徒玄策屡次与圣教为敌,今日三位教主亲至,便要让他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你们二人,若是愿意拜在我的座下为奴为婢,尚且能留下一条性命,否则便要你们沦为炉鼎之流,不得好死。” 李玄都本以为这是个好梦,现在却发现没有那么简单,这似乎是一个将一切美好彻底打碎的噩梦,只是不知在梦中身死会是什么下场,就是永远沉沦其中吗? 李玄都轻声问道:“三位教主?” 宋政笑道:“真空教主、无生教主、欢喜教主是也。” 陆雁冰小声补充道:“真空教主赵纯孝,无生教主柳玉霜,欢喜教主韩邀月。” 李玄都又是一个恍惚,万没想到这三人竟然成了魔道的三大教主,听宋政的口气,若是三人联手,就算李道虚也不是对手。 虽说是梦境,但未免太过荒诞。 宋政又道:“三位教主都是域外天魔降世附身,修为堪比你们所谓的长生地仙,李道虚今日也难逃一死。” 似乎是要印证宋政的话语,从八景别院中升起一道浩荡剑光,迎上了另外三股浩大气息,与此同时,别院的其他方向响起无数厮杀声音,似乎有人正在攻打八景别院,已经与别院中的众多清微宗高手开始交手。以李玄都的认知,任何人想要攻打蓬莱岛,都要层层推进,万无可能进行出其不意地偷袭,可这些魔道中人就好似凭空出现,完全不合常理,但梦境就是这么诡异,不讲道理。 宋政望着两人,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两人若是想要活命,现在就跪下求饶。” 就在此时,在李玄都的心中响起了无数杂乱的声音:“跪下。” “大丈夫能屈能伸。” “淮阴昔日能受胯下之辱,你今日一跪,算得了什么?无非是忍辱负重罢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一刻,李玄都已经清楚,这些声音来自于“护城河”中的亡灵。他自然不能受其引诱,可他又面临另外一个问题,如果死在了梦境之中会有什么后果?是从头再来?还是就此沉沦其中? 寻常的梦境,在遭遇生死一刻的时候都会惊醒过来,可李玄都不确定这个梦会不会是这样。这并非自然生出的梦,而是由“太虚幻境”和“玄都紫府”所造成的,规矩不在李玄都的手中。 就在李玄都迟疑的时候,宋政的脸上出现了不耐的神情,似乎不愿再耗下去,要忍不住出手,而陆雁冰则是望着李玄都,等待着李玄都做出决定。 与此同时,李玄都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也越来越混乱。 “跪下啊,快点跪下啊,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别再迟疑了,你想死吗?” “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跪———下!” “跪!跪!跪!跪!跪!” 李玄都有了片刻的迟疑,不过他没有选择屈服,而是选择奋力一搏。 他猛地拉住身旁的陆雁冰,向身后的八景别院退去,不管怎么说,此时八景别院有阵法守护,比起外面更加安全。 宋政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意,五指伸开,无数剑气在他的掌心汇聚。 以李玄都的眼力,完全可以判断出这道剑气的威力,不足以将他们两人全部杀死,这或许是宋政的有意为之,就像猫戏老鼠一般。这样李玄都便面临着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不管这道剑气,全凭运气,两人中必然有一人死在此地,可能是陆雁冰,也可能是李玄都。另一个选择是用陆雁冰挡下剑气,他则必然可以逃入八景别院之中。 这一瞬间,时间变得极为缓慢,李玄都甚至可以去看陆雁冰的神情,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他心中微微一颤,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般,每当看到一个孩子清澈的眼睛,他都会觉得这才是污浊世间的不可承受之重。 此时梦境中的陆雁冰只是个小丫头而已,一个与周淑宁差不多大的小丫头,不会随风摇摆,也不会捧高踩低。李玄都不是个以德报怨的老好人,但自问还是有良心的,当初他会去救周淑宁,现在他也不会让陆雁冰去死。 没有太多的思考时间,李玄都轻轻一推,陆雁冰向八景别院飞去,而李玄都则挡在了她的后面。 下一刻,宋政手中凝聚的剑气激射而出,刺穿了李玄都的胸口。 巨大的窒息感瞬间笼罩了李玄都,他站立不住,半跪在地,伸手捂住胸口,可还是有鲜血不断流出,他想要说话,却发现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 宋政看了眼已经进入八景别院的陆雁冰,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伸手将他提了起来,冷笑道:“很好,有骨气,希望你的骨气够多,不要让我失望。” 李玄都奋力挣扎,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哪怕实力悬殊。然后李玄都就发现自己的境界开始不断攀升,或者说这个梦境施加在他身上的枷锁开始松动,让他得以发挥出一部分自己的真实修为。 转眼之间,李玄都的境界已经由先天境攀升至归真境九重楼,也就是后来紫府剑仙的实力,虽说距离清平先生还有相当的差距,但面对仅仅是天人境的宋政,也多少有了几分反抗之力。 李玄都伸手握住宋政的手腕,然后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高了一些,与他成年后的身高相差无几,双脚刚好可以触及地面。 宋政轻轻“咦”了一声,似乎没有料到李玄都竟然还有反抗之力,正打算痛下杀手,然后他发现在自己动弹不得了。 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用手按在了他的后心位置。 宋政眼皮一跳,竭力稳住心绪,沉声问道:“何方高人?” “徐无鬼。”一张脸庞从宋政身后探出。 宋政脸色大变,“只要地师饶我一命,我自当归顺地师,甘效犬马之劳。” 徐无鬼的回应只是一声轻笑。 宋政忽觉后心处一阵剧痛,然后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李玄都掰开宋政扼住自己喉咙的手指,发现自己可以运转“漏尽通”了,于是身上的伤势开始迅速愈合,然后望向制住宋政之人,迟疑道:“地师?” 徐无鬼推开已经是一具尸体的宋政,开口道:“看来就算没有我,你也可以慢慢醒来。” “醒来?”李玄都先是一怔,然后就意识到眼前之人不是梦中之人,而是真实存在的地师徐无鬼。 徐无鬼淡笑道:“睡有深浅之分,你每清醒一分,修为便会恢复一分,待你彻底恢复修为,便是完全醒来。” 李玄都道:“如此说来,地师已经恢复全部修为了。” 徐无鬼摇了摇头,“九成而已,不过已经足够。” 李玄都问道:“地师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徐无鬼解释道:“你我一起‘渡河’,自然一起入梦,故而梦中会有所交集,因为你入梦更深,所以这个梦境是以你为主,不过也会受到我的影响。” 李玄都顿时明白为何上官莞会嫁给三师兄李元婴,这就是徐无鬼给梦境带来的影响,如此一来,徐无鬼就能合理地来到蓬莱岛,而不显丝毫突兀,乃至于出手救下李玄都也是合情合理。 李玄都问道:“敢问地师,如何彻底清醒?” 徐无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诵了四句佛家偈子,“心是菩提树,身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 第一百四十章 明心见性 如今世道,凡是饱学之士,定要通晓三教之学,其实到了如今,三教合一也是大势所趋,乃至于儒门的心学圣人都是如此,故而李玄都对于地师诵佛家偈子并不奇怪,这首偈子可谓大名鼎鼎,乃是静禅宗六代祖师的师兄所作,与之对应的便是六代祖师的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应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李玄都自问没有后者之境界,倒是前者更适合他。 李玄都思索片刻后说道:“地师的意思是我此时心如明镜却又被尘埃蒙蔽,需要拭去尘埃,复得光明。佛家有明心见性之说,道门有明性修身之言,殊途同归。” 徐无鬼点头道:“正是如此。” 话音落下,骤然生出变化,却是有一道身影攻入八景别院之中。李玄都见状一惊,急往别院中去,只见一名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立在花园之中,他的双手分别抓着两名女子,一名是刚刚逃过一劫的陆雁冰,另一名却是个身着孝服的女子,看相貌与秦素有几分相似,不过眉眼间又有白绣裳的影子,李玄都顿时明白,这位就是代替了秦素出现在这个世上的秦为白了。 至于那名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也不是旁人,正是在现世中早已死去多时的韩邀月。不过在梦境中,韩邀月已然是欢喜魔教的教主,被天魔附体,修为堪比长生地仙。 此时韩邀月擒住了两人,嘿然而笑,“秦为白,你仗着家世,不把我这个没了爹娘的落魄之人放在眼里,对我百般嫌弃,那日你刺我一刀的时候,可曾料到今日?如今我神通大成,便是你爹秦道正和你娘白绣裳也死在了我的手中,你又能如何?” 秦为白虽然被韩邀月擒住,却也宁死不屈,“狗贼,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我爹瞎了眼,当年才会收留你。” “贱人!”韩邀月脸色一变,“你还敢说?忘情宗本就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你爹收留我,也不过是为了忘情宗的产业罢了!” 秦为白双眼通红,恨声道:“忘情宗非是一家一姓之宗门,从未有过父母子女代代相传之规矩,若非我爹,忘情宗已然覆灭多时,你也沦为别人的刀下之鬼,焉有今日?” 韩邀月冷笑一声,手上发力。 秦为白立时变得脸色通红,继而苍白。 李玄都望向徐无鬼,“地师……” 徐无鬼淡然道:“此中梦境只迷惑所见、所闻、所感,却不迷本性,梦境幻象虽假,但所作所为却皆是真心所发。”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多谢地师指点。” 话音落下,李玄都身形冲天而起,手中随之显化出“人间世”,朝着韩邀月一剑斩去。 韩邀月看也不看李玄都一眼,只是随意挥手。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出现了一个越来越大的手掌,很快就占据了李玄都的整个视野,遮天蔽日一般,再无他物。 此时李玄都只有归真境的修为,哪里是长生地仙的对手,被韩邀月的随手一掌击落在地,半天站不起身来。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发现自己的境界修为再度攀升,恢复到了天人境的修为,这时候的李玄都修炼五大玄功,气机浑厚无比,不过身上也颇多隐患。 地师轻声道:“你如果违背本心行事,就会明镜蒙尘,入睡益深,待你彻底睡死之时,便如溺水沉底,即是真死之日。不过如果死在了此处梦境,一缕神魂也会永远留在此地,躯壳化作行尸走肉。如何能够明心见性却又保住性命才是难事,你要有所权衡。” 说话间,徐无鬼身形扶摇而起,对上了韩邀月。 两人同是长生地仙,虽然徐无鬼只有九成修为,但也不容小觑半分的,所以韩邀月只能丢下手中的陆雁冰和秦为白,与徐无鬼激斗一处。 李玄都独自趴在地上,慢慢喘息,通过“漏尽通”缓缓修复伤势,幸而韩邀月只是随意出手,李玄都所受伤势并不致命,还在可以承受范围之内。与此同时,李玄都也不得不承认,幸好有地师从旁指点提示,若是他独自经历此处梦境,万没有如此轻松。宋政那一关还好说,韩邀月这一关,却是左右为难,毕竟秦为白不是秦素,而且如果徐无鬼不出手,韩邀月多半还要逼迫李玄都从陆雁冰和秦为白两人中二选其一。 便在此时,八景别院的战局再度发生变化,赵纯孝凭借一己之力挡住了李道虚,虽然落于下风之中,但也让李道虚脱身不得。柳玉霜一人对上了李卿云和李非烟姐妹二人,两人虽然修为不俗,却不是一位长生境高人的对手,节节败退。 李玄都摇摇晃晃起身,环顾周围,发现二师兄对上了一个女子,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应是澹台云,看来在梦境之中,宋政和澹台云都未能踏足长生境,反而还加入了魔教,倒也符合他们两人早年时候的行事风格。 李玄都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破局。 正当李玄都犹豫的时候,李卿云和李非烟轰然落地,柳玉霜大笑着从天而落,便要取走两人性命。 李玄都一咬牙,运转体内五大玄功,掠至师娘和姑姑的身侧,硬生生扛下柳玉霜的一击。 柳玉霜勃然大怒,没有再去管李卿云和李非烟,而是一掌推在李玄都的胸口,李玄都轰然倒飞出去,不知撞破了多少面墙壁,最终将一座殿阁撞塌成废墟。 柳玉霜身形一掠,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五指成钩,一把提起李玄都,又是一掌拍在李玄都的心口上。 李玄都再次飞了出去,在十余丈之外轰然落地,不受控制的身体甚至还在地面上弹跳翻滚了一段距离。 李玄都这时便怀念起“太平青领经”了,“太平青领经”化用万法,使得李玄都身上再无半点隐患可言,可没了“太平青领经”之后,李玄都强运五大玄功,又被人反手打伤,只觉得体内气机不能维持平衡,相互冲突,又如江河倒灌,开始逆向而行,让他苦不堪言。 柳玉霜出现在李玄都面前,使得趴在地上的李玄都只能看到她双脚上的白靴子,只听柳玉霜讥讽道:“这就是清微宗的弟子吗,只有这点本事,真是丢人现眼。” 李玄都在过去一年中所受的伤势加起来也比不上今天一天,虽然他的境界修为已经恢复至天人无量境,也就是他前往金帐王庭时的修为,但是他被柳玉霜连续重创之后,已经命悬一线,体魄破碎,气机散乱,甚至“漏尽通”都不能完全恢复。 便在这时,徐无鬼的声音在李玄都耳畔响起,“方术列传之中曾记载了一个故事:‘费长房遇一仙翁学道,仙翁设下三重考验。第一重考验把他丢在深山荆棘中独处,猛虎来袭,若不起恐怖之心,便可通过。二重考验是人处在室中,头上用绳索吊一万斤巨石,随后谴群蛇来咬绳,若绳断石落,人不移也算通过。第三重考验是幻境之中,任凭歹人鞭挞折磨,不得出声,甚至被杀死后转世为女人,也始终不出声。最后丈夫发怒,要将她的儿子摔死,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这才功亏一篑,不成仙道。’如今紫府已过前两重考验,只剩下第三重考验,定要谨守本心,脱困就在眼前。” 话音落下,柳玉霜一脚踩在了李玄都的头上,呵呵笑道:“不说话装死?那好,我就在你的面前把你师娘、师姑通通杀掉。” 第一百四十一章 梦醒 李玄都倒是听说过这个故事,可现在要他如何?难道是坐视师娘和姑姑身死面前而无动于衷,还是被柳玉霜折辱而心如止水? 只是此时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让李玄都去思考犹豫,他已经被柳玉霜一把抓住后颈,五指的指甲刺入皮肉之中,迫使他抬起头来。 徐无鬼继续说道:“古人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李玄都听闻此言,豁然开朗,只觉得封住自己的最后一重禁制开始摇摇欲坠。不过柳玉霜也已经五指刺入李卿云的胸膛之中,李卿云脸色骤然苍白,再无血色。 李玄都只是死死盯住柳玉霜,不曾开口怒斥,也不曾悲戚痛哭,只待最后一重禁制彻底破碎。 徐无鬼悠悠道:“紫府想要成就大事,就要非常人所不能,脚下路途满是荆棘,若死一亲朋,死一知交,便心灰意冷、自暴自弃,看似重情重义,实则怯懦无能,试问,死去之亲朋愿看你如此作态乎?是故心性坚韧之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能恪守本心,脱离此处幻境,若是被恨所迷,为怒所惑,为情所困,为哀所感,为则永坠其中,难以自拔。” 柳玉霜看了李玄都一眼,将手中濒死的李卿云丢开,又伸手捏住李非烟的脖子,轻笑道:“小子,只要你开口求饶,我就放了她。” 李玄都仍是不开口,只是望着柳玉霜。 柳玉霜脸上的淡淡笑意渐渐敛去,只剩下冰冷,她随手扭断了李非烟的脖子,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李玄都的最后一重枷锁也彻底破碎,他恢复了全部的修为,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堪称长生之下无敌手。 本心清明,不可忘记仇怨,也不必以德报怨,却不能被仇恨蒙蔽神智,被怒火冲昏头脑,不顾其他,忘乎所以,成为执念。死去之人固然重要,却也不能为了死去之人再将身边的活人置于死地之中,以至于酿成大错。 正如李玄都不能为了给张白月报仇就把秦素拖累致死。报仇固然无错,若为报父仇,却又累得母亲为此而死,孰对孰错?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与此同时,徐无鬼的身上也显化出“阴阳仙衣”。 仙物之所以为仙物,便是因为其超凡脱俗,不受时间、空间、阴阳五行、魂魄体魄所限制。故而哪怕是梦境之中,徐无鬼仍旧可以使用仙物而不受限制。 只见徐无鬼身上的黑色长袍在一瞬间变为白衣,白衣之上不再是十三道游走剑影,而是三朵淡白色、淡青色、淡红色的莲花,栩栩如生,几如实物一般,分别位于胸口和双袖之上。 徐无鬼轻声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话音落下,他身上的三朵莲花飞出,化作三轮耀日。 徐无鬼身上的“阴阳仙衣”共分两面,阴面乃是对应“太阴十三剑”,阳面却是对应青阳教的红阳、青阳、白阳。 徐无鬼一挥大袖,一轮红阳撞向韩邀月,一轮白阳掠向柳玉霜,剩下一轮青阳护住李玄都周身上下。 柳玉霜瞬间被白阳困住,动弹不得。 已经恢复全部修为的李玄都奋力上前,用出全部气力,将“人间世”刺入了柳玉霜的胸口之中。 一瞬间,天地为之沉寂。 无数的嘈杂声音再次在李玄都的心中响起:“这就是你的答案?” “她们是因为你而死!” “你难道不内疚吗?” “你该以死谢罪!” “虚伪!” “伪君子!假道学!” 李玄都沉声回答道:“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我清楚我要做什么,你们这些迷失之人拦不住我,也没人能够动摇我。” 话音落下,所有的嘈杂声音骤然一静。 李玄都抽回手中长剑,原本静止的一切再次变得鲜活起来。 柳玉霜哀叫一声,烟消云散。这里毕竟是梦境,所谓的魔教教主也不是现世中真正的长生地仙,在窥破虚实之后,也就再无幸存之理。 随着柳玉霜消失,整个世界都开始震动起来,一切都变得扭曲,又好像一幅画被浸水之后,画上的墨迹开始模糊。 …… 现世之中,一直闭着双眼向前行走的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然后缓缓睁开双眼。 他转头望去,徐无鬼就站在他的身旁,双眼清明,显然是早已醒来多时。 李玄都闭上双眼,又回忆起刚才经历的梦境,不由长长吐了口浊气,若非他早就得了徐无鬼的提醒,知道身在梦境之中,又知道梦境的险恶之处,那么他未必能做出正确应对,如果他是在茫然无知的情况下进入梦境,梦里不知身在梦中,只怕要陷于其中,难以自拔。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地师第一次经过此地的时候,是如何摆脱梦境的?” 徐无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年纪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就看得通透一些,而且境界修为越高,梦境的束缚也就越小,若是不信,你可以内视一下自己体内。” 李玄都闻言一怔,随即便存神内视,发现自己体内竟是不知何时有了许多伤势,虽然比梦中的伤势要轻上许多,但伤及的位置却是丝毫不差。李玄都立时想起了“六灭一念剑”,“这是信以为真?” “正是。”徐无鬼道,“梦是假的,但是造就梦境的力量却是来自‘玄都紫府’,再真实不过,道术的最高境界就是弄假为真,这里的梦境已经近乎于此等境界。据说仙人以道术幻化食物,寻常人吃下之后,不仅口感和味道真实无比,而且同样能让人产生力气,与真正的食物没有任何区别,只是这种幻化的食物不能长久存在,只能存在一定的时间。所以你在梦境中受伤,现世之中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万不能在梦境中身死。不过梦境似真,就有了强行破开梦境的机会,也就是以力破巧,大概一劫地仙就能做到,只是如此一来,再想进入‘玄都紫府’,就要另外花费一番手脚。” 李玄都一边运转“漏尽通”恢复所受的伤势,一边问道:“经过了‘护城河’后,还要多久才能进入‘玄都紫府’?” 徐无鬼微微一笑,“在我们入梦的那段时间中,已经自行走入‘玄都紫府’之中,这也是‘玄都紫府’的奇妙所在,毕竟南华道君不是要杀掉所有想要进入‘玄都紫府’之人,更多还是设下种种考验。所以我才会说,如果强行破去梦境,再想进入‘玄都紫府’就要另外花费一番手脚。” 闻听此言,李玄都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身处茫茫雪原之中,而是置身一处广场之上,足有百丈方圆,人立其上,小如蝼蚁,脚下地面铺以白玉,光滑如镜,周围护以白玉雕栏。广场尽头连接着无数白玉长阶,一眼不见尽头,不知几万级,直通云霄之上。 再观周围,但见白鹤穿云飞行,时聚时散,轻灵跃动。远处山峦之上,郁郁葱葱,奇花异草随处可见,白鹿穿行其中。山泉飞瀑,清流溪涧映带其间。山间云雾缭绕,依稀可见殿宇楼阁点缀其间。当真是仙境一般。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十三重天 徐无鬼已经来过一次,所以并未驻足观察周围,而是径直朝着那道不知几万级的长阶走去。 李玄都也只好紧随其后。 就在两人来到长阶前的时候,旁边突然闪现出一人,道士打扮,五柳长须,头戴上清芙蓉冠。 徐无鬼沉声道:“小心,此人是晋时上清教主,身陷于此地,阻截一切进入‘玄都紫府’之人。” 话音落下,此人已经显化出法身,高有三丈,金光璀璨,右手持有法剑,朝着徐无鬼当头斩下,左手捏剑指,朝着李玄都遥遥一点。 且不说徐无鬼如何应对那一剑,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这一指点出,封锁了李玄都的上下、前后、左右,禁绝诸如“斗转星移”等一切遁术,在指尖又有一道豪光生出,如光如气,一闪而逝。 李玄都闷哼一声,向后退去,只见他的胸口位置有血迹慢慢浸染衣衫,大小就仿佛被人点了一指。 道人也不说话,只是屈指再弹,指尖有玄光流转,不见如何浩大声势,好似抚琴。 “七弦仙剑?”李玄都面露惊讶之色。 所谓“七弦仙剑”,乃是玄女宗的绝技,可与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相媲美,之所以名为“七弦”,是因为此剑非是三尺青锋,而是以七弦琴所发,化音为剑,无形无质。同时还能在琴音之中灌注真元气机,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气机与琴音生出共鸣,便不知不觉地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体内气机流转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体内气机流转也跟着急骤。当年李玄都与玉清宁交手,就曾经吃过“七弦仙剑”的大亏。 李玄都用出“逍遥六虚劫”,消解侵入自己体内产生共鸣的无形剑气,同时他也劈出七道无形剑气,正是太平宗的绝学“七玄绝剑”。 只听得“铮铮”声响,所有剑气消散无形,只是李玄都稍逊一筹,两侧肩头、小腹处各一点慢慢浸红,初如针尖,转眼便有铜钱大小,染红衣衫。 不过就在此时,徐无鬼已经接下了道人的一剑,反攻而至,让道人无暇顾及李玄都这个“小小”的天人造化境,专心应对徐无鬼。 徐无鬼手持“天魔斩仙剑”,阴火熊熊,道人不敢怠慢分毫,身周出现上百盏璀璨金灯,浮浮沉沉,金灯之间各有无形联系,在道人身前结成一方阵势,阻住了徐无鬼的这一剑。 徐无鬼并未显化法身,仅仅是常人大小,在三丈法身面前,自然显得很是矮小,可威势却是不弱半分,甚至犹有胜之,他一剑无功,反手一掌拍出,显化六劫之力,刹那之间,便有十余盏金灯被“逍遥六虚劫”化为无形,整个阵势也出现不可弥补的缺漏。 道人似乎不是第一次对上徐无鬼,对于徐无鬼的“逍遥六虚劫”很是忌惮,竟然稍稍后撤,用手中法剑护住周身上下。正如徐无鬼所言,南华道君的本意并非斩杀一切进入“玄都紫府”之人,更多还是类似于考验,只是这种考验太过凶险,而且代价极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徐无鬼也不欲与其分出胜负,来到李玄都身旁,带着他飞掠上白玉长阶。 同时,徐无鬼也对李玄都解释道:“我们脚下的长阶寓意登天之梯,由低到高共经过三十三座殿宇,寓意三十三重天。” 正说话时,一座宫殿已经遥遥可见,只是云遮雾绕,难以看清全貌。 待到近前,李玄都发现这座宫殿宫门大开,而且其中陈设十分眼熟,再看殿门上方牌匾,以上古铭文撰写着“七宝宫”三个字。接着又听徐无鬼说道:“此处殿宇已经有人来过,不必进去看了。” 李玄都立时明白,自己手中的“小紫府”就是出自此地,难怪其中陈设如此眼熟,正是他每月召开清平会的地方。 两人越过“七宝宫”,继续向上而行,又见一座殿宇,此时在殿前立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作道姑打扮,手中持有一柄拂尘。 见到两人,道姑并不多言,直接一挥手中拂尘。 一瞬间,就见道姑手中拂尘无限延展开来,银丝好似九天长河,漫卷天地。 徐无鬼手中“天魔斩仙剑”一指,阴火席卷而出,立时将这漫天的银丝烧成灰烬,道姑也不惊讶,又一伸手,掌中多了一把五彩斑斓的羽扇,道道神韵散逸,恢弘气息弥漫周天,浩瀚神威镇压十方。此扇有凤凰翎,青鸾翎,大鹏翎,孔雀翎,白鹤翎,鸿鹄翎,枭鸟翎,七禽翎组成,可化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三昧火、人间火。 道姑取出宝扇之后,轻启朱唇,吟诵道:“五火奇珍号七翎,燧人初出秉离荧。逢山怪石成灰烬,遇海煎乾少露零。克木克金为第一,焚梁焚栋暂无停。王变纵是神仙体,遇扇掀时即灭形。” 话音一落,她素手一挥,宝扇上卷起五色火焰,朝着徐无鬼席卷而来,对上徐无鬼的阴火,仍是丝毫不落下风。 不过徐无鬼仍旧是应对从容,只见他抬起一掌,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道姑脸色微变,“‘太易法诀’!” 道门祖师冲虚道君有言:“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夺。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即时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并为先天五太,后来演变为五大地仙神通,非道门中人不可得,非长生境不可领悟,当今天下,大剑仙李道虚得“太始剑气”,大天师张静修得“太极金图”,圣君澹台云得“太素玄功”,地师徐无鬼得“太易法诀”。 太易者,未见气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那日大真人府一战,徐无鬼便是以此法破去了正一宗的护山大阵,虽说有颜飞卿未能发挥阵法全部威力的缘故,也有徐无鬼潜入阵法内部的原因,但徐无鬼以一己之力破去一宗之根本大阵,也可见其中利害。 汹涌的五色火焰立时被小小黑球迅速吞没,然后就见这颗黑球炸裂开来,将此地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星辰,不见明月。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实乃是神鬼莫测的大神通。 待到天地清明,道姑已经不见踪影。 李玄都轻声问道:“她……死了?” 徐无鬼道:“本就是因为仙物而生的精灵,身在此处仙境之中,却还死不了,只是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复原,不能阻我等去路。” 李玄都疑惑道:“既是仙物,为何不取之?” “仙物乃是有缘者得之,不能强求,否则必遭祸患,难道紫府也想长久留在此地,得长生不死?”徐无鬼半是玩笑半是警告道。 李玄都一凛,有些明白为何那么多大神通之人会被困在此地,沉声道:“多谢地师教诲。” 接下来的几座殿宇,都是空空如也,直到第八座殿宇,才又遇到了被困在此地被迫与“玄都紫府”合道之人,只是同样不是徐无鬼的对手,被徐无鬼击败之后,不知所踪。 来到第九座殿宇之前,却见大门紧闭,殿门上方的牌匾上以上古铭文书写着“赤明宫”三个大字。 徐无鬼驻足门前,负手说道:“沈无忧就死在了此地。” 李玄都心头一沉,脸上却是不显,“因何而死?” “一看便知。”徐无鬼抬手一指,赤明宫的大门缓缓开启。 李玄都立时嗅到一股淡淡清香,使他精神一振,甚至周身上下的血气翻涌,肉也开始微颤动,仿佛活了过来一般。 就在这时,徐无鬼伸手拉了他一把,向后退出清香弥漫的范围。 李玄都惊疑不定道:“这是……” “紫府是不是觉得此地对于修为大有裨益,甚至可以借此修炼体魄?”徐无鬼问道。 李玄都略微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徐无鬼摇头道:“那你知道‘返魂香’吗?” 李玄都自然听过返魂香的大名,道:“当年武帝思念李夫人,于是命方士焚烧返魂香,夫人身影彷现烟中,武帝更加悲凄作诗:‘是耶非耶而望之偏,娜娜何冉冉其来迟。’据说妙真宗的万寿真人曾经炼制出此物,儒门的白鹿先生也曾用此物迷倒了秦襄。” 徐无鬼点头道:“所谓‘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可如果活人闻了,哪怕是长生境的地仙,也会受到影响。” 李玄都一惊,“不是只局限于天人境大宗师吗?” “那要看数量的多寡。”徐无鬼望向看似空无一物的赤明宫中,“仅仅是少许‘返魂香’,自然奈何不得长生地仙,可如果是十倍、百倍呢?紫府大约是想,长生地仙百毒不侵,万邪不入,怎么会怕区区‘返魂香’,可‘返魂香’并非毒物邪物,而是能够起死回生的仙药,并不伤害体魄,只是让体魄生机再现的同时使人短暂无力罢了,你听说过百毒不侵,可曾听说过百药不侵的?所以便是地仙体魄,也很难防备。” 第一百四十三章 灵丹妙药 徐无鬼详细解释道:“‘返魂香’的根本便在于激发生机,正所谓‘炼精化气’,‘返魂香’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算是‘炼气化精’,与你所学的‘漏尽通’有异曲同工之处。所以古时人仙时常会以‘返魂香’来淬炼体魄。可对于我们这些不是人仙途径的人来说,体内气机就会被消耗一空,甚至神魂都会受到影响,虽然对于身体修为并无什么影响,但会在短时间内失去战力,只能任人宰割。故而有人便以‘返魂香’充作迷药之用。” 李玄都以前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知道“返魂香”可以迷倒天人境大宗师,却不知为何能迷倒天人境大宗师,此时听徐无鬼解释,方才知道此中缘故。 徐无鬼伸手一指赤明宫中,“沈无忧好算计,此地不知贮藏了多少‘返魂香’,我进入赤明宫中,一时半刻之间自然无事,可待到有事之时,只怕已经身不由己,身在此处险地,不说修为全失,就是修为受损,也危险得很。” 说到这儿,徐无鬼也有些感怀,“真要算起来,沈无忧还是比我低了一辈的晚辈,若是再给他几十年的时间,走到我今日这般境地,说不定还真能与我斗上一斗,势均力敌,棋逢对手,才是趣事。” 李玄都却是想起了自己先前的梦境,若是大师兄司徒玄策还在,恐怕道门早已一统,他也不必像今日这般艰难。 李玄都问道:“沈大先生的尸首呢?” 徐无鬼叹息一声,“‘返魂香’是世间第一灵药,死尸在地,闻气乃活,所需材料稀有,制作极难,就是万寿真人花费多年工夫,不过才制成三炉,此地却贮存大量‘返魂香’,自然会有守卫看守。沈无忧为了不使我起疑,随我一同进入其中,意图玉石俱焚,只是我发现及时,于最后关头退出此地,沈无忧修为不如我,已经没有自保之力,自然是死在了殿中守卫的手中,尸骨无存。其实我并非想要将他置于死地,只是他为报父仇,自求死路而已。”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问道:“我们可要进入其中?” “如果紫府有需求,可以从中取些出来。不过一定要快,否则药效发作,便要陷于其中。”徐无鬼道,“至于此中守卫,则交由我来对付。” “多谢地师。”李玄都点了点头,屏住呼吸,闭住穴窍,身形一掠,进入到赤明宫中。 虽然李玄都已经闭住穴窍,不主动吸入“返魂香”,但他毕竟不是无缺不漏的人仙,还是感觉到无形无质的香气正在渗入自己的体内,自己的气血愈发活跃,不由心中一紧,加快了速度。 但见殿内青玉铺地,金玉为柱,在殿内正中有一方丈余高的金色丹炉,丹炉紧闭,死寂一片,不见半分炉火,显然早已熄灭多时,周围是八卦方位,可以调节炉中之火。在丹炉前还有一座半人高的大鼎,浓郁的香气便是鼎中传来。四周墙壁摆着类似多宝格的架子,每一个格子中放着玉匣、玉瓶等物事。 李玄都迅速环顾一周,先从大鼎中取出了两线细香,然后又伸手摄过一只玉匣和一只玉瓶。 就在此时,殿内骤然风起,一只玉白手掌从天而落,打向李玄都的天灵。 只是未等手掌落下,徐无鬼已经用手中的“天魔斩仙剑”托住了这只手掌,使其不能继续下落。 趁此时机,李玄都向殿外掠去。 此中守卫似乎颇为恼怒,怒哼一声,如同雷声响起,震荡不休。 李玄都身形微微一震,不过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仍是逃至殿外。紧接着徐无鬼大袖一拂,逼退了守卫,也取走一只玉盒,然后飘摇出了殿外。 李玄都发现这里的守卫虽然厉害,但是与他见过的长生地仙却是差距不小,甚至还要稍逊于宋政,可又在天人造化境之上,如果没有“返魂香”的制约,李玄都自问有五成把握胜过此地守卫,实在是奇也怪哉,不由问道:“地师,此地的地仙为何如此虚弱?” “不过是些伪仙罢了。”徐无鬼将玉盒收入袖中,“被困此地之人大多不是长生境修为,只因合道于‘玄都紫府’,这才勉强踏足了长生境,可此举毕竟不是正途,‘玄都紫府’又太过玄妙,与其合道如同被其以主驭奴,一身修为难以如臂指使、运转如意,更没有‘先天五太’等神通,算是空有长生之名,而无长生之实。” “原来如此,受教。”李玄都点了点头,将自己取出的两线“返魂香”收入“十八楼”中,又望向玉盒和玉瓶,却发现自己并不认得上面的铭文。 这也不怪李玄都才疏学浅,以他的年纪,能认得百余字的上古铭文已经十分难得,想要尽数通晓,实在有些为难了。 然后就听徐无鬼说道:“紫府运气不错,玉匣中的乃是‘大药’。” “大药?”李玄都一怔。 徐无鬼道:“诗圣有诗云:‘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诗魔有诗云:‘既无长绳系白日,又无大药驻朱颜。’正所谓:大药既成,入腹不腐。得到此物,服下之后,不能说长生有望,青春永驻、修为大进却是不难。不过对于紫府来说,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此物已经没有太大用处。” 李玄都又举起手中玉瓶,问道:“那玉瓶中又是何物?” 徐无鬼道:“瓶中盛放的是‘灵丹’,古人取名从简,没有太多修饰,只有两字而已。所谓‘灵丹’,有道是:‘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 李玄都身为道门弟子,自然知道“灵丹”和“大药”究竟是何种等分量,所谓的“灵丹妙药”便是指此二者了。若是服用得法,慢慢炼化,不能说长生有望,天人造化境却是不难,而且还能青春永驻,容颜不老,比起依靠修为来延缓衰老更胜一筹,哪怕是百岁高龄,仍旧如青年之人。此物对于李玄都没有大用,李玄都却可以送给秦素,对她而言是天大的好处。且不说修为进境如何,得以容颜不老之后,秦素便不用通过辟谷等手段刻意驻颜了。 念及此处,李玄都珍而重之地将玉匣和玉瓶收起,逐渐明白地师为何要将此地称作是宝山。 此处长阶笔直向上,沿途殿阁错落分布两侧左右,所以两人从赤明宫中退出之后便又回到了长阶上,继续攀沿向上。 …… 与玉珠峰遥遥相对的玉虚峰上,两道身影行于“太虚幻境”之中,相较于玉珠峰的“太虚幻境”,玉虚峰上的“太虚幻境”范围更大,其中迷失之人也更多,修为更强。 只是这两人相加,要远胜于徐无鬼和李玄都,且不说修为境界,在两人手中,仅是仙物就有三件之多。 这两人正是李道虚和张静修。 从唐家堡到楼兰城,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宋政、秦清、澹台云相继出手,而张静修和李道虚自始至终都没有出面,就是因为两人已经提前来到了玉虚峰上。 李道虚与徐世嵩是故交,并进入过“太虚幻境”,张静修虽然没有进入过“太虚幻境”,但正一宗的祖师曾经进入其中,并从“玄都紫府”的“七宝宫”中带走了“小紫府”,在大真人府中有过相关记载。所以这两位老对手决定摒弃前嫌,联手一探“玄都紫府”,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之后,终于进入了“太虚幻境”。 此时“太虚幻境”中的众多迷失之人已经恢复心智,不再是行尸走肉,但还困在当年对“玄都紫府”求而不得的执念之中,见到两人,少不得要出手阻挠,下场自然只有一个,不是死在李道虚的剑气之下,便是死在张静修的雷法之下,也算是得了超脱。 两位积年长生地仙联手,又有三大仙物助力,就是遇到一劫地仙也可一战,更遑论是众多未曾跻身长生境之人,一路行来,摧枯拉朽。纵使“太虚幻境”所化的雪原再大,也无法拖延二人太久。两人很快便寻到了“玄都紫府”的所在。 不过二人还是犯下了一个错误,进入“玄都紫府”,必要经过“护城河”,“护城河”有弄假为真之能,死于其中便永坠其中,只是太过真实,也有了以力破巧的余地,于是两人联手之后,以堪比一劫地仙的实力直接破开梦境。可如此一来,便应了徐无鬼所言,再想进入“玄都紫府”,就要另外花费一番手脚了。 这也怪不得两人,按照常理来说,能以力破阵,便没有必要去亲身陷阵。如今世上已经没有一劫地仙,又少有人知道强行破阵的后果,两人做出破阵的决定,也在情理之中。至于曾经进入过“玄都紫府”的正一宗祖师和徐世嵩等人,都不曾达到如此高度。 便是因为此等缘故,李道虚和张静修迟迟没有进入“玄都紫府”,使得从玉珠峰进入“玄都紫府”的徐无鬼和李玄都先行一步。 第一百四十四章 钥匙 李玄都和徐无鬼继续登山,行至山腰处,有一平坦地。 此处不仅坐落着许多殿阁,还有一座山门,所谓“山门”,类似于牌坊,三间四柱五楼,不过极为古老,在柱子和坊楼中嵌横牌上爬满了藤蔓,门里空空,看似空无一物,徐无鬼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李玄都也随之停下脚步,问道:“地师为何止步不前?” 徐无鬼回答道:“我上次便是止步于此,不得不返身而还。” 李玄都不由望向那座看起来没有任何阻挡的“山门”,屈指算来,三十三重天已经走过大半,还剩下最后的九重天,也是三十三重天的最高处所在。 徐无鬼缓步上前,来到“山门”前,伸出手掌,手掌所过之处,荡漾起层层涟漪,如同水波荡漾,似虚似幻。 徐无鬼收回手掌,说道:“‘玄都紫府’,玄而又玄,其中空间错叠,不能以常理论之。不过非要描述形容,就像是俗世中的内城和外城之分,过了这道门户,就进入了‘玄都紫府’的内城之中,只是我进不去。” 李玄都问道:“如何才能进入其中?” “既然是进门,便需要钥匙。”徐无鬼微微一笑,“钥匙不在我的手上。” “那在哪里?”李玄都皱起眉头。 徐无鬼看了李玄都一眼,“难道紫府就从未想过,李道虚为何给你取名为‘玄都’?又为何给你取表字为‘紫府’?” 李玄都一怔。 徐无鬼悠悠说道:“明心见性,元婴赤子,是为金丹大道。玄都紫府,三十三重天,是为飞升大道。东皇太一,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是为仙人大道。三位弟子,循序渐进,可托表志向。” 李玄都不由深深望了徐无鬼一眼,“地师的意思是说那把‘钥匙’在我的身上。” 徐无鬼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不是愚钝之人,立时想起了自己手中的“人间世”。 “人间世”所用材料非金非玉,而是徐世嵩得自“玄都紫府”的一截无名枯木,先是在昆仑山巅玉虚峰上借以如刀罡风将其塑成剑型,后又前往辽东太白山天池,以万年水精滋养其神,最终远赴东海瀛洲岛,寻觅火山,以地底真火淬炼其形。 在剑成之后,徐世嵩佩戴此剑行于世间,做过乡村私塾的教书先生,做过权贵之家的西席,做过封疆大吏的师爷书办,也做过富商巨贾的账房先生,后又出而为官,先是从清苦的翰林院编修做起,然后又做了一地县令,宦海沉浮,历任刑部主事、鹿场驿丞、庐陵县丞、巡盐御史、吴州巡抚、荆楚总督等官职,曾经亲自领兵,平定叛乱,晚年时官至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督查院左都御史等职。 正因为这等原因,徐世嵩将自己的佩剑定名为“人间世”。他不曾证得长生境界,虽有一身绝顶修为神通,但也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在他自知大限将至之际,将“人间世”交予自己好友李道虚保管。徐世嵩当年之所以能铸剑成功,也少不了李道虚的相助,毕竟说起铸剑一道,清微宗才是当之无愧的举世第一。 李道虚从徐世嵩手中接手“人间世”之后,将其放置于海外一座荒僻无人的孤岛之上,四面尽是苍茫大海,且偏离商船往来的航道,罕有人至,算是留待后来有缘之人。这个有缘人,便是后来的李玄都。 而在此之前,李道虚曾经携带“人间世”前往玉虚峰,并进入“太虚幻境”,这也是李道虚亲口对李玄都所言。 再后来,“人间世”剑断,张白月人亡,李玄都重伤。李玄都携带张白月的骨灰登上剑秀山,将其葬在了忘剑峰的梨树下,又将断成两截的“人间世”埋在了坟前。 这才有了“人间世”被浸染“逆天劫”剑气,以及后来李玄都将半截断剑炼化入体内后习得“逆天劫”之事。 此中种种,徐无鬼作为剑秀山主人,都是知情的,甚至可以说,“逆天劫”剑气本就是徐无鬼的手笔,再加上后来的“太阴十三剑”,虽说徐无鬼未必怀有好心,但与李玄都之间的确有传法情谊。 李玄都取出“人间世”,望向徐无鬼,“这就是地师将我带至此地的用意。” 徐无鬼并不否认,“这里的‘钥匙’之说,并非真是‘俗世’中的钥匙,非要严丝合缝不可。哪怕徐世嵩将其变成了一把木剑,可其中本质未变,就还是‘钥匙’,仍旧能开启门户。作为一把‘钥匙’而言,可以多,可以变,但不能有所缺失,紫府曾经将‘人间世’半数炼化入体内,与‘人间世’已是一体,如果没有紫府,‘人间世’不算完整,便无法开启这道门户。” 李玄都道:“如果我死了,这道门户便永远无法开启了?” “也不能这么说。”徐无鬼道:“可以尝试强行进入其中,只要二劫地仙的修为便可以了。” 一劫地仙便是百年以上的修为,二劫地仙少说也要二百年以上的修为,这个“只要”,却是让世上之人望而却步了,哪怕徐无鬼也不例外。 如果心学圣人在世,还能算是例外,如今心学圣人已经离世多年,李玄都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了。 徐无鬼继续说道:“当然,炼化‘人间世’也不是谁都能炼化的,非常人不能为之。” 李玄都问道:“这也在地师的谋划之中?” 徐无鬼突然笑道:“紫府还要好好感谢我才是,如果不是我助你在洗剑池中炼化‘人间世’,你返回蓬莱岛后,触怒李道虚,焉有命在?” 李玄都的眼神幽深,“勿要挑拨我师徒关系。” 徐无鬼却毫不在意,淡淡道:“‘人间世’本就是李道虚之物,只是因为他未能进入‘玄都紫府’,此后遍寻不得,灰心之下才交给了你,可就算如此,他还是给你取名为‘玄都’,可见其中执念。多年之后,‘玄都紫府’重新现世,李玄都再从你手中夺走‘人间世’又有何难?只是因为紫府与‘人间世’同为一体,投鼠忌器罢了。” 李玄都冷冷道:“此言同样适用于地师。” 李玄都含笑点头,“这就是我费了如此大的力气,用白帝陵和楼兰城为鱼饵,钓起紫府这尾大鱼的缘故。” 李玄都道:“家师在前往玉虚峰之前,曾与我见面深谈,却并未邀我同行,更未对我提及‘人间世’,地师又作何解释?” 徐无鬼道:“李道虚心思深沉,哪里会早早暴露心中所求,定会力求稳妥、徐徐图之,这才给了我可乘之机,得以抢先一步。” 李玄都凝视徐无鬼良久后,轻哼一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地师请直言吧,我该怎么做?” 徐无鬼一振袍袖,“如果紫府还想活着离开此地,那就最好按照我说的去做,否则万劫不复,可就再也见不到秦大小姐了,更见不到太平盛世了。” 李玄都并不作声。 徐无鬼也不在意,继续说道:“紫府持剑便可进入这座门户,在这座门户中,就有我先前所说的许多‘有意思之人’,更有一位守门人。当然,我不会强求紫府胜过这位守门人,只要请他开门即可。” “请他开门?”李玄都又重复了一遍,“就这么简单?” “简单吗?”徐无鬼淡笑道:“那可不见得,就是儒门的心学圣人在此,也不敢妄言就能胜过这位守门人,所以紫府勿要以力行事,还是以智行事。” 闻听此言,李玄都又望了眼看似空无一物的门户,心头微沉。 徐无鬼向后退出几步,不再多言。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走向这座门户。 门户上出现层层涟漪,可遇到“人间世”之后,被一分为二。 李玄都一穿而过,消失在门户之中。 刹那间天地倒转,白雾茫茫。 李玄都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又在何方。不过李玄都可以断定,他又进入了一座完全独立的小洞天之中。 门户之外,徐无鬼负手而立,望着重新恢复沉寂的门户,脸色平静。 有诗云:“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太平宗和阴阳宗最大的区别便在于此,前者问苍生,故曰“太平”,后者问鬼神,故曰“阴阳”。 阴阳宗不知多少代人心血的积累,方才有了徐无鬼今日对“玄都紫府”的如数家珍,甚至就连徐无鬼身上的“阴阳仙衣”,也是出自“玄都紫府”。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所以徐无鬼进行了一场豪赌,放弃了西京,放弃了皂阁宗,放弃了北邙山,放弃了白帝陵和楼兰城,终于换到一步先机。 一步先则步步先,一步慢则步步慢。 想到这儿,徐无鬼转头往山下望去。 虽然云雾渺渺,隔绝一切视线感知,但徐无鬼知道,张静修和李道虚还未进入“玄都紫府”,只要李玄都不出差错,大功告成就在眼前。 第一百四十五章 帝下之都 白雾散去之后,李玄都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处林地之中,树木参天,不知几十丈之高,竟是一眼不见树冠,青翠欲滴,树干粗壮,几十人也不能合抱。 李玄都立于此树之下,小如蝼蚁。不过树与树之间的间隙极大,不至于林密遮天,阳光洒落下来,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巨大光斑。 李玄都环顾四周,绿草如茵,鲜花遍地,让人神清气爽,他缓步向前,走出林地范围之后,眼前豁然开朗,是好大一片绿地,碧草棵棵青翠,没有半根杂草,随风摇摆,好似碧涛波浪,其中遍植各种李玄都认识或是不认识的珍奇花卉,一处绽放,色彩夺目,异香扑鼻。 此时李玄都正站在一处坡度和缓的丘陵之上,在不远处有一湖泊,无数阳光在湖面上跳跃,仿若一颗颗耀眼的星辰,闪烁着七色的光芒,反而掩去了湖水原本的颜色。在湖畔,还有许多珍奇异兽信步其间,或是低头饮水,或是嬉戏玩耍。 李玄都只觉得人间难有此等奇景,便向湖畔行去。 走得近了,李玄都发现在丘陵下方和湖泊之间竟是还有一个村落,只是因为他方才居高临下,村落位于丘陵之下,反而不能看到。 李玄都走到村口,没有任何石碑等物,甚至也没有刻意修建的门户,放眼望去,这个村落着实有些奇怪,从头到尾只有一条街道不说,而且这条街道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是将帝京城中的一处繁华闹市强行截取到了此处,只见得街道上人来人往,鱼龙混杂。 李玄都想起了徐无鬼说的“有意思之人”,心中提起精神,不敢有丝毫大意,稍作迟疑之后,一步踏出。 随着李玄都一步走入村落的范围,万籁俱静,但在片刻的寂静之后,一切又变得鲜活起来,喧闹无比。 有一人迎面向李玄都走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生面孔,新来的?” 李玄都没有回答,反问道:“阁下是?” 此人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头戴方巾,就像个不得志的掌柜、账房一流,可目中精光湛湛,又是身在“玄都紫府”之中,显然不是寻常人等,他说道:“我复姓百里,百里归流。” 李玄都心神一震。 百里归流,大晋末年的太平宗宗主,太平宗本就少有异姓宗主,故而李玄都记忆深刻。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怀南府,李玄都。” 听到“怀南府”三字,百里归流并不惊讶,反而是说道:“我观你身上之气,的确是我太平宗之传承,却又与清微宗大有关系,你姓李,与北海府李氏一门是什么关系?” 李玄都道:“我是李家子弟,‘如’字辈。” 百里归流轻抚胡须,摇头道:“李家子弟身兼清微、太平两家之长,又为宗主,实在是奇也怪哉,难道太平道已然重归一统?” 说罢,他便陷入沉思之中,不再搭理李玄都。 李玄都不知他如何看破自己的太平宗宗主身份,也不好开口相问,只好继续前行。 他发现这条街道上虽然人来人往,但有些眼神浑噩,对于李玄都视而不见,唯有极少数人才能如百里归流这般自行其是。 有两人在路旁对弈,一人饮酒,只是偶尔瞥一眼棋盘,再看一眼对手,而他的对手则是以两指捻着一枚白色棋子,迟迟不肯落下,正凝眉沉思。 李玄都停下脚步,观棋不语。 过了片刻,执白子之人忽道:“好,便如此下!”说着将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 饮酒之人点了点头,放下手中酒壶,下了一着黑子,执白子之人将十余路棋子都已想通,跟着便下白子,饮酒之人又下了一枚黑子,两人下了十余着,执白子之人吁了口长气,摇头道:“你赢了。” 眼见是饮酒之人是赢了,可是他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说道:“你棋思精密,这十几路棋已臻极高的境界,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执白子之人将手上一枚未曾落下的棋子投回棋盒,转头望向正在观棋的李玄都,“这一局棋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复杂无比,阁下可是看懂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不曾懂得。” 执白子之人问道:“你是何许人也?竟然身怀我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刚刚遇到一位太平宗的宗主,现在又见到了阴阳宗的高人。 李玄都反问道:“阴阳宗炼制剑奴之法,流传在外很稀奇吗?若不流传在外,如何炼制剑奴?” 闻听此言,此人怫然不悦道:“什么炼制剑奴之法,我阴阳宗几时有过如此行径?” 李玄都道:“前人未有,后人未必。” 执白子之人怔怔看了李玄都片刻,收回目光,不再说话。 执黑子之人重新开始饮酒,却是对李玄都不闻不问。 李玄都收敛思绪,正打算继续前行,就在这时,又有一人经过李玄都身侧,口中诵了一声佛号,说道:“佛祖传下戒、定、慧三学。《楞严经》云:‘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倘若落子之时能无胜败心,那便近道了。《法句经》有云:‘胜者生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王道友胜负心过重,只怕难以将棋艺臻至绝顶境界。” 执黑子之人闻听此言,放下手中酒壶,呵斥道:“你一佛家僧人,却妄自进入我道门圣地,一个‘贪’字是甩不脱的,还在这里说什么佛祖三学,真是不要面皮。” 僧人脸皮却厚,不为所动,说道:“阁下是道门中人,此地是道门圣地,可阁下等人又为何会被困于此地?” 李玄都旁听片刻,见两人开始做口舌之争,大段大段引经据典,实在乏味,便继续向前行去。 这些人便是徐无鬼口中的“有意思之人”,俱是古人,也是“玄都紫府”的奴仆。受困于“玄都紫府”之中,被迫合道,不得脱离,而且境界修为也再难寸进半分,只能千百年来原地不动。 这些人都不是长生地仙,因为长生地仙就算被困于“玄都紫府”之中,还有最后的退路,那便是立地飞升,所以徐无鬼才会说此地之人俱是些伪仙,比那些迷失了心智之人高明些,却也相当有限。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在“玄都紫府”之中,这些人也未必就比李玄都高明多少,所以李玄都并不畏惧这些人,也不认为这些人就是能让徐无鬼忌惮非常并认为能与心学圣人一较高下的守门人。 李玄都走不多久,看到了先前与徐无鬼相斗的道姑,她神色萎靡,手中的拂尘带着焦痕,腰间别着一把七彩羽扇。 此时道姑正在一家类似药铺的店铺中与一个生着羊首的怪人讨价还价,感觉到了李玄都的视线,回眸望来,认出了李玄都,下意识地便要伸手去摸腰间的七彩羽扇,只是方至中途,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停下了手上动作,一抿朱唇,冷哼一声,不再理会李玄都。 李玄都想起徐无鬼说过,这名道姑本是精灵化形,想来也是因为“玄都紫府”的缘故。 难怪“玄都紫府”被称作是“地上仙都”,的确玄妙非常。 道姑很快与那羊首人身的家伙做完了买卖,匆匆离去,而那羊首人身的怪人也让李玄都想起了《山海经》中记载的一种名为“土缕”的神兽,头颅似羊却长有四只角,以人为食。 这只土缕望向李玄都,目光中透出毫不掩饰的垂涎之色,只是忌惮于李玄都的修为和手中的“人间世”,似乎还有此地的某些规矩,不敢有所动作。 李玄都继续前行,然后发现在街道的尽头是一座充满蛮荒风格的殿宇,简朴,粗犷,没有太多装饰细节,就像是随意开凿。 就在此时,从这座殿宇中走出一“人”,身材高大魁梧,人首虎身,却又诡异地直立行走,人首是男子相貌,并无太多出奇之处。 随着此“人”的出现,李玄都顿觉压抑,这种压抑无形无质,就像一个普通人在深山中遇到了猛虎。一个普通的成年男子至多二百斤左右,一只成年猛虎重五百余斤,掌力可达骇人听闻的两千斤,要知道一名辽东铁骑在人马俱是披甲的情形下,也不过两千斤之重。所以对上成年猛虎,寻常人几乎是一碰就死,能不以兵刃弓箭,单人空手伏虎,非江湖中的好手不可。 这便是李玄都和眼前之“人”的实力差距。 李玄都一瞬间就可以肯定,此“人”正是徐无鬼口中的守门之人。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便是传说中的“陆吾神”。 《山海经》有言:“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 第一百四十五章 陆吾神 传说中的陆吾有九只老虎之大,有九条尾巴,伏地而行。眼前的陆吾只有常人大小,直立而行,这是两者最大的不同。仅从外貌,李玄都无法肯定眼前之“人”就是陆吾,可此“人”身上的气息,却让李玄都只能联想到传说中的陆吾神。 此时两人相距不远,李玄都可以清晰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灼热之感,不能用火炉来形容,好似是身在火山口的旁边,炙热的地火不断喷涌而出,让人须发发焦,皮肤生疼。 甚至在李玄都的视线中,眼前渐渐染上了一抹红色,并非是血红,而是朝阳初升,灿烂夺目,炽烈灼热,生机勃勃。 李玄都很清楚,其实眼前并没有光芒,也无真实的炽热之感,这是一种错觉。之所以会产生这种错觉,则是因为眼前之人的气血强大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如果说普通壮年男子的气血类似于点点萤火,普通武夫好似一点烛光,人仙似是一轮明月,那么眼前之“人”便是一轮烈阳。 此等强大气血之中不仅蕴含着无量生机,也蕴含着难以估量的磅礴之力,等闲鬼魅之流,只要稍稍靠近,就会瞬间烟消云散。就算是鬼仙之流,只要不曾踏足长生境,甚至没有资格来直面眼前之“人”。 刚刚踏足“鬼仙”途径,学得出窍神游之法,惧怕日光,只能夜游,随着修为渐深,可以白日出游,又惧天雷、天风,对于未曾踏足长生境的纯粹方士来说,面对此“人”就好像回到了夜游之时,若是被日光照到,天地间就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无法感知。 纯粹气血之盛,不会对外物有任何影响,不会使得地面塌陷、草木融化、空气扭曲,仅仅是针对活物而已。同样的境界,李玄都是地仙途径,所以会觉得炽热,如果是鬼仙途径,就会有被灼烧之感,如果换成人仙途径,就只是有些暖意而已。 李玄都定了定心神,望向眼前之“人”的双眼。 四目相对,虽然只是一个瞬间,但李玄都感觉好像自己正在直视一轮耀日,无与伦比的光明充斥了李玄都的整个视野,甚至使得李玄都的双眼刺痛,继而流下眼泪。 李玄都不得不收回视线,运转“漏尽通”以气机滋润双眼,恢复双眼上的灼伤。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不由在心底感叹,眼前之“人”,毫无疑问已经脱离了俗世的范畴,甚至还在长生境之上,与天人合一、合道洞天等借助外力的手段不同,这仅仅是其自身体魄的力量,不仅谁也不能剥夺,而且如臂指使,运转如意。 虽然眼前之“人”依旧是常人体形,但在李玄都的感知之中,他的体魄极为浓缩,打个比方,同样的体形大小,李玄都是水的重量,而眼前之“人”则是金刚石的重量,相差超过三倍以上,而李玄都的体魄已经是当世少有人能比,就是宋政这类长生地仙都不如他。 不过浓缩也意味着“内敛”,据说人仙搬运气血的时候,体内会响起阵阵大潮之声,而眼前之“人”的气血已经近乎于实质,不存在流动,更不会活跃,这样便会把对外界环境所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不至于出现旱魃出世赤地千里的景象。如果陆吾放开自身的禁制,使得凝聚于实质的气血重新开始运转,那么就会现出传说中九只老虎之大的形貌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李玄都心中响起,“我名陆吾,你是谁?” 今人已经很少用“吾”自称,通常用“我”,不过古人却是“吾”、“我”并用,一般而言,“我”字与表字类似,用以自称有自大狂妄之意,“吾”字如名,用以自称有谦卑之意。 此时陆吾神用“我”自称,显然是不把李玄都放在眼中。 至于双方如何交流,则是类似于“他心通”,直接响彻心中,省却了嘴上言语,也没有语言不通的问题。 “陆吾神。”李玄都脸色凝重,“在下道门弟子李玄都。” “道门弟子。”陆吾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不过在李玄都心中响起的声音中带了些许讥讽笑意,“这里的奴仆九成都是道门弟子。” 李玄都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陆吾的目光转移到了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上,“这是我的东西,不过被我送给了一个凡人,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李玄都如实回答了手中“人间世”的来历。 陆吾听完之后,陷入沉思之中。 便在这时候,在陆吾的周围又出现了许多身影,有名为“土缕”的异兽,羊首四角,还有名叫“钦原”的神鸟,形同蜜蜂,大如鸳鸯。被它一蜇,任何鸟兽都会死去,任何乔木都必枯萎。 过了片刻,陆吾从沉思之中回神,再一次仔细打量李玄都,“你已经开始‘炼神返虚’,距离‘炼虚合道’相去不远。不过与你同行之人比你更加强大, 他已经迈进了‘炼虚合道’的境界,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的天罚气息。说吧,你们来帝下之都做什么?是为了寻求躲避天劫之法?还是为了寻求长生之术?” 李玄都心中一动。他发现陆吾神给出了两种选择,一个是避劫之法,一个是长生之术。对于徐无鬼而言,他已经踏足长生境,自然是不会再去寻求长生之术,而是要谋求避劫之法。可对于李玄都来说,他更需要长生之术,这样他才能在面对徐无鬼、宋政以及儒门七隐士时有一战之力。 不过李玄都心中也十分明白,陆吾不会随便就给出机缘,这么多人被困在“玄都紫府”之中,成为他口中的奴仆,就是明证。 李玄都没有贸然回答,而是问道:“不知陆吾神需要我们做什么?” 陆吾道:“聪明的凡人,知道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希望你不要像这里的许多人一样,被贪欲蒙蔽了心智,永远留在这里。” 李玄都道:“多谢陆吾神提醒。” “跟我来。”陆吾转身往殿内走去。 李玄都跟在他的身后。 大殿十分空旷,也十分朴素,没有多余的装饰和摆设。陆吾坐在了上首的石头宝座上,很快又有一只土缕为李玄都搬来一个石凳,与其说是石凳,其实就是一块被削平的石头。 陆吾指了指石头,“请坐。” 李玄都谢过之后,稳稳地坐在石头上。 陆吾一手撑着额头,说道:“道家讲究缘分,你带着我的东西来到了‘玄都紫府’,又见到了我,这就是你和我之间的缘分,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李玄都静待下文。 昆陆吾继续说道:“我负责掌管帝下之都,帝下之都中有珠树、文玉树、琪树、不死树,它们的果实可以用来炼制不死药。在大约一千年前,有一大群希望能攀援天梯的巫师闯入了帝下之都,以图求得长生,其中以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为首,他们在此地炼制并服用了不死药,实力突飞猛进,如果他们联起手来,我不是他们的对手,只好放任他们盘踞在某一个地方。直到不久前,他们起了内讧,我因为某些原因不能进入其中,但你们可以。所以我们来做一个交易,我可以为你们开启通往紫霄宫的大门,你们帮我做一些事情,这里面蕴含一定的风险,作为额外的回报,我可以满足你们的要求。” 第一百四十六章 开明六巫 在众多的道门典籍之中,神灵和仙人都不是以至真至善的形象出现,他们除了拥有不可思议的神通之外,在某些方面,仍旧保留了人性。所以仙人未必意味着机缘,神灵也未必良善。 李玄都没有贸然答应下来,而是问道:“陆吾神,你说的这些巫师是什么来历?” 陆吾神说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号,那就应该读过《山海经》,难道不知灵山十巫?” 李玄都一怔,随即想了起来。 《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大荒之中有山,名叫丰沮,也就是如今的盐泉,山谷中有玉门,盐泉旁有灵山,此“灵山”非是佛门典籍中佛祖所在的“灵山”,而是是上古十大女巫所住的巫山,聚集着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等十位巫师,以大巫师巫咸为首。相传巫咸曾经是三皇五帝的巫师,而她们所在的灵山,还是神农的采药地,天地之间的神药大部分都产自这里。炼制“长生不死之药”所需用的丹砂九成都储藏在灵山之中。 《山海经·海内西经》载: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 十巫中的巫彭即六巫中的巫彭。十巫中的巫抵即是六巫中的巫抵。巫礼即巫履,礼之义履也。巫盼即巫凡,“盼”与“凡”音近。巫谢即巫相,“谢”与“相”声转。唯有巫阳不在灵山十巫之中,只存在于开明六巫之中。 灵山十巫和开明六巫共是十一位大巫,即是上古巫教的始祖,巫教称之为祖巫,后人也称之为神女。巫教曾经称雄于人间,如金帐汗国的萨满教一般掌管祭祀等事宜,直到道门崛起,末代巫教被祖天师灭掉,从此在中原大地再无踪迹,只剩下部分旁支流传于草原和南疆。 李玄都没有想到,开明六巫竟然会在“玄都紫府”之中,难怪陆吾神也不是对手。 只是这些上古大能,少说也是长生境的修为,甚至是一劫地仙、二劫地仙的修为,仅凭他和徐无鬼如何是对手? 李玄都心中念头刚起,就听陆吾神说道:“开明六巫之间起了冲突,六人各自受创,你们足以匹敌其中任何一人。” 李玄都立时问道:“既然如此,陆吾神为何不亲自出手?” 陆吾神道:“她们六人设下了一座阵法,我无法进入其中,可是你们例外,这就像你们凡人用的渔网,可以网住大鱼,却很难网住虾米,因为虾米比渔网的网洞更小,可以从网洞中溜走。”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 其实许多宗门的护山大阵也是如此,寻常人登山,根本不会触发阵法,自会有负责守卫的弟子出面阻拦,而遇到强敌之后,护山大阵便会自行开启,抵御强敌。 开明六巫也是同样的道理,她们只要阻挡住了最为强大的陆吾神,剩下的人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 若在平常时候,陆吾神也没有办法,他本尊无法降临,剩下的一众奴仆,包括土缕和钦原,都不是开明六巫的对手,正如徐无鬼所说的,这些人尽是些伪仙,空有境界,却没有先天五太等神通。可现在不同了,根据陆吾神所言,开明六巫之间起了冲突,“玄都紫府”又重新现世,外界的长生地仙们进入其中,这就给了陆吾神可乘之机。 想明白这些之后,李玄都已经大概猜测到了陆吾的用意,但还是问道:“不知陆吾神要我们做什么事?” 果不其然,陆吾说道:“很简单,我要你们帮我破去开明六巫设下的阵法,剩下的事情就由我亲自处理。作为回报,我会给予你们避劫之法和长生之术,然后送你们离开帝下之都。” 说话间,陆吾从他的石头宝座上缓缓站起,然后做了一个开门的动作。 随着陆吾的动作,一扇无形的门户缓缓开启,然后徐无鬼从门户中走进了这座石殿之中。 李玄都一惊,万万没有料到陆吾会直接将徐无鬼放了进来。 徐无鬼含笑望着李玄都,“紫府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陆吾神的声音响起,“你们还有疑问吗?” 徐无鬼道:“请陆吾神放心。” 李玄都立时明白,虽然徐无鬼人在外面,但也从陆吾神的口中知道了事情经过。这就让他没有办法在陆吾神和徐无鬼之间做些手脚。由此看来,陆吾不仅仅是力量强大,心思也十分缜密,并不因为李玄都弱小就心生大意。 陆吾不再以心声说话,而是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滚滚如雷,“很好。” 话音落下,整座小镇都轰然震动,在小镇外的湖泊上方,有无数狂风汇聚,湖面上先是浮现涟漪,继而生出微澜,接着化作巨浪,最终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一座石门从漩涡中缓缓升起。 陆吾神在土缕和钦原的簇拥下,走出了石殿,然后又走出了小镇,一路上所过之处,所有人都对陆吾神低头行礼,表达自己对这位“大管家”的敬意。 李玄都和徐无鬼紧随其后,一路出了小镇,来到湖畔。 这座石门其实就是一座牌坊,与李玄都持“人间世”穿过的门户别无二般,高有三丈,宽有丈余,其中荡漾着一层蓝色的光幕,波光粼粼,通往另外一个世界。 陆吾神一指门户,“这就是通往紫霄宫的门户,不过开明六巫挡住了去路。” 说到这儿,陆吾神用眼角余光看了徐无鬼一眼,“你应该很清楚,地仙和天仙最大的区别便在于合道,合道于天便是天仙,合道于洞天之流,哪怕这个洞天是帝下之都,都是不圆满的,无法与天仙媲美。开明六巫虽然强大,但是她们还不是天仙,只是地仙之属。” 鬼仙途径的尽头是“阳神”,人仙途径的尽头是“破碎虚空”,神仙途径的尽头是一方神明,地仙的尽头便是天仙,也就是所谓的“仙人”,故而在所有途径中,地仙一途是为正宗大道、金丹大道,地仙飞升离世之后,脱去凡胎,合道于天,是为天仙。 初晋天仙之威能,大约相当于二劫地仙,只是较之二劫地仙更为自在。如果将大千世界看作是大树,洞天等小千世界看作是果实,长生地仙是虫子,那么初晋天仙就是一只可以离开大树的蝴蝶。三劫地仙是一只螳螂,可轻松捕食虫子,却不善于飞行,只能从高处下落时短暂滑行,无法奈何翩翩飞舞的蝴蝶,除非蝴蝶主动落地。当然,天仙之中也有强大之人,诸如太上道祖、南华道君、杨朱等等,他们不是蝴蝶,而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飞鸟黄雀,三劫地仙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此等秘辛,李玄都不懂,徐无鬼却一清二楚,陆吾神之所以提及天仙,正是暗指开明六巫没有二劫地仙的实力,最多就是一劫地仙,甚至是普通地仙。 徐无鬼点了点头,掐指默算,说道:“上古巫教覆灭于正一道之手,此事恐怕还与正一道有着莫大干系。” 陆吾低沉道:“我已经感受到了‘天师印’的气息,这是太上道祖亲自赐下的仙物。” 徐无鬼叹了口气,“看来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我们?”站在徐无鬼身旁的李玄都轻声道。 “当然是我们。”徐无鬼微微一笑,“此事少不得紫府相助,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就连翰林院里的穷翰林都知道博取功名,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难道紫府就不想博取一个长生境?如果紫府以不到而立之年就跻身长生境,那么还有七十年的光阴,以紫府的才具,一劫地仙定是囊中之物,就是像心学圣人那般成为二劫地仙,也不是不能。要知道一步慢步步慢,一步快则步步快,三十岁的长生地仙和五十岁的长生地仙,可是天壤之别,若是错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紫府就要走我的老路,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苦心孤诣地谋求那一线‘生机’。” 李玄都没有反驳。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从古至今,长生地仙不在少数,可一劫地仙、二劫地仙却是罕见,三劫地仙更是闻所未闻,之所以如此,不在于资质,而是缺少时间。能够成就长生地仙之人,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只要给予充足时间,更进一步并非难事,可天道在上,规矩森严,最缺少的就是时间。百年之期一到,修为不足以应对天劫,就只能飞升离世,没有其他选择。 李玄都并不向往天上,更留恋人间,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想做一个三劫地仙,长久驻留人间。就算抛开未来不谈,只说眼下,无论是即将到来的玉虚斗剑,还是接下来的儒道之争和重返帝京,都已经不是他能掌控的事情,想要成为棋手,非要晋升长生境不可。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后,轻声道:“我知道了。” 徐无鬼踏波而行,脚下荡漾起层层涟漪。 李玄都紧随其后。 第一百四十七章 巫相 两人往立于湖心的石门走去,身后的涟漪迅速恢复平静。 陆吾站在岸上,一直注视着两人,直到两人的身形穿过门户,彻底消失之后,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陆吾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整个洞天为之震颤,身旁环绕的土缕和钦原随之四散而去。 小镇中的伪仙们则是瑟瑟发抖,并非他们胆气尽丧,而是合道“玄都紫府”之后,天然受制于负责掌管“玄都紫府”的陆吾,就像猫和老鼠的关系,不因意志而改变。 李玄都和徐无鬼穿越石门之后,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广袤世界,周围多是植被,郁郁葱葱,看不出太多人迹。 徐无鬼闭目感受片刻之后,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之色,说道:“走吧。” “去哪?”李玄都问道。 徐无鬼说道:“先离开这里。” 在有关秘辛的方面,李玄都就像是一个刚刚启蒙的孩童,徐无鬼则是满腹经纶的饱学鸿儒,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此时李玄都只能选择相信徐无鬼。 两人所在之地,勉强可以算是林地,可是没有树木,只有高耸入云的巨大蕨类,两人行于其间,当真如蝼蚁一般。而且在这片林地中,并没有道路可言,只能强行开辟出一条道路,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李玄都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就是地师所求?” 徐无鬼回答道:“我所求很多,远不止于此。我们此时往天上去,可最终还是要回人间来。” “往天上去。”李玄都喃喃道,方才陆吾不止一次提到过“紫霄宫”,这是传说中太上道祖传道所在,位于三十三重天的最高处,那么徐无鬼的这个形容倒是十分恰切了。 两人不再说话,一路前行,大概走了数百里之后,终于离开了那处茂密丛林,然后两人同时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 在丛林之外是一片冰雪世界,两者泾渭分明,一方是碧绿,一方是雪白,构成了一个近似于双鱼的图案。 在冰霜雪原之上,还有许多身影,有土缕,有钦原,也有伪仙,还有些衣着怪异的巫师,全部被冰封其中,似是一尊尊冰雕,栩栩如生。 徐无鬼停下脚步,轻声说道:“看来陆吾神不是第一次攻打这里,却都铩羽而归。” 说话间,徐无鬼随手一挥袖,一名伪仙的冰雕立时化作漫天细小冰晶,如粉尘一般随风散去。 李玄都问道:“开明六巫为何要与陆吾神为敌?” 徐无鬼回答道:“当然是为了争夺帝下之都,虽然在名义上,帝下之都仍旧属于道祖和天帝,但你我都清楚,在太上道祖离去之后,这里就是无主之物,陆吾神作为帝下之都的大管家,当然可以掌握整个帝下之都,可就在这个时候,开明六巫闯了进来,从陆吾神的手中夺走了部分地域,换成你是陆吾神,你会甘心吗?” “不会甘心。”李玄都道,“所以陆吾神一直在谋求夺回帝下之都,甚至不惜开启‘玄都紫府’,这算不算驱虎吞狼的计策?” 徐无鬼道:“可以算是,所以我们也要小心陆吾神才是。” 李玄都默默点头,表示认同。不过他隐隐有一种感觉,徐无鬼有许多未尽之言,似乎并非纯粹与陆吾神做交易那么简单。 就在此时,在两人的视线尽头出现了一个纤弱身影,满头白发,如银似雪,又身着白衣,肤色苍白,似乎与整个冰雪世界融为一体。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李玄都发现这是一名女子,始终低眉垂目,一双素手合于胸前,似菩萨合十,宝相庄严,不可侵犯。她赤足走在无数冰雪之上,每逢落脚之处,就会生出一朵雪白的莲花,待她走远之后,而又渐渐透明,渐渐淡去。 很快,女子便来到了徐无鬼和李玄都的面前,李玄都这才发现,这名女子身高八尺,已经不能用高挑来形容,李玄都和徐无鬼也算是身材修长,可在她的面前,还是矮了许多。她微微低头,望着李玄都和徐无鬼两人,直接用心声说道:“我是巫相,你们是什么人?” 李玄都没想到刚刚来到此地没有多久,便遇到了开明六巫之一。而而且这位女巫似乎没有太多敌意,这就大大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按照道理来说。 可徐无鬼的回答更让李玄都震惊,只听徐无鬼说道:“我们受了陆吾神的委托来到此地。” 徐无鬼并没有用心声交流,就是直接从嘴中说出,说的还是大魏正统官话,可这名身材高大的冰霜女巫竟然是听懂了,她微微一笑,用略显艰涩的嗓音说出了同样的大魏官话,“你是一个诚实之人,我喜欢诚实,你获得了我的友谊。” 这一番变化实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让他在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徐无鬼说道:“这是我的荣幸。” 巫相问道:“陆吾派你们来做什么?” 徐无鬼道:“破去六位巫师设下的阵法。” 巫相沉默了片刻,“狡猾的陆吾,看来他已经洞悉了这里发生的事情。” 徐无鬼顺势问道:“是什么事情?” 巫相笑了一声,“当然是我们六人内讧之事,陆吾想要趁此时机,将我们六人赶出帝下之都。” 李玄都发觉这位上古巫教始祖并没有太多敌意,不由问道:“敢问巫师,你们六位因何而争斗?” 巫相望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这才发现她的双眼竟然是一片雪白之色,浑然不似常人,而且目光犹若实质一般,竟是让李玄都感受到了淡淡的寒意,这种寒意并非是常说的那种冰寒感觉,而是真切存在的寒意,可以让水凝结成冰的寒意。 过了片刻,巫相回答道:“我们六人进入昆仑,是为了炼制长生不死之药,如今争斗,也是为了长生不死之药。” “炼制成功了?”李玄都心头一跳。 巫相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请随我来。” 李玄都望了徐无鬼一眼,见他并无反对之意,便跟在了巫相的身后。 巫相带领李玄都和徐无鬼两人行走在漫无边际的冰霜雪原上,在这里,似乎时间也被扭曲了,没有昼夜交替,就像国师的洞天一般,不知走了多久,在李玄都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座完全由冰雪筑成的房屋。 巫相请两人入内说话,来到里面后,李玄都发现这里与陆吾的神殿颇为相似,都是十分简朴,没有多余的装饰。 巫相请两人坐下之后,终于说道:“我在两位的身上看到了完全不同于陆吾的气息,想来你们应该是来自外界之人。陆吾可以与你们做教义,我也可以与你们做交易,不知你们是否接受?” 徐无鬼问道:“巫师是让我们帮助你对抗例国内外五位巫师呢?还是共同对抗最为强大的陆吾神?” 巫相说道:“当然是对抗陆吾,” 徐无鬼对于这个回答并不如何意外,又问道:“那么巫师愿意付出的报酬什么?” 巫相目光一闪,缓缓说道:“长生不死之药。” …… 太虚幻境。 李道虚和张静修因为强行破开梦境的缘故,无法立刻进入“玄都紫府”,为此,他们不得不从头开始,终于找到了重新进入“玄都紫府”的机会。 两人都是上了春秋的老人,见惯了各种世情,心境早已是心如止水,很难再有年轻人的左右摇摆。 正因为如此,“太虚幻境”中的手段,并没有给徐无鬼和李玄都造成太大的麻烦。甚至这本就在两人的计划之中。 度过了拷问心灵的关卡之后,两人便真正进入到了“玄都紫府”之中,而此时李玄都和徐无鬼已经进入到开明六巫所在的地域。 李道虚环顾四周,发现两人正在一处广场之中,足有百丈方圆,人立其上,小如蝼蚁,脚下地面铺以白玉,光滑如镜,周围护以白玉雕栏。广场尽头连接着无数白玉长阶,一眼不见尽头,不知几万级,直通云霄之上。 此等气象,当真是仙境一般,是“玄都紫府”无疑了,李道虚忍不住感叹道:“多年夙愿,终于达成。” 张静修掌中托着一方宝印,宝印自行悬空,上有龙钮,底部刻有两行六字:“阳平治都功印”,应“二十四治会阳平,凡二十四治,阳平治为最大者,今道士上章及奏符压,皆称阳平,重其本也”之说,故而“天师印”又被称作“阳平治都功印”,正如“天师雌雄剑”又名“斩邪雌雄剑”。 当年祖天师正一道是由祖天师、嗣师、系师所立。当年在蜀州一带,有人信奉巫教,大规模的淫祀而害民,无恶不作。祖天师携带剑、印入蜀,大破巫教,剑即是“天师雌雄剑”,印则是“天师印”。 官员上任有官印,皇帝登基有玉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师印”就是张家一脉的“官印”,象征身份,也是一件信物。这也是李道虚为何要与张静修联手的缘故。 第一百四十八章 长生不死之药 巫相的冰雪宫殿之中,巫相正在向李玄都和徐无鬼“叙述”开明六巫之间的往事。 不过巫相的“叙述”与通常意义上的言语叙述有很大不同,她直接造就了一个小小的幻境,在这个幻境中,时光倒流,将曾经发生的事情一一展现在两人的面前,让两人好似是身临其境。 在幻境中,除了巫相之外,还有五个身影,俱是女子。 六人各自显出法身,却与通常意义上的法身大不相同,已经不见人形,或鸟身人面,或兽头人身,或蛇头人身,或人身蛇尾,或鸟面人身,最后一人虽然还是人身,却生出三头六臂,周身环绕各种光芒。 在开明六巫显出法身之后,又有一道强横身影撕天裂地而至,人面虎身,生有九尾,体型庞大,正是“玄都紫府”的大管家陆吾神。 六巫联手与陆吾神斗在一处,各种神通交织,最终结局是两败俱伤,陆吾神无法将开明六巫赶出“玄都紫府”,开明六巫也无法击败陆吾神,于是退至陆吾神居处与紫霄宫之间的登天之梯上,设下阵法,阻挡陆吾神,同时开始采集各种药草,专心炼制长生不死药。 幻境中的时间流速开始加快,依稀可见这些年来陆吾神的数次进攻,又数次被开明六巫联手击退,最终定格在长生不死之药炼成的时候。开明六巫之间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争吵的内容不得而知,可却分成了两个阵营。 其中一个阵营有五个人,包括巫相在内,俱是来自于灵山十巫,而另一个阵营只有一个人,也就是不属于灵山十巫的巫阳。 巫阳的强大,仅次于陆吾神,面对五位大巫的联手也只是稍落下风。如果用道门中的境界区分,陆吾神大约是二劫地仙的修为,巫阳是一劫地仙的修为,另外的开明五巫是长生地仙修为。而且巫阳绝不是金帐国师可比,一来金帐国师晋升时日尚短,二来金帐国师刚刚经历天劫,是一生中最虚弱的时候,实力不足鼎盛时的半数。巫阳却是全盛时期的顶尖一劫地仙,面对五位长生境的联手,虽然不能取胜,但自保还是没有问题。 在一次巫阳与五位巫师的交手后,幻境戛然而止,重新变为冰霜宫殿的模样。 巫相微笑着问道:“两位明白了吗?” “明白了。”徐无鬼淡淡一笑,“也就是说,我们先要面对一位一劫地仙,然后再去抗衡一位二劫地仙,我实想不出应该怎样去做。” 巫相不疾不徐地说道:“巫阳虽然强大, 但已经被我们击退,此地的阵法也在我们五人的掌握之中,只要依靠阵法之利,无论是巫阳,还是陆吾,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我们。”徐无鬼轻轻重复了一遍。 “对,我们。”巫相的语气十分缥缈,“作为报答,我们会将长生不死之药分享给你们。” 徐无鬼久在人间,与人勾心斗角,一眼便看破了此中最大的问题,直言问道:“你们为了长生不死之药而与巫阳决裂,现在为了对付巫阳却又要把长生不死之药分享给我们,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巫相似乎早就预料到徐无鬼会有如此一问,微微一笑,“因为长生不死之药并非一份,而是六份。我们每人各持有一份,巫阳意图抢夺我们五人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这才导致了我们的决裂。如果击败了巫阳,我们可以把属于她的那份长生不死之药送给你们。” 徐无鬼说道:“可是我们有两个人,而且对于我来说,需要的不是长生,而是避劫之法。” 巫相说道:“我们同样是长生之人,却要来炼制长生不死之药,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还请神女赐教。”徐无鬼道。 巫相缓缓说道:“长生者未必不死,只是不会受制于自身寿元的限制。而我们炼制的药名为长生不死之药,除了长生之外,还可以不死。” 此言一出,就是李玄都也心头一跳。 巫相继续说道:“当然,不死并不是不会死,否则我们早就可以杀死陆吾神了,这里的不死是不会因为各种劫数而死,其中就包括第一重天劫,至于第二重天劫和第三重天劫,我们不曾试过,也许有朝一日,你们可以尝试一二。” 徐无鬼沉思不语,他的神情平静,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一直不曾开口的李玄都问道:“有一事想要请教神女。” “请问。”相较于陆吾神的居高临下,巫相十分守礼,平易近人。 李玄都问道:“诸位神女已经来到帝下之都多年,为何没有尝试更进一步?” 从古至今,长生地仙不在少数,可一劫地仙、二劫地仙却是罕见,三劫地仙更是闻所未闻,之所以如此,不在于资质,而是缺少时间。能够成就长生地仙之人,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只要给予充足时间,更进一步并非难事。开明六巫成名在上古年间,还要早于南华道君、杨朱和祖天师等人,她们进入“玄都紫府”如此长的时间,却还是驻足不前,实在有些说不通。 “原因很简单,有得就有失。”巫相的回答很直白,“在帝下之都之中不会受到天劫的侵扰,但自身修为也会停滞不前。我们六人之所以进入帝下之都,也是因为我们面临天劫却无力抵挡,只能前往帝下之都,既是躲避天劫降临,也是谋求长生不死之药,不曾想千年时光转眼而过。” 李玄都道:“物是人非。” 巫相说道:“不过这些年来经常会有类似于你们的外来人进入此地,我们从这些外来人的身上学会了你们的语言,也大概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李玄都问道:“那些外来人呢?” 巫相笑了笑,“你们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李玄都想起先前看到的那些冰雕,心中一寒,暗忖道:“若非这位大巫忌惮于长生境的徐无鬼,或者是我直接拒绝了这位大巫的提议,恐怕我的下场也不会比那些冰雕好到哪里去。” 便在这时,徐无鬼从沉思中回神,开口道:“我们可以与五位大巫联手,只是……” 巫相转而望向徐无鬼,“只是什么?” 徐无鬼道:“只是这次进入帝下之都的并非只有两人,还有两位地仙,这两人虽然不曾度过天劫,但有仙物傍身,修为精深,不在我之下,大巫可有应对之法?总不能还有额外的长生不死之药吧?” 巫相目中神光一闪,“如果真如你所说,如此两人几乎可以媲美大半个巫阳了,却是麻烦。” 徐无鬼不再多言。 李玄都心知肚明,徐无鬼口中的两人就是张静修和李道虚,李道虚在众多长生地仙中修为第一,手持仙物“叩天门”,大天师张静修修为稍逊,但有两件仙物,分别是“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两人联手之下,哪怕是合道了“鬼国洞天”的藏老人都被强行镇压至镇魔井中,要知道“鬼国洞天”几乎是除了“玄都紫府”之外的第一大洞天,洞天越大,底蕴越深,合道之后获得的力量也就越大,因为本质上是动用洞天的力量而非自己本身的力量,所以当时的藏老人十分接近一劫地仙并非虚言。 可就算如此两人,在巫相的评价之中也只是媲美大半个巫阳,由此可见,同样是一劫地仙,也有强弱之分,弱者如国师,强者如巫阳。 巫阳问道:“这两人是什么来历?” 徐无鬼道:“其中一人来自于正一宗,也就是正一盟威之道,还有一个名字,天师教。神女应该从外来人的口中知道巫教灭亡的事情,巫教灭亡于天师教创教之祖张天师之手,此人就是张天师的直系后裔。” 巫相沉默了。她不仅仅是开明六巫,还是灵山十巫,是巫教的创始始祖之一,虽然巫教灭亡乃是大势所趋,但她心中也不会是毫无芥蒂。徐无鬼故意点破这一点,其用意就十分明显了。 …… 昔日繁华的楼兰城如今变得冷清,缘于前不久的一场大战。先是天摇地动,直接在楼兰城的西城中造就了一方大湖。接下来又是神仙打架,虽然并未波及楼兰城,但也让城中之人风声鹤唳,许多人离开了楼兰城,许多来往于楼兰城的商队也暂时停下了脚步,静观其变。 万幸,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大战很快平息了下去。仙人们很快离去,西城的争斗也落下帷幕,艾家放弃了所有的产业,狼狈地离开了楼兰城。在艾家离去之后,月家也很快出局,与艾家不同的是,月家可以带着自己的家业离开,带不走的就地变卖给其他几家。 如今的西城只剩下三家权贵,以段家为首,以赫连家和萧家为辅。 在这种情况下,宫官没有听从李玄都的告诫立刻返回西京,而是留在了楼兰城中,可是让宫官没有想到的是,李玄都却失踪了,没有任何征兆。起初的时候,宫官本以为李玄都是悄然离去,可本该如期举行的清平会失期未至的时候,宫官意识到了不对。 第一百四十九章 孔雀湖畔 这些日子,宫官就居住在段家。左尊者忙于接手楼兰城,顾不得她,不过段家上下都是无道宗的人手,知道她的身份,没有人敢来打扰她,倒是让她过了一段清静日子。 宫官可以肯定李玄都出事了,思来想去,最有可能对李玄都出手就是地师徐无鬼,可徐无鬼到底是如何出手,又是何时出手,宫官却没有半点头绪,而且宫官不清楚地师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是想要胁迫李玄都呢?还是趁机除去一个大敌呢?如果是后者,宫官难免联想到最坏的结果,那就是地师趁机偷袭,李玄都已经步了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的后尘,尸骨无存也是不知所踪。 每每想到此处,宫官总是有些淡淡的怅然,难道那个心怀天下的男子就像流星一般转瞬即逝?宫官自问不是伤怀悲秋之人,可李玄都算是一个例外。常在江湖之人,通病是不把普通人当,可除此之外,也会感怀于生离死别等情绪。 就在李玄都和徐无鬼进入“玄都紫府”的时候,宫官离开段家,来到了那座新命名为“孔雀湖”的湖畔,举目望去,湖平如镜,波光渺渺,霭霭苍烟,似真似幻,当真是一处难得的美景。 宫官坐在湖畔的一块大石上,望着湖面,怔然出神。 她自小没有父母,被牝女宗收养长大。这么多年以来,多的是勾心斗角,偌大一个牝女宗,除了清慧姬之外,竟是没有半个亲近知心之人,在牝女宗之外,也就是澹台云了。于她而言,澹台云似姐似母似友又似师,是最为亲近之人,在宫官看来,这世上没有比澹台云更好的人了,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还是一生所托非良人。所以宫官对于男子的态度也十分复杂,向往又防备。她很羡慕苏云媗、秦素这些人,小时父母呵护,大了良师教导,结交朋友,定亲嫁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而她却是苦求而得。 宫官有时候会想,人世就是如此不公。秦素生来便是秦大小姐,被父亲宠爱,因为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父亲,周围所有人都会迁就秦素,哪怕是向来对人不假辞色的李道虚,都肯为秦素破例几分。两人同样精通音律,秦素有兴致的时候,可以练琴,不想练琴的时候,没人会去逼迫。可她就不一样了,当年学琵琶,学也得学,不学也得学,哪怕是十指伤痕累累,还是要继续练习下去。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仅仅是兴趣,后者确实安身立命的手段之一。 就像江湖上的地位,秦素什么也不做,甚至还与父亲闹些无伤大雅的别扭,一个忘情宗便落到了手中,她却要小心揣摩逢迎师父冷夫人的心意,才能爬上玄圣姬的位置,还要为此与其他人勾心斗角,要出生入死,立下功劳,才能压下无道宗中的反对声音,得了这个右尊者的位置。 除此之外,秦素交友众多,与陆雁冰、苏云媗、玉清宁、赵玉都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这些人都是出身于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她虽然与苏云媗、玉清宁、秦素并列其名,但却被另外三人孤立在外,哪怕她如今已经是位高权重,与这些千金们仍旧不是一路人。当然,她也没有想过要成为一路人,盖因出身不同的缘故吧。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这个同样孤苦出身之人,就让宫官天然生出几分亲近好感,更何况李玄都不仅优秀,而且在私德上也要远胜于宋政。 只是结果也在宫官的意料之中,有些人什么也不必做,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主动送上门去,而有些人拼了命想要抓在手中,可还是会从指缝间悄然溜走。 也正因为如此,享尽人世美好的秦素也是美好的,不染尘埃,品行高洁,任谁也无法挑出半点不是。她却是世人口中行事不择手段的妖女,。正应了那句话,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什么也不缺的秦素当然不会为了蝇营狗苟去放低自己,自然会成为一位高洁之士,有古隐士之风。可她却只能选择走一条泥泞之路,满身泥泞。 宫官忍不住想,这大概便是李玄都选择秦素的原因吧,不谈立场,秦素是高洁美好的,是他的助力,是世人眼中的良配,而宫官却只会败坏他的名声,成为他的绊脚石。 宫官模仿着正道名宿的口气,摇头叹息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难以自拔。” 宫官又道:“先生如此人品修为,岂无名门淑女为配?何必抛舍不下这个妖女,以致坏了声名,自毁前程?” 说到这儿,宫官忍不住笑出声来,肆无忌惮。 过了片刻,笑声渐小,宫官自言自语道:“名门淑女为配,是天作之合哩。” 就在这时候,忽听到一声叹息,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宫官一怔,抬眼望去。天色不知何时已然黯淡下来,夕阳西斜,蒸起天际一片绚烂红霞,大片火烧云将湖面映照得波光绚烂,天水一线,似是着了火,自天空慢慢烧到了湖上,也将湖上之人映照得如梦似幻。 来人头戴帷帽,遮住了面容,行于湖上,没有激起半点涟漪。仿佛不是走在水面上,而是走在玻璃制成的镜面上。 宫官见到此人,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直接站在了水里,湖水漫过了双膝,浸湿了衣裙鞋袜。 很快,帷帽女子来到了宫官面前。 宫官低下头去,轻声道:“圣君。” “花痴。”澹台云的嗓音有些清冷,语气却不清冷,甚至还有些打趣的意味。 宫官抬起头来,脸色微红,“哪有花痴,只是觉得他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 “他?”澹台云明知故问道,“是李玄都吗?” 宫官迟疑道:“是。” 澹台云皱眉道:“你说李玄都死了?” 宫官道:“应该是生死不知,忽然就不见了,依照我的推断,要么是步了沈大先生的后尘,要么是步了沈老先生的后尘。” 澹台云笑道:“你的意思是,李玄都要么被徐无鬼掳走了,要么就是死在了徐无鬼的手上。” 宫官点了点头。 澹台云陷入沉思之中,没有急于开口。 宫官趁此时机,退后几步,又回到了岸上,默默运转气机,将衣裙烘干。 片刻后,澹台云从沉思中回神,“李玄都应该不会死,如果徐无鬼想要杀人,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在金帐和白帝陵,他都可以出手,二来就是徐无鬼很欣赏李玄都,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痛下杀手。” 宫官道:“如此说来,李紫府是被地师掳走了?地师掳走他要干什么?” 澹台云道略有迟疑道:“也许与‘玄都紫府’或者玉虚斗剑有关。” 宫官问道:“对了,圣君怎么会来楼兰城?” 澹台云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当然要过来看一看,而且我还约了人。” 宫官也是心思灵巧之人,“是‘天刀’秦清?” “你这丫头的确聪明。”澹台云赞赏道,“秦清是当事之人,知道的应该多些,李玄都又是他的女婿,他于情于理也不能坐视不理,否则还怎么有脸回去见自家的姑娘。” 宫官道:“这倒是了,想来秦大小姐已经知道李玄都失踪之事,我听闻秦大小姐早年就因为生母之事对父亲颇有微词,更是极力反对父亲与白绣裳成亲,还是多亏了李紫府从中调和,这才松口。这次李紫府去唐家堡是受了‘天刀’之命,若是李紫府有个三长两短,让秦大小姐成了望门寡,不说父女就此决裂,也必要生出芥蒂。” 澹台云轻笑道:“此乃人之常情。” 话音落下,就听身后有人叹道:“两位所言极是,我身为人父,实在不知以何种颜面去见女儿,更不知女儿问起女婿下落的时候我又该如何应答。” 宫官随声望去,只见从湖畔另一侧走来一个中年男子,面容清癯,腰间佩刀,行走之间不时轻轻咳嗽。 宫官恭敬行礼道:“见过秦前辈。” 澹台云淡淡道:“‘天刀’多年不见,一如往昔,恭贺你踏足长生之境,荣登老玄之榜。” 秦清叹道:“惭愧,纵然跻身长生境界,仍旧被地师玩弄于鼓掌之间。” 澹台云沉默半晌,问道:“那尊‘帝释天’呢?” 秦清回答道:“没能留下,被逃掉了。” 澹台云又问道:“依你看来,徐无鬼会去向何方?” 秦清说道:“自然是去往巍巍昆仑。” 澹台云道:“你说徐无鬼会不会带着李玄都去了‘玄都紫府’?” 秦清道:“大剑仙和大天师已经前往玉虚峰,如果地师也去往玉虚峰,岂不是会提前撞上?” 澹台云沉吟着说道:“徐无鬼谋事周密,定然有办法避开两人,说不定已经进入‘玄都紫府’之中,他先前放弃皂阁宗、北邙山,说不定都是为了这次昆仑之行。” 秦清道:“如此说来,徐无鬼所谋甚大,我们也要去往昆仑一行了。” 第一百五十章 一个拳头 其实到了现在,李玄都的作用已经很小了,虽然他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但是涉及到长生境界乃至于一劫地仙、二劫地仙的争斗,他也不比那些伪仙好上许多。 显而易见,徐无鬼的思虑重心开始转移到开明六巫和陆吾神的身上,而李玄都则在这个时候开始谋求脱身。只是李玄都面临着一个难题,摆脱徐无鬼的控制不是难事,逃离“玄都紫府”却是难说,如果无法离开“玄都紫府”,就会被迫与“玄都紫府”合道,成为陆吾神麾下的伪仙。无数前人已经给出了答案和教训,这让李玄都有些犹豫不定,不敢贸然作出决定。 不过李玄都也有一个优势,那便是他手中的“人间世”,其很有可能是进出“玄都紫府”的“钥匙”,有“人间世”在手,他逃离“玄都紫府”的希望要远胜于其他被困在“玄都紫府”中的人,这也是李玄都最后的底气。 巫相和徐无鬼商议之后,决定立刻去见另外四位大巫,也就是巫彭、巫履、巫凡、巫抵。三人离开了由冰雪构成的宫殿,踏上了茫茫的雪原。巫相走在最前面,徐无鬼和李玄都并肩跟随在她的身后。 随着三人的不断深入,冰原上渐渐有了风雪。大概走了一个时辰之后,李玄都透过风雪看到了一个身影,悬于半空之中,准确来说,他是被冰封在了一块巨大的冰晶之中,这块冰晶就像一座小小的冰山,而这个悬于半空的身影实则是在冰山的正中位置。 看其衣着,应是晋时之人,也就是伪仙了。李玄都可以想象当时的景象,这位伪仙面对巫相这位长生境的大巫,决然拼死一击,却在最后关头被一道冻光笼罩,将他瞬间冰封,他整个人的时间便停止在了那一刻,甚至体内流转的气机也是如此。由此可见巫相的手段是何等可怕。 “这是我遇到的最强大的陆吾爪牙,不过很可惜,他并非真正的长生之人,不是我的对手。”巫相指着巨大的冰晶,笑着说道,“在此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强大的外来之人,当然,除了你。” 巫相扭过头来望向徐无鬼,“我该怎么称呼你?” 徐无鬼道:“神女直呼我名徐无鬼就是。” “徐无鬼。”巫相轻轻重复了一遍,“很好,我们是平等的朋友,你不要称呼我神女,你可以称我‘相’。” 其实李玄都怀疑她们的名字只是一个字,前面的“巫”字并非姓氏,而是尊称,类似于大天师张静修、地师徐无鬼,“大天师”和“地师”是尊称,“张静修”和“徐无鬼”是姓名,她们的身份就是“巫”,被世人尊称为“巫”,类似于道门中的“真人”称谓,然后加上一个单字来区分各自的身份。 徐无鬼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我还是称呼‘巫相’吧。” “都可以。”巫相并不强求。 话音刚落,巫相忽然脸色一变,挥手打出一道白色寒光。就是这道寒光将先前所见的伪仙一一冰封。 只是这道寒光在射出不远后就毫无征兆地彻底湮灭,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巫相的脸色愈发凝重,她的白发无风自动,在她背后出现无数冰晶,整齐排列,好似是孔雀开屏,仔细看去,这些冰晶棱角分明,每块冰晶都有八个棱面,如玻璃镜一般映照人影,此时所有冰晶的每一个棱面上都映照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偏偏肉眼又不能看到这个女子的身影。 巫相沉声道:“是巫阳到了。” 此言一出,就是徐无鬼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他双袖一振,身上的黑袍猎猎作响,只见黑袍的纹络立时活了过来,浮光掠影,仿佛无数黑影在衣袍表面疯狂游走。这些黑影看似杂乱不堪,若仔细看去,这些黑影共有十三道,每一道黑影都在持剑使用一种玄妙剑式,透出一股邪诡之意,只是速度太快,让人看不分明。 下一刻,李玄都就觉得眼前的一切像一块碎掉的镜子变得四分五裂,每块碎片上仍旧映照着冰原的景象,但在碎片之后却是黑暗的虚空。 然后在黑暗之中出现了一个拳头。 李玄都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堂堂大巫竟然是用拳的。 这一拳堪比人仙的粉碎虚空,紧接着便是一股庞大到不可思议的气势充斥每一寸空间,甚至让李玄都产生了自己也会在下一刻随之粉碎的错觉。 李玄都不得不承认,哪怕是身怀“太素玄功”的澹台云,也无法媲美这一拳的主人。 这一拳并不是针对李玄都,而是直指巫相。 一瞬间,巫相不知在自己身前设下了多少道冰墙,但都在这一拳之下化作无数冰晶碎片,四散飞舞,不能阻挡分毫。 巫相尖叫一声,身后如孔雀开屏的所有冰晶悉数碎成齑粉,不过与此同时,从四面八方也响起了四个几乎是重合在一起的声音,“既然来了,那就留下吧。” 话音未落,所有的黑暗都被驱散,李玄都发现自己仍旧身在冰原之中,同时也显现出那一拳的主人。 这是一个步履蹒跚的女人,正从冰原的尽头处迎面走来。她有一头黑长直发,遮住了面容,要比巫相矮许多,倒是与常人差不多。身上穿着似裙似袍的服饰,鲜红欲滴。她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势,可就算如此,仍旧有着让人惊骇的莫大威势,远超李玄都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位长生地仙。 李玄都在心中轻声感叹道:“这就是开明六巫中最为强大的巫阳吗?” 既然巫阳已经现身,刚才四道声音的主人的身份也没有悬念,必然是另外四位大巫。 便在这时,有两名女子好似凭空出现,一起向巫阳攻去。 一人覆手之间化出滚滚巨浪,似是潮汛时的大潮,层层叠叠,冲刷着巫阳的残留拳意。另外一人翻掌之间化作汹汹烈焰,流星火雨如瀑,直接开始烧灼巫阳的身体。 只是巫阳却毫不为所动,甚至身上的衣裙都没有损伤分毫,挥手之间分开烈焰,迫退巨浪。 就在这时,虚空之中又生出许多翠绿藤蔓,根蔓藤上均有尖刺,刺身上又密密麻麻布满小刺,小刺的刺身上再生小刺,如此刺上加刺,十分可怖。藤蔓起初只有一寸粗细,转瞬变为尺余粗细,见风就长,不住变长,十余根蔓藤纵横交错,化为一张遮天蔽日庞大刺网,向着巫阳当头罩下。 巫阳目视刺网,一动不动,也不见她如何动作,苍绿色的藤蔓上的尖刺纷纷脱落,只剩下一条条好似巨蟒的藤蔓,结果就被巫阳伸手扯断。 下一刻,巫阳就是平淡无奇地一拳横扫。大道至简,返璞归真,这一拳没有丝毫精妙可言,可一拳之下,响起无数好似闷雷一般的声响,空间震荡扭曲,滚滚气血好似大军攻伐,又似是江海浪潮,汇成滚滚洪流,排山倒海,横扫一切。 这一拳看似扫向了空处,可在虚空中却突然出现了无数花朵,这些花朵晶莹如玉,玲珑剔透,仿佛无穷无尽一般,只见落花缤纷,飘零如雪,不住地系吸附在巫阳的手臂和拳头上。每有一片花瓣落在巫阳的身上,巫阳的身形就迟滞一分,虽然这一分近乎于无,但随着花瓣的数量越来越多,巫阳这一拳也渐渐显现出颓势。 不过巫阳早有预料,血气骤然内敛,原本充斥天地的磅礴气势骤然消失不见,那些花瓣所产生的吸附之力也随之大为减弱,花瓣开始从巫阳的手臂上脱落。然后巫阳双手结出一个古怪手印。 天地为之静止,一切都迅速褪去原本的颜色,最终只剩下了黑白二色。 李玄都对于这种手段再熟悉不过了,这是金帐国师的绝技,而他得了“长生石”和“长生杖”之后,也可以使用。 只是李玄都没有想到,看起来更偏向于人仙途径的巫阳竟然也会这种手段。 然后李玄都的思绪就到此为止了,他的思绪随着时间一起静止,在一位货真价实的一劫地仙面前,李玄都并没有太多的反抗之力。 除了李玄都之外,巫相、巫彭、巫抵、巫履、巫凡五位大巫也被巫阳的法术所影响,无论是体魄还是神魂,都进入到绝对的静止之中。唯有从头至尾都没有出手而是全力防御的徐无鬼是个例外,在“阴阳仙衣”的庇护之下,徐无辜的思绪虽然略有迟缓,但并未完全静止。 出乎徐无鬼的意料之外,巫阳并没有趁着这短暂的时机对另外五位大巫出手,而是径直来到了李玄都的面前。 巫阳望向李玄都,目光中透出几分犹疑不定,不过她的动作却是没有丝毫的迟疑,一把抓住李玄都,身形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天地间的黑白二色消失不见,一切都恢复了鲜活。 除了巫相之外的四位大巫已经挣脱开时间的枷锁,显出身形,却是已经来不及阻拦巫阳。 徐无鬼目睹了这一切,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掐指默算。 第一百五十一章 巫阳 当李玄都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冰洞之中,而自己的不远处,坐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正是先前以一己之力抗衡五位长生大巫的巫阳。 此时巫阳已经分开了遮住了脸庞的黑发,露出一双赤红的眼珠,她定定地看着李玄都,见李玄都恢复了意识,开口问道:“你是谁?” 李玄都此时已经大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自从在楼兰城遇到徐无鬼以来,他一直就是任人鱼肉的状态,好在他跻身天人造化境的时间不久,前些年坠境落魄时的记忆还十分深刻,许多情景犹在眼前,所以对于自己身份的转变也十分迅速,立刻回答道:“我叫李玄都,来自于东海之滨。” “东海。”巫阳的声音谈不上好听,有些空洞,“我想起来了,那里是个好地方,不过距离我的家乡很远。” 李玄都顺势问道:“我该如何称呼……神女?” 巫阳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变化,“我不是神女,我是巫,你可以称呼我‘阳’。”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与徐无鬼一样的回答,“我还是称呼‘巫阳’吧。” 大概是离开人间太久的缘故,巫阳已经彻底忘却了所谓的尊卑,无所谓道:“可以。” 李玄都又问道:“不知你为何要将我掳来?” 巫阳盯着李玄都,“因为你的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 李玄都立时想到了巫阳最后用出的手段,分明与萨满教的“长生天根本法”如出一辙,再联想到巫阳是唯一不在灵山十巫之列的大巫,李玄都不由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巫阳是萨满教的创始祖师之一?毕竟萨满教也是上古巫教的分支之一,而且还是仅存的分支之一。 想到这儿,李玄都尝试着显化出“长生石”,然后观察着巫阳的反应。 果不其然,巫阳见到“长生石”之后,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这是……” 李玄都轻声道:“它的名字叫作‘长生石’,又被称作‘来自天上的石头’、‘生命之石’。” “对,这是‘生命之石’。”巫阳定定注视“长生石”半晌,终于想了起来,“这是最神秘、最不为人知的,从性质上看是最不可理喻的,也是上天的、神圣的。所以,‘生命之石’是真实的,而且比确实性本身更为确切,是奥秘中的奥秘。它是上天的力量,但对无知者则是隐秘的,是天底下万物的极限和目的,一切最终而不可思议的结果。它是天地的完美精华,无法损害或毁坏的不可毁灭物体,它是自身拥有精神的双重而有生命的石头。它是永远的光辉,是能治愈所有疾病的灵药。” 李玄都敏锐地发现,在巫阳的口中没有提到过“长生天”,只有“天地”和“上天”。 巫阳近乎于背诵一般说完这段注释之后,语气也有了细微的变化,多了几分赞叹,“你是如何炼制成功的?” 李玄都如实回答道:“这是别人炼制成功,他死后才落到了我的手中。” 巫阳点了点头,没有追问“长生石”的上一位主人。 李玄都试探问道:“你需要它吗?” “不,我不需要它。它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用处,只是很有趣。”巫阳摇了摇头,“而且它是你的东西。” 李玄都却是没想到这位出手蛮横霸道的大巫竟然会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且无论是巫相,还是巫阳,都没有太多的居高临下和盛气凌人,想来这也与她们所处的环境有关,这么多年过去,那些跟随她们的巫师们死伤殆尽之后,就只剩下她们六人,曾经的尊卑之念也差不多遗忘干净了。 于是李玄都顺着先前关于东海的话头,轻声问道:“你的家乡在草原?” “不是。”巫阳摇头道,“我的家乡在开明。” 李玄都有些尴尬,他却是忘了开明六巫的由来,这个称谓没有太深的含义,“开明”就是个地名,“开明六巫”大概类似于今日的“岭南七雄”、“江州五虎”、“荆楚双侠”。 李玄都轻咳一声,转开话题,“你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势,以你的境界修为,竟然会伤成这样。” 巫阳轻轻“嗯”了一声,“大约在四十天前,我和另外五个人吵了一架,我吵不过她们,于是就打了一架。可惜,我也没打过她们,被她们打断了腿,幸好她们想把我抓住,而不是直接杀了我,我就趁机逃了出来。” 不知为何,听到“被打断腿”这句话,李玄都有些莫名的笑意,很难将这句话与长生地仙之间的争斗联系在一起,倒像是市井之间的打架。 不过李玄都没敢真笑出来,强忍着笑意,又道:“如果单打独斗,没有人是你的对手。” “所以她们总是联手对付我一个。”巫阳的回答总是直白浅显。 李玄都试探问道:“你们为什么争吵?你们又为什么来到帝下之都?” 巫阳似乎没有太多的心机城府,知无不言,“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一切都是为了长生不死之药。” 李玄都早已在巫相的口中得知了长生不死之药的存在,并且知道长生不死之药并非让人长生那么简单,而且还能避劫。 巫阳看着李玄都的神情,缓缓说道:“你似乎并不惊讶,看来你早就知道长生不死之药的事情。” 李玄都一惊,回答道:“我听巫相说过长生不死之药。” 巫阳盯着李玄都,问道:“她还说什么了?” 李玄都道:“她还说,你意图抢夺她们五人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她许诺,只要我们能帮她们击败你,就把你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送给我们。” “我们?除了你,还有那个穿黑衣的人?”巫阳问道。 李玄都点了点头。 巫阳微微歪着头,用手托起下巴,“你相信巫相的话吗?” 李玄都斟酌言辞,说道:“不能不信,又不能全信。” 巫阳笑了一声,“说和没说一样,在我这里,只有两个答案,相信或者不相信。” 李玄都听得出巫阳言语中的威胁之意,只好回答道:“不信。” “很好。”巫阳赞同地点了点头,“看来你还不算太傻,巫相的确是骗你的。按照她的说法,长生不死之药总共有六份,那她们为什么不服食长生不死之药离开此地?” 李玄都一怔。 这也是他先前考虑过的问题,为什么开明六巫不离开此地,按照巫相的说法,她们当初之所以选择进入“玄都紫府”,就是因为天劫临头而无法抵抗,躲藏在帝下之都是治标之法,炼制长生不死之药是治本之法。如果长生不死之药已经炼成,那她们应该服食仙药离开此地才对,而不是一边防备陆吾神,又一边对付最为强大的巫阳。 李玄都轻声问道:“为什么?” 巫阳回答道:“因为长生不死之药只有一份,却被分成了六个部分,我们六人各自持有一部分。现在还需要最后一个步骤才算成功,就是把六个部分集合在一起。” 李玄都立时明白巫阳与另外五位大巫的矛盾所在了,他先前的疑惑也全都得到了解答。 果然,这种堪称逆天的仙药不可能存在六份之多,如果是六份,也就不会引起争斗了。 巫阳继续说道:“没有长生不死之药,无论是她们,还是我,都不能离开帝下之都,因为一旦离开帝下之都,就会有天劫落下,而这么多年过去,我们的实力没有丝毫变化。以前无法抵挡天劫,现在仍旧无法抵挡天劫。” 李玄都听到这里,不由问道:“可她们有五个人,就算得到了长生不死之药,也无法分配,难道五个人再去互相争抢?又如何面对陆吾神?” “谁知道呢。”巫阳不在意道,“我只知道你的那位同伴的下场可能不会太好,如果相信了巫相的说辞,他不但得不到长生不死之药,而且还会被巫相她们杀害。” “只要你还活着,她们就不会加害我的同伴。”李玄都摇头道。 巫阳点头道,“确实。” 李玄都又道:“而且我的那位同伴也不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之人,最起码他就没有贸然对你出手。” 巫相想了想,“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那个人与巫彭很像,都是有很多想法的人。我讨厌这样的人,与他们相处……很累。” 接下来,两人便陷入到沉默之中。 并非是无话可说,而是李玄都心中疑问太多,需要一一梳理清楚。 过了片刻,李玄都终于问出了最大的疑问,“巫阳,你带走我的真实原因到底是什么?” 巫阳回答道:“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身上有‘生命之石’的气息,让我觉得熟悉。第二个原因,我不是她们五人的对手,只能自保,最终谁也奈何不得谁,这就像一潭死水,我需要一个变数,就像石子打破水面,我觉得你就是这个变数。”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五行地域 虽然巫阳说的有点玄,但在李玄都看来,一言蔽之: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 这就是所谓的“变数”。 神神叨叨的方士、巫师之流,总能把很简单的事情说得玄而又玄。 不过李玄都并不反对,甚至还很赞成,他早就想要从徐无鬼身边脱身,只是因为一些原因还在犹豫,巫阳此举反而是帮他做了决定,再没有其他退路可言了。 李玄都问道:“我们如今在什么地方?” 巫阳伸出五指,两人之间的地面上开始发生变化。李玄都听闻军伍之中有“沙盘”之说,早在祖龙灭六国时,祖龙就曾亲自聚沙为山脉、城池,指画形势。此时巫阳就是直接改变地形,塑造出一个大概棋盘大小的沙盘。 李玄都一眼就看到了蕨林与冰原的交界一线,他和徐无鬼来的时候曾经经过那里,李玄都记忆尤深。由此看来,这个沙盘就是模拟整个洞天的地形了,毕竟巫阳等人已经在此居住了千年之久,说是熟悉每一寸土地都不为过。 巫阳指着冰原的东南位置一点,说道:“这是我们刚才交手的地方。” 然后她又指着冰原正北位置的一点,说道:“我们在这里。” 李玄都看着这个沙盘,发现整个洞天是天圆地方的格局,共分为五个部分,对应了五行,东木、西金、南火、北水、中土。毫无疑问,冰原是属于北水的范围,而他们在北水的北部位置,已经靠近洞天的边缘。 李玄都指着两人藏身之地,“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如果五位大巫拉网一般向这边搜索,我们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巫阳摇头道:“想要拉网捕鱼的前提是渔网足够坚固,如果她们五人分散开来,任何一人都不是我的对手,反而给了我可乘之机。” “是我思虑不周。”李玄都点了点头,“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去哪?” 巫阳看了李玄都一眼,“你有点弱。” 李玄都无言以对,放眼天下,他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说是太玄榜第一人也不为过,可来到此处之后,也就比一些伪仙强上稍许,的确是有些弱了。果然一个人的强弱并不在于其本身,而在于对比。婴儿很弱,可对比蚂蚁就是强大的,李玄都很强,对比巫阳就是弱小的。 巫阳接着说道:“不过你也会巫术,我可以教你。” 李玄都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巫阳口中所说的“巫术”,应该是指他从国师那里得来的神通。 严格来说,道术和巫术都属于法术的范畴,不过在巫教消亡之后,道门独尊,便不再细分,用法术概称。 不过在此之前,巫阳还是决定先离开这个临时开辟的藏身地带,由北水地区前往中土地区。整个洞天分为五个区域,每个地域都会与另外三个地域交界,拿北水地域来说,分别与东木、西金、中土三界交界,唯一不交界的是南火地域。 在两人前往中土地域的时候,李玄都的猜测应验了,巫相等五位大巫也许是得了徐无鬼这个帮手的缘故,两两一组,开始拉网式搜索巫阳和李玄都两人。严格来说,五位大巫并没有奢望能找到刻意隐匿踪迹的巫阳,她们找的是修为更弱的李玄都,既然巫阳冒险把李玄都带走,那么李玄都一定对她意义非凡,进而推测出两人一定会在一起,找到了李玄都便找到了巫阳。 不过巫阳对此也有应对,她直接帮李玄都激发“长生石”的威力,以此来遮掩李玄都的气息。用巫阳的话来说,“生命之石”是圣物,也就是道门体系中的仙物,拥有许多极不可思议的妙用,不过在经历天劫之后受到了极大的损伤,使得这些妙用都无法使用,现在她也只能激发“生命之石”的部分功能,想要完全恢复,还需要大范围的血祭才行。 李玄都立刻想到了国师修建的祭坛和血池,有传言说国师每年都要征集大量奴隶前往大雪山学宫,名义上是为老汗修建陵墓,实际上那些奴隶全都凭空消失,持续多年。而且事后根据澹台云所言,当时的汗王金帐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炼阵,可以想象,国师为了炼制“长生石”到底花费了多少心血和“人力”。这就是权势的好处了,若是没有滔天的权势,纵然修为通天,也不能如此便利。都说修长生要财侣法地,财排在第一位,金银是财,财可不仅仅是金银,其他诸多珍惜之物同样是财的范畴,故而长生地仙也不能免俗。 巫阳帮李玄都激发“长生石”之后,又徒手挖掘出一个可以容纳两人的“冰窖”,再以气机化出坚冰封住入口,随着大雪不断落下,很快就看不出半点痕迹。在这种情况下,就是长生境的大巫也不能发现两人踪迹。 两人躲在冰窖之中,相隔了大概尺余距离,因为冰窖内比较低矮的缘故,两人只能屈膝坐着。李玄都静静听着外面的呼啸风雪声音,默默地数着脉搏和心跳和计算时间。就在这时,巫阳忽然说道:“她们一定不会想到我会去中土地域。” 李玄都顺势问道:“为什么?” “因为中土地域是巫彭的地盘,巫彭在那里设下了很多陷阱,我曾经吃过亏,也是在那里被她们打断腿的,所以她们一定觉得我不敢再去。”巫阳看了眼自己的伤腿。 对于长生境而言,寻常皮肉之伤当然不算什么,转眼就能恢复,可巫阳的伤腿上萦绕着一抹诡异的五彩气息,让伤势不能愈合。 李玄都问道:“这是什么?” 巫阳回答道:“是‘奢比尸毒’,很难缠,就算是我,也需要三年的时间才能治愈,如果是你中了这种毒,大概能活一个月吧。” 李玄都不由感叹大巫们的各种诡异手段,在外面的人世间,天人境高手已经近乎于百毒不侵,可在这里,哪怕是一劫地仙都要受制。 五位大巫最终也没能找到两人的踪迹。李玄都和巫阳两人躲藏了三天之后,离开藏身之地,继续往中土地域进发。 这一路上,两人遇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野兽,所散发的气息十分强大, 不过都被巫阳随手打发。直到看到了冰原的边界之后,两人才停了下来,开始休整。用巫阳的话就是,接下来要面对许多危险,要好好准备一下。 巫阳口中所谓的“准备”,就是给自己伤腿施加一重又一重的禁制,使其不再拖累自己,同时也避免“奢比尸毒”在激斗的时候不会影响到自己。 李玄都坐在一块被冰封的岩石的上方,眺望着不远处的中土地域,那里似乎与外面的人间没什么不同,不似东木地域和北水地域这般极端,问道:“中土地域有什么?” 巫阳坐在岩石下方,正忙着鼓捣自己的伤腿,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有珠树、文玉树、琪树、不死树。” 李玄都曾经从陆吾神的口中听说过这些树木的名字,知道它们的果实是炼制长生不死之药的关键,又问道:“你们已经炼成了长生不死之药,再去中土地域还有什么用?” 巫阳回答道:“那里还有我们六人设下的阵法枢机,这是对抗陆吾神的关键。” 李玄都当然记得,陆吾神给他们的任务就是毁去阵法,巫相也曾说过,她们五人掌握着阵法。 李玄都轻声问道:“我们要抢夺这个阵法枢机吗?” 巫阳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伤腿,说道:“是的。” 李玄都从石头上跳下来,认真道:“可是我很弱。” 巫阳点了点头,“所以我要教你巫术,从哪里开始呢?是从‘宇之术’开始讲起?还是从‘宙之术’开始讲起?” 李玄都道:“南华道君曾经说过:‘四方上下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宙之术’就是你用过的手段吧?” “没错。”巫阳点头道,“你想学吗?” 李玄都手中显化出“长生杖”,“我可以用出类似的手段,但必须借助这根蛇杖的力量,如果我学了之后,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蛇杖?” “差不多吧。”巫阳的语气有些不大肯定,“你的根基太弱,基本全部来自于外力,属于你本身的力量并没有多少。” 说到这里,巫阳开始走神,“既然是这样,就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从头学起,这需要不短的时间,大概十年左右吧,另一个办法就是我直接送给你,你应该知道灌顶吧?” “当然知道。”李玄都一惊。 巫阳说道:“我可以直接将我所学的灌输到你的脑子里,这样会节省很多时间,不过这会有一点痛。” 李玄都本以为巫阳打算征询他的意见,却没想到巫阳已经替他做了决定,“我决定了,就用第二个办法,你忍耐一下,很快的。” 不待李玄都反对,巫阳已经突然出手制住了李玄都,让他动弹不得。 然后巫阳伸出手按在李玄都的头顶上。 下一刻,李玄都便惨叫出声。 第一百五十三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平心而论,李玄都是十分能够忍受痛苦之人。无论是被李元婴以“无相剑”所伤,还是心魔之患,以至于被地师夺去一身修为以及身中“逍遥六虚劫”等等,李玄都都扛了过来。但这不意味着李玄都可以不在乎痛苦,更何况这次着实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没有半点准备。 至于巫阳口中的“有一点痛”,何止是有一点,李玄都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要炸裂开来了,那种痛苦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事实上巫阳所用的这种灌顶之法十分古老,也十分野蛮,远不如经过后世不断改进的灌顶之法。灌顶就好似是往库房中搬运货物,后世的灌顶之法是将货物依次摆放整齐,井井有条,能够使得库房中没有被浪费的空间,而巫阳的灌顶之法则是不管不顾全部倾倒在里面,使得各种活物堆积一处,原本够用的库房也变得不够用了,其最大的隐患就是,如果被灌顶之人承受不住,轻则变为傻子,重则脑袋直接炸掉。 幸而李玄都异于常人,勉强承受了下来,既没有变成傻子,也没有直接脑袋炸掉。 然后李玄都发现自己记忆多了许多法门的感悟,这些法门类似于“长生天根本法”,又有许多不同,更为野蛮和直白,大异于李玄都曾经接触过的众多法门,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这已经能让他摆脱“长生杖”的限制,不过也不意味着“长生杖”就无用了,就像是剑法,同样的剑法,用什么剑用出,区别还是很大的,草木竹石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仙剑相比。 不过伴随着这些记忆而来的还有阵阵疼痛和不适的感觉,这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只好躺在雪地中,望着飘落的大雪,慢慢平复这种疼痛。 不知多久之后,大雪已经彻底将李玄都埋住,在整个过程中,巫阳都没有去管李玄都,反而很有闲情逸致地堆起一个雪人,是巫相的模样,惟妙惟肖,然后她一拳打爆了这个雪人的脑袋,哈哈大笑。 当李玄都从大雪中爬出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巫阳不断地打爆雪人,然后又将雪人重新恢复原样,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李玄都不由无言,他知道有老小孩的说法,人老之后,难免有些童心童趣,甚至是孩子脾气,难道这位千岁高龄的大巫也是如此? 巫阳见李玄都恢复,啧啧道:“很不错嘛,这么快就掌握了‘宙之术’,接下来你就有些用了,凭借你的‘宙之术’,再加上你的‘生命之石’和那根蛇杖,最起码可以帮我拖延一下时间。” 李玄都问道:“夺取阵法枢机之后呢?” 巫阳理所当然道:“当然是用阵法打败她们,从她们手中夺取长生不死之药,只要我服用了长生不死之药,就不怕陆吾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帝下之都,返回人间。” 李玄都又问道:“返回人间以后呢?巫教已经不存在了,甚至灭亡巫教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巫阳一怔,似乎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李玄都转开了话题,“灵山十巫和开明六巫是什么关系?” 巫阳说道:“灵山是巫教的圣山,灵山十巫就是圣山的主人,在灵山十巫中又有五人来自于开明,恰巧我的家乡也在开明。当年窫窳被自己的部下所杀,尸体被送到灵山上,请灵山十巫相救,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救活,可被救活后的窫窳性情大变,到处吃人,最后被轩辕帝派人射杀。此事之后,巫彭与巫咸产生了分歧,她认为灵山十巫的不死药是不完整的,带领自己的支持者离开灵山,回到开明,要完善不死之药,也就是我们现在炼制的长生不死之药。就在这个时候,她们找到了我,希望我可以加入她们,当时我对长生不死之药很感兴趣,就答应下来,于是有了开明六巫。” 李玄都轻声道:“然后你发现她们其实在利用你?” 巫阳叹了口气,“是的,她们从来没想过与我分享长生不死之药。” 李玄都忽然问道:“你得到了长生不死之药,那么我呢?我不敢奢求长生不死之药,我能活着离开这里吗?” “能。”巫阳很认真地说道,“我用的我的名作为担保。” 李玄都对于这些上古女巫的话语不敢全信,也不知用名担保有什么特殊意义,可在这种时候,他能得到这种保证已经是极限了,所以李玄都也说道:“如此最好。” 巫阳挥手将雪人打碎成漫天飘飞的雪花,抬手一指中土地域的方向,“走吧。” 李玄都点点头,随着巫阳向中土方向行去。 …… 李道虚和张静修来到了九重天的门户之前,张静修依照从祖天师的记载,催动手中的“天师印”,果然门户大开。 “玄都紫府”是太上道祖的传道之地,而祖天师正是拜领太上道祖所授下的道统建立正一道天师教,领太上道祖的法旨,顺应大势,灭去最后的残余巫教。 当时巫教已经大为衰微,残余势力聚集于大江三峡一带,说到三峡,其中巫峡便是由巫阳的名字而来,当时的祖天师还是孤身一人,没有建立起后来鼎盛一时的天师教,为了使其一战功成,太上道祖特意赐下了“天师印”和“天使雌雄剑”,“天师印”自然也有开启“玄都紫府”的种种玄妙。事实上,历代大天师不乏进入“玄都紫府”之人,并从中带出了“小紫府”等半仙物,使得正一宗多年以来都能维持正道魁首的地位。 这便是在“玄都紫府”开启之后,李道虚果断选择与张静修联手的缘故,如果仅凭他一人,是没有办法在“玄都紫府”中走得很远的,甚至有可能被困于其中,最终只能选择飞升离世。 开启门户之后,两人进入到陆吾神的洞天之中,然后也见到了居于此地的众多伪仙。不过相较于李玄都的震惊,两位正道柱石十分淡然,似乎对此早有预料。面对两位货真价实的长生地仙,虽说这里的伪仙们都是前辈之人,但也不敢摆出前辈的架子,只能对两人恭敬行礼。 很快,陆吾就离开宫殿,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面对张静修,陆吾的态度要温和客气许多,从传承上来说,张静修身为当代大天师,有资格进入“玄都紫府”,与负责看管“玄都紫府”的陆吾甚至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同僚。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两人的实力,在老玄榜的诸多地仙之中,李道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宋政甚至要与几位隐士联手才能匹敌李道虚,如今的李道虚距离一劫地仙已经相去不远,更何况李道虚手中还执掌着仙物“叩天门”。张静修的修为稍逊于李道虚,但他谋求一劫地仙多年,距离一劫地仙同样相去不远,而且他手中有“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两大仙物,真要殊死相搏,他也不逊于李道虚。两人联手,又有三大仙物,堪比一劫地仙并非是虚言,已经有了威胁陆吾的实力。 陆吾开门见山道:“汝二人的来意吾已知悉,只要汝能帮吾将盘踞于九重天中的开明六巫驱逐,吾可以将避劫之法送出。” 张静修和李道虚脸上都有了短暂的震惊。 两人都是见闻广博之人,自然知道灵山十巫和开明六巫的传说,只是没想到本该早已消亡的开明六巫竟是躲藏在“玄都紫府”之中。 两人对视一眼,由张静修开口询问道:“敢问陆吾神,要如何驱逐开明六巫?” “很简单。”陆吾又重复了一遍曾经对徐无鬼和李玄都说过的话语,“开明六巫设下了阵法,将吾阻住,只要你们将阵法破去,剩下的事情交给吾就是了。” 张静修望向李道虚,询问道:“李道兄,你怎么看?” 李道虚沉思了片刻,轻轻点头。 张静修道:“既然陆吾神如此说了,那我们定当尽力而为。” “很好。”陆吾发出宏大的声音,“请随吾来。” 在陆吾神的带领下,张静修和李道虚来到了湖畔,陆吾神在前不久升起的门户并未关闭,仍旧屹立在湖面上。 陆吾一指门户,“开明六巫就在这座门户之后,小心这些女巫的谎言,不要被她们欺骗。” “多谢陆吾神提醒。”张静修点了点头,与李道虚一起朝湖上的门户走去。 …… 澹台云和秦清一同离开了楼兰城,往昆仑行去,两人俱是长生境的修为,若要全力赶路,从楼兰城到昆仑,只需用一天的时间。 同为十宗之人,两人早就相识,只是接触不多。在西北五宗和辽东五宗还未反目的时候,澹台云一直站在宋政的身后,让人忽略。待到澹台云崛起的时候,西北五宗和辽东五宗已经决裂多时。 这次联手,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当两人经过一番跋涉,来到昆仑境内的时候,远远看到了一幕壮观景象。 只见玉虚峰和玉珠峰上各自出现了一座宏伟殿宇,各种建筑层层叠叠,两者之间以拱桥相连,宛若神迹。 第一百五十四章 枢机 因为“玄都紫府”是自成一界的洞天,所以无法打破阴阳界限,便无法开启“阴阳门”,只能飞掠或是奔行。 巫阳带着李玄都进入中土地域之后,周围的景色又是一变,没有随处可见的高大蕨类,也没有漫天冰雪,一切都与外界无异,土地平旷,有山水树木,有花鸟鱼虫,有飞禽走兽,当真是人间仙境一般了。 巫阳与另外五位大巫决裂不过最近一年之事,过去多年,她也曾居住在此地,所以对于此地十分熟悉。虽说此地还有巫彭精心布置的陷阱,但在上次冲突的时候,已经被她破去大半,短时间内无法恢复,所以巫阳和李玄都很快便来到了中土地域的正中位置。 此地是一座山谷,但见山谷的入口处两边山峰壁立,抬头望天,只余一线,这一线之间有小溪流淌,山青水碧,景色极尽清幽,只是四下里寂无声息,隐隐透着凶险。 巫阳浑然不以为意,踏着溪水溯溪上行,在溪水的两侧岸上,遍植桃树,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李玄都倒是想起一个典故,夸父逐日,临死前将手杖一抛,化作邓林,也就是桃林,对于道门来说,桃木有辟邪、破邪之用,许多驱鬼法器就是以桃木制成,只是不知在巫教典故中,桃林又有什么寓意。 待到溪水尽头,却是一面山壁,山壁上以人力开凿出一条通路。巫阳带着李玄都走入其中,其中仿若城门洞一般,十分宽阔,岩壁也被十分光滑。大约行了百余丈的距离,眼前豁然开朗。谷中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风物佳胜,是个罕见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见路旁仙鹤、白鹿成群,尽是见人不惊。在远处,土地平旷,种有竹林,依稀可见几座高脚屋立于其中。 巫阳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房屋说道:“这就是我们的居处了。” 李玄都问道:“阵法枢机也在此处?” 巫阳点了点头,“阵法枢机在中土地域,我们的药园在东木地域,炼丹的丹炉在南火地域。” 李玄都好奇道:“你不是说珠树、文玉树、琪树、不死树都在中土地域吗?” 巫阳道:“炼制长生不死之药除了主料之外,还需要辅料,我们来此地之前做了准备,是带着种子来的,就在东木地域培育药草,这件事是由巫凡负责的。” 李玄都想起巫阳一人独斗五人时的景象,问道:“是那位用藤蔓捆你的大巫吗?” “是她了。”巫阳说道,“她最擅长驾御草木之力,自然适合培育药草。” 李玄都大概有些明白,五位大巫分别对应五行之力,唯有巫阳本不在灵山十巫之列,是个例外。 巫阳沿着谷中的小径向那几座高脚屋走去,中途还不时伸手摸摸白鹿、仙鹤的脑袋,饲养在此处的白鹿显然认得巫阳,并不躲闪,反而还主动凑上来,十分亲昵。 不过李玄都就没有这份殊荣了,虽然那些仙鹤、白鹿并不怕他,但也谈不上亲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巫阳来到一座高脚屋前,并没有登梯进屋,而是来到屋子下方,摸索了一会儿,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洞口。 李玄都看得大感无言,他本以为上古大巫们设置阵法必有什么玄妙手段,让人大开眼界,万万没想到是如此接地气的做派,与寻常江湖人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不过李玄都再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千百年来,此地就只有开明六巫等人,随她们来到此地的巫师们本就是她们的属下,也在千百年来陆续身死,陆吾神又无法踏足此地,自然不必刻意隐藏防备,否则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了。 巫阳找到入口之后,对李玄都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李玄都来到洞口跟前,只见这洞口其实不小,可供三人并肩而行,里面是倾斜向下的石阶,两人进入其中后,李玄发现两侧是石质墙壁,这些女巫甚至还在石壁上刻了各种壁画,李玄都大致扫了一眼,大约是讲述开明六巫的故事,因为上面的形象都是女子,正在治病救人。不过李玄都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些图画并非是装饰,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着一种不知名的真元气机,正如道门的符箓。 两人顺着石阶一路向下,来到一座轩敞地下大殿之中,在大殿四周摆放着十个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巨大火盆,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在大殿中央位置是一座巨大祭坛,祭坛大约只有丈余之高,却给人以无限之大的感觉,古老沧桑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李玄都心中随之生出阵阵悸动,不能自已。 在祭坛周围还有十尊雕像,都非人形,或鸟身人面,或兽头人身,或蛇头人身,或人身蛇尾,或鸟面人身。李玄都立时想起,在巫相的“叙述”之中,这是大巫们的法身形态,开明六巫与陆吾神相斗的时候,就曾显露过这种形态。不过唯独巫阳是个例外,她的法身似乎是三头六臂,与另外五位大巫截然不同。 巫阳见李玄都望着十尊雕像,主动开口解释道:“这就是灵山十巫的雕像,对应阴阳五行。” 天干五行分为阴阳,分别是:甲木、乙木、丙火、丁火、戊土、己土、庚金、辛金、壬水、癸水。其中甲丙戊庚壬为阳,乙丁己辛癸为阴。 李玄都当然明白这些,以他的眼力,还可以看出这些雕像和刚才所见的壁画一般,都蕴含着极为强大的力量,可见这个地方的确是阵法的枢机核心所在。只是李玄都有些疑惑,按照先前巫阳所说,巫彭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在如此重要的地方怎么会丝毫不设防备,难道真是疏忽大意? 不过巫阳的话语打断了李玄都的思绪,“这座祭坛上有巫彭设下的陷阱,不要妄动。” 李玄都脸色一凝,点头应下,然后将目光从祭坛和周围的雕像上移开,环顾四周。这一看不要紧,却是发现了许多有意思的物事,在这座大殿的四周墙壁上竟然还开凿出许多书架,在书架上摆放着各种龟甲、兽皮、铜板、石板、丝绸、麻布。 这就是上古时候的书籍了。 李玄都随口问道:“怎么没有你的雕像?” 巫阳轻哼一声,没有答话,而是运转神通,开始破除祭坛上的各种禁制。 李玄都干脆来到书架旁边,拿过一块绸布,发现上面绘着一个人体图案,只是这个人体有六条手臂,姿势有些像孔雀开屏,共同构成一个圆环,旁边还写着几个铭文,李玄都只认得一个“六”字。 李玄都又拿起一块龟甲,上头全是甲骨文,李玄都一个字也不认得了。 就在这时,正在祭坛前忙着破解巫彭禁制的巫阳开口道:“这些都是灵山十巫在人体上的一些假想,譬如以人为药草,炼制成丹药,或是更换四肢、头颅、心脏,只是未曾实践。” 李玄都心头一跳,巫阳所说的这些设想似乎与古皂阁宗的“八部众”计划有许多相通之处,甚至地师之所以能够成功,也是借鉴了部分上古巫教的法门。 想到这儿,李玄都豁然想起,徐无鬼随身携带了一个青铜面具,当初大真人府一战的时候,他曾用这个面具抵挡白绣裳的“无相纸”,这个青铜面具正是上古巫教的遗留之物,而且根据上官莞所说,徐无鬼还找到巫教的几处遗址,偷天换日,将其中的古巫雕像换成自己的雕像,凝聚神力,以此成就了自己的三大身外化身。 由此说来,徐无鬼显然是对上古巫教了解极深,那么他是否早就知道开明六巫在“玄都紫府”之中?毕竟当年开明六巫不是凭空消失,而是做足准备之后才带着大批追随者来到“玄都紫府”,从她们甚至携带了药草种子就可见一斑,那么剩下的灵山十巫成员必然是知道这件事的,甚至还有记载流传后世。 想到这一点之后,李玄都只觉得后背发寒,如果徐无鬼早已知道开明六巫的存在,那么他来到“玄都紫府”的目的就十分耐人寻味了,而且李玄都也可以由此确定,徐无鬼在巫相面前的种种表现都是做戏,巫相她们以为自己骗了徐无鬼,打算用完就杀,殊不知是徐无鬼以有心算无心,说不得这些女巫们要在徐无鬼的手中吃个大亏。 李玄都想着这些,又拿起一块刻有图画的龟甲,开始仔细观瞧。 不知过了多久,巫阳欢呼一声,显然是大功告成了。 李玄都将手中的龟甲放回原位,往巫阳所在行去。 巫阳双手叉腰,昂首挺胸,呵呵笑道:“巫彭果然动了手脚,她将此地的陷阱分为三重,若是只看破了一重或者两重,不能识破最后一重,仍会触发陷阱,她便可以通过这个陷阱瞬间返回此地,只是这点小手段岂能瞒过我的眼睛?换成巫咸还差不多。” 说罢,巫阳拉起李玄都的手,走上祭坛。 一瞬间,李玄都只觉得神识前所未有之清明,天阔地广,山高海深,无不感知,刹那间,他好像置身天地中心,北斗三十六,南斗二十八,围着他徐徐转动,四方上下,古往今来,皆是以他为枢机。 第一百五十五章 攻守 直到现在,李玄都也不曾发现自己作为“变数”的作用到底在哪里,就算没有他,巫阳也可以做到这些,完全没必要带着他这个累赘。 不过很快,李玄都就知道了。 就在两人踏上祭坛的不久,李玄都的心头传来一阵悸动,脑中闪过五个身影,然后李玄都就“看见”五位女子和徐无鬼正从不同方向朝着此地飞掠而来。 李玄都立刻明白,在两人登上祭坛的那一刻,还是惊动了五位大巫,虽然因为陷阱被巫阳破去的缘故,她们不能瞬间返回此地,但以她们的飞掠速度,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巫阳显然对此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说道:“我需要一个帮我操控阵法之人,然后我来挡住她们,不过我可能抵挡不了太久,所以你要尽快。” 李玄都只觉得巫阳的想法天马行空,愕然道:“我怎么操控阵法?” 巫阳道:“就用我教给你的‘宙之术’。” 说罢,巫阳已经离开祭坛,在一瞬间,李玄都感觉祭坛汇聚的力量都向自己涌来,他身上的气息猛然变得博大起来,这一刻他仿佛成了这方世界之主宰,万物之中心,天地之枢机,甚至让他产生了自己就是仙人的念头。 “这便是足以抗衡陆吾神的力量吗?” 李玄都孤身一人立于祭坛之上,感觉自己的视线逐渐脱离了自己本身,仿佛仙人一般从天上俯瞰人间,中土地域、东木地域、南火地域、北水地域、西金地域都尽收眼底,甚至李玄都还透过重重阻挡看到了站立在祭坛上的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旁观者清”了,也许正因为如此,天上仙人才会不在意人间俗世,什么人间大势、天下苍生,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 就在这时,一道雷霆凭空出现,落在李玄都的头上,虽然没有伤到李玄都,但却像一盆冷水泼在李玄都的脸上,让他得以从仙人的幻境中清醒过来。 巫阳的声音在李玄都的耳边响起,“你想成为阵法的一部分吗?” 李玄都一惊,“多谢提醒。”若是他一直沉溺于这种感觉之中,迟早彻底迷失,真如巫阳所言,要成为阵法的一部分了。 然后他开始依照巫阳强行灌输给他的“宙之术”开始试图掌控阵法。 大殿周围燃烧着火盆,火盆照耀着祭坛周围的雕像,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道阴影,突然之间,这些阴影全都活了过来,一起朝祭坛上的李玄都攻去。 巫阳当即出手,将这些阴影全部拦下,却见这些阴影落地之后,化作一个个巫师,只是脸色木然,眼神空洞,与李玄都曾经见过的“八部众”有几分相似。 巫阳说道:“这是用死去巫师遗骸炼制的傀儡,算不得麻烦,交给我就是。” 话音落下,巫阳已经打出一拳,堪比长生人仙的全力一击,使得空间为之扭曲,这一拳已经触及到了破碎虚空的境界,在这一拳面前,任你是什么金刚不坏,都不堪一击。 巫阳看似弱小的躯体中爆发中的力道实在是不可思议,在一瞬间,所有的傀儡都失去了行动能力,紧接着身上响起连绵不绝的碎裂声音。 这一拳在命中傀儡的瞬间由实转虚,使得这些似虚似实的傀儡悉数失去了战力。 下一刻,一个带着些许怒意的声音响起,“巫阳,你竟然自投罗网!” 巫阳握紧拳头,“巫彭,既然到了,何不现身!” 话音未落,一名头戴花冠的女子出现在大殿之中,正是开明六巫之首巫彭,先前就是她以花瓣困住巫阳。 巫彭是掌管中土地域的大巫,这里是她的地盘,所以她第一个赶到。 巫彭现身之后,发出一声尖叫,一瞬间,所有的傀儡重新恢复战力。这些傀儡比之陆吾神的伪仙还有不如,只是天人境界,在巫阳的面前有些微不足道,但当他们的气机连接一处,却生出极为玄妙的变化,直逼“帝释天”的境界战力。 只是巫阳乃是一劫地仙,别说近乎于长生境的战力,便是长生境又如何?她与这些傀儡交手不过几个回合,便将一众傀儡压制在下风之中。就在此时,有一把青铜长剑凭空出现,刺向巫阳,见剑锋所过之处,空间扭曲,竟是与巫阳的粉碎虚空有几分相似。 来人正是掌握西金地域的大巫巫履。 巫阳不得不分出几分精力来应对巫履的青铜古剑。 如此一来,傀儡们的压力稍减,它们正要配合两位大巫出手,忽然一个接着一个炸裂开来。 之所以如此,却是李玄都开始初步掌握阵法枢机,这些傀儡生前是追随开明六巫的巫师,但身死之后就成为死物,也被归入阵法之中,自然受到阵法枢机的控制,此时便是在李玄都操纵下,直接炸裂。 这些傀儡炸裂开来的余波向四面滚滚扩散开来,几乎相当于一位长生境高手的全力一击,李玄都身在祭坛之上,自然毫发无伤,巫阳修为深厚,也不惧怕。倒是巫彭和巫履二人,境界修为逊于巫阳,面对此等余波,虽然不至于重伤身死,但也十分狼狈。 巫阳趁此时机,又是一拳打出。 滚滚血气好似大漠中的沙暴,铺天盖地,充斥了这座大殿的每一寸空间,气爆之声连绵不绝,还未临身,就已经使得巫彭和巫履气血溃散,魂魄震荡,六识被封。 就在此时,第三位大巫赶到,是掌握东木地域的大巫巫凡,无数藤蔓好似凭空生出一般,如蛟龙,似巨蟒,结成交错大网,朝着巫阳缠绕而去。 巫阳轻喝一声,周身有无数光点依次亮起,遍布全身上下,这是一个个穴窍,光辉璀璨。 天下各种长生道路,殊途同归。上古巫教本就与道门有相通之处,古代大巫更是以体魄强横著称。巫阳所行道路,与人仙一途十分近似,又有不同,不仅体魄强横,还能运用法术。 不过无论是巫是道,人体构造并无不同,有一千二百余穴窍,其中大穴窍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机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地仙途径只修炼三百六十五处大穴窍,人仙一途与地仙一途有所不同,不仅要凝练大小一千二百余穴窍,凝练穴窍之后还要在穴窍中凝练出一尊“身神”,地仙炼气皆是以上、中、下三大丹田为核心,人仙则是一心一意专注于体内密如繁星的穴窍,搬运气血,洗涤凝练发掘的穴窍,上应诸天星辰,可见神灵,非是那种香火神灵,而是身神,此即为见神不坏。顾名思义,只要凝练出身神之后,此处穴窍便万劫难坏,若是有人能将全身上下一千二百余穴窍全部凝练出身神,那此人便是不死不坏之身,即是长生人仙,有搏杀地仙之能。 如今巫阳凝练穴窍数目已经超一千二百数,达到见神不坏之境界。 到了如此境界的巫阳,体内气血近乎于一潭死水,因为巫阳的气血已经凝练到极致,近乎于固体而非液体,穴窍内的身神在没有气血催动的情形下,处于沉睡的死寂状态,这样才能保证巫阳维持正常形态,不会因为体内气血逸散而伤及周围之人。可这只是她的常态,如果她开始搬运气血,使得气血重新开始流动,注入体内穴窍之中,激活身神,那么巫阳就能拥有与陆吾神一战的磅礴伟力。 此时巫阳便开始唤醒身神,搬运气血,穴窍共鸣共震,彼此呼应,甚至引得周围的天地元气开始震动,整座大殿更是无法幸免,哪怕有女巫们精心设置的各种壁画加固,仍旧摇摇晃晃,不断有落石从穹顶坠下。 巫凡召唤的藤蔓首当其冲,几乎没有丝毫抵抗之力,悉数崩碎,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李玄都一边用“宙之术”掌控阵法枢机,一边也在关注战况,他有些明白巫阳与道门的人仙有何不同了,道门的人仙粉碎真空,不能使用法术,但也万法不能加身。巫阳虽然体魄不逊于人仙,但她可以使用法术,其代价是其他人的法术同样可以施加在她的身上,可谓是有得就有失,有利就有弊。 面对全力施为的巫阳,三位大巫的法术都隐隐被巫阳的滚滚血气克制,威力大减,不得已之下,三位大巫同时显化法身,巫彭是鸟身人面,巫履是兽头人身,巫凡是蛇头人身。 显化法身之后,三人的体魄发生异变,不再受制于巫阳的气血压制。与此同时,掌握南火地域的第四位大巫巫抵也赶到了。 这位大巫脚下踏着一条正在熊熊燃烧的狰狞炎龙,甚至长发的末梢都燃烧着熊熊烈火,当她出现在大殿之中,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上升了许多,空气随之开始扭曲。 这位大巫的双眼中有无数的烈火,仿佛汪洋大海,又有无数火鸟振翅而飞,羽翼挥动之间洒落下无数流火,好似火雨阵阵,激起无数涟漪。 她没有望向巫阳,而是望向了祭坛上的李玄都。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争夺 巫阳和陆吾神带来的炽热之感是虚幻的,仅仅作用于神魂和感觉,并不会作用于死物,不会使得生肉变为熟肉,可巫抵所带来的炽热之感,却是真实存在的,没有半点虚假。 李玄都身在祭坛之上,立时感受到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下一刻,巫抵驾驭脚下火龙,直往祭坛上的李玄都而来。 可刚至中途,蓦地探出一只手来,却是巫阳一把抓住了火龙的尾巴。这火龙是由火焰所化,本是有形无质之物,可巫阳却能以实击虚,以手掌握住火焰,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大神通。 然后就听巫阳大声说道:“巫抵,给我下来。” 话音未落,踏在火龙上的巫抵只觉得又有一只手探出,抓住了她的脚踝,然后一阵大力涌来,直接把她扯了下来。 原来不知何时,巫阳也显化出了自己的法身,三头六臂,此时捉住巫抵的就是额外生出的手臂。巫抵落地之后,显化法身,下半身化作蛇身,滑不溜手,竟是趁机挣脱开巫阳的钳制。不过如此一来,她也没有机会再去对李玄都出手,只能向后退去。 在过去的多年之中,巫阳始终是她们对抗陆吾神的依仗,那时候的巫阳自然是越强大越好,可她们总觉得巫阳有些太弱了。到了如今,当她们直面巫阳的时候,又觉得巫阳有些过于强大了,要弱一些才好。 此时四位大巫到齐,只剩下先前在冰原中被巫阳所伤的巫相还未赶到,不过集合四人之力,已经不逊于巫阳,四人立刻联手,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虽然少了北水,无法形成五行循环,但也十分可怖。 巫阳见此情景,心中明白,如今的她未曾度过第二次天劫,还无法做到真正的粉碎虚空,只差一线而已,可这一线却是天壤之别,而且刚才她倾力出手,也对自身的伤势造成了一定影响,伤腿上的“奢比尸毒”又开始蠢蠢欲动,虽然还未脱离掌控,但继续下去,发作就是迟早之事。 巫阳在片刻的迟疑之后就做出了决断,她将法身变为三丈之高的巨人,六条手臂横压全场,四条手臂分别攻向四位大巫,而剩下的两条手臂则开始结成手印,准备使用“宙之术”。 另一边,李玄都掌控阵法枢机也进展迅速,此时李玄都掌控阵法枢机类似于当初徐无鬼强行打开镇魔井的封禁,都是逐步蚕食,只要再给他半个时辰的时间,他就能彻底完成对阵法枢机的掌控,到那时候,他便可彻底操纵大阵,此等阵法既然可以抵挡陆吾神,自然也可以横扫巫彭、巫凡、巫履、巫相、巫抵等大巫。 只是李玄都没想到巫阳竟然如此信任自己,将生死都寄托在他的手中,纵然是赌,也是当之无愧的豪赌了。 突然之间,祭坛周围的十尊雕像中突然有四尊雕像活了过来,分别对应乙木、丁火、己土、辛金。 李玄都之所以能掌控阵法枢机,是因为这个阵法是开明六巫联手构建,当初巫阳在建造阵法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后门”,钥匙便是她精通的“宙之术”。所以李玄都学会“宙之术”以后,同样可以掌控阵法枢机。不过另外五位大巫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就是她们自己所对应的雕像,这些雕像本就属于阵法的一部分,也象征着四位大巫对于阵法的掌控。 巫阳虽然厉害,但同时向四人出手,威力还是有所分散,自然无法对四位大巫造成致命威胁,四位大巫在应对巫阳攻击的同时,操纵四尊雕像一起向祭坛上的李玄都攻来。 虽然这四尊雕像根本无法与四位大巫本尊相比,也就相当于伪仙之流,但李玄都此时正在侵蚀阵法枢机,根本无暇应对这四尊雕像的攻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浩荡剑光凌厉破空而至,替李玄都挡下了四尊雕像的攻击,剑光之盛,不仅逼退了四尊雕像,而且使得四尊雕像的身上出现了一道深刻剑痕。 四位大巫同时露出震惊之色。 如此凌厉的一剑,非长生境不可为之,而且是修为极高的长生境。 不过出剑之人还在极远之处,没有赶到,只是遥遥出剑相击。 巫彭脸色微变。已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陆吾神这次派出的人手不再是以前的伪仙,而是货真价实的长生地仙,不逊于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人,如果她们五人继续与巫阳争斗,只怕覆亡就在眼前。 想到此处,巫彭立刻以神念向巫阳传达出求和的意图,只是巫阳的回答却让巫彭勃然大怒,巫阳同意重新联手,不过她要亲自掌握阵法枢机,如此才能相信五位大巫的诚意。可如此一来,五位大巫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这是巫彭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的。 既然不能联手,巫彭就下定决心趁此时机灭去巫阳,虽然她们少了一个巫阳,但多了一个临时的盟友徐无鬼,只要六人联手,夺得阵法枢机在手,那么这处洞天还是她们的,外面的陆吾神也还是奈何不得她们。 只是让巫彭感到隐隐不安的是,为何巫相和徐无鬼迟迟未至?难道在中途遇到了刚才出剑的长生之人?还是出现了其他什么变故? …… 先前的冰原一战,巫相直面了巫阳的倾力一拳,受创最深,修为大损,故而走在了最后。同样走在最后的还有徐无鬼,徐无鬼并不掩饰自己的出工不出力,五位大巫本就存了利用徐无鬼的心思,也没有因此就与徐无鬼争执反目。 正因为如此,在四位大巫先后与巫阳交手的时候,徐无鬼和巫相还在路上。 徐无鬼忽然开口问道:“巫相,在下有一事请教,不知可否?” 巫相看了徐无鬼一眼,“请问。” 徐无鬼致谢之后问道:“这个巫阳究竟是什么来历?竟然有如此高的修为。又为何不在灵山十巫之列?” 闻听此言,巫相微微皱眉,面上露出几分犹豫之色,不过随即就舒缓过来,回答道:“巫阳离经叛道,所学巫术并非灵山正统,所以她不在灵山十巫之内。至于她的来历,我只知道她的故乡在开明东,却早早离开家乡外出游历,多年不归,再回来时就已经可以媲美大巫师巫咸了。” 徐无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多谢解惑。” 就在此时,天空中涌现出一片赤红色,一股浩大血气直冲天际,虽然相隔遥远,但徐无鬼和巫相仍然可以感应到那阵阵扑面而来的热力,体内气机也随之隐现波澜。 此等血气,已经是人仙无疑。见此威力,就是徐无鬼和徐相,也不由得面色微变。 紧接着又是一道快到极致、璀璨到极致的浩荡剑光横跨天际,留下一道久久不曾消散的雪白云气尾痕。 巫相第一次见到此等剑光,目露惊讶之色,可徐无鬼却是悠悠一叹,“我曾经提起的两位老朋友已经到了。” 巫相一惊,她也与巫彭等人一般,立刻联想到最坏的结果,那就是阵法被破,巫阳会如何且不去说,可随着陆吾神入场,她们五人必然会被逼到极为凶险的境地之中。 紧接着又听徐无鬼继续说道:“方才出剑之人名叫李道虚,距离一劫地仙只剩下一步之遥,有一柄仙剑。另外一人名叫张静修,执掌两件仙物。如今我们两人未必是他们两人的对手。” 巫相道:“如果他们与巫阳前后夹击……” 徐无鬼嘿然道:“方才我就在一直推算,若是我所料不错,除了李道虚和张静修之外,还有两位长生之人也会在不久后来到此地。” 第一百五十七章 得手 剑光速度要远胜于本人飞掠,在没有“阴阳门”的情形下,李道虚和张静修还在极远之地,最起码要小半个时辰才能赶到此地。 因为李道虚的一剑之功,四位大巫未能阻止李玄都侵夺阵法枢机,四尊雕像受创不浅,一时间无法复原。四位大巫纵然有心亲自出手阻拦,可还有一个巫阳挡在她们身前。 巫阳走了一条似是人仙又不是人仙的道路,一身气血浩大无比,全力出手之后,竟是在周身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血红气焰,出拳时拳意凝练,丝毫不逊于世间第一等的剑气,迫使四位大巫不得不专心对待,无暇分神去管李玄都。 李玄都趁此时机,全力运转“宙之术”,加快侵蚀阵法枢机。 除了巫彭、巫抵、巫凡、巫履、巫相对应的五尊雕像之外,其余另外五尊雕像已经落入李玄都的掌控之中。这五尊雕像乃是对应灵山十巫的另外五人,以大巫师巫咸为首,这五人与巫彭等人略有区别,巫彭等人也无法随意催动。 在这个过程之中,李玄都的视角再一次不断扩大,高出整个地下大殿,将五行地域尽收眼底,只是这一次李玄都没有迷失其中,反而初步体会到了长生境的玄妙。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听旁人描述百遍,都不如自己亲身经历一遍,对于李玄都而言,某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悟,一下便捅破了最后一层窗纸,清晰明了。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机缘,甚至能让许多止步于天人境之人重新踏上长生之途。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在阵法的加持之下“看”到了徐无鬼、巫相、李道虚、张静修等人,心中明了。 到了如今,只怕要在此地做一个了断。如此也好,他得以掌控这座开明六巫建造的阵法,是千载难逢之机,若是离开此地,以他的境界修为,如何能奈何徐无鬼这等长生地仙。 李玄都有了决断,要不惜一切代价掌控阵法枢机。 到了这种时候,已经不是简单的利害之争,而是变成你死我活的生死之争,四位大巫已然顾不得许多,开始全力运转神通,一时间就见这座地下大殿之中落花如雨、藤蔓如林、烈火如海、刀剑如山。除了李玄都所在的祭坛还算是一方净土之外,其他地方皆被殃及,那些摆放在书架上的各种龟甲、石板、绢布、竹简悉数被毁。只剩下巫阳和十尊雕像还算完好无损,不过巫阳的身上开始渐渐出现五色气息,正是她先前所中的“奢比尸毒”。 所谓“奢比尸毒”,是灵山十巫的杰作,灵山十巫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神医,甚至能够起死回生,自古以来,善医术之人也擅长用毒,灵山十巫除了能够炼制不死药之外,她们还炼制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毒药,功用各有不同,有的可以让人长眠几十年而不醒,有的可以让人弃神绝智,有的可以让人体魄孱弱不堪,其中佼佼者就是可以威胁到长生地仙的致死之毒,因为炼制此毒取用了神兽奢比尸的鲜血,故而取名为“奢比尸毒”。 巫阳一边抵御四位大巫的进攻,一边还要压制体内已经开始发作的“奢比尸毒”,渐渐落入下风之中,此时的她生有三个头颅,突然有一个头颅转过来望向祭坛上的李玄都,抱怨道:“你怎么这么慢!我的另一条腿也快被她们打断了。” 李玄都正专心侵蚀阵法枢机,根本顾不得回应巫阳。 巫阳的这个头颅也没指望李玄都能够回应,嘟囔道:“你快点啊,不然我们两个都得死在这个地方。我活了一千多年,死了不算什么,你这个还不到一百岁的年轻人,可是亏得很。” 说罢,她又扭过头去,呵气一吐,将一条抽打向自己的藤蔓碎成数截。 头戴花环的巫彭摘下头上花环,朝着巫阳丢掷出去,花环迎风就涨,化作一个圆环束缚在巫阳的身上,与此同时,巫阳的下半身开始逐渐石化。 巫履手持青铜古剑朝着巫阳当头劈下,剑锋锐利难当,虽然稍逊于李道虚的一剑,但另有一番妙用,可以撕裂空间,巫阳避无可避之下,只能交叉双臂,硬挡下这一剑,可她的双臂也随之断裂。 巫阳的法身足有六条手臂,两条手臂断裂之后,还有四条手臂,只是其中两条手臂也被巫凡以藤蔓束缚,动弹不得。还有巫抵驾御火焰,从铺天盖地汇聚成一点小小火星,可这一点火星的威力远胜于刚才威势浩大的火龙,随着巫抵的屈指一弹,这一点火星朝着巫阳激射而出。 幸而巫阳最后的两条手臂终于结成手印,风止、火住、一切寂静不动,天地也随之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最纯粹的黑白二色。 四位大巫在显化了法身之后,面对巫阳的“宙之术”并非毫无还手之力,虽然身形和思绪都变得极为迟缓,但还不至于完全静止,可四人施展出的各种神通却不能例外,已然彻底静止,就连熊熊火焰也不例外。 巫阳趁此时机破开身上的石化,挣脱手臂上的藤蔓,然后再躲过激射向自己的一点火星。只剩下巫彭的花环还缠绕在身上。 下一刻,天地重新恢复了活泼生动,烈火继续熊熊燃烧,藤蔓四下蔓延,火星继续向前,落在了祭坛之上,不过随着李玄都不断掌握阵法枢机,祭坛上的防护法阵也在渐渐开启,这一点凝聚了巫抵大半修为的火星虽然声势浩大,但未能突破祭坛的法阵,炸裂出无数明亮火星,这些火星拖曳出道道明亮的尾痕,在整个地下大殿逸散开来,仿佛绽放出一朵朵璀璨的金红色花朵,堪比铁树银花的景象。 不过祭坛也随之轰然震动,连带着整个地下大殿也再次震动。 巫阳不再维持自己的法身状态,恢复成本来状态,跛着一条伤腿,掠至巫抵的面前,然后一拳打出。只是随着巫彭的动作,束缚在巫阳腰上的花环骤然收紧,使得巫阳的这一拳未尽全功,只是把巫抵打飞出去。 巫阳用手扯着束缚在自己腰上的花环,大声道:“那个谁,你好了没有?” 话音方落,大殿轰然震颤起来,一时间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尘烟四起。 祭坛上绽放出五色光芒,以祭坛为中心,化出十道颜色各异的光柱,勾连着周围的十尊雕像。 这一瞬间,巫彭等人发现自己失去了与雕像的联系,十尊雕像已经尽数归于李玄都的掌握,换而言之,此时李玄都已经成功了掌控阵法枢机。 随着李玄都掌握阵法枢机,一股浩大气息冲天而起,使得大殿上方的岩层悉数化作齑粉,显露出一片天幕。 而这座大阵也开始显露真容。 在祭坛周围的地面上出现了无数图腾,图腾之于巫教正如符箓之于道门,具有莫大威能。 紧接着,无数的五色光芒沿着地面上的图腾向四面八方蔓延,好似水沿沟渠灌溉田地,顷刻之间,整个地下大殿已经变成一片五彩缤纷的**。 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从图腾上升起,铺天盖地,然后这些光芒一直升至天幕之上,化作五彩霞光。 巫彭和其他三位大巫的脸上露出几分绝望。 如今李玄都掌握阵法枢机,与大阵同为一体,可以操控的气机之浩大,已经超过长生境。如果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关键旁边还有一个巫阳,四位大巫已经彻底不是对手。 第一百五十八章 开明阵 天空中的五色霞光愈发浓郁,近乎实质一般,化作一张犹若实质的大网,笼罩了整个洞天。 徐无鬼和巫相也看到了这一幕,巫相脸色大变,“这是阵法开启了,巫彭她们没能阻拦住巫阳吗?!” 徐无鬼仰头望着头顶的五彩光华,轻声道:“这就是你们的阵法吗?叫什么名字?” “阵法无名。”巫相摇了摇头,“或者也可以叫作‘开明阵’。” “开明六巫的阵法吗?”徐无鬼呵呵一笑,“真是简单明白。” 巫相沉声说道:“我们快与另外五位大巫会合。” 话音刚落,从天幕上落下一道璀璨光华,使得徐无鬼和巫相的护体气机变得飘摇不定,好似是风中残烛。 巫相伸出手,化出无数冰晶迎向这道光华。 两者相交,发出阵阵激鸣之声,巫相的身形一晃,周身气机一时间衰弱至极,她脸色一白,吐出一口浊气。 徐无鬼微微挑眉。 巫相的实力几何,他是知道的,就算因为受了巫阳一拳的缘故,身有伤势,也仍旧有长生境的修为。这阵法激发的随意一击,表面上并无什么玄妙强横之处,却能让巫相受挫,这便是最大的玄妙所在。 徐无鬼仰头望向天幕上的五色霞光,心中也是凝重几分。 下一刻,天空中的五色光华如云雾一般翻滚涌动,一道又一道光华当空落下,如箭雨一般向两人激射而来。如缤纷落花,炫彩夺目,将两人的身影彻底淹没。 此时李玄都的视角已经彻底脱离了他本身局限,不仅放大至整个洞天,而且还可以看到众多无形之物。李玄都亲眼看到西金地域群山连绵,北水地域的冰河蜿蜒,两者相交之处,西金地域的山脉金气和北水地域的水脉灵气汇聚一处,再与中土地域交汇,熔于一炉,东连东木地域的木气,南接南火地域,勾连火气,以火生土,以土生金,以金生水,以水生木,形成大五行循环,延伸开来,形成一个玄妙到极致的阵法,囊括天上地下,四面八方。 不过李玄都也发现一件事情,这座阵法并非主攻,而是主守,那些五彩光华结成的一张大网其实是张网以待,等待的也不是寻常地仙,而是二劫地仙陆吾神,如果陆吾神落入其中,就好比是猛虎落入网中,铁网收紧,勒入皮肉之中,束住手脚,不说绝无幸理,也是难以腾挪移动,如果再有一个猎人持长枪刺击,便能击伤甚至杀死网中猛虎。拥有一劫地仙修为的巫阳便是扮演了猎人的角色。 方才李玄都尝试以阵法攻击徐无鬼和巫相两人,虽然卓有成效,让两人好生狼狈,但未能毕其功于一役,就是因为此阵并非主攻的缘故。不过就算如此,也已经足够,毕竟还有一个巫阳,李玄都和巫阳联手之下,已然成无敌之势。只要先解决了眼前的四位大巫,再灭去徐无鬼,也不过在翻手之间。 巫阳拖着伤腿退至祭坛之前,虽然身上的“奢比尸毒”已经发作,但她却浑然不以为意,叉腰笑道:“巫彭,你们注定要命丧于此。” 巫彭几人对视一眼,却是没有束手待毙,而是一起向祭坛攻去。 她们作为建造阵法之人,对于阵法的优劣自是了然于心,整个洞天都在阵法笼罩之下,纵然她们离开此地,也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除非离开此处洞天返归陆吾居处,可是以双方的关系,重则性命不保,轻则也要沦为陆吾的奴仆,纵然陆吾慈悲,愿意放她们离去,她们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也是万万保不住的,没了长生不死之药,她们无法离开帝下之都,真是天大地大,没有半分容身之所了。 至于她们先前为何不以阵法搜索巫阳的踪迹,还是因为巫阳在建造阵法时留下的后手,不仅可以通过“宙之术”侵夺阵法枢机,而且还能通过“宙之术”与阵法融为一体,使得五位大巫只能通过人力搜寻巫阳。 在这种情况下,巫彭等大巫与其逃命,倒不如舍命一搏,只要将掌控祭坛之人击杀,她们还有希望夺回阵法枢机,如此一来,这里又是她们的天下了。 可是李玄都哪里能让她们如愿,这座阵法周围之所以要设立十尊大巫雕像,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如今十尊大巫雕像已经悉数归于李玄都之首,他一念起后,十尊雕像立时活了过来,迎向四位大巫。 四位大巫视线所及,原本近在咫尺的祭坛变得越来越远,好似远在天边。李玄都的本尊仍旧站立在祭坛之上,又生出一个身外化身,十尊大巫分立十方,绕着居中的化身,如众星拱月。此时这个化身的气息正在攀升,以巫彭雕像为首的反五行和以巫咸为首的正五行共同构成正反五行大循环,使得李玄都的气息很快便突破天人造化境的界限,暂时跻身长生境。 李玄都因为阵法而衍生出的化身虽然主动跻身长生境,但并不直接与四位同样是长生境的大巫交手,而是操纵十尊雕像分别用出五行神通。虽然这些雕像不及本尊,但也可以媲美伪仙,在阵法激发之后,阵法不灭,此身不死,以数量优势暂时挡住四位大巫。 巫阳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开始镇压体内肆虐的“奢比尸毒”。 李玄都之所以不亲自对抗四位大巫,而是依靠化身操纵十尊雕像,是因为他此时要总揽整个阵法,并且依靠阵法截杀徐无鬼和巫相两人,其实徐无鬼倒在其次,关键是巫相此人,若是让她与另外四位大巫会合,五行相生,必然要生出变数。 …… 又是一阵光华落下,徐无鬼和巫相勉强逃脱之后,巫相的气息变得十分衰弱,已经跌到了长生境的谷底,只比那些伪仙稍稍高出一筹,反倒是徐无鬼,只是略显狼狈,并无明显伤势。 又是一道光华从天落下。徐无鬼展开身上的“阴阳仙衣”,化出“太阴剑阵”,护住两人,十三道剑影游走不定,将这道光华绞杀。 巫相微微一笑,“多谢。” 徐无鬼道:“都是盟友,何必言谢。” 巫相点了点头,开始平复自身的紊乱气息。方才李玄都驾驭阵法的一番攻击,虽然未能让她陨落,但也让她伤上加伤,此时她再想与另外四位大巫会合,却是千难万难了。 徐无鬼不紧不慢地说道:“此时看来,几位大巫已经处于十分不利的境地之中,依我之见,继续硬拼下去,殊为不智,不如和解吧。” 巫相摇头道:“巫阳此人,睚眦必报,如今她已经占据绝对优势,如何肯与我们和解。” “如果是与陆吾神和解呢。”徐无鬼轻声道。 巫相一惊,“你……” 话还未出口,忽觉心口位置一点刺痛,然后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下一刻,巫相只觉得六股气机侵入体内,全身的气血都开始被这些异种气机侵蚀,同时又生出六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或是冰寒刺骨,或是酸软无力,或是炙热逼人,或是痒入骨髓。让她时而似是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时而仿佛置身于烈火焚烧之炉,时而如万钧重物压在身上,时而似寸寸割肉剔骨。 巫相脸色大变,即惊且怒,“这、这是什么?” “古巫只知五行,不辨六气,如何能抵挡我这‘逍遥六虚劫’?”徐无鬼轻笑一声,“神女可以上路了。” 话音落下,徐无鬼开始催动六劫之力,巫相的身形寸寸碎裂,最后只剩下一点碧绿灵光。 徐无鬼将其摄入手中,轻笑道:“长生不死之药。”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夺药 在巫相身死的瞬间,另外四位大巫同时生出感应,不由脸色大变。 李玄都也通过阵法目睹了巫相身死的经过,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没想到徐无鬼出手如此果决利落,徐无鬼拿到巫相手中的那部分长生不死之药后,立时遁去身形,不见踪影,也不知他到底用了何种手段,李玄都一时间竟是无法通过阵法查知他的所在。 不过李玄都已经可以确定,徐无鬼早已经知晓开明六巫的存在,他此来就是为了长生不死之药。正如他所料的那般,本想利用徐无鬼的巫相最终被徐无鬼以有心算无心,可谓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就在这时,一剑从天而降,进入祭坛所在的大殿,所过之处,剑气留痕,天地摇晃,虚空破碎,气势惊人至极。 此剑初看之下,平常无奇,可再细看去,剑身之上却有种种天象变化,日月东升西落,山河沧海桑田,草木枯荣变化。正是在刀剑评上排行第一的“叩天门”,与“天师雌雄剑”一般,都是货真价实的仙物。 当世之间能用出如此威势一剑之人,不言而喻。 这一剑径直朝巫阳斩去。 长生境之上有三个境界,分别是:金刚不坏、五气朝元、三花聚顶。 第一重境界金刚不坏,不朽、不坏、不灭,与天地同寿,真正做到了外在体魄的长生不死。巫阳已经抵达这一境界,除了“奢比尸毒”之外,还未有能伤到她的手段,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她并不太过畏惧。 在巫阳的视线中,一点明亮到极点的光亮骤然爆开,然后这点光亮开始急速扩大,似是要占据她的整个视线,甚至让她都觉得有点刺眼。 这一点光亮是“叩天门”的剑尖,直指巫阳的眉心。 巫阳一挥手。一瞬间,巫阳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飘渺,极近又似极远,近如眼前,远如天边,一剑仍是在飞速前进,但无论如何都难以接近她分毫,似乎这咫尺之遥已经变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天边。 这是巫阳的另外一门巫术,与“宙之术”并列的“宇之术”。 一道人影破开天幕,以近乎不讲道理的姿态降临此地。随同此人一起降临的,还有一道浩大剑气虹光,长久没有散去。 白衣白发白须的李道虚伸手握住一直无法近身的“叩天门”,剑气大盛,由实转虚,立时破开巫阳的“宇之术”,近身到的巫阳的面前,刺在巫阳的额头眉心之上。 巫阳的金刚不坏之身也无法抵御仙剑之威,以剑落之处为中心,瞬间蔓延出无数裂纹,使得她的脸庞好似一件破碎的瓷器。 巫阳闷哼一声,向后踉跄退去。 李玄都却是没有想到李道虚现身之后不曾对四位大巫出手,而是直接对巫阳出手。 就在这时,又有一方宝印凭空出现,上有龙钮,底部刻有两行六字:“阳平治都功印”,此印现世之后,光芒大盛,透明纯净,宛如琉璃。 紧接着轰隆雷声响彻天地之间,一道雷霆轰然坠落,直接将巫阳笼罩其中。 巫阳又是闷哼一声,在雷光之中,她的伤腿首先支撑不住,不得不单膝跪地,此时的她已经不复全盛之威,又身中“奢比尸毒”,面对有备而来的李道虚和张静修,立时落入下风之中。 这道天雷消散之后,天空中的雷声更重,然后第二道更为声势浩大的天雷降下,足有数人合抱之粗,如同连接天地的一线,即便是极远之外,也清晰可见。 天雷轰然炸开,如银河落九天,蔚为壮观。 巫阳周围仿佛变成了一方紫色的雷池,雷电汇聚一处,变作实质一般的浆水,直接将她淹没。巫阳只是勉强将头颅从“水”中探出。 此时的巫阳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想要奋力浮上水面,可张静修岂能如她所愿,一直悬于头顶的“天师印”轰然落下,将她往雷池之中压去。 巫阳艰难地望向李玄都,露出乞求之色。 李玄都有些犹豫,李玄都与徐无鬼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李玄都不会背叛盟友,哪怕是暂时的结盟。自始至终,巫阳都没有背叛他,至多就是灌顶的手法粗暴了些,而且巫阳在传说之中也并非穷凶极恶之人,反而是素有神医之名,后世多有赞誉,真要李玄都坐视巫阳就此身死,李玄都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再以阵法搜索徐无鬼的行踪,转而以阵法之力化解雷池,又将“天师印”暂时挪移开来,使得巫阳暂时有了喘息之机。 巫阳脱离险境之后,对李玄都报以感激一笑。不过几乎同时,就听两人异口同声道:“紫府!” 出声之人正是李道虚和张静修,两人选在了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出手,本有希望将巫阳置于死地,却被李玄都出手搅乱,焉能不怒。 李玄都也不解释,既然做出了抉择,便没有丝毫犹豫,运转阵法之力护住巫阳,让她安心镇压体内的“奢比尸毒”,另一边继续操纵灵山十巫的雕像与四位大巫相斗。 此时张静修和李道虚一击未能将巫阳置于死地,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两人再去追究李玄都所作所为,也是于事无补,更何况现在也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权衡之下,两人没有再去追杀巫阳,而是转而对四位大巫出手。 张静修显出身形,双手分别持有“青云”和“紫霞”,头顶高悬“天师印”,全力运转“五雷天心正法”,无数天雷落下,攻向火之大巫巫抵。 李道虚则是手持“叩天门”,化作一道浩大剑光,斩向金之大巫巫履。 李玄都和张静修俱是长生境中的佼佼者,又有仙物为助力,四位大巫虽然是上古之人,但在“玄都紫府”之中多年,修为难有寸进,并不比李玄都和张静修高明多少,此时经过连番苦战,更是损耗严重,又有李玄都驾驭阵法从旁协助,面对张静修和李道虚的出手,四位大巫的处境立时变得艰难。 到了此时,已然是图穷匕见,无论是徐无鬼,还是李道虚、张静修,谁也不曾相信陆吾神的许诺,更不曾相信开明六巫,他们都是冲着开明六巫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而来。唯有李玄都是个例外,他境界修为最低,本就是被徐无鬼挟持而来,更不敢奢求长生不死之药,只希望能活着离开此地,返回人间,继续他的未竟事业,可到了如今,他也不得不置四位大巫于死地了。 围攻之下,重攻不重守的金之大巫巫履成为四位大巫中第一个陨落之人,她先是被李道虚一剑刺穿胸口,将其钉死在了大殿的墙壁上,动弹不得。然后张静修趁此时机,双剑交错,斩向巫履的头颅。当年上古巫教就是覆灭于天师教之手,不知多少大巫死在这双剑之下,巫履自然不能抵挡,头颅被斩落,身形开始迅速崩溃瓦解,崩散成不计其数的流转金砂,只剩下一点碧绿灵光,正是属于巫履的那部分长生不死药,落入张静修的手中。 与此同时,已经暂时将体内“奢比尸毒”压制住的巫阳也趁机出手,一拳击中想去抢夺长生不死之药的巫抵后心,巫抵的身形顿时僵住。 下一刻,巫抵的身体化作一团熊熊烈火,同样从中飞出一点碧绿灵光,巫阳也一把抓在掌中。 只剩下土之大巫巫彭和木之大巫巫凡,两人毫不犹豫地向外遁走,她们毕竟经营此地多年,虽然躲不开“开明阵”和同样熟悉此地的巫阳,但暂时避开这些外来人还是不难。 第一百六十章 渔翁 正当李道虚、张静修打算追击最后两位大巫抢夺长生不死之药的时候,整个洞天轰然震动。 在李玄都以阵法开启的视角中,天幕上方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两只巨大的虎爪扯住了裂缝的两侧边沿,使其不能闭合,一个巨大的头颅从这道裂缝中缓缓探入洞天之中。 陆吾神。 陆吾的相貌看起来很平凡,一双眼睛中不含任何情绪,冷漠沧桑,就像一尊神灵在高高九天上俯视着芸芸众生。 其实在上古传说中,陆吾和巫阳本就是神灵之属。 在陆吾强行撕裂洞天的时候,整个阵法的运转开始变得凝滞,原本五行循环相生的气息好似江河流转,此时却好似被淤泥堵塞了河道,虽然江河之水还能流动,但流量变得很小。 很快,其他人也感知到了陆吾的存在。 “遭了,陆吾亲自出手了。”巫阳第一个反应过来,毕竟她们六人与陆吾做了千余年的邻居,对于这个“恶邻”是再熟悉不过了。 “来者不善。”张静修脸色凝重。 下一刻,陆吾的大笑声响彻此地,如九天之外的滚滚雷音,在众人的神魂中滚滚回荡不绝。 只见两只遮天蔽日的虎爪继续发力,将裂缝撕扯得越来越大,使得陆吾不仅能头颅探入其中,甚至可以看到他的脖子和胸膛。 人面虎身。 因为主持阵法而首当其冲的李玄都只觉得压力倍增。 不过陆吾没有急于降临此地,在他将阵法裂口撕开得足够大后,众多钦原和土缕沿着这道裂口进入洞天之中。而这些土缕和钦原的目标也很明确,直往阵法枢机而来。 李玄都立时明白,陆吾要先破去这阵法枢机,然后再畅通无阻地降临此地。 一名羊首土缕在穿过裂缝时只有寻常人的大小,可是在下落过程中,体形不断变大,转眼间已经从一人之高变为十丈巨兽,如同小山一般,落在山谷之中,大地震动,烟尘四起,原本的竹林、高脚屋被悉数毁去。它用血红的双眼扫视四周,目光犹若实质一般,摄人心魄。 此时祭坛上方的岩石穹顶早已消失无踪,站在地下大殿之中可以看到天幕,这只土缕很快便把目光锁定在李玄都的身上,一拳朝着李玄都当头砸下,这一拳力可撼山,激荡的巨大气流裹挟无数碎石。 巫阳一跃而起,同样击出一拳。 虽然两者体型差距极大,但力量大小却是反了过来,土缕的手臂直接被巫阳的一拳轰成粉碎,而且这股劲力还摧枯拉朽地蔓延向土缕的肩膀和胸膛。 与此同时,有一只正常体型大小的土缕趁着巨大土缕吸引注意的时候,已经进入了祭坛所在的地下大殿之中,在它手中还握着一柄大锤,只是一锤便将一尊雕像砸得粉碎。 这些土缕也算是神兽之流,虽然远逊于陆吾,但与伪仙相去不远,实在不容小觑。此时阵法运转凝滞,依赖于阵法的灵山十巫雕像也不复先前威势,被它一击得手。 紧接着,又有一只大概两丈之高的土缕通过土遁之法凭空出现,它怒吼一声,双掌狠狠拍在地面上,一瞬间,地面仿佛活了过来,上下起伏,好似层层波浪。 不过这两只土缕没有逞凶多时,就被李道虚和张静修分别出手打成重伤,只能逃离此地。 在土缕之后,就是擅长偷袭的钦原了。 这些钦原也是直往李玄都而去,此时李玄都既要抵挡正在撕裂阵法的陆吾神,又要应对钦原,立时感觉不支。不过幸而还有李道虚和张静修两人,两人都非是三岁小儿,怎么会把自身安危寄托于陆吾神的许诺之上,而且看陆吾神此时的举动,倒像是要把此中之人一网打尽。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出剑,动作看似缓慢,实则快到了极处。他以“星转斗移”挪移到一只钦原身后,手中“叩天门”无声无息地横斩而过。 这只钦原身形骤然僵住,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却死得不能再死。 此乃“六灭一念剑”。 信则为真,不信则为假,这些钦原虽然非人,但在灵智上与人并无不同,自然知道李道虚的厉害,于是便死了。 张静修袍袖一展,一掌拍在一只钦原的额头上,掌间骤然爆发出一团浓郁到近乎实质好似水银的雷光。同时两柄仙剑自行飞舞,一左一右交错而过,在这只钦原的身上画了一个“十”字。 那钦原滞了一滞,身上光泽消退,如断线风筝般坠落下去。 其余几只钦原见势不妙,身形一掠,已经不知去向。 另一边,巫阳一拳打死一只土缕之后,回到地面山谷中,又遇到了几只土缕和钦原的围攻,这些土缕和钦原似乎知道巫阳此时实力大降,所以也不是十分惧怕。 不过巫阳早有预料,直接将夺自巫抵的那部分长生不死之药送入口中,一瞬之间,她的气息开始节节高涨,“奢比尸毒”被彻底压制下去,再也翻不起半点浪花,其他几位大巫和张静修、李道虚给她造成的伤势也消失不见。 巫阳开始恢复全盛一劫地仙的实力。 开明六巫炼制近千年的长生不死之药具有莫大威能,甚至可以让巫阳成为二劫地仙,实在是不可思议之威力。如此庞大的药力,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也不是寻常人可以承受的,足以让一位天人逍遥境的高手直接爆体而亡,尸骨无存。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贸然服用,要被药力重伤,轻则经脉受损,重则丹田被毁。就算是长生境的修为,也必须要用数年时间慢慢炼化药力,方能完全吸收,化为己用。 唯有巫阳这种金刚不坏的一劫地仙,才敢如此直接服用。巫阳先前不曾服用自己的那部分长生不死之药,是因为她还想着得到完整的长生不死之药,如今已然希望渺茫,她便不再顾忌什么。 恢复了全盛修为的巫阳一拳打出,虚空震荡,一只躲闪不及的土缕直接被拳劲打成齑粉。剩下的土缕和钦原顿时一哄而散。 不过它们想走,巫阳却不愿意轻易放过它们,只见巫阳身形凌空而起,双手高举过顶,罗袖半褪,露出了并不粗壮甚至有些纤弱的双臂,苍白的十指忽张忽合,不住地织出一个个繁复手势。 随着巫阳的动作,一圈诡异的苍白波纹以她为中心向四周荡漾开来,凡是被这波纹经过的地方都失去了颜色,变为单调的黑白二色,一切都被定格,声音也停止了,整个世界都被黑白二色给笼罩了。 正要逃离的土缕和钦原停止了动作,仿佛雕塑一般。土缕们还保持着遁地的状态,一半身体已经潜入地下,另一半身体还在地上,钦原们保持着振翅高飞的姿态,就那么悬停在空中,好似一幅水墨画。 这是一个极大范围的“宙之术”,威力之强,土缕和钦原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巫阳身形一掠,拳头不断轰出。 土缕们好似泥塑傀儡一般,炸裂成无数泥土,钦原们则是炸成一团团血雾。 就在此时,陆吾的声音响彻整个洞天,“凡人们,放弃抵抗,交出你们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我可以放你们离去。” “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张静修叹息一声,与李道虚对视一眼,已然明白今日之事无法善了,且不说长生不死之药何等真贵,陆吾之言也实在不能让人相信,说不得要与这位上古时就已经存在的陆吾神做过一场。 巫阳却并不惊讶,虽说因为阵法的缘故,陆吾不能进入此地,但在此之前,也是陆吾放任她们六人进入帝下之都,并未阻拦,建造阵法是后来之事了。其实就是陆吾想借开明六巫之手炼制长生不死之药,却不曾想开明六巫早有防范,修建了阵法,拦住了陆吾。这才有了所谓驱逐开明六巫之事。 第一百六十一章 破阵 “也罢,你们要找死,也由得你们。”陆吾的声音再度响起。 然后就见陆吾的身形开始缩小,变为常人大小,同时也从人面虎身变为虎头人身。 此处阵法能阻挡陆吾不假,可前提是五位大巫一起催动阵法,就好比是正一宗大真人府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张静修主持阵法和颜飞卿主持阵法是天壤之别。此时李玄都一人主持阵法,自然无法将阵法的威力发挥到最大,如此便给了陆吾可乘之机。 陆吾身形缩小之后,穿过裂缝,降临到洞天之中。随着陆吾降临,被撕开的裂缝缓缓合拢,可陆吾的威势也随之遍布整个洞天。 下一刻,就见天幕上撕开了一道细细裂缝,好像一幅画被人用裁刀切割开一道口子。 这是一道凌厉到极致的剑气,介于虚实之间,乃至于空间都被这一线剑气撕裂开来。 巫阳看到这道剑气,立时想起了方才她的“宇之术”被一剑破去的经历。平心而论,就算是陆吾也不能在弹指之间就破去了她的“宇之术”,可此人就做到了,着实是不可思议。 这道剑气与“北斗三十六剑诀”无关,与世上任何一部剑诀都没有关系,它出自于先天五太。 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夺。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并为先天五太,后来演变为五大地仙神通,非道门中人不可得,非长生境不可领悟,当今天下,大剑仙李道虚得“太始剑气”,大天师张静修得“太极金图”,圣君澹台云得“太素玄功”,地师徐无鬼得“太易法诀”。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者,穷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 “太始剑气”由一元衍化无穷,再由无穷归于一元,介于有无之间,极难防备。 只见陆吾周围荡漾起层层涟漪,来回激荡,在他的身上留下了许多伤口,只是这些伤口刚一出现,还不等鲜血绽开,就彻底恢复如初,如此往复不休。 陆吾得益于伸手天赋,气血之盛已经超越了人仙的极限,李道虚的“太始剑气”虽然凌厉至极,不能防备,但是对于他而言,就像无数绣花针刺在了老虎的身上,纵然有些疼痛,想要让老虎失血过多而死,却是万万不能。 “看来你们是执意与我为敌了。”陆吾的声音再度响起,如滚滚雷霆,震人耳膜。 就在这时,雷霆大作,无穷雷光洪流倾泻而下,将陆吾周身上下彻底笼罩。 李道虚再度出剑,“太始剑气”一道接着一道,破开虚空,灭绝一切。从李道虚到陆吾之间出现了无数剑痕,似虚似实,凝而不散。 下一刻,陆吾周围的空间全部被撕裂开来,虚空破碎,如同玻璃镜的碎片一般四散飞舞。 但陆吾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凭借自身血气就震碎了四散雷霆,又硬扛下了所有的剑气。 虽然雷法是万法之尊,至阳至刚,但也在法术的范畴之内,只要气血强盛到一定程度,同样能够形成压制。 只守不攻并非陆吾的风格,他的一只手掌化作虎爪向前探出,所到之处虚空震荡,气势惊人至极。 张静修双手画了一个圆,左手为阴,右手为阳,化作黑白双鱼,合作一处,化出一张黑白二色的太极阵图,在双鱼周围生出无数金色符箓铭文,正是先天五太中的“太极金图”。 先天五太即是从无到有的过程,从太易开始,到太极结束。越是靠近“无”,则攻伐越强,越是靠近“有”,则守御越强,故而“太易”和“太初”主攻,“太始”攻守兼备,“太素”和“太极”主守,“太极金图”守御最强。 陆吾的这一爪落在金色阵图之上,只是溅起无数金色光雨,阵图岿然不动,不动分毫。 然后张静修伸手向上一抓,好像要拉下什么东西。 只见天幕之上生出黑云,天雷如巨石滚走,又好似战车奔驰,声势骇人。紫电交织,一条条紫雷游走于云层,如一尾尾海中蛟龙正在兴风作浪。 下一刻,电闪雷鸣,满溢如水浆的紫色雷霆倾泻而落,好似是汛期时节的滚滚大潮遇到大堤决口,洪水在大地之上肆意泛滥。 陆吾的身形在近乎无尽的雷霆中上下起伏,时隐时现。原本看不出来,但在雷霆的映衬上,他周身环绕的血气愈发清晰,鲜红如一轮旭日,雷霆亦是不能掩盖。 另一边,趁着李道虚和张静修缠住了陆吾,李玄都正全力运转阵法,修复先前陆吾撕开的裂缝,同时将阻塞阵法运行的“泥沙”除去,使其恢复原状。 就在这时,一股磅礴巨力传来,让正在主持阵法的李玄都如遭重击。 这股磅巨力离并未直接作用于李玄都,而是作用于阵法之上,然后又通过阵法层层递减之后才传到李玄都的身上。可就算如此,李玄都仍是受到了一定的伤势,如果李玄都从正面承受此等巨力,恐怕已经身死。 李玄都通过阵法的视角望去,却见先前遁去的徐无鬼显出身形,正在改变地脉。 此阵根基便在于此地的五行地域,西金地域的山脉金气、北水地域的水脉灵气、中土地域的地气,东木地域的木气,南火地域的火气,以火生土,以土生金,以金生水,以水生木,形成大五行循环,延伸开来,囊括天上地下,四面八方。 此时徐无鬼已经来到了北水地域,开始改变水脉灵气,随着水脉灵气被截断,金生水之后便无法水生木,五行循环因此中断,那么阵法便也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阵法由此生出反噬之力,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阵法的变化无法瞒过陆吾,陆吾大吼一声,由常人大小化作三丈之高的巨人,凭借自身的浩大血气,将环绕在自己周围的雷霆震成无数逸散电流,然后身形掠入祭坛所在的大殿之中。 祭坛周围的诸多雕像根本不是陆吾的一合之敌,他仅仅是横臂一扫,便将其震碎成齑粉,李玄都因为阵法生出的化身也随之湮灭。 陆吾望向李玄都,犹若实质的目光使得李玄都为之一窒,体内气机运行迟缓无比。 仍旧保持着人身的陆吾抬起自己的虎爪,对他而言,眼前的李玄都远不如李道虚、张静修那般棘手,纵然有阵法护卫,也扛不住他的几爪,更何况现在的阵法已经被阻断灵脉。 就在此时,巫阳出现在陆吾的面前,毫无花哨地一拳打出,与陆吾的虎爪碰撞在一起。 一股无形的气机涟漪扩散开来,使得这座被加持了无数巫教图腾的大殿彻底坍塌。不过巫阳也闷哼一声,手臂垂落下去。 巫阳顺势向后退去,飞上了祭坛,一把抓住李玄都,冲天而起。 下一刻,一条巨大如蛟龙的虎尾轰然落下,砸在祭坛上,将祭坛砸得粉碎。 如果不是巫阳出手,李玄都此时的下场已经与这座祭坛一样了。 李玄都心中生出几分后怕的同时,也不由感慨,如果他方才不救巫阳,而是坐视巫阳被李道虚和张静修所杀,那么他也逃不过身死的下场。 第一百六十二章 真身 在巫阳带着李玄都离开大殿之后,整个大殿连同周围的地面彻底坍塌,陆吾被埋在其中。 忽然,大地开始震颤,裂开无数沟壑,以大殿塌陷的地域为中心,如同蛛网一般向四周扩散开来。与此同时,李道虚、张静修都可以感应到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体内气机也随之生出涟漪。 祭坛即是“开明阵”的枢机核心,此时祭坛被陆吾一尾扫灭,整个阵法自然也就破了。没了阵法的限制之后,陆吾便可以显露真身。 冲天而起的血气几乎将天幕映红,好似旭日东升。 见此威力,就是李道虚和张静修,也不由得脸色微变。 原本山谷中还养着许多灵鹤白鹿,此时成群结队四散逃去。赤色的血气不断升腾,凝而不散,弥漫了整个山谷。 这些血气去势不停,继续上升,最终在天空中凝聚成大块血云,遮天蔽日,同时在血气的浸透之下,已经碎裂不堪的地面也变得粘软起来,就像是雨后的泥地,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内脏,黏黏软软,仿佛活物一般,轻微蠕动。 李道虚和张静修离地而起,望向脚下。 浓重的血气激荡旋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血红色旋涡,呼啸震荡。同时地面颤抖加剧,许多小的沟壑合成一条更大的沟壑,纵横交错,经行处烟尘四起,轰然而鸣。 最后,整个山谷都剧烈颤抖起来,地面如波浪滚滚,翻腾不休,好像有一只穷凶极恶的上古荒兽要撕开大地从地下爬出。 下一刻,一条巨蟒破土而出,扫向张静修。 张静修运转“天师雌雄剑”交错身前,挡下了这条巨蟒,可再一细看,哪里是什么巨蟒,分明是一条放大了无数倍的虎尾。紧接着,又有八条虎尾破土而出,其中六条虎尾分别扫向张静修和李道虚。剩余三条虎尾则是扫向巫阳和李玄都。 虎尾破空,不存在任何神通,仅仅是其携带的巨力,便足以摧山拔岳,破空之声呼啸如雷。 巫阳撇开李玄都,让他自行悬空,迎上了三条虎尾。 李玄都凝神望去,大地开裂,一道新的山脊正在破土而出,只是山脊上还有许多诡异花纹,弥漫着淡淡血气。 与此同时,张静修再次以“天师印”召出天雷和天火,漫天通红的雷火,以排山倒海之势当头压下。 雷火与血气一触,即发出“嗤嗤”声响,虽然大量血气被摧化殆尽,但雷火也随之消融。道道紫电如长剑一般虽然能直入血气,落在那处山脊之上,但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能留下些许焦痕。 随着山脊不断上升,李玄都脸色骤变。他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山脊,而是猛虎的脊背一线。他已经无法想象,陆吾神的全貌是怎样的壮观。 就在此时,天地间一声轰鸣,整个山谷再次震颤起来,一时间尘烟四起,大块大块的地面向下塌陷。 一个巨大的身影缓缓现世,人面虎身,生有九尾,仿佛一座山岳,充斥了整个山谷。寻常人在他的面前,就好似蚊蝇一般,实在是微不足道。在其身后有九条巨尾,四散分开,拍扫几位长生地仙,就像在驱赶蚊虫一般。 这便是陆吾神的真身。 陆吾忽然分出一条长尾,朝着李玄都横扫而至。 李玄都手中现出“人间世”,用出自己毕生所学,结成剑阵,迎上这一尾横扫。两者相交,竟是发出一阵金属之音。好似蛟龙巨蟒的尾巴毫发无损,李玄都的身形却是往下一沉,周身的“极天烟罗”一时间黯淡之极,有如风中残烛一般。而他更是被其中巨力反震,握剑右手颤抖不止,五脏六腑俱伤,不得不运转“漏尽通”,勉强缓和体内伤势。 放眼人间,李玄都也算是当世高手之一,可是面对堪比二劫地仙的陆吾神,仅仅是随意一击,都要凝神应对,应对起来费力无比,稍有不慎就是身死下场。 陆吾又是一声大吼。 李玄都感觉心口如被一柄大锤狠狠砸中,一口鲜血吐出,全身气机震荡,险些从空中坠下。 这并非纯粹的声浪音波,吼声中还夹杂了滚滚血气,如果李玄都走的是鬼仙途径,已经被血气重创,虽说李玄都走的是地仙一途,但体内气机也呈现出溃散之象,气机运转受阻。 便在这时,巫阳又出现在李玄都的身旁,带着他向更高处飞去,另一边,李道虚和张静修也分别落在了山谷两侧的高耸山峰上,暂且避开了九条虎尾的攻击范围。 李玄都喃喃道:“听闻心学圣人就是二劫地仙的修为,横压当世,一人便败尽道门高手,平定宁王之乱,起初我还不信,今日见到陆吾神的威势,却是不得不信了。” 巫阳好奇问道:“心学圣人是什么?” 李玄都道:“是儒门四圣之一,世人尊称为圣人、亚圣、理学圣人、心学圣人。算起来,都要晚于你这位大巫。” “儒家我是知道的。”巫阳认真说道:“所谓的圣人、亚圣,应该是丘和轲吧,我也知道,那时候我没有来帝下之都,还给楚王招过魂呢。” 李玄都一怔,随即想起秦素曾经读过的《招魂》一篇,道:“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巫阳对曰:‘掌梦!’这里的巫阳也是你?” 巫阳眉眼弯弯,笑道:“说的正是我了。” 便在此时,陆吾缓缓抬起头,双眼就像两轮耀日,照彻十地八方。然后陆吾张口吐出道道赤光,落地之处,燃起熊熊烈火,无物不燃,就是河流也被彻底蒸发,山石也被融化,变为滚滚岩浆。 如此威势,当真是无可抵挡。 巫阳一挥手,用出“宙之术”,定住射向自己的一道赤光,然后趁此时机,带着李玄都再次向后退去。 李玄都这时候发现了,陆吾显出真身之后,固然威势大增,但是失于灵活,就像黄牛难以奈何蚊蝇一般。 李玄都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巫阳说道:“陆吾笨重,我们可以与他周旋,然后见机行事。” 说话之间,巫阳又连续用出“宇之术”,缩短空间,带着李玄都迅速与陆吾拉开距离。 果不其然,陆吾强则强矣,失于灵活,就算可以腾空飞起,速度也远远不如用出了“宇之术”的巫阳。 另一边,李道虚和张静修显然也有此等念头,不与陆吾缠斗,各自退去。 临走之前,张静修还反手向陆吾抛出一座玲珑小塔。这座小塔只有尺余之高,离手之后,迎风就涨,化作正常宝塔大小,共有七层,檐角悬挂铜铃,叮当作响。 宝塔继续变大,化作一个巨大的金色光罩,好似一座巨大金钟,将陆吾倒扣其中。 “你们能逃到哪里去?”陆吾的语气中已经带了浓重的怒意,于须臾间粉碎了困住自己的金色光罩,巨大的气机横扫而过,将周围地面彻底夷为平地。随即,只见他气势汹汹的身形为之一挫,一道蜿蜒剑痕一下扫过陆吾的躯体。那是李道虚在悄无声息之间留下的一道“太始剑气”,虽然无法重伤陆吾,但好似一根绊马索,让陆吾的庞大身体轰然倒地。 陆吾显然小觑了这些外来之人,他虽然实力恐怖,远超所有人,但久在“玄都紫府”,不与人争斗,反而是李道虚、张静修这些外来之人,无一不是争斗经验丰富之人,临阵应变能力极强,陆吾在轻敌之下,自然是吃了个小亏。 不过陆吾实力未损,李道虚和张静修也不敢乘胜追击,只能就此退去,再从长计议。 第一百六十三章 四散 巫阳带着李玄都不断挪移,瞬间消失不见,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在百里之外。这并非是“阴阳门”等手段,甚至与“星转斗移”也略有不同,这是巫阳的另一门巫术“宇之术”,强行缩短两个地点之间的距离,就好似白纸上的两个墨点,相距很远,可如果把白纸折叠,就能使得墨点瞬间重合。 如此数次,两人已经离开中土地域,进入了东木地域,到处都是高大蕨类,郁郁葱葱,碧绿一片。 巫阳停在一株不知名的蕨类植物之下,放开李玄都。李玄都见巫阳神采奕奕,不似先前那般病态,不由问道:“你身上的‘奢比尸毒’呢?” “算是解决了,不过也把巫抵的那部分长生不死之药用掉了。”巫阳的语气中透出几分惋惜,“如此一来,就很难再凑齐完整的长生不死之药了。” 李玄都道:“事急从权。” 巫阳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道:“根据陆吾神所言,此处洞天刚好处在陆吾居处和道祖传道所在的紫霄宫之间,你知道该如何去往紫霄宫吗?” 巫阳道:“知道,不过紫霄宫所在的第三十三天被‘锁’住了,‘钥匙’在陆吾的手中。” 李玄都闻言有些失望,他本想把传说中的紫霄宫作为破局所在,却没想到紫霄宫的开门关键在陆吾的手中,他们现在对陆吾避之不及,如何能从陆吾的手中得到紫霄宫的“钥匙”?只能再想其他办法。 李玄都问道:“我们来东木地域做什么?” 巫阳用手捋着胸前搭落的黑色长发,缓缓说道:“根据我的推测,巫彭和巫凡多半会躲到这里来,我们先把她们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拿到手,然后再说其他。” 李玄都没有异议,点头应下。 正如巫阳所料,巫彭和巫凡逃离之后,就躲到了东木地域之中,原因很简单,通往陆吾居处的门户就在这片地域之中。 在连续三位大巫身殒之后,剩余的两位大巫十分明白,大势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们只能选择离开此地,去往紫霄宫的道路不通,只能通过陆吾居处返回人间,至于返回人间之后该怎么面对即将到来的天劫,也只能依靠手中残缺不全的长生不死之药冒险尝试渡劫了。 当然,她们也可以选择飞升,不过千余年的苦功就全部付诸东流了。因为飞升也有品秩高低之分,是以普通长生境飞升,还是以一劫地仙、二劫地仙飞升,其中差别极大。至于三劫地仙,已然得道,不能以常理论之。 很快,两人便来到去往陆吾居处的门户所在,因为陆吾亲自降临此地的缘故,所以门户未曾关闭,不过此时门户前正站着一人,身着黑色鹤氅,手中持有一柄约有二尺之长的短剑,一头乌发被玉簪束住,面容如玉,气态潇洒,正是地师徐无鬼。 “是你!”巫彭和巫凡脸色一变。 “正是在下。”徐无鬼微微一笑,“在下在此恭候两位大巫多时了。” “是你杀了巫相。”巫凡冷声道。 徐无鬼没有否认,轻轻点头。 巫凡盯着他,“你现在要来杀我们了,只是你能杀得掉吗?” “可以一试。”徐无鬼不紧不慢地说道,“或者两位交出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我自会放两位离去。” “欺人太甚。”巫凡勃然大怒,不见她如何动作,周围的蕨类开始疯狂生长,无数藤蔓朝着徐无鬼席卷而来。 徐无鬼举起手中的“天魔斩仙剑”,剑身上燃烧起熊熊阴火,阴火所过之处,藤蔓悉数枯萎。不过与此同时,巫彭也开始施展神通,狂风大作,卷起漫天烟沙,如一陆地龙卷。 黄沙一层层累积到徐无鬼的身上,连同他身体周围的阴火一同埋葬在黄沙之下。不过片刻功夫,徐无鬼就变成了一个被黄沙覆盖的土俑。 很快,已经看不到徐无鬼的身影,只有无穷无尽的黄沙。 下一刻,徐无鬼震散身上附着的无数黄沙,身周的阴火扩散开来,层层叠叠的黄沙被推出去,以徐无鬼为中心形成了一圈三尺高的土垒。紧接着,又有无数如同月光一般的剑气四散激射,剑气所过之处,无论是土石,还是植被,悉数被腐蚀殆尽。 就在此时,巫凡的掌中出现了一根氤氲着浓郁木气的青色藤杖,然后她将青木杖狠狠插入脚下地面。 藤杖入地三寸,在藤杖刺入地面的一端生出无数根须,蔓延开来,地面上随之出现无数如蛛网般的裂痕。 紧接着藤杖开始迅速生长,化作一棵大树拔地而起。 藤杖如仙人宝树,越来越高,高耸入云,分枝散叶,在巨大的土黄色陆地龙卷中挺立起一抹翠绿。 然后如一仙人华盖的大树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枝叶簌簌而动,一层绿光笼罩了整颗大树以及树下的巫凡、巫彭。 阴火和剑气再不得前进分毫。 这棵参天大树如一柄宝伞,撑起了一方“净土”。 徐无鬼平静地望向这棵高达数十丈的宝树,在其下方有无数如同巨蟒一般的根须在地底上下起伏,吸纳此地的地脉灵气,这才造就了一方“净土”。 徐无鬼双眼中燃烧的阴火愈发汹涌,甚至逸散出眼眶,不断跳跃,留下淡淡的漆黑痕迹,他右手持剑,伸出左手,五指成钩,天空中随之出现五个漩涡,就好似五指在天幕上刺出了五个指洞。 五道接天连地的“月光”从空中落下。 徐无鬼五指合拢,五个漩涡融为一个巨大漩涡,同时五道“月光”也合为一道。 这道“月光”好似一把接天连地的长剑,徐无鬼五指虚握,手腕一抖,将其甩出一个巨大弧度,横扫向那棵参天大树。 巫凡仍旧手扶树干,双眼紧闭,嘴中开始吟诵古怪咒语。 “月光”所化长剑轰然落下,犹如神龙摆尾而击,在两人之间掀起无数气机骇浪。 藤杖所化宝树巍然不动,排山倒海般的“太阴剑气”来到宝树身前三丈前时,统统化为无形。但两者之间却响阵阵轰然响声,犹胜晴天霹雳。地面上的黄沙更是炸起无数烟尘。 站在巫凡身侧的巫彭伸出双指叩指虚敲。每一次虚敲,周围的满地黄沙中便升起一条由黄沙凝聚的土黄色蛟龙。巫彭叩指三十有六,在他身周便升起了三十六条陆地蛟龙。三十六条蛟龙环绕巫彭身周,蓄势待发。 徐无鬼一击无功,右手挥动“天魔斩仙剑”,拉扯出一条由阴火形成的黑色长龙,带着无与伦比的凛然威势,遁入地下。 巫凡和巫彭脚下的地面开始不断下陷,无数黄沙开始倒流。紧接着就见火龙从她们脚下破土而出。 巫彭屈指一弹,环绕在她身周的三十六条陆地蛟龙全部激射而起,迎向火龙。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巫彭和巫凡的耳畔响起,“找到你们了!” 听到这个声音,巫彭和巫凡俱是脸色大变。因为她们太熟悉这个声音了,正是巫阳。 对于两位大巫来说,徐无鬼至多是有些棘手,可巫阳就不一样了,当初她们集合五人之力才勉强压制了巫阳,如今三位大巫身殒,仅凭她们两人,如何是巫阳的对手?更何况在眼前还有一个徐无鬼。 巫阳开口可不是打个招呼那么简单,声未落,人已至。 巫阳出现在巫凡的身后,一拳打穿了这位木之大巫的后心。 从始至终,巫凡都在全力防守徐无鬼,根本没有预料到巫阳会从背后偷袭,就算有宝树洒落的清光护体,也抵挡不住巫阳这位一劫地仙的倾力一拳。先前巫相就是伤在巫阳的一拳之下,这才被徐无鬼轻易偷袭致死。 在这一瞬间,巫彭就做出了决断,她放弃了巫凡,也放弃了巫凡身上的长生不死之药,整个人以土遁之法消失不见。 道门中常见的五行遁术共有九重,就拿土遁之法来说,入门一重不过是感应气息变化,二重是修炼自身气息与土行相合,直到三重,才能穿过尺余厚的墙壁,也就是‘穿墙术’,四重可以勉强遁地,却不能移动,第五重才能遁地而行,速度也是极慢,想要用土遁来去自如,非修炼到第九重不可。可巫彭身为土之大巫,对于土遁的造诣已经远远超出了所谓的九重境界,不仅来去自如,而且速度更胜于御风飞掠,就是巫阳也不能阻拦。 几乎就在巫彭遁去的同时,徐无鬼也没想着与巫阳这位一劫地仙正面交手,整个人化作无数阴火,四散不见。 巫阳没有追击,伸手一探,从巫凡的尸身上抓起一点碧绿灵光,心满意足地收入袖中,然后又去过那根藤杖,握在手中。 再有片刻,李玄都才姗姗来迟。 巫阳拄着藤杖,说道:“长生不死之药被分成了六部分,巫抵的那部分已经被我吃掉,我手中还有我自己和巫凡的那部分,巫彭手中还有一部分,三个外来人分别持有巫相和巫履的那部分。” 第一百六十四章 联手 李玄都听到巫阳这个说法,没有置评。 长生不死之药虽好,但不是他可以争夺的。 就在此时,从中土地域的方向传来一声震天虎吼,好似炸雷一般,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紧接着便是一阵狂风扫过,无数植被被吹得摇摇晃晃,李玄都和巫阳的衣襟也被吹得猎猎作响。 虽然陆吾神距离尚远,但已经察觉到了此地的异变,正朝这边赶来。 巫阳望向虎吼传来的方向,“再有半个时辰,陆吾就能赶到此地。” 李玄都道:“我们去陆吾的居处吧。” 巫阳收回视线,望向李玄都,“很大胆的想法,不过我喜欢。” 说罢,巫阳伸出手朝着不远处一点,原本看似空无一物的地方浮现出阵阵涟漪,然后一座门户缓缓浮现。 两人一起走入其中,门户的另一边正是湖泊中央,在湖畔还有些许土缕和钦原,在见到巫阳的身影之后,这些神兽大为惊恐,立时作鸟兽散。 巫阳与李玄都穿过湖面,踏足湖岸。 巫阳环顾四周,“这里还是老样子,没有半点变化。” 李玄都却是望向那座位于坡地下方的小镇,在那里居住着许多伪仙,其中佼佼者甚至不逊于李玄都,只是面对巫阳,就不足为道了。 巫阳在短暂感慨之后,迈步前行。 原本几个还在远远观望的伪仙立刻缩回到小镇之中,如临大敌。 巫阳却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在行走之间,身形越来越高,然后越过小镇,往小镇上方高地行去。那里同样有一座门户,整个“玄都紫府”被分成了四个部分,紫霄宫、五行洞天、陆吾居处,以及其他部分,这座门户就是连接陆吾居处和整个“玄都紫府”最外围的部分。 李玄都自然也要紧随其后。来到林地之中,巫阳故技重施,使得原本不可见的门户显现出来。不过巫阳没有急于走入门中,而是怔然出神。 李玄都很明白巫阳的顾虑,出了这道门户,离开“玄都紫府”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可是巫阳现在没有长生不死之药,离开之后就要面对天劫,似乎她只能选择飞升一途。 可飞升一事,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能飞升,必然需要提前的准备不可,若是被人从中打断,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当年道门就有高人因为被毁去体魄而以神魂强行飞升,结果在飞升中途,仇敌来袭,不但阻断了她的飞升之途,而且还将她的神魂擒下,施加禁制,沦为奴仆之流,凄惨无比。直到多年之后,才被同门救出,可是那时候的她已经修为大损,长生不死终是成了一场空。这也是金帐国师、五位大巫哪怕身在险境也从未想过用飞升来避劫的缘故,拼力一搏兴许能活,在险境之中直接飞升,却是取死之道了。 再有就是,飞升有品秩区别,决定了飞升之后的品秩如何,如太上道祖传道立教之后飞升离世,便有紫气东来三万里,那便是极致了。以当世高手而论,宋政和李道虚俱是长生境,可修为有强弱,飞升之后的品秩也必然不同。故而越早踏足长生境之人的前途也就越发远大。 正因为种种原因,长生地仙很少有人提前飞升,都是在所有手段用尽之后才会选择飞升离世。 此时巫阳无法离开“玄都紫府”,在陆吾的眼皮子底下,也无法飞升,却是两难。 巫阳沉默片刻之后,双手一分,开启了门户。 从外面来到此处,需要“钥匙”,从里面出去却不需要。在巫阳将门户开启之后,却见门外远处站着两人。 李玄都望向两人,心中震惊。 他如何也没想到,秦清和澹台云也会进入了“玄都紫府”,秦清也就罢了,毕竟两人是翁婿关系,李玄都平白失踪,秦清于情于理都要有个说法,可澹台云来到此地却是有些没有道理。 秦清和澹台云两人俱是长生境的修为,来到此地并不算什么难事,可他们两人却没有“人间世”和“天师印”,被这道门户阻住,他们也尝试过强行出手,却是收效不大。正当两人束手无策的时候,没想到门户自己开启了,而且失踪多时的李玄都也出现在两人面前。 片刻的沉默之后,李玄都开口道:“岳父,圣君。” 还未等两人开口,巫阳讶然道:“这两个外来之人,你也认识?” 李玄都默默点了点头。 巫阳说道:“如此说来,外来人共有五人之多,而且你们比巫彭她们也更为厉害一些。” 李玄都又点了点头。 巫阳继续说道:“当初我与巫彭她们能挡住陆吾,那么现在……”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准确来说是四个,徐无鬼与我们不是一路人。” 巫阳道:“那个穿黑衣服的?” 李玄都再次点头。 直到此时,澹台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李紫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位……前辈又是何方神圣?”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岳父,圣君,先进来说话吧。” 在秦清和澹台云进入陆吾居处之后,李玄都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大体讲述了一遍,从徐无鬼在楼兰城如何劫持他,又如何进入“玄都紫府”,再到进入五行洞天,一直到李道虚、张静修到来之后的一场混战。 澹台云听完之后,饶是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也忍不住面露震惊,“传说中的陆吾和开明六巫竟然还在人世。” 巫阳上下打量着澹台云,开门见山地说道:“如果你愿意帮我们对付陆吾,我可以教给你一些有趣的东西。” 平心而论,两人之间的确有些相似之处,尤其是气态方面,再加上两人同是走了一条似是而非的人仙道路,站在一处,倒像是同出一门的师姐妹。这一点,不仅仅是李玄都等人旁观者清,就连两位当事之人也有类似感觉,所以巫阳才会提出如此条件。 澹台云听到巫阳的提议之后,也是心动。巫阳身上与她类似的气息骗不了人,说明两人走了同一条道路。而在此之前,澹台云最大的苦恼之处在于,她当年面对无道宗的困境,不得不用取巧的手段尽快踏足长生境,留下许多隐患,导致她在长生境中进境缓慢,而且前路黯淡,可巫阳的一劫地仙修为同样骗不得人,说明这条路是走得通的,如果她能得到巫阳的传承,必然能修为大进,追上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三人,真正平起平坐。 正因为如此,澹台云只是略微沉思,便一口答应下来,“好。正巧我此来也要阻拦徐无鬼成事,如果真让他成为一劫地仙,第一个遭殃之人肯定是我。” 巫阳又把目光转向秦清。 秦清略微沉吟,说道:“既然大天师和老剑神还在其中,同为道门中人,我自然不好坐视不理。” 巫阳笑起来,“真是好极了,作为报答,我把‘宇之术’传授给你好了,这门巫术与你十分契合。” 秦清用眼角余光扫过李玄都,见他微微点头,便颔首道:“多谢神女。” 在澹台云和秦清同意之后,一行人立刻往五行洞天行去。 刚刚进入五行洞天,就听一声巨大虎啸,声震天地。然后秦清和澹台云便第一次见到了陆吾神的真身,阵势身如山岳,黑压压,巍巍然,九条巨尾不断拍打地面,地面开裂,巨大蕨类被拦腰折断,所行路径之上,山崩地裂,一片狼藉。 澹台云和秦清虽然是长生地仙,但见此情景,还是略有失神。澹台云喃喃道:“如果它能离开此地来到人间,攻城灭地只是等闲,可抵得上十万大军。” 巫阳道:“他出不去的,这是太上的规矩。” 太上,既是道祖。 就在此时,又有两人出现在一行人不远处,其中一人身着杏黄道袍,手持双剑,另外一人身着白衣,单手持剑,正是李道虚和张静修。 至此,加上仍旧在洞天之中却未现身的徐无鬼,除了宋政之外老玄榜上之人已经到齐。不过按照早年时那个东剑仙、西圣君、南天师、北天刀、中地师的说法,已经全部到齐。 见到秦清和澹台云,李道虚和张静修上前见礼,然后李玄都将事情经过向两人解释了一遍,张静修又对巫阳赔礼,“先前有冒犯神女之处,还望神女海涵。” 巫阳笑了笑,摆手道:“没有关系。” 李道虚目光幽深,没有说话,默默退至一旁。 李玄都算是在场之人中最了解李道虚之人,见到他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心下诧异,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要知道李道虚并非古板不知变通之人,而且在四位长生地仙之中,本该以他为首才是,他为何不发一言? 只是不等李玄都深思下去,陆吾已经来到此地,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赤光。 赤光所过之处,物质粉碎,元气湮灭,虚空扭曲,地水火风紊乱。 这是陆吾的本命神通,堪比徐无鬼的“太易法诀”。 第一百六十五章 斗陆吾 面对陆吾的摧城灭国之威,四位长生地仙和一位一劫地仙齐齐升空。 二劫地仙固然可怕,但也不至于让五位地仙就此却步。人是世间万物之灵长,也是人间之主宰,故而无论是妖是兽,最终都要化形为人。如果都没有修为,必然是兽类强于人类,可待到踏上长生之途之后,在上体天心等方面,兽类天然不足,除了天生的神通之外,很难习得道祖、佛祖传下的各种法门,只因这些法门是为人而设,兽类体内构造与人不同,经脉、穴窍、丹田的位置迥然大异,如何能习得?所以兽类想要更进一步,必须要化形为人。 如果是一位如心学圣人那般的二劫地仙,几人定然不敌,可陆吾乃是兽类,又不曾化形,与人对敌无非是依靠天生神通和强悍到更胜人仙的体魄而已,这就给了可乘之机。 陆吾万没有想到巫阳竟然带着两个帮手重返此地,而且这些人还敢对自己出手,不由勃然大怒。一双仿佛耀日的双眼死死盯着巫阳,吐出一口浩大赤光。 这道赤光无论是威力还是速度,都远胜于方才的那些普通赤光,巫阳的“宇之术”和“宙之术”都不能定住此道赤光,两者相触,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巫阳的身形如流星一般,轰然倒飞出去,瞬间已经飞出十余里,落地之后又不知将多少高大蕨类拦腰撞断。 不过剩余四人都没有因此而有半分的迟疑,趁着陆吾攻击巫阳的时机,一起出手向陆吾攻去。 速度最快的正是李道虚,他掌中的“叩天门”携带着似虚似实的“太始剑气”一剑斩在陆吾的脖颈上,相较于陆吾的庞大身躯,“叩天门”宛若鸿毛一般,就是剑身悉数没入其中,也未必能造成多大伤害,更何况是将头颅斩去,可李道虚将手中“叩天门”刺入陆吾的脖子之后,整个人又沿着陆吾的脖子绕行一周,在伤口中留下一线“太始剑气”,“太始剑气”就好似一个绳套套在了陆吾的脖子上,然后慢慢收紧,使得陆吾的脖子上出现了一圈好似红线的血痕,有鲜血和磅礴血气向外逸散,每一滴鲜血落在地面上,都会燃起熊熊烈火,甚至将地面融化。 紧随李道虚之后的是秦清,对上陆吾这等上古神兽,除非是“叩天门”这等仙物,寻常凡兵已经没什么作用,所以此时的秦清并未持刀,而是手中凝聚纯粹刀芒,然后一身化九,从九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攻向陆吾的周身要害。 秦清之后是澹台云,澹台云手中同样没有兵刃,也不曾以气机显化某种兵刃,她的武器就是自己的体魄,她有“太素玄功”护体,无惧陆吾的血气之威,绕至陆吾下方的腹部位置,整个人仿佛一记重拳狠狠撞在陆吾的腹部柔软处。 最后出手的是张静修,张静修没有近身,而是停留在原地。张静修面容肃穆,踏罡步斗,喝道:“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七曜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只见两道直通天际的巨大天柱缓缓现世,天柱仿若山岳之粗,周围有云气雾气缭绕,其上刻有巨大的古老铭文,光华绚烂。 在两根巨大刑柱现世之后,张静修以手中“青云”指向左侧刑柱。有风自来,这风不是寻常清风朔风,乃是天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此风便是风刑,风刑一至,任凭你是金身不败,也身死道消。然后张静修又以手中“紫霞”指向右侧刑柱。有火自生。这火不是三味火,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百年苦修,俱为虚幻。此火即是火刑,火刑一至,任凭你不死不灭,也要化作飞灰。 此二刑是效仿地仙三灾而设,虽然在威力上比之真正的地仙三灾有所不如,但也不容半分小觑,便是真正的长生地仙,也有重伤之危。 最后是张静修本人引下的天雷,煌煌赫赫,接天连地。 此时张静修已经是手段尽出,对于陆吾造成的伤害最大,使得陆吾身上出现无数漆黑焦痕,甚至气息都衰弱了许多。 陆吾骤然遭受四人联手重击,极是狼狈,怒意更重,身后九条长尾分别向近身三人攻去,同时他又举起虎爪,朝着不曾近身的张静修当头拍下。 张静修头顶高悬的“天师印”骤然间大放光明,一朵紫色庆云出现在他的头顶,灿若日月星辰,妙不可言,庆云不断变化,没有灵禽奇兽和种种瑞祥涌现,隐现刀枪林立,旌旗云盖,似是有天兵天将无数。只是这些所谓的天兵天将并非实体,略显虚幻,正是道门中一种极为高明的法术“撒豆成兵”,只是此时张静修并不必撒豆,而是直接以“天师印”催发,显化出神兵天降的景象。 面对陆吾的虎爪,这些天兵天将一起杀出,不仅挡住了陆吾的一爪之威,而且还朝着陆吾攻去。 陆吾益发愤怒,大口一张,生出无数吸力,将张静修所化的天兵天将悉数吞入口中。 就在此时,李道虚已经摆脱了巨尾的纠缠,用出自己的第二剑,李道虚与手中的“叩天门”合二为一,仿若一颗极璀灿的流星,朝着陆吾的脖子的直冲而下。在李道虚和“叩天门”的周围氤氲出无数“太始剑气”,这些剑气介于虚实之间,但是因为数量太多的缘故,及至后来,已经看不出半分虚,只剩下实,李道虚和手中“叩天门”俱不可见,唯有浩荡剑气,似九天银河之水,倾泻而落。 剑气笼罩之下,李道虚的双眼之中渐渐不见眼瞳,唯有浩瀚星河,其中群星涌动,又有星云漩涡徐徐转动。他丝毫不惧陆吾身周弥漫环绕的浓郁血气,一剑将其分割开来,直入其中,生生击穿了陆吾的脖子。 刹那间,从伤口处喷涌出无数有如实质的血气,升腾而起,然后缓缓洒落在地。寻常人仙,能够以血气在身周形成似虚似实的气焰之状已经是十分难得,陆吾的血气却是如血雾一般,已经化作实质,可见其气血是何等旺盛。 李道虚一声长啸,自浓郁血气中一飞冲天,周身光华黯淡许多,显然这一剑损耗元气甚多,饶是长生地仙,也要缓一口气。 待到血气散去,可见陆吾的脖子上多了一道贯穿伤口,由上而下。虽然以陆吾的庞大体型而言,这等伤势不算致命,但他的皮毛之坚,血气之盛,绝非寻常人能够破开,就是张静修、秦清、澹台云等人,也只是造成皮外伤,绝难伤及皮肉筋骨,李道虚能一剑贯穿陆吾的脖子,仅凭这份修为,已然算是老玄榜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了。 张静修见此情景,心中感叹。要知道地仙之间的区分并非是以修为见高下,而是以是否渡过劫数为标准,未曾渡过雷劫并以雷劫淬炼体魄神魂,无论修为多高,就始终是长生境,算不得一劫地仙,故而同是长生境之间的修为也有高下之分。 这许多年来,李道虚将大部分俗务都交给了弟子,自己在蓬莱岛八景别院中避世清修,效果卓著。张静修自知心性略有不足,比不得李道虚那般契合天心,这些年来虽然也在终南山清修,但始终落后李道虚一线,唯有徐无鬼在心性上能与李道虚相提并论,却又分心于各种俗事,疏于修炼。所以以修为而论,他们两人却是要落后李道虚一线了。 陆吾被李道虚的一剑所伤,已经不是生出怒意那么简单,而是被激起了凶性,发出一声几乎要将人心房震破的惊天怒吼之后,口中出现了一个好似红日的赤红光球,继而从这个光球上喷涌出无数赤光,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去,不留半个死角。 秦清已经很有默契地出现在正在调息的李道虚身前,九个宋政各出九刀,共是九九八十一刀,刀痕凝而不散,嵌入虚空之中,围绕他和李道虚结成一个彻底隔绝内外的樊笼,八十一道刀痕忽明忽暗,自行轮转,纵横交错,将激射而来的赤光一一泯灭。 澹台云身怀“太素玄功”,游走于重重赤光之间,不伤分毫。同时不断出拳,在陆吾的腹部留下一个个清晰可见的拳印。 张静修则是催动“天师印”,生出大朵大朵的“昊天光明火”,与射向自己的赤光相互抵消。 就在这时,被陆吾击退的巫阳终于返回,没了“奢比尸毒”的限制之后,一劫地仙的不坏金身被发挥到极致,无惧四散的赤光,通过“宇之术”瞬间来到陆吾的面前,然后狠狠一拳砸在陆吾的鼻子上,陆吾的鼻孔中竟是流淌出鼻血来,好似一道血红色的瀑布。同时也使得陆吾庞大的身体轰然倒退,山摇地动。 第一百六十六章 杀大巫 巫彭遁走之后,不敢返回中土地域,因为那边是陆吾所在的方向,只能从南火地域和北水地域二选其一,最终巫彭选择了南火地域。 南火地域甚少植被,就连岩石都呈现出暗红之色,随处可见裸露在地表的岩浆湖和岩浆河流,在其中心位置还有正冒着滚滚浓烟的活火山。 开明六巫将药园安置在了东木地域,阵法枢机安置在了中土地域,丹炉则安置在了南火地域。巫彭之所以选择南火地域,就是因为丹炉的缘故,虽然长生不死之药已经炼成,丹炉已经无用,但如果将丹炉引爆,足可以与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同归于尽。因为所谓的丹炉就是由一座火山改建而成,向下勾连地火,只要引动地火,就是长生地仙,也不能安然无恙。 正当丹炉所在已经遥遥可望的时候,巫彭忽然发现在丹炉方向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人起初时候还在数百丈之外,但他身形一闪,眨眼间已经来到巫彭的面前。这人身着黑衣,手中持有一柄二尺短剑,正是徐无鬼。 徐无鬼也不多言,手中“天魔斩仙剑”闪电般朝巫彭胸口刺去。 这便是徐无鬼的用意,他知道仅凭自己一人,无论如何也奈何不得巫彭和巫凡两人,所以他在明知巫阳在侧的情况下,强行对两人出手,借巫阳之手先除去巫凡,只剩下巫彭一人之后,他便可以慢慢动手了。 巫彭停下身形,手中出现一块古老石板,在面前一挡。只听得一声巨响,这块石板被徐无鬼手中之剑撞得不住晃动。 徐无鬼一剑无功,又用出“剑心太玄意”,手中长剑好似漫天花雨一般刺向巫彭,剑光温润如玉,并无多少凌厉杀意,似是和风细雨一般,可巫彭面前的石板却在剑光之下寸寸碎裂,不断有沙石落下。 巫彭见此情景,心中一寒,不敢一味防守,一指点出。 她的手指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雪白之色,没有半分血色,而指甲如一把微缩的利剑,紫黑近墨。 徐无鬼横剑身前,挡下这一指,“天魔斩仙剑”轻轻颤鸣一声。 巫彭在一指之后,又是一挥长袖,泼洒出无数毒气,汇聚成为一条紫黑色孽龙,朝徐无鬼滚滚而去。 说起巫教,总是离不开各种毒物瘴气,巫彭身为上古巫教的大巫,自然精通此道,甚至炼制了可以压制一劫地仙的“奢比尸毒”,虽然因为神兽奢比尸的鲜血数量有限,巫彭手中只有一份“奢比尸毒”,已经用到了巫阳的身上,但她还有不含奢比尸鲜血的半成品“奢比尸毒”,似虚似实,剧毒无比,同样可以用来对付长生地仙,只要不是一劫地仙,都要被此毒腐蚀消磨。 徐无鬼不敢放任毒雾近身,一剑斩出,将这条长龙从中一分为二。 虽然毒雾被一斩即散,但还是有些许毒雾沾染到徐无鬼持剑右手的手背上,一瞬间整个手背皮肤呈现出铁青之色,皮肤下的青筋筋络如一条条蜈蚣暴起,不断跳动,骇人无比。 徐无鬼随即以气机强压下渗入体内的毒气,虽然于性命无虞,但是道行修为还是受到了影响。 巫彭探出手掌,雪白的手背上显现出一条条紫黑色的筋脉,如同一条条细蛇不断游动,让人寒毛耸立。毒雾重新凝聚,只见一道道深紫色的气息绕掌盘旋,不似是夺人性命的毒雾,倒像是黑紫色的祥云。 徐无鬼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淡淡一笑,手掌上有阴火升腾,衬得他的手掌洁白如玉,其中毒气在阴火的烧灼之下,丝丝缕缕地渗出体外,遂消散无形。 与此同时,徐无鬼轻轻振衣,如抖落身上的灰尘,十三道黑影便脱离“阴阳仙衣”显化世间,化作十三道无相无常的影子游走不定,并不用徐无鬼分身驾御,宛如活物,自行结成“太阴剑阵”。这些黑影本就是死物,却是不怕巫彭的毒雾。 见此情景, 巫彭脸色一沉,也随之取出一块龟甲,将其捏碎。在她身周出现十个虚影,形态各异,似是人形又有兽貌。或蟒头人身,身有青色鳞片;或兽头人身,身有火红鳞片;或全身披有金鳞,虎首人身;或背生青色羽翼,鸟面人身;或人身蛇尾,身有九臂;或八首人面,牛身十尾;或全身骨刺,状若巨兽;或人面鸟身,背有四张肉翅;或持蛇踏龙,或擒龙挂蛇。分别对应了灵山十巫的法身形态。 两人俱是长生境的修为,一人用出“太阴剑阵”,一人召出灵山十巫,一时间光影错动,竟是不分上下。 只是徐无鬼还有后手,只见他的手中出现了一颗通体琉璃色彩的圆珠。若是有佛门高人在此,一眼就能看出这乃是一颗佛骨舍利。 佛祖与太上道祖并列齐名,太上道祖离世之后,留下了一座“玄都紫府”,佛祖却是留下了一具遗蜕,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佛骨舍利,佛骨分成许多部分,被分别供奉在各大寺庙之中,甚至历朝历代的帝王也有迎佛骨入大内供养的举动。前朝高宗曾诏谕法门寺护国真身塔释迦佛指骨至大内供养,皇后以金函九重命宣律师送还。肃宗诏迎法门寺佛骨至禁中礼敬,传至诸寺瞻礼。德宗诏迎法门寺佛骨入禁中礼敬,历送京城十寺。世传三十年一开,则岁丰人安。有大臣上表谏,贬谪岭南。懿宗诏迎佛骨,三百里间车马不绝,公私音乐仪卫之盛,过于南郊,上降楼而拜。 静禅宗作为佛门大宗,自然供奉有佛骨舍利,在静禅宗覆灭于徐无鬼之手后,其中的佛骨连同许多其他珍惜物事全都落入了徐无鬼的手中,同时徐无鬼也得了许多静禅宗功法,以他的境界修为和资质悟性,兼修佛道并非难事。 徐无鬼祭起手中的佛骨舍利,凭空生出宏大诵经之声,在他身后有佛光涌现,一尊光明大佛在赤红佛光中睁开双眼,脑后有一圈如太阳般的红色功德光环,象征无量之光。 此乃大日如来之相。 大日如来是佛祖的三身之一,此相一成,顶天立地,身形明明可以一眼望尽,却仿佛要充斥整个天地,徐无鬼之所以显出此相,盖因此地火气浓郁,与大日如来有相合之处,故而法相脑后的日轮也是变得如巨大无比,似是一轮真正的红日。 徐无鬼伸出右手,五指自然向上舒展,掌心向外,平推而出,看似轻描淡写,但身后大日如来法相却也做出同样动作,佛掌遮天蔽日,朝着巫彭当头压下。 巫彭脸色剧变,用出土遁之法, 身形一闪而逝。 大日如来法相的手掌轰然落地,留下一个近百丈的掌印,掌纹清晰可见,在其边缘碎裂之处,有无数岩浆奔涌而出。 巫彭刚刚现身,大日如来法相又是一掌当头拍下,风起云涌,以气机强行锁定于她,让她避无可避。 巫彭结出一个手印,周围的地面开始上下起伏,无数泥土顺着她的双腿向她全身上下蔓延,紧接着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臃肿,那些泥土在她身上迅速凝固成好似晶体的石块,仿若一身石甲。面对这一掌,巫彭竟是生生扛下,虽然她的双脚陷入地面,体表不断有灰尘碎石簌簌落下,但使得佛掌没能完全落下,始终距离地面有三尺左右的距离。 就在此时,徐无鬼身上的“阴阳仙衣”在一瞬间变为白衣,白衣之上不再是十三道游走剑影,而是三朵淡白色、淡青色、淡红色的莲花,栩栩如生,几如实物一般,分别位于胸口和双袖之上。 徐无鬼轻声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话音落下,他身上的三朵莲花飞出,化作三轮耀日。 三轮耀日同时攻向巫彭,已经避无可避的巫阳直接被三轮耀日击破身上的石甲,周围缭绕的毒雾半点不存,体魄重创,原本苍白的脸色骤然变得异常鲜红,七窍中血流如注,血色漆黑,满头长发在空中狂乱飘舞。 徐无鬼瞬间近身,显化六劫之力。有黑炎凭空生出,疯狂跳跃燃烧;有寒冰自虚无中生出,层层叠叠堆砌;有无形之风生出,穿魂销骨;有灼热岩浆滚滚,如海浪此起彼伏;又有一道紫雷轰然坠落,似是一道紫色瀑布,飞流而下三千尺;还有无尽幽冥涌现,起先只是漆黑一点,继而不断变大,化作一线大潮。 六劫之力同时落在巫彭的身上,纵然巫彭是长生地仙,在重伤的状态之下,焉能有幸免之理,瞬间淹没于六劫之力,化作灰灰。 与此同时,灵山十巫的虚影也随之消散。 待到六劫之力散去,在巫彭原先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点碧绿灵光。 徐无鬼伸手摄过这点碧绿灵光,收入袖中。 至此,五位大巫全部身殒,她们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分别落入了巫阳、徐无鬼和张静修的手中。 第一百六十七章 湖畔 五大地仙围攻陆吾神,这等阵仗就算不是毁天灭地,也是摧山拔岳,纵然李玄都已经天人造化境,仍旧无法插手其中,甚至不能太过靠近,要远远避开。 随着陆吾被激起凶性,开始无差别攻击,李玄都不得不一退再退,最后只能隐隐看到陆吾的庞大身影,五位地仙的身影已经无法用肉眼看到,不过其浩大气机仍旧直冲霄汉,震撼人心。 正当李玄都观战的时候,一只土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玄都身后,朝着李玄都的后心一爪袭来。 李玄都心中生出警觉,于千钧一发之际扭转身形,手中“人间世”架住了这一爪。然而就在这时,李玄都的左右两侧又各自出现一只土缕,朝着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不得已只能向后退去,暂避锋芒。 三只土缕紧追不放,要将李玄都置于死地,李玄都且战且退。如此一追一逃之间,李玄都已然退出百余里,三只土缕起先还有些忌惮防备,不敢太过放肆,可到了此时,已然忘乎所以,争先抢后,以至于三只土缕之间渐渐拉开距离,有了前后之别。 就在此时,李玄都突然用出“宙之术”,追在最前面的土缕猝不及防之下,被定住身形,李玄都的动作看似缓慢,实则快到了一点,瞬间来到这只土缕的面前,掌中“人间世”带起“逆天劫”剑气,从土缕的脖子间横斩而过。 下一刻,“宙之术”的效果散去,生有四只羊角的土缕头颅滚落在地,无头尸体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光泽,向前扑倒在地。 李玄都一剑得手,毫不犹豫地继续后撤。这种手段他再熟悉不过,当年他修为未成的时候,被河朔之地的江湖高手追杀,寡不敌众,他就是用这种办法分而破之,见效卓著。这些土缕固然实力骇人,远胜当年的河朔群雄,但久在“玄都紫府”这等与世隔绝之地,不经历红尘万丈,心智单纯,如何能与人之诡诈相提并论。 剩下的两只土缕见此情景,不由放慢了速度。 如此又奔行数百里,李玄都已经离开了东木地域,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中土地域。两只土缕追逐之间,来到一条大河之前,这条大河是发源于北水地域,流经中土地域,算是整个洞天内的第一长河,碧波滚滚。在长河对岸是一片茂密丛林,虽然比不得东木地域的巨大蕨林,但因为久无人迹的缘故,生有瘴气,当年开明六巫为了地伪仙的渗透和进攻,在这里做了一些手脚,使得这些瘴气不仅阻隔视线,也屏蔽感知。 两只土缕没有多想,认定李玄都躲进了这片丛林之中,掠过河面,就要往丛林中去。就在这时,藏身于河水中的李玄都破开水面,手中“人间世”在一只土缕的腰间横斩而过。 那土缕在半空中滞了一滞,身上气息迅速消散,然后变成两截尸体“噗通”一声落入河水之中。 剩下的那只土缕见势不妙,调头逃遁而去。 李玄都连斩两只土缕之后,没有追击剩下的最后一只土缕,而是顺势进入这片丛林之中。林中虽然有瘴气弥漫,但也有一条被开辟出来的小径,李玄都就是隐约看到了这条小径的入口,这才在好奇之下进入其中。 李玄都沿着小径走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时间,小径到了尽头,瘴气渐渐散去,眼前豁然一清。 出现在李玄都面前的是一方小湖,湖水清澈见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水质透明,以至于让人产生错觉,湖里根本没有水。在湖畔生着几棵形貌奇特的古树,枝叶上竟是闪烁着肉眼可见的淡淡荧光,显然不是凡物。 李玄都立时明白,这些树就是传说中的珠树、文玉树、琪树、不死树,它们的果实是炼制长生不死之药的主要材料。 李玄都来到树下,仰头望去,树上已经没有果实,显然是被开明六巫采摘一空,待到新的果实成熟,不知要何年何月了。 李玄都正要转身离去,忽然身形僵住。 一道目光从湖对岸射来,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这道目光犹若实质,牢牢地锁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停下转身离去的动作,转头望去。 一袭黑衣,风姿若仙,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正是地师徐无鬼。 李玄都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此地遇到徐无鬼,心猛地往下一沉。 徐无鬼负手而立,微笑道:“紫府,我们又见面了。” 李玄都握紧了手中的“人间世”,笑容微苦。 徐无鬼继续说道:“现在大战正酣,再也没有人能护着你了。” 李玄都苦笑道:“地师好手段,火中取粟却不伤自己分毫,大勇气,大智慧,玄都佩服,佩服。” “紫府过誉了。”徐无鬼淡然道,“徐某人为了今日谋划多年,就连经营多年的北邙山都放弃了,若还不能成功,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李玄都望着徐无鬼脸上的笑意,只觉得后背升起一股实质的寒意,然后这股寒意一路向上。人体之中,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脊柱最冷,名为雪山,气机在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小,道门喻为“羊拉车”。雪山之后即是脊柱,人之脊柱二十四节,上应二十四节气,头尾两处称龙虎双关,上龙下虎,此关最长,气机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大,道门喻为“鹿拉车”。过龙虎关之后,再往上至头部脑后风池穴,名为玉鼎关,其窍最小而难开,气机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最精,道门喻为“牛拉车”。 这道寒意瞬间过“羊拉车”、“鹿拉车”、“牛拉车”三重境,最终直入上丹田中。这一刻,李玄都只觉得全身上下动弹不得。徐无鬼的目光如千丝万线,透过李玄都的的双眼,悄然渗透到了他的上丹田,由此使得他的四肢百骸变得群龙无首。 李玄都立时反应过来,这是“太阴十三剑”中的“众生入我眼”,他在不慎之下,已经着了道。 与此同时,李玄都还从徐无鬼的目光中感觉到了杀机。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李玄都不是第一天与徐无鬼打交道,徐无鬼从未对李玄都真正动过杀机,就算是在金帐王庭的时候,徐无鬼也只是取走了李玄都的一身修为,还是给李玄都留了一条性命,可是这次不一样。 徐无鬼轻声道:“紫府,我是欣赏你的,可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肯臣服于我,我还是会将我的衣钵传承于你。如果你答应了,就放开神魂,我在你的神魂种下一道禁制。如果你不答应,那……” “那又如何?”李玄都虽然无法动弹,但言语无碍。 徐无鬼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那就怪不得我无情了。” 李玄都沉默了。 徐无鬼也没有催促,负手而立。 平心而论,李玄都不想死,且不说他已经看到了天下太平的曙光,半生所求近在眼前,仅就他个人而言,他已经与秦素定下亲事,马上就要成亲,若是死在此地,岂不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可让李玄都与徐无鬼虚与委蛇,他却是不愿。不用想也明白,徐无鬼设下的禁制必然极为厉害,若是答应下来,说不定是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结局,到那时候,万事不由己,不仅身败名裂,而且还要做许多违心之事。若想要反抗,说不得一念之间就沦为剑奴之流。 与其如此,倒不如舍命一搏。 李玄都沉默片刻之后,缓缓说道:“却是要让地师失望了,李某人向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话音方落,李玄都四肢百骸、三大丹田、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各大穴窍内的所有气机悉数缩小成一点,沉入下丹田气海之中,随后气海中有一点璀璨金芒透出,继而化作金液一路向上。这道金色洪流瞬间过“羊拉车”、“鹿拉车”、“牛拉车”三重境,最终直入上丹田中,应炼气化神之说。这一刻,李玄都只觉得神游天外,自身与天地俱为一体,难分彼此。 这一刻,李玄都已经强行破开了徐无鬼的“众生入我眼”,全身一颤,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 徐无鬼对此无动于衷,目光平静地望着李玄都,好似在看一个死人。 不过这也无甚不对,就连巫相、巫彭都死在了他的手中,一个还未踏足长生境的李玄都又算得了什么,难道还能逃得出他的掌心吗? 李玄都并无惧色,更没有转身逃遁,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与其死在逃跑的路上,倒不如大丈夫堂堂正正地战死。 徐无鬼轻叹一声,“虽然我有惜才之念,但奈何你不能为我所用。如此一来,你的才具越高,对我的危害也就越大,若是继续对你放任不管,你终有一日要成为我的心腹大患,所以像你这样的人,便不得不杀。” 李玄都沉声道:“何必多言!” 第一百六十八章 痛下杀手 李玄都身形腾空而起,一剑翩若游龙,直奔徐无鬼而去。 徐无鬼仍旧是负手而立,不闪不避。 重重黑影凭空生出,然后越过徐无鬼,迎向李玄都。 此乃“太阴十三剑”的十三剑奴,比起李世兴的剑奴不知高明几许,李玄都身陷阵中,立时陷入苦战之中。 徐无鬼只是负手观战。 如果徐无鬼不出手,仅凭“阴阳仙衣”就想杀掉李玄都,还是有些过于不切实际。所以李玄都在身中数剑之后,强行破开了剑阵。然后李玄都骤然消失,再现身时已在虚空,一剑刺向徐无鬼的眉心。 徐无鬼身形向后一撤。在旁人看来,徐无鬼这一退平平无奇,殊不知对于李玄都来说,徐无鬼向后退出的这一段距离却是微妙无比,倘若少退一分,就要伤在李玄都的剑下。若是多退一分,就给了李玄都发挥的空间,势必会引来李玄都的诸多后招。此时距离却是不多不少,既不会被李玄都手中长剑伤到,又不至于让李玄都得寸进尺。 李玄都身形强行一顿,向后落入湖水之中。 徐无鬼随手一挥,湖水陡起,席卷向李玄都。看似轻描淡写,却是暗含“逍遥六虚劫”的六劫之力。 李玄都用出“南斗二十八剑诀”,在自己面前列星成阵,将涌来的白浪悉数搅碎,化为漫天雾气。 徐无鬼叹息一声,向前一步踏出。 风起,吹动湖水碧波。 下一刻,徐无鬼已经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单掌一圈,朝着李玄都当头打下。李玄都掌中“人间世”画圆,迎上徐无鬼的手掌。两人之间有两股六劫之力凌空交击,却没有没有半点声音传出,两者相互抵消,不断湮灭。两人的“逍遥六虚劫”出自同源,拼到最后,没有半分取巧可言,只能以境界高低来分出高下,所以最终还是徐无鬼占据了上风,一把抓住李玄都的手腕,以“逍遥六虚劫”化去李玄都的气机。 李玄都五指无力,握不住掌中的“人间世”,木剑直直往脚下湖水中落去,在中途却被徐无鬼探手接住。 徐无鬼左手握住“人间世”,右手松开李玄都的手腕,反手一掌推在李玄都的额头上。李玄都的头颅猛地后仰出一个惊人弧度,发髻散开,长发披散下来。 徐无鬼拿着“人间世”,立在原地,李玄都向后踉跄退去,在湖面上踩踏出一串涟漪。此时李玄都的感觉就像一个普通人被人打了一闷棍,天旋地转,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方。不过李玄都仍旧守住了一寸清明,知道自己今日怕是绝无幸理了。 两人的差距,不在于神通手段是否玄妙,也不在于对敌经验是否丰富,就在于境界修为,这是李玄都最大的短板,几乎无从弥补。若是从根本上说起,李玄都还是太过年轻了,如果他与徐无鬼年岁相当,谁胜谁败,谁生谁死,还未可知。 徐无鬼看着踉跄后退的李玄都,又是轻叹一声。 下一刻,徐无鬼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头,让他止住退势,同时运转“逍遥六虚劫”。 “逍遥六虚劫”乃是徐无鬼毕生神通所聚,除非李玄都“浩然气”大成圆满,否则绝无法抵挡,此时六劫之力入体,李玄都的气机立时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紧接着徐无鬼手中的“人间世”携着“仙剑化血诛”的剑意刺穿了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被一剑穿心,不同于以往,他此时一身气机被徐无鬼以“逍遥六虚劫”悉数破去,“漏尽通”已然无法发挥效力,那么这穿心一剑便成了致命伤势。 在这个时候,李玄都竟是重新恢复了清明,只觉得长剑穿体而过,竟是没有太大的痛苦,整个人十分麻木,身子发轻,似乎随时都会破空而去。 此时李玄都和徐无鬼相距不过尺余,四目相对,李玄都看到徐无鬼的脸上竟是没有喜色笑意,反而是有着淡淡的惋惜和惆怅。 李玄都的脸上反而露出一抹笑意,似是自嘲,又似是无奈。 这一刻,李玄都仿佛回到了火光冲天的帝京城中,眼前的徐无鬼变成了与他两败俱伤的玉清宁。 紧接着,李玄都又看到了张白月,她的身形似虚似幻,似乎随时都会随风归去。她朝着李玄都伸出了手掌,似乎要带他一起离去。 然后画面一转,回到了单老峰上,秦素正背着他沿着峭壁向下攀爬,夕阳西下,晚风悠悠,李玄都只觉得心间一片安宁祥和,竟是生出几分困意。 李玄都缓缓闭上了双眼,向后倒去。 “哗”的一声,溅起水花。 徐无鬼没有躲闪,看着李玄都缓缓沉到水底,湖面起先还有涟漪,片刻之后,最终归于平静,只剩下人间世的剑首还勉强探出湖面。 …… 慈航宗的山门位于南海普陀岛,此地是为观世音菩萨的道场,素有“海天佛国”之称,与东海的蓬莱、瀛洲、方丈三仙岛并列其名。 普陀岛有莲洋午渡、短姑圣迹、梅湾春晓、磐陀夕照、莲池夜月、法华灵洞、古洞潮声、朝阳涌日、千步金沙、光熙雪霁、茶山夙雾、天门清梵共十二景,举世闻名,只是等闲之人无缘得见,盖因整个普陀岛都是慈航宗的私产,若无邀请,不得登岛,自然也无法见识这些美景。更何况许多景观还是慈航宗的宗门重地,就是经常往来于东海和南海之间的清微宗弟子和普通慈航宗弟子,也是无缘得见。 不过秦素是个例外,她是秦清的女儿,忘情宗的宗主,李玄都的未婚妻,待到秦清和白绣裳成亲之后,她还是白绣裳的继女,其身份自然不同寻常,在苏云媗的亲自陪同下,已经游览了十二景。 秦素随着父亲来此做客,本以为只是住上几日,顺带游览普陀岛,完善一下自己的游记。到了那时,李玄都也该从蜀州返回,来南海接她,两人可以一起返回太平宗。 只是她没想到,李玄都去往蜀州之后就杳无音信,她本想去蜀州寻他,结果被父亲拦下,只说让她不必担心,后来她见父亲通过宗门重器“水中月”也前往蜀州,她便放下心来。 父亲很快去而复返,告诉她事情已经解决,她便彻底放下心来,安心在普陀岛等待李玄都处理完唐家堡的事情。不过也在心底有些小小的不满,埋怨李玄都也不知寄信回来,飞剑传书又不费什么工夫。不过秦素又安慰自己,也许是李玄都事务太过繁忙,脱不开身。 可秦素没想到,转眼间已经是六月了,李玄都仍旧没有音讯,不仅她的几次主动传书都没有成功,就是每月例行的清平会也失期不到,这让秦素心头笼上了一层阴影。 秦素决定去蜀州一行,再次被秦清阻止,只说李玄都已经不在蜀州,她追问李玄都去了何处,秦清又不告诉她,只说李玄都肯定会回来,让她不要乱跑,免得错过。 无可奈何之下,秦素就在普陀岛长住下来。 一场细雨不期而至,落在紫竹林中沙沙作响。 秦素坐在避雨亭中,轻轻摩挲着手腕上那只李玄都送给她的玉镯,望着外面的雨幕怔怔出神。 苏云媗撑着一把纸伞来到亭中,收起纸伞,望着秦素,轻声道:“素素,你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秦素没有收回视线,“有事吗?” 苏云媗笑道:“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吗?” 秦素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 苏云媗坐在秦素身旁,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又在担心紫府了?放宽心,秦宗主都已经亲自去找他了,肯定不会有事的,只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一时半刻脱不开身。” 她顿了一下,又说道:“其实天底下的男子,不管英雄与否,很多时候都像个孩子,从来不让人省心。他们在外面做着自以为正确的大事,忙着他们所谓的大业,从来都不会管身后还有人为他们担心。等紫府回来的时候,我帮你说他。” 秦素目光有些恍惚迷蒙,“不一样的。” 苏云媗一怔。 “我不是那种关心则乱的性子。紫府也不是第一次冒险行事。”秦素仿若梦呓,“这次和以前不一样,就算紫府去金帐王庭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秦素转头望向苏云媗,“霭筠,我是有‘宿命通’的,我还学过‘紫微斗数’,都说秋风未动蝉先觉,许多感觉并非是空穴来风,所以我才想要去找紫府。可爹爹说得对,如果是他和紫府都不能处置的麻烦,我去了只是累赘而已,反而要拖累他们,所以我只能在这里苦等,什么也做不了。” 苏云媗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安慰秦素。 师父已经告诉她,李玄都的确是出事了,吉凶未卜,祸福不知。 忽然之间,秦素低头望去。却见她手腕上的玉镯不知何时裂开了细细一线,就像被人用薄刃切开了一般。 一瞬间,她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笼上了一层如外面雨雾一般的雾气。 第一百六十九章 火中取粟 陆吾以一敌五,纵然神威无敌,但终究是寡不敌众,竟是渐渐落入下风之中。这便是兽类的先天缺陷,只要不曾化作人形,纵然有了灵智,仍旧无法修习太上道祖所传下的三千大道,陆吾蔑视凡人,始终不曾真正化作人形,而是人头虎身,也不修炼神通,只是依仗神兽天赋随着岁月缓缓增长自身气血,又没有人仙一途的见神不坏和粉碎虚空,自然比不得三教之中的同境高手,此时便吃了大亏。 随着巫阳的一记粉碎虚空,陆吾全身一震,全身上下的各处伤口中散出大团犹若实质的赤红血气。他怒吼一声,吼声已经不复先前的中气十足,额头眉心处有光芒闪烁。 伴随着陆吾的吼声,大地再次颤动,一声接一声的闷雷轰隆隆响起,满空**现无数绚烂的火烧云,不断下压,似是触手可及。 下一刻,无数赤光和火焰如雨点一般从火烧云中落下,仿佛一场流星火雨,轰然降临人间。 这一幕,仿佛是天庭火神施威。 五大地仙纷纷施展神通,各自抵御从空而落的赤光和火焰, 待到赤光和火焰散去之后,李道虚再次冲天而起,第三剑从天而落。 这一剑,直指陆吾的眉心。 陆吾没有太好的抵御手段,只能不断喷吐赤光,只是这些赤光的威力已经大不如前,不说与“太易法诀”这等先天五太相比,就是比之寻常手段也弱了许多,自然挡不住李道虚的全力一剑,被一剑刺入眉心之中,鲜血淋漓。而在鲜血之中,隐隐可见宝光闪烁。 就在这时,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掠入战局之中,手中一柄漆黑短剑化作一道血色长虹,掠向刚刚出完一剑而元气大损的李道虚。 来人周身有丝丝缕缕的阴火缭绕,阴火绝非邪法,而是与雷霆并列于地仙三大天劫,可见是契合天道的正法,手中短剑虽然笼罩血色,但没有半点阴邪污秽之气,反而如人仙气血一般,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俨然是阴极阳生。仅凭这份修为,只是稍逊于李道虚半筹而已,而这些许差距,可以分出高下,却不能定下生死。更何况此时的李道虚刚刚倾力出剑,元气大损,故而李道虚面对这偷袭一剑,一时间只能只守不攻。 来人正是徐无鬼,他虽然历经巫凡、巫彭两场大战,同样元气大损,但他已经吞服了一部分长生不死之药来迅速恢复元气,虽然长生不死之药的药力庞大,就是长生地仙也要慢慢炼化药力,但在徐无鬼体内元气大损的情况下,却是省却了部分炼化药力的工夫。此时的徐无鬼已经恢复巅峰鼎盛,以逸待劳,自然能将李道虚压入了下风之中。 真正的求道之人,于大道之外,再无他物,一切皆为求道。就如武痴,不为争胜负,只为武学本身,这些人其实是出世之人。可是对于徐无鬼来说,他从来就不是为了什么大道,长生求道也好,练武习法也罢,本质上都是工具罢了。既然是工具,自然是达成自身目的为先,如果杀人能解决问题,那就怎么简单杀人怎么杀。故而在许多人看来,地师徐无鬼不讲武德,偷袭杀人只是寻常事。其实不仅徐无鬼如此,包括李玄都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将什么大道、武学视为平生唯一追求,更多是当作实现自身抱负的一种手段,他们都是入世之人。 正因为如此,徐无鬼可谓是偷袭的大行家,这次更是要把握机会将李道虚置于死地。只是出乎徐无鬼的意料之外,李道虚不仅修为高绝,而且经验老辣也远胜于常人,留有三分余力,他虽然此时落入了下风之中,但却守得密不透风,没有让徐无鬼占到任何实质便宜。 双方甫一接手,刹那间就已各出百余剑,各色剑气纵横交织,四散余波扩散开来,足以让天人境以下的江湖高手直接身死。 张静修在出手之余也看了眼李道虚和徐无鬼的交手,两人均是已经修成金丹飞升大道,俱是心思深沉之辈,交手之间,各种神通手段还在其次,关键是各种机谋迭出,若论其中的凶险之处,更胜于与陆吾相斗,稍有不慎就是修为受损,乃至于有性命之忧。 斗到后来,李道虚和徐无鬼出剑越来越快,不计其数的剑气如潮水一般不断上前起伏,剑光竟是将漫天火烧云都给压了下去,可见李道虚和徐无鬼两人已经用上了真本事,甚至可以算是提前进行的玉虚斗剑。 剑气越来越多,剑光越来越盛,到了极致之后,天地间骤然一片明亮,然后所有的剑气和剑光都消失不见。待到光芒消散,李道虚和徐无鬼俱是向后退去,又各自止住退势,遥遥对峙。 李道虚的雪白鹤氅上多了许多漆黑焦痕,手中“叩天门”遥遥指向徐无鬼,“地师,你我虽然分属正邪两道,但并无宿怨,少有交集,今日你若得寸进尺,只怕来日再无相见余地。” 徐无鬼的黑色仙衣随风而动,大袖飘摇,掌中“天魔斩仙剑”上仍有阴火跳动,气态潇洒,神情从容,嘴角挂着淡淡微笑,“李兄修为之高,实是出乎徐某的意料之外,按照道理来说,一击不中,当远遁千里,只是今日的情况的有些特殊。” 话音未落,陆吾额头上宝光越来越盛,而宝光的来源则是一柄通体碧绿的玉如意。 徐无鬼看了眼玉如意,淡笑道:“这便是前往紫霄宫的‘钥匙’了。” 话不必说尽,李道虚已然明白,这就是徐无鬼的目的了。 只是此时李道虚没有余力去争夺此物,只能看着徐无鬼身形一掠,冲向玉如意。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阻挡在了徐无鬼的必经之路上。 正是澹台云。 澹台云最初与秦清结伴来到此地的目的就是阻止徐无鬼成事,此时见徐无鬼出手,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赤手空拳的澹台云对上了手持“天魔斩仙剑”的徐无鬼,眨眼之间,澹台云的拳头已经与徐无鬼手中的“天魔斩仙剑”相击十数次,响起一连串的金石碰撞之声。 徐无鬼被澹台云一拳捣中心窝,面皮上涌现出一抹不正常的潮红,却借着这一拳之力,飞掠速度骤然加快,将澹台云甩在身后,如一道长虹冲入宝光之中,一把将玉如意抓住。 其他如巫阳、秦清、张静修等人,因为还在与陆吾缠斗,无暇去顾及徐无鬼,无法阻拦。 徐无鬼得到玉如意之后,不再恋战,便要离开此地。可李道虚已经衔尾而至。刚才徐无鬼硬受了澹台云的一拳,受创不轻,此时对上李道虚已经没有优势。一瞬间,“天魔斩仙剑”与“叩天门”相击九次,九道金石碰撞之声几乎连成一线,刺耳无比。 徐无鬼掌中的“天魔斩仙剑”被崩开了几个缺口,剑身上裂纹隐现,可徐无鬼竟是不可思议地再次加快速度,不给李道虚继续缠斗下去的机会,骤然远遁。不过在徐无鬼遁去的一线痕迹上,弥漫着还未完全散去的淡淡血雾,可见徐无鬼能逃离此地,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原本是五位地仙联手压制陆吾,可在徐无鬼搅局之后,李道虚和澹台云不得不转而应对徐无鬼,结果就变成了只剩下三人应对陆吾,这便给了陆吾可乘之机。 陆吾猛地转身,九条巨尾将巫阳缠住,同时口中再度朝张静修喷出一道赤光,逼得张静修不得不纵身闪躲。 到了此时,陆吾已经不再奢求能胜过这些外来人,他想的是如何自保,毕竟再打下去,他也不是不死之身,真要死在了这些外来人的手中,岂不冤枉。 逼退张静修之后,陆吾断去一尾,使其仍旧困住巫阳,然后猛地收起了百丈真身,重新化作直立行走的常人大小形态,他将一对虎爪一分,生生撕裂开一道门户,然后不顾秦清的刀芒攻击,任由刀芒在自己身上留下大小十余道伤口,一头钻入这道门户之中。 在陆吾进入门户之后,这道门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小,最终消失不见。 直到此时,巫阳才挣脱开那条宛如活物巨蟒的断尾,已经不见陆吾的踪影。 徐无鬼和陆吾相继离开之后,五人重新聚于一处,巫阳道:“同为开明六巫,我可以感知到巫彭等人已然身死,她们身上的长生不死之药应该落入了那个叫徐无鬼的人的手中。” 澹台云接口道:“如今陆吾已退,我们当趁此绝佳时机协力除去徐无鬼,若是让他跻身一劫地仙,恐非在场诸位之福。” 众人微微点头,虽然未曾开口,但已经是默认。 就在此时,巫阳忽然说道:“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一直少言寡语的秦清开口道:“紫府不见了。” 此言一出,几人都展开神识搜索周围,的确没有李玄都的身影。 几位长生地仙都是久经江湖之人,联想到刚才徐无鬼突然现身出手偷袭,心中有了预感,恐怕李玄都已经遭了徐无鬼的毒手。 第一百七十章 起死回生 一瞬间,气氛变得低沉起来。在场之人都与李玄都有或深或浅的交集,且不说澹台云,在道门之中,李玄都是直接联系起三位道门掌教大真人的纽带,如果李玄都就这么死了,虽说道门不至于就此分离崩析,但会生出什么变数也未可知。不论情分,只论利害,李玄都也是不能死的。 李道虚城府深沉,面陈似水,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秦清虽然心中惊怒,但被他强压下去,面上不显。澹台云有些感慨,唯有张静修脸上露出几分悲戚之色,轻叹道:“只怕紫府他……” 旁人都不曾接话,只有巫阳说道:“只怕已经死了。” 此言一出,便是把最后的窗户纸也捅破了,秦清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不知神女能否找到紫府所在?” 巫阳身为上古神医,又是女巫,对于生死之事倒是看得平常,想了想,说道:“他的身上有‘生命之石’,我可以通过‘宙之术’找到‘生命之石’所在。” 秦清拱手道:“那就劳烦神女。” 巫阳并不拒绝,闭上双眼,伸出手指,从她的指尖上延伸出一条不可见的细线,延伸向远方。 片刻之后,巫阳睁开双眼,“找到了。” 秦清沉声道:“还要劳烦神女带路。” 巫阳对几人说道:“跟我来吧。” 巫阳身为一个外人都如此说了,其余几人身为李玄都的长辈自然不好拒绝,只能选择跟随巫阳去寻找李玄都的尸身。 …… 苏云媗望着忽然流泪的秦素,有些不知所措。 秦素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指尖在玉镯的裂缝上轻轻拂过,指尖上竟是裂开了一线裂口,渗出一个血珠。 各种占验之道的形式各不相同,比如说“宿命通”就是以睡梦的形式呈现出占验的结果,而“紫微斗数”则需要卦签等外在媒介,秦素选择的就是李玄都送给他的手镯,与李玄都有一种冥冥之中的联系,此时玉镯断裂,手指流血,无一不是预示着最坏的结果。 秦素看着指尖上的那个刺目血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垂泪。 苏云媗到了此时,也察觉出些许不对了,迟疑道:“素素……你这是……” 秦素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不断摇头。也不知是不愿相信,还是在回答苏云媗。 苏云媗却是懂了,一时间也是心绪涌动。她想起了颜飞卿,颜飞卿只是道行全失,难道李玄都竟是连性命也保不住了吗? 这次,会不会还是地师出手? …… 在巫阳的带领下,一众长生地仙很快便来到了中土地域那片种植有珠树、文玉树、琪树、不死树的丛林中。穿过满是瘴气的小径,来到了湖畔。 巫阳径直走入湖水之中,湖水不过三尺之深,刚刚没到巫阳的腰间,她来到探出水面的剑柄跟前,俯身将湖底的李玄都的抱了起来。 此时的李玄都双眼紧闭,脸色雪白,心口位置插着一把木剑,正是他自己的佩剑“人间世”。 几人都是长生境的修为,不必上前,也知道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是一具尸体,没有半点生机,不由神态各异。李道虚仍旧是面陈似水,眼神晦暗,张静修不住摇头叹息,澹台云双目低垂,秦清闭上双眼,仰头不看李玄都的尸身。 此时秦清想的不是道门大业和辽东入关,而是自己该如何面对女儿秦素的诘问,此事因他而起,却最终落得李玄都身死。当初因为生母之故,秦素就已经与他有了心结,只是在他这些年的刻意弥补之下,父女二人的关系还算是十分和睦,如今因为他要续弦再娶之事,已经惹得秦素不满,幸得李玄都从中周旋说和,如今李玄都身死,只怕先前积累的矛盾要悉数爆发开来,不说父女决裂,也是不复往昔。 想到这儿,秦清忍不住开口道:“神女,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想救他?”不等秦清把话说完,巫阳已然开口说道。 秦清一怔,然后点了点头,“只要神女能救回紫府,秦某自当厚报。” 李道虚也开口道:“李某也必当重谢神女。” 巫阳抱着李玄都的尸身回到岸上,摇头道:“不必酬谢,我答应过他,并且用我名为保证,一定会让他活着离开此地。” 说罢,巫阳将李玄都平放到眼前地上,然后伸手按在尸身的小腹位置。 就见巫阳的手掌上散发出淡淡光芒,李玄都的下丹田位置缓缓亮起,片刻之后,一块血红色的石头开始渐渐浮现出来。 血红色的石头上发出犹若实质的光芒,将巫阳的长袍映照成了血衣。与此同时,在上空响起了滚滚雷声,整个天幕变为血红颜色。 巫阳的双眼变得幽深,仿佛两口不见其底的深井,不过在最深处又燃烧着熊熊火焰,仿佛要燃尽世间万物。 血红石头上随之涌出浓烈的灼热之意,比流火时节的暑气还要逼人,仿佛站在火山口之畔,所过之处,冰雪消融。 巫阳探出手,破开红色的光晕,握住了自行悬空的鲜红石头。在这一瞬间,巫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皱纹横生,不过巫阳混不以为意,任由手掌渐渐干枯,仿佛枯死的枝杈,又开始缓缓复原,这便是一劫地仙的骇人生命力,长生久视又岂是妄言。如果换成天人境之下的随便一人,在握住石头的那一瞬间,就会被牢牢吸附,然后绝望地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吸干,成为一具骷髅,除非是在第一时间壮士断腕,否则绝无幸理。 巫师一手死死握住这块石头,另外一只手开始为其施加各种禁制,隔绝它的恐怖吸力。 雷鸣之声渐渐远去,此中洞天并无日夜区分,上空竟是出现一轮明月的虚影,月光洒落,照在李玄都尸身上面,一片素白之色。血红的光芒渐渐敛去,最终彻底消失不见。巫阳手中的石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和奇异之处,就像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水晶。 见此情景,澹台云轻声道:“萨满教的‘长生石’。” 对于“长生石”,澹台云当然不会陌生,当初正是因为她与徐无鬼抢夺“长生石”,才会使得“长生石”最终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没错。”巫阳解释道,“幸好有长生石,将他的魂魄保存了下来,还不至于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这也怪不得徐无鬼疏忽大意,哪怕在萨满教的诸多典籍之中,都对“长生石”语焉不详,各种描述总是玄而又玄,只有金帐国师知道其中的真正玄妙,所以就算是徐无鬼,也无从得知长生石的诸般玄妙,更料不到长生石还有吸纳人之魂魄的作用。再有就是,巫阳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想要驾御“长生石”绝非易事,就是李道虚和张静修很难掌握,最多就是如李玄都那般十分粗浅地运用“长生石”,幸而有巫阳这位上古大巫在此,这才能激发“长生石”的妙用。 巫阳一手托着长生石,另外一手握住“人间世”的剑柄,将木剑从李玄都的胸腔中缓缓拔出。 因为“仙剑化血诛”的缘故,李玄都的心脏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空洞,周围的五脏六腑也损伤严重,五气对应五脏,此时就算李玄都还活着,也是修为大损,不服先前。 不过对于巫阳来说,却是不算什么,灵山十巫曾经将断首之人重新救活,她虽然不是灵山十巫,但也经历过类似阵仗。 巫阳斟酌了一下,将手中的“长生石”缓缓放入李玄都的胸腔之中,然后打出一道繁复的法诀。 不知是不是巧合,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长生石”竟然与李玄都心脏的大小相差不多,然后更为惊人的是,“长生石”在放入李玄都的胸腔之后,就彻底代替了心脏,开始逐渐与周围的各种经脉连接一处,继而如同心脏一般开始轻轻跳动。 此等手段,就是在一众长生地仙看来,也是极为不可思议,当真不愧是上古大巫。 秦清开口问道:“神女,这便是、便是救活了吗?” 巫阳摇了摇头,“只是初步修复体魄罢了,他的神魂还困在‘长生石’之中,无法归位。” 张静修问道:“那神女的意思是?” 巫阳反问道:“你们知道窫窳吗?” 张静修略微思虑,扶须道:“窫窳是上古天神烛龙的儿子,被自己的部下所杀。天帝不忍烛龙丧子之痛,就命令将他的尸体台上灵山,请十个女巫出手相救。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唤醒,谁知他从此性情大变,成为一个龙头猫身的怪物,到处吃人,最终被天帝下令射杀。” 巫阳道:“灵山十巫的不死之药就是你们口中的‘长生石’,我现在可以用‘长生石’把他救活,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像窫窳那样变成怪物,但肯定不是你所认知的那个他了。” 秦清问道:“要如何才能彻底救活紫府?” 巫阳道:“那就需要真正的长生不死之药。”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三尸 地师徐无鬼杀人有一个习惯,被他偷袭之人,除了境界相当的对手,只要是境界不如他之人,常常是当时不死,可又无药可救,只能坐视自己缓缓死去。曾经的秦中总督祁英和静禅宗方丈方静都是如此死去,当然也有当场身死之人,如沈老先生,却是修为不济了。徐无鬼太过自信也好,徐无鬼的古怪趣味也好,还是徐无鬼留有一线也罢,总之,徐无鬼还从未失手过。 不过今天徐无鬼却是破例了,他是确认李玄都彻底断绝生机之后才离去的,相较于其他人,已经是格外的重视。 至于带走李玄都的尸骸或是带走“十八楼”、“人间世”,徐无鬼不屑为之,前者是藏老人的行径,后者是江湖宵小的强盗行径,徐无鬼杀人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为了杀人夺财,真要为了夺财,那也是覆灭静禅宗这样的大手笔,李玄都一人如何能与偌大静禅宗相比。 只是徐无鬼万不会想到,萨满教的“长生石”就是灵山十巫的不死之药,也万难料到巫阳还能起死回生。 徐无鬼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当然知道灵山十巫救起窫窳的传说,可在徐无鬼看来,窫窳最终变成了吃人的怪物,这种起死回生并不算难,他甚至不必用什么不死之药,只用古皂阁宗的手段就能做到,真正难的是让复生之人与生前别无二致。既然以大巫师巫咸为首的灵山十巫都做不到,那么只剩下一个巫阳的开明六巫自然也做不到,哪怕巫阳手中有长生不死之药,且不说巫阳是否愿意用来救人,就算巫阳愿意,毕竟不是完整的长生不死之药,能发挥几许效力也是难说。 在被徐无鬼一剑刺入胸口之后不久,李玄都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当他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处不知名所在,周围一片黑暗,前方则是一片红光,似是晚霞漫天,又像是火光冲天,同时还有无数纷乱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求求你,不要杀我……” “不要杀我……” “呃……长生天啊……” “长生天保佑……” “萨满大人……” “死了……死了……” “长生天在上……保佑我的孩子吧……” 这些声音不断传来,缥缈不定。细听之下,这些声音中男女老少皆有,所用的语言皆是金帐语,祈求和呼唤的神明都是长生天,而且这些声音中没有半点情感,只有死寂和麻木,透着异样的冰冷。 初时,李玄都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方,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行走,当他距离那片红光越来越近的时候,才渐渐清醒过来。 李玄都张目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大为惊骇,这哪里是什么晚霞,更不是火光,而是一方由鲜血构成的大湖,或者说这是一方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浩大血池。 在这血池之中,有无数人影在上下起伏,李玄都听到的声音便是他们发出的,不过这些人影除了脸庞还算清晰之外,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呈现出半透明的虚幻状态,好似是由雾气构成,缥缈模糊,似乎随时都会散去。再看这些人的脸庞,要么是呈现出痛苦之色,要么是狰狞之状,再有就是麻木呆滞。 李玄都极目望去,在血湖的深处,除了无穷无尽的茫茫迷雾,绰绰人影,再无他物。如此算来,这湖中的人影,何止成千上万,只怕是要十数万甚至是几十万之多。 一惊之下,李玄都的灵台完全恢复清明,瞬间想起了许多事,包括他被徐无鬼所杀的经过。再去看这些人影,分明就是无数冤魂。 李玄都的脑海中涌现出一连串的疑问。 血湖中的人影都是冤魂,那么他自己呢?也是死了吗?如果自己已经被徐无鬼所杀,那么这里又是哪里?是传说中的幽冥黄泉吗?如果是幽冥黄泉,难道这方血湖就是血池地狱?就算是血池地狱,也该有十殿阎罗才是,为何通通不见? 正当李玄都陷入沉思的时候,有几个冤魂奋力从血湖中探出身来,下半身还在血水之中,上半身攀沿到岸上,拼命伸出双手抓住李玄都的脚踝,妄图把徐无鬼也拖入血湖之中。 李玄都反应过来,他发现此时的自己体魄全无,自然也没有穴窍、经脉、丹田,更没有气机和血气,不过他神魂还在,虽然他不是鬼仙途径,但是地仙途径的境界越高,方士和武夫界限就越发模糊,所以李玄都同样可以运用一些法术。李玄都立时用出“太上丹经”,生出一团火焰,将拉扯自己的冤魂化作灰灰。 李玄都向后退出几步,环顾四周。 “你在找什么?”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李玄都的耳边响起。 这一刻,李玄都怀疑是自己在下意识地自言自语,不过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因为从血湖上飘来了一叶扁舟,舟上立着一人,与李玄都一模一样,或者说他也是李玄都。小舟所过之处,血湖中的冤魂纷纷避让开来。 李玄都平静地望着乘舟而来的来人,问道:“你是谁?” 舟上之人回答道:“我就是你,另一个你。” “两个我?”李玄都又后退几步,“你是我的心魔?可我的心魔已经被地师拔除了。” 舟上之人道:“道门有‘三尸’之说。尸者,神主之意。人有上中下三大丹田,各有一神驻跸其内,统称‘三尸’,也叫三虫、三彭、三尸神、三毒。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色欲。故而又有‘斩三尸’之说,恬淡无欲,神静性明,积众善,乃成仙。《云笈七签》卷八十一曰:‘死后魂升于天,魄入于地,唯三尸游走,名之曰鬼。’因此,鬼并不是死人灵魂,而是游离的三尸。” 李玄都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是我的三尸神?因为我已经死了,所以你就出现了。” 另一个李玄都回答道:“可以这么说,真正的李玄都已经被杀死了,本该是魂升于天,魄入于地,三尸游走。可现在有人救了你,所以导致李玄都分成了两个人,你是魂魄,我是三尸,只有重归于一,才算是完整的李玄都。”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既然有‘斩三尸’之法,斩去三尸之后,恬淡无欲,神静性明,那么我何必要与三尸神重归于一。” “揠苗助长。”另一个李玄都说道,“你不是圣人,却妄图拥有圣人的心境,只会结出一个恶果。如果你这么做了,那么醒来的李玄都还是李玄都吗?也许就是一个无情无欲的李玄都了,天下、妻儿、亲朋,都不会放在心上。” 李玄都没有反驳。 另一个李玄都继续说道:“三尸神代表人欲,你认可‘存天理灭人欲’的道理吗?就算你能灭去人欲,也是用了取巧的手段。有句话叫作‘德不配位’,就像灌输修为,一个人凭空得了地仙修为,他能发挥出几成实力?你以取巧的手段得到圣人的心境,能驾驭吗?” 李玄都终于问道:“这是哪里?” 另一个李玄都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李玄都还要再问,却见这个李玄都缓缓地消失不见,只剩下一艘小舟向这边驶来。 很快,小舟靠岸。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登上小舟。 分明没有人驾船,小舟却自行而动,载着李玄都往茫茫血湖的深处驶去。 血湖茫茫,又弥漫着白色的雾气,李玄都也不知小船驶向了何方,沿途的湖面有无数冤魂在不住哭豪,用麻木死寂的眼神望着船上的李玄都,伸出双手不断摇摆,就像随风摇摆的麦浪,十分诡异渗人。不过这些冤魂不敢靠近小船,小船所过之处,所有的冤魂纷纷避让,待到小船离开之后,才重新占据湖面。不过李玄都不为所动,只是目视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在浓雾的深处,出现了一座岛屿。 李玄都自小长在东海一百零八岛,李非烟时常带他出海游玩,对于岛屿是半点也不陌生。转眼之间,小船已经到了彼岸,李玄都离开小船,踏上岛屿的沙滩,却见这沙滩上尽是森森白骨,有半埋沙中的,也有完全裸露于外的。 沙滩外是一片丛林,林中有一条人力开辟出的道路。 李玄都踏着白骨,往丛林中的一线道路行去。 其实李玄都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可一直在停留在原地也不是办法。就在这时,李玄都发现这片树林中的每一棵树上都挂着一具尸体,这些尸体并非是被吊死在了树上,而是死后才被挂在上面,因为这些人都是被饿死的,皮包骨头,形貌枯槁。 李玄都停在一对男女的面前,总觉得眼熟。 就在此时,另外一个李玄都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轻声道:“还记得吗?我们的父母,死在逃荒的路上,只剩下还在襁褓中的我们,被路过的师父带走。” 李玄都平静道:“所以我怀念我的父母,我很感激师父。我的父母再怎么艰难,都没有放弃我这个只能算是累赘的婴孩,直到他们死去为止。如果没有师父将我带回东海,我只会在死人堆里默默死去。” 另外一个李玄都说道:“所以你明知道李道虚的所作所为是错的,你仍旧不去反抗他,只是反对他,规劝他,试图改变他。” 李玄都没有回答。 第一百七十二章 招魂 李玄都继续前行,走出了这片树林,是一片开阔平地,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插着两把木剑。李玄都走上前去,拔出一把木剑,同样是木剑,这把木剑明显要比李玄都的佩剑“人间世”短上许多,显然是给小孩子用的,对于成年剑客而言,与玩具无异。 另一个李玄都又出现了,说道:“你应该记得这两把木剑的故事吧。” 李玄都吐出两个字,“记得。” “分明是如此要好的兄弟,为何最后会反目成仇?”另一个李玄都用一种唏嘘感慨的语气说道,“是你的原因,还是其他的原因?” 李玄都平静道:“在我开始学剑之后,师父说我的剑道比师兄的剑道高出三尺。从此之后,师兄便与我渐渐疏远了。” “仅仅如此吗?”另一个李玄都问道,“就算没有这句话,等你们长大成人之后,就不会生出分歧了吗?李道虚和司徒玄策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你选择了司徒玄策这条路后,就不可能去辅佐自己的师兄,因为你与师兄的理念不合。如果你选择了李道虚的路,那么就与师兄形成了竞争的关系,就算你不想争夺宗主之位,张海石答应吗?李非烟答应吗?尊崇帝王心术分化平衡之道的李道虚答应吗?” 李玄都回答道:“既然你我之间同为一体,你应该知道答案吧?” 另一个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问我。”李玄都淡淡说道。 另一个李玄都消失了。 李玄都丢掉手中的木剑,继续前行。 很快,李玄都离开了这处开阔地,在他的视线尽头出现了一座府邸。 在这样的岛屿上出现这样的府邸,十分违和,可它却出现了,就这么不讲道理。 李玄都站在府邸的不远处,望着府邸大门前的两个石狮,沉默了许久。 石狮高有一丈,雄狮左蹄下踩着一球,即“狮子滚绣球”。雌狮右蹄下抚着一只幼狮,即“太师少师”。狮子是百兽之王,把它们置放在宫殿、府第、衙门前,具有威震四方,群兽慑服之意,以象征尊荣与权势。那雄狮蹄下踏球象征天下一统,雌狮抚幼狮象征着子孙繁茂。双狮对视,寓意阖家喜乐。此外,石狮的头上所刻之疙瘩,以其数之多寡,显示其主人地位之高低,以十三为最高,即一品官衙门前的石狮头上刻有十三个疙瘩,成为“十三太保”;一品官以下,递减一个疙瘩,七品官以下其门前不准置放石狮。 李玄都眼前这两个石狮子便是十三个鬓毛疙瘩,即是一品大员的府邸。 正当李玄都驻足不前的时候,府邸的正门竟是缓缓开启了,摆出了中门迎客的架势,然后就见从门中走出一名半百年纪的老人,温和笑道:“紫府。” 在老人身旁左右分别站着一男一女,男子俊朗,女子貌美。两人俱是气度不凡,一看便是高门大族人家出来的公子小姐。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张相。” “你知道吗,人的一生中会有三个老师,一个好的老师,给你理想,一个坏的老师,教你机谋,一个中庸的老师,铺垫道路。”另一个李玄都又凭空出现,“这里的好坏与世俗中的善恶并无关系,只是一个形容,就好比是阴阳、黑白。一般而言,中庸的老师也是第一个老师,通常都由父亲担任,你没有父亲,所以这个角色其实是由李道虚担当。至于另外两个老师,好的老师总会死去,成为你心中的丰碑,坏的老师也许会毁灭你或是被你毁去,可他的想法却对你影响深远。” 李玄都没有否认这个说法,静待下文。 另一个李玄都说道:“张肃卿是好老师,他死了,成了你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丰碑。也许你不愿意承认,可徐无鬼的确扮演了坏老师的角色,他是你的敌人对手,你也从他的身上学到了许多。” 李玄都轻声道:“徐无鬼杀了我,张相之死也与徐无鬼有着干系。” 另一个李玄都说道;“正是如此,可徐无鬼不在这里,李道虚也不在这里,只有张肃卿在这里,难道你不想回到那座熟悉的府邸去看看吗?那里不仅有张肃卿,还有张白月和张白圭。” 李玄都望向眼前的府邸,目光幽深。 …… “真正的长生不死之药。”秦清轻轻重复了一遍之后,沉默了。 李道虚、澹台云也没有说话。 真正的长生不死之药自然是指开明六巫手中的长生不死之药,共分为六部分,在巫彭、巫凡、巫相、巫履、巫抵身死之后,巫阳除了自己原本拥有的那部分长生不死之药以外,又得到了巫凡和巫抵的长生不死之药,并服用了巫抵的部分长生不死之药。张静修得到了巫履的长生不死之药,徐无鬼得到了巫彭和巫相的长生不死之药,并服用了属于巫相的部分长生不死之药。 到了如今,还剩下四部分长生不死之药,分别在巫阳、张静修、徐无鬼的手中。 “没错,真正的长生不死之药。”巫阳说道,“对我而言,只有完整的长生不死之药才能让我渡过天劫,残缺的长生不死之药对我而言没有太大意义,我可以将我手中的两部分长生不死之药拿出来,但是还不够。” 张静修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神女舍己为人,贫道不敢与神女相比,却也愿择善而从。” 说罢,张静修从袖中取出一点碧绿灵光。 巫阳手中出现两点碧绿灵光,说道:“我只是遵守誓言而言。” 当初在北水地域的时候,李玄都曾问巫阳:“你可以得到长生不死之药,那么我呢?我不敢奢求长生不死之药,我能活着离开这里吗?”巫阳的回答是:“能,我用的我的名作为担保。” 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力量。《白泽图》就是通过记录山川中无数鬼怪的真名,来让人避免其伤害,比如:“火之精名必方,状如鸟,一足,以其名呼之即去。”;“百岁狼化为女人,名曰知女,以其名呼之,则逃去。”;“故水石者精名庆忌,以其名呼之,可使入水取鱼。”等等。 在道门之中,就有通过真名来压胜、魇镇的道术,历代宫廷巫蛊之案也是由此而来。这里的真名不是后天父母师长所取的名字,而是生辰八字,故而历来就有生辰八字不能随意告知旁人的说法,后天取名也往往是根据生辰八字而来。 巫阳先前以自己的真名立下誓言让李玄都活着离开此地,其实是极为郑重的誓言,比所谓的对天发誓还要郑重,只是李玄都不懂,巫阳的态度又太过随意,这才让李玄都没有上心。 正因为如此,巫阳要救李玄都,并非因为巫阳无私,而是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她更多还是为了践行誓言。 至于张静修,他的顾虑在于道门,对于刚刚整合的道门而言,李玄都十分重要,几乎是不可替代,而且张静修能得到巫履的长生不死之药,也有李道虚的功劳,李玄都又是李道虚的弟子。张静修为道门计,为大局考虑,决定送出长生不死之药。 巫阳伸手摄过张静修的长生不死之药,将三部分长生不死之药合作一处,说道:“现在我手中有一半的长生不死之药,不足以帮我渡过天劫,完善灵山十巫的不死之药应该足够了。” 秦清沉声道:“多谢神女、大天师。” 李道虚也道:“谢过神女和张道兄。” 张静修摇头苦笑道:“两位就不要羞臊贫道了,要谢就谢神女吧。” “我说了,我只是践行诺言而已。”巫阳托着这点灵光往“长生石”送去。 就在这时,澹台云忽然说道:“此等神药,可以助人渡过天劫,药力必然凶猛,以李紫府的修为和体魄,能承受此等药力吗?” “当然承受不住。”巫阳解释道,“不过‘长生石’可以,这颗‘长生石’曾经受过创伤,其中生命之力损失大半,正好可以吸纳药力来弥补损失的生命之力,此时李玄都与‘长生石’同为一体,‘长生石’吸纳药力便等同是李玄都吸纳药力。” 澹台云恍然道:“神女所言不错,当初金帐国师就是用这颗‘长生石’渡过了一重天劫。” “这就是了。”巫阳将手中的碧绿灵光按入“长生石”中,口中喃喃低语。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讬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 古老相传,巫阳曾经尊奉天帝之令,为楚王招魂。 此时巫阳之低语,便是上古大巫的招魂之术。 第一百七十三章 牡丹 李玄都来到了那座相府之中,一如当年,没有什么变化。 除了张肃卿、张白圭、张白月三人之外,这府中还有一些李玄都的熟人,比如那个和蔼的老管家。 在大家族中,跟随家主多年的管家的地位其实很高,仅次于家主和主母,可以参与家族大事的商议,甚至比年少的公子小姐更有分量。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门房尚且如此,管家又当如何?事实上相府中的管家同样有自己的宅邸,有仆役丫鬟伺候,甚至还可以借着相府的权势给儿子谋一个官身,女儿也是自小当作小姐养大。许多正经科甲出身的官员见了都要恭敬讨好,在帝京中算是一号人物。不过张家的这位老管家算是个例外,他发妻早亡,以后就未再娶,膝下也没有儿孙,所以把张白圭和张白月视如己出,对于李玄都,也颇有些爱屋及乌。 进到府邸之后,张白月甚是高兴,拉着李玄都来到相府的后花园中,说道:“紫府,你前些日子去哪了?是不是把我忘了?” 李玄都一窒,竟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纵然知道眼前之人是记忆中人,李玄都也有些不忍,难道说他已经定下亲事,待到此间事了就要回去完婚? 更何况他已经死了。 张白月见李玄都没有回答,而是眉头微皱,似乎有难言之隐,便善解人意地没有再问下去,转而说道:“不说这些事情了,我最近从城外西山寺移栽了一株牡丹,品相极好,我领你去看看,好不好?” 李玄都点了点头,“好。” 张白月见李玄都答应下来,便顺势拉住李玄都的手,举步前行。 李玄都只觉一只温腻软滑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稍稍僵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挣脱开来,任由张白月拉着自己往花圃走去。 相府虽然不俗,但毕竟是建造在寸土寸金的帝京城中,无法与朝阳府的秦家大宅相提并论,很快两人便来到张白月的花圃所在,那株牡丹果然如张白月所说的那般,品相极好,一枝独秀。 李玄都望着牡丹,有了片刻的出神。 女子如花,有人如傲雪寒梅,有人如遗世青莲,张白月就是一朵牡丹。花开富贵,莫过牡丹,可春季一过也难逃凋谢飘零。张白月曾是大红大紫的牡丹,可到了如今,已然零落尘埃。 想到此处,李玄都不由得轻轻一叹。 张白月问道:“紫府,你在想什么?” 李玄都回过神来,“想……你。” 虽然李玄都是在实话实说,但着实有些歧义,张白月脸色微红,却不似秦素那般目光躲闪,而是大大方方地望着李玄都,反而让已经习惯了秦素的李玄都有些不大自在。 张白月轻声道:“紫府你能想着我,我很开心。” 李玄都有些尴尬。 就在此时,远处脚步声沉重,有人咳了几声,说道:“李公子、小姐,午时已到,老爷请两位入席。”李玄都回过头来,只见老管家相隔十余丈站着,虽然神色恭谨,但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神情之中,就是一个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赞叹欢喜。一向是落落大方的张白月在老管家面前终于是脸含羞涩,低下头去。 李玄都历经世事,又经历生死,此时已经没有当年少年男女的欢喜羞涩,只剩下对于世事无常的无奈感怀。 老管家转过身来,当先领路。 李玄都却站在原地未动。 忽然之间,府外火光冲天,继而传来阵阵喊杀之声。 然后有许多人影越过了相府的墙头,这些人头戴无翅乌纱,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衣,腰间扣青铜鸾首,脚踏黑面白底官靴。手中持刀,刀身大约三尺,刀柄约有六寸,虽然裹着刀鞘,但也能看出刀脊笔直,刀刃略弧。 这些人正是青鸾卫。 仿佛是无穷无尽的青鸾卫冲入了相府之中,将三人团团围住。与此同时,相府中也升起了火光,响起了喊杀之声。 李玄都没有丝毫惧色,只是漠然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另一个李玄都没有现身,但是他的声音在李玄都的耳畔响起,“如果当年的事情重新来过,你会怎么选择?” 李玄都淡然道:“往事不可追,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另一个李玄都道:“人死可以复生,谁说往事不能重来?” 李玄都轻哼一声,伸出手掌,在掌中出现了半截断剑,正是被他炼化的半截“人间世”。 李玄都握住没有剑柄的半截“人间世”,冷声道:“不要装神弄鬼了,出来。” …… 徐无鬼缓缓行走在西金地域之中,这里山脉众多,山势陡峭,众多山峰就好似一把把笔直指天的利剑。 连接陆吾居处的门户位于东木地域,连接紫霄宫的门户位于西金地域,刚好是从东到西。 虽然徐无鬼已经拿到了前往紫霄宫的“钥匙”,但是他并不急于去往紫霄宫,而是打算先找个地方将自身伤势恢复。 先前他火中取粟,冒险夺取如意,看似来去自如,将一众长生地仙玩弄于鼓掌之间,实则却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首先便是澹台云的一拳,澹台云走了一条似是而非的人仙道路,本质上是地仙,却有人仙的特质,她的一拳固然比不得真正的人仙拳意,但有“太素玄功”的加持,也是半分不可小觑,已然重伤了徐无鬼的五脏六腑。 五脏对应胸中五气,伤及五脏,难免有损修为,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 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这一拳本就在徐无鬼的意料之中,真正出乎徐无鬼意料之外的还是李道虚。不得不说,若论城府机谋,李道虚丝毫不逊于徐无鬼,李道虚不仅预料到了徐无鬼的偷袭,提前留有三分余力,不足以胜过徐无鬼,固守自身却是无碍,使得徐无鬼无功而返,而且在徐无鬼争夺如意的时候,他没有第一时间动手,而是等到徐无鬼最后逃离的时候,才选择出手。 这个时机可谓是恰到好处,这柄可以开启紫霄宫的如意并非凡品,刚刚出世之际,自有一番气势。纵以徐无鬼的境界修为,一触到如意,气机也被如意扰乱。李道虚起先只是按剑不动,就是为了等这一刻,在徐无鬼降伏如意的关键时候,他再出剑,让徐无鬼进不得退不得,不得已只能拼着硬受李道虚一剑,再动用极为损耗修为的秘法才勉强逃脱。这还是多亏了李道虚在陆吾一战中损耗严重,如果是全盛时的李道虚,恐怕徐无鬼就要被留在此地了。 因为此等缘故,徐无鬼受创不浅,而紫霄宫中情况不明,他若贸然进入其中,吉凶难料,徐无鬼为了今日之事,谋划多时,甚至将偌大一个江湖搅了个天翻地覆,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只剩下最后一步,必须要慎之又慎,以防功亏一篑。所以徐无鬼不得不先觅地修养伤势,然后再去谋求紫霄宫。 徐无鬼寻觅了一处山壁,运转神通,手掌所触之地,坚硬岩石悉数化作软泥。很快,徐无鬼便开辟出一个临时的洞穴,他进入其中之后,再一挥袖,那些软化的石泥又重新化作石壁,将石洞封住。从外面几乎看不出半点痕迹。 徐无鬼盘膝坐定,没有动用最后一份长生不死之药,而是取出了几只三寸高的玉瓶,这里面盛放的都是阴阳宗珍藏的丹药。这些丹药,虽然比不得开明六巫的长生不死之药,但也是当世绝品,其中就有“五毒真丹”和“五炁真丹”。 徐无鬼身为齐王、阴阳宗宗主、地师,抛开银钱不提,其身家之丰厚,远胜李玄都。无论是宝物,还是丹药秘籍,都是如此。这并非是说李玄都太过寒酸,只能说徐无鬼太过豪富。 徐无鬼取过两只玉瓶,分别将“五炁真丹”和“五毒真丹”倒在掌心,然后将两颗丹药同时服下。当年李玄都服用这两种丹药,都是分开服用,还要拿出数天的时间专门运功化解药力,生怕被药力损伤经脉,若是两丹一起服用,非要爆体而亡不可。也就是徐无鬼境界深厚,才敢于如此行事。 徐无鬼吞下两丹之后,脸庞上顿时显现出一阴一阳的奇异景象,一半脸庞仿佛透明一般,肌肤下的经络、骨骼清晰可见,另一半脸庞漆黑一片,不知积淤了多少毒素。徐无鬼却是浑然不觉,闭上双眼,开始缓缓运转玄功。 转眼之间,徐无鬼的头顶上有丝丝缕缕的白色气息生出,身周则有黑色雾气缭绕,白气所过之处,头顶岩石纷纷化作水晶状,黑气所过之处,岩石被腐蚀得嗤嗤作响,此正是应了清气上升而浊气下降之理。 …… 巫阳不断重复着招魂之术,长生不死之药此时彻底融入了“长生石”之中,继而通过“长生石”再进入李玄都的体内,使得李玄都的胸口血肉恢复如初,已经看不到位于心脏位置的“长生石”,只能看到晶莹如玉的肌肤。 只是李玄都还未醒来。 其余四位长生地仙,环绕周围,两两一组,两人戒备,两人调息,来回轮换。 第一百七十四章 死而不僵 自有青鸾卫以来,就是穷凶极恶的代名词,上到达官贵人,中到江湖草莽,下到贫平民百姓,无不惧怕三分。 这些青鸾卫脸上露出狰狞凶恶之色,朝着李玄都冲来。 李玄都掌中的断剑就像一把匕首,迎向这些青鸾卫。 密密麻麻的青鸾卫倒了下去,尸体层层堆砌在一起,然后这些尸体渐渐地变成了鲜血。 鲜血越来越,周围的颜色渐渐退去,只剩下黑白红三色,天空是白色的,悬挂着一轮黑日,鲜血是红色的,浪起浪涌。 当李玄都杀完最后一个青鸾卫,世界变得清静。 李玄都望向张白月和老管家。 张白月怔怔地望着李玄都,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之人。 “虽然你是记忆中人,但有些话,我还是要说。”李玄都缓缓说道,“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李玄都了,以前的我被人称作紫府剑仙,现在的我被人称作清平先生,以前的我眼里只有自己,没有他人。可经历的事情多了,想法就不同了。师父曾经说过,人是由小及大,从己身到众生,从身前到天下。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能眼中只有自己,没有旁人,不能只有胜负,没有天下。境界再高,高不过天,修为再厚,厚不过地,沉溺于所谓的剑道,当真能了尽天下之事?我看未必,不过是胡吹大气罢了。如果你见到今日之我,没有当年之洒脱,也没有当年之轻狂意气,未必喜欢,这便是缘分已尽。” 话音落下,李玄都眼前的张白月随风散去,什么也没有剩下。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李玄都又出现了,他手中握着“长生杖”,说道:“真是狠心,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 李玄都说道:“我是个世故之人,不极于剑,不极于长生,不极于恩仇,也不极于一个‘情’字,我只是做出了一个选择。” 另一个李玄都说道:“好一个世故之人。”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半截“人间世”,指向另外一个李玄都,说道:“不要故弄玄虚了。” “什么意思?”另一个李玄都眯起眼,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说道:“难道你到了现在还在装傻?我已经听到巫阳的声音,我现在就可以离去,只是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另一个李玄都说道:“我已经说过了,的确有人救了你,你也可以马上离开,关键是你离开之后呢,是做一个绝情无欲的李玄都?还是做一个正常的李玄都?我是李玄都的三尸神,你是李玄都的魂魄,如果你单独离去,那就是一个绝情无欲的李玄都,如果我单独离去,那就是一个为一己私欲疯狂的李玄都,无论哪个李玄都,都不是真正的李玄都。只有我们重归一体,才是一个完整的李玄都,才算是真正的醒来。” 李玄都笑了起来,“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在梦里我就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无所不用其极之人,最终一统天下,做了皇帝,可见我也不是完人,心中还是有着不堪的一面。你既然是象征欲望的三尸神,为什么要在意一个完整的李玄都呢?做一个从心所欲的李玄都不好吗?还是说你担心你醒来之后被巫阳看出端倪?” 另一个李玄都的脸色终于变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窫窳被不死之药复活后,变成了吃人的怪物。那么巫阳也一定做好了李玄都复活后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准备,你说她会怎么处置这个李玄都呢?所以你必须与我合为一体,然后才能醒来,这样便可以瞒天过海,鱼目混珠。” 另一个李玄都开始后退,似是不敢直面李玄都。 李玄都淡然道:“什么魂魄和三尸神分离,不过是骗人的托辞罢了,我就是我,我就是李玄都,你就是你,你不是李玄都,我们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人。我说的可对?国师。” 此言一出,此方天地轰然震动,然后就听到仿佛是镜子碎裂的声音响起,此处天地开始出现裂痕。另一个李玄都好似镜中倒影一般随之碎裂,露出了本来面貌。 这是一个老人,头发花白,身着萨满服饰,不过比起其他萨满,他身上的长袍更为精致,绘制的图案也更为复杂,不仅有日月星辰、山川草木、花鸟鱼虫、飞禽走兽,还有许多意义不明的图腾,让人望之有目眩神迷之感。 此人正是已经身殒多时的金帐国师。不过相较于李玄都第一次见到国师时的情景,此时的国师十分虚弱,没有当初那种骇人的压迫感。 李玄都道:“国师不愧是一劫地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国师拄着“长生杖”,目光幽深,“这还要仰赖‘长生石’的玄妙,否则我也活不下来。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作为‘长生石’的第二位主人,下场竟然与我一样,都是死在了徐无鬼的手中。” 李玄都道:“那又如何?我还有报仇的机会,你却没有这样的机会。” 国师一顿手中的“长生杖”,“你连长生境都不是,若是乖乖认命也就罢了,若不认命,便怪不得我亲自出手,让你吃些苦头。” 李玄都说道:“你通过‘长生石’窃取了我的记忆,却不直接夺舍,可见如今的你十分虚弱,只能依靠编造谎言来骗我主动与你合为一体,何惧之有?” 国师冷哼一声,一晃掌中“长生杖”,两条虚幻巨蛇生出,围绕李玄都缓缓游动。 李玄都浑然不惧,说道:“萨满教源于上古巫教,萨满教的‘长生石’就是上古巫教的不死之药,所以你知道,你的各种手段必然瞒不过巫阳的眼睛,唯一的出路就是与我合为一体,可你太过虚弱,最多就是与我两败俱伤。” 国师的脸色越发难看,挥舞手中的“长生杖”,两条虚幻的巨蛇随之朝着李玄都噬来。 两条巨蛇不会吞噬魂魄,也不会伤害体魄,只会吞噬时间。对于“长生杖”的运用,国师无疑高出李玄都不止一筹。 李玄都则是举起掌中的半截残剑,与两条巨蛇相斗一处。他得了巫阳传授的“宙之术”,对于如何抵御国师的“长生天根本法”,倒是颇有心得,一时间竟是不落下风。 就在这个时候,巫阳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是招魂的声音,呼唤着李玄都的名字。 到了巫阳这等境界,就算李玄都并非真名,也可以通过这个名字施加魇镇之术,故而李玄都听闻招魂术后,只觉得魂魄愈发壮大,与此处天地愈发相合。反观国师,巫阳的声音每次响起,都对他是一次重创,就好像鬼仙刚刚出窍神游就遭遇了滚滚春雷,魂魄震荡,念头溃散,身形愈发虚幻,同时还被此处天地所排斥。 虽然国师和巫阳同为一劫地仙,但国师如今只剩下一缕残魂,在身死之后,侥幸寄托于“长生石”才得以幸存,与自己全盛时期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反观巫阳,服用了一部分长生不死之药后,化解了体内的“奢比尸毒”,正值鼎盛,压制国师是再简单不过。 此消彼长之下,国师愈发萎靡,身形缩小,而李玄都则愈发高大,两条巨蟒很快就如两条泥鳅一般,再也不能对李玄都造成威胁。 李玄都此时已经明了事情经过,他被徐无鬼所杀之后,魂魄进入“长生石”中,而国师的魂魄同样在此,待到巫阳要通过“长生石”让他起死回生,国师便窃取了李玄都的记忆,上演了一场好戏,先是让李玄都重新经历过去,以此欺骗李玄都,然后妄图通过与李玄都合为一体借尸还魂。 此中的关键就在于李玄都,他若是信了国师的谎言,那他便与国师融为一体,复活之后成为另外一个国师。可他只要不信,在巫阳的引导下,他就能安然离开此地,国师的最后一缕残魂也会荡然无存。 巫阳的声音越来越大,国师的身上先是出现了无数裂痕,然后开始崩碎,碎片化作点点流光,被李玄都吸纳入体内。 与此同时,李玄都的上方天幕出现了一片光亮,好似暗室明灯,又似是地底深处终于看到了出口处的天光。 天光落下,驱散了这方世界的黑白二色,李玄都放眼望去,在岛屿周围的血湖中,那些禁锢在血湖中的魂魄们开始缓缓消失不见,接下来血湖的湖面也开始不断降低,终于是露出湖底,然后取而代之的是碧绿的灵光,所过之处,万物竞发,生机勃勃。 李玄都不会想到,巫阳为了履行诺言,竟然将半数长生不死之药用在了他的身上,此时便是长生不死之药的药力开始洗涤“长生石”所蕴含的各种负面气息。 因为“长生石”的炼制过程太过残忍,无论是国师那般以人为材,还是灵山十巫那般以上古荒兽为材,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这些生灵死去时的怨念煞气。窫窳之所以会变为怪物,就是因为灵山十巫炼制的不死之药中残留了太多的荒兽气息,如果李玄都也是这般复活,虽然他的“长生石”中没有荒兽气息,但有无数金帐奴隶的怨念,他就会被无数枉死之人的怨念夺去心智,成为似人似鬼的疯子。故而巫阳才要将半数长生不死之药融入到“长生石”中。 李玄都不明白其中玄机,却知道此时他已经可以醒来,双脚离开地面,向着头顶的天光飞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因祸得福 李玄都进入头顶的天光之后,并未在第一时间醒来。因为李玄都先前并非是昏迷不醒,而是身死之后魂魄离体,巫阳的招魂只是让魂魄归位,魂魄好似游子归家,总要有个与体魄重新适应的过程,所以李玄都其实是进入了昏迷的状态之中。 接下来,李玄都就好似一个大病初愈之人,渐渐地从昏迷状态进入睡梦状态。到了此时,李玄都已经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隐隐约约可以感知到自己周围有五道极为强横的气息,反而给人心安的感觉,便没有睁开双眼。 他觉得自己变得轻飘飘的,神游太虚。 恍惚之间,李玄都好像是回到了东海蓬莱岛,漫步于八景别院之中,此时的八景别院有些不同,没有像往日那般寂静得吓人,反而像李玄都小时候那般,人来人往,颇为热闹。然后李玄都看到了师娘李卿云,满脸慈爱之色,“可怜的孩子……” 李玄都与师娘接触不多,对这位早早亡故的师娘也没有太多印象,可看到师娘那张与李非烟极为相似的脸庞之后,李玄都的心底还是升起亲近之意。 转眼间,李玄都又好像来到了帝京相府,张肃卿正坐在书案之后,轻声道:“紫府,若是帝京有变,你就带着月儿逃出帝京去,留待有用之身,以图后来。” 李玄都心中百感交集,想到了自己的谋划布局,待到儒门事了,他就开始准备重返帝京,为当年之事做一个了结。这么多年的心结,也算是解开了。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听到有个女子声音在身后响起,“玄哥哥……” 李玄都一怔,怎么有女子,难道是张白月?不过下一刻李玄都就反应过来,这不是张白月的声音,张白月也万不会如此称呼自己。 李玄都猛地转过身去,却见一个女子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一身缟素,梨花带雨。 不是秦素是谁? 李玄都有些奇怪,岳父秦清就好好地在自己身旁,秦素哭什么呢?难道是想起过世的娘亲了? 李玄都迈步向秦素走去,问道:“素素,怎么了?” 秦素伸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双眼水汪汪地望着他,带着感伤说道:“玄哥哥……” 李玄都正要开口说话,恍然想了起来,岳父当然没有出事,因为出事的人就是他自己。 想到此处,李玄都一个激灵,猛地醒了过来。 “你终于醒了。”李玄都还有些茫然,守在旁边的巫阳已经开口。 李玄都听到巫阳的声音,脑海中的最后一点浑噩散去,坐起身来,环顾四周。 巫阳就坐在他不远处,李道虚坐在东边,澹台云坐在西边,张静修坐在南边,秦清坐在北边。 如果不算李玄都与国师争斗的那段时间,李玄都的记忆还停留在徐无鬼一剑刺入他的胸口的时候,那时候巫阳等人还在与陆吾激斗。 不等李玄都开口相问,秦清已经起身来到他的面前,摆手示意李玄都不必起身多礼,然后将事情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 李玄都听完之后,大致明白了现在的局势,起身后先向四位长生地仙行礼答谢,然后又向巫阳郑重行了一礼。天底下的恩情分为许多种,抛开父母师长的生养之恩和教导之恩不谈,仅以外人而言,无疑是知遇之恩和救命之恩最大,知遇之恩不必说了,士为知己者死,是能以死相报的,救命大恩也是如此。 巫阳的态度仍旧是十分无所谓,就像她以自己的真名立下誓言的时候,摆了摆手,“我说了,我只是履行誓言罢了。” 真名本身具有力量,誓言本身也有力量,境界越高的人,越是如此。故而佛门之中有许下大宏愿的法门,许下大宏愿之后,便可提前获得境界修为,许下的宏愿越大,获得的修为也就越多。只是如果不能完成大宏愿,便要受困于此。最为有名的便是地藏王菩萨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因为这个大宏愿,地藏王菩萨成为佛门的四大菩萨,地位尊崇,也是因为这个大宏愿,至今未能成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宏愿也是一种誓言。 在巫阳看来,这就像打赌,在立下誓言之初,她觉得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两人掌控局势,李玄都自然能安然离开此地,要么两人一起死在五位大巫的围攻之下,她都死了,誓言也是无用。如此算来,真名立誓是稳赚不赔的。可巫阳万万没想到,局势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没有办法,她也只能愿赌服输。 听巫阳如此说,李玄都没有多言,有句话叫做“大恩不言谢”,总是挂在嘴上,反而是失了诚意。 李玄都经过这次死而复生之后,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因为伤势而修为大损,反而是更进一步。神魂方面,已经可以与鬼仙途径的极天王相提并论,体魄方面则是切切实实的脱胎换骨,直追人仙途径的伊里汗。只是李玄都并无鬼仙途径和人仙途径的修炼法门,所以没有相应神通。 这也在情理之中。地仙途径本就中庸,兼具鬼仙途径和人仙途径之长,而先前李玄都与国师争斗,最终因为巫阳招魂的缘故,国师败亡,仅剩的一缕残魂破碎,被李玄都收为己用。不管怎么说,国师毕竟是一劫地仙,其神魂何其强大,李玄都吸收了国师的残魂之后,神魂大为壮大,几乎比得上二十年苦功。至于体魄,则要归功于“长生石”和长生不死之药了,巫阳以长生不死之药洗涤“长生石”,药力浸入李玄都的体内,不仅修复了李玄都的所有伤势,而且还起到了洗精伐髓的妙用。两者相加之下,实则是让李玄都的资质更进一步,以前的李玄都在资质上尚要稍逊于李太一和澹台云,现在已经是不逊分毫了。 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长生石”彻底取代了李玄都的心脏,此举有利有弊,弊端是李玄都无法再用“长生石”显化身外化身,等同是少了一门神通,好处是李玄都的体魄有了“长生石”的某些特质,其坚韧直追长生地仙,甚至还能汲取他人修为。“长生石”中蕴含的药力更是化作了李玄都的气机修为,使其修为大进。 在进入“玄都紫府”之前,李玄都已经是实质上的“太玄榜”第一人,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如今修为大进,可以说李玄都的一只脚已经跨过长生境的门槛,算是半个地仙,至于何时把另外一只脚也收入门槛,成为一个完整的长生地仙,则要取决于李玄都何时能将体内的药力彻底炼化,并且完善自己的修为,圆满如一,真正成就金丹大道。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似逐鹿天下,李玄都的大军已然横扫两京十九州,将所有敌手涤荡一空,但此时的李玄都还不算改朝换代,他还要建立一个新的朝廷,颁布政令,在地方设置官府衙门,最终登基称帝,这才算是真正立国。 现在的李玄都还差最后的临门一脚。 李玄都身上发生的变化,不仅李玄都自己感觉到了, 其他几位长生地仙也看出了端倪,如今的李玄都已经显现出许多长生地仙之相,识龙虎,次配坎离,辨水源清浊,分气候早晚,察二仪,判三元,分四象,判五行,定六气,聚七宝,序八卦,行九五,炼形注世,而得长生。所欠缺的不过是最后的法天地升降之理罢了。 张静修道:“贫道先行恭喜李道兄和月白,李道兄多了一位长生境的弟子,月白多了一位长生境的女婿。” 李道虚淡然道:“张道兄此言差矣,同是道门之人,他也是张道兄的晚辈。” 澹台云轻笑道:“由此看来,未来的道门大掌教是非紫府莫属了,我这个最快晋升长生境之人的名号,也该送给紫府了。” 李玄都没有太多喜悦之色,正色道:“过奖,愧不敢当。”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天门开 就在李玄都死而复生的时候,徐无鬼也将自己面前的几样丹药依次服下,气息回转,继而渐渐平复,直至周身和脸上再无其他异象,已然是养好伤势,不说重新回到自己的鼎盛巅峰状态,也再无其他忧虑。 徐无鬼起身离开这方暂时开辟出的洞穴,仍旧不离地飞掠,而是徒步行走在崇山峻岭之间,遇山翻山,逢水涉水,直往极西方向而去。 徐无鬼此行给自己定下了数个并不冲突的目标,他并非贪心到要将所有目标全部完成,而是要根据局势的变化而随机应变。最终,徐无鬼决自己此行的目标就是成就一劫地仙,不坏金身还在其次,关键是为自己争取百年时间,待到李道虚和张静修等人离世,这天下便又是他的天下了,到那时候大事可期,大业可成。 在南华道君封闭“玄都紫府”之前,“玄都紫府”可以随意出入其中,各宗之中都有相关记载。在道门兴起之前,“玄都紫府”又被称作帝下之都,天帝是其主人。上古巫教的大巫们作为天帝的属下,也可以进入其中。徐无鬼早在多年之前就开始收集“玄都紫府”的各种记载,在许多巫教遗址中收获颇丰,不仅知道了开明六巫的存在,甚至还得到了部分关于紫霄宫的记载。 紫霄宫乃是太上道祖传道所在,其中有什么物事,不得而知,但在紫霄宫外有两座法台,一座名为“飞升台”,顾名思义,是飞升所在,只要在这座法台之上,便可省却种种繁琐程序,直接立地飞升而不必惧怕外敌袭扰。另一座名为“留仙台”,顾名思义,有留人之意,虽然不能完全避开天劫,但能削弱天劫的威力,更容易渡过天劫。 徐无鬼所求的自然是“留仙台”,他多年苦功,只是稍逊于李道虚而已,已经可以尝试渡过天劫,只是胜算不大,不敢冒险一搏。当初国师渡劫,也有他在幕后谋划的缘故,而他之所要抢夺“长生石”,也是为了自己渡劫早做准备。如今就算没有“长生石”,他的身上还有“阴阳仙衣”这件仙物,在留仙台的助力下,有八成把握渡过天劫,成为一劫地仙。 至于如何不重蹈国师的覆辙,徐无鬼也有应对之策,那便是他手中所剩的最后一部分长生不死之药,服下之后可以立刻恢复全盛状态,那时候的他便能以一劫地仙的姿态从容退走。 至于如何进入紫霄宫所在洞天,又如何开启飞升台和留仙台,关键都在他从陆吾身上得来的如意上面,此物名为“三宝如意”,上应日、月、星三光之意,下应天、地、人三才之意,本是太上道祖之物,在道祖飞升之后,留于世间,乃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仙物。不过这件仙物没有太多妙用,持之可以通行“玄都紫府”内外,说无用也无用,对敌时毫无用处,说有用也有用,可以助人渡过天劫,全看如何运用。 虽然是徒步行走,但徐无鬼的行走速度也不逊于寻常江湖高手的全力奔驰,好似缩地成寸一般,说是日行千里也不为过,如此走了大半日的时间后,徐无鬼来到了西金地域的边缘位置,再往西走,已无前路。 徐无鬼伫立于一座最高的山峰上, 掌中显现出“三宝如意”,却见如意通体碧绿,顶端呈三朵云纹状,镶嵌有六颗颜色各异的宝珠,分别是对应“天”的玄色宝珠,对应“地”的土黄色宝珠,对应“人”的赤红色宝珠,对应“日”的金色宝珠,对应“月”的月白色宝珠,对应“星”的深蓝色宝珠。 徐无鬼开始往手中的“三宝如意”中注入气机,对应日、月、星的三颗宝珠依次亮起。 与此同时,徐无鬼面前的景象也变得扭曲模糊起来,一座似虚似实的门户渐渐显现。 徐无鬼脚下的这座山峰远远望去,好似一座石台,名为“登仙台”,意思是迈过了这道门槛,无论是羽化飞升,还是且留人间做地仙,都是唾手可得。天仙也好,地仙也罢,都是超脱凡俗的仙人,故曰“登仙”。 徐无鬼站在登仙台上,面前就是万丈深渊,然后自那道虚幻门户上生出一条完全由云气构成的长桥,直接连接了门户和登仙台。这架桥名为“长生桥”,寓意和登仙台大同小异,无非是长生之途、得道长生种种此类。 至于那座紫霄宫的门户也有说法,名为“天门”。百姓传说中总有南天门一说,可徐无鬼明白,没有什么天庭,也没有什么地府,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而为鬼,何来轮回。飞升便是离开人间,天仙无不可去,甚至可自行开辟一方小千世界,自成一方世界之主,所谓天帝,不过是天仙之中的首领人物,类似于江湖中的武林盟主,不能对其他天仙生杀夺予,与世俗朝廷的皇帝相去甚远。 没有天庭,自然没有南天门。此处便是“天门”。 徐无鬼向前一步,踏上长生桥,向着天门行去。 …… 李玄都复原之后,修为大进,可以充作一位地仙,若再有冲突,不必像先前那般远远观战,等同是巫阳等五位地仙又多了一个帮手,成为六位地仙。六大地仙联手,真是天下之大,无不可去之处,便是此时再与陆吾斗上一场,也无甚好怕。于是众人商议一番之后,还是决定先去寻徐无鬼的踪迹,最起码要将那柄如意夺回。 除巫阳以外,其余几位都心知肚明,今日若是不能除去徐无鬼,待他成就一劫地仙,便多出一百余年的光阴,他也不必与众人交手,只是觅地潜藏,不说李道虚、张静修这些老人,就是还算是年轻的澹台云和秦清也熬不过徐无鬼,唯有李玄都有望与徐无鬼拼一拼耐性,可到了那个时候,徐无鬼岂会容许李玄都成就一劫地仙,李玄都孤木难支,当真是天下之大再无一人能够制得住他。对于李玄都而言,除了这些公义上的考虑,他与徐无鬼还有私怨,虽说李玄都并不把个人恩怨放在第一位,但也不意味着李玄都就全然不在意个人恩怨,该报的仇还是要报。 至于巫阳,她与徐无鬼没有深仇大恨,但她知晓紫霄宫中的留仙台和飞升台,她在人间已无留恋,不愿冒险尝试留仙台渡劫,正欲通过飞升台飞升离世,去寻自己的老上司的天帝,可仅凭她一人之力,不是陆吾的对手,难以进入紫霄宫,如今天赐良机,正好借助五位长生地仙之力,进入紫霄宫中,所以也算是志同道合。 众人议定之后,按照巫阳的指点,动身前往西金地域。 开明六巫在五行洞天中生活了近千年,已经探索了每一寸地域,虽说西金地域是巫履的地盘,但巫阳也是十分熟悉,在巫阳的引路下,六人很快便来到了登仙台所在。 此时徐无鬼已经先一步来到登仙台,并且通过天门进入了紫霄宫所在的洞天,在徐无鬼离去之后,天门已然关闭。换而言之,众人因为要救李玄都的缘故,来晚一步,可以说徐无鬼对李玄都痛下杀手,虽然没能彻底杀死李玄都,但拖延了时间,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巫阳站在登仙台上,望着眼前的万丈深渊,无奈道:“我们来晚了,天门已经关闭。” 就在这时,李道虚开口道:“那也未必。” 众人齐齐望向李道虚。 李道虚取出自己的佩剑,道:“此剑名为‘叩天门’。”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劫地仙 都说李道虚的心机城府不逊于徐无鬼,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当徐无鬼通过上古巫教的遗址得知“玄都紫府”的种种隐秘的时候,李道虚也在东海深处的洞府中见到了有关“玄都紫府”的记载。只是那时候的李道虚太过操切,修为不足就贸然进入“玄都紫府”,虽然发现事情不对后就果断退出,保全了自身,但也错失了继续探索“玄都紫府”的机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除了修为之外,李道虚的准备更充分,他不仅有进入陆吾居处的“人间世”,还有进入紫霄宫的“叩天门”,故而李道虚给弟子取名玄都紫府,除了期许之意,还有抱憾之情。 “叩天门”顾名思义,与此处“天门”有着极大的关系,是为叩响天门之意。不过相较于“三宝如意”,“叩天门”的局限更大,前者是开门,后者却多了些破门而入的意思,而且“叩天门”也无法开启飞升台和留仙台。严格来说,“叩天门”才是天门的真正“钥匙”,“三宝如意”是进出整个“玄都紫府”的“钥匙”,不仅可以开启天门,也可以开启“玄都紫府”中的其他门户,只要持有“三宝如意”,便可自由进出“玄都紫府”无碍。 李道虚说罢,直接将掌中的“叩天门”丢掷出去。 “叩天门”并未化作长虹飞掠,而是向前一撞,好似叩门。天幕破裂,有浓郁紫气生出。 一剑开门见昆仑。 自古就有昆仑仙境的说法,只是此处“昆仑”并非昆仑山,而是“玄都紫府”,准确来说,是“玄都紫府”中的“昆仑洞天”。 “玄都紫府”的构造十分玄奇,有些类似于传说中的“桃花源”,初时极小,越往深处则越发广阔,李玄都等人刚刚进入“玄都紫府”时,不过一山而已,待到进入陆吾居处就豁然开朗,再从陆吾居处进入五行洞天,已然可比数府之地,而紫霄宫所在的昆仑洞天,经过天帝、太上道祖、南华道君等数十位天仙的开辟之后,已经有一州之地,实在是不可思议,第一洞天之名当之无愧。 早在上古年间,“玄都紫府”还未封闭,长生境高人的百年期满,往往会远去昆仑洞天,放在普通人的眼中,这便是飞升得道了。 那时候的众多大神通者还未离世,颇有些人神混居的意思,昆仑洞天除了灵气充盈之外,且有众多地仙在此隐居潜修,以图渡过天劫。此时的昆仑洞天虽然算不上真正的三十三重天,但也相去不远。故而能够去往昆仑洞天的高人,在凡人眼中也和仙人差不多了。 只是随着天帝和太上道祖相继飞升离世,又经历了牧野一战,众地仙或死或伤,幸存之人大多选择离世,昆仑洞天中的地仙日益减少,而在太上道祖离去之后,紫霄宫封闭,“玄都紫府”成为了无主之地,道门中人又为“玄都紫府”的归属大起干戈,最终引得正道祖师南华道君出手将“玄都紫府”封闭,留下陆吾负责看管“玄都紫府”,禁止没有机缘之人擅自进入其中,昆仑洞天才逐渐成为后世人眼中的传说之地,“昆仑”二字也不再象征着仙境,只是笼统称为道门祖庭。许多循着典籍记载来到昆仑之人,只见得白雪皑皑,不见半点仙家气象,也只当书中记载是前人故意夸大其词,不过是凭空想象罢了。 今日,随着李道虚以“叩天门”叩响天门,终于使得真正的昆仑重现世间。 天门现世,却没有长生之桥,六人直接飞入门户。 过了门户,便是昆仑洞天,比之五行洞天更为广阔,大致便是仙家气象,没有太多人工开凿之痕迹,一切顺其自然,有山川草木,有花鸟鱼虫,有奇禽灵兽,有日月星辰,也有四季轮转,并不似五行洞天那般泾渭分明。 不过最为醒目的还是一座高悬于天空之上的宫殿,正是李玄都等人在玉虚峰和玉珠峰上所见的宫殿虚影,殿宇层叠,万盏金灯,紫气萦绕,此即是太上道祖的紫霄宫。任谁也不会想到,紫霄宫显化虚影于人间,在玉虚峰和玉珠峰上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要经过“太虚幻境”、“玄都紫府”、陆吾居处、五行洞天,抵达昆仑洞天之后,才能真正见到紫霄宫。 六人止步,不约而同地仰头望向空中高悬的紫霄宫,可见紫气之中又有一抹氤氲绿色,张静修开口道:“祖天师曾经进入过紫霄宫,据祖天师记载,紫霄宫中有一天地灵根,三千六百年一开花,三千六百年一结果,所结之果再三千六百年方得成熟,一次结果三十六枚,可助地仙渡过三次天劫,人间所修金丹大道,又称金液大还丹,故而此树之果,名为草还丹。屈指算来,再有六百余年,紫霄宫中的草还丹就该成熟了。” 已经收回“叩天门”的李道虚说道:“我等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就算能侥幸看到,也用不到了。” 李玄都是六人中最年轻之人,自然没有老人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的感慨,问道:“不知飞升台和留仙台在何处?” 巫阳说道:“就在紫霄宫的门外。” 说罢,巫阳当先离地而起,向空中的紫霄宫飞去。 其余五人对视一眼,也随之腾空而起。 待到六人飞至紫霄宫的高度之后,眼前景象骤然一变,不见紫霄宫的重重殿宇,只见两扇堪比城门的青铜大门,此时门户紧闭。这便是紫霄宫的玄妙了,介于可见和不可见之间,就好似是海市蜃楼,远观可见,想要近观时却又消失无踪。 在青铜大门外的左右两侧分别有一座高高法台,一座紫气萦绕,寓意飞升,正是飞升台,一座青气浩荡,寓意渡劫,是为留仙台。此时在青气环绕的高台上盘坐着一人,双目紧闭,玄色仙衣在天风中猎猎作响,膝上横放有一柄玉如意,似在恢复元气,正是地师徐无鬼。 徐无鬼察觉到六人的气息,猛地睁开双眼,脸庞上隐隐有金光流转,目光莹然。 见到巫阳等人来到此地,徐无鬼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 按照徐无鬼的设想,李道虚等人应该被他挡在了“天门”之外,纵然五人联手,也无法强行打开昆仑洞天的门户。再有一点,已经死在他手中的李玄都不但又活了过来,而且修为大进。不过这也怪不得徐无鬼谋划不周,任他智谋无双,也料不到巫阳出手救了李玄都,更料不到李道虚掌中的“叩天门”是进入昆仑洞天的关键。 不过徐无鬼脸上的异色只是一闪而逝,很快便恢复了平日的从容不迫,谓众人道:“诸位好手段,没有这‘三宝如意’,也能进入昆仑洞天。” 李道虚道:“‘玄都紫府’自成一方世界,可以规避天劫,不过留仙台是个例外,可以主动引下天劫渡劫,地师是要通过留仙台渡过天劫?” 徐无鬼举起手中如意,淡笑道:“正是,不过诸位来晚一步,我已经渡过一重天劫,如今已经是一劫地仙。” “三宝如意”上共有六颗宝珠,分别对应“日”、“月”、“星”、“天”、“地”、“人”,先前徐无鬼进入昆仑洞天,用去了“日”、“月”、“星”三颗宝珠,开启留仙台又用去了对应“地”的宝珠,每颗宝珠使用之后要用百年的时间恢复,此时只剩下“天”和“人”两颗宝珠。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没有想到徐无鬼已经渡过天劫。 李道虚脸色不变,轻声道:“一劫地仙虽然厉害,但也不是我六人的对手,地师恐怕要被留在此地。” 就在李玄都说话时,六位长生地仙已经分散开来,隐隐将留仙台以及留仙台上的徐无鬼围在中间。 徐无鬼渡过天劫之后元气大伤,便直接在留仙台上服用了最后一部分长生不死之药,开始恢复元气。并非徐无鬼大意,而是在徐无鬼看来,李道虚等人无法进入昆仑洞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昆仑洞天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与其返回人间后如丧家之犬一般东躲西藏,倒不如先在昆仑洞天中恢复元气,然后再出去慢慢周旋。 当李玄都等人进入此地的时候,正值徐无鬼炼化药力的尾声。虽然未能阻止徐无鬼渡劫,但也刚好堵住了徐无鬼的去路。 徐无鬼站起身来,一人面对六人,如果对手仅仅是长生地仙也就罢了,可巫阳还是一位一劫地仙,而且是距离二劫地仙只差一步之遥的一劫地仙,无论怎么算,徐无鬼都没有分毫胜算,除非是心学圣人降世,都说五百年方有圣人出,圣人降世,又岂是那么容易。 到了此时,已成死局。 不过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无论何种死局,都不是十死无生,至多就是九死一生,无论如何都留有一线生机。李玄都如此,徐无鬼自然也是如此。 此时徐无鬼的一线生机就在他掌中的“三宝如意”上面。 只要他找到机会动用对应“人”的宝珠,开启去往人间的门户,回到人间。巫阳因为天劫的缘故无法离开“玄都紫府”,少了这个强敌,他便可以逃出生天。 第一百七十八章 围攻 如意其实也是一种兵器,传说当年天帝与蚩尤作战,专门打造了一种兵器,就是如意的前身,后来演化为骨朵,再至后来,如意用途变化,先是成为瘙痒之物,又变为礼器和摆设。 不过徐无鬼掌中的“三宝如意”却是可以当作兵刃来用,在先前的争斗中,他的“天魔斩仙剑”不敌李道虚的“叩天门”,已然被毁,“三宝如意”最起码无惧“叩天门”的锋芒。 徐无鬼手持“三宝如意”,悠悠然向前踏出一步,一袭玄色仙衣随之轻盈摇动,淡然道:“李道虚、张静修、澹台云,咱们为敌多年,你们谁先来?” 徐无鬼的声音不大,却让天空中云卷云舒。 澹台云没有丝毫犹豫,向前踏出一步,踏足虚空如履平地。与此同时,她的身上生出滚滚血气,仿佛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以至于生出一层赤红色的薄雾。 徐无鬼一挥手中“三宝如意”,裹挟着层层叠叠的赤红色云雾,朝着澹台云当头砸下。 天地之间响起一声砰然巨响,澹台云的衣衫上荡漾起一圈涟漪,以她脚下为中心,一圈巨大的气浪向四周扩散开来,将周围的雾气全部震散,露出一片朗朗晴空。 云雾散去之后,澹台云踉跄后退,不是徐无鬼的一击之敌。 这个结果也在意料之中,毕竟是一劫地仙,而且还是全盛时期的一劫地仙,与国师那种元气大伤的一劫地仙不可同日而语。 李道虚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徐无鬼,试图捕捉徐无鬼气机流转的细微痕迹,以期从中窥到些许可以称之为破绽的存在,但至今为止,他没有半点收获。 李道虚不由喟叹一声,“不愧是不坏金身。” 下一刻,巫阳出现在了澹台云的身后,伸手按在她的后背上,止住了澹台云的退势。 徐无鬼轻轻跺脚,天地仿佛猛然颤抖了一下。接着天幕上出现了无数如蛛网般的裂缝,向四周蔓延。继而这一片“天幕”如镜子一般破碎开来,一双漠然无情的巨大眼睛缓缓显现,高高俯瞰着世间苍生。 众生入我眼! 到了此时,张静修也不得不出手了,一甩大袖,袖口猛然张大,似是一个无底之洞。 这是张静修苦修多年的神通“乾坤袖”。 袖里藏乾坤。 只见得张静修大袖一卷,袖口所过之处,无物不收,就连凭空出现的一双眼睛也被张静修收入袖中,只是张静修的大袖也随之鼓荡不休,久久不能平静,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袖而出。 张静修只得专心压制自己的大袖。 就在此时,李道虚只是简简单单上前一步,一剑向前。 浩荡剑气横贯于天地之间。 徐无鬼的双眼中涌现出熊熊燃烧的阴火,以他为中心,一圈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波纹所过之处,万物失去颜色,风不卷,云不舒,一片寂静,万物彻底凝滞。 这一刻,天地万物仿佛变成了一幅只有黑白二色的水墨画,徐无鬼仿佛是画中人物。李道虚的“叩天门”就像一支墨笔缓缓进入画卷之内,在画面上留下一道深刻痕迹。落笔初始痕迹最深,随着行笔而颜色逐渐转淡,最后笔尖上的墨尽,再无痕迹。 李玄都立时认出,这是传承自金帐萨满教一脉的“长生天根本法”,与巫阳所传授的“宙之术”殊途同归,又有细微不同。既然宋政都可以习得,那么徐无鬼想要修成此法也不是什么难事。由此可见徐无鬼的心机之深,有如此手段,竟然一直藏而不露,直到此时方才用出。 就在两者僵持不下的时候,有一把虚幻之刀横斩而出,好似裁纸刀一般,将这幅“水墨画”从中一分为二。天地由此不再静止,重新恢复鲜活。 “长生天根本法”是涉及时间之法门,秦清的刀却是涉及空间之法门,这也是巫阳要传授秦清“宇之术”而非“宙之术”的缘故。两者互为克制,若无空间,时间便没有任何意义,再加上李道虚的一剑,集合两位长生地仙之力,方才将徐无鬼的“长生天根本法”破去。 徐无鬼的掌中再度出现佛骨舍利,有光明自生。其中有大日如来之法相,隐隐可见。 大日如来,乃是佛祖三身之一,其威能光明普照,智慧佛性之光普照三界十方,照彻一切有形无形有色无色事物,众生万象,诸法皆明。 徐无鬼面带微笑,一轮佛光自他脑后升起,伴随着佛音袅袅,金光刺眼。 虽然“太阴十三剑”修到最后近乎于魔道之法,但佛魔本一线,此时用出佛法,仍是倍显佛陀妙义,使得刹那变永恒,芥子纳须弥,天下之大,处处皆是极乐佛国,方寸之间,也可自成一片佛土。 浩瀚无垠之佛光,仿佛要普照四方十地,一阵阵梵言禅唱,透过虚空,震撼天地。一点点金色的佛光,汇聚成一处,光芒普照十方,继而越变越大,无边佛光之中,一轮巍峨广大到无法形容的红日缓缓浮现。 红日开始冉冉上升,一时间天地色变,云卷风怒,声势骇人。 徐无鬼单手结成“施无畏印”,在其身后生出一尊大日如来法相。 在徐无鬼结成法相的那一刻,天地间先是骤然一暗,原本悬于空中的真正太阳仿佛被乌云遮蔽,又像是遭遇日食,迅速黯淡下去,紧接着徐无鬼身后的大日如来法相光芒大盛,再次照亮世间,仿佛一切光明尽是出自于此,此谓之无量光。 徐无鬼一掌压下,其身后的大日如来法相随之一掌压下。 手印之间,唯有光明,其光之盛,几乎要凝聚出太阳真火。手印落下的速度并不算快,只是伴随着漫天似真似假的太阳真火,仿若是火海烧天,格外震撼心神。 此等威势,当真是不可估量,尽显一劫地仙之威势。 就在此时,巫阳终于出手,整个人径直掠向佛掌。 与巨大佛掌相较,巫阳极其渺小,不说如蝼蚁一般,也相差不多,可巫阳不愧是一劫地仙,竟是生生击穿了佛掌,无数由虚凝实的太阳真火落下,仿佛是一场流星火雨。 巫阳穿过佛掌之后,浑身浴火,好似一个火人,又是一拳打向徐无鬼。 徐无鬼的身形化作阴火四散游走。 巫阳的这一拳便直接落在大日如来的法相之上,这尊号称不为外物所坏的法相如梦幻泡影,迅速变淡,竟是没有丝毫抵御之力,如同沙滩上堆砌成的城池,海浪一来便濒临崩碎。 那颗显化大日如来法相的佛骨舍利也随之化作飞灰,随风消散。 在不远处,阴火重新凝聚成徐无鬼,他的手中又出现了一颗佛骨舍利,要知道静禅宗毕竟曾经是佛门第一大宗,鼎盛时亦曾与正一宗并称为江湖正教的泰山北斗,寺中供奉的佛骨舍利足有三颗之多,在静禅宗覆灭于徐无鬼之手后,全部落入了徐无鬼的手中。 徐无鬼又祭起一颗佛骨舍利,结出“不动明王印”,一时间佛光普照,显化出一尊一头八臂的不动明王像,右手拿剑,左手握罗索,盘坐于金莲之上。 诸佛菩萨的造像大致有二种类型,一是安详相,一是忿怒相。大日如来是佛祖的安详相,明王是佛祖忿怒相。 佛门有五大明王之说,不动明王居于五大明王之正中,亦即居于首位,另四尊明王围绕在他身边,他是明王之中最重要的尊格,被称为不动尊或无动尊,与观世音菩萨和地藏菩萨并列。 只见不动明王相上升起起一道道金色佛光,只是这佛光中没有半分慈悲,只有包含着佛陀怒火的冷酷。 巫阳被佛光笼罩,竟是动弹不得。 徐无鬼暂时困住巫阳之后,便要举起掌中的“三宝如意”,准备开启通往人间的门户。 就在此时,一直没有动作的李玄都终于出手。 此时的李玄都不是长生地仙胜似长生地仙。 徐无鬼只得停下手中动作,一挥袍袖,泼洒出层层叠叠的青色剑气。 李玄都以双手挡住那片连绵不绝的剑气。 层层叠叠的剑气轰然撞击在李玄都的掌心上,如同一条大江撞在了崖壁之上,当头的剑气如江水一般粉身碎骨,但其后的剑气仍旧是源源不绝。 李玄都的双手上青筋暴起,衣衫飞舞,如同与一条浩荡长龙角力。剑气仿佛无穷无尽,依旧凭借着稳步攀升的气势,缓缓推进。 李玄都双手先是鲜血淋漓,继而血肉模糊,可始终不曾后退,反而使得剑气一鼓作气再而衰。 徐无鬼食中二指并起,画了一个圆。 圆分黑白两仪,此乃“阴阳两极生”。 剑气骤然变阵,汹涌剑气被分成两股,从李玄都的身边激流而过,然后首尾相接,形成合围之势。 此招出自“太阴十三剑”,虽然是守式,但在徐无鬼的手中,也能以守为攻。 李玄都不敢怠慢,只见丝丝缕缕的气机在他掌间汇聚,气机如线,不断交织,先是隐约可见勾勒其形,随后有气机不断填充其中,最后一柄完全由气机构成的青色长剑出现在李玄都的掌中。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坏金身 到了长生境之后,不能说不滞于物,而是绝大多数兵刃已经无用,甚至成为负累。就好似是两个成年人打架,再用手指粗细的树枝就不合时宜了,因为这么细的树枝打在对手的身上会直接折断,除非是要害部位,一般要用手腕粗细的木棒才行,如果没有木棒,那就干脆用拳头,直接省事。 长生境界修为便是如此,除了仙物之外,其他兵刃已经没有太大用处,就算是半仙物,也只有部分半仙物还算有用,故而秦清很早之前弃“欺方罔道”不用。 对于李玄都来说,“人间世”虽然有所不同,与自身极为相合,算不得负累,但毕竟不是仙物,能发挥出的威力相当有限,与长生境界高手交手也就罢了,与一劫地仙交手,恐怕会落得“天魔斩仙剑”一般的下场,虽说“人间世”能够断剑再生,但也是个麻烦,还不如有了“长生石”某些特质的体魄。 李玄都以气机化剑,同样用出“阴阳两极生”,在徐无鬼以剑气形成的大圆中又自成一格小圆,变成大圆套小圆的格局。大圆收缩,小圆外扩,两者形成僵持,位于正中的李玄都自然是安然无损,抬手一剑前指,携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圆环状的剑气,掠向徐无鬼。 徐无鬼则是举起掌中的“三宝如意”迎向李玄都。 一瞬之间,两人交手十余招,金属碰撞之声不绝,最终以徐无鬼击散李玄都掌中剑气而告终。 李玄都干脆改用双手,他精通各家所长,除了剑法之外,掌法也是不俗,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在他手上已经大变模样,不仅可以六虚一实、九虚一实,也可以六实一虚、九实一虚,端的是变化无方,让人防不胜防。而且掌中蕴含剑气,配合上攻伐第一的“逆天劫”,谁要是挨上他的一掌,不逊于被他刺上一剑。 徐无鬼精通各种法术,更是剑道宗师,他的拳掌功夫放在江湖上自然也是不俗,可相较于剑法和法术,就要逊色许多,被李玄都趁机近身之后,一个不慎,被李玄都在心口上印了一掌。 此时李玄都的双掌已经复原如初,晶莹如玉,比起佛门高僧的金刚之身也不逊于分毫了,这一掌下去,掌力本身摧山裂石还在其次,关键是掌心中蕴含的剑气,就算是以金刚体魄见长的悟真也要被这道剑气击穿体魄。 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徐无鬼只是身形微微一晃,就化解了李玄都的剑气。 就在此时,秦清沉声道:“这是一劫地仙的不坏金身。” 长生地仙渡过一重雷劫之后,被雷劫洗练体魄,得证金刚不坏之身,虽然“不坏”二字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其中厉害,徐无鬼体魄之坚韧,已然到了不可思议的境地,再加上身上所着的“阴阳仙衣”,竟是使得李玄都的一掌全然无功。 徐无鬼反手以手中的“三宝如意”扫在李玄都的胸口上,只见得“三宝如意”光芒大盛,蕴含地水火风之力,威势无畴,无坚不摧。 眼见“三宝如意”上的光芒已经照亮了李玄都的脸庞,他的脸上忽然泛起一股清气,使得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 “当”的一声震天巨响,好似洪钟大吕,以至于浮现出层层音浪向四周扩散开来。徐无鬼感觉手上反震之力传来,竟是让他握有“三宝如意”的右手微微发麻,气息不由得一窒。 这便是李玄都的体魄神异了,得了“长生石”和长生不死之药,坚固无比,尤其是长生石所在的胸口位置,更胜于四肢和头颅,便是徐无鬼的一击,都没能讨到便宜。 就在此时,秦清已经顶替了李玄都的位置,掌中虚幻长刀斩出,一刀化作九刀,九刀化作八十一刀,眨眼之间,刀如林,刀光似海,从四面八方攻向徐无鬼。 徐无鬼自恃有不坏金身,丝毫不惧,也不可以抵挡,只是一退再退。并非是他怕了秦清,而是佛骨舍利不能困住巫阳太长时间,他要抓紧时间打开通往人间的门户,若是等到巫阳脱身,那就难走了。 便在这时,李道虚再度攻至。 破开巫阳不谈,在众多长生地仙之中,李道虚是对徐无鬼威胁最大之人,除了李道虚的修为最高,他掌中的“叩天门”也是关键。长生地仙不滞于物,仙物例外,“叩天门”能开得去往昆仑洞天的天门,能伤得天生神兽体魄的陆吾,自然也伤得徐无鬼。 面对李道虚的一剑,徐无鬼不敢大意,只得停下开启门户的动作,以掌中的“三宝如意”迎上。 “叩天门”和“三宝如意”相击,激荡起层层气机涟漪,不断向外扩散开来。若论修为,就算是一劫地仙的徐无鬼与李道虚之间也没有不可逾越的差距,关键在于徐无鬼的不坏金身,若论体魄,李道虚不说与徐无鬼相比,便是相较于李玄都和澹台云,也要逊色许多,李道虚难免束手束脚,若是以伤换伤,必然是只亏不赚。 好在张静修终于化解了徐无鬼的“众生入我眼”,祭起“天师雌雄剑”,只见得天空中紫电游走,汇聚成一道接天连地的雷霆轰然落下。 一瞬间,雷光大盛,遮蔽了其他所有颜色。 只是雷霆落在徐无鬼的身上,却伤不得他。 在神霄宗的泰和上有一座金殿,每逢雷雨时节,金殿四周电光闪烁,雷火涌动,而每次雷击之后,金殿不仅分毫未损,而且好似被洗练一番,灿然如新,被称作“雷火炼殿”奇观。 此时徐无鬼就好似金殿,电光只能在他体表游走,却无法伤及内里,就好似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退一步来说,徐无鬼已经经历了一重天劫,经过雷劫炼体,如何还会畏惧雷法。 张静修见得“五雷天心正法”无功而返,又祭起“天师印”,用出“撒豆成兵”之法。 只听得一声大喝,一尊两丈之高的金甲神将从天而落,身缠飘带,双持双锤,金光璀璨,威风凛凛,放在凡人眼中,就是真正的天兵天将下凡无疑。神将举起手中双锤,朝着徐无鬼当头砸下。 徐无鬼却不看他一眼,屈指一弹。一缕细如发丝的“碧海潮月明”剑气一闪而逝。 接着剑气如水银炸裂,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这些“雨滴”状的物事落在神将的金色法身之上,竟是使得法身和金甲上出现一个个坑洼,就好像激烈的雨滴落在柔软的沙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洞。 正一宗的“撒豆成兵”之法,并非是地仙大道,而是缘于神仙途径,张静修和徐无鬼同样精通神力运用法门,关键就在于香火愿力,想要练成“撒豆成兵”之法,要以黄金、铜砂、水银汞液为材制成丹丸,然后施以符咒,受香火供奉。如此数年,便可炼制成功。到了张静修如此境界,已经不必使用丹丸,直接以“天师印”中的香火愿力显化神将,堪比唐周、唐秦等人的法身,也不逊于寻常神道法相,至阳至刚,大放光明。 “太阴十三剑”之所以名中有“太阴”二字,就是因为这套剑诀在根本上还是偏向极阴一脉,月为太阴,故而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对应一个“剑”字,“碧海潮月明”对应“太阴”二字。 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谁胜谁负全看哪方势大,此时神力所化的神将遇到了这至阴至柔一剑,其势稍逊,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失去种种玄妙作用,在这有形无质的“太阴剑气”之下,金甲支离破碎,不复先前的煌煌光焰。再有片刻,整个神将竟是在剑气的冲刷之下彻底消融,化为点点金液消散。 说到底,还是徐无鬼此时成就一劫地仙,修为大进,张静修已然不如。 一时间,徐无鬼一人独斗李道虚、张静修、秦清三人,竟是不落下风,已然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 李玄都被徐无鬼打了一如意之后,就退至旁边。虽然他的体魄有“长生石”的神异,但还是觉得胸口发闷,气息不畅,以至于他眼前发黑,金星迸射。在这个时候,“漏尽通”自行运转,开始修复伤势。 “漏尽通”本就是长生久视之道,与长生不死之药的相性十分契合,此时已然臻至圆满之境,不仅消耗气机越来越少,而且恢复速度也愈发迅速,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有了些“魔头”意味,很难彻底杀死,只能镇压于镇魔井这等所在,慢慢消磨。 另一边,澹台云也通过“太素玄功”恢复了伤势,没有第一时间加入战局,而是伺机而动。待到秦清和李道虚一起攻向徐无鬼的时候,澹台云的身形倏忽而动,这一次澹台云吸取教训,不再展露浩大血气,而是将自身气息凝聚成一点,没有半点外泄,身形如一抹青烟无声无息地飘向徐无鬼,然后一拳狠狠打在徐无鬼的后脑上,打得徐无鬼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住。 第一百八十章 乾坤倒转 徐无鬼毕竟只是一劫地仙,不是横压一世的二劫地仙,澹台云一击偷袭得手之后,徐无鬼立时落入下风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佛骨舍利所化的不动明王法相轰然震颤,巫阳已然挣脱佛光的压制。 到了这个,徐无鬼几乎没有取胜的可能。 徐无鬼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环顾四周,长长叹息道:“浩浩昆仑,竟然成了我徐某人的葬身之所了吗?” 话音落下,徐无鬼身上的“阴阳仙衣”生出变化,由玄黑之色化作纯白之色,这次并非飞出三轮耀日,而是三朵莲花,将他团团护住。之所以不动用“太阴剑阵”,只因此时六人围攻,人数上处于绝对优势,大概只需要一人对付两尊剑影,那还不如不用。 李玄都开口道:“地师,你一味以阴谋取胜,可阴谋一道,只要一步错便步步皆错,你纵然智谋无双,也不可能一步不错,就算昨日不错,今日不错,明日不错,后日也难免错上一步,今日之果,实是昨日之因。” 徐无鬼闻言笑道:“紫府是要给我讲道理吗?” “正是。”李玄都沉声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地师以阴谋成就一劫地仙,也必然以此而亡。” 话音落下,巫阳已然出手,瞬间近身至徐无鬼的面前,然后一拳打出。 与此同时,李道虚也劈出一剑,无数剑气化作一条剑龙,朝着徐无鬼咆哮而至。 徐无鬼一挥袖,飞出一朵红莲,挡住了巫阳的一拳,又飞出一朵白莲,挡下了李道虚的剑龙。这条剑龙乃是以“太始剑气”所化,却不能击穿白莲,剑龙以肉眼可见速度的变小,先是数十丈,继而数丈,然后丈余,最终烟消云散。 徐无鬼仍有余力开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堤高于岸,浪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由此看来,我已是犯了众怒。” 张静修朗声道:“地师,兴衰本由天定,自武德年间,你就暗中图谋,妄图逆势而为,今日你仍不悔改,一意孤行,世间又岂有容你之理?” 徐无鬼大笑道:“好一个逆势而为!” 话音落下,徐无鬼在自己周围显化出六劫之力,六气涌动,又分别对应了“鬼咒”、“莲咒”、“剑咒”、“蛇咒”、“雷咒”、“血咒”。 南华道君有言:“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六气者,阴、阳、风、雨、晦、明。在江湖中有六种咒法对应,分别是:对应“阴”的“鬼咒”,对应“阳”的“雷咒”,对应“风”的“蛇咒”,对应“雨”的“莲咒”,对应“晦”的“血咒”,对应“明”的“剑咒”。六大咒术各有威能,各有玄妙,只有正邪各大宗门才能精通其中奥妙,阴阳宗掌握“鬼咒”,牝女宗掌握“蛇咒”,无道宗掌握“血咒”,正一宗掌握“雷咒”,清微宗掌握“剑咒”,慈航宗掌握“莲咒”。 只是任谁也没有想到,徐无鬼竟然已经将六咒学全。其中“鬼咒”、“血咒”、“蛇咒”不算什么,毕竟徐无鬼曾经执掌西北五宗,“剑咒”也说得过去,毕竟阴阳宗中还有清微宗的叛徒李世兴,至于慈航宗的“莲咒”和正一宗的“雷咒”如何被徐无鬼偷学,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徐无鬼除了擅长偷袭之外,同样擅长收买、胁迫等手段,静禅宗便是如此被他攻破,说不得正道中也有暗中效忠徐无鬼之人。 李玄都见此情景,更是惊讶, 他万没有想到“逍遥六虚劫”还能有如此变化,可以将六咒融入其中,他虽然也精通“逍遥六虚劫”,但在运用上,却是不如徐无鬼远甚了。由此看来,若论所学之广博,徐无鬼要更胜于李玄都这个后辈,只是他平日里有意藏拙,不再人前显现,直到此等生死关头,才用了出来。 徐无鬼用出“逍遥六虚劫”,又有六咒助力,虽然使得众人不敢贸然上前,但也要大耗修为,纵然他是一劫地仙,也无法支持太久。徐无鬼趁此时机,再一挥袖,最后剩下的一朵青莲径直飞往飞升台。 就在众人还未想明白徐无鬼此举有何深意的时候,徐无鬼再次施法,只见得挡住巫阳的那朵红莲骤然变大,转眼之间已经由正常莲花大小化作巨大莲台,变成了巫阳立于莲台之上,莲台上有徐无鬼积攒多年的神力,虽然不能困住巫阳太长时间,但是短短片刻还是不难。 就趁着这片刻时间,徐无鬼已经用出第三枚佛骨舍利,这次直接化出观音法相,再次以佛光困住巫阳,将其定在莲台之上。 从始至终,徐无鬼都伤不到巫阳,他所用的办法也很简单,便是一个“困”字,为此他在巫阳身上已经用出了三枚佛骨舍利。 徐无鬼抬手一指莲台上的巫阳,轻声道:“乾坤倒转,移形换位。” 话音落下,红莲和青莲互换位置,巫阳的身形立时出现在了飞升台上。 徐无鬼举起掌中的“三宝如意”,催动对应“天”的宝珠,直接开启飞升台。 开通去往人间的门户,乃是跨越两界,需要不短的时间,可开启飞升台并非直接送人飞升,只是启动飞升台而已,再加上飞升台近在咫尺,却不必花费什么功夫。 飞升台上开始亮起光芒。 到了此时,众人已然明白徐无鬼的用意,竟是要通过飞升台先将巫阳送走飞升,到那时候,他纵然不是众人的对手,也没什么性命之忧,大可以慢慢周旋。 想到此处,众人不再犹豫,纷纷出手,要打破徐无鬼显化的六劫之力。 只是这六劫之力乃是徐无鬼半数修为所化,又夹杂有六咒,岂是那么容易破开的。 此时巫阳也明白了徐无鬼的用意,她本就打算飞升,却没想到会这种方式飞升,还是有些不忿,不由怒视徐无鬼。 徐无鬼察觉到巫阳的目光,淡笑道:“世人总有崇古贬今的恶习,可在我看来,应该是古不如今才对,千百年前的刀耕火种,岂能与今日的畜力锄耕相比?尔等大巫,固然有些神奇之处,可所用法术太过粗浅直白,全然不知变化,到了如今,诸般法术经过千百年之演化改进,已然是千变万化,远超尔等古人之想象,再加之尔等脑筋僵化,只凭蛮力,如何能与我相斗?” 巫阳勃然大怒,不断出手,可一时半刻之间又无法破开困住自己的佛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飞升台上亮起五色光华。 徐无鬼淡淡一笑,道:“请神女登天。” 话音落下,似有冥冥之中的气机牵连,天空之上顿时有异象显现。风云变化,有五色彩霞涌动,在云层深处,更是有沉闷雷声响起。雷声起于云后,由远及近,天空中的五色彩霞也随之越来越多,似乎要布满整个天际。 此即是飞升异象。 徐无鬼从来就不是一个以杀人为乐之人,他杀人不少,可只是因为这些人阻挡了他的道路,而杀人是最简单省力的方法,他才选择杀人。所以从始至终,徐无鬼思索的不是如何伤到他人,而是如何摆脱困境。 徐无鬼静待巫阳飞升离世。 天空中的五彩云霞愈发缤纷绚烂,一道无边无际的磅礴气息正从云层之后缓缓逸散出来。 这是天道的具现,正是因为天道不容长生之人久驻世间,所以长生之人才不得不飞升离世。 与此同时,几位长生地仙虽然击破了徐无鬼的“逍遥六虚劫”,但也各有损伤。秦清中了“剑咒”,整个人完全僵住,动弹不得。澹台云中了“蛇咒”,眼神迷离,又面露悲戚之色,俨然是落入了某种幻象之中。李道虚中了“血咒”,一张面皮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开来。张静修中了“鬼咒”,好在他所修的“五雷天心正法”至阳只刚,最是克制“鬼咒”,倒是没有太大影响。而李玄都中了“雷咒”,他的体魄毕竟不是一劫地仙的不坏金身,雷霆入体,烧得他七窍之中不断有点点电芒游散而走,又有黑色烟气升腾。 飞升台周围的五色光华几乎要凝成实质,待到这些五色光华彻底化作实质,飞升台便成为一方独立隔绝的小世界,这便是飞升台能防止外敌阻挠飞升的缘故。小世界一成,好似是一方樊笼,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因为飞升台是太上道祖亲自筑造的缘故,就算是二劫地仙也不能打破这方樊笼。 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巫阳挣脱开徐无鬼以佛骨舍利设下的禁制,也是为时已晚,无可挽回。 徐无鬼只觉得大局已定,悠然吟古人之诗,“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如儿孙。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稍待西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第一百八十一章 兑子 无论怎么看,徐无鬼已经是稳操胜券,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而李玄都等人败局已定,待到巫阳飞升,就再无挽回余地。 只是徐无鬼漏算了一点,那便是人心。 阴谋之所以是小道,就是因为人不是机关,无法完完全全地按照计划行事,非不愿也,实不能也。不仅是自己人不会彻彻底底地按照计划行事,敌人也不会如此。 人心似水。水本无忧,因风起皱。 人心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随着形势的变化而变化。在特定的环境之下,怯懦之人也可能有大勇气,坚毅之人也可能变得软弱。 人是善于伪装的,也是惯于伪装的,只有到了绝境处,方能见真性情。谁又敢说自己能把每一个人都看穿、看透?若是看不穿、看不透,又如何将人性、人心的变数也提前预料? 就眼下局势而言,并非无解,而是无法在不付出代价的情况下扭转局势。 就好似十个普通百姓遇到了一个手拿兵刃的盗匪,十人的力量绝对要强过盗匪一人,但忌惮于盗匪手中的尖刀,谁也不敢第一个出手,因为第一个出手之人很可能会死在盗匪的刀下,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在等别人出手,然后自己就立刻跟上,结果就是十人被一人制住。 如今的局势,纵然徐无鬼境界修为高出众人一筹,也不至于胜过众人联手,无非是各人都有所忌惮,生怕被徐无鬼临死反扑,在出手之间都留有余力,反而使得徐无鬼有了辗转腾挪的余地。 只是到了此时,便不得不有个决断了,是殊死一搏,还是众人受制于一人。 其实以李玄都的性情,他最适合做这个一马当先之人,无奈他的修为在众人中最低,只能算是大半个长生地仙,对徐无鬼的威胁最低,纵然有心,也是无力。就好似一个半大少年,虽然有冲上去与盗匪一搏的勇气,但力气不足。 张静修长长叹息一声,“地师,记得上次玉虚斗剑,便是由你我二人共同主持,天师地师,并列齐名。” 徐无鬼笑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这是蒙童也会背的东西,自从有正邪之分以来,便有天师和地师之对立。” 张静修笑了笑,“贫道如今已然不是地师的对手,地师以一己之力对抗我们六人,贫道也唯有‘佩服’二字,只是要贫道就此认输,却是不能。” 徐无鬼笑道:“难道大天师还有什么手段不成?” 张静修沉声道:“唯有此身而已。” 徐无鬼嗤笑一声,“难道大天师放着长生大道不要,要与我同归于尽?” 张静修没有说话,轻声说道:“很多年前,我就开始思索如何击败地师,为此我在暗中修炼了‘太阴十三剑’,并有所成就,我还曾委托紫府帮我捉拿李世兴。” 李玄都惭愧道:“玄都无能,未能擒住李世兴。” “无关紧要了。”张静修摇了摇头,“地师为了炼制剑奴,将‘太阴十三剑’散布于世间,就算没有李世兴,贫道也无非是多费一番手脚罢了。” 徐无鬼微皱眉头,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 张静修一挥袖,他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黑色,不见半点眼白,其中有熊熊阴火燃烧,与徐无鬼的双眼如出一辙。 张静修伸手将悬于头顶的“天师印”握在掌中,又有光明火焰升起,与他以“太阴十三剑”显化的黑色阴火形成鲜明对比,两种截然不同的火焰,同时出现在张静修的身上,形成了一个黑白二色的太极双鱼。 与此同时,因为冥冥之中的气机勾连,无数的光明火焰也在徐无鬼的身上生出,徐无鬼体内的阴火受到光明火焰的牵引,自行激发,熊熊燃烧,同样在徐无鬼的身上形成一个黑白二色的阴阳双鱼。 先前徐无鬼为了阻挡一众人等,不惜将自己的半数修为显化为六劫之力,此时已经元气大伤,一时间竟是无法灭去自己身上的光明火焰。 徐无鬼望向自己体内渗出的光明火焰,轻声道:“‘昊天光明火’和‘太极金图’。” 张静修的先天五太神通正是“太极金图”,最为坚固所在,既能防御,也能困人。 此时的“太极金图”有半数来自于“天师印”,还有半数来自于徐无鬼自己本身,竟是使得徐无鬼动弹不得。 张静修并不答话,只是继续催动手中的“天师印”,于是“昊天光明火”的火势越来越大,徐无鬼体内的阴火也越发汹涌,于是“太极金图”愈发稳固。 到了此时,徐无鬼已经明白了,恍然道:“是当初的心魔誓言。” 当初在静禅寺中,张静修与徐无鬼定下了心魔誓言。誓言本身并无异常,只是将两人的气机连接在了一处,如今张静修便是借助冥冥之中的气机勾连,自损一千,杀敌一千,也就是兑子。 正如徐无鬼所言,他不相信张静修舍得放弃长生大道去跟他同归于尽,张静修也的确没有打算要与他同归于尽,可不意味着张静修没有别的手段,这便是人心难料了。 徐无鬼叹息道:“当初在静禅寺中立下心魔誓言,我的确有过疑虑,只是我仔细斟酌之后,没有察觉到誓言中有任何问题,于是便答应下来,如今看来,誓言的确没有问题,你只是要通过誓言与我强行联系一处而已。” 张静修轻声道:“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徐无鬼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太极双鱼,叹息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话音落下,张静修的“天师雌雄剑”一分为二,分别携带起张静修和徐无鬼,两人一起向飞升台飞去。 徐无鬼脸上的神情复杂,他的确没有料到张静修竟是要与他兑子。对于张静修来说,他在人间至多还有二十年的时间,用二十余年换徐无鬼一百余年,是赚的。可张静修并非是孤立一人,他身后还有宗门道统和家族传承,从这方面来说是亏的,他如果在此时离世,正一宗前途未卜,道门大业也吉凶难料,很有可能会被李道虚捡了便宜。可不这样做,最后取胜之人就是徐无鬼,到那时候就有可能满盘皆输。综合各种考虑,张静修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牺牲自身来顾全大局。 徐无鬼知道自己是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心中感慨,却也无可奈何,不由说道:“上次玉虚斗剑的时候,我将李虚舟视作生平大敌,虚舟兄坚韧果决,城府深沉,手段狠辣,我要佩服九分。至于心悟兄,多了几分心慈,少了几分果决,我只是佩服五分。到了今日,方知我大错特错,对于心悟兄,我也要佩服九分了。” “心悟”是张静修的表字,“虚舟”是李道虚的表字。到了此时,徐无鬼心知取胜无望,也不再将张静修、李道虚两人视作敌手,只因从此以后,天人相隔,敌人已成故人,故而以表字相称。 张静修闻言,说道:“畏已兄过誉了,贫道对于畏已兄,一直是敬佩十分的,也是忌惮十分的,故而早在多年之前,就开始寻求对付畏已兄之法。而畏已兄多半是不将贫道放在心上,贫道以有心算无心,才堪堪与畏已兄打成平手,实在是惭愧得紧。”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来到飞升台上。 早已在飞升台上的巫阳笑道:“你也来了,真是好极了,等到了天上,我们再慢慢算账。” 徐无鬼微笑道:“随时恭候。” 巫阳握起拳头,晃了晃,“知道就好。” 恰在此时,飞升台轰然震动,其周围的五色光华凝结成实质,飞升台上的丈许方圆之地,已经自成一方天地,彷如樊笼,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再有片刻,其中之人就会飞升离世,永远作别人间,再无归途。 见此情景,李玄都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李道虚、秦清、澹台云也都各自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李道虚缓缓开口道:“心悟兄,李道虚佩服。” 张静修淡笑道:“虚舟兄,虽说道门一统,但消弭门户之别不是一日之功,贫道离世之后,虚舟兄身为道门主事之人,正一宗还要虚舟兄多加照拂才是。” 李道虚沉声道:“这是自然。” 张静修又望向李玄都,没有说话。 李玄都心领神会,道:“玄机兄那边,我会留意,大天师放心就是。” 张静修轻轻点头,不复多言。 张静修身为张氏族长,一辈子没有成亲娶妻,更没有子嗣,只是将自己的徒儿颜飞卿视为己出。到最后,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这个失去了所有修为的徒弟颜飞卿。正一宗的人靠不住,张静沉更靠不住,好在如今李玄都已是今非昔比,有他许诺,颜飞卿自然是高枕无忧,张静修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这便是张静修最后的遗言。 第一百八十二章 衣钵 徐无鬼上前一步,没有看向旁人,独独望向了李玄都,“紫府,自你我相识以来,我一直想让你做我的衣钵传人,无奈缘分不到,始终差了一线。如今我飞升在即,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李玄都脸色郑重,“徐先生请讲。” 徐无鬼道:“你不止一次问过我,所求为何。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我之所求,不在于一姓帝王尊位,也不在于个人恩怨,更不在一时一地之太平,而在于千秋万世。” 李玄都心中明白,一姓之帝王尊位,说的是澹台云、秦清、李道虚等人,个人恩怨和一时一地之太平,说的却是他李玄都了,而徐无鬼认为,李玄都也好,李道虚等人也罢,都不如他。 李玄都轻声道:“愿闻其详。” 徐无鬼道:“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小就见惯了庙堂纷争,年纪渐大之后,又行于江湖。所见所闻,庙堂也好,江湖也罢,真可谓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地,乃至一国,都是在不断重复前人旧事,也就是天下无新事。” “诚如司空道玄所言,历朝历代对于土地兼并都视为大敌,就算不能彻底遏制,也要想办法减缓。一是因为有田地的百姓是赋税主要来源,良家子从军也是最好的兵源,二是因为抑制兼并能够有效防止失地流民出现。大晋不抑兼并,在王朝初期就使得大批百姓变流民,为了防止流民起事,朝廷就组建厢军,不作训练,只充劳役,造成毫无战力的冗兵。为了不让世家大族在朝堂上一家独大,又不得不放开科举,大量吸纳寒门子弟以求平衡,造成冗官。大魏到了如今,又何尝不是,世家高阀不纳税,百姓们沦为佃户,朝廷没有税收,加征赋税,导致更多百姓沦为佃户,再加上又要用兵,只能放权于地方督抚,导致各地督抚相继坐大。” “土地如此,人也是如此。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这就是张肃卿要推行考成法的缘故。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煌煌史册,‘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无甚新意。正应了那句话,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我所思所想的,便是能否在天下之间找出一条路,跳出这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怪圈。后来我也的确找到了一条出路,那就是儒门曾经提倡过的‘礼’,儒门认为人人知礼,则天下大同。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想要让人知礼,要先做到仓禀实和衣食足,要让百姓们吃得饱饭,不必整日辛劳都耗费在谋生一事上,然后才能读书识字,最终由下而上,改变世道人心。” “如何才能仓禀实?粮食是关键。紫府,你还记得我们在来昆仑路上所说的那些吗?一味节流是无法扭转局势的,非要开源不可,从刀耕火种到畜力锄耕,每亩田地的粮食产量翻了一倍不止,现在就是一亩田地的极限了吗?我看未必。为此,我做了许多尝试,也包括古皂阁宗的‘八部众’,至今算是卓有成效,我预留了一些种子,也许能解决这个难题。” “不过在此之前,想要推行这些,非要一个能够对天下如臂指使的朝廷不可,这也是我另立大周的缘故,如今的大魏和徐家实在是太过腐朽了,就好像是一个病入膏肓之人,沉疴难救,为了葬送大魏和徐家,我也只好苦一苦当下之人,利在后世之人。紫府能看到救天下求太平,难能可贵,可是你只看到了现在,却没有看到以后,却是不足了。” 李玄都闻言之后,良久无言。 过了许久之后,李玄都才开口道:“我认可徐先生的想法,却不能认可徐先生的做法。” “哦?”徐无鬼轻笑一声,“不知紫府哪里不认可?” 李玄都沉声道:“敢问徐先生,当下之百姓何罪之有?若是有罪,请徐先生言明,若是无罪,敢问徐先生,何以苦一苦无罪之人?” 徐无鬼淡然道:“大丈夫行事,总要有舍有得。” 李玄都道:“可那些被舍弃的百姓愿意吗?他们愿意为了后世的千秋万代牺牲己身吗?有个典故,杀一人而救十人、百人,你愿意吗?许多人都是愿意的,可被杀的那一人就是自己,还有几个人愿意?” 徐无鬼望着李玄都,沉默不语。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徐先生就是那个被杀之人,那么徐先生愿意为了十个、百个无辜百姓去死吗?我并非慈悲,我也并非圣人,恰恰相反,我是个俗人,我只是不想去做那个被杀之人,我不想死,由自己推及旁人,大约他们也是不愿意做那个被杀之人。” 徐无鬼问道:“紫府何以认为自己会成为那个被杀之人?” 李玄都道:“这便是我和徐先生最大的不同了,徐先生出身钟鸣鼎食的天家宗室,从来都是高居人上,生杀予夺,所谓的百姓就是个数字而已。而我却是被师父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孤儿,我的父母就是徐先生口中被苦一苦的百姓,他们就在那些死尸之中,已经成了被杀之人。父母之死,前车之鉴,锥心之痛,岂敢相忘?!” 徐无鬼说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紫府将自己置于此种境地,何谈天下太平?” 李玄都正色道:“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一人之天下,我于天下人之间,为何不能求得天下太平?” 李玄都又道:“方才徐先生说苦一苦百姓,那么多的权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去动他们,却要苦一苦百姓,这是什么道理?不过有一点,我是认可的,大魏徐氏的确太过腐朽了,想要天下太平,必须要把他们清理干净。” 此言一出,秦清和澹台云均是露出赞同的神情,李道虚却是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徐无鬼沉默了许久,忽而笑道:“一世太平和千秋万世,百姓的儿子和皇帝的儿子,这便是你我二人的分歧所在。也许是我想错了,也许是你想错了,只是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去验证了。也罢,这个天下是我们这些老人的,终究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它最终会走向何方,也由不得我。” 李玄都听出了徐无鬼话语中的萧瑟之意,虽然他是在笑,但那份功败垂成的寂寥,还是难以掩饰。李玄都想起两人自相识以来的种种,也是颇有些感慨。 过了片刻,徐无鬼又说道:“大梵天王在灵鹫山上请佛祖说法。大梵天王率众人把一朵金婆罗花献给佛祖,隆重行礼之后众人退坐一旁。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却一句话也不说。众人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面面相觑,唯有摩诃迦叶破颜轻轻一笑。佛祖当即道:‘我有普照宇宙、包含万有的精深佛法,熄灭生死、超脱轮回的奥妙心法,能够摆脱一切虚假表相修成正果,其中妙处难以言说。我以观察智,以心传心,于教外别传一宗,现在传给摩诃迦叶。’然后把平素所用的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与迦叶。这就是‘拈花一笑’和‘衣钵真传’的典故。” “紫府,我一直视你为衣钵传人。你学了我的‘太阴十三剑’和‘逍遥六虚劫’,这都是小道耳,我今天把我的想法也送给了你,大道尽在其中,如何去用,全在于你。以后的路,希望你能求得真正的太平。” 话音落下,一道光柱自飞升台始,一直延伸至渺渺不可测的九天之上。 被光柱笼罩的徐无鬼、张静修、巫阳三人的开始缓缓上升。 天幕上的五色云霞愈发浓郁,其后有金光万丈,给彩云镶嵌了一道耀眼的金边。 李玄都发现自己体内的“雷咒”不知何时解开了,他上前几步,仰望着三位地仙联袂飞升的壮观景象。 天风呼啸,李玄都的衣衫猎猎作响,云霞缝隙间洒落的金光落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好像整个人都在熊熊燃烧。 天地间的光明越来越盛,无数由纯粹光明形成的“雪花”洒落人间。天空中的五色云霞涌动翻滚,似是庆贺。 三人越来越高,最终消失在光明之中。 待到光柱散去,飞升台自成的一方小天地也随之消失不见,只有四件仙物和两块龟甲悬于飞升台上。除了“三宝如意”之外,其中的“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本就是出自昆仑洞天,由道祖赐予祖天师,长留人间,一闪而逝,直接返回正一宗的万法宗坛了。而“阴阳仙衣”则是受到李玄都体内“太阴十三剑”的气机感应,飘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徐无鬼的那番话是钵,“阴阳仙衣”是衣,李玄都没有想到,他竟然真成了徐无鬼的衣钵传人。 第一百八十三章 飞升之后 每逢有人证道飞升,感悟天人造化之人都会心生感应。两位一劫地仙和一位地仙总共三人联袂飞升,其声势之大,几乎不逊于当年的心学圣人飞升。 昆仑玉虚峰上,宋政沉默地看着两峰之上显化出的重重殿宇,脸上的神情异常凝重。 他有些紧张,不知道到底是何人飞升了,不过他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不管怎么说,地师都是以寡敌众,若是被逼迫到绝境,冒险飞升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是地师飞升,那么情况就有些不妙了,何止是不妙,他只能舍了面皮不要,去给澹台云赔罪认错,伏低做小,夫妻两人联手方才能抗衡正道中人,可也只是勉强自保而已。 如果还是不行的话,他只能效仿地师,尽快找个隐秘所在,准备飞升了。 宋政之所以会出现在玉虚峰上,是因为他与地师早就约定好了,地师行险,自然要有人负责接应,这也是地师执意要返回人间的缘故。当然,如果是地师大获全胜,其他人逃出“玄都紫府”,那么宋政就是负责截杀了。 除此之外,还有马上到来的七月十五玉虚斗剑,因为宋政是两位立约人之一,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如今地师已经亡故,如何玉虚斗剑,也是个麻烦。 想到此处,宋政的脸色愈发晦暗。 云锦山,大真人府,万法宗坛。 张静沉望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十分诧异。不过联想到方才感应到的飞升气息,他已经大概有了猜测,那边是他的堂兄张静修已经飞升离世,只是他想不明白,张静修为何如此仓促地选择飞升,甚至于没有留下任何交代安排,要知道在张静修离开大真人府的时候,还没有半点想要飞升的打算,昆仑的“玄都紫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静沉深深吸了口气,伸出双手,“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直接飞入他的手中。作为当世之间“五雷天心正法”仅次于张静修之人,在张静修飞升离世之后,张静沉便顺理成章地得到两件仙物的认主。由此,他不仅可以将“代宗主”中的“代”字去掉,而且他还成为了张氏族长,得到“大天师”的尊号。 只是此时张静沉的心情谈不上喜悦,而是有些复杂。他还未踏足长生境,纵然有两件仙物,也未必能稳坐山门。 中州,万象学宫。 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紫燕山人、金蟾叟并肩而立,眺望向昆仑方向。 虽然看不到五色云霞的奇异景象,但是冥冥之中的感应却让他知晓,有人证道飞升,由地仙变为天仙,固然可喜,可对于人世间而言,却是再无此人,与死了也没有太大区别。 过了许久,青鹤居士缓缓开口道:“这等气息,比之老师当年也不遑多让了,绝不会是一人飞升。” 白鹿先生若有所思道:“不知昆仑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如此惨烈,导致不止一人飞升。” 金蟾叟淡笑道:“不管发生了什么,对于我们儒门都是一件好事,毕竟离世的都是道门之人,由着他们自己闹去。” “正是如此。”紫燕山人说道,“道门虽然势大,但内部分歧太多,纵然被强行整合到了一起,也不过是空有其名罢了,内里各有算计,同床异梦。只要稍有变数,就不难再陷入到四分五裂的境地之中。” 白鹿先生道:“这还是飞升之人,说不得还有身死之人。既然长生地仙都不得不飞升离世,那位清平先生,身在局中,又有多少可能活着返回人世间?” 青鹤居士点头道:“话虽如此,我们仍旧不可轻忽大意。” 紫燕山人道:“放心,龙老人和赤羊翁会出面的。” 南海,普陀岛。 白绣裳带着苏云媗和秦素行走在白色的沙滩上,这片沙滩少有人来,都是白色细沙,走在上面,松松软软。 三人走过之后,留下一串脚印,海浪一过,又恢复原状。 白绣裳忽然说道:“有人飞升离世了。” 秦素和苏云媗都是一怔,停下了脚步。 白绣裳转过身来,望向两人,“飞升的气息出自昆仑,不知到底是何人飞升。” 苏云媗看了秦素一眼,“难道是地师?” “有这个可能,我也希望是地师。”白绣裳轻声道,“不过大天师和大剑仙也去了昆仑,‘玄都紫府’之中,到底有什么,非是我们可以揣度。” 秦素低声道:“我卜了一卦, 竟是个凶中有吉又吉中有凶的卦象,实在是让人不解。” 白绣裳沉吟不语。 捐毒国。 阴阳宗的弟子陆续在此地汇聚,以大明官王天笑和九明官上官莞为首。 两人此时正在一座低矮酒肆中,相对而坐。 上官莞拿着一个火晶柿子,用一根秸秆插入柿子之中吗,慢慢地吸着。 王天笑思量着心事,神游物外。 过了许久,一个柿子内里中空,上官莞方才开口道:“大明官。” 王天笑回过神来,望向上官莞。 上官莞轻声道:“若论辈分,我应该称呼大明官一声师叔,刚才的事情,不知师叔如何看待?” 王天笑沉吟道:“我也说不准,就怕……” 上官莞低声道:“就怕是师父他老人家飞升离世。” “若果真如此,阴阳宗还好,牝女宗那边会与我们离心离德的。”王天笑说道,“冷夫人必然会倒向圣君,说不定她还会亲自去见自己的徒弟宫官,借着师徒二人的情分,让宫官在圣君面前为她说上几句好话。” 上官莞喃喃道:“多年夫妻情分,竟至于如此?” 王天笑道:“夫妻情分再重,挡不住刀枪剑戟,大势如此,不这样做,又能如何?虽然现在我们只是猜测,但未雨绸缪,也该早做准备了。” 楼兰城。 如今的楼兰城中,同样有两位天人造化境的高人,分别是无道宗的左尊者和金帐王庭的也先那颜伊克顿。 伊克顿只觉得无甚所谓,不管怎么说,都是中原人的事情。那日楼兰城剧变,他也在城中,亲眼看到了中原高手的各种手段,心中生出惧意,只觉得这样的中原高人越少越好。 左尊者的心思就要复杂许多,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圣君也去了昆仑,如果圣君安然无事还好,如果圣君出了什么差池,他便是无道宗的宗主,只是他有自知之明,还有一位前任宗主宋政窥伺在侧,如果没有圣君,他未必能坐稳这个宗主大位,如果让宋政重返无道宗,他这位左尊者必不会有好下场。 现在,他只能期盼圣君澹台云安然无恙,飞升的是正道之人或是地师徐无鬼。 帝京,皇城。 太后娘娘今日来到了刚刚建成不久的万寿宫。也不坐轿,也不带随从,就只有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杨吕和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陪同。 谢雉身着一身素衣,两位大太监也没有身着蟒衣,主仆三人沿着太液池缓缓而行。 当年太后谢雉拿下顾命四大臣时,只有二十七岁,协助谢太后谢雉的晋王,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而已。那时候是天宝二年,如今是天宝八载,由此推算,太后娘娘今年只有三十三岁而已,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可能算不得年轻了,可对于一个王朝的统治者而言,却是有些过于年轻了。 此时已经是六月底七月初,正月到三月是春,四月到六月是夏,七月到九月是秋,十月到腊月是冬。大概因为北地的缘故,已经渐显秋意,路面上竟是有了些许落叶。 柳逸开口道:“这些奴婢越发不晓事了,也不知道把落叶扫一扫。” 自古以来,与人为奴者,男子称奴,女子称婢,宦官是个例外,不男不女,故而自称奴婢。 “幸亏他们没扫。”谢雉轻笑着开口道,“落叶铺地,才有些秋日的样子,冬日踏雪,秋日踏叶,若是扫得干干净净,反而是无趣。” “娘娘说得是。”柳逸陪笑道。 走出一段,谢雉忽然问道;“你们知道李玄都这个人吗?” “知道。”还是柳逸,“此人出身自北海府李家,曾与张肃卿相交甚密,如今又要迎娶辽东朝阳府秦家的女儿,在江湖上颇有些影响。” 谢雉道:“仅是如此吗?我怎么听说学宫的老先生们被他闹得食寝难安?” 一直不曾开口的杨吕道:“回娘娘,此人在江湖上不仅仅是有些影响那么简单,而是鼎鼎有名,许多人都认为他可能成为道门的大掌教,便是齐王,也对他青眼有加。而且他不止一次说过,要为张肃卿报仇,还要教日月换新天。若是寻常人说这等话语,自是不值一提,可是出自此人之口,却是不能不防。” 谢雉轻声道:“哀家一直觉得他会成为第二个齐王。” 哀家意为可怜之人、无夫之哀,只有丧夫的皇后、太后才能如此自称,此时谢雉如此自称,却是别有意味了。 杨吕和柳逸对视一眼,道:“请娘娘示下。” 谢雉道:“若是齐王还在,就请他入京一次。若是齐王不在了……那就请几位老先生来一趟吧。” 第一百八十四章 重返人间 李玄都手中捧着地师留下来的“阴阳仙衣”,感慨万千。同时,他又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师父,毕竟地师最后的一番话,也颇有些挑拨之嫌,不管怎么说,李道虚才是他的授业之师。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国师说过的话,虽然国师是为了欺骗他,但这番话还是颇有道理。国师说李玄都一生中有三个老师,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一个中庸的。好的老师是张肃卿,中庸的老师是李道虚,坏的老师是徐无鬼。 中庸的老师为李玄都铺路,李玄都便是因为李道虚的缘故,才能在江湖上左右逢源,如果他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如何能被堂堂大天师看重,又如何能顺利地迎娶秦家千金。好的老师会死去,会成为他心目中的一座丰碑。张肃卿的确是死了,可他对李玄都的影响却是极为深远,一直延续至今。坏的老师会毁灭李玄都或者被李玄都毁掉,事实上也的如此,徐无鬼虽然不是因为李玄都而败亡,但徐无鬼之败也与李玄都有着莫大的关系,正是他联合巫阳将秦清、澹台云放进了五行洞天之中,这才有了后来众人在昆仑洞天之中围攻徐无鬼之事。 李玄都没有想到,国师竟然是一语成谶。 大约是国师精通“长生天根本法”的缘故,从时光长河中看到了李玄都的未来。 便在这时,飞升台上的两块龟甲分别飞向澹台云和秦清。 秦清和澹台云分别接住。 这两块龟甲却是巫阳的遗物了,巫阳先前曾经许诺两人,要向他们传授自己的绝学,而巫阳是重诺之人,在最后还是选择了履行自己的诺言。 飞向秦清的那块龟甲上记载着“宇之术”,与她传给李玄都的“宙之术”并列,四方上下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宙之术”对应时间,“宇之术”对应空间,更为契合秦清的刀法。 飞向澹台云的那块龟甲上则记载着巫阳的炼体之法,炼体之法无名,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门炼体之法与人仙炼体法有许多相似之处,都能凝练穴窍,虽然不能像人仙体魄那般万法不侵,但好处是自己也可以使用法术。这无疑给澹台云指明了一条新路,毕竟对于澹台云而言,先前取巧之道让她走上了一条死路,在长生境中进境缓慢,有了巫阳这条前人早已开辟出来的道路,澹台云就能走得更快一些。 两人得了巫阳留下的龟甲之后,各有感悟。决定离开昆仑洞天之后,要觅地潜修,参透龟甲上记载的功法。 最后,只剩下“三宝如意”,“三宝如意”上总共镶嵌有六颗宝珠,其中五颗宝珠已经黯淡无光,只剩下最后对应“人”的宝珠还散发着淡淡光芒。这也意味着在百年之内,飞升台和留仙台都无法开启,如果留在此地,既无法通过留仙台成为一劫地仙,也无法通过飞升台飞升离世。如果想要原路返回,还有一尊陆吾神,如今巫阳和张静修已经不在人世,纵然多出一个李玄都,也不是陆吾的对手,那么就此返回人间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这次“玄都紫府”之行,地师徐无鬼虽然被迫飞升,但好歹成为了一劫地仙,飞升后的品秩也会更高一些。秦清和澹台云各得了一门功法, 也算是没有白走一趟。李玄都成为收获最丰之人,不仅得了长生境的修为,而且还得了地师遗留下来的“阴阳仙衣”。唯有李道虚和张静修,竟是一无所获,张静修甚至还不得不飞升。 念及此处,李玄都道:“师父,这柄如意便交由您处置吧。” 李道虚点了点头,一招手,“三宝如意”径直飞入了他的手中。 虽然“三宝如意”没有太多玄妙之处,六颗宝珠也相继黯淡,但是作为仙物也是极为不俗,作为兵器,不仅不逊于李道虚的“叩天门”,而且势大力沉,李玄都和澹台云方才分别被地师打了一如意,竟是半天没有缓过劲来,虽然有地师修为大进的缘故,但两人的体魄也非常人能比,澹台云身怀“太素玄功”,李玄都身怀“长生石”和“漏尽通”,相比一劫地仙的不坏金身纵有差距,也不算太远。澹台云和李玄都尚且如此,换成其他人硬挨一如意的下场就可想而知,可见“三宝如意”的厉害。 李道虚将“三宝如意”握在掌中,道:“能从陆吾神的手中夺得此物,非是李某人之功,若是让李某人独占此物,实在是受之有愧,正巧这柄‘三宝如意’有开启‘玄都紫府’的玄妙,‘玄都紫府’又是道门祖庭,不如就将此物视作道门大掌教的信物,代代相传,现在暂由李某人代为执掌,待到日后选出大掌教,再交由大掌教亲自执掌。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这番话一出,秦清便点头道:“如此甚好。” 如今李玄都有了长生境的修为,已经不是长生有望,而是长生在手,那么日后道门大掌教之尊位也必然是李玄都的囊中之物,秦清自然不会去跟李玄都争抢。 将“三宝如意”交给李道虚,本就是李玄都的提议,李玄都自然也不会反对,于是就只剩下了澹台云。 三人的目光一起望向澹台云,澹台云轻笑道:“三位都看我做什么,你们三位都决定了的事情,还有我反对的余地吗?再者说了,先前陆吾一战,大剑仙出力最多,这是有目共睹之事,于情于理都应交由大剑仙。” 李玄都道:“大天师飞升离世,太清掌教大真人之位便空悬出来,李玄都资历浅薄,不能胜任此位,若是圣君肯加入道门,那么这掌教之位必是圣君的囊中之物。” 澹台云目光一闪,“紫府好气魄,不愧是未来的大掌教,一个掌教之位说送也就送了,要知道我也不必你大上许多,你就不怕大剑仙飞升之后,我与你争夺大掌教的尊位吗?” 李玄都淡笑道:“若是圣君更胜于我,我自是虚位以待,并尽心辅佐圣君。若是圣君不如我,我又何怕之有?” 澹台云又望向李道虚和秦清,“两位掌教是什么意思?” 秦清第一个开口道:“紫府的意思是便是我的意思。” 李道虚淡淡道:“若是圣君愿意,那么道门一统,天下之间再无敌手。李某说些不甚恰当的露骨之言,这个天下很大,足够三人去分。” 澹台云面露沉思之色。 李玄都也不催促,说道:“天下不是一姓一人之天下,道门自然也是如此,从太上道祖到天帝,再到南华道君,乃至于杨公祖师,皆无血缘关系,道门大掌教之位,自然是有德者居之,只因如今道门还未真正一统,仍有门户之别,故而设三大掌教之位,待到真正一统,大掌教之尊位,也不是哪个人的囊中之物。” 过了片刻,澹台云说道:“事关重大,却是不好在一时半刻之间做出决定,我还要与宗内之人商议之后,才能给出答复。” 李玄都道:“自然如此,静候佳音。” 然后李玄都又望向李道虚,说道:“师父,此间事了,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师父开启通往人间的门户。” 李道虚点了点头,开始催动掌中的“三宝如意”,如意上最后一颗宝珠光芒大盛。 通往人间的门户要跨越两界,连通昆仑洞天和人间,所以开启门户的时间很长,这也是地师不能离去的原因。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三宝如意”上的宝珠愈发黯淡,一座似虚似实的门户缓缓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这座由光明构成门户正在缓缓开启,可以透过门户看到外面的皑皑雪山,正是昆仑山的景致。 李玄都心念一动,手中的“阴阳仙衣”自行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阴阳仙衣”通体玄黑之色,样式与鹤氅相似,披在身上之后,可以规避各种法术,也兼具抵御刀剑之能,算是一件攻守兼备的仙物。除此之外,李玄都还发现“阴阳仙衣”的大袖中还藏有一方须弥空间,其中留有许多地师的遗物,包括地师所说的作物种子,以及上古巫教遗留下来的青铜面具,以及一份名册,似乎是阴阳宗埋伏在各宗、各大世家之间的暗线。原本这里应该还有许多丹药,不过已经被地师服用了。 李玄都忽然明白地师的用意了,他是有意为之。对于地师来说,什么功法秘籍,什么神兵利器,都是小道,这些才是他多年的心血所在,他把这些交给了李玄都,就是希望李玄都能走完他未走完的路。 想到此处,李玄都心中感慨万千,面上不显,第一个进入了这座门户。 以李玄都的体魄之坚固,又有“阴阳仙衣”,就算外面有人埋伏,也奈何不得他。 李玄都之后,澹台云、秦清、李道虚也依次离开了昆仑洞天,回到了人间。 在众人离开昆仑洞天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三宝如意”上的最后一颗宝珠缓缓熄灭,门户就此消失。再有片刻,显化于玉虚峰和玉珠峰上的紫霄宫虚影也消失不见,笼罩两峰的“太虚幻境”急剧收缩,一切又恢复了本来模样。 第一百八十五章 重聚 玉虚峰既然已经恢复原来模样,距离玉虚斗剑还有一段时日,于是四人也不打算在此久留,各自散去。 随着玉虚斗剑的将近,各大宗门的弟子已经相继赶赴玉虚峰,只是长生地仙能来去自如,却是不必太过拘泥于时间,就是提前两三日动身,也完全来得及。毕竟不必像地师那般刻意隐匿行踪,沿着历代先辈开辟出的大路去昆仑玉虚,还是十分迅捷便利。 李道虚和澹台云也就罢了,两人都是没有夫妻牵绊之人,要么发妻亡故,要么夫妻失和,李玄都和秦清可是有家室的,离家多日,尤其是李玄都,已经可以算是失踪多时,总要回去有个交代。 两人沿着大江一路飞掠,不分昼夜,只用了一夜的时间,南海已然在望。 出海之后,李玄都和秦清降下身形,贴着海面飞掠,来到普陀岛的海岸上。因为时方清晨,海滩边寂无人声,不过远处却传来阵阵钟声。李玄都历经风波,此时重回人间,见得人烟,心中确实百感交集。 天上长生虽好,还是不如人间。 便在这时,一道白色长虹朝两人掠来,正是白绣裳。 白绣裳落地之后,见到李玄都和秦清安然无恙,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能平安回来就好。” 秦清是个内敛之人,并不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说道,“多亏了大天师,我们能平安回来,大天师居功至伟。可惜大天师却是回不来了。” 白绣裳听闻此言,心中一惊。正一宗与慈航宗结盟多年,她与大天师张静修也有深交,此时听到故人出事,不由问道:“大天师他……怎么了?” 秦清叹了口气,“地师渡过天劫,我等联手,奈何不得他,最后还是大天师出手,强行与地师一起飞升。” 白绣裳这才注意到李玄都身上所着衣衫是地师的“阴阳仙衣”,神情变化,最终付与一声长叹,“飞升离世总要好过就此身死,功成圆满,长生不死,也算是喜事了。” 秦清问道:“素素呢?这段时间没闹脾气吧?” 白绣裳难得玩笑道:“继母不好做,凡事都要小心翼翼。” 秦清道:“倒是难为你了。” 李玄都见未来的岳父岳母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不由轻咳了一声,提醒二人自己还在这里。 “倒是忘了紫府。”白绣裳神情坦然,兴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倒也不觉尴尬,“素素这会儿在紫竹林呢,这段时间她是每日一卦,你再不回来,她都要变成个小神婆了。” 李玄都笑道:“不知道她有没有算到我今天回来,我先去见素素,就不打扰二老了。”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然消失不见。 白绣裳却是被李玄都的神出鬼没吓了一跳,望向秦清,迟疑道:“紫府他……已经迈过那道门槛了?” 秦清道:“差不多吧,不是长生胜似长生,今年之内必然能够迈过长生门槛。他还得了地师的传承,我也没有想到,地师竟是如此欣赏他。” 白绣裳闻言,若有所思道:“失之桑榆,得之东隅。” 另一边,李玄都已经来到了紫竹林中,很快便发现了秦素,她此时正在一棵紫竹上刻画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果真如白绣裳所言,像个十足的小神婆。 李玄都看得好笑,身形一掠,来到秦素身后,将她拦腰抱住。 如今李玄都修为大成,又是出其不意,秦素哪里反应得过来,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身后之人死死抱住。她既惊且怒,只觉得遇到了恶胆包天的登徒子,便要全力出手,就在此时,忽听身后之人轻声道:“好素素,你在做什么呢?让我也瞧瞧。” 听到这个声音,秦素只觉得自己的心先是猛地一缩,然后又是一跳,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般。 李玄都稍稍松了手,让秦素得以转过身来。果不其然,秦素刚刚转身来,二话不说便是朝着他一顿拳脚,这可不是花拳绣腿,而是正宗的忘情宗“百花绣拳”,也就是李玄都体魄异于常人,完全不为所动。 如此片刻之后,秦素才算平静下来,把头埋在李玄都的怀里,闷声闷气地问道:“你不是去蜀州,怎么兜兜转转又去了昆仑?” 李玄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去了昆仑?” 秦素抬起头来,眼角还挂着点点泪痕,说道:“虽然爹爹和白姨都不告诉我,但我自己会算,更会猜。”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李玄都笑道,“难怪岳母说你成了个小神婆。” 秦素白了他一眼,想起一事,问道:“爹爹呢?” 李玄都道:“正跟岳母互诉离别之情呢。” 秦素轻哼一声,小声嘟囔着什么。李玄都凝神细听,大约是“早就知道会这样”、“忘了女儿”一类的话。 李玄都不由得笑出声来,秦素瞪了他一眼,嗔道:“不许学他!” 李玄都点头道:“我肯定不学岳父,等咱们有了女儿,我一定向着女儿不向着你。” 秦素轻轻锤了一下他的胸口,啐道:“你坏死了。” 接下来,李玄都和秦素在不远处的亭子中分而落座,说起了他这次昆仑之行的前后经历,从西京、白帝城到唐家堡、楼兰城,再到他被地师擒住,一路去了“玄都紫府”,经历五行洞天和昆仑洞天的几番大战,最终返回人间。其中许多惊险之处,比如李玄都差点死于地师之手的事情,都被李玄都简单略过,免得让秦素再去担心。 秦素听完之后,忽然问道:“玄哥哥,这位宫姑娘对你可真是另眼相待呢。” 李玄都并非不谙女人心思的少年郎,心中如明镜一般,秦素看似问得漫不经心,可要是答错半点,轻则要闹些别扭,重则要打上一场饥荒,不过李玄都不惊不慌,故作淡然道:“这算什么,不仅是这位宫姑娘,便是地师,那也是对我青眼有加,再三相劝,要让我做他的传人。” 说话间,李玄都还抖了抖身上的“阴阳仙衣”,笑道:“瞧见没有,什么叫衣钵传人,这就是了。还有那位上古大巫,就是你读过的《招魂》中的巫阳,也是对我另眼相待,可见我的确是非常人等,要不也不能入得秦大小姐的法眼。” 秦素白了他一眼,“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德性。” 被李玄都这么一打岔,秦素倒是不再纠结宫官的事情,说道:“没想到大天师就这么去了。” 李玄都道:“虽然以后见不到了,但大天师也不是死了,而是飞升成仙,这是多少人求不得的大福气,倒是没什么好伤心的。只是正一宗那边,张静沉当权,却是要生出变数。” 秦素想了想,说道:“你担心张静沉会退出道门?”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李玄都道,“正一宗内部一直都有两种声音,以张静沉为首的许多张氏族人都反对重新整合道门,只是这种声音被大天师强行压下,如今大天师不在了,张静沉独大,那么结果已经是显而易见。再从小处说,不要忘了,张静沉与我是有私怨的,我观其人,不是个气量大之人,难说不会因私废公。” 秦素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道:“这些只是我的猜测,倒是不好先发制人,否则就成了大天师刚刚离世,我们便急不可耐地落井下石,所以依我之见,还是先静观其变,若是张静沉识时务、知大势,那是最好,其实我也希望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却是苏云媗过来了。 李玄都少不得一番见礼。 苏云媗道:“紫府平安归来,可喜可贺,若是再不回来,素素倒是没变成望夫石,却要变成神算子了。” 秦素脸上微红,“苏姐姐又说笑话了,什么神算子,我就是胡乱一算,求个心安罢了。” 苏云媗促狭道:“是乱算吗?我倒是瞧着手法娴熟,没有切实下过苦功,万难如此。” 李玄都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秦素心情郁郁,还哭过几回,多亏了苏云媗在旁边安慰,所以两人的关系也是突飞猛进,倒是真有些姐妹的意思了。 说笑一阵之后,白绣裳遣了弟子来请,原来在这紫竹林中还有一座紫竹别院,是历代慈航宗宗主的清修之地,从不对外客开放,不过李玄都和秦素是女儿女婿,苏云媗是心爱弟子,都不是外人,倒也不算破例,白绣裳便在这里为李玄都和秦清接风洗尘。 虽说是筵席,但是没有什么酒肉,而是三位女子亲自下厨,李玄都本来也想去帮把手,不过被苏云媗以“君子远庖厨”的道理给请了出来,李玄都只能跟岳父一起在外头等候,两人谈起当下局势,秦清提到了颜飞卿,若是此时颜飞卿能成为正一宗的宗主,局势就要明朗许多。 这话让李玄都心中一动。他的确该找个时候再去见一见这位玄机兄,一则是为了大天师的嘱托,二也是为了道门日后局势。 第一百八十六章 重开清平会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正式开筵。白绣裳这个长辈也好,苏云媗、秦素这两个晚辈也罢,平日里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所以厨艺也只能算是寻常,味道大概在能够入口的范畴之内。 不过毕竟是一番心意,李玄都和秦清也不好置评什么,只能全部笑纳。 接风宴后,李玄都向白绣裳讨要了一间静室,取出了多时不用的“小紫府”。 下一刻,他再次出现在了七宝宫中。 东海,方丈岛。 清微宗占据东海三百六十余岛,其中主岛一百零八之数,也就是三十六位堂主和七十二位岛主的由来。在这一百零八岛中以三大仙岛为主,分别是:蓬莱、方丈、瀛洲。 蓬莱岛是太上宗主居处,天魁堂长年驻守于此,等闲之人不得踏足。其次就是方丈岛,道经有云:“方丈乃人天教主,度世宗师,演龙门之正法,撑苦海之慈航,作全真之模范,律门之纲领,非有道之师,不可立也。”故而方丈岛乃是宗主居处、宗门议事所在。 张海石走出青领宫,发现对应清平会的符箓亮起,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先前在昆仑方向传来飞升气息,他自然也感应到了,心中亦是忧虑,虽然李道虚已经返回宗内,但是直接去了八景别院,并未多言,所以他也不知道事情的具体经过。不过不管是谁飞升,幸而李玄都无恙。也正好借着这个召开清平会的机会,询问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后,李非烟也走出青领宫,站在张海石身旁,“谢天谢地,紫府没事。先前紫府去了西域,我还担心他被卷到一众长生地仙的争斗之中。” 张海石道:“可能紫府已经被卷了进去,不过侥幸无事,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 李非烟道:“如果真是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 玄女宗,璇女山。 正在清修的石无月睁开双眼,“终于来了,清平会迟到了这么久,我还以为李紫府遭遇了不测,现在看来,这小子还真是福大命大,凡事总能化险为夷。不过话说回来,李紫府失踪的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石无月没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感知不到昆仑方向传来的飞升气息,但李非烟曾经传信给她,让她小心行事,所以她并非一无所知,再联想到李玄都突然失踪,她自然而然地把李玄都失踪与昆仑联系在了一起。 “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过去了,李紫府还活着。”石无月离开自己的闭关之地,眯眼望向山外的浩瀚烟波。 太平山,太平宗。 大客卿宁忆正在无忧谷中独自练刀,这里曾经是清微宗和太平宗大战之地,清微宗就是在此大败才不得不离开太平山去往东海群岛。多年过去,这里已经看不出当年大战的痕迹,一片草木丰茂的模样。只是历代太平宗弟子对于无忧谷有些忌讳,所以平日里罕有人至,此时便只有宁忆一人。 宁忆手持“清寒”,身形如幻影,刀风所过之处,漫天落叶纷纷而落,又被刀气裁成两半。 宁忆忽然停下掌中之刀,“紫府终于有消息了。我还担心他遭遇了不测,如今看来,却是我多虑了,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便是如此了。” 然后宁忆将手中“清寒”收入鞘中,转身往自己在无忧谷中搭建的茅屋走去。 西京,太极宫。 西京距离昆仑的距离最近,所以澹台云是第一个返回自家宗门的,不仅如此,她还有闲暇时间去了楼兰城一趟,向左尊者交代一番之后,这才带着宫官返回西京。 以澹台云和宫官的关系,自然不可能有所隐瞒,在从楼兰城返回西京的路上,她就已经将昆仑之行的经过与宫官大体叙述了一遍。 此时宫官得到清平会的传讯之后,心中微恼,“好你个李玄都,就是基于朋友情义,路过楼兰城的时候与我打个招呼总是可以的吧,还真是无情。” 她却是忘了,且不说关系亲疏,李玄都是与秦清同行的,他有天大的胆子,又不可能跟澹台云一起去楼兰城见他。 不过不管怎么说,没了地师这个大敌,圣君和李玄都又平安无事,宫官的心情还是变好不少。她已然可以预料到,再过不多久,师父冷夫人就要来见她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她离开牝女宗时有多狼狈,如今重回牝女宗就有多风光。 帝京城。 一身文士装扮的李如是走出了一座行院,背后依稀传来女子的送客声音。 他来此地可不是来玩的,而是有要事。要知道顶尖的行院向来是闹中取静,是谈事情的绝佳地方,这里虽然人多眼杂,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很难被注意到,毕竟这里不仅汇聚了帝京城中的各路显贵人物,也有来自天南海北的鱼龙人物。 刚刚李如是在这里与一位阁老的子侄见了一面,双方还算是相谈甚欢,接到清平会的传讯之后,李如是匆匆作别了这位贵公子,急忙返回自己的住处。 李如是在帝京城中,自然不知道远在数万里之外的西域昆仑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例行的清平会和太平客栈会议在没有任何提前通知的情况下延迟了许久,也足以让他生出不好的预感,让他的心一直悬着,到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 不过想要真正把心放心,还要等到他在清平会上真正见到了大掌柜为止。 帝京城的另一边,远离烟花柳巷的大长公主府邸中。 玄真大长公主玉盈却是神情颇有些复杂,朝廷的变化,她是知晓的。尤其是前不久太后把她召入宫中,虽说还有其他贵妇,但这次显然不是单纯的女子闲话,太后在言谈中貌似无意地提起了李玄都,让玉盈心中有些发虚,好在她也是自小长在深宫之中,必要的城府还是有的,没有在脸上显露什么异样。 先前清平会推延,玉盈还有些小小的庆幸,她有些后悔鬼迷心窍地加入了这个清平会,可到了如今,她已经越陷越深,再想退出已经是不可能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所以当李玄都失踪的时候,她倒是松了一口气,希望这个清平会就此消失不见,她安安分分地做她的大长公主。 此时见到迟误了许久的清平会传讯再度亮起,她也只能无奈叹息一声,该来的躲不过。 除此之外,周淑宁、陆夫人等人也相继得到了清平会的传讯,心思各异,不过也都纷纷选择了进入清平会。 发出清平会的传讯之后,李玄都就独坐在七宝宫中内视自身。 如今他的状态有些奇怪,说是长生境界,他的金丹大道未满,不会真正长生不死,也不会引发天劫,自然也没有踏足长生境之后都要经历的脱胎换骨、洗经伐髓,以及历时七七四十九日的重病在身,更没有长生地仙独有的先天五太神通。 可要说他不是长生地仙,他的体魄、神魂、气机又能切切实实地与真正的长生地仙媲美,真要单打独斗,也是不怕。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需要尽快完善修为,也就是成就金丹大道,这样一来,他便可以习得长生地仙独有的先天五太。 如今李道虚得“太始剑气”,澹台云得“太素玄功”,已经飞升的徐无鬼和张静修分别得“太易法诀”和“太极金图”,原本李玄都以为自己飞升之后会得“太初”一类的神通,不过他发现秦清得的是“太初”神通,名为“太初化身”,具体有什么玄妙之处,李玄都未曾深问,倒是愈发对自己能得什么先天五太感到好奇,总不会走了师父李道虚的老路,也是“太始剑气”吧。 就算没有先天五太,李玄都也是一定要完善金丹大道的,此举虽然会引来天劫,但是李玄都尚且年轻,至今还不到三十岁,距离百年之期少说也有七十年的时间,李玄都自认七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他渡过天劫,成为一劫地仙。所以早一日成为长生地仙,就可以早一日准备渡劫。 至于卡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境地来规避天劫,李玄都却是不屑为之。 关于如何完善金丹大道,李玄都早有想法,一则是他早年时的假丹之道,最后弄假为真,与法术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有一种就是走地师的道路,御六气之辩,成就长生地仙。这两种法门,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对于李玄都也都没什么阻碍,不过可能会影响到李玄都成就长生地仙后所得的神通。这却要好好思量。 到了如今,李玄都虽然用剑,但是因为没有仙剑在手的缘故,许多时候选择徒手而战,而且他精通三大剑诀,又有“逆天劫”剑气,对于师父的李道虚“太始剑气”也没有太多向往,所以李玄都思量再三之后,他还是选择最后以地师的法门,御六气之辩,以“逍遥六虚劫”成就自己的金丹大道。 第一百八十七章 新老天师 当七宝宫中陆续出现身影的时候,李玄都收敛思绪,环顾四周。 这次是全员到齐。 除了“清平乐”李玄都自己以外,“金错刀”秦素,“剑器近”李非烟,“醉太平”宁忆,“如梦令”石无月,“青玉案”李如是,“玉蝴蝶”韩月,“浣溪沙”宫官,“撼庭秋”玄真大长公主玉盈,“卜算子”陆夫人,“佛霓裳”苏云媗,“钗头凤”百媚娘,“清平调”周淑宁,甚至最少露面的“临江仙”张海石也现身了。 所有人都望向了坐在七宝台上的李玄都。 这一次,李玄都直接显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抛开已经见过了李玄都的秦素和苏云媗,以及已经从澹台云口中得知确切消息的宫官,其他人见李玄都安然无恙,终是将心头悬着的大石放下。 李玄都直接开口道:“会期延迟,让诸位挂念,是我的不是,先给诸位赔个不是。” “不敢,先生平安就好。”百媚娘第一个开口道。 虽然李玄都不止一次说过清平会中是平等的盟友关系,但实际上总会有些偏差,包括百媚娘等人在内,更多是将李玄都视作盟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毕竟建立清平会时的李玄都与如今的李玄都不说天差地别,也是相差甚远,尤其是在境界修为和江湖地位上面。时移世易,人与人间的关系总是随着环境形势的变化而变化。 李玄都摆了摆手,说道:“我知道诸位都很关心前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些人已经知道,有些人还不知道,不管知道与否,我都统一答复。前不久我在楼兰城遇到了地师,被地师挟持着去了昆仑,大剑仙、‘天刀’、圣君、大天师等人又陆续赶到,一场混战,最终大天师与地师一同飞升,我得以与另外几位高人重返人间。” 李玄都没有说得太过详细,更省略了关于开明六巫和陆吾神的事情,一则是这些鬼神之事与人间没有太大干系,二则是太过繁琐,又涉及许多位长生境高人,不必说得太细。 在李元婴离开东海之后,张海石就成为事实上的清微宗之主,他本身又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再加上李道虚的关系,对于昆仑所发生的事情已经隐约有了猜测,再听李玄都如此说,便完全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如果仅仅是地师一人离世,或者是大天师一人离世,必然会造成双方实力的不对等,可在两人兑子的情况下,就还是基本维持了先前的格局。当然,这个前提是李玄都还是原本的李玄都,既没有更进一步,也没有后退一步。可世人都知道“玄都紫府”中有众多机缘,李玄都既然去了“玄都紫府”,难道会一无所获么? 不仅仅是张海石有这方面的疑惑和猜测,其他人也是如此,委实是“玄都紫府”的名气太大,能从其中安然归来,几乎意味着入宝山而归。 李玄都当然也知道众人对自己所得的好奇,不等别人开口相问,主动说道:“这次昆仑之行,于我个人而言,的确是所得颇丰,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上古大巫留下的长生不死之药,多则数月,少则月余,就可跻身长生之境。” 长生不死之药共分为六份,地师徐无鬼服用了两份,巫阳服用了三份,剩余三份都用在了李玄都的身上,李玄都的这个说法也不能算错,只是省略了其中的各种争斗过程。 不过这个说法也让许多人生出艳羡之心。要知道长生境是何等难得,可李玄都竟然能得到跻身长生境的机缘,可见关于“玄都紫府”的种种传说并非是空穴来风,甚至生出了想要去“玄都紫府”一探的想法。 李玄都顿了一下,补充道:“在座诸位都不是外人,也不存在什么交浅言深。我的为人,想必诸位也都了解,从不是那种见不得别人好的人,所以我要奉劝诸位一句,‘玄都紫府’不是善地,不知多少高人陷于其中,生不如死,仅我所见,就有皂阁宗、阴阳宗、补天宗、太平宗的高手,无一不是天人境,虽然不死,但也成为陆吾神的奴仆,任凭驱使,许多人惨死于陆吾神与上古大巫的争斗之中。我之所以能得此机缘,皆是仰赖诸位长生地仙护持,数位长生地仙联手,方才勉强击退了陆吾神,如果仅是我一人,哪怕我有长生境的修为,也难以逃出‘玄都紫府’。” 这次李玄都的话语透露出的内幕就有些多了,更让人感到震惊,因为李玄都表达了一个意思,就算是长生地仙也未必能在“玄都紫府”中安然无恙。而陆吾神和上古大巫,更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 李非烟轻声问道:“陆吾神就是《山海经》中记载的陆吾神?”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陆吾神就是传说中的神兽陆吾,上古大巫则是灵山十巫。不过他们无法离开‘玄都紫府’,不必担心他们会影响人间。只是我奉劝诸位,最好不要去探究‘玄都紫府’,如果不是地师挟持,我也是万不肯去的。” 李非烟听完之后说道:“也许这就是因祸得福吧。” 陆夫人的心情却有些复杂,她对于“玄都紫府”中的机缘没什么兴趣,更震惊于李玄都的修为进境之快,长生境界意味着李玄都将跻身于老玄榜,甚至是顶替大天师留下的空缺,与李道虚、秦清平起平坐。好处是太平宗的地位愈发稳固,坏处是再也没有人能够制衡李玄都,太平宗的未来走向皆是取决于李玄都的一念之间,宗主之位能否顺利传承下去,也全看李玄都是否愿意遵守承诺。 除此之外,她也关心地师死后,沈大先生的去向。其实陆夫人身在江湖多年,见惯了生死,早已是有了一定的预料和准备,只是还残存着最后的一丝侥幸。 不过李玄都并不打算在此时提及沈大先生的事情,而是等他返回太平宗之后,再当面告知陆夫人。 就在此时,石无月忽然道:“大天师不在了,那么大天师的尊位会由谁来继承?” 李玄都微微一笑,“这也是今日的议题之一。大天师已经飞升,我便以‘老天师’称之,以此和新任大天师做出区分。老天师不在了,必然有人继承他的位置,因为大天师之位非张氏子弟不可担任,所以我们可以将这个位置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正一宗的宗主,一部分是大天师的尊位和张氏族长,前者还有待商榷,可后者几乎可以肯定是镇魔法师张静沉无疑了。我所担心的是,这位镇魔法师成为新任大天师后会走向何方,是继续延续老天师的韬略?还是想要完全推翻老天师的决定?” 玉盈道:“如果是后者呢?” 李玄都道:“老天师的既定决策不容许改变、破坏,必要的时候,我会以道门和老天师的名义出手干预,不知诸位是什么意见?” 片刻的沉寂之后,苏云媗第一个开口道:“同意。”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心中明了,正是因为张静沉的打压,颜飞卿才会离开正一宗,如果颜飞卿想要重返正一宗,张静沉是最大的阻碍,那么苏云媗对于张静沉的敌视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苏云媗之后,张海石也开口道:“同意。” 有了两人的开头,其他人也纷纷表示同意,只有宫官、玉盈未曾发表意见,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一个并非正道中人,一个不是江湖中人。 李玄都道:“当然,如果张静沉看得清大势,不逆势而动,我也不会与他为难,” 李非烟道:“以我对张静沉的了解,恐怕要生出一番波折。” 当初李非烟被困镇魔台,与张静沉做了多年的邻居,这番话还是有些根据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转而说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中,江湖或者庙堂,又有什么大事发生?” 张海石道:“因为玉虚斗剑临近的缘故,最近的江湖倒是格外平静,几乎没有任何大事发生。” 玉盈迟疑了一下,说道:“最近太后谢雉动作频繁,只是暂时还看不出她到底有什么意图。” 听到“谢雉”二字,李玄都心中一动,问道:“除了赵良庚入京,还有什么动作?” 玉盈道:“太后以皇帝的名义宣昭诸王入京,又数次在后宫召见宗室女子和命妇。”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庙堂争斗,并非他的强项,但他也能隐约察觉出谢雉的部分用意,她似乎是在借着李玄都这个外敌来整合宗室内部,在外力的作用下,原本心思各异的徐家内部形成暂时的联合,也在情理之中,如此一来,李玄都想要有所动作就要困难许多了。 归根究底,李玄都不仅仅是针对谢雉一人而已,他针对的是整个宗室,势必要引起整个宗室的反抗,不过在李玄都看来,针对谢雉只是治标,拔除整个徐家才是治本。说到这儿,李玄都便不得不佩服地师的狠辣,为了自己的志向,便是整个徐家都可舍弃。 第一百八十八章 长生泉 过了片刻,李玄都回过神来,说道:“我知道了,不知道诸位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没有人开口。 正如张海石所言,眼下江湖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即将到来的玉虚斗剑,以至于江湖竟是难得的平静,半点风波也没有。 李玄都道:“既然没有,那就散会吧。” 众人纷纷起身,告辞离去。 李玄都照例走在了最后,等到了所有人都离开七宝宫之后,他才退出了“小紫府”。 不多时后,秦素便来到了静室中寻他。其实秦素可以不去参加清平会的,毕竟李玄都就在她的身边,有什么事情直接当面说了,不过这次不一样,秦素打算看见识下那位宫姑娘,虽说在清平会中都是以词牌名为代称,又遮掩了本来面目,但秦素与客栈中人都是相识的,逐渐就缩小了范围,如今已经大致锁定了目标。秦素并非信不过李玄都,而是出于一种防患于未然兼有好奇的心态。 李玄都对此并不知情,其实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秦素先一步离开七宝宫,来到李玄都所在静室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只玉碗,此碗是汝瓷官窑的极品,是为开片粉青瓷,如纸一般轻薄,乍看是一片淡淡青色,似乎与寻常青瓷并无不同,可细看取,青里又透出淡淡的粉红,竟是粉青瓷。据说这粉青瓷在汝瓷官窑里也只出过三窑,被誉为神品。玉碗中还放着一把汤匙,虽然与玉碗相较,显得寻常些,却同样不俗,乃是定窑的极品,外釉通体素白,从里面却透出淡淡的晕黄。汤匙放在玉碗之中,便好一轮明月浮在粉青的水中。 不过相较于玉碗,碗中所盛之物却是更为珍贵。乍一看是一碗清水,实则是鼎鼎大名的长生泉,又名不老泉。 在南海慈航宗慧山莲花庵的东侧石壁下有一泉眼,泉名刻于石壁,由一位佛门大德菩华大师题书,刻石上方有千年前时镌刻的佛像一尊。泉水经年不涸,日日渗滴,铿锵作响,水质甘美,饮之可延年益寿,祛病除灾。只是及至近百年来,泉水产量日渐减少,如今一年的产量不过两三碗而已,寻常人求一滴而不可得。当初李玄都炼制“五炁真丹”,曾经用过长生泉,至多就是一倍而已,可今天秦素却直接端来了一碗,几乎是慈航宗一年的产量了。 李玄都诧异道:“你偷的?” 秦素白了他一眼,“又不正经了,你明知道我做不来这等事,非要打趣我不可。这是白姨送给你的,既是恭贺你跻身长生境,也是助你一臂之力,据说这长生泉对你化解体内残存的药力大有益处,白姨和爹爹希望你能在玉虚斗剑之前跻身长生境,如此把握更大,以免出什么意外。” 李玄都接过托盘,放在旁边的摇头笑道:“这次玉虚斗剑,我多半是对上宋政,不说视之如同草芥,也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好大的口气。”秦素轻笑一声,“不愧是去过昆仑洞天的人,见识了一劫地仙、二劫地仙,便不把寻常地仙放在眼中了。” 李玄都解释道:“道门有五大仙途,分别是天、地、人、神、鬼,只有天仙和地仙被誉为大道。地仙一途不仅与天仙一脉相承,而且还有先天五太的神通,宋政能够重回长生境,走的是鬼仙途径,在五仙之中排名最末,没有先天神通,与现在的我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秦素道:“话虽如此,你还是不要大意,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个我晓得。”李玄都一挥袖,把静室的门关上了,然后示意秦素坐下。 静室中就只有一张云床,名虽为床,实则为坐榻。除此之外,就是放着托盘的案几了。秦素犹豫了一下,想着两人已经定亲,本该完婚,只是因为玉虚斗剑等事情而拖延了,也无所谓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再者说了,平日里李玄都大胆越界的举动还少了么,于是便挨着李玄都坐下了。 李玄都端起托盘上的玉碗,却不饮下,而是递到了秦素的面前。 秦素一怔,“干嘛?” 李玄都笑道:“喝了它。” “这是给你的。”秦素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我不能喝。” 李玄都柔声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乖,喝了。” 秦素听到李玄都这种好似哄小孩子的语气,好气又好笑,摇头道:“要是让爹爹和白姨知道了,要说我不知道轻重了。” “你就说我强逼你喝的。”李玄都玩笑道,“实在不行,我与他们分说就是。” 秦素还是摇头,李玄都便一直端着玉碗。 秦素拗不过他,只好告饶,可李玄都不为所动,反而是用汤匙舀了一勺,送到秦素的唇边。 秦素抿了抿嘴,轻轻张口,让李玄都喂了一口长生泉。 长生泉的药力甚猛,李玄都当然可以一气饮尽,秦素修为不足,仅仅是喝了一口,额头和鼻尖上便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脸颊微红。 李玄都让秦素靠在自己肩上,用自己的气机引导她的气机,帮她化解药力,两人同是修炼“太平青领经”和“逍遥六虚劫”,气机同出一源,只要稍微接触,便可畅通无阻。与此同时,李玄都又舀了一勺长生泉送到秦素的唇边。 秦素紧紧闭嘴,不肯张口,又告饶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听话。” 秦素无可奈何,只能说道:“那我自己喝。” 李玄都正色道:“我要帮你引导气机,所以我得掌握其中分寸,还是我喂你吧。” 秦素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小声道:“登徒子。” 李玄都只当做没有听见,举着汤匙,慢慢地送到秦素的口中。 秦素也不是第一次被李玄都“欺负”了,在初时的小小抗拒之后,便“认命”了,不再反抗,被李玄都一口一口地喂着长生泉。 好不容易一碗长生泉喂完,秦素只觉得体内经脉和丹田仿佛要被撑破一般,不过有李玄都帮她化解药力,也仅仅是感觉而已。在众多天材地宝之中,能带有“长生”二字的,都不是俗物,慈航宗的长生泉自然也是如此,只是长生泉的作用有些尴尬,只能锦上添花,难以雪中送炭。换而言之,能化解长生泉药力之人,多半用不上长生泉,需要长生泉提升修为之人,多半无法大量饮用长生泉。所以白绣裳不会通过饮用长生泉提升修为,如果不是玉虚斗剑在即,她也不会送出整整一碗长生泉来帮李玄都省却那几个月的时间。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李玄都和秦素所学功法如出一辙,李玄都可以算是天底下最不藏私的老师了,只要是秦素能学会的,全都传授给了秦素,再加上“太平青领经”本就有化用万法的妙用,两人好似一体,李玄都可以轻易帮秦素化解药力,所以他只是略微斟酌,便决定把长生泉让给秦素。 如果没有李玄都从旁护法,秦素独自饮下这碗长生泉,五脏六腑和丹田经脉都要被长生泉消融一空,不说修为大进,只怕是由性命之忧。 李玄都喂完长生泉后,将玉碗和汤匙放在一旁,以手掌按在秦素的后背上,引导她体内的药力,使其不至于沉积一处。 这时候秦素只觉得手足僵硬,就好似瓶中水满之后成为死水,动弹不得,只能软软地靠在李玄都胸前。 李玄都轻声道:“素素,你好好修炼,吸收了这长生泉的药力,跻身天人无量境应是不难。” 既然是两人独处,秦素便有些不讲道理了,颇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说道:“都怪你,我说不喝,你非要我喝,这会儿可难受了。” 李玄都柔声道:“我这是为你好。” 秦素轻哼道:“你这口吻,和我爹是一模一样,在我小的时候,爹爹就是打着为我好的幌子约束我。” 李玄都笑问道:“那你会不会怪我?” “嗯……”秦素想了想,“看你表现,看你以后还会不会‘欺负’我。” 李玄都轻轻挠了下她的腋下,“欺负你又怎样?” 秦素扭了下身子,嗔道:“登徒子,坏东西,自从认识你以来,你就会欺负我,偏偏在外人面前,还装作害怕我的样子,真是坏死了。” 李玄都笑道:“这哪里是欺负。” 秦素又轻轻哼了一声,轻转了个方向,让自己靠得更加舒服了些,小声道:“不要动,就这样,让我睡一会儿。” 李玄都轻轻“嗯”了一声,规规矩矩,没有丝毫出格举动,只是让秦素靠在自己身上。 秦素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秦素缓缓醒来,发觉自己体内的药力已经吸收了半数,不必多说,这全是李玄都的功劳了,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素素,你陪我去剑秀山一趟吧。” 秦素微微一怔,“去剑秀山做什……” 她话未说完就恍然想起,张白月便葬在剑秀山上,剑秀山的主人正是地师。 果不其然,就听李玄都说道:“与两位故人有关。” 第一百八十九章 剑秀山中 剑秀山位于中州的中部位置,因为罕有人至,所以没有宽阔山路,只有羊肠小道蜿蜒,两旁峭壁耸立,如是被利剑劈砍凿出,两方崖壁与一线小径形成了一线天的景观,将天光挤成窄窄一线,使得山道之上晦暗莫名,甚至有些地方昏暗如黑夜。 历来文人名士探幽访仙,最是偏爱此种地方。此地之所以访客了了,缘于此地早有主人,为私人所有,闲杂人等不可擅入,就算是那些有钱也有闲的风流名士,也只能望而兴叹。 对于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秀山主人,有过诸多揣测,有说是朝廷权贵,有说是江湖名宿,众说纷纭,只是始终没人见过这位剑秀山主人的真面目。 此时便有两人并肩行走在去往剑秀山主峰忘剑峰的小径上,却是一对年轻男女。 男子身着玄黑鹤氅,女子身着白色鹤氅。古时的鹤氅乃是道袍样式,没有袖子,故名为“氅”,时至今日,名字未变,已经演变成广袖的对襟长外衣样式,名中有“鹤”,却也早已不以鹤羽为材,故而秋冬之际,无论男女,都可穿着,甚是飘逸潇洒。待到冬日严寒,再在外面加穿带有兜帽的大皮毛斗篷。男女两人相貌气度俱是不俗,行走在山路之间,衣袂飘飘,恍然似神仙中人。 两人正是李玄都和秦素,李玄都不太喜欢率领众人出行,更喜欢孤身或是一二人出行,如今就更是如此,所以他只带了秦素一人,与秦清和白绣裳告辞之后,离开普陀岛,从海上返回陆地,然后只用了小半天的时间,便到了中州境内的剑秀山。这便是地仙的厉害了,被誉为“朝游北海暮苍梧”。 便在此时,忽听闻有人吹笛,笛声缥缈,悠扬悦耳,与空旷幽静的剑秀山十分相称。 秦素是喜好音律之人,听闻笛声,来了兴趣,拉着李玄都往笛声传来之处行去。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处山涧,就见不远处有一块大石,石上坐着一人。 此人正闭目吹笛,待到一曲终了,他缓缓睁开双眼,忽见不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对男女,气态不俗,再观其衣着,不是寻常人家出身,简单来说,鹤氅美则美矣,不利于行,无论是长期奔波于外之人,还是要做工做活之人,都不会穿着此类衣裳。再有就是价格昂贵了,便是寻常书生,也购置不起。 吹笛之人心中认定,这两人应该是出游的权贵子弟,似是一对年轻夫妻,不过不见仆从,却是有些奇怪。他略显恭谨地拱手一礼,“在下江阴府梅有勉,有礼了。不知两位是?” 李玄都道:“我姓秦,双名玄策,祖籍北海府,如今迁居于怀南府,这是内子,方才内子听闻梅兄吹笛,大为佩服,便要来见识一番。” “不敢,不敢。”梅有勉却是恪守礼数,不敢直视秦素。自从理学圣人之后,礼教森严,尤其是男女大防,在他看来,这位秦兄让自家夫人在外抛头露面,已经是有些不合礼数了。不过他转念一想,此地远离人烟,人迹罕至,多半这位秦兄也不曾想到会遇见旁人。 有人是窝里横,在相识之人的面前谈天说地,到了外人面前就讷讷难言。秦素却是刚好反了过来,她在熟悉之人的面前,害羞又腼腆,可遇到生疏之人,还是会伪装自己的,倒像是个性情淡漠的大家闺秀了,偶尔还颇有威严。 秦素便与他谈了些关于音律的事情,梅有勉应答如流,只是谨守着礼数,回答得十分小心,不肯逾越半步。秦素便觉得有些无趣,不再开口,变为李玄都与梅有勉攀谈。 面对李玄都这个男子,梅有勉就要自然许多,说起了自身。早年时,梅有勉也是满腹书生气,曾向往出阁入相,匡扶天下,名垂史册,可等他真正考取了功名,却发现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是二甲进士出身,去了翰林院,看上去风光,实则只能用“苦熬”二字来形容,翰林院的翰林们其实就是熬资历,到了日子,就外放为官,平日里十分清苦,穷酸气十足。而且翰林众多,若是没有关系门路,不乏一辈子都待在翰林院的。如今朝廷,要么依附于帝党,要么依附于后党,亦或是晋王一党,这都是梅有勉所看不上的,于是他便找了个由头,辞官不做,返回家乡,开始寄情于山水之间,甚至还写了一本游记。 说到这儿,梅有勉喟然道:“久闻剑秀山之名,慕名而至,却不曾想此山有主,竟是不得入,惜哉。” 然后他又对李玄都说道:“秦兄也是登山的吗?我劝秦兄一句,就不要去碰壁了,此处的守山人脾气很坏。” 李玄都淡淡一笑,“此山的主人乃是一位地仙,那位地仙曾是天潢贵胄,地位尊崇,后来弃王位求仙道,此山是他的隐居清修之地,自然不容外人踏足。” “地仙!”梅有勉吃了一惊,“这世上当真有仙人吗?” 李玄都道:“自然是有的,云锦山的大天师,还有剑秀山的这位隐士,都是仙人。” “早就听闻云锦山大天师元阳妙一真人的大名,可惜无缘得见。”梅有勉寄情于山水之间,自然也有寻仙访道的想法,“难道秦兄是来寻仙访道的?” 李玄都摇了摇头,“只是拜访故人罢了。” 梅有勉道:“如此说来,秦兄是修道之人了,不知秦兄能否为我讲解金液大还丹之道?” 李玄都摇头笑道:“成就金丹大道,已然是长生之人,我非长生之人,如何讲金丹之道?而且仙人未必超脱世俗之外,梅兄问道可以,寻仙就不必了。” 梅有勉却是不甚赞同,“若不超脱世俗之外,何以称之为仙人?” 李玄都道:“仙人、圣人、真人、神人,归根究底还是人,难逃人性窠臼,不能小觑,却也不必想象得太高。” 不等梅有勉开口,李玄都道:“今日缘尽于此,若是有缘,我们来日再会。” 言毕,李玄都携着秦素直接消失不见。 梅有勉大吃一惊,向四周望去,却只见山泉汩汩,清风过林,哪还有半个人影。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今日遇到了高人,莫不是传说中的仙翁点化传法,再想去请教仙缘却是来不及了,不由得懊恼顿足。 李玄都与秦素沿着山路继续前行,前方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边青翠一片,脚下道路逐渐平缓开阔,四周除了高大树木之外,寂寂无声,偶尔传来几声轻微鸟叫虫鸣,让人心旷神怡。 拾阶而上,青木夹道,冷风习习,李玄都和秦素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山腰位置,这里竟是有一方静湖,湖面平滑如明镜,只是在轻风拂过的时候,才会略起微澜,似是美人蹙眉。 整个湖畔竟是不见半点人迹,不曾临湖筑庐,也不曾修筑码头停泊小舟。秦素还是第一次来到此地,不由得临湖驻足,道:“地师好雅兴,不在此处做任何修饰,反而能显现天然之美。” 说话间,李玄都恍然发现这座湖竟然不是死水,而是有一条自山上而来的小河相连,河水静如不流,倒碧凝云,若将此山比作美人,这河水便是女子发髻上吹落下来的一条晶莹发带。 两人沿着河水逆流而上,别有洞天。 只见原本笔直的峭壁上,忽然凹陷出一个巨大弧度,形成了一个开口极大、纵深极浅、似洞非洞的存在,占地大约一亩左右。 李玄都指着此处说道:“此地夏秋之际洞水溢出,汇流成溪,在日光照耀之下,谷中涌起山岚雾蔼,朦胧飘渺,云蒸霞蔚,气象万千。” 此地三面环山,唯有一面面向悬崖峭壁,与上山的石径相邻。其中种植有茂盛翠竹,风起则起竹涛响,而在竹林的掩映之中,则是一座清幽古雅的二层竹楼。 秦素问道:“这就是地师的隐居之地?”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这是守山人的居所。” 话音落下,只见一个矮小老者从竹楼中缓缓走出,生得干瘪瘦弱,须发也是稀疏,腰间别着烟杆。 秦素倒是认得此人,那日李玄都在太平山上升座,老人曾代表地师前去相贺,秦素在那时候见过一面,印象深刻。 老人见到李玄都,略微一怔,再见到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脸色骤然一变。 沉默了片刻之后,老人缓缓开口道:“李公子,我家主人他……” 李玄都轻声道:“数日之前,地师已经在昆仑洞天飞升离世,并将这件‘阴阳仙衣’传给了我。” 老人望着李玄都良久,叹息一声,“料想世间也无人能将我家主人如何,既然我家主人将‘阴阳仙衣’传给了李公子,那么李公子便是剑秀山的新主人,小老儿也会听从公子的差遣。” 李玄都并没有拒绝,问道:“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老人道:“公子叫我徐七即可。” 第一百九十章 忘剑峰上 当年徐无鬼还是齐王的时候,就以慕道之名大肆蓄养门客,在众多门客中他又效仿青鸾卫都督府的十三太保选出了十三名心腹死士,赐姓徐,依次排列,从徐大到徐十三,这名老者在十三人中排行第七,故称“徐七”。 在徐七的引领下,李玄都和秦素继续前行,过了这里,山路又变得狭窄起来,小河在内,山路在外,几乎是悬在半山腰上,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黑洞洞的,深不可测。 不说李玄都这位准长生地仙,已经可以御风而行的秦素也是半点不惧,反而沉醉于此中之景,心中想着,日后能在此地也是不错,远胜于太平山。又走出二百余丈,隐隐传来瀑布声响,转过山壁之后,秦素眼前倏尔一亮,只见一道瀑布如白龙倒挂,飞流百尺,冲刷出一个水潭,小河的源头便是由此而来,而山路则是直直往瀑布而去。 瀑布如门帘,在其后是一个高阔洞穴,通向一个花团锦簇的翠谷,此地四面环山,朔风不至,故而在初秋时节,也是暖意融融,而且不比外面的单调苍翠,繁花似锦,绚丽异常,甚至还有麋鹿在草地上漫步,见人也不害怕惊避。 不远处有一个小村子,大大小小十余口房子聚在一起,并无围栏,周围又有田地、桑林之属,真是好一派田园风光。 李玄都前几次来到此地的时候,还不觉如何,当初胡良曾经问他此地是否居住着许多人,李玄都回答说此地只有徐先生一人居住,他也不知道徐先生为何要将此地建成如此模样。现在李玄都终于明白了,这里的格局竟是与陆吾居处十分相似,由此看来,地师图谋“玄都紫府”并非临时起意。 李玄都曾经先后三次来过此地,第一次是巧合之下误入此地,由此与徐无鬼相识,在此地疗伤修养。第二次再来,便是带着张白月的骨灰而来,在此地盘桓多日,当时他因为帝京之变心灰意冷,生出避世弃世之念,倒是羡慕这里了。第三次就是与颜飞卿、周淑宁、胡良一道来到此地。 徐七叹息一声,“老主人每年都要回来小住几日,只是从今以后,再无归期了。” 李玄都道:“飞升成仙,此乃喜事。” 徐七点了点头,“李公子说的是。” 李玄都挽起正在四下张望的秦素进了村子,沿着以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路来到位于村子正中的一间雅舍之前,只见这座雅舍以乌木搭建,门前种了几丛水竹,然后就地取材,竹管连缀成渠,自山崖边引来泉水,以供煮茶之用。 窗户以一根支杆撑起,可见屋内有一方软榻,旁边是一张书案,放着一张焦尾古琴,风吹琴弦有韵声;一个书架,随意放了许多书籍,或竖或躺,一看便是常常被人翻看。 乍一看去,似乎主人只是暂时出门,很快便会回来。 李玄都与秦素进了屋内,秦素来到书案前,仔细端详着那张焦尾古琴,李玄都却是来到书架前,略微扫了一眼。 书架上的书与武学、丹鼎、卜算、阴阳经纬无关,大多与农学有关,想来当年地师徐无鬼就是在此地培育种子,那些水田便有了合理解释。 秦素轻声问道:“这便是地师的住处吗?” 李玄都轻轻“嗯”了一声,“以后我们也可以在此地隐居。” 秦素不由笑道:“隐居?我倒是无所谓,你耐得住寂寞吗?” 李玄都道:“动极思静,静极思动,一年中来小住几日总是不难。” 秦素轻轻拨动琴弦,没有答话。 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卷名册,递到秦素的面前。 秦素抬手接过,封皮上没有任何字迹,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笔力遒劲的楷书,皆是一个个人名,其后还有详细备注标记,吃惊道:“这是什么?” 李玄都道:“是地师留下来的,是他经营多年的人脉,或者说他以天下为棋盘,在棋盘上的落子。这些人不属于阴阳宗,甚至不属于西北五宗,严格来说,他们是齐王的人,当年蓄养三千门客而引得皇帝震怒的齐王。” 秦素恍然想起地师的另一重身份,曾经是出身于天家宗室的齐王,以崇道和蓄养门客而闻名天下的齐王。 李玄都合起手中的厚重名册,望向李玄都,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李玄都说道:“有些事情我可能顾及不上,还要有劳你了,先把名单上的人大致筛选一遍,挑选可靠有用且能为我们所用之人,依次补充到客栈之中。这件事你也不必亲力亲为,让客栈中的属下去做就可。” 秦素若有所思道:“如果有了这些人手,客栈的实力就会大大增加,可是要怎么分配?” 李玄都道:“主要是递增到你我名下,毕竟这些人是地师的属下,心思难料,还是由你我直接掌握比较好,免得生出其他事端。另外,贵精不贵多,以帝京为主,其他地方次之,若是不可靠之人,宁可舍弃,也不要强求。” 秦素明白李玄都的心思,他这是要为日后重返帝京早做准备了。帝京那里鱼龙混杂,与江湖争斗不能一概而论,许多时候刀不见光,剑不见影,倒是不能一味凭借武力横冲直撞。 秦素点头应下,收起这本名册,又听李玄都说道:“这里还不是山顶,陪我去忘剑峰一趟吧。” 秦素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问道:“这样好吗?”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失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小心翼翼了,有什么好或不好。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万事成空。活人怎样做,死人终是看不到了,也就无所谓好坏之分,所谓祭奠一事不过是寄托活人哀思罢了。” 秦素听李玄都如此说,说道:“我刚才忽然在想,如果那位张姐姐看到我与你同去会是怎样的心情?会不会很难过?既然你如此说了,那我就陪你一起去好了。” 李玄都道:“你倒是为旁人着想,只是我历来不信这些。人死万事空,如果我死了,你为我哭也好,笑也罢,我都是看不到了,那么你祭奠我也好,不祭奠我也罢,也都与我无关了。” 秦素忽然不说话了。 李玄都问道:“怎么了?不高兴了?” 秦素微嗔薄怒,“什么死不死的,不要乱说。” 李玄都笑道:“好,不乱说。我们走吧。” 两人离开这处小村庄,登上了忘剑峰。 峰顶除了洗剑池外就只有一座破败茅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所剩无几,露出了光秃秃的房梁。屋前有一棵梨树,已经彻底枯死。 李玄都不由感慨万千。 他第一次来到此地时,梨花如雪。第二次来到此地时,梨树尽是黄叶,叶间悬挂着黄橙橙的梨子。第三次来到此地时,梨树枝叶婆娑,生意尽矣。没想到第四次来,梨树已经枯死。 在梨树下还有一座荒芜坟墓,墓前石碑上简简单单地刻就了五个字:“张白月之墓”。 李玄都与秦素并肩立在坟墓之前。秦素偷偷看了眼李玄都的神情,发现李玄都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感怀和追思,倒是显得十分严肃。 秦素心中微微一跳,只觉得自己猜测错了,李玄都此来似乎不是追忆当年那段感情。 李玄都不知何时抽出了“人间世”,脸色愈发郑重和严肃,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本不该打扰你的清静,只是这次昆仑之行,你又一再出现在我的眼前,所以还是决定再来看看你……而且有件事要告诉你。” 李玄都忽然沉默了,只听得风声和衣襟被吹动的声音。 过了片刻,李玄都轻声道:“我会为你们报仇的,最迟不会超过明年。” 李玄都用右手握着“人间世”的剑柄,左手握着“人间世”的剑刃,继续说道:“之所以要提前来说,而不是事后再说,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能否成功,所以想了想,还是提前来说吧,想必你这个急性子也等得不耐烦了。而且这些年来,我没为你扫过墓,实在抱歉。” 秦素站在李玄都身旁,双手抱拳,微微低头,似是在默默祷祝。 秦素明白,李玄都说他不信人死有灵,那么他现在说的这些,其实是对他自己说的,他在坚定自己的信念,不使其动摇。 李玄都用“人间世”割开了自己的掌心,鲜血落在墓碑上。 秦素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没有阻止。 直到李玄都手掌的伤口渐渐自行愈合之后,秦素才轻轻开口道:“我相信人死有灵,张姐姐会保佑你的,一直都会。” 李玄都没有反驳,同样轻声道:“是啊。” 因为李玄都不相信人死有灵,便没有准备香烛等物,只是将“人间世”立在张白月的墓前,然后望着墓碑说道:“再见了,还有……对不起。” 说罢,他转过身去,向秦素伸出手,“走吧。” 秦素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在了李玄都的掌中。 两人一起向山下走去,只剩下枯死梨树下微微晃动的“人间世”守在墓前。 第一百九十一章 藏书楼 从忘剑峰下来之后,李玄都又见了徐七,根据徐七所言,剑秀山中有地师设下的一座阵法,主要以遮蔽踪迹为主,御敌次之。对于李玄都来说,这里是个好地方,可以将其发展为自己的居处,也可以将其作为太平客栈的“总坛”所在。至于如何选择,还是等玉虚斗剑结束之后再做决定。 除了徐七之外,地师的十三死士还有半数在世,当初李玄都在捐毒国见到的那人便是其中之一,是徐九。另外还有徐大、徐三、徐五、徐十三在世。这些人境界修为未必绝顶,但是各有所长,多是旁门左道之术,就好似古时孟尝君麾下的鸡鸣狗盗之流。 如今这些人随着“阴阳仙衣”全都归于李玄都之手了。只是徐无鬼送是送了,李玄都能接下多少,则要看他的手段了。自古以来,亲生儿子都未必能继承父亲的基业,更何况是李玄都这种没有正当名分的半个传人。 不过李玄都并不如何担心,如果他还是两年前的李玄都,也许还会有些麻烦,毕竟“主少国疑”,可如今李玄都已经算是长生地仙,并非是孤身一人,麾下也有属于自己的嫡系,他想要做什么事情,绝大多数时候缺少的是名义而非实力,比如正一宗的事情,在大天师离世之后,李玄都想要插手正一宗内部争斗,防止张静修脱离道门,并非做不到,关键是师出无名,所以才要等到张静修有了实质动作之后,他才能有所行动。现在徐无鬼已经把最关键的名分送给了他,剩下的事情都不算难事。 李玄都让徐七返回他的居处继续把守山门,然后他和秦素回到村子,四下走走看看,感觉相当不错,多了不敢说,住个百余人还是不难。如果只有他们两人居住,偌大一座剑秀山,显得空旷了些,若是把太平客栈的关键人员从中州龙门府搬到此地,就差不多了。 李玄都询问道:“素素,如果把客栈总部设立在此地,你觉得如何?” 秦素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我觉得很好,这儿山清水秀,又占地不小,如果只有我们两人,的确是冷清了些,人多也热闹。” 李玄都道:“你不是喜欢清静吗?” 秦素道:“但我也不讨厌热闹。” 李玄都道:“还是好好斟酌一下,实在不行,我们也可以在忘剑峰上另建一座别院,反正忘剑峰上的空地够大,还有一座好大的洗剑池,比不得大雪山的瑶池和太白山的天池,但也算是难得的美景,若是有一座临湖小筑,临水听涛,也是极为不错。” 秦素笑问道:“洗剑池有波涛之声吗?” “煞风景了不是。”李玄都道,“主要是说个意思,并非实指,你若想听涛,咱们去东海闲居,那儿日日夜夜可以听涛,年年月月不绝,听到腻为止。” 秦素摆了摆手道:“我喜欢清静,忘剑池就挺好。” 李玄都道:“那就说定了,找个合适的时机,将客栈搬迁过来,咱们再在忘剑池的边上建造一处别院,费用我来出。” 秦素玩笑道:“未来的大掌教,你不是两袖清风吗?袖子里的银钱够用吗?” 李玄都大概算了一下,说道:“我花销不大,太平宗的宗主例银又高,所以积蓄还是有的,不在我的袖子里,在钱庄里,虽说比不得你秦大小姐,但建栋新房还是绰绰有余的。” 秦素轻声道:“那就好,我可等着住了。” 围着村子绕了一周,李玄都在村子最深处的崖壁上发现了一座紧贴崖壁修建的二层小楼,进入其中之后,发现这竟是一座藏书楼。这倒是让李玄都大为惊喜,毕竟地师学识渊博是举世公认,他留下的藏书楼定然不同凡响。 书楼内整齐排列着一座座书架,书架上放着一匣匣书,各种善本孤本被叠放在书匣内,书页间还夹满了书签,由此看来,地师不大在意这些书的价值,他更在意的是书上所记载的文字内容,这倒也符合地师的性情,他历来是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的,别人都是崇古贬今,他是反其道而行之,认为古不如今,因为今人是站在古人的基础上,必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每一匣书的下方都用铭牌标注了书的名字,李玄都大致浏览了一遍,一楼中的藏书多是诸子百家,既有儒家、道家的经典,也有墨家、法家、阴阳家、纵横家、兵家、名家的内容,不过缺少了农家,应该是被地师搬到了自己的住处。除此之外,秦素还找到了许多棋谱、曲谱,看来地师居处的焦尾琴和棋盘并非是摆设,想来地师在读书闲暇之余,也会抚琴下棋,且作消遣。 秦素拉着李玄都指了指在书架上方的一轴曲谱,说道:“玄哥哥,你看,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广陵散》。自来相传,嵇康死后,《广陵散》从此绝响,没想到地师竟然能找到《广陵散》的曲谱。” 李玄都抬眼望去,果然铭牌上简单写着“广陵散”三字。 秦素又道:“嵇康其人,史书上说他‘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算是半个道门中人。当时的司隶校尉慕名去拜访他,嵇康自顾自打铁,不予理会。两人对话更是有意思,嵇康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司隶校尉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嵇康因此得罪司隶校尉,遭司隶校尉构陷,被掌权的大将军处死。爹爹曾经说过,嵇康这种人的才情只宜诗文风雅,不宜出来做官。嵇康临刑时抚琴一曲,《广陵散》从此绝矣。没想到地师竟然能找到《广陵散》的曲谱,实在是厉害得很了。” 李玄都道:“既然此等曲谱如此珍贵,放在此处也只是蒙尘而已,不如你找个时间誊录一份,使其重新流传世间。” 秦素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说罢,两人又登上二楼,二楼的书架和藏书比起一楼少了许多,使得楼内空间更为开阔,主要是因为这里还兼具了部分书房的职能,在书架环绕的正中间位置,摆着一张书案,上头笔墨纸砚一应具足,应是地师平日里伏案所在了。 经史集之类的书籍大部分在一楼,二楼书架上的藏书偏于武学以及炼气。首先映入李玄都眼帘的就是挂着皂阁宗铭牌的书架,李玄都上前细观,发现皂阁宗的功法十分齐备,从三炼之法到炼尸之法,竟是无所不包,甚至可以说,偌大一个皂阁宗的传承尽在此地。 李玄都和秦素面面相觑,又往下一个书架看去,这个书架上挂着的是牝女宗的铭牌,不过就比不得皂阁宗的功法齐备,地师还在铭牌上特别标注了“缺澹台云所创之‘万妙姹女功’”,李玄都仔细查看了一遍,“缠心丝”、“冷月锯”、“玄阴屠”、“吞月大法”、“蛇咒”等招牌功法都在,但是许多采补之法和双修之法都是缺,想来是地师不屑于这等功法,或是觉得无用。 第三个书架挂着“道种宗”的铭牌,藏书更少,只有“重九玄功”和“造化神掌”这两门功法,李玄都已经大致可以肯定,地师多半只是搜集入得自己眼中的功法,许多不入流的法门,地师干脆是摒弃,省得占空。而皂阁宗毕竟是曾经横压江湖的第一大宗,功法经过多番改进演化之后,自然不同凡响,故而搜集最全。 第四个书架挂着“无道宗”的铭牌,藏书甚多,其中有“六合八荒不死身”、“百兽真经”、“七杀剑诀”、“贪狼手”、“人仙炼窍法”、“无道神功”、“蚀日大法”、“玄冥刀法”、“天魔刀诀”、“血咒”,标注缺了“他化自在无我大法”、“未来星宿大乘劫经”。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在宋政失踪之后而澹台云还未跻身长生境的这段时间里,地师实质上掌握了无道宗。 第五个书架挂着“阴阳宗”的铭牌,其中有“太阴十三剑”、“阴阳归一诀”、“鬼仙炼魂法”、“五行遁术”、“阴阳一气诀”、“阴阳和合手”、“鬼咒”等,功法,未曾标注。李玄都也没有发现“逍遥六虚劫”和斩三尸之法。 如此五个书架已经将西北五宗的大部分绝学都囊括其中,让人不得不惊叹,地师在过去多年之中,对于西北五宗的掌控之深。 除此之外,还有三个书架,与五个书架形成八卦阵势,围着居中的书案环绕摆放,这三个书架分别标注为“辽东五宗”、“正道八宗”、“佛门四宗”。 辽东五宗不必多说,自然是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真传宗,浑天宗。佛门四宗是静禅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剩下与的正道八宗便是正一宗、清微宗、太平宗、玄女宗、东华宗、神霄宗、妙真宗、法相宗。 正道八宗虽然宗门数量做多,但藏书架上的秘籍最少。佛门四宗数量最少,反而藏书架上的秘籍最多,差不多可以与皂阁宗相媲美。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天下绝学 李玄都和秦素当先来到辽东五宗的书架前,发现这里有天乐宗的“巽风鹤”、“极乐针”、“七凤羽”、“仙鹤神针”等功法,有忘情宗的“百花绣拳”、“万花灵月功”、“吞月大法”等功法,并标注缺少“太上忘情经”,以及忘情宗的“吞月大法”与牝女宗的“吞月大法”有不同之处,疑似互相冲突。 至于补天宗,则有“天遁心法”、“天遁刀法”,标注缺了“天问九式”以及一应配套功法。 再就是真传宗和浑天宗,只有一门“望气之术”和一门“千手无骨术”,其余都是标注了缺。也不知道是地师看不上两个宗门的功法,还是这两个宗门衰微得厉害,大多功法已经失传。 在辽东五宗之后就是正道八宗。 其中正一宗的功法全部标注为“缺”,让人好生无语。 微宗被收集了“巽风剑诀”、“万华神剑掌”、“龙遁剑诀”、“玄微真术”,以及“北斗三十六剑诀”残篇,被地师标注“未经李道虚改良版本”,李玄都立时明白,这套老版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多半是出自李世兴之手了,甚至“巽风剑诀”和“龙遁剑诀”也是如此。 玄女宗被收集了“素女经”、“七弦仙剑”、“素女履霜”、“太阴真经”、“少阴真经”,缺了“玄阴真经”,若有“玄阴真经”,冷夫人也不必花费心思去救被萧时雨囚禁在玉牢中的石无月了。 太平宗被收集了“七玄绝剑”、“万化绕指剑”、“八部神通”、“七曜星罗阵”、“南斗二十八星图”残篇,缺少了最为至关重要的“太平经”。 东华宗被收集了一套“东华紫薇剑诀”,妙真宗被收集了一套“紫薇南斗阵”,神霄宗被收集了一套“真武北斗阵”,以及“神霄正法”、“太乙分光剑”。而法相宗则是标注了缺。 之所以如此,想来是因为正道各宗与地师敌对,防备更为森严,地师纵有手段,也不能肆无忌惮。 最后就是佛门四宗了。这个书架的藏书之所以远超辽东五宗和正道八宗,主要原因就是因为静禅宗的缘故,静禅宗被地师所灭,不仅寺中供奉的佛骨舍利悉数落入了地师的手中,其功法更是难逃。 李玄都仔细看去,什么“金刚不坏法”、“易筋洗髓金经”、“坐忘禅功”、“大金刚拳”、“金刚之身”、“般若功”、“万佛掌”、“千佛掌”、“佛陀法相显化法”等等各种功法, 应有尽有。 静禅宗之后是慈航宗,只有一部“慈航普渡剑典”之“剑字卷”残篇,可以说是少得可怜了。 然后是金刚宗,有“大宝瓶印”、“大手印”、“大宝瓶之身”、“金刚法身”、“大威伏魔拳”、“伏魔袈裟功”,缺少了“金刚神力”、“金刚大力”、“移山大力”、“尊胜宝瓶印”。 最后是真言宗,有“大欢喜禅”、“施无畏印”、“大日如来法相显化法”、“不动明王显化法”、“大暗黑天法相显化法”。 李玄都一圈看下来,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他以前觉得自己所学庞杂,手中各家功法已经算得上一个“多”字,今日见了地师的收藏,他才知道什么叫小巫见大巫,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那点收藏与地师相较起来,真不算什么了。 不过就算以地师之能,想要全部学完这些功法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其中许多功法相互冲突,甚至是水火不容,兼修少部分还行,全部习得,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直接爆体而亡。 其实李玄都对于这里的功法也没有太多兴趣,一则是他境界高了,许多功法对他没有太大用处,二则是他可以找到更好的替代之法,比如“六合八荒不死身”,他就完全可用“漏尽通”替代,还有“蚀日大法”和“吞月大法”,以及各种淬炼体魄的法门,他都可以用“长生石”的特异替代。三则是还有一些功法,他已经习得,比如说清微宗的功法,太平宗的功法,乃至于补天宗、忘情宗、慈航宗、玄女宗的功法等等。他真要想学,甚至可以直接去找秦清、白绣裳、萧时雨交换或者请教。 当然,部分功法还是颇有用处,可以起到探幽发微的作用,帮助李玄都尽早成就金丹大道。而且李玄都还可以选择将部分功法分别传授给门人弟子或者亲近之人。比如说,就站在他身边的秦素。秦素修炼有“太平青领经”,可以化用万法,不怕功法冲突,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就在李玄都望着满楼之书陷入沉思的时候,秦素已经生出了不妙的念头。李玄都有个众所周知的毛病就是好为人师,体现在秦素身上,便是督促秦素学习各种功法,虽说是好事,而且还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机缘,但秦素却是没有李玄都那份乐在其中的心态,只觉得是一大苦事,见到这满屋子的书,她在初时短暂的震惊之后,就已经想到了自己日后的悲惨遭遇,眉头已是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李玄都转过头来,刚好看到秦素可怜兮兮的神情,心中一软,宽慰她道:“修炼一道,贵精不贵多,以你如今的境界,还不必博采众家之长来触类旁通。” 秦素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等你准备跻身天人造化境的时候,就差不多是时候了。” 秦素又苦了脸,可李玄都却装作没有瞧见,径直坐在了曾经属于徐无鬼的位置上。在这桌上还摆放着许多典籍,足有二尺高,李玄都大致翻看了一下,心中一喜,这些竟然是六咒的法门,也就是“鬼咒”、“蛇咒”、“剑咒”、“雷咒”、“莲咒”、“血咒”,其实在周围的八个书架上,也有部分六咒,不过并不齐全,这些是地师整理综合之后的六咒,全部囊括。 李玄都可是清楚记得在昆仑洞天中,地师配合“逍遥六虚劫”用出六咒的威力,其他功法他都可以不在意,六咒却是不能不在意。同时他也改变了计划,决定先让秦素学这个,其他的可以向后推迟一段时间。 李玄都接着又发现在六咒之下还有一些看似不成体系的残篇,上头有地师的批注,李玄都大致看过一边之后,发现这些残篇其实是传说中的十卷天书, 宫官曾经对她说过,十宗有天书十卷,每宗各持一卷,是为根本上成之法,若得十卷天书,则是证道大成之法。 这部邪道天书便是出自十宗祖师杨朱之手,乃是他收集天下之间各种奇功异法,去芜存菁,最终汇编成册,因为包罗万象,其中许多内容也并非出自道门,所以杨朱并未取名,后人称之为无名天书十卷。后来邪道分为十脉,每一脉各持天书一卷,由此延伸出十宗神通。只是江湖上的功法,不是越古老越好,在不断厮杀之中,同样有天纵奇才不断改进完善功法,比如说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原本是从“太平青领经”中衍生出来,只能算是顶尖上成之法,后来经过李道虚的去芜存菁和改进之后,变为与“慈航普度剑典”、“太阴十三剑”并列齐名的大成之法。所以这十卷天书以单册而论,也不算是太过珍贵的物事。 当年宋宗主成为无道宗之主后,有地师支持,意欲将十宗合并为一宗,遭到反对。虽然宋宋政未能将十宗合并为一宗,但是作为妥协,其他各宗献出了自己所持天书的副本,重现了当年祖师留下的天书全貌。后来澹台云之所以能在不惑之年跻身长生境,也是得益于天书十卷。 李玄都就学了十卷天书中的“极天烟罗”和“天心诀”,没有将十卷天书太过放在心上。不过通过地师的记载,李玄都发现当年宋政集齐的天书并不完整,有些宗门如补天宗等,所交出的天书都是不完整的,甚至还篡改部分内容,只是地师出于某种心思,并没有告知宋政,这也间接导致了澹台云后来长生之路不顺,不得不转走人仙捷径,继而导致澹台云在长生境中进境迟缓,幸而有巫阳的传承,才算是得以弥补。 地师显然是研究过十卷天书,也知道其中的问题所在,只是他的精力有限,没有时间去补全这十部天书,只是随意放在一边。 不过李玄都生出一个想法,在地师和宋政的掌控下,西北五宗的天书是不会有问题的,那么有问题的就是辽东五宗的天书,而辽东五宗在秦清的掌控之下,秦清甚至早就集齐了五宗的天书,如果把这些天书残篇交给秦素,秦素不就可以集齐十部天书了吗。 一时间,李玄都只觉得功法太多,竟是有点难以抉择。不过他思虑再三之后,还是决定让秦素先通过秦清来补全十部天书,毕竟李玄都的长生之路难以复制,秦素也想踏足长生境的话,十部天书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第一百九十三章 阴火之用 李玄都将天书残篇交给了秦素,并嘱托秦素,不要急于修炼,可以让秦清帮着甄别一二,莫要走了澹台云的老路。 李玄都对于天书没什么兴趣,选择了地师汇总的六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逍遥六虚劫”和六咒同出一源,都在六气的范畴之内,的确能相辅相成,威力大增。对于即将要参加玉虚斗剑的李玄都来说,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说距离玉虚斗剑也就还有十天的时间,但是以长生境的修为而言,只要不是大成之法和部分如“坐忘禅功”一类的特殊上成之法,都可以在短时间内习得,原因也很简单,境界低微的时候,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修为又低,所以学得艰难,到了长生境后,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再加上修为更高,容错更高,也更容易驾驭,就好似小孩子骑马,想要驾驭成年马匹十分艰难,原因在于手短脚短力气小,成年人就不同,手长脚长力气大,便要轻松许多。 六咒虽然诡秘,但并不算十分特殊,尤其是李玄都已经有了六气的基础,修炼起来便十分快捷迅速。 正当李玄都翻阅六咒秘籍的时候,秦素来到辽东五宗的书架旁,随手抽出一本忘情宗的秘籍,想要看下这里的秘籍与她所学的是否一致,然后她刚刚翻开第一页,就觉得眼前幻象丛生,在幻象之中又生出似虚似实的阴火,直往她的泥丸宫烧来。 秦素吓得惊呼一声,急忙抛开手中的秘籍。秘籍飞在半空之中,便燃起了黑色火焰,转眼间就要化为飞灰。 便在这时,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抓住了这本正在自燃的秘籍,一瞬间,所有的阴火都消失不见,书册得以幸存下来。 秦素站在原地,闭上双眼努力地定了定神,才驱散了眼前的幻象。 待她睁开双眼,却见李玄都正随意翻阅那本被她抛开的书册,什么也没有发生,秦素奇道:“你、你怎么没事?难道刚才是我的幻觉?” “法术本质就是弄假为真,你看不破,觉得那些是真的,它就会变成真的,你看破了,知道它是假的,它便不攻自破。”李玄都合上手中的秘籍,“这本书有古怪,应该是被地师动了手脚,只有到了长生境才不受影响,想来当年地师在此藏书时,长生境之人不过才四人,甚至要不算澹台云,那就是三人,我师父和大天师自持身份,定然不会来此做窃书小贼,难怪这座藏书楼不曾专门设防。” 说着李玄都随手一抛,这本书便飞回了原位。 秦素又看了眼四周的书架,说道:“恐怕不仅仅是这一本,其他也被动了手脚。”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没关系,有我在。” 被看破偷懒心思的秦素轻哼一声,“你要读书给我听吗?” 李玄都笑道:“也让你体验一回**添香夜读书的滋味,不好吗?” 秦素用手指捻住李玄都的袖口,笑道:“**?黑袖子还差不多,乌压压像黑云一样,才不要你添香。” 李玄都顺势说道:“那好,你是**,你给我添香,让我享受下。” 秦素白眼道:“想得美。” 李玄都笑了笑,来到对应清微宗的书架前,取出老版“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秘籍,随意翻开,在这部尺余厚的秘籍最后,竟是还有许多空白书页。 秦素发现自己目视这些空白书页便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似乎古怪并不在书籍本身。然后李玄都将这部秘籍摊放在书案上,伸出手指,指尖上生出点点阴火,然后他以指为笔,以指尖的阴火为墨,在书页上写下了“六灭一念剑”五个字。书页也不知是何等材质,竟然遇火不燃。 秦素发现随着李玄都写下五个字后,眼前再度生出幻象,又有漫天阴火向自己汹涌烧来。她急忙闭上双眼,不敢再看。 李玄都合上书册,说道:“好了,睁开眼吧。” 秦素缓缓睁开双眼,眼前再无幻象,恍然道:“这些秘籍竟然是地上以阴火亲自誊写的?” “这些秘籍所用纸张是过去专门向上天拜表所用的纸张,十分特殊,也十分珍贵,地师在上面写字,字迹本身就是禁制。”李玄都点了点头,“不过下面的经史子集尽是些孤本、善本,自然不是地师亲自誊写,也就没有这些禁制,你可以随意翻阅、抄录。” 秦素想起自己心心念念的《广陵散》,轻轻点头。 李玄都环顾四周,说道:“我也没想到地师竟然留下了如此多的东西,一座剑秀山比起一座太平山也不遑多让了,我甚至觉得就算以此为根基开宗立派,也没什么问题。” 秦素道:“开宗立派简单,可你要拿什么做开宗立派的根本呢?总不能靠这些别人家的功法,而且你又要整合道门,消弭门户之别,也不好再自立门户。” “说的是呐。”李玄都点了点头,“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没想到这许多时日不见,素素也知道从大局出发了,也不枉我对你的一番辛苦栽培。” “我一直都知道,还有,什么叫你的辛苦栽培?”秦素抗议道,“要说栽培,那也是我爹,你就知道让我学这秘籍学那秘籍的。” 李玄都故作失望道,“罢了罢了,到底是不认我这个师父了,此等逆徒,就该逐出门户。” 秦素轻轻打了他一下,“谁是你徒弟。” 李玄都顺势抓住她的手腕,学那纨绔恶少,用调戏良家女子的语气说道:“看来逐出师门还不够,要清理门户才行。” 秦素听出了李玄都话语中的促狭意味,哪怕是已经定亲,她还是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护住身前,略显惊慌道:“你要做什么?咱们还没成亲,可得规规矩矩的,免得闹出笑话。” 李玄都松开她的手腕,立时换了一副面孔,一本正经道:“我能做什么,就是逗你呗。” 秦素反应过来,羞恼道:“好你个坏东西,登徒子,你真是坏死了。” 李玄都叹息道:“女人就是口是心非,遇到不喜欢的,就说人家是个好人,遇到喜欢的,反倒成了坏人了。” “谁、谁喜欢你了。”秦素有些底气不足道,“要不是你纠缠,我才……不会跟你……”说到后来,秦素已经是低下头去,声音细不可闻。 李玄都知道再逗她,怕是真要恼了,便转开了话题,“玉虚斗剑……你去不去?虽说你也是一宗之主,足够资格参与,但这次不必你登场比试,不如留在这里好好用功,等到神功大成,再出山去与澹台云争夺天下第一女子高手的称号。” 秦素想也不想就拒绝道,“只怕那时候的我已经是老婆婆了,我才不留在这里,而且你和爹爹,还有白姨,都去玉虚斗剑,我怎么能不去?万一你又失踪了怎么办。” 李玄都道:“你放心,没有人能让我无声无息地失踪了,就算是死,也要闹个天翻地覆才行。” 秦素皱起眉头,本想让李玄都不要乌鸦嘴,不过终是没有说出口,摇头无奈道:“我看你在外人的面前,总是端着架子,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的,怎么到了我面前,就成了这般轻佻模样?” 李玄都笑道:“若是在你面前还要端着架子,板着脸孔,说着那些无趣的套话,累也不累?” 秦素伸手摸了摸李玄都的脸颊,“说的是呢。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罢了。” 李玄都哑然失笑道:“听你这口气,你倒像是个老婆婆了。” 秦素收回手的同时白了他一眼,“彼此彼此吧。” 李玄都挥了挥大袖,有风吹过,听得满屋书页哗啦作响,说道:“我可以暂时压制地师留在书上的禁制,大约能维持一日左右的时间,你可以随意翻阅,我要开始为玉虚斗剑做些准备了。” 秦素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好啊,你分明有办法,却骗我什么**添香夜读书,亏我还信了。” 李玄都哈哈一笑,身形化作阴火,已是消散不见。 在李玄都得到了长生境的修为之后,他那因为没了心魔而威力大损的“太阴十三剑”也随之恢复大半,正统“太阴十三剑”是先培育壮大心魔再抑制心魔,最终成就长生境,而李玄都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先成就成就,才培育心魔,在这种情况下,心魔便不存在隐患,也无法成为另外一个李玄都,与大天师张静修修炼“太阴十三剑”的方式如出一辙。 只是这样的“太阴十三剑”难免威力大减,不如正常修炼之法,好在李玄都还有“太平青领经”作为弥补,再加上“阴阳仙衣”第一重变化的助力,虽然稍逊于当初的地师,但也不逊色太多,运用之间,多出许多神妙,这阴火遁形之法,便堪比“阴阳门”,而且不必担忧被人心的血气阻挠,唯一缺点就是距离短于“阴阳门”,可又比“星转斗移”的距离长上许多,算是中等距离,极限可达百里距离。 第一百九十四章 徐十三 洗剑池呈椭圆形,静如镜面,水波不兴,一眼望去,清澈见底,仿佛是一块瑰丽碧玉镶嵌在剑秀山上。在洗剑池的西侧有一天然形成的山石狭道供池水溢出,飞泄成雪白瀑布。瀑布下方是一方被激荡水流冲刷出的深潭,潭边有竹林,其中有亭台。 下一刻,李玄都便出现在竹林之中,当初他曾与地师在此地有过一番闲谈,如今也算是故地重游,一眼望去,无甚变化,是个灵气充足的好地方,他打算在此地参详地师留下的六咒,修成之后,也算是给宋政或者儒门中人一个惊喜。 转眼之间,日头西移,继而暮色渐浓,夜色落下。整个剑秀山都黑沉一片,不见半点灯火,只有漫天繁星和一轮明月。还有十天才是十五,所以月亮还是一弯细钩,在夜色下,一个少年郎正朝剑秀山奔驰而来。 少年郎显然不是寻常人等,翻山越岭好似如履平地,哪怕是走夜路,又是陡峭狭窄的山路,仍旧速度极快,只怕猿猴也要稍逊几分。 在途中,少年郎见到了一个夜宿在山中的书生,没去理会,只是心中暗道:“算你小子运气好,这剑秀山方圆百里之内都没有什么猛兽,不然敢在山中过夜,是嫌自己命大。” 这名书生正是苦苦寻觅仙缘的梅有勉,此时他正蜷缩成一团,浑不知一名少年人从他身边经过。 少年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半山腰位置,也就是守山人居住的地方,被手持一杆长烟的徐七给拦下了。 少年也不惊讶,嘻嘻笑道:“老七,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尚好。”徐七随手磕了磕烟锅,“你怎么回来了。” 少年道:“我听说老主……” “听说?”徐七打断道,“听谁说的?什么老主?难道有新主吗?” 少年上前几步,“老七,你就莫要骗我了,老主人去了天上做仙人,当然就有新主人,是小姐?还是哪位明官?至于我是如何知道的,这你就不要管了,自然有我的消息门路。” 徐七沉默了。 少年搓了搓手,又从腰里取出一个荷包,丢给徐七,说道:“知道你爱烟叶,这是我从关外淘换来的顶尖极品,半点烟灰也没有。” 徐七接住荷包,说道:“的确有新主人,不过不是小姐,也不是阴阳宗的人,是一位公子。” “公子?”少年眼珠一转,“如此说来,这位新主人的年纪不算大啊。” 徐七说道:“还不到三十岁。” 少年道:“老主人该不会给我们找了个娃娃做新主人吧,半点本事没有,就知道闯祸惹事,还要我们给他收拾残局,要真是这样,可要遭罪了。” 徐七乜了他一眼,“老主人会做这样的事情吗?老主人有这样的慈悲心肠吗?” 少年点头道:“确实,老主人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更不会去做给人铺路的事情。那新主人是谁?我听说过没有?” “听过。”徐七面无表情说道,“不仅听过,可以说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更进一步说,天下闻名,无人不知,也不为过。” 少年略一思量,脸色大变,“该不会是那位清平先生吧。” 徐七淡然道:“还算不笨,就是这位清平先生。” 少年立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竟是啜泣起来,“我思来想去,不足三十岁又能名满天下之人,也就是这位清平先生了,没想到还真是。老主人是提过几次想要让清平先生做传人,没想到老主人动真格的了。虽说这位清平先生要比奶娃娃好上太多,但凡事过犹不及啊,过犹不及啊,我实指望……实指望……” “指望什么?”徐七冷眼道。 少年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实指望着新主人不要太弱,让我们整日收拾残局,也不要太强,把我们指使得团团转。如果是小姐就好了,小姐年轻,不知道这里头的深浅,我们便能缓口气,可摊上了这位清平先生,就算不如老主人,也差不太远了。老七,你负责守山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可不能跟你比,外头苦哇,风里来雨里去,水里火里,刀光剑影……” “好了。”徐七冷冷道,“如果让你在一个地方几十年不离开半步,你扪心自问,以你的跳脱性子,受得了吗?你要着实羡慕,我们也可以禀明主人,做个调换,正好我也是静极思动,想要舒缓一下筋骨。” 少年讪讪道:“受不了,受不了。这个苦差事,还是我担起来吧。” 徐七道:“徐十三,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跟我诉苦的吗?” 徐十三站起身来,说道:“那倒不是,主要是来拜见新主,探听下虚实,顺带混个脸熟。对了,老七,你跟新主人熟,有什么提醒提醒我的,我下次回来,再给你带一包正宗的辽东烟叶。” 徐七道:“那我就提醒你一句,公子今日去了藏书楼,安然无恙地出来了,没有半点异动。” 徐十三一怔,随即又是一惊,嗓音微微发颤,“如此说来,清平先生已经是长、长、长……” 徐七没好气道:“没错,长生境,若非如此,老主也不会把‘阴阳仙衣’也给了他。” 徐十三“啊呀”一声,“那公子呢,还在藏书楼吗?” 徐七道:“不知道。” 徐十三讨好道:“老七,你每天都要巡视一遍剑秀山上下,只要不是公子刻意隐匿行踪,你能不知道公子在哪?看在兄弟这么多年的份上,就告诉我呗。” 徐七叹了口气,“公子正在竹林,你若求见,我可以代为通禀。” 徐十三拱手作揖道:“有劳老七,有劳老七。” 半个时辰后,去而复返的徐七带着等候的徐十三来到了竹林中。 徐七来到李玄都不远处,躬身道:“公子,徐十三到了。” 徐十三上前一步,高声道:“徐十三见过公子。” 李玄都站起身,一指不远处亭台中的石凳,“随意坐吧。” 徐七默默点头,徐十三只有半个屁股挨在石凳上,略显局促。 李玄都也来到亭台中坐下,问道:“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我知道徐七有守山之责,不知徐十三负责什么?” 徐十三立刻回答道:“回公子的话,小人专事来往交际,姑且算是老主的使者。” 李玄都又问道:“地师在去昆仑之前,给你安排了什么差事?” 徐十三正色道:“回公子,老主让小人去帝京密会刚刚入京不久的赵良庚,当初赵良庚一介书生,能坐稳荆楚总督的大位,多是仰赖了老主人的暗中扶持,可赵良庚此人,首鼠两端,一味推搪敷衍,着实可恨。” 李玄都问道:“赵良庚推脱什么了?” 徐十三老实回答道:“老主人有一桩大计,先与澹台与言和,然后再通过赵良庚与谢雉联手,外联金帐,先灭去辽东,待到大势不可为的时候,秦清定然会抛弃赵政而选择保全自家基业。最后老主人以摄政王的身份返回朝廷,架空幼帝,废掉谢雉,再分别册封澹台云、拔都汗、伊里汗、秦清四人为王,伊里汗和拔都汗因为汗王之位相互内斗,无暇中原,如此天下大定,再用数十年的时间,慢慢削去藩镇诸王,天下重归一统,老主人便可另立一帝,等同再开一朝,老主人便可藏于幕后,慢慢耕耘。”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李玄都一时间无法辨别徐十三所言真假,“只是如此一来,地师当初开创西北大周便成了无用之功。” “谁说不是呢。”徐十三道,“谁能想到宋宗主这般不济事,谁又能想到澹台云竟然如此鼠目寸光,为了一己之私,坏了老主人的谋划布局,实是竖子不足为谋。西北大周成不可收拾局面之后,老主人也只好另辟奇径,选择些合纵连横的手段,关键就在于辽东一地。” 李玄都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是秦家的女婿?” “知道,当然知道。”徐十三目光淳淳,“正因为知道,小人才不敢有半点保留,老主人说过,主仆之间要忠,朋友之间要义,老主人在天上知道了小人的所作所为,也必然是欣允的。” “好一个‘忠’字。”李玄都笑了一声,让人听不出他是肯定还是讥讽。 徐十三有些忐忑了,不敢再去画蛇添足,低眉敛目。 李玄都道:“你说赵良庚首鼠两端,原因是什么?” 徐十三轻声道:“依小人愚见,小人觉得赵良庚这样做至少有三个心思。” 李玄都问道:“哪三个心思?” 徐十三答道:“第一,西北和金帐毕竟是朝廷明面上的敌人,而赵政是一地总督,外联敌人对付自己人,此事风险太大,赵良庚不敢冒险。他怕此事不成,或者走漏了风声,他成了替罪羊,不仅性命难保,而且在后世史书上遗臭万年。第二,赵良庚似乎与那些帝党清流走得很近,清流们又觉得赵政是帝党的擎天巨柱,赵良庚应该是受了些影响。第三,赵良庚还有别的图谋,比如成为第二个赵政。” 李玄都轻声道:“清流帝党未足信。” “公子所言极是。”徐十三立刻说道。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不过你的想法很好。” 徐十三恭敬道:“多谢公子夸奖。” 第一百九十五章 八方云动 对于徐十三的话,李玄都不能不信,又不能全信,就算徐十三没有半点保留,也难以确定当初地师对于徐十三是否有所保留。 不过徐十三的一番对答,却也让李玄都对他重视许多。李玄都心中明白,这个徐十三看上去是少年人的模样,实际上应该类似于极天王,凭借某些手段走了返老还童的路数,不过既然是个少年,还没有变成稚童,说明徐十三的境界不如极天王,心性上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多了许多少年性情。 既然徐十三主动前来拜见,李玄都出于各种考虑,决定给他一颗定心丸,让他仍旧担任类似密使的职责,不过从地师的使者变成了他李玄都的使者,继续蛰伏于帝京城中,等候李玄都的命令。 打发了徐十三之后,李玄都继续修习六咒。如此三日之后,李玄都离开竹林,重新返回藏书楼。 此时秦素正伏在书案上,身前放着一本她自己抄写的“玄冥刀法”。因为李玄都只能暂且压制地师禁制一日的时间,所以秦素还要自己抄录一份才能长时间参详,她是用刀之人,于是先从刀法入手,这部“玄冥刀法”也是宋政早年所用的成名绝技。 李玄都来到秦素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秦素缓缓睁开双眼,望向李玄都,“你回来了。” 李玄都道:“我们该走了。” 秦素还有些迷糊,“回太平宗?” 李玄都道:“直接去玉虚峰。” 秦素摇了摇头,驱散了最后的一点的恍惚,“好。” 李玄都话锋一转,“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个条件,你若是答应,我便带你一起走,你若是不答应,我便让你留在剑秀山上。” 秦素皱起眉头,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你说吧。” 李玄都道:“待到玉虚斗剑的时候,你无论看到什么异象,都不要轻举妄动,如果发现了什么异常,不要担心我和岳父,直接离开玉虚峰,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义。” 秦素嘴唇微动,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李玄都板起脸说道:“答应还是不答应?你若不说话,我便当你不答应,我自己走了,你就安心留在剑秀山中。” 秦素这才不情不愿地说道:“我答应你就是。” 李玄都微微一笑,一挥袖,以阴火开启一道“阴阳门”,拉着秦素踏入其中。 …… 西京城极为雄伟,城墙上的道路开阔平整,足以六马并行而不显半分拥挤,几乎可以媲美朱雀大街。 此时一男一女两人并肩而行。 女子习惯戴着帷帽,不过帷帽上的垂纱被撩了起来,露出女子脸庞,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女子的阴柔,多了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行走之间,颇有威严。 女子身旁的男子相貌英武,俊逸不凡,面带微笑,让人见之忘俗,继而生出亲近之意。 两人站在一起,当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女子淡然道:“如果地师在世,你倒是还有一搏之力,甚至大有胜算,可关键是地师已经离世飞升,又多了一个李玄都,一增一减之间,大势已是不可为了,你仍要逆势而为,小心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男子轻笑道:“如果你愿意出手助我一臂之力,那就全然不同了。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未完全跻身长生境,便没有先天神通,就算他有仙物为助力,也不见得就是你的对手。” 女子正是无道宗的现任主人澹台云,而男子则是无道宗的前任主人宋政。 两人的关系十分微妙,说是夫妻又不是夫妻,关键是两人已经反目多时,说来也是让人唏嘘感慨,两人没有在最困难的时候反目成仇,反而是在功成名就之后因为各种原因渐渐离心离德,终于在宋政抛下澹台云逃亡金帐之后彻底爆发。 这次澹台云肯见宋政,并心平气和地说话,已经是难能可贵,不过话语之间,已经没有当年夫妻的柔情蜜意,只剩下公事公办。 澹台云面无表情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宋政早就料到澹台云会有如此一问,回答道:“你应该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如果儒门也败了,李道虚、李玄都师徒二人会放过你吗?虽说他们师徒、翁婿之间多半也要内斗一场,可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先把外敌铲除之后再去内斗。” 澹台云淡淡道:“李玄都他们曾经邀请我加入道门,顶替张静修留下的位置。” 宋政终于是脸色微变,“你答应了?” 澹台云呵呵一笑,“你觉得呢?你不是会猜女人的心思吗,大可以猜一猜。” …… 李道虚缓缓行走在蓬莱岛的沙滩上,在他身后跟随着李道师、李非烟、张海石、陆雁冰等人。 忽然,李道虚停下脚步,缓缓说道:“该动身了,二先生随我去昆仑,其余人留守宗门。” 众人齐声应是。 话音落下,就见一艘白龙楼船破开海面,缓缓上升。船身好似莲花,不沾半个水珠。 与此同时,李道虚和张海石的身形也离地而起,朝着白龙楼船飞去。 …… 齐州境内,社稷学宫。 数位在儒门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分而列坐,其中就包括社稷学宫的大祭酒。 不过此时坐在主位上的却不是某一位大祭酒,而是一个看上去蓄着山羊须的清瘦老人。 老人手中拄着一根拐杖,浑浊的双眼望向门外天空,缓缓说道:“李道虚已经动身了。”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老人悠悠道:“不过诸位也不必担心,少了一位齐王殿下,也不意味着必败,仍有胜算。” 听到老人如此说,哪怕是老人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堂内众人还是渐渐感觉心安。 因为这位老人不止一次力挽狂澜,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又如何,齐王又如何。当年齐王因为蓄养门客而惹得世宗皇帝勃然大怒,下旨申斥,齐王也不能如何,只能就此蛰伏。而此老却差点将世宗皇帝置于死地,偏偏又让世宗皇帝奈何不得,最终迫使世宗皇帝达成妥协。 此老既然开口了,便不会是无的放矢。 老人拄着拐杖缓缓起身,向外走去,说道:“既然李北海动身了,那老朽也该动身了,耽搁了时辰可是不好。” 其余中人纷纷起身相送。 …… 秦清和白绣裳动身更早,这次玉虚斗剑,暂且抛开有心无力的静禅宗不谈,金刚宗、真言宗都托辞未至,因为他们属于佛门,也在情理之中,不过白绣裳却是决定出手。 道门中看似高手如云,可仅看太玄榜十人,王天笑和上官莞是阴阳宗之人,极天王和唐周已经身死,悟真、李元婴都不会出手,张静沉态度不明,如果白绣裳也不出手,局势就变得十分不利。 白绣裳也顾不得什么佛道之别了,为了大势,必须出手。 如此一来,胜负也不甚乐观,十战之中,就算李道虚、李玄都、秦清三人能够稳胜,还要最起码赢下两局才算是平手,如今萧时雨还未踏足造化境,秦素修为未成,李非烟、石无月俱是无量境,真正的造化境高手只有三人,分别是张海石、张静沉、白绣裳。如果大天师张静修在世,自然压得住张静沉,可大天师张静修不在世了,本就反对道门一统的张静沉能做出什么事情,也是殊为难料。这样一来,张海石和白绣裳就必须赢下两局,可儒门虽然缺少长生境的高手,但是不缺造化境高手,除了各大祭酒之外,几位隐士无一不是天人造化境,修炼“浩然气”有成,十分棘手。一个不慎,道门若是输了玉虚斗剑,不说成为天大笑话,也是功亏一篑,不能承受。 想到此处,白绣裳忍不住对秦素道:“这次玉虚斗剑还是太过操切了,若是再等上几年,素素和萧雨旸也能踏足造化境,那就十拿九稳了。” 秦清摇头道:“儒门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不会继续拖延下去,如今儒门,诸位大祭酒也好,还是几位隐士也罢,实则都是心学圣人留下的家底,到了如今都是垂垂老矣,再等下去,儒门吃光了心学圣人留下的家底,就连最后殊死一搏的实力也没有了。” 秦清话锋一转,“至于素素,她的进境太快了,我倒是担心她会不会驾驭不住。遇到紫府是她最大的机缘,紫府倒是大方到不能再大方了,什么也不藏私,可素素在这一点上与紫府不同,心思并不全在精进修为上面,在心性上也不如紫府,就算被紫府强行推上了天人造化境,也未必就能胜过老而弥辣的儒门隐士。” 白绣裳道:“哪有你这种贬损女儿的父亲。” 秦清叹息一声,“非是贬损,而是实话实话。素素的根骨资质是极好的,不逊于紫府,可她的心思太杂,性情又散漫,否则也不至于二十多岁还在归真境原地踏步,也就是遇到了紫府,这才开始境界突飞猛进。” 白绣裳笑道:“知女莫若父。” 第一百九十六章 玉虚峰上 玉虚峰和玉珠峰上所有异象已经消失不见,但是两座雪峰在阳光普照之下,还是十分壮观雄伟。 此时玉虚峰的山脚下,许多江湖中人已经云集于此。他们经过月余的长途跋涉赶到此地,能来到此地的无一不是好手,平日里在江湖上也是颇有身份之人,可遇到这等最顶尖的江湖盛会,也都不敢摆出什么架子, 此时道门的主要人物未至,但道门之中的各宗之主和中坚人物已经提前来到,算是打个前站。 清微宗来人是司徒玄略,如今清微宗七位实权人物之一,这七位实权人物自然是不算超然在上的李道虚,分别是张海石、李非烟、陆雁冰、李道师、司徒玄略、陆时贞、李如剑,而李元婴、李太一俱已出局。这次玉虚斗剑,除了司徒玄略之外,李道虚和张海石还会亲自前来。 正一宗来人是张岳山,在张氏“山”字辈中最为年长之人,他动身前往昆仑玉虚峰的时候,大天师还未飞升离世,在他抵达昆仑之后,才得知张静修飞升的消息,接下来正一宗会走向何方还不得而知,张岳山也不好就此贸然离去,只能继续留在此地。 妙真宗的万寿真人并未前来,而是派了自己的弟子季叔夜代为前来,在这次玉虚斗剑之中,妙真宗无力登场比试,只能做个看客,做个见证。 东华宗、神霄宗也多半如此,不过这两宗是两位宗主太微真人和三玄真人亲至。 玄女宗是萧时雨亲自前来,法相宗是宗主左雨寒亲自前来。 再有就是太平宗了,出面的是新任大长老沈元舟和大客卿宁忆,沈元舟在江湖上也是老面孔了,交游广阔,人缘也是不错。江湖中人也都心知肚明,清平先生虽然让此老做了大长老,但真正倚重的还是陆夫人,如今太平宗的局势已经明朗,自然是以李玄都为主,以陆夫人为辅,不过下任宗主的人选却是有些奇怪,竟然是个名叫沈长生的无名小卒。 如此正道八宗已经集齐,再有就是慈航宗和辽东的补天宗、忘情宗,以及天乐宗。 慈航宗来人是慧玄师太,慈航宗以女子为主,而女子又分为两派。 一派是带发修行的女子,不仅不必剃度,可以用俗家本来姓名,而且还能嫁人,江湖上的俊彦若与慈航宗的女子有什么纠葛,多是这一派的女子,故而这一派的女子在江湖上名声很大,又被人讥讽为不是牝女宗而胜似牝女宗,牝女宗是来者不拒的红倌人,慈航宗就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白绣裳、苏云媗、苏云姣都是这一派的。 另一派就是出家之人了,剃去三千烦恼丝,遵守佛门的各种戒律,不用本来姓名,改用法号,与真正的尼姑没有任何区别,虽然慈航宗的宗主很少出现在这一派中,但这一派却是慈航宗的中流砥柱,传承稳定有序,而且名声不错。慧玄师太便是这一派中的领袖人物,白绣裳还要称呼她一声师姐。 正因为慈航宗中的两大派系之分,给了白绣裳机会,如她这种可以嫁人的女子,类似于静禅宗的俗家弟子,既然是俗家而未遁入空门,硬要说是佛门弟子,也有些说不过去,身份模糊,她便有了出手的说法。 补天宗来人是秦清最为信赖的师弟景修,清微宗是三十六位堂主和七十二位岛主,其中天魁堂、天罡堂、天机堂权柄最重,主导中枢,故而被称为内三堂。在补天宗中同样有内三堂,分别是紫薇堂、北辰堂、天枢堂。如今紫薇堂堂主是云承宗,北辰堂堂主是胡良,景修是为天枢堂堂主,在排位上稍逊于紫薇堂堂主云承宗,但在实权上却稍有胜之,仅次于秦清。 忘情宗来人就有些意思了,因为韩邀月之事,忘情宗上下被秦清“梳理”了一遍,不能说元气大伤,也是不复从前,秦清又不舍得让女儿做个空头宗主,便将秦家的四大家臣归入了忘情宗中,此番来人便是秦不一。 天乐宗来人是百媚娘,百媚娘本是归真境的修为,难免有些不起眼,可她被李玄都传授了“万妙姹女功”之后,在两年之间境界大进,已经跻身天人境的门槛。 与此同时,儒门中人也到了,不过儒门中人以及邪道中人却是从玉虚峰的另一侧而来,刚好避开了道门中人,双方隔着一座玉虚峰,会分别从两个方向登山,最终在玉虚峰的峰顶会面。 虽然道门来人也都年纪不小,年轻的都是四十岁上下,年老的也有花甲之年,但相较于儒门这边,就显得年轻许多了。儒门来人,除了普通弟子之外,为首之人大多须发皆白,偶有几个看上去年轻的,实则也是驻颜有术,实际年龄都在七十岁开外,尽显老态。 心学圣人在世的时候,无疑是儒门的又一个鼎盛巅峰,无论正道邪道,都不敢冒犯儒门,只能互相内斗。就算在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儒门仍旧掌握天下,便是皇帝不合他们的心意,也难逃身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仰赖于心学圣人留下的丰厚遗产,可月有阴晴圆缺,世上也没有永不落山的太阳,盛极而衰,在心学圣人离世一甲子之后,儒门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颓势,不仅多年以来没有明面上的长生地仙,而且就连年轻后辈也是屈指可数,看似天人造化境高手无数,可无一不是垂垂老矣,又还能支撑几年。 正因为如此,虽然隐士一派越过大祭酒们做出了玉虚斗剑的决定,引得大祭酒们十分不快,并因此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内斗,但最终双方还是达成了统一,决定全力抵御外敌,也就是道门。 这次儒门来人,除了龙老人和赤羊翁还未现身,虎禅师已经身死,其余四位隐士,青鹤居士、白鹿先生、金蟾叟、紫燕山人,已经全部现身,还有大祭酒王南霆、大祭酒宁奇、大祭酒司空道玄。 另一派人却是邪道中人,按照道理来说,儒门本不该与邪道中人联手,有违道义,儒门内部对此也的确颇有非议,可形势比人强,如果不与邪道中人联手,仅凭儒门一己之力,难以抗衡道门,所以老先生们只是嘴上道理喊得震天响,到了下决定的时候,还是从自己的切身利害出发。 邪道中人以王天笑为首,除了王天笑之外还有上官莞、钟梧、王仲甫等人,不过牝女宗没有人现身,这也在众人的意料之中,牝女宗本就只听从地师的号令,而非阴阳宗的属下,如果地师不曾出面,牝女宗便不会行动。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地师已经不在人世的猜测和传言。 王天笑与青鹤居士微微点头示意,然后开始一同登山。 另一边,司徒玄略、沈元舟、张岳山、慧玄师太、景修、季叔夜、秦不一、太微真人、三玄真人、萧时雨、百媚娘、左雨寒等人共同商议之后,也带领众弟子开始登山。 此时玉虚峰的“太虚幻境”已经收缩,玉虚峰又恢复了本来面貌,虽说山路难行,气候恶劣,但对于众多高手而言,却是不算什么难事,就算因为天风的缘故,不能随意飞掠,也是登山速度极快。 待到众人临近山顶的时候,却听见阵阵厮杀呼喝之声。 萧时雨眉头微皱,身形一掠,当先登上玉虚峰。 却见在玉虚峰上已经有了来人,正在激斗。 在萧时雨之后,其余人也陆续登山,见此情景,不由得大为惊讶。 萧时雨道:“是哪家没有约束好弟子,竟然让人来此胡闹!” 众人仔细辨认后,均道不是。不过这些人的修为却是不弱,大多是天人境界,放在江湖上本该是名动一方的大宗师,可瞧着却是面生,竟是无一个识得。 萧时雨、太微真人、三玄真人等人面面相觑,不知为何会生出此等变故。难道这世上还有如此多的隐世高手,难道自己这一干人都作了井底之蛙,竟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多时后,儒门中人也是到了,见到此情此景,亦是大为愕然。 便在这时,两道人影从天而落,正是最先动身的秦清和白绣裳。众人见到秦清,纷纷见礼,口称掌教大真人。 秦清还礼之后,望向那些陌生的天人境高手。那些人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眼见如此多的高手登上玉虚峰,也不敢再激斗下去,反而是抱起团来,与道门、儒门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白绣裳轻声问道:“月白,这是怎么回事?” 秦清略微沉吟道:“应该是‘玄都紫府’中的变故影响到了‘太虚幻境’,许多被困于‘太虚幻境’或是‘玄都紫府’中的高人得以脱困,有些年岁久远之人自然直接化作飞灰,可如果是本朝之人,被困时间不超过甲子,也有可能侥幸存活下来。” 白绣裳吃了一惊,“你是说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前辈?” 秦清点头道:“应该是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云聚玉虚 李玄都和秦素是七月初五到了剑秀山,其后又在剑秀山停留了三天的时间,也就是初六、初七、初八,直到七月初九才离开剑秀山,动身前往昆仑。 如果是李玄都孤身一人全力赶路,大概只用一天一夜的时间就能赶到玉虚峰,不过这次他还带了秦素,用的时间便要多一些,因为从剑秀山到昆仑玉虚峰,就算无视各种地形,也有近八千余里,若是算上昆仑境内无法飞掠要走曲折山路的部分地带,则要万里以上。用七天左右的时间行万里路,就算秦素是天人境大宗师且有“阴阳门”的助力,也颇为辛苦。毕竟李玄都不是地师,对于“阴阳门”的运用还略有生疏,不可能达到千里之遥,而且也不能连续运用。 此时李玄都和李道虚还未到场,道门中人自是以秦清为马首是瞻,听得秦清如此说,萧时雨等人均是大感意外,毕竟知晓“太虚幻境”内情之人还是少之又少,就是李玄都,也是从李道虚和徐无鬼的口中知晓的。 至于为何不认识这些人,且不说江湖之大,谁也不能遍识天下英雄,甲子之前,除了万寿真人、藏老人、极天王这些人之外,萧时雨等人都还是年轻人,也未必能与这些天人境大宗师有什么交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有过一面之缘,悠悠数十年不见,谁还能记得起来。 便在这时,一众刚刚脱困的高人中走出一名老者,朗声道:“不知诸位是何许人也?来此何事?” 秦清淡然道:“在下秦清,今日为玉虚斗剑而来。” 老人脸色微变。 玉虚斗剑的传承可谓是极为久远,已经有过十余次,所以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都是知晓玉虚斗剑的。 老人沉默了片刻,说道:“方才老朽听闻阁下被称为掌教大真人,还未请教阁下出身何宗何派?” 秦清明白老人的意思,直言道:“如今道门一统,统称道门之人,秦某乃是三位掌教之一,不知阁下是何人?” 老人迟疑了一下,“老朽不过是闲云野鹤,名号不值一提。既然道门已经一统,为何还要玉虚斗剑?” 秦清见老人不肯实言相告,便不再多言。 反倒是儒门那边的青鹤居士上前一步,沉声道:“谁说只有道门才能玉虚斗剑?今日儒道两家便要在此地分出个高下。” 闻听此言,老人脸色又是一变,向后倒退几步。在他身后的一众人等也神色各异,大有刚出虎穴就入狼窝的感觉,他们本以为这次从“玄都紫府”中逃出生天,就算不能称霸江湖,也能横行一方,却不曾想运气如此之差,竟然刚好遇到了儒道两家的高手尽出在此举行玉虚斗剑,大半个江湖的高手尽数汇聚于此,他们稍有不慎就要覆灭于此。 白绣裳对秦清轻声道:“若说是‘玄都紫府’的缘故,距离你们离开‘玄都紫府’已经过去半月,他们怎么还停留在玉虚峰上?似乎有些不合情理。” 秦清说道:“的确有些不合情理,可能与陆吾神有关。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你让萧雨旸她们多加注意就是了。” 白绣裳点头应下。 秦清上前一步,高声道:“宋徵官何在?” 话音落下,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儒门众人之前,身着玄黑锦缎长袍,鬂发高高挽起,束以紫金冠,神情从容,气态潇洒,正是宋政。 宋政现身之后,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随意按住腰间玉带的扣头,轻笑道:“月白兄,别来无恙。” 秦清道:“前些时日‘玄都紫府’相聚,众人皆至,唯独少了徵官一人。” 宋政避而不答,问道:“李紫府何在?李虚舟何在?” 秦清淡然道:“他们马上就到。” 宋政点了点头,“只可惜少了大天师和地师两人。上次玉虚斗剑的时候,主持仲裁之人是大天师和地师,这次玉虚斗剑又该由谁来主持仲裁?” 秦清立刻察觉到了宋政这番话的用心所在,他是想要兑子。 所谓的主持仲裁之人,就是双方各选出一人来做裁判,判定胜负,同时维持秩序,一般都是选择双方阵营中身份地位相当的修为最高之人,上次玉虚斗剑便是大天师和地师担任此职。 如今大天师和地师不在了,自然要选出新的人选,可现在的情况是,道门在长生境占据优势,儒门则在天人境占据优势,如果双方各选修为最高之人,道门这边是无疑是李道虚,就算结果是宋政换掉了李道虚,儒门也是不亏的,毕竟李道虚的修为之高,早在万象学宫星野湖一战的时候就是有目共睹。只要李道虚出战,无论对手是谁,必然稳胜一局,反倒是宋政,就算不对上李道虚,遇到秦清或者李玄都,也没有必胜把握。所以无论怎么看,道门都是亏的。 可秦清也不好直接开口拒绝,因为宋政的提议合情合理,作为裁判之人,必然要修为最高,能震慑旁人,又能分出胜负,甚至出手中断斗剑,若是选择一个天人境充任裁判之职,面对两位长生地仙的交手,又如何裁定胜负?归根究底,还是大天师离世太过仓促的缘故,如果大天师还在人世,那道门就能顺势提议按照上次斗剑的旧例,还是由大天师和地师负责仲裁胜负。如此一来,便是道门用修为次高之人兑子了儒门这边修为最高之人,反而是道门占了便宜。 秦清虽然已经明白宋政的用意,但也只能顺着宋政的话头说道:“徵官以为应该由谁出任主持仲裁之人呢?” 宋政笑道:“昔日老玄榜五人,东剑仙,西圣君,南天师,北天刀,中地师。天师和地师已然飞升离世,圣君未至,只剩下李虚舟和月白兄,非是宋某小觑月白兄,便是算上宋某和李紫府,老玄榜中也是以李虚舟居首,道门这边自然要选择李虚舟。” 秦清未置可否,问道:“那儒门呢?” 宋政微微一笑,“宋某不才,愿意做这个主持仲裁之人。” 秦清陷入沉默之中。 宋政也不急于催促,手指轻轻叩击腰间玉带,静等秦清的答复。 就在此时,有一人说道:“且不说宋先生是否算儒门中人,就算宋先生可以代表儒门中人,也未必就是儒门中修为最高之人。” 宋政凝神望去,却见一名身着白色鹤氅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玉虚峰的边缘地带,竟是让他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也不怪宋政大意,而是此时玉虚峰上人数众多,且都修为不弱,各种气息交织一处,便是长生地仙,在没有刻意感知的情况下,也不能清晰分辨。方才宋政的注意力都放在秦清的身上,难免有所疏漏。 秦清望向女子,淡笑道:“原来是秦家姑娘,既然你到了,想必紫府也已经到了。” “有劳宋先生久等,李玄都来迟了。”又有一人说道。 宋政向声音传来方向望去,就见一人正缓缓行来,所过之处,所有人纷纷避让开来,他身上所着的黑衣,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所有人在看到这件黑衣之后,都为之一静。 在场之人太明白这一袭黑衣意味着什么了,从齐王到地师,徐无鬼在世间翻云覆雨近一甲子,在这将近一甲子的时间中,多少风雨挥洒而去,多少人死在了他的手中,虽然大多数人在嘴上恨徐无鬼恨得要死,但也不妨碍他们在心底里怕徐无鬼怕得要死,两者并不矛盾。 在场之人都是江湖中的有名有号的大人物,自然知道地师的厉害,更认得这件在过去多年中几乎等同了地师身份的“阴阳仙衣”。这件仙物承载了太多人的记忆和情感,当看到这件仙衣时,过去的敬畏、憎恨又悉数涌了出来。 再有片刻,众人终于是反应过来,来人当然不是地师,这件“阴阳仙衣”已经换了新主,那么许多猜测和传言便彻底坐实,比宋政和秦清亲口确认还要让人信服,地师终究是不在人世了。不过继承了“阴阳仙衣”的新主人似乎也继承了地师带给众人的敬畏。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与上次现身有所不同,不仅身着“阴阳仙衣”,而且不曾佩剑,腰间悬挂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青铜面具,乍一看去,倒像是年轻了许多的地师。 李玄都行走之间好似劈风破浪一般,无论是哪个宗门什么身份之人,都自觉让开一条道路,待到李玄都经过之后,再自行合拢。并且在李玄都经过的时候,纷纷抱拳行礼,李玄都只是点头还礼,也无人生出不忿之意。 李玄都来到秦清身旁站定,还未开口,就听宋政说道:“清微宗弟子、太平宗宗主、地师传人,却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李玄都淡然道:“皆是道门中人。” 宋政道:“好一个道门中人。” 李玄都不打算与他在这种事上纠缠,说道:“方才秦宗主已经说了,就算宋先生可以代表儒门中人,也未必是儒门中修为最高之人,与家师并不对等。” 第一百九十八章 龙老人 “哦?”宋政脸色不变,“倒要请教,紫府觉得儒门之中还有谁能胜我一筹?” 李玄都环视儒门中人,说道:“敢问赤羊翁和龙老人两位前辈何在?为何迟迟不曾现身?” 此言一出,青鹤居士便不得不说话了,“老李先生不是也没到吗?两位稍候就到。” 李玄都道:“那好,我们就等人齐之后再来议定人选。” 计划生出变数,宋政的心情有些晦暗,不过脸上却是不显分毫,点头道:“也好,就等人齐。” 自始至终,秦清都没有开口插言,完全是任由李玄都做主的姿态,使得道门众人心中有了计较,看来这位清平先生要成为道门重归一统后的首任大掌教并非虚言。 另一边,一直旁观的一众伪仙,更是惊骇。他们没有认出最后才进入“玄都紫府”的秦清,却认出了李玄都,也认出了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那日在“玄都紫府”之中,一场大战,开明六巫陨落五人,陆吾神亲自下场也落得一个重伤的下场,此事便是从两名外来人造访陆吾居处开始的。 他们虽然是伪仙,但离开“玄都紫府”和“太虚幻境”之后,就失去了长生神异,重新变回原来境界,此时就更不是长生地仙的对手,见李玄都现身,竟是纷纷后撤,暗自戒备。 李玄都也注意到了这些人,而且其中几人是他在陆吾居处中见过的,心中惊奇,暗忖:“这些人是如何离开‘玄都紫府’的?若说是因为陆吾神受创的缘故,那么他们应该在七月初脱困,已经早早离开玉虚峰才是,如今已经是七月十五,他们还留在玉虚峰上,倒像是刚刚脱困,时间对不上,难道他们是被陆吾神故意放出来的?那么陆吾神在这个时候放出这些伪仙又有什么用意?” 如果是其他时候,以李玄都的性情,定要仔细探究一番,说不得要擒下几人好生询问,此举虽然无礼又无理,但江湖本也不是迂腐讲道理的地方,只是如今大敌当前,李玄都也顾不得与这些伪仙计较,只能暂且搁置。 秦素没有上前,而是来到萧时雨身旁,与她并肩而立,此时白绣裳也从秦清身旁退下,来到萧时雨的旁边,三位女子站在一处,身后是随行弟子。白绣裳望向秦素,问道:“素素,紫府可曾跻身长生境?” 秦素立时想起白绣裳送给李玄都的长生泉全都进了自己口中,脸色微红,讷讷道:“还没有,不过他这几天又修炼了一门绝学,似乎胸有成竹。” 白绣裳点了点头,“看来长生境不能强求,不过紫府不是骄傲轻敌之人,他既然有把握,那么我也放心了。” 秦素越发感到不好意思,低下头去,不复多言。 便在这时,李道虚终于到了。不知谁指着头上一声喊,众人齐齐望去,却见一艘白龙楼船行于云海之中,似蛟龙时隐时现,任凭天风呼啸,楼船都不摇不动,而且天风竟是伤不得船身分毫,比起只能徒步登山的众人,显然是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继而从楼船上飘落下两人,正是李道虚和张海石。 这一次,道门中人齐声道:“恭迎掌教大真人。” 李道虚飘然落地之后,还了一礼,“李某来迟,有劳诸位久等。” 李玄都亲自迎上前去,先是寒暄一二,然后将方才之事原本告知李道虚。 李道虚听罢,微微点头,排众上前,沉声道:“道门这边由老夫担任主持仲裁之人,老夫并无异议,不过儒门人选却不能是宋先生。” 宋政沉声道:“不知老李先生以为谁人合适?” 李道虚脸色一沉,“阁下还要躲藏到什么时候?” 话音落下,一个蓄着山羊胡的老人缓步上山,道:“李先生莫不是在寻老朽?” 李道虚乜了他一眼,淡淡道:“赤羊翁。” 来人正是赤羊翁,他拿着手中的拐杖朝李道虚拱了拱手,“赤羊翁有礼了。” 李道虚也不愿失去了礼数风度,还了一礼,道:“赤羊翁,若论岁数,你算是前辈之人,我也知道你的底细,长于机谋,却不擅长与人交手厮杀,就凭你,还不能将我那大徒儿置于死地,所以我找的人不是你。” 此话一出,无论儒门还是道门,尽皆震动。 李道虚的大弟子是何许人也?正是大先生司徒玄策,往前推移三十年,司徒玄策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是“天下无人不识君”也不为过,声名还要盖过深居简出的李道虚。那时候的司徒玄策俨然就是今日的李玄都的,不仅与宋政并列齐名,而且为人公义,在同辈人中素有威望,便是秦清、白绣裳等人也都为之折服。 更为关键的是,司徒玄策还主张缓和清微宗与正一宗两宗和谈,此举深得大天师张静修心意,故而邀请司徒玄策前往大真人府一晤。当时司徒玄策力排众议,说服李道虚,前往云锦山,与大天师张静修面谈数日,双方化干戈为玉帛,正一宗上下无不如释重负、欢欣鼓舞,在司徒玄策离开云锦山时,张静修亲自相送至上清镇,当时还未犯下大错的张静沉率领张岳山、张鸾山、张岱山等人再送三十里才折返而回。 司徒玄策外联辽东五宗秦清,又平定正道十二宗内部纷争,只差一步便可整合道门,从此之后,江湖上再无正邪之分,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就在司徒玄策从吴州返回齐州的途中,被人伏击,饶是司徒玄策已经跻身造化之境,仍是不敌,重伤之下逃回东海之后不久便身死道消。 这些年来,江湖上对于司徒玄策的死因多有猜测。有人认为是正一宗假意邀请司徒玄策和谈,实则暗中设伏。有人认为是地师出手,将司徒玄策偷袭致死。还有人认为是儒门不欲看到道门一统,暗中破坏。可除了地师出手的猜测之外,剩下两种猜测,都是倾向于司徒玄策死于众人围攻,最后寡不敌众才被重伤致死。 可今日听李道虚所言,司徒玄策却不是死于众人围攻,而是死于某个人之手,而那个人还是儒门中人。 难不成儒门中还藏有其他高人吗? 李玄都和秦清却是已经明白了,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没有说话。 赤羊翁听闻此言,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摇头一叹,他径直转身来到青鹤居士等人的身边,与几位老友见礼。此举无疑是承认了他的确不是李道虚要找的人。 李道虚又重复了一遍,“请阁下现身吧!” 话音落下,一名老者终于是显出身形,在此之前,谁也没能发现他的存在,就好似土地公一般从土里钻传来的,与李道虚乘坐白龙楼船而至的气派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只见这名老者身形不高,拄着一根比自己还高的龙头拐杖,眉毛须发极长,甚至遮住了大部分面容,他身着一件土黄色长袍,外罩石青色长比甲,乍一看去,既无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等人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也无宋政这般金马玉堂的尊荣贵气,倒像是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老乡绅。 可此时却是无人敢于小看此人,便是秦清和李玄都也露出凝重之色。 老人抬眼望向李道虚,缓缓说道:“李虚舟不愧是李虚舟。” 李道虚望向老者,淡淡道:“阁下藏得好深,若非那篇《归隐》,我还无法确定是你。” 此言一出,司空道玄和宁奇立时想起一件事。 那日李道虚进入万象学宫的藏书楼,言称自己多年前曾在此地留下了一部心学圣人的《传习录》,其中夹着一篇心学圣人亲自手书的散曲《归隐》。遍寻不获,李道虚似乎并不意外,宁奇曾说要给李道虚一个交代,李道虚却说他大概已经知道是何人将其拿走,并言称宁奇要不回来,也不必去要。既然那人喜欢,送他就是了。当时宁奇就觉得李道虚的这番话大有深意,可具体有什么深意,一时半刻之间,他又想不出来。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李道虚口中的那人就是眼前这名老者。 老者摇头叹息道:“看到老师手书,难免感怀往事,于是老夫便动了贪念,拿走了那部《传习录》,却不曾想因为此事被你看破了虚实。” 李道虚面无表情道:“当年便是你亲自出手重伤了我那徒儿,龙老人。” 李玄都一震,李道虚的这句话印证了他的猜测,眼前这个不起眼的老人就是最后一位儒家隐士,龙老人。 龙老人淡淡道:“只是重伤而已,若是你肯出手相救,他也未必会死。” 李道虚冷冷道:“以你的境界修为,真要决心杀人,玄策又如何能逃回东海?你不过是故意放他回到东海,好让我出手救他,可我毕竟不是灵山十巫,就算能勉力救他一命,他也是个废人,生不如死,而且我还要元气大损,说不得还要跌落长生境界,你到底是何居心,你自己清楚。” 龙老人笑了一声,并不否认。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三百六十一剑 李玄都见到龙老人承认下来,没来由想起了地师徐无鬼。江湖上不止一人认为他与当年的大先生司徒玄策十分相似,不过他和司徒玄策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司徒玄策遇到了龙老人这等出手无情的对手,而他却遇到了有惜才之念的地师徐无鬼,如果地师也像龙老人这般一开始就欲将他置于死地,可能便没有今日的他了。 念及此处,李玄都转头望向张海石和司徒玄略,也不知是否巧合,今日清微宗来人正巧是与司徒玄策大有关系的两人,一个是司徒玄策的师弟张海石,一个是司徒玄策的兄弟司徒玄略。此时张海石和司徒玄略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不知是已经提前知情,还是城府深沉。 龙老人道:“方才小李先生说了,宋先生与老李先生并不对等,那么老夫能否与老李先生对等?” 李玄都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望向李道虚。 他不清楚李道虚此时挑破当年旧怨究竟是什么用意,是想借着玉虚斗剑与龙老人做个了断,还是有别的想法。 李道虚道:“如今儒门之中,无论是大祭酒还是隐士,都要以你尊,今日便由你我担任主持仲裁之责,当年旧怨,我们改日再做了断。” “好极,好极。”龙老人轻轻顿了顿手中的龙头拐杖,“既然如此,那就开始斗剑吧,不知道门之中第一阵之人是谁?” 玉虚斗剑为了公平起见,有一个规矩,比如说第一阵是道门先选出战之人,儒门后选出战之人,那么第二阵便是道门后选出战之人,儒门先选出战之人,如此往复交替。此时龙老人开口相问,便是要儒门后选出战之人,由道门先选出战之人。 既然是道门先选出战之人,为了防止被下等马换了上等马,李玄都和秦清必然是不能上场的,他们两人要后发制人,可第一战若是输了也是不好,这个人选也不能太弱。 便在这时,手持竹杖的张海石上前一步,淡淡道:“第一阵便由交由我吧。” 李道虚微微颔首。平心而论,只要不是长生境出手,张海石都有一战之力。 儒门阵营中随之走出一人,正是七隐士中最常在世间行走的青鹤居士,虽然在万象学宫的一战之中,他败给了李玄都,可李玄都毕竟是异类,不能以常理论之。 青鹤居士掌中握着一柄剑首为鹤首的长剑,不紧不慢地走到两大阵营之间的空地中,望向张海石,道:“久闻海石先生的‘四海潮生剑’,今日却要领教。” 张海石道:“儒门七隐士,藏头露尾,实为七小人,那日虎禅师已经在大报恩寺伏诛,还剩下你们六人,张某不才,愿再斩一人,祭我大师兄在天之灵。” 青鹤居士听他如此说,脸色也阴沉下来,冷冷道:“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小心步了你师兄的后尘。” 话音未落,两人身形暴起。 张海石掌中青竹闪过一道迅猛剑光,“竹中剑”已经出鞘。一瞬间,两把长剑不知相击多少次,只听得一连串细密且急促的金石碰撞声音响起,似疾风骤雨,突然之间,又是一停,天地间响起阵阵海潮之声,可在这等世间绝顶之地,又哪来的潮水?下一刻,就见无数剑光凭空出现,好似大浪大潮一般席卷而至。幸而玉虚峰上足够宽阔,儒道双方又相距甚远,这才不至于伤及他人。 重重剑光之中,有一朵巨大青莲缓缓绽放,任凭剑气大潮如何拍打,青莲始终不摇不动,剑气大潮撞在青莲的花瓣上,立时粉碎成无数如光如雾的细微剑气。 只是剑气大潮并非是一鼓作气再而衰,而是绵绵不绝,正如四海之水,随着日月东升西降,潮来潮去,潮起潮落,千万年而不变,哪有衰竭之道理。 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因为观东海大潮而悟,意在张弛之道,非是一味迅猛激进,反而是与神霄宗的绵柔太极之道有几分相似之处。 如果说张海石的剑势如海,那么青鹤居士便如一座高山。任凭惊涛拍岸,山壁无动于衷,惊涛反而碎裂成千层白雪。 在剑气如潮水退去之后,青鹤居士一挥手中长剑,剑上气机凝聚成一颗颗人头大小的“珠子”滚落在地,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盘。 两拨截然不同的剑气不断相撞,不断湮灭,待到两者全部消失不见之后,不见张海石和青鹤居士的身影。 在场观战之人都下意识地去寻找张海石和青鹤居士的踪影,也包括那些刚刚从“玄都紫府”中脱困的伪仙之流。只是绝大多数人都不能发现两人所在,唯有李道虚、秦清、李玄都、宋政、龙老人寥寥几人察觉到了两人的所在。 此时两人已经飞入了天风之中,在玉虚峰上方,天风肆虐,便是长生境也不能长时间在天风之中飞掠,而且高度越高,天风的威力也就越大,及至最高处,已经近乎于地仙三劫中的风劫。张海石和青鹤居士当然不敢飞得太高,两人便在最底层的天风中激斗。只是如此一来,却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要知道天风并不分敌我,也不伤及外在,而是伤及内里,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所以两人看似没有任何伤势,就连衣着都是完好无损,实则五脏六腑已经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势。 片刻之后,白绣裳等人也察觉到了两人的所在,纷纷抬头望去。 萧时雨低声道:“这是打出了真火?” 白绣裳默默点头。 秦素道:“这样下去,只怕两人要一起消融在天风之中。” 白绣裳沉吟着说道:“应该不至于如此。” 话音方落,两人的身形迅速下坠,从空中又返回了地面。 随着两人一同落下的还有一股浩大的气机余波,震得雪峰上的白雪浮空而起,呼啸飘摇,好似是一场大雪飘摇而起。 青鹤居士落地之后,又是一剑劈出。 漫天风雪被这一剑分开。 空中异象横生。 张海石一振袍袖,从他的袖中飞出无数袖珍飞剑。 《说剑经》有言,御剑之道,无剑不可为之所用,无物无不可为剑。驭剑之术,则要孕育剑胎铸成飞剑,以自身精血喂养飞剑生出灵性,如此方能心意相通,以气机驱使驾驭。到了张海石这等境界,以御剑手法驾御飞剑,便是御剑数千也不算难事。而清微宗又是天下第一铸剑大宗,休说数百飞剑,便是数千飞剑,也拿得出来。 转瞬间已经数百飞剑悬于空中,黑白分明。一剑即是一点,落在半空中,生根。 张海石并拢双指如剑,轻轻一抹。 总共三百六十一剑悬空,一方“棋盘”的雏形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渐渐浮现,纵横十九道,黑子一百八十一枚,白子一百八十枚,总共三百六十一枚,多出来的正中一点,是为天元,张海石本人就站在天元位置,随着他这个动作,剑气冲霄起,风雪不得入。 青鹤居士显出身形,面无惧色,只是横剑身前,云淡风轻道:“早就听闻清微宗的御剑之术,今日得见,果真不俗。” 张海石轻轻嗤笑一声,似乎在说你也配说清微宗三字。 青鹤居士递出一剑,气机之浩荡雄浑,以至于云开雪散,漫天风雪和云气被这一剑迫散开来,如仙人从中两分云海,滚滚云海一半向左退去,一半向右退去,留下中间宽有百丈的一道空白沟壑,便是剑痕。 《礼记玉藻》言:必佩剑。自古以来都是君子佩剑,所以儒门中人都是以剑为兵刃,在剑道一途也不逊于道门中人,青鹤居士作为儒门中的顶尖高手,剑道造诣自然十分不俗。 这一剑横贯了整个“棋盘”,与悬于空中的数百飞剑相碰撞,声响连成一线,刺人耳膜。 不过这一剑仍是没有突破棋盘,不管剑气剑意如何无匹,仍是在距离张海石三丈的地方烟消云散,那些悬于空中的“落子”之剑有所损毁,张海石的袖中又有新的飞剑迅速递补。 青鹤居士脸上的表情极为平静,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刚才气势磅礴浩大的一剑也仅仅只是试探而已。 此时张海石的双眸之中已经看不到瞳孔,只剩下无尽的星空,其中又有星辰幻灭,斗转星移,他手中“竹中剑”向前一点,状若棋手落子。 白日现繁星,星星点点如棋盘。 星罗棋布。 光天化日之下,竟是勾勒出一副夜幕下才会有的浩瀚星空。 一颗颗“星辰”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则可循,但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四周环境竟是开始朝星空转变。 此乃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张海石帮助李玄都完善剑诀,自然也习得了“南斗二十八剑诀”。而且张海石还在李玄都的基础上又做了改变,从二十八之数拓展至三百六十一之数,于是有了眼前这座用去三百六十一剑的浩大剑阵。 片刻之后,剑阵成,囊括大半天幕。玉虚峰上不见白雪云雾,仰头可望星空。 蔚为壮观。 第二百章 旗开得胜 这是青鹤居士第二次陷入“南斗二十八剑诀”的剑阵之中,此方剑阵被李玄都命名为“星罗星阵”,青鹤居士在上次败于李玄都之手后,也曾专门研究过此门剑诀,可间隔时间太短,再加上张海石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与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又有极大不同,使得青鹤居士一时间也无法破去剑阵。 青鹤居士环顾四周,周围的星辰颜色分明,只有黑白二色,又好似一颗颗棋子罗列于棋盘之上,天风的呼啸之声就像从遥远的天外传来,越来越弱不可闻,周围空间也越来越有空旷缥缈之感,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漆黑,仿佛真正的星空。 青鹤居士略一沉吟,未曾持剑的左手一抓,伸手一抓,带起五道凌厉气劲从四面八方向张海石轰然夹击。同时身形前冲,手中长剑直取张海石。 这是青鹤居士以“浩然气”催动儒门绝学“五岳封禅手”,封为“祭天”,禅为“祭地”,封禅寓意天地,以五指对应五岳,依五指之势向敌人天地上下、四面八方夹击,好似五岳压顶,可直接将人捏成齑粉,也能镇压封困。当年宁王之乱,心学圣人曾一抓之下,将一座山峰连根拔起,将一位道门地仙镇压山下。 青鹤居士上次对上李玄都,就在李玄都的连环“星转斗移”之下吃了大亏,所以他这次直接用上“五岳封禅手”,封锁住张海石的周围空间,让张海石无法动用“星转斗移”来不断移形换位。 与此同时,青鹤居士挺剑前冲,只待张海石被定住身形,他便立刻攻向张海石,破去此方阵势。 只是青鹤居士认为十拿九稳的一抓却是抓了一个空,只见位于天元位置的张海石在五道浩大气劲的夹击之下寸寸碎裂,这只是一个虚影。 青鹤居士的反应也是极快,转眼间就已经明白过来,可为时已晚,此时剑阵变化,除了星辰之外的一切景物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天,不见地,剑阵外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感知,整个世界唯有无数仿佛黑白棋子的星辰罗列。 紧接着,漫天星辰倒卷,仿佛一条银河。 一瞬之间,青鹤居士竟是不能分辨前后左右上下。明明自己是在向前直冲,但随着四周星辰一并转动,反而距离天元位置越来越远,就算他停下身形,因为剑阵不断变化的缘故,他不动也是动。 青鹤居士运起“五岳封禅手”,直接朝周遭的星辰抓摄,就感觉根本抓之不动,青鹤居士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此时大阵已成一体,他看似抓向一点,实则却是在抓摄整个大阵,此阵是以三百六十一剑结成,将青鹤居士困于其中,就好似青鹤居士身在马车之中却想要将马车提起,无论力气多大,都是万万不能。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青鹤居士立刻改变了策略,立足原地,一剑斩出。 这一剑蕴含了青鹤居士的毕生修为,漫天星辰摇晃震动。不仅如此,更有剑气直接穿过重重星辰,直接来到了张海石的面前。 张海石的身形顿时出现一阵明显的扭曲,嘴角有鲜血溢出,显然已受创在这一剑下。要不是阵法已经极大削弱了这一剑的威势,张海石已然要重创于这一剑下。 不过青鹤居士也不好受,他强行出剑,虽然能暂时压制剑阵,但在剑势消散之后,必然要遭受剑阵的反攻。只见无数星辰闪烁,显出本来的飞剑形貌,星落如雨,纷纷乱乱,从四面八方向青鹤居士密集攒射。 青鹤居士自知无法避免被无所不至的飞剑击中,立即运起护体气机,将周身上下牢牢守住。下一刻,无数剑气落在他的身上,但又无一能够突破他的护体气机,出乎青鹤居士的意料之外,这些剑气不但谈不上凌厉,反而微弱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不过诡异的是,这些剑气击中青鹤居士的护体气机后,并不马上消失,而是直接嵌在上面,积少成多之下,这些气机就层层叠叠地压在青鹤居士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就可以彻底爆发开来。 转眼间,剑阵落剑千余,青鹤居士身周出现无数星光点点,整个人被无数微不可见的剑气笼罩,如负重山。 青鹤居士惊觉不对,可又无法可想,除非他散去所有的护体气机,否则绝无可能散去这些剑气,可如果散去护体气机,青鹤居士的体魄却是不能与当初的李玄都相提并论。 就在青鹤居士犹豫之间,附着在他身周的剑气猛地炸裂开来,瞬间破开了青鹤居士的护体气机,甚至波及到了青鹤居士体内的气机,使其气机紊乱,飘摇不定。 便在这时,张海石以“星转斗移”出现在青鹤居士的面前,一剑当头劈下。 青鹤居士勉力抬起手中长剑,横剑一挡。 一横一竖。 两者相交处,无数剑气疯狂向外迸射游散。 青鹤居士猛地一震,面皮骤然赤红一片,周身各处不断爆裂开来,鲜血四溅。不过两人仍旧是保持着“一横一竖”的相持姿态,互不相让。 青鹤居士一手握着长剑剑柄,一手抵住长剑的剑尖,猛然向前一顶。 气血二字,气机和精血,青鹤居士不是人仙,精血虽衰,但气机却足。 儒门中人越是年老而越是修为高深,何故?只因积蓄气机并非是一朝一夕之功,而是长年累月的积累,所以年纪越大,积蓄气机的时间越长,气机就越发雄厚,境界修为也就越高。 单以气机而论,长生境之下,青鹤居士气机之悠长雄浑,当世少有人能出其左右者,张海石能够处处压制青鹤居士,并非是他本人境界修为已经高过了青鹤居士,更多还是因为他准备更为充分的缘故,有那三百六十一剑的助力,就算是当初的李玄都,也不是张海石的对手。 在青鹤居士一顶之后,张海石同样是不退反进,向前一步,改为竖剑身前,于是“竹中剑”和青鹤居士的长剑便从“一横一竖”变为一个“乂”字。 两人仍旧是半步不退。 这一刻,两人仿佛静止,甚至就连游散在两个人周围的气机也完完全全静止停住。 青鹤居士的脸色微变,眼神阴沉,寒声道:“撤剑!” 犹如言出法随,张海石猛地向后退去。 不过紧接着张海石就止住退势,再次出剑,向青鹤居士冲去。 青鹤居士猛然转身,横移数丈,双手握长剑,硬生生扛下了张海石的一剑。 张海石剑随身走,又是一剑横斩。 虽然青鹤居士已经横剑身前,且以剑锋针锋相对,但仍是不料被这一剑向后震退数步距离。 趁此时机,青鹤居士伸手一抓,再度用出“五岳封禅手”,五道浩大气劲将张海石一举成擒。 就在此时,剑阵再度发动,无数飞剑虚影好似疾风骤雨一般落下。 青鹤居士猛然抬头,下一刻就被从天而落的无数剑影彻底淹没。 剑影将青鹤居士的身影淹没之后,开始层层叠叠堆砌,宛若一座剑山。 不过剑山未能维持太久,起先剑山还是纹丝不动,但是渐渐地有了肉眼可见的晃动,然后摇晃的幅度开始大幅增加,最后整座剑山都开始剧烈颤抖。下一刻,整座剑山轰然炸裂开来,层层剑影不断发出悲鸣之声然后依次消散无形。 青鹤居士脱困而出,手中长剑已经毁去。 几乎就在同时,“竹中剑”快如惊鸿地刺向青鹤居士的心口。 青鹤居士伸出双手,不顾血肉模糊,在电光火石之间握住了“竹中剑”。 胜负已经只在毫厘之间,两人都是强弩之末,只要青鹤居士能握住这眼前的一剑,就能彻底分出胜负。两人对此都是心知肚明。 下一刻,张海石破开了“五岳封禅手”的禁锢,一掠而至,刚好握住了“竹中剑”的剑柄,然后顺势向前一推。 “竹中剑”的剑锋距离青鹤居士的心口只剩下不到尺余距离,丝丝缕缕的剑气如蛇信“吐”在青鹤居士的胸口上。 青鹤居士的胸口上顿时有血迹不断扩大开来。 青鹤居士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因为他的护体气机已经消散一空,这一剑是直逼他的体魄而来,他一无金身,二无“漏尽通”、“六合八荒不死身”等神通,若是被张海石一剑穿心,岂有幸理? 张海石持剑如撞钟,右手持剑柄,左手按剑锋,继续前推。 青鹤居士的发髻已经被打散,满头白发胡乱飘拂。 张海石沉声道:“你们杀我大师兄的时候,可曾想到今日?” 青鹤居士张口欲言,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下一刻,整个剑阵开始崩溃,所悬飞剑寸寸碎裂。 青鹤居士用尽最后气力,向前推出一掌。 张海石任由青鹤居士的一掌推中自己的心口,七窍流血,手中长剑将青鹤居士穿心而过。 青鹤居士当场死绝,“竹中剑”脱手而飞,去势不停,携带着青鹤居士的尸体挂在了山壁之上。 第二百零一章 未竟一战 青鹤居士被挂尸在悬崖绝壁之上,一时间整个玉虚峰上鸦雀无声,只听得呼啸天风声响。 在张海石痛下杀手的时候,龙老人当然可以出手相救,但他只要决定出手,就要面临李道虚的雷霆一击,所以龙老人最终没有出手,这也是两位主持仲裁之人的用意所在,可以互相牵制。 不管怎么说,纵横江湖多年的青鹤居士终究是死了,哪怕在江湖上知道他的人并不算多,也不可否认,他是儒门七隐士中最常在世人面前露面之人。就像横秋霜气再怎么老而弥坚,终是不能抵挡新冬的到来。 不过张海石的境况也不算好,他为了挣脱青鹤居士的“五岳封禅手”,不惜自毁窍穴,不仅使得他体魄受创,甚至是修为受损,再加上先前交手中所受的大小伤势,伤上加伤,最为关键的是青鹤居士临死前的一掌,震伤了张海石的心脉,此时的张海石也仅仅是还活着而已,也是命悬一线。毕竟是亲手斩杀了一位儒门隐士,哪怕张海石提前做了诸般准备,不付出点代价也是不可能的。 张海石踉跄而行。 儒门阵营中的几位隐士神色各异,无论怎么说,青鹤居士都是他们多年的老友,此时横死面前,兔死狐悲之感油然而生。对于张海石的观感也就尤为复杂。 正当几位隐士在犹豫是否出手的时候,道门阵营中行出一人,扶住了张海石,正是李玄都。而李玄都的出面,则迫使几位隐士不得不打消了那个当场就为青鹤居士报仇的念头。 李玄都搀扶住张海石之后,不曾开口多言,直接帮张海石平复体内的沸腾气机,紧接着司徒玄略、秦素、季叔夜等人也迎了上来,季叔夜从袖中取出丹药,直接递给李玄都,言简意赅道:“直接服用即可,对体魄上的内外伤势都有奇效。” 季叔夜是妙真宗之人,妙真宗则是天下间有数的炼药大宗,季叔夜作为下任宗主,拿出手的丹药自然不俗。 太微真人也取出一个玉瓶,说道:“可以修补心脉。” 若论炼制丹药,东华宗不在妙真宗之下,当初李玄都炼制“五炁真丹”,便是请了东华宗代劳。 李玄都接过丹药和玉瓶,正要说话,已经缓过一口气的张海石伸手将丹药和玉瓶拿了过去,道:“我还没到要死的地步。紫府不必担心我,正事要紧。” 李玄都不是婆妈之人,没有强求,只是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心领神会,朝李玄都微微点头,表明她会照看好张海石。 李玄都便松开扶住张海石的手,转身走去。 因为第一阵是道门先选择出战之人,儒门后选择出战之人,那么第二阵便是由儒门先选择出战之人。 龙老人顿了顿手中的龙头拐杖,道:“第二阵,儒门出战之人是阴阳宗王天笑。” 话音落下,王天笑已经走了出来。 此时道门可以后发制人,选择李玄都或者秦清出战,而两人出战而必能拿下一局,不过在道门已经拿下一局的情况下,倒是不必如此冒进。李道虚转头望向白绣裳,目光中有讯问之意。 白绣裳已经明白李道虚的意思,拿着手中长剑上前一步,朗声道:“白绣裳愿意领教大明官绝学。” 为了今日的玉虚斗剑,白绣裳又从徒儿苏云媗的手中借来了“妙法莲华”,毕竟她距离秦清、李玄都的境界还差一线,不能完全不依赖于外物。 见白绣裳出阵,王天笑并不如何意外,淡笑道:“那日上清府一战,未能尽兴,今日便继续那未竟一战。” 白绣裳拔剑出鞘,缓步上前。 王天笑却不见用什么兵刃,只是徒手而立,道:“白宗主进招罢。” 白绣裳也不废话,当下斜斜刺出一剑,继而又生出变化,剑势飘忽不定,风雷运气自生,却不是慈航宗的“慈航普渡剑典”中的招式。 王天笑微觉诧异,道:“‘风雷云气生’?!” 话音落下,王天笑用出同样的招式,迎向白绣裳的一剑。若论“太阴十三剑”的造诣,王天笑不逊于李世兴和上官莞,只是他不常使用,此时他以“阴阳一气诀”将“玄阴剑气”、“太阴剑气”合作一处,化作一把黑白分明的长剑,若论凌厉,也不逊于“妙法莲华”。只是出乎王天笑的意料之外,白绣裳竟然竟不挡格他的来招,剑尖直刺他的丹田要穴,出手之凌厉猛悍,与慈航宗的传统剑意截然不同。 王天笑一惊,身形后掠相避,蓦地里白绣裳长剑疾闪,剑尖已指到了咽喉。王天笑大惊,身形再退,转眼间已经到了玉虚峰的边缘,不见白绣裳的身影,只见得寒光点点,似是一团光雨,王天笑心知那光点即是“妙法莲华”的剑尖所致,足下一点,身子飘飞出去,悬于玉虚峰外的虚空,却见白绣裳飘身而上,半空中举剑上挑,剑光已封住了他身周数尺之地。 王天笑身在半空,不加思索地一剑点出,掌中气剑点在“妙法莲华”尖之上,强行破开剑光,重新返回玉虚峰上。 白绣裳紧随其后,纵前抢攻,连攻七剑,却是太平宗的“七玄绝剑”,好似是七剑齐出,让人避无可避,王天笑只得挥剑挡格,七剑过后,他掌中的黑白气剑被生生击溃。他右掌顺势拍出,斜过来击向白绣裳头顶。白绣裳挥剑斜撩,削他手腕。王天笑瞧得奇准,伸指在“妙法莲华”的刃面无锋之处一弹,身子顺势倒飞了出去。白绣裳只觉得握剑的手掌一震,掌中“妙法莲华”被他一弹之下几欲脱手飞出,失却了追击之机。 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伦,一刹那之间,白绣裳连续变**招,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到太平宗的“七玄绝剑”,迅捷凌厉,如天神行法,似雷震电掣,虽然已过去,兀自余威迫人。可王天笑能够一一化解,守得滴水不漏,如同鬼魅一般,也是让人惊叹。攻是攻得精巧无比,避也避得诡异之极。在这一瞬时刻之中,一众观战之人只觉得目不暇接,修为不足之人,甚至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对于交战两人而言,这番交手其实试探意味更多,其实都没用自己的真本事。 片刻之后,王天笑朝天伸手一抓,玉虚峰周围的白色云气瞬间化作黑云,滚滚下压,好似黑云压城。与此同时,王天笑身形上升,没有飞至天风肆虐的范围之中,只是藏身黑云之中,隐去踪迹,然后从黑云之中探出一只巨大的狰狞魔爪,覆盖鳞甲,足能将一人握于掌中,五根指甲都锐长如利剑,闪烁着诡异光泽,蕴藏种种戾气煞气,划破长空,朝着白绣裳绞杀而至。 “太阴十三剑”的关键在于心魔和剑奴,地师徐无鬼的路数是重剑奴而轻心魔,王天笑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以“太阴十三剑”中的阴邪杀戮之剑意养育心魔、壮大心魔,使得心魔得以在现世之中化形,拥有实体,再由心魔操纵“太阴十三剑”,几乎将“太阴十三剑”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相较于抑制心魔的剑奴路数,有了实质形体的心魔威力大了何止一倍,只是如此一来,心魔失控的危险也大大增加,就算是王天笑也不敢贸然使用,只能封禁起来,当作最后拼命一搏的手段。不过这次玉虚斗剑,儒门隐士赠予他一块可以护住心神灵台的玉佩,乃是当年理学圣人随身佩戴之物,半仙物的品相,他这才敢唤出心魔。 白绣裳挥动“妙法莲华”护住周身上下,剑光所动之处,有朵朵白莲绽放,任由魔爪如何绞杀,生生不绝,使得魔爪不能靠近白绣裳分毫。 虽然白绣裳守得滴水不漏,但久守必失。就在此时,心魔的小半个身形已经探出黑云,挥手之间,一片漆黑剑雨立刻席卷而出,四散纷飞,不仅攻向白绣裳,还向更远处的众人攻去。这些剑气乃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只是相较于徐无鬼所用的纯粹剑气,这些剑气变得十分污秽,蕴含了各种煞气、戾气,幻象丛生,更为阴诡难测。寻常人只要沾上一点,就要被这剑气侵入体内,落地生根,腐坏身躯,生不如死。 这并非是王天笑的本意,而是心魔自作主张。不过有李道虚和龙老人坐镇,倒是不必担心,也不见两人如何动作,这些剑气便直接化作无形。 心魔已有自己的灵智,生出怒意,却不敢对两位长生地仙出手,只能迁怒于白绣裳,众人只觉得天地轰然一震,一个披毛带甲的巨大身影完全降世。这也可以算是身外化身的一种,只是更为凶恶无常。 便在这时,白绣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素手在身前一抹,在她发髻上由上而下依次排列的六支剑状银簪飞起,排列身前。 这六支银簪,也可以视作是六把微缩了数倍的三寸小剑,名为“六字光明咒剑”,一剑对应一字,六剑合一,乃是慈航宗世代相传的半仙物。 第二百零二章 势均力敌 心魔现世之后,玉虚峰上的元气仿佛沸腾一般,不断有气爆之声响起,同时伴随着阵阵窃窃低语之声,只是这些低语十分杂乱,好似魔音,不知其中含义,反而还会受其影响,被扰乱心智。 白绣裳一挥手,六柄小剑大放光明,震颤不止,分别发出“唵”、“嘛”、“呢”、“叭”、“咪”、“吽”六音。相较于“大慈雷音剑”和“晨钟暮鼓”,“六字光明咒剑”更胜一筹,能够消解一切无妄烦恼,去除杀孽业障,劝人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白绣裳六字音节发出后,心魔现世的诡异气氛顿时消散无形,反而呈现出一派佛家圣地的慈悲祥和之意,剑气的杀意大减,暴戾立消。 甚至心魔都有了片刻的迷茫。 “六字光明咒剑”的玄妙远不止于此,只见白绣裳伸手一指,六柄小剑结成一个剑轮,六剑的剑柄向内相连成圆,剑刃向外,就如佛门高僧所用的金轮,旋转不休,然后朝着心魔当头斩下。 心魔的一条手臂被生生斩下。 心魔惊醒过来,怒吼一声,正要出手,白绣裳一挥手,六剑分开,依次激射而出,分别钉在心魔的三大丹田和三大窍穴位置。 六柄“光明咒剑”光芒绽放,使得心魔动弹不得。 趁此时机,白绣裳一剑斩出,便见一道长有十余丈的白色剑气,破开黑云,刺向藏身于黑云中的王天笑。这道剑气看似寻常,正所谓大繁至简,其实是凝聚了白绣裳精气神巅峰的一剑。 一瞬之间,在王天笑的身前出现了无数细线,自行延伸交错,密密麻麻,最终组成一个极为玄奥的法阵,犹如一方星罗棋布的玄奥星图。 剑气进入星图之后,立时静止不动。可若仔细看去,其实剑气一直都处于前进之中,只是陷入了一方与现世截然不同的小千世界之中,被星图不断挪移改变前进路线,这才始终无法接近王天笑。 此等手段确实与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有几分相近之处。 这道剑气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前进着,不时传来轻微的碎裂声响,这是组成的星图的“星辰”被剑气击碎,如果剑气击破“星辰”的速度快于星图重组再生的速度,那么便可以力破去这幅星图。如果出剑之人是李道虚,那么这幅星图此时已经彻底破去。 剑气一寸寸推进,然而每推进一寸,剑气就消散一分,当剑气终于抵达王天笑的面前时,已经是强弩之末,被王天笑随手一挥,便彻底消散于无形。 下一刻,黑色云海滚滚涌动,然后从中降下一道光柱,将白绣裳笼罩其中。在光柱中有阴火自生,疯狂灼烧白绣裳。 与此同时,白绣裳身后缓缓浮现出无数剑影,如孔雀开屏,又好似一面巨大屏风,不知几千剑。 白绣裳举起掌中的“妙法莲华”,指向王天笑。她身后的长剑随之而动,无数长剑逆流而上,一起升空。长剑飞掠速度极快,拖曳出一道道尾痕,远远望去,好似无数细线,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声势极大。 在这些长剑掠入云海后,整座云海顿时如锅内沸水,剧烈涌动。云海明暗交替,光柱中的阴火也渐显飘摇不定之相。 然后白绣裳伸出一手,一轮皎皎明月从她掌心冉冉升起,天地之间顿时一片银装素白。白绣裳五指张开,月辉弥漫,即便有滚滚黑云笼罩,也无法掩盖这轮明月的璀璨光华,正在灼烧白绣裳的阴火被直接驱散。 王天笑的掌中同样出现一轮明月,乃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 好似有两轮明月在两人之间冉冉升起,继而炸裂开来,无数如水银一般浓稠的剑光瞬间将两人吞没。 待到月华散去,两人现出身形,都是受了不轻的伤势。 白绣裳不发一言,挺剑相击。 王天笑的发冠碎裂,披头散发,继而三千青丝骤然暴涨,似有数百丈之长,朝着白绣裳席卷而来,此乃“青墨三千甲”,进可攻退可守。 青丝交织成片,与滚滚黑云混杂在一起,层层叠叠,遮天蔽日。 下一刻,在青丝和黑云中亮起无数月华,先是一点两点,继而是十几点,上百点,最终是千千万万,就像无数细针穿透布帛,彻底破开青丝和黑云。 此时在王天笑的视线中,已经不见白绣裳的身影,只见得无数剑光,潮起潮落。 王天笑运转“太阴十三剑”的“玄阴剑气煞”,十指连弹,一道圆弧形剑气出现,接着是两道、三道、十道、百道,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密密麻麻的剑气层层叠叠,声势浩大。 两拨剑气相互厮杀,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一起消散湮灭。 白绣裳手中“妙法莲华”一转,裂空之声连绵不绝,响成一片。就在这一瞬之间,白绣裳已经朝王天笑周身要害攻出近百剑,速度之快,却是连残影都没有留下,不见剑影重重,唯有剑气纵横。此乃“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天花乱坠”一式,有佛讲法,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在“慈航普度剑典”中化作两式精妙剑招,一式主攻,一式主守。 王天笑一身化百,一瞬间,白绣裳只觉得自己四周出现无数人影,不仅将她的剑招全部化解,而且还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攻来,让自己仿佛被围入了千军万马之中,无处可躲,无处可闪。白绣裳只能从“天花乱坠”变招为“地涌金莲”,一朵朵金莲凭空绽放,与周围的无数人影抗衡。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金莲朵朵飘散,环绕在白绣裳周围的重重虚影也尽数消失不见。 便在此时,王天笑又一身化二,一个是男身女相,一个是女身男相,阴阳混淆,女身男相的王天笑飞身扑至白绣裳的面前,与她贴身近战,男身女相的王天笑却是施加偷袭,以青丝扫中白绣裳握剑的右手手腕,使得白绣裳的一只袖口尽碎,雪白手腕上更是被留下了无数细如红线的血痕。 白绣裳轻哼一声,握不住掌中的“妙法莲华”,落入了王天笑的手中。 不过白绣裳作为慈航宗的宗主,宝物当然不在少数,掌**现一张形状狭长的白纸,束纸成剑,此物名为“无相纸”,不仅仅可以化作三尺长剑,十八般兵都可以幻化,硬度堪比金刚,水火不侵,只是白绣裳擅长用剑,才将其化作纸剑。 白绣裳挥舞手中纸剑,从剑身飘洒出无数纸屑,迎风就涨,化作一只只纸莲花旋绕洒落,犹如漫天飘雪。 这些纸莲花都是从“无相纸”上分出,花瓣锋利如刀,此时旋转起来,堪比江湖上的奇门兵刃,纸莲花所到之处,摧金断玉只是等闲。 王天笑两人归一,手持“妙法莲华”用出“剑心太玄意”,一瞬间,王天笑王天笑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妙法莲华”虽变化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臻至化境。 飞舞的纸莲花撞击在这些剑圈之上,发出激烈声响后寸寸碎裂。 纸莲花无功,白绣裳已然趁此时机近身到王天笑的面前,手中纸剑散出一片白茫茫的残影,将王天笑周身上下悉数笼罩,此时白绣裳也顾不得宗师身份,剑意由慈悲光明变为杀机森严,招招直指要害。 王天笑剑招变化无端,或是直来直往,或是曲折迂回,或是盘旋环绕,手中“妙法莲华”与“无相纸”交击,金石炸裂之声不绝于耳,剑光如水银崩裂,照亮夜空。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王天笑的剑势毕竟如夏日骤雨,不可长久,而白绣裳的剑势却如春雨一般,绵绵不绝,仿佛无穷无尽,渐渐打破僵持之局。王天笑忽觉肩头一痛,已然被一朵突兀从纸剑上分离出来的纸莲花打伤。 王天笑剑势陡然一变,中宫直进,剑到中途,忽而生出十几种变化,眼花缭乱。 白绣裳只出一剑,便封住了王天笑的所用出剑方向,然后斜剑轻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的时机方位拿捏得分毫不错,王天笑长剑递到此处,气机皆是径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响,他手中“妙法莲华”立时沉了下去。 白绣裳长剑向外一摆,扫向他胸口。王天笑只得向后稍退,同时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剑圈,似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不仅挡下了白绣裳的一剑,而且还向白绣裳身前反攻过去。 白绣裳丝毫不惧,避开剑圈,一剑斜削过去,那正是王天笑旧气已逝而新气未生的空隙,王天笑只得向后避开,随即王天笑又是画出三个剑圈,向白绣裳涌去。白绣裳手腕一抖,手中纸剑再刺,直指三个剑圈的破绽,王天笑只得又急跃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片刻之间两人已经是斗剑近千招。 第二百零三章 出奇制胜 白绣裳忽地身形后掠,右手负剑,左掌竖立身前,立时有梵音禅唱,天女散花,继而白光当空洒落,白绣裳直接显化法身,拔除众生之苦,面带慈悲。然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尊观音法相已是有百手之多,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任何佛家法器,也不见柳枝净瓶,只有一柄柄形态各异的长剑,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只见得法身百手轮转,百剑随之而动,任由王天笑的剑气涌来,一剑对一剑,将其一一化解,剩余六十四剑齐齐而动,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带着凌厉剑气,朝着王天笑当头罩下。 王天笑身陷剑网之中,身形急转,双剑齐旋,金风四溢,剑气激射,与剑网相撞,不计其数的金铁交鸣之声响成连绵一片。王天笑只觉得自己陷入万千人厮杀的沙场之中,四面八方皆是敌手。 白绣裳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六十四剑便是六十四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观音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 剑身震颤,剑鸣阵阵。 王天笑只得谨守自身门户,只有防守之力,没有还击之力。 便在这时,王天笑的耳畔仿佛有一道惊雷炸起,让他心神凝滞。 此乃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能震慑对手心神,据说修炼高深之后,还能弹剑而歌,配合歌声,又惑人心神,使其杀意顿消,战意全无,只剩下佛家的慈悲之心。这门神通实则与“慈航普渡剑典”中“我字卷”的佛光神通一脉相承。 王天笑虽然身上有理学圣人的玉佩,但“大慈雷音剑”并非蛊惑心神,而是通过外力震慑心神,类似于当头一棒把人打晕,不能一概而论,而且心魔的惑乱心神是由内而外,“大慈雷音剑”等佛门神通皆是由外及内,有所不同,所以理学圣人的玉佩可以抵御心魔,却不能抵御“大慈雷音剑”等佛门神通。 白绣裳出剑不止,雷音阵阵,让王天笑难以集中精神,很快陷入颓势,一个不慎,被剑风扫过胸口,竟是气机流转不畅,隐隐发闷。 王天笑心知肚明,同境之中,于剑道一途,他是不如白绣裳和张海石的,若是继续以长剑相斗,只怕难以取胜。 王天笑一挥手,掌中的“妙法莲华”如长虹飞掠而出,直奔白绣裳的面门,而他本人则是摇身一晃,化作一道黑虹冲天而起,飞入已经显化出尸体的心魔之中,身外化身与本尊相合,便也是法身。 一瞬间,刺入心魔体内的“六字光明咒剑”被他全部逼出体外,脱出困境。 王天笑与心魔合为一体之后,不仅修为大进,而且以心魔本身的诡秘也抵消了白绣裳的“大慈雷音剑”。 白绣裳的反应也是极快,以手中纸剑打开“妙法莲华”之后,收起法身,只剩下一人一剑,正所谓“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她凝聚起全身气机,汇聚于手中一剑之上,便要在这一剑之间,决出胜负。 这一剑也是慈航宗的绝学,名为“万劫佛光”,乃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杀招,不出则以,一出之后,非死即伤,而这一剑也无甚其他变化,不管是刺向敌人的胸口也好,还是面门也罢,招式平平,一成不变,其威力则是将自身气机发挥到十二成,使得敌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只见白绣裳这一剑递出之后,天地间出现无数犹若实质的金色佛光,不仅照亮了玉虚峰,而且连空中的黑云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继而万千佛光汇聚一点,凝于白绣裳掌中长剑的剑尖之上。 此剑一出,金光璀璨,铺天盖地,所有的剑式都被一扫而空,而且已成生死之势。 身形庞大的心魔根本无法躲避。 已经断了一臂的心魔直接被白绣裳一剑拦腰斩断,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山岳倾覆之声,轰然向地面滑落,一时大地震颤不休,气机激荡。“无相纸”再难维持长剑的状态,回归本相,被白绣裳收回袖中。 只是这心魔被一剑分尸之后竟然还未彻底死绝,口中惨嚎不绝,不过也被彻底激起了凶性,以双臂拖着上半个身子,一路撞毁建筑无数,直冲白绣裳而来。 一剑斩断心魔的白绣裳消耗极大,周身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面对直奔自己而来的心魔,只得驾御“六字光明咒剑”护住周身,同时将“妙法莲华”摄入掌中。 心魔的一爪狠狠拍在“六字光明咒剑”之上,使得六剑剧烈摇晃,散发的光明中浸染上了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 只是“六字光明咒剑”再度生出变化,氤氲出七彩之光,隐约之间,响起阵阵禅唱之声。 心魔的五根手指缓缓旋转,漆黑的指甲在光幕上撕裂出一道道燃烧着熊熊黑炎的沟壑,使得“六字光明咒剑”结成的光幕发生了明显的扭曲,忽明忽暗。只是不管阴火如何肆虐,光幕又如何扭曲,光幕始终没有破碎,那么白绣裳就毫发无伤。 趁此时机,白绣裳伸手一指,催动“六字光明咒剑”,使得六剑合作一剑,先是从剑尖位置绽放出莹白剔透的点点光明,又倏然暴涨丈余,化作一道光柱笼罩向心魔。 虽然这道光芒声势浩大,但在其中却不蕴含任何杀意,就好像暗室之中射入了一道天光,照亮暗室,可见光束中漂浮的灰尘,却没有任何威力可言。 下一刻,心魔的举爪破开了光芒,狠狠落在了白绣裳的身上。 虽然白绣裳再最后的千钧一发之际还是勉强将掌中的“妙法莲华”横于身前,而且为了防止长剑脱手,她直接是双手握剑,但白绣裳的身形还是轰然倒飞出去,狠狠地撞在一块巨石上,白绣裳后背所触部分直接化作齑粉,白绣裳落地,双手拄着“妙法莲华”勉强站立,脸色一片雪白,嘴边一道鲜红血迹看起来尤为怵目惊心。 白绣裳的双手死死握紧了“妙法莲华”,握剑的五指间有鲜血从指缝中渗出,缓缓流淌,染红了剑锷,可见方才一击的力量之大。 不过“六字光明咒剑”仍旧停留在原地,不仅丝毫无损,而且大放光明,所化光柱已经完全将心魔笼罩,以至于只能透过光柱隐约看到了一个巨大黑影,而这个巨大黑影还在不断缩小。 一时间观战之人都寂然无声,不明白这是什么神通。 片刻之后,光芒消散,已经不见心魔的身影,似乎已经完全笑容殆尽,只剩下王天笑一人。而王天笑此时呆呆站在原地,神色茫然,脑后还生有一圈七彩背光。 白绣裳踉跄起身,来到王天笑的面前。 此时任谁也看得出来,应是王天笑胜了一筹,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王天笑竟然不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主动追击,反而是失魂落魄,难不成中了白绣裳的手段? 白绣裳佛唱一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王天笑仿佛梦呓般说道:“是我输了。” 白绣裳抱拳道:“承让了。” 说罢,她收起“六字光明咒剑”向后退去。就在白绣裳收起“六字光明咒剑”的瞬间,王天笑脑后的七彩背光随之消散,脸上的茫然之色也悉数消失不见,重新恢复了清明。 若是换成其他地方,看客们定然迷惑不解,为之哗然,可今日玉虚峰上的观战之人无一不是高人,已经看出了缘由所在,如果所料不错,王天笑却是遭了白绣裳的暗算,只是这种暗算十分巧妙,竟是让人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佛门中有一门神通名为“度化佛光”,只要佛光一照,对手便要当场跪地悔悟,也就是佛门所说的立地成佛,这种悔悟的时间最长可达几十年。其中根本原理就是以佛光将对手的本我彻底压制束缚,然后再塑造一个对立的“心魔”,与“太阴十三剑”不同的是,“太阴十三剑”的心魔为恶,佛门塑造的“心魔”为善,只是两者殊途同归,都是将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罢了。 随着佛门凋零,已经无人修成此等佛光神通。如果白绣裳踏足长生境,修成“慈航普渡剑典”的最后一卷“我字卷”,也能有如此神通。如今白绣裳未能踏足长生境,自然未能修成“我字卷”,但是她怀有“六字光明咒剑”,可以借助这件半仙物用出佛光神通,与以前的李玄都借用“长生杖”用出“长生天根本法”的神通是一个道理。同时因为佛光与心魔是一体两用的缘故,所以心魔无法被度化,而是直接被佛光灭去。 只是因为王天笑境界极高,又有理学圣人的玉佩护体,“度化佛光”的强行度化只能持续片刻时间,不过对于白绣裳来说,这片刻时间已是足矣。 第二百零四章 度化佛光 江湖之人各有风评,老玄榜众人中,大天师张静修的风评最佳,其余人皆是毁誉参半。李玄都的风评则是两极分化严重,喜欢他的人说他是急公好义之人,有古君子之风,厌恶他的人说他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真小人。再有其他人等,比如张海石的古怪刻薄,萧时雨的古板迂腐等等。 白绣裳的风评就要复杂许多,许多底层江湖人将其看作是仙子神女之流,超然脱俗,不染尘埃,凛然不可侵犯又怀有慈悲之心,与“俗”字没有半点干系。可在众多江湖大人物的眼中,白绣裳却是一个“俗人”,这个“俗”与喜好做派无关,琴棋书画等雅趣白绣裳样样精通,说她俗是因为她是一个入世之人,而非许多人认为的出世之人,入世之人自然心思复杂,甚至功于心计,虽然有着仙子的风范,却做着官绅豪强的事情,就连秦清也不曾否认这一点。相较于白绣裳,没有遇到李玄都之前的秦素倒是更有隐士风范。 既然白绣裳是一个功于心计的入世之人,那么对待玉虚斗剑,她就不可能不在意不胜负,所以她在此前做了许多准备,开始着手暗中修炼部分“我字卷”,再加上“六字光明咒剑”的助力,她已然可以施展“度化佛光”,只要对手不是长生境,都难逃佛光的强行度化,她练成之后,从不在旁人面前施展,当作自己的制胜手段。 这也是白绣裳同意出战王天笑的原因所在,王天笑修炼“太阴十三剑”,心魔本身就是负担,心境不说危如累卵,也绝难与得道高僧或有道全真相比,总有疏漏之处,而心境越是脆弱之人,度化也就越容易成功,再加上“度化佛光”本身与“莲咒”、“天心诀”等功法类似,不会危害体魄、神魂,如果中招之人本就是此心光明或者赤子之心之人,根本不会有任何效果,所以就算王天笑怀有理学圣人的玉佩,也不能完全抵御“度化佛光”。 正因为如此,白绣裳从一开始就不是想着如何胜过王天笑,而是伺机用出“度化佛光”,最终结果也没有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在她用出“度化佛光”之后,王天笑果然中招,进入类似于放下屠刀、大彻大悟的状态之中。 在这种状态下,王天笑并没有失去理智,所以白绣裳不可能让他横刀自刎,但是处于大彻大悟状态中的王天笑却是看破红尘,什么功名霸业,什么胜负成败,皆是一场空,认输便是顺理成章。 如果此时白绣裳已经跻身长生境,那么她再用出“度化佛光”,王天笑的这种大彻大悟的状态就会维持很长时间,直到王天笑自己挣脱开来,或是被人破解,若是一般人被佛光照上一照,余下此生都会是虔诚信徒,这也是佛门能够位列三教的厉害之处。 王天笑沉默了片刻之后,已经想明白事情经过。如果此时是生死相搏,片刻的度化无法扭转局势,可此时却是比试,他已经众目睽睽之下亲口认输,无论此时的白绣裳是否还有一战之力,都是他输了。 王天笑的脸色有些难看,他万万没料到,自己竟然落入了白绣裳的算计之中。恐怕白绣裳从一开始就打着这样的主意,就是不惜受伤,也要以“度化佛光”暗算于他,只要胜了比试,受伤也就无甚紧要了。 从某个方面来说,白绣裳和徐无鬼是一类人,并不存什么武痴之念,也不在意所谓的公平,只是将修为当作一种手段,能以力胜就斗力,能以智胜就斗智,只要达成目的即可。那等非要堂堂正正击败旁人的武痴之流,也不会出现在今日的玉虚峰上。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正邪两道,若论机谋,正道中人未必就弱于邪道中人,否则也不会是正道中人在绵延千百年的正邪之争中占据上风,只是正道中人要顾及名声,出手有所顾忌,不像邪道中人那般无所不用其极。到了玉虚斗剑,不仅仅是斗力,也是斗智。 王天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阵营之中。今天这一战,白绣裳虽然受伤,但替道门赢下一局,算是得偿所愿,可他养育多年的心魔被白绣裳毁去,还输了这一战,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另一边,白绣裳返回之后,自有一众人等上前问候,白绣裳摇了摇手,示意自己无事,整场比斗都在她的算计之中,受伤也不例外,所以她早就准备好了一应丹药,主要还是回气之药,先恢复气机,然后再以慈航宗的“莲咒”治愈伤势。 谁也不曾想到,此次玉虚斗剑的前两战竟然如此不同寻常,第一战两人近乎于同归于尽,第二战却是以一种取巧的方式结束。但不管怎么说,玉虚斗剑的前两场都由道门赢下,接下来的第三场如果再赢下来,加上李玄都和秦清的两局,那么道门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儒门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与道门持平而已,而在持平的结果下,则是李道虚对上龙老人,李道虚不止一次被人誉为“老玄第一”,又执掌“叩天门”,更在“玄都紫府”中得了机缘,真要出手,龙老人又有几成胜算?所以这第三战,儒门不能再输。 不过儒门中人也不惊惶,一则是因为都是长期身在高位且养气有成的大人物,不说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还不至于因为两败就丑态尽显,再者就是道门这边已经渐显后力不济。长生境之下,道门中最强的就是白绣裳和张海石,此时两人都已经出手,而手持两大仙物的张静沉未至,就算秦清和李玄都稳胜,接下来也是对儒门大为有利,更何况还有一个宋政,如果宋政侥幸胜了秦清或是李玄都其中任意一人,那么李道虚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儒门中人不会想不明白。 龙老人面无表情,说道:“第三阵,请道门中选择出战人选。” 李道虚转头望去,虽说道门人才济济,天人境大宗师比比皆是,但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却是少之又少,并非道门不如儒门,而是无道宗未至,又有部分人如王天笑、上官莞倒向儒门,更有司徒玄策、韩无垢、方静方丈、祁英等因故身死之人,就算道门底蕴再厚,也要捉襟见肘。 在这种情况下,直接让李玄都或秦清出战,也不甚妥当,毕竟已经先下两局,等到第四局和第六局再来后发制人更好,所以第三战的人选却是有些弃子味道了,若是输了,虽然不能说是一世英名付诸东流,也是于名声有碍,所以无人毛遂自荐。 便在这时,萧时雨主动开口道:“若是掌教大真人不嫌,第三局交由我好了。” 李道虚略微沉吟了下,点头道:“世人皆道萧宗主刚正,不计个人得失,果真是名副其实,那便由萧宗主出战。” 萧时雨微微一笑,“掌教过奖了。” 都说慈航宗的女子长袖善舞,玄女宗的女子便是刚正近迂了,萧时雨尤其如此,所以她的弟子玉清宁才会与当初的紫府剑仙两败俱伤,她也才会在这个时候主动请缨。 这也是李玄都愿意与萧时雨和解交好的缘故,除了石无月的缘故,就是因为萧时雨的心情了,虽说萧时雨的脾气和为人处世的手段较之之白绣裳差了不知道多少,十分容易得罪人,但心性刚直,是个可交之人。 在萧时雨经过李玄都身边的时候,李玄都轻声道:“萧宗主,若是不能力敌,勿要逞强,以保全自身为重。” 萧时雨轻轻点头,迈步上前。 龙老人看了萧时雨一眼,说道:“儒门出战之人,紫燕山人。” 话音落下,一名风度不俗的青山文士缓步上前,观其相貌,大约是不惑年纪,也是儒门阵营中为数不多的中年人,以至于他在一众白发苍苍的老者之中,分外显眼。 若论相貌,紫燕山人并不算十分出彩,但兴许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缘故,气态十分不俗,温润如玉,无有戾气,却是十分平易近人了。 虽然是在白雪皑皑的玉虚峰上,但紫燕山人手中还是拿了一柄折扇,扇骨通体紫色,挂了一枚飞燕形状的扇坠,却是以一块天然紫玉雕琢而成,有价无市。 紫燕山人握着合拢的折扇拱手道:“紫燕山人,有礼了。” 萧时雨还了一礼,然后一伸手,掌**现了一张瑶琴。正是玄女宗中极负盛名的宝物,名为“九天玄音”。天宝二年的时候,玉清宁就是以此物与李玄都在帝京城头相斗,最终与“人间世”双双毁去。没想到萧时雨已经将“九天玄音”修复,并带到了玉虚峰上。 紫燕山人轻轻一笑,“早就听闻玄女宗中‘七弦仙剑’的大名,宛如仙子抚琴,奏人间仙音,今日倒要领教。” 话音落下,“啪”的一声,他展开了手中折扇。 第二百零五章 七弦仙剑 紫燕山人手中折扇的扇面上并非绘着山水,也非仕女,而是一个通体血色的婴孩,虽然十分可爱,但却给人阴森的感觉。 七隐士之所以为隐士,主要原因便是他们见不得光,隐士的“隐”字由此而来。一宗一门里,总要有人当面子,有人当里子,就像阴阳两面。面子必须干净,让人挑不出半点道义上的不是。许多不那么道义的事情就得交由里子来做,所以里子是见不得光的。大祭酒们是儒门的面子,七隐士是儒门的里子,所以大祭酒们不能参与到宫闱阴私之中,必须隐士们出面,同理,从道义上来抨击某人或者推崇某人,是大祭酒们的事情,隐士们是不能做的。 隐士们除了行事手段见不得光之外,所修炼的功法也不能见光,青鹤居士之所以是七隐士中最常在人间行走之人,很大一点原因就是他修炼的是儒门正统“浩然气”,很难让人挑出不是,而其他几位隐士,就所学庞杂,有佛门功法,也有道门功法,更有甚者,堪比道门中的邪道中人,乃至于魔道中人。 紫燕山人在七隐士中都是属于离经叛道之人,只是到了这等生死攸关的时候,也顾不得什么面子和里子之分了。 紫燕山人轻轻摇动手中折扇,没有出手的意思。 萧时雨也不客气,将手中的“九天玄音”一横,虽然没有桌案,但“九天玄音”自行悬空,萧时雨右手在琴弦上拨了一下,似是调音,琴音响处,一道无形音刃立时激射向紫燕山人。 紫燕山人一挥折扇,将这道音刃打散,仍不反击。 玄女宗的“七弦仙剑”和太平宗的“七玄绝剑”虽然只有两字之差,但是截然不同,玄女宗的“七弦仙剑”以琴为剑,在琴音之中灌注气机真元,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气机和琴音生出共鸣之后,便如提线木偶,知不觉的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出招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出招也跟着急骤。到那时候,再以琴音凝成音刃,对手势必无法抵挡。 萧时雨在调音之后,不再客气留手,双手十指拂过琴弦,“铮铮”几声,初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继而越来越高,如攀登高峰,紧接着又如坠谷底之中。琴声越来越快,如疾风骤雨,乌云蔽日。再有片刻,似是雨过天晴,琴音变缓。忽尔悄然无声,似美人多娇,人间留不住,让人心头不禁酸悲;忽尔铮然大响,透出杀伐之意,又似英雄多情,百炼精钢化作绕指柔。 虽然萧时雨的琴声是针对紫燕山人而去,但许多修为稍逊的观战之人也受到波及,只听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不得不向后退去。李道虚和龙老人也设下禁制,隔绝琴音。如此一来,琴音已经是几不可闻,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几声出来,仍令未及天人境修为之人心跳加剧。不过再望向首当其冲的紫燕山人,神态自若,似是没有受到半点影响,让人不得不赞叹,此等儒门高人,竟是从未听说过其名号,儒门不愧三教之首,当真是藏龙卧虎,深不可测。 便在这时,紫燕山人忽然一挥手中折扇,一道细细的红线在萧时雨的身后诡异出现,原本淡不可见,细如毫发,隐隐融入虚空,若断若续,让人无从觉察。不过萧时雨所发琴音是向四面八方扩散,没有丝毫遗漏之处,音浪扫过之后,这一线红线刹那间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紫红色的牛毛细针炸裂开来。 萧时雨不惊不慌,琴音凝实,化作剑气音刃,将细针细数挡下,只是这些细针凝而不散,仿佛鲜血一般,又化作一个血色婴孩,周围粘稠的血浆沸腾翻滚,张口啼哭,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滚滚琴音也不能阻挡,稚嫩无助,令人心生怜惜。 再看紫燕山人,手中折扇的婴孩已经不知去向,反而出现了媲萝居士施闰章所作的《上留田行》四句:“里中有啼儿,声声呼阿母。母死血濡衣,犹衔怀中乳。” 时值乱世,伤妇死于乱兵,怀中孩儿年幼无知,对于母亲之死全然不觉,吸乳不出乃“啼”而“呼”母,母不应,复“衔怀中乳”, 再衔而无乳,则又该“啼”而 “呼”母。母死诚然可悲,孤儿无知而衔母尸之乳更令人下泪,人间惨事大概莫过于此了。 婴孩啼哭之声不绝于耳,声声阿母直指心底。虽然萧时雨一生没有嫁人生子,但女子天性,仍是忍不住生出悲戚之意,仿佛心如刀割,亦心神震动,不能自已。 此时观战的李玄都也生出几分感慨,倒不是受到了紫燕山人的影响,仅仅是那首二十字诗的缘故罢了,死人堆中的呼唤阿母的婴儿,被卖到菜人市的妇孺小孩,冻死在大雪之中的饥民流民,到处是荒芜的田地,到处是饿死的百姓,这个乱世何时才能休止? 以李玄都的眼力可以看出,紫燕山人这柄折扇上的婴孩十分诡异,介于虚实之间,与皂阁宗的鬼胎和“幽冥九阴尊”有几分类似,也不知是以多少魂魄炼制而成。想来时值乱世,人命犹如草芥一般,紫燕山人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只要行走各地,就能搜集到足够多的魂魄,不过就算如此,也是大为违背儒门的道义。 此时萧时雨未能以琴音制住紫燕山人,反而被紫燕山人的婴啼所扰,立时落入下风之中,紫燕山人又取出自己的佩剑,朝着萧时雨一剑刺去。 萧时雨以“九天玄阴”为兵刃,右手在琴弦上一拨,琴音响处,琴尾向紫燕山人肩头撞来。紫燕山人听到琴音,心头微微一震,长剑缓缓点向萧时雨胸口。“九天玄音”倘若继续撞向自己肩头,萧时雨的胸口必先被点中。 萧时雨倒转瑶琴,向紫燕山人腰间砸到,琴身递出之时,又是拨弦发声。紫燕山人随即长剑转了个弧形,点向对方腋下。萧时雨举琴封挡,紫燕山人长剑便即缩回。萧时雨在琴上连弹数声,乐音转急,凝成剑气激射向紫燕山人的周身要害。 紫燕山人横剑格挡,同时又唤过血婴助阵,一时间血光剧烈摇晃滚荡,剑气纵横。只因萧时雨的剑气乃是琴音所化,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继而结丝成网,好似绵绵春雨,血光虽然厉害,但一时间也不能伤及于她。 只是这些血婴与皂阁宗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没有阴祟戾气煞气,毕竟从根本上来说,血气本身就是至阳至刚,所以气血强横的人仙才能克制邪祟鬼魅之流,此时紫燕山人的血婴便是如此,虽然有扰乱他人心神的作用,但本身却是至阳至刚,生机勃勃,似是将正邪两道的血气运用结合到了一处,取长补短,去芜存菁,实在是玄妙无比。 正因为如此,血婴并非是一味一味狠厉凶邪,而是正邪之间转化自如,比起皂阁宗培育的鬼胎天鬼之流更为难以防备。 如果是以前的萧时雨,到了此时便可以认输了,不过自从石无月和萧时雨和好之后,萧时雨从石无月手中得了部分“姹女功”和“长生素女经”,补全了她的功法缺陷,而且大有进益。若是旁人修炼,万难有如此进益,关键是萧时雨修炼“素女经”多年,根基深厚,而“素女经”本身就是删改之后的“长生素女经”,所以萧时雨修炼之后才能一日千里,就如张海石修炼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是一样的道理。这也是白绣裳认为新的天人造化境会是秦素和萧时雨的缘故。 玄女宗有玄女六经,其中“少阴真经”、“太阴真经”、“玄阴真经”是根本功法,循序渐进,而另外三经“玉女经”、“帝女经”、“素女经”各有神异,通常而言,玄女宗都是选修三经之一。以前的萧时雨因为被宋政坏了元阴的缘故,无缘需要处子之身的“玉女经”,只能改为修炼“帝女经”,直到她弥补了元阴不足之后,才重新拾起放弃多年“玉女经”,方才她便是以最为契合“七弦仙剑”的“玉女经”来催动“九天玄音”,此时落入下风之后,她放弃“玉女经”,用出自己修炼多年的“帝女神功”。 这门功法与无道宗的“无道神功”类似,以气机雄浑著称,便是遇到比自己境界更高之人,也有一战之力。 萧时雨以“帝女神功”全力催动“七弦仙剑”,琴音铮铮大响,竟是七弦齐断,不仅破去了血婴的啼哭之声,而且还激发出七道凌厉无匹的剑气,激射向紫燕山人。 剑气虽快,但紫燕山人的动作也丝毫不慢,横剑格挡,不过紫燕山人还是小觑了这剑气的威力,接下一道剑气,他便退了一步,连续七道剑气,便让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七步,再看他掌中长剑,竟是被生生崩出七个缺口,仿佛锯齿一般。 第二百零六章 血婴啼哭 紫燕山人看了眼手中长剑,随手丢掉,笑道:“萧宗主好深厚的修为,距离造化境只差一线,若是假以时日,萧宗主踏足了造化境,我再想取胜,恐怕是难了。” 这倒不是紫燕山人故意吹捧,如今的萧时雨修为大进,与当初修炼五大玄功的李玄都相差仿佛,就算遇到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萧时雨并不答话,丢开已经七弦皆断的“九天玄音”,用出玄女宗的“素女履霜”,身形飘忽,欺近紫燕山人,一指点出。指尖之上凝聚冰寒气息,正是玄女宗的“寒冰指”,当初石无月就是凭借这一指偷袭钟梧,让钟梧被封住了修为。 面对萧时雨的一指,紫燕山人合起掌中折扇,握在右手,点打刺戳,好似灵蛇出洞,迅捷狠辣。对上萧时雨的“寒冰指”也不落下风。两人如此交手百余招,萧时雨寻到一个机会,“寒冰指”变招为“拂花指”,轻轻扫过紫燕山人的胸口,让他气息一窒,正待要痛下重手,却见紫燕山人的左手抓来,她不敢硬接,只能收手防守,两人双掌相对,萧时雨只觉得紫燕山人的掌力雄浑惊人,便是自己的“帝女神功”以气机浩大著称,也是有所不及。 两人近身斗在一处,各有所长,不过紫燕山人明显要更胜一筹,倒不是说紫燕山人的拳脚功夫更好,只是因为紫燕山人修为更高,总能占到便宜。 渐渐地,萧时雨便彻底落入下风之中。 此时观战之人都能看出,萧时雨落败只是时间问题,除非她也像白绣裳那般以巧取胜,只是玄女宗的弟子向来不擅这等机巧手段,怕是难了。 也是造化弄人,如果萧时雨不是当年遇到了宋政,被他趁虚而入,她也不会蹉跎多年,以至于这把年纪还未跻身天人造化境界。毕竟论起岁数,萧时雨还要年长于白绣裳,若论资质,也未必就逊色于白绣裳。 此时萧时雨对上紫燕山人,只以境界高低而言,无论萧时雨如何能媲美天人造化境,终究不是造化境,比之紫燕山人低了半个境界,而紫燕山人也远远没有用出自己的全部手段,他也有所顾忌,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太多,以免损害儒门名声,毕竟他的身份是儒门隐士。 两人再度交手百余招之后,各自分开向后退去,萧时雨的衣衫鼓荡,依稀可见衣衫下有凸起游走,观战之人初时不明所以,不过等那处凸起游走至萧时雨的双手时,便看得分明了,不是什么活物,而是萧时雨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沿着她的经脉四处游走,再仔细看去,其轮廓依稀像是一个缩小了许多倍的婴孩。 再看紫燕山人,他的身上则是多了许多白色寒霜,甚至他的头发、眉毛上也结了一层细细的白霜,虽然他占据了上风,但也不是毫发无损。 萧时雨双鬓青丝随风寒风肆意飘拂,心如止水。 这一刻,她心中唯有“尽力”二字。 紫燕山人抖落身上的寒霜无数,轻声道:“我们儒门死了一个青鹤居士,你们道门也该死一个人才是。” 话音未落,紫燕山人一步踏出。几乎就在同时,萧时雨也向前掠出。 正在观战的秦素面怀忧色,“再这么打下去,萧宗主会死的。” 伤势不算太重的白绣裳睁开双眼,叹息道:“过刚易折。” 秦素迟疑道:“不过有爹爹和紫府在,应该可以救下萧宗主吧,只要萧宗主认输,我们就能出手相救。” 白绣裳眯起一双丹凤眸子,问道:“为什么儒门中人没能救下青鹤居士?” 秦素一怔,随即说道:“因为二师兄没给青鹤居士认输的机会……不对,是最后胜负一线,青鹤居士觉得自己和二师兄的胜负在五五之间,所以他根本就不会认输,而是拼死一搏。” 想到这儿,秦素一惊,“难道说紫燕山人也是打了这个主意?” “没错。”白绣裳的脸色有些晦暗,“他可能在故意示弱,让雨旸觉得有一线生机,便不肯认输,最终再痛下杀手。” 秦素忧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的人也不好出手相救。” 白绣裳叹了一声,“只希望雨旸自己能看明白,不要当局者迷,本来这第三局输了也在情理之中。” 紫燕山人所学极为繁杂,鬼仙法术、人仙拳意、各家武学功法,都有涉猎,此时与萧时雨斗在一处,不再以血婴暗算,而是改为堂堂正正的人仙拳意。 只见得紫燕山人一拳打出,气血滚滚,至阳至刚,拳劲浩大, 拳发无声,但却使得方圆天地随之震荡,面前虚空,在震荡**现肉眼可鉴的扭曲。面对这一拳,萧时雨全力运转“素女经”,裸露在外的双手甚至显现出晶莹透明之感,仿若寒玉。 玄女三经各有玄妙,“帝女经”蕴含有“帝女神功”,可以炼气,练成之后,气机以浩大磅礴见长;“玉女经”中蕴含有“望月玄玉诀”,可以炼神,乃是方士一脉的根本法门,练成之后神魂澄澈,无有杂念,不被外邪所侵;“素女经”中蕴含有“冰肌玉骨”,是炼体法门,可以淬炼体魄,练成之后,顾名思义,体魄如玉石一般,不染尘埃,无漏无垢,金石难伤,虽然稍逊于“漏尽通”和“六合八荒不死身”,但是已经不逊于金刚宗的“金刚法身”。 萧时雨已经修成“冰肌玉骨”,体魄强韧,刀剑难伤。只是面对这一拳,她还是双脚陷入地面,脸上涌起一抹潮红。 这还不算什么,先前他种在萧时雨体内的血影便在此时发作起来,那个不断游走的凸起好似破茧成蝶,又似瓜熟落地,从中生出一个小小的血色婴儿,憨态可掬,活泼可爱,又因为它是以萧时雨的鲜血凝结而成,所以与萧时雨的气息相合,天生亲近,倒像是萧时雨的孩子一般。这也是血婴的可怕之处,因宿主而生,先天亲近宿主,继而潜移默化地影响宿主的心智,使其放下防备,它便可肆意妄为。 不过性子刚直也有刚直的好处,迂腐也有迂腐的好处,萧时雨素来意志坚定,休说这个血婴不是她的孩子,便真是她的孩子,胆敢作恶不法,助纣为虐,她也要大义灭亲。所以萧时雨只是略微分神,随即便反应过来,开始以气机压制体内生出的血色婴孩。 紫燕山人趁此时机开始出拳,快到只让人看到无数拳影,萧时雨因为体内血婴的缘故,只能双臂交错身前,一退再退。 紫燕山人出拳劲如崩弓,发如炸雷,一拳如同撞响天钟,轰然巨响。 萧时雨被紫燕山人一拳砸飞出去十数丈,气机摇晃。 只是萧时雨仍旧不认输,勉强起身。 紫燕山人如影随形,绕至萧时雨身后,左手抓住她的后颈,看似轻描淡写,却让萧时雨双脚离地,紫燕山人右手一拳炸雷一般砸在萧时雨的后心位置,打散她的气机。然后他又握住萧时雨的双手,以膝盖顶在萧时雨的后腰位置,要将萧时雨整个人向后生生折断。 此等场景,何其残忍,紫燕山人竟是要生生虐杀一位道门高手。不仅道门中人面露怒色,便是儒门的众位大祭酒们也都侧过脸去。唯有邪道中人和几位隐士面不改色。 不过还有一个例外,便是宋政。 原本面带淡淡笑意的宋政不知何时收敛了笑意,眼神变得晦暗阴沉,目光只是在萧时雨的身上稍作停留,便转向了紫燕山人。 如果是熟悉宋政的人都会明白,这位曾经的“魔刀”恐怕已经动了几分杀心。只可惜地师已经不在人间,澹台云未到,石无月未到,在场之人却是没有几个了解宋政的。 宋政此人,说无情也无情,说有情也有情,不管怎么说,他与萧时雨是有过一段过往的,不管萧时雨如何想,宋政是在心底将萧时雨看作自己的女人,虽说萧时雨最终逃离了宋政的魔爪,此后再无交集,但在宋政看来,萧时雨也从未正面拒绝他,这其中的感情就十分微妙了。如果紫燕山人直接了当地将萧时雨杀了,那也就罢了,毕竟是大局为重,可紫燕山人这般行事,却是让宋政有些不舒服。 到了此时,紫燕山人的表情仍旧是十分和缓,看不出半点狰狞,也看不出半点凶狠,甚至还挂着淡淡的微小,有如沐春风之感,他稍稍俯首,在萧时雨的耳边轻声说道:“萧宗主,滋味怎么样啊?” 萧时雨并不答话,只是脸上露出怒意。 萧时雨并不害怕这种折磨带来的痛苦,也没有对将死的畏惧,只有被紫燕山人这般玩弄的怒意。 于是只听得一连串骨骼碎裂声音,萧时雨强行挣脱开紫燕山人的辖制,转身用头狠狠撞在紫燕山人的脸上。 紫燕山人也没料到萧时雨竟是如此刚烈,不防之下,被萧时雨一头撞在脸上,满脸鲜血,狼狈不堪。 第二百零七章 以一敌五 儒门中人无法救下青鹤居士,关键在于张海石和青鹤居士是以生死分出了胜负,不分生死之前无法定下胜负,胜负已定之后生死也定,为时已晚。 可紫燕山人和萧时雨的情况不同,到了此时,实则胜负已分,紫燕山人没能在第一时间杀死萧时雨,反而给了道门中人出手相救的机会,就像当年宋政没死在李道虚的剑下,也被邪道中人救下,这才有了后来传位给澹台云之事。 就在萧时雨一头撞在紫燕山人脸上的时候,道门有人出手了,同时儒门中人也有所预料,同样有人出手相助紫燕山人。 只见得玉虚峰上在一瞬间云遮雾绕,人影闪动。 忽然“砰”的一声,一道人影从云气中飞了出来,却是上官莞,她向后倒退几步,脸上神情有些迷惑,似乎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紧接着又有一人踉踉跄跄向后退出了云雾的范围,在儒门众人的面前止住脚步,是刚刚败了一阵的王天笑,嘴角噙血,显然受了伤。 然后又是两声巨响,两个人一起跃出了云雾,分别站定,正是白鹿先生和金蟾叟,两人神色凝重,似乎同样没讨到好去。 最后推出云气之人是紫燕山人,不过此时的紫燕山人不仅被脸上有萧时雨撞出的血迹,还用手按住胸口,脸色苍白如纸,肌肤仿佛透明一般,同时还在不住地吐血,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势。 儒门阵营的五大高手虽然退出云气有先后,但间隔时间不长,都被人击退,不仅是儒门中人,就是道门中人也颇为震惊,绝大多数人都没看清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云气渐渐散去,里面的情景越来越清楚,多出了一个人影,正站在萧时雨的身前,身上的黑色仙衣分外显眼。 云气终于是随着山风彻底消散,出手之人不是李道虚,也不是秦清,更不是已经飞升的张静修,而是被人戏称为第四掌教的李玄都。不过李玄都也用这次出手证明了自己在道门中的地位是名副其实。 上官莞望着这身黑色仙衣,眼神中透出不曾掩饰的怒意。 这件“阴阳仙衣”本该是她的东西,却落在了李玄都的手中,难道师父就这般看好李玄都?竟然到了以德报怨的地步?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会如此,说不定师父已经遇害,毕竟那日的“玄都紫府”之中,师父是孤身一人,修为再高,也双拳难敌四手,至于飞升异象,则是张静修飞升,与师父没什么关系。 上官莞越想越觉得事情就是如此,师父死后,这“阴阳仙衣”自然是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想到此处,上官莞竟是生出一股恨意,毕竟她是被徐无鬼从小养大,是师徒又似父女,天下大仇,某过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在她眼中,李玄都已然是杀父仇人了。 始终未曾出手的龙老人看了李玄都一眼,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位名震天下的后起之秀。 身着徐无鬼的“阴阳仙衣”,的确与徐无鬼有些许相似之处,但是除了徐无鬼之外,他还从这位后辈的身上看到了许多故人的影子,有李道虚、张肃卿、张静修,尤其是那双眼睛,与当年死在他手中的司徒玄策,十分相似。 这便是清平先生李玄都吗? 可惜,这位清平先生差一点就能为儒门所用,如果张肃卿不死的话,如果李玄都娶的不是辽东秦家的女儿,而是张肃卿的女儿。可张肃卿却是不得不死,他的新政,委实是伤到太多人的切身利益了,无论大儒还是乡绅,都不赞同张肃卿的新政,而且家国家国,家在国前,一家不保,何以治国? 再有一点,就是李玄都的发迹实在太快了,天宝二年之后沉寂,天宝六年重出江湖,如今是天宝八年,两年多一点,不到三年的时间,他便一跃到了当年司徒玄策的地位,这是出乎儒门意料之外的,甚至可以说是始料未及的,这也就让儒门甚至没来得及针对李玄都出手。毕竟当年的司徒玄策是用了十几年才走到了那般地位,这段时间足够让儒门内部反复斟酌磋商之后做出决定。李玄都却是没给儒门时间,等到儒门开始在意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已经不是那么好杀了,而且道门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不过龙老人心中明白,去一味压制敌人,是压制不住,关键是自身的发展。可如今的儒门青黄不接,颓势尽显,就算能压得住一时,压得住一世,还能压得住千秋万世吗? 想到此时,龙老人难免心中凄然,到了如今,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龙老人很快便收回视线,不过紫燕山人仍旧死死盯着李玄都。 早在星野湖畔,他就见过李玄都,也旁观了李玄都与青鹤居士的一战,不过真正与李玄都交手,尚属首次,他不得不承认,青鹤居士输得不冤。刚才五人被李玄都一人击退,并非是说李玄都已经有了李道虚的修为,而是五人出手有细微的先后之别,李玄都就是抓住了这个细微的差别,在一瞬间分别与五人各自交手一次,于是五人悉数败退,没有还手之力。而首当其冲的紫燕山人自然受伤最重,被李玄都一掌打在胸口,只是李玄都碍于规矩和其他考量无意杀人,所以他也仅仅是受伤而已。 紫燕山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清平先生不愧是清平先生,也不愧是未来的道门大掌教人选,在下佩服。只是清平先生贸然出手,打伤我事小,坏了规矩事大。” “规矩已经被你坏了,还轮得到我去坏规矩吗?”李玄都目光望向宋政,脸上不显,心底有些惊讶,他本以为宋政会出手,却没想到宋政选择了冷眼旁观。李玄都当然不会想到宋政的复杂心情,仅看表面,也只能看到宋政的脸上没了笑容而已。李玄都又不是澹台云,当然不能从这点痕迹上就判断出宋政在想些什么。 紫燕山人望着李玄都,“清平先生此言何解?” 李玄都道:“玉虚斗剑,刀剑无眼,有所伤亡也是在所难免之事,上次玉虚斗剑,天乐宗宗主和法相宗宗主都因此而亡,这次玉虚斗剑,青鹤居士与海石先生险些玉石俱焚也是此等情况,那都是无可奈何之事,可杀人从不是玉虚斗剑的本意。当年宋先生与家师玉虚斗剑,宋先生不敌家师,可家师也没有像你这般,赶尽杀绝也就罢了,还要羞辱他人,这难道不是坏了规矩吗?” 李道虚和宋政这两位当事之人都没有说话,便算是默认了。 紫燕山人本是雄辩之人,真要就着此事与李玄都唇枪舌剑斗上一番,也不是不能,不过李玄都刚才的一掌和宋政的异常反应,已经让他隐隐察觉到不妙,所以他略微斟酌之后,没有选择反驳,拱手道:“我初次参加玉虚斗剑,不懂其中规矩,又因老友青鹤居士身死的缘故,悲愤交加,行事有操切之处,以至于坏了规矩,是我的不是,还望海涵。” 李玄都不再说话,转身扶起萧时雨,往道门阵营走去。 紫燕山人深深看了眼李玄都的背影,伸手摄过刚才被自己丢掉的折扇,也返回儒门阵营之中。 白绣裳虽然受了伤势,但还是带着秦素和慧玄师太迎了上来,李玄都将萧时雨交给她们,此时萧时雨已经昏死过去,身上骨骼不知碎了多少,双腿还算完好,可双臂却是软软垂着,体内气机更是紊乱无比,甚至丹田都受了不轻的伤势,显然是因为紫燕山人打在她后心位置那一拳的缘故,想要恢复如初,不知要多少时日,就是变成一个废人,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却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秦素见状不由叹息一声,这次玉虚斗剑,刚刚斗了三场,不论胜负,人人带伤,白绣裳还算好些,张海石和萧时雨俱是重伤,是否留下隐患还很难说,想到这儿,她不由担心起李玄都来,虽然李玄都刚刚出手击退五人,看上去势不可挡,但也难保儒门中没有其他后手专门对付李玄都。 李玄都感受到了秦素的目光,望了她一眼,此时此地,也容不得李玄都多说什么,所以千言万语也都在这一望之间,秦素当然明白李玄都的心思,是要让她不必担心,她微微点头,然就就见李玄都转身离去。 另一边,李道虚开口道:“第三阵是儒门赢了,接下来的第四阵由儒门选择出战之人。” 龙老人略微沉吟之后,说道:“第四阵,儒门的出战人选是王南霆。” 到了这个时候,儒门阵营天人造化境高手众多的优势便体现出来,他们几乎可以十战皆是天人造化境出战,道门固然在长生境占据优势,在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数量上却是处于劣势。 王南霆缓缓走出,负手而立。 李道虚目光低垂,说道:“道门出战人选是……太微真人。” 太微真人并不意外,应声上前。 第二百零八章 龙遁剑诀 在江湖上,无论是王南霆,还是太微真人,都鲜少出手,以至于声名不显,甚至可以说没有太多的存在之感。 不过两人的身份都是不俗,王南霆是儒门三大学宫中天心学宫的大祭酒,儒门九位大祭酒之一,在儒门没有圣人领袖且隐士不出的情形下,这九人就是整个儒门地位最高之人。 太微真人则是朝廷册封的五位真人之一,当年册封的五位真人分别是元阳妙一真人、飞元真人、万寿真人、三玄真人、太微真人,如今元阳妙一真人张静修已经飞升,飞元真人颜飞卿坠境,只剩下三位真人。 在道门之下,各宗之上,还有“道”,分别是正一道、阁皂道、太平道、全真道,正一宗的宗主又被称为掌教便是因为正一宗即是正一道,而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则是属于全真道,也是人数最多之“道”。如今万寿真人垂垂老矣,就连妙真宗的大权都交给了弟子,三玄真人则因为儿子宋幕遮的缘故而名声有损,因为全真道如佛门一般,不能婚配,自然不能生子,三玄真人身为全真道之人却有儿子,乃是大大违背戒律,故而声名大损。所以如今最有希望执掌全真道的正是太微真人。 太微真人和王南霆都是名声不错之人,而且也无私怨,所以两人相见之后,没有太多敌意,互相行礼。 太微真人道:“久仰大祭酒,缘悭一面,今日得见,幸甚。” 王南霆微微一笑,“真人言重了,王某亦是久仰真人大名。” 寒暄客套之后,太微真人一伸手,掌**现一柄氤氲着微微紫意的长剑,东华宗中有一门“东华紫薇剑诀”,乃是上成之法,而东华宗与清微宗相邻,仅仅是一海相隔,这些年来东华宗始终都是跟随清微宗的脚步,其关系就如正一宗与慈航宗的关系,张静修可以借阅慈航宗的“慈航普渡剑典”,东华宗与清微宗之间也是交流颇多,清微宗的李如剑便是修炼“东华紫薇剑诀”,身为东华宗宗主的太微真人与张海石、李道虚交好,常常与张海石相互切磋砥砺修为,也多次向李道虚请教,其剑道修为相当不俗。 王南霆见太微真人用剑,也没有托大到徒手对敌,同样取出自己的佩剑,君子佩剑是儒门传统,所以儒门的兵刃九成九都是三尺长剑,偶有折扇、戒尺之流,都是少数。道门之中也大体如此,各种兵刃繁多,但大体还是以剑为主,唯有佛门是个例外,不用剑,以刀和棍为主。 王南霆道:“去年我曾造访齐州的社稷学宫,听社稷学宫的几位大祭酒提起东华宗,言称东华宗不仅擅长炼制丹药,而且剑道也是一绝,今日倒要领教。” 说话间,王南霆信步走到场中,左手在剑鞘上一按,只听一声轻响,长剑在剑鞘中跃出,青光闪动,长剑上腾,他右手伸处,挽住了剑柄。此剑青光隐隐,能被堂堂儒门大祭酒当作佩剑,显然不是凡品,就算不是半仙物,也是宝物之流。 太微真人微微一笑,“不过献丑而已。” 说罢,太微真人慢慢提起自己手中长剑,一瞬间剑身上紫意大盛。 王南霆沉声道:“请真人进招罢。” 太微真人也不再客气,手中长剑剑光一吐,长剑化作一道紫色长虹,直奔王南霆而来。 王南霆横剑一封,不动如山。就见剑光刺到王南霆身前三尺位置的时候,陡然变招,长剑圈转,向他左肩削落。这一剑虽然简单,但迅捷无比,速度绝伦,换成旁人,定是难以防备。可王南霆只是身形微转,长剑随之而动,轻而易举地挡下了这一剑。 太微真人的这一剑试探意味居多,也不硬拼,纵身反跃,倒退数丈,朗声赞道:“好一个‘天心剑诀’,心感天意,剑随心转,我曾经听闻天心学宫有此剑诀,只是从未在江湖上见有人使过,没想到今日能在王大祭酒的手中见到这一剑,实乃幸事。” 王南霆微微一笑,“圣人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这即是‘天心剑诀’的精要所在,真人小心了。” 太微真人微微点头,手中长剑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忽然转而向下,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王南霆以不变应万变,一剑自上而下的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惊的气势。儒门剑法原以气势雄伟、规矩森严见长,这一招虽平平无奇,但方方正正,没有丝毫破绽,从空中疾劈而下,仿佛携滚滚大势而至,确有开山裂石的声势,将儒门剑法之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微真人没有硬拼,侧身闪过,斜刺一剑,同样是法度森严,不留破绽,正是久战长斗之策。 只见二人各使本门剑法,斗在一起。儒门剑气象森严,自成方圆天地,东华宗的剑诀进退自如,回转如意。太微真人一时虽未露败象,但王南霆却是渐渐转守为攻。 太微真人的长剑尽量不与对方兵刃相交,避免硬拼境界修为,只是闪避游斗,眼见他剑法虽然精奇,但单凭一个“巧”字,终究非王南霆堂堂正正剑道的敌手。不过太微真人所用东华宗剑法素以变化繁复见长,招数亦自层出不穷。再斗了百余招,王南霆忽地右手长剑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笼罩了太微真人的全身上下,太微真人若是闪避,立时便受剑伤。只见他脸上紫气大盛,也伸出左掌,与王南霆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太微真人身子飘开,王南霆却端立不动。 太微真人赞道:“好一个‘浩然正气’。” 王南霆道:“真人的‘紫薇心法’也是了得。” 说话时,两人并不停手,手中长剑又斗在一处。数招之后,“砰”的一声,又是双掌相交。太微真人长剑圈转,向王南霆腰间削去。王南霆竖剑挡开,左掌加运气机,向他背心直击而下,这一掌居高临下,势道奇劲。太微真人反转左掌一托,只是一声轻响,双掌第三次相交。 太微真人矮身向外倒飞了出去,在三丈外止住身形,王南霆左手掌心中但觉一点疼痛,举手一看,只见掌心中已刺了一个小孔,已经被剑气刺穿了掌心,隐隐有鲜血渗出。 王南霆脸色不变,说道:“好一个掌中藏剑的‘万华神剑掌’!” 太微真人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王南霆又是一剑劈下,势大力沉,太微真人举剑挡格,手上劲力颇为微弱,手中长剑竟是被震飞出去。 不过太微真人对此并不意外,两只大袖一抖,只见得云雾缭绕,其中剑光隐隐,隐约有金石之声。 双袖所至,剑光便如铺天盖地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在场观战之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立时认出这套剑诀并非是东华宗的手段,而是和“万华神剑掌”一般,都是清微宗的绝技,名为“龙遁剑诀”,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此剑尽得其中玄妙,又兼具五行遁术,故名“龙遁剑诀”。 在李道虚整理完善“北斗三十六剑诀”之前,“龙遁剑诀”的地位还要高于老版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是为清微宗的最为上乘法门。想要修炼此路剑诀,除了要剑术高超之外,还要精通五行遁术和奇门遁甲,故而修炼起来极是困难,所会之人寥寥。在李道虚整理完善“北斗三十六剑诀”之后,大多数清微宗弟子都专心修习“北斗三十六剑诀”,修炼“龙遁剑诀”之人愈发稀少,便是清微宗中,精通之人也就十指之数,就连李玄都也未曾习得,也不曾想太微真人竟然将“龙遁剑诀”练成了。 王南霆迎上大袖剑光,一触即分,然后身形飘摇落地,紧接着身在半空中的太微真人出剑不停,道道剑光好似雨落,王南霆却也不敢太过托大,将落下的剑气一一打散。 太微真人催动“龙遁剑诀”更急,剑光越来越多,而且剑光各异,有如长虹者,有如牛毛着,有如游龙者,有如蚍蜉者,有如箭矢者,有如长剑者,有如白练布帛者,有如针尖麦芒者,纷纷而落,只见得数十丈之内尽是剑光。 王南霆只是谨守门户,任凭剑光再多再急,却也不动分毫,大有不动如山之意。 就在这时,太微真人忽地贴近了王南霆,空手猱身而上,双手出掌挥袖,攻势凌厉之极。他身形飘忽,有如鬼魅,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正应了“龙遁剑诀”中能大能小、能升能隐的妙义。 一时之间,纵然是王南霆,也只能防守而不能进攻,似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不过李玄都却是看得明白,王南霆虽然看似被压制,实则守得滴水不漏,待到太微真人的十八重“龙遁剑诀”用尽,便是他反击的时候。 第二百零九章 点到为止 这些年来,三教之中的佛门尚好,可儒道两家中都出了太多不能以常理论之的人物,再加上世道变化,双方争斗加剧,实实在在多了许多戾气。 抛开上古时的儒道之争不谈,近百年来的儒道争斗早有端倪,当然不是从李玄都开始的,若是道门中人没有与儒门中人一争长短之心,纵然李玄都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整合道门,并与儒门定下今日玉虚斗剑之约。所以就算没有李玄都,也会有其他人来做这件事,李玄都不过是顺应大势,顺水推舟。 儒道争斗不是由李玄都开始的,也不是由司徒玄策开始的,早在司徒玄策之前,宁王之乱,便是道门中人意图扶持宁王登位而与支持皇帝的儒门展开的一场较量,最终被心学圣人镇压,为首道门之人被诛杀,这也可以看作是道门的第一试探进攻,此后道门陷入沉寂和内斗之中,并在这个过程中重新积蓄力量,直到司徒玄策出现,再次有了整合道门的可能,却被龙老人强行打断。只是儒门盛极而衰,道门否极泰来,乃是大势所趋,第三次的李玄都终于变得势不可挡,让儒门无从防备。 在这种情况下,李道虚、李玄都等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道门中人开始崛起,儒门那边同样是非传统的七隐士势大,甚至压过了大祭酒们。其实太微真人和王南霆才是传统的道门中人和儒门中人形象,如果此时是太微真人和王南霆等人掌权,儒道之争势必不会到如此激烈地步,只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在此等大变之世,这些传统之人注定不能执掌权柄,只会沦为其他人的陪衬。 什么是传统的道门中人和儒门中人?其实就是道门和儒门中观念传统且手段温和之人,他们在道门和儒门中居于高位,未必能居于最高位置,但通常掌握大权,是为中坚力量。而他们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妥协、让步、交换,类似于官场中的不倒翁,不会站错队,不会说错话,不会做错事,但也做不成大事,更不能日月换新天。 张静修、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万寿真人、苏云媗都可以算是传统之人,而李道虚、李玄都、司徒玄策、徐无鬼、宋政等人则是非传统之人,张静修看得分明,所以主张整合道门,并甘愿将大权让渡于李道虚,而如今的结果也是李道虚、李玄都等人掌握了道门大权。 其中道理很简单,太平时节,掌权之人尚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到了乱世、变世、争世,对手步步紧逼,岂有无过之理,只能以大功来弥补小过,奋勇上前,逆流而进,否则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这等情况下,道门领袖绝不能是庸人,所以李道虚、李玄都等人的上位是必然,而传统一派的沉寂也是必然。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太微真人也好,王南霆也罢,一辈子都守着传统,不会改变,很难改变,此时相斗也是如此,绝不会做出紫燕山人或者张海石那等举动,赢要体面,输也要体面,给自己体面,给他人体面,讲究点到为止,不伤和气。 “龙遁剑诀”共有十八重十八式,虽然能够通过不断排列组合而千变万化,但变化再多也终有穷尽之时,虽说招数还能从头再使一遍,但如此一来也就失却了出其不意,变化再妙,在天人境大宗师的眼中也是有迹可循。 太微真人刚刚用完第十八式“龙遁剑诀”的变化,就果不出李玄都所料,王南霆立刻开始反击。道门的顶尖剑诀,李道虚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也好,徐无鬼的“太阴十三剑”也好,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也罢,都是以变化为主,儒门的剑诀反其道而行之,变化不多,直来直去,以势压人。简单言之,道门剑诀以是以太极化万象,而儒门剑诀则是以千机归元一,一者极繁,一者极简。 王南霆的“天心剑诀”便是如此,虽然也有变化,但归根究底,还是儒门剑诀的范畴,一剑横扫而出,招式不见如何精妙,但是剑势极为雄浑,又浑然天成,没有破绽,立时将太微真人锁定,使其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太微真人也不畏惧,身形向后飘退的同时又招手引过自己的长剑。方才太微真人被打飞了手中长剑,长剑冲天而起,然后又直直落下,剑尖刺入地面。此时被太微真人气机一引,长剑自行拔出地面,好似出鞘,径直飞入太微真人的手中。 太微真人握剑之后,止住退势,身随剑走,不仅挣脱开了王南霆的一剑封锁,而且速度骤然加快,当真是来去如风,以至于王南霆周围尽是太微真人的残像虚影,不知几许之数。 王南霆立时将剑势收缩成丈许方圆,圆润凝练,层层气机似如水波流转,虽处于守势,但守得极是严密,任凭太微真人攻势如潮,却都是无功而返。不过太微真人的剑气汹涌,但见无数剑气围绕着剑光盘旋飞舞,两者不住交击,激射出无数细小游散剑气,击在远处的山岩上。尽管相距十里,但这些剑气仍在坚硬的山岩上射出一个个小洞,可想而知剑气之威。 此时太微真人已经全力出手,若是旁人如此出手,定然是飘风骤雨不能持久,但东华宗精通炼丹之道,太微真人身为东华宗之主,身上不知有多少珍贵丹药,却是不怕有气虚力竭之忧。 转眼间已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太微真人固然是刚猛如初,可王南霆也是分毫不露破绽。 此时观战的一众伪仙中有人开口道:“咱们被困‘玄都紫府’多年,离世已久,没想到世上武学进展如此迅速。前面三战就不必说了,就是这第四战,这道人修为虽然稍逊于其他几人,但一手剑术当真出神入化,我当年怎得没听说过东华宗有如此剑法?” 又有一人道:“依我看来,这不像是东华宗的剑诀,倒像是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只是又有许多细微之处不同,实在是奇也怪哉。” 先前张海石对上青鹤居士,用的并非“北斗三十六剑诀”,而是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白绣裳对阵王天笑,用的则是“慈航普渡剑典”和“太阴十三剑”,就连李玄都击退五大高手,也是用的“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直到此时,才在太微真人手中用出了“北斗三十六剑诀”。如今算上“南斗二十八剑诀”,已然是四大剑诀,也当真是不俗,太微真人用出之后,固然修为上逊色于王南霆,但竟然占得先机,这也是为什么江湖争斗不能只看境界修为高低,还要看临场应变、天时地利、功法外物。 王南霆也是万万没有料到,东华宗和清微宗的关系竟然好到了这般地步,竟是连这等大成之法都可以互相传授。反倒是道门中人并不在意,且不说其他,那日商议道门一统之事,张静修请白绣裳代自己出面,李道虚召集众人商议,太微真人也出入八景别院,丝毫不曾避嫌,这等关系又岂是等闲。正一宗和慈航宗同进同退,清微宗和东华宗共为一体,对于两宗弟子而言,都不是什么隐秘之事。 在太微真人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之后,打了王南霆一个措手不及,可他毕竟不是张海石,未能将“北斗三十六剑诀”完全练成,诸如“六灭一念剑”等绝学,尚不纯熟,初时不觉如何,及至后来却是被王南霆窥破了深浅,立时开始反攻。 两人持剑相斗,起先还是在平地上,继而飞上半空之中,只见得剑光时而有如春雨,时而似如夏雷,时而似如秋风,时而似如冬雪。声势也越来越大,起先的时候,两人出手之间力求云淡风轻,后来便顾不得那么多了,剑气纵横来去,但见雷霆滚滚,剑芒穿空,又有火焰翻涌,巽风如刃。 太微真人作为道门中传统一派之人,行事力求一个“稳”字,修炼也是如此,循序渐进,绝不会做出李玄都同时修炼五大玄功这种冒险之举,如此一来,进境难免缓慢,但是根基却稳固非常,这是他能与王南霆交手的原因。只是不管怎么说,太微真人的境界修为始终是逊色王南霆一筹,如此相斗三百余招后,王南霆抓住机会,未曾持剑的左手中指弹出,“铮”的一声轻响,正好弹在太微真人手中长剑的剑脊之上。太微真人把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直射上天。 王南霆正要进攻,太微真人的气息忽然变得飘渺不定,仿佛隐入天地之间,玉虚峰的上空天风阵阵,太微真人便与天风遥相呼应,两者好像已经融为一体,身形似是一片飞羽,随时都会随风而去,实在是玄妙无比。 此时在王南霆眼中,太微真人的身影变得朦朦胧胧,好像已经从眼前的天地中消失,又好象无处不在,到处都是他的身影。 王南霆这一剑竟是无处可落。 第二百一十章 双刀宁忆 不过太微真人不能维持这种状态太久,忽然张口一啸,重新归于现实之中,同时一白一紫两道磅礴气机分别从他的双手中升腾而起,此乃东华宗的根本法门“龙虎丹道”,与“太上丹经”并列齐名,太微真人左手一拍,紫色龙形气机随之升腾而起,挟着滚滚气势扑向王南霆。 王南霆一挥手中长剑,抖落出万千剑气,如一蓬茫茫烟雨,攻势如潮,任凭龙形气劲如何翻腾,仍旧是连绵不绝,非但让龙形气劲无功而返,而且还大有反攻的趋势。 太微真人右手一扫,白色气机化作虎形,奔涌而出。 天穹之下,龙行虎跃,连环相击,竟是将王南霆的剑气击溃。 王南霆长啸一声,整个人身形一转,剑气激荡,金风呼啸。漫天云气瞬间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数不清的剑气肆虐当空,仿佛要在天幕上犁出无数纵横沟壑。以至于像是呈现出一个气势恢宏的剑气龙卷。 太微真人咽下口中早已含着多时的顶尖补气丹丸,立时回归巅峰,整个人岿然不动,任由剑气当头泼下,双手抱丹成圆,以罡气护住自身上下,与“极天烟罗”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者轰然相撞。无数剑气撞在雄浑罡气之上,瞬间便被搅烂,不过其后的剑气仍是源源不断,仿佛没有尽头。这一幕恢弘壮阔的场景,足足绵延了一炷香时间,幸好是位于空旷无人的玉虚峰上,若是在陆地如此交手,难免要满目疮痍,伤及无辜。 待到剑气烟消云散,太微真人吞入腹内的一颗金丹也消耗殆尽,脸色微微发白,只得向后飘退,拱手道:“大祭酒修为高强,两次打落贫道手中之剑,佩服佩服,这一阵是贫道输了。” 王南霆将手中长剑的剑尖朝下,握着剑柄拱手道:“真人承让了。” 这第四战远没有前面三战惊险,充满了点到为止的味道,也更为符合比试的概念,不过太微真人也算是手段尽出,当得起“尽力”二字,只是境界不如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也是儒门中人最大的优势所在,很难被越境而战,如果太微真人能够跻身造化境,说不定就能胜过王南霆了。 两人各自返回阵营,四阵下来,儒道两家各赢两场输两场,打成平手,如果不算李道虚和龙老人这两位主持仲裁之人,那么就还剩下六场。儒门还有上官莞、白鹿先生、金蟾叟、赤羊翁、司空道玄、宁奇六位天人造化境高手,以及宋政这位长生境的高手,反观道门,有李玄都和秦清两人,其余人等却是要逊色许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儒门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这本也在情理之中,玉虚斗剑是儒门主动提出来的,如果斗剑的形势对儒门不利,岂不是成了儒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儒门占据优势是一定的。不过道门也并非全无胜算,如果不是张静沉失期不至,手握两大仙物的张静沉也能稳胜一局,道门想要打平还是不难,到那时候再有李道虚出手,一战定乾坤。 接下来的第五战不能说是至关重要,却也不好再输,否则对于道门的士气极为影响。可偏偏第五战是道门首先选择出战之人,儒门后发制人,这就十分考验李道虚的排兵布阵了。 李道虚几乎没有犹豫,说道:“道门第五阵出战之人,宁忆。” 一直独自站在角落的宁忆应声出阵,腰间悬挂双刀。 李道虚的这个决定有些出人意料之外,但也没人觉得不妥。在李玄都重排太玄榜之前,宁忆也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与李元婴在伯仲之间,两者之间的差距大约就是一把“应帝王”的差距,此时李道虚派宁忆出战,也算得稳妥了。 宁忆的年纪要比李玄都大上许多,与胡良相差仿佛,不过他和胡良是两个极端,胡良因为蓄须又饱经风霜的缘故总是显得老成一些,以至于他和李玄都一起行走江湖的时候,常常会被错认为李玄都的长辈。宁忆就有些面嫩了,乍一看去,似乎与李玄都相差无多,而他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身上总有几分忧郁气质,郁郁不合群,颇有些遗世独立的意味,很得女子的喜欢,而且老少通吃,不仅石无月这样的老佳人喜欢,便是眼高于顶的宫官也对宁忆颇多赞誉。 龙老人看了宁忆一眼,叹息道:“宁忆,老夫听说过你的事情。牝女宗设下陷阱,你不慎落入其中。到了今日,你也该明白了,那牝女宗的女子不过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春梦了无痕罢了。以你的品行和能力,岂无名门淑女为配?何必抛舍不下一个女子,以致坏了声名,自毁大好前程?” 宁忆抬头望向龙老人,行了一个晚辈礼,说道:“我已经与牝女宗再无瓜葛,不再是牝女宗的大客卿,如今是太平宗的大客卿。只是在过去多年之中,我在西域杀戮马贼无算,虽说这些马贼并非良善之辈,但也难保有错杀之人,终究是铸下大错,无可挽回,如今只希望能够将功赎罪,做些有益于世道之事。” 说到这儿,宁忆微微一顿,想起了石无月,又道:“而且我心有所属,却是不必什么名门淑女了。” “有益于世道之事,这便是清平先生的说辞吗?”龙老人嗤笑一声,“还是说年轻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难以自拔?” 宁忆低头不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龙老人还要说话,李道虚打断道:“请儒门快些选择出战人选罢。” 龙老人深深望了低头不语的宁忆一眼,嘴角泛起淡淡笑意,说道:“儒门出战人选是,宁奇。” 儒门阵营中的宁奇猛地抬头望向龙老人,可龙老人却故意不去看他。宁奇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话,可在“两军阵前”,又是众目睽睽之下,终究是没能开口,化作一声长叹,然后迈步上前。 宁忆对宁奇。 一直只是沉默观战而少有言语的秦清忽然开口道:“好一个诛心之举,竟是要让骨肉相残。” 站在宁忆身旁的李玄都道:“岳父说的是,龙老人此举,是要让阁臣束手束脚,真是好机心。” 两人言谈并未顾及旁人,立时有人附和,以龙老人的修为自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却是恍若未闻,没有半点反应。 到了此时,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局势的,宁奇还是对上了宁忆,不过诡异的是,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不像是祖孙两人,倒像是一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方才太微真人和王南霆就是素不相识,可最起码还是寒暄客套了几句。两人一言不发,既像是避嫌,又像是无话可说。 宁忆一按腰间刀鞘,长刀自行出鞘,此刀长有三尺,通体赤红,唯有在刀锋位置,颜色转淡,渐而由红转白,若是凝神细看,就会发现刀刃一线霜白如雪,甚至隐隐透明,其中有无数个细小“气旋”在疯狂旋转。 李玄都和秦清俱是一怔,均是眼熟,尤其是秦清,他与此刀朝夕相伴几十载,是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他的佩刀“欺方罔道”,取自“君子可以欺其方,难以罔其道。” 翁婿二人立时明白过来,不必多说,定是秦素将此刀交给了宁忆。李玄都再望向宁忆腰间的第二把刀,果然,正是宋政曾经的佩刀“大宗师”。 李玄都束起声音对秦清说道:“还是素素聪明,如此一来,阁臣也不是全无胜算。” 秦清听到女婿称赞女儿,脸上也不由泛起几分笑意,“紫府说的是,还是素素想得周到。对了,素素可曾跻身无量境?” 李玄都一怔,迟疑道:“岳父……都知道了?” “自家女儿是什么性子,为人父者还能不知道吗?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那个师妹,还有我这个女儿,两人交好,是闺中密友,在修炼一事上都是颇为惫懒。”秦清道,“突然之间修为大进,定然是得了什么机缘造化,素衣看不出来,却瞒不过我,素衣送你的长生泉,又被你送给素素了吧?” 李玄都只好如实道:“岳父真是法眼,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岳母一片好意,我是领情的,不过于我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可是对于素素而言,却能雪中送炭,大有益处,于是我就瞒着二老,将长生泉给了素素。后来她又随我去了剑秀山,得了地师留下的功法,在洗剑池中,我帮她将药力全部汲取,她便跻身了无量境,只是此事不好对旁人提起,更不好让岳母知晓,所以我让她仍旧伪装成原来的境界修为。” 秦清听完之后,轻叹一声,“以前女儿未曾出嫁的时候,我只担心她未来的夫婿轻慢于她,如今我却要担心你太过宠溺于她了,凡事过犹不及,紫府还是稍微……克制一下。” 李玄都心中好笑,面上却是不显,应道:“谨遵岳父教诲。” 就在翁婿二人说话的时候,李道虚让身旁随侍的弟子把秦素请了过来,秦素马上就是李家的媳妇,而李道虚格外看重这位未来儿媳也是众所周知之事,此时有事向秦素交代,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李道虚挥手设下禁制,与秦素仔细交代了一事,秦素脸色凝重,点头应下。 第二百一十一章 血刀 宁忆,字阁臣,江湖人称“血刀”,被誉为“天下三刀”之一,可谓是极高的评价了,几乎是公认的天下用刀第三人,更胜于用刀之人无数的佛门,仅次于“天刀”秦清和“魔刀”宋政,而且未来成就有望直追秦、宋二人。要知道秦清也好,宋政也罢,都是在知天命的年纪跻身长生境,固然比不得李玄都和澹台云,但也是极为不俗了,宁忆有望追上两人,也就是说宁忆被认为是有望长生境之人。 如今的江湖,不论辈分,只论年龄,大体可以分为老中青三代人,老辈中人已经开始逐渐离开江湖,比如徐无鬼、张静修,便是还是留在世间的,至多还剩下二十年左右的时间。接下来的一代人则是正值壮年,在人世间还有四十年以上的时间,以秦清、宋政等人为首,也可以包括澹台云,接下来就是年青一代,年纪大的如宁忆、李元婴等人,而立之年,年轻一些的如李玄都、颜飞卿等人,及冠之年,人生刚刚起步,还有极为长远的路途可走。 宁忆能以不足不惑之年的年纪走到今日的地步,说是天纵奇才也不为过,如果李玄都没有诸多机缘,至多就是与宁忆持平。 作为当年与李玄都打平的人物,宁忆的确是个不能被小觑的人物,哪怕他如今还未跻身造化境。更何况现在的宁忆与刚刚脱离牝女宗的宁忆已经大不相同。 李玄都从来都不是一个小气之人,不会将一家之学视作不传之秘,虽然对待宁忆不像对待秦素那样毫无保留,但他还是将部分法门传授给了宁忆,尤其是在宁忆加入太平宗后,李玄都就将太平宗的许多绝学传授给了宁忆,而李玄都的两大绝学“太平青领经”和“南斗二十八剑诀”又与太平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加上宁忆也参与了“南斗二十八剑诀”的整合修订,所以宁忆与李玄都之间,谈不上传承,也是有些类似于师出同门的意思了。除此之外,宁忆还有自己的独门绝学,也曾收过弟子,再往前推移,宁忆还是儒门弟子,“浩然气”和“正气歌诀”都有涉猎,若说所学庞杂,宁忆也不逊色李玄都太多。 不过所学再多,最终都要千机归一,正如李玄都陆续学了“北斗三十六剑诀”、“太阴十三剑”、“慈航普度剑典”,最终还是整合为了“南斗二十八剑诀”,宁忆也是走了这条路,与李玄都不同的是,他用刀而不用剑。 宁忆拔刀之后,刀尖斜斜指地,刀刃朝向自己,而刀背朝向宁奇,虽然宁忆没有开口说话,但意思十分明显,请宁奇亮出兵刃。 儒门七隐士还有可能用些奇门兵刃,儒门大祭酒的兵刃只可能是剑,宁奇取出自己的长剑,拔剑出鞘,三尺长剑神华内敛,不见青光白虹紫气,不过剑身清亮如水,可以映人面容。 宁奇一抖掌中长剑,终于是开口道:“进招罢。” 宁忆也不废话,直接一刀向前掠出,宁忆自创的“血影幻身”和“血刀十二式”本就是以速度见长,经过他的改进之后,又有增进,此时宁忆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欺方罔道”的刀剑已经触及了宁奇的咽喉位置。 幸而宁奇的境界修为要高出宁忆一筹,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挡下了这一刀,不过他握剑的手掌还是微微一颤,宁奇这才惊觉宁忆的修为之高,距离自己已经相去不远,进境之快,比宁忆当年在儒门的时候强出不知多少。 宁忆丝毫没有因为眼前之人是自己的至亲之人就心生犹豫,又是连续数刀,不见刀光残影,微风不起,寂然无声。便是宁奇也没有捕捉到宁忆的出刀轨迹,只能凭借直觉连出十数剑,周身竟无半分破绽,将宁忆的出刀悉数防下。 宁忆和宁奇斗在一处,当真是刀光剑影了,宁忆境界更低,却是处于攻势,宁奇境界更高,却是处于守势。一连串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 秦清虽然早就听闻晚辈宁忆的大名,但是从未共事,更未曾与宁忆交手,此时见得宁忆出刀,审视片刻之后,发现宁忆与李玄都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子,李玄都以气机浩大著称,宁忆体内气机算不得雄厚,便是比之当年的李玄都也相差不少,但是气机流转速度极快,不逊于李元婴。不过宁忆的快与李元婴的快又有不同,李元婴的快是纯粹的速度之快,宁忆的快却是变化之快。 如果用轻身功夫做比方,李元婴长于直线奔腾,宁忆长于辗转腾挪,各有千秋。 当初李元婴对上李玄都,便是李玄都占尽优势,仍旧险些命丧李元婴之手。此时宁奇对上宁忆,也是如此。儒门大祭酒,境界虽高,但长年养尊处优,极少与人交手过招,偶有出手,也是点到为止,甚少有生死搏杀的经历,若论对敌交手的经验,哪里比得上李玄都、宁忆、李元婴一干人等。 宁忆出刀越来越快,“血影幻身”也完全施展开来,只见得宁奇周围出现了上百个残影,残影叠着残影,重合层叠,及至后来,已经看不到宁奇的身影。 只是就算如此,宁忆手中之刀仍旧没能破开宁奇的守势。 久攻不下,宁忆突施杀招,只见得一轮血月在两人之间升起。 宁奇毫不客气地一剑将血月劈成两半,手中长剑点向宁忆的眉心。宁忆身形倏忽向后退去,两人一进一退,宁奇的剑尖与宁忆的眉心始终保持着半寸距离,不过剑尖上吞吐不定的剑气还是伤及了宁忆的眉心,割裂开一道血痕,仿佛一只血色的竖眼。 如此向后退出十余丈之后,宁忆猛地止住退势,终于拔出腰间的“大宗师”,猛地格开宁奇的长剑。 先前宋政没有在意,此时才注意到了自己的佩刀竟然在宁忆的手中。也如秦清那般,开始注意起这个与自己并列其名的晚辈。 只见宁忆手持双刀,右手持“欺方罔道”,刀身略显平直细长,略有弧度,与长剑有几分相似,左手持“大宗师”,厚背刃宽,尽显厚重之意。两口宝刀都自有气势,锋锐异常,只是双刀截然相反,一件至刚至重,一件却极尽轻柔。 这是宁忆在太平山无忧谷中练刀多时,又自创的一门对敌之法,这门对敌之法胜在一个“奇”字,要的就是出其不意,若是突然用出,就算对手高出他一个境界,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破去。可宁忆一旦用出了此种手段,与他同等境界之人,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百余招的,就算是高出他一个境界之人,也要被打一个措手不及,胜算不大。 宁忆挡下宁奇的一剑之后,随即以“欺方罔道”向宁奇攻去,可是并非直来直去,却是画了一个圆圈,好似满月。宁奇一时不知这“欺方罔道”要刺向何方,只得向后一退,暂避锋芒,可宁忆出手快极,宁奇后跃退避,“欺方罔道”划成的圆圈又已指向他身前,圆圈越划越多,初时只有三个,数招一过,三化九,九化三十六,自成阵势,已将宁奇完全笼罩其中,观战中人中少有庸人,已经有人看出些许端倪,这等手段,似乎与张海石所用剑法有些相似,又与太微真人所用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有些相通之处。 宁奇眼见宁忆招数越来越是凌厉,而左手倒提的“大宗师”始终未用,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全力运转手中长剑,儒门剑法自有独道之处,仅仅是对上宁忆的单刀也不落下风。 就在这时,宁忆左手中的“大宗师”迅猛劈下,虽然宁奇勉强闪过,但听得轰然一声,在地面上劈砍出一道长近十丈的沟壑。 玉虚峰不比其他地方,山石坚硬无比,便是天人境大宗师想要留下痕迹也不是简单之事,宁忆能一刀劈开长长沟壑,可见这一刀的威势之大。 宁忆以双刀对敌,“欺方罔道”以变化为主,“大宗师”以刚猛为主,宁忆双手双刀刚柔相济,阴阳相辅,初次遇到之人,定要手忙脚乱。宁奇也是如此,不过他毕竟修为高深,见多识广,此时已经渐渐看出些许端倪,宁忆手中的“欺方罔道”迅捷凌厉,变化万千,却是以困人、牵制为主,反倒是“大宗师”,势大力沉,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之势,取人性命,要好生防备。 便在这时,宁忆忽地寻到破绽,左手“大宗师”猛地一刀当头劈下,气势雄浑,仿佛挟大势而至,让人躲无可躲,避无可躲,却是儒门的路数,同时“欺方罔道”所划圆圈却笼罩住了宁奇前后左右,令宁奇绝无闪避躲让之处。宁奇只得以手中长剑硬接了他这招。但听得一声巨响,刀剑相交,宁奇本人修为高绝,无甚大碍,可手中长剑却是被“大宗师”生生崩出了一个缺口。 第二百一十二章 双刀 宁忆得势不饶人,“大宗师”仍旧压住宁奇手中长剑,“欺方罔道”又向宁奇刺去,宁奇伸手平掌一挡。刀尖刺中他掌心,刀身弯成弧形,弹了回来。不管怎么说,宁奇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一身“浩然气”雄厚无比,“欺方罔道”虽利,却也伤他不得。 宁忆立时身随“大宗师”而走,此乃“大衍灵刀”,是一门货真价实的上成之法,运刀之后,出刀奇快,甚至能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而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往往能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却是与清微宗的“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时只见宁忆一刀斩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刀,可刀锋却是从宁奇的背后出现,幸而宁奇躲闪及时,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挪移开身形,否则就要被这一刀刺一个透心凉。 宁奇停稳身形之后,一振手中长剑,浩浩剑气生出。 这是宁奇第一次抢攻,一剑刺出,剑气凛冽,发出“嗤嗤”声响,剑气之盛,让人骇然。 宁忆将手中“欺方罔道”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平搭在长剑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使得宁奇手中的长剑登时一沉。 宁奇抖腕翻剑,剑气吞吐不定,向宁忆持刀右臂刺出。 宁忆以“大宗师”回刀圈转,“啪”的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飞身后退。宁忆手中的“大宗师”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宁奇手中的长剑终于承受不住两口宝刀的威势,寸寸碎裂。 下一刻,宁奇的身形一掠而出。 宁忆第一次流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情,再次以“欺方罔道”在身前画圆,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宁奇以浑厚气机拍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 宁奇被重重叠叠的刀势一震,不得不向后退去。 然后就见宁忆所划的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这时宁奇已经瞧不出他刀法中的空隙,只觉似有千百刀护住了宁忆的全身,只见得千百个圆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到了此时,秦清、宋政、李玄都几人已经看出了宁忆刀法的玄妙所在,一则是三人境界极高,又都是用刀用剑的大行家,二则是旁观者清。宁忆所用双刀与其说是刀法,不如说是一手用刀使出剑法,一手用刀还是用出刀法,若始终以刀作剑,或是以刀作刀,那也罢了,偏生倏忽之间剑法中又显示刀法,而刀招中隐隐含着剑招的杀着,端的是变化无方,捉摸不定。 其实仅仅是双刀之法,宁忆也不能将宁奇如何,关键是宁忆此时手中还有两口名列“刀剑评”上的宝刀,锋锐无比,足以破开宁奇的护体气机,极大弥补了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 面对宁忆的双刀,宁奇运转全身所有气机,双掌排空而出,狠狠拍在如浪潮的无数圆圈上,结果阵势未散,反倒使得宁奇不住向后退去,衣衫剧烈震荡,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深深痕迹。 宁奇也隐隐察觉出宁忆双刀的玄妙所在,默默运转气机的同时心念一动,虽然这双刀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固然是玄妙绝伦,只是武道一途,只要有招,便会有破绽,宁忆的双刀圆转如意,看似没有破绽,其实还是存有破绽的,只是宁忆出招太奇,将这些破绽巧妙隐藏起来,让自己看不出来而已,若是如此,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一力降十会,以力破巧。 宁奇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蓄势。可宁忆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转守为攻,朝着宁奇一刀劈下。 一道浩荡刀气呼啸而至,宁奇只得伸出手掌,抵住汹涌而来的刀气,刀气与宁奇的手掌相撞,激射四溅,打在周围的地面上,好似雨落沙地,刺出无数个大小深浅不一的坑洼。 宁忆的刀气被宁奇挡下之后,手中“大宗师”朝着宁奇迅猛劈下。 宁奇反手一掌向上一托,凭借雄浑气机生生托起了“大宗师”,继而又是一指点向宁忆,看似轻描淡写,这一指却蕴含螺旋劲力,在指尖位置形成一个漩涡,将宁忆手中略显单薄的“欺方罔道”强行牵扯过去,乍一看去,就像宁忆手中之刀主动往上凑一般。 出人意料之外,宁忆竟是以左手中的“大宗师”撞向右手中的“欺方罔道”,强行使其挣脱开牵制。 一招无功,宁奇又出双掌,这次却是阴柔到了极点,似乎没有半分重量,柔弱似女子的纤纤玉手,竟是江湖中颇为常见的绵掌功夫。只是到了宁奇这等境界,对于力道的掌控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寻常的绵掌功夫由他用来,便是化腐朽为神奇,半分小觑不得。若是被这一掌拍实,只怕全身骨骼粉碎,而不伤外表皮膜分毫。 宁忆全力施展手中双刀,身形随即在刀光中隐去,只见得无数大小圆圈层层叠叠相套,似满月重叠,如百花齐放,浑圆中锋锐隐现,刚柔并济,迎向宁奇的双掌。 宁奇的双掌落在无数剑光圆圈之上,初时如春风化雨,将数十个光圈消磨殆尽,使得无数光圈出现一个明显的“凹陷”之势,但后续却是乏力,在层层叠叠似是无穷无尽的圆圈之中,这双掌的去势越来越慢,最终强弩之末,不能再进分毫,与此同时,不断有光圈生出,递补原有光圈的位置,于是逼得宁奇不断后退。无数光圈此起彼伏,似是海面激荡。 就在此时,宁奇化掌为拳,双拳击出,原本略有弯曲的手臂瞬间绷直,从他的体内响起阵阵如同大江大潮的声音,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似潮鸣如雷。 宁忆以“欺方罔道”所化的圆圈在宁奇的双拳之下,悉数消失无踪,宁忆现出身形之后,出刀如风,一瞬间化出十数个虚影,同时攻向宁奇。 这些虚影却是与“天问九式”的化身不同,“天问九式”的化身皆是真而无一假,哪怕是面对陆吾神也是如此,可宁忆却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身藏于其中。 宁奇立刻就确定了宁忆的真身所在,反手攻向身后,两人在一瞬间交手十余招,然后各自分开。 宁奇低头望向自己的双掌,却见双手之上刀痕密布,鲜血淋漓,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可见白骨。虽说他的护体气机强韧非常,但是宁忆手中的两口宝刀也非凡物,一者是“天刀”的佩刀,一者是“魔刀”的佩刀,当年秦、宋两人还未跻身长生境时,在天人造化境中也是佼佼者,不知以此二刀胜过多少同境高手,尤其是“大宗师”,固然在“刀剑评”中排名最末,可战绩却是辉煌,曾经沾染无道宗老宗主的鲜血,也曾挑战李道虚,与“叩天门”硬拼。 宁奇右手正握“欺方罔道”,斜斜指向宁奇,左手反握“大宗师”,一正一反,一刚一柔,一阴一阳,继而身形一掠,充斥气机愈显锋芒无比的“欺方罔道”再度与宁奇的双掌交击,金石声大振。 手握双刀的宁忆身形双脚离地而起,恰好环绕宁奇一周,好似蝶绕枝头,在这个过程**刀不停,尽展生平所学。 宁奇只能一味防守,宁忆手中的“欺方罔道”和“大宗师”,撞击在宁奇的双掌上,剧烈的气机波动,在两人之间荡漾出层层涟漪。 宁奇双脚深陷地面,身上的气息渐显飘摇。 等到宁忆盘旋一周之后,已是一气呵成挥出三十六刀,劲道层层叠加,亦是全无强弩之末的迹象,反倒是声势节节攀升。 宁奇没想到宁忆的攻势竟然凌厉到如此地步,他本想固守到宁忆颓势之后再出手反攻,却没有料到还未等到宁忆一鼓作气再而衰,自己已经是快要防守不住了,而且宁忆出刀越来越快,截然不同的两刀不断变化,不断超出刀法的范畴,又不断回归到刀法的范畴之中。 宁奇对此颇为无奈,现在他就真的只能防守到底了。归根究底,他还是败在了兵刃上面,如果他有一把与“欺方罔道”、“大宗师”对等的兵刃,或者宁忆只有一口宝刀,结果都会截然不同,只是这等兵刃都是可遇不可求,便是儒门之中也不算太多。 宁忆手中 “大宗师”一刀当头劈下,宁奇双臂一封,被劈得双脚离地,向后倒退至玉虚峰的边缘位置,才堪堪停下。 宁忆终于停下双刀,双刀皆是正握,一左一右指向地面,没有追击。 宁奇虽然还有再战之力,但是出于某种复杂心态,长叹一声,“江山代有才人出,大江后浪推前浪,这一战是老夫输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算计 第五战以宁奇认输而告终,玉虚斗剑过半,道门以三胜领先于儒门的两胜。接下来的第六战是儒门先行选择出战人选,道门可以后发制人。 龙老人看了眼宁奇,脸上不见喜怒,虽然龙老人是长生境,但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儒门领袖,从地位上来说,隐士和大祭酒没有高下之别,更何况隐士和大祭酒之间多有龃龉,隐隐不和,龙老人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开口多说什么。 龙老人收回视线,沉声道:“儒门出战人选,上官莞。” 上官莞随之出阵。 虽然上官莞数次败在李玄都的手中,但李玄都毕竟不好以常理论之,换成旁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却是不能说上官莞太过不济。更何况李玄都天然克制上官莞,就算李玄都的境界低于上官莞,上官莞也不见得能胜过上官莞。 此时上官莞出战,道门当然不能让李玄都出手,因为儒门摆明了是用天人造化境高手来对付道门的在长生境上的优势,摆明了是要以数量取胜。在这种情况下,跻身天人造化境时日尚短的上官莞便可以看作是下等马,用李玄都来对付上官莞,是上等马对换下等马,稳赔不赚。 李道虚对此早有预料,正要开口,龙老人忽然说道:“老夫有句话要说在前头。” 李道虚望向龙老人,“倒要请教。” 龙老人缓缓说道:“玉虚斗剑,凭借外物也是自己的本事,赢了输了,都心服口服,可不能把外物来回借着使用,就好比老李先生的仙剑,还有小李先生身上的仙衣,若是先借给旁人用,再拿回来自己用,未免太不成体统。” 龙老人此言一出,李玄都不由心中暗道这老家伙果然是老奸巨猾,这是在说宁忆的双刀了。道门占据外物之力勉强赢下了第五战,龙老人马上就要堵上这个漏洞。换而言之,龙老人的意思是,人只能出场一次,相应的宝物也只能登场一次。 李玄都心里明白,李道虚同样心里明白,眼中立刻掠过一丝精光,沉默少顷后说道:“这是自然。” 龙老人点了点头,“老夫没有其他问题了,请老李先生宣布道门的出战人选吧。” 李道虚道:“道门出战人选,秦素。” 龙老人的眼神中掠过一抹惊讶。 方才李道虚招过秦素面授机宜,他看在眼里,已经有了几分疑虑,所以他故意派遣出造化境中最弱的上官莞,有试探的意思,当他发现李道虚没有任何迟疑犹豫的时候,立觉不妙,于是又提前开口堵死了宁忆再把双刀交还给秦素这条路,可没想到李道虚还是答应下来,而且仍旧是派出了秦素。 龙老人一时间竟是想不出到底漏算了哪一点,难道秦素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中连续跨越两个境界?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这个可能实在不大,尤其是已经有一个李玄都的前提下。 其实不仅是龙老人想不通,李道虚的这个决定也是大出秦清和李玄都的意料之外,秦清虽然没有直接开口质疑,但却望向了秦素。只见秦素脸上平静,没有半点惊讶和额不知所措,显然是早就知情。 见秦素是如此反应,秦清倒是放下心来,都说知女莫若父,对于自家女儿,秦清还是了解的,不是那种行险之人,她既然答应下来,定是有一定的把握,而不是上去贸然行险。 李玄都同样没有开口质疑,虽然他与师父在许多方面都算不上道同可谋,但他了解师父,不会意气用事,是个顾全大局之人,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胡乱安排,一定是有他的考量,也有一定有的把握。而且他熟悉秦素,也了解上官莞,就算秦素不敌上官莞,自保还是不难。当初在大报恩寺中,秦素只是初入天人境,都能在上官莞手下周旋拖延良久,一直等到他赶来,如今秦素更进一步,自然又是另外一番局面。 秦素不紧不慢地走到上官莞的对面,行了一礼,慢吞吞地说道:“上官姐姐,多时不见,近来可好。” “拜妹妹情郎所赐,真是好到不能再好了。”上官莞冷冷道,“上次你我在大报恩寺中有过交手,因为清平先生的缘故,未能分出胜负,今日继续那未竟一战,真正决出个高下来。” 龙老人望着秦素,想要开口提醒上官莞不要大意,又迟迟无法开口。正所谓观棋不语,前面五战都没人开口,他来打破这个先例,实在是不大妥当。毕竟都是有头有脸之人,不能像江湖无赖一般随意行事,而且儒门最重规矩礼数,一个“礼”字当头,在暗地里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可在这种光明正大的场合,当真是面子上不能落半点灰。 便在这时,宋政开口道:“莞儿,莫要大意,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宋政与地师平辈论交,也算是上官莞的长辈,上官莞闻听此言,脸色一肃,轻声应下。 既然宋政开口了,李玄都也不客气,立时说道:“素素,小心飞剑。” 当初李玄都在楼兰城中遇到上官莞,上官莞便曾驾御飞剑对付李玄都。 秦素轻轻点头。 既然被李玄都点破,上官莞也不再藏着掖着,素手一翻,掌中已经多了一方精致剑匣,说道:“久闻秦大小姐的刀法得了‘天刀’的真传,为何不见兵刃?可是借给了别人?” 秦素淡淡道:“上官姐姐不必操心。” 上官莞轻哼一声,手指一抹,将匣盖推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三把形状、颜色、长短各异的玲珑飞剑,正好对应“太阴十三剑”之数。 这是地师所赐,每一柄飞剑都是宝物,这一套飞剑可以算是半仙物,乃是地师年轻时所用,由清微宗的两位“道”字辈铸剑师联手铸成,在地师修为大成之后,就弃之不用,待到上官莞找师父哭诉自己被李玄都欺负,地师便将这套飞剑送给了徒弟,以作防身之用。 上官莞屈指一弹,“‘风雷云气生’。” 一柄小剑从剑匣中跃起,朝着秦素激射而出。 就在上官莞推开剑匣的时候,秦素已经抬起手来,却见她左右双手的食中二指上各戴了一枚指环,第一枚指环上雕刻了一朵莲花,第二枚指环雕刻了一朵菊花,第三枚指环雕刻了一朵梅花,第四枚指环雕刻了一朵牡丹,分别象征着忘情宗的一位长老,不过这四位长老已经被秦清下令处决,而她们的珍藏则被秦清送给了秦素,后来秦素又增减一番,这四枚指环中尽是对敌之物。 只见秦素屈指一弹,从莲花指环中飞出一道符箓,在半空中化作一道龟甲状的玄色光幕,挡在秦素的身前,这是一道“玄武符”,放在白莲坊中价值三千太平钱,一般江湖中人买来,至多是用来保命,像秦素用得这么随意,却是稍有罕见了。 上官莞的这一剑落在符箓形成的光幕之上,仿佛陷入泥泞之中,动弹不得。 上官莞脸色不听,再度弹指,又有两柄飞剑跃起,激射而出,分别对应“幽微宿命生”和“九阴玄冥荡”。 秦素又从菊花指环中弹出一道符箓,这道符箓却是李道虚亲手所绘,名字也简单,就是“星转斗移”,有移形换位之能,不过秦素却是不用来挪移自身,而是以符箓挪移“九阴玄冥荡”一剑,使其与“幽微宿命生”一剑相撞。 紧接着秦素又从梅花指环中弹出一道“太阴匿形符”,乃是出自大天师张静修之手,颜飞卿所赠,身形随之消失不见。 符箓威力如何,与画符之人本身的境界修为有着莫大干系,张静修亲手所绘之符,岂是等闲,便是上官莞也没能察觉到秦素所在。 上官莞眉头微皱,催动“阴阳两极生”一剑护住自身,心中暗道:“你符箓再多,终有穷尽之时,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赢我。” 上官莞刚刚生出这个念头,就感觉自己的飞剑竟是有了脱离掌控的趋势。 上官莞浑身一震,立时想到了自己恩师的绝技“逍遥六虚劫”,她在这门手段之下几次吃亏,幸而师父传授了克制之法,此时立刻运起克制之法,原本震颤不休的飞剑立刻停止震动,重新回到她的掌握之中。同时秦素也现出身形,素手一扬,飞出一张白色大网。 “八部神通。”上官莞冷笑一声,再度弹出一剑,将这张大网从中斩断。 不过秦素以“太平青领经”化用万法,各种绝学信手年来,紧接着又是十余颗“凤眼子”激射而至。 太平宗善用外物对敌,又精通先天八卦术算,故而衍生有八部神通,对应八卦,分别是: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此时所用的凤眼子则是离火部神通,以火药炼制而成,再辅以太平宗的专门火气心法催动,威力极大,若是修炼至极致,号称焚山煮海。 “凤眼子”炸裂开来,火势迅速蔓延,化作一片火海。 秦素深知自己正面硬拼绝对不是上官莞的对手,“逍遥六虚劫”的作用也是相当有限,干脆弃“百花绣拳”、“天问九式”等功法不用,只用各种外物和奇门手段。 在“凤眼子”之后,秦素又射出十余道“锁神钉”。 第二百一十四章 如意 秦素面对秦素的攻势,应对也简单,直接从剑匣中弹出“青墨三千甲”一剑,飞剑化作一个大茧将她包裹其中,任凭烈火熊熊,伤不得分毫,“锁神钉”亦是无功而返。 秦素趁此时机,再度催动“太阴匿形符”,再度消失不见。 上官莞猛地一拍剑匣,四柄飞剑同时跃起,悬于上官莞的头顶上方,四剑的剑下分别指向四个方向。 只要秦素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四柄飞剑立时就会应声而动,不留半点余地。秦素毕竟不是李玄都,没有那般强横体魄,境界也要弱于楼兰城时的李玄都,若是硬挨上一剑,不死也要重伤。 就在这时,上官莞忽然周身一震,惊觉自己的“青墨三千甲”竟是被身后一股巨力强行破去。 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要知道“青墨三千甲”乃是“太阴十三剑”中防御最强的一剑,可见上官莞有了大报恩寺的前车之鉴和宋政的叮嘱之后,没有半点轻敌大意,可在这种情况下,仍是被强行破去,如果对手是李玄都也就罢了,可对手分明是要弱于她的秦素,哪怕秦素已经跻身天人无量境,也不该如此,上官莞如何能够不惊? 上官莞的反应极快,因为秦素是从背后袭来,所以她不敢贸然回头,而是头也不回地向前飞掠,同时催动四把飞剑一起向身后攻去。 然后只听得四声几乎连成一线的声响,四把飞剑同时倒飞出去。不过这四剑也阻挡了秦素的追击脚步,使得她未能伤到上官莞。 上官莞转身望去,只见得秦素手中并没有刀剑等兵刃,只有一柄如意,通体碧绿,顶端呈三朵云纹状,镶嵌有六颗颜色各异的宝珠。 秦清和李玄都也看到了秦素手中所持的如意,立时放下心来,因为这柄如意正是从“玄都紫府”中带出来的“三宝如意”。 虽说“三宝如意”的最大作用还是持之通行“玄都紫府”上下,但毕竟是货真价实的仙物,作为兵器本身,也是极为不俗,势大力沉,坚固无比,当初徐无鬼便是持“三宝如意”独斗一众长生地仙而不落下风,便是身怀“太素玄功”的澹台云和身怀“漏尽通”、“长生石”的李玄都被打上一如意,都要半天缓不过劲来,可见“三宝如意”的厉害。 而且“三宝如意”与“叩天门”不同。“叩天门”之所以是仙剑,原因在于此剑上能与天地共鸣,下应持剑之人的心神体魄和境界修为,持剑之人的境界修为每高一分,这把仙剑所能引起天地共鸣就大上一分,所能发挥的威势也就更上一层楼。若是在先天境界,“叩天门”的威力甚至不如刀剑评中排名最末的“大宗师”,到了归真境后,“叩天门”才能反超“大宗师”。可相较于“人间世”,哪怕是到了天人逍遥境,“人间世”仍旧强于“叩天门”,只有到了天人无量境之后,两者才能大致持平,而到了天人造化境之后,“叩天门”就会反超“人间世”,至于到了长生境,两者差距就更加明显。“三宝如意”却是不然,它并非纯粹的兵器,所以威力也不随主人境界而变化,威力恒定,虽然在长生境之后不如“叩天门”,但在长生境之前,却要远胜于“叩天门”。 在徐无鬼飞升之后,李玄都继承了徐无鬼的“阴阳仙衣”,“三宝如意”却是落入李道虚的手中,谁也不曾想到李道虚又将“三宝如意”暂借给了秦素。李玄都不曾想到,上官莞就更是如此。秦素手持“三宝如意”当头砸下。 上官莞脚下的地面下陷三尺。 然后上官莞手指连弹,匣中飞剑悉数激射向秦素。 秦素挥舞手中“三宝如意”,顿时有磅礴气机激荡而出,如拍蚊蝇一般将飞剑拍飞出去。然后秦素又是一如意当头砸下,好似山岳压顶。 上官莞御使十三柄飞剑一起升空,结成一个微缩了许多倍的剑阵,抵挡“三宝如意”。 天地之间响起一声砰然巨响,上官莞的衣衫上荡漾起一圈涟漪,以她脚下为中心,一圈巨大的气浪向四周扩散开来,甚至将周围的云气都被震散许多。 “三宝如意”在距离上官莞额头还有三寸的地方停下,因为剑阵阻挡的缘故,“三宝如意”上的光华急速流转,却难进分毫。 上官莞抬手虚握,仿佛有一剑在手,虽然不可见其形,但却能感受到其剑势之大,剑气之重,当世无匹。这一剑乃是上官莞在跻身天人造化境之后,结合五大玄功和“太阴十三剑”而自悟出的一剑,不见其剑,但威力极大,这本来是她打算用来对付李玄都的手段,只是没想到李玄都在机缘巧合之下跻身长生境,只好用来对付秦素了。 上官莞大袖飘摇,举着手中之“剑”,仿佛有万钧之重,步伐踉跄,但踏出的步子却是越来越大,最后化作一抹长虹极快地掠向秦素。 一剑起时,风雷之声大作。 秦素视而不见。秦素仅仅是将手中“三宝如意”横于胸前,雷光不能入,风火不能进,剑气不能伤。 这一剑与秦素手中的“三宝如意”轰然撞在一起,秦素浑身一震,可“三宝如意”却是光芒大盛,将浩荡剑气化作无形。 上官莞脸色骤然苍白,不等她继续动作,秦素直接掷出手中的“三宝如意”。 “三宝如意”如一条翻云蛟龙,直撞上官莞。 “三宝如意”狠狠落在上官莞胸口上,让她直接口吐鲜血。 秦素伸手握住倒飞而回的“三宝如意”,微微一笑。 上官莞用手按住胸口,十三柄飞剑环绕身侧,好似一颗颗彗星不断掠过。她脸色阴沉,万万没有料到秦素竟是如此难缠,伸手一指环绕自己的十三柄飞剑,就见十三柄飞剑按照顺序排列,组合成一柄长剑。 上官莞伸手握住长剑,轻轻一抖,剑身上立时燃烧起一层熊熊阴火。 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号称剑术极致,上官莞便运起“剑心太玄意”,向秦素刺去。 秦素的双眼中不知何时变得雪白一片,不见眼白和瞳孔,只有茫茫白光,已经用出了“太上忘情经”,进入“天算”状态之中。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气。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言不语,众生听令,身不动,天地俯首。太上忘情,自是开辟造化之情。 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太上忘情经”就是要将这七情统统忘却,秦素用了“太上忘情经”,自然也没了恐、惊、怒、哀、悲等情绪,任凭何等险境,都不能让她心生涟漪,更不会有丝毫迟疑,应变之快,应变之准,只怕李玄都这个多次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的人都略有不及,这便是“天算”的可怕之处。 修炼至极致之后,不仅能未卜先知,而且还能直接看出弱点和破绽,再配合“天遁心法”和“天问九式”,秦清的“天刀”名号便是由此而来。 此时的秦素摒弃了七情六欲,心如止水,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太上忘情经”的玄妙之处就在于此,以忘情使人心近乎天心,人算自然也变成天算,这又与“宿命通”冥冥相合,使得秦素何止是一心二用,都说七窍玲珑心,此时秦素一心分作七用也不是什么难事,无论什么功法,只要是自身所学,此时都能信手拈来。 不过这“天算”之法有个极大的坏处,便是很容易遭受反噬,其实“太上忘情经”的关键也不在于心力上的消耗,而是练得越深,心性也就越发寡淡,强行灭去人欲,忌大喜大悲。可人生一世,总少不了七情六欲,若是情绪剧烈爆发,与这种忘情之境相冲突,就极易导致走火入魔,乃至于身死。所以秦素还是要尽快修炼“太平青领经”,通过“太平青领经”将“太上忘情经”化去,以此来规避反噬。 当初秦素第一次用出“太上忘情经”时,境界不足以用“太平青领经”化用“太上忘情经”,只能直接动用“太上忘情经”,故而遭了反噬,如今秦素修为更上一层楼,已经可以初步用“太平青领经”来化用“太上忘情经”,愈发进退自如,反噬也算不得什么了。 面对上官莞攻来的长剑,秦素立不动,屹如山岳,直到长剑行将及身,手中“三宝如意”始才一圈,似慢而快,当空画个了圆圈,将其粘住。 上官莞并不吃惊,手中长剑骤然分开,重新化作十三飞剑,以“剑心太玄意”全力施展开来,十三飞剑随她气机变化,忽进忽退,忽直忽曲,变化万千,无孔不入。 秦素却是只凭一把如意,便将所有飞剑悉数挡下。 二人越斗越快,上官莞身如鬼魅,阴火纵横,变化无方,秦素不动如山,滴水不漏,扣人心弦。 第二百一十五章 取胜 上官莞打得很是憋屈,正如先前太微真人对上王南霆要尽量避开正面角力,此时上官莞也要避开秦素手中的如意,委实是“三宝如意”的威力太大,虽然没有太多其他玄妙之处,但每一击都势大力沉,就好似一把重锤,不必有什么锋芒,仅凭自身的重量就能重创对手。秦素不必在“三宝如意”上附着什么气机劲力,仅凭“三宝如意”本身,就让上官莞有些难以抵挡。 虽说“太阴十三剑”的“剑心太玄意”号称是剑术极致,但秦素进入“太上忘情经”的“天算”状态之后,也不遑多让。上官莞也曾尝试变招,可秦素跟随李玄都去了剑秀山,短短数天的时间不足以让秦素习得新的功法,却让她将阴阳宗的功法大致了解一遍,做到了心中有数,使得“天算”的未卜先知愈发精准,从而使得上官莞彻底落入下风之中。 上官莞一剑扫出,被秦素预知,就在上官莞抬手准备出剑的时候,秦素已经开始提前躲避,所以任凭上官莞的出剑再快,也无法击中秦素,反而被秦素抓住了机会,趁机掠至上官莞的身后,举起手中的“三宝如意”当头砸下。 上官莞只能勉强扭转身形,以手中长剑格挡。一击之下,上官莞手中的长剑直接“兵解”开来,变为十三把飞剑。 上官莞顺势一退,再度驾御飞剑结成剑阵。 秦素的应对却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只是以手中“三宝如意”或拍或扫,凡是触碰到“三宝如意”的飞剑无一例外都被震飞。继而秦素中宫直进,又朝上官莞的胸口点去。 上官莞越斗越惊,唯有竭力驾驭飞剑,抵挡威势难当的“三宝如意”。 不但上官莞吃惊,观战众人也无不惊讶, 上官莞乃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用的又是“太阴十三剑”和配套的半仙物,便是境界相当的天人造化境之人也未必能稳胜于她,境界不如她之人更不是敌手,不料上官莞对上秦素之后,不仅没能占据上风,甚至连平分秋色都难,甚至还落入了下风之中,被秦素以一柄如意杀得连连后退。 观战之人中都能看出秦素手中的如意并非凡物,多半是一件不世出的仙物,但仙物再厉害,秦素本人不济,也不能如此厉害。唯独秦清看得分明,秦素已经不自觉地用出家传绝学,什么是家传绝学,不是某一门功法,而是许多功法构成的体系,以“天问九式”为核心,辅以“太上忘情经”和“天遁心法”,互相弥补,以此发挥出远超三门独立功法的威力,也就是所谓的“天刀”。其实天下三刀都是如此,以多门功法搭配组合,形成三个用刀的体系,各有优劣所长,不过总的来说,宁忆还稍显稚嫩,宋政半途而废,唯有秦清走得最远,尤其是得了巫阳的“宇之术”后,又能更上一层楼。 秦素作为秦清的女儿,自然深得秦清真传,只是因为秦素年纪尚轻,修为尚浅,对于“天刀”的掌握十分粗浅,按照常理来说,秦素想要“天刀”小成,最起码要到三十岁之后了,可偏偏秦素又得了“太平青领经”,仅以功法本身威力而言,“太平青领经”只是寻常,可“太平青领经”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能够化用万法,降低其他功法的门槛,从这方面来说,“太平青领经”可以算是天下第一等辅助法门,秦素有了“太平青领经”相助之后,已经等同于“天刀”小成,这就要归功于李玄都了。 秦素在进入“天算”状态之后,自然用出了从小学得的其他两门功法,以“三宝如意”用出“天问九式”,大有返朴归真之意,招一式,却是清楚明白,纵然快到极处,仍是章法不乱。 “天问九式”顾名思义只有九招,秦素须臾使完,紧接着又将九招再使一遍。上官莞也看出秦素的招式不断重复,然而“天问九式”玄妙无比,纵然是来回使用,也瞧不出半点破绽,威力更是不曾弱上半分,任凭上官莞寻如何变化招数,也无法占到半点儿便宜,而秦素的每次进攻,总能叫上官莞手忙脚乱,难于应对。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兵器之利,“三宝如意”威力太大,上官莞不好抵挡,秦素便不需要考虑如何伤到上官莞,只须考虑如何打到上官莞就足够了。 秦清喟叹道:“据说‘三宝如意’乃是道祖之物,后由陆吾神保管,久不现世。后来便是地师手持此物大战六大地仙,不过那毕竟是在昆仑洞天之中,算不得人间,没想到此物竟是在素素的手中重现于人间。” 李玄都若有所指道:“根据我等在昆仑洞天的约定,此物是道门大掌教的信物,由此看来,素素与道门大掌教有缘也说不定。” 秦清一怔。 此言乍一听,似乎是李玄都在说秦素与他有缘,可再一深思,却是没有那么简单。 秦清望向李玄都,刚想要开口相问,李玄都已经转开了话题,“儒门中人肯定把宝押在了宋政的身上,不如就把宋政交由我来对付。” 秦清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虽然他事前的打算是由他来亲自对付宋政,不过李玄都如此说了,他也不好反驳,毕竟如今的李玄都已经可以看作是一位长生境高人。 谈论之间,秦素和上官莞两女进进退退,已斗到玉虚峰的边缘,山外天风呼啸,云气缥缈,脚下则是万古不化的白雪,两者连接一处,难分彼此,白雪云雾之间,两人的身影时隐时现,渐渐难分彼此。 忽然之间,上官莞轻喝一声,十三飞剑再度合成一柄长剑,长剑挥洒,将漫天云雾吸纳一处,飘飘渺渺,萦绕剑身,忽长忽短,忽聚忽散,变化无穷,将二人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就在此时,秦素也是一声轻喝,观战众人只见一道六色宝光在重重雾气中一闪而没,霎时间,云开雾散,两人已经各自向后推开,遥遥对峙,秦素神情平静,双眼中的雪白之色渐渐退去,右手握着“三宝如意”的长柄,如意另一端被放在左掌的掌心。上官莞额头上的一块淤青正慢慢扩大,以至于她的身形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不得不以手中长剑充作手杖拄地。 上官莞脸色苍白,死死盯着秦素。 秦素用“三宝如意”轻轻拍打自己的掌心,说道:“上官姐姐,还要打下去吗?” 上官莞张了张嘴,喉间传来“嗬嗬”声音。 下一刻,上官莞的脸色更加苍白,没有半分血色,仿佛是透明一般,同时从她的口中激射出一道血剑,正是“太阴十三剑”中杀力第一的“仙剑化血诛”。 “太阴十三剑”各有玄妙,在最后几剑之中,无疑是“心魔由我生”威力最大,“剑心太玄意”剑术最高,“青墨三千甲”守御最强,“碧海潮月明”剑气最盛,而“仙剑化血诛”则杀力最大。 “仙剑化血诛”与“心魔由我生”不同,“心魔由我生”是融合十二剑之精华,进可攻,退可守,无一方面不强。而“仙剑化血诛”杀力虽大,但反噬也大,可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此种反噬与“心魔由我生”不同,后者是在修炼过程中产生心魔,一旦练成之后,就再无后患隐忧,可“仙剑化血诛”却是不然,修炼过程中并无障碍,但每次使用都要损耗气血,故而很少使用。 方才上官莞不敌秦素,被秦素一如意打在额头上,虽然不至于当场身死,但也是天旋地转,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头痛欲裂,再想与秦素继续比拼招数,已是不能,无奈之下,上官莞只能拼力一搏,用出“仙剑化血诛”,若是能够击伤秦素,变成两败俱伤的局面,说不定还能平局。要知道过去的玉虚斗剑中也是有平局一说,一般就是两败俱伤甚至是玉石俱焚。 这一剑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如果是出剑之后再去躲避,休说是秦素,便是李玄都也不能在如此近的距离内躲开这一剑。不过秦素在出剑之前就已经开始躲避。 秦素稍稍歪头,血剑刚好擦着她的脸颊激射过去,只是割断了一缕发丝。 观战众人见状,无不吃惊。 秦素举起手中的“三宝如意”又是在上官莞的头顶上一敲,上官莞再也站立不住,向后倒去。此时她身后正是悬崖峭壁,若是掉落下去,就算她是天人无量境,也是生死难料。便在这时,宋政终于是出手,只见得他大袖一卷,袍袖瞬间延长,好似一条长索,缠住上官莞的腰肢,然后宋政回手一拽,便将上官莞拉回了玉虚峰上。 秦素的双眼中有点点白色流光闪过,似乎对宋政的出手并不意外,已经退回到道门阵营之中。 到了此时,胜负已经没有争议。秦素赢下第六战,道门取得两胜的领先,道门只要再赢下一场,便以五胜立于不败之地,若是赢下两场,则李道虚便没有出手的必要。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七战 第七战对于儒门来说,显得尤为重要,好在第七战是道门先选择出战人选。 此时还剩下四战,道门那边的人选除去李玄都和秦清,以秦不一修为最高,剩下的景修、司徒玄略、左雨寒等人相差无几。反观儒门一方,还有赤羊翁、金蟾叟、白鹿先生、司空道玄四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以及宋政这位长生地仙。 李道虚沉默了片刻后望向李玄都和秦清,不过并未询问两人的意见,而是又收回视线,说道:“儒门第七战人选是秦不一。” 秦不一应声出阵。 以尊贵而言,当世三大家族,分别是圣人府邸、上清张、钟离徐,在江湖上也有三大世家,几乎可以媲美一宗,分别是秦家、李家、张家。 三大家族都有一个共同之处,便是与某个大宗联系极深,张家与正一宗,李家与清微宗,秦家与补天宗,可就是将这三大世家独立于宗门之外,也是势力雄厚,这却是太平宗陆家等家族不能比拟的。 且不去说世代传承大天师的张家,李家之兴盛,在于女婿和义子继承制度,换而言之,儿子、女儿、女婿、义子义女都能继承李家大权,能者上而庸者下。有句话说得好,徒弟可以选,儿子不能选,所以宗门可以代代传承,世家却少有能香火不息。李家的这个规矩便没有这样的隐患,比如李道虚便是女婿出身,李玄都则是义子出身,正是李道虚带领李家更上一层楼,若是有朝一日李玄都成为李家的家主,也不会弱于李道虚。只是此举导致李家空有姓氏传承而无血脉传承,被人称作是披着宗门外衣的世家。 秦家之鼎盛,则在于家臣制度,家臣是外姓之人被赐予秦姓,虽然无望家主大位,但地位极高,类似于客卿,而不是奴仆之流,甚至高于许多旁系庶出子弟,顶尖的家臣可以参与到秦家的诸多决策之中,可谓是位高权重,在家主年幼或是年迈时,数位家臣也可以共同执掌家主权柄,相互制约,如此一来,秦家的血脉得以传承,不似李家那么极端。 秦家的家臣并不属于补天宗,只是属于秦家,只听令于秦家的家主。所以秦家虽然与补天宗有着极深的渊源,但不能等同视之。在秦家家主强势的时候,可以整合补天宗和秦家的力量,秦家的家臣便与补天宗的关系亲密,而秦家家主弱势而不能掌握补天宗的时候,便依仗着秦家和秦家的家臣退守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中。 到了秦清这一代,有四大家臣,原本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进入秦家,成为秦家的家臣,分别是合称“不三不四”的秦不三和秦不四,“说一不二”的秦不二,以及“表里不一”的秦不一。 人的名树的影,江湖上从来都是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秦不一的原来名字并非是秦不一,这个名字也是根据他的江湖绰号“表里不一”而来。这个绰号的由来是秦不一早年行走江湖的时候,面上一团和气,可出手从来都是狠辣无情,谈笑杀人。只是后来随着秦不一成为秦家的家臣,久居秦家而少在江湖上露面,以至于许多人已经忘了这个绰号的由来,想当然地认为这个绰号是因为秦不一的名字而来,却是倒果为因了。 秦不一站定之后,就像个老眼昏花的普通老人,因为年老的缘故,没有年轻人的戾气,反而显出几分慈悲。望向儒门阵营的一众人等,笑了笑,“万望诸位儒门高人手下留情。” 龙老人看了眼自己身后众人,知道自己这边不能再输,因为宁奇的缘故,首先把同样是大祭酒出身的司空道玄排除出去,就只剩下三位隐士和宋政,如果宋政在这个时候出战,固然稳胜,可也再无人能去抵挡道门的两位地仙,那么儒门就必败无疑,要知道现在儒门的最后一线胜机就在于宋政能胜过李玄都和秦清中的任意一人,所以宋政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手的。 龙老人望向三位隐士,略微沉吟后说道:“儒门出战人选白鹿先生。” 白鹿先生微微一笑,出阵上前。 秦不一拱手道:“见过白鹿先生。” 白鹿先生还了一礼,“请了。” 话音落下,白鹿先生双手一分,激发出一道剑气,凌厉前刺,同时脚下一点,掠向秦不一。 秦不一轻轻抬起一臂,一袖挥出,白鹿先生的剑气撞在大袖上,似是以卵击石,直接碎裂无形,紧接着秦不一再一甩袖,直接拍在紧随而至的白鹿先生身上。 两人一触即散,白鹿先生向后重重退出三步,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震荡得地面摇晃,不过秦不一也不好受,虽然站在原地未动,但是身上的衣衫鼓荡不休,脸色微微发白。 两人的第一次交手,就已经用上了真本事,没有半点试探可言。 白鹿先生轻轻吸了一口气之后,毫不犹豫地重新前掠,气势如虹。 直面其锋芒的秦不一不断向后倒滑出去,身周出现一圈圈气机涟漪,直到白鹿先生一气衰竭之后,秦不一倒退的速度才略微缓解,他一抖大袖,从袖口中激射出无数细如牛毛金针,与牛毛剑气有几分相似,好似一条金色洪流,汹涌而至。 白鹿先生双手一环,无数牛毛金针顿时如百流归海一般向他的双手见汇聚而去,最终所有的金针被白鹿先生凝聚在双手之间,变成一个不断旋转的金色圆球。 白鹿先生轻描淡写地将掌间金球捏碎,然后身形急掠,五指伸张,一掌拍出。 如来佛五指,五指即是五岳。 在秦不一的视线之中,只见这一掌迎风而涨,短短几息之间已然有五十丈大小,其势翻天覆地。 秦不一同样是伸开五指,掌心有丝丝缕缕的电芒闪烁,迎上白鹿先生的一掌。 这一掌与正一宗“五雷天心正法”中的“掌心雷”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是少了几分中正平和,多了几分杀伐暴戾。 双掌相交,既然无声。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下一刻,秦不一毫不迟疑地身形向后暴退。 白鹿先生的左手向前平推而出。 秦不一身形骤然向后飘退近十丈,他原本所在的位置出现无数气机涟漪,向四周迅速扩散开来。 白鹿先生再次探手一抓,试图将秦不一擒拿,秦不一挥袖泼洒出十余道刀光,在身前结成一张大网。白鹿先生被刀光稍稍阻拦,动作略一迟缓,秦不一趁此时机身形一闪而逝。 待到秦不一站定,已经与白鹿先生拉开了三十丈的距离,不过此时的秦不一颇为狼狈,脸上不见血色,甚至在鼻孔和耳孔中已经有乌黑血迹渗出,若是再继续如此下去,怕是就要七窍流血。 白鹿先生没有急于追赶,站在原地深吸一气,以鲸吞之势吸纳天地元气,只见以他的身躯为中心,出现层层气机涟漪,然后形成一个由天地元气构成的巨大漩涡。在一呼一吸之间,他身上散发出淡淡荧芒,忽明忽暗,好似供奉神灵的一线细香燃烧处。 白鹿先生缓缓抬起一只手掌,五根手指仿佛是五座高耸山峰,让人窒息。 秦不一的脸色异常凝重,没有丝毫把握能够挡下接下来的一掌。 到了此时此刻,儒门中人已经到了悬崖边上,再无半分留手意思,刚一交手,便尽展所能,白鹿先生所学庞杂, 除了儒门功法之外,还精通佛门功法,此时所用的便是静禅宗绝学“大光明手印”,至于如何学来,从何处学来,却是不足为人道哉了。 白鹿先生一步向前踏出,鞋底在地面上踩踏出无数龟裂痕迹,下一刻他整个人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的残影,一掌拍向秦不一的面门。 秦不一不得不双臂交错,在千钧一发之际硬挡下了这一掌,整个人毫无还手之力地一气退出十余丈。 白鹿先生紧随而至,出掌没有丝毫停顿,无数掌影瞬间将秦不一彻底淹没。 一味被动挨打的秦不一猛然顿足,双脚立于大地之上,强行止住退势,继而在他的脚下出现无数细密如蛛网状的裂痕,通过这些裂痕,将白鹿先生的掌势扩散至整个地面。 此时观战众人发现地面上的细小石子竟然在微微跳动,似如地动之先兆。 白鹿先生始终出掌不停,虽然没能立刻击败秦不一,但也不是做无用之功,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在秦不一的身上留有无数细微掌印,每一道掌印中又蕴含有磅礴气机,积少成多之下,犹如一座重山压在秦不一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时机,就可彻底爆发开来,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前前后后半炷香的时间,白鹿先生出掌一千有余,秦不一身上便留下了千余道细微难见的掌印,使得整个人被层层掌气笼罩,如负重山。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战而胜 白鹿先生和秦不一倏地分开,白鹿先生尽显云淡风轻,而秦不一却是身形凝滞,就好似一个是孑然一身的书生,脚步轻快,自然能千里快哉风,而另一个却是背负着重物的挑山工,步履蹒跚。 两者相较,高下已判。 人是老的辣,到了这般地步,已经没有再硬撑下去的必要,更何况秦不一也明白,他本就是个弃子,于是秦不一倒退几步,不再给白鹿先生继续出手的机会,主动说道:“这一战是老朽输了。” 在七隐士当中,白鹿先生、虎禅师是难得的温和派,而龙老人、青鹤居士、紫燕山人、金蟾叟、赤羊翁则都是强硬派,所以此时白鹿先生并未如紫燕山人那般穷追猛打,在秦不一主动认输之后便转身回阵。 秦不一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身上附加的无数掌印抖落些许,如此反复数次,才算将身上的负累全部清除,这还是无人干扰的情况下,如果是两人激斗,秦不一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身上的负累清空,只会被慢慢压死。 随后秦不一也慢慢退回到道门阵营之中。 如此一来,儒门总算是扳回一城,七战之后,道门暂且领先一胜。 接下来的第八战,有儒门先选择出战人选,道门后发制人。 到了此时,道门还有两次后发制人的机会,分别是第八战和第十战,李道虚多半会把这两次机会交给李玄都和秦清,其中唯一的变数就是由谁来对上宋政。在这种情况下,双方都已经是洞若观火,再去选择的余地已经很小了。 儒门这边,只剩下一次后发制人的机会,除去宋政之外,还有两个人选,分别是金蟾叟和赤羊翁。其中赤羊翁的地位更高一些,在七隐士中仅次于龙老人,乃是谋主的身份。 龙老人与赤羊翁对视一眼,赤羊翁微微颔首,龙老人心中有了定见,开口道:“儒门第八战的出战人选,赤羊翁。” 因为身形清瘦且蓄着山羊胡子的缘故,赤羊翁就像是一只老山羊,当然,并非是说赤羊翁相貌丑陋,恰恰相反,赤羊翁稀可见年轻时风采,也算是一棵年老“玉树”了,只是赤羊翁的气态让人不大舒服,就好像西域三十六国更西诸国传说中生有羊角的妖魔一般。 赤羊翁缓缓踱步而出,脸上谈不上太多喜怒,与龙老人相似,他的手中也拄着一根拐杖,只是拐杖的顶端并非龙头,而是羊首。 赤羊翁站定之后,目光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他和龙老人一样,对于这位起势极快的后辈俊杰怀有不小的好奇之心,虽说从各种消息中已经听了许多关于此人的事迹,对于他的性情也有一定的了结,但百闻不如一见,听得再多,不如亲眼见一见。 在赤羊翁看来,李玄都此人的运气真是极好的,早几年,张静修和李道虚没有和解的念头,他便没有用武之地,更谈不上什么趁势而起,再晚几年,大势已定,他是一步慢则步步皆慢,好巧不巧,他每一步都踏在了最关键的位置上,于是顺理成章地趁势而起。 当然了,仅仅是运气好是不够的,本身能力足够才行。常言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无论天地同力,还是运去不自由,都要异于常人才行。寻常人等,庸庸碌碌,无论何时,都不过是随波逐流,浑浑噩噩,不知前路几何。 李玄都自然也感受到了赤羊翁的注视目光,回望向赤羊翁,微微一笑。 赤羊翁竟是主动开口道:“清平先生,不足而立之年,便得了先生的称呼,实在是让老夫汗颜,当年老夫在清平先生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是籍籍无名。当然,就是现在,知道老夫的人也不算多就是了。” 李玄都道:“无名不等同于无权,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我听闻阁下曾经与世宗皇帝交锋,实在是了不起得很了。” 赤羊翁自嘲一笑,“不知老夫能否领教清平先生的绝学?” 李玄都未置可否。 便在这时,李道虚望向秦清,淡淡道:“月白,这一战便有劳你了。” “分内之事。”秦清应了一声, 迈步前行。如今距离秦清跻身长生境已经过去数月,踏足长生境之后都要经历一次脱胎换骨,洗经伐髓,脱去凡躯,总共需要七七四十九日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就好似重病在身一般,每个人的‘病症’又有不同,不影响境界修为,实无大碍。七七四十九日之后,病症消失,得地仙之身,长生不死,若是走地仙大道之人,还得先天五太神通之一。 那日在万象学宫的星野湖畔,秦清还是重病在身,可到了今日,已经病愈,得了先天五太中的“太初化身”,虽然谈不上修为大进,但是战力大增,更何况秦清还从巫阳手中得了“宇之术”,便是对上宋政,胜算也不小。 按照龙老人和赤羊翁的预料,如果将玉虚斗剑看作是一场大戏,那么道门中人的打算应该是李道虚作为压台大轴,秦清压轴,也就是秦清在十一战中的倒数第二战出战,李玄都还要在秦清之前,所以赤羊翁才会相问李玄都。却没想到道门这边选择的压轴之人是李玄都,由李玄都倒数第二人出战,即是最为重要的第十战。 这倒是出乎赤羊翁的意料之外,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秦清和宋政之间的胜负大概在五五之数,不管怎么说,李玄都终究没有完全跻身长生境。如果是他站在李道虚的位置上去排兵布阵,大概也会这样选择。如果将秦清放在最后一场,若是出了什么差错,秦清败给了宋政,李玄都又败在儒门的隐秘手段下,反而是道门要输掉玉虚斗剑,倒不如选择求稳,秦清对上宋政之外的任意一人,几乎就是稳胜一局,也就意味着道门在前十局中立于不败之地,第十局,李玄都胜了宋政最好,不能胜也会进入第十一局,由李道虚和龙老人一战定胜负。 这也符合李道虚的性情,上次玉虚斗剑,便是他一战定胜负,相较于旁人,李道虚更为相信自己,这也是李道虚多年来未曾一败的自信。 这也是儒门不太愿意看到的局面,到了李道虚这等境界,没有什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只有盛名之下无虚士,而且在万象学宫星野湖一战,李道虚以一敌众而不落下风,已经显示出老玄第一的实力,就算龙老人修为深不可测,也未必是李道虚的对手。 赤羊翁自忖已经明白了李道虚如此安排的心思,可又没有太好的办法,因为这是实力上的差距,不是机谋可以轻易弥补。先前他与龙老人商议,几番斟酌思量之后,还是把宝押在了李玄都的身上,也就是专门研究如何对付李玄都。不是儒门不想做两手准备,一则是精力有限,二则是秦清已经有了先天五太,除了凭借境界取胜,已经很难再去针对了,只能交由同样是长生境的宋政应对,而李玄都还未有先天五太,倒是更好对付一些。 赤羊翁也曾预料到这种情况,不过因为没有办法应对的缘故,只能赌上一赌,可惜赌输了。赤羊翁身怀隐秘手段,可那是针对李玄都的,此时对上秦清,却是没什么用处。 赤羊翁不由苦笑一声,说道:“本以为能领教清平先生的绝学,却没想到是‘天刀’亲自出战,实是让老夫受宠若惊。” 秦清淡然道:“请先生赐教。” 赤羊翁没有急于出手。 秦清不仅是境界高于赤羊翁,更是道门的三位大掌教之一,又有众多观战之人,他自持身份,当然不会出手强攻,也就负手而立,等待赤羊翁出手。 赤羊翁吃准了秦清不会主动出手,沉吟不语。 李玄都知道秦清出手必不会输,正如接下来的第九场道门必不会胜,所以他也不再观战,转身来到秦素等人的所在之处。同是登场出战之人,结果却各不相同,秦素以“太平青领经”化用“太上忘情经”反噬,并未遭受,只是心力消耗不小,所以显得有些精神不足,但问题不大,白绣裳也只是气机消耗过大,其他伤势倒是不算什么,真正让人担心的还是张海石和萧时雨,此时张海石已经进入最深层次的入定之中,而萧时雨仍旧昏迷不醒。 太微真人与张海石交好,所以由他和司徒玄策负责照看张海石,白绣裳和秦素这些女子负责照料同为女子的萧时雨。 李玄都本想询问两人的情况,却被白绣裳和秦素一通叮嘱,毕竟李玄都对上宋政已成定局,不管李玄都如何成竹在胸,在旁人眼中都是凶险无比,李玄都面对这两个女子,也是没什么办法,只能唯唯应诺,暗自庆幸李非烟不在此地,否则三个女子加在一起,想想就让人头大。 便在这时,沉吟许久的赤羊翁缓缓说道:“既然是‘天刀’出手,那老夫还有什么可说的。” 秦清问道:“先生是什么意思?” 赤羊翁道:“老夫认输,这一场是道门胜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剑骨 赤羊翁说完之后,直接转身返回儒门阵营。整个儒门阵营寂然无声,纵然大祭酒们想要指责赤羊翁,也不好开口,毕竟谁都知道天人造化境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长生境的对手,尤其是秦清这种处于巅峰状态的长生地仙,除了宋政之外,换谁上去也是一样。 秦清也随之返回道门阵营,与寂然无声的儒门阵营不同,道门阵营中不知是谁起头,竟是响起了一片喝彩之声,一则是因为道门距离赢下玉虚斗剑只剩下一步之遥,二则是秦清不战而屈人之兵,也让道门中人士气大振。 随着道门赢下第八战,在前十战中,道门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如果能赢下第九战和第十战中的任意一战,那么道门便是直接取胜,甚至不必李道虚出手。 接下来的第九战,是道门首先选择出战人选,由儒门后发制人。不过到了此时,能够选择的余地已经很小了,儒门只剩下金蟾叟和宋政两人,必须要宋政对上李玄都,然后金蟾叟胜出,儒门才能与道门打平。如果道门选择李玄都第九战出场,儒门就只能选择宋政出场,如果道门把李玄都放在后面的第十战,儒门只能选择金蟾叟出战。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十分被动先手选人反而成为一种主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李道虚的身上,李道虚只是略微沉吟后,说道:“道门出战人选,司徒玄略。” 原本正在照看的张海石的司徒玄略似乎早有准备,扶剑前行。 龙老人微微挑眉,心头一动。 这一次,李道虚明显是有备而来,他带来了两个门人,分别是张海石和司徒玄略,都与已故的司徒玄策大有关系。先前张海石不惜与青鹤居士玉石俱焚,司徒玄略是司徒玄策的亲生兄弟,又会如何选择? 只是到了如今,再说什么也都迟了,只能等结果了。 司徒玄略出场之后,金蟾叟下意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鼻烟壶,放在鼻下轻嗅。中原人吸闻鼻烟始于本朝,鼻烟也并非中原所产,而是从婆娑州那边运来,所以颇为珍贵,只有一些大户富贵人家才有财力去购买这些。老人手中这个小小的鼻烟壶,以玻璃为材质,又在其内壁勾勒书画山水,虽然价值不菲,但并无什么神异之处,只是老人习惯如此,尤其是在心情不那么平静的时候,或是要做出某个重要决定的时候,嗅一嗅鼻烟,能让他心境平和。 嗅完鼻烟之后,金蟾叟又深吸了一口气,才缓步上前。 司徒玄略腰间悬剑,手按剑柄,“请。” 话音落下,两人几乎同时踏出一步,身形迅速拉近,然后双脚相抵,司徒玄略的左手食中二指并作剑指,朝着金蟾叟面庞刺去,金蟾叟则是伸手握住司徒玄略的手腕。 几乎就在同时,司徒玄略腰间长剑出鞘,不过刚刚出鞘一半,便被金蟾叟按住剑首,又生生退回剑鞘之中。 紧接着金蟾叟化掌为拳,于方寸之间,攻向司徒玄略的小腹,虽然司徒玄略也以手掌垫了一下,但还是身形一震。金蟾叟随之再化拳为掌,一掌平平前推,司徒玄略的身形便如断线风筝一般向后倒飞出去,在半空中止住退势,飘然落地。 司徒玄略其实并没有如何重伤,只是吃了一点小亏,体内气机略有紊乱,似乎潮汛时节的江河之水,偶尔还满溢出堤岸,但还不至于堤塌成灾。 就在司徒玄略平复自身气机的时候,忽然发觉眼前的金蟾叟不见了踪影,他立时小心戒备,并将神念散布四周,留意一切异常气息。天人境大宗师的神念虽然要逊色于同等境界的鬼仙方士,但却别有一番天人合一的玄妙。此时运转开来,方圆百丈之内,落雪微风都不能瞒过他的感知。 此时的玉虚峰上极为安静,只听得呼啸风声,偶有杂声,是有些地方的山石在经历了数场大战之后终于支撑不住,开始悄然碎裂。 周围的一切了无异常,但司徒玄略却越来越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心悸与不安。虽然看不到具体的异常事物,但司徒玄略却感觉身边的环境正在发生某种细微变化。 这种细微的变化,就好似是有伏兵藏于密林之中,所以密林的上方会有鸟群盘旋不落,或是有人藏于夜色之中,故而虫声不鸣。只是司徒玄略还无法发现金蟾叟的所在,这说明对方天人合一的境界远在自己之上,已经将自己完美融入四周环境之中,这便是天人造化境和天人无量境的差距所在。 忽然之间,司徒玄略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不由一惊。 一惊之下,司徒玄略全身骤然一变,裸露在外的肌肤顿时变为玉白之色,显现出冰冷坚硬的质感,浑然不似血肉之躯,好似玉石一般,而他的衣襟毛发上也有剑气流转,使得他整个人好似一柄出鞘之剑。 此乃清微宗的一门秘术,名为“剑骨”,按照清微宗首屈一指的铸剑之道,以自己的体魄为剑胚,铸造成剑,骨为剑骨,躯为剑躯,全身上下甚至毛、指甲都堪比剑器,“万华神剑掌”只能掌中藏剑气,可剑体却是处处蕴藏剑气。修成之后,攻守兼备,几乎没有空门弱点,只能以力降服。 不过这门功法也有极大的缺陷和不足,便是修炼艰难,首先第一点,将人体铸造为剑,其中苦楚可想而知,堪比凌迟刑罚,非意志坚定之人不能修炼,若是承受不住“铸剑”带来的巨大痛苦,便要功亏一篑,不仅剑体难成,而且重则性命不保,轻则成为一个废人,生不如死。二是此法凶险,需要多人辅助修炼,也就是铸剑之人,修炼功成之后整个人失去鲜活生机,宛若冰冷金石,修炼过程中若是铸剑之人修为不足,或是出现什么差池,极有可能炼制成剑器死物,被“铸剑”之人则被困于其中,成为类似器灵异类的存在,永世不得生。 就算侥幸练成,还有一个极大的弊端,不能亲近女色,道理也很简单,全身上下好似剑器,又蕴藏剑气,哪个女子能承受得住,故而修炼此法也常常意味着绝后,故而偶有修炼之人,也是留下子嗣之后再去修炼。 正因为这其中的许多弊端,纵然“剑骨”之法厉害非常,不逊于“六合八荒不死身”等大成之法,也少有人能够修炼,近乎失传,休说是在江湖之中,便是清微宗中都少有人知晓这门秘法的存在。 没想到司徒玄略竟是修炼了“剑骨”。 转眼间,司徒玄略已经变得不再是人,而是一把长剑。无以计数的无形剑气从他全身上下汹涌而出,射向四面八方! 剑气激荡,呼啸纵横。 骤然爆发出的剑气,每一道都无坚不摧,眨眼间就在他身周布下一道绞杀一切的罗网,张网以待,而且这张剑网还在向四周扩散,无论金蟾叟的天人合一境界再如何高明,只要不能将自身彻底由实化虚,遇到剑气,仍要抵挡,如此便会显出行迹。 果不其然,金蟾叟在剑气的激荡之下,不得不显出身形。 司徒玄略没有丝毫犹豫,身形猛地旋转起来,离地纵起,布下的剑网随之而动,使其化作一道剑气龙卷,朝着显出身形的金蟾叟冲杀而去。 便在这时,金蟾叟一挥大袖。但见他身前的虚空如火焰燃烧一般开始扭曲,司徒玄略的剑气进入其中,转眼间就消融得无影无踪,就算有剑气能够勉强突破,也是强弩之末,被金蟾叟举手打散。 不过司徒玄策并不怎么在意,他的本意就不是伤到金蟾叟,而是以进为退,在逼出金蟾叟的同时拔出腰间佩剑。此时他的佩剑已是铿锵大作,震颤不休,正应了吕祖的诗句:“匣中宝剑时时吼,不遇同人誓不传。” “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人头携处非人在,何事高吟过五湖。” “庞眉斗竖恶精神,万里腾空一踊身。 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司徒玄略的佩剑名为“血裳绝仙剑”,与“天魔斩仙剑”类似,虽然名中有剑,但是不在刀剑评上,因为其严格来说,虽然有剑形,但并非纯粹的剑器,而是近似于法器,其中自有玄妙。相较于“天魔斩仙剑”的诡秘无常,“血裳绝仙剑”则更重于杀伐,而且善于变化,这是司徒玄策当年的佩剑,号称可让地仙血染裳,只是此剑善攻不善守,若是被人偷袭,却是不能用来保命,所以司徒玄策还是死在了龙老人的手上。 但这柄杀伐的杀伐剑器也仅仅出鞘一半。随即也就彻底没了声息。一只手简简单单地伸了过来,按在剑柄之上,将这柄长剑又一寸寸地推了回去,重新收入剑鞘,连已经爆发的剑啸之声都传不出去。司徒玄略全身散发的凌厉剑气。刺劈在这只手上,了无痕迹,不能伤其分毫。 第二百一十九章 血裳绝仙剑 司徒玄略之所以不在第一时间拔剑,并非是因为他疏忽大意,更不会是因为自大轻敌,而是因为拔剑本身就是“血裳绝仙剑”的一重变化。 自古以来就有拔剑术的技巧,将拔剑出鞘与偷袭斩击合二为一,意图在出其不意之下造成一击必杀的结果。发展至后来,又与闭鞘蓄气结合,结果就是平日里长剑等闲不会出鞘,而出鞘一剑威力奇大,甚至还有刺客杀手之流用十数年的时间来蓄养一剑,然后以这一剑刺杀远胜自己的高手,又被称作是一生仅此一剑。 司徒玄略携带的“血裳绝仙剑”便是如此,至今已有近十年未曾出鞘,其威力可想而知。不过金蟾叟见多识广,也看出了这一点,两次打断“血裳绝仙剑”的出鞘。 要知道“血裳绝仙剑”并非纯粹剑器,与“人间世”、“叩天门”都有不同,概括而言,“血裳绝仙剑”对于用剑之人并无太多境界要求,“人间世”、“叩天门”贵在能与持剑者的境界修为相合,持剑者的境界修为高上一分,剑的威力就会大上一分。不过如果仅仅在天人境界,“血裳绝仙剑”和“天魔斩仙剑”的威力却是要胜过“叩天门”和“人间世”,换而言之,当今世间,“叩天门”在李道虚手中才能发挥最大威力,唯有李玄都手中才能将“人间世”发挥极致。 此等情况下,“血裳绝仙剑”和“天魔斩仙剑”反而是最适合天人境大宗师的兵刃,再配合“剑骨”之躯,司徒玄略对上高一个境界的对手也足以抗衡一二。 金蟾叟能两次将“血裳绝仙剑”强行推回剑鞘之中,可见其修为之高、境界之深。紧接着,金蟾叟又是一掌平推,不仅将刺入自己手背的所有牛毛剑气悉数逼出体外,血红小点转瞬自愈消失,而且五指仿佛遮天蔽日一般,充斥了司徒玄略的视野,可谓是一叶障目不见五岳,就连司徒玄略体内气机的运转都变得凝滞起来。 在一众观战之人看来,金蟾叟的出手当真是平平无奇,波澜不惊,不说山摇地动的威势,便是声响也没有半点。甚至许多修为稍低之人,就看到两人一触即分,司徒玄略想要拔剑却没能成功,然后身形一晃,似乎被金蟾叟推了一下。 不过两人脚下地面已经化作齑粉,可见金蟾叟也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云淡风轻。 天下五大宗门,正一宗、清微宗、无道宗、阴阳宗、补天宗,刚好对应原本的东南西北五大地仙,清微宗能够雄霸江北,李道虚固然功不可没,可清微宗中人才辈出也是不能忽略的事实,无论是张静修,还是徐无鬼,都自认在识人授徒方面远不如李道虚,如果司徒玄策不死,李玄都不曾离开清微宗,那么清微宗就是一门三地仙了,甚至李太一在多年之后,也未必不能跻身长生境,如此一来,在近二百年中,清微宗都能独尊于江湖。 在人才济济的清微宗中,司徒玄略能够担任天机堂堂主,长期居于清微宗核心,可见其不俗之处,不是一个司徒家出身就能解释得通的。 事实上,李道虚虽然待李道师更为亲近,但更多是因为多年的师兄弟以及连襟的缘故,真要说起做实事,李道虚还是更为依仗司徒玄略。 司徒玄略受了金蟾叟的一推之力后,并未如金蟾叟所想的那般的飘飞出去,只是身子一晃,便化解了这股看似轻描淡写的磅礴距离, 下一刻,司徒玄略的身形连通身上的衣物都变得透明起来,仿佛玉石雕就,呈现出半透明之色,以至于光线扭曲,使得司徒玄略的实际位置与眼睛看到的位置有了微妙的偏移。 金蟾叟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这一点微妙变化,被司徒玄略以剑指点中肩头,爆开一簇血花。司徒玄略已经修成“剑骨”,身体毛发无一处不能媲美剑器,金蟾叟被司徒玄略戳中一指,便如倍司徒玄略刺中一剑,再加上儒门不以体魄见长,还是受到了些许影响。 趁此时机,司徒玄略再次握住腰间“血裳绝仙剑”的剑柄,试图拔剑出鞘。 金蟾叟见此情景,心知再想阻挡司徒玄略拔剑恐怕为时已晚,干脆直接一掌朝着司徒玄略拍来,摆明了就算司徒玄略成功拔剑出鞘,也要伤在他的一掌之下。 司徒玄略右手握住剑柄,左掌迎上。此时司徒玄略的体魄已经有了几分剑器特质,如玉石一般坚硬,迎上金蟾叟的一掌之后,司徒玄略的整条手臂便如一柄长剑寸寸碎裂,同时也有一道剑气从他的掌心激荡而出,刺在金蟾叟的掌心之上。 金蟾叟身形一震,向后飘退,抬掌一看,他的整个掌心已经是血肉模糊,可见白骨。 就在此时,司徒玄略终于拔剑而出,只见得一道淡淡的血色涟漪以司徒玄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首当其冲的便是金蟾叟。血色涟漪毫无阻碍地穿过金蟾叟,没有触发任何护体罡气或者宝物,就好似清风拂面,可金蟾叟的面皮上却猛地涌上一抹不正常的血红,金蟾叟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不休,似乎要破体而出。 金蟾叟心中一惊,暗道“血裳绝仙剑”果然不同寻常,运转“浩然气”镇压体内翻涌的气血。 只见司徒玄略手中多出一剑,比起“天魔斩仙剑”要略长稍许,剑锋薄如蝉翼,两侧剑刃都近乎透明,唯有在中间一线位置有一道血线。 方才拔剑便是“血裳绝仙剑”的第一重变化,之所以很难防备,是因为这一重变化并非直接伤敌,而是加速气血流转,反而有治愈内伤的奇效,可凡事总有限度,便是治病救人的良药,若是服用过多,也会变成要人性命的毒药,“血裳绝仙剑”的第一重变化便是如此,影响对手体内气血,再以气血影响气机,若是应对出错,自身体内气血和气机便会结成一张大网,阻塞经脉、穴窍,围困丹田,等同是自己将自己困死,不过金蟾叟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修炼的又是几乎没有任何破绽弱点的“浩然气”,虽然应对起来有些棘手,但还不至于无法应对。 紧接着司徒玄略手提“血裳绝仙剑”,身形一掠,化作一道血色长虹直奔金蟾叟而去。 金蟾叟在平复气机之余,挥袖相击,如精铁相击,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金石声。 金蟾叟微微皱眉,身形向后飘退。司徒玄略紧随其后,手中“血裳绝仙剑”生出第二重变化,只见得“血裳绝仙剑”开始由实化虚,整个剑身在刹那间凝缩成一点血光,乍一看去,就好像司徒玄略手中只有一个剑柄,十分诡异,司徒玄略的动作不变,仍旧照常运剑。 慈航宗的“慈航普渡剑典”中威力最大的一式名为“万劫佛光”,其中关键就在于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而“血裳绝仙剑”的第二重变化也是如此,凝聚于一点,威力大增,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金蟾叟的袍袖被这一剑撕裂,继而司徒玄略一剑中宫直进,这次不是刺向金蟾叟的肩头,而是直刺胸口。 随着尖锐声响,金蟾叟的衣袍寸寸碎裂,显露出外袍下的一身金甲。 这件金甲没有肩甲、臂甲、腰甲等部位,只是护住了躯干,在正中位置还有一面可以映照人影的护心镜,化作一点“血裳绝仙剑”便是刺在了这面护心镜上,未能建功。 道门这边宝物层出不穷,儒门这边也有宝物,送给王天笑的理学圣人的随身玉佩只是其中之一,金蟾叟身上的这件宝甲也是其中之一,铸造于前朝大晋年间,曾经是皇室珍藏,在金帐铁骑踏破大晋的大好河山之后,这件宝甲流落江湖,几经辗转落入了儒门的手中,虽然不能与“阴阳仙衣”相提并论,但也是宝物中的顶尖上品,关键就在于“坚固”二字,就算是硬挨上长生境的一击,也不算什么,唯一不足是这件宝甲因为材质太过珍惜的缘故,只能护住上身,不能覆盖全身,功用就大打折扣了。 司徒玄略脸色微变,身形倒掠,同时掌中“血裳绝仙剑”生出第三重变化,只见得“血裳绝仙剑”由一点化作一线,细如丝发,却又延续极长,就好似一条极细的长鞭。 司徒玄略手腕一抖,“长鞭”席卷而出,故意绕开了金蟾叟躯干上的金甲,攻向金蟾叟的头颅和四肢。 金蟾叟纵身躲开,剑气在地面岩石上一阵猛烈划抹切割,摧枯拉朽。 金蟾叟本以为自己能轻松拿下司徒玄略,没想到会陷入到现在这般局面之中,虽说金蟾叟仍旧不觉得司徒玄略能胜过自己,但心中却是生出几分恼火之意。 金蟾叟索性震碎身上的残破衣物, 只剩下中衣和宝甲,同时掌中也出现了一柄长剑,剑首位置直接是蹲坐着一只金蟾。 第二百二十章 变化无穷 金蟾叟脸上所有的笑意缓缓敛去,望向司徒玄略的目光冰冷无比,如同即将落到待宰的牲口头上的屠刀。 他已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下一刻,金蟾叟一剑直奔司徒玄略而去。 与此同时,司徒玄略的面前有一朵“血色莲花”骤然绽放。他手中的“血裳绝仙剑”施展出第四重变化,仿佛一把合拢的纸伞被撑开,就像一面大盾挡在司徒玄略的面前。 金蟾叟一剑悬停于前,针锋相对。 金蟾叟脸色微微凝重。 司徒玄略闭上双眼,周身气机骤然暴涨,如大江大河奔流入海。 他竟是直接在金蟾叟面前破境,由天人无量境跻身天人造化境,虽然这种短暂的破境不能持久,就好似潮起潮落,有潮起之时,也有潮落之时,终究还会跌落回原本境界,但也十分了不起,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与此同时,“血裳绝仙剑”所化的血莲将司徒玄略笼罩其中。 金蟾叟此时有两个选择,一是现在全力出手,打断司徒玄略的破境过程,二是等到司徒玄略破境完毕之后再与他公平一战。 金蟾叟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要强行出手打断司徒玄略的破境。 便在此时,又有一个司徒玄略神游出窍,本尊盘坐于地,神魂则是腾空而起,握住化作伞形的“血裳绝仙剑”对上了金蟾叟。 司徒玄略将手中“血裳绝仙剑”挡在身前,轻轻一旋,激射而来的剑气竟是不着力一般,向四周激射而去。 紧接着司徒玄略又将“血裳绝仙剑”一转,无数剑气结成剑网,随之而动,如瓢泼一般朝着金蟾叟当头泼下。 金蟾叟手中已是握住长剑,身随剑行,直接将剑网搅烂。 司徒玄略不退反进,朝着金蟾叟大步而行。 双方之间的距离眨眼间便只剩下不足三尺。 清微宗曾经号称剑道举世无敌,我倒要看看你们清微宗究竟是怎样的无敌! 金蟾叟冷笑一声,手中长剑狠狠劈在“血裳绝仙剑”上。 两人脚下的地面瞬间破碎,如遭地震,地面上的积雪则跳跃而起,悬于半空,化作齑粉。 司徒玄略再次催动“血裳绝仙剑”的第五重变化,一剑化十,十剑化百,百剑化千,密密麻麻攒射金蟾叟,竟是有了几分沙场上箭雨如幕的景象。 金蟾叟依仗身上宝甲,并不躲闪,只是用手中长剑扫开射向面门和四肢的血剑,响起一连串让人头皮发麻的劈啪声响。 金蟾叟硬是顶着密密麻麻的血剑,一跃而起,连刺数十剑。 剑剑不同,虚实不定。 司徒玄略催动“血裳绝仙剑”变回最初的长剑形态,对上金蟾叟的手中长剑。 剑芒一掠,司徒玄略已经被刺穿小腹。然后身形一闪,已经回归本尊。 此时司徒玄略已经暂时跻身天人造化境,伸手握住“血裳绝仙剑”,用出了第六重变化。 司徒玄略横剑身前,两指轻轻抹过剑身,剑身清亮如水。 只听得剑上响起尖锐声响,竟是与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有异曲同工之处。 司徒玄略一点剑身,所有声音瞬间凝聚一线,朝金蟾叟拦腰“斩”来。 金蟾叟不退不避不让,干脆流落地一剑直斩。 两两相撞。使得空间出现阵阵扭曲。 司徒玄略再度弹剑,声音越来越急,一线接一线,线结成网,朝着金蟾叟当头罩下。 金蟾叟一声长啸,整个人如是与手中长剑合作一体,化成一道凛冽剑光,扶摇直上。 这张看似杀机重重的大网被被剑光一冲而散。 司徒玄略脸色不变,只是轻轻抖袖,从袖口中飞出十二道剑光,十二道上品飞剑如有灵性,自行结成玄奥阵法,迎向凛冽剑光。 金蟾叟所化剑光迅若闪电,在刹那间连闪十二次,每次都幻出八道剑芒,七假一真,放眼望去,漫天尽是辉煌剑光。 一气之间,金蟾叟击落了九道飞剑,虽然还是有三道飞剑硬撞在剑光上,一一爆开,炸的剑光忽明忽暗,但仍是被剑光强行冲破了阵法,直奔司徒玄略而去。 司徒玄略的脸色终于露出几分凝重,左手五指在“血裳绝仙剑”上连弹,荡漾起一圈圈气机涟漪,接连不断地撞在剑光上。 剑光倏然收缩,显出握剑的金蟾叟。 此时金蟾叟周身有白色光华流转,剑气缭绕,他深吸一口气,剑势一变,犹如春雨润物无声,似是一汪春水绵绵不绝,剑气似烟雨茫茫,泼洒落下。 司徒玄略的身形一闪而逝,以“星转斗移”于刹那间来到金蟾叟的身后,因为宝甲的缘故,只能对着金蟾叟后脑一剑刺出。 金蟾叟早有防备,反手负长剑,于千钧一发之际挡下了这绝命一剑。 紧接着金蟾叟气势猛然暴涨,手中长剑更是有肉眼可见的剑芒吞吐不定。 司徒玄略向后急退。 金蟾叟身形凭空侧转,手中长剑横掠。 金蟾叟不得不放弃司徒玄略,转剑回守。 剑气似如东海大潮,在大潮之中,一道圆月剑光升起,如沧海明月。 金蟾叟一晃右手,两指间夹着一道金色符篆。 这道金符不是金蟾叟临时书就,而是提前写好,存放于须弥宝物之中,无论符纸本身,还是画符所用的笔墨,都绝非凡品,符纸是以天雷木制成的纸笺,自带天雷之气,笔墨则是掺杂了蛟龙鲜血,又隐含龙威,最后再由金蟾叟亲自执笔以古篆书就一个“镇”字。 此符珍贵程度可想而知,也正因为珍贵无比,金蟾叟先前才迟迟没有用出。 金蟾叟一挥手,这道“镇”字符轻飘飘地落在司徒玄略身上。 司徒玄略的身形骤然凝滞,动弹不得。 金蟾叟又是一挥手,飞出三道雷符,化作三道雷霆轰向司徒玄略。 三道雷霆临身,司徒玄略不惊不慌,以“剑骨”硬抗三道雷霆而毫发无损。 金蟾叟脸色变得凝重无比,他听闻过“剑骨”的名声,但从未见过,今日得见,方才知道其中不俗之处。 不过他既然能够位列儒门七隐士,自然不仅仅是符篆上的手段,手中长剑一震,生出冰冷的森森阴气,剑身上仿佛有冤魂缠绕,阴冷悲戚之意瞬间充斥此间。 这门剑气可谓是完全摒弃了儒道两家的堂皇大道,走入一条崎岖难行的小径之中,实是已经与邪道功法相去不远,不过与寻常邪道中人又有不同的是,金蟾叟因为境界极高的缘故,距离所谓的阴之极致已经不远,只要臻至阴极之境,再阴极阳生,便可重回大道。 一剑如同孽龙,刺向司徒玄略。 司徒玄略伸出双手,“血裳绝仙剑”再生变化,彻底化作无形,在掌间绽起血光,徒手将这一剑握在掌中。 金蟾叟手中长剑一震,竟是由实转虚,不但趁机脱离了司徒玄略的双手,而且还直奔他的胸口而去。 司徒玄略不敢大意,一掌向前推出,氤氲在他掌间的血色剑光激射而出。 下一刻,司徒玄略的胸口绽开一朵血花,不过金蟾叟也不好受,被血光穿过咽喉,流血不止。这便是“血裳绝仙剑”的威力所在了,长生地仙尚且不能防备,更何况是天人造化境。 一道极淡的红线在金蟾叟身后诡异闪现,细如毫发,若不凝神细看,根本让人无从觉察。在接近金蟾叟后脑的时候,那丝血线刹那间凝实,化作一柄血红色的三尺长剑,剑身上波光粼粼,似是血光涌动,却不见持剑之人。 在千钧一发之际,金蟾叟堪堪偏开头颅,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这夺命一剑。不过还是被剑气在脖子上留下了一道剑痕。 金蟾叟迅猛转身,朝着自己身周八方出剑,不留丝毫间隙,将司徒玄略暂且逼退,然后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血痕,脸色阴沉,“‘七杀剑诀’。” 司徒玄略并不答话,挺剑上前。 金蟾叟与司徒玄略刚一交手,顿时陷入缠斗的状态之中,只见得司徒玄略剑出如龙,一道道血光闪烁,掠出一道道久久不能消散的轨迹,剑气蜿蜒纵横,犹如无孔不入的绵绵春雨,散布金蟾叟的周围,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结丝成网,疏而不漏,若是金蟾叟不敢正面硬拼或者稍为犹豫,立即就要被千万剑气形成绞杀之势,所以即使不想拼也非拼不可了。 如果仅仅如此,“七杀剑诀”与那些寻常剑招也无甚区别,金蟾叟出剑应对就是,远不能算是仅次于“北斗三十六剑诀”、“太阴十三剑”、“慈航普度剑典”的第四大剑诀,关键在于全力催动“七杀剑诀”的时候,金蟾叟体内的鲜血也随之涌动,竟是生出一股要破体而出的感觉,若非金蟾叟是纯粹武夫,体魄凝练,近乎于不漏之身,可以自如掌控自身气血,换成其他人,早已经是七窍流血。可就算如此,金蟾叟的几处皮肤也向上凸起,其下仿佛有活物一般不断游走各处,似是有什么事物想要破体而出。 第二百二十一章 斗天狗 此时战况让众多观战之人大感出乎意料之外。 本以为司徒玄略只是略微应付一下就要认输,万没想到司徒玄略竟是摆出了拼命的架势,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司徒玄略还成功把金蟾叟逼迫到了颇为狼狈的境地之中。 这便是人才鼎盛的清微宗吗?这次玉虚斗剑,代表道门出战的十一人中就有四人是出自清微宗,分别是李道虚、李玄都、张海石、司徒玄略,其中张海石已经拿下一局,李道虚和李玄都更是定海神针。要知道儒门出战之人也不过八人而已,王天笑、上官莞、宋政并不能算是儒门之人。 若是清微宗中人四战全盛,那可真是流传后世的佳话了。当然,已经没有这个可能,无论司徒玄略还是李玄都,只要赢下一局,李道虚便没有出手的机会,除非两人皆负,李道虚才会与龙老人交手,可如果是这样,那也算不上四战全胜了。 只见得无数诡秘无常的剑气朝着金蟾叟激射而去,金蟾叟凭借浑厚无比且没有破绽的“浩然气”一一弹开,如同撑了一柄大伞,轻轻转动伞柄,落在伞面上的雨滴便会被甩飞出去。 正邪相争多年,除了根本法门之外,其他法门都或多或少流传在外,地师可以在剑秀山搜集各宗绝学,清微宗寻到“七杀剑诀”也并非什么难事。甚至当年李玄都改进“北斗三十六剑诀”,也参考了各家的剑诀。 不知是否巧合,最为契合“血裳绝仙剑”的功法正是“七杀剑诀”,在司徒玄策身死之后,“血裳绝仙剑”便传到了司徒玄略的手中,司徒玄略便是从那时候开始转修“七杀剑诀”。不过司徒玄略城府深沉,从不在人前显示分毫,休说是外人,便是清微宗中也少有人能够知晓。 在司徒玄略用出此等绝技之后, 着实打了金蟾叟一个措手不及,不过金蟾叟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在初时的失措之后,很快便稳住了阵脚,以“浩然气”运剑,手中长剑法度森严,气势雄浑,任凭司徒玄略剑招精奇,始终守得是滴水不漏。 此时金蟾叟怒气渐消,重新恢复清明,已经想明白如今的形势。正所谓飘风骤雨不可长久,司徒玄略通过秘法强行跻身了天人造化境,这才能与自己不分高下,司徒玄略要做的自然是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而他的应对之道也是简单,那就是一个“拖”字,拖到司徒玄略跌落回原本的天人无量境,此等在短时间内强行拔升境界修为的秘法都有不小的隐患,本质上都是寅吃卯粮的透支之举,结束之后多半要进入虚弱状态。待到那时,便是司徒玄略的死期。 想到此处,金蟾叟守得愈发稳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观战众人都是久经江湖阵仗之人,很快也明白了金蟾叟的意图,觉得合情合理,虽说司徒玄略隐藏够深,手段迭出,已经是十分了不起,但对上了金蟾叟,多半还是难以取胜。 不知何时,秦素悄悄地来到了李玄都的身旁,李玄都自是察觉到了,不过没有在意,目光仍旧落在场中的司徒玄略和金蟾叟身上。 秦素小声问道;“司徒师兄能赢吗?” “很难。”李玄都低声道,“不过我也没有料到这位同门师兄藏得是如此之深,若是再给他二十年的时间,金蟾叟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便在此时,司徒玄略忽然向后退去,手中的“血裳绝仙剑”重新归回本来面目,剑刃薄如蝉翼,唯有中间一线鲜红。 金蟾叟立在原地不动,并未追击,中气十足道:“好一个司徒玄略,倒是没有堕了你家兄长的威名。” “过誉了。”司徒玄略神情平静,“我家兄长天纵奇才,我不及他万一,与他相比,当真是萤火之光比之皓月之辉。他本该如明月东升,照亮长夜,可这轮明月却被天狗吃掉了,我身为兄弟,却不能为他报仇。幸而有了玉虚斗剑的契机,方能与这天狗斗上一斗,至于能斗到什么程度,只能看天意了。方才一炷香的时间,你我过招一百九十六,我已经知道阁下的虚实。” “你知道我的底细又如何?”金蟾叟浑然不以为意,“我同样知道你的底细,你拼尽全力且手段尽出,又可曾伤得了我?还有你那借来的造化境界,又能持续到几时?” 司徒玄略淡然笑道:“足以让阁下尽兴就是。” 金蟾叟冷哼一声,“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司徒玄略道:“玄略自兄长身故以来,博观约取,尽览众家之长,所以手段还是有一些的,定然不会让阁下失望。” 话音未落,司徒玄略整个人化作一道血光,几乎转瞬间就已经来到金蟾叟的面前,掌中的“血裳绝仙剑”化作一个尖锥,疯狂旋转,直直刺向金蟾叟的胸口。 金蟾叟既是依仗境界修为高深,也是依仗身上的宝甲,自负到不闪不避,任由这一剑刺在宝甲的护心镜上,地动山摇,宝甲上的甲叶簌簌作响,好似风过山林,树叶哗啦作响。金蟾叟站在原地,不摇不晃,唯有脚下地面延伸出无数蛛网状的裂痕。 众多观战之人都是修为艰深之辈,虽然未必能登场比试,但放在江湖上也是名动一方的大人物,见多识广,什么场面不曾见过,但见到这一幕,仍旧是心绪起伏。玉虚峰不同于寻常峰峦,乃是道门祖庭所在,山石坚硬无比,经历了前面数场大战,至多是留下些许痕迹,谈不上毁坏,两人能踩踏出裂痕,可见修为之深,金蟾叟有此修为不稀奇,司徒玄略竟然能不落下风,便是让人惊讶了。 见此情景,秦素便要开口相问,李玄都却是早有预料,说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秘法,当年的我对于这些什么秘法没什么兴趣,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那种堂堂正正取胜的手段,待到二十岁之后,我就没再接触过清微宗的功法了,就拿这‘七杀剑诀’来说,我便毫不知情,还有大师兄的‘血裳绝仙剑’,我也只是久闻其名,直到今日才算是真正见到。” 秦素笑道:“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你们清微宗竟然也这般藏着掖着,就连你也有不知晓的机密。”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刻意束音传声,避开秦清和其他观战之人,“听秦大小姐话语中的意思,你是对补天宗上下了若指掌了。” 秦素道:“差不多吧,我爹从来不瞒我,只要我想知道的,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玄都轻叹一声,“我就没你的福气,自小到大,我明白一件事情,哪怕是亲近之人,也会在有些事情上瞒着你,所以你要学观察,自己去想去猜,而且清微宗的风气,虽然不会故弄玄虚,但也是勾心斗角。” 秦素正要开口说话,忽听得一声巨响,两人举目望去,就见司徒玄略与金蟾叟一同前冲,轰然撞在一起,这次可没有什么玄妙可言,“七杀剑诀”有多重变化,除了隐秘无形之外,也有决然舍命一击,此时司徒玄略便是用出此等剑招,与金蟾叟拼了一个两败俱伤,金蟾叟本想固守,只是等了此时,也守无可守了,只能硬拼。 两人分开之后,司徒玄略脸色苍白,咳嗽不止,乃至于七窍中都流出鲜血,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创伤。不过金蟾叟也好不到哪里去,发髻被打散,披头散发,满脸血污,不复先前的名士风范。 金蟾叟在等,等司徒玄略耗尽强行借来的修为,重新跌落回本来境界,遭受秘法的反噬。这是他最大的优势,他的天人造化境是脚踏实地走上来的,稳固无比,而司徒玄略不同,走捷径借来修为,便如空中搭建阁楼,根基不稳,终归会有倒塌的一刻。 金蟾叟倒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腹之间好似烈火灼烧,方才司徒玄略那一剑,虽然被他身上宝甲的护心镜挡下,但无形无质的剑气还是透过宝甲伤到了他的内腑,金蟾叟已经多年不曾受到如此伤势,以至于他都快忘了这种内伤的感觉,现在重温此等感受,竟是有些陌生。 便在这时,司徒玄略再度攻至,两人之间出现无数纵横交错的剑芒,继而剑芒一闪而逝,两人各自飘退十余丈,方才止住了退势。 两道细细的血流从司徒玄略的鼻孔中缓缓流淌而下,鲜血也从血红之色渐渐透出几分乌黑,不过司徒玄略并不擦拭,又是一剑攻去。 金蟾叟终于忍受不住这等换伤之举,大喝一声,“难道你觉得你能胜过老夫不成?” 司徒玄略面带微笑,“从始至终,我就没想过能胜过任何一位隐士。” 金蟾叟喝道:“那你又是为何这般拼命?” 司徒玄略身形如烟,再度出剑,同时他的声音也从四面八方传来,“我并不求胜过你们,我只是想让你们为当年的事情付出一些代价而已。” 第二百二十二章 第十战 话音未落,司徒玄略手中的“血裳绝仙剑”与金蟾叟的长剑再度相击三次,然后只听得金蟾叟一声惨叫,却是司徒玄策用出了“血裳绝仙剑”的最后一重变化,长剑化作一道血针,射入了金蟾叟的左眼之中。金蟾叟根本未曾料到,便也无从防备,而且眼睛本就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又不好以外物护住,自然被司徒玄略一击建功。 幸好司徒玄略在射出血针的时候已经无法支撑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气息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否则针直贯入脑,不免性命难保,但这只眼珠恐怕终不免是废了。 不过司徒玄略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被金蟾叟一掌推在胸口,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落地之后,境界修为开始跌落,气息迅速萎靡下去。 金蟾叟一手持剑,一只手握住了左眼,虽然伤势不算致命,但巨大的疼痛却让他愤怒欲狂,不断挥舞手中长剑,剑气纵横激射,在地面上留下道道剑痕,有的甚至激射向远方,击碎山石积雪无数。 金蟾叟在短暂的狂怒之后,立时将发泄的目标放在了刺瞎自己左眼的司徒玄略身上,一剑向司徒玄略斩去。只是司徒玄略并非不知变通之人,还未等金蟾叟朝自己出剑,便已经高声道:“这一战是我输了。” 可金蟾叟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势要将伤了自己的司徒玄略置于死地,以泄自己的心头之恨。 便在这时,李玄都终于是出手了。在不坏规矩的前提下,李玄都不好贸然出手,可司徒玄略已经认输,金蟾叟还要继续出手伤人,便是他们的不对了。 只见李玄都徒手捉住了金蟾叟的长剑,金蟾叟立时感觉手中长剑竟是动弹不得,不由大惊,也顾不得捂住受伤的左眼,当即以左掌拍下。 李玄都轻描淡写地一掌迎上,两掌相交,金蟾叟但觉全身气血都是晃了一晃,险些呕出一口血来。金蟾叟不敢再与李玄都交手,想要后撤,可李玄都却不想这么放过他,伸手一抓,扯住了金蟾叟的宝甲,生生拽回了金蟾叟,跟着右手一指,点中了他心口。这一指的指力不仅透过了金蟾叟身上所着的宝甲,而且还将刺入金蝉手左眼的“血裳绝仙剑”逼了出来,使其飞向司徒玄略。指力入体之后,金蟾叟身子一软,摔倒在地。 也就在此时,宋政也终于出手了,飞身而上,发掌猛向李玄都后心击到。李玄都撇开金蟾叟,反手回击,喝道:“这便是第十场吗?”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斗在一处,宋政虽然是鬼仙,但拳脚功夫也是相当不弱,忽拳忽掌,忽指忽抓,片刻间已变了十来门功夫。李玄都给他陡然一轮急攻,一时也只能防守。 趁此时机,紫燕山人和白鹿先生忙扶起金蟾叟,一人一掌按在金蟾叟的后背上,助他化解李玄都的指力。道门这边,三玄真人和季叔夜也已经扶起了司徒玄略,喂药的喂药,运功的运功。帮助司徒玄略稳定伤势,不至于步了青鹤居士的后尘。 相斗片刻之后,李玄都用出自己最拿手的清微宗“万化神剑掌”,这套掌法本是出掌极快,千变万化,虚实不定,可此时李玄都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缓缓出掌,将宋政的拳脚一一挡开。 若在平时,宋政决不会以己之短去攻敌之长,可此时毕竟不是正式比斗,金蟾叟坏了规矩在先,引得李玄都出手,李玄都这才有了出手的名义,同理,李玄都想要趁机杀掉金蟾叟,宋政也不会坐视不理,两人奋不顾身的上前急攻,旁人均道是出于形势,倒也说不出什么,可如果一上来就手段尽出,难免会被扯到别有用心、早有预谋上面,却是于声名不利。 两人此番二度相逢,这一次相斗,乃是在天下顶尖人物之前交手。两人谁也不愿意落入下风,被对方占到便宜。李玄都一上来便双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以掌法代替剑法;宋政忽拳忽掌,忽抓忽拿,以拳脚功夫代替刀法,更是极尽变化之能事。毕竟宋政也是当年“魔刀”,曾经挑战李道虚,就算如今弃了“魔刀”,但根底还在,一时间也是与李玄都不分轩轾。 两人越斗越快,秦素在秦清身旁观战,只觉得眼花缭乱。此刻李玄都和宋政二人身形招式快极,竟连一拳一掌如何出如何收,也都看不太分明,有些时候还在思索回味上一招,可转眼之间,两人已经过了不知几招。 秦素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不胜赞叹,看到后来,两人出招的妙处已然无法领略。有人看到一招之后,苦苦思索其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领会,但其时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这十余招到底如何拆,他是全然的视而不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有些人暗忖自己对上两人中的任何一人,却发觉自己只怕是一招也接下来,只能闭目等死。 不过相较于秦素,秦清却是看得分明不仅看得明白,而且还大有滋味。毕竟两个同境高手过招,便是秦清也有所裨益。然后转眼去看秦素,只见她脸色微微发白,双眼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脸上却无惊异或担心的神态。 这便是秦清最欣赏自家女儿的地方,平日里害羞腼腆不算什么,到了关键时候能有静气,却是十分不易了。 李玄都和宋政如此斗了近百招之后,双掌一对,各自向后退去,然后也不再上前,只是遥遥对峙。 便在此时,李道虚开口道:“第九战,金蟾叟获胜。” 如此一来,儒门便只是落后道门一胜,接下来的第十战就显得尤为重要,不仅仅是因为“压轴”的缘故,而且还决定了接下来的走向。 此时道门五胜,立于不败之地,儒门四胜,已经到了悬崖边上。如果道门在第十战取胜,那么就赢下了这次的玉虚斗剑,可如果儒门赢下了第十战,则会进入到真正一战决定胜负的第十一战。 虽然现在的局势已经十分明朗,到底何人出战已经没有悬念,但必要的规矩还是要有,第九战是道门首先选择出战之人,儒门后发制人,那么第十战就反了过来,儒门先行选择出战之人,道门后发制人。 龙老人没有丝毫斟酌沉吟,直接说道:“儒门第十战出战人选,宋政。” 这一次,龙老人破天荒的地主动开口道:“徵官,就有劳你了。” 宋政微微一笑,“请先生放心就是。” 紧接着李道虚道:“道门第十战出战人选,李玄都。” 无论是道门上下,还是敌对的儒门,对此都早有意料,也不觉得如何惊讶。 已经小小交手一次的李玄都和宋政走上前来,各自行礼,然后宋政主动开口道:“都说造化弄人,果真不假。上次在白帝城见到清平先生,清平先生距离长生境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可转眼再见,清平先生的长生境已经是唾手可得,实在是让人惊叹。” 李玄都听出了宋政话语中的些许讥讽意味,丝毫不以为意,说道:“自古以来,都是顺大势者昌,逆大势者亡,宋先生早在多年之前就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可迟迟迈不出去这一步,蹉跎至今,借着金帐之变方能跻身长生境。方才宋先生说我的长生境是唾手可得,此话不假。由此可见,到底谁顺大势,又是谁在逆大势而为,已经极为分明了。” 宋政微微一笑,“得来太易未必是好事,经历些挫折也未必是坏事,正所谓好事多磨。” 李玄都笑了笑,“道理说尽,说到最后,还是要在手底下见真章。” 宋政点了点头,“我也正有此意,上次玉虚斗剑,宋某人对上老李先生,这次玉虚斗剑,宋某人又对上了小李先生,真是缘分。”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运转气机,两位长生地仙的气机是何等庞大,天人境就能引动异象,更何况是长生境界?两人气机相触,水火不容,竟是平地生风,吹得玉虚峰上的积雪飘摇而起,好似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 一时间竟是乱雪迷人眼。 风雪之中,李玄都负手而立,身上的“阴阳仙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仿佛天下大雪都如影而行,紧随疾行的一道人影。 宋政所过的一线路径上出现无数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 气势磅礴壮阔。 不紧不慢前掠中的宋政眯起一双丹凤眸子。大有无人可挡之意思。 始终站立原地不动的李玄都气态雄浑不输宋政。 下一刻,李玄都叶一掠而出,两道身影几乎在同时对撞而去。 若是按照年纪区分,李玄都是年轻一辈,宋政是壮年一辈,地师等人却是年老一辈了,在壮年一辈中,本是宋政最为耀眼夺目,而到了年轻一辈,却是以李玄都为最。 到了今日,两个一前一后登顶江湖之人,终于对上,也是玉虚斗剑的第十战。 李玄都对宋政。 第二百二十三章 魔刀 两者撞在一起,整个玉虚峰都为之一震,天地之间骤响黄钟大吕的巨响,被狂风席卷起的大雪愈发飘摇不定。 宋政以手刀劈向李玄都的面门,李玄都并不格挡,而是直接一掌推在了宋政的胸口。 李玄都的额头上立时出现了一道血红痕迹,宋政却是双脚离地,向后倒飞出去。 若论体魄,若论气力,就算李玄都没有完全跻身长生境界,也不是宋政这位鬼仙可以媲美的,不过宋政也并非不堪一击,不等完全卸去李玄都的一掌之力,就止住退势去而复返。 宋政的身形飘忽不定,时隐时现,转眼间就出现在了李玄都的身侧,一肘撞向李玄都的太阳穴,李玄都抬手格挡,两人身形俱是一震。 李玄都仍旧立足原地不动分毫,只是在地面上留下了两个脚印,宋政再次消失不见,出现在李玄都不远处,袖口微摇。 宋政轻笑道:“以鬼仙之身近身而战,果然差些意思。” 李玄都淡淡道:“何必玩这些虚的,如果是澹台云在此,我们还能比一比拳脚,换成当年的宋政,也可以比一比兵刃,唯独今日的宋政不行,既比不了拳脚,也比不了兵刃。” 宋政点了点头,“此言不错,如果是当年的我,还真能用手中之刀,领教下你手中之剑,看看你到底得了老李先生的几分真传。” 话音落下,宋政伸手一引,雪花随之而动,在宋政的掌中凝成一把长刀,宋政握住这把长刀,身形倏忽不见。 此乃宋政当年的绝学“天地任我行”。 宋政整个人如幻影一般,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让人根本不知道他会朝何处出刀,又该防守哪一个方位。 李玄都也曾参悟宋政的这一刀绝技,对其算是颇有了解,说是一刀,实则有许多变化,也会表现为不同形式,若是初学此刀之人,比如李玄都,只能形似,而宋政作为创出这一刀之人,已经不拘泥于形式,也就是放弃了招数,只剩下理念。所以此时宋政用出,已经是不见痕迹,只剩下“天地任我行”的内核关键,便是逍遥,不过此“逍遥”并非地师的“逍遥”,而是天大地大,都大可去得,此时宋政便是如此,无不可去便无处不在,难以把握其位置。 不过李玄都的应对方法也简单,那便是不动。 清风无形无质,难以捉摸,可清风拂过山岗,山岗安然不动,清风便也无可奈何。 宋政围绕李玄都急掠,不断出刀,使得李玄都周围丈许之内尽是为无形刀气。 江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却没有叫错的绰号,正如秦清被称作“天刀”,是因为他有天算之能,能够未卜先知,而宋政之所有“魔刀”的称号,皆是因为他的刀法离经叛道,被人视作已入魔道。 寻常功法,都是向生而行,根本在于抱元守一,明心见性。若是运用兵刃,则是以人御器。然而宋政的“魔刀”却要向死而生,置之死地而后生,又自乱心性,全凭刀意主宰自身行动,以器御人。放在旁人眼中,这等法门不仅违背常识,而且违背人之天性,自然就是魔道了。 故而“魔刀”和“天刀”是两个极端,“天刀”是将计算发挥到极致,抛却人性,只余神性,唯有绝对的理智,故而出刀之时,仿佛苍天落子,丝毫不多,分毫不差。而“魔刀”同样是抛却人性,却是只余兽性,不依靠理智,一切凭借直觉本能,出刀时癫狂似如凶兽魔头。 如果宋政凭借“魔刀”跻身长生境,未必不能为后世用刀之人开创出一条阳关大道,可惜宋政半途而废,这“魔刀”也未能完善,还有许多瑕疵不足,不似秦清的“天刀”那般圆满无缺,若是对上天人境的对手也就罢了,对上长生境的对手,就有些稍显不足。 不知是否巧合,“天刀”和“魔刀”的直接变化都体现在双眼之上,运用“天刀”时双眼之中只剩下茫茫白光,而运用“魔刀”时,双眼中却是漆黑一片。 只见宋政双眼漆黑一片,人刀合一,人随刀走,刀势如海上风暴,让人完全喘不过气来。 此时的宋政却没有丝毫多余心思,不仅仅是抛却理智那么简单,同时也抛弃了杂念,抛弃技巧,抛弃生死,抛弃一切,只凭最原始最纯粹最本能出刀,一刀生,一刀死。生死存亡一闪念!生死一线! 此时此刻。宋政眼中已经完全不存在李玄都这个人,他也不是要杀掉某个人,只是出刀而已。宋政每一刀发出都看似疯狂且随意,但其实都抓住了李玄都气脉运行的关键节点上。 宋政与儒门中人大不相同,儒门中人的特点上遇到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任凭对手机巧百出,都能取胜,比如萧时雨、司徒玄略,已经是天人无量境中的佼佼者,但仍旧不能取胜。宁忆虽然是个例外,但他不仅借用了外物兵刃,还有一定的侥幸原因。而对上境界修为高于自己的对手,儒门中人也很难取胜。归根究底,儒门便突出了一个“稳”字。 而宋政不一样,他和李玄都是同一种人,遇强则强,越境而战并非难事,否则当年的他也不会主动挑战李道虚,所以李玄都对上宋政,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临阵经验,甚至是拼死相搏的遗志,都不占优势,至多是不落下风。至于上次在白帝城的交手,宋政多少还是存了些猫戏老鼠的心态,远没有把李玄都当作一个真正的对手看待。 就在此时,宋政忽觉身上剧痛,似是有一把无形之剑刺在了他的身上,即使他的“极天烟罗”也未能阻挡。 对于宋政而言,抛却了理智,不等同失去了感觉,也不等同是没有了思维,事实上宋政在跻身长生鬼仙之后,又对“魔刀”作了修改,因为鬼仙有神魂出游之能,身外化身并非难事,而宋政跻身长生境的关键也是一身化二,一个化作失甘汗,一个化作乌里恩,二者归一才是真正的宋政。 此时宋政在使用“魔刀”时,便在识海内将自己的意识再次一分为二,一个是抛却理智的宋政,而另一个则是旁观的宋政,负责为用刀的宋政查漏补缺。宋政因为从“坐忘禅功”中得了“天眼通”的缘故,仅凭双眼便可辨别出李玄都体内的气机流转,又怎么可能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莫名其妙中剑?若是一剑破开他的“极天烟罗”也就罢了,这不算什么,关键是他的“极天烟罗”还是完好无损,这就十分古怪了。 剑气一发即消,似乎是幻觉,但正在旁观的宋政却又绝不仅仅是幻觉,这并非是实质存在的长剑,也并非化气为剑,而是以心念为剑。 剑随意动,似实还虚,伤人无形! 在佛门中名为“慧剑”,慈航宗“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心字卷”便有涉猎,而在清微宗,则名为“六灭一念剑”。 宋政能够看清气机的流动,却无法看到无形无实的意念,所以这种心念之剑,他实是无从抵御破解。 宋政被李玄都一剑击伤,李玄都同样以白雪凝聚成一把长剑,握在掌中,用出了“北斗三十六剑诀”。说来也是好笑,张海石克敌制胜凭借的是“南斗二十八剑诀”,司徒玄略刺瞎金蟾叟的一只眼睛是靠着“七杀剑诀”,名声响彻天下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反而是没有太大发挥。直到此时,才在李玄都手中展现出来,一如当年宋政以“魔刀”挑战李道虚。 江湖高人摘花飞叶亦可伤人,草木竹石皆可为剑,凝雪成剑不算什么本事,就是让雪刀雪剑硬若金刚也并非难事。不过诡异的是,此时刀剑交错,不但没有金石之声传来,而且没有半点声响,似乎是白雪一般。 如此斗了近百招后,宋政手中的雪刀劈在李玄都的脖子上,直接断成两截,而李玄都手中的雪剑撞在宋政的胸口上,也寸寸碎裂。 当一刀一剑重新化作飞雪之后,交手的两人没有丝毫犹豫,各出一掌,两掌相对,两人的身躯各自纹丝不动,但是李玄都的“阴阳仙衣”和宋政的衣衫都出现一阵阵涟漪移动,鼓荡不休,紧接着玉虚峰上传来一声巨响,地面巨震。漫天风雪先是骤然静止,然后缓缓飘落在地。 李玄都冷哼一声,用出了“逍遥六虚劫”。虽然宋政早就知道“逍遥六虚劫”的存在,但真正面对,还属首次,刚一接触,便知道了地师的厉害,只觉自己的气机好似是烈油,而“逍遥六虚劫”便是火星,若是放任其进入体内,一身修为当真要付之一炬。然后就见宋政身周出现无数云雾烟气,轮廓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地仙途径有先天五太,人仙途径可以血肉再生、万法辟易、见神不坏,鬼仙途径也有独门神通,这便是其中之一,名为“中阴法身”。 第二百二十四章 蚀日大法 道门五仙的说法,都不是无的放矢。天仙之所以为天仙,是因为天仙已经飞升离世,飞升于“天”,地仙之所以为地仙,是因为还留在人间,立足于“地”。人仙之所以为人仙,是以人为本,发掘人体秘藏。神仙之所以为神仙,则是因为以神道香火为食,铸就金身。 鬼仙之所以鬼仙,自然与鬼大有渊源。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行走于世间,是为鬼。鬼仙的神游出窍,便是与鬼无异。 所谓“中阴身”,便是人已断气,神魂开始离开体魄,但魂、魄、三尸还分离,一种介于生死和阴阳之间的特殊状态。正所谓“前阴已谢,后阴未至,中阴现前。”前阴已谢指此期命数已尽,后阴未至意谓魂魄未曾归于天地,这种状态下的神魂没了体魄束缚,明心见性,觉知力为生前七倍,这一生的经历都会在灵台中闪现。 寻常人死后的中阴状态,只有七日之期,鬼仙的“中阴法身”便是长久维持此等状态,介于虚实、阴阳之间,刀剑不能伤,是绝佳的保命手段。 宋政以鬼仙之能,用出“中阴法身”,便是将自己的体魄由实化虚,藏于阴阳界限之间,与“阴阳门”开启阴阳之路而跨越空间是一样的道理。如此一来,便躲过了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 李玄都也不以为意,负手而立,说道:“我刚才已经说了,不要玩虚的,来点真本事。” 宋政的身形重新由虚化实,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说道:“好,那就来点实的。” 宋政足下一点,身形飞掠而出,手中多了一把戒尺。 道门这边各种宝物迭出,儒门那边却是乏善可陈,似乎除了王天笑那块理学圣人的玉佩之外,便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物,以至于儒门中人落在下风。 实际上并非如此,儒门中当然有许多宝物,甚至不乏仙物,只是儒门隐士认为好刚要用在刀刃上,与其人手一件宝物,倒不如把宝物集中起来,留给关键人物使用。这次儒门阵营中共有四个关键人物,抛开龙老人不谈,第一个就是王天笑,得了理学圣人的玉佩,本以为能稳操胜券,却不曾想被白绣裳算计,输在了“度世佛光”之下。第二个是赤羊翁,是专门针对李玄都的,可惜遇到了秦清,权衡之下,不得不主动认输。而最后一人却是宋政了,可以说儒门把宝押在了宋政的身上,寄希望宋政能稳胜一局。 此时宋政手中的这把戒尺便大有来头,同样是理学圣人的遗物,坚固无比,而且势大力沉,与“三宝如意”有几分相似之处。当年的理学圣人便是以此物惩戒儒门中人。 宋政手持戒尺,以此为刀,重新用出“魔刀”。 李玄都却不再用“北斗三十六剑诀”,而是改用“太阴十三剑”,只见得他身上的“阴阳仙衣”随之生出变化,黑影重重,李玄都虽然手中无剑,但每次出手,都会有一道黑色虚影脱离“阴阳仙衣”,对宋政出剑,然后再回归“阴阳仙衣”,而且这些剑影介于虚实之间,寄托于“阴阳仙衣”,只要“阴阳仙衣”不灭,便不会毁灭,便是长生境也不能奈何,当真是玄妙无比。 宋政的刀是“魔刀”,“太阴十三剑”也算是当之无愧的“魔剑”,“魔刀”对上“魔剑”,招数已经脱离正常比斗的范畴,变得玄而又玄,极尽诡异,不少观战之人看到一半,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还有人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这便是被“众生入我眼”等招数殃及池鱼了。 秦素不曾修炼这两门功法, 但因为李玄都的缘故,也算是有所涉猎,再加上她跻身了天人无量境,仅仅是观战还是无碍。就在此时,秦清忽然伸手遮住了她的双眼,然后就听秦清说道:“‘天刀’与‘魔刀’是截然不同的道路,以你如今的境界,还不到融会贯通的时候,理应在‘天刀’一途统勇猛精进,此时贸然去研究‘魔刀’,有益无害。” 秦素听得爹爹如此说,便不再去看,她本也对这些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有些人嗜武如痴,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可她却是不大感兴趣,之所以能有今日成就,一则是归功于秦清,一则是归功于李玄都。 秦素虽然担心李玄都,但也对李玄都很有信心,不觉得李玄都会输给宋政。只要李玄都赢下了这一战,那么玉虚斗剑便算结束,以道门获胜而告终。念及此处,秦素忽然又想到,如果玉虚斗剑结束,那么她和李玄都推迟了许久的婚事便要开始着手准备了。 想到此处,秦素只觉得脸上发烧,连耳根子都有些发红,虽说大多时候,两人都是形影不离,但与夫妻还是有所区别,毕竟李玄都只是嘴上打趣,实则都是规规矩矩,秦素本人也不是那等轻浮女子,两人还算是守礼的,可一旦成了夫妻,那可就全然不同了。 过了片刻,秦素还是忍不住抬头再看,却不是看两人的招数,而是看战况如何。 只见宋政已经被李玄都逼到了玉虚峰的边缘位置,身后不远处就是万丈深渊,李玄都一袖接着一袖地向他扫将过去,每一袖都是一剑,威势惊人。宋政全然处于下风,手中戒尺出招极短,攻不到一尺便即缩回,显似只守不攻。突然之间,李玄都双袖同时向宋政扫去,宋政以手中戒尺挡下了一袖,不得不伸出手迎上另外一只大袖,与李玄都藏于袖口中的手掌相对,然后便不再分开,两人脚下的地面开始摇晃不休,不断有碎石和白雪从悬崖峭壁上掉落。 秦素也感受到了晃动,暗道:“宋政毕竟是鬼仙,他为何不用法术,而是要以拳脚兵刃与玄哥哥相拼?难不成他另有算计?” 便在这时秦素忽然想起一事,便是上次玉虚斗剑。她虽然因为年幼的缘故,没能参与玉虚斗剑,却听爹爹提起过多次。 上次玉虚斗剑的最后一战,宋政之所以敢于挑战李道虚,便是依仗了一门秘法,名为“蚀日大法”,此法虽然与“吞月大法”并列齐名,但实则要比“吞月大法”强出许多,乃是一门大成之法。 “吞月大法”是气机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同样可以吸纳他人气机为己用。“蚀日大法”则是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可将他人气机化作己用。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自身修为灌注到对方的体内,得不偿失,凶险莫甚。“蚀日大法”却是不将气机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之中,却是没有这等隐患。 不过“蚀日大法”也有一个缺陷,便是“蚀日大法”的吸力不如“吞月大法”远甚,非要身体相触不可,当年玉虚斗剑,宋政对上李道虚,近不得李道虚身前三尺,“蚀日大法”便全然无功,最终被李道虚三剑所败。 此时李玄都和宋政相互角力,不正是使用“蚀日大法”的天赐良机? 宋政经历了上次的惨败之后,自然明白“蚀日大法””之中的不足之处,他不仅险些因此而丧命,最终也导致他不得不放弃经营多年的无道宗,间接成就了后来的澹台云。宋政远赴草原之后,有了闲暇,得以反思当年之过,心无旁骛,并着手改进了自己的许多功法。。 此番他对上李玄都,一时未能取胜,当即运出“蚀日大法”,与对方手掌相交,岂知一吸之下,竟然发现对方体内空空荡荡,不知去向。李玄都这一惊非同小可。“蚀日大法”的厉害之处便在于无不可吸,便是当年的李道虚也不是让宋政吸之不动,而是直接没让宋政近身有施展“蚀日大法”的几乎,像这般无功而返,别说宋政生平从所未遇,根本连想也没有想过。宋政又连吸了几下,只觉得李玄都好似一块顽石,根本不为所动。 便在这时,李玄都发力一震,将宋政震退,又是一袖席卷而来。 宋政见李玄都招式凌厉,随即变招,威猛无俦。李玄都改取守势。两人又斗了三十招,宋政手中戒尺劈下,李玄都一指点向他的手腕。宋政见他这一指剑气凌厉,当即决定让李玄都点中自己的手腕,同时运转“蚀日大法”。 如果李玄都继续不让宋政“蚀日大法”吸到,隐藏体内气机,那么这一指势必伤不到宋政,反而要被宋政趁机反攻,但若有气机,便要被“蚀日大法”吸取 便在心念电闪之际,一声轻响,李玄都的手指已戳中宋政的手腕,宋政的“蚀日大法”随即运转开来,粘住李玄都的手指,使其不能撤开。 正在观战的秦素见此情景,忍不住低低惊呼一声。 不过紧接着秦素就发现李玄都的脸上并无异色,反而是宋政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因为宋政这次不但没有吸到李玄都的气机修为,反而感觉到从李玄都体内同样传来一股吸力。 两人此时身体相触,互相吸取对手的修为,结果便是陷入僵持。 李玄都之所以能无视宋政的“蚀日大法”,却是因为“长生石”的缘故,“长生石”本身就有吸取他人气血的妙用,当初老汗便是被吸成了一具干尸,经过巫阳的“妙手回春”之后,李玄都的体魄也拥有了“长生石”的神异之处,宋政第一次运用“蚀日大法”无功而返,便是因为李玄都将气机收缩至“长生石”中,第二次的时候,李玄都干脆以攻对攻,辅以忘情宗的“吞月大法”,直接以“长生石”的吸力化解了“蚀日大法”的吸力。 第二百二十五章 儒门仙物 李玄都和宋政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各自退后。 宋政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清平先生不仅得了地师的‘阴阳仙衣’和‘太阴十三剑’,还学了‘蚀日大法’,要知道这‘蚀日大法’乃是无道宗秘传,就连澹台云也不曾学得,难不成也是地师所传?我倒是有点分不清了,清平先生到底是老李先生的弟子,还是地师的弟子?” 这却是诛心之言了,用意也十分明显,便是要挑起李玄都和李道虚的矛盾。人性就是这般,明知道溜须拍马未必对自己有益,仍旧会乐意去听,而明知道有些言语是挑拨离间,还是会往心中去。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李道虚和李玄都之间没有分歧不和,就算是宋政想要挑拨,也无从着手。这已经不能算是阴谋,而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了。 李玄都脸色不变,说道:“又来了,我说了,不要玩这些虚的,来点实的,堂堂‘魔刀’、圣君的丈夫,就只会耍嘴皮子么?如果真是如此,也难怪圣君瞧不上宋先生。” 宋政的脸色微微一沉。都说打蛇打三寸,他别的都可以不在乎,唯独在女人一事上例外,别的女人也就罢了,澹台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又格外不同。 李玄都出身清微宗,若论口舌,那也是不饶人的,又道:“我与圣君算是薄有交情,圣君却从未当着我的面提起过宋先生,宋先生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宋政怒极反笑,“倒要请教。” 李玄都轻描淡写道:“大约是失望至极吧。” 李玄都这话却是一语双关,澹台云当然对宋政失望,不过只是因为宋政在感情上对不起她的缘故。可在宋政看来,却不是这般,澹台云之所以对他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是因为他在外面花心,而是因为他落魄了,不再是邪道领袖,只是一个废人,所以澹台云瞧不上他了,若是因为感情的缘故,那么澹台云为何早不发难? 这里头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正如李玄都和李道虚的分歧,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而是多年积累,甚至延续了司徒玄策和李道虚的分歧。澹台云对于宋政的不满也并非一天两天,只是到了宋政逃亡金帐才彻底爆发而已,宋政平日里对澹台云的心事浑然不觉,到了澹台云忍无可忍的时候又觉得突然。所以李玄都此言在宋政听来,刺耳无比。一个男人,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被自己在意的女人否定,这其中的打击和屈辱,当真是难以忍受。 若是以前,宋政也不会往心里去,可金帐一战,澹台云出手救下了李玄都,而他在来玉虚峰之前又在澹台云那里碰了个钉子,宋政见过的女人多了,男女之事经历得多了,便不得不去多想。只是宋政绝难料到,澹台云对于李玄都并无什么男女心思,至多就是想做李玄都的丈母娘。此心阴暗,以此心度人,则人人似鬼。此心光明,以此心度人,则人人如龙。 宋政深深吸了一口气,“久闻清微宗之人能言善辩,言辞锋利,今日算是领教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知道就好。” 宋政发现自己有些小觑这位清平先生,若论洞察人心,比不得地师徐无鬼之流,也是不容小觑。 李玄都一振双袖,“阴阳仙衣”上的十三道剑影开始游动。 到了此时,李玄都也不想再与宋政废话,该分出个胜负了。 就在此时,宋政的手**现了一本书,有风吹过,书页“哗哗”作响。 宋政望着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李玄都眉头一皱,骤然出手。 不过宋政毫不为意,只是举起手中的书,突然之间,光芒大盛,将两人的身影全部笼罩。待到光芒消散,已经不见了两人的身影。 此等变化,实在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便是一直不动声色的李道虚也面露诧异之色。反倒是儒门众人,尤其是儒门的几位隐士,脸色不变,显然早有预料。 宋政所持书卷,乃是儒门中的一件至宝,货真价实的仙物,不逊于“阴阳仙衣”。 因为儒门并不与道门相通,所以道门之中无人知道这件仙物的存在。 这件仙物并非出自心学圣人和理学圣人之手,而是来自更久远的圣人时代。 当年圣人带领弟子游历天下各国,也就是后来开创儒门基业的七十二贤,其中有一位冉子,他在跟随圣人游历的过程中写了一本游记,记载所见所闻和圣人的言行,只是那时候的儒门远不像今日这般一家独大,还有诸子百家等众多对手,甚至太上道祖还在人间,便是圣人也不是举世无敌了,比如圣人的大弟子,就死于刀兵之下,临死之前被人击断缨带,这位先贤留下“君子死而冠不免”的遗言后结缨而死。冉子也是死于一场意外,只留下了这本未曾完成的游记。 冉子死后,圣人哀叹其“亡之,命矣夫!”随后带走了这本游记。在圣人即将离世的时候,在游记上写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语,其中意思是过去的一切就好似奔流的河水一般,无论白天黑夜,都在不停歇地流逝着,一去不复返,感概世事无常,变化之快。 因为圣人的缘故,这本未完成的游记生出了新的变化,竟然开始自行衍生故事,以冉子的游记为背景,自行推演出后来的种种发展走向,其中有圣人如何完成游历,圣人的弟子们又是如何建立儒门,继而儒墨之争,法家自立,祖龙一统天下,又有赤帝斩白蛇,取代祖龙,然后儒道相争,儒门大胜,罢黜百家而独尊儒术,在此之后,又有太平道、天师教起事,三分天下、南北二朝、千秋乱世,又有繁华盛世,女帝临朝,及至大晋立国,金帐南下,大魏驱逐金帐等等。 时至今日,这本游记还在自行书写故事,是一本读不尽之书,永远也没有完结。而之所以说是故事,是因为其中许多种种与真实历史有所不同,多了某些人,也少了某些人,有些该死的人未死,有些未死的人却偏偏死了,导致与史书记载有了偏差,故而儒门中人称之为故事,或者说是一个与现世相似又有细微不同的书中世界。 此时李玄都和宋政便是进入了书中世界。 李玄都只觉得眼前一片光亮,当光芒渐渐暗淡的时候,自己已然不在玉虚峰上,而是身在一处海岛之上,脚下是白色的沙滩,砂砾很细,好似面粉一般,在不远处则是一片青翠,树丛之中依稀可见黑瓦白墙。 李玄都有了片刻的恍惚,因为他认得这个地方,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不仅仅是亲身经历,甚至在进入“玄都紫府”历经考验的时候,也不止一次梦回此地。 清微宗。 这是自家师门所在,不过如果不算上梦回此地,李玄都已经有些时日没有回来,上次还是道门和谈,此后又去了龙门府、白帝城、唐家堡、楼兰城、“玄都紫府”等等,时间不长,但回忆太多,仿佛已经是许久之前。 现在李玄都有些拿捏不准,他到底是被宋政以大神通从玉虚峰上挪移回了清微宗,还是又进入了一处幻境之中。 李玄都想了想,信步上前,果然没走几步,就有天魁堂弟子现身,喝道:“来者何人?” 李玄都停下脚步,望向两人。 两人上下打量着李玄都,全然不似认得他的样子。 李玄都立时肯定,这里不是真实的清微宗,其他清微宗弟子也就算了,驻守蓬莱岛的天魁堂弟子万不可能不认识自己。 李玄都没有贸然出手,而是轻轻哼了一声,“这便是清微宗的待客之道吗?” 如今的李玄都,居于高位,境界修为更是当世绝顶,自然气势不凡,这一声轻哼,落在两名天魁堂弟子的耳中,当真如炸雷一般,竟然是下意识低头,加了小心,轻声问道:“敢问贵客是?” 李玄都道:“我是应陆先生之邀前来做客的。” 如果此处是幻境,李玄都还不能确定这是什么时候的清微宗,所以他也不好贸然说出人名,不过陆家和司徒家是清微宗中仅次于李家的大姓,传承久远,历代都有人在清微宗居于高层,又不像李家之人那般因为姓李之人太多而不得不以名字来区分,只说一个姓氏,应该没有问题。 两名天魁堂弟子闻言后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说道:“原来是陆先生的贵客,陆先生此时正在岛上,容贵客稍待,我这就去通禀。” 李玄都点了点头,负手而立。 两位天魁堂弟子分工明确,一位天魁堂弟子留在此地,半是陪客,半是监视,另一人则是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一个人影匆匆而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来吃了,不曾迎接远客。” 李玄都听到这个声音,立时心中大定。 只见来人头上绾着八宝攒珠髻,上着百蝶穿花玉白锦缎上衣,下着翡翠长裙,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粉面含威,不是陆雁冰是谁。 第二百二十六章 书中世界 陆雁冰落地之后,上下打量着李玄都,全然没有见到师兄的意思。陆雁冰,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哪倒,以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和身份地位,陆雁冰见到师兄还不得鞍前马后地招呼着,此时陆雁冰的举动无疑是在说她不认得李玄都。 李玄都也觉得眼前这个陆雁冰与自己认识的陆雁冰有些细微不同,所以决定先发制人,“冰雁,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陆雁冰眉头微皱,没有急于开口,对两名天魁堂弟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毕竟这里是蓬莱岛,清微宗核心所在,高手如云,她也不怕来人图谋不轨。 两位天魁堂弟子退下之后,陆雁冰沉声道:“阁下究竟是何人?来我清微宗到底有何贵干?” 李玄都道:“我叫李玄都。” “李玄都?”陆雁冰想了想,“没听说过,你是何宗何派之人?” 李玄都心中一动,知道在清微宗中多半没有自己这号人物了,这个幻境比之过去的幻境倒是有些心意了,到了此时,他只能依靠自己对陆雁冰的了解来见机行事。 李玄都略一思量,说道:“我是秦姑娘的朋友。” “秦姑娘。”陆雁冰一怔,“是忘情宗的秦素吗?” 李玄都道:“正是白绢。” 秦素虽然在江湖上名气极大,被称作“秦大小姐”,但因为她极其低调的缘故,表字却是少有人知晓,陆雁冰听到李玄都说出秦素的表字,倒是信了三分。 陆雁冰的态度顿时缓和几分,“原来是素素的朋友,是她让你来的吗?她怎么不亲自前来?” 李玄都有一个疑虑,既然这个幻境之中没有自己的存在,那么其他人也不好说了,他只能稍微冒险,说道:“白绢遇到了韩邀月,受了些伤势,正在养伤,所以不能亲自前来。” 陆雁冰立时说道:“又是韩邀月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我早就说了,就该早些把他除掉,省得他整天搞风搞雨,秦宗主还是心软,太过顾念旧情。” 李玄都听到此言,立时知道自己赌对了。 陆雁冰此时对李玄都已经信了五分,大大咧咧说道:“那你跟素素是什么关系?” 李玄都当仁不让道:“实不相瞒,我与白绢已经定下婚约。” “什么!?”陆雁冰一惊,上下打量着李玄都,“你?要娶素素?” 李玄都张开双手,“怎么,不可以吗?” 陆雁冰道:“当然不行,素素是何许人也,怎么能随便嫁给什么人?” 李玄都道:“无名小卒,秦家赘婿罢了。” “原来是赘婿。”陆雁冰的脸上顿时露出不屑的神色,“这倒也是,秦家那么大的家业还是要靠素素继承,要是许个厉害人家,终是不妥,还是找个赘婿好,听话就留下,不听话就一脚踢开。” 陆雁冰这话可谓是十分得罪人了,不过李玄都熟悉她的秉性,又不是真的赘婿,哪里会动怒。 陆雁冰看了李玄都一眼,狐疑道:“我这样说你,你不生气吗?” 李玄都反问道:“为什么要生气?” 陆雁冰道:“好大的气量,你该不会是假冒的吧?” 李玄都倒是小小吃了一惊,没想到陆雁冰刚才那番话竟然是在试探,倒是小觑她了,不过李玄都也不惊惶,说道:“是真是假,冰雁见了白绢,一问便知。” 陆雁冰轻哼一声,“油腔滑调,我要是见了素素,定要好好劝劝她,素素性子太过绵软,还是师姑那样方显女儿本色。” 李玄都立时知道陆雁冰是在说李非烟了,在这一点上,李非烟的确是厉害非常,胜过许多女子,就是澹台云也比不得她。 说过闲话之后,陆雁冰道:“罢了罢了,你来此地到底做什么?” 李玄都道:“在道明来意之前,我想请问一句,如今清微宗中是谁主事?” 陆雁冰只觉得这个问题多余,道:“自然是我家大师兄司徒玄策,自从师父飞升之后,便是大师兄执掌‘叩天门’,这是举世皆知之事,何必多此一问。” 李玄都则是一惊。 此地也有“叩天门”?师父已经飞升?大师兄司徒玄策未死,反而成了清微宗的宗主? 李玄都定了定心神,说道:“我此番前来,除了白绢的缘故之外,还有家岳的意思,想来冰雁也知道,家岳与大先生交好,有一封信想要托我转交给司徒先生。” 陆雁冰脸色一冷,“大师兄正在清修,恐怕没有时间见你,你把信交给我好了,我替你转交就是。” 李玄都不过是随口胡诌,哪里有什么信,便在这时,他展露出几分长生境界的气息,有风骤起,蓬莱岛的上空骤然一暗。天空像是被泼上了一盆浓墨,不见半点光亮,片刻功夫后,无数的雨丝从九天之上倾泻而落,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细密的雨幕中。 好大一场雨。 当初李玄都向李道虚进言,李道虚一怒而天象自生感应,随之磅礴大雨落下,如今的李玄都也有了如此神通。 与此同时,正在八景别院真境精舍中的一名男子睁开双眼,目光透过重重阻碍,看到了正在与陆雁冰对话的年轻男子。 此人身着黑色鹤氅,身上气息诡异,偏偏又有几分熟悉之感,自己竟是也看不出其深浅。 不过他可以肯定,这年轻男子应是一位长生境的高人,虽然看着年轻,但也有可能是某个返老还童的老相识。 李玄都也感受到了这道目光,随之望去,看到了一个面容与司徒玄略颇为相似的男子,看上去大概有不惑之年,蓄有三绺长须,相貌清奇,颇有文人气度。 李玄都不由在心底感叹一声,“这便是大师兄司徒玄策吗?” 此时的司徒玄策不但没有身死,而且已经跻身长生境。 李玄都越发摸不透这个幻境的底细,面对一位长生境,而且还是执掌仙剑“叩天门”的长生境,李玄都在不清楚虚实的情况下不想贸然招惹,心念一动,身形化作无数阴火,凭空消失不见。 下一刻,司徒玄策出现在了这片海滩上。两人一来一去,让陆雁冰吓了一跳,此时也察觉出不对来,望向司徒玄策,问道:“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司徒玄策摇了摇头道:“此人所用手段,似乎是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不知是友是敌,又不知他来我清微宗,到底是何居心。” 陆雁冰问道:“师兄为何不擒下他?” 司徒玄策叹了口气,“非不愿也,实不能也。此人有长生境修为,他一意要走,换成师父他老人家在世,兴许可以将其留下,我却是力有不逮。” 长生境界修为?大师兄也留不住他?陆雁冰震惊难言。 在东海之上有无数来往航船,其中一条航船上,点点阴火重组成李玄都。李玄都用了些“太阴十三剑”中的心魔手段,船上的清微宗弟子竟是对凭空出现的李玄都不以为异,反而还颇为亲近,在李玄都经过时,纷纷点头招呼,好似相识已久。 李玄都找到船上的管事,问道:“我乃凤鳞州人士,久不履中土,不知如今中原是什么情况,还望告知一二。” 这名管事对李玄都没有丝毫戒心,说道:“倒是有几件大事发生,金帐老汗死了,伊里汗和拔都汗为了争夺汗位而大打出手,战事已经持续两年,萨满教的大萨满却带领萨满们离开了王庭,回到了大雪山。” “再有就是,朝廷也不安生,小皇帝登位,可没有实权,如今朝廷大权都掌握在齐王手中,满朝上下尊其为摄政王,后来加封为皇叔祖父摄政王,而且我还听宗内之人说起过,如今帝京城中有传言,说这位摄政王与太后娘娘有私情,据说是太后娘娘为了小皇帝不得不委身于摄政王,被人戏称为黑心王爷睡龙床。” 李玄都听到“皇叔祖父摄政王”,就可以断定这位齐王说的是徐无鬼了,因为徐无鬼与世宗皇帝同辈,是穆宗皇帝的叔叔,自然就是天宝帝的叔祖父。 只是李玄都听到后来,还是有些惊讶,此处幻境之离奇当真堪比他当了皇帝的梦境了,不但大师兄司徒玄策未死,而且徐无鬼不做地师,反而成了摄政王。他倒是有些好奇此时的徐无鬼是什么样子了,还是那般潇洒名士的气派?还是尊崇如皇帝一般? 不过李玄都更在意的还是宋政,宋政将自己拉入此方世界,到底意欲何为?宋政本人又身在何处?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问道:“你听说过‘魔刀’的名号吗?” 这位管事弟子一怔,随即说道:“当然知道,‘魔刀’宋政乃是邪道圣君,又被称作‘邪王’,还有‘邪后’澹台云,两人统领邪道各宗,上次玉虚斗剑,便是我们宗主对上了邪王,两人一场大战,不分胜负。如今江湖,正道是以我们司徒宗主为首,邪道便是以宋政为首。” 李玄都问道:“那正一宗的大天师吗?” 管事弟子闻言叹息一声,“这世上的事情,就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司徒宗主与‘天刀’交好,可偏偏这位大天师又与宋政暗通款曲,这才使得江湖上波橘云诡,形势复杂。” 李玄都倒是没有想到这管事弟子还颇有见解,问道:“不知这位大天师姓名?” 管事弟子道:“张静沉。” 第二百二十七章 皆是故人 李玄都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以张静修的为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宋政同流合污的,至于张静沉,实非大天师合适人选。 李玄都问道:“那么上任大天师呢?” 管事弟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上任大天师是张静沉的堂兄张静修,已经飞升离世。” 李玄都又问道:“按照年纪来算,上代大天师张静修还未百年期满,是为何提前飞升?” 管事弟子的脸上露出叹息的神色,“三年前,‘玄都紫府’现世,老宗主、老天师、司徒宗主、秦宗主等人进入‘玄都紫府’,最后只有司徒宗主和秦宗主返回人间,据两位宗主所言,老宗主和老天师在‘玄都紫府’中飞升离世,不过张静沉却认为是我们合谋害死了老天师。” 李玄都心中泛起了疑惑。 “玄都紫府”之中到底有什么,李玄都作为亲历之人是再清楚不过的,不过这个幻境与现世不同,李玄都也不敢十分肯定“玄都紫府”中还有没有开明六巫和陆吾神,如果没有,那么“玄都紫府”纵然神奇,对于长生境高人来说,也不是什么险境。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问道:“如今的年号是?” 管是弟子回答道:“今年是天宝十一载。” 李玄都再次陷入沉思之中,如果“玄都紫府”现世的时间没有改变的话,那么此处的天宝十一载应该是对应现世的三年之后。与此同时,李玄都也逐渐察觉出不对,这里似乎不是幻境,所谓的幻境看似庞大,实则真正出现在李玄都面前的只有寥寥几人,其余种种皆是背景罢了,李玄都所经历的种种幻境莫不是如此。可李玄都发现眼前这个幻境有些太大了,他只是随便找了一艘清微宗的航船,船上之人竟是仿佛真实存在的活人一般,其言谈也没什么明显漏洞。这让李玄都不由得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这里果真是幻境吗?还是一个洞天所在? 李玄都念头纷乱,身形再度化作阴火,四散消失。 然后李玄都发现这个世界的限制小了许多,在现世之中,他最多只能挪移百里左右,可在这个世界,却能达到千里之数,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剑秀山上。 李玄都环顾左右,剑秀山上没有半点人迹,没有李玄都隐居的茅屋和张白月的孤坟,也没有地师修建的村庄,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地师贵为摄政王,执掌庙堂,自然没有心情再来这里隐居。 李玄都没有停留,身形再度化作阴火,出现在北邙山的翠云峰上。 这里是阴阳宗的地盘,与皂阁宗毗邻而居。 上清宫中,阴阳宗的本代宗主赵纯孝负手站在祖师画像之前,面沉如水。上次玉虚斗剑,前任宗主王天笑与正一宗张鸾山同归于尽,群龙无首,十大明官为了争夺宗主之位起了内讧,排名靠前的几位明官,死的死,伤的伤,他在师妹的支持下,压过了其他几位明官,这才继承了宗主大位,可他时至今日还未修成“太阴十三剑”,难以服众,导致几位明官反出阴阳宗。 便在这时,又有一名女子来到他的身后,说道:“师兄,你又在看祖师画像。” 赵纯孝叹了口气,“师妹,你来了。” 他们两人既是师兄妹,又是夫妻,同门结缡,只是多年以来叫惯了,成婚后仍是师兄妹相称。 女子正是上官莞,她来到赵纯孝身旁,幽幽一叹,“师兄,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宋政意欲吞并四宗,五宗合一,然后与司徒玄策、秦清鼎足而三,分庭抗礼。他这谋划由来已久,早已是路人皆知,他先是扶持澹台云做了道种宗的宗主,又让石无月做了牝女宗的宗主,五宗已有其三,只剩下皂阁宗和我们阴阳宗,前些日子他派了唐家兄弟前来,就是为了此事。” 赵纯孝道:“正是如此,历代祖师传下的基业,若是毁在了我的手中,我岂不是千古罪人,又有何颜面去见历代祖师?” 上官莞迟疑了一下,说道:“徐师伯与本宗大有渊源,不如我们去求他相助?” 赵纯孝摇头道:“徐师伯如今贵为摄政王,哪里还会理会这些江湖之事。” 上官莞道:“宋政接下来就要对付皂阁宗了,皂阁宗的藏宗主性情直率,只怕不是宋政的对手。”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忽然察觉到护山大阵有异动,竟是有人闯入了翠云峰,这一惊着实是非同小可,世上有如此修为之人,屈指可数,难道是宋政亲至?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忧虑,如果是宋政亲至,那就意味着宋政终于是不耐烦了,要大开杀戒,强行攻打阴阳宗。 两人携手出门,就见一人站在上清宫外,身着玄黑鹤氅,鹤氅乍看之下无甚异常,可细看之下,却有淡淡黑影上下流转。两人立时大惊失色,异口同声道:“阴阳仙衣?” “阴阳仙衣”是阴阳宗前辈祖师自“玄都紫府”中得来,与阴阳宗大有干系,只是在上上代宗主身死之后,便不知去向,没想到会出现在此人的身上。 李玄都没想到此番所见却是两个故人,不过这两位故人与现世中的境遇大不相同,上官莞没有跻身天人造化境,赵纯孝也没有身死。再看这阴阳宗的气象,也远远比不得现世中的阴阳宗,倒是有些夫妻店的意思了。 赵纯孝犹豫了一下, 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李玄都道:“我乃凤鳞州人士,初到中原,多年前曾与阴阳宗有旧,故而前来拜访。” 赵纯孝立时把李玄都当作是一位青春常驻的前辈高人,虽然还存有警惕,但表面上的态度却缓和许多。 李玄都见状微微一笑,屈指一弹,从指尖上飞出一点阴火,然后阴火化作一朵黑莲,缓缓绽放。 赵纯孝和上官莞望着这朵黑莲,震惊难言。这是“太阴十三剑”中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的手段无疑了。 根据赵纯孝和上官莞所知,当世之间能将“太阴十三剑”修炼到这等境界的,唯有已经远离江湖多年的徐师伯,却不曾想眼前之人不仅有宗门失传宝物“阴阳仙衣”,而且身怀宗门绝学,难不成这是一位隐世多年的本宗祖师? 上官莞对赵纯孝用了个眼色,他们夫妻二人早有默契,赵纯孝不再开口,然后就听上官莞说道:“前辈所来为何?”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上官莞也不问来人为何贸然闯入翠云峰,而是开门见山。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们知道‘魔刀’宋政吗?” 对于赵纯孝和上官莞来说,这无疑是一句废话,谁会不知道宋政?可他们却从这句话中听出了话外之音。如果是宋政故友,何必来阴阳宗的翠云峰,直接去无道宗岂不是更好? 赵纯孝见李玄都态度平和,没有敌意,略微斟酌言辞之后说道:“‘魔刀’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自然是知道的。” 李玄都又问道:“二位对于宋政观感如何?” 两人顿时沉默不语。就连初入江湖的愣头青小子都知道不该交浅言深的道理,更何况是他们,而且宋政事关阴阳宗的生死存亡,眼前之人又底细不明,如何能刚刚见面就直言相告? 李玄都淡淡一笑,“既然两位不说,那我就说了,我此番来到中原,正是要与宋政做过一场。” 赵纯孝和上官莞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虽说他们已经猜测到了这种可能,但是当他们听到李玄都亲口说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面露喜色。 李玄都此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不知此地是何处,也不知道如何离开此地,但他知道最关键的一点,既然是宋政将他拉入了此方世界,那么一切的关键就在宋政身上,只要找到宋政,就能找到答案。李玄都也知道了这个世界中是没有李玄都此人的,却有宋政其人。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的目标就很明确了。 李玄都问道:“宋政如今身在何处?” 上官莞回答道:“如果不出意外,他应是在无道宗的总坛白帝城。” 这倒是李玄都没想到的,无道宗所在竟然不是西京,而是白帝城,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西北五宗攻克西京是地师一手筹划,如今地师成了朝廷的摄政王,那么西京自然也不会陷落。在这种情况下,白帝城反而成了一个极佳的选择。如此看来,正邪之争还是局限于江湖范畴之内。 李玄都问道:“澹台云呢?可曾跻身长生境界?” 上官莞摇头道;“澹台云虽然天赋绝佳,但距离长生境还有一线之隔,与秦夫人相差仿佛。” 李玄都一怔,“白夫人?” 上官莞已经相信李玄都并非中原高手,否则也不会连宋政身在何处都不清楚,立刻解释道:“白夫人就是本代慈航宗的宗主,也是‘天刀’的夫人,故而江湖上尊称其为白夫人。” 第二百二十八章 水中之月 李玄都立刻发觉了不对。 现世之中,秦清之所以没能与白绣裳走到一起,与司徒玄策的突然身死有着很大的关系,在这个世界之中,司徒玄策并未身死,那么秦清与白绣裳喜结良缘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有一点说不通,如果秦清娶了白绣裳,那么秦素是从哪里来的?从陆雁冰的反应中可以看出,这个世界的秦清的确有一个叫秦素的女儿,就算秦清与白绣裳生了一个女儿,又为何要取名为秦素?要知道这个“素”字却是秦清从白绣裳表字“素衣”中摘取出来的。既然秦清已经娶了白绣裳,那么还有必要将取名为“素”吗? 想到此处,李玄都生出了去辽东见一见秦素的念头。如果这个秦素就是现世中的秦素,那么就可以印证李玄都关于这个世界的猜想。 念及此处,李玄都对上官莞和赵纯孝说道:“我还有一事,暂且告辞。”话音落下,李玄都就再度化作点点阴火消散不见。 赵纯孝和上官莞见此情景,愈发肯定这位前辈是阴阳宗的前辈祖师。只觉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本以为阴阳宗被宋政吞并已经是无可避免之事,却没想到又有了转机,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 翠云峰距离辽东极远,如果是现世之中,就算是长生境高人,也要花费不短的时间,可是在这个世界,束缚甚小,李玄都只是用了一个时辰就来到了辽东朝阳府。 此时秦清并不在朝阳府,而是在太白山上的大荒北宫之中,而李玄都又对秦家大宅不陌生,所以很顺利地潜入其中,找到了秦素的闺房所在。 秦清还没有把自己那座建造于湖心的三层楼阁送给秦素,由此看来,因为没了对发妻的愧疚,秦清并未太过溺爱秦素。 这是一座二层绣楼,绣楼外搭着一个葡萄架,葡萄架下有石桌石凳,当李玄都出现在绣楼中的时候,此处的丫鬟全都因为“众生入我眼”的缘故而昏睡过去,然后李玄都看到了一只橘黄色的狸花猫,弓背炸毛,死死盯着自己。 李玄都轻轻一笑,伸手抓住这只“大橘”的后颈皮,无声无息地向二楼走去。 二楼是小姐的闺阁,等闲人不能进来。这里的布局颇为奇特,是将整个二楼打通,一半充作书房,一半充作卧房,两者之间只是以屏风相隔。 此时一名女子似乎刚刚起床不久,睡眼惺忪,正拥被而坐。在靠墙的案几上放着古琴,墙上挂着玉箫,在书案上还有摊开的笔墨纸砚。 李玄都隐去身形,悄悄看了下这女子的面容,不是秦素是谁?李玄都与秦素朝夕相处多时,如何也不会认错。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猫,又来到书案旁边,坐在椅子上,将书案上的草稿一页页翻过,嘴角渐渐勾起笑意。 这是一本小说的草稿,可以看得出来,大背景是取自当今江湖的正邪之争,不过被故意淡化,改为正教之人和魔教之人。在正教之中,有一个立足太白山的太白剑派,主角便是这个剑派之人,他自幼孤苦,无父无母,被师父师娘养大,与师父的女儿青梅竹马,不过少年的师父方正严肃,可这少年性情跳脱,所以经常被师父责骂。后来少年人游历江湖,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一个女子,两人相识之后,一起结伴游历江湖,历经各种艰险,终是相恋。就在此时,女子才向少年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原来她是魔教中一位大人物的女儿,正魔不两立,此事又被少年的师父知悉之后,师父便逼迫少年去杀了那魔教妖女,否则便要废掉少年一身所学,并将他逐出师门。 草稿上的故事到了此处戛然而止,但李玄都已经可以肯定这就是他所认识的秦素无疑了,相貌可以骗人,文字风格总不会骗人。 李玄都靠在椅背上,望向床上正怔怔出神的秦素。 这个秦素没有遇到李玄都,所以境界修为只是寻常,还在天人境的门槛打转,自然发现不了李玄都。李玄都忽然有些感慨,两个秦素相比,哪个更幸运一些?是那个遇到了李玄都而不得不卷入江湖纷争的秦素更幸运些?还是这个与世无争的秦素更幸运些? 李玄都不知道,也无暇去深思,他开始思索另一个问题。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秦素印证了李玄都的一个猜测,此地与现世大有关联,虽然与现世有所不同,但很有可能是以现世为依托继而衍生出的世界,类似于洞天,可又与洞天不同,给李玄都的感觉就是介于洞天和幻境之间,与“小紫府”有几分相似,又有几分不同。 李玄都在发现这个世界有长生境高人之后就有了一个猜测,这里的种种是否就是现世的投影?就好似水中之月,必须有月亮,才能有水中月影,现世就是月亮,而此地就是水中月,一切都是假的,可看上去又如此真实。 如果李玄都的这个推测成立,那么这个世界中的人都有相应的“原型”,就好比是话本小说中的人物,总有现实中的原型。也许会有不同,比如司徒玄策未死,李道虚飞升,但这些人物终归是现世之中真实存在的。 所以哪怕是不合情理,仍旧有秦素的存在,因为秦素是真实存在的“原型”人物。 不过如此一来,又有一点说不过去了,这个世界的李玄都去哪里了?为什么没有他的存在?难道说这个世界的李玄都并未被李道虚收养,所以早早死在了死人堆中? 李玄都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就在此时,床上的秦素终于结束了愣神,起身下地。 只见秦素只穿了一身素白中衣,尽显窈窕身姿,虽说李玄都已经与另外一个秦素定亲,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眼见着秦素朝书案这边走来,李玄都也只好起身避开。 就在李玄都让座之后,秦素便坐在了椅子上,拿起自己的草稿看了几眼,开始磨墨。这也符合秦素的习惯,她因为长年在外游历的缘故,倒是养成了事事亲为的习惯。 如果不是正值玉虚斗剑,李玄都倒是不介意在此地盘桓一段时日,可现在却是不行,所以李玄都打算就此离去,不再打扰这个秦素。 有时想来,如果李玄都当初没有招惹秦素,那么秦素也会自得其乐,人人都说李玄都大方,可是那些各色功法未必就是秦素想要的东西。 便在此时,李玄都忽然感觉到一股气息直往此地而来,他心中一惊,可再看秦素,还是一无所觉,正准备继续那个未完成的故事。 李玄都可以肯定这道气息绝不是秦清,又遮遮掩掩,显然不是秦家之人,而且还是冲着秦素而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 好在李玄都从刚才就一直保持着隐匿状态,也不虞被来人发现,反而可以守株待兔。 片刻之后,那道气息无声无息地进到一楼,然后沿着楼梯向二楼而来。 李玄都按兵不动,然后就听一个声音说道:“秦大小姐吗?” 这个声音雌雄莫辩,让人分不出男女,也听不出大概年纪。 若是现世中的秦素,一身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又有“宿命通”,早已察觉来人,可这个秦素却是只有归真境的修为,直到此时才惊觉不对,猛地起身环顾左右,却又不见开口之人的踪影,只得向后退出几步,缩在墙角位置。 下一刻,来人终于出手,一指点向秦素。 秦素仓促之间,只能以手掌为刀,斜斜挡去。 紧接着,就听秦素闷哼一声,手臂软软垂弱下去,然后被人扼住了喉咙,动弹不得。 直到此时,秦素才看清了对自己出手之人的相貌,竟然是个女人。 另一边始终没有出手只是冷眼旁观的李玄都也认出了这个女人,正是澹台云,不过这个澹台云与现世中的圣君澹台云却是差别极大,浑然没有圣君那般自信,整个人的气态很是阴郁,不仅仅是因为境界修为的缘故,更像是因为经历不同而造就出的不同性格。 澹台云制住秦素之后,仔细端详着脸色苍白的秦素,轻声道:“倒是个美人,你也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只是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以后你我说不得要姐妹相称了。” 便在此时,澹台云忽然发觉秦素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然后她便从秦素的眼睛中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倒影。 澹台云大惊失色,万万没有想到此地还埋伏着另外一个人,就连她也未曾察觉。 澹台云顾不得秦素,猛地转身,向身后之人出手,可为时已晚,李玄都已经先一步出手,早在澹台云从秦素的眼睛中看到他的身影时,他就已经出手,用的还是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 这个澹台云只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远不能与圣君澹台云相比,又被李玄都以“逍遥六虚劫”偷袭,顿时没了还手之力。 第二百二十九章 书中宋政 澹台云望向这个突兀出现之人,难掩震惊,“你是谁?” 李玄都并不答话,只是毫不客气地一拳打在澹台云的额头上,将其打昏过去。这也算是报了现世之中澹台云两次殴打李玄都的仇。 李玄都转头望向秦素。 秦素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胸前,满脸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不是秦素没想过逃走,而是她明白自己逃不掉,她在这个女子面前没有还手之力,这个女子又在这名陌生男子的面前没有还手之力,如今爹爹并不在家中,就算她逃出绣楼,也逃不出这人的手掌心。 李玄都本不想与秦素有所牵扯,不过心念一动,还是打趣道:“我是你的夫君。” 果不其然,秦素先是一怔,随即便恼羞成怒,寒声道:“虽然你救了我,但我也不是那等轻浮女子。” 李玄都忽然想起胡良常挂在嘴边关于“无以为报”的笑话,如果被救女子看上了救人的侠客,那便是“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如果被救女子没有看上救人的侠客,就会变成“恩公大恩,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报答”。 如此看来,秦素这是没看上他。 李玄都不由一笑,抓起澹台云将她放在书案后的椅子上。 秦素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澹台云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很快便醒转过来,这次她没有再问李玄都是谁,而是闭口不言。 李玄都愈发惊叹这方世界的玄奇,不仅地域广阔,有长生境高人,而且此中之人言谈举止、思维反应都与常人无异,绝对不是傀儡之流。就拿眼前的澹台云和秦素来说,两人面对李玄都的种种反应与现世中的澹台云、秦素并没有太大区别了。 澹台云不说话,李玄都便主动开口道:“澹台夫人,久仰大名了。” 澹台云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你认得我?” 李玄都道:“当然认得,毕竟是邪后嘛。” 澹台云道:“我却从未见过你。” 李玄都道:“我猜澹台宗主应该对我的身份有所猜测了,难道宋政就没对你交代过?” “交代什么?”澹台云脸色微变,“你与宋政之间有过仇怨?” 李玄都淡笑道:“澹台夫人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如果宋政没有对你交代什么,你为何要对秦大小姐出手?” 澹台云也恢复了平静,说道:“宋政喜欢女人,想要请秦大小姐做客,我便来请秦大小姐,就是这么简单。” 李玄都转头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的性情算得上威武不能屈,听到宋政的名字也没如何害怕,反而是面露怒色,只是她拙于言辞,不像清微宗之人那般牙尖嘴利,所以也说不出什么伤人言语,只能是怒目相视。 李玄都就没那么多顾忌了,笑道:“澹台夫人可真是大度,有容人之量,不仅同意丈夫沾花惹草,还亲自张罗。我的夫人就不行了,我要敢对不起她,她便要把我的脑袋给割下来。可惜没有机会,否则我一定要让她好好跟澹台夫人学学。” 澹台云当然听得出李玄都言辞中的讥讽之意,可她也不好反驳什么,只能闭口不言。 李玄都双眼之中有血光流转,一瞬间,澹台云只觉得眼前再无他物,只剩下一双血色眸子,然后便人事不知了。 李玄都望着被“众生入我眼”所慑的澹台云,心中有了计较,这个世界毕竟不是现世,同等境界的战力相差极大。如果在现世之中,李玄都想要制住白绣裳是没有这么容易的,可在这个世界,李玄都便轻易制住了上官莞口中与白绣裳相差仿佛的澹台云。换而言之,如果李玄都对上了这个世界的长生境,胜算很大。 李玄都又转头望向秦素,秦素还是维持着双手环胸的姿势,“你要做什么?” 李玄都道:“我不做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最近不要乱跑,最好去太白山的大荒北宫,老实跟在‘天刀’身边。” 秦素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不过神情中还是透露出几分疑惑。 李玄都解释道:“依据我的推测,宋政让澹台云来抓你,并非是澹台云所说的那般贪图你的美色,而是冲着我来的。如果不是我心血来潮来到此地,刚好救下了你,说不定我去见宋政的时候,宋政就要拿你来要挟我了?” 秦素只觉得更加疑惑,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们认识吗?” 李玄都一本正经道:“前世你我本是夫妻。” 秦素脸色一沉,“虽然你救了我,但你也不能以言语轻薄于我,你若当我是个水性女子,可以随便欺我,那可看错人了。” 这个语气,是秦素本素没错了,看来在人生经历没有太大变化的情况下,秦素的性格也未发生太大变化。 李玄都道:“我怎敢当你是水性女子?只是我说的都是实情,待会儿你立刻前往大荒北宫,不要耽搁。” 秦素只觉得眼前之人是个怪人,不再过多计较,小声道:“那你……能不能去楼下?我要……换衣服了。” “楼下就不必了,我这就去白帝城,与宋政做个了断。”李玄都抓起澹台云,正打算离去,不过略微迟疑之后又多加了一句,“还有,故事写得不错。” 话音落下,李玄都连同澹台云一起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惊疑不定的秦素。 …… 如今天下,朝廷势力雄厚,没有青阳教等存在,西京未曾陷落,所以白帝城便成了无道宗的总坛所在,其中高手如云,永安宫是无道宗宗主的居处,邪道魁首宋政便居于此地。 当今江湖,总共有三方势力,除了正邪双方之外,还有朝廷的势力,正道以司徒玄策为首,邪道以宋政为首,朝廷以摄政王为首,不过对于江湖上的纷争,朝廷一直恪守中立,并不刻意相帮某一方,深谙帝王心术的平衡要领,要让双方都有求于朝廷,朝廷这样才能说话算数。就好似朝堂上皇帝坐视两派大臣相斗,美其名曰“制衡之道”。 除此之外,正邪双方也并非铁板一块,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宋政才要谋划着将各宗并为一宗。 永安宫中,一张巨大的龙凤榻上,穿着打扮似如王侯的宋政正枕在一位女子的大腿之上,不似邪道魁首,倒像是个纨绔子弟。 这名女子正是牝女宗的宗主石无月,不似那些庸脂俗粉,这位牝女宗的宗主神态颇为严肃,没有半分妖媚,可越是如此,就给人越大的反差之感,此时她正剥开葡萄,亲自喂入宋政的口中,十分专注。 在左右两侧,还有众多无道宗高手或坐或站,有左右尊者,有贪狼王、极天王、七杀王、破军王、百蛮王、陷空王,还有十大长老和十二堂主,无一不是天人境的修为,可见无道宗之鼎盛。 乍一看去,永安宫就好似一个缩小的太圣殿,皇帝高坐居中,文武分列左右。此时在“文武左右”之间还站着一人,正是阴阳宗的宗主赵纯孝。 此时的赵纯孝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身上带伤,而且精神萎靡不振,更多还是惊惧。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位神秘高人前脚刚刚离开,宋政后脚就亲自驾临了翠云峰,而且宋政站露出的修为远超他的意料之外,更甚于上次玉虚斗剑,他们夫妇二人自然是没有还手之力,被宋政擒拿到白帝城来。此时上官莞已经被押入白帝城的地牢之中,能否活着出来,全看赵纯孝的表现了。也或者是以另外一种身份出来,比如说宋政的侍妾。 “说说吧。”宋政的声音响了起来。 赵纯孝打了个激灵,“不知圣君、圣君想要知道什么?” 宋政坐起身来,抬手示意石无月不必再剥葡萄,说道:“当然是那位不速之客。” 赵纯孝不敢有所隐瞒,将那人出现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如数道来。 宋政仔细听完之后,说道:“很好。” 赵纯孝又是一个激灵,只觉得后背发凉,如芒在背。 都说天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对于此时的赵纯孝而言,宋政不是帝王胜似帝王,自己的前程性命都已经被捏在了宋政的手中。 宋政站起身,朝着赵纯孝走来。 虽说宋政只是寻常人的身高,也不比赵纯孝高出多少,但赵纯孝却莫名感受到一股不可言说的压迫感,就像一座山在向自己走来,黑压压,乌沉沉,竟是让他生出几分窒息的感觉。 宋政来到赵纯孝身前,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赵纯孝身形一沉,险些跪倒在地。 宋政平和的声音响起,“这位高人,我认识,他姓李,叫作李玄都,是李道虚的四弟子,是秦清的乘龙快婿,还是徐无鬼的衣钵传人。” 赵纯孝有了瞬间的迷茫,甚至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李道虚的四弟子不是陆雁冰吗?秦大小姐不是还没嫁人吗?徐师伯什么时候有了一个衣钵传人? 第二百三十章 此中算计 赵纯孝是个聪明人,他立刻明白过来,不是自己听错了,也不是宋政说错了,这就是事实。 宋政继续说道:“你说李玄都会不会只身打上门来?” 赵纯孝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说不出话来。 宋政说道:“如果他来了,这无道宗上下,是他的对手吗?” “如果不是他的对手,那我是他的对手吗?” 宋政每问一句,便说在赵纯孝的肩膀上拍一下,赵纯孝一句也回答不上来,在宋政拍完三下之后,整个人寸寸碎裂,化作飞灰。 宋政负手而立,问道:“诸位,你们怕吗?” 二尊者、五王、十长老、十二堂主全部起身,齐声道:“不怕。” “很好。”宋政的脸上露出微笑,“现在就只等贵客登门了。” 几乎就在宋政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身影轰然落下,砸在永安宫的门前。 那是被宋政派去辽东的澹台云。 宋政毫不微动,甚至不必他多说什么,身后的一众无道宗高手便纷纷掠出永安宫,飞上半空。 如果是现世之中,如此多的天人境高手,便是长生境高人也要落入到被围攻的陆吾神境地之中,可在此地,这些天人境高手的真实实力要大打折扣,他们甚至没有见到来人的真实面貌,只见得一十三道黑色身影在空中凭空生出,这些身影手中各持有一把长剑,来回穿梭交织,结成一方剑阵。 面对一众无道宗高手的围攻,这十三道黑影组成的剑阵竟是丝毫不落下风。双方混战一处,一时间天昏地暗,只见剑气纵横交错,雷电森森,云雾渺渺。 宋政没有出手,只是站在原地不动,望向并没有选择从空中飞掠而至而是选择一步一步走到此地的李玄都。 李玄都在看到这个宋政的第一眼就可以断定,这个宋政不是此处世界的宋政,而是将他拉入此方世界的宋政,也就是那个要与他在玉虚斗剑中分出个胜负的宋政。 李玄都开门见山道:“宋政,你也是一代宗师,何必耍这些技巧心思,在玉虚峰上你不是我的对手,难道在此地你就是我的对手了?还是说你的凭借就是这些半真半假的无道宗高手?” 宋政微微一笑,反问道:“清平先生可知此地是何处?” 李玄都皱了下没眉头,道:“不知。” “那就由我来告诉清平先生。”宋政道:“此地是一处书中世界,书中之人,皆是依据现世之人而来,书中世界自然也是依据现世而生,此处说真也真,说假也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比之南华道君的‘太虚幻境’,也不遑多让。” 李玄都立刻反应过来,“这便是儒门的仙物?” “正是。”宋政点了点头,“此物寄托了一位上古先贤的精气神,又有圣人的神通,其中玄妙,更在寻常仙物之上。若是现世之人进入书中世界,则会与书中之人合为一体,比如说我,便是与书中世界的宋政合作一体,书中世界的宋政已有长生境界修为,虽说这长生境修为并不真实,但对我而言,也颇有助力,能让我更上一重楼,同时还有无道宗为我所用。反观清平先生,书中世界的清平先生早已死去,甚至没有成年,那么你来到此方世界便没有寄托所在,也没有助力。” 李玄都点了点头,“好算计。” 宋政一挥袖,手中出现一把长刀,正是他的佩刀“大宗师”。 李玄都淡然道:“倒要领教‘魔刀’绝学。” 宋政的气息开始节节拔高,在现世之中,宋政只是鬼仙,可在书中世界的宋政,却并非鬼仙,而是走的地仙大道,也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鬼仙。反观李玄都,不仅没有任何增益,反而因为一众无道宗高手纠缠的缘故,不得不用去了“太阴剑阵”。如此一增一减之间,两人的差距已经不大。 不过宋政还是稍有惋惜,没能将此方世界中的秦素捉来,若是将秦素捉来,便是一枚重要棋子,只要在关键时刻用出,说不定就能扰乱李玄都的心神,让他的胜算再大几分。 宋政身形一掠,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的残影,一刀朝着李玄都当头斩落。 李玄都这次没有丝毫留手的意思,脸上忽然泛起一股清气,使得他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 这也是“长生石”赋予李玄都的神异之一,当初李玄都便是凭此才硬扛下了地师的“三宝如意”,此时对上宋政手中长刀,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李玄都一掌拍在“大宗师”的锋刃之上,只听得金石之响,竟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借着李玄都又是顺势一掌,推向宋政的心口。 宋政身形一转,避开李玄都的这一掌,自由纵横来去,衍化无穷。 此时获得地仙之身的宋政再度用出“天地任我行”,比之玉虚峰上不知高出了多少。 李玄都从来不以速度见长,当初比不过李元婴,此时更比不过宋政,不过他也有办法,那便是结阵缚之,只要圈定了规矩方圆,任你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逃不出五指之间。 虽然此时李玄都已经用了“阴阳仙衣”上的“太阴剑阵”,可他还有自己创出的“南斗剑阵”,又名“星罗剑阵”。 李玄都双袖一振,只见得白日现繁星,星星点点如棋盘。 星罗棋布。 永安宫中,竟是勾勒出一副夜幕下才会有的浩瀚星空。 一颗颗“星辰”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则可循,但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四周环境竟是开始朝星空转变。 片刻之后,剑阵结成,囊括了整个永安宫。 宋政自然也陷于剑阵之中,虽然他的身形挪移仍旧捉摸不定,可在剑阵之中,李玄都便可无限制地运用“星转斗移”,当初万象学宫的星野湖一战,青鹤居士便是被这一招弄得焦头烂额,以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足以追得上宋政的脚步。 一时间阵中不见两人的身影,只听得金石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便在这时,宋政忽然显出身形,整个人一分为三,分别共享三个方向,紧接着又都同时消失不见。 就在这一瞬间,宋政仍旧还在“星罗剑阵”之中,但又真真正正不见了踪影,仿佛融入了虚空,李玄都明明已将他锁定的气机,也全数落空。 李玄都心知宋政不可能凭空消失,也并没有破阵而出,而是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游走星辰变化的空隙之间。世上没有一种阵法是圆满无缺的,必然会有破绽,李玄都的“星罗剑阵”也不例外,寻常人根本无法抓住这种破绽,却是没想到宋政竟然做到了。 不过宋政的这种状态必然难以发出攻击,因为只要一攻击,就会立刻显出身形,引来李玄都的气机锁定。但是宋政却并没有发出任何攻击,随着他整个人“融入”阵法之中,整个剑阵变得凝滞起来,就好似车轮和车轴上卷入了干藤蔓,虽然车轮还能转动,但要吃力许多。 李玄都眉头一皱,干脆散去剑阵,同时激发出千百道剑气,洒向四面八方,虚虚实实,真假难分,不留一个死角。 宋政终于显出身形,简简单单地一刀劈出。 这一刀看似寻常,实则其中暗藏一十八道阴阳劲力,只要对手抵挡,被反弹而回的阳劲就会裹挟对方抵挡的力道汇入后一重阴劲中,如此不断来回叠加,最终虚实相生化作一刀,一刀堪比十八刀。 这也是宋政的绝技之一,乃是他当年参悟阴阳宗的功法创出,名为“阴阳劫”,意图媲美剑道之中号称杀伐第一的“逆天劫”。 李玄都刚刚出手抵挡,便立时察觉不对,在刚刚叠加到第九道劲力的时候,他便直接用出了“逍遥六虚劫”,直接将其中的劲力全部化去。 紧接着李玄都直接显化六劫之力,六气涌动,分别对应了阴、阳、风、雨、晦、明。不仅如此,六气之中又生出六咒,“阴”对应“鬼咒”,“阳”对应“雷咒”,“风”对应“蛇咒”,“雨”对应“莲咒”,“晦”对应“血咒”,“明”对应“剑咒”。 当初在昆仑洞天,地师徐无鬼以“逍遥六虚劫”催动“六咒”,竟是以一己之力阻住了五位长生地仙,虽说有地师当时已经跻身一劫地仙的缘故,但也可见此法的厉害。李玄都发现剑秀山中的藏书楼之后,没有动其他功法,只是取走了六咒,为的就是今日。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还不算是完整的长生境,更比不得已经是一劫地仙的徐无鬼,但是宋政也无法与五大长生地仙相提并论,所以六咒一出,宋政立时落入下风之中。只见得六劫之力连同六咒一起显化在宋政身上,地水火风涌动,雷霆、剑气、蛇影、鬼魅、莲花、血海交织,宋政身躯朽坏,神魂湮灭,就在转眼之间。 便在这时,宋政的手中出现了一册书卷,正是将两人拉入此处书中世界的游记。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下棋局 当游记出现在宋政手中的时候,“逍遥六虚劫”和六咒一同消失不见。准确来说,时间在这一刻停止,正在与“太阴剑阵”交战的一众无道宗高手都静止不动,清晰可见十三道剑影拖曳的轨迹,正在炸开的雷霆烈火,以及停滞不前的各色气机。 李玄都脸色一凝,没有再贸然出手。 宋政说道:“这个世界可以提供另外一种可能,我本想尝试一下,如果我是走地仙之途跻身长生境,能否与你一战,不过现在看来,就算我是地仙途径,在没有仙物的情况下也不是你的对手。” 李玄都道:“这里的地仙毕竟是虚假的地仙,没有先天五太的神通,没有其他种种,不能与现世一概而论。” “如今看来,还是要靠这件仙物来分出胜负。”宋政晃了晃手中的书卷。 李玄都沉声道:“难道你由鬼仙变为地仙不是因为这件仙物的缘故?” “当然是,不过这件仙物的玄妙远不止于此。”宋政不紧不慢地说道,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李玄都会强行出手。 随着宋政的话音落下,两人的身形开始上升,先是永安宫就在脚下,继而是整个白帝城,然后是蜀州、大魏、天下。 两人飞至苍穹之上,整个天下尽可囊括眼底。头顶则是一片浩渺无际的星空,与李玄都的“星罗剑阵”截然不同,这片星空没有半点变化生出,仿佛亘古不变,万世不易。 不知何时,游记已经离开了宋政的手掌,飞至两人之间,然后化作一方巨大棋盘,李玄都分踞棋盘左右,又有白云生出,化作坐席,供两人盘膝而坐或是跪坐。 再看这方棋盘,不是楚河汉界,也不是纵横十九道,而是先前就在两人脚下的偌大天下,两京一十九州、金帐汗国、婆娑州、凤鳞州、极西之地、东海、南海、北海。在陆地之上,山脉、城池、村落、河流、道路、农田、山林都清晰可见,海洋之上大小海岛、各色航船、狂风波涛,亦是清晰可见。 紧接着,一轮红日从李玄都所在的那边升起,环绕一周,然后又在宋政所在的那边落下,继而是明月出海,往复交替。除了日升月落之外,还有烟雨潇潇、夏雷阵阵、秋风簌簌、大雪飘飘的景象,四季轮转、生死枯荣尽在其中。 区区一个棋盘,竟是包罗万象,日月星辰、山川草木,花鸟鱼虫、四季轮转尽在其中。 先前宋政将李玄都拉入棋盘之中,见其中万千气象,此时两人离开棋盘,变为弈棋之人。与此同时,在现世的玉虚峰中也出现了李玄都和宋政对弈的景象,以天下为棋局,以万物生灵为棋子,这才是这件儒门仙物的克敌制胜之道。 儒门理念本就与佛门、道门大不相同,以入世为根本,以经世治国为理念,所以这等棋局也更为契合儒门。龙老人主动开口为观战众人解释胜负规矩,双方以万物为棋子,以天下为棋盘,谁能天下归心,便是胜出,谁的关键棋子死了,也是失败。 观战众人万没想到玉虚斗剑的关键一战竟会发展到这般地步。 既然棋盘与寻常的纵横十九道不同,那么棋子也大不相同,两人各自分化出部分神魂,进入棋盘之中,化作棋子。宋政的棋子自然还是宋政本尊,坐拥无道宗和邪道各宗。李玄都的棋子则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李玄都,不过李玄都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根基,没有出身,没有来历,只是孤身一人,无疑处于绝对的劣势之中。另一个选择则是选择俯身一人,比如司徒玄策、秦清、徐无鬼等等,都可以,不过因为不是本尊的缘故,在自身境界修为上会有所限制。 宋政淡淡一笑,说道:“第一步棋,是我占优势,所以请清平先生先手吧。” 李玄都也不推辞,点了点头,不过没有立刻选定棋子,而是陷入思考之中。 宋政也不催促,只等李玄都先行落子。 最终李玄都没有选择自己本尊,不过也没有选择司徒玄策、秦清、徐无鬼等人,而是出人意料地选择了秦素。就见从李玄都的眉心中飞出一个光点,飞入棋盘之中,与秦素融为一体。 不仅是宋政这个弈棋之人,便是观战之人也大感惊讶,毕竟这个棋盘的规则并不复杂,轻易就能看懂,李玄都选择秦素开局等同是围棋中先手落子天元,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秦素作为观战之人,也颇为不自在,小声说道:“按照道理来说,紫府就算不显化自己本尊,也该选择司徒玄策这位大师兄才是。如果他打算在辽东做文章,还可以选择爹爹,‘天刀’对‘魔刀’,势均力敌,合情合理,直接选择我会不会太儿戏?” 秦清淡淡一笑,“紫府不是冲动之人,如此开局,应该有他自己的考量。” 秦素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紫府该不会是想把我嫁给小皇帝,然后以此执掌大权吧?” 秦清哑然失笑,“应该不至于如此。” 因为李玄都是先行落子的缘故,所以他先得了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的时间之中,他化身秦素在辽东范围活动,除了必要的修炼之外,秦素一改往日不问世事的作风,开始参与秦家事务,秦清对此自然是极为支持,给予秦素极大的权柄,秦素招募网罗了一批有志之士,从中择选可用之人,其中一部分送入补天宗中,另外一部分送至辽东总督的麾下,因为是摄政王徐无鬼执掌大权的缘故,赵政并未能出任辽东总督。 在这个过程中,宋政因为在辽东没有棋子,所以无法知悉秦素的所作所为,而棋盘中的宋政在没有被宋政本人附体的情形下,也只是一切如常,并无异动。 一年时间匆匆而过,天宝十二载,秦素二十九岁,跻身天人境界,初步掌握秦家大权。三叔秦道方出任齐州巡抚。 宋政的眉心中也飞出一颗光点,自九天之上落入白帝城永安宫中,融入另一个宋政的体内。 此时的宋政已经将西北五宗合并为一宗,实力雄厚,他命令麾下的唐周、唐秦、唐汉兄弟三人开始着手组建青阳教,并在暗中发展青阳教的势力。 一整年中,无论是秦素,还是宋政,都没有太大动作,只是暗中积蓄实力。不过其中又有细微不同,宋政已经有长生境修为,所以更专注于各种俗务,秦素本人境界略低,所以她还要兼顾自身修为。不过因为有李玄都神魂融合的缘故,秦素的修为一日千里,甚至在梦中被仙翁传授了“太阴十三剑”,并得了仙物“阴阳仙衣”,这个仙翁便是弈棋之人李玄都了。 转眼间进入了天宝十三载,秦素已经三十岁,在母亲白绣裳的支持下,她开始扩建船队,以秦家过去的船队为基础,购置战船,配备火炮和各种火器。又因为秦素与清微宗陆雁冰交好的缘故,在陆雁冰的牵线搭桥之下,秦素亲自拜会司徒玄策,促成三家在海上联盟之事,从北海到东海再到南海,畅通无阻,凡是在海上航行之船只,都要向三家缴纳不菲的银钱。 宋政在这一年中,将青阳教的势力范围扩大至蜀州、秦州、潇州以及荆州、中州、江州的部分府县,虽然青阳教还是在暗中行事,但影响力也越来越大,甚至隐隐有取代地方官府之意。摄政王徐无鬼派出青鸾卫前往各州查探。宋政在应付徐无鬼之余,派出麾下高手前往辽东,探查辽东走向。不过秦素早有准备,派出补天宗的高手作为应对。在这一年中,秦清在司徒玄策的支持下,也成功整合辽东五宗。 到了此时,局势倒是有明朗了,观战之人又有了不同的看法。 “清平先生选择秦大小姐开局,看似将自己置于不利境地之中,可如此一来,却是避开了看似中立的地师,可以暗中积蓄力量,正应了太祖高皇帝的九字真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反而是‘魔刀’的锋芒太盛,稍有动作,就引来了地师的关注。就算‘魔刀’想要对秦大小姐出手,可秦大小姐远在辽东,中间相隔了一个地师,也是力有不逮。” “话虽如此,这也不足以弥补两人之间的巨大差距,毕竟辈分摆在那里,秦大小姐固然不会过早引起地师的主意,但也没法号令‘天刀’、大先生等人,反而还要受制于这些长辈,反而是‘魔刀’雄踞一方,无人敢于忤逆违背他的意思,可以做到如臂指使。而且此中世界的地师,毕竟不是真正的地师,恐怕不能随机应变,未必就是‘魔刀’的对手。” “依我看来,如果双方在十年内决出胜负,恐怕是徵官的胜算更大,如果超出十年,就是李玄都的胜算更大了。” “小李先生也好,宋先生也罢, 都是不世出的人杰,此等俊杰人物对弈布局,以天下大势相斗,非我等能够一眼之间能够看透,我等不妨先静观其变,不要妄下定论。” “正是此理。”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各自落子 时间进入天宝十四载,秦素三十一岁,跻身天人无量境,只是因为秦素不在江湖上行走的缘故,少有人知晓。期间宋政曾经尝试派人刺杀秦素,不过因为秦素有“阴阳仙衣”护体的缘故,不但毫发无损,反而让宋政折损了一位右尊者。 宋政之所以不亲自前来,实在是太过凶险,这一局棋的宋政和秦素就好比是象棋中的将帅,身死则满盘皆输,宋政亲自刺杀,等同是老将越过楚河汉界,一个不慎,遭遇秦清、徐无鬼等人的围攻,立时就输了此局,这也是秦素不敢在江湖上行走的缘故。 除了这些阴暗手段之外,秦素继续收拢网罗年轻有为之士,许多年轻才俊为秦大小姐所折服,投效于其麾下,秦素将直属于自己的这个组织命名为太平会,秦素是为会主。 宋政直接灭去了蜀州境内的大小势力,其中就包括妙真宗、蜀山剑派、唐家堡,部分唐家堡族人归顺于宋政,宋政开始经营蜀州,效仿当年昭烈帝,为以后北伐中原早做准备。 此时观战众人已经看出了宋政的思路,正是当年地师的谋略,先取西北,再定中原。李玄都的思路虽然也能看出一二,但毕竟不像宋政那么清晰。 不过秦素却是看了个明白,所谓的太平会不就是太平客栈和清平会换了个名字,倒是符合李玄都的一贯作风,只是李玄都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秦素就想不到了,她倒是很好奇,书中世界的秦素会做到哪一步? 对于天下王朝而言,天灾年年有,并非是王朝末年才有,只是王朝鼎盛时候,可以应付这些天灾,安置灾民,不至于酿成大祸,可到了王朝末年,已经无力应对天灾,所以才显得灾祸频频,仿佛是气数已尽,天要亡我。就拿河堤决口来说,王朝盛年的时候,有朝廷调粮赈灾,抢修河堤,可能只是一两个县的灾祸,可在王朝末年的时候,河堤决口之后,无人抢修河堤,更没有调粮赈灾,只怕要糜烂数府之地,数十万灾民百姓流散各地,为了活命,难免沦为乱匪之流,如果朝廷无力镇压,那么灾民就会裹挟没有受灾的百姓,灾民越来越多,大量田地荒芜,如此反复循环,最终天下大乱。 天宝十五载,又是一个甲子年,天下大势发生变化。草原上的战事终于停止,伊里汗击败了拔都汗,成为新任汗王。这一年,两京一十九州大旱,许多地方颗粒无收而赋税不减。 在这种情况下,宋政召集青阳教的信众,决定在三月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为口号兴兵反魏。宋政一面派心腹左尊者、七杀王、澹台云到江州金陵府召集信众,准备起事,又数次到帝京亲自面见宦官柳逸,想要里应外合。 在此关头,宋政的小妾上官莞向摄政王徐无鬼告密,徐无鬼亲手诛杀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柳逸,并派出青鸾卫缇骑和官兵大力逮杀信奉青阳教信徒,株连千余人,并且传令天下缉拿宋政。 由于事出突然,宋政被迫提前一个月在二月发难,青阳教大军由蜀州发兵,顺江而下,沿途早已蛰伏多年的青阳教信徒纷纷响应,青阳教的兵锋竟是势不可挡,在月余时间中就兵临金陵府城下,金陵府中的青阳教信徒里应外合,宋政攻克金陵府,夺取金陵府。宋政也从白帝城移驾至繁华富饶仅次于帝京城的金陵府。 此举却是出乎一众观战之人的意料之外,本以为宋政会先取西京,继而拿下西北三州,却没想到宋政反其道而行之,先取江南。 此举有利有弊,要知道江南乃是天下赋税重地,若是丢了江南,原本就连年亏空的国库必然无法支撑下去,这种情况下,朝廷也不能像放弃西北三州那般放弃江南,必然要出兵征讨。反之,如果宋政成功守住江南并将其彻底消化,那么便可效仿大魏太祖皇帝兴兵北伐。到了那时,大魏朝廷国库空虚,天灾人祸,徐无鬼困于局中,有心改革而无处动手,根本不是宋政的对手。 接下来的数年之中,宋政成为整个棋盘上当之无愧的主角。 八月,宋政在金陵府登基称帝,号称圣君,大肆分封。九月,青阳军激战潇州。十二月,青阳军攻克荆州重镇江陵,守将自杀。 同年,徐无鬼设下江南大营,抵挡青阳军,围攻金陵府,由荆楚总督祁英领军。远在辽东的秦素继续收罗有志之士,并提出一清天下还太平的口号。太平会的势力向晋州、帝京、齐州等地扩展。 天宝十六载,青阳军分两路北伐齐州和西征秦州,由李世兴统领北伐之军,李世兴孤军大败,被俘,归顺朝廷。由秦辅臣亲领西征秦州的大军,兵临西京城下。同年九月,坐镇江南大营的祁英被围,朝廷派徐载元率军救援。不过援军未到时,祁英已心生一计,在傍晚时分吹起大风,祁英以火攻破敌,并亲身陷阵,青阳军大乱,四处奔走。又遇上徐载元的援军,大败而归 。 天宝十七载,宋政亲自出手击杀祁英,破江南大营,解金陵府之围。同年,青阳军二次北伐,以樊烩为将,克芦州、齐州,一直攻至直隶境内。只是因为樊烩战死,青阳军不得不退回金陵府,形成两军对垒,划江而治的格局。齐州巡抚秦道方因为御敌不利,被免去巡抚之职,只能返回辽东。 在天宝十六载和天宝十七载的这两年中,宋政的主要敌人是坐镇帝京的徐无鬼,不过辽东也并非安然无恙,金帐汗国的伊里汗看准中原内乱的机会,挥师南下,在这种情况下,因为朝廷积弊难返的缘故,国库亏空,又有江南战事的牵扯,无兵、无将、无粮、无人、无钱,无力兼顾辽东,只能依靠辽东本地大族,于是在秦道方被罢官三月之后,又起复为新任辽东总督,令其自行筹钱募兵,抵御外敌。 秦道方背后有家族的支持,开始编练新军,而秦素则派遣自己网罗的年轻才俊们进入秦道方的新军之中,大部分充任中层将领。与此同时,秦素还联合清微宗、慈航宗封锁海运,让坐镇金陵府的宋政片板不得下海,截断宋政的粮草,使得宋政的几次用兵都无功而返。 天宝十八载,秦素已经三十五岁,跻身天人造化境,距离长生境只有一线之隔。如今宋政已经占据半壁江山,并且敕封大天师张静沉护国大真人,张静沉转而支持宋政,并协助宋政扫平了潇州境内的玄女宗、荆州境内的神霄宗,各州境内的官军纷纷投降宋政。反倒是凉州、秦州、中州还在朝廷的手中。徐无鬼派遣赵政坐镇西京,秦襄屯兵于秦中府。秦中府是蜀州的进出门户,双方多次在此交战,秦襄虽然不能攻入蜀州,但也没让宋政夺取秦中府。 秦中府对于蜀州来说,乃是咽喉要地,没有秦中府保佑障,则蜀州洞开,防守失措,若失秦中府,则三巴不振,此为割蜀之股臂。若能取得秦中府地,则上可以倾覆寇敌,中可以蚕食秦州、凉州,下可以固守要害,为持久之计。 只是秦襄乃是当世名将,用兵老成持重,赵政又运筹帷幄,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徐无鬼更是不惜让辽东坐大,也保障了西线战事的粮草,使得宋政数次无功而返。 在这一年中,宋政再次北伐,攻打芦州,拿下怀南府,夺得江淮重镇。同时立足于芦州,派兵攻入齐州境内,朝廷的新任齐州总督徐载元战死,齐州局势糜烂,青阳军横行,兵锋直指直隶各府,帝京震动,因为徐载元乃是众多宗室之中唯一可以为将之人,在徐载元身在之后,帝京各大权贵府中哭声一片。燕王老迈,晋王主政尚可,不通兵事,除非是齐王亲自上阵,可齐王领军,又有谁来主持大局?虽说此时天宝帝已经二十八岁,是个成年男子,但因为齐王徐无鬼积威深重的缘故,仍旧未能亲政。如此情况下,在儒门的暗中推动之下,朝中帝党纷纷上书,请求让皇帝亲政。一时间朝堂上下暗流涌动。 外有外敌,内有内隐患。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徐无鬼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亲自造访东海,请司徒玄策出山暂领齐州总督一职,军政大权和人事钱粮之权尽数交予司徒玄策的手中,依托于清微宗的力量,抗衡宋政。 清微宗雄踞东海多年,在齐州也有经营,其势力不可小觑,在清微宗参战之后,齐州境内的青阳军迅速败退,只能退守于芦州。 秦素秘密造访清微宗,亲自拜见司徒玄策,双方结盟,虽然辽东和齐州之间还隔着直隶各府,但通过海路却是可以连成一片。 此时秦素经过多年辛苦经营,随着境界修为不断攀高,已经是整个辽东仅次于秦清的二号人物。 第二百三十三章 龙气星辰 李玄都也考虑过想以自己为棋子,优势是出场便有长生境的修为,宋政都不是对手,劣势是李玄都没有半点根基,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将这场天下棋局拉长到二十年以上,另一个选择是一开始就冒险一搏,刺杀宋政。 不过宋政一定会对李玄都的刺杀有所防备,毕竟李玄都以神魂化作棋子和本尊直接进入棋盘还是有着极大的区别,仅仅是棋子的情况下,做不到一人力敌整个无道宗的壮举。所以李玄都在犹豫再三之后,还是放弃了用自己做棋子。 如此一来,他就还剩下四个选择,分别是徐无鬼、司徒玄策、秦清、秦素,首先排除的便是徐无鬼,原因也很简单,积重难返,大魏朝廷看似势力最为庞大,但其中盘根错节,阻力也是最大,也许有人可以做到扭转局势,但李玄都自问不能。李玄都认为这个世界的徐无鬼同样做不到,人与人不同,哪怕是同一个人,经历不同,性情、能力、见识、想法也会有所不同。李玄都认识的地师,经历了两代帝王的打压,漂泊江湖多年,而书中世界的地师显然没有类似经历,一直处于庙堂之中,两人的差别就像紫府剑仙与清平先生的差别。 至于秦清和司徒玄策,他们两人相差不多,都是一方豪强,拥有足够的根基,自身修为也与宋政相差无几,看似是很不错的选择,不过劣势也很明显,他们距离坐镇帝京的徐无鬼太近了,比起远在白帝城的宋政要近得多,那么李玄都想要有所动作就会变得十分艰难,毕竟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最终选择了秦素,虽然秦素同样距离徐无鬼很近,但在秦素的上面还有秦清作为遮掩,徐无鬼是不会特别注意到一个晚辈的,尤其是一个向来性情淡泊的女子。待到秦素成长到足够高度的时候,徐无鬼已经无暇去关注于她了,因为此时的宋政必然已经发难,宋政才是他的心头大患。 秦素曾经两次面见司徒玄策,第一次是在天宝十三年,那时候的秦素在司徒玄策的眼中,还是一个晚辈而已。第二次见面已经是天宝十八载,此时司徒玄策已经将秦素视作是一个平等的盟友。这次辽东和齐州结盟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是在天宝十三年结盟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同进同退,或者说攻守同盟。而这个结盟的关键有两点,一点是秦道方出任辽东总督,一点是司徒玄策出任齐州总督。双方真正掌握了军政大权,不再仅仅是地方豪强,而是真正的一路诸侯,那么这样的结盟才有意义。 见过了司徒玄策之后,秦素返回辽东,继续自己的韬光养晦。 此时棋盘上再度生出变化,棋盘中人看不到,可对弈的李玄都、宋政以及观战众人都能见到,那便是一层淡淡的雾气,时聚时散。细细看去,就见得这些雾气其实是无数细微光点,汇聚成长河。 这一点光,就是一人之心,一人之气。太平盛世,人心所向,王朝鼎盛,人心人气便汇聚成一条真龙环绕天下,也就是世人口中的龙气、气运。在现世之中,当然没有此等物事,可此地毕竟是书中世界,不能与现世相提并论,故而凝聚成龙气,对于天下大势有更为直观的诠释。 不过龙气一说也自有其道理,世间之人,英雄才俊终究是少数,绝大多数人只能在滚滚大势之中随波逐流,将性命前途交付于他人之手,人心所向,自成气运,故而就有了所谓的大气运之人的说法。这些大气运之人中,有真龙,也有蛟蟒,真龙并非恒久不变,蛟蟒游鱼之流也可以跃过龙门化作真龙。 李玄都放眼望去,天下间生成的几股巨大龙气分别盘踞于金陵府、西京、帝京、北海府、朝阳府、金帐王庭,其中以帝京的龙气最为庞大,可称真龙,其次是金陵府和金帐王庭,仅次于帝京城的龙气,可以称之为蛟龙,接下来的北海府、朝阳府、西京等几处龙气,只能是巨蟒了。再往下,就是鱼虾之流,星星点点,不曾成形,短时间内不足为虑。 所谓真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是为天下之主。 虽然此时的帝京城中仍旧有真龙盘踞,但是衰弱不堪,只能蛰伏,好似年迈昏聩之人,勉力支撑罢了。可见天下百姓已是对大魏朝廷离心离德,故而真龙持续衰弱,虽然还是天下之主,但也危机四伏。 与之对应的,便是棋盘上方那些亘古不变的星辰,紫微星乃是帝星,此时黯淡无光,偶有亮光,也不过是风中残烛一般,不足为道,正应了“帝星飘摇荧惑高”之语。 不过其他星辰却并非如此,高坐白云之上的弈棋人李玄都抬头望去,漫天星辰光芒大盛,道道星光垂落棋盘,此时就听宋政说道:“龙脉地气也是屏障,龙气鼎盛,真龙绕世,一众凶星无法降临世间,此时龙气蛰伏,蛟龙并起,正是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如今群星降世,各争其命,各辅其主。” 随着宋政话音落下,李玄都的目光转向金陵府方向,果不其然,就见一道隐隐夹杂着血光的紫气冲天而起,飞出棋盘,与上方星空的一颗星辰交相呼应,这颗星辰顿时光芒大放,甚至直逼紫薇帝星,大有要天翻地覆、改天换日之势。 此乃天人相感,星辰入命,而这颗星辰正是天狼星,对应的是棋盘上坐镇金陵府的宋政。 观战之人见此情景,又是阵阵惊讶。 秦清凝视棋局良久,缓缓说道:“倒是小觑了宋徵官,他这是要用大势去碾压紫府。” 秦素问道:“爹爹,什么意思?” “宋政知道紫府在韬光养晦,意图后发制人,但是他并不刻意压制紫府的发展,而是选择壮大自身。”秦清道,“只要宋政能在紫府乘势而起之前,拿下天下,真龙易主,那么大局已定,紫府纵有千般本事,也用不出来,这一局棋便是宋政赢了。从这一点上来说,宋政还是有为人主的气魄和格局,不因私怨而罔顾大局,并不因为自己比武输给紫府就处处忌惮,畏首畏尾。” 便在这时,又有一道浩荡紫气冲霄而起,与天上星辰交感,一时间星光璀璨,仿佛凶兽出笼,要择人而噬。 这道紫气却是对应了金帐王庭。 李玄都心中明白,天下棋局之中并非只有他和宋政两个弈手,还有棋局自行衍生的弈手,除了徐无鬼之外,金帐也不可小觑。如果应对不慎,只怕要蚌鹤相争而渔翁得利,金帐便是渔翁,待到宋政与徐无鬼两败俱伤,中原空虚,金帐大军趁势南下入关,夺取天下,到那时候。只怕连衣冠都要变上一变。 李玄都见此情景,想起张肃卿的教导,为政不是与人比武,不是简单的谁强谁弱,要学会分化、拉拢、打压,让自己的朋友越多越好,让自己的敌人越少越好,不要盲目树敌。在现世之中,李玄都是这么做的,那么在这书中世界,李玄都也决定要这么做。 于是李玄都行了一招险棋,让秦素女扮男装,以使者的身份借着为徐无鬼祝寿的名义亲自前往帝京拜会书中世界的摄政王徐无鬼。 如果说以前的徐无鬼还对秦素不甚关注,那么到了今日,徐无鬼再不知道秦素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如今秦清被人私下里称作“辽王”,秦素也水涨船高,得了个郡主的称号,虽然没有朝廷册封,但是有人、有钱、有地,那便真得不能再真。 徐无鬼亲自见了秦素,秦素早已备上厚礼,并道明来意。秦素的来意也很明白,第一点,辽东编练新军小有所成,入冬以后,金帐已经撤军,辽东愿意派出万余人以客军的身份帮助朝廷平乱,第二点便是请求朝廷允许辽东屯田。其实屯田之事,秦道方等人早已进行多时,不过都在暗中,多有不便,此时公开请求屯田,便是把此事公开合法,有了朝廷许可的旨意,便可光明正大地进行,继而通过屯田的契机开始扩军。 徐无鬼看得明白,不过朝廷内忧外患,他便是仙人,也深感无力,在这等情况下,宋政才是心腹大患,只要解决了宋政,辽东可以徐徐图之,而且此时抵御金帐,还要依仗辽东,所以徐无鬼同意了秦素的请求。 李玄都这步棋的用意很明白,韬光养晦需要一个遮挡,来替他阻挡宋政,这个遮挡便是朝廷,不管怎么说,此时的朝廷还是真龙,仍旧势力最为庞大,只要朝廷一日不倒,宋政就一日奈何不得秦素,秦素就能继续韬光养晦,依仗着关外三州的肥沃土地,屯田练兵,待到羽翼丰满,天下大势有变,再南下入关,乃至于问鼎天下。所以辽东要在背后支持朝廷,抵御宋政。 第二百三十四章 女子地师 徐无鬼不会看不明白这一点,可这就是大势,看明白不等同有办法去改变。 如今大势就是朝廷与青阳军连年大战,江北各州精兵已经被抽调一空,使得朝廷不得不放权于地方督抚豪强。在这等情况下,如果徐无鬼逼反了辽东,辽东铁骑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南下,顷刻间就能兵临帝京城下,如今朝廷威望大损,能有几路勤王人马尚不好说,甚至还会有人响应辽东的号召,那些帝京城中的帝党们说不定会主动打开城门,迎接辽东铁骑,诛杀摄政王**,就好似当年朝廷诸公引西凉军入西京平定外戚内宦之乱。 这便是阳谋,阴谋被看破之后,便失去了大半作用,可阳谋无所谓看破与否,堂堂正正,让人明知结局如何却又无可奈何。 当然,李玄都并不希望走到这一步,因为时间不对,朝廷还未人心尽失,在西北还有赵政和秦襄,在中原腹地还有张肃卿等仍旧忠于朝廷的督抚重臣,辽东在这个时候进入帝京,只会彻底摧毁朝廷,使得天下四分五裂,而无法夺取天下,反而还会被仍旧忠于朝廷之人群起而攻之,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只是走投无路的下下策,如果可以,李玄都还是要继续韬光隐患。 陆地形势,北高南低,历来就有北上和南下的说法,北方又以辽东位于最北方,幽州正是北方幽冥之州的意思,高居辽东,便是居高临下,虎视中原。 时间进入天宝十九载,秦素已经三十六岁,直奔不惑之年,再不见半分年轻稚嫩,只是未曾嫁人,也不好以夫人称之,再称呼大小姐也有些不合时宜,因为秦素身怀“阴阳仙衣”的缘故,有人查证考据,这“阴阳仙衣”乃是上代地师之物,后来上代地师不知所踪,这仙衣也不知去向,秦素梦中得仙人授予此仙衣,便是继承了地师的道统,于是上下称之为地师,与江南的天师相对应。 如今辽东已有精锐七万余人,镇守辽东已经足够,真要挥师入关,进入帝京,也勉强可以。可是要以此问鼎天下,却是万万不够了。眼下的当务之急在于扩军,而扩军则离不开钱粮和人口。真正的精锐士兵必须专事操练,也就是“脱产”二字,脱离农事生产,需要旁人供养,而士兵只能是青壮男子,青壮男子又是农事的顶梁柱,换而言之,多一个士兵,便少一个农夫,一增一减之间,便是两倍的差距,这也是历朝历代穷兵黩武难有好下场的原因。 天下万事,离不开粮食,虽然这些年来,秦素做出了一定程度的改良,不过也无非是农具的改善,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地师,想要从种子上着手,还是没有头绪。 因为粮食的缘故,扩军速度始终不快,又因为江南战事的缘故,人参、鹿茸、貂皮的买卖也大受影响,而且辽东苦寒,人口数量比不得关内和江南,就算因为朝廷同意屯田,辽东接收了许多从关内逃难至此的流民,仍旧缺口很大,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之事,只能徐徐图之。反观宋政,占据了天下最为富饶的江南,又随意裹挟流民,钱粮不愁,人也不愁。 在这种情况下,秦素将目光放在了女子的身上,因为礼教的缘故,男子主外,女子主内,许多女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操持家务,以至于相当的人力被浪费掉了,如今男子人力捉襟见肘,那么女子呢?只要解除礼教对于女子的束缚枷锁,让女子也走出家门,参与到劳作之中,女子岂不是也能撑起半边天? 更何况秦素本身就是女子,还可以起到以身作则的效果。不过此举也有一个弊端,必然会大大得罪儒门,引起儒门的百般指责,于声名不利。 只是秦素再三计较之下,还是决定放开礼教对女子的束缚枷锁,儒门指责,只当是蚊蝇哼叫。金帐不懂礼教,同样能入主中原,可见非常时当行非常事。 不过秦素也明白,这种事情不能以政令强行推动,而要以利诱导,辽东也可以种棉花,可以纺织成棉布,完全可以从纺织作坊入手,许以银钱,雇佣女工,同时兼顾礼教风气,让女工与男工分开,这种情况下必然会有女子按捺不住,出来做工补贴家用,如此因势利导,形成风气,再通过从众之心态徐徐推动,那就是水到渠成。 其实赵政在秦中府一战的时候也有过类似政令,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只是此乃战时,能够以战令推行,旁人也说不出什么,待到战事结束,就很难行得通了。秦素却是要将此举变为一种常态,大大发挥女子的作用,解放出更多人力。 当李玄都走出这步棋之后,观战之人顿时议论纷纷。委实是李玄都此举实在是离经叛道,儒门中人已经有人开口大声斥责,反倒是道门中人只是议论,并无指责。除了李玄都是道门中人的缘故之外,道门中人女子众多也是原因之一。 为何俗世中的女子地位不如男子,甚至是男尊女卑?其根本原因在于男女体力上的差异,女子体弱,不如男子,许多男子可以做到的事情女子不能做到,比如从军杀敌,女子体弱,正面交锋厮杀,必然不是男子的对手。战场上得不到的,其他地方自然也得不到。 可为何在江湖中女子的地位不弱于男子,并无男尊女卑的说法?因为各种功法消弭了男子和女子在先天体力上的差异,女子同样可以跻身长生境,也可以飞天遁地,开山裂石,男子可以做到的,女子也能做到,那么男女的地位自然趋于平等。 在一众道门女子看来,李玄都这步棋并无错处,理应如此。女子只有摆脱礼教的束缚,开始自食其力,而不是依附于男子为生,才能提高自己的地位,反抗压迫。其中道理再浅显不过,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靠山靠水,不如靠自己。 不过儒门大祭酒和隐士们自然不会像普通儒门弟子那般只看到了礼教这一层,他们看得更为深远。 白鹿先生赞叹道:“这是一招无理手,宋政如果没有预料,要吃大亏。” 赤羊翁淡淡道:“放开礼教,改良农事,发展商贸,这些想法颇有地师的风范,难怪地师把他当作衣钵传人。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非是我儒门所寻求的大同。” 紫燕山人看了大祭酒们一眼,“这类棋局推演,当以司空大祭酒为最,不知司空大祭酒是什么看法?” 司空道玄沉吟了片刻,说道:“宋政之手段,难逃当年天师教、太平道的窠臼,不过是假借怪力乱神聚人成事,若是不能收获士人之心,终究是乌合之众。反观李玄都之手段,虽然有离经叛道之举,但收拢流民、鼓励农桑、开拓荒地,以良家子为兵,北御金帐,南望中原,皆是堂堂正正的帝王之谋,中规正轨,挑不出什么错漏。” 赤羊翁点头表示认可,“这局棋就看十年之期了。” 天宝十九载,相较于平静的辽东,朝廷和青阳军再次交手,在各地督抚的支持下,朝廷大军攻克广陵府,设下江北大营。只是青阳军很快就卷土重来,九月攻破江北大营,十月攻克广陵府。 朝廷建立江南大营,主要目的有两个,一是用来困住金陵府,二来可以庇护漕赋重地。而驻扎于广陵府城外的江北大营可以从北面威胁金陵府,监守大运河运输线,并庇护两淮一带的盐赋重地。 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的先后告破,意味着在江北各州已经没有直接听命于朝廷中枢的官军,只能依赖于各地督抚自行招募的军队。就算朝廷能平定青阳军之乱,在这场大乱中发展壮大的各地督抚也成尾大不掉之势,更甚于前朝的领兵藩王。 秦素曾派出高手查看情况,发现所谓的江北大营之内,不像军队,形同市集,吃喝玩乐,娼赌俱全,此等军队,也难怪不是青阳军的对手。 便是徐无鬼,也回天乏力,他刚想有所动作,朝堂内外便有无数只手把他拉住,让他动弹不得,除非他能狠下心肠将内外全部清洗一遍,可重病用猛药,很有可能就会一命呜呼,此时的大魏朝廷就是一个病人。再者说了,这个徐无鬼也未必有如此决断,换成现世中那个要推翻徐家天下的徐无鬼还差不多。 此战之中,江北大营近乎全军覆没,唯有辽东新军强行突围。这支辽东新军,皆是良家子从军,身世清白,忠勇可靠,也从无空额空饷之事,训练有素,更配备了大量火器,以万余人的兵力,摆成车阵,击溃三倍于己之敌,后在齐州援军的接应下,退入齐州境内休整。 这一战,辽东新军威震江北,领军将领更是一战成名,而此人便是秦素早年网罗的有志之士之一,太平会中有其名。 第二百三十五章 由盛而衰 书中世界与现世大不相同,许多人的命运也发生改变,其中就有张肃卿。因为徐无鬼独尊庙堂的缘故,张肃卿未能以天宝帝老师的身份早早登阁拜相,反而仕途蹉跎。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张肃卿只是礼部侍郎,虽说侍郎也是二品大员,但与内阁首辅相较,还是不足为道。而且在六部之中,礼部虽然清贵,但是实权微末,尚书还好说,侍郎多是养老职位,张肃卿被安排在这个位置上,如果不出意料之外,就要止步于此。 可谁也不曾料到,宋政大军席卷天下,夺取半壁江山,朝廷精锐尽失,不得不颁布诏令,让各地督抚自行筹粮募兵,同时张肃卿左迁为兵部侍郎,署理荆州巡抚。放在以前,荆州巡抚还是个当之无愧的美差,可如今荆州已经落入了青阳教的手中,荆州巡抚就成了一个空名头。别人都视为畏途,要么装病推辞,要么是走门路,唯有张肃卿坦然受之,将儿子女儿留在帝京,只带着一纸诏书和两名随从出京赴任去了。 不过张肃卿也不是直接去荆州送死了,他先到了中州龙门府,当年他曾在万象学宫求学,此地的故友同窗极多,张肃卿依靠着这些人脉在中州招募兵勇,又在秦襄和赵政的帮助下,开始练兵,并且编练水师,为将来渡江作战做准备。 在广陵府江北大营一战中,张肃卿也响应朝廷的号召,率军前往,严格来说,张肃卿是文人出身,这还是他第一次领兵,虽然他练兵卓有成效,但却被溃兵冲散了阵形,在败退途中,他见识了辽东新军的车阵,大为震动。此等车阵,不说所向无敌,当真是坚若城池,若非最后青阳军调来火炮轰击车阵,辽东新军甚至有反守为攻之势。这让张肃卿萌生出效仿辽东编练新军的想法。 其实张肃卿也听说过有关辽东传闻,其中最让他瞩目的就是那位秦家大小姐,年近不惑却不曾嫁人,也不招赘,孑然一身,才能卓绝,却主政辽东,据说辽东总督秦道方的种种政令都是出自这位小女子之手,故而被人称作影子总督。只是可惜不是男子之身,无法出仕。他那女儿张白月生平不服人,最是服气这位秦姐姐,惜乎未曾谋面。 因为辽东新军的启发,张肃卿返回中州之后,开始招募良家子从军,发展屯田,并大力发展火器,甚至还在秦襄和赵政的帮助下,成立了荆州军械局,不过此事也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毕竟荆州的军械局却开办在中州境内,甚至张肃卿的巡抚衙门都在中州境内。好在此时赵政担任秦中总督,中州并无巡抚,也无甚所谓了。 因为徐无鬼的缘故,张肃卿虽然免去了身死之忧,但也从堂堂首辅沦落为巡抚之流,而另一位在现世之中大名鼎鼎首辅孙松禅,此时也不大好过。他的老家是松江府,就在江南,此时已经被青阳军占领,家中的十几万亩良田也都成了宋政的囊中之物,其中忧愤可想而知,可他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帝京城中干着急而已。正巧在此时,辽东秦素派人联络这位孙阁老。 先前江北大营一战,辽东新军的表现有目共睹,这还是一万精锐之师,在辽东还有数万精锐,此时朝中已经有了让辽东铁骑入关平乱的声音,只是徐无鬼迟迟不肯松口。不过辽东的地位已经是非比寻常,已经不能以寻常督抚视之,几乎是一方藩王了。对于辽东的拉拢,孙松禅无论是出于老家的考虑,还是自己以后的考虑,总之是十分痛快地应承下来,与辽东结成同盟,若是太平时节,督抚结交阁老,自然是以阁老为尊,如今却是反过来,督抚手掌兵事大权,阁老要仰仗督抚了。 此时的辽东割据一方,当然不需要朝中有人,真要有人,那也是徐无鬼本人才行,不过秦素需要一个探子,可以迅速知悉朝廷内部动向,同时也可以在合适的时候为辽东发声,孙松禅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张肃卿为人正直,做不来这样的事情,可孙松禅做得,否则在现世之中,他也不能接替张肃卿担任首辅。 到了如今,虽然朝廷和辽东之间还有从属关系,但在根本上已经与春秋两国无异,明面上共尊天子罢了。 时间进入天宝二十载,这局棋是从天宝十一载开始,所以距离十年之期只剩下一年。在这一年中,局势趋于平稳,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宋政未能一鼓作气拿下帝京,已经不复先前之锐利,而朝廷之所以能抵挡宋政,则是仰赖各地督抚之助,各地督抚又是仰赖地方豪强,甚至部分督抚本就是地方豪强出身。 在这等情况下,儒门暗中支持的帝党中人终于以平乱不利为借口向徐无鬼发难,要求徐无鬼还政于天宝帝。徐无鬼本人乃是长生境界,手中又掌握着青鸾卫都督府,倒也不怕有人在帝京城中发难,只是举世汹汹,再加上局势糜烂,让他有身心俱疲之感,面对儒门的步步紧逼,这个徐无鬼终究不是现世中那个百折不挠的地师,同意让步,让已经年过三十的天宝帝亲政,他不再是摄政王,不过仍旧在朝中主政,以叔祖父的身份出任内阁首辅,统领内阁,下辖六部,由孙松禅担任内阁次辅。 朝廷内斗汹涌的时候,宋政也陷入麻烦之中,因为澹台云成功跻身了长生境,并且与宋政嫌隙日生,再加上战事不利的缘故,澹台云在一次议事中与宋政决裂,两人相斗一场,公然出走,率部返回蜀州荆州交界位置的白帝城中。 端坐白云之上的宋政脸色阴沉,语气却是听不出太多喜怒,“我倒是不知道,清平先生何时在我身旁落子。” 坐在宋政对面的李玄都笑而不答。 澹台云反叛宋政,需要一个契机,李玄都很早之前便开始着手布置,着实费了好大的功夫,他让秦素通过陆雁冰联络上了李非烟,再通过李非烟联系了石无月,又通过石无月联系上了贪狼王,贪狼王与澹台云的心腹宫官交好,这才与澹台云取得联系。此举耗费时间长达三年之久,期间各种试探和取信于对方的举动不知多少,这才瞒过了宋政的耳目。 澹台云早就对宋政心怀不满,更为关键的一点是,澹台云是局中之人,并非弈棋之人,她当然不知道远在极北的辽东才是真正大敌,在她看来,青阳军的大敌是朝廷,所以对于辽东的善意,她并未拒绝,而且对于宋政的种种举措,祖先是儒门七十二圣贤的澹台云并不认可,最终有了这次金陵府之变。 观战之人议论纷纷,司空道玄叹息一声,“澹台云反出金陵,宋徵官要由盛而衰了。” 赤羊翁脸色微沉,“历来以怪力乱神成事者,若是无法一鼓作气定鼎江山,便逃不过分崩离析的局面,当年太平道如此,如今的青阳教也是如此。” 秦清也道:“不知宋政是否还有其他手段,若是没有其他手段,恐怕……” 便在这时,张海石拄着竹杖来到了宋政身旁,道:“月白兄,如果紫府赢了,你觉得这棋局之中是否会多出一位女帝?” 秦清一怔,“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棋局中的素素年近不惑都未曾嫁人,说不得要过继子侄到自己膝下,便是登基称帝也不是不能。” 说到此处,秦清话锋一转,“不过紫府才是弈棋之人,还是要看他的选择。” 此时棋局之中,虽然秦素未曾成婚,但因为年岁渐长的缘故,也有了许多子侄辈,她让自己的堂弟迎娶了司徒玄略的女儿,又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李元婴的儿子。自古以来,通过姻亲关系来牢固结盟并非什么稀奇事,秦素也不过依循旧例罢了。 在这一年中,随着齐州的局势稳定,司徒玄策退居幕后,辞任齐州总督一职,由他的弟弟司徒玄略出任齐州总督。 此时天宝帝刚刚亲政,正急于寻求外在支持,不过也知道辽东势大,不可再放任其继续坐大,于是派人拉拢齐州一派,于是在司徒玄策的授意之下,张海石率领八百清微弟子上京,出任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 一时间天下形势变化莫测。 秦素的应对十分简单,一意发展壮大自身。局势越乱,越是没人能干扰辽东,辽东就能按照秦素既定的步骤徐徐图之。这就好比是江湖武人,我也不管其他,只是增进修为,拔升境界,待到修为大成之后,任你这般武学,那般法术,不过一挥袖而已。 此时再观龙气,宋政身上之龙气仍旧是蛟龙之属,却是不复锋芒,显露颓势,盘踞于帝京的真龙之气已经从老迈不堪变为奄奄一息,随着天宝帝亲政而只剩下最后一线,反观辽东,却是声势大振,已然开始由蟒化蛟。 第二百三十六章 十年之期 棋局到了此时,李玄都已经将先前的劣势扳平,甚至小占优势,不过还远远谈不上胜势。关键就在于辽东身后的金帐,如果辽东决定入关,必要一鼓作气,一战功成,若是遭遇挫折,金帐再从后偷袭,两面夹击,顷刻间就会从大胜之局变为大败之局,所以这收官之局,同样马虎不得。 宋政也看出了这一点,效仿大魏太祖皇帝,开始收缩实力,养精蓄锐,静观局势变化。 因为战事稍缓,朝廷内部的争斗变得越发激烈,天宝帝被徐无鬼压制了二十年,此时终于在儒门的支持下亲政,再也顾不得其他,除了收权还是收权,而他所能依仗的也只有儒门中人,于是一时间朝廷上下,尽是大儒跃居高位,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与依附于徐无鬼的王党,互相攻讦,大开党争门户。 到了此时,外人已经看得明白,大魏的气数是尽了,秦清亲自动身从辽东前往齐州面见司徒玄策,两人再次密谋深谈。秦素没有随行,而是闭关修炼,冲击最后的长生境。 天宝二十一载,棋局的十年之期,秦素在十年之后,终于跻身长生境,又有“阴阳仙衣”护体,不必整日躲在秦清的羽翼之下,她秘密动身前往蜀州白帝城,面见澹台云。 这一年,徐无鬼终于是心灰意冷,离开庙堂,辞官隐居,不问世事。天宝帝尽诛王党“首恶”,其余人等也遭贬谪,一时间“众正盈朝”。 张肃卿因为是儒门中人的缘故,得到提拔,成为秦中总督,而原本的秦中总督赵政却因为是被徐无鬼提拔的缘故,被免去官职,返回家乡。 张海石升任为青鸾卫都督府左都督,孙松禅因为尽早改换门庭的缘故,保住了次辅位置,不过首辅位置却是空缺出来,在儒门大祭酒的提议下,天宝帝下旨让辽东总督秦道方进京出任内阁首辅,由赵良庚出任辽东总督。结果是辽东总督秦道方以才能不足为由婉拒,天宝帝大为恼火,下旨申斥辽东总督秦道方,秦道方请辞辽东总督,天宝帝允之。继而辽东军中哗变,天宝帝大惊之下只能下旨让秦道远出任辽东总督,这才算是平息了此事。 经此之后,天宝帝再不敢对辽东人事指手划脚。 不过此时真正掌握了辽东军权的不是秦道方,也不是秦道远,甚至不是秦清,而是秦素,早在多年之前,秦素就将太平会中的精锐派入新军之中担任中层和底层将领,多年过去,这些人已经成长为新军中的实权将领,仍旧听从秦素调遣。所谓军中哗变,不过是出自秦素的暗中授意,向天宝帝示威罢了。 秦素自蜀州返回辽东之后,召集诸将,询问诸将对于朝廷和时局之看法,诸将无不慷慨陈词,要革故鼎新,改天换日。秦素心中大定,又面见两位叔父面谈多时。 李玄都虽然是弈棋之人,但这天下棋局奇妙无比,他也不能为所欲为,总有章法。就好比是写话本小说,写到后来,框架已定,执笔写书之人也不能随意扭转更改故事走向。 这时候李玄都便发现辽东一地的龙气竟是汇聚到了秦素的身上,他的本意是秦素扶龙成事,辅助秦清夺取天下,却没想到秦清性情淡泊,虽然该争的名利还是会去争,但对于帝位皇权看得不重,对于秦素极为放任支持,如此阴差阳错之下,秦素反而凝聚了龙气。 不过李玄都再一思索,也觉得在情理之中,毕竟龙气本身就是人心所向,此时辽东境内是秦素得了人心,龙气自然汇聚于秦素一人身上。 到了此时,李玄都便要开始收官,他让秦素去见澹台云,便是说服澹台云不再与宋政为敌,宋政得此机会,必然要有所动作。这也是阳谋,宋政当然知道李玄都不怀好意,可他再盘踞金陵府,也只是等死,历来定都金陵之王朝,那么短命,要么便是偏安一隅,所以才有了金陵龙气已泄的说法,对于宋政来说,不能夺取天下,无疑是坐以待毙。于是他趁此时机,挥师北上,孤注一掷,取道中州、晋州,兵临帝京城下。 帝京震动,天宝帝急召齐州总督司徒玄略起兵勤王,司徒玄略率军于帝京城外与青阳军激战,损兵折将,不得不退回齐州。无奈之下,天宝帝只能请辽东大军入关勤王,并许诺封秦清为辽王,封秦道远、秦道方为国公,秦素更是被破格封为公主,等同亲王。 秦清受封辽王之后,并未立即入关,而是以粮草不足为由,继续观望局势。 帝京局势危如累卵,天宝帝绝望之下召集群臣商议,群臣皆是惜命自保。虽然城中还有禁军,但是吃空饷严重,久疏战阵,且拖欠军饷,致使禁军上下没有丝毫战意,宦官杨吕暗中与宋政私通,打开城门,放宋政大军入城。天宝帝在青鸾卫的护卫下逃出城去,意图前往张肃卿坐镇的西京。不过中途被宋政亲自拦截,青鸾卫左都督张海石放弃天宝帝,孤身逃命。天宝帝落入宋政手中,宋政下令将其处死,青阳军正式占据了帝京城。 也就是此时,棋盘上方的紫微星彻底黯淡下去,对应紫微星的帝京真龙也彻底死去,化作无数游散龙气,一条恶蛟伏在真龙的尸体之上,大肆吞噬龙气,弥补自身不足。这条恶蛟正是对应宋政的龙气。 直到此时,秦清才派遣景修率领骑军两万先行入关,秦清亲率步骑三万徐徐跟进,再加上辅兵和随军民夫,共号称二十万大军南下入关。剩余大军则留守辽东,严防金帐袭扰。 从天宝十一年到天宝二十一载,辽东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去韬光养晦,屯田扩军,以金帐练兵,兵锋自是势不可挡。与青阳教交战之后,大小连胜十三战,迫使青阳军只能固守帝京、晋州、中州和部分直隶府县,而辽东则趁机与齐州连成一片,继而再通过海上水师夺取楚州,进逼芦州,已得半个江北。 到了此时,天宝帝已死,大魏正统灭绝,终于进入群雄逐鹿的时代,龙蛇并起。 司徒玄略与秦清合兵一处,号称四十万大军,进攻被青阳军占领的直隶府县,青阳军连败之后士气大跌,纷纷弃城而走。秦清得以合围帝京,开始攻城。此时帝京粮食不足,而且城内又生瘟疫,已经不可固守。双方激战十日,青阳军损伤惨重,宋政下令突围,退往晋州和中州境内。 在中原腹地,多有雄关重镇,固守自是不难,可此时宋政身后的西京却是在张肃卿的手中,宋政选择在此地固守,只会陷入两面夹击的境地之中,所以他还是选择返回金陵府,凭借大江天险与辽东对峙。 秦素自然不肯放过宋政,大军衔尾追击,宋政且战且退,勉强返回金陵府,不过却是坐困愁城。 宋政的心腹宋辅臣困守芦州桐城。皇甫玉玺前来救援,大破围城的齐州大军,两人率军返回金陵府,又攻克广陵府,勉强稳定局势。 天宝帝已经身死,不过还是暂且沿用了天宝帝的年号,时间进入天宝二十二载,辽东大军陆续入关,达十余万之数,皇甫毓秀坐镇两襄,面对大厦将倾之局面,困守孤城,数次击退攻城之敌,无奈城内缺粮,外无援军,在此情形下,皇甫毓秀仍旧坚持守城,且死战不退。最终为胡良大军攻破城池,本人不得不逃回金陵府城中。 宋辅臣坐镇江陵府,同样面临围城之局,他誓死效忠宋政,拒不投降,最后将军粮分给百姓,打开城门献城投降,自己却自尽而亡。 到了此时,天下大势已定,于是群臣上表劝进,秦清谦退之。群臣不肯,二上之,再谦。直到三上进表,秦清勉受之,正式登基称帝,定国号为幽,因为秦氏一族发迹于朝阳府龙城,故而改年号为神龙,此即是神龙元年。 此时秦清与秦素身上的龙气合作一处,开始由蛟化龙,棋盘上方的星空生出感应,原本已经黯淡的紫微星复又生出光芒,对应秦清、秦素父女的龙气。 宋政虽然还是一条孽蛟,却是大势已去。 “胜负已定,看来这怪力乱神虽然能逞一时之威,但终究是左道,至多算是霸道之流,比不得堂堂王道,只能为真王开路。” “话虽如此,宋政也只是棋差一招,若不是澹台云与宋政决裂,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依我看来,就算没有澹台云与宋政决裂,宋政也不过是暂缓败亡之途,辽东大势已成,无可挽回了。” “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还是清平先生算计深呐。” “这棋盘上的辽东与现世中到了辽东何其相似!若是现世中的辽东也是如此南下入关,谁人可挡?” “慎言!慎言!” “此乃阳谋,说与不说,都无法影响大局了。” 观战之人看着棋盘上的形势,各自交流。 第二百三十七章 收官 神龙元年,秦素刚好四十岁,秦清已经是年过花甲。 秦清登基称帝,向上追封三代,立白绣裳为皇后,秦道远为辽王、秦道方为奉王, 司徒玄策异姓封王为齐王。不过对于群臣众将而言,封王都是细枝末节,关键在于太子人选,秦清膝下无子,唯有一女,按照常理来说,秦清要么是广纳嫔妃继续生儿子,要么是选择从兄弟的子嗣中过继一子,再就是直接立皇太弟,可是考虑到秦清的年龄,再生儿子也不现实,关键是秦素威望太高,功劳太大,于是秦清选择立秦素为皇太女,秦素则是过继了二叔秦道远的幼孙为子,是为皇孙。 如此一来,秦素虽然会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但皇位传承还是在秦家男丁之中,不会落到外姓之中,群臣虽有诽议,但也没有激烈反对。 在秦清称帝之后,许多府县几乎是望风而降,几有不战而下之势。唯有坐镇西京的张肃卿和秦襄并不响应。 此时天下棋局,只剩下三个棋手,分别是秦素、张肃卿、宋政,已经是进入最后阶段。 神龙二载,秦清坐镇帝京,奉王秦道方坐镇辽东,防范金帐,秦素亲自领兵进逼金陵府。 战事持续一年有余,直到神龙三载,秦素已经收复钱塘府、广陵府等重镇,金陵府成为孤城,宋政弃城出走,不知所踪,秦素攻克金陵府,曾经鼎盛一时的青阳教终于走向穷途末路。秦素率军沿江而上,坐镇白帝城的澹台云出降,被秦清封为蜀王,也是第二位异姓王。继而大天师张静沉请降,秦素允之,仍保留其大天师称号,加封显化大真人。 最后,只剩下张肃卿和秦襄,大势之下,两人也不得不降。 至此,天下太平。神龙四载,秦清在帝京议功,除去诸王之外,景修、胡良、云承宗、司徒玄略、张肃卿、秦襄等七人封国公爵位。封侯者三十六人,封伯者七十二人。在秦素的建议下,秦清仍旧沿袭前朝旧制,组建内阁,统摄六部,以云承宗为内阁首辅,以张肃卿为内阁次辅。云承宗老迈不堪,只是挂名,实则是张肃卿主事。设立大都督府,景修出任大都督,秦襄出任左都督。 此时的秦清已经年近古稀,无心政事,由秦素监国。秦素开始推行现世中张肃卿的新政,包括针对吏治的考成法,以及针对天下士绅的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制,此举自然引起无数人反对,秦素任命心腹为青鸾卫都督府左都督,掀起大案,株连达数万人之多,家产悉数抄没入公。 与此同时,秦素又修改税法,增加商税。 早在大晋年间时,朝廷税收中商税所比重已经超过了农税,每年商税收入两千万贯。不过大魏太祖轻贱商人,大魏太祖下令:“商贾之家只许穿布,农民之家但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许穿纱”。又将商贸比同于农田耕作,“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着以违令论。” 要知道,商贸与农耕不同,农田耕作由于周期长,又有着层层盘剥,所以农税在十分之一是正常,但是商业流通,一般来说,按照行业和规模的不同,税收也有所不同,少则二十取一,多则半数,太祖一概论之三十取一,实则是聊胜于无。 如此一来,商人不得不投靠士大夫,也就是官商结合,士大夫为了自己的利益,坚决抗税、逃税,皇帝如要把心思放在商税上,就是“与民争利”。 所谓“大魏失之于财”,不是商贸薄弱,而是朝廷根本收不到商税,被士林和商人共同瓜分了。 大幽继承前朝旧制,便连同前朝的税制也一并继承了,秦素自然要修改商税。此举自然又影响到了许多人的切身利益,甚至连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中都有些许反对声音,不过这三家的根本还是在海贸,秦素没有对海贸动手,反对的声音并不大。 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之后,秦素早已不是当年寄情于山水之间的小姑娘了,若论手腕,不逊于当年的徐无鬼,她是不会让政事变为战事的。 在杀人这方面,秦素,或者说弈棋之人李玄都,深谙一个道理,因政杀人,不是战场上的攻城掠地,而是要拉拢一派,稳一派,杀一派。 秦素自然是拉拢辽东老人,以景修、胡良、云承宗等人为首,稳住后来归附之人,以张肃卿、秦襄等人为首,这两派人都属于勋贵,也就是于问鼎天下有功之人。所杀之人,可以视之为前朝的既得利益之人,正应了司空道玄所言的得国正与不正的说法,与前朝贵族士绅牵连不大,重开天地,自然得国正,国祚绵长,反之就是得国不正。对于一众勋贵而言,秦素对这些前朝之人动手,他们不但不会兔死狐悲,反而会幸灾乐祸,你瞧,太女殿下还是向着我们这些老人,那些后来见风使舵之辈,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 正因为如此,秦素不会像徐无鬼那样处处受制,反而能有所作为。 这场风波持续三年之久,直到神龙七载,才算天下大定。 只是在这场大案中,秦素彻底得罪了地方的众多世家豪阀,再加上先前秦素放松礼教对女子束缚等种种举动,使得这些地方豪族逐渐围绕在儒门的周围,一场针对秦素的阴谋开始酝酿。 秦家人口庞大,但多是远房旁支,真正的嫡系只有兄弟三人,兄长秦道正,也就是秦清,膝下只有独女秦素。三弟秦道方,早年膝下无子,直到知天命的年纪才老来得子。唯有二弟秦道远子孙繁茂,膝下有五子三女,孙辈更有十几人之多,故而秦素才会选择从二叔的孙子中选择一人过继到自己的膝下。 到了神龙七载的时候,秦素四十六岁,秦道远的长子也就是秦素的堂兄,已经五十岁,于神龙六年病故,次子也体弱多病,唯有三子秦为成年富力强,在宗室之中很有影响,逐渐掌握实权。 与此同时,儒门、世家也团结在秦为成的周围,形成了一方不可小觑的势力。不过张肃卿、秦襄、景修、司徒玄略等七位国公还是以秦素为首,秦为成也不敢在明面上忤逆秦素。 秦清年老,感悟天人造化,因为“太上忘情经”的缘故,逐渐生出厌世之念,沉溺于炼气修道,故而将大权全部交由秦素之手。秦素执掌大权,如何不知暗流涌动,曾几次召见心腹亲信,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不但君臣,便是兄弟亦难知其心术行事也。”众心腹深知主上所言之人,更明白主上之意,于是帝京城中局势愈发变化莫测。 神龙八载,秦清感觉飞升之期临近,不欲久留人间,亲自返回辽东祭祖,秦素照例留在帝京监国。在动身离京之前,秦清流露出提前传位于皇太女而自己退位为太上皇的想法,使得秦为成一众人等决定冒险一搏。 儒门大批高手抵达帝京,各地世家大族、宗门高手也相继潜入帝京,决定除掉秦素,拥戴秦为成取而代之。在此之前,儒门中人已经开始造势,声称女子登基称帝乃是牝鸡司晨之举,定会祸国殃民,只要秦素一死,秦为成登基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秦素也早有察觉,秘密调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忘情宗、太平会、以及军伍精锐高手入京,充入青鸾卫中,严阵以待。 九月初九,秦为成发难,趁秦素回宫之际,麾下高手尽出,围杀秦素。儒门七隐士悉数到齐,又有当年宋政麾下的无道宗高手,包括极天王等人。不过秦素也早有准备,除了被秦素密调入京的众多高手之外,许多公侯伯勋贵本身就是当世屈指可数的高手,便是面对儒门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这便是书中世界的帝京之变了,只是相较于现世,来迟了将近三十年。 不同于现世帝京之变时的李玄都,此时的秦素已经跻身长生境多年,又有“阴阳仙衣”庇护,不仅不需要旁人保护,甚至亲自出手平乱,所向披靡。 就在关键时刻,失踪多年的宋政突然现身,偷袭秦素。 这便是宋政的最后一搏了。棋局以天下归心为胜利方式,自古以来,二世而亡的朝代也不在少数,所以李玄都还未赢下棋局,不过也为期不远。若是宋政继续蛰伏下去,毫无胜算,所以只能在最后这个关头尝试舍命一搏,若是成功击杀秦素,不说取胜,一个平局还是不难,这也是当初宋政弃城而走的原因所在。 宋政这些年来一意精进修为,而秦素要忙于政事,疏于修为,两者高下立判,不过秦素早有准备。在关键时刻,原本已经返回辽东的秦清突然现身,还有齐王司徒玄策,一时间形势逆转,齐王司徒玄策连同其他高手挡下了儒门七隐士,秦素父女二人联手围攻宋政。 最终,宋政当场身死,儒门高手死伤惨重,狼狈逃出帝京,十不存一。秦素处死叛乱的秦为成,秦清退位成为太上皇,秦素登基称帝。 第二百三十八章 胜负已定 随着宋政身死,棋局也终于分出了胜负,李玄都取胜。 不过棋局并未立刻结束,还有种种变化生出。 秦素身着十二章服,以黑红二色为主,除龙纹之外,还有日月星辰,头戴平天冠,十二旒垂下,登坛祭天。 凡是登基为帝者,必先祭祀天地。祭天之坛高九丈九尺,黄土为基,覆以汉白玉,共分三层。祭坛周围,群臣兵士高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种铺天盖地而来的“万岁”,如果从棋盘上方来看,就是无数光点汇聚成大江长河。 在一瞬间,秦素身上的龙气大盛,仿佛一根天柱直冲天际,上应漫天星辰,与此同时,从大地之上,不计其数的光点向上飞起,汇聚入天柱之中。 天柱受此助力,直冲九霄。 棋盘上方星空中的紫微星光芒大盛,轰然震动,紫微星与秦素的龙气结合一处,化作一条巨大真龙,环绕天地,俯瞰天下,使得其他星光不能落下,其对应的蛟龙蟒蛇要么消亡,要么蛰伏。 这便是天下归心,人心即是气运。 秦素端起三足酒杯祭祀天地,身上的十二章服猎猎作响,脸庞藏在十二条冕旒之后,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观战的张海石轻笑一声,“还真让我猜对了,果然是女帝登基。” 秦清也难得玩笑道:“紫府这是在提醒我,该退位了,让素素来做秦家的家主。” 秦素脸色微红,虽说此秦素非彼秦素,但毕竟是秦素的投影,秦素看着另一个自己步步登顶,最终成为女皇,自然心中感觉复杂。 因为入局棋子乃是弈棋之人以部分神魂所化,所以在棋局中的宋政身死之后,高坐云端的宋政也随之脸色骤然苍白,他永远失去了一部分神魂。反观李玄都,秦素在成为女帝后,属于李玄都的那部分神魂携带“阴阳仙衣”自行离开棋盘,与李玄都合为一体。 这部分神魂助秦素登顶长生境,又有棋盘中二十年的经历,已经大是不同,回归李玄都本尊之后,等同是让李玄都间接多出二十年的世情阅历,这也是李玄都最为缺少的东西,他修为虽然突飞猛进,但太过年轻,在许多方面还是有所不足,这部分神魂正好弥补了李玄都的缺陷,使得他的长生境终于趋于圆满。 在一瞬间,李玄都的气息开始节节拔高。离开“玄都紫府”之后,李玄都就距离长生境只差一线之隔,白绣裳赠予李玄都“长生泉”便是想要帮李玄都完善境界,不过被李玄都转赠给了秦素。此时因为棋局的缘故,李玄都终于功成圆满,跻身长生境,成就长生久视之道。从这一刻开始,李玄都也开始百年之期的计时,不过相较于其他的长生境之人,李玄都的时间实在是再充裕不过了。 反观宋政,损失了部分神魂,而且他是鬼仙之身,神魂又涉及到念头,虽然对于宋政来说,些许念头的损失不算什么,但是在他渡过一重雷劫之前,却是无法弥补,换而言之,这部分念头是彻底失去了。 宋政自然也察觉到李玄都身上正在发生的变化,两人一进一退之间,差距愈大,不由轻叹一声,眼神晦暗。 反思刚才的棋局,宋政也不是全无收获。局势反转的关键在于棋局中的澹台云与他决裂,而在此事之后却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也就是秦素组建的太平会。这是他的失误之处,太过忽视情报,这本是他所擅长的事情,但是在他由明转暗之后,反而疏忽了这方面,以至于秦素竟然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策反澹台云。虽说澹台云心怀不满是根本原因,但如果没有秦素的唆使支持,也未必就会发作。两者相交,秦素的太平会无所不在,他倒是成了聋子瞎子。 宋政从中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李玄都在棋局中组建了一个太平会,那么李玄都在现世之中有没有类似的手笔?宋政认为应该是有的。若是换成徐无鬼,宋政或许还要怀疑对手另有目的或者故意误导,不过李玄都并非喜好玩弄阴谋之人,所以宋政认定李玄都多半也在现世之中建立了一个类似太平会的隐秘组织,而且儒门那边发现的些许蛛丝马迹,更坚定了宋政的这个想法。 宋政一瞬间就有了决断,虽然他不能在正面力敌李玄都,但是可以把李玄都麾下的这个隐秘组织给挖出来,只要灭去这个隐秘组织,就等同断去了李玄都的一臂。 两人高坐白云之上,隔着棋盘遥遥相对,等着胜负宣判。 李道虚和龙老人对视一眼,由龙老人开口道:“这一局是李玄都胜了。” 玉虚斗剑十局,先前九战,道门以五胜领先于儒门的四胜,如果宋政胜了,那么双方打平,由李道虚于龙老人亲自进行第十一战决出胜负,不过现在是李玄都胜了,道门直接以六胜赢下了玉虚斗剑,不必再进行第十一战了。 游记形成的棋盘、星空开始收拢,好似一本敞开的书开始合拢。端坐棋盘两侧的宋政和李玄都重现出现在玉虚峰上。 不知是否巧合,玉虚斗剑的最后一战人选是李玄都和宋政,当初在万象学宫星野湖畔定下玉虚斗剑的也是李玄都和宋政二人。 当时两人割破掌心,鲜血落地,汇聚一处,成为一个小小的血泊,然后血泊很快消失不见,意味着血誓已成。 正邪双方多次高手会战,事前都要以血立约,传说这个誓约会得到道祖的认可,只是不知真假,也从无人去验证,不过至今还未听说过有人敢于违背誓约。 就在龙老人认输之后,李玄都和宋政同时感受到一股悸动,都说圣人有秋风未动蝉先觉之能,此时两人便是这般状态,只感觉莫名心悸,好似有大事异变生出。 紧接着李道虚、龙老人、秦清等长生地仙也生出感觉,不由脸色肃穆。 李道虚沉声道:“恭迎太上道祖。” 话音落下,就见一片氤氲紫气自东方天外涌出,其势浩荡无尽,似东海涛涛,转眼间已经是遍布整个天幕,仰头望去,仿佛是天地倒转,在头顶天空生出了一方紫色海洋,翻滚不休。这股紫气之中蕴含有容纳天地的气概,让人不由生出自感渺小之意,就连长生地仙也不例外。 紫气涌现之后,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想起一句话:“紫气东来三万里。” 道门有五大道君,皆是太上道祖的亲传弟子,分别是通玄道君、冲虚道君、南华道君、洞灵道君、文始道君。其中南华道君便是正道各宗所奉祖师,著有《逍遥游》等名篇,并设下“太虚幻境”,南华道君十分推崇文始道君,称之为“古之博大真人”。相传文始道君一日观见紫气东来三万里,知有圣人当度关而西,乃求出为函谷关令。遇太上道祖,迎为师,拜求至道,太上道祖留下五千言而去。文始道君欣争持诵,奉行道成。这便是道门根本经典《道德经》的由来。 今日又见紫气东来三万里的异象,所有人都已经明白,竟是太上道祖显圣。不仅是道门中人,便是儒门中人也纷纷恭敬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毕竟儒门至圣先师也曾问道于太上道祖,儒门后辈如何敢不敬道祖。至于佛门,本就有太上化胡的传说,佛本是道,佛门乃是道门旁支,故而正道十二宗也有佛门中人,佛门同样要礼敬道祖。 谁也不曾想到,血誓的传说竟然是真的,惊动了太上道祖的意念降世,故一切成败荣辱皆由太上道祖裁定,谁也不敢违背誓言。 在场道门中人众多,不知是谁高声诵出“玄黄世兮拜明师,混沌时兮任我为。五行兮在我掌握,大道兮渡进群贤。清净兮修成金塔,闲游兮曾出关西。两手包罗天地外,腹安五岳共须弥”之后,玉虚峰上的道门中人齐声诵道:“混元初判道如先,常有常无得自然。紫气东来三万里,函关初度五千年。函关初出至昆仑,一统华夷属道门。我体本同天地老,须弥山倒性还存。” 一时间道门中人气势如虹,反观儒门中人,为道门气势所慑,无不脸色苍白。 随着一声好似洪钟大吕的巨响,李玄都抬头望去,仿佛看到了一个无边浩渺的世界,难以用言语形容,就好像识海神魂,无所不有,又什么也没有,无谓混沌,无所谓清浊,无分须弥芥子,超越色空界限。 李玄都对于这个世界并不陌生,因为在昆仑洞天中,就曾目睹徐无鬼、巫阳、张静修三人通过飞升台去往此界。 李玄都不由为之失神。 这就是飞升所去的世界吗?世人口中所说的天界或者仙界? 其实不仅是李玄都如此,其他人等也是如此。 长生之途,飞升大道,尽头尽在于此。对于长生境之人而言,这里才是最后的真正归宿。 第二百三十九章 道祖显圣 在地仙之上还有天仙,自古相传,天仙可入无边玄妙方广之界,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羽化飞升,据说天仙有灵台开辟造化之功,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开辟独属自己的一方小世界。 至于无边玄妙方广之界到底如何,众说纷纭,语焉不详,即便一众长生境高人,也只是从先辈祖师的只言片语上推断,玄妙方广之界中,无边无际一无所有,无光无影无声无息无始无终。凡人若至此,等同乌有;仙人到此,若寂灭深定,神魂展开延伸而行。万物在此无远近,要看神魂能否可及,神魂可及,方寸之间,神魂不及,则天涯海角。天仙之境圆满,则可在无边玄妙方广之界中开辟仙府洞天,自成一方小世界之主,比如道祖的三十三重天,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天魔的他化自在天,皆是如此。 传闻鬼仙渡过九重雷劫,阴极阳生,化作阳神,也能在其中开辟一方世界。人仙极致之后,打碎虚空,也是同样道理,又称为“破碎虚空”。 李玄都缓缓低下头,默诵太上道祖之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就在此时,天地间响起一个声音,“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 这一刻,无论懂还是不懂,也不论认可还是不认可,所有人都俯首道:“谨遵太上道祖教诲。” 李玄都自然也是如此,他在隐居的数年中,曾经通读太上道祖的经典,自然明白这几句话的出处,分别是《道德经》的第四十五章和第四十六章,意思是:最完满的东西,好似有残缺一样,但它的作用永远不会衰竭;最充盈的东西,好似是空虚一样,但是它的作用是不会穷尽的。最正直的东西,好似有弯曲一样;最灵巧的东西,好似最笨拙的;最卓越的辩才,好似不善言辞一样。清静克服扰动,寒冷克服暑热。清静无为才能统治天下。治理天下合乎“道”,就可以太平安定,把战马退还到田间给农夫用来耕种。治理天下不合乎“道”,连怀胎的母马也要送上战场,在战场的郊外生下马驹子。最大的祸害是不知足,最大的过失是贪得的欲望。知道到什么地步就该满足了的人,永远是满足的。 在李玄都看来,太上道祖的前半段话是在裁定总结这次玉虚斗剑的胜负,而后半句话则是告诫儒门两家。且不说前半段,毕竟是胜负已定,这后半段,李玄都却是生出些许想法,道祖似是要双方就此罢斗止战,不要走到两败俱伤的局面。 诚然,如今的道门的确没有实力去消灭儒门,真要全面开战,只怕两家就要步了诸子百家的后尘,从这个世上逐渐消亡。“知足”二字便是太上道祖留给今日道门的告诫。 下一刻,漫天紫气开始缓缓消退,重现显露出本来的天幕。 太上道祖虽然神通无边,但也不好太过干涉人间,所以只是短暂显圣,就立刻离开人间。 在太上道祖离去之后,所有人缓缓起身,都有恍惚之感。 只听秦清感叹不已,“未曾想到今日玉虚斗剑竟然引得太上道祖显圣,由此看来,前人关于玉虚斗剑的种种传说,并非虚妄。” 李玄都闻听此言,立刻向宋政望去。 宋政也是刚刚起身,虽然脸上平静,但眼神恍惚,显然也被方才太上道祖显圣的一幕深深震撼。 不说其他,仅仅是通过浩荡紫气的惊鸿一瞥,就让宋政险些心神失守。 宋政尚且如此,其他儒门中人更不必多说。 儒门事前的确有若是斗剑失败就反悔的打算,可如今看来,因为太上道祖显圣的缘故,儒门和道门的斗剑之约,是如何也不能反悔了。否则结果难料,气数之说,最是难测,谁也不好说那血誓的反噬会不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按照李玄都和宋政当日的约定,道门胜了玉虚斗剑之后,儒门再也不能插手道门之事,须得处处忍让。且不说儒门在暗中是否还有动作,明面上却是不能再与道门大规模冲突,等同是儒门向道门低头让步,在不在儒道两家范畴的局外人看来,这便是儒道之争有了结果,自此之后,道门自然气势大振,儒门走向颓势,许多原本依附于儒门的附庸必然会倒向道门,最不济也是保持中立。 儒门隐士们面沉似水,大祭酒们则是叹息连连。 只是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再也无可挽回,随着龙老人率先转身离去,儒门众人纷纷向山下走去,再无来时的气势,尽显萧瑟。 那些脱困的天人境高手也不敢久留,悄悄地下山去了。道门中人因为太上道祖的教诲,并未阻拦,毕竟太上道祖刚刚显圣,若行诛戮之事,未免不美,而且道门大势已成,也不怕这几人能翻起大浪。 此时的道门中人,无不意气风发,大多数人的目光又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李玄都压轴出战,与上代携带魁首宋政比武对弈,赢下关键一战,又成功跻身了长生境,俨然已经成为道门中的领袖人物,若要认真说来,太上道祖显圣与李玄都也有着关系,毕竟这场玉虚斗剑自李玄都与宋政歃血立誓开始,又自李玄都与宋政对弈定天下结束,要说与李玄都没有关系也着实说不过去,所以无论在谁看来,这大掌教之尊位已经是李玄都的囊中之物了,李道虚再怎么厉害,至多还有二十余年光阴,李玄都可足足有七十余年的光阴,这是三岁小儿也会算的账。 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谁笑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李道虚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不必他开口吩咐,所有都自觉向后退去,给这对师徒父子留出最后的空间。 师徒二人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李道虚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到了此时,也不免有些感慨。 就在几年之前,这个弟子还仅仅是个晚辈而已,虽然入得他的眼中,但生死荣辱却都被他操于手中。可就在一转眼之间,这个弟子已经“长大成人”,可以与他比肩而立、平起平坐了。 李道虚沉默了片刻,最终也只说了不到十个字,“很好,紫府你很好。” 李玄都微微低头,说道:“师父过奖。” 李道虚笑了笑,“不算过誉。” “过奖”和“过誉”,一字之差,其中含义却是大不相同,尤其是在师徒之间。 长辈或者位尊之人称赞自己,谦辞时用“过奖”二字,其中的“奖”字是夸奖之意。而平辈之人称赞自己,谦辞时用“过誉”二字,其中的“誉”字是赞誉之意。 李玄都说“过奖”,还是恪守师徒之别,可李玄都却道“过誉”,已然是将李玄都视作地位等同之人。 李玄都自然听得出这其中的差别,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李道虚不再多言,当先而行,很快便离开玉虚峰的峰顶,没入山外的云雾之中。 李道虚走后,秦清来到李玄都身旁,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同样独自离去。 一时间,偌大的玉虚峰上只剩下李玄都一位长生地仙。 李玄都环顾四周,拱手抱拳,“诸位有劳了。” 众人抱拳还礼,齐声道:“分内之事,不敢称劳!” 李玄都道:“今日玉虚斗剑大胜,又有太上道祖显圣,实乃我道门盛事。此番事了,诸位先行各自回山,待到来年上元节,再至地肺山参拜太上道祖。” 众多道门中人纷纷应是。 李玄都请过伤势较轻已经无甚大碍的白绣裳、宁忆和季叔夜,请他们护送萧时雨、张海石、司徒玄略三人去往蜀州天苍山青城,请万寿真人亲自出手救治,儒门和邪道因为誓约之故,定然不敢出手,只是防范一些江湖散人而已,比如说那些刚刚从“玄都紫府”中脱困的高手们。 秦素为了以防不测,仍旧将自己的双刀借给了宁忆,而她身上还有李道虚的“三宝如意”,不知因何缘故,李道虚竟是没有收回“三宝如意”,仍旧留在秦素的手中。 至于李玄都,并非他不想亲自护送,而是初入长生境,要经历一次脱胎换骨,洗经伐髓,脱去凡躯,总共需要七七四十九日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就好似重病在身一般,每个人的‘病症’又有不同,此时李玄都的病症还未显露。 此时李玄都感觉自己的状态甚是古怪,难以言说,不好贸然与人交手,决定先行返回剑秀山,稳固境界。 安排好这一些之后,李玄都朗声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说罢,李道虚袍袖一拂,携着秦素之手,并肩离开玉虚峰。 第一章 玉蓉 最近万象学宫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对于江湖大势乃至于天下大势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不过对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宫学子们,就是一件大事了。 一个来自齐州社稷学宫的小子,竟然拐走了学宫中的苏怜蓉苏大家,此等大逆不道之举,自然惹得万象学宫的学子们人人愤慨,有人是出于羡慕和嫉妒,毕竟苏大家的相貌、姿容、才学、性情无一不是顶尖,年纪又不大,不知多少学子暗暗思慕,不乏有人怀有见不得别人好的阴暗心态。当然也有卫道之士,认为裴家小子乱了伦常,自然是大加指责。 在学宫的祭酒中,大祭酒温仁的孙子温礼对苏怜蓉有意早已是众所周知,此时温礼的失意可想而知,在这等情况下,虽然温礼没有出面多说什么,但是许多与温礼交好之人,亦或是帮闲之流,纷纷作声,指责裴玉。 在这等压力之下,裴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着苏怜蓉离开了万象学宫。 对于高高在上的儒门大祭酒来说,这种争风吃醋的小事当然不值得他们去关心,所以裴玉带着苏怜蓉离开万象学宫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只是在万象学宫的众多学子之间多了些谈资而已,毕竟大家也都心里明白,就算裴玉没拐走苏大家,苏大家也不会垂青自己,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除了温礼之外,谁也不会为此伤心难过。 裴玉和苏怜蓉离开万象学宫之后,不急于赶路,而是买了一辆马车,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好不自在。 不知不觉之间,两人已经出了龙门府的范围,随着秋意渐浓,视野可及都是金黄一片的喜人画面。走了一日之后,金黄之色逐渐减少,松柏茂密,开始有青翠显现,地势也随之越发起伏,入眼可望丘峦连绵,不久渐入深山,马车已经不能前行,两人干脆弃了马车,徒步而行,脚下羊肠小道蜿蜒,两旁峭壁耸立,如是被利剑劈砍凿出,两方崖壁与一线小径形成了一线天的景观,将天光挤成窄窄一线,使得山道之上晦暗莫名,甚至有些地方昏暗如黑夜。 羊肠小径昏暗阴凉,两旁根本没有护栏,裴玉身怀“神境通”,自然不怕,小心照顾着苏怜蓉,不让她有什么闪失。 再行一程,前方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边青翠一片,脚下道路逐渐平缓开阔,四周除了高大树木之外,寂寂无声,偶尔传来几声轻微鸟叫虫鸣,让人心旷神怡。拾阶而上,秋季本就天凉,深山之中,青木夹道,冷风习习,于是裴玉取出一件鹤氅,为苏怜蓉披上。 苏怜蓉微微一笑,“我还不至于这样弱不禁风。” 裴玉笑而不语,只是仔细帮苏怜蓉系好鹤氅的系带,然后又趁着苏怜蓉不备,偷偷亲了她一下。惹得苏怜蓉轻嗔一声,轻轻拍打了他一下,却没有什么恼怒神色。 至于两人是如何走到今日这般地步,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总而言之,李玄都从唐家堡到楼兰城,再到“玄都紫府”和玉虚斗剑的这段时间里,裴玉也没有闲着就是。 不过仅凭花言巧语和讨好献媚,必然无法打动苏怜蓉,其实是苏怜蓉在万象学宫中不小心露出了破绽,险些被儒门中人发觉,关键时刻是裴玉帮苏怜蓉遮掩过去,然后顺势表明了身份。苏怜蓉在万象学宫中孤身一人,不仅要处处小心,而且许多心事无处对人说,骤然间多了裴玉这个同道之人,苏怜蓉自然是难免向裴玉倾诉一二,如此一来二去,两人便从相识变成了相熟。七月初七乞巧节的时候,苏怜蓉邀请裴玉去她的居处,两人一起饮酒赏月。 放下对裴玉的成见之后,苏怜蓉发现裴玉这个人还是有些可爱之处的,于是也渐渐放下戒心,谈天说地,好不相合。都说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觉间,苏怜蓉却是有些醉了,破天荒地向裴玉吐露心扉,尤其是过去帝京的种种。 那一夜,裴玉做了一夜的君子,坐怀不乱。 自此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的关系不能说是突飞猛进,也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起初的时候,两人只是私下交往,并不想把此事公之于众。只是两人的过往甚密还是落在了温礼的眼中,温礼暗自跟踪两人,终是撞破两人的幽会,温礼激愤之下,与裴玉大打出手,引来了别人。于是此事闹大,变得人尽皆知。 裴玉还好,苏怜蓉却是在学宫中没了立足之地。虽说她只是教授音律,并非裴玉的授业之师,但不管怎么说,两人多少还是有些师徒之谊,在最重规矩的万象学宫中绝不容许此等事情发生。与此同时,与苏怜蓉不和的几位女祭酒又落井下石,翻出了苏怜蓉过去的经历,要印证苏怜蓉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再加上温礼的敌视,礼教森严,苏怜蓉竟是再无立足之地。她一个孤弱女子,又不是江湖女子,哪里抵挡住这般“举世汹汹”,好在苏怜蓉也算是历经世事之人,称得上坚强,换成其他女子,只怕要一死了之。 对于苏怜蓉而言,不幸中的万幸是她没有看错人,裴玉是个有担当之人,不但没有顾及自己的名声而与她划清界限,反而是主动站了出来,于是众人的指着逐渐转移到了裴玉的身上。经此一事,苏怜蓉终于是彻彻底底认可了裴玉,不再顾及名声,跟随裴玉离开了万象学宫。 要知道在这个世道,礼教森严,女子与人私奔,重则可以处死。江湖女子可以不在乎这些,寻常女子却是不行。苏怜蓉跟着裴玉一走,便是认下了这个“罪过”,有道是“老妓晚景从良,一世烟花无碍,贞妇白发失守,半生清苦俱非。”放在苏怜蓉的身上再合适不过,如今的她可谓是一生所托都在裴玉的身上,若是裴玉变心,一生所托非良人,她真是再无其他出路了,不容于世,以苏怜蓉的心气,也唯有一条死路可走。 此中种种决断,对于普通女子来说,不逊于生死抉择,其中决心之大,让人动容。 其实江湖和庙堂的区别便在于此,江湖的人际压力小而自然压力大,换而言之,江湖中人与人相处的压力较小而外在生存压力较大,江湖愣头青不是死在言语机谋治下,而是死在硬碰硬的刀剑之下,所以每每提到江湖都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庙堂则是刚好相反,人际相处的压力较大而生存压力较小,在规矩之内,不能随意武力杀人,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能活得安稳,所以讲究城府机谋,往往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 正因为如此,裴玉和苏怜蓉也算是患难与共,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 就在此时,两人背后响起一声大喝,“裴玉,你做出禽兽之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温某但有一口气在,断不容你。” 裴玉闻声转身望去,正是温礼。 原来两人离开万象学宫之后,温礼犹不甘心,所以跟在两人身后一路尾随,一直来到了此地,见两人动作亲昵,终于是按捺不住,跳将出来。 裴玉脸色大变,将苏怜蓉护在身后,向着温礼怒目相视。 虽说裴玉得了李玄都传授的“神境通”,但只是长于跑路逃命,与人交手却是寻常,在这等崎岖小路上,身后还有苏怜蓉,裴玉实在是没有信心胜过温礼。 苏怜蓉微微皱眉,说道:“温祭酒,我已经离开万象学宫,你还要怎样?” 温礼看了苏怜蓉一眼,眼神有了片刻的恍惚,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怨憎苏怜蓉,而是将一腔怒气放在了裴玉的身上。此时再见到苏怜蓉,听到她语气中的冷淡疏离之意,蓦地生出一股怒意。 苏怜蓉见他并不说话,又对裴玉道:“阿玉,我们走罢。” 裴玉轻轻应了一声,便要护着苏怜蓉往山上行去。 温礼怒急攻心,大喝一声,向两人攻来。 如果裴玉只是独自一人,就算这山路再险一些,他也能依仗“神境通”躲得过,大不了游斗就是。可此时裴玉身后就是苏怜蓉,他是如何也不能躲闪了,只能与温礼硬拼。 裴玉不是温礼的对手,转眼间就要伤在温礼的掌下。 就在这时,一只洁白手掌从旁伸出,抓住了温礼的手掌,让他动弹不得。 温礼大惊失色,凝神望去,却是一个年轻女子,生得极美,身着雪白鹤氅,好似神仙中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旁。 温礼喝问道:“你是何人?” “秦素。”来人只是说了两个字,然后伸手向他胸口轻轻按去,这一掌按出无影无踪,温礼根本无从抵挡,只觉得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触即逝,然后他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二章 病与药 在过去的多年中,秦素虽然名声很大,秦大小姐的称呼不说无人不知,但也是少有人不晓,但是真正见过秦素真容的人是少之又少,因为秦素总是喜欢佩戴面具,装扮成相貌平平的白绢,所以温礼虽然与秦素有过一面之缘,但是未曾认出秦素。 至于秦素为何出现在此地,并非是因为巧合,而是必然。因为此地就是剑秀山,自从玉虚斗剑结束之后,秦素就陪着李玄都在此地修养。只能说温礼的运气不太好,就算不曾遇到秦素,也会遇到守山人徐七。 裴玉之所以知道剑秀山的所在,则是因为他和苏怜蓉都是太平客栈的天字号伙计。裴玉离开万象学宫之后,曾经有过一番思量,出了这等事情之后,差不多算是有家归不得了,而裴玉又不是纯粹的江湖人,还带着一个苏怜蓉,当然也不可能去浪荡江湖,所以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到剑秀山来。 苏怜蓉见到秦素之后,既惊又喜,“白绢!” 秦素微微一笑,“苏姐姐,多时不见,近来可好?” 就在这时,守山人徐七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不远处,指着地上的温礼,轻声问道:“夫人,此人如何处置?” 对于徐七的称呼,秦素虽然还有些许不好意思,但也没有故意纠正,毕竟她和李玄都已经定亲,成亲也就在眼前,再去计较这些就显得有些矫情。秦素吩咐道:“温礼的身份特殊,如果失踪不归,会有些麻烦,把他扔得远些,让他找不到剑秀山。” 徐七跟随徐无鬼多年,精通许多秘法,其中就有抹去他人近期短暂记忆的手段,这些年来,偶有人误打误撞进了剑秀山,多半是被徐七以这种手段抹去了记忆。被抹去记忆之人,就好像醉酒之人,多少有些模糊不清的印象,所以此等手段算不得高明,却也够用。 徐七应了一声,伸手抓起昏迷不醒的温礼,将其扛在肩上,然后几个纵身跳跃,便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裴玉向秦素恭敬行礼,略微有些尴尬。裴玉将李玄都视作先生,那么秦素就是他的师母,而秦素与苏怜蓉是有交情的,还要称呼苏怜蓉一声苏姐姐。这其中的关系就复杂得很了。 其实苏怜蓉何尝不是如此,姐弟之恋本身就有一种权力倒错的特殊感触。年龄较大、人生资历较长的女子被年幼的男子反过来支配,其中自有一番逆反伦理的别样“刺激”,若是平时只有两人独处也就罢了,此时在秦素面前,苏怜蓉也觉得脸上隐隐发烧,几乎不敢直视秦素。 好在秦素在男女情事上并无太多经验,而她和李玄都之间就是正常恋人相处,李玄都年长于她,以李玄都为主也没什么不对,自然体会不到这姐弟之恋中的倒错之感。不过她倒是理解裴玉的尴尬,善解人意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以后各论各的就是,就拿我和紫府来说,家父与紫府的大师兄、二师兄平辈论交,若是从这里论起,紫府倒是我的叔父辈,可他还不是乖乖称呼岳父?” 裴玉听到秦素的话语,尴尬之情稍解,顺着秦素的话问道:“对了,先生的身体好些了吗?” 玉虚斗剑的时间是七月十五,如今是八月初,已经过去半月左右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都是秦素出面主持各方事务,所以裴玉也知道了先生身体不好的事情。 听闻此言,秦素微微皱眉,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不太好,不过也没有什么危险,就是难熬。” 裴玉有些疑惑,还要开口再问,秦素已经说道:“你们见到他就知道了,你们随我来。” 在秦素的引领下,裴玉和苏怜蓉穿过瀑布门户,来到山谷之中,见到了位于此间的村落。 两人还是第一次来到剑秀山腹地,骤然见此美景,皆是惊喜,苏怜蓉赞叹道:“传说中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了,白绢和紫府能在此地避世隐居,真是羡煞旁人。” 秦素笑而不语,领着两人穿过水田,沿着小径进入村落之中,此时村中的大部分房屋都空空荡荡,无人居住。 秦素这才说道:“两人住在此地,难免空旷,紫府说了,若是你们喜欢,也可以搬过来,在村中选择一座房屋居住。” 苏怜蓉惊喜道:“紫府果真是这么说的?” “我还会骗苏姐姐不成?”秦素微笑道,“紫府从来都不是小气之人,这些身外之物,他向来是不怎么在意的。” 苏怜蓉想着日后能在此地安居,不必再受冷言恶语,也不必再逢迎旁人,不由得心情大好,玩笑道:“这话不假,我可是听说了,紫府的一应开销,都是出自白绢之手,这也就是紫府,换成寻常百姓家的男人,非要被说成是吃软饭的。” 秦素抿嘴一笑,一指不远处一座明显与周围建筑不太一样的小筑,说道:“到了,就是这里。” 此地正是当年地师徐无鬼的住处,李玄都搬来之后,就住在了这里,秦素恪守着礼数,因为两人还未成亲的缘故,并不与李玄都同房而居。 秦素推门进去,脱下身上的鹤氅,着素色长裙,轻声道:“紫府,裴玉和苏姐姐来了。” 因为裴玉是晚辈,所以秦素这个师母可以直呼其名,并不算是骂人无礼。 片刻后,李玄都从内室走了出来。 裴玉见到李玄都,却是吓了一跳,因为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是大变模样,不仅仅是脸色苍白,而且咳嗽不止,身上披着大氅,哪里还有长生地仙的风采,俨然是个病秧子。 见裴玉面露担忧之色,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两人请坐,说道:“不必担心我,不过是看着吓人罢了,我的修为未损,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吃点苦头,过了这七七四十九日,我也就不必吃苦头了。” 裴玉这才松了口气,说道:“先生受苦了。” “这算什么。”李玄都笑道,“不知多少人求而不得,过了这一关后,长生不死,与天地同寿。古往今来,谁人不想得享长生?” 就在说话的时候,秦素站起了,揭开旁边紫铜炉的盖子,朝里面吹了一丝气线,铜炉里立时燃起了明火,接着她将一个紫砂药罐坐到了明火上,开始煎药。 苏怜蓉讶然道:“这是?” 秦素道:“是地师留下的药方,能缓解紫府的病情。” 李玄都裹紧了身上的大氅,脸色青白,嘴唇没有丝毫血色,整个人甚至在轻轻发抖,“我没有病,这是长生境的重塑体魄。” “是,你没病。”秦素的语气温柔,像是哄孩子一般,“你就当是喝汤了,这是我亲自给你煲的汤,全都给我喝了,一滴也不许剩下。” 李玄都轻哼一声,“啰嗦。” 裴玉还是第一次见到李玄都这般模样,有些发怔。苏怜蓉却是不觉得奇怪,男人不论是什么身份地位,又是多大年龄,总有孩子气的时候。 李玄都整个人缩成一团,似乎在抵御汹涌寒意,缓缓说道:“所谓的‘病’,其实与经历和所修炼的功法有关,别人都是一门功法,多的也就是两门功法,经历也不复杂,关键在于‘纯粹’二字,所以病症多半只有一种。比如家师是体虚气寒之症,是因为他老人家曾潜入东海深处,大天师是虚火旺盛,则是因为功法至阳只刚。家岳咳嗽不止,则是因为他在极北酷寒之地闭关多年。我就不一样了,兼修多门功法,又有各种外力加身,关键还去了‘玄都紫府’中的‘五行洞天’和‘昆仑洞天’,经历复杂,功法庞杂,所以我这回是各种症状一起发作,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有得就有失吧。” 裴玉听得咋舌,心想长生地仙在这些病症的折磨下尚且如此狼狈,换成其他人,岂不是早已病死? 煎药的紫铜炉子其实是件宝物,所以不一会儿,药已经煎好,秦素伸手摸了摸药罐,又拿起火钳拨弄几下盖了明火,放下火钳,捧出了药罐。 “当心,别烫了手。”李玄都叮嘱道。 秦素不理他,捧起药罐小心地将药汤倒进一只瓷碗里,然后自己先喝了一口,说道:“可以喝了。” 李玄都伸出手接过瓷碗,一口便将那碗药喝了。 秦素露出笑容,接过空碗,说道:“按时喝汤,等到八月十五,你这病就能轻一些了。” 李玄都此时大概因为病情严重的缘故,真是有些孩子气了,不悦道:“我没病。” 秦素拿着空碗起身去洗了,拖长了声音说道:“是,没病。” 李玄都喝了药之后,便觉得困意上涌,说道:“你们可以四处转转,挑选个住处,我要睡一会儿。” 裴玉和苏怜蓉看出了李玄都的状态不对,秦素忙着照顾李玄都,也是顾不得他们了,于是关切几句后便告辞离开。 秦素挽起衣袖,洗了碗,又倒热水绞了面巾走回李玄都身边,替他慢慢温擦着面部,此时两人相处,倒真是有些寻常夫妻的意思了。 秦素兀自念叨着,“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是一月整,再有十九天,也就是九月初九,正好是重阳节,你就全好了,又是我那意气风发的玄哥哥了。” 李玄都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问道:“云何有消息了吗?” 秦素摇了摇头,“还没有。” 李玄都闭上了双眼,“看来云何的帝京之行并不顺利,我等不到九月初九了,还是要早早亲自去帝京走上一趟才行。” 第三章 我有一座剑秀山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整个剑秀山都笼罩在薄薄的雨雾之重。 雨丝落在鳞次栉比的青黑色瓦檐上,响起沙沙的声音,又落在小筑外的竹林中、水田中、池塘中,终究是比不得夏日的暴雨,声音不大,未能惊醒屋内李玄都的一场好睡。 秦素坐在李玄都床边的躺椅上,借着昏暗的天光,读着手中的一卷天书,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解之处。 这间卧室不大,还是当年地师留下的格局,最显眼的是占据了一面墙壁的书架,放着满满的书籍,床头位置挂着一支玉箫,靠墙条桌上放置着焦尾古琴,已经不能弹奏,纯粹是个摆设。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轻轻叩门,低声道:“夫人在吗?徐十三有事求见。” 秦素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来到外间。等在此处的正是少年模样的徐十三,秦素抬手示意他坐下说话,然后自己坐到了右边的主位上,问道:“十三有什么事吗?” 徐十三道:“帝京传来了消息,儒门有人进京了,不过具体是哪些人,现在尚不清楚,直接操办此事的是司礼监的人,司礼监都是出自内廷的内书堂,自成一派,不说滴水不漏,也很难渗透进去。” 秦素这段时间代替李玄都主持各方事务,对于许多事情知之甚详,自然也知道内书堂。所谓的内书堂,起始自宣宗朝,顾名思义,类似于儒门的书院,不过只教导宦官。文官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宦官们作为与外廷相对应的内廷,也有类似的规矩,司礼监掌印和秉笔都是出自内书堂,换而言之,能进入内书堂之人,无一不是十万宦官中的佼佼者,长年累月下来,内书堂也像青鸾卫一般,自有一套传承,不是宗门而胜似宗门,又因为其所处位置特殊,其中成员皆是宦官,比之许多纯粹女子宗门还要排外。 秦素问道:“柳逸呢?” 据秦素所知,柳逸与藏老人关系不浅,藏老人也是地师的人。 徐十三挠了挠头,如实回答道:“回夫人的话,老主人不喜欢属下之间有结党行为,所以我们与阴阳宗、牝女宗、皂阁宗都没有太深的交集,柳逸与藏老人交好不假,却是与我们无关。” 秦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又思索片刻后说道:“紫府打算等他的病情稍有缓解之后就亲自上京,这样吧,你先去帝京打个前站,等紫府的消息。” “是。”徐十三起身应下。 在徐十三离开之后,秦素起身回了內间,发现李玄都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的凭几上,因为药效开始发挥作用的缘故,李玄都的神智要清醒许多,脸色严肃,没有先前的孩子气。 秦素在他身旁坐下,轻声问道:“徐十三的话你都听到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秦素道:“如今的帝京不是善地。” “虽然帝京向来有首善之地的说法,但帝京从来都不是一方善地。”李玄都平静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素叹了口气,“我是说儒门,虽然儒门遵守誓言,不再插手江湖,但是儒门参与庙堂之事却是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不是。此番儒门高手入京,就是为了防你。更何况我们道门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尤其是涉及到帝京的时候,再起争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玄都笑了笑,“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们要去帝京,但不能贸然前去。” 秦素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道:“我还没想好,这病着实是烦人,每每发作的时候,我都要尽力抵挡,甚至还会被影响神智,若是与人交手的时候发作起来,只怕后果难料。” 秦素轻轻笑道:“就像话本里的情节,你与人交手不小心失忆,流落江湖,我到处找你,可怎么也找不到,这时候就会有一位温柔善良的姑娘收留了你,把你带回她的家中,就在这时,有恶人登场,要对这位姑娘不轨,你虽然失忆,但一身修为还在,轻易解决了麻烦。姑娘对你生出好感,然后你们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等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终于恢复了记忆,可在两个女子之间左右为难……” “打住。”李玄都抬起手,“我还不至于如此,你与其担心这些,倒不如担心我变回当年的紫府客,大杀四方,江湖上又多出一个魔头。” 说话间,李玄都站起身来,没有再披上那件大氅,仅仅是穿着“阴阳仙衣”,望向窗外的秋雨,“真要说起来,我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看我的师兄弟们,二师兄、李元婴、冰雁、李太一,可从来没有老好人。就是名声最好的大师兄,能登顶江湖,与宋政并列齐名,又岂能没有手段。” 秦素道:“裴玉和苏姐姐已经到了,你说过要将客栈的中枢整个迁入剑秀山,要不要早做规划?” 李玄都点了点头,“你思虑的是。” 秦素取出纸伞,“出去走走。” 两人离开小筑,行走在这座小村子中。 村子外就是水田,村子后是去忘剑峰的山路和藏书楼,藏书楼是关键,等闲人不得入内,倒不是李玄都藏私,在李玄都看来,一切功法绝学都可以传授,但前提是可靠。 两人首先来到藏书楼前,先前李玄都因为玉虚斗剑的缘故,走得匆忙,回来之后又困于长生境的脱胎换骨,没来得及处置此地, 李玄都凝望藏书楼片刻后,一挥手,一道道略显虚幻的黑色长剑从天而落,这些长剑皆由实质的光华凝聚而成,没有任何纹络细节,只有一个模糊轮廓,依次落地之后就像一圈栅栏将藏书楼围绕起来。 李玄都再一挥袖, 这些长剑缓缓隐去形体,一切又恢复原貌。不过秦素可以清晰感知到,那些长剑只是看不见了,实际上还是真实存在的。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他只是感觉很不好,但是镜界修为没有半点折损。这就好像一个王朝,因为正在推行新政的缘故,整体处于略显混乱的改变之重,但是军队并未荒废,仍旧兵强马壮,足以震慑强敌。 李玄都说道:“好了,只要不是长生境高人亲自前来盗书,都不足为虑。” 秦素问道:“我该怎么进去?” 李玄都抓住秦素的手腕,在她的掌心上画了一个符箓,问道:“懂了吗?” “懂了。”秦素点了点头,然后照着李玄都的手法在眼前虚空画出这个符箓,看似没有变化,但是秦素可以感知到“栅栏”上出现了一道门户,可以供她进出。 李玄都道:“你也可以将这个法门传给旁人,具体是什么标准,你自己斟酌决定好了。” 虽然李玄都和秦素还未真正成亲,但是已经与真正的夫妻一样不分彼此。 两人离开此地,又来到一座废弃多时的议事厅中,说是议事厅,实则是标准的宗祠结构,在地方宗族中,宗祠不仅仅是供奉祖宗的地方,也是讨论族中大事的地方。徐无鬼设立了这么一个地方,其中却没有供奉任何牌位,实在奇怪。不过经过徐七告知之后,李玄都才知道这里是剑秀山护山大阵的枢机所在,类似于大真人府的万法宗坛。 李玄都自忖阵法之道不如地师远甚,所以没有贸然改动,只是将枢机密钥做了一个备份。总共两个密钥,分别由秦素和徐七掌握,至于李玄都本人,他可以直接催动阵法,不必借助枢机密钥。 李玄都环顾四周,思绪涌动。 都说天下太平之后,马放南山,刀枪归库。李玄都为了谋求太平而组建客栈,那么求得太平之后,客栈该何去何从?总不能原地解散,毕竟客栈日益壮大,寄托的早已不再是李玄都一人的心血。 李玄都开始考虑着,有一座剑秀山在手,是否要以此为根基,在此开宗立派,将太平客栈变为一座宗门?这座宗祠就是日后的祖师殿。 第四章 西域寻踪 在白绣裳的护送下,张海石、萧时雨、司徒玄略等人安全抵达了天苍山,白绣裳留在此地,宁忆则告辞离去。 身怀“大宗师”和“欺方罔道”的宁忆并未返回太平宗,而是去了剑秀山,见了正在发病李玄都。秦清离开玉虚峰之前,将“水中月”交给了秦素,再加上李玄都手中的“镜中花”,出自忘情宗的半仙物“镜花水月”已经完整。李玄都将“镜中花”交给了宁忆,然后他亲自持有“水中月”,委托了宁忆一件事,那便是请宁忆前往西域,寻找遗失的“帝释天”。 当初楼兰城一战,秦清与“帝释天”交手,地师徐无鬼趁机掳走了李玄都,然后一路往昆仑而去,一直到地师在飞升台上飞升,“帝释天”都没有露面,那么可以说明,地师并未来得及收回“帝释天”,而是打算从“玄都紫府”归来之后再去收回“帝释天”,可随着地师一去不回,“帝释天”算是彻底失踪了。 最后见过“帝释天”的是秦清,不过秦清在察觉到李玄都失踪后,就主动摆脱了“帝释天”去寻李玄都,待到秦清遍寻不获再次返回楼兰城的时候,“帝释天”已经不知去向。 李玄都倒也不怕“帝释天”被旁人得去,关键便在于“帝释天”不是一件器物,而是地师的化身,地师离世之后,“帝释天”应该是进入了沉睡状态之中,想要控制它,要么地师重回人间,要么就是通过“阴阳仙衣”的第二重形态。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玄都算是“帝释天”的新主人。只是李玄都困于自身处境,不能亲自寻找,只能委托宁忆代为效劳。 若是拖得时日久了,只怕“帝释天”体内会生出新的灵智,到时候又是麻烦。 宁忆成名于西域,许多马贼都自愿归附于宁忆麾下,此时宁忆重回西域,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如鱼得水。 宁忆回到西域的第一站便是楼兰城。 虽然那场大战,几乎将半个西城彻底毁去,并造就了一方孔雀湖,但此时的楼兰城已经忘却了这点伤痛,恢复到以前的繁华。如今的城主甚至还开放了部分孔雀湖,允许部分东城之人进入西城,所以如今的孔雀湖畔游人如织,让一向冷清的西城多了几分热闹。 宁忆端坐在孔雀湖畔,望着碧波粼粼的湖面,问道:“那座陵墓被彻底淹没在湖底了?” 在宁忆的不远处,还有一名正在垂钓的老人,他专心地盯着钓线,说道:“当然。” 宁忆又问道:“那两位交手的高人呢?” 一条鱼儿上钩,老人不紧不慢地溜鱼,说道:“我们哪里知道?只知道两人一前一后出城去了。” 宁忆丢出一块小石子,飞向湖面。自古以来就有“打水漂”的游戏,是指用扁型石片,在手上呈水平放置后,用力飞出,石片擦水面飞行,石片碰水面后因惯力遇水面再弹起再飞,石片不断在水面上向前弹跳,直至惯力用尽后沉水。寻常人打水漂顶多弹跳几次,可宁忆扔出的这块石子却是弹跳不停,直往对面湖畔而去,最终消失在视线之中,只剩下一连串还未消散的涟漪。 钓鱼的老人抬起眼,“这是威胁吗?” “不是。”宁忆淡然道,“如果我要威胁你,一定会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而不是这样心平气和地与你说话。我只是想要提醒你,我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老人笑了笑,“背靠大树好乘凉,宁大祭酒不是你的对手,清平先生给你撑腰,谁敢小觑你?” 宁忆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你倒是消息灵通。” 老人笑了笑,“我没有别的本事,谁让我有一个好兄长呢?” 宁忆叹了口气,“左尊者将段家和楼兰城交给了你,不知是对是错。” 老人正是左尊者的兄弟,在过去的多年中,左尊者不可能一直都在楼兰城中,所以每当左尊者不在的时候,都是由这位老人出面执掌段家。正因为如此,宁忆才直接找上了此老。 老人道:“这就不劳‘血刀’费心了,‘血刀’还是考虑自己吧,如果我所料不错,‘血刀’是在为清平先生做事吧?虽然江湖上都说清平先生仁厚,但老朽从不这么看,被大剑仙一手教导,又被地师青眼,此等人物怎么会是良善之辈。若是‘血刀’无功而返,又该如何向清平先生交差?” 宁忆皱了下眉头,没有辩解,反问道:“最近有什么可疑人物来楼兰城吗?” 老人道:“我眼前不就是一个?” 宁忆道:“除了我呢?” 老人沉吟不语。 宁忆沉声道:“不要贪得无厌。” 老人不以为意道:“宁兄弟为清平先生做事,背后有太平宗,还有秦大小姐,还会缺钱不成?再者说了,这段家再大,终究是我那兄长的,我也是要养家糊口的。” 宁忆面沉如水,不过还是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张银票,说道:“只要是太平钱庄的票号,都可以立取太平钱三千枚。” “宁兄弟果然爽快。”老人毫不犹豫地接过银票,“实不相瞒,宁兄弟不是第一个打探此事的,就在前几天,有阴阳宗的人来过楼兰城,虽然他们隐藏得很好,但还是不小心露出了些许马脚。” 宁忆皱眉沉思。 阴阳宗之人重回楼兰城,自然也是为了“帝释天”而来,毕竟当初王天笑等人全程参与了此事,对于“帝释天”知之甚详,如今地师升天,阴阳宗已经不复当年鼎盛,为了挽回颓势,找回“帝释天”也在情理之中。 宁忆不是鲁莽之人,心知自己孤身一人无论如何也不是阴阳宗的对手。虽说地师已经不在人间,但阴阳宗仍旧是高手如云,不仅有王天笑和上官莞这两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而且还有钟梧、李世兴等强横的天人无量镜高手,在李玄都不亲自出手的前提下,唯有客栈上下倾巢出动,才能与阴阳宗有一拼之力。 宁忆想了想,又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张面额更小的银票,可兑换太平钱五百枚,递到老人的面前。 老人刚要伸手去接,宁忆又往回抽了一下,说道:“不要向旁人泄漏我曾经来过的事情。” “这是当然。”老人道,“拿钱办事,我一向守信,这么多年的信誉,谁说过我的不是。” 宁忆这才将银票给了老人,“嘴巴还算严实,就是价格太黑。” 老人将银票收入袖中,哈哈一笑。 宁忆已然消失不见。 老人也不惊讶,一甩鱼钩,继续垂钓。 第五章 闲情逸致 宁忆离开楼兰城之后,一路向西,朝着西域三十六国的方向行去。 西域三十六国名为国,实则与中原的一府相差不多,在这些地方,所谓的王室根本不能与中原的天家皇室相提并论,权威实在有限,反而是某些纵横西域的大盗在此地有着极为尊崇的地位,甚至不逊于一国之主。 当然,这样的大盗人数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屈指可数,恰巧宁忆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宁忆此行不想泄漏踪迹,所以没有召集自己的属下,自然也就没人知道宁忆来到了三十六国。 宁忆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三十六国中的捐毒国境内,这里既是大雪山与昆仑的交界,也是地师徐无鬼在人世间最后停留的地方。 按照李玄都的推测,“帝释天”很有可能会一路追赶地师的足迹,如果这里没有什么发现,那么就只能去昆仑山搜寻了。 宁忆纵横西域多年,对于这里颇为熟悉,除了他自身的人脉渠道之外,李玄都还为他准备了一个帮手,那就是齐王十三门客中的徐九。当初在捐毒国,徐九面见地师的时候曾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 宁忆来到一座小酒馆中,将一枚古楼兰的钱币丢在柜台上。正在算账的酒馆老板瞟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用手中账簿盖住钱币,然后找了个空隙对正在忙碌的伙计轻声嘱咐了一句,伙计匆匆而去。不多时后,一名不起眼的中年汉子来到酒馆之中,他先是环视一周,然后目光落在了的宁忆的身上,来到宁忆的对面坐下,“不介意拼个座吧?” “不介意。”正在喝酒的宁忆头也不抬地说道。 中年汉子微微一笑,对老板做了个手势,很快老板便又送上一壶上好的葡萄酒和两只酒杯,汉子给宁忆倒满一杯,问道:“中原来的?” 宁忆只是看了眼四周,一道无形的隔音禁制便彻底隔绝了四周,然后他将自己携带的双刀放在了桌子上,开门见山道:“是清平先生让我来的,想必你应该知道了吧。” 中年汉子看了眼双刀,点了点头,“久仰‘血刀’大名,幸会幸会。徐七已经传信给我,如果宁兄弟不介意的话,叫我徐九就行。” “徐兄应该知道‘帝释天’吧?”宁忆收起双刀,端起面前的葡萄酒,“清平先生让我来寻找‘帝释天’的踪迹,你有什么线索?” 徐九也端起自己的酒杯,两人轻轻碰杯,“‘帝释天’是老主人的半生心血,我自是知道。至于线索,我能够肯定的是‘帝释天’的确来过捐毒国。” 宁忆问道:“那么你不能肯定的呢?” “这些都是我的推测。”徐九稍稍沉吟了一下,“‘帝释天’来到捐毒国后就不见了踪影,那么只有五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帝释天’就在捐毒国藏了起来;第二种可能,‘帝释天’又原路返回;第三种可能,‘帝释天’去了昆仑方向;第四种可能,‘帝释天’继续往西,往极西诸国而去。第五种可能,‘帝释天’去了大雪山方向。” 宁忆抿了一口葡萄酒,说道:“五个可能总结起来,无非是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可以逐个分析。首先是第一种可能,原地不动,这种可能最小。因为‘帝释天’没有灵智,在没有他人操纵情况下,不可能不留痕迹,除非它只是以极快的速度路过此地,这与藏匿是全然不同的。同样的道理,它也太不可能原路折返,楼兰城没有它的踪迹,阴阳宗的人也在找它,如果它原路折返,应该已经被人发现蛛丝马迹才是。” 徐九喝了一口酒,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剩下的三个可能中,‘帝释天’去往极西之地的这个可能,也有些说不通。虽说老主曾去过极西诸国,但在那边没有什么布置。‘帝释天’没有神智不假,但它有本能,极西诸国对于它来说意味着未知,打个比方,一个人在与朋友家人走失之后,会去哪里?是去陌生的地方,还是去熟悉的地方?” 宁忆若有所思道:“只剩下昆仑和大雪山两个方向,对于凭借本能行事的‘帝释天’而言,一边是仙家妙境,另一边是萨满教的所在……” 徐九低声道:“虽然老主去了昆仑,淡在萨满教的大雪山行宫中还有一处养尸地。” 宁忆点了点头,“徐兄所言极是。” 对于“帝释天”而言,回到养尸地就好似回家一般,地师修建的几大养尸,如长生宫、白帝陵、楼兰地下城等都已经被陆续毁坏,唯有大雪山行宫的养尸地还算是保存完好。 徐九道:“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推测之言。” 宁忆举杯相敬,“虽然只是推测,但也对我帮助极大,先行谢过。” 徐九摆手道:“共事一主,何必言谢。如果宁兄弟要去大雪山行宫,那么我有两个消息赠予宁兄弟。坏消息是自从国师死后,萨满教开始全面收缩,教中高手大多聚集在大雪山行宫之中,很难进入其中,宁兄弟千万小心。好消息是因为国师的事情,老主已经与萨满教决裂,所以阴阳宗也很难进入其中,不怕他们抢得先机。” 宁忆点了点头,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起身离去。 …… 一场秋雨过后,剑秀山上的秋意更重,漫山红透,层林尽染。 裴玉和苏怜蓉已经在此地安顿下来,他们打算先在这里修养一段时间,然后再做打算。李玄都和秦素没有异议,两人决定暂时离开剑秀山一段时间,四处转一转。 李玄都虽然很想现在就去帝京,但是他的身体不允许他这么做,因为在帝京这件事上,仅以长生境高人而言,他真正的盟友只有一位,那就是他的岳父秦清。宋政和龙老人必然是站在他的对立面上,李道虚和澹台云的态度不明,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贸然上京,不是一个明智之选。 只是李玄都对于自己的病情也没有太好办法,无论是“漏尽通”,还是其他什么功法,都不能缓解,因为这种变化并非是伤势,反而是有益无害,所以李玄都只能靠着地师留下的药方来暂时缓解痛苦,保持清醒。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觉得避世修养已经无甚作用,倒不如趁着这个时机出去看看大好河山,如果等到他去了帝京,那么恐怕很难再有现在的闲情雅致了。 于是李玄都和秦素两人离开了剑秀山,顺带借用了被裴玉遗弃的马车。 当初李玄都重出江湖的契机就是护送周淑宁前往龙门府,途中刚好也经过了剑秀山。如今李玄都和秦素便从剑秀山出发,沿着当初的路途,再走一遍。 两人离了剑秀山,走不多远便是东山村,当初藏老人便是在此地取人魂魄,被李玄都和颜飞卿撞破之后,一场恶战,只是化身的藏老人主动退去。 不过当李玄都和秦素来到东山村的时候,却发现整座村子已经荒废,不见半个人影,两人大致查看了一下,发现此地不像是遭了兵匪,也不像是遭了鬼魅邪祟之流,反而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遗留下半点贵重物品,像是过不下去,逃荒去了。 李玄都不由感叹,当初藏老人在此地养鬼炼尸,弄得村民百姓人心惶惶,村子尚且不曾荒废,更未听说有人逃离村子。如今已经没了藏老人,可百姓们却逃走了,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村子,正是应了圣人之言,苛政猛于虎也。 对此,李玄都只能摇头一叹,继续往荆州方向行去。 第六章 太和山 江陵府乃是荆州首府,江陵城即是州城,包括荆州三司衙门、荆州巡抚衙门、荆州市舶司衙门等诸多实权衙门,都在此地,可谓是东南重镇。又因为其南邻大江,北依汉水,西控渝蜀,南通潇吴,被称作“七州通衢”。 按照江湖上的地盘划分,荆州乃是神霄宗的地盘,所以江陵府中也不乏神霄宗的旁支门派,其中以风雷派声势最大。 李玄都与风雷派算是有些渊源,风雷派的老掌门性格豪迈且不拘小节,有豪侠之风,与李玄都、胡良颇为投缘,交情不俗。后来老人死在阴阳宗的“鬼咒”之下,李玄都和胡良还曾上门祭奠,又引出了四大堂主逼宫的事情。 风堂堂主公孙量,雷堂堂主孙少宗,雨堂堂主朱玉,电堂堂主左秋云,各有算计,背后又牵涉到了神霄宗的内斗,因为李玄都插手的缘故,风堂堂主公孙量、电堂堂主左秋云、雷堂堂主孙少宗悉数身死,只剩下一个雨堂堂主朱玉,也已是被降服。只是后来又牵扯出了宋幕遮的身世,又有三玄真人在清微宗和正一宗之间左右摇摆的事情,难以收场,最终还是颜飞卿出面收拾残局。 现在再回想起来,真是物是人非,不说区区风雷派的内斗,便是神霄宗的内斗对于如今的李玄都来说也不算什么。当事之人中,李玄都已经名震天下,胡良也回归补天宗,颜飞卿却跌落了云端,步了李玄都的后尘。 世事无常,莫过如此。 这次李玄都路过荆州,并不想再与风雷派有什么纠葛,只是听说宋老哥被安葬在了神霄宗的太和山上,所以只是想登山祭奠一番。 道门素有四山二岛之说,四山有“二天二太”之说,乃是道门四大仙山,分别是:正一宗的云锦山,神霄宗的太和山,太平宗的太平山,以及妙真宗的天苍山。二岛分别是清微宗的东海蓬莱岛,传说曾有上清灵宝天尊在此讲道,,以及慈航宗的南海普陀岛,又要牵涉到佛道两家的糊涂账,虽然是慈航宗在此开宗立派,但道门仍旧是将其视为自家之地,而慈航宗也因此与道门各宗相交甚笃。 神霄宗位于荆州境内的太和山上,相传此地为上古玄武得道飞升之地,有“非真武不足当之”之说,此地即是道门圣地,又是洞天福地,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十一潭、十池、十二洞、十一泉、十台、三瀑,其主峰天柱峰如金铸玉琢的宝柱雄刹苍天,素有“一柱擎天”之美誉,天柱峰周围环绕七十二峰,峰峰俯身顿首朝向主峰,形成“七十二峰朝大顶, 二十四涧水长流”的壮观景象。神霄宗在此开宗立派千余年,是为全真道三大宗之一,除了代代被敕封为“天师大真人”的正一宗之外,尤以神霄宗与历朝历代的朝廷关系最近,在本朝太祖皇帝时,神霄开派祖师被敕封为“清虚元妙真君”,当代宗主被封为“通微显化真人”,太和山被封为“大岳”、“治世玄岳”,号称“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 世宗皇帝崇道,又对神霄宗大加推崇。 只是到了先帝穆宗皇帝年间,对神霄宗多有打压之举,虽然仍旧敕封真人名号,但是与太祖皇帝和世宗皇帝年间的神霄宗相比,相差甚远,尤其是先帝在位时,大力推崇正一宗,使得本就是道门祖庭的正一宗以一宗之力强压包括神霄宗在内的其他三宗,神霄宗再无当初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鼎盛气象。 李玄都和秦素赶到太和山的时候,刚巧赶上了一场庙会,太和山上人流如织,通常是拖家带口,半点看不出乱世气象。 李玄都和秦素就混在人流之中,缓缓登山。到了如今,秦素已经不再以面具刻意遮掩相貌,不过她天生腼腆,不喜欢抛头露面,还是戴了李玄都送她的帷帽,遮住了面容。相较于秦素,李玄都此时披着大氅,脸色青白没有血色,任谁一看,都是重病在身的模样,就是认识李玄都之人都未必能一眼认得出来,更不会有人想到这个病秧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 两人在登山途中结识了一家老小,结伴登山。李玄都和秦素两人不愿泄露身份,于是用了假名,李玄都自称秦玄策,是怀南府人士,妻子姓白,娘家在江州。好在两人都是走南闯北之人,不仅一口官话十分标准,便是各地方言也不在话下。 这一大家子算是四世同堂,为首老人年岁已经极大,姓孙,祖籍松江府人士,还未及冠就已经考上了举人的功名,中年时父母双亲亡故,料理完后事就上京赶考,金榜题名,进士出身,从此再未返回过家乡,直到前不久告老还乡,这才落叶归根。老人打算趁着身子还算硬朗,重新游历江南的山山水水,算是不枉此生。 一路上,老人与李玄都相谈甚欢,说起这些年来的见闻轶事,颇为健谈。李玄都因为重病在身,说话不多,但偶尔开口,也是言之有物,让老人很是另眼相看。 这一大家子自然也有女眷,本来像这样的士绅人家,女眷烧香都不会亲自登山,可以乘坐滑竿,不过这次不知因何缘故,女眷们也是徒步登山,幸而这些女眷年纪不大,身体强健,也不算难事。这些女眷们不好与李玄都说话,便拉着秦素说话,难免问起两人登山的缘由,是不是要烧香求子。秦素毕竟还未成亲,哪里敢认,只是说丈夫身子不好,想要上山求个平安。 登山第一道门户是座三间四柱五楼式的牌坊,高四丈,宽五丈,始建于世宗明雍三十一年,坊楼中嵌横式牌匠刻世宗皇帝亲笔题写“治世玄岳”四字,故而这座牌坊又名“玄岳门”。 过玄岳门往上,便是神霄宗八宫之一的玄武殿。 一行人在玄武殿驻足,老人眺望山外景色,指着帝京方向,说道:“江陵相公张肃卿便是荆州江陵府人士,当年江陵相公便是从此出发,一路上京。” 老人的孙子好奇问道:“爷爷,江陵相公是谁啊?” 老人唏嘘道:“天宝二年时的内阁首辅,西北便是他和秦襄协力平定的,本该青史留名之人。遥想当年,拜命之日,百官凛凛,各率其职,纪纲就理,朝廷肃然,其效固旦夕立见者也。为政十年,海内安宁,国富兵强。尤长于用人,筹边料敌,如在目前。” 老人的儿子淡笑道:“可惜功不能抵过。” 老人未置可否,只是默然而立。 李玄都咳嗽了一声,“千秋功罪,留待后人评说。” 老人望向李玄都,问道:“不知秦小友如何看待这位相爷?”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相臣任天下之重,行谊刚方,事业光显者,无如江陵张公。张相钟异姿,膺殊宠,履鼎贵之位,竖震世之勋,大略相埒。负不世出之才,绝人之识。本以忠诚不二之心,遭时遇主,欲尽破世人悠悠之习,而措天下于至治。其所就虽皆不克终,然其所设施,亦已不可泯矣。” 老人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江陵相公之后的孙松禅呢?” 李玄都道:“孙松江善藏其用,笼天下豪杰为之羽翼,故唯唯于履尾之时,而扬扬于攀髯之际,善因时耳。彼方墨墨,此则蹇蹇,宜不合也。” 老人的儿子闻言后脸色微变,刚想要说话,却被老人抬手制止,然后就听老人长叹道:“江陵相业故非常,身后凄凉行路伤。思陵之季,抚髀思江陵,而后知: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之相一也。” 第七章 老汤 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最终还是老人开口打破了沉默,“秦小友病得很重吗?” “还好,算不得沉疴重病。”李玄都咳了一声。 老人颇有感触地说道:“一时的胜负算不得真正的输赢,大多数时候,谁能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赢家。四个读书人,同朝为臣,各执己见。几十年后,还剩下一人立于朝堂之上,其余三人已经魂归九泉,那么无论最后一人的主张是对是错,他都是赢家。” “也不尽然。”李玄都并不认同。 老人儿子见眼前之人一再反驳自己父亲,早就想要开口,不过每次都被老人打断,此时的脸色便不大好看,反观老人,不知该说胸怀宽广,还是城府深沉,总之看不出半点恼怒,心平气和地问道:“何以见得?” 李玄都道:“老先生说的是一时之争和一世之争,而我说的一世和身后千秋万世。虽然已死之人不能开口说话,也无法反驳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罪名,但是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所以谁胜谁负,言之尚早。” 老人两眼虚了,望着山外的缥缈云雾,良久从腹腔里发出了幽深的声音,“‘天下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大江滚滚流。’就算赢了,于死者而言,又有何益?就像这天下兴亡,最终也不过是尽付东流水罢了。” 李玄都道:“下可以告慰亡者在天之灵,上可以让天下苍生知道,这个世道还是有那么一些人愿意站出来做些事情,这个世道终是有希望可言的,算是激励后来人。而且他们虽然死了,但也不是随流而去。” 老人望向李玄都,“既然这些人不曾随流而去,那么他们在哪儿?” 李玄都沉声道:“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老人的儿子被镇住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孙子虽然不太明白,但也隐隐感觉到了特别的气氛,紧紧地抓住父亲的衣袖。 老人闻言后沉默不语,良久之后方才长叹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李玄都忽然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秦素赶忙来到李玄都身旁,轻抚着他的后背。李玄都抬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没事。 老人道:“激励后来人,这句话倒是不错,若是张肃卿不死,那么他的学生,那位清平先生,还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吗?”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说道:“也许会,也许不会,李玄都能走到今天,不是他自己的能耐如何,也不仅仅是某个老师的教导如何。” 小孩子仰起头望着父亲,好奇问道:“爹爹,清平先生是谁啊?” 老人的儿子耐心回答道:“就是紫府剑仙。” 小孩子愈发疑惑,又扯了扯爷爷的袖子,问道:“爷爷,紫府剑仙的师父不是东海的剑仙吗,怎么又成了江、江陵相公?” 老人笑着解释道:“人生一世,不会只有一个老师,就拿爷爷来说,小时候有蒙师,就是启蒙的老师。长大了读书,亲自指教讲读的为受业师。或出外就傅,或请先生来家馆课,或到书院肄业,或向著名学者‘问业’,据此,受业师又细分为业师、课师、问业师、肄业师、书院肄业师等等。后来科举,有受知师,又叫座师,其实是本科主考官或总裁官,还有房师,是举人、进士对荐举本人试卷的同考官的尊称。因乡试、会试中分房阅卷,应考者试卷须经某一房同考官选出,加批语后推荐给主考官或总裁,方能取中,因有此称。最后是保举师,大臣向朝廷推荐人才,以使其得到提拔任用。多指大臣荐举下属,对下属有保荐之恩的被称之为保举师。你数数,这是多少个老师?” 小孩子满脸惊讶,“原来这么多老师呀。” 老人轻声道:“所以紫府剑仙也是如此,不仅仅是一个老师,大剑仙是他的老师,江陵相公也是他的老师。” 小孩子点了点头,高声道:“爷爷,我懂了。” 此时秦素已经将帷帽垂下的白纱向两边撩起,偷偷看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仍旧是脸色青白的模样,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老人似乎谈兴颇浓,在向自己的小孙子解释了一众老师的称呼之后,又向李玄都问道:“秦小友,依你看来,当今圣上如何?”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若是太后肯辅佐幼主,那还有些说道之处,如果太后不愿辅佐幼主,而是一意抓权,形成了帝后之争,那么我看这位小皇帝未必能有什么作为。以天下大势而论,大魏的气数不是某个明君贤主就能轻易扭转的,这个天下也等不了一个小皇帝慢慢成熟。” 老人的儿子只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口气比天还大,指点江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老父是不是真老了的缘故,竟是与这等人聊得这般投机。 老人不气也不恼,淡淡说道:“太后在位,悍臣满朝。内有各地督抚坐大,外有西北伪周和草原金帐,圣上最难。” 李玄都还是不认可,“锦衣玉食的皇帝不难,衣冠禽兽的百官不难,绫罗绸缎的富贾不难,良田万顷的豪族不难。难的是那些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的小民百姓。有些百姓,一年的收成也就勉强糊口,却还有那么多赋税劳役和各种名目的加税。皇帝难吗?没有大权,仍旧可以坐在皇宫之中,还是俯瞰天下的九五之尊。百官难吗?大不了辞官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毕竟家中有钱也有田。他们都有退路,都不难。真正没有退路的还是那些小民百姓,他们能退到哪里去呢?舍了田地不要,成为流民,要么饿死在路边城外,要么就被乱军裹挟。这样的退路能称之为退路吗?他们有别的选择吗?这已经不能称之为‘难’,而应称之为‘苦’,故而有诗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老人道:“天底下的事情,关键不在于发现弊端,而在于如何解决弊端。这样的话,在万象学宫中,天天都有儒生说,可办法呢?却是一字无有,只是一味指责肉食者鄙,自己也是未能远谋,没有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就算把朝廷拆了,这世道也只会变得更坏,而不会变得更好。” 这一次,李玄都终于是认可了,“老先生这是老成谋国之言。” 老人笑道:“能被小友认可一次,着实不易。” 说罢,一行人离了玄武殿,继续前行。 大概是因为庙会的缘故,在太和山上竟然还有小贩,从这一点上来说,神霄宗倒是很接地气,最起码要比正一宗的大真人府要好上许多。有人在卖馄饨,馄饨这种吃食,皮和馅,都在其次,关键是汤底,许多老字号都有一锅老汤,熬了几辈人,不断加料,味道香醇无比。 李玄都等一行人来到摊子前,老人指着那锅老汤,问自己的儿子:“这是什么?” 老人的儿子一怔,回答道:“汤。” 老人又问店家,“店家,这汤里都有什么?” 若是寻常人来问,店家万不肯如实相告,可他见一行人衣着华贵,气态不俗,一看就是士绅人家,便没了那么多讲究,这等人家还会跟自家抢生意不成?不过是好奇罢了。于是店家笑着回答道:“回老爷的话,这汤是我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除了寻常的底料之外,我太爷爷加了鸭的口条,我爷爷加了一条狗尾,我爹又加了猪骨髓,传到我这一辈,我就想着,我也得加点什么,老爷您猜,我加了什么?” 老人淡笑道:“加了什么?” “我加了一个羊头。”店家稍稍拔高了嗓音,“所以说这锅汤,不一般,真是不一般。” “又加了一个羊头。”老人望向自己的孙子,“听到羊头,会想起哪句话?” 小孩子想了想,高声道:“挂羊头卖狗肉!” 老人又问道:“听到汤,会想起哪句话?” 小孩子道:“换汤不换药!” “对喽。”老人脸上露出笑意,“这锅汤熬了这么多年,加了各种各样的佐料,可说到底,换汤不换药。现在又加进去一个羊头,可汤还是那个汤,没什么改变。” 说到这儿,老人望向李玄都,问道:“秦小友,不知老夫这番话,你认不认可?” 这一次,李玄都脸色凝重,没有言语。 老人当然不是在说这锅老汤,而是借物喻事。因为老人没有李玄都这般“大胆”,所以说的十分含蓄隐晦。 不过李玄都听懂了,老人的儿子也听懂了,已经是变了脸色。只有小孩子不明所以,满脸疑惑。 过了片刻,李玄都缓缓说道:“这锅汤熬了这么多年,想要靠一个羊头去改变汤的味道,已经是不可能之事。想要换一个口味,那么就要先把这锅汤全部倒掉,然后丢掉锅底,把锅好好洗上一洗,最后再放入新的佐料和清水,只要这样,才能换汤又换药。” 第八章 阁老 老人真正沉默了。 摊主听得忐忑不安,心想这个病秧子该不是想把自己这锅老汤给掀了吧?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如果这个病秧子胆敢有什么异动,那么他就是拼着得罪了这几位老爷,也得护住老汤,瞧这病秧子的样子,不像个有力气的,多半不是自己的对手。 已经是深秋天气,又是在山上,可老人儿子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了汗珠,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白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忽然有些明白自家老父的用意了,恐怕这个年轻人不是寻常人等。 李玄都又猛地咳嗽了一会儿,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勉强说道:“都是戏言,当不得真。” 老人叹息一声,“是不是戏言,要看说话的人是谁。若是店家来说这话,那还是有些道理的,可是食客来说这话,那店家肯定是不从的,非要打一架不可。” 李玄都道:“那就打一架。” 听到这话,那坛主猛地拎起了自己的菜刀,上身微微前倾,护住了自己的一锅老汤。 老人摇了摇头,迈步离开摊子,目光第一次望向秦素,“令尊可好?” 秦素一惊,含糊道:“一切都好。” 老人继续说道:“当年老夫有幸曾经与令尊、大先生有过一番长谈,两位当真是风采卓绝,让人心折。” 秦素不是愚钝之人,自然明白老人已经看破自己两人的身份,或者说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轻声道:“秦素见过孙阁老。” 老人自嘲一笑,“什么阁老,已经致仕还乡了。” 老人正是在张肃卿之后的内阁首辅孙松禅,出身松江府,故而世人又称孙松江,与李北海、秦龙城、张江陵等称呼是一样的道理。 早在去年,就盛传孙松禅也告老还乡,由荆楚总督赵良庚接替孙松禅的首辅位置。当时许多人只是半信半疑,李玄都却是已经肯定赵良庚接替孙松禅成为定局,因为当时负责与赵良庚洽谈此事的就是玄真大长公主和御马监掌印大太监,正是因为这件事,玄真大长公主才加入了清平会,成为“撼庭秋”。 到了今日,这场首辅更替终于尘埃落定,孙松禅离京返乡,皇上下诏褒奖孙松禅,加少师致仕,赐宴与居第,令部院堂官并集,发帑治装,并且还提及行日,将由百官祖线,驰驿归里,驿道二十里内有司送迎。 朝廷规制有三公、三孤、三保之说,三公,即是太师、太傅、太保。三孤,即是少师,少傅,少保。三保,则为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 一般来说三公三孤三保都是有衔无职,只作为勋衔加封,其中三保为从一品,而且各有一个正二品副职,分别为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 三孤和三保尚且好说,功勋之臣不乏被加封之人,可三公之职,一般只有死后追封,本朝能在生前加封三公的,屈指可数。当年张肃卿先是加封太傅,后来加封太师,随后就身死族灭,一切加封都被剥夺。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孙松禅的太傅就显得尤为可贵。 致仕老臣,得此殊荣,还真是天宝朝第一人。 就算往前算,穆宗年间和世宗年间,得到这般体面地老臣,也寥寥无几。 正因为如此,孙松禅的离京并不狼狈,更不凄凉,倒是有些好合好散甚至是衣锦还乡的意思,所以孙松禅的处境也远远谈不上人走茶凉。 至于秦素为何能猜出孙松禅的身份,倒也简单,姓孙,松江府人士,致仕还乡,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选了。 既然孙松禅识破了秦素的身份,那么李玄都的身份也不是秘密了。 李玄都也不尴尬,坦然道:“江湖人的做派,倒是让阁老见笑了。” 孙松禅道:“老夫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也耳闻过玉虚斗剑之事。清平先生与宋政对弈,为斗剑收官,名震天下。当今天下,谁敢笑话清平先生?” 孙松禅的儿子,如今的孙家家主孙云岩,此时终于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测,眼前之人正是那位清平先生,再联想到他方才说的话语,孙云岩只觉得背后涌起一抹寒意,正如他的父亲所言,是不是戏言,要看是谁说的。如果是一个无名小辈,那就是口吐狂言,指点江山,可换成某些人,那就不是指点江山那么简单了。 孙云岩抬眼望向三人,只见老父的脸上透出几分凝重,那位秦大小姐神色颇为严肃,清平先生李玄都则没有表情。 对于孙松禅的话,李玄都一直都很强硬,从这一点上来说,可以算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孙松禅并非刻意来见李玄都,只是偶然遇上,可既然遇到了,那就没有随便错过的道理。孙松禅心里明白,他说每一句都被顶了回来,说明李玄都心意甚坚,他不是李道虚,没资格对李玄都说教什么,甚至就是李道虚,也未必能管得了这个弟子了,否则当初何必将他逐出师门,所以此时必须要迂回一二。 孙松禅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对身旁的孙云岩道:“你说这世上什么关系最为亲近?” 孙云岩一怔,没想到自己父亲竟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不敢贸然回答,想了想才答道:“当然是父子。” 孙松禅轻摇了摇头,“未必。” 孙云岩立时想岔了,以为父亲在责怪自己,不由更加小心,轻声问道:“请父亲赐教。” 孙松禅道:“人生在世,最大的恩情就是父母生养之恩,可这种恩情,大多数父对子亲,几曾见子对父亲?” 孙云岩愈发不敢接言,只能静待下文。 孙松禅继续说道:“除了生养之恩之外,还有教导之恩和知遇之恩,也就是在父子之外的另外一种关系,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 孙云岩立时明白了,父亲的这番话虽然是对他说的,但是不是说给他听,而是说给李玄都听的。 李玄都自然也听明白了,终于是开口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自小就没了父母亲人,是家师将我养大,故而我虽无父,既受师父养育之恩,师即我父。这师徒和父子,却是是没什么区别了。” 孙松禅缓缓说道:“杀父之仇,自然不能不报,可也不宜牵连太广,诛戮太多,否则冤冤相报何时了?” “阁老也认为我仅仅是为了报仇?”李玄都笑了一声,让人听不出喜怒,“而且我并非佛门中人,乃是道门中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谋。” 孙松禅长叹一声,不复多言。 李玄都拱手道:“就此别过。” 说罢,李玄都带着秦素往人烟稀少的方向走去。 孙松禅则是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过了片刻,孙云岩轻声问道:“父亲,不是说清平先生已经是地仙之姿了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说在玉虚斗剑受了重伤?” 孙松禅的脸色略显凝重,缓缓摇头道:“不要妄自揣测,更不要招惹是非。” 孙云岩脸色一肃,恭敬应下。 李玄都和秦素一路往后山行去,对于寻常香客来说,后山乃是禁地,中途也有神霄宗的弟子把守,劝退部分游人。不过对于李玄都和秦素来说,却是拦不住他们。两人很快便来到宋老哥的墓前。 李玄都虽然重病在身,但还是亲自除去杂草,又从“十八楼”中取出几样供品,放在坟前。 秦素轻声问道:“孙松禅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淡然道:“从中斡旋罢了,两方相斗却又斗而不破,才有墙头草左右摇摆的空间。此人可用不可信,且看看吧。” 秦素点了点头,又问道:“我们要不要去见一见神霄宗的三玄真人?” “没什么私交,又涉及到宋幕遮的事情,还是不见了罢。”李玄都摇了摇头,“扫墓之后,我们就去芦州。” 第九章 新榜 玉虚斗剑之后,除了少玄榜未曾有明显变化之外,老玄榜和太玄榜都有了变动。 众所周知,三玄榜并非是以境界修为来区分,而是作榜之人评估战力排名。以前的时候,许多登榜高手不曾交手,只能靠揣测来排一个高下,通常会有争议,可这次不一样,玉虚斗剑是实实在在的交手过招,谁高谁下,一目了然。 首先是老玄榜,变动不可谓不大,少了大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多了一个清平先生李玄都,从六人变为五人,分别是李道虚、李玄都、宋政、秦清、澹台云,双剑双刀一女子。 许多江湖人还是怀念当年东、南、西、北、中的格局,于是又给五位老玄榜高人作为区分。首先对应东方的李道虚、对应西方的澹台云、对应北方的秦清,都是老面孔,是不必改变的。剩下的两个位置中,李玄都是李道虚的弟子、秦清的女婿,说东说北都可以,不过这两个位置已经有人,李玄都只能从南、中两个方位中选择一个,虽说李玄都与大天师张静修的关系不错,但身上的“阴阳仙衣”却是地师遗物,等同继承了地师道统,所以便让李玄都继承了中地师的位置。至于宋政,与江南关系不大,可只剩下这个位置,便让他顶替了南天师的位置。 于是新的老玄榜五人就是东剑仙、西圣君、南魔刀、北天刀,中地师。 不过对于众多江湖人来说,老玄榜虽然名头很大,但是太高太远,甚至已经逐渐脱离了江湖的范畴,就像天上的神仙,可望不可即。反倒是太玄榜,虽然同样是难以触及的大人物,但好歹还在江湖的范畴之内,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有幸得见。所以相较于老玄榜,太玄榜的谈资就更多一些。 不似老玄榜人数不定,太玄榜自设立以来就是雷打不动的十人之数。上次的太玄榜十人分别是:白绣裳、王天笑、张海石、极天王、李玄都、张静沉、上官莞、悟真、唐周、李元婴。其中极天王、张静沉、悟真、唐周、李元婴没有参与这次的玉虚斗剑,在这五人之中,极天王和唐周又已经明确身死,自当移出太玄榜,而参与玉虚斗剑的五人之中,李玄都已经升至老玄榜中,所以也当移除。 如此一来,太玄榜需要补入三人,无道宗的左尊者仍旧没有登上榜单,实在是此人太过神秘,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的厉害,所以太平宗这次选择的三个人选是秦素、宁忆、司徒玄略。这三人都是曾经在玉虚斗剑中出场之人,秦素和宁忆就不必说了,两人俱是胜出,而且对手俱是天人造化境,毋庸置疑。司徒玄略虽然败了,但对手是儒门七隐士中的金蟾叟,天人造化境无疑,而且还刺瞎了金蟾叟的一目,也可以算是虽败犹荣了。 这次太玄榜开篇明言,以玉虚斗剑战绩为准。新的太玄榜十人中,白绣裳胜了王天笑,仍旧维持榜首位置。王天笑败给了白绣裳,张海石胜了青鹤居士,所以两人位置对换,张海石成为太玄榜第二,王天笑屈居第三。原本的太玄榜第四人是极天王,可极天王已经身死,排名第五的李玄都进入老玄榜,于是排名第六位的张静沉递补至第四位。这也算是名副其实,毕竟张静沉得了老天师张静修遗留下来的“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就算想要争夺太玄榜榜首的位置,也大有把握,只是他没有参与玉虚斗剑,故而居于第四。 按照道理来说,排名第七的上官莞应该递补至第五的位置,不过在玉虚斗剑中上官莞败给了秦素,所以上官莞原地未动,还是第七,宁忆、秦素这两位玉虚斗剑的胜者分列第五、第六的位置。至于两人如何区分高下,就要看排榜之人的意愿了,最终宁忆居于第五位,秦素居于第六位。宁忆重回太玄榜并不奇怪,可秦素如此“青云直上”,却是十分骇人了,不过考虑到秦素的丈夫、父亲、公公都位列老玄榜,又不那么惊人。 最后三人中,李元婴和悟真没有参与玉虚斗剑,分列第十、第九,在玉虚斗剑中大放异彩的司徒玄略居于第七位。 至于儒门中人,无论修为境界如何,都不入三玄榜的范畴。 老玄榜和太玄榜加起来总共是十五人,清微宗无疑是最大的赢家,如果加上李玄都,那便是师徒同登老玄榜,一宗三人名列太玄榜,加起来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名额。不过明眼人却知道,清平先生已经离开清微宗,是太平宗的宗主,李元婴与张海石不合,这清微宗看似势大,却是人心不齐。更何况现在已经是道门了,共尊太上道祖,不要老是有门户之见。 七月十五,玉虚斗剑结束。七月十六,这份崭新的榜单就已经现世,在随后的几天迅速传遍天下各处,到了八月初的时候,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玄都和秦素也收到了这份榜单,这次并非李玄都亲自排榜,但李玄都还大致认可,不过只有一点,就是秦素比较依仗外物,如果将“三宝如意”还给李道虚,那么秦素未必是李元婴的对手,也绝不是上官莞的对手。 当然,现在“三宝如意”还在秦素的手中,那么秦素就是当之无愧的太玄榜高人。 李玄都和秦素离开太和山之后,准备去往芦州,不过中途还是经过了江陵府的府城。此时坐镇此地的是赵冰玉。 当初赵良庚同意入朝,提出条件就是由他的大儿子赵冰玉出任荆州巡抚,由他的小儿子赵青玉出任楚州总兵,再由他的心腹亲信出任芦州布政使。这也是如今内阁的为难之处,以前朝廷鼎盛的时候,首辅坐镇中枢,各地督抚重臣无不乖乖从命,可到了如今,朝廷暗弱,地方督抚坐大,阁臣若无疆臣的支持,那么是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这一点,在李玄都和宋政的棋局中也有提现。 孙松禅之所以要退,一则是因为年纪大了,二则是因为没有疆臣支持,本来孙松禅算是继承了张肃卿的位置,在疆臣中,秦道方和赵政都是张肃卿提拔,也转而支持接替张肃卿的孙松禅。只是孙松禅毕竟不是张肃卿,只能算是一个裱糊匠,随着局势一再败坏,几人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孙松禅逐渐无法控制赵政和秦道方,失去了外部疆臣的支持,孙松禅的黯然退场也就在情理之中。 之所以选择赵良庚接替孙松禅,也是这个原因,赵良庚本就是几大督抚之一,自成派系,又年富力强。正因为如此,赵良庚也必须要留下可靠人手替自己看住了荆楚之地。 对于赵冰玉,李玄都有些印象,谈不上观感如何,只记得他与上官莞交情不错,只是随着地师离世,这份交情还能否继续维持下去,就很难说了。毕竟地师将自己的衣钵交给了李玄都,而不是阴阳宗之人,换而言之,地师竟是连自己的枕边人、弟子、属下都信不过,或者说瞧不上,不管是哪种情况,都等同是地师否定了自己的部分路线,这是让人十分费解的,这种割裂也会导致地师在世时的布局会发生极大的变化。比如说齐王门客们已经与阴阳宗分道扬镳,而牝女宗则是毫不意外地倒向了无道宗。 进入江陵府后,坐在车厢中好似“奄奄一息”的李玄都忽然说道:“素素。” 亲自驾车的秦素没有转身,“怎么了?” 李玄都道:“小心一点。” 秦素问道:“怎么,有人要来杀你?是龙老人?还是宋政?” 李玄都摇头道:“都不是,龙老人一定会留在帝京,宋政不是我的对手。只是遇到了孙松禅,要防备孙松禅将我们的行踪泄漏出去,若是惹来了麻烦,到时候少不得要你出手。” 秦素玩笑道:“堂堂清平先生还要我这个弱女子代为出手?” 李玄都闭上双眼,“登上太玄榜的弱女子?我当初也才排名第五而已。” 秦素道:“你老实交代交,是不是你授意太平宗把我排在太玄榜上的?” 李玄都闭着眼睛说道:“我才没有那么闲,是你在玉虚峰上胜了上官莞,这是你自己争来的名头,与我无关。” 秦素笑道:“那就是你、藏书楼、长生泉、‘三宝如意’的功劳。可后三样又都与你有关,说到底还是你的功劳。” 李玄都道:“随便吧,你也可以找陆师姐兴师问罪,这次太玄榜应该是她的手笔,竟敢让我们的秦大小姐抛头露面,不知道我们秦大小姐脸皮薄吗?不知道我们秦大小姐见不得人吗?” “谁见不得人?”秦素啐道,“病成这个样子还胡说八道,坏死了。” 李玄都咳嗽了几声,说道:“若是见得人,那就把头上的帷帽摘了,再把脸上的面具撕了,逢人就自报家门,我乃太玄榜第六人秦素是也。” 秦素默不作声地将马车停下,然后转身进了车厢,不多时后,车厢内的咳嗽声更大了。 第十章 勒合蔑 李玄都终于“认输”之后,秦素举着手中的如意指着李玄都说道:“记住了,我乃太玄榜第六人秦素是也。” 自食恶果的李玄都只能苦笑无言。 趁人之危的秦素“收拾”了李玄都之后,并未继续动身,而是起身下车,开始为李玄都煎药。 此时两人正在野外,偏离了官道,四下无人。秦素就马车的不远处的湖畔生起炉子,再把准备好的药材和清水放入砂锅之中。 李玄都坐在车辕上,靠着车厢,十分有气无力。 若是寻常病人,必然要好生养病,不能开这种玩笑,可李玄都实在是特例,他这病于性命无碍,于体魄无碍,只要等到了时候,自会痊愈。在这种情况下,秦素自是不会悲悲戚戚,一切照旧。唯一的区别是,过去她打不过李玄都,现在当然也打不过,不过李玄都很不乐意动弹,秦素就可以趁此时机占些便宜,好好欺负一下李玄都。 很快,药煎好了,被送到李玄都的面前。李玄都慢慢喝着药,十分感谢地师,他留下的药方很有用。 秦素又顺手从湖中抓了一条鱼,提在手中,上下比划着,似乎想要拿这条鱼做些文章。 正在喝药的李玄都皱起眉头。 自从秦素在慈航宗展示过一次厨艺之后,就多了一个新的爱好,但是指望一个长年辟谷之人能有一手好厨艺,就像指望宋政会专情于一个女人一样不靠谱。 秦素的厨艺,大约与白绣裳不分上下,再加上一个苏云媗,三人是“各有千秋”,让人一言难尽。当然,在这个名单上还可以再加一些人,比如李非烟、石无月、陆雁冰等等,李玄都甚至觉得胡良这个大男人的厨艺都能横扫这些夫人们,平心而论,当年李玄都与胡良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胡良的一手烤肉还是有些火候的。 其实按照道理来说,这些夫人们境界修为极高,真要潜下心来学一学,做出来的东西不说多么美味,不难吃还是不难的。可她们平日里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是来了兴致才动手去做,而且因为辟谷的缘故从来不亲口尝一尝,再加上她们常常有各种不按常理的“奇思妙想”,做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味道就可想而知了。 秦素很快便有了决定,她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铁锅,将鱼放在上头,然后开始几位奢侈地以气机生出火焰。这也是秦素的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用柴火掌握不了火候,干脆就用气机生出火焰,便于掌控。 只是李玄都看着刮都没刮的鱼鳞,想着没有取出的内脏,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鱼身上渐渐有了焦黄之色,秦素的脸上也泛起了凝重,如临大敌,似乎她此时面对的不是一条鱼,而是生平大敌。 李玄都仰头望天,想起了太上道祖的名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既然是治国,当然要慎而又慎。 就在这时,一道强横气息从极远的地方生出,然后迅速接近。 正在烹小鲜的秦素猛地抬头,继而就察觉出这道气息的来历,如果她所料不错,这是一箭。 在中原江湖,很少见到有用箭之人,不过在军伍和草原,却是常见。 因为这一箭是从极远的地方射来,所以不管它的速度如何之快,终究还是给了秦素足够的反应时间。 秦素缓缓起身,望向天际,一道白色的细线正在迅速延伸,那是羽箭激射过程中形成的湍急气流。 李玄都也看到了,他可以通过这一箭来判断射箭之人的境界修为,但他同样对秦素怀有信心。 只见秦素的手中出现了“三宝如意”,纵身跃起,主动迎上了这天外一箭。 下一刻,只听一声脆响,秦素重新落回地面,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耗费气机不小,一根铁箭落在不远处,斜斜刺入地面。 秦素吸了一口气,说道:“好厉害,来人最起码也有造化境的修为,江湖上什么时候又多了这样一位高手?” 李玄都道:“未必是中原江湖之人,也有可能是中原以外的奇人异士。” 秦素立刻想起了李玄都曾经提起过的金帐四大也先那颜,四人都是老汗的亲卫,不过被老汗派遣到天下各地寻找长生药,心中一动,说道:“使用弓箭之人,会是金帐的也先那颜吗?” 李玄都道:“应该是了。” 当初李玄都前往金帐的时候,曾经见过金帐军中的一门手段,有弓而无箭矢,而是以自身拳意为箭,十分了得厉害,今日来人虽然用了铁箭,但应该也是同出一源,八成就是金帐来人了。 再有片刻,一名须发花白的魁梧老者飞掠至两人面前,这老人肤色略深,生就鹰视狼顾之相,哪怕不做凶狠之态,仍旧有一股骇人气势。再看其穿着打扮,身上披着铁甲,不过并非中原样式,背后负有一张半人高的黑色长弓,仔细看去,长弓的两端环绕着两团黑色气息,至于弓弦则更加奇特,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大约有婴孩的小拇指粗细,内里中空,似乎有金色的血液流动。 老人的双手并未覆甲,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一条条不甘蛰伏的细小蛟龙,似乎随时可能破开束缚腾空而去。 显然方才就是这名老人射出了惊世一箭。 就在李玄都和秦素打量老人的时候,老人也在打量两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秦素的身上,用口音奇怪的中原官话问道:“你是谁?” 秦素差点脱口说出“我乃太玄榜第六人秦素是也”,好在最后关头把这句羞耻到了极点的话语给咽了回去,反问道:“你又是谁?” 老人倒是不隐瞒身份,傲然道:“我乃金帐也先那颜勒合蔑。” 秦素早有猜测,倒是不怎么不惊讶,道:“既然是金帐之人,何故来我中原?” 勒合蔑将目光转向了李玄都,“把这个人交给我,他的身上有萨满教的气息。” 秦素立时明白所谓的“萨满教气息”应该是说“长生石”,虽然她不明白勒合蔑是如何查知“长生石”的所在,但她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凭什么?” 勒合蔑上下打量着秦素,“猎人需要敏锐的目光,小姑娘,你应该是辽东秦家的人,看在你家长辈的面子上,我不与你计较,但是你如果想要阻拦我,那就休怪我的箭矢不留情面了。” 秦素道:“如今近的距离下,猎人的弓箭还有用吗?” 秦素只有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勒合蔑不认得她手中的“三宝如意”,身为天人造化境的勒合蔑自然有不把秦素放在眼中的底气,他稍稍抬高了下巴,“猎人除了弓箭之外,还有弯刀。” 秦素举起手中“三宝如意”,“都说扬长避短,你却反其道行之,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 勒合蔑轻哼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弯刀,一瞬间,寒气遍布方圆百丈,也不知是弯刀本身所致,还是因为这位也先那颜自身的气机。 要是寻常人,自然要震惊勒合蔑的气机浩大,可刚刚参与了玉虚斗剑又与李玄都朝夕相处的秦素却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实在算不得什么。这也可以算是眼界和格局了,秦素见惯了长生境的玄妙,再对上天人造化境,自然能保持平常心,不会战战兢兢,也不会进退失据。 秦素脚下一点,手中“三宝如意”朝着勒合蔑当头打去。如意和刀的用法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前者是钝器,后者是利器,所以刀是劈砍,而如意是砸的,更为势大力沉。 面对秦素的这一砸,勒合蔑只是随意一挡。 当初上官莞对上秦素,“三宝如意”让上官莞吃尽了苦头,秦素根本不必如何灌注气机,只要专心驾驭手中如意就够了,而“三宝如意”本身携带的磅礴巨力就足以伤到上官莞。 此时勒合蔑便是犯了这样的错误,他只觉得秦素本身气机寻常,便没有太过在意,万万没有想到“三宝如意”乃是可以伤到长生地仙的仙物,自然要吃大亏。 只见得两者相击,然后勒合蔑就感觉到手上传来一股磅礴巨力,险些握不住手中弯刀,虽然他在最后关头醒悟过来,猛然发力,但还是五指流血,甚至整条手臂都变得麻木,弯刀更是震颤不休,良久不能停下。 勒合蔑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会有这种变故,秦素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如意横扫过去。勒合蔑刚刚吃过大亏,再也不敢轻忽大意,急忙向后跃去。可还是被“三宝如意”携起的气机刮到了胸前,他只觉得胸口一闷,竟是连气机运转都变得凝滞起来。 勒合蔑立时明白过来,这个女子手中的如意不是俗物,能让他如此狼狈的,恐怕不是半仙物那么简单,唯有仙物才能有如此威力。 勒合蔑生出一个想法,能随便携带一件仙物,这名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难不成是中原人口中的谪仙人降世? 第十一章 二三事(一) 面对“三宝如意”,勒合蔑只能一退再退。倒不是说他不是秦素的对手,而是他不擅长近战,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拉开距离,秦素就算手持“三宝如意”也要落于下风之中,但勒合蔑太过托大,主动近战,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自然要落入下风之中,此时他再想拉开距离,就由不得他了。就好比是李玄都对上澹台云,不以剑道取胜,非要与澹台云在拳法上分出高低,输了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只是坐在旁边观战。他当然可以拿下勒合蔑,只是此时的他就像一个劳累了一天的普通人,只想坐着躺着。再有一点原因,李玄都也想趁此时机磨砺一下秦素,不能让秦素整日托庇于他的羽翼之下。 秦素本身已经天人无量境界,以她的年龄来说,境界不可谓不高,只是缺少了相应的磨砺,还不能比拟许多积年天人无量境高手的老辣。 此时看来,秦素倒是没让李玄都失望。 勒合蔑身为金帐四大也先那颜,与中原高手有着很大的不同,与其说他是个纯粹的江湖高手或者军伍出身的高手,倒不如说他是一个合格的猎人,各种手段都是捕猎的技巧,不像是纵马放牧的草原人,倒像是辽东山林中的渔猎一族。 秦素用的似是刀法,又似是剑法,可谓是集各家之大成,已经将勒合蔑压入下风,就在此时,秦素蓦地脚下一紧,某种带刺的坚韧藤蔓从脚下地面伸出,死死缠住她的双腿,转眼间就已是没膝,要将她牢牢束缚。 秦素却是处变不惊,以“太平青领经”运转起“逍遥六虚劫”,六劫之力瞬间渗入缠住自己的藤蔓之中。这些藤蔓立时以肉眼可见速度的开始枯萎,紧接着大地震动,就连秦素脚下的地面也被六劫之力化作粉末,可见地师这门绝学的霸道之处,几乎是无所不化,这些藤蔓中蕴含毒素,同样被六劫之力化解干净,也算是以毒攻毒。 便在这时,一道凌厉刀芒朝着秦素当头斩下,这一刀的时机拿捏不可谓不准,算准了秦素在处理藤蔓之后无法全力抵挡。只是秦素也没想着全力格挡,这次换成她随手一挡。秦素本身劲力不大,可“三宝如意”上所蕴含的磅礴巨力却是不容小觑,不仅让勒合蔑用尽心思的一刀无功而返,而且激发出的反震之力让勒合蔑差点握不住手中弯刀。 此时勒合蔑便体会到了上官莞对上秦素的感觉,众多奇门手段都被“逍遥六虚劫”克制,秦素又有“天算”,几乎不会露出破绽,真要正面相拼,简直是一力降十会,还是被一个境界不如自己之人一力降十会,其中憋屈可想而知。 勒合蔑近战不是秦素的对手,又无法拉开距离使用背后的长弓,不过他注意到了坐在马车车辕上观战的李玄都。在他想来,这女子棘手,可被她护着的小白脸却算不得什么,中原人有句话叫做“投鼠忌器”,只要他擒住这个小白脸,那女子定然要束手束脚,他便能趁机拉开距离,以身后长弓拿下这个棘手女子。 念及于此,勒合蔑开始寻觅机会,他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就算不擅长近战,还不至于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在两人交手四十余招之后,终于被他找到了一个机会,飞掠向坐在车辕上看戏的李玄都。 这倒不是秦素疏忽大意了,而是秦素压根就没想着还要去保护身后的李玄都,当秦素发现勒合蔑直奔李玄都而去的时候,秦素甚至没有追击,而是站在原地不动。在她看来,既然勒合蔑想要换一个对手,她再去两面夹击,就有点不地道了。 以勒合蔑的速度,来到李玄都面前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同时他也在防备着身后的秦素,可到了李玄都面前他才发现,秦素竟是立在原地未动。他顿时生出几分疑虑,不过到了此时他也不可能再去收手,只能不撞南墙不回头。 就在勒合蔑的手指即将触及李玄都咽喉的时候,近在咫尺的李玄都蓦地消失不见了。 这一幕让勒合蔑一惊,随即感到一阵心悸和不安。勒合蔑毫不犹豫地将神念散布四周,留意一切异常。武夫的神念虽然不能与同境界的方士相提并论,但另有一番天人合一的玄妙,此时全力运转开来,方圆百丈之内就连虫儿翻动泥土的声音都瞒不过他。 可更令勒合蔑感到震惊的是,他竟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没有异常本就是最大的异常。秋风吹过,落叶随风飘下,水波涟漪,鱼儿畅游,飞鸟掠空,甚至那个女子也在他的感知中,唯独少了那个看上去病入膏肓的小白脸,似乎他从未存在过一般。 难道刚才所见皆是幻象? 这个念头只是在勒合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就被他否定。 以他的境界,还没有幻境能半点破绽不露,就是国师在世的时候也不行。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那人的天人合一境界比他更为高明,强行覆盖了他的天人合一,同时将自己完美融入四周环境之中,那么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人的位置,可谓是一叶障目不见五岳。 到了此时,勒合蔑已经可以断定,自己是看走了眼,这个看上去重病在身的年轻人很不普通,不过他再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一个不超过三十岁的女娃娃都能身怀仙物,与她同行又身怀“长生石”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只是此时再去后悔已经晚了,勒合蔑只能硬着头皮强行出手,不过他不是想着如何击败敌人,而是开始考虑如何逃离此地,保住性命。 一瞬之间,勒合蔑收起弯刀并取下背后长弓,也不管敌人身在何方,直接用尽全力向前射出一箭,然后他本人顺着这一箭的轨迹向前急掠。如此一来,等同是让这一箭为他开路,就算那个藏在暗处之人想要拦下他,也非要挡下他的一箭不可。 勒合蔑不愧是久经战阵之人,这个想法不可谓不可对,不过前提是对手与他境界相当,最起码不能比他高出一个大境界去。从这一点上来说,尽管勒合蔑已经相当高估李玄都,在实际上还是低估了李玄都。 在他必经之路上的虚空中突然如水面般生出一圈圈水波涟漪,涟漪到处,所有事物都好似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被扭曲,呈现出一派光怪陆离的奇异景象。勒合蔑的一箭射入涟漪之中后,就好似大雨落云梦,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被挪移到了什么地方。 勒合蔑大惊失色,只得强行止住身形,同时要拔出自己的弯刀。但更令他惊讶的是,这把陪他杀敌无数的老伙计仅仅是出鞘一半,就再难动弹分毫。一只手掌轻描淡写地伸了过来,按在他的刀首之上,又将这把弯刀一寸寸的推回到刀鞘之中。 拔刀不是对手和拔不出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只是技不如人,最起码还能一战,后者却意味着相差太大,甚至算不上对手。 紧接着一只手按在了勒合蔑的肩膀上,勒合蔑只觉得身子一沉,不仅再难动弹分毫,就连气机运转都变得艰难起来。 直到此时,勒合蔑才明白自己到底撞上了怎样的铁板,哪里是什么痨病鬼,分明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之人。 勒合蔑不由暗叹自己太过大意,能从萨满教手中夺走长生石之人,岂是寻常之辈,自己今天只怕是要栽在这里了。 便在这时,勒合蔑发现周围的层层涟漪开始逐渐消散不见,那种更高层次的天人合一状态也如潮水般退去,让他重新恢复了对天地的感知。他猛然惊觉,其实对方就站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按住了刀首,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下一刻,两人好似缩地成寸一般,又重新回到了马车旁边。 李玄都这才收回手掌,掩嘴重重咳嗽了几声,半点看不出长生之人的气势,可刚才的那一幕却让勒合蔑不敢有半分异动。 秦素收起“三宝如意”,来到李玄都身旁,替他轻抚后背。 李玄都渐渐平复之后,无奈道:“刚才的药算是白喝了。” 秦素看了眼锅中已经焦黑如碳的鱼,叹息道:“我的鱼……” 面对这对十分古怪的年轻男女,勒合蔑再没有方才的傲慢,保持了相当长时间的沉默。道理是胜者的说辞,所以有理与否还在其次,关键是拳头够不够大。毕竟性命都被旁人操于手中,还谈什么道理。就是当初的李玄都,不认可李道虚的做法,也只能是“劝谏”,而不是公然指责李道虚,可就算如此,李玄都还是承受了相当的代价,被逐出师门。直到今日,李玄都才算有资格与李道虚讲一讲道理。 秦素问道:“要怎么处置他?”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他。” 秦素点了点头,起身去收拾她的煎鱼。 李玄都重新坐回到车辕上,靠在车厢上,“我无意与阁下为难,阁下随便坐吧,我们好好谈一谈。” 第十二章 二三事(二) 勒合蔑最终还是选择了站着回话,李玄都也没有强求。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两只酒囊,丢给勒合蔑一只,自己留了一只。 勒合蔑接住酒囊,有些犹豫。 李玄都道:“草原人都是以酒会友,今天我也们效仿一回。” 说罢,李玄都拔出酒囊的塞子,喝了口酒,“放心,没毒。我真要取你性命,不必用这种下作手段。” 勒合蔑闻言后拔开塞子,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直直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道:“第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有萨满教气息的?” 这个问题在勒合蔑的意料之中,他没有丝毫犹豫,从怀中取出一个吊坠,上面挂了一块大概只有米粒大小的小石头,与李玄都得到的“长生石”如出一辙,只是体积小了许多,不算完整,不足以让人以此长生,而且李玄都的“长生石”经过了巫阳的处理,已经没有凶厉之气,而这块微小仍旧蕴含了极为浓郁的血腥气。 李玄都看到这块微缩了许多倍的小石头,便明白了勒合蔑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勒合蔑说道:“当初老汗派遣我们四人寻找长生药,并将王庭中仅存的一小部分长生药一分为四,分别交给我们,我们可以凭借它来感应长生药的气息,也就是萨满教的气息。” 李玄都暗道自己当初进入五行洞天的时候,虽然身怀“长生石”,但是没能感知到开明六巫所持有的长生药,由此看来,两者并非同一种物事。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萨满教的长生药炼制之法传承自灵山十巫,而开明六巫却是在灵山十巫的基础上进行改进,自然不同。 李玄都又喝了一口酒,问道:“第二个问题,据我所知四大也先那颜被老汗派出去寻找长生不老药,一个人去了凤鳞州,一个人去了婆娑州,一个人去了中原,还有一个人去了西域。去西域的也先那颜叫阿克顿,我已经见过,你是来中原寻找长生药的也先那颜吗?” 勒合蔑也喝了一口酒,道:“我被老汗派去了婆娑州,刚刚回到中原不久。” 李玄都道:“那么草原上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知道一些。”勒合蔑的脸色一沉,“老汗死了,有人说是国师谋害了老汗,可是国师也死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老汗的确死了,也的确是死于国师之手,老汗被国师炼制成了‘长生石’,而这块‘长生石’又落到了我的手中。” 勒合蔑已经领教过李玄都的厉害,在他看来,李玄都杀死国师并非不可能之事,于是问道:“是你杀了国师?” “不是。”李玄都摇头道,“杀死国师者另有其人,不过那人也不在世上了。我当时只是旁观之人,侥幸得了‘长生石’。” 勒合蔑愈发疑惑,问道;“王庭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玄都放下酒囊,“这就说来话长了,简单来说,就是国师骗了老汗,国师表面上是为老汗炼制长生药,实则是想通过老汗的权势帮他自己炼制长生药,最后老汗本人也成了长生药的一部分。老汗做了两手准备,寄希望于长生药的同时,也在考虑下任汗王的人选,表面上他选择了药木忽汗,借此挑起明理汗和药木忽汗的争斗,实则他更为属意乃刺汗。” 勒合蔑毕竟是久在王庭之人,对于王庭局势甚是熟悉,点头赞同道:“阁下所言不错,老汗的确很喜欢乃刺汗,认为乃刺汗像年轻的自己,而药木忽汗只是小阏氏手中的傀儡。然后呢,老汗为什么会死?” “因为老汗忽略了一个人。”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个人是国师的同谋。” “是谁?”勒合蔑问道。 李玄都道:“是失甘汗,他与国师合谋害死了老汗,老汗死后,失甘汗和国师一度掌握了王庭,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国师又死在了别人手中,那个人就是地师徐无鬼,你应该知道他的大名,他是拔都汗的同谋。国师死后,失甘汗一个人孤木难支,不得不投靠了拔都汗,而伊里汗则与小阏氏结盟,形成了如今草原东西对立的局面。至于地师,他已经飞升离世,去天上做仙人了。” “不可能!”勒合蔑皱眉摇头道,“失甘汗生性怯懦,不可能有这样的手段。” 李玄都笑了一声,“因为真正的失甘汗早已经死了,这个失甘汗是个假货,其真实身份是宋政。你应该听说过宋政这个名字吧。” “当然听说过。”勒合蔑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当初是我们金帐帮助了他,他才能在西北自立为王,否则他凭什么……” 勒合蔑望着李玄都,“阁下是亲历之人,用中原人的话来说,阁下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你可以去问小阏氏和伊里汗。”李玄都道,“我并不强求你信得过我,你也可以自己去查,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勒合蔑疑问道:“阁下要放我走?” “不放了你,难道留你一起过中秋节吗?”李玄都笑了一声,“还是说你想求死,那你大可自己动手。” 勒合蔑举起酒囊,将里面的酒水一气饮尽,然后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我会去亲自查实这些事情的。” 李玄都无所谓道:“查与不查,都是你的事情,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 勒合蔑思索了片刻,问道:“不知否能请教阁下的姓名?” 李玄都道:“我姓李,双名玄都,别人都叫我‘清平先生’,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勒合蔑脸色一肃,沉声道:“原来是清平先生,我在从婆娑州返回中原的海船上听人提起过阁下的大名。” 李玄都丢出一柄飞剑,落在勒合蔑的身前,“你可以通过这把飞剑联系我。” 勒合蔑犹豫了一下,还是捡起飞剑,说道:“我会联系你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示意勒合蔑可以走了。 勒合蔑向后倒退几步,确认李玄都不是要出手的样子,这才转身离去。 在勒合蔑离去之后,秦素来到李玄都身旁,“他真能行?” “无所谓行不行的,只是给宋政找点事情做,省得这位‘魔刀’太闲,给我下绊子。”李玄都说道,“我只希望勒合蔑不要一个人去找宋政的麻烦,白白丢了性命,最好是集合四大也先那颜,再去给老汗报仇。据说四大也先那颜可以与国师抗衡,想来也足够让宋政喝一壶了。” 秦素道:“这就叫自作自受,如果宋政没有与国师合谋之因,就不会有今日之果。” 地师的药很管用,可以缓解李玄都的病情,不过缺点是会让人十分困倦,这会儿李玄都便感觉药效开始发作,不由打了个哈欠,感觉有些睡意上头,“随手布置罢了,也不求能把宋政如何。” 秦素柔声道:“你去车厢休息吧,我来驾车。” “辛苦你了。”李玄都转身进了车厢。 马车悠悠前行,李玄都沉沉睡去。 李玄都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马车已经停下,秦素也不在车上。李玄都嘱咐过秦素,不必担心他的安危,虽然他是睡着,但如果有人靠近他,他还是能自行醒转过来,毕竟地仙之躯不能与常人一概而论,寻常人要一日三餐,地仙可以餐风饮露也可以日啖九牛,可以三年不睡然后一梦三年,一切都在自身掌控之中。再者说了,以李玄都如今融合了“长生石”的体魄,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寻常人也伤不到他分毫。 李玄都起身离开车厢,发现此时还是在荒郊野外,不远处有一群人围着另一群人,秦素站在两群人之间,在她身旁还倒了几个倒霉家伙。 李玄都看了一眼便猜出了大概经过,应该是江湖上常见的恩怨仇杀,不过刚好被秦素撞见,秦素便出手制止了这场仇杀。看这样子,秦素也是刚刚介入其中不久。 李玄都走上前去,分开人群,来到秦素身旁。 那些人当然不是自愿让开道路,只是他们如何挡得住李玄都,甚至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不由自主地为李玄都让开了道路。 李玄都问道:“怎么回事?” 秦素一指外面围着的一众人等,“朝廷的兵。” 李玄都看了这些人一眼,清一色的青壮男子,都是普通江湖人的打扮,“这倒是奇了,既然是朝廷的兵,怎么都这般打扮?” 秦素道:“兴许是要掩人耳目吧。” 李玄都又看了眼被围着的一群人,人人带伤,老弱妇孺皆有,心中了然,望向那些官军,问道:“谁是领头的?” 一名魁梧男子嗓音低沉地说道:“是我。” 李玄都打量了他一眼,发现此人有玄元境的修为,要知道军伍之中也不乏高手,从胡良当年的履历来看,先天境就能做到副总兵一级,归真境差不多可以官至总兵官,再往上的总督便是祁英等天人境大宗师。此人能有玄元境修为,定然是个不小的官,怎么也得个参将。 能让堂堂参将亲自出马,而且是改扮成江湖人的模样,这里头只怕是大有玄机。 第十三章 二三事(三) 李玄都不想兜圈子,直接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为首将领冷笑一声,“你又是谁?” 李玄都轻轻咳嗽一声,只是横臂探手,然后轻轻下压。 这名将领便感觉一股难以抗拒的磅礴巨力作用在自己的身上,竟是站立不住,变成趴在地上。 李玄都问道:“知道我是谁了吗? 将领说不出话来。 秦素传音道:“紫府,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李玄都点了点头,收回手掌。 这个江湖,高人是要讲究气度的,堂堂长生之人对无名小卒出手,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如今李玄都不比从前,不说境界修为,他还是道门的未来大掌教人选,这种事情传扬出去,李玄都多半要被说是“有失身份”,就好比是皇帝打大臣的板子,万没有皇帝亲自抡大棒的。 哪怕李玄都收回手掌之后,将领仍是觉得手足发软,站不起身来。 李玄都问道:“可以说了吗?” 将领虽然狼狈,但谈不上如何畏惧,原因也很简单,他不知道李玄都到底是什么修为,这种一招制敌的手段,归真境的宗师也可以做到,他只是跑腿办事之人,在他的身后另有幕后人物运筹帷幄,出了什么变故,自有大人物替他出头。如果是那位大人物亲自出面,归真境的宗师人物也算不得什么。 过了片刻,这名将领缓缓起身,没有退缩之意,因为今天的事情,关系到他的仕途前程。公门修行,清苦毕竟难捱,为了施展一身所学也好,为了荣华富贵、封妻荫子也罢,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想要争得富贵,哪有那么容易,不冒险,不卖命,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凭什么青眼自己。 将领说道:“我姓赵,我叫赵侯文,荆州总兵麾下参将。” 李玄都问道:“你是赵家的人?赵良庚的人?” 赵侯文不卑不亢道:“在下是朝廷的人。” “好一个朝廷的人。”李玄都淡然一笑,“可朝廷也不过是几座衙门、几座宫殿,饭还是分锅吃。同样是赵姓,赵良庚和赵政能一概而论吗?你的恩主是谁?” 赵侯文迟疑了一下,没有贸然回答。 李玄都扫了眼身后的一众老弱妇孺,没有壮年男子。一个老人,垂垂老矣;一个中年妇人,风韵犹存,身旁跟着一个稚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老姑娘,相貌平平,颇有秦素当年的风采;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畏畏缩缩,似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李玄都问道:“这些人是谁?” 秦素轻声道:“我还没来得及问。” 李玄都又开始咳嗽起来,如果不是他刚刚露了一手,此时任谁看来,他都不像是江湖高手,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痨病鬼。 秦素望向一众人等,虽然她戴着帷帽,旁人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询问的意思很是明白。 老人欠了欠身,回答道:“回恩人的话,小人姓高,不知什么缘故惹了这些军爷……” 听到这里,秦素不由皱起眉头,她不是第一天闯荡江湖,在认识李玄都之前,她也孤身一人走了小半个天下,自然知道“真假”二字,所以也不等这老人说完,就直接打断道:“我们好心帮你,你们却不实言相告,若是如此,那么我们是多余出手了。” 老人闻言色变,赶忙说道:“小人万没有此等意思。” 秦素淡淡道:“不想说可以不说,我不强求。” 老人张了张嘴,也陷入迟疑之中。 就在此时,赵侯文拱手道:“在下奉了青鸾卫都督府的命令,特来捉拿反贼,若是两位肯高抬贵手,不牵扯到此事之中,事后在下绝不会向青鸾卫都督府多嘴半个字。” “你是在威胁我?”秦素语气平淡,“青鸾卫都督府何时可以调动地方驻军了?” 赵侯文犹豫了片刻,沉声道:“内阁的廷寄司礼监批了红,批了红就是诏命。按朝廷律法,青鸾卫持诏命办案,就是钦差。钦差自然可以调动地方驻军。” 秦素没想到此事竟然不是牵涉到地方官府那么简单,而是牵涉到了青鸾卫,牵涉到青鸾卫也就是牵涉到了朝廷中的某个大人物,那么这一行妇孺的身份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这个时候,李玄都也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咳嗽,与秦素对视一眼,心中明了,一开始他们只是以为寻常的打抱不平,没想到竟然牵扯到了帝京。到了这个时候,李玄都不想管也得管了,原因也很简单,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帝京”。 两人都没有说话,陷入沉思之中。 在赵侯文看来,却是这对男女被青鸾卫都督府的名头给震慑住了,虽说如今的青鸾卫已经大不如从前,比不得世宗年间,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些江湖巨擘可以不在乎青鸾卫,普通江湖人却不能不在乎。由此看来,这两个年轻人虽然修为不俗,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江湖大人物。 想到此处,赵侯文又重新有了底气。 李玄都则是在想,有什么高姓之人值得帝京大动干戈。他行走江湖多年,自然看得出来,这老人不过是老仆之流,多半是与主家同姓,也就是说,老人姓高,他的主家也姓高。 李玄都倒还真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当年的四大臣之一,高仲夜。 李玄都与这位老大人交集不多,在他的印象中,这位老大人性情最为刚正不阿,脾气最为急躁,说话时火气很重,常常与张肃卿高声争辩,不过都是君子之争,不伤和气。如果这个高家与高仲夜有什么关系,那么惊动帝京乃至于青鸾卫都督府,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便在此时,有两道身影纵马疾驰而至,却是一对夫妇,男子英武,骑着一匹黑马,自头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却是白色,此乃“乌云盖雪”;女子妩媚,所骑乘的坐骑通体雪白,马谱中称为“墨蹄玉兔”,男子着黑衣,女子着白衣,两人并骑驰骋,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男子腰间佩有一柄青色长剑,女子腰间佩有一柄紫色长剑,成双成对,双剑之上剑气隐隐,显然不是俗物。 赵侯文见此二人,心头一震。他不认得那对古怪的年轻男女,却认得这对夫妇,乃是荆州地界上有名的“紫青双剑”,两人均为神霄宗俗家弟子,是师兄妹,后来离开神霄宗结为夫妇,开创了飞轩山庄一脉,与神霄宗的关系大概类似于岭秀山庄与太平宗的关系,因为夫妇两人所用佩剑乃是紫青二色,故而号称“紫青双剑”。这两人单独一人只是先天境界,可两人擅长合击之术,若是两人联手,便是遇到了归真境的宗师人物,也不落下风。 两人勒马停下,只是扫了李玄都和秦素一眼,那男子对赵侯文道:“赵参将,有礼了。” 赵侯文脸色一沉,说道:“姓周的,你也要来趟浑水吗?” 男子道:“什么叫浑水?如果救人也是浑水,那么这个江湖中还有净土吗?” “我不管江湖,我是朝廷的人。”赵侯文只觉得今天万事不顺,忧虑交加,不过他还是强忍住不发,“这是青鸾卫上差要的人,上差手持诏命便是钦差,钦差缉拿之人犯即是钦犯!” 李玄都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初他去太平客栈救人,对上了青鸾卫,可不就是扮演了这对夫妇的角色,而沈大先生和陆夫人则是处在了他和秦素的位置上,只当是小孩子打闹。转眼三年不到的时间,李玄都登顶江湖,成为太平宗的宗主,更有希望执掌道门,而沈大先生却已经长眠于“玄都紫府”之中,当真是造化弄人。 男子闻听赵侯文之言,不惊不惧,淡然道:“你拿青鸾卫压我,可我们要对付的正是青鸾卫!” 他身旁的女子也随之开口道:“正是,你可知道‘魔刀’已经败在了清平先生手中?” “知道又如何?”赵侯文面沉似水。 女子笑道:“那你也该知道清平先生便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而紫府剑仙与张相爷是什么关系,你不会不知道吧?” 赵侯文脸色愈发阴沉,咬牙道:“那又如何,如今清平先生是秦家的女婿,不是张家的女婿,你们想要扯清平先生的大旗,还要问过秦大小姐同不同意!” 男子脸色不变,道:“那你们大可直接动手就是。” 赵侯文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一挥手臂,沉声道:“弟兄们,咱们撤。” 一众官军随着赵侯文如潮水般向后退去。 李玄都和秦素这对当事人却是相视无言,李玄都望向秦素,意思是问她这对夫妇可是太平客栈之人?秦素摇了摇头,表示两人与太平客栈并无瓜葛,因为客栈力求隐蔽,客栈之人只知掌柜东家,不知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 就在此时,夫妇两人向李玄都和秦素走来,男子一直在暗中打量这对男女,看不出深浅,也不愿贸然招惹,拱手道:“清平会周秋有礼了。”女子也随之行礼道:“清平会房夏见过两位。” 李玄都和秦素再次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神中的愕然。 还真是扯虎皮做大旗? 第十四章 二三事(四) 清平会乃是李玄都一手组建,其中人选皆是李玄都亲自挑选,要么是李玄都的亲近之人,要么就是在江湖庙堂中极有分量之人。这对夫妇虽然在荆州地界名头响亮,但是还没有资格进入清平会,此时他们自称清平会之人,便是有文章了。 到底是一些江湖中人扯虎皮做大旗,还是有清平会的某个成员暗中操纵,现在还不得而知。 李玄都没有想到,一次看似寻常的路见不平,现在变得越来越不寻常了。 李玄都因为咳嗽得厉害,不方便说话,便由秦素代为开口,“我听说过正邪二十二宗,也听说过青阳教,却是从没有听说过‘清平会’,还请赐教。” 周秋没有急着解释,而是反问道:“还未请教两位名号。” 秦素早就想好了应对说辞,“我姓白,单名一个‘娟’字。这是外子,秦玄策。” 方才官军撤退的时候,将伤在秦素手中的同伴也一并带走,周秋和房夏自然是看在眼中,此时听秦素报出名号,房夏讶然道:“这位妹妹修为不俗,难道与慈航宗的‘白衣观音’有什么渊源?” 秦素顺势说道:“实不相瞒,白宗主正是我的姑母。” 说话时,秦素随手摄过一根树枝,用了一招“慈航普度剑典”中的“青莲花开”,剑气似是一个花苞缓缓绽放,最终化作青莲形状。 周秋和房夏忍不住叫了一声“好”,也认出了这一招的来历,再无其他疑虑,肃然起敬,“失敬失敬。” 周秋望向李玄都,“这位秦兄弟是辽东人士了?” 正在掩嘴咳嗽的李玄都点了点头,嗓音含混道:“正是。” 白绣裳和秦清的婚事在江湖上不是什么隐秘事,那么秦白两家联姻在旁人看来,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周秋点了点头,“说到这清平会,两位不知情也在情理之中,因为这本就是个隐秘组织,少有人知。” 秦素试探问道:“方才两位提到了清平先生,难道清平会与清平先生有什么关系?” 周秋淡淡一笑,显露出与有荣焉的神情,道:“两位既然是秦家之人,清平先生又与秦大小姐结为夫妻,此事自然是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清平会乃是清平先生一手创立,会主正是清平先生。” 秦素看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脸上没有明显表情。 秦素收回视线,“原来如此,冒昧再问一句,清平先生成立清平会的用意是什么?” 周秋脸色顿时一肃,“这就说来话长了,想必两位都知晓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吧?” 秦素点了点头,“自然知道。” 周秋沉声道:“当年帝京之变,四大臣蒙难,清平先生也险些身死,自此之后,奸佞当道,祸国殃民,以至于天下大乱。清平先生逃离帝京之后,有感于此,决定创立清平会,愿得天下清平。” 秦素问道:“不知清平会成立于哪一年?” 周秋道:“成立于天宝四年,我们一众人等在江陵府歃血为盟,以清平先生为尊,以五老为首领,以在帝京之变中遭难的四位贤良忠臣为祖师。” 李玄都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五老?” 周秋道:“正是,五位首领又被尊称为五老,平日里散布江湖各地,广招反抗朝廷的江湖义士,听候清平先生使者的命令。使者化名为白鹤道人,并有许多联络人,皆用‘白鹤道人’之名发布命令。使者在荆州时,曾居两襄城南的‘白鹤洞’,藉传道为名,游历四方,联络仁人义士。‘白鹤仙师’的图像即代表清平会的标志。”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均有几分疑虑。这段时间以来,李玄都的精力大多被牵扯在儒道之争当中,这等争斗已经隐隐超出了江湖的范畴,再加上李玄都的谋划都是围绕帝京展开,所以难免忽视脚下的江湖,没想到竟是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在秘密结社,若是仅仅是巧合也就罢了,就怕有人故意如此谋划,居心不良。 不过李玄都是沉得住气之人,没有贸然点破,说道:“原来如此,只是那个参将又是怎么回事?” 周秋还未开口,高姓老仆已经抢先开口道:“周大侠!” 周秋顿时露出几分不悦之态,“这两位虽然不是清平会中人,但都与清平先生大有渊源,这位秦兄弟是辽东秦家之人,这位白家夫人是‘白衣观音’的侄女,‘天刀’和‘白衣观音’是清平先生的岳父岳母,此事岂可瞒着他们?” 老仆闻听此言,虽然还有不甘,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 周秋这才说道:“秦兄弟,白夫人,此事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关键在于这个孩子。” 说话间,他伸手指向跟在妇人身旁的稚童,叹了口气,“这是高家最后一点血脉了。” 李玄都轻声问道:“可是高仲夜高老大人?” 周秋点头道:“正是。” 接着周秋便说起了一段真假难辨的往事。 当年帝京之变,四大臣被打入天牢,不久之后全部“畏罪自尽”,其家眷也难逃如此下场,被关在各自的府邸之中,有的被生生饿死,有的被一把大火烧死。相较而言,张白圭和张白月的结局还算最悲惨的,都是自尽而亡,张白月吞金而死之后,张鸾山受李玄都所托,将她的尸体盗出火化,最终骨灰被李玄都带到了剑秀山忘剑峰,葬于梨树之下。 在这场剧变之中,也有幸存之人,就是那个看上去风韵犹存的妇人。 一般人家,成亲都早,早一些的十五六岁成亲生子,晚一些的也就是十七八岁,像秦素这种过了二十五岁还未嫁人的,还有李玄都这种年近而立还未娶妻的,都是异类。高仲夜还要稍微年长于张肃卿,所以他的孙子都已经长大成人,这位妇人就是高仲夜的孙媳。 妇人姓陆,陆家在庙堂不显,在江湖上却是大家族,其传承之久远,可以追溯到太平道鼎盛的年代,后来太平道败落,分出清微宗和太平宗,陆家也随之两分,一支是清微宗的陆家,就是陆时贞、陆雁冰所在的陆家,一支是太平宗的陆家,就是陆夫人出身的陆家。 这位妇人与陆夫人同宗,因为娘家的缘故,在太平宗的护送下,逃出了被青鸾卫团团围住的高府,勉强离开帝京,途中虽然遇到过拦截,但幸而遇到了清微宗的海石先生,还是化险为夷。 当时两人刚刚成亲不久,妇人身上已经有了高家的骨血,本应被安排在太平宗中,最不济也是在芦州境内选择一地妥善安置,可因为沈老先生身死于地师之手的缘故,太平宗上下风声鹤唳,并准备进行封山,于是匆忙中将她送往了荆州,将她安置在了神霄宗的眼皮子底下。 后来就是地师和澹台云发难,朝廷也顾不得深究此事,妇人得以在江陵府定居,并产下一子,直到今日,不知因何缘故,身份暴露,被青鸾卫缉拿追杀。 李玄都听完之后,心中已经明白了大概。暂且抛开这个十分可疑的清平会不提,事情的经过倒是对得上,帝京之变当日,沈老先生入京,帝京城内有太平宗弟子是说得过去的,而一行人遇到了张海石,也是合情合理,因为当时张海石正要去救李玄都。接下来太平宗封山、西京陷落等事情也都说得通。 李玄都认为这件事八成是真的,那么照此说来,这个妇人也算与他大有渊源了,无论是看在故人的情面上,还是因为“忠良之后”这四个字,他都不能袖手旁观。 李玄都心中有了定数,直接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周秋道:“去江州,那里是慈航宗的地盘,他们还不敢乱来,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乘船北上,去齐州或者去辽东。” 清微宗和慈航宗的情况有些类似,虽然两者的宗门重地都是悬于海外,但其势力也延伸至陆地之上,清微宗经营齐州,而慈航宗经营江州。 李玄都道:“齐州不是一个好选择。” 周秋一怔,“为什么?” 李玄都道:“因为清微宗,虽然如今清微宗是海石先生当权,但清微宗与朝廷的关系十分复杂微妙,其中种种牵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 周秋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秦素心领神会,说道:“这样吧,我给苏姐姐修书一封,请她出面,量他青鸾卫还不敢在江州乱来。” 周秋一怔,还未反应过来,房夏已经开口道:“可是苏大仙子?” 秦素点头道:“正是。” 房夏喜形于色,“有苏大仙子出面,那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在江湖年轻女子中,有一个北秦南苏的说法,意思是北方的秦大小姐,南方的苏大仙子,两人俱是出身豪阀世家,身份显赫。在江州地界,苏云媗堪比一宗之主,除了因为她是苏家大小姐之外,也因为她是白绣裳钟意的下任慈航宗宗主。 秦素回到自己的马车旁边,取出纸笔,在车辕上写就一封书信,最后盖上了她的私章,只有“白绢”二字,苏云媗一看就会明白。 第十五章 二三事(五) “紫青双剑”夫妇二人护送着高家一行人往江州而去。 自从江州总督和织造局监正被被江州豪族们联手赶走之后,江州的地位就有些奇妙了,隐隐有脱离朝廷掌控自立的架势。正因如此,若是江湖人与朝廷起了冲突,通常会去江州避难,另外两个避难去处分别是西北和辽东,不过西北和辽东都是苦寒之地,哪里能与繁华江南相比。 不过在江南地界,各种势力也是错综复杂,鱼龙混杂。这也在情理之中,苦寒之地人烟稀少,地广人稀,所以外在环境的压力更大,而人际相处的压力较小。繁华之地人烟繁茂,所以外在环境的压力更小,而人际相处的压力更大。 故而想在江州立足,不能靠打打杀杀,要靠人情世故。说到底,还是要和江州本地的豪强打好关系,所以那封写给苏云媗的书信就尤为至关重要。 一行人总共六人,老仆负责驾车,“紫青双剑”夫妇两人和那年轻读书人都是骑马而行,剩下的妇人、稚童、姑娘则是乘坐马车。 车厢内,那个看起来相貌平平的姑娘坐在陆姓妇人的对面,掀起车窗帘子看了眼沿途景色,对妇人说道:“陆姐姐,你说到了江州之后,我们能见到那位苏大仙子吗?” 陆姓妇人迟疑了一下,说道:“应该能吧。” 姑娘叹了口气,“真要说起来,这位苏大仙子也是半个苦命人,成婚当日,丈夫就成了一个废人,虽说苏大仙子也好,苏夫人也罢,都不必靠男人支撑门户,可一辈子的时间还长着呢,真要一个人支撑一辈子,也是一件苦事。” 陆姓妇人白了她一眼,“与其担心人家,你还是想想自己吧,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至今还没成亲,你以前总说苏大仙子、秦大小姐如何如何,可现在的情况是苏大仙子已经嫁人,秦大小姐也已经定亲。你难道一辈子不嫁?我把你刚才的话原样还给你,一辈子还长着呢,这夫妻说白了就是老来伴罢了。” 姑娘脸上露出不耐之色,无奈道:“我的好姐姐,你就别说了,谁说不嫁人了,要是有合适的人选,我立马就嫁还不行?” “合适的人选?什么叫合适的?差不多就行了,难道非要名动天下的年轻才俊?自从颜真人离开正一宗后,就只有一位清平先生了,可清平先生这等人物娶的是妻子吗,娶的是家世,是两家联姻,其实颜真人和苏大仙子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世上的夫妻,终究是逃不开‘门当户对’四字。”陆姓妇人感怀道,“所以呢,娶妻也好,嫁人也罢,最怕的是高不成低不就,不上不下最难受。” 姑娘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和尚念经。” 妇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姑娘见妇人没有再说教下去的意思,转而说道:“我们为什么不回芦州呢?太平宗已经不是当年的太平宗了,如今的宗主是清平先生,地师也已经飞升离世,谁还敢招惹太平宗?我们又何必去江州寄人篱下。” 陆姓妇人苦笑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虽然姓陆,但已经是高家的人,就算回了娘家,又何尝不是寄人篱下?” 姑娘叹了口气,“同样是陆夫人,同样是没了丈夫,那位却能执掌太平宗大权,我听说清平先生很是倚重她,若论权势,比起当年沈大先生在位的时候还要更进一步,而我们却只能寄人篱下。真是同人不同命。” 陆姓妇人明白姑娘是在说嫁给了沈大先生的陆夫人,脸色淡然道:“有得就有失,我虽然寄人篱下,但有宏儿,她高高在上,却是孤身一人,到底是谁过得更好一些,还不好说。” 便在这时,马车缓缓停下。负责驾车的老仆在外面说道:“小姐、夫人,下来歇歇吧。” 此时一行人停在了一条小溪流旁,紫青双剑夫妇二人已经开始准备生火。江湖中人,能做到辟谷的还是少之又少,而且对于武夫来说,辟谷不利于体魄气血,所以该吃还是要吃。不过出门在外,不可能事事周全,多半是随身携带的干粮和肉干等食物,若是有条件,就生火热上一热,若是没有条件,只能是直接吃了。 此时便是有条件的情况,夫妇两人做起这些也是轻车熟路,显然是常在江湖行走。 陆姓妇人和那位姑娘下来马车后,也去帮忙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只留下名叫宏儿的孩子坐在马车上。 一路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书生下马后,来到小溪旁边,清洗着手上的伤口,那是被官军追杀的时候留下的,虽然已经包扎好了,但因为骑马要握着缰绳的缘故,伤口又有些开裂。 这个年轻读书人不姓高,与高家也没什么关系,他是三年前搬到陆姓妇人隔壁的,邻里相处和睦,逐渐熟识。这次官军拿人,他算是被殃及池鱼,只能跟着高家之人一路逃了出来,万幸没有死在官军的手中,只是科举功名,恐怕要付诸东流了。 书生清洗了伤口之后,望着自己的手掌怔怔出神。陆姓妇人看到之后,对姑娘使了个眼色,然后向书生走去。 “陈先生,这次的事情真是对不住了。”陆姓妇人在不远处站定,歉意道,“没想到把你也牵累了进来。” 陈姓书生被背后突然响起的女子声音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是陆姓妇人,赶忙站起身来, 摆手道:“陆大嫂这是哪里话,没什么关系的。” 陆姓妇人叹了口气,“怎么会没有关系,你明年不是要考举人吗?” 陈姓书生笑容勉强道:“举人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考上的,以我的才学,本也希望不大。” 话虽如此,陆姓妇人如何看不出陈姓书生其实是在强颜欢笑,寒窗十载不就是为了金榜题名吗? 陆姓妇人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等我们到了江州,安顿下来,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如今庙堂腐朽,奸佞横行,这种官不做也罢……” 陆姓妇人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年轻书生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我……哪里说错了吗?” “没、没有。”书生摇了摇头,“只是这‘奸佞横行’四字,还是要慎言。” 陆姓妇人皱了下眉头,“若不是奸佞横行,我们何以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书生点头道:“说的也是。” 说罢,书生转身向紫青双剑夫妇二人那边走去。 陆姓妇人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只当书生经历了一番变故之后,受到了惊吓,没有过多深思。 书生不紧不慢地来到夫妇二人身旁,拱手作揖,“有劳两位了。” 周秋虽然有些诧异书生此时前来道谢,但同样没有多想,正要说话,就见在书生低头的时候,从他后颈衣领位置激射出点点寒芒,他心中一惊,可已经来不及躲闪,只觉得胸口一凉,已经是遭了暗器的暗算。 周秋感觉自己整个人一僵,已经是动弹不得。他艰难低头,只见自己的胸口上有几根银针,此时只剩下针尾还勉强露在衣衫外面。 周秋艰难开口道:“这、这是……青鸾卫的独门暗器。” 房夏怒喝一声,已经拔出腰间佩剑,朝着书生刺来。书生轻描淡写地以两指夹住剑身,淡然道:“若是你们夫妻二人联手,我尚且忌惮三分,此时只剩下房女侠一人,如何是我的对手?” 房夏感觉到自己长剑上传来的劲力,脸色骤变,“归真境修为?你是青鸾卫的人!” 陈姓书生没有否认,“是又如何?” 此时陆姓夫人、姑娘、老仆、宏儿也都靠近过来,惊疑不定,他们隐约已经猜测到了部分事情真相,又有些不敢相信。毕竟一个书生,却身怀不俗修为,还与他们做了三年的邻居,要说这个书生没有其他心思,是谁也不会相信的。 高家的老仆上前一步,护在一众妇孺面前,沉声道:“陈风,你要如何?” 陈风没有回答老仆的问话,而是望向了陆姓妇人,“陆嫂子,你方才问我,你们为何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你觉得是因为朝廷之中奸佞当道的缘故,我觉得不对。在我看来,你们才是所谓的奸佞之辈,所以活该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陆姓妇人闻听此言,不知是怒是惧,脸色发白,胸口不住起伏。 那位相貌平平的姑娘忍不住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陈风微微一笑,“很简单,早在天宝四年的时候,朝廷就已经发现你的踪迹,并派遣我前往江陵府。天宝五年的时候,我搬到了你们的隔壁,随时可以将你们拿下。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朝廷迟迟没有下令,于是我也不好动手,于是又让你们逍遥了三年,我也与你们做了三年的邻居。” 说到这儿,陈风顿了一下,感叹道:“你们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能喝酒,不能杀人,还要学穷酸们文绉绉地说话,我都快要疯了。” “现在好了,我终于解脱了。”陈风长长舒了一口气,“朝廷下令拿人,只要把你们带回帝京,我这趟差事就算是结束了。” 第十六章 二三事(六) 陈风屈指一弹,房夏感觉自己几乎握不住手中长剑,差点脱手。她心中惊骇非常,此人分明是归真境的高手,就算在青鸾卫中也不是寻常人物。 陈风道:“先前那对年轻男女,修为惊人,就连我也看不透他们的深浅,而且又是涉及到秦家和慈航宗,我更不敢轻举妄动。可笑你们这些蠢货,竟然不知道抱紧了此二人的大腿,反而以为高枕无忧,独自上路。若是他们二人在此,我就只能乖乖陪你们去江州,然后继续做你们的好邻居了。” 房夏扶住摇摇欲坠的丈夫,满心绝望。 他们夫妇二人本以为这次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事,哪里会想到竟然是阴沟里翻船的局面。 陆姓妇人毕竟是见过世面之人,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普通妇人,她定了定心神,沉声问道:“到底是谁要抓我们?是晋王?还是太后?” “到了此时,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陈风反问道,“陆嫂子与其考虑是谁要动你们,不如考虑考虑谁能救你们。” 陆姓妇人面容平静,“就算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不是吗?” 陈风伸出大拇指,“陆嫂子好气魄,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你若不是朝廷钦犯,我还真想把你收入房中。” 陆姓妇人脸色一冷,不再说话。 陈风很有猫戏老鼠的闲情逸致,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知道诏狱中的许多犯人为什么会选择自尽吗?” 那姑娘鼓足勇气道:“无非是你们青鸾卫心狠手辣罢了。” “这话对也不对。”陈风说道,“到了里面,严刑拷打还在其次,关键是屈辱,想象一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公卿大人们,被关进了诏狱,与便盆锁在一起,手足动弹不得,想躲也躲不开,能忍受吗?这只是其中一点微不足道的把戏,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对于他们来说,当真是生不如死。至于女犯,花样就更多了,幸亏是天子脚下,若是在地方大牢,女犯们说不定还要被迫接客呢。” 陆姓妇人闻言后终于是露出几分惊惶之色。 陈风淡然道:“放心,你们有机会见识的,说不定还能亲自体验一下。” 话音未落,陈风已经突然向那老仆出手。 老仆在仓促之间勉强挡下了陈风的一掌,却不住向后退去,口中吐出鲜血。 这名老仆身手不俗,同样是先天境的修为,否则也不能护着一行人逃出江陵府,可对上陈风这位归真境宗师却是没有多少还手之力,关键在于他是武夫,有句老话叫做“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武夫一道,与人争斗常常亏损血气,若是不能踏足归真境,年老之后,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一身修为最多只剩巅峰时的八成左右,所以同境之争,必然是年少的打败年老的,所谓“拳怕少壮”便是由此而来。 陈风占据了境界的优势,又占据了“拳怕少壮”的优势,如何不能取胜? 老人心知取胜无望,已经萌生死志。 便在此时,一个女子突兀说道:“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陈风猛地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一行人的不远处,竟然陈风没有察觉到分毫。他认得这个女子,正是先前出手救下了高家一行人的女子,自称是“白衣观音”白绣裳的侄女。 陈风的心往下一沉,“你没走?” 来人正是秦素,她反问道:“我走哪里去?你觉得我身为白宗主的侄女,不需要回江州吗?” 陈风脸色阴晴不定。 秦素没有猫戏老鼠的兴致,直言了当道:“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陈风犹豫片刻,脸上有了笑容,“既然白夫人这么说了,那……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自当是合盘托出,只望夫人能遵守诺言。” 秦素道:“这是自然。” 陈风点了点头。 房夏急声道:“小心暗器。” 可是为时已晚,陈风的暗器已经出手,无数银针自他衣领、肩膀位置发出,好似一团茫茫烟雨。这是青鸾卫的独门手段,又经过唐家高手改进,就算对上归真境的宗师,在出其不意之下也有奇效。 陈风不愧是青鸾卫精心培养出来的高手,哪怕是在出手的一瞬间,脸上的笑容仍旧没有分毫破绽。 不过下一刻,陈风脸上的笑容就彻底凝固。 因为他射出的暗器全部凝滞于秦素身前,纤毫毕现,动弹不得。 陈风嗓音颤抖道:“天、天人境?” 秦素一挥袖,所有暗器悉数落在地上,然后缓缓走到陈风的面前。 陈风不是没想过逃走,可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被眼前女子的气机彻底锁定,根本就是逃无可逃。至于出手反抗,陈风更是在第一时间否决这个念头,对上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求饶兴许能有一线生机,反抗只能是死路一条。更何况那个深不可测的男子还未露面,多半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难道那个关于清平会的传闻是真的?这个所谓的清平会当真是清平先生李玄都创建?而不是那些余孽们虚张声势? 陈风心念几转之间,已经是有了决断,不等秦素开口,好似连珠炮一般主动说道:“我在天宝四年就尊奉青鸾卫都督府的命令找到了高家之人,直到今年,上头才真正下令抓人,虽然我不知道是谁的意思,但依照我的揣测,多半与晋王有关。” 秦素问道:“为什么是晋王?” 陈风道:“太后惧怕清平先生,求助于儒门中人,儒门中人提出了几项条件,其中一个条件就是皇帝亲政。如果当今天子得以亲政,太后还是太后,有母子的名分,陛下也不能将太后如何,可晋王就不一样了,所以我猜晋王是要做些文章。这高家一行人去了帝京,也未必会死。” 秦素问道:“既然高家之人未必会死,你还如此羞辱她们,你就不怕被她们报复吗?” 陈风干笑一声,“夫人明鉴,虽说高家之人未必会死,但多半也是傀儡棋子之流,着实是不足为虑。” 秦素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又问道:“你是如何得知儒门中人向太后提出了条件?虽说以你的境界修为,在青鸾卫中的地位不会太低,但也不足以参与到此等大事之中。” 陈风迟疑了一下,说道:“太后得势,也就最近十年,内阁得势,能追溯到宣宗皇帝在位的时候,司礼监得势,与内阁相差无多。可青鸾卫得势,最早却可以追溯到太祖皇帝年间,这么多年的耕耘下来,我们青鸾卫想要知道帝京城中发生的什么事情,还是不难。儒门高人高则高矣,却不会在意那些不起眼的宦官、宫女、侍卫之流。” 陈风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就好比是一座衙门,坐堂官是年年换,可底下的小吏是不会换的,多半还是父子传承,如此一来,小吏们便是上下一体,铁板一块,甚至可以将坐堂官架空。青鸾卫都督府也大抵如此,坐堂的都督们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弟兄们真正服气的还是自己选出来的十三太保。” 秦素倒是听李玄都提起过所谓的青鸾卫十三太保,自本朝太祖皇帝设青衣司以来,便由所有青鸾卫共同推举出十三个人,号称“十三太保”。十三个位子一直沿袭下来,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再推选出一个补上。这十三个人在数万青鸾卫里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响的。只是随着青鸾卫逐渐衰微,这青鸾卫十三太保也不如从前,就连十三个天人境大宗师都凑不齐,大多是归真境。 秦素听完之后,挥了挥手,示意陈风可以走了。 陈风有些惊疑不定,显然没想到秦素这么说话。 房夏赶忙说道:“白夫人,解药。” 秦素看了眼身中暗器的周秋,双手伸直,手心向上叠放,左手在上,右手中指弯曲勾住左手中指根部,结成“九色莲花印”,只见在她的十指之间绽放出七彩莲华,星华点点,隐约可见一朵九品莲花的虚影在徐徐绽放。 房夏见此情景,震惊道:“这难道说传说中的慈航宗绝学‘莲咒’?” 秦素微微点头,以莲花罩住周秋,然后只听得几声轻响,刺入周秋胸口的银针已经被无形气机弹飞出去,周秋活动了下身子,再无异样。 周秋朝着秦素深深作揖,“多谢白夫人救命大恩。” 秦素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多余言语。 她本就是个少言寡语之人,只是在李玄都面前才算例外。 房夏迟疑了一下,说道:“白夫人,就这么放走了他不成?” 秦素道:“我遵守诺言。” 虽然秦素语气平淡,但却透出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让周秋和房夏不由心生怯意,没有再敢强求什么。 陈风冲着秦素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这才飞快转身离去。 秦素自有自己的考量,在她看来,陈风不过是个无关轻重的小角色,是死是活都无碍大局,关键还是那些让人头疼的儒门隐士,虽然已经死了虎禅师和青鹤居士,但还剩下五人,仍旧不可小觑。 第十七章 二三事(七) 周秋轻声问道:“白夫人,怎么不见秦先生?” 秦素道:“他还有其他事情。” 周秋便不敢再深问下去,江湖上其实也是等级分明,到了天人境大宗师这个层次,已经是各宗的长老一类人物,他们夫妇二人虽然在江湖上有些名声,但也不能与天人境大宗师相提并论。不过周秋也有些不解,慈航宗中竟然还有这样一位寂寂无名的高手,从未听说过名号。只是各宗之中有些隐世不出的高手也在情理之中,他便没有过多深思。 秦素迈步来到高家一行人的面前,陆姓妇人主动上前,右手放在左手上两手握拳,位于腹部正中央,右脚向后撤一小步,两膝微曲,颔首低眉,微微伏身,而起,行了个万福礼。 陆姓妇人道:“多谢夫人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秦素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目光转向那个相貌平平的姑娘,问道:“这位姑娘似乎不姓高?” 姑娘一怔,微微低头,说道:“夫人真是好眼力,我的确不是高家之人,我姓徐。” 这个回答倒是有些出乎秦素的意料之外,问道:“钟离徐?” 所谓钟离徐也就是当今的皇室天家,与上清张、齐州的圣人府邸并称为当世三大家族。 姑娘犹豫了一下,说道:“姑且算是吧,不过是远房偏支。” 因为李玄都的缘故,秦素对四大臣也颇多了解。在四大臣中,也有一位徐姓之人,名叫徐守斋。而提到徐守斋便不得不提到徐世嵩。徐世嵩与李道虚是好友,曾经位列中枢,死后灵位进入贤良祠,又有“徐铁手”之称的美誉,第一是因为他乃当世首屈一指的金石巨匠,世人皆知徐世嵩单凭手掌便可以篆刻金石印章,以楷书为长,瑰丽丰腴,勾画极沉,堪称当世一绝。第二则因为他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高手,曾经位列太玄榜。是他一手提拔了秦襄,四大臣之一的徐守斋是他的侄子。 严格来说,徐世嵩和徐守斋都是钟离徐,也可以算是宗室,不过他们并非大魏太祖皇帝一脉,而是太祖皇帝的兄弟一脉,地位比较尴尬,近乎于旁支,所以子孙并不能依靠血脉跻身庙堂中枢,还是要走科举仕途。相反,徐无鬼就是太祖皇帝一脉,王爵世袭,富贵非常。 既然这个姑娘姓徐,又与高家之人在一起,那么她的身份便不言而喻了。 秦素问道:“你也是四大臣的后人?” 徐姓姑娘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家祖正是四大臣之一,我叫徐婉。” 秦素听到这个名字,不由想起了地师徐无鬼的半个养女上官莞,若是她改成地师的姓氏,便是徐莞,刚好与眼前女子的姓名同音。 秦素点了点头,道:“看来青鸾卫还不知道徐姑娘的身份,只是说高家之人如何。” 徐婉不再作声。 秦素道:“若是你们不嫌,便由我护送你们前往江州。” 一行人闻听此言,皆是喜形于色, 有了陈风之事后,他们已经明白,青鸾卫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虽说江州已经距离不远,但也难说中途会不会再有什么变故,若能由这位天人境修为的白夫人亲自保驾护航,那是再放心不过。 周秋抱拳朗声道:“白夫人高义。” 秦素不太喜欢与陌生人相处,身形隐去,声音却回荡在周围,飘飘渺渺,让人无从分辨来处,“你们只管赶路,我在暗中保护你们。” 周秋和房夏对视一眼,不再废话,略微收拾之后,继续动身赶路。 李玄都之所以不曾现身,是因为宁忆那边传来了消息,他已经发现了“帝释天”的踪迹,就在大雪山行宫之中。 关于“帝释天”,李玄都算是志在必得,毕竟一尊长生境的身外化身实在是太过诱人,如果李玄都能得到“帝释天”,加以炼化之后,他就能彻底压过宋政等人,甚至可以与老玄榜中修为最高的李道虚正面抗衡。 李道虚的修为之高,不必多言,就是二劫地仙的陆吾神都伤在他的剑下,哪怕是李道虚与陆吾神交手而元气大伤之后,面对地师的偷袭,仍旧能从容应对,让地师占不到便宜。虽说李玄都已经跻身长生境,但是与跻身长生境多年的李道虚相比,还是相差甚远。 至于李玄都为何要以自己师父为假想之敌,却是形势使然了。大势如滚滚洪流,人如水中鱼儿,大多数时候只能顺势而动,很难逆势而行。 此时李玄都正行于一方湖上,到了他这个境界,踏波而行只是寻常,一路走过,水波不起,只是留下些许涟漪。在他面前悬着一面镜子,说是镜子,但材质并非铜或玻璃,而是一层微微荡漾的水幕,透过水幕可以看到另一边的宁忆。 这便是“镜花水月”的玄妙所在了,不但可以作为通行的门户,也可以作沟通见面之用。可惜这样的半仙物太少,不能像须弥宝物那样广泛应用,与其他人联络还是要靠飞剑传书一类的手段,或是通过李玄都的“小紫府”。 宁忆的影像随着水波而轻轻晃动着,他望着不住掩嘴咳嗽的李玄都,微微皱眉,“紫府,你的身体……” 李玄都摆了摆手,“不妨事的,你不必担心我。倒是你,要注意自身安危,毕竟那里是萨满教的老巢,若是有什么危险,只管启用‘镜中花’,我会立刻赶到。” 宁忆点了点头,“我会的。” 李玄都问道:“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有了,多加保重。”宁忆摇了摇头,断开了“镜中花”与“水中月”的连接。李玄都面前水幕中没了宁忆的影像,只能倒映出李玄都的面容。 李玄都一挥袖,也收起“水中月”,继续缓缓而行,身后留下一连串涟漪。 高家子弟那边,有秦素亲自出面,李玄都很放心。不管怎么说,秦素都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只要不是遇到长生境高人,都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行走之间,感悟天地,不知不觉之间进入了天人合一的状态之中,与脚下湖泊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不过李玄都可以惜清晰感觉到,此方天地已经对自己隐隐生出排斥之力,之所以还能维持天人造化境的完美天人合一,不过是以修为强压罢了,就像一个箱子装满了东西,盖子难以闭合,只能以外力强行盖上盖子。 这种排斥之力便是长生境不得不飞升的缘故,随着李玄都开始长达七七四十九日的脱胎换骨,这种排斥之力会越来越大,待到李玄都成就地仙体魄,这种排斥之力就会达到最大,然后在百年之期以前都会恒定不动。这种感觉有些类似于“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此方天地就是眼睛,长生之人就是沙子,哪怕沙粒很小,仍旧不能藏在眼皮下,非要被眼睛用泪水冲刷出去不可。归根究底,沙粒属于异物,脱胎换骨之后长生之人对于此方天地而言,也是异物。 李玄都叹息了一声,踏上了长生之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要么飞升离世,要么渡过天劫,成为一劫地仙。更为凄惨的下场是从长生境跌落下去,修为没了,不足以飞升,可体魄还是地仙之体,无法长久驻留世间,有百年之期,只能等着天劫落下,化作灰灰。这也是当年李道虚无论如何都不肯救下司徒玄策的缘故,风险实在太大,等同是用性命做赌注,要知道跻身长生境除了根骨资质之外,还讲究机缘,谁又能保证自己能够两次踏足长生境界? 当然也可以抛却体魄,可人仙和地仙已经灵肉合一,难以分离,鬼仙、神仙固然可以抛却体魄,之后就好似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会迅速走向腐朽,不但彻底绝了长生大道,而且终是难逃消亡的结局。 第十八章 佛渡有缘人 秦素护送着高家一行人进了江州境内,便在这时,藏身暗处的秦素忽然显出身形,望着高家一行人顺着官道渐渐远去,然后转身望向一名突兀出现在不远处的老僧。 这老僧的装扮异于中原人,头戴鸡冠状僧帽,身穿八褶僧袍,前三后三左右各二,僧带在外,袈裟自左肩披起,右肩在外,露出一条胳膊。胸前挂有一百零八骨珠,珠圆玉润犹若玉石玛瑙。这是真言宗独有的人骨念珠,真言宗的僧人死后有**习俗,任由自己的尸体被老鹰啄食,以达到佛祖割股喂鹰的境界,剩下的骨头便拿来做法器。其每一枚骨珠,都取自一位高僧的眉心骨,所以眼前这一串念珠都需等足一百零八名有一定修为境界的高僧圆寂后方能练就,其中威力不逊于徐无鬼手中的佛祖舍利,使得秦素心头一凛。 只见这老僧的面庞上隐隐有宝光流动,只是缓缓走来,却像一座雄伟山岳压下,让人喘不过气来。 玉虚斗剑,佛门中人缺席,三教无非是儒道两家相争罢了,秦素万万没想到佛门之中竟然还有不世出的高人,修为不在白绣裳之下。 秦素定了定心神,轻声问道:“不知大师上下?” 老僧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贫僧法号上法下空。” 秦素心中了然,这老僧定是真言宗之人。 老僧看了秦素一眼,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女施主乃是有大慧根之人。” 秦素不以为然,并非她自夸,她从“坐忘禅功”中得了“宿命通”,又习得“紫微斗数”,自然是有慧根之人,只是比不得李玄都这等“大运气之人”罢了。 可接下来老僧的一句话却是让秦素吃了一惊,只听老僧说道:“贫僧见施主与我佛有缘,不知施主可愿弃道从佛,还了本来面目?” 秦素皱起眉头,冷然道:“我自幼便是道门中人,如今又已经与人定下亲事,只怕与佛无缘。” 老僧摇头笑道:“贫僧并非中土禅宗之人,岂不闻大欢喜禅?亦有明王明妃同修之道。” 秦素冷哼一声,不欲多言,便要拂袖而去。 她是道门弟子,若是皈依了佛门,那便是欺师灭祖,又要离家遁入空门,等同是弃家不顾,如果秦清在此,直接打杀了这老僧,佛门中人也说不出什么不是。若非秦素自问未必能稳胜这老僧,只怕已经亲手教训这僧人。 “女施主且慢。”老僧人的声音仿佛洪钟大吕,一字一句都仿佛敲击在心头上,声浪滚滚袭来,犹若实质一般。 秦素的身形一晃,转身望向老僧,已经取出“三宝如意”,冷然道:“大师从西域不辞辛劳地来到江南,难道只是为了点化我这外道女子吗?” 老僧微微一笑,转动佛珠,口诵佛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话音落下,就见天幕上氤氲出七彩之光,隐约之间,响起阵阵禅唱诵经之声。 然后一道光柱从空中落下,只见这道光柱声势浩大,其中却不蕴含一丝一毫的杀意,好似暗室之中射入了一道天光,照亮暗室,可见光束中漂浮的灰尘,没有任何威力可言。 秦素被这道光柱罩住,心神竟是有了片刻的恍惚,然后她便明白过来,这正是佛门神通“度世佛光”,只要佛光一照,对手便要当场跪地悔悟,也就是佛门所说的立地成佛,这种悔悟的时间最长可达几十年。其中根本原理就是以佛光将对手的本我彻底压制束缚,然后再塑造一个对立的“心魔”,与“太阴十三剑”不同的是,“太阴十三剑”的心魔为恶,佛门塑造的“心魔”为善,只是两者殊途同归,都是将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罢了。 随着佛门凋零,已经无人修成此等佛光神通。唯有白绣裳怀有“六字光明咒剑”,可以借助这件半仙物用出“度世佛光”。那日在玉虚峰上,饶是王天笑这等高手,也没能逃脱出去。 秦素不过是天人无量境,如何能与王天笑相提并论。她万万没有想到,这老僧竟是要以“度世佛光”强行将她度化。 秦素只觉得在这一瞬间,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佛国之中,金光重重,无数莲台上端坐着佛陀、菩萨、冥王、金刚、罗汉,由内到外都散发着慈悲光明之意,让人生出安宁祥和之感,周围是数不清的比丘尼,顶礼膜拜,口诵经文,宏大的诵经之声响彻天地,让她的念头转动渐渐凝滞,继而生出困倦之意,想要昏昏睡去。 此为金刚胎藏曼陀罗之界,引一切有情众生本具菩提心显现起,证得涅磐,最终一切皆回归如来,终归大寂灭之胎藏曼陀罗,并于寂灭之中蕴养新生。 秦素心中明白,若是在就此睡去,只怕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另外一个秦素了。可她没有太好的抵御之法,若是她手中的“三宝如意”还是完整状态,如意上的诸多宝珠自然能护得秦素周全,可昆仑洞天之中的一场激斗,已经使得六颗宝珠全部黯淡,要等到百年之后才能恢复如初。 就在此时,有个声音骤然响起,“太上道祖云:‘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又云:‘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 虽然这个声音不大,但是响起之时,整个金刚胎藏曼陀罗之界轰然作响,摇摇晃晃,其中的诸多佛陀、菩萨、金刚、伽蓝、罗汉都变得扭曲不定,仿佛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一切威严浩大气息随之散去,同时也惊醒了昏昏沉沉的秦素,使得秦素重新恢复清明。 老僧猛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骤然亮了起来,就像太阳。 佛光也越来越盛,几乎要照亮整个天地。 可不管老僧如何催动佛光,一道人影还是缓缓走来,不仅佛光对他没有半点作用,他所过之处,一切佛光为之寂灭,就像一片黑暗大潮涌了过来,吞没了光明。 老僧极目望去,只见来人不住掩嘴咳嗽,可身上的黑衣上却有无数黑影游走,好似域外天魔,不时黑影有脱离衣袍,从佛光中撕扯下一块“光明”,大口吞食,心满意足之后才重新回归衣袍。 老僧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凝重,然后就听来人说道:“若是有缘,心中自有佛祖,若是无缘,便是身在沙门也要谤佛。大师何必强求?佛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大师身为沙门得道高僧,早应是了世间一切相的痕迹,此举可对得起本心?” 老僧双手合十,沉声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来人声音微冷,“佛门讲因果,大师今日贸然沾惹因果,就不怕来日众比丘遭血刃截割之厄?” 老僧沉默不语。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没有料到,竟然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打秦素的主意,着实是胆大包天。 在李玄都看来,这老僧之所以能用出“度世佛光”,不是因为他已经得证长生境,而是因为他胸前那串佛珠的缘故,而且老僧的一身修为也颇为奇怪,不似是苦修得来,倒像是通过外力得来,这一点上与李玄都十分相似。 李玄都想起真言宗中有一门灌顶之法,真言宗向来与中原道门甚至于佛门都迥然不同,所谓灌顶,就是将自己的一身修为灌输至后来人的身上,后来人带着前辈的一身修为修行一世,再传后来人。这样便可以不断累积,使得有些高僧可以身怀九世修为。 在中原佛门中,有“金刚神力”、“移山大力”等神通,在西域佛门中,也有一门“龙象真力”的神通。这门功法共分十三层,第一层十分浅易,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授,一两年即能练就。第二层比第一层加深一倍,需时三四年。第三层又比第二层加深一倍,需时七八年。如此成倍递增,越往后越难进展。这功夫循序渐进,本来绝无不能练成之理,若有人得享数千岁高龄,最终必臻第十三层境界拥有十三龙和十三象之力,只是人寿有限,练到第七层、第八层便非得躁进不可,这一来,往往陷入了欲速不达的困境之中。可如果以灌顶之法修炼,身怀九世修为,这门神功便能轻松练成了。 依靠这门灌顶神通,真言宗不仅在千年来都没有传承断绝之危,而且底蕴深厚,可以称雄于西域。 眼前这老僧就是身怀前人修为之人,一身修为通天彻地,秦素不是对手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真言宗出手的意图,李玄都已经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那日未曾出现在玉虚峰上的宗门,只怕已经在暗中联起手来,要抗拒道门一统,毕竟都是一方豪强霸主,哪里肯让自己头顶多出一位大掌教! 李玄都本想在帝京之事结束之后再来处置这些道门内务,如今看来,却是要先安于内了。 下一刻,李玄都的身形出现在老僧面前,一掌平平推出。 如撞响天钟。 老僧全身一颤,整个胸口都凹陷进去,身周金光尽褪,修炼多年的佛家金身被李玄都一掌摧破。 第十九章 杀子之仇 老僧周身一震,迅速向后退去。 他避世多年,竟是不知江湖中有了如此高手,前不久他听闻地师飞升,将衣钵传于了清平先生,难道眼前之人就是清平先生? 便在这时,李玄都的身形化作阴火炸裂开来,下一刻在老僧的身后重新凝聚成人形,然后一掌抵住老僧的后心位置。 李玄都用另外一只手掩住嘴巴,不住咳嗽,问道:“大师因何而来?” 法空并不言语,手上用劲力,将脖子上挂着的那串人骨念珠直接捏碎。 那日在昆仑洞天之中,地师徐无鬼连续祭出得自静禅宗的佛祖舍利,将一劫地仙巫阳压制得动弹不得。这串念珠乃是真言宗中传承数百年的宝物,爆发的威力不逊于佛祖舍利。 一瞬间只见得无数犹若实质的金光迸射开来,浓稠似水银,又似是蜡烛燃烧的烛泪,将李玄都和法空两人包裹其中。 此时李玄都与法空站在一处,那些金光不伤法空分毫,反而经过金光的冲刷之后,法空已经破碎的金身又灿然一新,可对于李玄都而言,这些金光却是灼热逼人,其中似是蕴藏着太阳真火,焚毁万物。 李玄都修炼的阴火和太阳真火刚好是阴阳两面,互为克制。受到金光的侵袭,李玄都的“太阴十三剑”自行激发,使他身周瞬间燃烧起熊熊阴火,将汹涌金光阻挡在外,两者水火不相容。 李玄都以阴火护住周身,因为这老僧算是正道中人,他还不想直接撕破脸皮,所以也不急于出手,而是静观其变。 老僧这次得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沉声道:“贫僧久不在江湖行走,不曾想如今的江湖已经是天翻地覆,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吧?” 李玄都道:“是我。” 老僧说道:“贫僧虽未亲至玉虚峰,但曾有耳闻,说清平先生得了地师传承,又在玉虚斗剑中胜了‘魔刀’宋政,实在是少年英雄,后生可畏。” 李玄都淡然道:“英雄不敢当,也算不得少年人了。我十岁踏足江湖,至今已有十数年之久,算是见惯了这江湖中的是是非非,也经历过起起伏伏,大师莫要当我是那等一步登天的少年人。” 李玄都话语中的意思十分清晰明白,我虽然年轻,但不是初出江湖的愣头青,莫要动其他心思。 法空自然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微微一笑,“自然不敢把清平先生视作少年郎,道门大掌教不同于朝廷的九五之尊,不是少年人能坐得稳的。” 李玄都轻哼一声,道:“听大师话语中的意思,是对道门一统之事甚是不以为然了?” 法空微笑不语。 李玄都淡淡道:“虽说佛本是道,但毕竟佛道有别,你们佛门中人不愿加入道门,我也不会强求,可如果你们想要对我们道门指手画脚,却是由不得你们。” 法空诵了一声佛号,“贫僧几时插手过道门内务?清平先生何以谤我?” 李玄都道:“秦宗主是我道门中的忘情宗宗主,大师方才欲以‘度世佛光’将秦宗主强行度化为佛门中人,这还不是插手道门内务?” 法空摇头道:“清平先生此言差矣,这‘度世佛光’是让人大彻大悟、忏悔罪孽的法门,并非是魔道之中操纵他人心智的手段,贫僧以‘度世佛光’并非是要度化这位女施主,而是要让这位女施主为过去的罪孽忏悔,然后随贫僧走上一趟。” 李玄都皱起眉头“走哪里去?” 法空道:“去见苦主。” 李玄都冷然道:“秦宗主与我已经定亲,夫妻本是一体,我却不知道她有什么罪孽,还要请大师道来。若是大师能说得服我,我不仅对今日之事既往不咎,而且愿意代她受过,给所谓的苦主一个公道。可如果大师不能说服我,那就休怪我出手无情,就算大师身怀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只要未及长生,恐怕都不能生离此地。” 李玄都这话说得十分露骨,威胁意味十足,而且任谁也不会怀疑李玄都是否有付诸于行的能力。 法空感受到李玄都的气机已经锁定自己,就算他身周有无数金光环绕,还是感觉几分凉意,不由脸色一肃,沉声说道:“敢问清平先生,大仇有几?” 李玄都回答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法空又问道:“除此之外呢?” 李玄都沉声道:“都说父母妻儿,除了父母之仇和夺妻之恨,就是子女的仇怨了。” “清平先生所言极是。”法空双手合十,“贫僧有一故友,他的膝下只有一子,却死在了这位女施主的手中,请问清平先生,这个仇该不该报?” 李玄都身形一掠,已经脱离金光笼罩的范围,让老僧一惊,不过李玄都没有对老僧出手,而是来到秦素身旁,将她护在身后,然后才说道:“内子也是江湖中人,手上难免沾染血债,还请大师明言。” 法空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道:“请问清平先生,忘情宗的上任宗主是谁?” 李玄都道:“正是家岳,江湖人称‘天刀’。” 法空又道:“那么‘天刀’之前又是谁担任宗主?” 李玄都心中一动,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不过还是回答道:“是韩无垢,我的几位长辈都与她与深交。” 法空朗声道:“韩宗主膝下有一子,名为韩邀月,请问清平先生,韩邀月是死于谁手?” 老僧辞锋咄咄逼人,一步紧于一步。不过这次不等李玄都开口回答,已经稳住心神的秦素已经是主动开口道:“韩邀月数次对我不轨,终是死在我的刀下,有何不妥?” 法空叹息一声,“孰对孰错,不过是施主的一面之辞,有江湖有传言说,施主与韩邀月是为了争夺忘情宗的宗主之位才生死相向,如今也的确是施主得了忘情宗的宗主尊位,此中是非曲直,恐怕不能仅凭施主的一面之辞就早作定论。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贫僧老朽不堪,却愿意化解此中仇怨,故而对施主用出‘度世佛光’,希望施主能随贫僧去见一见苦主。” 李玄都冷笑一声,“如此说来,我们夫妻二人还要谢过大师了?” 法空双手合十低头,“不敢,不敢。” 李玄都道:“大师曾数次提过苦主,不知这位苦主到底是何人?总不能是已经身故多年的韩宗主吧?” 法空合十道:“当然不是韩宗主。这世上生灵,皆有父母,韩宗主是为人母者,自然还有为人父者。” 李玄都已有猜测,故而谈不上如何惊讶,说道:“原来是韩邀月的生身之父,只是我有一点不明,当年韩宗主走投无路的时候,此人何在?为何时隔多年之后才冒出头来,却是让人生疑。” 老僧叹了一声,“他自有苦衷。” 李玄都问道:“什么苦衷?竟是连妻儿都顾不得了。” 法空不紧不慢地道:“清平先生能促成道门一统,自然是功莫大焉,可在清平先生还未出世的时候,这江湖上却是正邪不两立,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之间不能有半点牵连,否则便要被处以极刑,如果清平先生生在那个年代,休说与这位秦施主结成夫妻,便是稍有情愫,也是大逆不道。直到大先生司徒玄策、‘天刀’秦清等人出世,这种情况才有所缓解。韩邀月的生父乃是正道中一位鼎鼎有名的人物,与韩宗主相恋并生下了韩邀月,此事自然不能让旁人知晓。” 李玄都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选,不过并不急于点破,道:“据我所知,韩宗主修炼忘情宗的大成之法‘太上忘情经’,最终也是因为‘太上忘情经’的反噬而身故,可以说是因为他们父子二人而死,难道这位在正道中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将名位看得如此之重,竟是连结发之妻的最后一面也不敢见?如此没有担当之人在多年之后却跳出来说要报杀子之仇,其动机和目的实在让人生疑。” 老僧满面悲悯,又叹了一声,“非是也不愿,实是不能也。贫僧的那位故友因为此事触犯了宗规,被他的兄长囚禁起来,其后的几十年中始终不能脱得樊笼,自然无法去见那母子二人。” 李玄都淡淡道:“大师所说的这位故友,可是正一宗的张静沉?” 法空双手合十,低头道:“正是。” 李玄都轻哼一声,“张静沉为何不亲自前来?你又凭着什么敢来替张静沉出头?难道我杀你不得吗?” 第二十章 留影石 老僧并不惊惧,“清平先生要杀贫僧,当然不难,可清平先生乃是志在天下之人,若是贸然杀了贫僧,只怕失了人心,于清平先生的大计不利。” 李玄都道:“这便是你的依仗?就凭你以‘度世佛光’对内子出手,我现在就可以打杀了你,这个罪名我还担得起。” 法空双眼低垂,“贫僧不怀疑清平先生能否杀掉贫僧,贫僧想说的是,这世上的事情,总逃不过一个‘理’字。” 李玄都冷冷道:“那好,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说说你的道理。” 法空也不客气,道:“请问清平先生,当初韩宗主为何要将忘情宗托付给‘天刀’?” 李玄都回答道:“因为当时宋政意欲合并十宗,对忘情宗虎视眈眈,若无家岳,无人能稳定大局,韩宗主怕忘情宗的多年基业毁于一旦,故而托付于家岳的手中。” 法空道:“据贫僧所知,就在去年,这位秦施主杀了韩邀月,紧接着‘天刀’派人清洗了忘情宗的上下,许多韩宗主留下的忘情宗长老都被屠戮一空,然后‘天刀’让自己的女儿做了忘情宗的宗主。请问清平先生,这是不是实情。” 李玄都道:“是实情。” 法空点了点头,又道:“韩宗主将忘情宗和儿子全都托付给了‘天刀’,可‘天刀’却纵容女儿杀了韩宗主的儿子,又顺势霸占了忘情宗,再请问清平先生,此举是否合乎江湖道义?” 李玄都“呵”了一声,“大师这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本事却是厉害。” 法空望向李玄都,问道:“清平先生此话何意?” 李玄都道:“读书人有个说法叫作‘断章取义’,大师不说前因,只说后果,不言来龙,只道去脉,与断章取义之举有何不同?” 法空甚是诚恳道:“请清平先生赐教。” 李玄都道:“大师可知我与内子是如何相识?是在齐州,当时韩邀月追杀内子,我出手相救,由此相识。这仅是我看到的,我没看到的不知有多少。难道只许韩邀月对内子出手,而不许内子反击还手?此其一。韩邀月死在了白帝城外的一处私宅中,那处宅邸的主人名叫罗青青,乃是‘鬼母阴姬’罗夫人的妹妹,而罗夫人是地师的如夫人,与韩邀月同行的还有阴阳宗的十明官赵纯孝,两人正密谋投靠地师夺取忘情宗之事,当年韩宗主就是为了防备西北五宗才将忘情宗托付于家岳手中,此时韩邀月却交好西北五宗,图谋不轨,此其二。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是韩邀月应该做的,做了一件,都是取死之道。至于家岳,已经足够宽容,世人皆知家岳宠溺女儿,韩邀月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内子出手,家岳都容忍了,直到最后忍无可忍才决定出手,也不是对韩邀月这个晚辈出手,仅仅是扫除韩邀月的一众党羽,已经是看在故人的情面上了。” 李玄都这话却是入情入理,秦清岂会不知韩邀月的心思,以他的境界修为,真要取韩邀月的性命,不过是翻手之间,可他一直坐视不管,只是将自己的佩刀“欺方罔道”交给秦素防身,正是看在故人韩无垢的情分上,不忍伤了故人之后。平心而论,秦清已经是仁至义尽,韩邀月之死也与他没有直接关系,直到秦素亲手杀了韩邀月之后,秦清才出手收拾残局。 李玄都反问法空,“我将大师的原话奉还,此举是否符合江湖道义?” 法空并不正面回答,转而说道:“韩邀月为何屡屡对秦施主出手,是否与忘情宗有关?” 李玄都道:“有关。” “这就是了。”法空微微一笑,“这忘情宗本就是韩宗主留给儿子的,中间交由‘天刀’暂为执掌,待到韩邀月长大成人,‘天刀’就应将宗主之位传于韩邀月,可‘天刀’却起了私念,迟迟不传宗主之位,欲要将宗主之位留给自己的女儿,这才导致韩邀月铤而走险。” 李玄都摇头失笑。 法空渐渐收敛了笑意,沉声问道:“清平先生何故发笑?” 李玄都伸出手指遥遥点了法空三下,“我不笑旁人,我笑你这和尚不仅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还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枉我称你一声‘大师’,实在是名不副实。” 法空脸色微变,道:“还请清平先生直言!莫要学那清微宗行径,逞一时口舌之快!” 李玄都正色道:“和尚我且问你,这天下宗门,几时有过姓氏?又是何人规定忘情宗非要姓韩?就是那正一宗张氏,也只是规定大天师之位非张氏子弟不可传承,未曾说过正一宗是张氏的私产。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宗主之位留给儿子,我只听说过师徒传承宗主之位,还未听说过靠着血缘来传承宗主之位的!” 法空一时间无言以对。 当今天下,宗主传承的确不看血缘,秦清的父亲不是补天宗的宗主,女儿秦素不是补天宗的弟子。李道虚的父亲甚至不是江湖中人,他也没有非要生个儿子来继承大位。就是张氏出身的张静修,也让外姓弟子颜飞卿做了正一宗的宗主。唯一例外是太平宗,沈老先生和沈大先生是父子传承,可沈大先生又把宗主之位传给了李玄都这个外人,也是显现出太平宗并不以血缘作为传承依据。更不用说其他佛道宗门,都是师徒传承,而不是父母子女传承。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不否认,我便当你认可了这个说法。既然宗门传承与血缘无关,韩邀月凭什么认定忘情宗的宗主之位非他莫属?一宗之主,从来都是能者上而庸者下,他若真能担当大任,休说一个忘情宗的宗主之位,便是道门大掌教的尊位,也可以虚位以待。” 法空默然不语。 秦素忽然说道:“我见大师手中一直捏着一块石头,可是闻香堂中的‘留影石’?” 法空脸色微变。 所谓“留影石”,与地气回溯有几分类似,又似是海市蜃楼,可以将一段时间内的音像完整记录下来,根据“留影石”的品质不同,记录的范围也有区别。事后可以通过“留影石”再将记录的音像完整展现出来。如果李玄都刚才不讲道理直接大打出手,或者讲道理输了再大打出手,都会被“留影石”完整记录下来,事后流传出去,对于李玄都声望的打击可想而知。 虽然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但还真不知道“留影石”这种稀奇物事,不过秦素不同,她是闻香堂的熟客,待遇不同,那里新出了什么稀奇玩意,都会第一时间通知秦素,所以秦素对于这些东西都是如数家珍,一眼就识破了此物。 李玄都听到“留影石”的三个字,顾名思义,已是隐隐猜到了此物的用途,怒极反笑,“杀人还要诛心?” 法空收起手中的“留影石”,全力催动身周笼罩的金光。 李玄都寒声道:“我不去招惹你们,你们却主动来招惹我。那么不管有什么后果,都是你们自找的。我自重出江湖以来,一直是能不杀人就不杀人,你们就真当我是个可以随意招惹而不必担心报复的老好人?” 话音落下,李玄都已经出现在法空的面前,一条手臂燃烧着黑色的阴火,强行破开金光,抓向被金光笼罩的法空。 虽然金光已经极大地延缓了李玄都的动作,但李玄都的手掌还是一寸寸地靠近法空。 法空伸出右手,五指自然向上舒展,掌心向外,向前平平推出,此乃真言宗的绝学“施无畏印”。 李玄都的手掌上笼罩着阴火,法空整个人都笼罩在金光之中,双掌一对,李玄都的前冲之势顿时停下,而法空却是身形一晃,面皮涨红,嘴角渗出血来。 此时李玄都对上法空,就像那日在镇魔台上地师对上了张静沉,就算有外物助力,天人造化境也不是长生境的对手。 虽然法空身负九世修为,就算在天人造化境中亦是佼佼者,但灌顶之法也有缺陷,易得神通,难成正果。此法只能传承修为,不能传承修炼过程中的种种感悟,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类似得了李玄都心魔的上官莞,纵然是天人造化境,也是缺陷极大,难以运转如意,比不得脚踏实地走上来的秦素。而且所传承的修为无法与长生药相提并论,其中残留着上代之人的烙印痕迹,极易与被灌顶之人相互冲突。在这等情况下,法空身怀九世修为,若论气机浑厚,更胜白绣裳、张海石等人,可因为灌顶之法的弊端,无法踏足长生境,只要不踏足长生,便不是李玄都的对手。 李玄都身形猛地拔升,反手一掌拍在法空的头顶上,如同撞碎大钟,轰然巨响。这一掌不仅将法空的僧帽彻底震碎,而且还让他的身形猛地下沉一尺,七窍流血。 紧接着,李玄都顺势一把抓住法空的喉咙,狠狠一拳擂在他的胸口上,将他刚刚修补好的金身再次打得支离破碎。继而横臂在法空的太阳穴位置一拍,使得法空双脚离地,可未等法空飞出,又被李玄都扯回,一掌推在额头上。 法空轰然落地,极为狼狈,不断呕血。试图挣扎起身,竟是徒劳。 第二十一章 如此行径 李玄都这时候已经是动了杀心,要将这僧人置于死地。不过就在此时,李玄都的病情发作起来,一股汹涌寒意蔓延至四肢手足,使得李玄都的动作有了片刻的凝滞。 秦素趁此时机说道:“玄哥哥,且慢动手。” 李玄都停下手中动作,转头望向秦素。 秦素来到李玄都身旁,说道:“闻香堂的‘留影石’都是成双成对,另一半应该在张静沉或是其他什么人的手中,想要毁去被记录的音像,非要将两块‘留影石’全部毁去不可,如果我们现在直接杀了他,恐怕会有些麻烦。” 李玄都闻言后沉吟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同意留下这名僧人一条性命。 无论是志在天下,还是为了日后的道门大掌教尊位,没有足够的声望是不行的,李玄都做成了三件大事,分别是远赴金帐、促成道门和谈一统、参加玉虚斗剑,这三件事让李玄都在天下间声名大振,声望大涨。只是李玄都起势的时间太短,根基浅薄,太过年轻,不似张静修、李道虚等人已形成固有印象,许多人还是对他怀有疑虑,所以李玄都要注意维护自己的名声,不能肆意妄为。 正因为如此,杀一个法空固然不难,关键是值不值得。更何况就算不杀法空,法空的性命还是操于李玄都的手中,也不存在什么放虎归山的说法。 秦素低声道:“没想到韩邀月的生身之父竟然是张静沉,难怪张静沉会被老天师囚禁在镇魔台上。不过玉虚斗剑已经结束,大局已定,张静沉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搅风搅雨?” 李玄都道:“不是张静沉不想在玉虚斗剑的时候发难,而是他来不及发难。昆仑洞天中的变故,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无论是我,还是岳父、师父、圣君他们,都不曾料到。对于张静沉而言,他也绝料不到老天师竟然会突然飞升,事前没有相应准备,突遭变故,千头万绪,张静沉势必会陷于分身乏术的境地之中,他需要时间去整合正一宗上下,而老天师飞升的时候,已经距离玉虚斗剑不远,所以张静沉能做的只是不参加玉虚斗剑。” 秦素点了点头,“看来现在张静沉已经腾出手来。” “正是。”李玄都点头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这次的昆仑洞天之行,利弊皆有,虽然地师飞升,让我们凭空少了一个强敌,但大天师飞升之后,原本被他压制的各种反对声音也逐一显现出来,大致就是缺席玉虚斗剑之人。现在看来,没有人能代替老天师稳定局势。师父不行,我也不行,如果玄机还是正一宗掌教,倒是另外一个说法。” 秦素轻声道:“幸好慈航宗和玄女宗还在我们这边,缺席的玉虚斗剑的几个宗门分别是:正一宗、金刚宗、真言宗。” 李玄都补充道:“其实静禅宗和法相宗也靠不住,那日在大报恩寺中,静禅宗就当场发难,只是如今的静禅宗势单力孤,被我压了下去而已。” 秦素也想起来了,“是了,我记得你刚从金帐回来不久的时候,沈元重与张静沉勾结,静禅宗也参与其中了。如果静禅宗不曾被地师灭掉,现在还不知要怎样上蹿下跳呢。” 李玄都叹了一声,“这世上之事,就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秦素道:“如今看来,从玉虚斗剑至今的半个月时间,已经足以让张静沉掌控正一宗,然后又与那些反对道门一统之人暗中结盟。” 李玄都道:“从时间上来说,应该如此。” 秦素问道:“我们该怎么办?直接上门去讨一个说法?正一宗的大真人府毕竟是千年经营,虽然有过地师攻打大真人府的先例,但如果正一宗有了防备,恐怕很难得手。” 李玄都道:“就算是地师,也是以有心算无心,并且集合了阴阳宗的举宗之力,十殿明官悉数出动不说,还动用了火炮,如此分散正一宗的注意力。正如你所言,如今的正一宗肯定有了防备,我们做不到以有心算无心,而且我们手头的嫡系力量也不能与当日的地师相比。更为关键的一点,战端一启,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反对道门一统,邪道中人肯定会趁机介入其中,很有可能让我们所做的一切毁于一旦。” 秦素心知李玄都说的是实情,这世上的问题当然可以用武力去解决,李玄都的武力也的确很强,但还没强到无所不能的地步。如果此时的李玄都是能与心学圣人媲美的二劫地仙,那么就可以打上门去,“替天行道”,复制当年的宁王之乱。当然,如果李玄都真有如此境界,恐怕就没有人敢于生出异心了。 李玄都说道:“不管是为了对抗道门一统也好,还是为了私人恩怨也罢,如今敌对之势已成,不过无论是阴谋阳谋,都要借力打力,做不到无中生有。他们想要借力,无非是儒门、邪道中人,他们困于玉虚斗剑的誓言,不可能明面出手,最多就是暗中助力。七隐士不好说,宋政肯定会参与到此事中来,关键是澹台云的态度。” 秦素忽然道:“你拒绝了宫姑娘的好意,会不会有影响?” 李玄都一怔,“你都知道了?” 秦素轻笑一声,“我倒是想不知道,没奈何耳报神太多,不想知道也不行。如今你可是炙手可热,不到三十岁的未来大掌教,不仅地师想让你做女婿,圣君只怕是也不例外。” 李玄都苦笑一声,正色道:“在这件事上,我是他们的目标,但关键不在我的身上,而在你的身上。他们的谋算并不复杂,不外乎就是拿你与韩邀月的恩怨做文章。” 秦素沉思片刻,摇头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李玄都问道:“你有其他的想法?” 秦素道:“他们想要动我,势必会把爹爹牵扯进来,秦李两家结亲,也牵扯到了李家,那么师父也不能坐视不管,牵扯太多,不是一个张静沉可以掌控局势的。所以我猜测,正一宗可能会多管齐下,我只是其中的一个点。” 自从李玄都和秦素定亲之后,秦素便随着李玄都改口称呼李道虚为师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道虚对待秦素也的确不同寻常,就连仙物都可以相借,真正的师徒也不过如此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正所谓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他们肯定还有其他后手。”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出手设下了禁制,旁边的法空无法听到两人的对话内容。 便在此时,一道剑光自天际闪过,然后停在秦素的面前不远处,是一封飞剑传书。 秦素从飞剑上取过传书,飞快浏览一遍之后,脸色微变。 李玄都问道:“谁的传书?” 秦素回答道:“是女菀的传书。” 虽然玉清宁与李玄都也有交情,但是自从李玄都修养以来,一切传信都是由秦素代为收发,再加上玉清宁与秦素的关系也是极好,所以还是直接给秦素传书。 李玄都略感意外,问道:“女菀有什么事?” 秦素犹豫了一下,“是淑宁出事了。” 李玄都皱起眉头,立时就想到了张静沉之事,问道:“他们把主意打到淑宁的身上去了?” 秦素将玉清宁的传书交给李玄都,“虽然还没有证据证明是张静沉指使的,但多半与他脱不开干系。” 李玄都接过玉清宁的传书,大体看了一遍,脸色微寒,“素素,你立刻给女菀回信,请她动身前往江州,我们也去江州,面谈此事。” “好。”秦素干脆利落地应下,开始准备回信。 传书的内容十分简单,大概就是说周淑宁在外游历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与正一宗的弟子起了冲突,结果是正一宗弟子身死,周淑宁则被随后赶到的正一宗高手擒拿,已经被带回到云锦山。如今萧时雨还在蜀州天苍山治伤,玉清宁代为主持玄女宗,遇到这样的事情,又牵涉到正一宗,她觉得事关重大,便想请李玄都出面。 如果是以前,李玄都恐怕不会多想,只当是晚辈之间的事情,可现在李玄都却是不能不多想了。 秦素很快便给玉清宁回信完毕,然后说道:“现在形势已经明朗了,张静沉的计策就是广撒网,总有你看护不到的地方,只要他能拿住你的软肋,就能要挟你,让你投鼠忌器。” 李玄都语气冰冷,“难怪张静沉不曾亲自前来,原来他另有‘要事’,这与江湖中的绑票行径有什么区别?现在人已经被绑了,我们很快就能收到勒索信了。” 秦素安慰道:“没想到张静沉竟然如此下作,走到了这一步。不过大势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张静沉此举无疑是将玄女宗推向了我们,俗语道:‘崽卖爷田不心疼’,经张静沉这么一折腾,老天师耗费无数心血整合的正道六宗,已经是分离崩析了。” 第二十二章 上清宫中 当年圣人后裔衍圣公曾有一句名言:“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上清张、钟离徐而已。上清张,道士气;钟离徐,暴发人家,小家气。” 张家就是世代居于吴州上清府的正一张氏,而钟离徐则是起家于芦州钟离府的皇室徐氏,这话虽然狂妄且是推崇圣人府邸,但也能看出张氏传承之悠久,能与圣人后裔、当今天家徐氏相提并论。 在张家之人看来,什么东海李氏、辽东秦氏、金陵钱氏苏氏,与他们家比起来,都是后生晚辈。古往今来,朝代更迭,不知多少豪门大族断绝香火,唯有两大世家绵延不息,一个是位于齐州的圣人府邸,一个便是位于吴州的大真人府,两者一南一北,交相辉映。 张氏之中也有远近嫡庶之分,张世水便是出身于嫡系一脉,他爹张岳山是老天师张静修的嫡亲侄儿,张静修是他的叔祖父,因为张静修和张静沉都没有录入族谱的子嗣的缘故,所以他这一支便是大宗。 张世水出身大真人府,从小就不缺明师指点,不缺功法秘籍,再加上他本身也算资质上乘,如今已是先天境,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只是他对大天师尊位没什么想法,也不想加入正一宗做道士,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外游历。 当初颜飞卿大婚的时候,张世水返回大真人府,还曾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可现在,这位张氏出身的贵公子,死了。 他的尸体刚刚被运回吴州上清府云锦山,不过没有放置在大真人府中,而是暂时停放在距离大真人府不远的大上清宫中。 天下之间总共有四座上清宫,分别位于齐州琅琊府东华宗太清山金鳌峰、吴州上清府正一宗云锦山琼林峰、蜀州剑门府妙真宗天苍山青城峰、中州龙门府阴阳宗北邙山翠云峰。为了区分,正一宗的上清宫又被称为大上清宫,其余三座上清宫分别被加以地名。 上清宫的正殿中,上清灵宝天尊的塑像在上,张岳山背对着雕像,低头望着儿子的尸体,沉默不语。 自从张世水的尸体被送回山后,张岳山就未发一言,面无表情,无喜无悲。不过整个大殿中的气氛却仿佛凝固了一般。在场之人,还有张岱山、张非山、张远山、张琏山、张青山等同辈之人,这辈人可谓是如今张家的中流砥柱一代,张岳山是这辈人中最为年长者,威望最重,他不开口,其他同辈兄弟也不好开口,只能沉默。 便在这时,有人走入正殿之中,却是并不经常在云锦山上的张鸾山。作为曾经被称作“小天师”的张鸾山,虽然如今已经不复当年,但在正一宗乃至整个张氏的地位仍旧十分特殊,而且在江湖上人脉很广,上至当年的大先生司徒玄策,下至如今的清平先生李玄都,都有不浅的交情,所以在场旁人不敢开口,只有他叹息着开口道:“兄长还请节哀。” 张岳山闻听此言,终于将视线从张世水的尸体上移开,望向风尘仆仆的张鸾山,目光中难掩阴沉凶厉之色。 只是张鸾山毫无惧色,坦然与张岳山对视。 片刻后,张岳山低垂了眼帘,说道:“你是特意赶回来的?有心了。旅途劳顿,还是早些歇息吧。” 张鸾山沉声道:“些许劳累算不得什么,据我所知,这世上也不乏起死回生之法,比如萨满教的‘长生石’,或是阁皂道的招魂术……” 未等张鸾山把话说完,张岳山就打断道:“好意心领了,只是人死复生又岂是那么简单?当年‘血刀’宁忆为了此事耗尽心力,最终也不过是一场空罢了。再者说了,就算能够复活,有那传说中的长生药,岂不闻灵山十巫和的传说?那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张鸾山自幼通读各种道藏典籍,自然知道关于灵山十巫长生药的记载,当年窫窳被自己的部下所杀,尸体被送到灵山上,请灵山十巫相救,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救活,可被救活后的窫窳性情大变,到处吃人,最后被轩辕帝派人射杀。正因为他知道此事,所以也明白张岳山说的是实情,只能无言以对。 张岳山低垂了眼帘,淡然道:“人已经死了,我们父子今生的缘分已尽,不必再多说了。” 张鸾山只能长叹一声。 经过这个插曲之后,张岳山似乎已经从丧子之痛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挥手示意门外守着的弟子进来,将张世水的尸体好生收殓。 待到张世水的尸体被抬出去之后,张鸾山才问道:“兄长不让我多言,那我便不再多言,可我总得知道,世水侄儿是怎么死的,又是死在了谁的手上?” 张岳山望向张鸾山,眼神有些奇怪,上下审视着他。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张鸾山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问道。 张岳山并不说话,仍旧打量着张鸾山。 便在此时,与颜飞卿和张鸾山关系不错的张岱山终于是开口了,“凶手是玄女宗的弟子周淑宁。” “谁!?”张鸾山这次是真正惊讶了。他当然知道周淑宁是谁,当初正是他传信李玄都,请李玄都去芦州救人的。 张岱山又重复了一遍,“是玄女宗的弟子周淑宁,她的父亲是周听潮,她本人还是清平先生的义妹。” 张鸾山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已经慢慢镇定下来,问道:“据我所知,周淑宁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她怎么可能伤得到世水侄儿?” 张非山淡淡道:“年少未必修为就低,不说旁人,就说那位清平先生,同样是不到而立之年,人家已经是长生境界,太平宗的宗主,未来的道门大掌教人选,与那么多前辈高人平起平坐,红得发紫。可我们这些人呢,还在这儿青不溜秋地混着。人和人,不能一概而论。” 张鸾山皱了下眉头,没有搭茬,接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岱山道:“周淑宁虽然年纪不大,但天赋极佳,否则当初玄女宗也不会非要把她收作弟子。虽说如今的玄女宗不如正一、清微、无道、补天、阴阳几宗,但在当年,也是出过数位长生境高人的大宗,底蕴深厚,玄女六经更是可与我们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相媲美,那周淑宁拜入玄女宗之后,修为突飞猛进,她又不知从何处学得‘万妙姹女功’,反倒是世水侄儿,这些年来不在宗门,在外游历,疏于修炼,大意之下不是对手也在情理之中。” 张鸾山隐隐感觉有些不对,道:“据我所知,‘万妙姹女功’乃是无道宗澹台云的绝学,如何会被周淑宁习得?” 便在这时,有人说道:“自然是因为‘血观音’石无月的缘故!” 闻听此言,所有人都向殿门外望去,却是张静沉到了。 如今张静沉执掌“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两大仙物,继承大天师尊位,又是正一宗的掌教,辈分更在众人之上,所以无论是张岳山,还是张鸾山,都纷纷行礼。 张静沉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步入正殿之中,张岳山让开了位置,让张静沉在正中位置站定。 张静沉嗓音低沉,“世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人已经去了,可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做长辈,还是要为他讨回一个公道。” 张鸾山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天师,此事恐怕大有蹊跷。” 张静沉乜了他一眼,“什么蹊跷?” 张鸾山道:“这些年来,我们与玄女宗同气连枝,并无矛盾,就算晚辈之间有什么冲突,也不该生死相向才是,莫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想要让我们正一宗与玄女宗决裂?” 张岳山阴沉道:“人已经死了,尸体已经验过了,的确是死在玄女宗的‘寒冰真气’之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身为世水的族叔,怎么还帮着一个外人说话?此事若与你无关,你便少多嘴,此事我自会处置,不需你来指点!” 张鸾山一怔,没有与张岳山争论,而是望向张静沉。 张静沉淡淡道:“自老天师飞升之后,我正一宗的威望就大不如从前,诸如慈航宗、玄女宗,都与我正一宗疏离,逐渐倒向北边的李姓师徒。如今我们正一宗死了人,如果我们不敢站出来讨要一个公道,那么我们的其他盟友们会怎么看待我们?会不会与我们离心离德?不说为了个人恩怨,就是为了正一宗的威望,我们也绝不能退让半步。” 见张鸾山还要说话,张静沉脸色微沉,冷冷道:“李玄都将周淑宁视如己出,周淑宁自恃有李玄都做靠山,便不把我们正一宗放在眼中,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我也知道你与李玄都有交情,但你也不要忘了,你姓张不姓李,你是正一宗的人,不是清微宗的人,如果你还纠缠不清,想不明白这个简单道理,那你就去镇魔台上好好想一想!” 说罢,张静沉径自向殿外走去,一众人随行其后,唯有张岱山在临走时望了张鸾山一眼,示意他不要硬顶。 最后只剩下张鸾山一人站在殿中。 第二十三章 真言四派 在正道十二宗中,远在西域的真言宗绝对是一个异类,真言宗极少插手中原江湖的纷争,大多时候都是藏身于金刚宗的身后,由金刚宗出面。可仔细想来,真言宗能够雄踞西域,俨然是一方霸主,与西北的无道宗、辽东的补天宗、东海的清微宗等宗门已然是相去不远。 而且相较于儒道两家,佛门似乎太过孱弱了,尤其是静禅宗被地师灭掉之后,不禁让人要问一句,佛门的精锐都去哪里了,难道仅仅靠着慈航宗撑起佛门的门户么?若果真如此,佛门又凭什么位列三教? 现在答案已经明显了,在中土佛门衰微之后,佛门的力量主要集中在了西域。在西域,信佛之人的数量远远超过了信仰长生天之人的数量,每年的朝圣之人不计其数,无论奴隶还是贵族,都尊称僧人为上师,独占西域的真言宗过去显露出的实力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到了现在,因为道门一统的缘故,这个庞然大物终于开始浮上水面,将目光投注于中原。 当李玄都带着遭受重创的法空来到江州边境的时候,四面八方猛地响起万千诵经之声,天地间佛光大盛,甚至盖过了日光。继而金色佛光如潮水一般涌来,将李玄都和秦素团团围住。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人间变为佛国净土。 一名高瘦僧人出现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头戴一顶黄色扁平的鸡冠僧帽,身穿暗红色袈裟,袒露着一个肩膀,胸口挂着一串九眼天珠穿成的佛珠。 与此同时,一尊金身大佛带着宏大威严的气势缓缓立起,周身有金光环绕,四周有天女伽蓝相随,梵音阵阵,脑后有一轮背光,面露嗔怒之色,让人望之便要生出敬畏之心,若是有凡夫俗子在此,恐怕就会将眼前之佛当做是真正的神佛。 “清平先生,请留步。” 一道宏大佛音响彻于天地之间,仿佛大钟轰然作响,声浪滚滚回荡。 那座金身大佛缓缓伸出一只巨大手掌,七色光华流转不休。 一掌凌空拍下。 李玄都轻轻挥袖,将秦素送走,然后身形化作阴火躲开,这一掌落于地面,使得大地轰然震颤,留下了一个巨大掌印。 大佛一掌无功之后,双手结成手印,在四面八方显化出无数的佛陀、菩萨、罗汉,栩栩如生,宝相庄严。继而佛音大盛,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佛音如狮子之吼,震荡心神,伴随着滚滚佛音,佛光普照三界十方,要照出李玄都的所在。 便在这时,一轮“明月”凭空生出,冉冉升起,大放光明。 这光如真实的月光一般,与金色的佛光水火不容,泾渭分明,接着如水银流淌,轰然炸裂开来,最终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这些“雨滴”落在大佛的身上,竟是使得法身和金甲上出现一个个坑洼,就好像激烈的雨滴落在柔软的沙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洞。而且这些坑洼全然没有被修补的迹象,就像箭矢落在血肉之躯上,哪怕是伤口愈合了,也会留下一个个刺目疤痕。 此乃“碧海潮月明”。 日为太阳,月为太阴,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对应一个“剑”字,“碧海潮月明”对应“太阴”二字。 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真言宗的法门看似威力庞大,实则与道门中的神仙途径殊途同归,都是积攒香火愿力,人人之愿力属阳,所化神力常常显化光明,光芒璀璨,至阳至刚。此时神力所化的法相遇到了这至阴至柔一剑,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失去种种玄妙作用,也受损严重。 两者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在漫天如雨滴落下的“太阴剑气”消散之后,大佛的金身已经不复先前的黄金色泽,开始不住颤抖。 凝聚出这座大佛法相的僧人皱起眉头,心底间更是悸动连连。忽然之间,他挂在胸前的那串九眼天珠念珠直接炸裂开来,僧人顿时脸色大变,急忙将双手内外一合结成宝瓶印,祭出一颗舍利悬于头顶,射出一道佛光,与金色大佛相合,试图稳固大佛。 然而金身大佛却如风中残烛一般,无论僧人如何灌注佛光都不过是杯水车薪,片刻之后,他胸前的那串数珠已经化作粉末随风而散。 就在此时,又出现了一名身形胖大的僧人,仿佛一座肉山,面方大耳,土黄色的僧衣敞开,袒露出肚子。 李玄都一看便知道此人定然是修炼“龙象真力”,与道门三大丹田循序渐进的修炼方式截然不同,此人一心一意修炼自身体魄,也就是佛门中人所说的色身,一日九餐,一餐一牛,日啖九只牦牛,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又辅以大量的珍贵药物,使他体内气血达到了极为骇人的地步,就是与那些“玄都紫府”中的诸多神兽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他这一脉修行方式又与人仙途径有所不同,虽然人仙途径也是一意精修体魄,但同时专注于体内多如繁星的诸多窍穴,从皮膜到骨髓,搬运气血,凝练洗涤,开启人体无尽秘藏,再与诸天星辰相互感应,最终在窍穴之内凝聚身神,可胖大僧人却是不然,他只是一意修炼气血,却不凝练窍穴,更谈不上凝聚身神,故而远不如人仙体魄那般无漏无缺,不但有自身气血外溢,而且还使身躯体型异常庞大,几乎是常人的数倍。 只见他一步迈出,竟是展现出一种与体型极为不符的轻灵之态,飘摇而起,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 这是胖大僧人第一次见到已经久闻其名的清平先生。 面带病容,身着黑色鹤氅。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吗? 下一刻,胖大僧人击出一拳,这一拳几乎有李玄都的脑袋大小,李玄都的手掌与之相较,好似是婴孩小手。不过两者相击,却是胖大僧人浑身一震,从他的手腕开始,到手肘,再到肩膀,最后扩散至全身上下,掀起层层的“肉浪”,上下起伏,以至于他的脸庞都开始扭曲。 反观李玄都,身形安然不动,尽显云淡风轻。 就在此时,第三名僧人出现,看上去似乎与李玄都一般年纪,眉清目秀,仅仅是身着僧衣,没有披袈裟戴宝冠。 他张口大喝一声,只有一个音节,乃是九字真言中的第一字。 “临!” 同时他也双手结不动明王印。 佛门以左手为常静,名为慈悲之手,渡顽愚众生,右手为常动,名为智慧之手,渡上根利器,双手称为“悲智双运”,渡尽无余凡夫。合此双手即表示断除“贪嗔痴疑慢”之烦恼障惑,是远离身语意之无始无明,其合掌的姿势名为“印”。 道门有九字真言,传至佛门,又名奥义九字,分别为: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与之相对应的九个手印,又名奥义九字切,分别为:不动根本印,大金刚轮印,外狮子印,内狮子印,外缚印,内缚印,智拳印,日轮印,宝瓶印。 此时年轻僧人一字一结印,每一字真言出口皆响如一道雷霆响彻在天地之间,三字之后便如天地共鸣一般,巨大的声音直震得漫天云卷云舒,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八字之后,年轻僧人双手结成宝瓶印,大喝一声,“前!” 声音不似先前那般振聋发聩,但却恢宏深远,如有佛说法讲经,又仿佛是万千佛子齐齐诵经顶礼。 九字真言乃是真言宗之无上降魔正法,一字一音皆是外引天地巨力,内合人身性命,实在是威势无匹,好似当头棒喝,心志不坚之人,便要气血震荡,神魂恍惚。 只是李玄都丝毫不为所动,轻轻跺脚,天地仿佛猛然颤抖了一下。接着天幕上出现了无数如蛛网般的裂缝,向四周蔓延。继而这一片“天幕”如镜子一般破碎开来,一双漠然无情的巨大眼睛缓缓显现,高高俯瞰着世间苍生。 众生入我眼! 一瞬间,年轻僧人只觉得眼前再无他物,只剩下一双血色眸子。 李玄都此时已经察觉出这三人本身不过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却携带了相当庞大的香火愿力,使得他们得以在短时间内暂时跻身天人造化境,若论香火之盛,坐拥偌大西域的真言宗堪称当世之最,青阳教也好,正一宗也罢,都不能与其相提并论。 三大天人造化境高手联手,便暂时有了与李玄都一战之力。 只是李玄都也未用出全力,仅仅是以“太阴十三剑”与这三人相斗。 便在此时,第四名僧人终于现身,男生女相,脸孔线条柔和,泛着白玉般的光泽,秀美更胜女子,头戴塔状孔雀宝冠,上身披绫罗,下身着裤状长裙,双手结施无畏印。 真言宗内有四大分支,寓意四大神通:大圆满、大手印、大道果、大威德,各有独到之处,四大分支之间或多或少有教义之争,如今却全部联合到了一起。 第二十四章 方便法门 正所谓福祸相依,有得有失。李玄都得了地师飞升的种种好处,现在也开始尝到老天师飞升的种种苦果。大天师在世之时,张静沉也好,真言宗也罢,都掀不起什么风浪,毕竟大天师几十年的威望,早已是深入人心。可李玄都却是不然,纵然他的境界修为比之张静修已经不逊色太多,可威望却不是一天铸就的。 男身女相的僧人现身之后,头上一轮佛光中端坐着一座大日如来,佛光普照十地八方,寓意无量光、无量寿。然后大日如来法相与他合为一体,佛入己身,法相化作法身。 此人抬手捏成一个金刚拳印,平平打出。 这一拳蕴含无量佛光,与慈航宗的“万劫佛光”竟是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 李玄都仍是随意一掌迎上。 这一次却是平分秋色,李玄都竟是没能占到上风。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第四名僧人在四名僧人之中修为最高,仅次于法空。 这也是西域佛门与中土佛门的不同之处。 大日如来并非所谓的“太阳之佛”,而是智慧之光遍照一切,意喻天上地下独一无二之尊,如日中天。中土佛门讲究以佛法驾驭神通,故而并无太多至阳至刚之法,更多还是如道门那般阴阳调和。可西域佛门一贯讲究降魔神通与灌顶之法这等方便法门,说白了就是舍难取易,讲究速成之法。不求智慧之光,而是追求借大日如来法相演绎烈阳之威,凝聚太阳真火以降妖除魔,然而这样一来,佛法较之中土佛门已是落了下乘,很难跻身长生境界。不过此举也有好处,因为重神通和方便法门,对于弟子要求较低,西域法门不会陷入青黄不接的境地之中,宗门延续无忧,不至于落入静禅宗那般田地之中。 此时李玄都也惊讶于真言宗的法门,此时好似要将一轮太阳召唤到人间一般,汹汹太阳真火比起他的阴火已经是不逊色太多。 李玄都心中略感惊讶,没想到真言宗的底蕴竟是如此深厚,除了没有一位长生境高人坐镇之外,已经不逊于清微宗、无道宗等大宗。 不过相较于李玄都的略微讶异,男生女相的僧人则是震惊了。要知道他虽然看着年轻,但已经是第三世了。此乃西域佛门的转世之法,与灌顶之法一般,都是方便法门。 佛门之中并无地仙的说法,只有罗汉果位,也没有金丹大道,而是凝聚舍利,两者的区别在于,道门的金丹无形无质,而佛门的舍利却是有形有质。 所谓的转世之法其实与鬼仙途径的兵解转世并无太大区别,不过道门鬼仙有胎中之迷,容易在胎儿时迷失自我,忘却过去种种,而且从婴儿状态长大成人,一身修为也得从头修起。要知道任何一位长生地仙,都少不得机缘奇遇才能跻身此等境界,若是重新来过,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还能跻身长生境界,所以很少有鬼仙高人愿意重新来过,更多还是行夺舍之事,可是鬼仙夺舍,又会有体魄和神魂不能完美契合的问题,会导致修为倒退。不过西域佛门的转世重修却没有这般顾虑,一则是因为西域人口稀少,不似中原那般人口稠密,又是真言宗一家独大,寻找转世之身更为容易。再者有同门的引导,以及前世留下的各种物品,总能化解胎中之谜。至于神通修为,关键就在舍利之上,道门中的金丹无形无质,一旦转世,一身修为尽数散去,可佛门却能留下一颗舍利,待到自己的下一世将舍利炼化,便能继承前世的半数修为,如此不断转世,修为便不断累加。 这种修炼法门显然不是无亲无靠的散人们可以驾御的,就是那些结构松散的宗门也做不到,非要等级森严的庞大宗门,才能全面推广此法,故而真言宗的发展也与静禅宗截然不同,大有人间佛国的气象。 法空的九世修为乃是不断灌顶得来,而这男生女相的僧人虽然只有三世修为,却是自己三世苦修得来,若论与自身相合的程度,无疑是后者更胜一筹,所以此人虽然本身境界不过是天人无量境,只是靠着庞大的香火愿力才得以跻身天人造化境,可如果他真能轮转九世,恐怕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身罗汉了,再驾御香火愿力为己用,甚至可以匹敌道门的一劫地仙。 这无疑是一种笨办法,却也更为稳定,只要宗门传承有序,总有机会培育出一位长生地仙。而不至于像其他宗门那般看运气,运气好的时候,可以一宗之内有多位长生地仙坐镇,横压当世,可运气不好的时候,有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都是奢望。 在这僧人与李玄都交手之后,身形向后退去,与另外三位僧人结成阵势,然后再与李玄都拉开距离。与此同时,四人的佛光也合作一处,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在上下起伏,紧接着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跃出金色佛光海洋,好似清晨旭日初升。与天上的太阳并列,形成双日当空的奇景。 佛门又被称作西方教,有两大分支,其中中土佛门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为根本经典,也就是金刚经。西域佛门则是以《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为根本经典,亦称《毗卢遮那成佛经》,大毗卢遮其实就是中原信众所说的大日如来,毗卢遮那成佛经即是大日经。 此时四人一起催动西域佛门的根本法门,在红日之中生出一尊大日如来的虚影。 这尊大日如来的身形脱离红日之后开始不断变大,仿佛顶天立地一般,充斥了整个天地。他脑后的背光日轮也是变得巨大得难以形容,给人以一种大日坠落人间的错觉,在天幕上生出重重太阳真火, 李玄都不再有所保留,直接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心魔由我生”一剑。 “太阴十三剑”乃是大成之法,“心魔由我生”更是其精华所在,自然非同小可,只见李玄都一头青丝化作白发,然后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 地仙三劫之中的第二劫便是阴火,只是阴火也有强弱之分,李玄都此时所用的阴火较之地仙天劫中的阴火,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对于长生境以下而言,还是厉害非常,触之即死,碰之即亡。 李玄都身形一掠,迅速逼近大日如来的虚影,同时将“剑心太玄意”施展开来,只见得十道阴火长剑迅速延长至十余丈之长,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遇上大日如来周围的太阳真火,不但凝而不散,而且还将太阳真火从中分割开来。 李玄都去势不停,进入这尊大日如来虚影的“体内”。 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只有无穷无尽的红色烈火,上下左右,唯有火红颜色,这些火焰层层叠叠,不显半分杂乱,随着李玄都的不断向前突进深入,将李玄都彻底包裹其中,从四面八方向李玄都烧灼而来,此时李玄都身上所着的“阴阳仙衣”自行生出一道无形屏障,将这些火焰隔绝在外,伤不得李玄都分毫。如此数量的火焰,自然不可能全都是太阳真火,便是天仙降世,也万无此等修为,所以这些火焰只是沾染了部分太阳气息的火焰,固然威力远胜于普通凡火,却要逊色于真正的太阳真火。 远远望去,大日如来虚影的心口位置,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空洞,那便是李玄都从漫天火焰之中强行开辟出的一条通路。 四名僧人脸色剧变。 这便是未来道门魁首的手段吗?当真是不同寻常!若是再给此人甲子时间,只怕世间又要出现一位一劫地仙。 不过四人都很快平静下来,心如止水,毕竟都是多年苦修,不说圣人心境,也不会如寻常江湖人那般大惊小怪、大喜大悲。 世人皆道真言宗有四大派系,实则不然,应该是五大派系,分别是宁玛派、噶举派、萨迦派、格鲁派、雍仲派,又因为五派僧人的衣着颜色不一,被中原人以衣着颜色分别称作红教、白教、花教、黄教、黑教。其中前四大派系就是世人皆知的四大派系,唯独最后一派,争议极大,似是而非,与萨满教有所联系,有人认为其不算是佛门教派,也有人认为其同属于佛门分支,发展到今日,变得极为神秘,甚少在世人面前露面。 正当李玄都与四僧激斗的时候,一名黑衣僧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看管法空的秦素身后。此人手中提着一根树枝模样的长杖,绽放七彩莲华。此乃西域佛门的仙物,名为“七宝菩提”,以菩提树枝干为主材,辅以金、银、琉璃、玻、砗磲、赤珠、玛瑙等七宝炼制而成,故名“七宝菩提”,又名“七宝妙树杖”。 第二十五章 七宝菩提 黑衣僧人举起手中的“七宝菩提”,朝着秦素当头打下。若是这一下打实了,非要将秦素打得重伤不可。不过秦素身怀“漏尽通”,刹那之间心中生出警觉,于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这一杖。 紧接着,秦素已经取出了“三宝如意”,转身望向出手偷袭的黑衣僧人,喝问道:“你是何人?” 黑衣僧人并不言语,再度举着“七宝菩提”朝秦素打来。 秦素以“三宝如意”格挡,两者相交,绽放出无数七色霞光。 秦素略感诧异,黑衣僧人的这一击看起来气势汹汹,实则力道寻常,秦素格挡起来并不感觉如何吃力。 黑衣僧人却是倍感震惊,他方才一击的力道只是寻常,关键不在于他本人,而在于他手中的“七宝菩提”,此物之所以是仙物,除了坚固无比之外,还可以生出七彩神光,这神光几乎是无物不破,无物不收,寻常宝物,只要被这神光一照,就会被立刻收走,半仙物也不例外,唯有仙物才能例外。此物与“度世佛光”一般,尽显佛门的霸道。 在黑衣僧人想来,他手持“七宝菩提”,就算奈何不得李玄都的“阴阳仙衣”,对付秦素还是手到擒来,如何能想得到秦素手中竟然也有一件仙物,虽说“三宝如意”的主要功用是开启昆仑洞天,但不管怎么说,仙物就是仙物,不受其他仙物的影响,就好比李玄都进入儒门仙物所创造的小千世界时,“阴阳仙衣”仍旧能发挥作用,显化于小世界的秦素身上。 这也怪不得黑衣僧人,“三宝如意”本是陆吾神之物,一直存放在“玄都紫府”之中,出世至今也就不到一月的时间,自然少有人知,而且真言宗之人未曾参与“玉虚斗剑”,虽然听闻秦素胜过了上官莞,却不知道秦素手中竟然持有一件仙物。 黑衣僧人一击无功,心中惊讶非常,再度激发手中“七宝菩提”的七色神光,结果被秦素以手中“三宝如意”轻易打散,朝着黑衣僧人反攻过来。 黑衣僧人见势不妙,不敢再激发七色神光,挡下秦素的一击之后,迅速后掠,同时催动秘法,体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他手中的“七宝菩提”开始发芽、开花、结果,在他身周出现了七颗菩提子。这七颗菩提子结成一方阵势,将秦素笼罩其中,然后生出诸般变化,每一颗菩提子对应一色神光、一种宝物,七颗菩提子便是七色神光、七种宝物,神光交织,仿佛一道道锁链纵横交错,困住了秦素。 秦素所学之博杂仅次于李玄都,抛开还未修成的十卷天书不谈,以“太平青领经”、“太上忘情经”、“逍遥六虚劫”为最,秦素以“太平青领经”为根本,分别化用“太上忘情经”和“逍遥六虚劫”,使自己进入天算状态的同时,在手中的“三宝如意”上显化六劫之力,分别挡下七颗菩提子上生出的神光。这六劫之力与七色神光略有相似,七色神光是无物不收,而六劫之力是无物不消,两者相遇,结果便是一起消散于无形之中。 黑衣僧人趁此时机将手中的“七宝菩提”丢向法空,然后双手大拇指压住住四个指头的最末端,三、四、五指压下,二个指头略微弯曲,扣在大拇指的弯曲处,左手平行的放在腰部,然后又以瑜伽密乘,身形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分别按在自己的小腹处的下丹田和胸口的中丹田上。 刹那之间,铺天盖地的黑气凭空生出,不过片刻功夫,黑气已经变为一道气柱直通苍穹。 待到黑色气柱散去,在僧人身前出现了一尊身体呈青黑色的法相,面生三目,脖生鬃毛,头戴五面骷髅冠,项挂头骨念珠,左手托骷髅碗,碗内盛满人血,右手拿月形刀。 此乃大黑天神,又名大暗黑天,乃是西域佛门诸多护法神之首。这尊大黑天神法相现世之后,方圆数十丈内顿时黑暗一片,浓郁到近乎实质,让人仿佛置身于粘稠的水中,行动不便,并生出一股窒息之感。 大黑天神法相圆睁三目,刹时间又在这片黑暗中生出无数只眼睛,影影绰绰,一起死死盯着秦素,同时再泼洒出碗中人血,顿时在黑暗中生出深沉寂灭之感,湮灭一切声色佛法。 进入天算状态的秦素没有丝毫的畏惧,以“逍遥六虚劫”灭去最后一颗菩提子之后,手中的“三宝如意”上生出刀芒,刀芒填充了如意的不规则外形,使其化作长刀形状,秦素直接挥刀斩向这尊大黑天神。 黑衣僧人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同样是三世苦修,灵觉惊人,勘破一群虚妄外相,可以清晰感受到这一“刀”的可怖之处,四周的元气空间,似乎都开始随之碎裂扭曲。 下一刻,秦素这一刀横跨空间,撕裂开黑暗,斩破那些影影绰绰的眼眸,最终落在巨大的大黑天神法相之上。 这一幕看起来略有滑稽,就像一根细针划过一个成年人的身体。但大黑天神法相上却出现了无数深深裂痕。然后裂痕迅速蔓延,如同一张不断编织的蛛网,从落刀之处蔓延至整个法相。 秦素继续持刀而起,踩踏在法相的身上,使得法相轰然震颤。只见她步步登高,几步之间已经来到大黑天神法相的头顶。 一刀再落,大黑天神法相的所有裂纹连成一片,轰然破碎。 黑衣僧人的脸色骤然苍白,神情大骇,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刀光一闪而过,带起了他的头颅。 另一边,法空得了黑衣僧人丢过来的“七宝菩提”之后,不但解开了李玄都施加在他身上的禁制,而且还恢复了部分伤势。 他刚想与黑衣僧人一起围攻秦素,就看到了秦素一刀斩却黑衣僧人头颅的一幕。只见得三颗舍利凌空飞起,法空催动手中的“七宝菩提”,以七色神光将三颗舍利收起。只要三颗舍利还在,虽然无法转世,但可以通过灌顶之法造就一位新的天人境高手,对于真言宗来说,不算太大的损失。 就在此时,法空身上的袈裟出现了一阵毫无征兆的飘拂,好似大风吹过。 法空转头望去,一幕场景让这位真言宗老祖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那尊顶天立地的大日如来轰然倒塌,无数火焰逸散,使得天幕上出现了一片绚烂的火烧云异象,还有无数“火星”落地,好似火雨阵阵,落地之后,又燃烧起熊熊火焰,好在此地没有人烟,不至于伤及无辜。 身形好似肉山的僧人被李玄都一掌按住额头,一路后退,最终撞入一座山峰之上。 山峰轰然震动,烟尘升腾,石落如雨。 另外三位僧人,也都好不到哪里。高瘦僧人被被断去了一臂,伤口处不见血色,而是漆黑似焦炭一般,这是被李玄都的阴火之剑斩断,在被斩断的一瞬间,阴火就已经伤口彻底烧焦,断绝了一切断臂再接的可能。面貌清秀的年轻僧人被李玄都在胸口位置印了一掌, 留下了一个掌纹都清晰可见的漆黑掌印,同时“鬼咒”入体,虽然他修炼的是至阳功法,但无奈李玄都的境界高出他太多,脸上已经显出黑气,掌印周围更是生出白色寒霜。至于男身女相的僧人,脸色苍白,双目已盲,七窍流血,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四人毕竟不是真正的天人造化境高手,对上李玄都的这个真正的长生地仙,虽然有一战之力,但无取胜之机。能拖延李玄都如此长的时间,已经是难能可贵。 法空极目望去,看到一道身影出现在远处山峰之上,毫发无伤,正是重伤了自己的清平先生李玄都。反观那胖大僧人,勉强破开山石,已经浑身浴血,看不出来本来模样。 这就是长生地仙的威势吗?当真不能小觑,也难怪道门能在玉虚斗剑上强压儒门一头。 法空心知仅凭自己五人想要把李玄都怎样,或者是设伏围杀,是万不可能之事,他们也不敢把秦素如何,毕竟秦素身后还牵涉到了秦清,秦清对于这个女儿的宠爱是天下皆知,他们只是想要抗拒道门一统,不是想要覆灭道门,自然也不想同时面对两位长生地仙。所以这五人是来相救法空的,而不是杀人的,现在的关键是如何撤走。 法空看了秦素一眼,激发出一道“度世佛光”,不求建功,只求拖延秦素一二,然后身形一掠,与另外四位僧人汇合。 五人汇聚一处之后,法空运转手中的“七宝菩提”,只见五人脚下出现了一座巨大莲台,缓缓旋转,便要挪移离开。 李玄都任由法空施为,一挥大袖,天空忽然风云变色,然后大雨倾盆,雨水浇灌到火焰肆虐之地,顿时一大片白色蒸汽升腾,以此防止大火蔓延,殃及无辜百姓。 天人境只是借势于天地,长生境界被天地排斥,已经很难借势,所以李玄都此举是强行造势,相差不可以道理计。 法空毕竟修佛多年,眼见这一幕,心中不由惭愧,暗叹这位清平先生的心胸格局之大,当真是常怀慈悲之心,反倒是他们这些始作俑者,真是远远不如了。 话虽如此,法空也不敢感情用事,还是全力催动手中“七宝菩提”,五人随着脚下莲台一起消失不见。 第二十六章 又见故人 大火熄灭之后,大雨随之变为淅沥小雨,再有片刻,雨住云散。 秦素双眼中的雪白之色渐渐消散,退出了天算的状态之中。紧接着有点点阴火出现在秦素身旁,凝聚出李玄都的身形。 秦素道:“法空逃了,不过我留下了一人。” 李玄都望向无头尸体,说道:“一个法空逃了也就逃了,没什么紧要。只是没想到真言宗竟然有这般实力底蕴,以前倒是小觑了他们。如果我没有跻身长生境,这次对上真言宗,非要吃大亏不可。” 秦素指着尸体说道:“不过这也差不多是真言宗的举宗之力了。此人手段虽然玄奇,但实际修为不过是天人无量境,着实算不得什么。” 李玄都道:“这些人擅长使用香火愿力,想来如果身在真言宗中,能够发挥出更大的威力,不过离开了真言宗,甚至是离开了西域,就会威力衰减。所以这些人虽然短暂跻身了天人造化境,但与岳母、二师兄、王天笑等人相去甚远,也不能与儒门隐士相提并论,就是比之上官莞都有所不如,否则我也不会胜得如此轻松。” 说到这儿,李玄都不由叹了口气,“玉虚斗剑之后,我本以为道门一统已成定局,就算还有波折,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绝不会到刀兵相向的地步,如今看来,我还是高估自己了,也低估他们了。” 秦素劝慰道:“老天师整合正道六宗,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而是耗费了多年的苦功心血。一个人想要在江湖上站稳脚跟,继而号令群雄,都是平日里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你看老天师也好,地师也罢,亦或是师父、爹爹、圣君澹台云,哪个不是不惑之年后才能威震江湖。可你呢,在江湖中崛起太快,虽然名声很大,但只是近两三年的事情,谈不上深入人心,就算把紫府剑仙的时间算上,也不到十年,难免根基太浅,还不及澹台云,更不用说与师父、老天师相比了。所以这次的事情,也是应有之义,你若能把此事平息下去,在天下间的威望就能更上一层楼。可谓是风险和机遇并存,我们只要做成了,那就是机遇。” 李玄都点头称是,“历来江湖,偶有一二惊才绝艳之人,境界高绝,雄霸当时。一个人在江湖中出人头地,扬名立万,实属寻常。但若只凭一人之力,便想压倒天下群雄,那是从所未有,这也是我发展客栈、清平会的道理,可惜还是时间太短了些。” 秦素道:“你可不是孤身一人,还有我、爹爹、二师兄、师父、白宗主等人站在你的身后支持你。” 李玄都这次没有应声,道:“认真说起来,张静沉最佳的发难时机本该是玉虚斗剑的时候,可那时候他准备不足,错过了。不过现在他选择的发难时机也算不错。” 秦素笑问道:“倒要请清平先生赐教。” 李玄都道:“方才你说的这些人中,二师兄、萧宗主、司徒师兄等人重伤未愈,都滞留于天苍山青城,尤其是萧宗主伤势太重,岳母作为萧宗主的好友,不得不留下,岳母精通‘莲咒’,可以尽上一份力。而且我听说东华宗的太微真人也赶去了天苍山,毕竟若论丹药,东华宗不逊于妙真宗。在这等情况下,清微宗的重担就压在了姑姑的身上,姑姑是不能轻动的。张静沉选择在这个时候发难,所要承受的压力已经小到不能再小了。说白了,他只需要对付我一个人就够了。” 秦素道:“还有爹爹和师父呢。” “素素……”李玄都摇头一笑,“若是我所料不错,岳父已经开始闭关,也不会参与此事的。” 秦素一怔,“你怎么知道?” 李玄都道:“当初在昆仑洞天之中,上古大巫巫阳、老天师、地师联袂飞升,地师留下了‘阴阳仙衣’,落在我的手中。老天师留下了‘天师印’、‘天师雌雄剑’,落在张静沉的手中。巫阳留下了两块龟甲,一块记载了人仙炼体之法,落在澹台云的手中,一块记载了‘宇之术’,落在了岳父的手中。玉虚斗剑结束后,岳父定然是返回大荒北宫闭关参悟‘宇之术’,以求更进一步。” 秦素这才明白为何那日在玉虚峰上,为何父亲独自一人离去,原来是此等缘故。 李玄都叹了口气,“至于师父他老人家……” 秦素自然知道李玄都和李道虚之间是有心结的,虽然两人表面上都不曾提起,似乎已经和好如初,但她还清楚记得那日在八景别院两人的争端和分歧,她便是唯一旁观者,此事最终也导致了李玄都离开清微宗。 李玄都道:“这点小事还不必劳烦师父他老人家,既然是冲着我来的,那我自己就可以处置。” 秦素知道这其中的种种,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明白的,也不再多言。 李玄都道:“我们还是先去江州,见了女菀之后,再说其他。正好我许久不见玄机了,也该去拜访一二。”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看了眼无头尸体,随手挥出一道阴火,将其化作飞灰。那僧人似乎知道此行凶多吉少,根本没有携带须弥宝物,“七宝菩提”和他的舍利子又被法空带走,竟是什么也没有剩下,尘归尘,土归土。 没了法空这个囚犯之后,两人直接御风飞掠,转眼间便已经进入江州境内,竟是比高家一行人还要快上许多。因为事关重大,两人也没有江州境内闲逛的兴致,直奔金陵府,来到苏家大宅。 也是来得巧了,虽然苏云媗不在,但苏云姣刚好回到家中看望父母,知道两人来意之后,立刻给姐姐传信。苏云媗倒也没去其他地方,此时正在普陀岛上,与江州不过是一海之隔,来回用不了多少时间。 因为苏云媗和玉清宁未到的缘故,李玄都便先去拜访了颜飞卿。 颜飞卿还是在那座私宅之中,当李玄都和秦素造访的时候,颜飞卿倒是没有侍弄农田,不是半途而废,而是时值深秋,算是农闲了。 一身青布衣袍的颜飞卿将李玄都和秦素请进了正堂,互相见礼之后分为主客落座。 李玄都看了眼颜飞卿的身上衣着,慨然道:“当初我见玄机兄,也是差不多的打扮,而那时候的玄机兄与现在的我是差不多的打扮,星冠羽衣,而且玄机兄的姿容要胜过我,当真是让人见之忘俗。只是没想到如今我们两人却是反了过来。” 颜飞卿一怔,摇头道:“紫府兄说笑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哪有说笑的心思。” 颜飞卿着实是有些惊讶了,“我虽然在此闲居,但江湖上的事情还是多少知道一些,无论是道门一统和谈,还是玉虚斗剑,都离不开紫府兄,假以时日,紫府兄执掌道门也非不能,为何还要唉声叹气?”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道:“老天师飞升的事情,玄机兄应该知道了罢?” 自从张静修飞升之后,张静沉就成为新一任的大天师,为了区分,所以现在都称呼张静修为“老天师”。 颜飞卿的眼神中掠过一抹黯然,道:“我已经知晓此事了,师父他老人家能飞升天上,是好事,只是我未能与他老人家见上最后一面,还是有些遗憾。” 李玄都道:“将来玄机兄羽化飞升,自然还有再见之日。” 颜飞卿沉默了片刻,道:“紫府兄……” 不等颜飞卿把话说完,李玄都又道:“玄机兄莫要灰心丧气,帝京之变后,我与玄机兄不是一般境地?我观玄机兄的气象,已经恢复了入神境的修为,如此数年之功,重返归真境也不是不能。而且老天师飞升之前,曾经专门托付我,要我照看玄机兄。” 颜飞卿闻听此言,良久无言。 李玄都倒是有些羡慕颜飞卿和张静修之间的师徒情了,反观他和师父李道虚之间,当真是一言难尽。 许久之后,颜飞卿缓缓开口道:“紫府兄还未告诉我,为何要唉声叹气?” 李玄都不再隐瞒,将张静沉、真言宗如何对秦素、周淑宁发难之事向颜飞卿一一道来,颜飞卿闻言后沉吟了片刻,问道:“不知紫府是如何打算的?” 李玄都反问道:“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玄机兄难道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吗?” 颜飞卿怔了一下,听出了几分话外之音,“紫府兄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若是让张静沉一味胡闹下去,不仅道门一统大业要受到影响,便是正一宗的基业,也要被他挥霍一空。我在来此的路上,曾经仔细考虑过,正一宗的掌教之位本就是玄机兄的,还是物归原主为好。至于张静沉,让他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颜飞卿沉默了。 李玄都又道:“老天师临飞升之前,特意托付于我,想来也有此等用意。难道玄机兄忍心坐视老天师的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吗?” 提到恩师,颜飞卿便不能继续沉默了,长叹了口气,“自是不忍。” 第二十七章 九重雷劫 天空之中,闷雷之声连绵不绝,震耳欲聋。不过诡异的是,只是打雷,却不下雨。 雷声越来越大,天地间再无其他一分一毫的声音,继而电光闪烁,照亮天地,一条条电龙在云间时隐时现,好似真正的神龙在云间穿梭,能幽能隐,能大能小。若是有人目力极佳,能够抵受得了雷霆强光,就能发现在每一次一闪即逝的雷光闪耀之间,呈现出许许多多的的人物虚影,明灭闪烁,如幻似真。 再过片刻,天上雷霆消散,天地重新恢复了宁静,也显现出一个身影。 只见这人身着玄色鹤氅,宽袍大袖,满头乌发以一根墨玉簪子束起,气态潇洒,负手立于虚空之中,仿佛是此间天地的中心。 此人正是宋政。 “魔刀”宋政。 宋政闭目不动,似乎还在感受方才雷霆的余韵,过了片刻,方才睁开双眼,缓缓降下身形。 在地面上还立着一名道人,身着杏黄色道袍,看上与宋政一般年纪,气态也不逊色太多,事实上两人也的确是同辈人物。 如今江湖,不按照辈分划分,而是以年龄区分,分为老中青三代,老一辈中人物随着老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飞升,以及沈老先生、方静方丈等人身死,已经是逐渐凋零,在老玄榜中只剩下李道虚一人。年轻一辈虽然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但除了一个李玄都之外,其他人还不足以影响到江湖大势,在老玄榜中同样只有李玄都一个年轻人。如今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还是正值盛年的一代人,“天刀”秦清、“魔刀”宋政、圣君澹台云,甚至是已经身死的司徒玄策,以及白绣裳等人都是这一代人,老玄榜上足足占据了三个席位。 此人正是张静沉,虽然从辈分上说,他和张静修同是静字辈,但这对堂兄弟年纪相差极大,在大家族中也是常事,叔侄同岁更是不在少数。 张静沉道:“恭喜徵官渡过雷劫” 道门将仙途分为天、地、神、人、鬼五仙。理论上鬼仙最弱,在此之上即是人仙,然后是地仙和神仙,天仙最高。成就地仙就意味着证得长生,成就天仙则是意味着飞升离世,两者一脉相承,被视为正宗大道,神仙则是在世称神,开辟神国,以香火愿力为食,没有百年之期的限制,只是不能随意干涉人间,除此之外,神仙极度依赖香火愿力,若是香火断绝,就会金身蒙尘,继而渐渐腐朽,神国破败,最终金身朽坏,神国崩塌,就此陨落。不过如果是香火鼎盛,神仙也会大受裨益,金身不坏,神威无量,如果信众能到数百万之众,在自家神国之内,甚至能与天仙、三劫地仙抗衡而不落下风。整体来说,神仙比起逍遥自在的天仙,差之许多,与受限于百年之期的地仙各有千秋。 在三大仙途之下,就是鬼仙和人仙途径。 人仙途径, 不仅仅不修神魂,走人仙途径的的纯粹武夫甚至不修炼气机,不求天地人体内外沟通的天人合一之法,一心一意只专注于自身,修炼体魄,凝练穴窍,直到脱胎换骨,肉身成仙。只是为了统一区分,人仙也被统一划分为天人境界,实则人仙没有天人合一之境,在这个阶段,人仙应该是感应诸天星辰和凝练穴窍,只有地仙途径才是天人合一。 由于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只修体魄,人仙的生命力十分强大,肢体残缺假以时日亦可重生,更兼气血与心意异常强大且纯粹,对还没有渡过雷劫的鬼仙神魂以及鬼魅直之流极具克制力。而地仙途径,由于自身气血已与天地元气混融,也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虽然气机磅礴充沛源源不绝,但缺了那份纯粹,所以气血对鬼仙的克制力降低许多,也做不到断肢重生。当初李玄都派人围杀极天王,张海石亲自出手,还是费了一番功夫,如果换了一名同等境界的人仙,如伊里汗,就可以轻松做到。正因为如此,人仙稳稳居鬼仙之上。 不过在境界低微的时候,人仙的修炼异常艰难,因为不运转周天吐纳天地灵气的缘故,人仙要消耗大量珍贵的药材和食材,各种药浴和一餐一牛都是常态,寻常江湖散人根本负担不起。在古时,天材地宝数量丰富,还有为数不少的人仙,其中不乏亲自陷阵杀敌的万人敌武将,时至今日,人仙已经屈指可数,还有相当一部分似是而非的人仙,并不纯粹,其中佼佼者就是澹台云。 鬼仙居于五仙之末,精通术法,专注修炼神魂而轻视体魄,刚好与人仙是两个极端,如此一来也有好处,那就是鬼仙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更换体魄,也就是夺舍躯壳,比之人仙要灵活变通许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鬼仙和人仙在“道”的层面上,并无高下之分,只是人仙可以通过气血克制鬼仙,所以鬼仙只能屈居于人仙之下。 宋政在跻身长生地仙失败之后就转走鬼仙途径。跻身长生境之后被称作长生鬼仙。实际上这个说法并不准确,鬼仙和人仙一样,都是自成体系,在天人境界,人仙是感应星辰,凝练穴窍,地仙是炼气化神、练神返虚。鬼仙则是分为九重雷劫,此雷劫非地仙三劫中的雷劫,威力要小上许多,但也有相同之处。 鬼仙的九重雷劫从长生境界已经开始。前两重雷劫对应长生境,渡过了第一重雷劫得以跻身长生境;第三重雷劫、第四重雷劫对应一劫地仙,渡过第三重雷劫跻身一劫地仙;第五重雷劫、第六重雷劫对应二劫地仙,渡过第五重雷劫后跻身二劫地仙;第七重雷劫、第八重雷劫对应三劫地仙,渡过第七重雷劫后跻身三劫地仙。渡过第九劫之后,就会阴极阳生,成就阳神,对应天仙途径中的大罗天仙。 宋政跻身长生境界之后只是一劫鬼仙,如今渡过雷劫,便是二劫鬼仙,虽然还在长生境的范畴之内,但是修为大增。而且先前损失的那部分念头,也在渡过雷劫之后得以补全。 宋政淡淡一笑,“我之所以能如此快地渡过雷劫,还是仰仗了真人相助,若非真人让我得以借阅‘五雷天心正法’,我是万难渡过二重雷劫。” 世上最多的劫数就是雷劫,而世间万法也是以雷法为尊,而在雷法之中,以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为最,是为大成之法中的玄门正道之法,是为正一宗的根本法门。若是修炼此法,在渡过雷劫的时候,自然会有优势。只是正一宗严禁法门外传,管制极严,便是地师也未能搜集到“五雷天心正法”,故而在剑秀山的藏书楼中,正一宗那一栏标注为“空”,任谁也想不到,张静沉竟然舍得将“五雷天心正法”传授给宋政。这已经不是灵活变通的范畴,放在非张氏族人不可继承大天师尊位的正一道中,甚至可以算是大逆不道。 张静沉摇头一笑,“徵官哪里话,大敌当前,自当是互帮互助。” 宋政微笑点头,表示认可。 张静沉问道:“徵官如果再度对上李玄都,能有几分胜算?” 宋政略微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在玉虚斗剑对上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并未真正跻身长生境,还未得地仙的先天五太神通,可在最后的对弈之中,他借此时机真正跻身了长生境界,再加上地师传下的‘阴阳仙衣’,就算我已经渡过鬼仙的二重雷劫,也未必就是他的对手。” 张静沉对于这个回答并不如何意外,叹息一声,“可惜‘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不能外借他人,否则便可以压过李玄都的一件仙物。” 宋政嘴角勾起,似笑非笑。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无论“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能不能外借,张静沉都不会外借的,且不说两人只是因为形势的缘故不得不暂时联手,并非一家人,就算两人是一家人,都姓张,张静沉也不会借,因为张静沉本人并非长生境,他想要压服张氏和正一宗,少不得这两件仙物的助力,同时这两大仙物也是大天师身份的象征,如果失去了两件仙物,哪怕是暂时失去,张静沉的处境都会变得十分微妙。 宋政道:“其实是李玄都的对手也好,不是李玄都的对手也罢,都不是太过紧要,只要有一战之力就足够了。毕竟这不是玉虚斗剑,也不兴单打独斗。只要能解决掉李玄都,那就万事大吉。” “对,万事大吉。”张静沉呵呵一笑。 宋政忽然问道:“真人,你觉得对于我们来说,是李玄都重要?还是道门重要?” 张静沉一怔,回答道:“自然是道门更重要。” 宋政摇了摇头。 张静沉又道:“那是李玄都更重要?” 宋政还是摇头。 张静沉道:“请徵官赐教。” 宋政轻声道:“对于我们而言,李玄都和道门都不是最重要的,没有李玄都才是最重要的。” 张静沉沉默了片刻后笑道:“没了李玄都之后,该是我们还是我们的,可只要李玄都还在,我们的就未必是我们的。” 第二十八章 一张大饼 因为颜飞卿的盛情留客,李玄都和秦素就住在了颜飞卿和苏云媗的私宅之中,所幸这里占地不小,有独门独户的小院招待客人,倒也方便。 随着中秋节的临近,天上的月亮已经圆了,把庭院中几丛水竹照洒在砖石地面上,如凉水浮影,不远处还有一方放置有假山的水池,水光映照,波光粼粼,可见匠心雅致。 天色已暗,李玄都和秦素都没有睡意,站在水池旁边,望着湖面。 颜飞卿没有立刻答应颜飞卿的提议,只说是要仔细考虑一下,李玄都也没有强求,他知道颜飞卿有些举棋不定,不过他相信苏云媗回来之后,一定会帮颜飞卿落下一子,以苏云媗的性情,她是绝不会允许颜飞卿就这么闲云野鹤度过一生的。要不怎么说夫妻之间最好互补,颜飞卿和苏云媗之间如此,李玄都和秦素之间也是如此。 李玄都忽然道:“素素,你知道我此时此刻想起了谁吗?” 秦素一怔,“是谁?” “是张相。”李玄都仰头望着头顶的一轮明月。 秦素轻声问道:“是……因为张姐姐?” “不是,与她无关。”李玄都收回视线,转头望向秦素,“我想起了张相的新政,如果将天下之间可得之利比作一个大饼,饼就这么大,朝廷吃去了四成,世间的豪强权贵吃掉了四成,还剩下两成归于百姓,可豪强权贵们还在不断蚕食朝廷和百姓的大饼,当百姓们吃不到饼的时候,就是百姓们活不下去起来造反的时候。在这种时候,有人想要出来改变这种分成,让朝廷和百姓多吃一些,势必要动这些权贵豪强的份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么他们一定会联合起与动他们大饼的人拼命。张相就是那个动了大饼的人,所以他失败了,一夜之间就跌落尘埃,原本支持张相的师父也开始反对张相,放弃了张相,因为清微宗也是豪强。” 秦素迟疑了一下,“那我们呢?” “没错,我们也是吃着大饼的豪强。”李玄都笑了笑,“所以我就在想,如果有朝一日,辽东入关了,坐在了帝京城的宝座上,那么他们愿不愿意将自己的大饼分出去一些,用于朝廷,分给百姓?” 秦素说不出话来。 李玄都叹了口气,“我觉得不会,辽东和大魏没什么区别,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这就是张肃卿要推行考成法的缘故。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就像这张饼,最开始的时候朝廷能吃到六成,渐渐只有五成,最后只剩下三成、两成,难以维持。” 李玄都感慨道:“这就是地师说我不足的地方,或者可以说是目光短浅的地方,我起初不以为意,后来在生病的这段日子里,我不住去想地师最后的那些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我们不应该只在这个圈子里打转,贪婪是人性,想要从人性上入手来解决问题,做到天下大同,那是不可能的,儒门在这个圈子里兜兜转转上千年,也未见得天下太平,更没见得人心向上,反而是常常有人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那么我又凭什么胜过儒门去?所以非要另辟蹊径不可。” 秦素终于开口道:“你的办法是什么?” “不是我的办法,是地师的办法。”李玄都道,“地师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把饼做大,让这张饼可以养活所有人,那么这些矛盾便不存在了,只要饼足够大,朝廷富足,百姓安居,权贵们也能尽享荣华,这大约便是盛世气象,算不算天下太平?” “大约算吧?”秦素有些不确定。 李玄都道:“可是如何把饼做大?地师也给出了方向,就是大力发展各种工匠技术,古时只能用龟甲、竹简来书写,有了造纸术后,我们便可以用纸来书写,古时用弓箭,对于臂力要求很高,可现在兴起了火药和火铳,便是妇人女子也能使用。还有农事,以前是刀耕火种,现在畜力锄耕。这些都是术的进步,地师认为只要将术发展到极致,那么大饼就足以养活所有人。” 秦素问道:“你觉得地师比张相更高明?” “谈不上谁更高明,开源和节流并不冲突,技巧之术与正人心之道也不冲突。”李玄都摇头道,“再大的饼,如果不加节制,那么也有被硕鼠吃光的时候。其实我们道门也是如此,正邪之争绵延千年,抢地盘,争人才,实际上还是在争抢一张饼而已,我多吃一点,对手就少吃一点,我少吃一点,对手就多吃一点,所以分毫不让。我们为何不联起手来,将这张饼做大,谁也能吃到。我认为老天师、师父、岳父都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决定促成道门一统,与儒门相争,为道门争取更大的空间。想来佛门中也有人看到了这一点,惧怕道门一统后的扩张,所以极力反对道门一统,立场不同,这也在情理之中。可张静沉之流,当真是目光短浅、鼠目寸光,身为道门中人,为了一己之私,兴起这些风波,实在可恨、可恼!” 秦素反而笑起来。 李玄都问道:“你笑什么?” 秦素道:“因为高兴。” 李玄都被她勾起了兴趣,笑问道:“因何高兴?” 秦素背负双手,不紧不慢地说道:“玄哥哥应该知道望梅止渴的典故,在望梅止渴之后又发生了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典故,其中有一句名言:‘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玄哥哥问我为何高兴,我秦素的夫君竟然是一位英雄人物,焉能不喜?” 李玄都一怔,随即连连摆手道:“素素着实是过誉了,我算什么英雄,不过是趁势而起罢了。” “非也非也。”秦素轻笑道,“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本就是时势造英雄,玄哥哥能在短短三年之间崛起于天下之间,焉知不是时势所造就之英雄?” 李玄都半是自嘲道:“那就借你吉言,若是后世之人提起我的时候,能称赞一句英雄人物,我也是无憾了。” 便在此时,有人叩门,院中的仆役已经被李玄都和秦素打发了出去,所以是秦素亲自去开门,门外之人却是风尘仆仆的苏云媗,还有颜飞卿,显然是苏云媗刚回金陵府,还未来得及沐浴更衣,就直接来了此地。 秦素赶忙将苏云媗和颜飞卿两人让了进来,四人来到堂上,分而落座。 苏云媗当先开口道:“事情经过,我已经知道了,不知紫府是如何打算的?” 李玄都坦然道:“事关道门大计,此事万不能姑息妥协,甚至不能半分退让,非要以雷霆手段镇压不可。” 苏云媗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又道:“话虽如此,紫府也要注意不能被人抓住把柄,否则他们一定会大做文章,以此中伤紫府的名誉。” “这是自然。”李玄都点头道,“先礼后兵。” 苏云媗看了颜飞卿一眼,说道:“紫府的提议,玄机都跟我说了,我也与玄机商量了,一切都照紫府的意思来。” 李玄都面上不显,心中暗笑。以前颜、苏两人明显是以颜飞卿为主,可如今却是反了过来,分明是以苏云媗为主。可见这夫妻之间,也是讲究实力的。 只是有些女子看不清这一点,一方面,都想找一个各方面都比自己强的男人,另一方面,又想要这个各方面都比自己强的男人事事顺着自己。这便有了一个难题,一个弱者如何掌控一个强者? 这几乎是不可能。 非要逆势而为,就好比是李玄都在跌落境界的时候还对李道虚的决定指手画脚,那么结果可想而知。所以最好的结果还是门当户对,夫妻两人势均力敌,男人包容女子,各自退让几步,双方都能接受。李玄都和秦素的相处便是如此,大体上以李玄都为主,不过李玄都也会尊重秦素的选择和意见。 颜飞卿取出一套茶具,亲自煮茶,淡笑道:“我们坐下来慢慢谈,关键还是要等女菀过来。” 苏云媗和颜飞卿都是被当做未来一宗之主培养的,他们的许多建议对于李玄都也有启发。 直到第二天的卯时时分,玉清宁终于到了。 玉清宁从潇州动身,路途稍远,有千里之遥,虽然玉清宁日夜兼程,但还是晚了几日。 玉清宁到了金陵府之后,顾不得歇息,直接与李玄都等人见面,她还带来了一封信,是张岳山的亲笔信,不过是不是写给玉清宁的,而是写给李玄都的。 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知道死的是张岳山的独子张世水。 第二十九章 霸王夜宴 李玄都与张世水有过一面之缘,虽然谈不上是善缘,但也不算是恶缘,只是有些冲突罢了。时至今日,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过李玄都清楚记得,当时张世水是与东玄道人结伴而行,甚至后来还引出了白绣裳亲自出面,由此可见,此人在张氏一族地位颇为不俗。换句话来说,张世水的身份越是非同一般,张静沉能做的文章也就越大。 李玄都将张岳山的那封信读完之后,脸色平静,把信交给了秦素,示意她看完之后再给颜飞卿和苏云媗传看。 待到众人把信看完之后,李玄都道:“按照张岳山的说法,淑宁和张世水是在岭南一带起了冲突,淑宁去岭南做什么?” 玉清宁道:“紫府应该还记得淑宁的父亲周听潮,本是督查院的御史,后来因为得罪太后而被贬谪到岭南,到了岭南之后,周听潮在孙松禅的指使下,再度上书,请太后还政于皇帝,谢雉大怒,借着此事的由头掀起了一场大案,这才有了青鸾卫押解淑宁一家三口进京的事情。淑宁毕竟是在岭南长大的,被青鸾卫带走的时候,走得十分匆忙,还有许多物件都留在了岭南的宅子里,所以她这次是回岭南老宅去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张世水为什么去岭南?” 玉清宁摇了摇头。 李玄都给出了一种猜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张世水去岭南是被人安排好的,而他本人并不知情。” 玉清宁迟疑着说道:“紫府的意思是说张世水其实是被自己人害死的,他成了张静沉用来挑起事端的一枚弃子。” 李玄都道:“我的确有这样的怀疑。” 颜飞卿已经看完了张岳山的信,“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很难留下证据,我们没有证据,就是空口无凭。” 苏云媗接口道:“我们设身处地来想,如果我们是张静沉,想要做成这样一件事情,肯定不会直接下令让张世水前往岭南,而是要通过暗示、引导的方式,让张世水自己生出前往岭南的想法,比如说故意在张世水面前谈论起岭南的风土人情,或是提起让张世水感兴趣的事情。其次,如果张世水当真是死在了自己的人手中,那么这个自己人也绝不会是正一宗的人,多半是张静沉的其他盟友,比如说真言宗,或者干脆就是宋政的人代为出手。” 李玄都知道颜飞卿和苏云媗说的是正理,既然张静沉设下了这样的圈套,那么张静沉一定会收拾好残局,以免被人抓住把柄,想要通过这一点翻盘,的确是有些困难。 苏云媗继续说道:“更为关键的一点,张世水的尸体已经被运回正一宗了,在张静沉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做些手脚是再简单不过了。在这等情况下,紫府想要替淑宁脱罪,恐怕很难。” 其实苏云媗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李玄都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放弃周淑宁,只是以李玄都的性格,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都说成大事者,不能有妇人之仁,当断则断。不过淑宁我是一定要保的,归根究底,她还是受了无妄之灾,因为张静沉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就算我躲得了这一次,也躲不过下一次,既然要做个了断,那就借着这件事做一个了断,也可以当作是我的立威之举。”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几人都知道李玄都已经下定了决心。 秦素一指张岳山的信,说道:“张岳山在信上邀你在八月十五中秋节去云锦山一晤,只怕是鸿门宴。你就算要去,也万不可孤身一人犯险。” 玉清宁附和道:“素素说的是,既然张静沉在大真人府中摆下霸王夜宴,定然是准备好了对付你的手段,不如我们召集帮手,同去云锦山,既然他张静沉要一个公道,那我们就给他一个公道。” 李玄都道:“从时间上算,来不及了。如果我所料不错,张静沉一定已经放出风去,通传江湖,我若怯了,还谈不什么日后执掌道门。既然是霸王夜宴,就是让我非出来不可。所以我等不到一众长辈伤愈归来,也等不到岳父出关,这件事只能我自己解决。再者说了,过桥不怕兵,人家摆那么大场面,怎能不去捧个场。” 秦素面带几分忧虑之色,“可是你的病……” 李玄都摆了摆手,“不妨事的,这场病其实是我的福缘。” 话音落下,李玄都伸出一根手指,只见他的指尖上凝聚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在座的秦素、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等人都是一惊,颜飞卿第一个反应过来,震惊道:“这是……地师的‘太易法诀’?” 李玄都道:“正是,我也没有想到我的先天五太神通竟然是‘太乙法诀’,而不是‘太始剑气’。太易者,未见气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话音落下,李玄都屈指一弹,将指尖的黑点弹飞出去,然后就见黑点所过之处,所有光线都被迅速吞没,然后就见黑剑炸裂开来,将天幕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日月。 不同于黑云压城,也不是黑气遮天,甚至不是日夜变换,而是直接将天幕“染”成了黑色,还不同于夜空,此时的天幕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实乃是神鬼莫测的大神通。 这种变化实在太过明显,哪怕此时正值夜间,也让人立时察觉出不同,许多境界修为不高之人,只是觉得浑身上下骤然一冷,似是突然从夏日来到了深秋,而上三境之人却可以清晰感知到,此时此刻,天地元气隔绝,地气阴气上升,整座府邸仿佛变成了一座孤岛。 除了玉清宁之外,其他三人都曾在大真人府中见识过地师运用“太易法诀”的威势,此时再见如此情景,一时间皆是无言。 除了与李玄都朝夕相处的秦素之外,其他三人又有些心绪复杂,先前李玄都没有真正展现过实力,所以他们也不清楚李玄都到底是何等修为,此时窥见冰山一角,既有意外之喜,也生出许多感慨,毕竟天宝二年之事仿佛还在眼前,可转眼之间,当年的对手已经与自己拉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 因为李玄都未曾全力出手的缘故,这等异象未能持续太长时间,很快便重新显现出朗朗晴空。 李玄都想了想,望向最为熟悉正一宗的颜飞卿,问道:“玄机兄,这个死去的张世水在正一宗到底是什么身份?” 颜飞卿沉吟道:“想来紫府兄应该知道,这么多年的正邪之争,江湖也不是善地,高寿之人实在不多,静字辈中唯有恩师和张静沉两人,山字辈在世之人中以张岳山最为年长。因为祖天师留下的规矩,大天师尊位非张氏子弟不可传承,而恩师和张静沉都没有子嗣在世,那么这大天师的尊位必然要传至其他近支,本来也简单,鸾山师兄被寄予厚望,是公认的大天师接任人选,可中途又生出变故,鸾山师兄跌落境界,有没有子嗣。在这等情况下,张岳山一脉已经成为大宗,张世水作为张岳山的独子,给他加一个‘未来大天师’的帽子,也勉强说得过去。” 李玄都叹了一声,“死了一个‘未来大天师’,这可真是大有文章可做了。” 秦素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我在藏书楼中还发现了地师的一本笔记,里面有一门浑天宗的地气回溯之法。” “地师用地气回溯之法,可真是恰到好处。”李玄都想了想,“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岭南走一趟?以地气回溯之法探查当时的经过?” 秦素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略作沉吟之后,说道:“也好,岭南路途遥远,我一人前去即可,大约只要两天时间。”他又望向玉清宁,“淑宁是在什么地方与张世水起冲突的?” 玉清宁反问道:“紫府是否知道岭南的长乐冯氏?” 李玄都认真回忆了片刻,说道:“冯跋建立北燕,北燕亡国后,冯弘孙女、冯朗之女文明太后执掌北魏朝政长达二十四年之久,冯氏家族出王爵数人,极度尊崇,成为北朝时期权倾朝野的外戚家族,与北魏皇室联姻密切,多至高官,另一支则南渡刘宋,定居岭南,成为岭南豪族。女菀说的可是这个冯氏?” 玉清宁点了点头,“正是,早些年的时候,岭南冯氏不逊于辽东秦氏,其在岭南的地位也不逊于秦氏在辽东的地位。” 秦素又补充道:“我也听爹爹提起过岭南冯氏,据说他们的当家人是个不世出的用刀高手,爹爹年轻时曾多次远赴岭南与他砥砺刀法,可惜当年不知什么缘故对上了如日中天地师,因此而亡,爹爹还甚为可惜。” 第三十章 岭南冯氏 在座之人,包括李玄都在内,都见识过地师的厉害,李玄都和颜飞卿更是亲身领教,李玄都险些身死道消,颜飞卿直接变成废人。 地师自踏足江湖以来,纵横天下,连续三代太平宗宗主死在他的手中,只是李玄都幸运被巫阳救活,扶持宋政、澹台云两代圣君,杀祁英,灭静禅宗,攻正一宗,在大魏庙堂扶持太后谢雉,在金帐王庭支持拔都汗,在“玄都紫府”的五行洞天之中连杀数位大巫,在昆仑洞天以一敌众。就是现在的李玄都自忖对上未曾渡过天劫的地师,也不敢说能与地师平分秋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地师乃是超世之才,一人占尽了天下风头。 这位冯氏家主不是地师的对手,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其人能得到秦清的极高评价,说明此人也不是庸碌之辈,如果不是遇到了地师这样的对手,也许今日他也会在老玄榜上占据一席之地。只是世事无常,司徒玄策又何尝不是如此,只能说除了才干能力之外,还要讲一讲气数和运道。 李玄都问道:“淑宁去岭南冯家做什么?” 玉清宁道:“她在信中提起过,似乎是她在岭南游历的时候与冯家的小姐相识,所以受邀登门做客。” 李玄都皱起眉头,“如果是在冯家出事,冯家就任由正一宗将客人带走?还是说冯家也参与到了此事之中?” 秦素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担忧道:“紫府,自从玉虚斗剑之后,江湖上就有了你是新任地师的说法,毕竟地师的‘阴阳仙衣’就在你的手中,你又精通地师绝学‘太阴十三剑’和‘逍遥六虚劫’,也不好反驳这个说法,冯家莫不是把你视作地师传人,想要找你报仇?” 李玄都一怔,他倒是没有考虑到这个可能,经秦素这么一说,他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李玄都思索了片刻,说道:“如此说来,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甚至那位冯家小姐与淑宁结交,也是有意为之,当真是内外勾结,环环相扣,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苏云媗道:“也未必仅仅是为了报仇,我们道门一统之后,辽东、江北、江南、西北就连成一片,北海、东海、南海也都畅通无阻,如此一来,想要前往婆娑州,或者极西之地的大秦,岭南都是关键位置,冯氏也许是怕沦为我道门的附庸。” 此大秦非祖龙之大秦,而是极西之地的帝国。 史书记载:“大秦国,地方数千里,有四百余城。其人端正长大,衣服车旗拟仪中国,故外域谓之大秦。大秦国在安息、条支西大海之西,从安息界安谷城乘船,直截海西,遇风利二月到,风迟或一岁,无风或三岁。其国在海西,故俗谓之海西。” 颜飞卿道:“不管冯氏到底是什么想法,都要小心防备不可,岭南毕竟是冯氏多年经营之地,紫府若要前去,也不宜大张旗鼓。” 李玄都道:“我自有计较,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动身前往岭南。” 话音落下,李玄都化作一团阴火四散消失。 李玄都并未直接前往岭南,而是先返回了剑秀山,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来到藏书楼,找到了秦素所说的地师笔记,上面果然记载了浑天宗的地气回溯之法。以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只是看了一遍便已经明白此法如何使用,其中关键诀窍十分复杂,不过李玄都还有“太平青领经”,可以化用万法,只要知道了其中的关键之处,就可以彻底模仿运用。 李玄都习得此法之后,又从地师的藏书中找出了一本专门记载天下各方势力的笔记。地师的笔记更像是一份备忘录,记载十分随意,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这本笔记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是地师自己看的,李玄都这个后来人再读起来就十分吃力,倒不是地师用了暗语,而是写得十分简略,若是本人看了,立时会通过几个点回忆起其他内容,可旁人看的就是云里雾里。李玄都用了大半个时辰才勉强找到关于岭南冯氏的记载。 冯氏在北朝时迁至岭南,自此便在岭南扎根。到了如今,岭南的局势十分复杂,不仅有冯氏这种地头蛇,还有来自婆娑州、大秦国的豪商,而这些年来,因为岭南山高皇帝远的缘故,冯氏很少参与中原纷争,与其他的世家豪强又有不同。 上代冯氏家主名为冯云,与秦清父子交情不浅,当初地师意欲起事,曾经寻求过冯氏的帮助,不过被冯云断然拒绝。地师由此生出强占冯氏的心思,其中种种谋划争斗,地师并未明确记载,但最后的结果是冯云身死,冯家也未落入地师之手,反而是地师退出岭南,开始经营西北。 冯云身死之后,其子冯寿接任家主大位,其人表字“神通”,故而江湖上又有人称其为冯神通,与李玄都被称作紫府剑仙是差不多的道理。 地师的记载到此戛然而止,显然是地师后来未再如何关注冯氏,而冯氏也自知不是地师的对手,在经营多年的岭南还能与地师掰一掰手腕,离开岭南之后,定然不是地师的对手。 李玄都心知肚明,如果冯氏也参与到了此事之中,那么这个冯神通就是关键人物,可惜地师没有记载他是否与正一宗张氏有什么关系。不过李玄都却想到了一个可能,大天师与地师为敌多年,当初冯氏能击退地师,是否有大天师从旁援手的原因?毕竟吴州与岭南相邻,冯氏和正一宗张氏几乎可以算是半个邻居。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如果是正一宗帮助冯氏击退了地师,那么张静沉与冯神通合谋对付他这个地师传人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只是此事太过久远,颜飞卿当时还小,不曾亲身经历,无法求证。不过张鸾山年长,算是秦清、司徒玄策、宋政等人的同辈人,既然秦清与冯云有交情,那么张鸾山应该是经历了地师和冯氏之事,正一宗是否参与其中,找张鸾山一问便知,毕竟那时候的张鸾山还是地位尊崇的“小天师”,这样的大事不可能瞒着他。 念及于此,李玄都本想立刻发一封飞剑传书给张鸾山询问此事,不过考虑到此时他和正一宗之间的敌对态势,他还是没有亲自发书,以免生出事端,将张鸾山置于不利境地之中,而是给宫官发了一封传书,请她代为询问此事。据他所知,这些年来张鸾山游走于正邪两道之间,甚至还参与了当初的西京之变,与无道宗众人是大有交情的。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剑秀山,前往岭南。当初李玄都和秦清能在一天一夜之间从昆仑赶回江州,此时李玄都从中州出发前往岭南,不必那么长的时间,只要大半天的时间就足够了。 李玄都孤身一人全力赶路,当真是朝游沧海暮苍梧,清晨卯时的时候,他还在江州金陵府,午时的时候回到了中州剑秀山,待到酉时,他已经进入了岭南地界。 李玄都还是第一次踏足岭南,而他最大的感受就是热。虽说李玄都已经寒暑不侵,但寒暑不侵不是冷热不分,尤其是他的病情常常发作的情况下,对于外界的气温尤为敏感。如今将近中秋节,渐已入深秋,北地已经是夜寒深重,早起的时候遍地白霜,辽东和金帐草原更是已经有雪花落下,下就是地处江南的金陵府也是颇感凉意。可在岭南的地界,却还如夏日一般,竟是没有半点寒意可言,当真是两重天地。 在这等情况下,李玄都再披着大氅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好在“阴阳仙衣”可以随意变化,李玄都将其化作一身淡青色绸衫,从空中降下身形,寻了几名当地之人询问冯氏所在。可李玄都又遇到一个难题,都说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此地方言晦涩难懂,李玄都又无“他心通”,最后还是找了几名外地来的客商,李玄都才算知道了冯氏大宅的大概所在。 冯家作为本地豪族,与其他的世家豪族没什么两样,都是地产众多,有许多住处,有修建在城池之中的,也有修建在城外的寨堡、山庄、别院。本代冯氏家主冯神通不喜居住城内,因为嫌弃城内太过“狭窄”,尤为喜欢在城外居住,所以说起冯家大宅,都是指那座修建在府城外的别院山庄,凡是登门客人拜访,也都是前往此地。李玄都由此断定,当初周淑宁应邀前往冯家做客,就是去了此处。 李玄都确定了目标之后,再次扶摇而起,御风而去。 到了长生境之后,天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真要去某个地方,也不过转眼之间。只是李玄都动身太过匆忙,又从未到过岭南,所以还要费些工夫问路。 下一刻,李玄都出现在一座小镇之外。 第三十一章 地气回溯 一座山庄别院,不可能孤立于荒郊野外,那成了鬼魅出没的鬼宅了,而且大户人家不同于结寨自保的普通百姓,其用度开销着实不小,菜蔬肉食都要新鲜,所以不能太过远离人烟。而且世家豪族的奴仆们也非同一般,分出三六九等。如管家之流,有自己的宅邸,吃穿用度不逊于寻常富贵人家,老子在权贵之家当差,儿子借着主家的权势外放为官,或是经商做买卖,也是常有之事,比起一些庶出子弟更有体面,通常是白日侍奉主人,晚上回家之后还有奴仆伺候自己,所以久而久之,在山庄附近就成了一座小镇,许多冯氏奴仆便将家眷安置在此处。 地方豪族都与江湖宗门有着不浅的关系,好似玄武的龟蛇缠绕,难分彼此。就好比秦家和补天宗的关系,说是两家也是两家,说是一家也是一家,秦家有半数以上的家主在补天宗中居于高位,更不乏如秦清这般直接担任补天宗宗主之人,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冯氏也是如此,不过在岭南境内,没有位列二十二宗的宗门,门派却是极多,还有一座儒门书院,因为岭南游离于中原之外的缘故,这里倒是自成体系,成为一座独立于中原大江湖之外的小江湖,而冯氏一族在岭南江湖中的超然地位便可想而知。 许多江湖人来拜访冯氏,多半都要在这座小镇落脚。 李玄都没有急于进入小镇,而是围绕小镇走了一圈,然后在一处无人的地方,蹲下身去,以双手触碰地面,开始运转浑天宗的地气回溯之法。在办正事之前,李玄都还要先试一试这门地气回溯之法,以免关键时候出什么纰漏。 一瞬间,李玄都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隐隐约约,飘飘渺渺,仿佛进入了蜃楼之中,无数景象开始浮现在李玄都的眼前。 虽然浑天宗在正邪二十二宗中声明不显,但是其功法却是极为神奇玄妙,相传第一代地师便是出自浑天宗,其“阴阳门”之术更是流传世间,成为方士的必修之法。 随着李玄都不断“深入”地气,李玄都眼前的景象仿佛是时光倒流一般,飞快向前退去,就好似皮影戏倒着表演一般。这并非是“宙之术”的时光倒流,而是此地的地气将过去的种种记载了下来,就像一幅幅画卷,回溯地气只能观看这些画卷,无法去改变任何事情。 进入地气回溯之后,并不是以某个人的视角,而是以一种近似于天神俯瞰人间的视角,事无巨细,尽收眼底,甚至是许多当事之人都未曾注意到的细节,也会被地气忠实记录下来,落入后人的眼中。 很快,李玄都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不再继续深入地气,使得“倒放”的画面渐渐定格。 这是在镇子的一座小酒肆中,当年还是酒肆,现在已经是二层的酒楼了,酒肆中靠窗的一桌是对年轻男女,虽然没有声音,但也能看出正在轻声交谈,瞧这神态,应该是一对情侣。在不远处的一桌上,还有几名外乡人。 旁人不认得这些外乡人,李玄都却是认得,分明就是二明官钟梧以及魏臻、张铮、金释炎等人。然后就见魏臻缓缓起身,来到那对年轻男女身旁,不知说了什么,女子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在魏臻的脸上。 魏臻也不恼怒,面带微笑地指着脸上的掌印说了什么,那对年轻男女脸色涨红,显然是愤怒至极。 魏臻还不肯罢休,嘴巴张合不停,开始侃侃而谈。 那年轻男子终于按捺不住,愤然拔剑,结果被魏臻一把擒拿,那女子用刀,似乎是冯氏之人,被张铮轻易夺去手中佩刀,动弹不得。 那女子果然是冯氏之人,很快便有冯氏高手来到酒肆,与魏臻等人对峙。这冯氏高手倒也修为不俗,刀上有近乎实质的刀芒生出,差不多有归真境的修为,可惜遇到了有备而来阴阳宗。此人与金释炎相斗,被金释炎轻而易举地挑飞了冯氏高手的手中佩刀。 此地毕竟就在冯氏的家门口,于是冯氏高手越来越多,归真境就有三人之多,尽显冯氏的底蕴。到了此时,钟梧终于出手了,仅凭一己之力便横扫了一众冯氏高手,整座酒肆也变为废墟。 很快,钟梧等人便带着那对年轻男女离开了小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不是此地一处地气能够记录的了。 李玄都退出地气回溯的状态,双手也离开了地面。 方才的一幕正是当年地师对冯氏发难的景象,都说浪起于微澜之间,冯氏遭难的开始就是酒肆中的一次小小口角,实则是地师的谋划布局。 可能许多冯氏之人都不清楚此事的细节经过,可地气纪录得清清楚楚。当然也可以通过清除地气来抹去这些记录,只是在不伤及地脉的情形下很难做到,也许历代地师能够做到,不过李玄都自忖做不到,剩下的一种办法就是强行打断地脉,且不说能打断地脉之人寥寥无几,当初澹台云曾经一拳打断了白帝陵的地脉,结果便是整个白帝陵直接坍塌,在这种情况下,冯氏不可能毁去自家的住宅,那么冯氏大宅中的地气就一定会保存下关于周淑宁和张世水的记录。 李玄都举目望向那座冯氏大宅,身形化作点点阴火,消散无形。 …… 朝廷的各项赋税之中盐税占了大头,所以盐铁等买卖都是朝廷专营,等闲人不得插足其中,就是江淮的那些大盐商们,也是得了朝廷的盐引才能经营买卖。 按朝廷的纲盐制,持有盐引的商人按地区分为十个纲,每纲盐引为二十万引,每引折盐三百斤,或银六钱四厘,称为“窝本”,另税银三两,公使银三两。以“圣德超千古,皇风廓九围”命名,未入纲者,无权经营盐业。在广陵者不啻三千万两,每年子息可生九百万两。这还不算私盐的交易额。盐引一本万利的重要作用可见一斑。 如果想要合法贩盐,商人必须先向朝廷取得盐引。商人凭盐引到盐场支盐,又到指定销盐区卖盐,此为官盐,除此之外的皆是私盐。 盐分为井盐、矿盐、湖盐、海盐四大类,其中海盐产量最大,清微宗、慈航宗、补天宗都有涉足,但不专事经营。比如清微宗,靠近凤鳞州,凤鳞州金多银少,中土金少银多,只要将中土的白银运到凤鳞州兑换成黄金,再将黄金运回中土兑换成白银,就是数倍的利润,而清微宗又配备火炮战船,封锁海路,过往海船都要购买令旗才能安然通过,一家独大,其中的巨利更胜于贩盐。辽东那边则是主营皮草、人参等物,同样是不逊于贩盐。慈航宗则是以瓷器、丝绸等传统货物为主,卖往婆娑州、大秦国,胜在稳定。 如此一来,私盐虽然利大,但还不至于成为几大宗门的支柱产业。 至于金陵府的钱家、苏家,还有怀南府的陆家,做的都是正经官盐生意,有朝廷颁发的盐引。在这种情况下,岭南冯氏就逐渐掌握了私盐的生意,谋取厚利。 此时朝政败坏,冯家凭其多年经营的人脉,轻易打通所有关节,公然贩运海盐。若有不开眼的官吏敢查缉,便以各种江湖手段应付,这些年来,被沉海、沉江之人也不在少数,剩下的自然沆瀣一气。即使各地的江湖门派,见到冯家的旗帜,亦不敢冒犯免致树此强敌,反而还与冯家多有合作,分一杯羹。 当年冯云在世的时候,冯寿负责此事,如今冯寿成了冯家的家主,便不再亲自督办私盐生意,转而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冯瑱。冯瑱还有一个妹妹,名叫冯珠。若论年龄,冯珠要比秦素等人小上许多,而且冯寿也不是溺爱女儿之人,早早给女儿定下亲事,只等日后拜堂过门,不似秦清对女儿的放纵,一直把女儿留成了“老姑娘”,所以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当然,在江湖中人看来,“天刀”不愧是“天刀”,看似溺爱女儿,实则是待价而沽,最终找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女婿,不算亏待了女儿,又使得辽东实力大增。 如今冯瑱并不在家中,只有冯珠在家中。这位冯家大小姐正在自己的闺阁中,坐在窗边,双手托腮,呆呆地望着远处的一池秋水。 冯珠最近有些闷闷不乐,只因前不久发生的一桩事情。虽然她今年才十八岁,但已经是待嫁之身,毕竟这个世道,不惑之年就做祖母的女子都大有人在,女子十六七岁成亲更是常态,年近而立之年还不成亲的才是异类。在这种情况下,她也不愿在家中闷着,开始四处走动,由此结识了一位好友,来自潇州的玄女宗,两人相处不错,她便邀请人家登门做客,本来是好事,谁曾想会闹出了人命官司,连累她也被禁足在家中,不能离开半步。 第三十二章 冯家小姐 如果死的是寻常人也就罢了,以冯家的权势自然可以轻松压下去,偏偏死的人大有来头,乃是上清张的嫡系子弟,同时那人还是与她定亲的未来夫婿,他此番来冯家,名义上是拜访冯寿这位世叔,实则是来商讨婚事的,结果却死在了冯家,于情于理,要给出一个交代。 江湖其实不讲道义,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罪魁祸首送出去,也就是冯珠刚刚结识不久的好友。偏偏她那位结识不久的好友也不是寻常人,出身玄女宗还在其次,毕竟玄女宗远在潇州,再加上玄女宗不比以前,实力衰微,还不能把冯家怎么样,可她还有一位兄长,乃是天下间有数的大人物之一,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清平先生,就连冯珠这位闺阁中的女子都听说过这位清平先生的大名,不过不是因为什么玉虚斗剑,而是因为他与那位秦大小姐的婚事。闺阁女子大多不喜欢什么天下大势,更喜欢风花雪月,冯珠也不例外。她读书也好,听些江湖趣闻也罢,最爱看些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以前她最喜欢的是“天刀”秦清和“白衣观音”白绣裳相恋不能相守的凄美恋情,后来又喜欢上了飞元真人和苏大仙子这一对,不过现在她换了目标,开始支持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羡慕两人的感情,幻想着自己日后也能如这两人一般,哪成想自己只见了一面未来夫君,转眼间就成了一具尸体。 冯珠万万没有想到,她的那位好友竟然是清平先生的妹妹,而且她还被正一宗的人给带走了,想到这些,冯珠就心乱如麻,既有几分愧疚,也有对自己未来前途的迷茫。 正当冯珠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你就是冯家小姐?” 冯珠猛地回头,就看到一个男子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面带病容,不时掩嘴咳嗽。 冯珠心中大为惊骇,要知道这座冯氏大宅可是守卫森严,她的闺阁更是处于大宅深处,休说是一个外人,便是许多府中奴仆都不能进到此中,此人能无声无息地来到此地,外面没有半点嘈杂之声,显然没有任何护卫被惊动,那就说明此人不是寻常人等。 冯珠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谁?” 来人没有回答冯珠的问题,而是双眼之中绽放出血红光芒,一瞬间,冯珠的视线之中只剩下这对血红色眸子,然后就人事不知了。 片刻后,冯珠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闺房之中,她赶忙检查自己身上的衣服,发现还是完好无损,不由轻轻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发现那人并未离去,站在不远处。 冯珠下意识地双手抱肩,“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潜入冯家大宅之后,发现冯家大宅之中设有阵法,这本不算什么,许多豪门大族都有这种手段,也在情理之中,可阵法却将整个冯家大宅的地气分割成一块一块,李玄都无法在无人之处以地气回溯整个冯家大宅,必须要找到周淑宁和张世水起冲突的地方才能通过地气回溯当时的具体情况。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只好寻找当事人,也就是邀请周淑宁来冯家大宅做客的冯家大小姐。 虽然李玄都不认得冯家大小姐,但他可以通过建筑布局来判定谁才是冯家大小姐,于是他很容易便找到了冯珠,并通过“众生入我眼”确定了冯珠的身份。 不过“众生入我眼”毕竟不是“他心通”,副作用较大,哪怕李玄都已经十分小心,冯珠还是承受不住,直接晕了过去。 听到冯珠醒来后的问话,李玄都很理解她现在的心情,但他不打算与冯珠好好说话,屈指一弹,将一缕细微剑气打入冯珠的体内,立时让冯珠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李玄都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只需要老实回答我的几个问题,我便不会把你怎样。” 在李玄都的话音落下之后,冯珠只觉得体内的痛楚如潮水一般退去,不过刚才好似生不如死的感觉还是让她记忆深刻,赶忙点头,只怕稍有怠慢这人就要继续让她吃些苦头。 “很好。”李玄都道,“第一个问题,你认识周淑宁吗?” 正巧冯珠刚才正在想着此事,此时听到这个问题,一瞬间竟是福至心灵,脱口道:“你是清平先生?”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这个小女子竟是这么思绪敏捷,直接猜出了他的身份,他也不否认,平静道:“那就是认识了,第二个问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周淑宁为什么会与张世水起了冲突?” 冯珠已经认定了眼前之人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清平先生,可与她幻想中的清平先生截然不同,她幻想中的清平先生玉树临风,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可今日看来,此人不仅面带病容,而且这般冷酷无情,哪有半点君子的样子?女子思绪跳脱,在这一刻,冯珠竟是同情起那位未曾谋面的秦姐姐,嫁给了这样的人,就算不是整日以泪洗面,也是小心翼翼,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正当冯珠思绪纷杂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那一缕剑气又开始发作起来,她立时脸色一白,不敢再胡思乱想下去,赶忙把事情经过如实说了一遍。 李玄都听完之后,这才知道张世水为何要到岭南冯家来,眼前这位冯家小姐竟然与张世水定有亲事,张世水此来就是与未来的岳父商议婚事的。这也间接证明了当年冯家之所以能守住家业,应该得了正一宗的相助,由此两家结成同盟关系,并定下了儿女亲事。 根据冯珠自己所说,她事先并不知道张世水会登门拜访,恰巧她在这个时候邀请周淑宁登门做客,于是周淑宁和张世水在冯家大宅之中相遇了。两人显然是早就相识的,一开始还较为克制,后来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开始大打出手,并在转眼之间分出了胜负生死。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不置可否,“第三个问题,张世水是怎么死的?” 冯珠脸上顿时露出后怕的表情,“是被冻死的,整个人都结上了一层白霜,爹爹说这是玄女宗的‘寒冰真气’。不过淑宁似乎也很惊讶, 没想到会把张世水直接置于死地,不过张世水也不是一个人,陪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老道士,直接把淑宁捉住了,然后就是正一宗来人,把淑宁和张世水的尸体一起带走了。” 说到这儿,冯珠偷偷望了李玄都一眼,委屈道:“我也帮淑宁说过话,可正一宗的人很凶,还找我爹告状,爹爹把我骂了一顿,把我禁足了。” 李玄都对于冯珠的这番“委屈”无动于衷,说道:“最后一个问题,周淑宁和张世水是在什么地方起冲突的?” 冯珠想了想,回答道:“是在花园里。” 李玄都道:“我会在此地设下禁制,外面的人进不来,你也出不去,禁制会在两个时辰后自行散去,你便安心留在此处好了。” 说罢,李玄都也不管冯珠是何反应,直接化作阴火遁去。 冯家的这座山庄其布局与修建在城内的府邸并无太大区别,自有法度,只是将一座天然小湖容纳其中,又以这座小湖为中心修建了庞大花园,遍植奇花异草,又湖水灌成溪流,形成江南小桥流水的园林景致。 李玄都出现在一处树丛之中,他之所以不问周淑宁和张世水到底是在花园的具体哪个位置起了冲突,是因为在他的感知中,花园的地气是连接一体的,并未被阵法分割,所以他只要回溯花园的地气就足够了。 不过李玄都并未立刻出手回溯地气,是因为此时的花园中还有一人。 花园是围绕小湖而建,此时的湖中飘着一艘小船,船上坐着一人,头戴斗笠,手持鱼竿,正在垂钓。 此人须发浓密,身材雄伟,身着宝蓝色常服,周身气机内敛,没有半点气机外泄,似乎就是个普通人。不过此时偌大一座花园中,不见半个花匠仆役,只有这一个垂钓之人,就显得十分不同寻常了。 李玄都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此人,也不怕此人发现自己的踪迹,委实是两人之间的境界相差太大,无论李玄都是以气机充斥此方天地,还是气机悉数内敛,都能起到的一叶障目不见五岳的效果。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垂钓之人已经察觉到天地发生了一丝极为细微的变化,就好似地动海啸之前的种种征兆,让他意识到一个极为强大的存在已经来到此地,但他却无法发现那个强大存在的半点踪迹。 不过垂钓之人并无半点惊慌之色,朗声道:“既然是贵客到访,何必藏头露尾?请现身吧。” 此人的嗓音不大,却响彻了整个花园。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显出身形,向那垂钓之人行去,道:“不速之客李玄都,不请自来,还望主人家见谅。” 第三十三章 冯神通 舟上垂钓之人见到李玄都之后,没有托大到安然不动,将手中鱼竿放下,站起身来抱拳道:“原来是清平先生驾临,有失远迎。” 李玄都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阁下就是冯神通?” “正是。”冯神通不卑不亢道,“江湖上的朋友抬爱,称呼一声‘冯神通’,在清平先生面前,万不能当得如此称呼。” 李玄都问道:“阁下似乎早就知道我会来此?” 冯神通也不隐瞒,道:“当年冯氏险些因为地师而亡,对于地师自然要多加防备,所以冯某对于地师的手段也算多有了解,知道地师可以操纵地气,故而在那件事后,冯某就一直在这座花园中恭候地师传人。” 李玄都一挑眉,“阁下也认为我是地师传人?那么是否要找我这个地师传人报仇雪恨?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冯神通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淡然道:“冯某人还不至于迂腐至此,为了一个地师的名号就贸然招惹强敌,将家族置于极为危险的境地之中。” 冯神通的言下之意非常明白,如果地师传人根基不稳,修为不高,还未成长起来,那么他不介意报了当年的仇怨,可既然李玄都已经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就算不如当年的地师,也已经相去不远,那么他还是以家族为重,不会因为意气之争影响到冯家的传承和发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个极为坦诚的说法,反而更能取信于人。 李玄都问道:“既然阁下没有想要报仇的意思,那么我想在此地以地气回溯当日之事,不知阁下能否行个方便?” 冯神通脚下一点,离开小船,踏足岸上,说道:“可以,不过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清平先生成全。” 李玄都道:“请讲。” 冯神通道:“在下虽然是冯氏家主,但自幼好武,不说因武成痴,也相去不远,总想着会尽天下武学高手。只是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说老玄榜上有名之人,便是登上太玄榜之人,我也多半不是对手。今日难得遇到清平先生,只想请清平先生指点一二。” 李玄都问道:“有这个必要吗?” 冯神通陈胜道:“如果清平先生以长生境的修为出手,那么我自然不是一合之敌,可如果清平先生能压制修为,以天人境的修为出手,我也许能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想起当初在金帐王庭,他刚刚跻身天人造化境,澹台云就曾刻意压制修为与他有过一次交手。 李玄都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什么陷阱埋伏的痕迹,略微沉吟后点头道:“好。” 冯神通笑了笑,“虽然可能不大,但如果我赢了,那么请清平先生就此离去,不再踏足冯家半步,毕竟此地的地气记载的不仅仅是那一件事,还有我冯家的多年隐私,不好让外人得知,请清平先生谅解。当然,如果清平先生赢了,就是将这座花园送给清平先生,也没什么问题。” 李玄都没有异议,道:“你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那么我也以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出手,你用刀,我也用刀。” 话音落下,只见李玄都五指张开,从冯神通身后的湖水中飞出一汪清水,然后凝聚成一把水刀,李玄都右手握住水刀,左手轻轻抚过刀身,手掌所过之处,寒气凛然,凝结成冰。 李玄都手中多了一把冰刀,与他曾经用过的“冷美人”一模一样。 冯神通也取出了自己的兵刃,是一把厚背大刀,适合双手运刀,与秦家的单手刀截然不同。冯神通慢吞吞地说道:“久闻清平先生乃是博学通才,精通各家绝学,只是在下有一些不同见解。” 李玄都并不急于出手,“请讲。” 冯神通道:“万物贵在一个‘精’字,若不能舍刀之外,再无他物,就算多练一百年刀法,也不能臻刀法之致极。” 李玄都只是轻轻摇头,又不说话,似乎是不屑与冯神通争辩。 冯神通脸色微沉,冷然道:“用心专一,乃凝于神,神凝意到,意到身合,才可言法,再从有法之境臻至无法化境,始懂用刀。若是有什么不对之处,还请清平先生赐教。” 李玄都轻笑道:“我以如此年纪跻身长生境,自然是少不了外力相助,想来这也是阁下瞧不上我的地方,觉得我只是运气好,空有境界,对于武学的感悟不过是寻常。可有句俗语,站得高看得远,既然到了那等超然境界,所见所闻所感,自是不同。打个未必十分恰当的比方,就好比是公门修行,从七品县令到一品公卿,眼界和格局是步步提升,那些一步登天之人,不能与步步攀升之人相提并论,可只要在绝顶上站得久了,自然会慢慢明白其中的许多规矩,反而是那些还未登上高位之人不能相比了。” 冯神通问道:“清平先生究竟要说什么?” 李玄都道:“那就换个简单的说法,你的这个说法,换成家师来说,可以,阁下来说,就差些意思了。” 冯神通沉声道:“同样的说法,还要分什么人来说?” 李玄都晒道:“少年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中年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老年人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试问,同样是山水,少年人所见山水与老年人所见山水,能否一概而论?如果不能一概而论,是否要分什么人来说?” 冯神通听明白了李玄都话语中的意思,李玄都认为李道虚是看山还是山,已经是第三重境界,而他冯神通还停留在看山是山的第一重境界,就连看山不是山的第二重境界都未能触及,不足以与李玄都论道。这番话语自然比不得刀剑,没什么实在威力可言,但是对于冯神通来说,所造成的伤害更甚于直接砍他一刀。 冯神通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怒气,说道:“倒要聆听清平先生的高论。” 李玄都道:“世间万千法门,走到最后都是殊途同归,既然是殊途同归,那么就可以触类旁通,正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就如造船,仅是木匠,只能造一艘小船,那等纵横四海的战船,必须要各种工匠齐心协力才能建造。若是如你这般,一味求精求专,不知变通,就如只能造小船的木匠,与闭门造车何异?什么舍刀之外,再无他物,求刀之极致,试问一句,什么是刀之极致?天下之大,仅仅是这一把刀吗?” 冯神通猛地怔住。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你的天地只有这一把刀,那么这个天地未免太小,只能见自己,见不到众生,更见不到真正的天地。” 一番言语交锋,冯神通只觉得手中大刀沉重了无数倍,身上仿佛也被套了无数枷锁。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冰刀,“我在二十岁之前,觉得天下武学没那么多玄而又玄的东西,别跟我说你如痴如魔,也别跟我说你的师承多么博大精深,更不必说你下了多少工夫,用了多少心血,其实就是一胜一负,一生一死,赢了的人,活下来的人,那便是对的,站着的人才有资格说话,你说这话对吗?” 冯神通也是宗师人物,此时已经意识到两人的较量早已开始,在言语交锋之中,他彻底落入了下风之中,被李玄都牵着鼻子走,若是继续下去,恐怕李玄都不必出刀,他就已经败了。 冯神通定了定心神,说道:“自然不对。” 李玄都哈哈一笑,“所以二十岁之后,我便不再抱着这样的想法,所学皆为用。” 话音落下,李玄都已经一刀劈出。 一瞬间,冯神通只觉得自己的天人合一状态竟是被这一刀生生打断。更令冯神通感到惊讶的是,李玄都的确没有用出超出天人无量境的修为。江湖中常有人骤然得了一身修为,却不能发挥出十成的本事,比如上官莞就是,可李玄都刻意压制修为,以长生境的感悟驾驭天人无量境的修为,足以发挥出十二成之力,每一分修为都能发挥到极致。 这一刀很慢,所以让冯神通有足够的时间稳定心神,可就算如此,冯神通还是感觉自己在这一刀面前没有任何闪躲的可能,已经被这一刀死死锁定。 这就是老玄榜上顶替地师居于正中的清平先生? 这便是地师传人!? 冯神通怒喝一声,踏前一步,整座花园竟像摇晃一下,随其步法,一刀横削而出,没有半点花巧变化,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刀,大巧若拙,对上了李玄都的一刀。 双刀相触,冯神通身形一晃,向后倒退三步。 李玄都立在原地不动,淡笑道:“你可知我为何安然不动?并非我所用修为要强出你,而是因为我用了神霄宗的‘无极劲’,而你一味用刀,刀法固然厉害,竟是不逊于补天宗的‘天问九式’,可就算是‘天刀’,尚且要辅以‘太上忘情经’和‘宇之术’,难道你比‘天刀’更为高明?” 这番说辞,倒像是前辈指点后辈的修为了。 第三十四章 道可道 冯神通不再与李玄都口舌之争,专心运刀,刀势既威猛无伦,又隐含轻灵飘逸,让人觉得他能把这两种极端相反的刀势揉合为一,本身便是个让人难以相信的奇迹。 李玄都的应对倒也简单,就是简简单单一刀劈下,任你刀起刀落间,藏着千变万化,让人无法掌握其来踪去迹,却也挡不住李玄都的这一刀。因为这一刀中蕴含了巫阳传授的“宙之术”,使得冯神通的出刀速度变得极为缓慢,甚至冯神通的思绪都随之迟缓。 转眼之间,冯神通已经落入极为凶险的境地之中,冯神通忖必死,奋起全力连出三刀,这三刀全不留后势,充满九死一生之势,而李玄都只是以天人无量境的修为运用“宙之术”,竟是被他挣脱开来,不过破开“宙之术”之后,冯神通的刀势也是强弩之末,再无余力对李玄都反击。 李玄都握着冰刀缓缓后退,横刀身前。 冯神通三刀之后,全身上下白气蒸腾,长笑道:“痛快!痛快!不愧是清平先生!” “痛快吗?”李玄都淡淡一笑,屈指在刀身上轻轻一点。 天地间骤然响起滚滚雷音,冯神通受到气机牵引,脸色骤然一白,喷出一口鲜血。 李玄都缓步前行,弹指不停,“此乃‘慈航普度剑典’中‘大慈雷音剑’,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冯神通强压下一口鲜血,身形飘然而起,第一次主动进攻。 李玄都干脆不以刀硬接,而是伸手去捉,直接以五指握住冯神通的手中之刀,锋锐难当的刀芒瞬间便将将李玄都的五指指肚切割开来,只是还不等鲜血流淌,就已经愈合,如此反复,始终尚不得李玄都分毫。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此乃‘漏尽通’,是我早年所学,不是长生境之后所学,而我也还未证得地仙之体,也算不得欺负你。” 冯神通怒喝一声,猛然抽刀,从李玄都的五指间挣脱开来,刀势如狂风,结成一张大网,朝着李玄都当头落下。 李玄都再举起手中冰刀,模仿冯神通的刀法与之对攻,竟是分毫不差。 冯神通大为惊骇,只是不等他开口相问,李玄都已经说道:“此乃‘太平青领经’,也是我的根本之法,可以化用万法。以我的修为,模仿阁下的刀法,也是不难。” 冯神通起初还不相信,连出九九八十一刀,结果李玄都也连出九九八十一刀,分毫不差,让冯神通不得不信,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玄妙功法。冯神通也发现李玄都的模仿其实似是而非,许多细微处的用力技巧,与他并不相同,可无奈李玄都另有其他弥补手段,力大势沉,让他根本无缝可寻。 最后一刀之后,两人各自向后退开,李玄都手中冰刀因为是他以长生境修为所凝聚,所以此时还是完好无损,反倒是冯神通手中的厚背大刀,已经被生生崩开了一个缺口。 李玄都淡然问道:“还要比吗?” 冯神通丢掉手中的厚背大刀,又取出一把刀锋薄如蝉翼的单手刀,身形前掠,手中长刀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化为八,没有强弱之分,难以分辨真假,结成了天罗地网。 李玄都将手中冰刀丢掷出去,化作漫天寒气,“听说淑宁就是在此地以‘寒冰真气’将正一宗的张世水置于死地,正巧我对玄女宗的‘玄阴真经’也有所涉猎,就请领教我这‘寒冰真气’如何?” 冯神通只觉得一股酷烈的寒意袭来,让他根本躲无可躲,不仅在刀身上凝结了一层白色寒霜,而且还让冯神通感觉到一股寒气疯狂朝自己体内涌来,先是让他体内的气机运转凝滞,继而他体内气血也有了被冰封的趋势。 冯神通脸色一变,趁着自身还未被彻底冻结,于前后左右四面八方连斩八刀,或快或重,或阴柔或阳刚,将毕生所学和领悟尽数融入了这八刀之中,其中又暗合八门金锁之势,将还来得及渗入体内的寒气通通挡下,同时开始全力运转气机,化解体内寒气。毕竟李玄都只是用了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以冯神通的修为也能化解。 待到冯神通将体内的寒气全部化解之后,发现李玄都并未趁势追击,只是负手而立,问道:“还要比吗?” 冯神通叹了口气,手中长刀低垂,“不比了,无甚意思。” 李玄都问道:“什么叫‘无甚意思’?难道阁下嫌弃李某人所学太少?” 冯神通望向李玄都,“清平先生所学之广,恐怕只逊色于当年地师,不愧是地师传人,只是清平先生与地师一般,都非极于武道之人。” 李玄都问道:“此话怎讲?” 冯神通道:“对于清平先生而言,所谓的武学也好,各种神通也罢,都只是工具罢了,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武学一途在清平先生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如果有朝一日,它对于清平先生无用了,我想清平先生会毫不犹豫地将其舍弃。” 李玄都听到冯神通的这个说法,不由笑了一声,“因为我与地师都并非是舍本遂末之人。” 冯神通目光一凝,“以武入道,可证大道,清平先生居然认为武道是‘末’?” “难道不是?”李玄都反问道,“武学也好,法术也罢,之所以前人留下这些,难道不是为了一个‘用’字?武人学武,或是为了防身,或是为了杀人,或是为了行侠仗义,或是为了强身健体,亦或是争勇斗狠,甚至是欺压旁人,这都是目的,几时听过有人为了学武而学武的?方士学法,或是为了降妖捉鬼,或是为了招摇撞骗,也未听过有人为了学法而学法的。所以武学本身就是工具,也谈不上什么大道、天道,我也实在想不出,学武与天有什么相干?太上道祖三千言,可有半点神通可言?倒是你们这些所谓的武痴,非要将其拔高到什么近乎于道的地位,实在可笑。若是武学也可称之为大道,那么火炮也是大道,炮口之下,即是道理。” 冯神通面皮骤然涨红,已经是动了几分真怒。 李玄都平静道:“什么是大道?太上道祖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祖也好,圣人也罢,所说的无一不是治理天下之道,若能有天下下太平之法,此即是大道。” 冯神通伸手指着李玄都,却又说不出话来。 李玄都道:“我来此并非与你争论这些道理,我要知道那日的真相,我现在能否回溯此地的地气了?” 冯神通深吸了一口气,显然是被李玄都气得不轻,过了片刻方才说道:“愿赌服输,清平先生请自便吧。” 说罢,他径直离去,只留下李玄都在这花园之中。 李玄都也不在意冯神通的态度。只因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是以前的紫府剑仙,也许与这位冯家家主还有些共同话题,便是想酒逢知己千杯少也不是不能,可如今的李玄都,还真就是将功法神通视作小道。 在冯神通离去之后,李玄都来到湖面,蹲下身去,以双手触地,开始回溯地气。 因为此事刚刚过去不太长的时间,所以李玄都不必回溯太深,而且李玄都也没兴趣去看冯家的各种隐私之事。 很快,李玄都便看到了周淑宁的身影,她在冯珠的带领下,正在游览此处花园,两女有说有笑,相谈甚欢。不多时后,有一名侍女匆匆行来,对冯珠说了什么,虽然地气回溯没有声音,但李玄都也可以推测出应该是有人找冯珠,冯珠向周淑宁告罪一声,随着侍女匆匆离去,只剩下周淑宁一人在花园之中。 便在这时,张世水也来到了花园之中,同样是孤身一人,没有其他人相配,虽然是初秋天气,但张世水还是手持折扇,轻摇折扇,走走停停,似乎正在赏景。很快,张世水和周淑宁在花园之中相遇了。 看两人的神情,显然已经认出了对方,而且有些惊讶,不过两人并没有动手的意思,且不说两人并没有深仇大恨,就是玄女宗与正一宗的关系,两人也不会一见面大打出手。 两人交谈了几句,便要错身而过。 可就在这个时候,异变陡生,张世水突然转过身来,对周淑宁说了什么,紧接着周淑宁也停下脚步,转身怒视张世水,看她的神情,已经是十分恼怒。 此时的张世水好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面带轻佻之色,又说了什么。周淑宁勃然大怒,也是忍无可忍,直接一掌朝张世水打去。 张世水好似根本没有半分修为在身,不躲不闪,被周淑宁这一掌打在胸口,立时身上结了一层寒霜,直挺挺地向后倒在地上。 周淑宁则是看着自己的手掌,满脸震惊。 第三十五章 以死谢罪 这一幕有三个蹊跷之处。第一点,是谁派遣侍女把冯珠支开,从而造成了周淑宁和张世水独处的局面?第二点,张世水的前后反差为何如此之大?虽然地气不能记录声音,但从周淑宁的反应上也可以推断出一定是极为伤人的言语。最后一点,周淑宁不过是先天境修为,与张世水相差无多,就算张世水不曾防备,生受了周淑宁的一掌,至多就是重伤,万不会被一掌置于死地,更何况张世水身上应该还有护身宝物,从周淑宁最后看自己手掌的反应来看,显然这一掌的威力也是出乎周淑宁的意料之外的。 如此三点,基本坐实了李玄都等人先前的推测,这本身就是一个局。 李玄都再次催动地气,回溯到周淑宁和张世水刚刚相遇的时候。 一开始,两人的神态和反应都没什么问题,关键是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李玄都放缓了地气回溯的速度,整个画面也随之变慢,李玄都凝神望去,只能隐约看到张世水的鬓角发丝轻轻摇晃了一下,似乎有微风拂过。李玄都也不能十分肯定这是不是线索,毕竟回溯地气不等同身临其境。不过就在这缕微风吹过之后,张世水脸上的神情骤然一变,转过头来开始挑衅周淑宁。 李玄都改变了一下自己的视角,转到周淑宁的身后,从这个角度来观察周淑宁出掌打向张世水的过程,就在周淑宁出掌的一瞬间,李玄都发现周淑宁的衣衫有了轻微的鼓荡,李玄都再次停下地气回溯,倒退回周淑宁出掌的前一刻,然后放缓地气回溯的速度,使得两人的动作变得极为缓慢,而周淑宁衣衫的鼓荡轨迹也变得十分清晰。 这一刻,李玄都看到周淑宁的衣衫后心位置出现了一个淡淡的掌印,好似一只无形之手在周淑宁的后心位置轻轻按了一下。这个掌印只是出现了十分短暂的一瞬,然后就消失在衣衫的鼓荡之中,接下来就是周淑宁一掌打在张世水的胸口上,以中掌位置为中心,无数寒霜迅速蔓延开来,转眼间,张世水已经是满身白霜,然后一声不吭地直挺挺向后倒去。 李玄都退出地气回溯状态,打算先去解决第一个疑问,是谁派遣侍女把冯珠带走,张世水又为何会独自一人来到花园之中。 这座山庄因为不是修建在城内的缘故,所以占地极大,由近百个大小院落组成,这些院落暗合阵法,紧密相连,又自成体系。冯神通作为家主,居住在正中的主院之中。冯珠的闺阁距离冯神通的住处不远,李玄都再次回到冯珠的闺阁之中。冯珠此时正坐在床上怔怔出神,被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李玄都吓了一跳,“你、你要做什么?” 李玄都没有废话,直接问道:“那日是谁派侍女来寻你的?” 冯珠先是一怔,随即就明白了李玄都说的是哪一天,“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玄都道:“你不必知道我是怎么知道,只需要回话就够了。” 冯珠吃过李玄都的苦头,不敢怠慢,说道:“是爹爹派人找我。” 李玄都本以为是另外有人也牵扯到了此事之中,没想到还是着落在冯神通的身上,对于李玄都来说,倒是省事了。 李玄都的身形再次消失不见,直接出现在冯神通的主院之中。 冯神通似乎早就料到李玄都会来,此时的正院之中竟是不见旁人,只有冯神通一人。李玄都感觉有些不对,将神念扩散至整个山庄,发现除了父女两人和少许仆役护卫之外,山庄中再无他人。 李玄都见此情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迈步走进正堂,道:“看来阁下已经安排了身后之事。” 独坐在正堂中的冯神通淡淡一笑,“是不是身后事,要取决于清平先生。我索性直言了,我虽然久居岭南,但对于中原的局势也不是全然不知。清平先生要执掌道门,有人不愿让清平先生执掌道门,两大派系产生了分歧,由此引出了争斗。其实,当初老天师飞升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一想,大势已定,儒门都不能如何,其他人还能翻起什么大浪?因此便放下心来。可等到八月份的时候,局势突变,张家那边开始催促小女的婚事,张世水更要亲自登门拜访,我这才察觉到我已经卷到旋涡里了。” 李玄都问道:“怎样的局势突变?” 冯神通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清平先生应该知道,当年地师也曾像今日的清平先生一般登门拜访,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地师自然也是有求而来,他想要我们冯家助他起事,当时还是世宗皇帝在位,朝局稳定,所以家父拒绝了地师,由此引来了大祸,地师指派属下对冯家发难,短短几天之间,就让冯家上下损失惨重,人心惶惶。到了此时,灭族也就在旦夕之间。” 李玄都道:“灭族谈不上,以我对地师的了解,他应该会留下一个傀儡帮他掌控冯家。” 冯神通点了点头,“清平先生说的是,不过与灭族也相差无多了。总之,对于我们冯家来说,已经快被逼到了绝境上,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老天师出手了,帮助我们冯家打退了地师。可就算如此,家父还是死在地师的手中,算是地师的示威震慑之举,杀鸡儆猴。” 李玄都道:“于是此事之后,冯氏和正一宗结成了同盟的关系,或者说成了正一宗的附庸?” 冯神通摇头道:“不是正一宗,而是张氏,这是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与宗门无关。”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所以颜飞卿这些外姓之人都不太清楚这里头的事情。” 冯神通又点了点头,“小女与张世水的亲事也是在那个时候定下的,两家由此结成亲家。可我们都心知肚明,冯家和张家之间的关系不同于秦家和李家的关系,秦家和李家是势均力敌,可冯家是弱于张家的,要受张家的庇护,其中牵扯甚深,很难一言说清。” 李玄都道:“所以张家要你配合他们的时候,你无法拒绝,只能听令行事?” 冯神通道:“是。” 李玄都道:“然后你安排你的女儿冯珠结识了周淑宁,又让冯珠邀请周淑宁来这里做客,最后促成周淑宁和张世水在花园中见面?” 冯神通道:“是。” 李玄都道:“做这件事的时候,你就已经料到我会亲自过来,所以提前疏散了家人,免得我一怒之下效仿当年地师,将冯家上下屠戮一空?” 冯神通沉默了片刻,还是答道:“是。” 李玄都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审视着冯神通。 冯神通不与李玄都对视,继续说道:“我很明白,清平先生不是寻常人等,更不是孤身一人,背后有辽东秦家的支持,在清微宗中有很深的势力,慈航宗、玄女宗也都倾向于支持清平先生。那些人对清平先生发难,怎么可能全身而退,清平先生的支持者必然会反击,闹到这种地步,双方迟早要决一死战。那个时候,身在局中之人,谁也脱不了干系,谁也逃不出去。” 李玄都凝神沉思了片刻,少顷,倏地又望向冯神通,“所以你已经是萌生死志,希望自己能死在我的手中,为此还提出跟我比武的要求。因为只要你死了,张家便无法再苛求冯家太多,我也消了怒气,转而去集中精力对付张家,顾不得你们冯家,那么冯家就算是安全靠岸,从这个旋涡中脱身了。” 冯神通叹了口气,“壁虎断尾,虽然断了一条尾巴,但性命保住了,过段时日,尾巴还能再长出来。所谓的家主,不是脑袋,而是尾巴,死了一个家主,还会有第二个家主。当年家父用一死答复了地师,今日我也用自己的性命来给清平先生一个交代。” 李玄都也叹了口气,“你说自己是武痴,我却没有瞧出半点,心肝肺都是软的。” 冯神通从椅子上缓缓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李玄都行了一礼。 李玄都道:“我不要你的性命,你是否愿意随我去云锦山大真人府作证?我可以许诺,事后保你一家平安。” 冯神通摇了摇头,“自古事二主者都没有好下场,在下愿以一死面对清平先生,面对张家当年的大恩。”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你就不怕我对冯家下手?” 冯神通坦然道:“江湖上都说清平先生是个公义之人,不会祸及无辜。” 李玄都问道:“那么你的女儿呢?她如今也在山庄之中。” 冯神通平静道:“牵涉到此事之中的,只有我和小女两人,任凭清平先生处置,这也是她的命数,怨不得旁人。” 李玄都想起闺阁中还对一切茫然无知的冯珠,“真是狠心呐,张家赔上一个儿子,你们冯家赔上一个女儿,你要她和张世水做一对阴间夫妻吗?都说不知者不罪,何以至此。” 冯神通沉默了。 李玄都说道:“蝼蚁尚且贪生,还是让她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说罢,李玄都化作点点阴火消散,只剩下冯神通一人。 许久之后,冯神通沉默不语地取出一把长约一尺半的短刀,用手掌一寸寸地抚过刀身,清亮如水的刀身映照出他的面容,然后冯神通双手握住刀柄,将这柄短刀缓缓地送入了自己的心口之中。 第三十六章 远赴雪山 李玄都离开了冯家,但还无法确定具体是谁出手在幕后操纵了此事。 便在这时,宫官的飞剑传书到了。李玄都打开传书,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手娟秀字体,秀而不媚,与江湖中人对宫官的印象很是不同。 李玄都托宫官问的事情,宫官已经向张鸾山问明白了。当年老天师保下了濒临灭族的冯家,冯家为报答张家,向张家许下诺言,如果日后张家的当家人有求于冯家,无论是什么事情,冯家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老天师在世的时候,从未对冯家的提过任何要求。在老天师飞升之后,张静沉就成了张家的家主族长,这也是冯神通为什么说他无法拒绝张家的要求。想来冯神通不惜一死,也是存了与张家两清的心思。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由暗叹张静沉的短视,人情就像威胁,只有在未说出口的时候,才是最有价值的,只要说出了口,那么就会迅速贬值。经此一事,冯家与张家离心离德已成定局,就像秦素说的那般,崽卖爷田不心疼。当年老天师张静修不知花费了多少力气才积攒下这些情分,就这么被张静沉挥霍出去了,老天师天上有知,不知是何等心情,是否会后悔将张静沉从镇魔台上放了出来。 便在这时,李玄都携带的“水中月”有了反应,李玄都挥袖召出“水中月”,荡漾起层层水波,继而浮现出宁忆的面容。 不等李玄都开口相问,宁忆已经主动开口道:“紫府,我已经找到‘帝释天’的藏身之处,不过阴阳宗的人也跟了上来,我一人无法应付。” 李玄都正在忧虑如何应对张静沉等人的发难,冯家一行也没有太大收获,宁忆的这个消息可以算是难得的好消息了。李玄都立刻说道:“我现在就可以过去。” 宁忆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的病?” 如今的李玄都仍旧是脸色苍白,满面病容,不过因为一直在思虑周淑宁之事,竟是暂时忘却了各种病痛的折磨,摆了摆手,“不妨事的。” 宁忆知道李玄都这是心意已决,所以也不再多说什么,中断了联系。再有片刻,李玄都面前的“水中月”开始放大,渐渐化作一座门户,其中氤氲着一层水光,波光粼粼,隐隐可以看到另一边的景象。 李玄都径直走进这座门户之中。在李玄都进入其中之后,“水中月”所化的门户开始迅速缩小,最终只剩下一点,消失不见。 本该洁白一片的雪山中,此时满是血迹,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刺目。 一名萨满教的萨满倒卧在白雪之中,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从口中不断喷出浓郁的血腥气,此人全身上下满是血污,甚至还残留着一些同伴的内脏碎片。除此之外,皮肤之下无数静脉向上凸起,就像一条条青色小蛇,甚是骇人。 此时他已经动弹不得了,在他不远处站着一人,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血迹,唯有手中宝刀上有血珠滚动,沿着刀锋滑至刀尖,然后顺着刀尖滴落白雪之中,砸出一个个深红近黑的凹陷。 此人正是宁忆,不过他根本没去看已经濒死的萨满,而是望向正从山脚向自己所在半山腰位置飞掠而来的许多人影。 便在这时,李玄都从宁忆身后不远处的门户中迈步走出。 李玄都环顾四周,“这就是大雪山?” 宁忆的目光仍旧盯着那些正在迅速逼近的身影,回答道:“正是,翻过这座山就是大雪山行宫。” 李玄都这才发现他和宁忆正在雪山的背阴面,那么大雪山行宫就是在雪山的朝阳一面了,然后他看了眼正在朝山上飞掠而来的阴阳宗高手,这些人面容枯槁,不似活人,应该是剑奴之流,如果结成“太阴剑阵”,虽然未必能把宁忆如何,但拖住宁忆一时半刻还是不难,肯定还有其他阴阳宗中人藏在暗处,伺机而动,宁忆孤身一人,定然难以应付。 以前李玄都对于剑奴知之不多,如今他将“太阴十三剑”修炼大成,已经彻底知晓剑奴的玄妙。如同“蚀日大法”或者“吞月大法”等手段,夺人修为,或多或少都有与自身修为冲突的隐患,无论是何种化解之法,都算不得高明。不过剑奴之法被地师结合皂阁宗的功法改进之后,不吸收活人气机,而是吸收死气,人死之后,万事成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气是一种极为纯粹的怨气,只是与活人的气血阳气冲突,而剑奴处于半死半活的活死人状态之中,对于死气并不排斥,甚至可以转死为生,所以剑奴可以通过吸纳死气来达到活人修炼的效果。这也是阴阳宗中有许多套“太阴剑阵”的缘故。其中最顶尖的一套“太阴剑阵”已经脱去体魄的束缚,介于虚实之间,被地师炼化入“阴阳仙衣”之中,也就是那十三道剑影。 李玄都屈指弹出一个米粒大小的黑球。 一瞬间,这些阴阳宗剑奴直接湮灭无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似从未在这个世上存在过一般。 李玄都道:“打草惊蛇,王天笑和上官菀多半是不敢露面了,我们去大雪山行宫吧。” 宁忆也有些被这一幕震惊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这是先天五太神通?” “此乃‘太易法诀’。”李玄都随口说道,“是我的先天五太。” 宁忆虽然没见过地师亲自出手,但也从旁人的描述中知道一二,只觉得李玄都出手的威势与地师相差甚多,不由问道:“你应该没有出全力吧?” 李玄都“嗯”了一声。 宁忆心中释疑,主动走在前面,为李玄都引路。 大雪山行宫本是金帐大汗的行宫,当年道门长春真人曾经在垂暮之年远赴塞外,出铁门关,抵达大雪山行宫,面见金帐汗王,劝谏金帐汗王“敬天爱民、减少屠杀、清心寡欲”,被金帐汗王尊奉为“神仙”。由此,金帐中也有人改奉道祖。后来大雪山行宫被老汗送给了国师,国师在此经营多年,使得大雪山行宫逐渐成为萨满教的核心所在。 不过李玄都和宁忆要去的不是地面上的大雪山行宫,而是当年地师与国师联手开辟的那块养尸地,就位于大雪山行宫的地底深处,在国师身死之后,萨满教与地师彻底决裂,这片养尸地也成了萨满教的私产,拒绝阴阳宗之人进入其中。根据宁忆的查探,地师飞升之后,“帝释天”就来到此处养尸地开始沉睡。 如果是其他时候,时间充裕,李玄都也许会想些办法暗中潜入大雪山行宫的养尸地中,可如今八月十五中秋节已经不远,他还要赶回中原去云锦山赴会,时间实在不多,所以他决定直接打进去。 在宁忆的带领下,两人翻过雪山,见到了坐落在雪山朝阳一面的大雪山行宫,依山而建,通体洁白,与山同色,仿佛一座冰雪之城,其建筑风格与中原迥然大异,甚至与金帐的王庭也大不相同,而是颇有安西大秦国的风格。站在山顶向下望去,可见无数尖尖的塔顶,以及拱形的穹顶,各种建筑层层叠叠,此时霞光万丈,落在行宫之上,竟是使其绽放出一种圣洁气息,谁又能想到此地的下方有一座埋葬了无数尸骸的“万人坑”? 其实宁忆早已惊动了驻守在此的萨满,此时的行宫之中依稀可见无数人影在城墙上来回走动,整座城池的圣洁气息越发浓郁,一个半透明的蛋壳状光罩将整个行宫笼罩其中。 李玄都对宁忆说道:“阁臣,你留在此地,我一个人进去。” 宁忆不是那种婆婆妈妈之人,只说了两个字,“小心。” 李玄都咳嗽一声,身形凌空而起,抬起一掌,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李玄都将手中的黑球向下方的行宫一丢,仿佛将一块巨石砸入湖水之中,只见行宫上方出现无数巨大涟漪,向外层层扩撒,原本光芒大盛的大雪山行宫变得忽明忽暗,无数光芒正在被迅速吞没,显现出虚空的黑暗。 当初徐无鬼攻打正一宗,云锦山上有十大道宫,八十一座道观,五十座道院,十座道庵,乃是名副其实的“道都”,这些宫观经过上千年的浸染沉淀,其中蕴含有不可以道里计的灵气,云锦山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便是以众多宫观为节点,连接云锦山八十一峰和三十六岩地气,远非寻常阵法可比,最终还是因为无人坐镇的缘故,被地师徐无鬼以一己之力从内部攻破。 大雪山行宫孤立于大雪山上,国师已经身死,自是无法与大真人府的阵法相比,笼罩大雪山行宫的光罩很快便被“太易法诀”腐蚀出一个寻常天井大小的缺口,李玄都身形一掠,飞入大雪山行宫之中。 第三十七章 大雪山行宫 李玄都刚刚进入大雪山行宫,立时就有各种法术从四面八方打来,当真是地水火风涌动,只是李玄都身上所着的乃是“阴阳仙衣”,不说第一防御仙物,也是诸法不侵,李玄都任由各色法术落在自己的身上,尽皆湮灭。 然后就见十三道黑影从李玄都的身上跃出,也不结成剑阵,分别杀向四方。黑影没有实体,诡异莫测,根本让人无从察知其行踪轨迹,黑影所过之处,众多萨满要么是中剑倒地,要么是被黑影透体而过,瞬间化作枯槁干尸,其生命精气都被汲取一空。 为首的一名萨满曾经侍奉老汗,与受老汗邀请进入老汗金帐的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此时认出了李玄都,不过大雪山行宫地处距离中原数万里之外的大雪山,与中原江湖也没什么交集,而李玄都跻身长生境界尚且不到一月的时间,这里的萨满教高手还不知道李玄都已经跻身长生境。可就算如此,他们也知道自己不是李玄都对手,纷纷跃下城头,往行宫深处逃去。 大雪山行宫名为一宫,实则是一座城池,因为依山势而建,磊砢而筑,城内建筑不能像寻常城池那样整齐排列,只能将就地势,故而依山势层层上升,每登一层,分别以石阶和斜坡通接。因为李玄都是从空中进入城池,所以萨满教最开始是在最高一层的城头应战,发现不敌之后,就陆续向下层逃亡。 抵达最下层之后,还有位于地下的地下城,这是动用了十余万的奴隶才修建而成,不知多少人因此而死,死后就尸体就被丢弃在养尸地中,可以说这里每一寸都浸染着血腥和罪恶。 这座地下城十分坚固不说,而且规模庞大,四通八达,足以容纳数千人,其中更囤有大量粮食,机关重重,阵法众多,再加上汇聚于此的大批萨满教萨满,对于寻常人来说,当真是龙潭虎穴一般,就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贸然进入其中,也有饮恨于此的可能。萨满们逃入此地,一则是为了自保,二则也有诱敌冒进的意思,若是来敌贸然追击,那么他们就能借助地宫的地利优势,将来敌葬送在地宫之中。 一群萨满纷纷向地宫入口奔去,正合了李玄都的心意,他也不下死手,而是尾随在萨满们的身后,正好省却了他寻找地宫入口的工夫。 萨满们的修为有高有低,修为高的便走在了最前面,修为低的则是逐渐落后,然后逐一死在了李玄都的手中。 这种不能还手的追杀状态最是容易丧失胆气,这也是自古以来两军交战时很少有将领使用回马枪这一计策的缘故,因为只要稍不小心,诈败而退就变成了真正的兵败如山倒,溃军反而会冲散自己的阵型。 也有萨满发现自己逃无可逃之后,萌生死志,要与追杀之人拼死一搏,不求能杀死对方,只求能伤其一二,可这也是奢望。这些萨满们刚刚停下脚步,就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开始错位,下半身仍旧站在原地,上半身却缓缓滑落在地,诡异的是没有任何鲜血内脏通过创口流出,仿佛被拦腰斩断的地方已经被彻底封住。 许多萨满并未在第一时间气绝身亡,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的同时,也看到了出手之人,正是那些神出鬼没的持剑黑影。一缕缕黑色雾气正不断从每一个已经死去或者将要死去之人的身上慢慢溢出,汇聚一处,然后被这些黑影吸入体内,而黑影们的气势又壮大一分,隐隐有了灵智,甚至还向他们的主人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缓缓退入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当然,那些没有停下来准备死战而是一味闷头逃命的萨满们也不是就此逃过一劫,无非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而已,黑影的速度远胜于寻常萨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些萨满的身后,手中同样没有实体的长剑高高举起,而那些正在逃命的萨满们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 在这种追杀逃命的过程中,有一个说法,不必比敌人跑得快,只要比自己的同伴跑得更快就足够了。一名位置靠前的萨满就没有太多紧迫感,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恰好看到一把黑色长剑自一名同伴的颈间掠过。 黑色长剑所过之处,那同伴身上毫发无伤,然而面容枯槁,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机。萨满心中大惊,心知这位同伴虽然修为远逊于自己,但也不是庸手,此刻竟被斩于无声无息之间,可见这些黑影的可怕,更让人心生胆寒的是,那真正的强敌自从攻破行宫的大阵之后,还未亲自出手! 念及于此,这名萨满不敢再回头去看,开始奋力逃命。 在这种性命操于他人之手的恐怖压迫之中,落在最后的几名萨满是绝望,终于是心态崩溃,转过身来,再次开始无异于自杀的临死反击。 可让他们悲哀的是,他们甚至没能近身,就已经死在了好似凭空出现的黑影剑下。用出的各种法术,更是好似石沉大海一般,连个涟漪都没有。 很快,李玄都一路势如破竹地攻入一座位于最底层的大殿之中,刚好看到一块断龙石轰然落下,将通往地宫的入口彻底封住。那些跑得比同伴们更快的萨满们已经进入了地宫之中。 李玄都收回十三道剑影,伸手按在这块巨大的断龙石上,运转“逍遥六虚劫”,手掌所过之处,经过特殊处理而堪比金刚的断龙石开始化作细沙,伴随着好似蚕食桑叶的声音,断龙石很快便消失不见,显露出其后的向下地宫入口。 李玄都还未踏足其中,就感觉一股浓郁死气扑面而来,更胜于当年沉入地下的长生宫,几乎不逊于皂阁宗的“鬼国洞天”,由此可见,此地死人之多,已经到了一种量变导致质变的程度。 与此同时,“阴阳仙衣”上的十三道剑影开始不断扭曲,蠢蠢欲动,就像是饥饿的野狼闻到了鲜美血食的气息,已经是按捺不住。 李玄都一振衣衫,所有的黑影又都沉寂下去,从饿狼变成了慑于主人威严的家犬。这也是“太阴十三剑”的可怕之处,不仅仅是心魔会反噬主人,炼制的剑奴同样会反噬主人,如果李玄都不是长生境的修为,就算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也很难彻底压服这些剑影,更不可能轻描淡写地将其压制。 这“太阴剑阵”并非“阴阳仙衣”自带的神通,而是地师将其炼化入“阴阳仙衣”之中。如今李玄都也可以将“太阴剑阵”强行抹去,再将自己的某种神通,比如说“星罗剑阵”,炼化入“阴阳仙衣”之中,但李玄都考虑到自己同样修炼用“太阴十三剑”,而且这套“太阴剑阵”乃是地师不知耗费多少心血才炼制而成,威力奇大,这才不曾将其抹去。 …… 这座地宫既然能被称为地下城,其中自然十分宽广,在地宫深处的一座华丽宫殿之中,三名年迈萨满齐聚一堂。 国师死后,萨满教中没有人能够接替国师的位置,于是萨满教从一人独尊变成了十位德高位尊的大萨满共治,若是有重大决定,由十位大萨满共同商议决定。 此时便有三位大萨满常驻于此,这几位大萨满个个老朽不堪,虽然身上衣着十分华丽,佩戴有各种灵气浓郁的佩饰,但仍旧遮掩不住身上散发出的腐朽气息。这种腐朽并非是身中“鬼咒”的朽坏,而是大限将至的衰朽,除非踏足长生境,否则注定难以挽回。 除了三位大萨满之外,还有就是一名率先逃入地宫之中的中年萨满,因为他的修为最高,所以与落在后面的萨满们拉开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李玄都还在地宫入口,他已经来到地宫的深处。 三位大萨满听完这名萨满的叙述之后,脸上也都露出震惊的神情,为首的一位白须大萨满问道:“你确定那人是曾经造访老汗金帐的中原使者?” “我看得十分清楚,不会有错。”这名萨满在几分后怕之余,也有几分不解,“三位尊贵的大萨满,此人用的手段与地师十分相似,而且我们也发现了阴阳宗的人在行宫附近出没,难道是阴阳宗大举来犯?” 说罢,他又将那些诡异黑影出手的过程向三位大萨满描述了一遍。 三位大萨满之所以驻守大雪山行宫,正是因为他们年事已高,无一不是百岁高龄,不适合在外奔波,也正因为其年长,所以见识阅历丰富,远胜于寻常人。另一位黑须大萨满略微沉吟之后说道:“这似乎是地师的‘阴阳仙衣’,据我所知,地师在中原树敌众多,‘阴阳仙衣’是须臾不能离身的。” 中年萨满仍旧迷惑不解,“难道此人是地师的传人?他又为何要攻打大雪山行宫?我们和地师之间虽然有仇怨,但应该是我们上门寻仇才对,他们为何主动出击?难道想要对我们斩草除根?” 三名大萨满对视一眼,白须大萨满叹息一声,“恐怕是为了‘帝释天’而来。” 第三十八章 攻入地宫 中年萨满有些云里雾里,可三位大萨满却是心知肚明,黑须大萨满问道:“难道要将……交给他吗?” 一直不曾开口的第三位大萨满断然否决道:“不可,这是我们萨满教能否重新掌控王庭局势的关键,不能交给此人。” 白须大萨满点头道:“毕竟不是地师亲自降临,依仗着地宫,我们应该有一战之力。” 黑须大萨满也不再有异议。 三位大萨满下定决心之后,黑须大萨满取出一张人皮鼓,轻轻拍打了几下,片刻之后,陆续有萨满来都此处宫殿。黑须大萨满开始下达命令,准备全力抵御来敌。 这些萨满大多都有先天境和归真境的修为,着实不俗,再配合上经营多年的地宫和为数众多的属下,便是围杀天人境大宗师也不算难事。不过这还不够,第三位大萨满又取出一只骨钟,轻轻一摇,又有草原武士进入宫殿之中,单膝跪地。 这些草原武士虽然境界与萨满们相差无多,但无一不是人仙途径,气血旺盛,刚一进入宫殿,就让人感受到滚滚热气扑面而来,许多修为稍低的萨满,甚至隐隐感觉到被灼烧之感。 这也是草原和中原的不同,在中原,人仙途径和鬼仙途径都是稀少异类,以地仙途径之人最多,可在草原却很少有走地仙途径之人,要么是走鬼仙途径的萨满,要么是走人仙途径的武士,泾渭分明。 人仙途径的最大优点是不惧怕各种法术,最大的缺点是不能使用各种法术,不过这些武士的皮肤上绘着各色图腾,类似于道门的符箓,使得他们可以拥有简单的法术能力。 为首的是一名高大武士,身上披着重重的黑色甲胄,覆盖着全身上下,除了双眼的位置亮起两点猩红光芒之外,再无一丝一毫显露于外。 中年萨满知道这位武士其实并非活人,原本是一位在王庭之中位高权重的也先那颜,后来触怒老汗被处死,死后尸体就被秘密运送到了大雪山行宫之中。当时地师与萨满教还未决裂,刚刚联手建造了那座养尸地,便将这具尸体放置于养尸地之中,使其与那身盔甲融为一体,盔甲便如他的肌肤一般,根本不能脱下。按照地师的说法,这具尸体虽然距离“帝释天”差了许多,但是已经到了“大阿修罗”的层次,并且十分接近“阿修罗王”。 中年萨满并不了解地师所说的种种层级划分,但他知道这尊所谓的“大阿修罗”足以与大萨满相提并论,自己绝对不是对手。 白须大萨满取出一根白骨手杖,与国师的“长生杖”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双蛇环绕,只有单蛇缠绕,然后他举起手中的白骨手杖在“大阿修罗”的头顶轻轻敲击一下,“大阿修罗”双目中的红光骤然大盛,同时从盔甲的缝隙之间不断渗出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 白须叹了口气,有些惋惜道:“再有一年的时间,这尊地师口中的‘大阿修罗’就能晋升为‘阿修罗王’,就是对上伊里汗也不逊色太多,如果此时强行出战,受到什么难以挽回的损伤,恐怕无望晋升‘阿修罗王’。” 第三位大萨满道:“只要有了传说中的‘帝释天’,‘阿修罗王’就不算什么了。中原人有一句话,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白须大萨满点头道:“那就这样吧。” …… 李玄都走在重重地宫之中,虽然地宫内的通道错综复杂,若是不熟悉之人第一次进入地宫,与置身于迷宫之中没什么区别。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地宫中的死气太过浓郁,他只要循着死气最为浓郁的方向前进即可,那里一定是养尸地,就算走入了死路,以李玄都的手段,强行打通一条通道,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地宫中的各种机关,甚至比不得唐家堡的暗器,自然伤不得李玄都分毫。 很快,李玄都来到一座圆形的大厅之中,此地显然是个交通枢纽,四通八达,连着十余条通道,李玄都便是从其中一条通道中出来。 就在李玄都走到大厅正中的一瞬间,整个大厅的地面轰然坍塌,铺设的方形地砖一块一块向下落去,显露出下方的漆黑深渊。与此同时,大厅连接的各处通道也都落下石门,使得此地彻底封闭起来。只是天人境大宗师就能御风而行,李玄都自然不会落下去,凭空而立,望向脚下深渊。 下一刻,深渊中涌出一抹深红之色,伴随着滚滚火气迅速上升,然后就见滚滚地火涌出深渊,使得此地变成一个封闭的“火炉”。 三位大萨满正通过一面镜子观看“火炉”中的景象,此时已经看不到那进犯来敌的身影,只是三位大萨满的神态异常凝重,没有流露出半分轻松神色。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地火开始渐渐衰弱,重新退回深渊之中,显现出来人的身影,竟是毫发无损,不说烧灼的焦痕,就是连发丝都没烧焦半分。 见此情景,三位大萨满的脸色一变,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就见那来敌抬头朝自己三人望来。 一瞬间,三人的视线中再无他物,只剩下一双血红的眸子,然后只觉自己的心跳不可遏制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仿佛是剧烈擂鼓一般,震得整个胸腔都跟着跳动起来。下一刻,三人齐齐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内脏的碎片。 虽然是以法术成像,但三人还是被李玄都发现了踪迹,然后循着无形的气机勾连,以“众生入我眼”隔空伤到了三人。 三位大萨满当机立断,立刻切断了法术,那面镜子砰然碎裂,无数碎片向四面八方溅射出去,撞击在宫殿内的墙壁、地面上,竟然炸出无数孔洞窟窿。不过激射向三位大萨满的碎片,像是撞在一堵无形的墙壁之上,瞬间炸裂成更为细微的齑粉。 李玄都环顾四周,按照死气浓郁的程度,来到一条通道之前,直接一掌将石门打碎,进入通道之中。 行不多久,李玄都终于是遇到了那尊“大阿修罗”,李玄都没想到此地还藏着这等物事,不过也谈不上如何惊讶,在他看来,这尊“大阿修罗”与他在“鬼国洞天”中遇到的祁英相差不多,都是以天人境大宗师的尸体制成,从而继承了部分生前修为。不同的是,这尊“大阿修罗”的身上多了一层铠甲,使其在体魄强度上更上一层楼。 不过对于如今的李玄都来说,只要不是“帝释天”,那就算不得什么。 “大阿修罗”作为已死之人,没什么废话,直接就是朝着李玄都一拳打来。 此人生前就是一位可以也先那颜,在金帐王庭成名多年,纵然比起阿克顿、勒合蔑等人稍微逊色,但也相去不远,尤其擅长近身搏杀作战,伊里汗还未跻身天人境界之前,还曾向此人请教过人仙拳法。此人死后被炼制成“大阿修罗”,虽然没了灵智,也没了人仙拳意和庞大气血,但体魄反而是比生前更为坚韧,仅以纯粹的体魄力量而言,更胜伊里汗,这一拳打出之后,竟是风雷之声大作。 李玄都轻描淡写地抓住“大阿修罗”的手腕,以“逍遥六虚劫”化解这一拳的恐怖力量,然后五指微微旋转,所过之处,甲叶被生生掀起,不过铁甲之下并非肌肤,而是透出黑青色的血肉。 到了天人境之后,对于自身修为的控制就已经十分精妙,故而才有“螺狮壳里做道场”的说法,讲究一个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出手之间肆意破坏是归真境才会做的事情。到了李玄都这等境界,出手之间当真是不见半点威势可言。反而是“大阿修罗”,没了神智和生前记忆,只剩下本能,自然谈不上太多技巧,出手之间的威势就十分骇人。只听他怒吼一声,震得无数碎石灰尘簌簌落下,音浪有若实质一般向四周扩散开来,许多藏于暗中的萨满和武士直接被生生震毙,侥幸存活的萨满武士也不乏被震晕过去之人。 可李玄都却是浑然未觉一般,反手一掌拍在“大阿修罗”的胸口上,直接将其拍飞出去,“大阿修罗”轰然落地之后,整个胸膛已经彻底塌陷下去,胸口位置更是留下了一个三寸深的掌印。 这一幕让藏在暗中伺机出手且还能保持清醒的萨满武士们看得瞠目欲裂,有人吓得肝胆欲裂,只想转身逃命,也有人从藏身之处跃出,按照原定计划向李玄都攻去。不过李玄都只是轻轻拂袖,便以无形气劲将这些人直接震死,死者不仅是七窍流血,只听得其体内“噼啪”之声不绝于耳,仿佛新春时节的鞭炮声音。 李玄都来到“大阿修罗”的身旁,又是一掌拍下,“大阿修罗”却是还有一战之力,已经起身,双拳朝着李玄都的胸口攻来。 李玄都左手五指伸张,接住“大阿修罗”的右拳,右手则是握住“大阿修罗”的左腕,然后往外一扯,“大阿修罗”的一条右臂竟是被李玄都生生扯断。 并非李玄都的体魄力量已经可以媲美澹台云或者巫阳,而是他早已用“逍遥六虚劫”从内部腐朽了“大阿修罗”的体魄,使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李玄都扯断一条手臂并不如何费力。 “大阿修罗”动弹不得。 第三十九章 养尸地 “大阿修罗”动弹不得,李玄都却不会留手,又是一掌拂在“大阿修罗”的胸口上,先前一掌是势大力沉的刚劲,这一掌却是暗藏玄机的柔劲。 “大阿修罗”中掌的地方并无什么异常,可一圈涟漪却震荡开来,使得“大阿修罗”体内响起一连串好似黄豆爆裂的声响,同时身上原本紧密排列的甲叶也哗啦作响。这股尽力逐渐扩散,从胸口到四肢,层层递进,所过之处,“大阿修罗”的体魄也承受不住,骨骼碎裂,筋肉撕裂,然后劲力又由内向外层层扩散,作用在“大阿修罗”的肌肤上,已经与“大阿修罗”融为一体似是鳞片的盔甲甲叶尽皆向上掀起,然后连根拔起,激射向周围的墙壁和地面上,一时间乱石激射,坚硬无比的墙壁和地面直接变得支离破碎。 此时的“大阿修罗”已经不再皮甲,显露出甲胄下血肉模糊的体魄,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入眼可及尽是青黑色的血肉,所谓的剥皮之刑也不过如此了,幸而“大阿修罗”已经是死人,自然也没有痛楚,只是因为周身骨骼尽碎的缘故,不能继续站立,软倒在地。 李玄都俯身伸手按在“大阿修罗”的额头上,再次用出“逍遥六虚劫”,然后就见“大阿修罗”双眼中的红色光芒渐渐黯淡,最终再无半点声息。 李玄都起身继续前行。 几乎就在“大阿修罗”被彻底击败的一瞬间,白须大萨满的脸色骤然苍白,惊声道:“此人是长生境!” 另外两位大萨满虽然震惊,但也没有对白须大萨满的判断产生质疑,而是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白须大萨满苦笑道:“如果十位大萨满都在行宫之中,我们还能一战,可是仅凭我们三人,定然是不能正面力敌的。” 黑须大萨满迟疑着说道:“要不……我们让开道路?” 白须大萨满道:“只能如此了。” 第三位大萨满也不再反对,启动宫殿中的一座永久“阴阳门”,三位大萨满依次进入其中,离开了此地。 就在三位大萨满离去后不久,这座位于地宫深处的大殿便被人从外面击破,李玄都走入其中,环顾四周,“跑得倒是快。” 说罢,李玄都也不在此地过多停留,循着死气的方向,强行打穿一面墙壁,继续往养尸地所在的方向前进。 大雪山行宫的这处养尸地位于地宫的深处,原本也是地宫的一部分,当初地宫修建完成之后,许多修建地宫的工匠就被活埋于此,后来地师应邀来到大雪山行宫,选择养尸地的位置,最终选择了此处,大量奴隶的尸体被运到此地,以至于此处养尸地以血肉为泥,以白骨铺地,死气冲天,为此萨满教不得不设置阵法阻断死气外泄,堪称人间炼狱。 想要抵达养尸地,就是三位畅通无阻的大萨满,也要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地宫就像迷宫,道路曲折,需要走很多“弯路”,可李玄都不一样,他是一路直行,遇到什么阻碍就直接打穿,这样一来,距离大大缩短,他很快就来到养尸地之外。 养尸地与地宫之间隔着两扇堪比城门的巨大石门,石门有精致浮雕,不过浮雕的人物故事似乎与萨满教关系不大,李玄都对于金帐的历史不算特别了解,也不知道浮雕的含义,在巨大石门的两侧是两根立柱,立柱上有石质的火盆,其中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除此之外,并没有守卫,也许是守卫已经撤离,也许是因为此地死气太过浓郁的缘故,萨满教根本没有设置守卫。不管是哪种结果,李玄都都很好奇,“帝释天”到底是如何进入此地的,是闯入地宫后萨满教未曾阻拦,还是养尸地另有入口? 石门的另一边,还是大殿的格局,不过大殿极大,一眼望不到边际,以无数立柱支撑起穹顶,这些立柱之间的距离一模一样,使得整座大殿就像一张棋盘。不过已经看不到大殿原本铺设的地砖,只有无数灰白色的白骨。 在大殿的深处,有一座血池,这才是整座养尸地的关键所在。池中的鲜血没有半点黑沉之色,仍旧鲜红,就好似刚刚离开人体,而不是放置已久。“帝释天”就浸泡在这座血池之中,随着鲜血浮浮沉沉,不似是溺水之人,倒像是个正在悠然泡温泉之人。 此时在血池旁边还站着一个身着黑色纱衣的中年女子,仅看其面容,似乎是不惑年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又气态端庄,带着几分佛门中人的安宁慈悲,与白绣裳有几分相似,站在白骨血泥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女子似乎也刚到此地不久,凝神望着血池内的“帝释天”,赞叹道:“真是想不到,竟然有人能将当年宗中前辈的设想变成了现实,这便是那位地师的手段吗?只可惜此人已经飞升离世,不能得以拜会请教,让人惋惜。” 虽然“帝释天”已经陷入沉睡,但毕竟是长生境的修为,散发出的逸散气息也足以让寻常人难以承受,尤其是其中的死气,足以让草木枯萎,甚至是夺人生机。不过对于这名女子而言,却是算不得什么,仿佛只是清风拂面。 便在这时,大殿之中忽然响起轰轰隆隆的巨大声音,女子猛地转头望去,皱起眉头,难道是萨满教之人发现她偷偷潜入此地了? 女子明白,这是有人从外面开启养尸地才会发出的声音,那两扇堪比城门的巨大石门每次开启都要大费周折,闹出极大的动静,也从某种意义上杜绝了有萨满教中人未经许可私自进入养尸地的可能。 正当女子犹豫要不要逃走的时候,大门以一种比她意料中更快的速度开启,然后女子脸上的神情变为了震惊,因为只有一个人从两扇石门的缝隙间走入了养尸地,观其身上的衣着打扮,显然不是萨满教中人,而是中原人。 更关键的是,女子认得此人,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此人就是那日在玉虚峰上现身的长生地仙之一,被儒道两家之人尊称为“清平先生”。更在玉虚斗剑的最后一战中,胜过了另外一位长生鬼仙,帮助道门赢得了玉虚斗剑。 女子只觉得身子有些僵硬,尤其是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在门外略作沉吟之后,就强行推开了养尸地的大门,然后他在第一时间发现养尸地中竟然有人,而且不是萨满教的人,以其衣着来看,更像是中原人。 李玄都缓步上前,开口问道:“不知阁下是?” 女子在李玄都的注视下,深吸了一口气,“在下兰玄霜,见过清平先生。” “你认得我?”李玄都继续走近女子,“我却是从未听说过阁下的名号。” 兰玄霜笑了笑,“我是个江湖散人, 清平先生没听说过我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行走极快,如缩地成寸,转眼间已经在兰玄霜的不远处,又问道:“那阁下为何出现在此地?” 便在这时,两人已经相距不足三丈,兰玄霜嫣然一笑,忽然吐出一气。 一瞬之间,白骨和血泥之中生出一朵朵娇艳的花儿,颜色血红,花瓣反卷如爪,叶细长,顶生伞形花序。原本充斥在整个养尸地的死气开始渐渐散去,妖娆的血红花朵连绵不绝地向大殿的四周边缘蔓延,形成一片花海,遍地血红,在白骨、血泥、血池的映衬下,显现出别样的美感。 李玄都并不惊慌,环顾四周,赞叹道:“《法华经》有云:’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摩诃曼珠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普佛世界,六种震动。’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应该是传说中生于忘川彼岸的曼珠沙华,又称彼岸花。” “清平先生好见识!”兰玄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彼岸花的花海之中,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缥缈不定,让人分不清她的真实所在。 李玄都忽然问道:“不知阁下可曾婚配?” 兰玄霜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个时候会突兀地问出一个这样的问题,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回答道:“我已经孀居多年。” 李玄都道:“那我便尊称一声‘兰夫人’,夫人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我对夫人并无恶意。” 兰玄霜回答道:“清平先生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应该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小心一些总是没错,我这幻境伤不得清平先生,可如果清平先生真要取我性命,我如何是清平先生的对手?倒不如先发制人。” 李玄都笑道:“我明白了,夫人是在拖延时间,只是不知夫人还有什么后手?” 兰玄霜不再答话,下一刻,李玄都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已经不在养尸地之中,不过周围还是鲜红妖娆的彼岸花的花海,而且花海更为广阔,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一直绵延到天际,而在花海的另一边,则是一条奔流的大河。 第四十章 兰玄霜 此情此景,让人很难不联想到传说中的忘川。 人死之后要过鬼门关,经黄泉路,在黄泉路和冥府之间,由忘川河划分为界。忘川河水呈血黄色。忘川河上是奈何桥,桥头有孟婆守着,要想过桥就得喝下孟婆汤。世间凡人对此深信不疑。 不过李玄都对此却是不信,尤其他已经是长生之人,就更不信鬼神之说。这也在情理之中,本身就是长生不死的驻世地仙,哪里还会去敬畏鬼神,就算是仙人,也不再神秘,对于李玄都来说,不过是一步之遥。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有忘川,李玄都也不认为有人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形下将自己拘拿到此地,所以眼前所见一切皆是幻象无疑。 李玄都挥袖一扫,以阴火在彼岸花的花海中烧出一条通路,然后大步向前,到了忘川河边,一跃而过,丝毫不在意传说中的弱水。法术的本质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李玄都秉持不信的态度,便安然无恙地越过了忘川,然后一路向前。 此时李玄都所见是一片荒原,仿佛亘古不变,空旷单调,满目荒芜。行走其中,甚至时间也被混淆,好似半梦半醒的刹那之间,又宛若转眼已是千年。只是李玄都紧守本心,丝毫不为所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李玄都本以为是接下来就该是阴司冥府的戏码了,可当李玄都走近之后,却发现根本不是传说中的阴司冥府,而是一座客栈。 有间客栈,四四方方,二层小楼,旗在中央。 这面边缘已经破烂不堪的大旗挂在一根高杆上,迎风招展。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高杆就立在二层小楼的不远处,只是相较于分量极重的“太平”二字,这座二层小楼实在有些不起眼,白色的墙皮已经剥落大半,露出其下的青砖,屋顶上的黑瓦也已经残缺不全,显得颇为寒酸。客栈占地颇大,在二层小楼外还围起了一个两进院子,可以放杂物和马匹,那根旗杆便是立在院子的正中位置,极为显眼。 是在这荒郊野外,能有如此一间客栈可供落脚歇息,对于过路的旅人而言,已是幸事。 李玄都望着这甚是熟悉的一幕,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步入客栈之中,没有看到青鸾卫的马屁,也没有看到那个坐在树墩上的少年,只有一只老到已经站不起身的土狗,正独自一狗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李玄都又特意看了眼旗杆,明显有断过的痕迹,又被人接上,甚至还用了木板加固。 李玄都不由笑道:“真是有心了。” 进到客栈大堂,却见一男一女,男子年轻,与沈长生有几分相似,女子年长,分明就是陆夫人。此时两人都在哭泣,哭声悲悲戚戚,让人闻之生悲。 李玄都侧耳倾听,原来是一个没了妻子,一个没了丈夫,只剩下母子二人扶持度日。 李玄都也算是经历了许多幻境了,从“玄都紫府”的考验,到儒门仙物的天下棋局,可谓是见多识广。他此时已经明白,兰玄霜之所以能将自己困于幻境之中,不是说兰玄霜的境界已经可以媲美李玄都,而是她借助了地利的优势,也就是整个养尸地所凝聚的庞大死气,这才勉强做到了这一点。换句话来说,此时李玄都对抗的不是兰玄霜一人,而是整个养尸地。 这样的好处在于,如果李玄都强行出手破阵,那么受到牵连的并非是兰玄霜,而是整个养尸地,这块养尸地很有可能会被李玄都直接毁去,同时因为此处养尸地是位于地下的缘故,甚至有可能牵连地脉,导致整片地宫彻底坍塌。 这也是李玄都没有第一时间强行破阵的缘故,并非他没有这个能力,而是他想要知道兰玄霜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玄都表面上望着幻境中的沈长生和陆夫人,一心二用,同时也在感受周围的气息变化,在李玄都的感知之中,养尸地中的死气竟是在缓缓消逝,刚才尚不明显,现在死气渐淡,这才让李玄都发觉了不对。 对活人来说,泄去死气并非是什么坏事,反而还是好事,毕竟死气阴气天然与血气阳气相互克制,活人在这种充满死气的环境之中会受到一定的压制,若是修为不高之人,甚至还会受到伤害,所以正一宗中才有“分阴戟”的手段,就是如分洪一般泄掉过于浓郁的阴气。 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李玄都忽然想到了此地还有一尊“帝释天”,一下子便想明白了兰玄霜的用意了。“帝释天”已经不是活人,对于它来说,与死气属性相合,与阳气相斥,所以“帝释天”才会潜入此地进行沉睡。打个比方,养尸地对于“帝释天”来说就是一座温暖的房子,让他昏昏欲睡,然后逐渐进入梦乡,可如果泄掉死气,就等同是打开窗户,让屋子里的热气跑出去,温度下降,原本沉睡的人就会被冻醒。 那么显而易见,兰玄霜以幻境拖住李玄都的用意就是争取时间,让她能够有充足的时间泄去死气,以此唤醒正在沉睡的“帝释天”。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李玄都不由赞了一声,“好机心!”然后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面令旗,轻轻一挥。 一瞬间,李玄都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起来,就像一幅画在火焰中焦黄、燃烧,最终化作灰烬。 幻境破灭之后,李玄都还是在养尸地中,兰玄霜就站在不远处,满脸震惊。她借助养尸地设下幻境,当然挡不住这位长生地仙的全力施为,可养尸地也该受到牵连才对,这样就会唤醒“帝释天”,甚至整座地宫都会坍塌,那么她就可以趁乱逃走,可她如何也没有想到,幻境破灭,可养尸地却还是完好无损。 兰玄霜涩声问道:“这是……什么手段?” 李玄都只是举起手中的令旗。 兰玄霜望向令旗,恍然道:“原来是太平宗的‘太平无忧’令旗,传闻此旗中有太平宗的‘南斗二十八阵图’,的确是破阵的利器。” 李玄都收起“太平无忧”令旗,说道:“既然夫人知道‘太平无忧’令旗的玄妙,想来也是道门之人。” 兰玄霜苦笑一声,“方才冒犯之处,还请清平先生海涵。妾身出身于阁皂道的皂阁宗,于百年前陷于‘玄都紫府’之中,供陆吾神驱使,刚刚脱困不久。” 李玄都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倒是应该称呼夫人一声前辈。” “不敢。”兰玄霜低眉道,“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我不过是天人境界,清平先生已经是长生境,如何也当不起‘前辈’二字。” 李玄都也不强求,问道:“我对于皂阁宗的手段也算是略知一二,却不知道夫人方才所用的是何种功法,还想请夫人赐教。” 兰玄霜自知自己的性命就在眼前之人的一念之间,也不敢故意隐瞒欺骗,如实回答道:“此乃皂阁宗的‘曼珠沙华妙法’,传说彼岸花是忘川黄泉中的死者的执念所化,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所以这门‘曼珠沙华妙法’能够发掘旁人内心深处的执念想法,由此化作心魔幻境。又因为彼岸花只开于黄泉,是忘川彼岸的接引之花,所以如果能在阴气、死气弥漫的地方用出‘曼珠沙华妙法’,以尸体生出彼岸花,那么此法就会威力大增。我本以为在此地用出此法,能够拖延清平先生一二,却还是被清平先生随手破去。” 这倒是与李玄都推测的相差不多,至于藏老人一脉为何不会此法,应该是失传了,当年的皂阁宗称雄江湖,不可能只有三炼之法。 李玄都见兰玄霜有些紧张,心中一动,微笑道:“夫人不必担忧,我李玄都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不会滥杀无辜。方才的些许误会,我未曾损失什么,说开就好。正巧,夫人叫兰玄霜,名字中有一个‘玄’字,而我叫李玄都,名字中同样有一个‘玄’字,这大约就是你我之间的缘分,如果夫人不嫌,大可不必称呼我为‘清平先生’,也可以称呼我的表字‘紫府’。” 兰玄霜这才知道这位清平先生的名和字,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玄都紫府”,犹豫了一下,说道:“先生请直言。” “与夫人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李玄都笑了笑,“不知夫人脱困之后,可有打算?” 闻弦知雅意,兰玄霜已经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也没什么打算,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李玄都不再兜圈子,直言道:“实不相瞒,皂阁宗覆灭之后,虽然有过一次重立宗门,但因为其逆势而为,又遭覆灭,其宗主更是被镇压在正一宗的镇魔井中。如果夫人有意重立皂阁宗道统,我愿尽绵薄之力,助夫人一臂之力。” 第四十一章 女冠子 人老奸,马老滑。这是一句老话,也是一个简单的道理。在江湖中,也许有行侠仗义,但行侠仗义至多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至于后续,通常是不管的。而重建宗门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其中所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极为庞大,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拿出来,定然是有所求的。换句话来说,这更像是商贾的生意,把钱投进去,然后等着回报。 兰玄霜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她也相信李玄都有这个能力,一位长生境高人,道门中真正掌握实权的人物之一,重建一个宗门并非难事,而且兰玄霜脱困之后,没有太好的选择,宗门已灭,甚至邪道十宗都已经各种意义上的四分五裂,有人缺席玉虚斗剑,有人与正道联盟,有人投靠儒门,邪道已然不是一个合适的立足之所,反而是趋于一统的正道,也就是道门,更适合作为存身之所。 关键是她需要付出什么? 兰玄霜沉吟了片刻,轻声问道:“不知清平先生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转而说道:“兰夫人知道上次皂阁宗复立,是何人所为?” 兰夫人问道:“是谁?” 李玄都道:“是地师徐无鬼,他帮助皂阁宗复立,又帮助自己的夫人成为牝女宗的宗主,连续扶持两代无道宗宗主,由此掌控了西北五宗。” 兰玄霜恍然道:“原来清平先生是要效仿上代地师吗?” 李玄都道:“是也不是,地师掌握了西北五宗是为了进取天下,我也有进取天下之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更多还是积蓄力量。” 兰玄霜道:“清平先生倒是坦诚,没有搬出什么为了天理正道的说辞,不似一些正道中人,满口仁义道德。” “看来兰夫人对于正道中人多有偏见。不过这都无甚紧要了,以后没有正邪之分,都是道门中人。”李玄都不甚在意道。 兰玄霜赞道:“清平先生好气魄。” 这倒不是兰玄霜昧着良心去故意称赞李玄都,而是的确带了几分真心,毕竟这么多年以来,正邪之争贯穿了整个江湖,如果真能消弭正邪之别,那么可真是足以流传后世的壮举了。 “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罢了,就算我不做,也有其他人来做。如果再早些年,就算我有通天之能,也断然做不成此事。”李玄都并无自得之色,“就是现在,道门也只是在表面上一统,内部还是派系而立,反对的声音同样很大。” 兰玄霜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无论大宗门,还是小门派,都少不得“勾心斗角”四字,而勾心斗角的目的则是争权夺利,道门一统这样的大事,不知涉及了多少人的切身利害,怎么可能和和气气,勾心斗角或是大打出手都在情理之中。 兰玄霜面色凝重,缓缓说道:“请先生详述。” 李玄都道:“当年我为了促成道门一统,也是为了自保,以及其他某些原因,组建了一个隐秘联盟,名为‘清平会’,取自‘一清天下还太平’之意,在清平会中,成员可以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以词牌名为代号,比如我的代号就是‘清平乐’,也是清平会的会主,现在我想邀请兰夫人加入清平会,不知兰夫人是否同意?” 兰玄霜陷入沉思之中,没有立刻答复。 李玄都也不急于催促。他的想法很明确,兰玄霜与世隔绝多年,与当世之间的各方势力几乎没有利害牵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一个底子很干净的人,又是天人境的修为,所以李玄都动了拉拢的心思。而李玄都提出帮她重立皂阁宗,干系重大,李玄都的目的是将兰玄霜纳入客栈的范畴,而不是仅仅局限于清平会中,只是此时还谈不上了结,所以要循序渐进,待到时机合适了,李玄都就会在帮助兰玄霜重立皂阁宗的同时,将她拉入太平客栈中。当然,如果兰玄霜有什么其他心思,李玄都只会让她止步于清平会的这个层次。 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剑秀山、北邙山、中岳、紫仙山都在中州境内,剑秀山就不必多说了,这是李玄都的立足所在,北邙山对应皂阁宗,中岳对应静禅宗,紫仙山对应天乐宗,李玄都扶持皂阁宗和静禅宗重立道统之后,中州的三大宗门就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形成鼎足之势。除了龙门府的整个中州都在李玄都的掌握之中,那才是真正的举足轻重。 按照李玄都、张静修、李道虚、秦清几人的初步设想,日后的道门一统,二十二个宗门的传承不变,包括佛道中人。增设一位大掌教,统领道门上下。大掌教不能实行继承制,不能以师徒、血缘、伴侣的关系进行继承,而是推选制,类似于上古时的禅让制。在大掌教之下,设有三十六位真人,大掌教必须出自三十六位真人之中,其中二十二位宗主占去二十二个位置,还剩下十四个位置,保留正一道大天师、地师、圣君、太平道大贤良师的称号,再占去四个位置,剩下十个位置则是留给日后道门中位高权重、德高望重且又不在二十二位宗主之列的人,毕竟大掌教麾下也应有直属之人。 选出大掌教之后,再有一人递补大掌教离开三十六位真人行列之后所产生的空缺,仍旧维持三十六人之数,同时再从三十六位真人中选出三位大真人辅佐大掌教,对应三清祖师,等同是副掌教。四人联手执掌道门,如果四人之间的意见产生分歧,除非三位掌教大真人全部反对,否则以大掌教的意志为先。也就是说,只要有一位掌教大真人支持大掌教,那么大掌教就不会存在被架空的可能。如果大掌教出现意外,在选出新任大掌教之前,由三位掌教大真人共同执掌道门,也就是张静修、李道虚、秦清三人联盟的延续。如今的道门等同是大掌教之位空缺,三位掌教大真人共同执掌道门。 如果李玄都能收复阴阳宗,再加上太平宗,那么李玄都就直接掌握了二十二个宗门中的五个宗门,大贤良师的称号可以归于李道虚,可李玄都却能继承地师的名号,算上盟友,秦素的忘情宗、秦清的补天宗、白绣裳的慈航宗,萧时雨的玄女宗,以及帮助颜飞卿重新担任正一宗的宗主等等,在众多助力之下,李玄都成为大掌教并非难事。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李玄都日后不能成为大掌教,成为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一也是无可改变的事情。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如果兰玄霜不答应,那么一切休谈。 兰玄霜并不知道李玄都的各种布置和设想,但她敏锐意识到一点,既然道门一统又保留了宗主之位,那么宗主的身份在未来肯定是举足轻重的,她如果能够成为一位宗主,就算只是一个弱宗的宗主,也要比一个散人好上无数倍,哪怕是一个天人境的散人。以她现在的条件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这个机会,恐怕再也没有成为一位宗主的机会。如果道门一统的大势无法逆转,那么她就会一步慢则步步慢,尤其是没有明面上的正邪两道分歧之后,散人也不可能通过在两大阵营之间左右摇摆来渔利,必须要参与其中,才能攫取更大的利益和权力。 所以兰玄霜并没有思考太长时间,直接说道:“不知我该用什么词牌名?有没有什么规矩或者说法?” 李玄都道:“只要不重复就可以,已经有人使用的词牌名是:清平乐、清平调、临江仙、剑器近、金错刀、玉蝴蝶、撼庭秋、醉太平、如梦令、青玉案、浣溪沙、佛霓裳、卜算子、钗头凤。” 兰玄霜却是没有想到清平会的成员如此之多,如果这些人的身份实力都与她相差无几,那么这个清平会的实力已经胜过许多寻常宗门,尤其是有一位长生地仙坐镇的情况下,几乎不逊于一些雄霸一方的大宗门。 想到此处,兰玄霜不惊反喜,清平会的实力越强,越是说明她的选择没错,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谁不想要一个天大的靠山呢?进一步来说,如果谋取天下,那么岂不是从龙之臣?她此时再看李玄都,又多出几分敬畏,长生境的修为固然可怖,可这等手腕心机,却是让她有些佩服了。 兰玄霜认真想了想,说道:“大家好像都是用了三字的词牌名,没有人使用二字、四字或者多字的词牌名,我自然也不好例外,我便用‘女冠子’为词牌名吧。” 李玄都道:“含娇含笑,宿翠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 兰玄霜淡笑道:“正是这一首,我最喜欢最后三字。否则我也不会冒险进入‘玄都紫府’,以至于被困其中。” 李玄都这才问道:“还未请教夫人生平过往,不知夫人能否道来?好让我心中有数。” 兰玄霜看了李玄都一眼,嫣然笑道:“这是自然。” 第四十二章 皂阁道统 当年金帐汗国攻陷大晋的半壁江山,当时本就已经名列邪道十宗之首的皂阁宗顺势而为,在北邙山筑造“鬼国洞天”,使得万鬼朝宗,造就人间鬼国,宗内高手受此裨益,境界暴增,横压当世。 当时坐拥九位天人境和两位长生境的皂阁宗,几乎是所向无敌,甚至就是正道十二宗联手,也未必能敌得过皂阁宗,于是皂阁宗顺理成章地开始谋求一统江湖。而一统江湖,就要先一统十宗,早在宋政之前,皂阁宗就提出了十宗合一的说法,意图将邪道十宗合为一个宗门,皂阁宗的宗主即是圣君,然后再灭去正道十二宗,道门归一,那时的皂阁宗宗主就是整个道门的大掌教。 皂阁宗此举自然引来正邪两道的反对,当代地师和大天师先后三次会晤,结成联盟,最后在昆仑之巅的玉虚峰上,正道十二宗的宗主和邪道九宗的宗主悉数到场,双方歃血立誓,订立盟约,然后正道十二宗和邪道九宗,开始联手绞杀不可一世的皂阁宗。 这场正邪大战,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二十一个宗门对战一个宗门,曾经太玄榜上占据了半数席位的皂阁宗,虽然不敌整个江湖的联手,但是凭借北邙山的人间鬼国,还是可以勉强做到平分秋色,直到金帐汗国被大魏太祖皇帝驱逐,人道昌盛,鬼道凋零,鼎盛一时的皂阁宗最终轰然倒塌,两位长生境高手悉数陨落,九位天人境长老中,除了两人分别逃亡金帐汗国和海外婆娑州,其余也全部身死。 经此一战,皂阁宗算是彻底灭亡,唯有一名归真境嫡传弟子在机缘巧合之下流落至海外凤鳞州,得了机缘,跻身天人境,后又返回中原,当时正邪双方再次开战,其他九宗为了抗衡正道十二宗,这才帮助此人重建皂阁宗,也就是今日的皂阁宗传承,后来徐无鬼继承地师之位,又大力扶持皂阁宗。 严格来说,当年盛极一时的皂阁宗总共留下了三支传承,分别是金帐汗国、婆娑州、凤鳞州,藏老人这一脉是发源于凤鳞州,精通三炼之法,而兰玄霜则是出身于婆娑州这一脉。 众所周知,佛门就是起源于婆娑州,后来传入中土,故而又被称之为西方教,当年武宗灭佛,就曾有过“区区西方教岂能与朕抗衡哉”的话语。所以流传入婆娑州的那一脉皂阁宗传承,又融汇了许多佛门功法,不似凤鳞州这般“邪气”,反而是衍生出了“白骨观”等手段,领悟出佛门中欢喜无常、色空寂灭的玄机妙谛,已经逐渐偏离了当年皂阁宗的路线。这也是李玄都见到兰玄霜时,觉得她的气态与白绣裳有几分相似的缘故。 不过这一脉皂阁宗弟子从不认为自己是佛门弟子,毕竟在皂阁宗中还是有大量需要驾驭尸体的功法,与佛门理念实在不合。这也是兰玄霜用“女冠子”为代号的原因之一,越是在意什么,越是强调什么。 兰玄霜与宪宗皇帝同龄,祖籍岭南,不过从她父亲那一辈起,就离开了岭南,出海去往婆娑州,并在那里安家立业。兰玄霜在婆娑州长大,因为资质根骨绝佳,在五岁那年就被她的师父收为弟子。当时兰玄霜的师父已经是八十高龄,兰玄霜的师祖正是那位经历了皂阁宗覆灭并逃往婆娑州的天人境大宗师,这位皂阁宗的大宗师来到婆娑州之后,心灰意冷,隐姓埋名,并无开宗立派的想法,只收了一名弟子,不至于宗门绝学就此失传。兰玄霜的师父也秉持了这个想法,所以直到寿元无多,才动了收徒之念。 兰玄霜天资绝佳,二十岁那年就已经是归真境的修为,三十岁的时候跻身天人境,她的师父也不在这一年坐化离世。兰玄霜从师父的口中知道了中土的富饶和繁华,动了去往中土游历的念头,于是动身返回中原,想要闯出名头。以兰玄霜的修为,精通佛道两家功法,也算是一代宗师人物。可她刚到中原,太过大意,与人交手的时候被人认出了身上的一身所学乃是皂阁宗功法,一时间变成举世皆敌,被正邪两道的高手联手追杀,她虽然勉强逃脱,但也重伤垂死,最后被一名江湖散人所救。 这名江湖散人虽然境界修为远不如她,但在她养伤的时候,对她照顾无微不至,两人日久生情,结为夫妻。当时兰玄霜年轻气盛,虽然已经嫁人,但也从未想着什么相夫教子,而是在伤势痊愈之后生出了报仇的想法。不过她也知道,仅凭自己一人之力,是万无可能胜过如此多的仇家的,正巧她听说了关于“玄都紫府”的传说,于是又动了心思,作别丈夫,前往昆仑玉虚峰,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了“玄都紫府”之中,不过她没有徐世嵩那样的运气,不但没有寻到什么机缘,反而成了陆吾神的奴仆,供陆吾神驱使。 当时陆吾神正与开明六巫大战,陆吾神本尊被开明六巫的阵法所阻,无法进入五行洞天,只能派遣麾下的伪仙进入其中。也不知该说兰玄霜的运气是好还是不好,她刚刚进入五行洞天不久,就遇到了开明六巫中最强大的巫阳,不过当时的巫阳并没有杀她,反而还给了她一个奇怪的果实,逼她吃下去。直到后来,兰玄霜才知道那个果实是不死树的果实,也是炼制长生药的原料之一,有延年益寿的妙用,不过被巫阳动了手脚,而且巫阳并不是只给了她一个人,而是给了很多人,又把他们这些人原样不动地送还给了陆吾神。 兰玄霜起初并不知道巫阳此举的用意是什么,直到陆吾神被重伤之后,他们才惊讶的发现,陆吾神留在他们身上的禁制竟是被解开了,而从未吃过巫阳果实的人,还是要受到陆吾神的控制,这才有了他们一行人逃出“玄都紫府”的事情。也正因为不死树果实有延年益寿的作用,他们离开“玄都紫府”之后,并未直接老死,兰玄霜只是老了十岁左右,到了天人境界,估算自己的大概寿元并非什么难事,按照兰玄霜自己的估算,她最起码还有一甲子的寿元,也就是说巫阳的不死树果实让她足足多了一倍的寿元。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只要跻身长生境之后,就不再有寿元的限制,长生之人担忧的还是百年之期,所以对于巫阳这些大巫来说,纯粹的延年益寿并没有什么意义,她们寻求的还是起死回生和对抗天劫,不死树的果实等同鸡肋,所以浪费些在凡人眼中看来珍贵无比的不死树果实,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兰玄霜进入“玄都紫府”的时候,还是宪宗皇帝在位,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天宝帝,中间历经了孝宗皇帝、武宗皇帝、世宗皇帝、穆宗皇帝四代帝王,可以说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她的丈夫也早已死去,就算是活到一百岁寿终正寝,可两人相识的时候,也都已经三十岁往上,也就是说最晚在兰玄霜进入“玄都紫府”七十年后,她的丈夫就过世了,至今也有三十余年,所以她才说自己孀居多年。 听完兰玄霜的故事,李玄都解开了许多疑惑,那些不死树果实,应该是开明六巫的后手,想着有朝一日能通过这些伪仙来对抗陆吾神,只是谁也没想到,徐无鬼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局面,五位大巫身死,陆吾神重伤,巫阳飞升,那么这些后手也就用不上了,反而成全了兰玄霜等人,得以从“玄都紫府”中脱困。 至于兰玄霜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也与她过去的经历有关,当初她初入中原,正是因为皂阁宗的身份,才被人追杀,由此有了后来的种种遭遇。脱困之后,兰玄霜不知如今的形势如何,生怕重蹈覆辙,所以离开玉虚峰后,没有与其他人同行,更不敢贸然返回中原,而是独自一人在西域游荡,由此发现了“帝释天”的痕迹。 “帝释天”本就是地师以皂阁宗的手段炼制而成,兰玄霜又是皂阁宗之人,所以一路循着踪迹来到了大雪山。 这又解开了李玄都的第二个疑惑,“帝释天”到底是如何进入大雪山行宫下方的养尸地的,答案是挖进来的。 “帝释天”只有本能,感知到庞大的死气之后,逢山过山,遇水涉水,也就是地广人稀的西域,换成人口稠密的中原,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的祸患。“帝释天”来到大雪山下之后,自然无法想到要通过大雪山行宫进入养尸地,而是直接徒手挖掘了一条地道来到养尸地中,萨满教自然也察觉到了养尸地中的异常,不过对于他们来说,凭空得了一尊“帝释天”,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机缘,自然不会将其驱逐,只是封堵了部分地道。如此一来,被封堵的地道就像个洞穴,谁也想不到会通往大雪山行宫下方的养尸地。 兰玄霜就是顺着“帝释天”挖出的地道进入到养尸地中的,因为萨满教封堵了部分地道,她又多花费了一番手脚重新打通地道,为了不惊动萨满教,她只能慢慢推进,所以来迟了一段时间,刚好与李玄都是同时到达。 第四十三章 帝释天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养尸地内的沉寂死气突然如沸水一般翻腾起来,虽然肉眼难见,但如果以神念感知,就会发现滚滚死气如惊涛骇浪一般,来回激荡,如果是寻常人在此地,会在死气的浸染下直接化作活尸。 兰玄霜脸色一变,“是‘帝释天’醒了。” 话音未落,就听血池方向传来一声震天怒吼。 原本浸泡在血池中的“帝释天”因为兰玄霜的手段已经从沉睡中醒来。 道门典籍中曾有记载,旱魃出世,赤地千里。上古时候,天帝率部与九黎大战,天帝派应龙以滔天洪水围困蚩尤。蚩尤请来风伯、雨师,应龙的军队迷失在漫天风雨之中,黄帝又派了天女魃参战,魃身穿青衣,善用火焰,驱散风雨。天帝终于擒杀了蚩尤。应龙和魃建立了奇勋,但也丧失了神力,再也不能回到天上。应龙留在人间的南方,从此南方多水多雨。魃留居北方,从此北方多干旱,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们诅咒驱逐,称为“旱魃”。 “帝释天”虽然算不上旱魃,但也相去不远,离开血池之后,身上顿时燃烧起血红色的熊熊尸火。 所谓的尸火,实则就是死气燃烧,而尸体中死气又称尸气,乃是人体鲜血转生为死后所花,故而尸火燃烧时是为血红色,如鲜血一般,同时兼具了人仙血气的部分玄妙,对于各种法术有一定的克制作用。 这也就罢了,炼尸之法毕竟是有伤天和,如果造成赤地千里的灾祸,尸火就会化作阴火,此等阴火比之“太阴十三剑”的阴火更胜一筹,以业力为薪柴,等同是引发二次天劫,自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百年苦修道行,俱为虚幻,烧毁“帝释天”后,还会循着冥冥中的气机牵引,反噬其主。所以“帝释天”要慎用,不能滥用。 在“帝释天”释放出熊熊尸火之后,兰玄霜顿时感到神魂上一振灼痛质之感,继而心中有恐惧生出,幻象纷呈,心神晃动,难以自持,就好似普通人被鬼魅迷惑,心中恐惧越大,破绽越大,越容易被鬼魅邪祟所乘,生出种种幻觉,加大恐惧,然后破绽越大,幻境越发逼真,再次放大恐惧,如此不断循环,终究可以把人生生吓死。这也正应了法术的本质,信则有,不信则无。所以才会有胆大之人无惧鬼魅的说法,只要心中无惧,鬼魅便无机可乘。 兰玄霜身为皂阁宗的传人,哪里不会明白这个道理,没想到“帝释天”竟然自带“大恐怖”的神异,就好似一座以“帝释天”为中心并且可以随它移动的阵法,只要在它的身边一定范围之内。就会受到影响,如果心志坚定也就罢了,只会受到一定的影响,如果心中生出恐惧,就会被无限放大,而且相较于寻常鬼魅的手段,“帝释天”更为霸道。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寻常鬼魅是骗子,诱惑你动心动念,只要不动贪心,紧守本心,那么骗子就无机可乘。帝释天不一样,它是强盗,你动不动念都无所谓,直接硬抢,所以“帝释天”的“大恐怖”是你怕不怕都必须生出恐惧,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偏偏在“帝释天”醒来的时候,兰玄霜的的确确生出了几分惧意,便被“帝释天”的“大恐怖”迅速放大,几乎要心神失守。 兰玄霜不敢怠慢,急忙运转师传的秘法,自她的左掌之中生出一道黑色气息,自她的右掌之中生出一道白色气息,不过并非是道门的阴阳二气,而是死气和佛门的光明气息,两者围绕着兰玄霜循环游走,与道门的阴阳双鱼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兰玄霜这一脉皂阁宗传承兼修佛道两家之长,不过根本上还是以道门为主,道门讲究阴阳平衡,所以兰玄霜这一手只是改变了阴阳二气,可气机的运转方式还是未曾改变,蕴含道家阴阳和合的理念。 死气和佛门气息共同构筑成一道“防线”,好似在“帝释天”的大圆中又结成了一个小圆,一瞬间,兰玄霜便从“帝释天”的“大恐怖”影响中挣脱开来,眼前种种幻象尽皆消失,恢复了原本的平常心。 不过兰玄霜此举却引起了“帝释天”的注意,它立刻张口一啸,朝着兰玄霜吐出一口尸火。到了长生境以后,一切法门都会返璞归真,“帝释天”也是如此,此时他的尸火上凶厉之气不多,死气甚淡,可如果谁敢小瞧了尸火,沾染上一星半点,立时就会被尸火缠上,比“鬼咒”更为难缠,以宿主的血肉为薪柴,柴不尽,火不熄,终究是逃不过身躯朽坏的下场。 兰玄霜见状轻轻一叹,伸出右手的食指,只见在她的指尖上有一朵正在缓缓绽放的彼岸花,然后她拇指中指捏住,做拈花之状,同时她的脸上露出淡淡微笑。 佛祖拈花,迦叶一笑,正是佛门中“拈花一笑”的典故。 只见得尸火在兰玄霜的面前骤然停滞,然后化作点点火星,被兰玄霜指间的彼岸花悉数吸收。 李玄都见此情景,在心底赞了一声,兰玄霜不愧是活了一百多年的老前辈,虽然没能跻身长生境,但是一身天人造化境当真是出神入化,就算比起白绣裳还稍有逊色,却也要胜过上官菀之流,大概与紫燕山人相差无多,且不说什么皂阁宗的道统,以后道门的布局,就是这身修为,也值得李玄都礼贤下士,主动拉拢一番。 只是如此一来,兰玄霜也彻底吸引了“帝释天”的注意。对于“帝释天”而言,自身气息形成的“大恐怖”也好,生前气血转化得来的尸火也罢,都不是它最厉害的手段,它当初之所以能在楼兰城中缠住秦清,还是靠着自己的强悍体魄。 “帝释天”身形一闪,在原地留下了一个正在缓缓消散的残影,本尊已经来到了兰玄霜的不远处,朝着她一拳打出。 兰玄霜对此也有防备,双手结成佛门的“尊胜宝瓶印”,在她身前凝聚出一尊法相。这尊法相与皂阁宗的“万尸大力尊”、“幽冥九阴尊”截然不同,是个女子形象,生有四条手臂,左右各二,这也与兰玄霜这一脉传承皆是女子有关。 女子法相身着白衣,脸庞分成两半。 左半边脸是女子面容,明艳圣洁,与白绣裳的观音法相有几分相似,左边双手,一手仍旧是拈花状,两指间的一朵彼岸花开了又谢,生死枯荣不断循环,花叶不能相见;另一手托着一只净瓶,其中插着一根柳枝,柳枝上不断有露水滴落,刚好落在彼岸花上,每一次露珠落下,便是彼岸花的一次生灭,露珠落下时,彼岸花绽放,继而枯萎,等待下一次露珠滴落,往复不休。 右半张脸却是森森骷髅,阴气森森,眼窝中燃烧着幽幽碧火,与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极为相似,右边双手,一手持有不断滴血的屠刀,屠刀以白骨铸成;另一手托着一只头骨酒杯,盛满鲜血,同时也接住了白骨屠刀上滴落的鲜血,只是无论鲜血如何滴落,酒杯中的鲜血永远也不会溢出。 这尊法相正应了佛门“白骨观”中红粉骷髅的妙义,同时又保留了皂阁宗中的种种传承,可谓是玄机至极了。 这座法相显世之后,兰玄霜的表情变得无悲无喜,再无一丝一毫的恐惧。 “帝释天”的一拳直接落在法相之上,法相轰然震动,柳枝上的露珠洒落,彼岸花枯萎,白骨屠刀开裂,头骨酒杯中的鲜血晃荡溢出。 兰玄霜的脸色也随之一白。 任凭这尊法相如何玄妙,兰玄霜终究不是长生境,还是被“帝释天”以力破巧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兰玄霜能正面对抗“帝释天”,已经显现出她的不俗实力,到了此时,李玄都便不能继续坐视下去。 “帝释天”连续出手无功,不多的灵性本能让它生出了奴役,便要打出第二拳彻底摧破这尊法相。 兰玄霜的目光中透出几分绝望和懊恼。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唤醒“帝释天”的人是她,难道她才刚刚脱困不久,就要死在“帝释天”的手中了吗? 这可真是个笑话。 就在这时,“帝释天”忽然停下了即将出拳的动作,同时摆出了防备的姿态。 下一刻,一道身影越过兰玄霜,一掌拍向帝释天。 帝释天向后倒滑退出近百丈,已经到了养尸地的边缘位置。 兰玄霜望向那个身影。 这便是清平先生的实力吗? 李玄都身影一闪而逝,再次掠向“帝释天”,又是简简单单一掌。 帝释天退无可退,想要反抗,却又被李玄都身上的气息死死克制,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无意识状态之中。 一声巨响,“帝释天”的额头上出现了清晰的五道指印,若非“帝释天”的体魄实在太过强横,换成旁人早已是脑浆迸裂。 第四十四章 重回北邙 “帝释天”矮了李玄都的全力一掌之后,没了声息。 兰玄霜则是陷入到一种震惊难言的状态之中,她已经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十分肯定“帝释天”是长生境无疑了,可“帝释天”却毫无反抗之力地败在了李玄都的手中,再加上在玉虚斗剑中败给了李玄都的“魔刀”宋政,已经是两位长生地仙败在李玄都的手中,难道说这位清平先生已经距离一劫地仙相去不远?可他才几岁?尚且不到而立之年!还有七十余年的光阴,难道说这世间要出现一位二劫地仙? 想到此处,兰玄霜思绪万千。 兰玄霜并不知道那位心学圣人的事迹,但她从师父的口中得知了当年皂阁宗的事迹,在皂阁宗最为鼎盛的时候,就拥有一位一劫地仙,同时也是皂阁宗的宗主,曾经依靠着“鬼国洞天”以一己之力大战包括大天师、地师在内的三位长生地仙还大占上风,如果不是最后正邪两道靠着蚁多咬死象的手段强行毁坏了“鬼国洞天”的根基,又有十余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从旁助阵,三位长生地仙永远也不可能胜过皂阁宗的宗主。一劫地仙尚且如此厉害,二劫地仙岂不是举世无敌? 兰玄霜先是震惊惶恐,旋即又是一喜。 她还有一甲子的寿元,这位清平先生还有七十余年的在世时间,也就是说,在她的有生之年之中,都能得到一位长生地仙,甚至是一劫地仙、二劫地仙的庇护,真是下半生无忧了。 李玄都还不知道兰玄霜此时已经将他拔高到了李道虚这等距离一劫地仙只有一线之遥的地步,其实李玄都距离李道虚还有相当的差距,且不说他和宋政的天下棋局,只说他和“帝释天”的胜负,两者的差距远没有到李玄都可以轻松胜出的地步,关键在于“帝释天”乃是地师炼制,并被地师贯注了他积累多年的神力,而得了“阴阳仙衣”的李玄都同样可以控制地师的神力,并以此克制“帝释天”,使其根本发挥出全部实力。 李玄都将气机灌注入身上的“阴阳仙衣”之中,使其阴阳变换,从阴面转为阳面。 只见李玄都身上的黑色鹤氅在一瞬间变为白衣,白衣之上不再是十三道游走剑影,而是三朵淡白色、淡青色、淡红色的莲花,栩栩如生,几如实物一般,分别位于胸口和双袖之上。 李玄都轻声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话音落下,他身上的三朵莲花飞出,将“帝释天”团团围住。 并非李玄都想要吟诵青阳教的教义,而是这段教义口诀就是调动神力的关键,类似于咒语,李玄都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李玄都一只其中的青莲,青莲迅速扩大,化作一方莲台,“帝释天”自行跃至莲台之上,盘膝而坐,莲台慢慢合拢,又重新回到“阴阳仙衣”之上。 …… “帝释天”的意义重大,尤其是对于李玄都解决当前困境而言,更是雪中送炭,着实是非同小可,而李玄都还在“病中”,大雪山行宫毕竟是萨满教的老巢之一,实在大意不得。 宁忆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一直留在大雪山行宫上方的雪峰上,以防有变。 此时宁忆还不知道养尸地中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只是感受到下方大雪山行宫逐渐变得安静,甚至有些死寂,让宁忆感觉到几分不安。 便在此时,宁忆感觉到自己的“镜中花”有阵阵涟漪生出,他立刻召出“镜中花”,然后就看到了李玄都的面容 李玄都直接开口道:“阁臣,我已经成功收复‘帝释天’,你赶紧离开此地,小心阴阳宗的人。” 宁忆听到李玄都这话,心中大定,也不询问李玄都的打算,只说了一个“好”字。 李玄都道:“如果遇到了阴阳宗的人,不要犹豫,立刻使用‘镜中花’。” 宁忆点了点头。 李玄都不再多言,结束了这次对话。 兰玄霜就站在李玄都的身旁,好奇问道:“我们清平会就是通过这样的宝物相互联络吗?” “不是。”李玄都取出一道“小紫府”的符箓交给兰玄霜,“通过这道符箓能以神魂交流,每月一次例会。” 兰玄霜接过符箓,翻看了一下,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李玄都用出“天心诀”,就见他的掌间出现点点光芒,落在兰玄霜的身上,帮她治愈了方才面对“帝释天”时的伤势。 兰玄霜道了一声谢,问道:“会主,我们接下来去哪?” “不要叫我会主。”李玄都摇头道,“清平会并非一个公开的联盟。” 兰玄霜迟疑道:“那称呼你地师?” 李玄都无奈一笑,“我说过了,称呼我的表字‘紫府’即可,许多前辈朋友都是如此称呼我的。” 兰玄霜本来有些拿捏不准,此时听到李玄都第二次如此说了,终于确定李玄都并没有别的意思,便也不再坚持,说道:“那好,我就倚老卖老一回,称呼一声‘紫府’。” 李玄都道:“兰夫人,我说过要帮你重立皂阁宗的道统,自然不是戏言,如今距离八月十五中秋节还有两天的时间,我们可以先回中原,去曾经的皂阁宗的山门看一眼。” 兰玄霜对于上次被人追杀还是记忆尤甚,犹豫了一下, 轻声问道:“不会犯忌讳吗?” “不会有任何忌讳。”李玄都淡然一笑,“皂阁宗所在北邙山距离我的居处不远,在自家门口,应该不会有人来指手画脚。” 兰玄霜心中有了计较,李玄都话语中的意思十分明白,他也是在中州境内,这也是他不怕自己耍什么花招的底气所在,毕竟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不过事情也分成两面去看,如果她能重立皂阁宗的道统,那么两人就是邻居,虽说大树底下是长不成树的,但还有一种说法,大树底下好乘凉,对于一个百废待兴的皂阁宗来说,还是后者更为实际,前者还是太过缥缈了。 两人没有从大雪山行宫离开,而是通过“帝释天”开辟出的地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养尸地,然后李玄都不惜耗费修为,以阴火遁法带着兰玄霜不断挪移,就如当初地师徐无鬼带着李玄都离开楼兰城去往昆仑一般。 进了中原境内之后,李玄都和兰玄霜才改为御风飞行,过凉州、秦州,进入中州境内,绕后绕过有万象学宫的龙门府,进入了北邙山的境内。 北邙山三十二峰,被皂阁宗和阴阳宗瓜分,不过自从上次讨伐北邙山之后,北邙山中已经没有宗门,尤其是地师通过某种手段将北邙山从少祖山转变为老祖山,大大损害了北邙山的根基,这也让其他宗门没有占据此地的兴趣。 兰玄霜还未真正进入北邙山,就已经察觉出不对,俯瞰着脚下的连绵群山,皱眉道:“此地的灵气十分稀薄。” 李玄都便将北邙山变成今日这般境地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又道:“凡事有利有弊,当初是皂阁宗和阴阳宗共用北邙山,如今三十二峰悉数归于皂阁宗,此其一。翠云峰上的上清宫及其一众附属建筑保存完好,原本是地师的居处之一,如今可以作为兰夫人的居处,不算委屈了兰夫人,此其二。皂阁宗的‘鬼国洞天’残骸还在,以此为基础建立护山大阵,连接三十二峰的地气,应当不逊于正一宗的护山大阵。另外,有一座长生宫沉入了地下,乃是前朝木勾真人的洞府,如果能将其重新发掘清理,也可以作为宗门根基之一。还有一座女帝留下的避暑行宫,其中有一只成了气候的树妖,夫人可以将其降服,做个帮手,同时将避暑行宫重新修缮,做私邸也好,充作公用也罢,都随夫人的意。” 兰玄霜虽然年岁极大,但其中百余年都是被困在“玄都紫府”之中,还真没享受过太多的人间繁华,此时听李玄都如此一说,心中大为意动,不说别的,就是那座地师留下的上清宫和女帝留下的避暑行宫,已经让她有些心痒。甚至她心中已经有了打算,翠云峰上的上清宫供奉道祖,作为宗门主殿正堂所在,避暑行宫则可以充作自己的私宅。 不过她也知道这些都离不开钱,为难道:“妾身被困‘玄都紫府’多年,身无余财……” 李玄都淡笑道:“无妨,第一,皂阁宗还留下了一部分金银,未曾被带走,第二,我既然要帮夫人重立皂阁宗道统,自然也会在财力上支援夫人。不过……” 兰玄霜问道:“不过什么?还请……紫府明言。” 李玄都道:“公器不可私用,我是太平宗的宗主,但太平宗并非我的私产,我可以通过太平宗麾下的太平钱庄借钱给夫人,不过亲兄弟明算账,夫人要以皂阁宗的名义与太平宗定下一纸契约,日后皂阁宗兴盛之后,要还上这一笔钱。” 兰玄霜皱眉沉思片刻,点头道:“好。” 第四十五章 新成员 李玄都陪着兰玄霜在北邙山中走了一圈之后,返回了剑秀山,他要为接下来的云锦山之行做最后的准备了。李玄都在离开之前,提前告知兰玄霜,如果不出意外,今天会有一场清平会的每月例会。 兰玄霜倒是有些好奇,所谓的清平会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不过在此之前,她还要把北邙山上下探索一遍。她首选的是翠云峰上的上清宫,这里不仅仅是阴阳宗的核心所在,还曾在此举办了道门盛典,三位掌教大真人就是在此地祭拜道祖天地。 兰玄霜穿过上清宫的正殿,见到了那座三层祭坛,方才李玄都陪她过来的时候,曾经简略介绍了祭典当日的情形,“玄都紫府”现世就是在敬天之后发生的。兰玄霜作为身在“玄都紫府”之人,其实隐隐猜测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一点,开启“玄都紫府”并非是陆吾神的本意,陆吾神也没有这样的权力,因为陆吾神只是“玄都紫府”的管家,“玄都紫府”的主人有两位,一位是天帝,巫阳和旱魃都是天帝的属下,所以“玄都紫府”又名“帝下之都”。另一位就是太上道祖,结合玉虚斗剑之后太上道祖现世的情况来看,开启“玄都紫府”之人应该是道祖,而诱因就是这次道门一统,毕竟道门分裂多年,也该分久必合,太上道祖作为道门始祖,也不会全然无动于衷。 至于太上道祖如何显圣,兰玄霜隐隐有所猜测。按照道理来说,飞升离世之后,与人间的所有联系就此断绝,不过也有一个例外,就是香火愿力,只要香火愿力足够庞大,大罗天仙就能凭借冥冥之中的联系操纵人间的香火愿力显圣,只是损耗极大,不能轻易动用。放眼天下,能坐拥如此多香火愿力的,也唯有三教之祖了。这也是各大宗门的默契由来,除开佛门传承,只要是道门传承,无论正邪,都是以道祖为尊,然后才是自家祖师。 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兰玄霜这些人,离世多年,对于人间的形势不太了解,可在“玄都紫府”之中多年,对于这些密辛却是知之甚详,兰玄霜缓缓登上祭坛,仰头望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在三教祖师这些圣人的眼中,众生皆是平等,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分。就像人看蚂蚁,蚁王与普通蚂蚁也没什么区别。 那么寿命只有一个月的蚂蚁是否太平对于人生百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兰玄霜并非喜欢伤春悲秋之人,只是与李玄都同游北邙山的时候,隐约感觉到这位清平先生的志向,似乎是为了天下太平,且不说真假,就算是真的,对于求仙访道之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对于已经长生之人的李玄都又有什么意义? 她想不明白。 如果她有长生境界,哪里会理会这些糟心事,逍遥快活不好吗?天下分合,我有何忧? 就在此时,兰玄霜忽然感觉到李玄都送给自己的那道符箓开始散发出阵阵气机涟漪。 她取出符箓,略微犹豫了一下,身周绽放出无数彼岸花,将她的身形彻底隐去,然后才开始催动符箓。 一瞬之间,兰玄霜眼前的画面寸寸崩裂,无数碎片在她面前飞舞,碎片之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然后这些碎片又在她的眼前重新排列组合,变成一副新的画面。 这是一座殿宇,不知几许高,向上望去,竟是看不到穹顶。下方是层层叠叠的云气,同样不见其底。在殿宇正中位置是一座七层高台,每一层的高度都与寻常台阶相差无多,底座直径大概有七丈左右,每层递减,最高一层便只有方丈大小。在高台的三面环绕着十七个蒲团,高低错落有致,加上高台上方的一个蒲团,刚好对应十八楼之数。而在高台的最后一面是一尊巨大的太上道祖神像。 等到兰玄霜反应过来,发现这座宫殿还为眼熟,她略微回忆后就想起来了,这不是七宝宫吗?难道说她又回到了“玄都紫府”之中? 便在这时,她对面的七宝台上出现了一道身影,并没有刻意隐藏身形,正是李玄都。 此时李玄都给她的感觉就像海市蜃楼,能看得到,却触摸不到,飘飘渺渺,并不存在,又似是与整个七宝宫融为一体。 李玄都落在在七宝台上,然后把手稍稍下压。 兰玄霜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压下,让她也随之落座。 李玄都主动解释道:“这就是我们以神魂交流的地方,除我之外,所有成员都可以选择隐藏面容。” 话音未落,兰玄霜的面前立时生成一面水镜,兰玄霜发现自己此时笼罩着一层雾气,若隐若现,只能大概看出形体轮廓,至多分辨出男子和女子的区别,足以隐藏身份。 李玄都继续说道:“会中成员的身份很复杂,有各大宗门的实权人物,也有朝廷权贵,如果夫人想要加快重立皂阁宗的道统,也可以向他们求助。不过这些都不是无偿的,需要交换,至于值不值得,需要付出什么,就需要当事人自己去协商了。以夫人的境界修为,也未必要用钱或者物,也可以通过做一些事情或为某些人提供一些帮助,来换取他人的帮助。” 兰玄霜闻言之后立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清平会的成员们都不是等闲之辈,李玄都把这些人集合在一起,当然也不会为了聊天喝茶那么简单,李玄都要借助这些盟友们的力量,同时他又担任了类似中间人的角色,为这些盟友之间的合作提供担保和保障。只是有一点与她的猜测有所初入,那就是这个联盟有些松散,除了李玄都这个会主地位超然之外,其他人并没有等级高下之分,并非她想象中等级森严的组织。 不过兰玄霜有一种没有任何理由根据的直觉,也许清平会只是“太虚幻境”,“太虚幻境”只是一个遮挡,在“太虚幻境”后面才是真正的“玄都紫府”。现在,她也是清平会的成员之一了,也只是触及到了“太虚幻境”,距离李玄都的“玄都紫府”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兰玄霜问道:“其他人呢?” 李玄都道:“还没到例会的时间,我只是提前与你交代一下。” 兰玄霜默然了片刻,问道:“这次例会的内容主要是什么?” 李玄都如实答道:“虽然清平会是一个联盟,但所有盟友的联系都在于我,所以每次例会的内容都是由我主导,这次的例会也是我的一件私事。” 兰玄霜心思急转,立刻问道:“如果我能尽绵薄之力,能否少还一些钱?”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可以做主免去所有利息,夫人只需要偿还本金即可。” 作为太平宗的宗主,李玄都当然可以让兰玄霜少还些钱,就算是成了一笔坏账,以李玄都的威权也可以轻易压下,只是李玄都不想开这样的前例,用公家的钱来为自己牟利,虽说这次正一宗发难并非是个人恩怨,而是牵涉到整个道门的局势,但李玄都还是不愿意坏了规矩,所以只是给兰玄霜免去利息。 兰玄霜的父亲就是一位商人,她自小耳濡目染,自然明白借贷的规矩,利息是必须的,狠一点的“九出十三归”也是寻常,意思是借十成的钱,只能拿到九成,却要偿还十三成的钱。现在李玄都给她免去所有利息,等于是借十成的钱,拿十成的钱,还十成的钱,而她却能得到一个皂阁宗,因为北邙山三十二峰、上清宫、“鬼国洞天”、长生宫、避暑行宫都是白送的,实在是再划算不过,所以她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立刻表态道:“我愿助紫府一臂之力。” 李玄都微微点头,说道:“时间差不多到了。” 下一刻,大门轰然开启,然后就见一个个身影飘然出现,分别落座于不同的蒲团之上。最早的时候,不仅仅是面容模糊不清,就连体态身形也被彻底模糊,只能勉强看出一个人影的模样,甚至无法分辨男女。后来李玄都觉得这样不好,同时为了逐渐加强盟友们之间的联系,使得雾气变淡,可以从体态上大致分辨男女,以免在称呼上闹出什么笑话。 兰玄霜迅速扫视了一周, 发现并非所有成员都参加了这次例会,因为李玄都在她选择词牌名的尸火曾经对她提起过所有的成员的代号,所以她可以轻易算出人员是否全部到齐。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兰玄霜这位新成员,因为每个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如果原本无人的位置上有了人,那自然就是新的清平会成员。 不等有人开口发问,李玄都已经主动开口介绍道:“这是我们清平会的新成员,女冠子。” 兰玄霜也随之起身,向周围众人行了个江湖上通用的抱拳礼。 第四十六章 例会 清平会每月一次例会,上次例会还在玉虚斗剑开始之前,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未真正跻身长生境,可这次例会的时候,李玄都已经真正踏足了长生境,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同,当然不是李玄都直接显露真容,而是李玄都与七宝宫更为融洽,似乎已经真正融为一体,李玄都是此方天地的枢机核心,以至于李玄都已经无法被感知,或者是处处都是李玄都的气息。 这次清平会例会,除了“临江仙”张海石、“清平调”周淑宁缺席,其余人全部到齐。 秦素也在与会之人的行列之中,她先是看向李玄都,见李玄都无恙之后,又将目光转向了新成员“女冠子”的身上。无论是词牌名的选择,还是隐约可见的体态,都说明这位新成员是一名女子,这让秦素有些好奇,李玄都去了一趟岭南,又从哪里找了一位新成员?她倒是听说过岭南冯家有一位大小姐,可那位大小姐一则是年龄不大,影响力有限,二则是她与周淑宁之事有着直接的联系。以她对李玄都的了解,是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冯家之人有什么牵扯的,除非李玄都想要让这位冯家小姐去云锦山作证,可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让她加入清平会,所以秦素猜测这位新成员应该不是冯家之人。 于是秦素又着重观察了下这位新成员,立时发现了不同,这位女子成员的发髻样式明显是妇人的盘发,与未婚嫁的女子还是有着极大的区别,如果未婚女子梳了已婚妇人的发髻,是要闹笑话的,那么可以肯定,这是一位可以称之为“夫人”的妇人。 秦素不由开始联想江湖上有名的“夫人”们,首先是圣君澹台云,然后就是牝女宗的冷夫人,“鬼母阴姬”罗夫人,后两位都与地师有着夫妻之实,总不能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衣钵,也把这两位给请回来了吧。 很快,秦素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她已经知道宫官就在清平会中,宫官是冷夫人的弟子,也应该认识罗夫人,虽说众人在七宝宫中都被隐藏了相貌,但熟悉之人还是能通过一些细节判断身份。从宫官的反应来看,她并不认识这位新人,甚至没有半点熟悉的感觉,宫官的反应更像是见到了一个陌生人,那么就可以排除冷夫人和罗夫人的猜测。 至于澹台云,更不可能,秦素虽然觉得自己的未来夫君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不觉得现在的李玄都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够轻动那位圣君。 会是谁呢? 秦素虽然知道李玄都迟早会告诉自己,但还是想自己先猜一猜。 就在秦素观察打量兰玄霜的时候,兰玄霜也感受到了秦素的目光,在打量四周的时候,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秦素。然后她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事情,在清平会中,女子不少,甚至有点阴盛阳衰,其中有三位已经嫁人妇人,三位没有嫁人的女子,一位似乎是奉道的道姑装扮,打量自己的就是三位未嫁女子之一。 便在这时,李玄都说道:“有新成员加入,大家就报下名号吧。” 兰玄霜立刻收回了所有的思绪,开始专心观察清平会的成员。 “浣溪沙”,三位未嫁的女子之一,应该是个小美人。 “玉蝴蝶”,三位未嫁的女子之一,年纪不大,小丫头一个。 “金错刀”,不仅是三位未嫁的女子之一,而且也是观察自己的那人,周围的人对待她的态度有些不同。除此之外,金错刀的意思是钱币,很有钱,会是太平宗的人吗? “剑器近”,五位已经嫁人的女子之一,顾名思义,应该是个用剑的女子,难道是出自身清微宗? “如梦令”,五位已经嫁人的女子之一,态度有些散漫,暂时看不出什么。 “卜算子”,五位已经嫁人的女子之一,从词牌名来看,精通占卜,是阴阳宗?浑天宗?还是太平宗? “撼庭秋”,奉道的道姑装扮,应是道门中人,不能婚嫁的只有全真道,是东华宗?妙真宗?还是神霄宗? “佛霓裳”,五位已经嫁人的女子之一,词牌名中有一个“佛”字,会是佛门中人吗?佛门中有女子又能嫁人的,只有慈航宗和真言宗了,不过真言宗是双修之道,并非真正的夫妻,似乎慈航宗的可能更大。 “钗头凤”,五位已经嫁人的女子之一,暂时看不出什么。 八位女子之后,就是男子,只有两位。 “醉太平”,说话言简意赅,气态成熟稳重,很是可靠的样子。 “青玉案”,说话时字斟句酌,有些书生气,又有些师爷幕僚的感觉。 兰玄霜自己算了下,发现清平会最大的特点就是阴盛阳衰,算上李玄都,男子也只有三人,算上她自己的话,三个没嫁人的,五个已经嫁人的,再算上一个道姑,女子足有九人。虽然还缺席两人,但就算是一男一女,那也是十位女子和四位男子的格局。 如果不是李玄都一直恭谨守礼,兰玄霜都要怀疑李玄都是不是那种喜欢到处留情的人物,这偌大的清平会其实就是他的后宫。 其实李玄都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决定改变一下清平会的男女比例,如果他能安然度过正一宗这一关,那么他会邀请颜飞卿和张鸾山加入清平会,这样就是十位女子和六位男子,虽然差距仍旧不小,但已经不是那么悬殊。 就在兰玄霜胡思乱想的时候,李玄都开口道:“大天师张静沉邀请我于八月十五中秋节去云锦山大真人府,与他面谈解决关于我的义妹周淑宁失手打杀了他的族孙张世水一事,我已经答应下来,不知诸位有什么看法?” 关于此事,在座众人已经或多或少知道了经过,更有几人参与了其中,比如说宫官,她就做了一回中人,替李玄都向张鸾山询问了关于正一宗张氏和岭南冯氏的事情。 于是宫官第一个开口道:“这无疑是一场鸿门宴。” 李玄都点头表示赞同,然后说道:“可是不能不去。” 秦素直接道:“据我所知,此事与岭南冯家脱不开干系,冯家那边总要给个交代。” 李玄都因为行程匆忙,还没来得及把岭南之行的结果告知秦素,正好借着清平会这个机会说出来,“我去了冯家,也见到了冯家的本代家主冯神通,他承认此事是张家在背后指使,但不肯出来作证,并且以死谢罪,这就是他的交代。其实就算没有冯家,张静沉等人也会从其他地方着手发难,冯家不过是张静沉手中的一把刀罢了,既然冯神通已经死了,那么我决定不再追究冯家。” 听到李玄都的回答,秦素和白绣裳对视了一眼,各自叹了口气。 李非烟沉声道:“张静沉此举,也在意料之中,当断不断,必遭其乱。对于道门而言,张静沉就是个脓疮,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将这个道门身上的脓疮给挤了,免得日后病入骨隨,难以处置。” 石无月附和道:“我赞同,必须镇压张静沉。”然后她又看了宁忆一眼。 宁忆轻声道:“我可以在八月十五当天赶到上清府。” 兰玄霜一直在观察众人之间的细微动作,秦素和白绣裳的对视,石无月对待李非烟、宁忆的态度,都让她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些人之间其实是有联系的,甚至是相识熟悉的,这从某方面印证了她先前的猜测,也许清平会真的只是一个“太虚幻境”,在“太虚幻境”后面还有一座“玄都紫府”。 在宁忆直接表态之后,其他人也陆续表态,全部支持李玄都的决定。 玉盈法师欲言又止,李玄都抬手打断她,微笑道:“江湖事江湖了。” 玉盈法师顿时安下心来,继续保持沉默。 兰玄霜立刻察觉出不对,并作出了猜测和分析。江湖事江湖了,难道这位“撼庭秋”并非江湖中人,而是庙堂中人?能在庙堂上居于高位,又是女子,还是道姑,那么其身份就很好猜测了,不会是嫁入皇室的妃子之流,更像是出身于皇室的女子,而且不是县君、郡主之流,应该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公主,才有资格奉道不嫁,如果与皇帝关系不错,还能影响朝局。没想到在清平会中还有一位公主。 宫官忽然望了秦素一眼,问道:“需要我传话吗?”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说道:“不必劳烦了。” 宫官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宫官的这一眼同样落在了兰玄霜的眼中,兰玄霜这个百岁老人品味出些许不同的意味,“浣溪沙”对于“金错刀”有几分淡淡的敌意,“金错刀”似乎也知道“浣溪沙”的敌意,不过更多还是警惕和防备。这难免让兰玄霜想到了争风吃醋上面,那么为了谁争风吃醋呢?兰玄霜立刻有了答案。 李玄都最后说道:“既然大家都赞成我的决定,那么我们八月十五,在上清府相见。” 第四十七章 醉仙楼 八月十五中秋节,本是全家团圆的日子,可如今的上清府中却是一片肃杀气氛,半点没有团圆佳节的意思。街头上、客栈中常有江湖中人出没,而且不同于以往的江湖盛事,这些江湖人没有太多的凑热闹心思,更不是来交结朋友的,行色匆匆,偶尔驻足交谈,也是神态凝重,就连嗓音都压低了许多。 造成如此局面的起因是前不久从大真人府中放出的消息,张氏一族的长房长孙死了,要知道张静修和张静沉兄弟二人都是无后之人,张静修一生未娶,这就不说了,张静沉虽然有过一个儿子韩邀月,但知道此事的人不多,韩邀月的名字也不在张家的族谱之上,没有认祖归宗,更何况韩邀月已经死了。所以从事实上来说,张氏的长房就是张岳山这一支,张世水的身份不能等闲视之。 不过仅是如此,也不足以震动江湖,当年大先生司徒玄策都能意外身死,李玄都、张鸾山、颜飞卿等人都能意外跌境,凭什么一个张世水就死不得?关键是杀死的张世水的人竟然是周淑宁,同样被视作玄女宗的未来宗主。 虽然周淑宁与玉清宁名义上是师姐妹,但两人年龄差距不小,类似于张静修和张静沉的关系,日后未必不能由师妹接替师姐执掌玄女宗。说白了,周淑宁是一个“以防万一”的人选,尤其是形势危急的时候,或者青黄不接的时候,宗门容不得一个年轻宗主慢慢成长,就需要平辈之人接任宗主。就拿这次的玉虚斗剑来说,如果萧时雨有什么不测,玄女宗又遭牝女宗的袭击,就应由石无月这位师叔来执掌宗门,与张静沉执掌正一宗是同样的道理。 这就有意思了,玄女宗的未来宗主杀了正一宗的未来大天师?且不说是不是失手,两人能大打出手这件事本就不同寻常,正道六宗的联盟,类似于西北五宗和辽东五宗,玄女宗和正一宗同是正道六宗,双方的传人却起了冲突,是否说玄女宗意欲反出正道六宗?还是说正道六宗的联盟已经支离破碎?如果玄女宗要反出正道六宗,必然要另投新主,那么新主是谁并不难猜。 果不其然,大真人府中放出的第二个消息很快就印证了许多人的猜测,新任大天师张静沉诚邀太平宗宗主清平先生李玄都前来大真人府,商议解决此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件事已经逐渐脱离了个人恩怨的范畴,而是道门内部两大势力的一次较量,什么仇怨都只是个由头罢了。 对于此事,江湖上也有两种看法。 一种看法是张静沉借题发挥,因为老天师张静修飞升之后,大真人府在江湖上的地位必然会有所下降,原本三位掌教大真人的均衡已经被打破,最有可能顶替张静修位置的不是张静沉,而是后起之秀李玄都,张静修要以攻代守。 另一种看法是李玄都动手在先,因为李玄都崛起之后自成一方势力,以扩张的手段损害原本的几方势力的利益几乎是必然,正道四宗和辽东五宗分别是李玄都的“父族”和“妻族”,是盟友,不好轻动,所以李玄都只能从正道六宗的身上着手,在暗中拉拢慈航宗、玄女宗,正一宗的传统势力范围被不断侵蚀,张静沉在无奈之下不得不拼死一搏。 无论是哪种看法,都道出了此次争斗的根本原因,这是一次权利之争。 李玄都与兰玄霜从中州启程动身,只用了大半天的时间便到了上清府,此时城中的绝大多数客栈已经客满,唯独一座客栈例外,这座客栈与大真人府有些关系,也是正一宗用来待客所在,哪怕有空房,寻常江湖人也不能入住,更没人去找不自在,谁都知道这是给清平先生留的。 客栈临湖,景色极佳。李玄都和兰玄霜来到客栈前,但见飞檐华栋,楼头悬挂着某位大天师亲笔所题的“醉仙楼”三字,气派非凡。 两人走进客栈,就有一名伙计主动迎了上来,歉意道:“这位客官,本店已经被人包了,还请客官移步他处,实在抱歉。” 此地建筑格局颇为稀奇,二楼要比一楼大堂小了一半的面积,站在二楼可以凭栏望向一楼。 便在这时,有人凭栏而立,说道:“紫府,你来了。”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秦素。 伙计显然认得秦素,能在此地开客栈之人,必然是消息灵通之辈,对于江湖上的许多事情不说如数家珍,也是有所耳闻,听到秦素口中道出“紫府”二字,哪里还不知道是正主到了,也不敢多言,赶忙退至一旁。 李玄都步入一楼大堂,道:“你们先到了?” 秦素还未答话,就听有人说道:“张静沉将此事通传江湖,我们早已知晓多时,就算紫府不曾联络,我们也要来为紫府助一助声势,所以都早早动身赶来上清府,其实紫府还在中州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到了。” 说话间,就见二楼上出现了许多身影,尽是与李玄都熟识之人,除了秦素之外,有石无月和宁忆,有苏云媗和颜飞卿,有李非烟和陆雁冰,还有玉清宁和沈长生,刚才说话之人正是陆夫人。 李玄都抱拳道:“有劳诸位,李玄都惶恐莫名。” “不敢当,不敢当。”众人纷纷拱手还礼。 陆雁冰道:“原来师兄有过联络之举,为何我不曾知道?难道师兄将我这个做师妹的当做外人不成?” 陆雁冰不在清平会中,李玄都也不好明言,道:“我让姑姑转告于你,若是你觉得怠慢,那我向你陪个不是。” 陆雁冰连忙摆手道:“我可不敢当。” 寒暄过后,李玄都带着兰玄霜登楼,只见二楼上已经摆好酒席,众人或是两人一桌,或是三人一桌,唯独秦素独自一桌。 李玄都心知肚明,这是给他留下的,便坐在秦素身边的位置,并招呼兰玄霜坐在对面。 秦素见到兰玄霜已经有了几分猜测,试探问道:“这位就是‘女冠子’?” 兰玄霜也是聪慧之人,立刻猜到了秦素的身份,“你是‘金错刀’?” 秦素含笑点头。其实她的身份在清平会中算不得什么秘密,且不说属于客栈的一众人等,世人皆知李玄都与秦素的关系,那么李玄都多半会把秦素也拉入清平会中,清平会中的女子虽多,但没有嫁人的就只有三个,联想到词牌名,已经很好猜了。 兰玄霜迟疑了一下,“冒昧问上一句,这位……妹妹与紫府是什么关系?” 李玄都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兰玄霜恍然道:“原来如此。” 秦素微笑道:“我姓秦,单名一个‘素’字,表字‘白绢’,叫我‘白绢’就行。” 说罢,秦素又望向李玄都,“紫府,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找到这位盟友的?” 李玄都将他与兰玄霜相识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秦素听完之后,说道:“却是不能称呼姐姐了,我还是称呼兰夫人吧。” 兰玄霜微笑道:“这倒是无妨。” 本来兰玄霜还想问那位“浣溪沙”到了没有,不过知道秦素的身份之后,便很明智地把这个问题咽回去了。不管怎么说,她以后都要仰仗这位清平先生,得罪了他的夫人可不是什么好事,南风北风,不如枕边风,自古不变。 正在几人说话的时候,兰玄霜突然眼角瞥处,见一人悄无声息地走上二楼,着石青色鹤氅,大袖飘飘,神情潇洒。 此人现身之后,原本还十分热闹的二楼顿时为之一静。 兰玄霜直接如临大敌,她认得此人,正是玉虚斗剑时代表儒门在第十战出场之人。而且她的境界修为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线之遥,能够让她也看不透之人,必然是长生境的修为无疑了。 李玄都安稳不动,自顾倒了一杯酒,淡然道:“你来做什么?” 宋政背负双手,就在楼梯口站定,轻笑道:“受邀而来。” “受谁的邀请?张静沉吗?”李玄都望向宋政。 宋政反问道:“怎么,不可以吗?”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没有立刻答话。 李玄都不说话,自有人替他说话,石无月喝道:“这是我们道门自己的事情,你凭什么来?” 宋政望了石无月一眼,笑容和煦,“道门,难道我不是道门之人吗?还是说,所谓的道门一统只是一句空话?实则只是排除异己的手段和口号。” 秦素接过话头,“道门一统当然不是空话,紫府、家父还有师父也曾诚心实意地邀请过圣君,毕竟圣君才是无道宗的宗主,也是西北五宗的盟主,只是不知宋先生出身哪个宗门?据我所知,圣君曾经说过宋先生并非无道宗之人,总不会宋先生已经拜在正一宗门下了吧?” “阴阳宗。”宋政忽然说道。 秦素一怔。 宋政加重了语气,“阴阳宗上下已经奉我为宗主,我身为阴阳宗的宗主,我请秦大小姐答我,我到底算不算道门中人?” 第四十八章 言语争锋 秦素也是机敏之人,直望着宋政,说道:“宋先生说自己是阴阳宗的宗主,我倒要请教,可有凭证?总不能空口白话,说什么就是什么,今日是阴阳宗的宗主,明日是道门大掌教,后日就是天下共主了。” 宋政淡淡一笑,“秦大小姐这句话还真将我问住了。” “有就请拿出凭证,就这么简单,不需要其他多余言语。”秦素声调稍稍转高。 宋政收敛了笑容,“不愧是秦清的女儿,嗯,有点儿意思。” 秦素道:“宋先生是没有凭证了?” 宋政并不回话,扬起双手拍了一掌。 在他身后出现了阴阳宗的明官魏臻和诸葛錾,魏臻的手中捧着一柄长剑,此剑甚是奇怪,一面是黑,一面是白,对应阴阳,在剑锷的位置则是一个阴阳双鱼。诸葛錾手中持有一方小印,四四方方,上白下黑,上雕刻有烛龙,人面龙身,口中衔烛,传说烛龙在西北无日之处照明于幽阴,睁眼时普天光明,即是白天;闭眼时天昏地暗,即是黑夜,故而烛龙是为对应阴阳的神兽。 宋政这才开口道:“秦大小姐问我有没有担任阴阳宗宗主的凭证,你给秦大小姐讲一讲。” “是。”魏臻轻接一句转而大声说道,“此剑名为‘阴阳法剑’,是阴阳宗历代宗主的佩剑。此印名为‘天阳地阴烛龙印’,则是阴阳宗历代宗主身份的信物,持此物者即是阴阳宗的宗主。” 秦素微微一怔,望向两名明官手中的剑印,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很快又收敛了,转望向宋政,“这就是阴阳宗的宗主信物?我却是从未听说过。” 宋政道:“秦大小姐是否听说过并不重要,关键它们能够证明宋政的身份,这就足够了,而且宗主传承毕竟是阴阳宗的自家之事,还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宋政稍微顿了一下,朗声道:“除非清平先生真正做了大掌教,以大掌教的身份来垂问此事,否则宋某已经不需要再解释太多。这样回答,不知秦大小姐认不认可?” 秦素心思急转,越是这个时候,她反而越是冷静,双目与宋政对视,“可是‘阴阳仙衣’又该怎么解释?” 宋政也算是阅女无数之人,牙尖嘴利的女子也见过许多,可像秦素这般的女子,宋政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反而被勾起了兴趣,甚至是被激起了斗志,若不是李玄都和秦清实在不可小觑,他都想出手掳走这个小美人,然后两人慢慢计较一番。 宋政微微一笑,说道:“‘阴阳仙衣’是地师传承之物,清平先生得了‘阴阳仙衣’,便是得了地师传承,就是新任地师,这没什么好争辩的。可地师是地师,阴阳宗是阴阳宗,不能因为徐先生以地师之尊兼任阴阳宗的宗主就把两者混为一谈,就好比圣君是圣君,无道宗的宗主是无道宗的宗主,不能因为一人身兼两职,就将两个身份合作一个身份,我这样说,秦大小姐能听明白吗?” 秦素沉声道:“如果说‘阴阳仙衣’与阴阳宗无关,那么名中的‘阴阳’二字作何解释?‘太阴剑阵’又作何解释?” 宋政道:“天下宝物众多,我道门一向讲究阴阳平衡之道,总不能名中有‘阴阳’二字就一定与阴阳宗有关。” “关键‘阴阳仙衣’本就是地师之物,地师又是阴阳宗的宗主,这就有关了。”秦素的语速急促,“另外,凡就任宗主,都要广邀宾客,举行升座大殿,一则是为了祝贺,二则也是让江湖上的朋友们做个见证!若是有人不认可,也都会在升座大典上提出来,大家将其中的是非曲直论个明白。当初紫府升座太平宗的宗主就是如此,儒门万象学宫的大祭酒也提出过质疑,最后还是认可了。哪有只凭一件信物就能成为一宗之主的道理?说句诛心之言,谁知道这信物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亦或是仿造假冒的?” 若说这种口舌之争,宋政也经历过,可如此机锋逼人,宋政还真是第一次遇到,澹台云等人比起秦素却是远远不及了。 宋政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我已经说了,阴阳宗上下已经推举我为阴阳宗的宗主,这是阴阳宗的私事,不需要什么人认可。” 秦素笑了一声,忽然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三宝如意”,仙物的气息瞬间弥漫整座醉仙楼,除了李玄都和宋政之外,其他人都是脸色微变。 秦素举着“三宝如意”,道:“此物出自‘玄都紫府’的昆仑洞天,是师父、圣君、紫府、家父等人齐心协力才从陆吾神的手中得来,名为‘三宝如意’,寓意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师,包括圣君在内,都同意以此物作为道门大掌教的信物,可如今此物却在我的手中,试问,难道我就是道门大掌教了吗?” 宋政万没料到秦素还有这一手,竟是无言以对。 秦素举着“三宝如意”,继续说道;“刚才宋先生说了这么两点。第一点,宋先生认可自己是道门中人。第二点,宋先生认为只要持有信物就是一宗之主,不需要旁人的认同。那么好了,按照宋先生所说的第二点,我手持道门大掌教的信物,即是道门大掌教,不需要旁人的认同,请问宋先生,你认不认可我是道门大掌教?再说第一点,宋先生既然认为自己是道门中人,是不是要听从道门大掌教的号令?我若以道门大掌教的身份下令让宋先生自废修为,宋先生应还是不应?还请宋先生答我!” 地师徐无鬼辩才无双,宋政比起地师要不如远甚,此时被秦素说得无言以对,只能强自说道:“道门大掌教岂可与一宗之主一概而论?!” 秦素道:“如何不能一概而论?为何一宗之主不需要升座大典而道门大掌教就需要升座大典?还请宋先生说个明白。” 宋政负心薄幸,善于玩弄女子,故而又轻视女子,除了在澹台云的手中吃过亏,这还是他第二次在女子的手中吃瘪,心中有无名之火生出,可偏偏李玄都就在旁边,让他不敢贸然动身,只能强压下胸中火气,道:“秦大小姐好口才,宋某佩服,佩服。” 秦素低垂下眼皮,并无半分自得之色。 宋政深深望了秦素一眼,道:“今日是宋政冒昧唐突了,既然宋某无法证明自己就是阴阳宗的宗主,那么此地我便不该来,告辞。” 说罢,宋政直接转身离去。 李玄都没有出手阻拦,望着宋政的背影,若有所思。 秦素收起手中的“三宝如意”,又重新坐下,轻声道:“玄哥哥。” 李玄都回过神来,脸上露出笑容,“素素,你做得很好,这一点我不如你。” 秦素脸色微红,“哪有那么好。” 坐在一旁的兰玄霜却满是震惊,她只知道陆吾神遭受了重创,却不知陆吾神竟然还被人夺走了一件仙物!而这件仙物现在就在秦素的手上,这让兰玄霜不得不重新审视秦素的身份。 从秦素的话语中可以得知,她的父亲和师父也都与陆吾神交手,那么都是长生地仙无疑了。兰玄霜并不知道秦素与李道虚之间的关系,其实秦素只是随着李玄都称呼李道虚为师父。在兰玄霜看来,父亲是长生地仙,师父是长生地仙,未来的丈夫也是长生地仙,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家世背景,难怪年纪轻轻就已经跻身天人无量境,难怪可以执掌仙物,难怪清平会中人待她有所不同。难怪宋政这位长生鬼仙都要尊称秦素一声“秦大小姐”。 兰玄霜只觉得心里微酸,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自己奔波半生未能能拿到的东西,人家什么也不必做,自有旁人全都安排好了。 不过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兰玄霜开始思量着,一定要与这位大小姐打好关系,对她日后重建皂阁宗有着莫大的好处。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位“浣溪沙”能跟这位秦大小姐不对付,想来也是家世惊人,莫不是那位一直不曾露面的圣君的晚辈?或者是儒门高人的晚辈?还是说她也姓秦,其实是姐妹两人? 正当兰玄霜胡思乱想的时候,又有人到了。这次来人却是正一宗之人,而且还是李玄都的熟人,正是与张鸾山、颜飞卿关系都不错的张岱山。 李玄都与颜飞卿对视一眼后,两人同时起身,迎向张岱山。 张岱山苦笑连连,又是无奈叹息,面对两人,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能深深一揖,李玄都和颜飞卿一左一右扶住了张岱山,让他没能拜下去,李玄都道:“何必如此。” 张岱山摇头道:“实在是、实在是无颜来见清平先生,可大天师有令,又不能不来……” 李玄都道:“此事怪不得道兄,道兄何必惭愧。” 颜飞卿也道:“正是如此。” 张岱山沉默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到李玄都的面前,“这是大天师送给清平先生的请柬。” 第四十九章 张岱山 李玄都接过请柬,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不过是些客套话,邀请他今夜去大真人府参加中秋夜宴,要为清平先生接风洗尘云云。 李玄都将请柬交给秦素,道:“诚邀贤伉俪登山,虽然有些不妥,但却是给我们两人的。” “伉”为对等、匹敌之意,“俪”为结缘、配偶之意,“伉俪”者,言是相敌之匹耦,即是夫妻的意思。另外,如今世道,是一夫一妻多妾,无论皇帝,还是其他人,最多只能娶一妻,可以纳多妾,所谓平妻不过是民间说法,正式场合并不认可,只有正妻能与丈夫被称为“伉俪”,其余妾室乃至所谓的平妻,都不能以此尊称。 正因如此,张静沉不提秦素的名字,也能让人知道指代何人。毕竟在部分江湖中人看来,李玄都位尊权重,又出身于清微宗李家,年近而立之年却还未娶妻实在太过不合情理,他们没兴趣去了解李玄都的生平,所以想当然地认为李玄都只是因为家世等缘故没有娶正妻,却有侍妾,在豪族之中,在娶妻之前收房里人也是司空见惯之事。其实许多江湖豪强人物都是妻妾众多 ,只是因为侍妾并非江湖人,或者不怎么出名,地位低下,故而给人一种江湖豪强们都是只有一妻的错觉。 江湖上就曾有过这样的事情,无道宗的一位长老因为走火入魔的缘故从男子变成了女子,性情大变,厌恶女子,他便将自己的七个小妾全部杀了,可他的妻子与他师出同门,岳父同样是无道宗的长老,他便不敢动手,只是与妻子分开别居,可见妻妾之间的地位差距,妻是人,与丈夫地位平等,妾是物,可以转送他人或者随意打杀。 换个角度来说,上层江湖的男女地位并不似世俗那般差距巨大,成名的女子怎么会甘心作妾,唯一的例外就是地师徐无鬼和罗夫人了,至于宋政,都是露水姻缘,除了澹台云之外,没有名分一说。 除此之外,儒门的大儒们几乎是人人纳妾,很少有例外,八十岁老翁迎娶十八岁小妾之事也是儒门之人做出来的,不但不以为耻,反以此为荣,当事之人作诗云:“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被儒门中人视作所谓的风流雅事。 李玄都从无纳妾的想法,更无纳妾的事实,以秦素的性情,也绝不会允许李玄都这样做,李玄都说不妥的缘故,是指两人还未正式成亲的,因为各种原因,两人的婚事一拖再拖,使得两人的关系在某些时候的确有些尴尬。 秦素接过请柬,有些不好意思。 苏云媗轻声道:“说起来,若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紫府和白绢早该完婚了。” 此时女子众多,说起两人的婚事,都是兴趣颇浓,纷纷插言,让秦素几乎抬不起头来。李玄都见此情景,对张岱山道:“道兄请移步。” 两人下来二楼,来到客栈的后院,此处占地颇大,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小的园林了,因为客栈临湖的缘故,后院中也专门堆出一座不大的小山,在上头建了一座凉亭,可以远观湖景。 李玄都和张岱山在亭中落座,李玄都开门见山道:“此事闹到今天这般地步,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张岱山叹息一声,“也是老天师不愿意看到的。” 李玄都问道:“那么正一宗内部呢?” 张岱山道:“老天师之所以传位给大天师,不是没有原因的。一则是后继无人,老天师飞升太过仓促,来不及布置安排。二则是张静沉的确代表了相当多的张氏族人,就算老天师在世,张静沉在这些人的支持下都敢反对老天师的一些决定,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天师也不能大开杀戒,只能是凭借威望弹压。老天师在世尚且如此,更何况老天师已经不在人间?就算老天师最后传位给其他人,也肯定守不住。” 李玄都听到张岱山如此坦白,说道:“道兄所言倒是实情,正一宗做了这么多年的道门魁首,忽然之间要失去这个位置,必然是很难接受,可是你我还有老天师都明白,兴衰有定数,这都是大势所趋,无可挽回。老天师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正一宗能够安稳且体面地从山巅位置退下来,如果下山太急,很容易失足落崖,如果不愿意下山,则有可能被人从山上丢下去。” 张岱山苦笑道:“老天师在世的时候,的确说过类似的话语,可惜张静沉不认可这个道理,而我势单力孤,也无能为力。” 李玄都对于张岱山如此信任,并非无端,他与张静修几次会面,张岱山都跟随张静修身旁,再加上他与颜飞卿等人的关系,李玄都可以肯定他是老天师张静修的心腹无疑了。 随着张静沉在正一宗得势,张岱山作为老天师的心腹,在正一宗中失势几乎是必然。 李玄都问道:“今日之事,注定无法善了,如果说张静沉失败了,道兄可有什么打算?” 张岱山一怔,迟疑道:“这……” 李玄都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张静沉只是代宗主,何谓代宗主?就是暂代宗主,我也是太平宗的代宗主,直到沈大先生遭难身故之后,才算去掉那个‘代’字。可是玄机兄还安然在世,他之所以坠境,是被地师所伤,从这一点上来说,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他是为了正一宗才被地师所伤坠境,如果正一宗仅仅是因为他没了修为就将他的宗主之位罢免,那未免太寒人心,以后谁还敢为宗门效力?再有危机当头,岂不是人人自保?” 张鸾山之所以被废去“小天师”的身份,不仅仅是因为坠境那么简单,关键是他自己也有过错,导致了自己的坠境。可颜飞卿不同,他是为了宗门坠境,是功臣,以坠境为理由废掉颜飞卿的宗主之位,不合情理,也注定不能让人信服,如果此例一开,正一宗可真要人心向下了。 张岱山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也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意,问道:“那么紫府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如果我败给了张静沉,那么万事休谈,可如果我侥幸胜了,我打算以道门的名义废黜张静沉的大天师、代宗主身份,不知道兄意下如何?” 这已经是挑明了,张岱山便不得不接言了,“这是自然,只是紫府想让谁来继承这两个位置?” 李玄都坦然道:“我已经说过了,玄机兄本就是正一宗的宗主,他只是复位而已,合情合理,与我的决定没什么关系,不知道道兄认不认可?” “颜师弟是老天师钦定的宗主,无可置疑。”张岱山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大天师之位呢?” 李玄都道:“我知道祖天师的规矩,大天师之位非张氏族人不可承继,张氏一族静字辈中已经没有人可以担任大天师,剩下的就是山字辈,在我看来,无非是三个人选,道兄、鸾山兄、张岳山,张岳山年长,鸾山兄是曾经的小天师,道兄最受大天师信任,也最为稳重。” 张岱山沉默不语,没有惺惺作态地故作谦让,也没有表现出迫切和渴望。 过了片刻,张岱山道:“请紫府说那个‘不过’吧。” 李玄都深深望了张岱山一眼,“不过,张岳山在此事之中牵扯甚深,与张静沉沆瀣一气,自然是要排除在外的,真正的人选只有道兄和鸾山兄两人而已。” 张岱山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说到底,还是在紫府的一念之间而已,紫府支持谁,谁就是新的大天师。” 李玄都沉默地望着张岱山,忽然说道:“我与两位都有交情,实是不想伤了和气,如果我能安然离开大真人府,不妨邀请玄机兄、鸾山兄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谈,不伤和气地选出一个合适人选。” 张岱山点了点头,“如此再好不过了。” 李玄都伸手抚过石桌的桌面,问道:“淑宁还好吗?” 张岱山道:“现在的大天师虽然比不得老天师气量宽宏,但还不至于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周淑宁被安置在大真人府中,除了不能随意行走之外,其他方面都以客人待之。” 李玄都叹了口气,“如此就好,我无父无母,自然也没有兄弟姐妹。自幼被师父收养,有一众师兄弟,可是除了二师兄之外,我与其他同门之间的关系实在是一言难尽。所以我一直待淑宁不同,我不希望她因为我的事情而受到什么伤害。” 张鸾山点头道:“紫府的心情,我理会得,我一定看顾好她。” “有劳道兄了。”李玄都道,“也请道兄返回大真人府后,转告大天师,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我愿意与他解决此事,帮助周淑宁洗脱种种无中生有的罪名,查明真凶,为已故之人讨回一个公道。但我也有个不那么讲道理的要求,请大天师务必保证周淑宁的安全,如果周淑宁遭了什么意外,或是被邪道中人混入大真人府中杀了,或是中了毒,或是被人下了禁制,那么我会像迁怒冯神通那样迁怒牵连到此事之中的所有人,无论他是什么身份。” 第五十章 重上云锦 黄昏时分,李玄都等人离开上清府,抵达上清县,然后从上清县前往上清镇。 吴州,地处东南,东临江州,南连岭南,西靠潇州,北毗芦州、荆州而共接大江,自古为干越之地,吴头楚尾,形胜之区,文章节义之邦,白鹤鱼米之乡。整个吴州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十三府、七十八县。上清府是十三府之一,上清府内又有上清县、上清镇,整个上清镇皆是正一宗所有,许多正一宗弟子的家人就居住于上清县中。 临近上清镇,进入正一宗专门铺设的一条新路,路面宽阔,可供六马并行,青石地面日日洒水,不染尘埃。行出一段之后,可见一处白玉牌坊,上书“泽被苍生”四个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牌坊一旁还立有一块石碑,同样是上书四个大字:“公侯下马”。 过了牌坊,就是上清镇。上次地师徐无鬼攻打大真人府,派遣上官莞率人炮击上清镇,几乎半个上清镇化作废墟,不过现在上清镇已经恢复如初,只是家家戴孝,显然许多人死在了那次炮击之中。 当这些戴孝之人见到李玄都身上所着的“阴阳仙衣”时,虽然不敢公然喝骂,但望向李玄都的隐晦眼神中都透出了仇恨。 李玄都对此并非没有察觉,对身旁的秦素道:“张岱山说的没错,张静沉能够接任大天师之位,并非没有道理。有太多的张氏族人放不下过去,不容小觑,张静沉只是其中的代表之人罢了。不过因为老天师的缘故,张家内部也有反对的声音,老天师在的时候,尚可压制双方,可老天师不在了,张家内部必然产生分裂。在这个时候,张静沉想要稳定局势,向外转移矛盾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给张家树立一个强大的敌人,通过外在的压力可以压倒所有内在的反对声音,甚至在短时间内弥合这种裂痕。而我,就是那个被张静沉树立起的靶子,看看这些人,在张静沉的引导下,已经把地师的仇恨转到了我的身上。” 秦素皱起眉头,“维持正一宗的地位,稳固自己的权势,给儿子韩邀月报仇,张静沉有太多理由对我们发难了。” 李玄都倒是不怎么忧虑,说道:“我回剑秀山的时候,从地师的笔记中看到了一个关于安西大秦国的故事。一千多年前,大秦国的大量土地集中在少数贵族手里,大量平民失去土地,不得不卖身为奴,土地兼并,是一种很危险的局面。这个时候,大秦国的主政之人开始推行新政,意图改变这种局面,可新政损害到了元老贵族们的利益,结果主政之人被大秦国的元老贵族杀害,然后便是残酷的内战。接下来是一位将军在百姓和士兵的拥戴下,带兵入京,平定了内乱,这位将军谅解了元老们,可元老们并没有领情,又如法炮制,刺杀了这位将军。元老们以为解决一个人就能天下太平,可结果却是这位将军的养子领兵攻入元老院,杀死了所有元老,在万岁声中登基称帝。” 秦素好奇地望向李玄都,静待下文。 李玄都叹了口气,“张静沉不算什么,可解决了掉张静沉,这些仇视我的人,还有支持张静沉的人,该怎么处置?也全部杀光吗?这才是真正的难题。” 秦素沉默了片刻,说道:“大秦国的元老们本有机会迎接讲道理的新政,他们只是损失一些利益,还是贵族,可他们拒绝了,于是迎来了一位将军。他们本来有机会取得这位将军的谅解,结果他们还是拒绝了,迎来了将军的养子和士兵们的刀剑。这个难题该如何解决,不在于我们,而在于他们,他们愿意接受什么样的结局,我们就给他们什么样的结局。” 李玄都略有讶异地望向秦素,赞叹道:“素素,说不定你在日后真能成为道门的大掌教。” 秦素脸色微红,不好意思道:“哪有。” 李玄都呵呵一笑,不再深谈下去。 便在这时,有两位身着深蓝色道袍、头戴纯阳巾、手持拂尘的老道迎上前来。 全真道和正一道在服饰上多有不同,从道巾上来区分,全真派道士多用混元巾、南华巾和一字巾,正一派道士多用纯阳巾。至于两派的着装,大同小异,皆大体沿袭古制。但全真派以“青”为主。青为东方甲乙木,泰卦之位,又为青龙生旺之气,是为东华帝君之后脉,有木青泰。正一派以“蓝”为主。 这两名知客道人无疑是正一宗中辈分极高之人了,再看两人的修为,竟是归真境的修为,倒是给足了李玄都这位贵客面子。 两人向李玄都行礼之后,在头前引路。 这是李玄都第二次到大真人府,上次还是颜飞卿大婚的时候,同样是他和秦素一起受邀,不过同行之人还有老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可谓是阴差阳错了。 上次来的时候,李玄都也算是贵客,但只是众多客人之一,如今却是世易时移,老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联袂飞升,姑且算是作古,李玄都不再是贵客之一,而是让整个大真人府上下严阵以待的最重要的“客人”。 离开上清镇,便是去往大真人府的山路,也真正进入了狭义上云锦山的范围之内。此时天色昏暗,位于半山腰的大真人府亮起了万盏金灯,灯火辉煌如白昼,气派浩大如仙家,大放光明,站在山下向上望去,好似天上仙宫。 李玄都上次来的时候,大真人府并未完全开启大阵,再加上那时候的李玄都境界尚低,所以感受不深。可是这一次,大真人府已经开启大阵,再加上李玄都已经踏足长生境,修为和见识都远胜当初,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云锦山的一座大真人府,一座上清宫,十大道宫,八十一座道观,看似错落分布,实则是一个整体,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云锦山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便是以众多宫观为节点,连接云锦山八十一峰和三十六岩地气,这等规模且与地气紧密相连的大阵等同是自成一方天地,近乎于洞天,对外隔绝天地元气,对内镇压天地元气和地气,换句话来说,进入此阵之后,天人境大宗师也好,长生境也罢,都不能化天地元气为己用,会受到极大的限制,这也是地师要潜入大真人府中先发制人攻破大阵的缘故,同时也是张静沉接替颜飞卿主持大阵之后,地师徐无鬼使用“太易法诀”开始后继乏力的缘故。 正因为这个原因,地师徐无鬼最开始的打算是攻破镇魔井,而不是想要一人挑了正一宗上下。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时的正一宗还有一位长生境张静修,现在的正一宗中并无长生境地仙坐镇。虽然有一个宋政,但不可能公然现身。毕竟李玄都的身后还有李道虚和秦清,李玄都更不是孤身一人前来,张静沉如果落人口实,后果难料。这也是李玄都敢于登门的缘故,随他前来的无一不是各宗显要人物,若是全都死在了正一宗,那么张静沉也该为自己准备后事了,毕竟当年的皂阁宗都承受不起群起而攻之,更何况是正一宗。 总的来说,李玄都这次和当初徐无鬼的处境相比,利弊皆有。 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大真人府外的大坪所在,此地极为开阔,有十亩见方,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悬挂着“替天行道”的大旗,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众多身后负剑的道人依次排列站立。 这些道人有老有少,年长这已经须发皆白,年轻者与颜飞卿等人相差无多,境界最低的都有先天境界,境界高的则有归真境,其中几名老道气息凝实,显然已经到了归真境九重楼的境界,就算不能踏足天人境界,也显示出正一宗的雄厚底蕴。 虽然近些年来的正一宗有青黄不接之势,但那只是针对于天人境大宗师和长生境地仙而言,在归真境和先天境方面,正一宗仍旧不逊色于清微宗、无道宗、补天宗这些大宗,甚至还要强于“头重脚轻”的阴阳宗。 在大真人府的台阶上站着一人,身着杏黄道袍,袍钮扣位置佩慧剑剑带,寓意一断烦恼,二断欲色,三断贪嗔,脚踏云履,头戴芙蓉冠。 所谓道门三冠,分别是:太清鱼尾冠、玉清莲花冠、上清芙蓉冠,此三冠为道门冠帽中最高等级,唯有各宗的掌教之主方能佩戴,那么此人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正是新任大天师张静沉。 李玄都停下脚步,与张静沉对视。 张静沉虽然只是天人造化境,但此时占据地利,与云锦山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隐隐融为一体,又有“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两大仙物在手,气势上竟是不落下风。 不过李玄都的状态更为随意闲适,哪怕是面带病容,也向正一宗宣告了他的长生境修为,比起玉虚峰上更进一步。 第五十一章 反客为主 今日的大真人府中还有众多来客,正如秦素所言,江湖中的大事都要讲究一个见证人,这些人无疑就是张静修请来的见证人了。 对于李玄都来说,这些也算不得生面孔,最为显眼的还是真言宗之人,从他手上逃脱的法空赫然在列,在他身后的几人,正是曾经结阵拖延的几人,不过这四人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被李玄都打成重伤。不过此时再看这几人的气态,竟然是颇为内敛,没有明显的伤势,不知是有什么秘法秘药,还是掩饰巧妙。除此之外,还有十余名僧人,与真言宗的僧人不同,皮肤上透出淡淡的金色,明显是金刚宗的门人,只是不见悟真的身影,向来是悟真顾念与李玄都的交情,没有亲至,但也派了门人弟子过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再有就是以王南霆为首的儒门中人了,万象学宫坐落于中州,社稷学宫坐落于齐州,唯独天心学宫坐落于江南,与正一宗所在的吴州上清府相距不远,所以两者之间也有交情。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皆是因为利益之故,今日正邪两道可以归于一统,那么道门和儒门握手言和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 李玄都没有急于开口与张静沉寒暄,而是侧移视线,望向一众儒门中人。 除了王南霆这位大祭酒之外,其余人的在李玄都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瞬间,都是为之一窒,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就像私塾中的孩子们看到先生走进私塾的一瞬间反应。 毕竟是一位长生地仙的目光,真正做到了有若实质,就算凭借目光生生“看”死某人,也并非什么不能想象的事情。 李玄都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儒门中人。” 张静沉开口道:“玉虚斗剑已经结束,我们道门和儒门之间的恩怨自然是一笔勾销……” 李玄都仍是望着儒门中人,不曾移开视线,口中却是打断道:“大天师且慢解释,还是让大祭酒解释。” 整个大坪瞬间鸦雀无声。 什么叫目中无人? 这就是目中无人。 张静沉先是一怔,随即脸色阴沉。 正所谓主辱臣死,许多正一宗弟子也都是勃然大怒,只待张静沉一声令下,便要拔剑相向。 不过还有部分正一宗弟子心中满是悲哀之意,如果老天师在世,李玄都会这样?这位清平先生并非跋扈之人,就算他跻身了长生境界,在老天师的面前,还是会执晚辈之礼。说到底,这是自己把脸送上去让人家打。 在李玄都的注视下,许多儒门中人已经感觉自己要坐不住了,就在此时,王南霆终于是起身了,先是向李玄都拱手一礼,然后说道:“玉虚斗剑定下誓言,儒门不能再插手道门之事,儒门自当遵守。只是今日并非儒门插手道门内务,而是受同样是道门中人的大天师之邀请,前来云锦山大真人府观礼,同时也是做个见证。” 李玄都道:“观礼,难道是大天师的升座大典吗?” “正是。”王南霆高声道,“老天师飞升离世,张真人接任大天师之位,自当举行升座大典,遍邀宾客,前来观礼。” 李玄都这才将视线转向张静沉,道:“大天师的升座大典是大事,如今道门一统了,不比从前,为何不邀请两位掌教大真人前来观礼?” 从始至终,李玄都的语气都是居高临下,而且也是在质问张静沉。 以旁人对张静沉的了解,张静沉早已是受不得了,非要与李玄都撕破脸皮不可,可今日的张静沉只是面沉如水,竟是没有当场发作,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可见张静沉所谋甚大。 张静沉道:“不过因循前例罢了。”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你这是失礼。” 任谁也没想到,李玄都来到大真人府之后,根本没有客套寒暄的意思,不但先声夺人,而且还咄咄逼人,当真是反客为主,好像他才是此地主人。 此时情景,不说正一宗的人没有想到,陪同李玄都一起登上的秦素等人同样没想到。虽说李玄都从不屑于自己的想法和目的,多行阳谋而少行阴谋,但是目的和手段并非同一回事,李玄都通常不会把自己准备如何做告知旁人。 今日的李玄都和张静沉就像互换了身份,平日里恭谨守礼的李玄都嚣张跋扈,就算面对兄长张静修都敢顶撞的张静沉却是压住了火气,耐住了性子,不知道还以为是位有道全真。 张静沉没有说话,没有反驳,似乎是默认了李玄都的指责。 李玄都似乎也没料到张静沉如此能忍,沉默了片刻,缓和了语气,“大天师,我们是要在此地夜宴吗?” “当然不是。”张静沉让开道路,侧身作请,“请清平先生入内说话。” 李玄都并不推辞,径直走入其中,与张静沉这位主人并肩而行,他们两人之后,众人依次进入其中。 颇有意思的是,真言宗也好,正一宗也罢,只要不是直面李玄都,都没有太多畏惧之意,显然是认为李玄都既然来到了大真人府,那么就掀不起什么大浪,哪怕他已经跻身长生境。 只是李玄都并不在意,唯独兰玄霜心知肚明,李玄都可不是一个长生境那么简单,他还携带了一尊“帝释天”,同样是长生境。 其实也有人注意到了兰玄霜这个生面孔,只是李玄都没有主动开口介绍的意思,又如此咄咄逼人,自然也没人敢去开口相问。 进到大真人府后,因为今日来客众多,并未去正殿正堂,而是去了一座高台,高约三尺,以玉石筑就,可供百余人同席而坐。 此时高台上已经被正一宗摆设了桌案,排列成一个“冂”形,一人一案,没有椅子,而是盘膝而坐或者跪坐。 张静沉在主位上落座,道:“清平先生贤伉俪请了。” 李玄都和秦素的位置紧挨着,就在张静沉左侧上首位置,两人入座之后,秦素开口问道:“不知淑宁何在?” 张静沉望向张非山,张非山起身回答道:“我这就将周姑娘请来。” 既然李玄都应邀前来云锦山大真人府,那么让周淑宁出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否则正一宗当真是不要半点脸面了。 既然李玄都没有想要客套寒暄的意思,那么张静沉变直接引入正题,“今日请诸位前来,除了见证贫道接任大天师之位以外,也是因为一件私事,同样想请诸位同道做个见证。” 李玄都没有说话。 张静沉又看了张岳山一眼,说道:“岳山,此事你是苦主,便由你来说吧。” “是。”张岳山应了一声,起身绕过桌案,来到众多桌案围绕起的空地,先是向周围众人团团行礼,然后说道:“当年老天师在世的时候,地师曾经图谋岭南的冯家的家产,意欲将冯家满门灭去,最后是老天师出面,帮助冯家逼退了地师,由此张冯两家交好,并且定下了儿女亲事。犬子世水与冯家小姐有婚约在身,本该明年成亲,所以我让犬子去岭南冯家拜访未来岳父,也是商讨婚事,谁曾想,犬子竟是殒命在冯家府上,凶手正是玄女宗弟子周淑宁,也是清平先生的义妹。” 说到此处,张岳山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李玄都,却见李玄都脸色不变,让看不出半点波澜。 秦素开口道:“可有证据?” 张岳山道:“有人证。” 话音落下,就有一名道人从“冂”字的缺口位置走上台来,向着台上众人行了一礼。此人正是李玄都在地气中看到的那名将周淑宁擒下的道人。 秦素看了这道人一眼,道:“这个人证,莫不是正一宗之人?自己给自己作证,恐怕不能取信于人。” 道人沉声道:“贫道以性命担保,绝无半句虚言,请秦夫人放心就是。” 这个时候,秦素无疑去纠正这名道人对自己的称呼,只是淡然道:“你的性命能与淑宁的性命相提并论么?” 全场陷入死寂。 此时任谁也察觉出来了,李玄都和秦素两人,是要与正一宗对抗到底了,没有半分妥协之意。张静沉想要借着此事不战而屈人之兵,以此强压李玄都一头的打算,恐怕是要落空了。 那么今日之事,定然是难以善了。 张静沉对此似乎有所预料,双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轻声道:“秦宗主是不想好好讲道理了?” 李玄都道:“我去过冯家。”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浑然未觉一般,继续说道:“然后冯神通死了。” 此言一出,便是许多城府深沉之人都微微色变。 张静沉微微皱眉,说道:“清平先生的意思是你杀了冯神通?”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玄都声音平淡地说道,“冯神通不是我杀的,我也不是想用冯神通的死来震慑什么人,冯神通是自尽身亡的,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他给我的交代。” 李玄都屈起手指,用指节轻轻敲了下面前的桌面,“冯神通为什么要给我一个交代,大天师想要知道吗?” 第五十二章 目中无人 张世水身死之事,并不算高明,在座之人谁没见过阴谋之事?甚至可以说,谁的手上没做过几件见不得人之事?所以经不住深思,可只要没被人抓住,没有证据,这件事便不存在。可谁也没想到,事情刚刚开始,就已经有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为此赔上了一条性命,那么参与到此事之中的众人,又有几人能够全身而退? 张静沉眯起眼,缓缓说道:“人已经死了,死人不能说话,什么交代,什么自尽,都是清平先生的一面之词。说句诛心之言,以清平先生的修为,真要杀了冯神通再将其伪装成自尽身亡,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玄都抬手一指那名道人,“他是正一宗的弟子,他陪着张世水前往冯家,张世水遭遇意外身死,他难逃其咎,为了自保将罪名栽赃给周淑宁,也在情理之中。” 道人立刻涨红了脸,伸手指着李玄都,嘴唇颤抖。 李玄都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 兰玄霜冷冷道:“放肆!” 几乎同时,张岳山也出手了,两道无形气机炸裂开来,然后便见一朵彼岸花缓缓绽放,花朵周围有无数电芒环绕,正是兰玄霜的“曼珠沙华妙法”和张岳山的“五雷天心正法”。 张岳山的脸色略显苍白,显然在刚才的交手吃了一个小亏,死死盯住那个陌生女子,沉声问道:“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 兰玄霜没有答话,李玄都替她回答了,“这位是兰夫人,是新任的皂阁宗宗主。” 张静沉望向兰玄霜,“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分明被镇压在镇魔井中,我倒是不知道何时又有了一位皂阁宗的宗主。” 李玄都道:“当年皂阁宗覆灭,有三支传承分别去了金帐汗国、婆娑州、凤鳞州,藏老人一脉是源自凤鳞州,而这位兰夫人是源自婆娑州,本就不是一脉。” 张静沉道:“贫道却是孤陋寡闻了。” 李玄都道:“无妨,皂阁宗还未重立,兰夫人也没举行升座大典,如果大天师有什么疑问,待到升座大典的那一天,再问也不迟,只是希望还有那一天。” 这已经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兰玄霜低眉敛目,一则是因为她只是个“配角”,二则是因为她第一次发现,这位平时很好说话的清平先生、清平会之主、未来的道门大掌教,在某些时候其实很不好说话。 张静沉终于不能再维持自己的“好脾气”,“是了,希望还有那一天。” 李玄都道:“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现在还是说正事,关于加在周淑宁身上的罪名,不过是正一宗的空口白话,并无人证。” 张静沉看了张岳山一眼,破天荒地有几分询问之意。 张岳山略微犹豫了一下,沉声道:“犬子在天之灵,自然也希望能讨还一个公道,不使害他之人逍遥法外。” 张岳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几分悲痛之色,又强忍着悲痛说道:“把尸体抬上来吧。” 此情此景,若是让不知情的人见了,难免要对这位承受丧子之痛的老父亲生出几分同情,又对“仗势欺人”的李玄都一方生出几分厌恶和憎恨。 李玄都无动于衷。 很快,有两名正一宗弟子将张静沉的尸体给抬了过来,只见尸体上的寒霜还未消散,倒也不至于尸体腐烂发臭。 张岳山道:“犬子正是死在玄女宗的‘寒冰真气’之下,不知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还有什么话可说。” 李玄都没有回答张岳山,而是对秦素轻声耳语几句,秦素点了点头,起身离席,来到张世水的尸体旁边。 秦素负手而立,说道:“为了防止你们说我在尸体上动什么手脚,所以劳烦阁下将你儿子的尸体翻转过来。” 张岳山强压怒气,亲自将张世水的尸体翻了过来,说道:“秦大小姐,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秦素没有立刻开口。 在来此的路上,李玄都已经将他以地气回溯过去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向秦素说了,李玄都可以肯定那个暗中出手之人在张世水的身上留下了些许细微痕迹,可是此时看来,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人事后抹除掉了,甚至张静沉身上的寒霜在都在一定程度上消解,变得完全符合周淑宁的修为,而不会让人怀疑威力太大。 见秦素迟迟不曾开口,张静沉脸上露出几分微笑,轻咳一声,“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不认可我们提出的人证,那么物证总该认可了吧?世水的的确确是死在了玄女宗的‘寒冰真气’之下,而他身死的时候,只有周淑宁一人在场,周淑宁也承认她曾经与世水交手,不是周淑宁杀的,还会是谁杀的?” 此时如果李玄都认可了这个说法,自身虽然不会受到什么实质上的损害,但在这个微妙时刻,无疑是被正一宗强压了一头,难免声望大损。江湖上多的是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李玄都退让一步,自然就会倒向正一宗。如此一来就是张静沉赢了大势之争,日后李玄都再想争夺大掌教之位,就千难万难。张静沉则可以趁机搅乱局势,让所谓的道门一统只剩下一个空名,本质上还是回归到各方势力并立共存的局面之中。 李玄都面无表情,秦素也不曾有慌乱表现,两人显然是对于这种局面早有预料。 秦素扫视众人一眼,全然不见平日私下里的腼腆害羞,冷冷一笑,“你说周淑宁承认了她曾与张世水有过交手,那么我问你,淑宁有没有承认她杀了张世水?” 张岳山刚要开口,又听秦素说道:“而且这个问题不该你来代为回答,而应让淑宁本人亲口回答。” 李玄都终于是开口了,“既然要讲道理,那么就不能自己击鼓鸣冤然后自己来断案,这岂不是成了‘堂下何人状告本官’?是谁给了正一宗这样的权力,击鼓鸣冤之后代替被告之人‘招供’的?是太上道祖吗?” 秦素道:“我再问一遍,周淑宁何在?把她请到这里来,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吗?” 现在李玄都和秦素的用意很明白了,他们要见到周淑宁,确认周淑宁的安全,然后再来“讨论”此事。而正一宗则是采取了一个“拖字诀”,在旁人看来,也合情合理,毕竟李玄都的境界如何,修为如何,已经在玉虚斗剑中证实过了,再加上地师徐无鬼的前车之鉴,所以哪怕是在大真人府中,正一宗还是要小心应对,担心少了周淑宁这个筹码之后,李玄都直接一走了之,所以迟迟不肯交出周淑宁。 秦素见张岳山不说话,冷然道:“如此说来,正一宗是不肯交人了?” 李玄都道:“如果正一宗不曾心怀鬼胎,为何不敢当面对质?” 张静沉缓缓起身,冷冷道:“好一个倒打一耙,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贫道也直言了,贫道之所以不立刻交人,就是怕清平先生在理屈词穷之下,大打出手,直接抢人。” 李玄都毫不动怒,淡笑道:“就算你们不交人,难道我就不能出手抢人了吗?没了老天师坐镇之后,就凭你,当真守得住这座大真人府?”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可话语的内容让正一宗众人听来,却是狂妄至极,俨然是不把正一宗放在眼中。 张静沉怒极反笑,“怎么,清平先生得了地师徐无鬼的‘阴阳仙衣’,便想效仿徐无鬼再来一次攻打大真人府?” 李玄都望向张静沉,“虽然我未曾亲眼目睹,但曾听闻,大天师被地师打得站不起身,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若是老天师来晚一步,大天师早已身死道消。而在来此地的路上,许多张家之人对我视若仇雠,想来是把我当做了地师传人,我向来不在意这些欲加之罪,如果大天师想要一雪前耻,我不介意代替地师出手。”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李玄都这番话深得清微宗真传,打脸又揭短,除非是唾面自干的泥菩萨,否则谁也咽不下这一口气。 张静沉死死盯着李玄都,其目光就好似两把凌厉长剑,想要刺穿李玄都的身体,换成其他境界修为不如张静沉之人,当真是要心神摇晃,不能自已,甚至是生出濒死之感,从而丑态百出。 只可惜此时张静沉怒视的对象是李玄都,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地仙,就是换成李道虚或者徐无鬼在此,也不能仅仅凭借目光将他如何。 李玄都回望了张静沉一眼,与张静沉的锐利目光不同,李玄都的目光淡漠平和。可就在这一瞬间,张静沉周身一震,眼前有一双血红长眸一闪而逝。在旁观之人的视线中,就是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大天师张静沉身形一晃,脸色变得苍白。显而易见,大天师毕竟不是老天师,不是清平先生的对手,只是一眼对视,便已经被清平先生所伤。 若非此时张静沉占据地利优势,与正一宗的护山大阵在某种程度上融为一体,否则张静沉已经重伤在‘众生入我眼’之下。 站在李玄都对立面的众人皆是凛然。 第五十三章 金风未动蝉先觉 李玄都不是无所不能的仙人,在冯神通拒绝为他作证之后,他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根本想不出该怎么洗刷周淑宁的罪名。 幸而这里是江湖。 江湖是什么?刀光剑影?人情世故?归根究底,还是弱肉强食,拳头大才是硬道理。所谓的道理,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是道理,而是一种手段,以弱胜强、以柔克刚的手段。 所以李玄都来到大真人府之后,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不与张静沉“讲道理”,而张静沉之所以强压着性子,正是想要与李玄都“讲道理”。 两人心知肚明,这无关乎道理,其实是一场斗争,而且不仅仅两个人之间的斗争,是以两人为首的两方势力的斗争,李玄都所代表的那方实力正处于短暂的低谷之中,是张静沉的天赐良机。 李玄都一再挑衅,就是想要逼迫张静沉主动出手,不再“讲道理”,那么李玄都就不必承担道义上的压力,因为他只是被迫还手,而不是理屈词穷之后的掀桌子行为。 此时张静沉终于忍不住出手,李玄都又岂能善罢甘休? 张静沉只觉得自己的神魂中传来阵阵刺痛,心知李玄都这是要下死手,不敢有丝毫大意怠慢,只见得张静沉的头顶上出现一方玉印,上有龙钮,底部刻有两行六字:“阳平治都功印”,正是正一宗两大仙物之一的“天师印”。 此印现世之后,光芒大盛,其光如火焰,透明纯净,宛如琉璃,将张静沉笼罩其中。 与此同时,李玄都双眼之中也生出变化,眼白迅速褪去,只剩下深沉的黑色,然后其中又生出熊熊燃烧的阴火,甚至有阴火已经逐渐脱离了眼眶的束缚,从眼角位置“溢出”之后,上下飘摇不定,好似两道长眉。 此时已经无人敢于直视李玄都的双眼,“众生入我眼”催动到极致之后,便是祭出了“天师印”的张静沉也变得难以承受,笼罩着他的光焰开始不断扭曲,继而生出丝丝缕缕好似细小游蛇的阴火,在光芒之上不断游走。 在老天师张静修的手中,“天师印”的“昊天光明火”足以与地师徐无鬼的阴火相提并论,两者关系类似于水火相克,最后地师不得不飞升,也是拜“昊天光明火”所赐,可此时张静沉修为不如李玄都远甚,火大水小,非但不能以水克火,反而会以火克水。 下一刻,护住张静沉的“昊天光明火”随着游走的阴火如细沙一般随风散去,张静沉的身形向后飘然退去,落地之后又退出三步才勉强止住退势。而这三步则在地面上留下了三个大约三寸深的脚印,就连鞋底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至于张静沉所坐的地方,只剩下一层细细的灰烬,大约能看出桌案的轮廓,其余的什么也没有剩下。 其他人尽皆骇然,没有想到李玄都的境界竟然到了这般地步。尤其是方才被李玄都扫了几眼之人更是暗自后怕,心想张静沉尚且如此狼狈,自己岂不是就是被看一眼就死了? 兰玄霜在心底暗自感叹,那正一宗的大天师与她同样是天人造化境,还有正一宗的两大仙物,更占据了地利优势,如果是自己在此地对上了这位大天师,恐怕很快就要败下阵来,可张静沉还是被李玄都轻易所伤,这便是临近一劫地仙的境界修为?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正一宗众人纷纷上前,来到张静沉身旁,为首的张岳山正要开口,却被张静沉抬手制止。张静沉的目光仍旧死死盯着李玄都,但已经不敢再与李玄都对视,因为刚才的较量让张静沉明白了一个事实,在他踏足长生境之前,无论如何都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如果还要继续较量,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自取其辱了。 不过不是李玄都的对手也没什么好丢人的,毕竟宋政都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在老玄榜中,除了李道虚,恐怕也没人敢说自己能一定胜过李玄都。 李玄都稳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意态从容,说道:“大天师,人与人之间的尊重是相互的。你的人不经我的同意就带走了淑宁,并以此为要挟,邀请我来云锦山大真人府,我没有多说什么,如期赴约,这是我给你的尊重,也是看在老天师的面子上。可现在你却得寸进尺,将我视作堂下跪着的犯人,将你们正一宗视作是堂上断案的县官,这是你对我的不尊重,我希望你能赔情谢罪。” 张静沉默然不语。 张静沉不说话, 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开口说话。 李非烟起身道:“大天师,我们两人也算是镇魔台上多年的邻居,所以奉劝你一句,正一宗虽然在过去多年中一直都是正道魁首,但不是正道之主,大天师也不是道门大掌教。我以为紫府所言不错,是不是周淑宁打死了张世水,仅凭你们正一宗的一面之词说了不算,非要当面对质不可,可你们迟迟不肯交出周淑宁,到底是何居心?恐怕就只有你们自己清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静沉也不能继续坚持下去,冷声吩咐道:“派人去催一催,为什么还没将人请过来。” 张琏山领命而去。 张静沉目光低垂,开始以神念吩咐众正一宗弟子,严阵以待,若有不测,立时开启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启动护山大阵的枢机分别掌握在三位正一宗实权人物的手中,在以前的时候,分别由张静修、颜飞卿、张静沉掌管,在张静修飞升、颜飞卿离开正一宗之后,三大枢机悉数归于张静沉一人手中,张静沉又将其中的两块枢机秘钥交给了张岳山和东玄道人,此时东玄道人并未现身,就是在万法宗坛之中,随时准备开启大阵。 几乎同时,秦素也生出了几分不详的预感。秦素天赋异禀,身怀“宿命通”和“紫微斗数”,她的预感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金风未动蝉先觉的心血来潮。秦素上一次来大真人府的时候,就成功预感到了地师徐无鬼对大真人府的发难,如今她的境界比之当初更进一步,这种预感自然更为强烈,也更不容易出错。 秦素可以肯定,这种预感并非源于大真人府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因为张静沉在图穷匕见之后开启大阵的决定本就在她和李玄都的预料之中,也就是说某些在她意料之外的变数正在生出,可她毕竟不是沈大先生,无法推算出变数到底出现在何处。 秦素看了李玄都一眼,嘴唇微动。 以两人的默契,李玄都很快便明白了秦素的意思,同时他也想起了秦素的几次示警,无一不曾应验,心中大为警惕,不过面上不显。 李玄都心思急转,开始思考危险会来自何处,是藏在暗处的宋政吗?可他为了防备宋政,特意携带了“帝释天”,兰玄霜和秦素也都是太玄榜的战力,真要动起手来,宋政可能会是个麻烦,但绝对不至于到威胁性命的地步。 如果不是宋政,那么会是谁呢? 难道是澹台云?还是师父李道虚?亦或是儒门七隐士之首的龙老人? 李玄都的心头连续闪过几个名字,可又被他一一否决。这些名字有一定的理由出手,但也有更为充足的理由不会出现在此地。 李玄都无法确定,只能传音给兰玄霜和秦素,让她们两人做好准备,尤其注意颜飞卿的安全。 第五十四章 暗算无常死不知 很快,张非山等一众正一宗弟子带着周淑宁来到众人面前。 周淑宁看到李玄都、秦素、玉清宁等人,神情复杂,既有绝处逢生的喜悦之情,也有愧疚不安的自责。 张静沉因为桌案被毁的缘故,就这么负手而立,冷冷说道:“人已经请来了,当面对质吧。” “好。”秦素望向周淑宁,“淑宁,接下来我问你答,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一定要如实回答,知道了吗?” 周淑宁立刻应了一声,“秦姐姐,我知道了。” 秦素问道:“淑宁,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与张世水有过交手?” 周淑宁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有过交手。” 秦素又问道:“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与他交手?” 周淑宁脸色涨红,“他、他对我出言不逊,还说、还说……” 秦素用眼角余光看了张静沉一眼,“还说什么?” 周淑宁低下头去,“还污蔑哥哥对我居心不良,说我们二人有染。”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秦素的脸色不变,只是望向张静沉,“原来……这就是张家的家教吗?如果张世水敢如此狂悖无礼,当真是死有余辜。” 张静沉微皱眉头,没有说话。 张岳山勃然大怒,“我儿已死,岂不是随你说什么?” 秦素不理会他,又将目光转向周淑宁,问道:“第三个问题,张世水是不是你杀的?” 周淑宁立刻摇头道:“不是,我怒急攻心朝他打了一掌,可他就像魔怔了一样,不闪不避,就这么硬接了我一掌,我本以为他有什么后手,可没想到他就这么死了。” 张岳山怒道:“还说人不是你杀的?” 周淑宁抗声道:“我知道我那一掌的威力,根本就打不死他,我也没想要杀他,只是想要教训他一下而已!” 秦素轻声道:“看来此事蹊跷颇多,我相信张家公子不会无端挑衅,更不会污蔑清平先生,淑宁也没有这样的修为能将张家公子置于死地。” 周淑宁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最开始的时候,张世水还是很正常的,可后来忽然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开始大放厥词,我实在忍受不住,这才、这才对他出手。” 秦素再次望向张静沉,说道:“正所谓道理不辨不明,我认为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是有人在暗中出手,先是让张公子心智失常,挑衅淑宁,然后又借着淑宁之手杀掉张公子,意图挑起我们两家之间的矛盾,那个幕后之人好从中渔利。” 这是李玄都回溯地气之后就有的结论,只是没有证据,所以只能让周淑宁出来对质,然后由秦素引导,慢慢道出当时的经过,不过还是有一个问题,周淑宁身为当事之人,她的话同样不能算是证据,如果正一宗死活不认,也没什么太好办法,所以李玄都认为自己没什么太好办法来帮周淑宁洗脱罪名,这已经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幸而张静沉等人还是忌惮李玄都的手段,没敢直接在周淑宁的身上做什么手脚,或是篡改记忆,或是操控心神,免得弄巧成拙。 果不其然,张静沉摇头道:“这只是周淑宁的一面之词,而且周淑宁还是当事之人,她的话不足为信。” 秦素说道:“淑宁去了岭南,张公子也去了岭南,淑宁受冯家小姐的邀请登门做客,恰巧就遇到了登门拜访张公子,他们两人见面的时候,恰巧主人家不在,甚至偌大的花园没有半个仆役,只有他们两个客人独处,最后张公子死在了冯家,大天师不觉得这里头有玄机吗?” 秦素的这些话看似说给张静沉听的,实则是说给别人听的。因为此事就是张静沉一手策划,有没有玄机,蹊跷不蹊跷,张静沉自己最是明白,哪里用秦素来点醒。 果不其然,就听张静沉说道:“秦大小姐的这番话看似入情入理,可说到底只是秦大小姐的揣测,并无真凭实据,此其一。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此事是真的,那么秦大小姐认为幕后之人是谁?此其二。不管怎么说,世水都是死在了周淑宁的手中,这个责任,只能周淑宁来承担,此其三。” 秦素叹了口气,“那个幕后之人,显而易见,不是旁人,正是曾经的无道宗宗主,‘魔刀’宋政。” 张静沉道:“证据呢?总不能秦大小姐说什么是什么。秦大小姐说宋政是幕后之人,请拿出证据。” 纵然秦素辩才过人,此时被张静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是无话可说。 张静沉继续说道:“既然秦大小姐没有证据,那么这一切都不过是秦大小姐的猜测罢了,不足为凭。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就在这时,沉默了许久的李玄都忽然开口道:“张静沉,你不要得寸进尺。” 一瞬间,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除了长辈之外,寻常人直呼其名等同于骂人。换而言之,李道虚、李非烟这些长辈可以称呼李玄都的名,可李玄都的同辈之人们却不能称呼他的名,只能称呼他的字。而在李玄都成为一宗之主后,李道虚也不再直呼李玄都的姓名。放在张静沉的身上是同样的道理,先前李玄都不管如何目中无人,一直都是尊称张静沉为“大天师”,哪怕与张静沉动手的时候也不例外,此时却直呼姓名,俨然是撕破了脸皮。 张静沉脸色阴沉,“李玄都,你要如何?” 到了此时,张静沉也不再给李玄都留情面,同样是直呼其名。 李玄都直接起身,几乎就在同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威压,修为越低,感受越是明显,站立之人感觉站立不稳,几乎要瘫倒在地,坐着之人想要起身,却感觉如负重山,起不得身。 下一刻,李玄都已经出现在周淑宁的身边,轻轻挥袖,原本守在周淑宁身旁的正一宗弟子立时被震飞出去。 见此情景,张静沉不再犹豫,直接以神念下令,开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伸手按在周淑宁的头顶上,就见周淑宁体表渗出丝丝缕缕的白色气息,不断向外升腾。周淑宁的脸色也随之变得苍白,整个人十分虚弱。 在场之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已经有人认出了这是什么,石无月道:“是‘长生素女经’!” “长生素女经”传承久远。相传上古时期,还是人皇的天帝向素女请教长生之道。素女传授人皇“长生素女经”,“长生素女经”讲的是男女双修之法,固本培元之术。后来人皇修炼此等功法,御女三千得以证道飞升,成为后来的天帝。 “长生素女经”与玄女宗的“素女经”本是同源,有互相吸引之玄妙,所以石无月当年才会痴迷于宋政,越陷越深,就连心若磐石的萧时雨也险些不能自拔。不过秦素是个例外,她的根本功法是“太平青领经”,其他功法都是以“太平青领经”化用而来,包括“太上忘情经”在内,都可以被“太平青领经”杜绝隐患。 正因为此等原因,石无月从宋政手中得了“长生素女经”的部分要义。 不管怎么说,“长生素女经”都是大成之法,其中玄妙不逊于“太平青领经”,其中的双修之法并非是牝女宗损人利己的采补之道,修炼到极致,不必有身体接触,还能帮双修之人提升境界修为,先是在其体内种下一颗“种子”,然后在双修过程中,使得“种子”慢慢壮大,最终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瓜熟蒂落。 周淑宁体内就被种下了一颗“种子”,因为这颗“种子”并非什么禁制手段,反而对自身修为有利,周淑宁也还是处子之身,元阴未失,使得李玄都竟是没能第一时间察觉,直到“种子”开始发芽,李玄都才察觉不对。 现在李玄都已经可以肯定,周淑宁之所以能一掌打死张世水,便是因为这颗“种子”的缘故。 第五十五章 龙虎大阵 “长生素女经”的玄妙之处就在于此,修炼到极致之后,不但不损元阳元阴,而且不必有身体上的接触,由此也证明了双修未必就要涉及男女之事,所以很难被人察知痕迹,这便是李玄都第一时间没能发现周淑宁身上异常的缘故。 当世之间,能将“长生素女经”修炼到如此地步的大概只有两人,分别是宋政和澹台云,不过澹台云修炼的并非正宗“长生素女经”,而是经过她改动的“万妙姹女功”,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做了手脚,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只有宋政。张静沉有一句话没有说错,秦素方才说宋政是幕后的推手,只是揣测之言,没有任何证据,可谁也没有想到,竟是一语成谶。 以宋政的修为,就算是要以双修精进修为,真正合适的人选也是澹台云,周淑宁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所以宋政在周淑宁体内埋下一颗“种子”的手段,与其说是双修,更像是一位前辈帮助后辈打牢根基、精进修为。只是凡事过犹不及,宋政只要稍稍拔苗助长,就可以从助人变成杀人,就好似服用“五炁真丹”等丹药,稍有不慎,承受不住药力,就要经脉丹田爆裂,灵丹妙药变成杀人毒药。 李玄都此时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帮周淑宁化解了体内的“种子”之后,将她交给玉清宁,冷冷道:“先是种下一颗‘种子’,让淑宁在短时间内修为大进,一掌打死了张世水,然后让淑宁体内的‘种子’陷入沉寂,只是生根而不发芽,以防被察觉。待到此时,再猛然催动‘种子’,从生根阶段直接跳到结果阶段,要让淑宁横死当场,事后也只当是淑宁贪功冒进,走火入魔而死,彻底掩盖了真相,真是好机心,李玄都今日当真是不虚此行,大开眼界。” 秦素接着说道:“难怪大天师迟迟不肯交人,原来是存了此等不可告人的心思,若非紫府发现及时,淑宁只怕难逃此劫,到时候你们就能把一个‘畏罪自杀’的名头安在淑宁的头上,死无对证,万事大吉。” 张静沉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不像是阴谋被人揭穿,更像是始料未及。 李玄都和秦素都察觉到了张静沉的异常,两人对视一眼,都心知肚明,在周淑宁一事上,他们不能按照正常的顺序去以因证果,而要倒果为因,所以此时是洗刷周淑宁罪名的绝佳时机,不能放过。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正在缓缓开启的正一宗护山大阵,继续说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正一宗总要给个交代。” 张静沉缓缓道:“什么交代?” 李玄都收回视线,望向张静沉,“到底是正一宗与宋政勾结,还是正一宗也被宋政给算计了,总要给个交代才行。” 张静沉冷笑出声,“这里是云锦山大真人府。” 天空中云雾弥漫,紫气升腾。 张静沉一振两只大袖,朗声道:“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天师峰上岁月长,真人府中履劫霜。” 话音落下,夜空中出现无数气机形成的圆环,整齐排列,如海潮一般上下涌动,继而有重合的趋势,然后就听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大虎啸怒吼,如春雷涌动,若有鬼魅之流,仅仅是这一声大吼,便可被生生震散,可见一只遮蔽了半边天幕的白色猛虎虚影缓缓浮现,一只爪子便有一座殿阁之大,整体如山岳一般,煞气激荡,直冲天际。这正是对应大阵“龙虎”二字之一的西方白虎圣灵。 紧接着又是一声龙吟,响彻天地,可见一条盘踞天幕的青色长龙,周围云气自生,使其庞大身躯在云气之中时隐时现,青色的鳞片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龙爪凌厉,不逊于虎爪,巨大的头颅探出云海,好似一座小山,龙角狰狞,冷漠无情的金色眼眸俯瞰着下方的大真人府,两根长长龙须上下起伏飘摇,带出一阵阵气机涟漪。这是对应大阵“龙虎”二字之一的东方青龙圣灵。此二者共同构建出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李玄都负手而立,举头望向头顶的白虎、青龙两大圣灵。 众多旁观之人再也不能旁观下去,纷纷起身,分成两拨,一拨站在李玄都的身后,以兰玄霜、李非烟、宁忆等人为首,一拨站在张静沉的身后,以法空、张岳山、王南霆等人为首,勉强可以算是势均力敌。 李玄都并不惊慌,只是说道:“图穷匕见。今日之事,必将传遍江湖,日后勿谓清平先生倚强凌弱,不讲道理。” 张静沉冷然道:“那也得有以后才行。” 话音落下,白虎圣灵一声怒吼,抬起巨大虎爪缓缓压下。 李玄都抬起一掌,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然后他将手中的黑球向上一丢,迎上白虎圣灵,只见得黑气与紫气相互交织,翻滚不休。 这一幕似曾相识。 “太易法决”看似邪气至极,好像魔道手段,其实是近乎万物未相离而阴阳不分的浑沦,清浊二气若分若合,五行不分,地水风火散聚不定,一个仿佛天地未开之时的鸡子。在没有其他先天五太的情形下,“太易法决”几乎是所向披靡,普通气机不仅无法克制对方,反而瞬间就被其同化,归于浑沦,化为虚无。上次地师徐无鬼攻打大真人府,颜飞卿不能完全开启阵法,龙虎不能相济,威力大减,仅仅是一个白虎圣灵,只是一个照面便被地师以“太阴法诀”破去。 只是人力有时而穷,万事都有一个限度,此时“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全力运转,李玄都也不能将大阵之力化为虚无。 两者陷入僵持之中。 李玄都缓缓升空,身上的“阴阳仙衣”猎猎作响。 便在这时,有九道天雷穿破黑色天幕,自九天降下。 每一道天雷粗都有成人手臂粗细,几乎眨眼之间便落在李玄都的身上,无数大如人头、形如六角雪花的紫色电花四散而飞,泛起无数絮乱的网状焰光,只是李玄都的体魄拥有“长生石”的神异,再加上“阴阳仙衣”,根本无伤分毫。 李玄都破开雷光之后,身形继续上升,直往青龙而去。 此时一轮明月高悬,脚下是万盏金灯的大真人府,李玄都凌风御虚,直往盘踞天幕的青龙而去,当真如飞天仙人一般。 青龙圣灵感受到了李玄都带来的威胁,一声龙吟,嘴中开始氤氲浓郁紫气。 下一刻,一道紫气瀑布从天而降。 一时间,不见天地,不见明月,唯有无边紫气。此乃“纯阳紫气”,虽然只是中成之法,但如此数量,就好似水滴汇成江河,足以将人彻底溺死。 转眼之间,紫气便彻底淹没了李玄都的身形,源源不断,好似没有个尽头。 天地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名正一宗弟子打破寂静,轻声问道:“赢了吗?” 另外一名正一宗弟子迟疑道:“为什么青龙圣灵还在吐息不停?” 再有片刻,好似无穷无尽的紫气开始渐渐变弱,众人隐约可见其中有一道淡淡人影。 经历过地师攻打大真人府的正一宗弟子们渐感绝望。 这一幕与那日地师攻入大真人府是何其相似! 第五十六章 太阴剑阵 刚才的时候,许多正一宗弟子都在想,如此声势浩大的“纯阳紫气”,就算杀不掉李玄都,总该能伤到他吧?只要能伤到他,就能有对付他的办法,最怕遇到那种怎么也伤不到的对手,最是让人心生绝望。 就在此时,就见在重重紫气之中升起一抹浓重黑色,紫气中的那道人影越来越清晰,紫气越发黯淡。 再有片刻,这道看似源源不绝没个尽头的紫气瀑布终于迎来了尾声。李玄都的身影也越发清晰,就像水底之人逐渐上浮,最终浮出水面。 最终随着李玄都一挥大袖,漫天紫气彻底消散。 再看李玄都全身上下,仍旧是毫发无伤,甚至这道紫气洪流给他造成的伤害还不如病痛给他的折磨。 李玄都继续上升,不知何时,在他身周出现了无数黑影,时隐时现,似虚似实,围绕着他不断游走,剑啸之声不绝于耳。 站在地上的秦素望着李玄都的身影,喃喃道:“他要强行破阵?” 青龙圣灵的金色瞳孔死死盯着李玄都,如有灵性一般透出凝重。 此时主持阵法的是东玄道人,并非是张静沉本人,虽然已经能完全开启大阵,但还未发挥出大阵的全部威力,李玄都全力出手之下,未必不能破开大阵。 不过此时还有一个张静沉,哪怕张静沉只有天人造化境,但他同样持有护山大阵的枢机秘钥,可以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融为一体,又有“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两大仙物在手,远非寻常天人造化境可比。 便在此时,张静沉祭起“天师印”,“昊天光明火”好似道道流苏垂落,护住张静沉的周身上下,左手“青云”,右手“紫霞”,双剑合璧,如一紫一青两条长龙相互纠缠着冲霄而起。 李玄都停下身形,双袖一振,原本环绕在他身周的剑影如浮光掠影一般开始疯狂游走。 剑影总共十三道,看似杂乱不堪,实则每一道剑影都在持剑使用一种玄妙剑式,透出一股邪诡之意,只是速度太快,让人看不分明。 “阴阳仙衣”分成阴阳两面,此时李玄都所用的是阴面,其中蕴含有一套完整的“太阴十三剑”,其中十二道剑影是地师徐无鬼以剑奴炼制而成,然后炼化入“阴阳仙衣”之中,至于多出的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则是徐无鬼分入一丝神念所化,统领其余十二剑。 李玄都只是轻轻振衣,如抖落身上的灰尘,十三道黑影便自行结成“太阴剑阵”。 若是死于“太阴剑阵”之下,就被剑影汲取修为,成为“太阴剑阵”的养料,就如死于猛虎爪下的伥鬼,只能为虎作伥。 此时的“太阴剑阵”堪比十三位天人逍遥境大宗师同时出剑组成“太阴剑阵”,便是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白绣裳也不敢正面力敌,更不敢陷入剑阵之中。 双剑合璧所化的紫青色剑气长龙掠入“太阴剑阵”之中,震荡得云卷云舒,月光支离破碎,无数气机涟漪有若实质,向外层层扩散开来。 十三道剑气冲天而起。如同巨柱,接天连地,在天幕上造就出一副风起云涌的异象。十三道剑气巨柱之间有一柄柄完全由“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凝聚而成的长剑缓缓浮现,栩栩如生,数量足足近千,交织成一张剑网,剑尖全部指向已经进入阵中的张静沉。 这一刻万籁寂静,就是吹拂的夜风和皎洁的月光也被剑气完全切割,支离破碎。 李玄都两只大袖翻滚飘摇,在无数剑气起伏中,如同立于云端的仙人。 他举起一只手臂。 剑阵之内的所有气剑竟是如同真正的三尺青锋一般颤鸣不止,每一剑都是剑气凛然。 李玄都的手臂挥落。 刹那之间,剑落如雨,如夏日疾风骤雨一般激射在“紫霞”和“青云”合璧所化的剑气长龙之上,两者相互碰撞厮杀,激荡出无数剑气涟漪,如大雨落幽燕,使得双剑的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减,再有片刻,剑气消散,显露出双剑的本来面目。 张静沉满面肃穆之色,手持双剑斜指,剑光浩荡,绵长而不见尽头,横贯当空,仿佛要分割夜幕。同时张静沉口中诵道:“太上道祖,腾天倒地,驱雷奔云,统领神兵,急急如律令。” 镇魔台方向轰然震动。 两根巨柱光芒大盛,直通天际。 哪怕不在大真人府中,只要还在上清县的范围之内,都可以看到两道“细线”直通天际。 镇魔台上的两根巨柱名为“刑柱”,用以拘禁受刑之人,如同两根擎天玉柱支撑起这一片天地。 “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根本在于云锦山的八十一峰、三十六岩以及众多宫观,可镇魔台的阵法却是独立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之外,甚至与云锦山都无甚关系,关键在于镇魔台下的镇魔井洞天,所以说镇魔台是依据镇魔井而建。 镇魔井是由祖天师建成,其中镇压囚禁各种妖邪鬼魅,事实上这座镇魔井洞天就是一座巨大的铜炉,被投入其中的妖邪就是铜炉中的薪柴,若是无法逃离,只会被镇魔井中的阵法慢慢汲取气机,就如木柴燃烧,提供火力热量。这些由镇魔井汲取的气机经过阵法转化之后变成纯粹的灵气,一部分用以弥补镇魔井的阵法消耗,另一部分就直接储存在这两根“刑柱”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张静沉以双剑对应两根“刑柱”,“紫霞”指天,整个天幕开始逐渐转紫,很快整个天幕就变成一片深紫色,荡漾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 张静沉又以“青云”指地,不仅仅是镇魔台,整个大真人府以及大真人府所在的山峰都与之共鸣颤动,一股青气自地下生出,不断上升。 天地之间一片明澈,氤氲出无穷无尽的紫青二气,铺天盖地,转眼间已经化作一片浩瀚海洋。 紫气遮天,此时的天幕已经不见明月群星和青龙,倒像是一方倒扣的紫湖,这方紫色湖泊还在不断下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触手可及一般,然后就见一道青中透紫的巨大光柱从“湖面”中缓缓探出头来,开始缓缓下降。 随着这根光柱现世,天地之间不存半点黑暗,尽数化为一片浩瀚璀璨如旭日东升的无量剑光! 天地元气荡漾出无数如水波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覆盖范围极广,余波一直蔓延至上清县的上空才渐渐消散。 李玄都仰头望向那道光柱,双袖似乎因为盈满无数风雷而猎猎作响。 这都是当初老天师张静修用来对付地师徐无鬼的手段,李玄都万没想到自己会有朝一日站在地师的位置上来面对这些手段。 不过李玄都并无惧色,只是轻轻抬手。 十三道黑影同时举剑,直指苍穹。 雷光涤荡,阴影重重。 一明一暗两道浪潮不断撞击。雷光所过之处,无数阴影灰飞烟灭,霞光如潮,每一次漫涌,都有一道道阴森剑影如冰雪消融,化作乌有。 只是阴影死而不绝,在不断消亡的过程之中,又不断重组再生,一方“太阴剑阵”始终不曾真正毁去。 明晦二色反复替换,不断相互消磨抵消,使得大真人府上空上处于一种日夜轮转的诡异景象之中。 双剑合璧,威势煌煌,占据地利。“太阴剑阵”,难知如阴,李玄都境界高绝,是为此时唯一的长生地仙,又有仙物品相的“阴阳仙衣”。 张静沉驾御“天师雌雄剑”双剑合璧,用尽手段,如果迟迟不能攻破李玄都的“太阴剑阵”,待到双剑合璧陷入颓势,李玄都立时就能转守为攻。 第五十七章 各自出手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一幕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就好似当日地师徐无鬼攻打大真人府的重演,不过地师和老天师都已经不在人世,变成了李玄都和张静沉。 张静沉调用了“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和镇魔台的力量,再加上大天师代代传承的两大仙物,在地利的优势下,勉强有了与李玄都一战的实力。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李玄都也未用出全部实力,李玄都得了三大传承,分别是李道虚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传承自太平道的“太平青领经”,以及地师徐无鬼的“太阴十三剑”和“逍遥六虚劫”,此时李玄都只是用了地师传承所学,还未动用化用万法的“太平青领经”和他修炼时间最长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以及他综合各家所长创出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在这等情况下,张静沉还是与李玄都有着相当的差距。 关键就在张静沉的后手上面。 便在这时,法空诵了一声佛号,望向秦素,说道:“秦施主,贫僧师弟便是死在你的手中,今日总要有个计较!” 秦素在法空的手中吃过大亏,不敢大意,沉声道:“你这和尚心怀不轨,上次让你们侥幸逃了,你们不赶紧返回宗门,好好闭门思过,反而不思悔改,又来此地生事!至于你那师弟,偷袭于我,反而死在我的手中,这是死有余辜,江湖规矩历来如此,任你再说什么,也是无用。” 法空脸色一沉,上次李玄都在侧,他好生狼狈,这次李玄都以一己之力硬撼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和新任大天师张静沉,已是腾不出手来,以他的九世修为,也不怕什么,立时一挥手,在掌中氤氲出一团佛光,高声说道:“秦施主,你若束手就擒,贫僧也不过多为难你,你随贫僧去真言宗法王宫,面壁十年思过,聊以消解罪孽。” 秦素冷哼一声,“我因自卫而杀歹人,何过之有?自无思过之理!倒是你这和尚,放纵门人,欲行不轨,颠倒黑白,实是有违佛祖教诲,还是你乖乖束手就擒,随我去辽东的太白山大荒北宫好好反省罢。” 法空肃容说道:“施主已经犯了嗔念,既然如此,贫僧不得不得罪了!” 话音未落,法空一挥袈裟,手中的佛光激射而出。 秦素之所以能名列太玄榜上,皆因她手中持有李道虚的“三宝如意”,可“三宝如意”并不完整,无法抵御“度世佛光”等针对神魂的手段,所以秦素面对法空,很是吃亏。便在这时,一朵彼岸花在秦素身前绽放开来,替秦素挡下了这道“度世佛光”。 法空万万没有料到无往不利的“度世佛光”竟是被人化解开来,如果是李玄都也就罢了,毕竟是长生境修为,仅凭境界修为就能以力破巧,可长生境之下有人能破解“度世佛光”,就有些让他惊讶了。 出手之人正是兰玄霜,她与藏老人不是一脉,她所修炼的“曼珠沙华妙法”本就是偏向于鬼仙一途,重幻术,有发掘心魔幻象的妙用,与“太阴十三剑”、“度世佛光”都有相通之处,兰玄霜与李玄都交手的时候,甚至能引发李玄都的心魔幻象,虽然被李玄都轻易破去,而且是借助了养尸地的地利,但也可以看出兰玄霜的造诣不俗。除此之外,兰玄霜这一脉还精通佛法,能破去“度世佛光”并非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兰玄霜有心交好秦素,所以主动出手帮秦素挡下佛光,同时开口道:“这位大师,我以‘白骨观’之法观你骨龄,已经是将近百岁,秦姑娘尚且不到三十岁,相差了一甲子,你岂不是以大欺小?还是我这老婆子陪大师过上两招。” 话音落下,就见兰玄霜身后显露法相,左半张脸是女子面容,明艳圣洁,左边双手,一手作拈花状,两指间的一朵彼岸花开了又谢,花叶不能相见;另一手托着一只净瓶,其中插着一根柳枝,柳枝上不断有露水滴下,刚好落在彼岸花上,每一次露珠落下,便是彼岸花的一次生死枯荣。右半张脸白骨森森,眼窝中燃烧着幽幽碧火。右边双手,一手持有不断滴血的白骨屠刀;另一手托着一只头骨酒杯,盛满鲜血,同时也接住了白骨屠刀上滴落的鲜血。 法空见此法相,脸色微变,道:“阁下也是佛门中人?能将‘白骨观’修炼到如此地步,的确厉害。” 法空也不再留手,一挥手中的“七宝菩提”,在身后显现出一尊大日如来法相,脑后的背光日轮仿佛大日坠落人间,几乎生出太阳真火。虽然法空手中持有仙物,但是法空先前被李玄都打成重伤,金身破碎,修为折损,却是没那么容易在短时间内完全复原,对上兰玄霜也不能说稳胜不败。 就见兰玄霜的法相四臂同时显化出“地”、“水”、“火”、“风”四象,净瓶为“水”,白骨屠刀为“火”,头骨酒杯为“地”,彼岸花为“风”,只是这些表象也不能掩盖沉沉死气,冲天死气之中又有几分佛家的慈悲之意。 法空见此情景,喝道:“如此亵渎佛法,实乃大逆不道!” 话音落下,就见法空催动自己的大日如来法相,其身后的大日如来法相光芒大盛,仿佛一切光明尽是出自于此,此谓之无量光。 然后大日如来法相一掌压下,佛掌之间,唯有光明,其光之盛,几乎要凝聚出太阳真火。佛掌落下的速度并不算快,只是生出无数似真似假的太阳真火,格外震撼心神。 法空的手段固然厉害,可比较“帝释天”还是要逊色许多,兰玄霜能正面硬接下“帝释天”的全力一拳,又岂是等闲。只见她的法相同时驾驭四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四象归一,以地水火风为四大支柱构筑起一个小世界,任由佛掌落下,却好似一颗鸡子,并不受力。 此时兰玄霜所用的地水火风构筑小世界的手段属于上清灵宝天尊一脉,又蕴含有太清道德天尊的太极之道,兰玄霜看似是佛道并用,根底上还是以道门功法为主。 一个普通人在发力均匀的情况下不能仅凭手心的力量握碎一个鸡蛋,因为力量被均匀分布到了每一个角落,相互抵消,与拱桥、拱门是一样的道理。曾有武道高手尝试过握碎鸡蛋,足足用了五百斤的力道,这已经是中三境才能做到的事情。以气机所化的佛掌并非人手,无论手指还是手心,并无区别,又将整个小世界全部覆盖,好似掌握鸡子均匀发力,自然难以攻破此方小世界。想要破开此方小世界倒也简单,只要用力不均,集中一点即可。只是法空并非李玄都这种久经战阵之人,修为虽高,经验缺少,短时间内不能参破这一点,便无法攻破兰玄霜的小世界。 在法空出手的同时,他身后的四名僧人也一起动手,不过此时他们已经没了香火愿力的加持,只是寻常天人无量境,不再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面对如此情况,秦素这边也不会坐视不理,李非烟、石无月、宁忆三人对上四名真言宗僧人,虽然同样是天人无量境,但李非烟、石无月、宁忆三人并非寻常天人无量境可比,尤其是宁忆,持有“大宗师”和“欺方罔道”,足以媲美天人造化境,李非烟虽然没了“青云”,但仍旧不可小觑,再加上真言宗四曾经伤在李玄都手下,或是肢体残缺,或是身中“鬼咒”,或是金身破败,所以李非烟三人的实力还在真言宗四人之上。真言宗四人最大的优势在于四人可以结阵对敌,短时间内倒也能维持不败。 最后秦素对上了天心学宫的大祭酒王南霆。 秦素手持“三宝如意”,问道:“大祭酒当真要违背誓言?不怕遭受反噬?” 王南霆缓缓道:“老夫此行是受大天师之邀请,以朋友的身份前来助他一臂之力,而非是儒门中人插手道门之事,算不得违背誓言。” 第五十八章 江河倒灌 王南霆之言虽然有取巧之嫌疑,但是不能算错,毕竟王南霆一人代表不了儒门,就好似公门之人,穿上那身官服是一回事,脱下了官服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也是整个誓言的漏洞所在,儒门中人固然无法主动干涉道门,但如果道门内部有人里通外合,儒门还是能做文章。所以李玄都常常说,世上之事,就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淆难分。从这一点上来说,以张静沉为首的一众抗拒道门一统之人,的确是道门身上的一个脓疮,不将他们除去,道门一统始终都是一句空话。 秦素明白,这也是张静沉谋划时日尚短的缘故,毕竟儒门内部不是铁板一块,而且张静沉和儒门之间相互取信于对方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如果再给张静沉多一点时间,出现在此地的可能就是儒门七隐士了。 想到此处,秦素轻轻一挥掌中的“三宝如意”,道:“既然如此,倒要向大祭酒讨教一二。” 王南霆和秦素都曾参与玉虚斗剑,且都胜出。王南霆的对手是太微真人,虽说太微真人手段不俗,但毕竟不是天人造化境,让王南霆轻松胜出。而秦素的对手上官莞却是天人造化境,从这一点上来说,倒是秦素更胜一筹。不过也不好说秦素就一定强过王南霆,还是要真正交手才能知道。 王南霆抬起手,自有弟子门人奉上佩剑,他右手握住剑柄,只听一声轻响,拔剑而出,青光闪动,剑气隐隐,能被堂堂儒门大祭酒当作佩剑,显然不是凡品。 王南霆横剑身前,沉声道:“请秦大小姐进招罢。” 秦素也不再客气,双眼中涌现出雪白之色,举起手中的“三宝如意”,身形一掠,朝着王南霆当头打下。 王南霆见识过“三宝如意”的威力,不敢正面硬挡,长剑圈转,向秦素左肩削落。这一剑虽然简单,但迅捷无比,速度绝伦,换成旁人,定是难以防备。可秦素好似早有预料,只是身形微转,手中的“三宝如意”随之而动,轻而易举地挡下了这一剑。 王南霆的这一剑试探意味居多,也不硬拼,纵身反跃,倒退数丈,然后手中长剑再度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忽然转而向下,继而左右,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儒门剑法原以气势雄伟、规矩森严见长,仿佛携滚滚大势而至,但王南霆用出“天心剑诀”之后,却是一改儒门剑法的沉稳风格,显得变化莫测,进退自如,回转如意。 秦素则是用出了“天问九式”,王南霆顿觉有悲凉之意生出,只觉世道沧桑,刀兵四起,生灵涂炭,唯我手中一刀,以刀问天!试问苍天可答乎? “太阴十三剑”太过偏激,逆天而为。“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剑诀”衍化周天星象,以剑衍化天道,大有代天行诛罚之意。“慈航普度剑典”乃是佛门妙义。唯有“天问九式”立足人道,质问苍天不仁、天道不公,力求人定胜天,其中意味大不相同。 转眼之间,两人已是斗了百余招,王南霆忽地右手长剑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其实拿捏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只是出乎王南霆的意料之外,秦素竟是不作防守,手中的“三宝如意”朝着王南霆的面门直直砸下。 王南霆哪里想得到此女竟是如此刚烈,不愿以伤换伤,只能收手向后退去。 “补天宗”虽然讲究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但在绝境之中,自然也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气魄,此时的秦素哪里还是那个在李玄都面前脸红的小女子,大丈夫当如是也。 两人并不停手,又斗在一处。数招之后,王南霆故技重施,这一次掌力更为浩大,将秦素周身上下悉数笼罩,如果秦素仍是不肯防守,势必要重伤在此掌之下。 可这一招却是正中秦素下怀,秦素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击出一拳,抵住王南霆的掌心。秦素毕竟修为不如王南霆,身形一晃,脸色微微发白。不过两人的手掌并非分开。趁此时机,秦素开始运转忘情宗的“吞月大法”。 王南霆先是一惊,继而哂笑道:“区区‘吞月大法’,如何奈何得‘浩然气’?” 秦素并不答话,只是全力运转“吞月大法”。 “吞月大法”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如海水倒灌江湖,凶险莫甚。更何况王南霆修炼的还是“浩然之气”,号称世间最为稳定之法,对付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时,当真如巍巍山岳,根本无机可乘。 此时秦素以天人无量境的修为用“吞月大法”强行汲取王南霆的修为,立时变成海水倒灌之势,自己的气机犹如河堤溃决,向王南霆的体内涌去。 王南霆任由秦素的气机倒灌入自己的体内,呵呵笑道:“秦大小姐,你可是认输……” 话还未说完,王南霆忽然脸色大变,身形猛地颤抖起来。 原来秦素这一招大是行险,她自小拜在忘情宗的门下,如何不知道“吞月大法”的弊端,可她就是要借着“吞月大法”的弊端,故意形成江河倒灌之势,等于变相地将自己的气机注入王南霆的体内,不但让王南霆汲取她的气机,而且加催气机,急速注入对方体内。这气机自然不同寻常,蕴含有“逍遥六虚劫”的六劫之力。 如果将六劫之力视作一支铁骑,那么王南霆的浩然气就是一座城池,因为两人境界修为差距的缘故,原本铁骑奈何不得城池,可如果城池主动大开城门,任由铁骑攻入城中,那就是另外一个说法了。 王南霆不防之下,被六劫之力侵入体内,虽然因为“浩然气”的特性,不至于一败涂地,但还是受到了影响,全身上下为之一僵,气息为之一窒。就算王南霆想要祛除体内的六劫之力,也不是一时半刻之间就能做到的。 趁此时机,秦素以“百花绣拳”中的“碧玉兰”一式拂中王南霆的胸口大穴,让王南霆的上半身彻底动弹不得。这等封穴手段,只是在寻常江湖人物动手之时才用。到了天人境之后,经脉的作用已经不是那么关键重要,所以绝不会使用这种招数,王南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秦素以这等招数制住。不过他毕竟是天人境大宗师,强提一口气机,以气机裹挟起体魄,等同将自己的体魄视作一把飞剑,御剑而行,向后退去。只要给他一时半刻的时间,他就可以冲开穴道,压制体内的六劫之力,恢复行动正常。 秦素当然不会给王南霆这个机会,立刻用出“圜则九重,孰营度之”一式。 只见秦素以一化九,除了秦素本尊之外,其余八个秦素分据八方,手中并无“三宝如意”,而是出现一把虚幻长刀,汹汹刀气交织成网,将王南霆困住。 剩下的秦素本尊脚尖一点,快步奔行如一道惊虹,瞬间来到王南霆的面前。王南霆根本来不及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秦素一如意砸在额头上。 “三宝如意”势大力沉,便是堂堂天人造化境高手也承受不住。 王南霆被打飞出去,好似是湍急水流中的一片落叶,然后撞在河流的礁石上,王南霆重重地撞在一座偏殿上,又贴着偏殿的墙壁缓缓滑落。 偏殿没有倒塌,不是因为秦素的这一击力道不足,而是因为护山大阵已经完全开启,将所有建筑连接为一体。若非如此,在王南霆的一撞之下,整座偏殿已经彻底粉碎。 第五十九章 三清祖师 张静沉也是无可奈何,“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本意就是守护山门,而非主动进攻,所以张静沉就有一个两难处境,如果他提前开启大阵,那么李玄都大可主动退去,张静沉想要用“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对付李玄都,必须要将李玄都请进大真人府之后再开启大阵,可如此一来,李玄都就是在大阵之内,比起从大阵之外强攻,破阵更为容易,倒是让李玄都省却了当初地师徐无鬼费尽心思混入大真人府的功夫。 李玄都以“太阴剑阵”挡住了张静沉的紫青双剑之后,身形继续上升,破开头顶的一方紫色“大湖”,见到了盘踞上空的青龙圣灵。 李玄都再次举起手,从掌心中跃出一个漆黑浑沦的“珠子”,正是“太易法诀”。 紧接着,李玄都将手中的“珠子”投向上空的青龙圣灵。 “太易法诀”所化的“珠子”还未触及青龙圣灵就已经炸裂开来,化作大潮,将天幕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星辰,不见明月,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 在滚滚黑潮的侵蚀下,青龙圣灵周围环绕的云气迅速消散,显露出青龙圣灵的真容,不过这还不止,黑潮附着在青龙圣灵的体表,腐蚀其鳞片,继而消解其体魄,使其庞大身躯不断重归最原始的元气,虽然一时半刻之间,青龙圣灵还不至于就此彻底崩解,但如果不做阻止,青龙圣灵崩解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张静沉见此情景,再也顾不得其他,头顶所悬的“天师印”光芒大放。 “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随之变阵,青龙圣灵和白虎圣灵同时消散,然后化作三尊巍峨如山岳的身影。 此时张岳山已经赶到万法宗坛,这也是大阵的第二重变化,从“龙虎”化作“三清”。 事实上“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共有三重变化,“龙虎”是第一重变化,对应的是“地利”,也就是云锦山诸峰和众多宫观,连接地气,抵御强敌。“三清”是第二重变化,对应的是“人和”,这就涉及到了香火愿力,以香火愿力显化三清祖师的法相。“太上”是第三重变化,对应的是“天时”,以“天师印”这件太上道祖赐下的仙物为媒介,再以大愿心,恭请太上道祖在人间显圣,只是条件太过苛刻,随着太上道祖离开昆仑洞天,早已是无法实现。 随着阵法的变化,三尊祖师法相开始逐渐凝实。只见左侧的祖师白发白须,身着杏黄色八卦道袍,头戴鱼尾冠,手持雪白拂尘,正是太清道德天尊;右侧的祖师黑发黑须,身着朱红色道袍,头戴芙蓉冠,怀抱一把带鞘的青色长剑,正是上清灵宝天尊;居中的祖师也是黑发黑须,身着蓝色道袍,头戴莲花冠,手持一柄如意,却是与“三宝如意”有甚为相似,正是玉清元始天尊。 太上道祖一气化三清,化作三清祖师。正如老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都有身外化身,也可以将三清祖师视作太上道祖的身外化身,是太上道祖又不是太上道祖,类似于佛祖与大日如来和不动明王的关系。此时显化神威的也并非三清祖师的本尊,而是投影化身,不能与真正的祖师本尊相提并论。 三尊祖师现世之后,生出五色光华,气息浩大庄严,放眼望去,似乎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又似是远在天边,只能遥遥观望。三尊祖师就像三根擎天巨柱撑起这一片天地,惶惶神威,让人不敢直视。 “帝释天”本身就是地师徐无鬼以神力炼制而成,所以李玄都也算略知一二,在他看来,这三尊祖师法相便是以神力凝聚而成。神力由香火愿力转化而来,两者并无本质区别,而香火愿力则是来自于信徒,或是虔诚祈祷,或是拜佛求仙,皆是香火愿力,故而走神仙一途之人必然要收集香火愿力,以此来铸就神道金身,香火不绝,此身不灭,不仅可以长生不死,就算身死,只要香火愿力源源不绝,念头寄托于香火愿力之中,仍旧有重生复活的机会。不过有利就有弊,如果香火断绝,纵然没有强敌,也会金身腐朽,只能苟延残喘,最终彻底陨落。 地师徐无鬼当初建立青阳教,除了谋求天下之外,也是以此收集香火愿力,可青阳教起势时日尚短,也就近几十年的时间,无论发展如何迅猛,所能收集的香火愿力都极为有限。可正一宗屹立世间千年,又是道门魁首,香火鼎盛,其积攒的香火愿力不知胜出青阳教多少。正一宗每次开启大阵的第二重变化,都会有损消耗,但很快都会补上,再加上正一宗这些年来开启护山大阵二重变化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香火愿力相当充足。 这些香火愿力一直储存于上清宫中的三清祖师雕像之中,此时激发出来,化作三清祖师法相,虽然不能与真正的三清祖师相提并论,但如果全力激发,其威力相当于三位长生地仙,这也是正一宗的从不曾被人攻陷山门的根本所在。 不过想要全力激发“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非要一位长生地仙亲自坐镇万法宗坛主持大阵不可,此时是东玄道人和张岳山一起主持大阵,就算再加上一个身在阵中的张静沉,勉强开启了大阵的第二重变化,也不足以将大阵的威力发挥到极致,所以此时的三尊祖师法相只有上清灵宝天尊的法相是长生境的层次,另外两尊祖师法相只是伪仙,距离长生地仙还有一线之隔。 可就是这一线之隔,使得三尊祖师法相无法形成鼎足之势,便不能将李玄都置于死地。 面对三尊祖师法相,李玄都终于流露出几分凝重之色, 上清灵宝天尊法相境界最高,第一个出手,怀中长剑自行出鞘,剑气好似一道青色长河,横贯天际,然后这道浩荡剑气以一个弧形向李玄都横扫而来。 面对这一剑,李玄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运转全力,一头青丝化作白发,身化天魔,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 李玄都双手交错,十把阴火长剑在他身前交错,然后十化百,百化千,千化万,阴火长剑越来越细,也越来越多,不断交织,好似青丝千千结,这是李玄都以“心魔由我生”用出“青墨三千甲”,继而合拢,好似女子绾青丝,将李玄都整个人包裹其中,千丝万缕织就一只大茧将李玄都彻底包裹其中,阴火凝结,竟是透出几分“太易法诀”的异象。 这也是“太阴十三剑”的玄妙,进入“心魔由我生”的状态之后,再用其他十二招剑式,不仅威力大增,而且还能生出其他玄妙。 上清灵宝天尊法相的一剑之下,剑气如海,瞬间淹没了李玄都,不过在一片青色剑潮之下,还有一点极为醒目的青墨之色,如同河水中的礁石,屹立不倒。 在剑气之下,无数阴火凝成的青丝立时消散,不过一层青丝之后还有一层,层层叠叠。 双方相互消磨,待到气势汹汹的剑气大潮退去,“青墨三千甲”所结之茧还有薄薄一层,身处其中的李玄都自然是毫发无伤。 第六十章 同床异梦 “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和镇魔台刑柱造就的异象,就算相隔着极远的距离,也是清晰可见,在寻常人看来,天现异象,不是仙人降世,就是妖孽出世。 此时的上清县可以清晰听到从云锦山方向传来的阵阵雷声,推开窗户则可以看到天际边黑白轮转的景象,忽明忽暗,甚至还可以感受到传来的阵阵地动,这是李玄都进攻大阵之后生出的地气变化,化作地动之感,传到上清县的时候,已经是微乎其微,不过仍旧可以感受明显。 这让上清县的百姓陷入了两难之中,有心躲在家中,闭户不出,又担心地龙翻身,天塌地陷。有心离开家门,又觉得外面的景象实在吓人,说不定是有妖孽出世,大真人府的天师爷正在降妖除魔,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若是被殃及池鱼就不好了。 此时县城内的一座酒楼还没有打烊,二楼被人包下,灯火通明。不过此时的二楼只有一桌客人,一男一女靠窗而坐。 男子宽袍大袖,以一根墨玉簪子束住如墨长发,气态潇洒,任谁见了都要赞叹一声美姿容,妥妥的名士风范。可绝大多数人都想不到,这位似是名士又有几分王侯贵气的男子,并非哪个世家出身,比不得钟离徐出身的徐无鬼,比不得上清张出身的张静修,也比不得龙城秦、北海李,甚至就是与澹台云的出身也相差甚远,毕竟澹台云的祖先是圣人的七十二弟子。他就是寻常出身,可惜他未能像大魏太祖皇帝那般以布衣之身提三尺剑定鼎天下。 至于风度、气态如何,是可以磨练出来的,就像毛头小子褪去青涩成为成熟男子。居移气,养移体,地位和环境可以改变人的气质,修养或涵养可以改变人的素质,人随着地位待遇的变化而变化,不外如是。 他这些年来,能与那么多的女子结下一段露水姻缘,除了地位权势和诸多手段之外,这身好皮囊也是立功不小。 张静沉和李玄都都没有料到,本该出现在大真人府的宋政没有动身前往大真人府,而是在上清县中作壁上观。 坐在宋政对面的女子穿了一件玄色长裙,衬得她面白如雪、青丝如墨,举手投足之间,偶尔露出一抹雪白,极是惊艳。不是旁人,正是上官莞。 上官莞的容貌很美,天下间的美人各有千秋,就像世间的花儿,梅兰竹菊,各有各的形貌,各有各的颜色,只是有各花入各眼,有的花儿如牡丹,举世皆知,无人不爱,有些花儿却籍籍无名,少有人知。上官莞身为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休说是寻常江湖中人,便是各大宗门的弟子也知之甚少,自然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不能与苏、玉、秦、宫等人并列齐名。直到近些年来,上官莞才逐渐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两人对坐,桌上放了一只水晶瓶和两只夜光杯,水晶瓶中的酒液鲜红如血,是西域那边才有的葡萄酒,显然此酒并非酒楼所有,而是宋政所带。 宋政望着对面的上官莞,提起了那把水晶瓶,拔开了上面的水晶瓶塞,向上官莞面前的杯子倒酒。 上官莞双手扶住酒杯,“不敢当。” 宋政微微一笑,一边慢慢倒酒,一边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倒完了酒他望向上官莞。 上官莞却是不敢与宋政对视,视线低垂。 宋政也不在意,淡笑道:“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这酒和夜光杯还是当年地师送给我的。今天是中秋佳节,身在异乡为异客,我们两个异乡客遥敬天上的地师一杯” 说完之后,宋政给自己倒满一杯,一口饮尽,将杯底一照,复而望向上官莞。 上官莞犹豫了一下,端起自己的酒杯,不过没有一饮而尽,只是轻抿了一口。 宋政复而给自己倒满,用男人看待女人的目光打量着上官莞,轻声说道:“细论起来,地师算是我的半个老师,你我之间还是师兄妹呢。” 上官莞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这么论的话,那么圣君和清平先生也算是地师的半个弟子。哪怕他们两人与地师不和,可地师还是把西京给了澹台云,把衣钵给了李玄都,而我们两个,什么也没有,不对,还有这瓶葡萄美酒。” 宋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转瞬恢复了、正常,说道:“这么说也不是不行。” 上官莞是一个而立之年的女子,她当然明白宋政那种男人看待女人的目光背后到底隐藏了怎样的含义,可她并不愿意,就像她抗拒要被师父嫁给李玄都一样,她可以嫁人,却不愿意将自己作为一个筹码。这也许是她最后的一点的坚持,她不知道,如果把自己也卖掉以后,她还剩下什么,她留存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更何况如今大势败坏如此,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了,那还不如不卖。 其实到了如今,上官莞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只是随着师父在世时的惯性继续向前滑行,就像一辆没有马的马车,终究会停下的。有时候上官莞也会在想,李玄都为什么从未有过迷茫,无论他是废人,还是如今名震天下的清平先生,他一直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他的每一步都是有的放矢,难道他所求的真是所谓的天下太平? 上官莞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人,正如她不相信李玄都和秦素之间的感情,在她看来,不过是李玄都利用秦素,以图其身后的背景家世,说白了就是一次联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玄都这样的人比宋政更可怕,一个男人,可以不为女色所动,那这个男人的图谋该有多大?这个世上能比美人更让男人心动的,也只有锦绣江山了。 上官莞收敛思绪,问道:“你为什么要提前催动周淑宁体内的那颗‘种子’?如此一来,张静沉会陷入极为被动的境地之中,只能仓促动手,这与我们原本的计划不一样” 宋政微微一笑,“因为只有这样,李玄都才有动手的借口,接下来无论是螳螂捕蝉,还是蚌鹤相争,都无关紧要了,我们要么做黄雀,要么做渔翁。” 上官莞微皱眉头,没有说话。 宋政和张静沉是盟友,可是宋政却这样对待张静沉,那么其为人可想而知,难怪澹台云要与他翻脸,就算自己委身于他,未来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上官莞不会把这些心里话说出口,而是问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宋政摇头道:“还不到我们出手的时候,李玄都的实力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愧是得了李道虚和地师真传之人。” 上官莞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缓缓地将杯中之酒饮下。 宋政欣赏着上官莞饮酒的美好仪态,嘴角勾起,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人力有时而穷,正一宗的底蕴也着实深厚,就算没了张静修坐镇,仍旧可以抗衡长生地仙,李玄都未必能胜,就算胜了也是惨胜。” 上官莞放下已经空了的酒杯,说道:“如果我们想破坏道门一统,阻挠李玄都成事,联手张静沉才是上策,为什么要放弃他?” 宋政看着上官莞的嘴唇,因为沾了少许酒液的缘故,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动人。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偏过脸去。 宋政收回视线,说道:“我只是提前做了张静沉想做的事情。” 上官莞一怔,说道:“你是说张静沉也想抛弃我们?” 宋政冷冷一笑,“明摆着的事情,同床异梦,张静沉想要借我们的力斗败李玄都,然后再把所有的罪名栽到我们的头上,以此向李道虚和秦清做一个交代,那我们干脆将计就计,先把张静沉卖给李玄都,让他们斗去。” 第六十一章 三纲阵 玉虚斗剑的誓言就像给道门造就了一座城池,将儒门挡在城外。在正常情况下,儒门是进不来的,可如果城中出了内鬼,主动打开城门,那么外面的人就可以进来。 正如当年金帐攻克西京,以西京的城高池深,金帐大军在没有携带大量攻城器械的情况下,短时间内无法攻破西京,可最终西京还是陷落了,其原因就在于有内应趁乱打开了城门,甚至后来西北大周成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中就连下数州之地,也是因为这等缘故。 所以李玄都常说,世上的事情,最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从七月十五中元节到八月十五中秋节,玉虚斗剑刚刚过去一月的时间,儒门中人就公然参与道门内务,关键不在于儒门中人是以什么身份参与其中的,关键是有道门中人主动为儒门中人打开了一扇门。 正应了那句话,世上最坚固的城池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玉虚斗剑的誓言再厉害,也挡不住道门中人自己主动违背誓言。 其实自古以来,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尤其是外族入主中原,其源头都是中原内战,有人想要借外族之力来实现一己之野心,于是有了诸如儿皇帝等事的发生。这与今日张静沉之事,何其相似也,故而如果不能将道门内部的反对声音悉数消灭,那么道门一统就是一句空话。人心不齐,再坚固高大的城池也挡不住城外之敌。 秦素提着“三宝如意”来到王南霆的面前,问道:“大祭酒,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此地?” “三宝如意”的威力,不需再去赘言,能让澹台云和李玄都这两个体魄最为坚韧的长生地仙重伤,已经说明一切。秦素修为固然不如王南霆,受制于“浩然气”,可仙物却是不受浩然气的影响,方才王南霆被秦素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如意,虽然不至于丧命,但已经是被伤及内腑,一时半刻之间,再无还手之力。 便在这时,随同王南霆一道而来的儒门弟子已经冲了上来,要拦住秦素。 秦素举目四顾,并不慌乱。在遇到李玄都之前,秦素都是孤身一人行走江湖,江湖不是善地,哪有不杀人的。到了此时,用出“太上忘情经”的秦素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慈悲怜悯,出手毫不留情,只是一击,便将一名冲在最前面的儒门弟子的天灵盖砸得粉碎。与李玄都的神出鬼没不同,秦素出招之间,仿佛闲庭信步,总是险之又险地在毫厘之间躲开攻向自己的兵刃,而敌人却好似主动撞向她手中的“三宝如意”,撞得头破血流,脑浆迸裂。 可与秦素交手之人才知道,不是他们故意撞在秦素的“三宝如意”上,而是秦素每每出招都是料敌先机,提前等在他们的出招路径上,就好像他们主动凑上去挨打一般,这俨然就是“天刀”秦清的成名绝学。 其实按照秦清的估计,秦素本该要到四十岁左右才能有如此修为,倒不是秦素资质不足,而是秦素分心太杂,可秦清也没想到,秦素会遇到李玄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玄都是秦素的贵人,秦素得了“宿命通”、“太平青领经”,修为一日千里,尤其是“太平青领经”,化用万法,让秦素可以提前运用“太上忘情经”而不必顾虑隐患,使得她自如运用“天刀”的时间大大提前。 秦素与李玄都相遇是天宝七年的事情,那时候李玄都二十五岁,秦素二十四岁,如今是天宝八载,秦素也才二十五岁而已。 不过年轻人成事是自古有之,本朝太祖高皇帝平定天下时只有三十一岁,文官之首萧禹二十四岁,大都督祁寒二十三岁,其他开国功臣也都是年近三十之龄。而当今太后谢雉拿下顾命四大臣时,只有二十七岁,协助谢雉的晋王殿下,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而已。 秦素也正因为结识了李玄都,开始自己的转变,从一个游山玩水的隐士逐渐变为李玄都不可缺少的臂助。 不多时,天心学宫的儒门弟子已经被秦素打倒了一小半,其余人见此情景,都不敢再贸然上前。 一名中年儒生仗剑上前一步,怒喝一声:“虽千万人吾往矣!结‘三纲阵’。” 剩余的儒门弟子立刻结成阵势,手执长剑,剑光闪烁耀眼。这些儒门弟子三人一小阵,三个小阵又结成一个中等阵势,三个中等阵势再结成一个大阵,总共是三个大阵。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这正是儒门的“三纲阵”,成鼎足之势,声势实是非同小可。 秦素心中暗惊,没想到儒门中人还有这般阵势。然后就听得一声呼喝,众多弟子倏地散开,或前或后,阵法变幻,已将秦素围在中间。各人长剑指向秦素,默不作声。 秦素也不废话,身形一掠,便要强行破阵。 不过儒门的阵法却与道门不同,并非讲究变化困敌,而是通过阵法将众人修为合为一体,这也是儒门弟子的优势,修炼功法皆是“浩然气”,同根同源,反观道门弟子,所修功法五花八门,就是一宗之内的师兄弟,也多有不同,更何况又分为正邪两道,许多功法还互相克制冲突,想要将修为完美汇聚一处,那是千难万难。 不过儒门阵法也有弊端,为首之人要承担整个大阵的力量,会对自身造成极大的负担,很有可能会因此身死,所以结成此阵又有舍生取义的说法。 三才阵结成之后,三个大阵中各有一名为首儒门弟子气势暴涨,整个人身上生出凛然正气,面带决然之色,给人以要为了天下苍生而舍身成仁的感觉。 只见一名为首的儒门弟子举起双手,仿佛臣子承接皇帝旨意,然后在他手中竟是出现一道长卷,明耀金黄,俨然就是圣旨的模样。 他一抖这道“圣旨”,立刻有一股浩大气息压下。这种压迫并非作用于体魄,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就好似庙堂之上,皇帝斥责臣子,满朝汹汹,千夫所指,这便是三纲之中的“君臣义”! 如果此时是一位儒门弟子,比如宁忆,自小便受君君臣臣的教诲,或是迂腐古板的愚忠之人,就算修为高绝,多半也承受不住,忍不住会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对得起君父天恩。发展到如今,儒门已经不仅仅是圣人和亚圣的儒门,圣人和“礼”和亚圣的“义”都要靠后,而是讲究“忠”、“孝”、“礼”、“义”,一个“忠”字当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死生皆仰天恩浩荡,朕躬无罪,罪在万方。 不过秦素并非儒门弟子,又受到秦清和李玄都的影响,自然不会把这所谓的“君臣义”放在心上,她非但不受这道“圣旨”的影响,反而还要“揭竿而起”,打破这个腐朽不堪的朝廷,将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推翻在地。 就见得秦素一如意将“圣旨”连人砸得稀烂。 便在这时,第二个大阵和第三个大阵的两个为首儒门弟子同时出手,用出了“父子亲”和“夫妇顺”。 这两门手段用来对付女子却是格外厉害,礼教森严,压迫女子的身心,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刚好对应了父子和夫妇。 一瞬间,秦素只觉得生出重重幻象,一边是父亲秦清训斥于她,责她不孝,一边是夫君李玄都责骂于她,怪她不贤。除此之外,还有众多帮腔之人,或是叔伯兄弟,或是姑嫂妯娌,还有朋友同伴,都对她大加指责。她好似是过街老鼠,被人戳着脊梁骨咒骂,六亲不容,竟无半点立锥之地。 什么叫人情礼法大过天?什么叫口舌杀人? 为什么有人明明罪不在自己反而还要一死了之?为什么有人还活着却好像已经在世道人情中死了? 这就是了。 第六十二章 六劫齐至 这座“三纲阵”所针对的并非是体魄、气机,甚至不是神魂,而是心境,让人丧失斗志,束手待毙。 不过此时秦素正处于“太上忘情经”的“天算”状态之中,因为秦素是以“太平青领经”化用“太上忘情经”,比起直接运用“太上忘情经”稍有逊色,不能达到秦素第一次动用“太上忘情经”时那种好似苍天在上以万物为刍狗的状态,比起秦清更是大有不如,但也足以让秦素的心境维持在止水不惊的状态之中。 既然无情,自然也不在意千夫所指。 秦素手中“三宝如意”连打,将秦清和李玄都的幻象连同两名儒门弟子一起打死,三名为首的儒门弟子一死,这座“三纲阵”顿时溃不成军,秦素手持“三宝如意”好似虎入羊群,所过之处,拦路的儒门弟子无一是其对手,纷纷被打翻在地。 不过这些儒门中人的阻拦也不是全然无功,趁此时机,重伤的王南霆已经重新起身,他用了某种秘法,暂且压制住了体内的严重伤势,不过脸上血红一片,显得十分骇人。 王南霆握着长剑,望向秦素,“秦大小姐好手段,不过老夫不会上第二次当了。” 秦素道:“那就试试看。” 秦素能胜过王南霆,有很大的取巧行险成分,所谓行险,其实就是把自己也置于极为凶险的境地之中。如果换成对手是李玄都,就算李玄都没有长生境的修为,与秦素境界相当,也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察觉秦素的意图,结果就是秦素会因为行险之举而毫无疑问地败在李玄都的手中。归根究底,王南霆其实只是个文人,修为虽高,但不能与李玄都这种江湖厮杀经验十分丰富之人相比。 王南霆重重哼了一声,便要提气聚力。 秦素举起手中“三宝如意”朝着王南霆当头打下。 王南霆丝毫不惧,手中长剑横于身前,挡下秦素的一击。 “三宝如意”与王南霆手中长剑相击,王南霆不由一怔,因为“三宝如意”上的威力甚小,远比不上方才那般势大力沉。 下一刻,一双手掌好似凭空出现,狠狠拍在王南霆的后心位置,这一掌于咫尺之间而发,几乎要震断王南霆的心脉,而且还带有六股诡异气息,让王南霆周身大震,然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手持“三宝如意”的秦素缓缓消散,只剩下一道快要燃烧殆尽的符箓和自行悬空的“三宝如意”。 在剑秀山的日子里,秦素除了照顾重病的李玄都之外,也翻阅了大量的地师藏书和笔记,地师就专门点评过儒门的各种手段法门,儒门中人极为讲究一个“势”字,简而言之,如果儒门中人占据优势,几乎是所向披靡,如果儒门中人占据劣势,几乎只能束手待毙,这一点从儒门的“浩然气”上就能看出一二。想要对付儒门中人,关键在于不能使其成势,不能想办法如何应对儒门的手段,而是想办法将自己的手段发挥到极致,也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使其不能成势。 秦素用出“太上忘情经”之后,只是暂时抛却了七情六欲,不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记忆还在,自然明白这一点。而且此时不是玉虚斗剑,没有那么多规矩,再加上补天宗本就是刺客出身,所以秦素毫不犹豫地选择先发制人。 秦素的计策也很简单,她的须弥宝物中有三张“替身符”,以她的一滴精血特制而成,在关键时刻用出此符,可以化作一个与本尊气息十分相似的假身,而本尊则可以趁此时机金蝉脱壳。这本是用来保命逃命的符箓,可秦素却用来迷惑王南霆,她以“替身符”化出一个假身,再以“三宝如意”的仙物气息作为遮挡,使得王南霆无法分辨真假,然后她再以御剑的手法操纵“三宝如意”从正面打向王南霆,而她本人则是借助“幻灵纱”潜藏至王南霆的身后,趁着王南霆注意力全部放在正面的时候,从背后出手偷袭。 李玄都曾经玩笑说过,秦素的偷袭天赋仅次于地师徐无鬼而已。 虽然是玩笑之言,但秦素的确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刺客天赋,无师自通。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王南霆修为之深,虽已到了天人造化境,但少在江湖行走,如何能料到这位秦大小姐竟会行偷袭之事?在一瞬之间,他还以为是另有旁人偷袭,但随即知道不对,后心位置所中掌力之中蕴含有六劫之力,自从地师飞升之后,世上就只有李玄都和秦素两人会用“逍遥六虚劫”,如果偷袭之人是李玄都,他已经身死当场,那么偷袭之人是秦素无疑了。 偷袭得手之后,双掌之后又显露出一双皓腕和秦素的面庞,因为秦素披着“幻灵纱”的缘故,只有部分身形显露出来,其他部分还是不见踪影,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十分诡异。 王南霆正想提起一气,转身拼死一搏,忽然发觉自己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涣散。 王南霆大惊之色,只能勉强反手一肘撞向秦素,秦素只是轻轻伸出手,便用掌心将王南霆的手肘托住。然后秦素双掌一推一送,王南霆的身形便向后飘飞出去。秦素如影随行,平平无奇地一掌拍出。 王南霆毕竟修为雄厚,强提一口“浩然气”,转身一掌迎上了秦素的一掌。 王南霆体内气机本就浑厚无比,此时拼尽全力,掌力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向秦素涌来。秦素练成“太平青领经”之后,仅以气机多寡而论,还要稍逊于天人无量境的李玄都,自然不如造化境的王南霆。 故而两人双掌相交,王南霆陡占上风,秦素也轻轻闷哼一声,显然是吃了个闷亏。可正当王南霆想要趁势追击的时候,秦素的掌中又涌出一股奇异气机,引动了王南霆的六劫之力,使得王南霆的掌力倏然崩解。王南霆闷哼一声,身形不住后退,脸上也露出了惊惧之色。 按照道理来说,王南霆的境界明显高于秦素,以“浩然气”对付境界不如自己之人几乎没有任何弱点的特性而言,便是“逍遥六虚劫”也很难奈何,可秦素通过计策连续两次将六劫之力注入王南霆的体内,虽然第一次的六劫之力被王南霆强压下去,但第二次的六劫之力却勾动了第一次的六劫之力,两者“内外勾结”,“浩然气”这座“雄城”也不得不陷落了。 秦素欺身上前,以双拳用出“鸳鸯刀法”,虽是刀法,但“鸳鸯刀法”的关键在于合击之术,而非刀法本身,再加上秦素本就是用刀的行家,故而可以脱刀为拳,双拳交替而动,连打王南霆周身七处大穴,此时王南霆应对已经十分吃力,一个不慎,被秦素打落了手中长剑,不得不徒手对敌。 秦素招式幻妙迅捷,心劲相叠,双手看似各自为战,实则互相配合牵引,左手招式方出,招式未老,右手已经跟上,右手劲力方出,左手又生新劲,故而两者相生不穷,绵绵不绝,招招不离对手周身要穴,让王南霆疲于应付。 两人交手百余招之后,王南霆已经遍体鳞伤,转身欲走,秦素抓住机会,催动“逍遥六虚劫”,引发王南霆体内的六劫之力,阴阳逆转,明晦转化,水火骤起,六劫齐至。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幽冥、赤土一起显化在王南霆的身上,让王南霆动弹不得。 秦素取回“三宝如意”,狠狠打在王南霆的后脑之上,王南霆一头栽倒,身死当场。 第六十三章 心魔幻象 秦素打死了王南霆,自身也是元气大伤,尤其是连续催动“逍遥六虚劫”,更是负担极大,毕竟“逍遥六虚劫”本是要长生境才能修炼,再加上秦素以“吞月大法”将部分气机注入了王南霆的体内,所以此时整个人已经近乎于虚脱,就连“太上忘情经”都难以维持,脱离了“天算”状态,不过她本人不露声色,提着“三宝如意”冷冷扫视四周。 一众儒门弟子或伤或死,还剩几个勉强保住性命之人,但此时已经被秦素吓破了胆子,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秦素看了眼王南霆的尸体,冷然道:“把尸体带回去,让其他儒门中人也看一看,这就是插手道门的下场。” 说罢,她又抬头看了眼上空的异象,“不过现在看来,你们一时半刻之间还走不了。” 话音落下,天空上传来一声巨响,几乎要震破心房,几个带着伤势的儒门弟子直接坐倒在地。 秦素身形微微一晃,又不动声色地稳住身形。不过此时幸存的儒门弟子们已经被头顶的巨响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倒是没人发觉秦素的细微动作。 秦素在心底暗自侥幸,幸而此地距离兰玄霜、宁忆他们几人的战场尚远,不至于被殃及池鱼,这次真言宗倾巢而出,倒也着实是不容小觑,面对宁忆、石无月、李非烟三人联手,竟然还没有落败。不过更出人意料的还是正一宗的护山大阵,显眼要比上次地师攻打正一宗时强出太多,让她不由有些担心李玄都。 此时的李玄都正在被三尊祖师法相围攻,方才李玄都已经连续两次动用“太易法诀”,纵然他是长生境的地仙,也不能在短时间内第三次动用“太易法诀”,因为先天五太有一个极大的弊端,在三十六天内,每用一次,消耗就会大上一分,李玄都第一次使用“太易法诀”,只消耗了一成气机,第二次使用“太易法诀”就要消耗两成气机,第三次则要消耗四成,第四次要消耗八成,以此类推,李玄都在不依靠外力的情形下,只能用出四次“太易法诀”,到了第三次的时候,已经颇为吃力,需要部分准备时间,而不能随手激发。 如果是其他地方也就罢了,李玄都还可以汲取天地元气恢复自身气机,但此时在“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之内,隔绝天地元气,只能依靠自身气机,所以李玄都不能再轻易动用“太易法诀”。 此时李玄都以“心魔由我生”化作天魔状态,以阴火为剑,身如鬼魅,游走在三尊祖师法相之间,拖曳出无数难分真假的残影,十剑随着十指变化莫测,无穷不定,留下道道黑色火焰痕迹。 忽然间,李玄都一声断喝,手中的十道阴火长剑溃散,继而化作一束阴风,飘飘渺渺,萦绕成剑,长短不定,长时如蛟龙,短时如游鱼,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将玉清祖师的法相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便在这时,上清祖师的法相又是一剑朝着李玄都当头斩落,同时太清祖师的法相也挥动拂尘,拂尘的银丝化作数百丈之长,好似一条巨蟒长蛟,朝着李玄都席卷而至。 李玄都双掌连击,每一掌都激发出一道凌厉剑气,剑气所过之处,拂尘的银丝纷纷被斩断,只是太清祖师和玉清祖师的法相不过是伪仙而已,可以轻易应对,可上清祖师的法相却是堪比长生地仙,不好应对。 面对上清祖师的一剑,李玄都只能选择闪避,身形化作阴火,朝着万法宗坛的方向遁去。 旁人不知道正一宗的虚实,李玄都却是知道的明明白白,“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关键就在于万法宗坛,只要攻破此地,那么这座大阵也就不攻自破了,当初地师攻打大真人府也是如此。按照常理来说,开启护山大阵都是为了抵御外敌,无法攻破大阵,便无法进入大真人府,自然无法触及万法宗坛,可地师徐无鬼和李玄都却都是从内部破阵,这就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上清祖师法相自然不容许李玄都如此取巧,一剑看似斩向空处,可李玄都却刚好在此地重新凝聚身形,显然是未卜先知,李玄都面对这一剑已经是躲无可躲,不得已之下,李玄都只能第三次用出“太易法诀”。 只见得一个仿佛无数黑暗凝聚的圆珠转眼间就在李玄都手上生成,大肆吞噬一切光明,然后被李玄都迎面朝上清祖师法相丢去。 “太易法诀”离手之后,直接化作一团浑沦黑云,转眼间便弥漫了大半个天幕,使得上清祖师法相连同手中长剑好似陷入泥潭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缓慢。同时这团黑云也开始腐蚀解离上清祖师的法相。 “太易法诀”使用次数越多,损耗的气机也就越多,不过威力也就越大,第一次“太易法诀”只能与白虎圣灵相持不下,第二次“太易法诀”却能摧毁青龙圣灵,第三次的“太易法诀”的威力已经远胜过前两次,足以对长生境界的上清祖师法相产生威胁,至于第四次的“太易法诀”,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可以尝试摧破镇魔井的禁制。 李玄都以第三次“太易法诀”阻挡住上清祖师法相之后,决定不再留手,又用出“逍遥六虚劫”,一时间阴阳逆转,六劫齐至。 同样是“逍遥六虚劫”,分别由李玄都和秦素用出,自然是威力相差极大,说是天上地下也不为过,此时李玄都用出“逍遥六虚劫”,比起当年的地师也相差不多,其中又蕴含了六咒,使得六劫之力更为玄妙莫测。 不过“逍遥六虚劫”并非对三位祖师法相所用,而是针对张静沉。此时张静沉还在抗衡李玄都的“太阴剑阵”,突然之间,心头生出强烈的心悸,然后便是六劫齐至,哪怕张静沉有“天师印”护体,又身在大阵之中,可以通过大阵连接地气,勉强挡下了六劫之力,还是中了“剑咒”,整个人完全僵住,动弹不得。然后又中了“蛇咒”,落入了重重幻象之中。接着是“血咒”,一张面皮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开来。接下来是“鬼咒”和“雷咒”,就算他所修的“五雷天心正法”至阳至刚,最是克制“鬼咒”,又与“雷咒”同出一源,可最后还有“莲咒”。 “莲咒”出自慈航宗,与“慈航普度剑典”有相通之处,本是治疗伤势之法,就连地师也未曾有过什么改变,不过李玄都却是学过“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心字卷”,“心字卷”是“我字卷”的基础,“我字卷”可以修炼“度世佛光”,“度世佛光”与“太阴十三剑”的心魔有相通之处,以长生境的一法通万法皆通,融会贯通并非难事,李玄都尝试以“莲咒”衍化“度世佛光”的玄妙,虽然不足其万一,更不能将人度化为佛门弟子,但都说久病成良医,李玄都以此配合“蛇咒”化出些许心魔幻象,还是不难。 所谓心魔幻象,厉害之处就在于直指心底,勾动本人藏在心底的心结。兰玄霜曾借助养尸地的地利挖掘出李玄都的部分心魔幻象,显化为陆夫人和沈长生,其实正是对应了李玄都对于沈大先生之死和周淑宁被牵连的愧疚。 一瞬间,张静沉仿佛又回到了白雪皑皑的辽东,他孤身一人游历至此,天高地阔,让他心境开阔舒畅,忍不住张口长啸。突然间出现了一个女子,白衣如雪,以面纱遮掩面容,怒斥他扰人清净,两人言语不合,相斗起来,两人修为相当,难分胜负,最终女子一掌拍在他的胸口,让他口吐鲜血,可他却趁此时机,一把扯下女子的面纱。 趁着女子愣神且又羞怒交加的时候,张静沉捂着胸口转身就走,大笑道:“好一个美人。” 两人一追一逃,不知奔行多久,忽然之间眼前出现一个黑衣身影,向两人痛下杀手,两人不得不联手应战,却不是那个黑衣身影的对手,只能勉强抵抗,最终逃至一座雪山之上,激斗中引发了浩荡雪崩,两人被卷入无边的白雪洪流之中,坠入万丈深谷。 那谷底有一座古人留下的洞府遗迹,两人落入其中,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却暂时失去了所有修为。没了修为之后,女子性情大变,不再如先前那般冷若冰霜,两人相互扶持,一边疗伤,恢复修为,一边寻求出路。就在这段时日中,一对年轻男女渐生情愫。 转眼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一个素衣妇人牵着一个孩子正朝着他缓缓走来,孩子似乎有些怕生,抓着母亲的袖子,躲在母亲的身后,妇人微笑着说道:“月儿,喊爹爹。” 一股悲戚之意从张静沉的心底生出,让他心境大乱,想要去抱那个孩子,又有些情怯,再加上对母子二人的愧疚,竟是不敢贸然上前。 不知不觉间,张静沉手上的紫青双剑渐渐停下,围绕他的“太阴剑阵”发出一声厉啸,趁此时机朝着他绞杀而来。 第六十四章 往事成烟 李玄都所建立的“太平客栈”有六大主事人,被伙计们称作东主、大掌柜、副掌柜、三掌柜、四掌柜、小掌柜。如今除了李如是之外,整个客栈的高层战力已经倾巢出动,李玄都对上了正一宗,秦素对上了天心学宫,剩余三人李非烟、石无月、宁忆则是对上了真言宗。 真言宗作为佛门的中流砥柱,实力不可谓不雄厚,若非他们昏了头,主动招惹李玄都,被李玄都打成重伤,还有一人死在了秦素手中,剩下的的四人为了续命养伤又耗尽了香火愿力,此时四个伪天人造化境联手,宁忆等人恐怕不是对手。 如今真言宗四人只剩下天人无量境的修为,远不如宁忆三人联手,反而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忽然间,四名僧人一起举起自己的右手,时间仿佛变得凝滞起来,周围一切如梦幻泡影,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紧接着又大放光明,有如恒河沙数的佛子诵经,佛音阵阵,数不清的万字符飞出,化作一座金色佛国。 下一刻,双方完全消失不见,一起进入到佛国小世界之中。 四名僧人双手合十,佛国中骤然生出无数金色莲花,层层叠叠,蔓延向四面八方,继而有风吹过,花蕊随风轻轻摇摆,有点点流萤生出飘散。此时此刻此地,倒真有几分极乐世界的意味。 宁忆向前踏出一步,在他的落足处,荡漾起一圈浩然充沛的气机涟漪,不断扩大,无尽的金莲海洋中也随之出现一个越来越大的圆形空白地带。 四名僧人再次举起自己的右手,一轮大日从他们手心冉冉升起。接着一道道长虹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四名僧人身后汇聚成一尊高有百丈的法相。然后四名僧人身形凌空而起,虚立在半空之中,各自手中结了一个“尊胜宝瓶印”。 随着这方手印结出,周围一切变得虚幻朦胧起来。一眼望去,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模糊不清。在李非烟的视线范围之内,四名僧人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不过李非烟却丝毫不见惊慌之色,直接先发制人,剑芒如月,狠狠斩在法相之上。 法相顿时出现无数裂纹,不断有流萤飘散,大块好似流星一般的“碎片”轰然坠落。 四名僧人齐声诵经,与无数佛子的诵经声合作一处。梵音阵阵不绝于耳,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大日如来法相猛然抬手,周围虚空中泛起一阵阵涟漪,佛掌落处,一片虚空轰然坍塌,露出外面的正一宗大真人府景象。 这一掌的五指形成一方牢笼,将李非烟困于其中。 便在这时,宁忆一刀掠至,道道气机涟漪以他为中心不断扩散开来,所过之处,虚空寸寸碎裂,大真人府景致若隐若现。 宁忆一刀劈开“牢笼”,救出被困的李非烟。 与此同时,石无月出现在法相的下方,自下而上地飞掠,身形所过之处,森森寒气好似白色大潮向上蔓延,将一切冰封,转眼之间,法相的下半身已经被寒冰彻底封住,动弹不得。 脱困的李非烟一剑掠出,如长虹贯日,刺在百丈法相的额头眉心之上。 在百丈法相面前,这一剑渺小如牛毛,但却自剑落之点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 百丈法相浑身震颤,额头眉心上的裂纹继续蔓延,转眼间已经蔓延至整个脸庞。 四名僧人的脸庞上随之出现无数细细血线,与身后百丈法相脸庞上的裂纹一般无二。 不过四名僧人面无表情,继续保持双手合十的姿势,诵经不停。 法相身上的光芒大盛,几乎如一轮耀日,瞬间吞没了李非烟的身形。 几乎就在同时,宁忆的第二刀再至,从“大宗师”换成了“欺方罔道”,这一刀直接刺在了法相的胸口位置,胸口位置同时出现无数裂痕。 四名僧人的胸口同时绽开血花,脸色苍白。 …… 上清祖师法相无法挣脱开“太易法诀”,直接将手中长剑丢出。飞剑化作长虹,直往李玄都而来。 李玄都却是自负到了近乎目中无人的地步,向前伸出一手,直接破开剑上剑气,轻描淡写地握住锋锐无匹的剑锋,手掌上爆开一朵血花,不过转瞬便恢复常态。 对于李玄都而言,就算他还未结束七七四十九日的脱胎换骨,仅仅是因为“长生石”和“漏尽通”的缘故,体魄也到了一种极不可思议的程度。 长剑受制于李玄都的五指,动弹不得。 李玄都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正一宗就这点手段? 不过李玄都很快就眉头展开,因为被他握住的长剑瞬间消散无形,同时天显异象。 紧接着,整个苍穹仿佛变成了一剑,开始缓缓下落。 这一剑,无量之长,无量之宽,只要身在大阵之内,就躲无可躲。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越来越低的苍穹,仿佛一方镜面整齐下压,或者说天要塌下来了,整个天幕正在不断下压。 李玄都收回视线,竟是不退反进,要扛起整个苍穹。 李玄都与下垂的天幕相触,先是身形一沉,饶是以他的境界修为,也不得不弯腰低头,如负一座大山。 不过片刻之后,原本弯着腰的李玄都缓缓地直起腰来。 大丈夫立世,当顶天立地。 此时大真人府中交战双方的声势近乎达到顶点。 另一边,张静沉被“太阴剑阵”疯狂绞杀,若非他此时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连为一体,而“青云”和“紫霞”两剑又是太上道祖亲自赐下的仙物,自有灵性,哪怕主人不曾主动驾驭,也可以自行应敌,恐怕张静沉已经身死多时。可就算如此,张静沉也是七窍流血,浑身浴血,若是继续下去,势必要被损坏根基,不仅要跌境不止,而且再无恢复的可能,甚至可能成为一个彻底的废人,比当初的李玄都、张鸾山、颜飞卿等人更为凄惨。 就在此时,镇魔台上的两根刑柱光芒大盛。下一刻,苍穹如同被炸开一个窟窿,一道紫雷轰然坠落,如一道紫色瀑布,飞流而下三千尺! 紫雷穿破“太阴剑阵”,使得“太阴剑阵”的十三道剑影四散游走,不成阵势,紫雷落在张静沉的身上,不但没有伤及张静沉分毫,反而还将张静沉身上所中的六咒驱除一空,将他从心魔幻境中解救出来。 张静沉号称“镇魔法师”,负责执掌镇魔台,又被张静修关押在镇魔台上多年,早已与整个镇魔台建立起极为密切的关系,而镇魔台本身也可以视作一个极为特殊的仙物,在主人遭难的情况下,镇魔台终于自行救主,这却是李玄都没有想到的了。 当张静沉从心魔幻境中醒转过来的时候,心境还是受到了些许影响,此时张静沉心心念念所想的却不是什么宗门传承,也不是什么天下大势,对于他而言,无论是张家也好,还是正一宗也罢,都没那么重要,丧子之痛袭来,让他失去平常之心,伸手握住“青云”和“紫霞”,身形一掠,直往李玄都杀去。 刚刚硬扛下一剑的李玄都就见一紫一青两道长虹朝自己飞掠而至。 李玄都面无表情,只是朝着张静沉点出一指。 一指即是一剑。 哪怕李玄都此时手中并无“人间世”,这一剑也足以重创张静沉。 此乃李道虚的绝学“六灭一念剑”。 张静沉浑身一震,从左胸到右腹,斜斜出现了一道伤口,深可见内脏。 值此大敌当前且生死一线之际,张静沉不知何故有了片刻的失神,忽然想起了年轻时的那一夜,两个年轻男女在前人遗留的洞府之中,没有大定小定,没有聘礼嫁妆,没有迎亲洞房,没有吉服盖头,甚至没有半个亲朋好友做个见证,唯有天地、明月、一对喜烛。世上没有比这更简陋的成亲了,两人对拜之后,就是守着那对喜烛到天亮,看着它们一点点燃尽,化作烛泪。 张静沉记起了许多过往旧事,那时候正邪相争加剧,他是正一宗的张家子弟,她却是忘情宗的弟子,两人终究是不能被容于江湖,最终他返回正一宗回,被罚在镇魔台上思过,再未见过那个被他掀起面纱的女子,直到多年后,听到她的死讯,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还留下了一个儿子。 以往寂静无人时,张静沉也曾想过这些,难免有些难与人言的悔意,若是他当初不选择返回正一宗,也许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时至今日,那个与他枯坐了一夜的女子已经故去多年,就连两人唯一的儿子也已经死了,他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还剩下什么? 所谓的正一宗基业,张家的千年传承,大天师之尊位,也不过是给旁人做嫁衣罢了。 若是连儿子的仇都不能报,枉为人父,枉为人夫。 张静沉在这一瞬间心志前所未有的坚定,将手中双剑合作一剑。 不过这一剑,并非是斩向李玄都,而是斩向了下方的秦素。 此时秦素已经是强弩之末,也始料未及,根本躲闪不得,瞬间被浩荡剑光吞没。 第六十五章 破阵 这一剑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谁也知道,李玄都才是关键,若是能杀了李玄都,局势立时扭转,李道虚和秦清出于种种顾虑,未必肯花费极大的代价给李玄都报仇,李玄都身死之后,以李玄都为首的势力更是有可能直接分崩离析,因为所有的联盟关键都是李玄都本人,只要李玄都死了,张静沉的一切谋划都有希望实现。 秦素,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杀了秦素,李玄都还是李玄都,秦清还是秦清,只要李玄都本人还活着,那些围绕在李玄都周围的各方势力还是会团结在一起,听从李玄都的号令,所以秦素的死不会影响到整个大局,反而杀了秦素之人会招惹到李玄都和秦清两人的仇恨,那便是天大的麻烦。 所以无论是谁,都不觉得杀掉秦素有什么十分重要的意义,都认为张静沉的倾力一剑必然是冲着李玄都去的,而不是反过头来杀秦素。 李玄都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观战的秦素也是这么认为的。甚至在前一刻,秦素还在为李玄都担心,希望他不要受伤,而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 可张静沉就偏偏选择了一个谁也不曾料到的选项,毫无征兆地一剑斩向了秦素。 不仅仅是李玄都,苏云媗、陆雁冰、颜飞卿、玉清宁等人都怔住了。 剑光渐渐散去,秦素倒在地上,身上的“幻灵纱”已经彻底破碎,再也遮蔽不住她的身形。乍一看去,她的身上没有什么明显伤痕,除了材质特殊的“幻灵纱”破碎之外,秦素身上衣着还十分完好,可所有人的心都渐渐沉了下去,因为秦素的气息已经变得近乎于无,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天师雌雄剑”毕竟是货真价实的仙物,如果不是同样是仙物的“三宝如意”帮秦素抵挡了部分剑光,秦素已经身死当场,再无半点生机。可此时秦素的状态也只比在五行洞天中被地师斩杀的李玄都稍好一些,还剩下最后一线极为渺茫的生机,可是此时却没有第二个巫阳和第二份“长生药”。 便在这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好似临死之人发出的“嗬嗬嗬”之声。 这个声音起初极小,渐而转大,并且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一声仿佛受伤野兽被激怒的怒吼,响彻整个天地。 整个天地仿佛都为之震动。 “啊啊啊啊啊啊!” 在这声怒吼之下,所有人的面色都是骤然苍白,而那些儒门弟子和正一宗弟子更是凄惨,齐齐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其中还夹杂着内脏的碎片,身形软软倒地。 仅仅是这一喝之威,就震毙了不下百人。 颜飞卿勉强抬起头来,喃喃道:“是紫府。” 此时李玄都已经不复平时的淡定和沉稳,双拳紧握,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张静沉。 斩出一剑之后的张静沉格外镇定,好似看破红尘,浑然不惧地与李玄都对视。 李玄都长啸一声,“张!静!沉!我今日必杀你!” 几乎同时,十三道剑影瞬间回到“阴阳仙衣”之中,然后“阴阳仙衣”由黑化白,由阴转阳,紧接着一身白衣的李玄都不顾一切地用出了第四次“太易法诀”。 就算李玄都是长生地仙,在被隔绝了天地元气且有了相当损耗的情况下,于一瞬间用出八成修为,还是让他难以承受,瞬间遭受反噬,受了极重的伤势,甚至整个“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给李玄都造成的伤势都比不得“太易法诀”的反噬。不过此时李玄都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到了此时,他再无半点留手,要开始拼命了,不仅是十成修为,而是透支己身的十二成修为。 第四次“太易法诀”几乎在瞬间成形,与前三次的“太易法诀”相比,第四次的“太易法诀”已经隐隐接近了一劫地仙的范畴,李道虚重创陆吾神的全力一剑也不过如此了。 只见李玄都双手托举着一颗有人头大小的浑沦珠子,疯狂吞噬周围的光线,使得李玄都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不定。 然后李玄都毫不犹豫地将这颗珠子狠狠炸裂开来。 一瞬间,珠子化作一方黑色的浑沦**,掀起滔天巨浪,席卷一切,吞没一切,所过之处,一切光彩色泽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最纯粹的黑白二色,这还不止,仅剩的黑白二色就像泡了水的水墨画卷,墨迹正在不断模糊扩散,最后画卷上只剩下漆黑的浓墨。 如果此时是张静修亲自主持阵法,还能挡下这一击,可如今的正一宗早已经没有长生地仙。 万法宗坛中的东玄道人和张岳山同时遭受大阵的反震之力,吐口鲜血,向后倒去,东玄道人修为稍高,只是重伤,没有性命之忧。可张岳山却是周身气机开始急速溃散,眼看是不活了。 上空的三尊祖师法相摇晃不休,只能算是伪仙的太清祖师法相和玉清祖师法相只是坚持了片刻,便被黑色的大潮彻底吞没,只剩下长生境界的上清祖师法相还屹立在大潮之上,不过也是光华黯淡,摇摇欲坠。 再有片刻,最后的上清祖师法相也支撑不住,在黑色大潮之中彻底崩碎炸裂。 随着三清祖师的法相消散,地气再也压制不住,如脱缰野马一般爆发开来。 大真人府连同云锦山都在震颤不休,所有人仿佛处在一辆飞驰的马车上,又似是遭遇地龙翻身,许多陡峭地势已经开始崩塌,还有大块大块的山石滚落,那些直接与地气紧密相连的宫观更是凄惨,直接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化作废墟。 这并非仅仅是李玄都的一击之力,李玄都只是打碎了大坝,可大坝坍塌后的滚滚洪水所能产生的磅礴伟力,却是远远超出打碎大坝的力量了。“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连接地气,固然能威力大增,可大阵稍有异常,也会牵连到地气,此时李玄都攻击大阵,等同是间接攻打地脉,虽然传到地脉的力量已经十不存一,但仍旧不可小觑。到了如今,云锦山的地脉已经近乎破碎,再难维持。 颜飞卿看着自己面前的地面,久久无言。 只见地面已经开裂,无数裂痕交错,没个尽头,而地上的细小碎石,则是不断震颤跳动。 再往远处望去,可见许多地方的地面好似海面一般上下起,有的地方凸起,有的地方凹下。漫山遍野的树木被连根拔起,那些林间的飞禽走兽,则早已经开始四散奔逃。 四周岩壁之上的沙土碎石禁受不住如此震动,簌簌而落,汇聚成泥石之流,往低处滚滚倾下,有些侥幸没有倒塌的道宫也随之滑落下去,变成彻底的废墟。 激起尘埃滚滚扩散,好似云雾,遮天蔽日。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骇人,也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就连远在“天边”的长生地仙们也心有所感。 澹台云出现在西京的城头上,举目眺望,有些惊疑不定,喃喃自语道:“实在可怖。” 东海蓬莱岛,李道虚孤身一人站在沙滩上,望向正一宗方向,掐指几次,眉头微皱。 太白山大荒北宫,秦清从入定中醒来,只觉得心绪难宁。 帝京城钦天监,拄着龙头拐杖缓步慢行的龙老人忽然停下脚步,沉默了片刻后对身旁瞎了一目的赤羊翁说道:“故事需要合情合理,可现实不需要,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上清县中,宋政豁然起身,直接飞上天幕,遥望大真人府。 上官莞紧随其后,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宋政尤是有几分不敢置信,“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李玄都竟然……开始拼命了?他要以一己之力攻破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吗?” 上官莞失声道:“当初师父都没做到,他怎么可能?” “所以我才说李玄都要拼命了。”宋政缓缓说道:“这实在不像他的行事风格,若不是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承受了将近九成的威力,恐怕大半个云锦山和上清镇都要化作死域,整个大真人府更是要灰飞烟灭。谁也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一步,张静沉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能把李玄都激怒到这般地步,难道是把秦大小姐给杀了?” 说到这儿,宋政兴奋起来,“既然是拼命,李玄都也必然受创不浅就是了,这可真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天赐良机!” 上官莞没有搭话,转头望向正一宗的方向,神色复杂。 李玄都这等人也会冲冠一怒为红颜么? 大真人府上方的黑色大潮之中,忽然飞出一道身影,正是手持“天师雌雄剑”的张静沉,这位无限接近长生境的新任大天师仿佛陨石流星一般落入万法宗坛,发出一声震天巨响,然后伴随着连绵不绝的轰隆响声,万法宗坛轰然坍塌。 当初就连地师徐无鬼也未能彻底攻破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这一次用出了第二重变化之后,还是在李玄都的手上彻底告破。 第六十六章 小死大睡 飘风骤雨难以持久,“太易法诀”的威力虽大,但不能长时间维持。很快,黑色大潮退去,显露出李玄都的身形,并没有什么明显伤势,不过难掩疲惫,再加上原本就存在的病情,更显得李玄都虚弱不堪。 李玄都从空中降下,虽然他在刚才已是怒极,但还是存留几分理智,顾及到了自己人,没有让“太易法诀”伤及他们,至于些许地气暴动,山崩地陷固然看着吓人,声势更大,还伤不到修为有成之人。 李玄都落在秦素身旁,此时他表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伸手抱起秦素。 他刚才选择破阵,并非是要宣泄怒气那么简单,更多还是因为他被大阵牵制,无法脱身,只有破阵才能再无阻碍。现在他要做正事了,出了问题之后,首先不应是自责,而是尽力弥补,至于反省也好,自责也好,报仇也好,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李玄都开始检查秦素的伤势,发现秦素的伤势极为奇怪,并非单纯的体魄神魂重伤那么简单,而是一种极为奇特的状态,李玄都还是第一次见到,一时间竟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分别用出“莲咒”和“天心诀”,先为秦素治愈表面上的伤势。 颜飞卿等人也来到李玄都的身旁,众人交换视线,不知该怎么开口,又由谁来开口。片刻的沉默之后,反倒是李玄都主动开口了,除了语气微冷之外,倒是与平常没有太大的区别,“素素还活着呢,我要做的是救她,还没到我去发疯发癫、痛哭流涕的时候。” 众人听得李玄都如此说,都稍稍松了口气,最终还是颜飞卿开口道:“紫府兄,白绢的伤势如何了?” 李玄都缓缓说道:“很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救她。可惜素素修炼的是‘宿命通’,如果是‘漏尽通’,也许还有转机。”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沉默。平常时候,总觉得李玄都每每都能绝处逢生,似乎只是寻常,实则“漏尽通”功不可没。许多伤势,李玄都无甚所谓,换成旁人,就是九死一生的境地。 以李玄都长生境界的修为,又博览众家之长,仍是不能救回秦素的话,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办法。 “不过……”李玄都捂嘴剧烈咳嗽了几声,“暂时帮素素续住一线生机,还是可以做到。” 话音落下,就见李玄都的双手上分别涌现出血红色和青绿色的光芒,他伸手按住秦素的后心位置,将一股充满生机的力量缓缓注入到秦素的体内。 这是“长生石”的力量,也是李玄都的性命根本,李玄都此时直接动用“长生石”的气机来维持秦素的性命,已经是伤及本源。不过“长生石”也名不虚传,就连起死回生都不是难事,更何况吊命,所以在“长生石”的气机进入秦素体内之后,秦素的气息迅速稳定下来,不似先前如风中残烛那般飘摇不定。 李玄都本就遭受了“太易法诀”的反噬,现在又伤及本源,已是神光黯淡,任谁也能看出他的虚弱。 “紫府……你没事吧?”玉清宁轻声问道。 李玄都摆了摆手,“无甚大碍,不必担心我。” 说罢,李玄都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此时“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已破,再无法隔绝天地元气,所以李玄都直接开始鲸吞天地元气,恢复气机。一瞬间,以李玄都为中心,出现了无数无形的气机涟漪,层层向外扩散,就好似一个巨大的旋涡。只是气机可以弥补,体魄上的一般伤势也可以恢复,“太易法诀”的反噬和伤及的本源却是无法弥补。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是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李玄都环视四周,发现因为地气暴动的缘故,大部分正一宗弟子还处在慌乱之中,立时对颜飞卿和苏云媗说道:“玄机兄、霭筠,你们立刻去见张鸾山、张岱山,与他们一起掌控正一宗局势,号令众弟子,紧守山门,防备外敌来袭,同时请玄机兄以宗主身份宣布张岳山、东玄道人等人是叛宗之人,废黜一切权柄,通传全宗上下。” 颜飞卿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如今张静沉生死不知,正一宗上下群龙无首,是重新掌控正一宗的绝佳时机,如果仅凭他一人,恐怕还存在变数,可如果加上张鸾山和张岱山两人,那就大有把握。毕竟在正道宗门之中,尤其讲究一个名分,颜飞卿是老天师张静修定下的宗主,张鸾山曾经是小天师,张岱山更是老天师的心腹,三人加起来几乎可以代表老天师,先前有张静沉压制,三人没有作为,如今张静沉铸成大错,威望必然大损,而且生死不知,不能出面,三人联手之下,足以掌握正一宗上下。 颜飞卿道:“那日岱山师兄造访,与紫府兄深谈多时,想来就是为了此事?” 李玄都点头道:“的确谈及了此事,却没有料到会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 颜飞卿与苏云媗对视一眼,“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见岱山师兄和鸾山师兄。” 在颜飞卿和苏云媗离去之后,李玄都伸手招过陆雁冰,道:“女菀要照看淑宁,我把你嫂子交给你,你看顾好她。” 陆雁冰与秦素相识相交还在李玄都之前,两人本就是好友,此时也是满脸凝重,正色道:“师兄不说,我也要看顾好素素,多年相交,我们之间的情分也不比师兄少,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护住他的周全,请师兄放心就是。” 李玄都点了点头,谓两女道:“待到颜玄机他们掌控了正一宗局势之后,你们就与他们会合一处,免得被旁人钻了空子。” 陆雁冰问道:“师兄的意思是还有外敌?” 李玄都道:“宋政和阴阳宗还没露面,多半是想要黄雀在后,不可不防。” 玉清宁轻声道:“紫府,你记挂别人,也别忘了自己,万勿逞强,以保全自身为重。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素素想想。” 李玄都认真道:“我记下了,多谢。” 玉清宁说完之后,不再多言,抱起了周淑宁,陆雁冰则是从李玄都怀中接过了秦素,一道离去。 只剩下李玄都一人之后,李玄都身形一掠,化作长虹,朝万法宗坛而去。 张静沉有两大仙物护身,竟然未死,不过也是重伤,正从万法宗坛的废墟之中缓缓站起身来。 当他看到正朝着自己飞掠而来的长虹时,怒道:“李玄都,你毁我张氏祖宗基业,正一宗上下与你不死不休!” 话音未落,长虹轰然落在张静沉的面前。巨大的气机涟漪向外扩散开来,所过之处,废墟被层层掀起,化作齑粉。使得万法宗坛的废墟中出现了一块十分刺目的空白地带。 长虹还未散去,一只手掌已经伸出,死死扼住了张静沉的喉咙,让他动弹不得。 重伤的张静沉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李玄都显出身形,冷冷道:“张静沉,我已经说过了,你今天必死。” 虽然张静沉持有两大仙物,虽然李玄都遭受了重创,虽然有那么多的虽然,但是只有一点,李玄都毕竟是长生境修为,就足够杀死张静沉。 话音落下,李玄都毫不客气地运转气机。 张静沉浑身巨震,不过还是强撑着说道:“你杀了我,你也要死在此地。” 回答张静沉的只是一声冷笑,下一刻,李玄都五指刺入张静沉的头顶,立时有鲜血渗出,不过与此同时,张静沉头顶高悬的“天师印”也自行激发出重重“昊天光明火”,将李玄都的一条手臂全部包裹。李玄都的手上随之燃烧起漆黑的阴火,抵御“昊天光明火”。 两者相互抵消,李玄都五指一寸寸地深入张静沉的头顶,张静沉已经是七窍流血。 其实李玄都一开始的时候,并未想要将张静沉置于死地,而是看在张静修和韩无垢的面子上,打算将他囚禁在镇魔台上,可张静沉却是把事情做绝,直接对秦素下手,这便让李玄都忍无可忍,非要将张静沉置于死地不可。 张静沉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逝,眼神恍惚,仿佛看到了年轻的韩无垢,隐约间又听到了孩童的笑声。 他这一辈子,未曾亲眼见过自己的儿子,在他的印象中,最后一次见韩无垢的时候,韩无垢还十分年轻,那么他想象中的儿子,便也是孩童的模样。 张静沉明白,他们一家三口终于要团聚了。 李玄都忽然一怔,他竟是看到张静沉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并无讥讽或者挑衅之意,就是纯粹的微笑而已。 李玄都收回手掌,张静沉颓然倒地。 有风吹过,席卷着落叶,飞过张静沉的视线。 张静沉躺在地上,望着夜空上一轮寓意团圆的明月,视线越发模糊。 不过张静沉也看到了年轻的韩无垢正从明月中向他走来,越来越近,孩童的笑声越来越清晰,张静沉脸上的微笑也越发明显。 当韩无垢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张静沉缓缓闭上了眼睛。 来此尘世,难得酣眠。 睡是小死,死是大睡。 第六十七章 青云 张静沉死后,“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便成了无主之物,不过这两件仙物是太上道祖亲自赐下,是为大天师的象征,严格来说,两件仙物的主人是已经飞升的祖天师,所以除了张氏血脉之外,他人可以暂时借用,却不能炼化归为己有,这也是大天师之位只能由张氏子弟继承的由来。 李玄都挥袖取过两件仙物,将“天师印”暂且存放在自己的“阴阳仙衣”之中,将“天师雌雄剑”留在身旁。 此时此刻,李玄都最想做的事情是赶紧想办法救秦素,可他心中明白,真正的麻烦还没解决,自己这一众人还在危险之中,不能解决这个麻烦,遑论是救秦素,只怕有全军覆没之忧。而他身为众人首领,不能意气用事,无论他有多少悲痛和多少愤怒,都只能强压在心底,必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稳定人心。 就在张静沉身死后不久,一道身影飞掠而至,因为“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已经被李玄都破去,这道身影没有任何阻碍地进入了大真人府,落在李玄都不远处。 李玄都对于此人的出现并不惊讶,神色平静,甚至不等他说话,已经主动开口道:“可惜,你刚才不在此地。如果在我破阵的时候,你突然出手偷袭,那么我还真有可能死在地。” 来人正是宋政,李玄都虽然与宋政见面不多,但对他的为人也略知一二,所以上来便先发制人。 宋政负手而立,大袖随风飘摇,潇洒从容,仿若神仙中人,听到李玄都如此言语,也只是淡淡一笑,“清平先生不愧是清平先生,以一己之力攻破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宋某人佩服,也自愧不如,只是宋某有一个问题,如今的清平先生还剩下几成修为?” 李玄都道:“不多,但也恢复了不少。所以我说如果宋先生早来一会儿,说不定我已经横尸在地。” 宋政轻哼了一声。他何尝不想早来,只是他没料到李玄都会突然拼命破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以至于他来晚一步。可反过来说,如果他早早出现在了正一宗的大真人府中,李玄都便不会贸然拼尽全力出手。 李玄都问道:“不知宋先生此来意欲何为?” 宋政道:“明知故问,清平先生何必装傻?” 便在这时,一处小世界碎裂开来,七道身影凭空出现,其中的四名僧人已经有两人毙命,另外两人也是重伤垂死,失去了战力。反观宁忆、李非烟、石无月三人,虽然也有伤势在身,但都不严重,战力还算完整。 三人看到了正在对峙的李玄都和宋政之后,立刻掠至李玄都身旁,挡在他的身前。 任谁也能看出来,李玄都是强弩之末,反观宋政,却是以逸待劳,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两人交手,胜负不言而明。 宋政见到三人之后,轻笑着问道:“你们想拦我?”然后他自问自答道:“你拦不住我,你们三人联手也拦不住我。当然,如果你们三人都已经跻身天人造化境,那又是另外一个说法。” 宁忆三人都默不作声。 宋政继续说道:“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拦不住我,又何苦做无用之功,成为江湖上的笑柄呢?” 宁忆终于是开口道:“能不能拦住,总要拦了才知道,说不定能拦住。” 宋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轻声道:“你们一定拦不住。” 首先出手的是石无月,一瞬间有呼啸大风吹起,因为寒气深重的缘故,风中竟是夹杂着冰雪,石无月的十指之上亮起寒光,指甲暴涨至尺余之长,五指并拢之后,仿佛一柄短剑。此乃牝女宗的“玄阴屠”,紧接着,石无月举起五指并拢的“短剑”,朝着宋政一劈而下,甚是凌厉,这招有个颇有些诗情画意的名字,叫做“冷月斩花魂”,只是因为此招狠辣无情,且血腥无比,又被江湖中人唤作“冷月锯”。顾名思义,不是斩,不是劈,而是锯,可想其中锋锐,也可想其中的残忍。 面对老情人,宋政扯了扯嘴角,双膝微曲,然后整座地面轰然晃动。下一刻,宋政如同离弦之箭前掠,径直迎上石无月。 两人错身而过,宋政狠狠一掌推在石无月的胸口上,让石无月口吐鲜血,如断线风筝飘飞出去。不过石无月也在宋政的胸前留下了一道深刻伤痕。 宋政看也不看,胸前伤口中的鲜血还未渗出,整个伤口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转眼间便恢复如初。宋政的衣衫只是普通衣衫,已经碎裂,宋政干脆是袒露出部分胸膛,颇有古时名士之风。 便在这时,手持“欺方罔道”的宁忆一掠而至。宋政却是自负到了近乎目中无人的地步,双手负后,只是用出“长生天根本法”。 “欺方罔道”顿时凝滞不动。 月光洒落,照亮支离破碎的云锦山,不过在经过宁忆和宋政的时候,月光有了些许微妙的曲折,在两人之间错散出一片缤纷光彩。 如果仔细望去,就会发现宁忆的刀并非是完全静止不动的,而是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前进着。 此时宁忆和宋政相距不过丈余距离,就在这短短的一丈距离中,时间变得极为缓慢,好似东流入海的大江之**现了一汪静水。在这里,自成一方时间静止的小天地。不过这方小天地并不稳定,就像一座牢笼。牢笼是否坚固与犯人的力量密切相关,如果“犯人”是上三境之下的修为,那么便是时间完全静止。如果“犯人”是长生境的修为,就可以打破“牢笼”,宁忆刚好介于两者之间,不能打破牢笼,却也让完全静止的“静水”变成了缓缓流淌的“细流”。 便在这时,宁忆劈出了第二刀,“大宗师”以下劈之势也进入了宁忆以“长生天根本法”造就的小天地之中。 双刀齐至,整个小天地立时有了崩溃的趋势。 宋政轻笑一声,终于从背后伸出一手,直接破开自己这位老伙计的凌厉锋芒,轻描淡写地握住了“大宗师”的刀锋,手掌上爆开一朵血花,不过转瞬便恢复常态。 “大宗师”受制于宋政的五指,动弹不得,不过宁忆也趁着小天地将近崩溃的时机,撤回“欺方罔道”。 宋政笑道:“近些年来江湖上一直都有‘天下三刀’的说法,‘魔刀’、‘天刀’、‘血刀’,且不说秦清如何,你这位‘血刀’却是有些不济,难道就这点本事?” 话音未落,有磅礴剑气和浩大剑意升腾而起。 宋政随之望去,就见李非烟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青色长剑,如果他没认错的话,正是“天师雌雄剑”中的雄剑“青云”。 当初老天师张静修曾经将“青云”暂借给李非烟,所以李非烟是可以使用“青云”的,只是不能炼化为自己之物。后来张静修又将“青云”收了回去,却没有抹去李非烟留在“青云”上的印记,如今“天师雌雄剑”已经成了无主之物,李非烟又可以动用“青云”,只是“紫霞”未曾出借,所以李非烟还是只能运用单剑,不过对于她来说,“青云”一剑已经足矣。 李非烟以御剑手法驾驭“青云”,直冲九霄,然后一剑斩落。 一瞬之间,“青云”化作一把剑锋极宽极广的无双之剑,足有三十丈之长,横贯当空,好似一条长河悬空。 李非烟双手结成剑诀,闭目凝神,专心御剑。 这把巨剑朝着宋政缓缓斩下,虽然此时正值夜晚,但还是可以看到“青云”剑锋所过之处,滚滚云海向两边分开,形成了一道清晰云径,似是银河。 剑过留痕,此即是剑痕。 宋政随手丢掉手中的“大宗师”,抬头看了眼头顶高悬的“青云”,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不退反进,整个人冲天而起,立于半空中。 他伸出一手,竟是要仅凭单手便空手夺白刃。 到了天人境之后,可谓是一步一重天,天人无量境和天人造化境之间的差距说大不大,说小也着实不小,许多人一辈子就止步于天人无量境。 不过宁忆和李非烟都不在此列,虽说两人年纪已经不小,但那是以普通人的寿数来看,正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四十岁的宁忆和五十岁的李非烟,的确是年纪偏大了,可如果以百岁之龄来看,李非烟才刚刚走过了人生的半数,更何况天人境高手活到百岁高龄以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所以李非烟此生还是有希望跻身天人造化境,甚至现在的她距离天人造化境也只剩下一线之隔,这也是真言宗四僧败在了李非烟三人联手之下的缘故。 这一剑着实是不可小觑,就算换成太玄榜上的任何一人来接,也不敢有丝毫的轻忽大意。 可惜此剑的对手是宋政,哪怕宋政不是地仙,而是鬼仙,可长生境界就是长生境,两者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天堑。 宋政腰杆笔直,以单手接下了这一剑,身形纹丝不动。 不过一剑并没有因此而显现颓势,仍旧气势磅礴。 第六十八章 紫霞 对于李非烟来说,一个宋政,还真不能把她吓住。 谁都有年轻气盛的时候,又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李非烟年轻的时候,先是与李道虚闹翻,然后又孤身一人找张静修的麻烦,以至于被关在镇魔台上。不过李非烟从未有过后悔,这便是她的性情。 她连李道虚和张静修都不怕,宋政又算什么? 李非烟结成剑诀的双手猛然下压,“青云”也随之下压三分。 宋政毕竟不是地仙,更不是人仙,而是最不擅长近战的鬼仙,所以这一刻,宋政托起“青云”的手掌上出现了一道血痕,鲜血顺着他的手掌缓缓流淌。 不过李非烟也不是毫无代价,全身上下的毛孔都有鲜血溢出,血染衣襟。 “青云”的气势一涨再涨,生生将宋政的身形下压三尺。 天地色变,风起云涌。 及至后来,不见剑身,不见扛下这一剑的宋政,唯有剑气横生四溢,浩大沛然。 没有料到李非烟会有如此一剑的宋政陷入到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就此避开,可是以宋政的性情,对上境界不如自己远甚的李非烟,哪里肯就此示弱,所以他不得不屏息凝神,强行运转气机。 只见得宋政的身上笼罩了一层光芒,已经看不清他的脸庞,但宋政的气机开始节节攀升,浩大深远。 宋政由单手变为双手,顾不得袖口破碎,强行止住身形颓势,生生撑起了这一剑。 不过也就在此时,又凭空生出一股浩大剑意,丝毫不输于李非烟的这一剑,甚至犹有胜之。 宋政转头望去,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因为“心魔由我生”的缘故,此时的李玄都还是一头白发,身上的“阴阳仙衣”也由阴转阳,从黑衣变成白衣,整个人白茫茫一色,不过手中多出了一把通体紫色的长剑,不是以金铁铸就,而是以玉石为材。 “天师雌雄剑”分开之后,雄剑“青云”主杀伐,以金铁铸成,锋锐难当,雌剑“紫霞”以玉石铸成,锋芒稍次,不过有贯通天地元气妙用,对于方士来说,不逊于一件仙物,所以李非烟向老天师张静修讨要“紫霞”时被方士出身的张静修断然拒绝,反而是把“青云”交予李非烟。 如今“天师雌雄剑”落入了李玄都的手中,李玄都无法将其据为已有,不能像“人间世”那般心意相通、如臂指使,可是以他的修为,暂时用上一用还是不难。 当初李玄都和颜飞卿对上藏老人的时候,曾经短暂用过“青云”,并且凭借“青云”伤到了藏老人的身外化身,可“紫霞”因为被老天师张静修化作身外化身的缘故,李玄都还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到。 “紫霞”入手,李玄都立即感受到其中的蕴含的种种玄妙,仿佛此剑在手,剑指之处,便可呼唤雷霆,招动风云。 当初李玄都从颜飞卿手中接过青云的时候,还未恢复境界,只是一个区区的先天境,无法体味这件仙物的玄妙,所能发挥的威力也十分不足,如今他跻身长生境界,对于仙物又是另外一番感悟。 李玄都以手中“紫霞”指向宋政,没有多余废话,一掠长虹。 这一剑堪称独步天下,生生震开了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青云”,不仅不伤及李非烟分毫,反而是帮李非烟脱离开与宋政角力的境地,避免了力竭而亡的下场。 这一剑速度之快,以至于仍旧硬扛着“青云”余韵尾声的宋政根本没有丝毫躲避的可能。 宋政眼神中透露出一抹恼怒之色。 他没有料到李非烟会用出如此一剑,让他陷入到进退两难的境地,也没有料到李玄都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得如此之快。 宋政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了三个字眼。 “李玄都!” 话音未落,手持“紫霞”的李玄都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人至即是剑至。 事实上,李玄都在见到宋政前后就做了两件事,示弱以敌和积蓄力量,为的就是这一剑。 宋政只能催动全部气机,整个人光华大盛,身前出现了阴阳宗的半仙物“天阳地阴烛龙印”,试图以此硬扛下李玄都的一剑。 天地之间炸起一声巨响,仿佛是天人撞天钟,使人心神震荡,耳膜欲裂。 下一刻,宋政从空中坠落,好似是彗星落于人间。 本就支离破碎的地面在巨大声响中撕裂得满目疮痍,沟壑纵横。 好在经过方才的变故之后,此地已经没有几个活人,倒是不怕伤及无辜,只是两个真言宗僧人已经是奄奄一息。 宁忆、石无月、李非烟三人透过烟尘望去,只见一条三丈深的大沟中躺着一人,此时还未起身,气机飘摇,显然在李玄都的一剑之下受创不浅。 李玄都居高临下地望着宋政,一身浩大剑气冲霄而起,甚至让近在咫尺的石无月和李非烟都隐约感觉到几分窒息的错觉。不过很快,这剑气便好似昙花一现,迅速衰弱下去,可见此时的李玄都的确是虚弱到了极点。 李玄都此时心中一片清明,宋政没有扛下这一剑,在他的意料之中,宋政境界修为虽高,但不是号称康庄大道的地仙,也不是体魄强横的人仙,面对这一剑,必然要败。 李玄都没有多余言语,略微蓄势之后,身形下坠,就要再补上一剑。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御风而至,发出一记“掌心雷”,打在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直接被这记“掌心雷”打飞出去,撞在一面断墙上,整面断墙直接粉碎,烟尘升腾。 宋政趁此时机跃出大坑,身上的光华黯淡许多,鲜血模糊了整张脸庞,显得狼狈不堪。 另一个宋政落在宋政的身旁,两个宋政并肩而立。 李玄都缓缓起身,在银色的月光中,白发白衣格外刺眼,他望向面前的两个宋政,的确感觉有些出乎意料。 另一个宋政微笑道:“清平先生,宋政有礼了。” 李玄都问道:“这是身外化身?” 宋政笑而不语。 李玄都平静说道:“宋政,不必故作如此狼狈之态,我知道刚才那一剑重伤不了你,你之所以要如此,不过是想让我心生大意,好让另一个你偷袭得手而已。” 衣衫破碎的宋政闻言之后笑了一声,伸出双手,将两名濒死的真言宗僧人吸附到掌中,运转“蚀日大法”,将两名僧人的修为吸入自己的体内,而两名僧人的血肉却是逐渐枯萎,最终变成了两具干尸。 宋政倒吸一气,脸上的血迹竟是倒流回七窍之中,周身笼罩的光华重新亮起,熠熠生辉,好似一轮明月坠落人间。除了衣衫破碎,此时的宋政看上去仍是完好如初。 李玄都盯着两个宋政,恍然道:“原来是二劫鬼仙。” 无论是地仙、神仙,还是鬼仙、人仙,其实都是自成体系,有各自的境界划分。鬼仙分为九重雷劫,此雷劫非地仙三劫中的雷劫,威力要小上许多,但也有相同之处。 鬼仙的前两重雷劫对应长生境,第三重雷劫、第四重雷劫对应一劫地仙,第五重雷劫、第六重雷劫对应二劫地仙,第七重雷劫、第八重雷劫对应三劫地仙。 玉虚斗剑时的宋政,只是一劫鬼仙,如今的宋政,在参悟了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之后,已经是二劫鬼仙。所以修为大进,能够一身化二。 不过以地仙来看,宋政是一劫鬼仙也好,还是二劫鬼仙也罢,都在长生境的范畴之内,只要不是一劫地仙,便谈不上举世无敌。 宋政笑道:“李玄都,你的确厉害,如果你此时还处于鼎盛巅峰,即便我已经是二劫鬼仙,仍旧不敢说稳胜于你,胜负大概也就在五五之间。不过现在的你还剩下几成修为?你又能强压伤势到几时?如果你还想着杀我,那你未免太高估自己,我作为过来人奉劝你一句,万事勿逞强,免得重蹈我当年的覆辙,所以你现在退走还来得及,你若是一意要走,我也留不下你,你若执意不走,可就真要死在这里了。” 李玄都默不作声,只觉得蹊跷。以宋政的性情怎么会轻易放他走,宋政这样说无非三个理由。一则是让他放松警惕,宋政好出手偷袭。二则是宋政惧怕李玄都还有什么后手,故出此言。最后就是宋政认为在大真人府中还有比李玄都的性命更重要的物事。 念及此处,李玄都忽然想起了一事。上次地师徐无鬼攻打大真人府的时候,就曾试图打破镇魔台上的镇魔井,幸而老天师张静修在最后关头及时赶到,逼退了徐无鬼,这才让徐无鬼没有得逞。提到镇魔井,又不得不提到藏老人,当初藏老人合道于“鬼国洞天”,洞天不灭,此身不死,最终的下场便是被镇压入镇魔井中。 难道宋政也打了这个心思? 想到此处,李玄都下意识地向镇魔台方向望去。 宋政察觉到李玄都的视线,也不故弄玄虚,坦然道:“清平先生不愧是清平先生,心思灵敏,佩服。” 第六十九章 魔刀 平心而论,虽然宋政与李玄都分属不同立场,但是宋政还是对李玄都颇有些认可甚至是赞赏的地方。 最早的时候,宋政以为李玄都是个空有运气的傻小子,毕竟聪明人谁会去为天下苍生谋?而且李玄都也的确不怎么出彩,几次被地师徐无鬼玩弄于鼓掌之间,所以宋政难免有些小觑李玄都。 可等到宋政亲自与李玄都交手的时候,发现此人还是有些想法和手段的,虽然比不上地师徐无鬼那般老谋深算,但着实不容小觑。 再到地师飞升离世,李玄都大势已成,宋政一人独木难支,宋政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李玄都的棘手了。尤其是在玉虚斗剑时的那场天下棋局,宋政发现李玄都此人虽然是一介江湖武夫出身,但不知从哪里学了些“屠龙之术”,颇有些造诣,那句天下太平倒不是一句虚言了。 时至今日,宋政已经完全抛开了对李玄都的偏见,将其视作生平大敌,自然是大意不得。哪怕李玄都已经元气大伤,宋政还是存了几分小心,并非自己表现出来的那般狂妄,故意留了后手,事实证明宋政的这番准备并不算错,如果没有第二个宋政的出现,李玄都会直接放出“帝释天”,就算不能将宋政留在此地,也要真正将他重伤。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气,本想吩咐李非烟、宁忆、石无月三人去镇魔井那边阻挡阴阳宗的进攻,可再看三人,先是与真言宗四僧大战一场,损耗不小,接着又是三人联手抗衡宋政,石无月挨了宋政一掌,已经是重伤,李非烟拼命用出一剑,固然从宋政手上占到了些许便宜,可体内气机也是损耗一空,若非李玄都及时出手强行震开了“青云”,李非烟只怕要力竭而亡。唯一还有一战之力的就是宁忆了,可也仅仅只是一战之力而已,宁忆同样损耗不小,且有伤势在身,对上以逸待劳的众多阴阳宗高手,如何是其对手。 李玄都纵然有心亲自前去,可挡在面前的宋政又让他无法分身。现在的情况是,李玄都若是自保,并非难事,正如宋政所说,李玄都大可现在退去,保全自身。只是如此一来,正一宗可是真正陷落于敌手了,就是重蹈静禅宗的覆辙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这是李玄都万万不能接受的。如果仅仅是一个保全自身的结局,那他又何必应邀来到云锦山,躲在剑秀山中岂不是更好。 李玄都手持“紫霞”,沉默不语。 宋政呵呵一笑,“看来清平先生是不打算就此退去了,此举正合我意。” 话音落下,第二个宋政也取出了一把长剑,正是阴阳宗的“阴阳法剑”,第一个宋政则是祭起“天阳地阴烛龙印”。 李非烟道:“紫府,将‘青云’也拿去。” 李玄都摇头道:“‘天师雌雄剑’是太上道祖赐下的仙物,有张氏一族的特殊禁制,外人不能收为己用,只有将其分开,作为半仙物,才能勉强使用。” 说罢,李玄都一剑朝宋政掠去。 两个宋政同时呵呵大笑,手持“阴阳法剑”的宋政迎上了李玄都,两人斗在一处,而另一个宋政手托“天阳地阴烛龙印”缓缓升空,然后就见从他手中的“天阳地阴烛龙印”上激射出无数黑线,这些黑线似虚似实,诡秘无比,落在满地的尸体上,原本已经死绝的尸体竟是如牵线木偶一般又重新站了起来。 如果仅是如此也就罢了,不过是驭尸的手法,算不得高明,许多皂阁宗弟子尤其精通此道。关键是这些尸体竟然还保留了生前的本能,可见许多正一宗弟子的尸体甚至从身上取出了未曾来得及用出的符箓,开始布置符阵,一时间电闪雷鸣,声势甚大。 另一个宋政运剑,也极为诡异,瞬间化作三个一模一样的身影,无论气息还是形态,都如出一辙,就连手中的“阴阳法剑”也化作三把一模一样的长剑。每一个宋政都带着一抹玩味的笑容,望着李玄都。就好似有一面多面的镜子,照出了多个宋政,不过诡异的是,这三个宋政都有着长生境的气息,甚至让李玄都产生了自己被三名长生境联手围攻的错觉。 李玄都问道:“这便是当年与‘天刀’并列齐名的‘魔刀’吗?” 三个宋政同时回答道:“姑且算是吧。” 所谓天下三刀,三人的称号并非是江湖绰号那么简单,同时也对应了一整套的完整的体系,也就是将多门功法组合起来,相互搭配,从而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就拿“天刀”来说,其中就包含了“太上忘情经”、“天遁心法”、“天问九式”。宋政的“魔刀”也是如此,并非单指某一门功法。 此时宋政再以“魔刀”对敌,的确是让李玄都大开眼界,甚至李玄都还从中察觉到了“太阴十三剑”的些许痕迹,看来当年宋政创出“魔刀”时,也曾得到过地师的帮助,又与“天问九式”中的以一化多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三个宋政同时开口,嗓音一致,产生重叠的效果,“当年李道虚是以力破巧,今日你还能否以力破巧?” 话音未落,宋政已经向李玄都攻来,三人瞬间就来到了李玄都的周围,根本让李玄都无法辨别三人的虚实真假。 于是李玄都干脆不再拘泥于真假,直接用出慈航宗的“千剑观音”,一时间好似三头六臂一般,同时与三个宋政交手一次。 宋政是鬼仙,不擅长近战,又不似“天刀”秦清那般一意在刀法上精进,如今秦清才是当之无愧的用刀第一人,宋政虽然是长生境,但“魔刀”还停滞在当年,与那个太玄榜第一的宋政无甚区别,对于旁人来说,固然厉害,可对上了长生境,就没有太大优势了。不过李玄都此时元气大伤,修为大损,倒是没能像当年的李道虚那般以力破巧,只是平分秋色。 宋政顺势挥袖一扫,狂风大作,风似剑气。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风卷残云扫”,显而易见,宋政也修炼了“太阴十三剑”,并将其化入了自己的“魔刀”之中。 李玄都一剑点出,手中“紫霞”响起晨钟之声,悠扬洪亮,破开层层风刀,然后再侧剑一拍,骤然又变为暮鼓之音,低沉闷闷。此剑是出自“慈航普度剑典”的“晨钟暮鼓”一剑,晨钟伤人体魄,暮鼓攻人心神。 在宋政身旁不断响起炸裂之声,周围地面被犹若实质的钟鼓之声毁坏得满目疮痍。 只是宋政毫发无损,再次出剑,雷电森然,好似一条电龙。 李玄都脸色微变,“你如何习得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 话音落下,他手中“紫霞”剑气大盛,一剑劈碎风雷云气,又搅碎电龙,直往宋政而去。 三个宋政联手迎上,身如鬼魅,游走不定。 李玄都在手中“紫霞”的牵扯下,躲过两个宋政的夹击,剑锋斜斜挑向一个宋政的肩头。宋政身随刀走,侧身踏出一步,躲过这一剑的同时,以食中二指夹住“紫霞”的剑尖。未等宋政如何动作,李玄都已经催动气机,“紫霞”的剑尖上有剑气吞吐不定,宋政只得屈指弹在剑身上,逼得李玄都顺势收剑的同时再去抵挡另外两个宋政。 李玄都以不变应万变,双脚落地生根,运转“剑心太玄意”,不断出剑,抵御三个宋政从不同方向的出剑。 一时间两人四周剑气纵横,如霞蔚云蒸,让人目不暇接。攻守之间,尽显玄妙。 陡然之间,李玄都以“星转斗移”连出三剑,暂且逼退三个宋政,看似漫不经心地以手中的“紫霞”划了一个圆圈,然后这个圆圈以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瞬间在李玄都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李玄都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仿佛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李玄都的全身。 李玄都以“剑心太玄意”结成剑阵,千百个剑光圆圈犹如浪潮一般,潮起潮落。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剑阵一成,三个宋政各自出手抵挡,用的是全然不同的招式。 只见一个宋政身形急转,连人带剑化作一个巨大的剑气尖锥,不退反进,攻入剑阵之中。另一个宋政以手中长剑泼洒出无数飘飘渺渺、似虚似实的剑气,开始从外部压缩剑阵。最后一个宋政则是用出当年宋政的成名绝学“天地任我行”,身形瞬间消失不见。 攻入剑阵之中宋政承受不住剑阵的压力,直接炸裂开来,不过却没有血肉横飞的景象,而是好似一面玻璃镜子被打碎,无数细小的碎片四散激射,直接在剑阵之内爆发开来。 第七十章 符阵 一瞬间,李玄都的剑阵有片刻的凝滞,同时因为外部压力的缘故,不再变化无方。 趁此时机,第三个宋政的身形直接出现在了李玄都的背后,一剑向李玄都的后心位置刺去。 这一剑的时机可谓是恰到好处,因为宋政的“魔刀”与秦清的“天刀”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天刀”是精密到了极致,料敌先机,掌控一切,而“魔刀”却是寻求不可言说的一线直觉,凭借身体的本能出刀。“天刀”是以人御刀,而“魔刀”却是以“刀”御人,被称作“魔刀”也是合情合理。 简而言之,就连宋政本人在出刀之前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合适时机,而是凭借着本能出刀,那么在出刀之前就不会有任何杀气杀意,更是让人难以察觉。 值此千钧一发的时刻,李玄都干脆是放弃了剑阵,身上的“阴阳仙衣”光芒大盛,三朵莲花中的青莲绽放,从中跃出一道身影。 这道身影现世之后,宋政只觉得心中悸动难止,他是鬼仙,重神魂,立时明白这并非是自己本身产生的惧意,而是外在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惧意,十分霸道。 虽然宋政是鬼仙,但在不防之下,还是着了道,思绪有了片刻的恍惚和凝滞。 趁此时机,这道身影毫不客气地一拳打出。 宋政虽然受到了“大恐怖”的影响,导致心神恍惚,但“魔刀”本就是凭借本能出刀,面对这一拳,宋政不仅险之又险地避让开来,而且开始反攻,一时间只见剑影重重,铺天盖地。 面对宋政的反攻,这道身影不闪不避,任由宋政手中长剑刺在自己的要害之上,只是继续出拳,直接将这个宋政打成无数碎片。 “帝释天”一拳出击,这一拳不但势大力沉,而且快如惊雷,这一拳打实之后,劲力顿时如海啸山崩一般爆发开来,宋政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直接炸裂开来。 这便是“魔刀”的缺陷所在了,能攻不能守,能守不能攻,宋政凭借本能出刀,直指要害,只要对手死了,便不必防守,所以必然是倾力出刀。可一旦没有杀死对手,死的就是宋政本人了。 上次玉虚斗剑,宋政败在李道虚手下,其实是同样的道理。 只剩下最后一个宋政,不过这个宋政并非本尊,缓缓消散,然后就见被“帝释天”打碎的宋政的碎片开始重新组合一处,好似破镜重圆,又化出一个宋政。不过此时的宋政气息大为衰弱,显然是受创不浅。 他望向那尊突然出现的身影,可以清晰看到唐周的相貌,皱眉道:“竟然是‘帝释天’,‘帝释天’果然落在了你的手上。” “帝释天”现世之后,气息冲天而起,尽显自己的长生境威势。 宋政心中明白,李玄都为何有底气来到云锦山,原来是有“帝释天”为依仗,李玄都迟迟不曾放出“帝释天”,恐怕就是专门等着自己的。 便在此时,掌托“天阳地阴烛龙印”的宋政已经操纵着众多尸体结成了一座符阵,然后招了招手,这个被“帝释天”一拳重伤的宋政好似一道轻烟,回归到前者的体内。 重归一体后的宋政还是受到了些许影响,气息有些虚弱,显然“帝释天”的一拳还是不容小觑,他一手托着“天阳地阴烛龙印”,一手持“阴阳法剑”,沉声道:“敕。” 先前李玄都暴怒之下,一喝震死了众多儒门弟子和正一宗弟子,宋政的这座符阵便是以正一宗弟子为主,以儒门弟子为辅,大量使用了正一宗的符箓,而阵法核心位置,则是两名死去的真言宗僧人,这两人是死于宁忆等三人手下,并未被宋政汲取修为,所以在一众尸体中修为最高。更为关键的一点,宋政已经从张静沉手中习得正一宗从不外传的“五雷天心正法”,所以运用正一宗的诸多法门并非难事。这也是宋政料定张静沉会背叛他的原因,张静沉如何肯让一个外人学得“五雷天心正法”,除非是个死人。 随着宋政一声令下,符阵运转开来,就见符阵中的各色符篆同时爆裂开来,化作无数游走雷霆。 今日的中秋夜宴本就是一场霸王夜宴,张静沉有意发难,所以安排在附近的弟子不仅是听他号令的心腹,而且配备了大量正一宗积攒多年的精品符箓。符箓除了某些特殊符箓之外,如藏老人的白纸符箓,大体分为三等颜色,最下等的是黄纸符箓,然后是金色符箓,最上等的是紫色符箓。此时这些正一宗弟子所配备的符箓中就不乏金色符箓,大多在第三品和第四品之间,当年颜飞卿所用的也不过第四品符箓而已,虽说有颜飞卿不曾跻身天人境的缘故,但也可见金色符箓的珍贵之处。 只是张静沉不曾想到,这些正一宗弟子还未来得及有所作为,就被李玄都一喝震毙,留下的符箓却是便宜了宋政。 就见符阵内的雷霆不断凝聚收缩,最终化作一颗龙眼大小的雷珠,缓缓旋转间不时有丝丝电光从中溢出,化作飞花之状,又缓缓消散。 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这颗雷珠是是以数百道符箓凝结而成,而至阳至刚的天雷则是天然克制阴邪之物。 李玄都却是没有料到张静沉竟然学得了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可以驾驭雷霆,脸色不由有些凝重。 不必李玄都如何刻意吩咐,“帝释天”已经大步上前,每一步踏下,都带来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引起一阵地动山摇。 无论法术也好,还是神力也罢,都是源于念头和愿力,务虚甚于务实,所以才有“弄假为真”的说法。虽然念之所到近乎无所不能,但要受制于天道规矩和人道大势,最怕旁人以实克虚,天下最为真实的便是气血,故而气血可以克制绝大多数法术,人仙克制鬼仙。这也是武夫一途昌盛的缘故,甚至在跻身地仙之前,一直都是武夫多于方士,因为务实甚于务虚,虽说没有各种神通玄妙手段,但受到的限制也是极小,很少会出现被旁人克制的境地。 不管怎么说,“帝释天”都是法术与神力结合才炼制而成,虽然体魄强韧,但失去了气血,不但不能克制诸多法术,反而还要被雷法等至阳至刚之法克制,却是不如长生境的人仙了。这也给了宋政继续相斗下去的理由,如果此时出现的不是“帝释天”,而是克制他的澹台云,那他无论如何不甘心,也只能选择退走一途。至于李玄都,任谁也能看得出来,此时的李玄都已经不复巅峰,此时他要做的不是与“帝释天”联手围攻宋政,而是尽快回复气机,先前的一番争斗,对于近乎强弩之末的李玄都而言,还是耗费甚大。如果李玄都不想再伤及根本,就不能勉强出手。 宋政悠悠吐了口气,仰头望天。 这颗雷珠直飞九天之上。 一瞬间,乌云密布,遮蔽明月。隐约有天雷滚动。 片刻后,黑云层层下压,天雷似乎有所感应,开始疯狂滚动,仿佛是天劫已至。 “帝释天”受到气息牵引,停下了脚步。 本就黑云密布的天空,愈发漆黑如夜,缓缓转动之间化作一个巨大漩涡,其中涌动的紫雷隐约可见,甚是骇人。 下一刻,天雷轰然落下。 几乎就在同时,“帝释天”向上狠狠击出一拳,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相持片刻之后,天雷轰然炸开,扩散开来的雷光将整个天地变成白茫茫一片。 这一幕,蔚为壮观。 待到雷光散去,“帝释天”的身形再次出现,毫发无伤,只是出拳的右手漆黑一片,布满雷痕。 宋政皱了下眉头,显然“帝释天”的厉害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他也谈不上如何惊慌,毕竟以长生境的修为使用雷法,绝不仅仅如此。 下一刻,又有九道天雷穿破黑色天幕,自九天降下。 每一道天雷粗都有成人手臂粗细,几乎眨眼之间便将“帝释天”笼罩在当中,仿佛是一座天雷牢笼。 “帝释天”直接双手握住两根紫色雷柱,触碰之下,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帝释天”却无动于衷,直接将其向两边撕开。对于寻常天人境大宗师而言,碰也不敢触碰一下的紫色雷电,在“帝释天”的手中,就如普通铁条一般,这便是长生地仙的赫赫威势。 只是宋政也没想着依靠此法就能困住“帝释天”,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宋政伸出右手,将食指中指并作剑指,朝天空斜斜一指。 当空出现一个巨大诡异漩涡,笼罩整座地面。 然后宋政双手交叠,左右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结成五雷指。 一道有合抱之木粗细的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天透地而至,割裂重重漆黑天幕,瞬间照亮整个天地,然后降落在“帝释天”的头顶。 一时间,不见天地,唯有煌煌威严的无边紫光,彻底淹没了“帝释天”的身形。 第七十一章 神力金甲 几乎在宋政驾驭天雷的同时,李玄都右手握拳,重重击打自己的胸口,口中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阴阳归一,正邪无我,神我合一,邪魔辟易。神力凝甲,护我法身。灵性不灭,神心长存。金身不死,万劫不灭。” 李玄都话音落下,双手结出手印,一股肉眼可见的金光神力顿时从天而降,加持到“帝释天”的身上,使得“帝释天”的身形瞬间暴涨,足有三丈之高,整个人金光璀璨,好似一尊金身神明。 这是地师留下的口诀,李玄都诵完口诀之后,果真如宋政所预料的那般,不再关注战局,向后退去,开始汲取天地元气,恢复元气,继续压抑伤势,力求自身伤势不再继续恶化下去。 一股庄严浩瀚的凌然神威弥漫开来,哪怕是在汹涌雷光的冲刷下,仍旧清晰可见在“帝释天”的体表逐渐形成一层金甲。将“帝释天”法身全部包裹起来的金色重甲,金光滚边,辉煌灿烂,无数金光散落于他身后,如一道琥珀黄玉凝就的华美披风,使他整个人煌煌如神将下凡尘。 神仙一途,关键在于香火愿力。不过这不意味着神仙一途就不必修炼自身,如果香火愿力是水,那么本人便是容器,容器的大小决定了盛水多少。除此之外,香火愿力的品质也会影响凝聚金身的好坏,越是虔诚之人,愿力越是精纯。寻常凡夫俗子拜佛烧香,求官、求财、求姻缘等等,虽然也算是香火愿力,但杂念太多,算不得虔诚,想要将这部香火愿力转化为神力,需要花费一番手脚,就好似用筛子筛沙,而纯净虔诚的香火愿力几乎能直接化作神力,这也是香火愿力与神力不能一概而论的缘故。 李玄都并无神力,所有的神力都是传承自地师徐无鬼,徐无鬼的神力则是得自青阳教的香火愿力,已经筛选完毕,不必李玄都再多花半点手脚。 地师徐无鬼在炼制“帝释天”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僵尸一类的存在被许多法术天然克制,想要抵御法术,无非是两种办法,一则是人仙气血,二则就是神力加身。可人仙气血是生之极致,僵尸却是死之极致,故而僵尸和人仙气血乃是绝对两不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先废其一,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神力加身。唐周本身就是走神仙一途,靠着徐无鬼的神力跻身天人造化境,被炼制成“帝释天”之后,在最后关头,徐无鬼又将自己的两尊化身融入“帝释天”的体内,使得“帝释天”并非纯粹的阴物,而是充斥神力。 地师徐无鬼飞升离世之后,“帝释天”陷入沉睡,它体内的神力也随之陷入沉寂,所以现在李玄都要做的就是将“帝释天”体内的神力彻底激发出来。 在金甲成型之后,从天而落的金光渐渐散去,“帝释天”周身的金光已经粘稠厚重如水银,紫色的雷光落在金甲之上,好似瀑布激流冲刷在铁甲之上,电浆化作无数“水滴”四散击飞,落地四周的地面上,化作无数网状光焰四散游走。 紧接着,“帝释天”双手一分,被流溢金光包裹的巨大手掌强行分开紫色雷柱。 虽然天雷克制阴物,但是神力铸就的金甲将天雷与阴物完全隔绝开来,天雷非但不能伤及阴物,反而要被神力抵消化解。换而言之,有了神力金甲的护佑,“帝释天”便可不受限制地发挥出自己的全部实力。 宋政眼神中透出惊讶和恼怒,因为阴阳宗从大雪山传回来的消息,他其实对于“帝释天”落到李玄都的手中已经有了一定的准备,所以想好了用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来对付“帝释天”,但他没有料到“帝释天”还可以运用神力,显然这并非李玄都的手段,而是那位已经飞升的地师的手笔。宋政的恼怒也是由此而来,他不知道徐无鬼最后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会改变主意,将传承留给李玄都,如果他将传承交给他,或者是上官莞、王天笑,万不至于如此。 这却是宋政根本不懂徐无鬼了,因为对于徐无鬼来说,宋政也好,澹台云也罢,其实都是在骑驴找马罢了。最后,徐无鬼认为他找到了自己梦中的千里马,便是李玄都。所以他将自己的衣钵传承全部留给了李玄都,希望李玄都能够完成自己的愿望,走出一条通天大路,进入让无数人心心念念的太平世界。 “帝释天”仿佛天神一般挣脱开雷柱之后,体表还残留着大量电芒,绕着金甲不断游走,却不能伤及金甲分毫,那些仿佛游蛇的雷霆,只当是些许蛛网,只是随意拍打轻拂,便能将其扫落。然后三丈之高的“帝释天”抬起一掌,朝着宋政当头拍下。 宋政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后退出数十丈,躲过了这一掌。 只听轰然一声,虽然“帝释天”的手掌没有真正触及地面,但漫天烟尘四起,弥漫四周,夹杂着凌厉气机的碎石四溅,在落地后砸出无数细小坑洼。烟尘散去之后,地面上出现一方半亩大小的巨大掌印。 一击不中,“帝释天”五指虚握,滚滚金光如水银倾泻般化作一把长剑,剑身上升起熊熊燃烧跳跃的光焰。 “帝释天”一挥手中金剑,金光如海,要将宋政淹没。 宋政眉头微微皱起,将手中的“天阳地阴烛龙印”祭起,化作一方黑白交织的光罩,护住宋政,然后宋政十指连弹,十余颗珍珠大小的雷珠激射而出。 “帝释天”金甲璀璨,任由雷珠在自己身上炸裂开来,金甲偶有崩坏,也立刻有无数金光汇聚而至,不断修复金甲,两者陷入相互消磨的僵持之中,最终雷珠消散,而金甲仍旧完好无损。 三丈之高的“帝释天”傲然而立,真正显现长生境的无匹威势。虽然“帝释天”没有神智,但还有本能和灵性,不过因为神力加身的缘故,神性压制了“帝释天”本身的凶厉残暴,“帝释天”脸上笼罩的金光渐渐淡去,面容渐而清晰,金色的眼瞳中尽是威严和冷漠,此时如高居九天之上俯瞰人间的神灵,俯瞰宋政,同时高高举起手中的金色大剑,朝着宋政一剑斩落。 宋政只能一退再退。 金色大剑轰然落在地面上,劈出一道长约十丈、宽约丈五、深约三丈的巨大沟壑。 “帝释天”沉默着收回金色大剑,大步前行,每一步都使大地震颤不休。虽然只有一人,但却像千万大军轰然踩踏在地面上。 这脚步声看似寻常,实则大有玄机,只见无数细小碎石不断跳起,又有许多断壁残垣不堪重负,彻底坍塌,被宋政操纵的众多尸体中,除了两尊真言宗僧人的尸体之外,其余皆是被“帝释天”的脚步声生生震碎了心脏,胸口炸裂,软软倒地。 “帝释天”似慢实快,转瞬之间,“帝释天”已经追上了后退的宋政,再次高高举起手中的金剑,金光璀璨,光芒普照。 宋政不进反退,猛地停下身形,手中绽放出无数光华,远远望去,好似宋政手中托举着一轮明月。 宋政身为长生地仙,自然知道该如何克制神力,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柔能克刚,水能克火,神力乃是人间香火愿力所化,人属阳而鬼属阴,故而人之愿力同样属阳,所化神力常常显化光明,光芒璀璨,至阳至刚,不惧怕同样至阳至刚的雷法,想要克制至阳之法,就要用至阴之法。只是“帝释天”同样是长生境,宋政未必能克制,至多是两败俱伤。 宋政以掌中的“明月”化作一把长刀,身形一闪而逝。 “天地任我行”。 “帝释天”举起手中长剑做出一个防御的动作,周身光焰大盛,将它全身上下悉数笼罩其中。 宋政与“帝释天”错身而过,出现在“帝释天”的身后,手中长刀寸寸碎裂。 “帝释天”屹立不倒,缓缓转身,然后就见金甲上出现了一道裂缝,其中金光迸射,接着裂缝越来越多,迸射出的金光越来越多。最终所有的裂痕连接成一片,绽放出无数的金光,金甲化作无数碎片从“帝释天”的身上簌簌落下,身形由三丈之高缩小回常人高度,并显露出其本来真容。 虽说没了神力凝聚的金甲,但“帝释天”本身体魄之强韧就堪比一位人仙,只是没有人仙气血克制法术的神异而已。 没了神力的压制之后,“帝释天”怒吼一声,尸气冲天而起,遮天蔽月。然后如同“缩地成寸”一般出现在宋政的面前,任由宋政凝聚雷剑刺在自己的胸口,一拳打在宋政的额头上。 宋政直接倒飞出去,撞碎墙壁,出了大真人府的范围,在门外大坪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好似打水漂一般,在地面上连续弹跳数次,又倒滑出去十余丈距离,才堪堪停下。 第七十二章 走火入魔 僵尸强大与否,除去后天的养尸地和炼制手段之外,影响最大的还是生前的体魄,除此之外,神魂、气机都不是那么重要。太阴尸生前是天人造化境的木勾真人,但是死后神智尽失,各种法术已尽数无用,生前的实力发挥不出半数。反观唐秦,虽然走的是神仙一途,但还是武夫,又以麒麟血和妖丹强化体魄,体魄之强横,使得“帝释天”能以体魄硬抗秦清之刀。 宋政以雷霆凝集的长剑,固然有一定的克制作用,却不能与方才精心准备的符阵相比,对于“帝释天”的伤害相当有限。 “帝释天”缓缓上前,胸口位置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伤口,其中凝聚着无数紫色雷霆,仍旧维持着长剑的轮廓,只是这一剑并未能透体而过,所以看上去就像一把短剑或者残剑。伤口边缘位置则不断生出肉芽,想要愈合伤口,而伤口中的雷电则是将这些肉眼悉数灭去,同时不断向外撕扯伤口,两者僵持不下。 “帝释天”伸手握住刺在胸口上的雷电,将其从自己的体魄中直接拔出。随着帝释天的拔剑,这把看似只剩下一半的雷电长剑又恢复原状,就好似江湖骗子用来表演吞剑的伸缩长剑,十分玄妙。 不曾起身的宋政变化指诀。一瞬间,“帝释天”手中的雷霆长剑化作一条雷蛇,沿着他的手腕蜿蜒而上,直往“帝释天”的头颅而去。 “帝释天”伸手扯住这条雷蛇,一手抓头,一手抓尾,双臂用力,将其从中彻底断开。 宋政勉强起身,他毕竟不是澹台云、李玄都之流,连续受挫已经让他受创不轻,如果再挨上几拳,他未必会死,可这具体魄恐怕就保不住了。如此境地之下,宋政要么夺舍他人,要么转世再来,要么就是找个资质上佳的传人,以神魂寄生其身上,然后培养传人,希望传人能够强大起来,帮自己重塑身体或者报仇。当然,如果这个传人不那么合乎心意,还可以中途直接吃掉,就像一颗人形丹药,整个过程也的确像是炼丹。 鬼仙的优势便在于此,战力要低于地仙和人仙,但是保命手段众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另一边,李玄都已经远离了战场,来到万法宗坛的废墟之中,在张岳山的尸体不远处盘膝而坐,开始入定。李非烟则是抱起石无月,直接离开此地,只剩下宁忆为李玄都护法。 李玄都进入物我两忘的入定状态之后,不见天地,不闻风雷,只听得大江大河的声音,只见得一轮曜日,不过李玄都很清楚,所谓的江湖之声,其实是他体内气血奔流的声音,虽然比不得长生境人仙那般如潮起潮落,但也似如江湖奔流,不容小觑。至于一轮曜日,则是“长生石”的具现化。 便在这时,李玄都有了片刻的失神。恍恍惚惚之间,李玄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仿佛茕茕孑立苍茫浑沦之中,只剩下他自己茫然四顾,似乎想要找寻什么,却又不知该找寻什么。忽然之间,李玄都又仿佛劈开浑沦,天清地明,记起了许多往事,许多旧人,在脑海中来来去去如走马观花。 就在李玄都想要回神的时候,却猛然发现自己无法回神,仍是立于此方天地之间,不知身躯何处,不知立足何处,仿佛意识要与此方天地彻底相融在一起。 不过李玄都并不惊慌,这是颇为常见的走火入魔,若是不慎,便会误入歧途,不知归路,故而除了坐死关之外,江湖高手每逢闭关时,都会请同门好友为自己护法,既是防备外敌,也是预防出现走火入魔而难以自拔的情形,以期通过外力将自己唤醒。 对于李玄都来说,这种情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早年的时候,因为“走”得太快,贪功冒进,时常陷入此等境地之中,所以不算陌生。 李玄都紧守心神,不失灵台清明。 骤然有风起,在他的面前逐渐凝聚成人形。 道门素有“赤子”之说,即返璞归真,通过修炼达到清净无为之境犹如婴儿,故而又有“修炼神魂,显化婴儿”之说。抵达长生境之后,又被称作金丹大道,金丹本是无形无质,不过如果主动显化,就会脱离丹室,化做一颗莹莹灵丹,上冲中宫位置,寻本性而炼化神魂,谓之“明心”。神魂炼化纯圆,飞腾而上于脑中,谓之“见性”。 两者聚结合体在上丹田紫府之内,霞光满室,遍体生白。 一战将息,而又回归于腹内气海处,合化为命胎。叠起莲台,虚养命胎,进而胎化神魂,默默温养,直待紫气虚来时节,婴儿养育健全,冉冉而出天门,旋而又回,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此谓之“元婴”,成就元婴之后,不是鬼仙也可以神魂出窍,神游物外,不过多与自身实际年龄不符。此等境界,已经是驻世不朽,谓之“长生久视”。 世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之苦,故而才会有人求长生之途,千百年来,络绎不绝,前赴后继。 李道虚有六个弟子,三个是外姓之人,三个收为养子,也可以视作儿子。当年他给长子取名“元婴”,寓意便是得证金丹大道的长生境,给次子取名“玄都”,指代“玄都紫府”,其实也是与长生大有干系,可见李道虚对于两人寄予的厚望,在这一点上,倒是没有太多的高下之分。至于三子,期望就更高了,只是其未来到底如何,尚且不得而知。 李玄都初入长生境,也就是刚刚成就金丹大道,就连脱胎换骨成就地仙之体都未能完成,更遑论是凝聚灵丹明心见性、叠起莲台虚养命胎、成就元婴神游物外了。张静修和徐无鬼两人也是在跻身长生境多年之后才有了如此境界,类似于一劫鬼仙和二劫鬼仙的区别。 此时李玄都连续大损元气,又落入半是走火入魔状态之中,看似是劫数,其实也暗藏着机缘。长生一途,从来都是福祸双至,是机缘还是劫数,常常就在一念之间,通常都是劫数在前,机缘在后。 就拿李玄都的两次大机缘来说,其实都是大劫数。第一次的时候,李玄都被地师徐无鬼取走了心魔,一身修为付诸东流,整个人变成废人,这本就是劫数。第二次的时候,在五行洞天之中,李玄都被徐无鬼断绝生机,也是劫数。这两大劫数稍有不慎,便会让李玄都直接身死道消,也就没有后来的机缘了。就好似公门修行,不做不错,原地不动,想要往上走,必然要做出些成绩,若是做对了,就能青云而上,可如果做错了,不但不能青云而上,可能连现在的位置都保不住。简而言之,倒是风险与机遇并存了。 以前李玄都没有长生境修为,不识此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切不由己,看不分明。如今抵达长生境,就好似登临绝顶,虽然还是在此山之中,但已经可以遍览山势走向,识得真面目了。 所以李玄都明知走火入魔极为凶险,却不惊不慌,只是紧守灵台,反而窥见了元婴的雏形。 当然,并非是说李玄都可以趁此时机成就元婴,而是说李玄都看到了前路。 此时这个凝聚的模糊人形便是李玄都,只是李玄都的视角并非常人的视角,而是好似天神观天地,可以从外在各个角度观察自己,十分玄妙了。 李玄都尝试着回归到这个模糊人形之中,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视野瞬间开阔,好似神游物外,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李玄都看到了正在大真人府外大坪上激斗的“帝释天”和宋政,又看到了颜飞卿、张鸾山、张岱山三人已经召集正一宗弟子,压服反对声音,张岱山以老天师张静修和张氏一族列祖列宗的名义,废黜张静沉的大天师尊位,又派人将重伤的东玄道人拿下,颜飞卿重新恢复宗主身份,声明先前依附张静沉的正一宗弟子,只要诚心悔悟,从此既往不咎,众弟子各司其职,准备抵御进犯之敌。 接着,李玄都看到了一众女子们,苏云媗、玉清宁、陆雁冰,受了重伤的周淑宁和秦素,以及刚刚赶来的李非烟和石无月。 当正一宗弟子们看到李非烟身后所负的“青云”时,立时明白大势已去,张静沉已死,支持张静沉的正一宗弟子们纷纷放弃抵抗,跪倒在地。 李玄都又看到了镇魔台上,此时镇魔台上的两根巨大刑柱已经黯淡无光,虽说镇魔台的阵法独立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之外,但毕竟是在云锦山上,李玄都打破“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举动,还是波及了镇魔台。 在镇魔台外,还有许多阴阳宗弟子正在与守卫此地的正一宗弟子交战,虽然正一宗弟子有镇魔台的地利优势,但是因为没有高手坐镇的缘故,还是节节败退。 最后,李玄都的视线越来越高,云锦山不过是一个黑点,也感受到了其他长生地仙们投来的“目光”。 第七十三章 大罪十二 大真人府素有“南国无双地,西江第一家”之称,占地广阔,内有玄坛殿、真武殿、提举署、法篆局、赞教厅、万法宗坛、大堂、家庙、私第、三省堂、味腴书屋、敕书阁、观星台、纳凉居、灵芝园。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万法宗坛继,其次就是大堂。 “大堂”虽然名字简单,没有任何修饰,但却是宗主、大天师召集议事的地方。在绝大多数时候,大天师和正一宗的宗主都是同一个人,比如老天师张静修当年便是集大天师和宗主于一身,直到天宝二年,他才将宗主之位传于颜飞卿。如果宗主和大天师不是同一人,那么宗主移至上清宫中,大天师居于大真人府。 此时的大真人府大堂之中,纯阳巾攒攒,蓝袍满殿。 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的大堂之内泾渭分明,一拨人站在左边,另一拨人站在右边,双方相互对峙,大堂里一片沉寂。 还有三人站在大堂的中堂牌匾之下,牌匾上“声闻于天”四个金色大字格外显眼。 《鹤鸣》有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可用在此大真人府中,再联想到祖天师与太上道祖的师徒关系,一个“声闻于天”却是别有意味了。 三人正是颜飞卿、张鸾山、张岱山,颜飞卿居中,望向大堂中的众人,沉声道:“诸位同门,也许有人已经知道了,也许有人还不知道,张静沉勾结宋政和儒门中人,意图坏我正一宗千年基业,幸而有清平先生代天行罚,张静沉、张岳山、王南霆等人俱已伏诛,唯有宋政还在负隅顽抗。” 张静沉身死,尽管李非烟背负着“青云”进来的时候,许多人就已经有所预料,不曾依附张静沉者心存疑虑,依附张静沉者则心存侥幸,现在听到颜飞卿当堂宣示,不啻天风浩荡,惊雷乍响! 七月初的时候,老天师张静修飞升,张静沉接任大天师之位,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满打满算也就是一个半月的时间,堂堂大天师竟然死了,还是死在自家的大真人府中,恐怕是在位时间最短的大天师了。 站在左边的正一宗弟子立刻望向颜飞卿,难言兴奋激动。 右边的正一宗弟子则有人已经跪了下去,就算没有跪下的,也是垂下了头,一个个脸色灰败,惊惧茫然! 颜飞卿故意停顿了片刻,给大堂内的众人足够的反应时间之后,方才缓缓说道:“张静沉继任大天师以来,专横独断,肆意妄为,欲将老天师多年苦功毁于一旦。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同门族人不能逃脱其毒手。犹复包藏祸心,因一己之私怨,意图毁坏道门一统,忤逆大势,险些使正一宗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如此则正一宗安得不失人心?道门安得不起纷争?外敌灾祸安得不迭至?” 颜飞卿说罢之后,张鸾山轻咳一声,开口道:“犹记得当年大先生玄策公接任清微宗宗主大位,主事清微宗,促成了以补天宗为首的辽东五宗与正道十二宗罢战修和。此事之后,老天师邀请玄策公前来大真人府一晤。明雍三十四年,玄策公登临云锦山,老天师亲自出迎,清微宗和正一宗的第一次和议就是老天师和玄策公在这座大堂里谈定的。我当时跟随在老天师身旁,今日回想起来,老天师和玄策公的风采仍在眼前。” 张鸾山微微一顿,“玄策公遇难之后,又有清平先生承其遗志,于天宝七年,再度与老天师面谈和议之事,终是在今年促成了道门一统。从明雍三十四年到天宝八年,道门一统足足用了三十年的时间。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距离七月十五的中元节玉虚斗剑刚刚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张静沉就公然破坏盟约,想要通过三十天的倒行逆施来毁掉过去三十年的苦功,这是大逆不道,也是公然忤逆老天师。” 张静修执掌正一宗多年,支持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张鸾山此言方落,左边众人就纷纷应和,有人高声道:“就算老天师不在人间了,我们也要遵照他老人家的遗志,不可动摇半分。” 反观右边众人,主心骨张静沉、张岳山都已经不在,均是面露惶然之色,只觉得天塌地陷就在眼前。 张岱山见此情景,立刻高声道:“众弟子平时有察知张静沉及其党羽罪行者,都可以立刻检举揭发,至于平日依附张静沉者,也望尔等翻然悔悟,反戈一击,正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宗内自会酌情恩宽!” 大堂内一片沉默。 突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请问三位师兄,张静沉死了,那么谁是大天师?” 众人随之望去,说这话的人正是张非山。 颜飞卿的目光落在张非山的身上,轻声道:“此事稍后再议。” 张非山又道:“请问宗主师兄,何谓是‘依附张静沉之人’?张静沉成为大天师是全宗上下公认之事,大天师之令,自然是无人不从,也不敢不从。适才三位师兄说依附张静沉者,不知是不是听了张静沉号令行事之人,就是依附张静沉之人?” 此言一出,满堂轰然。站在左边的张青山立刻说道:“你这是混淆视听!” 张非山淡淡一笑,“还是说,只有三位师兄的人才是不曾依附张静沉之人,而不是三位师兄的人便是依附张静沉之人?” 张非山此言一出,原本不敢作声的右边众人也纷纷抬起头来,望向颜飞卿、张鸾山、张岱山三人。 三人交换了一个视线,张岱山开口道:“倒要请教,哪些人是我们三人的人?哪些人又不是我们三人的人?” 张非山一怔,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张鸾山接口道:“这里没有什么我们的人,都是老天师的人,都是正一宗的人,我们三人只是代行老天师既定之策而已。” 张非山无言以对,又不甘心,强自说道:“老天师飞升仓促,没有任何文字留下,何来老天师既定之策?” 颜飞卿道:“老天师虽然没有任何文字留下,但是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老天师是怎么做的,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如果老天师在世,他会勾结儒门中人吗?他会勾结邪道中人吗?他会毁掉道门一统吗?这就是老天师的既定之策,张静沉违背了老天师的既定之策,自取灭亡,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拨乱反正。” 张非山看了三人一眼,心中明白,这三人已经结成了同盟,同进同退,此时大势已经不可挽回。其幕后推手毫无疑问就是那位清平先生,今日之后,正一宗也要对清平先生唯命是从了。 见张非山不再说话,张鸾山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耳旁忽然响起了李玄都的声音,他心中一惊,脸上却不显分毫,只是止住了将要出口的话语,静听李玄都的吩咐。 别人当然听不到李玄都的说话,只能看到张鸾山静默地站在原地。 李玄都说话很快,所以张鸾山只是沉默了不长的时间。待到李玄都说完之后,张鸾山重新开口道:“众弟子可以揭发依附张静沉者之罪过,现宣布张静沉大罪。” 颜飞卿和张岱山都是略感惊讶,显然当场定下张静沉之罪并非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不过他们也不好打断张鸾山,只能静观其变。 张鸾山缓缓说道:“张静沉结党营私,为一己之私怨,指使党羽暗中谋害张世水并污蔑构陷玄女宗弟子周淑宁,残害族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居心叵测,其大罪一。” “为交好并取信于宋政,将宗内不传之秘‘五雷天心正法’传授于宋政,使得宗门功法外泄,此大罪二。” “勾结真言宗、阴阳宗之人,妄图破坏道门一统,此大罪三。” “勾结儒门大祭酒王南霆,妄图使儒门插手道门内务,此大罪四。” “出手偷袭忘情宗宗主秦素,致使其重伤,险些身死,此大罪五。” “老天师飞升之后,张静沉接任大天师尊位,独断专行,大肆安插心腹党羽于宗内上下,将宗内事务一人把持,不许他人有半分忤逆,其居心实不可问,其大罪六。” “为一己之私,竟动用‘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意图以此刺杀清平先生,其大罪七。” “使‘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被破,云锦山、大真人府以及众多宫观受损严重,难以弥补,其大罪八。” “使众多正一宗弟子无辜身死,损失之惨重,更甚于地师徐无鬼攻打大真人府,其大罪九。” “与虎谋皮,引狼入室,导致镇魔台正在被阴阳宗之人围攻,其大罪十。” “宗内机密要事,任意泄露于外人,种种专擅,不可枚举,其大罪十一。” “如今正一宗损失惨重,危在旦夕,皆因张静沉倒行逆施之故。张静沉违背老天师既定之策,其大罪十二。” 张鸾山环顾四周,道:“如此十二桩大罪,人神共愤,天理难容,千年以降,竟是再无出其左右者,发众弟子、长老公议。如无异议,便请宗主在击退外敌之后,开坛祭告列祖列宗,正式废黜其大天师名号,并推举新任大天师。” 第七十四章 剑意 随着“帝释天”又一拳轰然落下,整个大坪已经是支离破碎。 宁忆站在万法宗坛的废墟之中,仍旧可以感受到细小的碎石从大坪方向激射而来,若是落在寻常江湖人的身上,就是一个个血洞。宁忆挥手打开这些细小碎石,转头望向身旁的李玄都。 不知何时,李玄都已经醒转过来,不过仍旧盘膝坐在地上。 宁忆问道:“宋政怎么突然修为大进?虽然我看不透宋政的深浅,但隐隐感觉到,如今的宋政与当日在玉虚峰尚的宋政有些不同。” 李玄都望向大坪方向的占据,身上的气息趋于平静,说道:“是‘五雷天心正法’,宋政学了‘五雷天心正法’,渡过了二重雷劫。” 宁忆已经捡回了“大宗师”,双刀归鞘,双手扶住双刀,轻声说道:“张静沉真是舍得。”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虽然张静沉失败了,但他并不傻,反而是聪明过头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李玄都说道,“虽说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是玄门正道之法,但宋政毕竟是长生境的修为,不必用几十年的光阴慢慢修炼,完全可以做到速成。当然,比起老天师掌中浸淫了几十年的人注定不能相提并论。” 说罢,李玄都站起身来。 宁忆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李玄都呼气之后又吸气,“怎么形容呢?屋漏偏逢连夜雨,万幸的是还不到房倒屋塌的地步,等到雨过天晴,再慢慢修补吧。” “总的来说,暂时没有什么大碍,甚至还有可能因祸得福。”李玄都抖了抖身上的衣袖,满头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回青丝,不过身上的“阴阳仙衣”仍是白衣,并未变回黑衣。 宁忆又问道:“宋政那边?” “暂时顾不上他了,镇魔台那边更为要紧。”李玄都提起“紫霞”,“阁臣是否还有一战之力?若是有,就劳烦阁臣随我去镇魔台走上一趟。” 宁忆只说了一个“走”字。 李玄都在前,宁忆紧随其后,往镇魔台而去。 此时的镇魔台着实是不容乐观,在王天笑、上官莞的带领下,镇魔台的阵法已经告破,驻守镇魔台的正一宗弟子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王天笑来到镇魔井下,开始布置阵法。 上次徐无鬼孤身一人来到镇魔台上,差一点便能打开镇魔井,最终因为外在干扰的缘故,未能成功打开镇魔井。不过这次不一样,阴阳宗等人是有备而来,王天笑并不打算强行攻破镇魔井的禁制,而是打算将其破解。这就是撬锁和开锁的区别了。 上官莞守在旁边,不时向万法宗坛的方向望去,难掩眉宇间的忧虑。 虽然宋政一再保证,李玄都必然为破去“太上三清大阵”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上官莞还是放心不小,毕竟先前的一幕太过震撼,号称正道魁首的正一宗都落入如此境地之中,张静沉在这个决定的时候,肯定也没想到会有如此结果。现在就算有人说李玄都已经是一劫地仙,上官莞也不会有丝毫的惊讶。 都说人的名树的影,李玄都给上官莞的印象就是境界攀升不讲道理,不管多么离谱,放在李玄都的身上,就变得顺理成章。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正当上官莞担忧的时候,就见两道长虹朝这边掠来。 上官莞苦笑一声,准备迎敌。 两道长虹落地之后,李玄都对宁忆说道:“有劳阁臣,帮我拖住上官莞就行。” 宁忆皱了下眉头,欲言又止。并非他觉得这个要求不合理,而是以他对李玄都的了解,如果李玄都能轻松击败上官莞,那么他是绝不会多此一举地劳烦他人的,也就是说此时李玄都的伤势已经很重了,强弩之末,力不从心,甚至要让宁忆来帮他分担一部分负担。这让宁忆有些担心李玄都。 不过宁忆是个讷于言而敏于行之人,所以并未开口询问,而是默默地拔出双刀,朝着上官莞走去。 李玄都单手持“紫云”,朝着王天笑行去。 上官莞不必对上李玄都,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虽然她也隐隐猜测到了李玄都的状况不是太好,甚至已经十分虚弱。不过与李玄都的数次交手,已经使得李玄都在她心头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随着李玄都跻身长生境,甚至到了未战先怯的程度,所以她也不想去主动挑战李玄都,只要对付眼前的宁忆就好了,毕竟宁忆也是一大劲敌。 相较于上官莞的稚嫩,王天笑就是老而弥辣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心思便定,眼力便毒,一眼就看破了李玄都的虚实,所以丝毫不惧,主动开口问道:“清平先生,你还有几分余力?” 李玄都淡淡一笑,“余力不多,杀你应该是足够了。” 王天笑伸手一指身后的镇魔井,问道:“清平先生看到什么了?” 李玄都抬眼望去,却见整个井口被王天笑密密麻麻贴了不计其数的符箓,一层叠着一层,看不到井口的本来面貌,周围又以不知名的鲜血在地面上绘成符箓图样。 李玄都道:“倒也难为你们了,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布置好阵法。” “基本功而已。”王天笑淡然道,“只要一炷香的时间,就能破开镇魔井的禁制,清平先生请抓紧罢。” 李玄都暗忖:“姜是老的辣,我却是吓不住他,不管他说的一炷香时间是真是假,我也只好动手了。” 平心而论,李玄都虽然没有因为走火入魔而伤上加伤,甚至还小有收获,但并不意味着李玄都的伤势完全好了,他只是暂且压制住了伤势,如果有的选,他半点不想与人交手,只想尽快救好秦素,然后闭关养伤,可形势如此,他没有其他选择。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紫霞”,身形前掠。 不知何时,王天笑的手中也多出一把长剑,青光隐隐,唯有剑锋上有一线血红之色,时隐时现。到了王天笑这等地位的江湖巨擘,未必有仙物,也未必有半仙物,但宝物是绝对不缺的。 在道门之中,绝大多数人的兵刃都是长剑,用刀的反而是少数,阴阳宗的宗门传承之物是“阴阳法剑”,绝学是“太阴十三剑”,王天笑作为阴阳宗的宿老,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李玄都没有料到王天笑竟然敢和他斗剑,这算是攻敌之长了。 两人同时出剑,顿时陷入颤抖状态,一时间剑气纵横激荡,长剑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操社会向的诡秘痕迹。 两人用的都是“太阴十三剑”,招式相同,封死一切辗转腾挪的空间,不给对方任何隐匿遁走的机会,犹如无孔不入的清风,又死是绵绵不绝的细雨,无所不在,结青丝成网,只要稍有差池,就要被剑网一举绞杀。 不过两人的剑意又有所不同,王天笑的剑意充满杀气,又透出几分死意,十分契合江湖中人对于“太阴十三剑”的认知,可李玄都的“太阴十三剑”却是截然不同,不存在杀气,而是浩大和漠然,就如浩瀚天地,漫天群星,生也好,死也罢,它们始终无动于衷,人间的喜乐苦痛与它们没有半点关系。这俨然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剑诀”的剑意。 李玄都的剑意虽然偏离了“太阴十三剑”的根本,但却融入了他对于剑道一途的领悟和演绎。 术相同而道不同,自然是道高者胜。 王天笑的剑意一味至阴,却是失却了“阴阳”二字的真谛,玄女宗的“玄女宗”开篇即言: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否极泰来,阴极阳生。“太阴十三剑”名中有阴,却也能由阴转阳,阴阳相济。此时李玄都便到了阴阳相济的境界,杀意死意也会变化为生死轮转。两者相拼,必然是阴阳剑意吞没至阴剑意,也必然是生死剑意吞没至死剑意。于是很快就是李玄都的剑意开始反客为主,使得王天笑逐渐落入被动之中,只能随着李玄都变化而变化。 如此一来,王天笑的剑势顿时一泻千里,李玄都趁机变化,不再阴阳相济,而是变为至阳至刚,从正面硬攻。阴阳本相克,阳能克阴,阴也能克阳,此时王天笑落入下风之中,自然是阳克阴,而非阴克阳。 两人连续硬拼三剑,王天笑闷哼一声,脸色先是涨得血红,然后又变得苍白,持剑的右手微微颤抖。 不过王天笑毕竟是在太玄榜上名列前茅的天人造化境高手,还不至于如此落败。只见他摇身一晃,化作两个一模一样的王天笑,然后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化作无数虚虚实实的分身,每一个都与真人无异,每一个分身被李玄都绞灭之后,又分裂出分身,只要李玄都找不到王天笑的本尊所在,分身便无穷无尽。 王天笑的本意也不是与李玄都分出胜负,而是拖延时间,等待镇魔井开启。 第七十五章 镇魔井洞天 道门自古以来就有“斩妖除魔”的说法,也对应了道门的两大洞天秘境,分别是位于蜀州天苍山青城的锁妖塔,以及心位于吴州云锦山大真人府的镇魔台。 锁妖塔顾名思义,是一座九层高塔,一层便是一座洞天,层层相连,许多妖物之流都被镇压于此,据说在锁妖塔的最顶层被镇压着一只九尾天狐,不知是真是假。所谓妖物,与神兽,并无什么明显区别,就好似同样是人,有人居于庙堂,有人居于江湖,身份不同而已。 不过近千年来,人族越发兴盛,从中原向四周不断扩张,许多原本的蛮夷之地已经变成富饶繁华所在,人迹越多,妖物越少。到了如今,已经很少能够见到妖物,所以镇妖塔也逐渐被世人遗忘。 不过与锁妖塔并列齐名的镇魔台不同,顾名思义,镇魔台是镇压魔头所在,所谓的魔头,其实还是人,人不尽,魔不绝,所以镇魔台仍旧名声显赫,举世闻名。 镇魔台的核心关键是镇魔井,也是九层洞天,不过刚好与锁妖塔相反。锁妖塔是越往上禁制越强,而镇魔井是越往下禁制越强,此处洞天乃是祖天师所建,最深处的第九层洞天足以禁制长生地仙。如果长生地仙落入其中,就只有飞升离世一途,很难打破洞天重返人间。 至于一劫地仙,已经有了打破洞天的可能,正如陆吾神强行进入五行洞天,如果没有巫阳这位一劫地仙和巫彭等五位长生地仙坐镇,仅凭洞天和阵法根本无法抵挡陆吾神。想要以镇魔井洞天镇压一劫地仙也是如此,除非有一位长生地仙愿意寸步不离镇魔台,否则无法长久镇压一劫地仙。 天仙是五仙之中最高位者,哪怕是初入天仙之境,也远胜于其他四仙。鬼仙有九重雷劫之分,地仙则大概分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四重大境界,“炼精”对应下三境,“化气”对应中三境,“炼神”对应上三境,“返虚”对应长生地仙,“炼虚”对应地仙的三重天劫。 “合道”极为特殊,既对应地仙成就天仙,也是一条捷径,类似于佛门中的“灌顶”等方便法门,只要到了“炼神”阶段便可进行合道,只是根据修为高低,合道的选择也有不同。 寻常天人境,只能合道以普通洞天,限制极大,成就有限。而到了地仙境界之后,已经可以选择合道于天地,洞察天地运转的玄机奥妙,先天五太便是由此而来,而且到了此等境界之后,脱胎换骨,成就地仙之体,超脱生死,有了超脱人间的资格,即是飞升。 不过合道天地与天人合一不同,天人合一是以天地为主,以自身为仆,向天地借用力量,所以要讲究顺应时势,不能逆势而为。而合道天地却是做天地的主人,直接驾驭天地之力,无所谓顺势还是逆势,自然会引起天地的排斥,每百年都会有天劫降下。飞升之后,离开人间,即是天仙。天仙去往不可言说描述的无边玄妙造化开辟之界。佛家称之为极乐世界,儒门称之为天庭,道门称之为三十三重天,此界如何,无人知晓,凡人入内,立化乌有。天仙却可以在此开辟一方世界,心中所想,即为现实,与鬼仙一途的“阳神”、人仙一途的“破碎虚空”、神仙一途的开辟神国殊途同归。 只有到了这一步,才算是“修成真实”,也就是世人口中所言的“修真”二字。天仙离世之后,体魄、神魂、气机彻底融为一体,没有任何区分,即是“合体”,介于虚实之间,只要意念尚存,不朽不灭,也正因为如此,没了体魄只说后,一旦飞升,便没有回头之路,在人间没有立足根基,就像一汪清水,没有容器,除非是斩出身外化身,以化身转世重来,或者是凭借香火愿力在世显圣。 当然,也有地仙执念难去,留恋人间,不去飞升,而是选择留在人间面对天劫,也有开辟小天地的资格,此即是洞天,许多前人留下的洞天便是由此而来。不过要受到人间天道规矩的限制,不能随意变化,也不能无中生有,必须要依托于外物存在,所以许多洞天都建在灵气浓郁的山水之间。 洞天大小根据境界修为而定,小者不过一座府邸大小,李玄都便可以做到,最大的洞天是太上道祖留下的昆仑洞天,堪称当世之最。此等开辟洞天的手段与天仙开辟一方小世界是一脉相承,可以视作一方天地,所以后人修为不足以合道真正的天地,也可以选择合道于前人留下的小洞天,便是方便法门。 各宗祖师都留有洞天,比如皂阁宗的鬼国洞天,清微宗藏于深海的无名洞天,妙真宗的锁妖塔洞天等等,正一宗的洞天便是祖天师留下的镇魔井洞天,祖天师建造此处洞天时,是二劫地仙的修为,所以他的洞天无法镇压同境界的二劫地仙,在没有长生地仙长久坐镇镇魔台的情况下,很难镇压一劫地仙,只能镇压长生地仙。 地仙和天仙最大的区别便在于此,天仙已经超脱物外,神魂即是体魄,体魄即是神魂,意念不灭,此身不朽,与凡人真正有了真正的仙凡之别。地仙至多算是半人半仙,还是存了人的特质,还是有体魄和神魂的区分,虽然二劫地仙不弱于普通天仙,却没有天仙的周游诸界、无中生有、弄假为真的各种神通。 不过事无绝对,真正抵达三劫地仙之后,也可以做到“破碎虚空”,以堪比人仙极致的体魄强行去往其他世界,当真是天上地下,无所不能了,不过古往今来,甚少听说过三劫地仙,就是心学圣人和祖天师,也仅仅是二劫地仙。 张静沉和宋政在动手之前,有过几个设想,有强逼李玄都认输服软的设想,也有鱼死网破直接围杀李玄都的设想,还有把李玄都镇压入镇魔井中的设想。若非两人同床异梦,各有算计,这个设想也并非不能实现。如果李玄都落入到镇魔井洞天之中,就只剩下飞升离世一途了,可他还完成脱胎换骨成就地仙之体,尚且不能飞升,而进入洞天之后,隔绝外在天地,合道天地的过程被中断,能否成就地仙之体还是未知之数,对于李玄都来说,可以说是十分凶险了。 一炷香的时间转眼而过,镇魔井的禁制不可谓不强,只是上次被地师破去大半,虽然老天师张静修又重新补全了禁制,但是短时间内不能恢复如初,需要一定的时间缓慢恢复,大概需要数年之久。不过对于正一宗之人来说,也无关大碍,毕竟镇魔井外还有镇魔台,镇魔台外还有大真人府和“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谁也不会想到有人能攻到镇魔井前。 可因为张静沉的缘故,阴阳宗在失去了地师之后反而是做到了,光明正大地来到镇魔井前,并且用阵法破去了镇魔井的禁制。 环绕井口的八个八卦图案依次黯淡,封住井口的阴阳二气而开始缓慢崩解,虽然这个过程极为缓慢,但镇魔井的井口已经出现了一丝缝隙,其中有丝丝缕缕紫黑之气,沿着这道缝隙不断向外溢出。 再有片刻,镇魔井的井口已经露出小半,原本丝丝缕缕的紫黑之气骤然变得汹涌起来,从井口滚滚溢出。 此时的王天笑的无数分身已经被李玄都绞杀大半,剩下的分身悉数回归本尊,他整个人飘摇后退至镇魔井的旁边,轻轻拍打镇魔井的井沿。 整个镇魔台地动山摇,镇魔井的禁制进一步崩溃,露出大半个镇魔井口。镇魔井内煞气、阴气、死气、血气、各种污秽之气、以及祖天师用以压制井内囚徒的荡魔紫气混杂在一起,如同喷泉一般冲天而起,然后四散而落。 原本站在井口不远处的阴阳宗弟子如临大敌,纷纷向后退去。 王天笑置身滚滚污秽气息之中,以黑白二气护体,使得这些污秽之气不能靠近分毫。然后他再一挥袍袖,将汹涌四散的紫黑之气吹散开来。 紧接着只听镇魔井内鬼哭之声大作,镇魔台上风起云涌,从道门圣地变成荒冢坟地,其中鬼魅横行,阴气森森。原本还剩下的小半镇魔井禁制,被这鬼气一冲,立时崩解开来。 然后就见一道长虹从井口一冲而出。一道道黑影随之涌出井口,好似夜枭蝙蝠一般,当空盘旋飞舞。 黑影越来越多,以镇魔井为中心,弥漫大半个镇魔台,周围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飞快褪去,满地枯黄。 许多正一宗弟子和阴阳宗弟子不慎被黑影触及,体魄迅速干瘪,血肉消融,转瞬之间便变成一具具枯骨干尸,被阴风一吹,立时化作粉末随风而散。最后,镇魔台的地面似乎也被汲取了水分,开始干涸开裂,几乎要彻底沙化。 道门有典籍记载,旱魃降世,赤地千里。如今这等威势,竟是已然有了几分旱魃的气象。 李玄都轻声道:“藏老人。” 第七十六章 藏老人 “张静修,李道虚,没想到老夫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一个苍老的声音瞬间响彻了大半个大真人府,透出毫不掩饰的疯狂和怨毒。 就见镇魔井的上方出现了一个身影,是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不见平天冠和十二章服,只一身斩衰丧服,左半边脸十分苍白,右半边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肉,露出粼粼的白骨和牙齿,不断有诡异的黑色气息从他的嘴中逸散开来。他神态冷漠威严,就像是冥府之中的帝王,正驾临他麾下的疆域,在他手腕上挂了一串流珠,竟是由一颗颗指头大小的骷髅串成,共十二颗,每颗骷髅的双眼位置跳跃着幽幽蓝火,让人一见怵目。 正是藏老人。 当初正道各宗合力讨伐北邙山,地师徐无鬼以退为进,放弃了北邙山,而藏老人则是与皂阁宗遗留下来的鬼国洞天合道,强行跻身长生境,洞天不灭,此身不死。最终李道虚和张静修联手,通过镇魔井洞天将藏老人与鬼国洞天强行分开,并将其镇压如镇魔井洞天之中。 张静修之所以没有处死藏老人,主要有两点考虑,第一是镇魔井洞天自成一界,每次开启都要十分繁琐,没有必要专门为了藏老人开启镇魔井洞天。第二是人间的洞天必须依存外物存在,通常的选择是灵气和地气,可镇魔井洞天还兼具了牢狱的只能,要镇压其中的囚徒,仅凭地气和天地灵气会入不敷出,所以祖天师将镇魔井洞天化作一方铜炉,所有的囚徒都是铜炉中的木柴,洞天可以自行汲取其中囚徒的修为来弥补洞天的消耗,藏老人自然也是一根上好的木柴,没有必要将其释放出来。出于以上两点考虑,张静修没有专门处死藏老人,也使得藏老人竟然得以脱困而出,可以说是世事无常了。 另一边,镇魔井告破之后产生的剧烈变化也被大堂内的正一宗弟子察知,张鸾山立刻说道:“如今大敌当前,还请宗主示下!” 颜飞卿也不推辞,连续点出几名在正一宗中德高望重的长老,使其分别收拢人手,然后分成三路人马。一路带着东岳道人的枢机秘钥,前往已经坍塌的万法宗坛,同时寻找张非山和张静沉的枢机秘钥,尽力弥补,争取能够再次开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一路人马立即驰援镇魔台,争取将来犯之敌击退。最后一路人马人数最少,前往玄武殿,此处可以算是正一宗的“兵仗局”,存放着正一宗积攒多年的符箓、法器,此时将其中存放的符箓和法器通通取出,然后准备以人力结阵御敌。 颜飞卿坐镇大堂,负责居中调度。同时他还宣布,若是立下功勋之人,还可以将功折罪。 正一宗众人也知此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个不慎,正一宗就要步静禅宗的后尘,所以谁也不敢怠慢,纷纷领命行事。 大堂和镇魔台都在大真人府内,所以相距不远,而负责驰援镇魔台的弟子都是修为不俗,就算不能御风而行,轻身功夫也是极佳,若是能在上空俯瞰下去,数百身影在大真人府中飞掠,数百人一同兔起鹘落的壮观场景,确实罕见。 当这些正一宗抵达镇魔台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藏老人的身影。而李玄都此时近乎山穷水尽,并未逞强出手,只是旁观。如果是以前的李玄都,也许还会放手一搏,可现在的李玄都当真是家大业大,身上的责任更重,他还挂念着重伤的秦素,以及道门和天下大势。正所谓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去。就算大真人府彻底沦陷,大势仍然还有挽回余地,可如果李玄都死在此地,以他为核心的联盟转眼间就会分崩离析,无数苦功毁于一旦,那才是不可挽回。 藏老人被镇压在镇魔井中,虽然被汲取了部分元气,但因为时日尚短,还未伤及本源,脱困之后的很短时间内就恢复了大半。 他看到驰援过来的众多正一宗弟子,只是冷冷一笑,然后一挥大袖,凭空生出九个女子身影。 正一宗弟子不乏见多识广之辈,立时有人喝道:“大家小心,这是‘九子母天鬼’!” 所谓“九子母天鬼”,是“炼魂阵”的衍生之物,只是炼化极为不易。想要炼成“九子母天鬼”,首先要凑齐九个生辰极阴的女子,无论年月日还是出生的时辰都要是太阴之时,然后再寻得九个未满九岁之龄的六阴之身的婴孩,使其相互熟悉,直至相互之间的神念记忆之中都烙下了对方的影子之后,将九名婴孩孕育为鬼胎,种入九名女子气海之中,然后以活人精血喂食,如此腹中怀胎十月,待到破腹而出之日,便是炼成之时。 完整的“九子母天鬼”共是十八只。“九母”便是九个美人,行种种诱惑之能事,若是心志不坚,稍有心动,轻则落入重重幻境之中,不可自拔,重则周身气血翻滚沸腾,精气直接被其隔空吸走。“九子”则是九个婴孩,来无影去无踪,速度极快,善于偷袭,喜欢吸食精血。两者配合,威力极大。 不过此法有伤天和,而且这些天鬼亦是戾气极大,极易反噬其主,所以就是邪道中人也很少炼制九子母天鬼。许多正一宗弟子一直是久闻其名而从未亲眼目睹,没想到今日在此地见识了此等邪法。 最早的时候,藏老人的“九子母天鬼”并不完整,直到地师徐无鬼放开了对皂阁宗的禁制,这才连同“万尸大力尊”一起补全。当初北邙山一战,“万尸大力尊”被白绣裳击溃,不过随着藏老人合道鬼国洞天,鬼国洞天中的“万尸大力尊”、“九子母天鬼”等也随之与藏老人融为一体,却是让藏老人因祸得福,哪怕没了鬼国洞天,藏老人也可以媲美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 在“九子母天鬼”现身之后,黑色气息消失不见,凭空席卷出漫天的粉色雾气,在一片旖旎中,九名赤身美人怀抱婴儿围绕着二人开始翩然起舞,眼波流转,含情脉脉,伸臂抬腿,隐私之处若隐若现,一举一动皆是勾人心魄。 此等邪法,伤人无形,面对种种诱惑,只要心生一念,立时便会沉溺其中,继而天鬼一扑而上,体内阳气一泻千里,轻则根基被毁,重则当场身死。 众多正一宗弟子立时守住灵台清明,只要不动念便不会被勾动自身阳气。不过也有心志不坚之人,只觉得小腹中一股热流向上涌起,口干舌燥,目眩神迷,恍恍惚惚之间只剩下眼前的女子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就见这些被迷惑的正一宗弟子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萎,很快就只剩下皮包骨头,不成人形,甚是骇人。 不过这等人终究少数,大多数人还是守住了清明,开始反击。 “九子母天鬼”见诱惑无用,一起扔出怀中的婴儿,看似白胖可爱的婴鬼骤然张开嘴巴,满是獠牙,发出阴森刺骨的诡异笑声,直接朝众多正一宗弟子扑来。 九名鬼婴在人群之中来回穿梭,所过之处,必然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与此同时,九名赤身美女尖叫一声,就地一滚,化为青面獠牙的恶鬼之状,也朝着正一宗弟子杀来。 为首的正一宗长老怒喝一声,“结阵”。 正一宗毕竟底蕴深厚,众多弟子立时结成阵势,九人一小阵,九座小阵又结成一座九九八十一人的大阵,大阵之内的雷霆游走。雷法最是克制阴物,就连“帝释天”尚且吃亏,更遑论是“九子母天鬼”,立时就有鬼婴伤在阵法之下。 天鬼口中哭喊着孩子,飞身而起,抱住婴儿。本就是粉嘟嘟婴孩形貌的子鬼,伏在母亲的怀中嚎啕大哭, 而青面獠牙的天鬼则又变成了美人模样,梨花带雨,抱着怀中的孩子苦苦哀求,只求放过怀中孩儿,这等楚楚可怜形状,哪里有刚才啖人的凶恶姿态。 阵中的部分正一宗弟子见此情景,又是一怔,虽然不为美色所动,但见此母子之情,痛惜愧疚之情从心头莫名涌起,生出恻隐之意,催动阵法时便慢了一线。 “九子母天鬼”趁此时机齐齐出手,又有十余名正一宗弟子死在了天鬼的手下,大阵立时告破。 天鬼们正要继续肆虐,忽见剑光一闪,一只天鬼连同怀中的子鬼被拦腰斩断。 出手之人正是李玄都,其余天鬼感受到李玄都的气息之后,齐齐发出一声尖叫,竟是不敢上前为同伴报仇,而是四散而逃。 藏老人出世之后,并未第一时间察觉到刻意收敛气息的李玄都。直到此时,藏老人的目光才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不由一怔。 他认得“阴阳仙衣”,也认得“紫霞”,可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件物事会在同一个人的手中。 就算张静修和徐无鬼双双飞升或者身陨,这两件仙物也不该有什么交集才是。 这算什么? 一人身兼天师和地师两职? 第七十七章 藏老人 藏老人被镇压至镇魔井的时候,李玄都已经继承了太平宗的宗主之位,不过还未远赴金帐王庭,甚至没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只是天人无量境而已,甚至被王天笑一掌打成重伤,虽然藏老人对于这个年轻后辈印象颇深,但还谈不上被藏老人视作大敌。毕竟鬼国洞天一战,几乎是藏老人生平最为巅峰时刻,对手是张静修和李道虚,如何会把李玄都放在眼中。 如今藏老人脱困而出,对于他来说,在镇魔井中不过是一年光阴,对于他这等年近百岁的老人来说,一年光阴说是转眼而过也不为过,他对于李玄都的印象自然还停留在当年时候,再加上李玄都元气大伤之后,气息衰弱,以及李玄都刻意收敛气息,藏老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之中,李玄都竟然能从困于心魔无法自拔的天人无量境修为一跃成为长生境修为。 正因为如此,哪怕李玄都身着“阴阳仙衣”,手持“紫霞”,藏老人也没有太多畏惧之情,望向李玄都,问道:“李玄都,‘阴阳仙衣’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李玄都答道:“自然是地师传给我的。” 藏老人环视四周,发现镇魔台竟然都是阴阳宗的弟子,“帝释天”的冲天尸气也瞒不过他的感知,不由生出几分狐疑,“‘帝释天’竟然成功了……难不成是你打开镇魔井的?” 就在这时,王天笑开口道:“藏宗主,莫要被他欺骗,此人不知如何盗取了地师传承,还是正道中人……” 王天笑的话还未说完,就见一道浩荡剑光朝着自己当头劈下,不得不举剑格挡,身形巨震,脚下的地面更是出现无数裂纹。体内气机震荡不休,接下来的话竟是说不出口。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我让你说话了吗?”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毕竟是长生境的修为,还没有跌境,他的一剑又岂是那么好接的。更何况先前斗剑,王天笑可谓是用尽浑身解数来拖延时间,已经受了不轻的伤势,哪里还能与李玄都正面力敌。 王天笑略微平息体内气机,咽下涌到了喉头的一口鲜血。 李玄都的这一剑也让藏老人眼皮微微一跳,隐隐感觉到几分不对劲,不过也谈不上如何惊惧,毕竟王天笑的衰弱同样是一眼可见,能压制此时的王天笑算不上什么。 藏老人呵呵笑道:“有点意思,你说地师把‘阴阳仙衣’传给了你,那么地师人呢?” 李玄都道:“地师已经飞升离世。” 藏老人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脸色微变,“张静修何在?” 李玄都道:“老天师与地师联袂飞升。” 藏老人冷笑道:“所以他也把‘天师雌雄剑’传承给你了?”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 藏老人道:“既然不是传给你的,那么‘紫霞’为何会在你的手中?” 李玄都沉声道:“这个就说来话长了,简而言之,是我从张静沉的手中抢来的。” “镇魔法师张静沉?”藏老人皱起眉头,“他人在何处?” 李玄都缓缓道:“他死了。” “死了?”藏老人双眼中透出几分狐疑之色,“怎么死的?是死在阴阳宗的手中了吗?” 李玄都道:“不是死在阴阳宗的手中,而是死在了我的手中。” “你的手中?”藏老人先是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然后又是面露疑虑,“难道你真是徐无鬼的传人?这座镇魔台也是你攻破的?可就算张静修不在了,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也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帝释天’天生被‘五雷天心正法’克制,就凭你和阴阳宗,如何能攻破大阵?还是说宋政终于恢复修为,亦或是澹台云出手了?对了,与‘帝释天’交手的是何人?”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之所以说这么多,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就凭你作恶多端,当真是百死难赎,如果你不想落到张静沉的下场,那么就束手就擒,为我所用,以行动将功折罪,我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藏老人怒极反笑,“真是好大的口气。” 李玄都没有说话。 藏老人怒喝道:“当年徐无鬼都不敢如此对我说话,你他娘的算老几?”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地师说话从来不像我这样直白浅显,可如果说地师不敢,那却是自欺欺人了,当年的皂阁宗是如何重建的?为何你早不炼制‘万尸大力尊’?你又是为何落到镇魔井中的?不是拜地师所赐吗?” 藏老人的半张面皮阴晴不定,“我可以听从地师号令,那我凭什么听从你的号令?就凭你身上的‘阴阳仙衣’和手中的‘紫霞’。” 王天笑还要开口,结果李玄都又是一剑毫不客气地当头劈下,这次直接让他吐出一口鲜血。 李玄都淡笑道:“仙物之贵重,不必多言,就是长生之人也要动心,其他人也就更不用说了,你难道就不想想我为什么可以穿上这身‘阴阳仙衣’?如果我修为低微,那就好比一个三岁稚童,手持黄金,在闹市之中行走,谁都会起心抢夺了。” 李玄都的这话已经十分露骨,可藏老人仍是没去想那个可能,而是反问道:“你如今是何等境界,天人造化境?太玄榜第一人?又是一个司徒玄策?可你知不知道司徒玄策是怎么死的?” 李玄都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道。” 藏老人一怔。 李玄都道:“儒门七隐士还剩下五人活在这个世上,终有一天,我也会与他们做个了断,也包括龙老人。” 这可是真真切切地出乎藏老人的意料之外,江湖上少有人知晓儒门七隐士的存在,更不知道七隐士中为首的是龙老人,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的年纪极大,经历了心学圣人横压当世的时代,早在年轻的时候,就与七隐士打过交道,所以才知之甚详,可是李玄都是如何知晓的?儒门的七隐士又如何折损了两人? 藏老人冷笑不止,“你既然知道儒门七隐士的存在,如何还能活在这个世上?” 李玄都道:“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杀不了我,而且除了龙老人之外,其余人恨不得永远不要遇上我才好。” 藏老人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跻身长生境界?” 李玄都默然,权作是默认。 藏老人大笑道:“你是道祖的坐下童子?还是某位道君的身外化身转世?凭什么在一年之内跻身长生境?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吗?” 李玄都说道:“也罢,既然你不愿意幡然悔悟,那我就送你上路。” 李玄都之所以与藏老人废话半天,其实是趁此时机尽力弥补亏损的气机,先前他的旁观也是如此。如果能劝降藏老人,那是最好,李玄都不是道德圣人,当然可以为了大势暂且留下藏老人一命,让他多活几日,为自己增加一个臂助,多一分胜算,可如果藏老人冥顽不化,那么李玄都也有余力将其置于死地。 长生境开始合道天地之后,从天人合一逐渐变为被天地排斥,能够调用的天地之力威力更强,可吸纳天地元气的速度却没什么显著变化。长生境的气机之深,更是天人造化境的数倍,偏偏先天五太耗费气机并非定数,而是根据比例消耗,气机总数越大,耗费的气机也就越多,恢复起来也就越发困难。李玄都第四次“太易法诀”足足用去了八成气机,再算上前三次的‘太易法诀’,已经是透支了许多修为,数次汲取天地元气,此时也不过刚刚恢复了五成气机而已。 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已经足够了。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紫霞”,剑上氤氲出一层缥缈的紫色光华,就像一团霞光,正因了剑名。 藏老人不再说话,屏息凝神。 对于他来说,虽然不相信李玄都能够踏足长生境,但却相信有很大概率跻身了天人造化境,而且不逊于当年的“魔刀”宋政和司徒玄策,否则也不能打得王天笑没有还手之力。在这种情况下,由不得他不重视。 下一刻,就见剑光一闪。 正在四散飞舞的剩余八只天鬼和怀中的八只子鬼全部静止不动。 然后就见它们的身上齐齐爆开一条血线,血线慢慢延伸, 然后它们的下半个躯体向下坠落,上半身却还诡异地悬在空中,不过身上的死气也迅速散去,俨然是从阴物变成了死物。 按照道理来说,“九子母天鬼”并非活人,并没有什么要害之说,就算被大卸八块,仍旧可活,可偏偏这一剑却彻底断绝了它们的所有生机。不仅如此,一剑锁定所有“九子母天鬼”,使其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又让它们毫无反抗之力,更是骇人听闻。 藏老人可以肯定,就算白绣裳或者涨还是在此,也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难道说,李玄都当真已经是长生境修为? 第七十八章 一剑落九天 李玄都一剑扫去伤天害理的“九子母天鬼”之后,不再留手,身形飘然而起。 期间王天笑想要再次出手,不过先前他孤身一人对上李玄都,强行拖延时间,虽然成功开启了镇魔井,但也被李玄都重创,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天人造化境的强弩之末如何能与长生境的强弩之末相提并论?王天笑被李玄都以蕴含了六劫之力的一袖扫飞,轰然落地。哪怕王天笑从地师那里学了“逍遥六虚劫”的化解之法,可双方差距一个境界的情况下,如何能够化解? 周围的阴阳宗弟子和正一宗弟子见此情景,纷纷退散。 正一宗弟子不必多说了,先前李玄都以一己之力攻破正一宗“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一幕还在眼前,早已领教了清平先生的厉害。 至于阴阳宗的弟子,哪怕是他们身处敌对阵营,可是当他们看到那身熟悉的“阴阳仙衣”时,还是忍不住心生感慨,这便是地师亲自选定的传人,这才是地师传人该有的样子! 藏老人怒吼一声,整条左臂突然崩解开来,化作一条由无数泥土、尸骸、污血强行凝聚在一起的巨人手臂,长约二十丈,散发着滚滚尸气,朝着李玄都横扫而来。 这俨然就是“万尸大力尊”的手臂,藏老人与“万尸大力尊”融为一体之后,其本身也已经成为半人半鬼的存在,纵然此生再难证得长生境的修为,可一身实力也当真是不可小觑,恐怕就是寻常儒门隐士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可惜他遇到了李玄都。 李玄都只是随意横剑格挡。 这条手臂不但没能伤到李玄都分毫,反而被李玄都手中的“紫霞”轻易斩断。 手臂断裂的部分落地之后,四散开来,如有灵性,如万千蛇虫一般向藏老人涌去,重新回归藏老人的体内。如今的藏老人虽然在表面上还维持了人形,但实际上已经是与“万尸大力尊”没什么两样了。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气,“藏老人,其实我很庆幸你没有选择归降这条路,如果我真留下了你一条性命,必然会遭受到道义上的压力,毕竟你作恶多端,罄竹难书,就算你肯悔过,也有人注定不会原谅你的罪行,我作为做出这个决定之人,也难免被人指责。虽然我不是那么在乎自己的名声,但也不是全然都不在乎,能爱惜一分还是爱惜一分。可如果我直接杀了你,又于局势不利。万幸,你拒绝了。” 话音未落,李玄都一剑劈下。 藏老人举起手臂格挡,结果却是被李玄都将这条手臂连根斩断。 李玄都又吸了一口气,“藏老人,皂阁宗在你的手上走了太多的弯路,我要重立皂阁宗,拨乱反正,今日杀你,权当是与过去的皂阁宗做个了断,用你的人头来证明今日的皂阁宗与过去截然不同。” 李玄都又是一剑劈下。 藏老人默不作声,右臂崩解开来,同样是污泥血水、断肢残骸,化出一只巨掌,朝着李玄都当头压下。 结果就是这只巨掌被李玄都从中直接劈开。 到了此时,藏老人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李玄都的的确确是长生境的修为,虽然比不上当年的地师,但是对付天人造化境却是绰绰有余了,也的确有资格对他说出那番话。 藏老人想到此处,毫不犹豫地向外飞去。 镇魔台临崖而立,此时没了“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阻挡,藏老人轻而易举地便离开了云锦山主峰的范围,进入到周围的群山之中。 李玄都紧随而至,在藏老人的视线之中,只能看到无数绚烂的紫色剑光炸裂开来,要将他生生搅碎。 藏老人不得已之下终于显露本尊,也就是“万尸大力尊”。 “万尸大力尊”的体貌与藏老人无异,只是大了无数倍,犹如古时传说中的巨人神灵,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藏老人的皮肤上,生了无数眼睛,密密麻麻,足有数万之多。同时还生有数不清的嘴巴,张开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却不见舌头,从中流淌出黄褐色的浓水。 藏老人的双臂已经完全复原,交错身前。仅仅是这个动作,便从它的身掉落出掉落出许多断肢残骸,同时还伴随着漆黑的鲜血,洒落阵阵血雨。 “紫霞”化出百丈剑光,落在藏老人的双臂上,就像普通人以血肉之躯正面硬撼金铁兵刃,其结果可想而知。 一瞬之间,藏老人的双臂直接开始土崩瓦解,数不清的骨骸尸块四散抛飞,污血与尸水如倾盆大雨般纷纷洒落。 上次交手的时候,李玄都用尽全力,也才击碎“万尸大力尊”的一条手臂,可如今李玄都哪怕只剩下半数修为,便轻易将藏老人的双臂悉数断去。 藏老人怒吼一声。 原本已经崩溃的手臂残骸在滚滚尸气的牵引之下,迅速汇聚一处,尸块、骸骨、血水重新堆积在一起,然后化作两条巨大手臂,拔地而起,犹如一座平地而起的险峻山峰,两只手掌直接朝着李玄都合拢而来。 “万尸大力尊”并非是活人,活人被斩断了手臂,掉落的断臂自然成了死物,可“万尸大力尊”只是空有人形而已,断掉的手臂同样是“万尸大力尊”的一部分,只要那股尸气不绝,就算他能把“万尸大力尊”切割成无数碎片,它也可以再度重组。 对于阴气、尸气、死气、煞气的运用,皂阁宗是当之无愧的大行家,藏老人之所以离开镇魔台,就是要吸纳地气化作尸气,此时他显出本尊,立足大地,尸气大盛,就见体表的眼睛和嘴巴开始“上浮”,显出人脸的轮廓,就像水底的沉尸开始浮上水面。 两只巨掌合拢,将李玄都困在其中。趁此时机,这些眼睛和嘴巴化作无数张人脸,极为渗人,有的还能勉强看出生前的面孔,显然成尸年岁不长;有的已经皮肉腐烂且露出白骨,亦或是长出了长长尸毛,皮肤漆黑,显然是年岁已久。无论年岁长短,口中齐齐发出如野兽般的低低嘶吼,眼睛死死盯着李玄都。 如此庞大的尸气竟然在阳世之中生生腐蚀出一线阴阳缝隙,使得此地隐隐有了阴阳逆转的迹象。鬼物身在阳世,处处受限,见不得日光,见不得天风,近不得人身。若是阴阳逆转,鬼物便彻底没了种种限制,而活人则处处受限。虽说藏老人受限于境界修为,还做不到真正的阴阳逆转,但大量阴气从这一线阴阳缝隙之中用出,如同开闸泄洪,若是有活人在此,立时就会被强行转化为活尸,十分恐怖。 就在此时,困住李玄都的两只巨掌的指缝间透出无数紫光,两只巨掌寸寸碎裂,再无重生的可能。然后李玄都身形前掠,再出一剑。无论藏老人有什么神通,李玄都就是出剑而已,而且剑招也再简单不过,无非是劈、刺、挡而已。 可这一剑破开了漫天尸气,刺入藏老人的体内。 这一剑与藏老人的庞大躯体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可就在一瞬间,藏老人的身体上出现了无数裂痕,迅速蔓延。 李玄都拔剑而出,“紫霞”乃是仙物,不沾半分污秽。 李玄都持剑而起,身形不断拔高,高至九天之上。然后一剑斩落,身后携带出一道浩瀚虹光,远远望去,好似银河落九天。 这一剑的威势远胜先前数剑。 剑过之处,留有一线。这一线自藏老人的头顶起始,一直到小腹下体为止,藏老人被这一剑生生劈成两半,其体表的无数人脸齐声尖叫,仿佛濒死之人的绝望呼喊。 “万尸大力尊”轰然破碎开来,其势好似山崩,无数断肢残骸、污血肉泥纷纷如雨落。 第七十九章 血神经 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脸上忽然流露出几分凝重神色。 因为他发现那个镇魔井的井口开始越来越大,除了滚滚的紫黑色气息之外,隐隐有其他气机传出。 下一刻,一股鲜活沸腾又伴随着腥臭之味的红光从镇魔井的井口中浮现,转瞬之间就淹没了那些滚滚尸气。 在血光之后,有一条深红近黑的血河从井口中奔涌出来,粘稠到化不开的血水就像一条大江,蜿蜒而动,其中饱含着一股暴虐凶残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这样的气息,绝不可能是道门中人,只有那些忤逆天道的真正魔头身上,才会有这样的气息,这样的人物才是真正的逆天行事,几乎为天道所不容,所在往往都是昙花一现。 没想到在镇魔井之下,还隐藏着这样一位人物。 李玄都身形一掠,重新回到镇魔台的上方,目光直接透过重重血气,望向镇魔井的井口。 只见在看似窄小的井口之下是一个极大的深邃洞口,漆黑的深沉之中隐隐有着无数暗影游动,似是潜伏在阴影中的猛兽,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要择人而噬。 镇魔井与锁妖塔一样,都是分为九层,按照境界高低,分别囚禁在不同层次,藏老人只是被囚禁在第一层而已,所以是第一个逃出生天,接下来还有更为厉害的囚徒会不断逃出镇魔井。 李玄都心知厉害所在,定要将镇魔井重新封住。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条血河已经直奔李玄都而来,虽然不是长生境界,但胜在诡秘阴毒,若是被他缠上,元气大伤的李玄都未必能轻易应对。 李玄都握紧手中“紫霞”,刹那间一闪而逝。 一线剑气撕裂了滚滚血气,激荡出的气机涟漪回荡不休。 这一剑同样将那条血河从中一分为二。 下一刻,一个“血人”从血河一跃而出,滚滚鲜血在他的身上流淌,看不清面貌,只剩下一个轮廓,就像是一个完全由鲜血组成的血人。 血河被一分二之后,凝而不散,接着好似百川归海,重新汇聚到此人的脚下,好似大江一般的血河最终化作一个三丈见方的血池,不断冒着血泡。 李玄都见此情景,立时想起了在白帝陵中见到的皂阁宗耿月,当时耿月不仅性情大变,而且修为大进,究其根本,是因为她修炼了一门魔道的大成之法。 这门魔道功法传承自一位上古魔头,名为“血神经”,修炼之前要将自己全身上下的皮肤整个剥下,只余血肉,然后再以魔针刺体,魔火炼化,至少要受十年的生不如死之苦,将自身上下的肉、骨、筋膜、经络全部炼化为精血。等到炼化功成,整个人化作一道血影,无形无相,飞天遁地,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与人敌对交手时,也无须使用什么法宝外物,其自身就是一件无双法宝,只要朝对方一扑,透身而过,对手的神魂精血立时就会被吸走炼化,而且血影还可将对方肉身体魄化为己用,伪装成他人,再去害其朋友同门,所杀之人越多,他可吸纳的神魂精血也就越多,自身修为也就越高,端的厉害非常,阴毒无比。正因如此,修炼此法之人不容于世,人人得而诛之。 之所以有人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和如此大的痛苦去修炼,倒是应了西域的一句谚语:人所犯之罪,大多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贪婪。长生一途,到了天人境界之后,便是一步一重楼,一楼一重天,步步艰辛。尤其是天人造化境与长生境界之间的门槛,最高也最难以跨越。许多无望抵达长生境的天人境大宗师往往会退而求其次,不走五仙大道,转而另辟奇径,这些歧途可谓是千奇百怪,通常被称之为魔道。 魔道有两大特点,第一点是泯灭人性,重塑自我,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其实本心已泯,完全成为另外一个人。第二点是战力极高,魔道功法的隐患更甚于旁门左道之法,极为残忍,不仅对旁人残忍,对自己也同样残忍,如此大的代价换来的便是远胜三教正统的战力,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魔头就能媲美长生境的地仙。除此之外,许多魔道功法要么勾连域外天魔,要么将自己炼制为非人的存在,同样超脱了生死,也算是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了长生,所以被镇压之后,不会因为寿数而亡,只会因为气机消耗殆尽而死。 此人显然也是修炼了“血神经”的魔道之人,甚至有可能耿月便是得了此人留在世间的传承。万幸的是,此人被镇压在镇魔井中多年,元气大损,比起李玄都也好不到哪里去。 此人被李玄都一剑逼出之后,桀桀怪笑,嗓音尖锐刺耳,“好手段,你是何人?”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举起手中的“紫霞”。不过李玄都并无绝对把握能够稳胜此人,再加上刚刚斩杀藏老人又耗费了部分元气,所以李玄都没有急于出剑。 此人没有丝毫惧色,笑道:“这把剑我认得,是正一道牛鼻子的“天师雌雄剑”,你既然手握此剑,那么想来就是本代大天师了,我且问你,张清衍是你什么人?” 出身世家之人,取名都有迹可循,各家辈分范字多是取用一段话,依次排列,早有定数,后人只要遵循祖宗之法就可以了,比如李家的辈分是取自“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一句,张家的则是“风清云静,山世无拘”一句。按照这个规矩来算,张静修的父辈是“云”字辈,“清”字辈是张静修的祖父辈。就连张静修都已经飞升离世,那么他的祖父最起码也是数十年前的人物了。 李玄都摇头道:“我并非张家之人,你又是何人?” 血影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小子,你若不是张家之人,何以能手持‘天师雌雄剑’?不对,为何‘天使雌雄剑’只剩下一柄?另外一柄去了何处?” 李玄都只能推测出张清衍的辈分,却不知道其人生平,不过正一宗弟子们对于自家老祖宗自然熟悉,那是上上代大天师,从祖天师算起,也就是第二十八代大天师,早已经飞升离世。 说起这位大天师,正一宗弟子上下都知之甚详,因为这代大天师的经历十分传奇,曾经两次出任大天师。第二十八代大天师、第二十九代大天师是父子两人,俱是惊才绝艳之人,张清衍在六十岁的时候,将大天师之位传给不惑之年的儿子,自己开始避世清修,以求渡过一重天劫。结果在他七十岁的时候,刚刚跻身长生境的第二十九代大天师,也就是张静沉的父亲张衔云,在与当代圣君交手的时候,同归于尽,结果就是第二十八代大天师张清衍不得不重新担任大天师,并开始扶持长孙张静修,待到张静修坐稳了大天师之位以后,张清衍才以九十岁的高龄飞升离世。屈指算来,张清衍离世至今已有五十年。不管怎么说,张清衍在世九十年,可以说是影响最大的大天师之一。 不过张清衍传位张静修一事也引出了正一宗内部的一段恩怨,张静修和张静沉都是张清衍的孙子,却不是亲兄弟,张静修是长孙,可父亲早逝,本来是无缘大天师尊位的。如果张衔云不死,日后很有可能传位给张静沉,可结果却是张静修登上了大天师尊位,这便导致张静沉以及许多张氏族人认为是张静修抢走了张静沉的大天师之位,张静修对此心知肚明,早年为了维持正一宗的稳定,选择打压张静沉,待到正一宗大局稳定之后,张静修也对张静沉怀有几分愧疚之意,对他颇多容忍,最后张静修选择传位给张静沉,除了膝下无子、张鸾山被废、稳定局势等各种原因之外,未尝没有将大天师尊位还给张静沉一脉的考虑。 其实张静修让张静沉在镇魔台枯坐多年,也有磨砺性情的用意,这也是道门中常用的手段,各宗之间,无非是名头不同,或是“思过”,或是“悟道”,甚至李玄都也曾有过类似经历。李非烟在镇魔台上被困多年之后,的确消磨了许多火气,不再像年轻时那般锋芒毕露,要柔和许多。可张静修万万不会想到,张静沉在镇魔台上多年,不但没有磨砺性情,反而变得极为扭曲,以至于他在接掌正一宗之后,倒行逆施,最终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之中。这却是张静修没有料到的了。 既然这道血影开口便喝出正一宗第二十八代大天师的名讳,想来两人之间是大有干系,说不定正是张清衍将此人镇压在镇魔井中,那么此人的身份就不难猜测了。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道人思索片刻后,喝道:“清平先生,此人是‘血神君’萧神通,修炼‘血神经’,十分厉害,还请清平先生万万小心,不可大意!” 李玄都脸色凝重,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第八十章 萧神通 萧氏一族传承年岁之久,堪比圣人府邸和上清张家,有六大旁支,分别是北祖房、南祖房、西京房、帝京房、北海房、琅琊房,这六房萧氏源自同一位祖先,不过历经千余年的传承之后,互相之间已是较为疏远,又各有一位本房祖先。 萧云和萧迟父子出自琅琊房,曾经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的萧清出自北海房,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出自北祖房,不过因为一场变故,北祖房已经彻底败落,萧时雨在年幼时曾寄居于琅琊房,算是半个琅琊房的族人。嫁给了伊里汗的萧夫人和楼兰城的萧翰出自西京房。 萧神通也是萧氏族人,不过是出自南祖房。 南祖房和北祖房的传承最为久远,不过也败落最早,在萧神通出生的时候,南祖房萧氏已经淡出世间,在荆州太和山的后山寻到一处清净之地隐居。当时皂阁宗已经败落,大魏太祖皇帝立国,而经历了大晋、金帐、大魏三代的神霄宗祖师也在此时来到了太和山中,在此避世修道,由此与萧氏一族结识。 萧神通生具异禀,修炼家传功法,一日千里,故而被族中长辈取名为“神通”,寓意生来便有神通。只是南祖房萧氏已经败落,家传功法残缺不全,萧神通很快便遇到瓶颈障碍,止步于先天境,于是他生出拜师求学之念,他幼时曾听祖父说起后山有一位老道,少说已在百岁以上,童时无知,不曾留意,此时便动起念来,去见老道,费了不少心力,想要拜师,老道不允。萧神通心志坚毅,百折不回。老道也始终固执,一任诚求,终无用处。 待到萧神通及冠的时候,已经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一名来到太和山寻仙访道之人,两人结为莫逆,在其帮助下,萧神通服食了山洞中的奇异朱果,修为大进。 再后来,萧神通与好友历经几番考验,终于是拜在了那位老道的门下。那老道不是寻常人,乃是全真道中的一位祖师人物,先世为吴州云锦山人,故而与正一宗张家有极深的渊源,也算是天师后裔,后来得遇一位在世地仙,拜入全真道门下。初到在太和山的时候就已经是长生境的修为,曾经参与过围攻皂阁宗,并且亲手斩杀了一位皂阁宗的长生地仙,之所以不肯收萧神通为徒,是因为老道已到百岁高龄,正在准备渡过一重天劫,时日无多,无暇分心收徒。直到老道成功渡过一重天劫之后,才决定收下弟子,并且在太和山广收门徒,壮大宗门,也就是神霄宗。 这位老道便是后来被封为“清虚元妙真君”的神霄宗的开派祖师,而萧神通的好友也就是后来的师兄,则被封为“通微显化真人”。 按照道理来说,萧神通本该成为一位有道全真才是,只是世事无常,萧神通入得全真道神霄宗之后,凡心不定,在一次下山行走的时候,无视全真道不得婚嫁的规矩,与一位玄女宗弟子私定终身,两人俱是触犯宗规,被各自宗门擒拿,责令其各自悔过。萧神通却不思悔改,反而认为师父师兄冥顽不化,在师父清虚元妙真君飞升之后,假意悔过,趁机偷袭打伤师兄通微显化真人,逃下太和山,又潜入玄女宗中,要强行带走恋人,结果却是导致恋人在混战之中不幸身死。 自此之后,萧神通被神霄宗和玄女宗联手缉拿,他本人也因为恋人之死,自责悔恨,并迁怒于玄女宗上下,屡次对玄女宗弟子痛下杀手,导致双方结成死仇。玄女宗宗主亲自追杀萧神通,萧神通不敌,逃往昆仑山,在逃命途中,他被玄女宗的宗主打成重伤,为了活命,闯入被视作禁地的西昆仑星宿海,并在此地得了上古魔头留下的“血神经”,重伤在身的萧神通为了活命,强行修炼“血神经”,性情大变,功成之后,他重新出世,作恶人间,并开始大肆报复玄女宗上下。 玄女宗此时并无长生地仙坐镇,不是萧神通的对手,求助于当时的大天师张清衍。当时萧神通魔功大成,妄自尊大,孤身一人对上了张清衍,却被张清衍以“天师雌雄剑”和“天师印”击败,张清衍也只是险胜,恐遗大患,本该将其押到镇魔台上以刑柱使其形神悉诛,只是通微显化真人顾念同门之谊,亲自前往大真人府,向大天师张清衍求情,萧神通立下重誓要洗心革面,张清衍看在通微显化真人的面子上,这才将他镇压入镇魔井中,令他忏悔前孽。 只是张清衍心中明白,修炼魔法之人,不同于邪道中人,早已是没有回头之路可言,性情偏激,戾气深重,不可逆转,佛法超度不得,只能行霹雳镇魔手段。所谓镇魔井中忏悔罪孽,不过是个委婉说法,只是换了一种死法,让他在镇魔井洞天这座巨大铜炉中被慢慢炼化,最终成为一堆灰烬。 镇魔井洞天隔绝天地,无法汲取天地元气恢复自身气机,身在其中,无论气机多美胸口,却是一口无源水井,用一点就少一点,总有干枯的时候,对于萧神通而言,气机干枯,便是气绝身亡之时。只要百年左右,他便要死在镇魔井中。 后来地师徐无鬼为了探索“玄都紫府”,数次前往昆仑,并寻找去往玉虚峰的隐秘道路,以求瞒天过海。当地师从西昆仑瑶池折返的时候,偶然进入了星宿海,星宿海被江湖中人视作险境、绝境、死地、禁地,进入其中就是九死一生。只是对于长生地仙而言,还算不上绝境死地,地师探索星宿海的时候,在其中发现了萧神通留在此地并未带走的“血神经”秘典,以及萧神通给自己修炼的一座衣冠冢,并在衣冠冢的墓碑上刻下了自己的生平。原来萧神通在离开星宿海的时候还未完全泯灭本心,知道中原高人无数,他此去报仇,只怕是凶多吉少,多半要死无葬身之地,故而提前修建坟冢。地师徐无鬼默记下了“血神经”秘典,将其传授给耿月,并由此生出了打破镇魔井的念头。 谁也不曾想到,在百年之期未到的时候,阴阳宗竟然攻破了镇魔井,将已经时日无多的萧神通给放了出来。 如果李玄都还在巅峰鼎盛状态,倒也谈不上如何怕他,面对一个被镇压多年已经油尽灯枯的萧神通,李玄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其再次镇压,不过如今李玄都元气大伤,却是结果难料。 正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有得就有失,想要修炼“血神经”,要先将自己的人皮活剥下来,再用魔针刺体,魔火炼化,至少要受九年的生不如死之苦,将自身上下的肉、骨、筋膜、经络全部炼化为精血,等到炼化功成,整个人便成了一尊血魔,可将自身融入他用无数生人鲜血炼成的血河之中,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且与血河共为一体,血河不枯,他则不死,除非将整条血河悉数炼化,方能伤其本源。 与人敌对交手时,也无须使用什么法宝外物,其自身就是一件无双法宝,可化作一道血影,将血影朝对方一扑,立时透身而过,只要境界修为不如自己,神魂精血立时就要被吸走化作他的滋补之物。而且寻常手段根本伤不到他,也不被雷法等手段克制,实在是厉害非常,诡异非常,棘手非常。寻常的天人造化境高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便是修炼有“浩然气”的儒门高手,也同样如此,唯有长生境地仙才能凭借境界修为强行压制于他,却也很难将他彻底除去,稍有不慎,便会被他逃出生天。 不见萧神通如何动作,他整个人化作一抹血影,伴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直扑李玄都。 李玄都吸气又呼气,整个人身周有紫云萦绕之气象,却是“极天烟罗”大成之气象。 萧神通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就要透身而过,可李玄都却将“紫霞”横于身前,“紫霞”之上剑气浩大磅礴,烟云缭绕,纵使萧神通嘴上说不怕“紫霞”,可实际上还是忌惮非常,不敢以身试剑,毕竟他当年就是败在“天师雌雄剑”之下,不敢小觑。于是他身形一晃,脚下血池之中生出九条巨大血龙,疯狂缠绕在“紫霞”剑气之上。 血气对剑气,两者之间疯狂摩擦冲杀,嗤嗤燃烧作响,使得无数血色烟雾升腾,接着血雾又化作血水,从空中落下,一时之间镇魔台上当真是腥风血雨,凡是被血水触及之地,尽被腐蚀,沟壑纵横,满目疮痍。 血雾之中,萧神通的面庞时隐时现,虽然被血水覆盖包裹,但仍旧依稀可见眉眼鼻口形状,不断扭曲,狰狞无比, 第八十一章 血神君 如果李玄都此时还能用出“太易法诀”,不必积攒到第四次,只需要第一次的“太易法诀”,就能轻松破去萧神通的手段,可惜李玄都用不出来,只能凭借自身修为硬拼。 就在李玄都抵御血蟒绞杀的时候,一线若有若无的血光直奔李玄都的后心而来,这条血河不过是正面佯攻,萧神通也没奢望能伤到李玄都,真正的杀招还是在于他以自己真身凝成的一线血光,这偷袭一击蓄势已久,几乎没有失手的可能。 萧神通修炼“血神经”达到极致之后,不仅可以吞噬他人修为精血,还能吸收记忆,这也是“血神经”暗害他人之后能够伪装他人身份的根本所在。萧神通想得十分明白,他虽然不认得李玄都,但也能猜测出李玄都的身份相当不俗,此时血河横空,旁人看不清其中的景象,如果他能趁机杀了李玄都,不仅仅是修为大进那么简单,关键是能夺取李玄都的身份,然后再伪造出自己被李玄都诛杀的景象。从此以后,世间再无魔头“血神君”,只有诛魔的李玄都。 “血神君”这个名头虽然吓人,但在江湖中却是人人喊打,没有立足之地,他再厉害,也不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江湖,说不定刚刚离开镇魔台就要被人诛杀,自然要为长远谋划。 一线血光轻而易举地穿过了李玄都的“极天烟罗”,没入李玄都的体内。 宋政在与“帝释天”纠缠的时候,始终分出神念关注着镇魔台上的战局,当“血神君”萧神通现世之后,宋政只觉得大局已定,得意非常。 宋政也的确有得意的理由,虽然中间遭遇了几多波折,但最后的结果还是没有偏离计划太多。徐无鬼打开镇魔井的真正的用意已经随着徐无鬼飞升而无人知晓,宋政生出这个想法却是源于玉虚斗剑的时候大批高手从“玄都紫府”中脱困而出。如今江湖已经被几大势力瓜分殆尽,李玄都能从夹缝之中出头已经十分侥幸,再也容不下一个宋政。这就像朝廷财政,节流已经节无可节,只能选择开源。可天底下不会突然冒出大批高人,“玄都紫府”已经关闭,就是长生之人也不敢贸然硬闯“玄都紫府”,锁妖塔沉寂多年,其中的妖物应该所剩不多,算来算去,只剩下一个镇魔井。 于是宋政便把主意打到了镇魔井的头上。 不管怎么说,镇魔井中的魔头还是人,能够交流,而且这些人在天下之间没有立足之地,若是独自行走,早晚会死于非命,想要活命,必须要依附他人。那么将他们救出镇魔井的宋政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对于镇魔井中的各种魔头,宋政也有打算,若是厉害魔头,便结成盟友,若是寻常的魔道中人,则直接强行收服,以各种手段控制,如果有反抗之人,直接灭杀。 当然,如果能趁此时机灭去正一宗,最好再将李玄都也彻底杀死,那么真是大功告成了。以宋政对李道虚的了解,李道虚当年不会为司徒玄策报仇,今日也不会为李玄都报仇。至于秦清,对秦素出手的可不是他,而是正一宗的张静沉,秦清有气,找正一宗撒去。 不过宋政也不好说高枕无忧了,他还有一些顾虑,首先便是会不会有变数生出,比如说澹台云那个臭婆娘,会不会哪根筋不对,突然出手搅局,来坏自己的好事,女人心思好猜也不好猜,在有些时候感性强过理性,尤其是这么多年过去,澹台云早已从当年那个贤良淑德的贤内助变成了野心勃勃的女皇帝,不可不防。还有就是正一宗底蕴深厚,会不会还有什么拼命的手段。亦或是李玄都会不会有强行恢复修为的法门,然后拼死一击,如果李玄都拼着当场身死道消用出第五次“太易法诀”,固然正一宗上下连同李玄都的亲朋好友们都逃不过去,宋政也不敢说自己能安然无恙。 至于李道虚和秦清会不会有什么动作,宋政认为不会。秦清正在闭关,纵然心有所感,也是为时已晚。李道虚倒是不晚,不过对于李道虚来说,这是趁机一统江南和江北的大好机会,甚至有可能让他在人生暮年登上道门大掌教之位,达到无数前人未能达到的巅峰,当真是青史留名,就算李道虚不作壁上观,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手。 宋政几番思量,认为自己的计划有五成的成功可能,这便够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计划,总要搏一搏的,剩下就看运气和临场应变了。 便在这时,“当”的一声震天巨响,好似洪钟大吕,以至于浮现出层层音浪向四周扩散开来。紧接着,便是进入李玄都体内的血光激射而出,萧神通就好似一个头撞南墙之人,没有撞破南墙,反而是把自己撞了一个头破血流,甚是狼狈。 只见李玄都的脸上泛起一股清气,使得他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 这便是李玄都的体魄神异了,得了“长生石”和长生不死之药之后,坚固无比,已经大为异于常人,尤其是心脏位置,便是徐无鬼的一击,都没能讨到便宜,反而让徐无鬼握有“三宝如意”的右手被震得发麻,气息凝滞。要知道当时的徐无鬼已经是一劫地仙,证得不灭金身,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萧神通。 萧神通被困多年,刚刚出世,哪里知道世上竟然有李玄都这等怪胎,要知道当年他对上张清衍,对方也只是以“天师印”护住周身,而不敢让他透体而过,可见他这魔法的厉害,可以说萧神通自从修炼魔功大成以来,还从未失手,可这次不但失手,而且还偷鸡不成蚀把米,这让萧神通如何不惊。 平心而论,如果萧神通不想速战速决,而是一意与李玄都纠缠,李玄都暂时还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被动防守,可萧神通主动进攻,反而是合了李玄都的心意。“长生石”之玄妙,本就可以抵挡天劫,而李玄都的这颗“长生石”又融汇了灵山十巫和开明六巫的心血精华,更是妙不可言。李玄都被徐无鬼一剑穿心之后,被巫阳以“长生石”代替了心脏,换而言之,他是个无心之人,可心脏是一身气血运转的枢机所在,萧神通要汲取对手的气血,必然是从心脏入手,然后再由心脏进入上丹田,如此一来,萧神通可谓是自投罗网,险些一头进入“长生石”之中,沦为国师一般的下场。 萧神通被“长生石”重创之后,李玄都趁机用出自己现在能够用出的全力一剑。 只见得一圈剑光以李玄都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好似湖面涟漪阵阵,这等剑光看着轻描淡写,实则却是李玄都融汇了部分“四海潮生剑”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剑光与围绕李玄都的血河相触之后,并不消散,而是重新向内回荡,触碰李玄都本尊,然后再次向外扩散,如此循环往复,剑光生生不息,层层削弱血河,整条血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淡。 这条血河是萧神通的本源所在,性命攸关,他顾不得其他,一声厉啸,收回血河,重新化作血池,向着镇魔台外遁去。 血池极为诡异,瞬间出现在一名正一宗弟子的脚下,就像一张血盆大口,直接将其吞噬。不过转眼之间,血池就已经连续吞噬了十余名正一宗弟子,恢复稍许,然后重新化作一道血影,朝着一名归真境的正一宗长老扑去,透身而过。 这名正一宗长老只是身形一震,并无异常发生,似乎萧神通已经消失不见。可另外一位正一宗长老却是脸色大变,大声喝道:“不好,孙长老已经被血魔夺了躯体,速速远离……” 话音未落,这名正一宗长老的双眸中掠过一抹血色,直接对周围的同门痛下杀手,瞬间连杀五人,吸食其精血,脸上流露出诡异且陶醉的微笑,而那些被他所杀之人则是骨肉无存,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人皮飘落在地,让人毛骨悚然。 正一宗弟子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向这名长老出手,然后就见这名长老如同溺水之人,突然开始浮肿,眨眼间已经如球一般,不成人形。紧接着轰然炸裂,无数鲜血四散飞舞,距离最近的正一宗弟子直接被炸得尸骨无存,而被鲜血沾染到的正一宗弟子,则双眸之中同样泛起血光,开始向自己的同门出手。正一宗弟子面对同门,起初还有几分犹豫,结果随着死伤之人越来越多,也顾不得那么多,纷纷奋力出手,以自保为先,一时间腥风血雨,同门相残。 这一幕当真是无比诡异血腥,叫人头皮发麻,胆战心惊。这还不止,及至后来,就连阴阳宗的弟子也不能幸免,被血光吞没,两宗弟子顾不得交手,纷纷退散。 这便是“血神君”的厉害了,也是魔道中人的可怕之处,邪道中人与之相比,就算是摆弄尸体的皂阁宗,或者玩弄男子的牝女宗,也是大大不如了。 第八十二章 道果 到了此时,无论是宁忆与上官莞,还是兰玄霜和法空,都已停手,委实是这一幕太过惊人,宁忆与兰玄霜站在一处,上官莞和法空暂时联手。虽然寻常天人造化境不是“血神君”的对手,可两人联手,自保还是无碍。 萧神通也知道这四人的厉害,他方才在李玄都那里吃了大亏,元气大损,不敢贸然对这四人出手,只是不断汲取精血,恢复元气。 如此一来,镇魔台上就只剩下李玄都和王天笑两人。李玄都用出一剑之后,需要稍稍回气,怒目向王天笑,“放出此等魔头为祸人间,你们当真能驾驭得了吗?就不怕引火烧身,玩火自焚?” 王天笑目露讶异,显然是萧神通的表现也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早就听闻魔头诡异残暴,原以为与邪道之人相差无多,至多就是藏老人的层次,哪里想到魔头不愧有一个“魔”字,不是寻常人可以揣度的。果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邪道之人更像是正道之人在道义上的贬低和指责,好歹还是人的范畴,可魔头却是有些脱离人的范畴了。 李玄都此时却是无暇顾及王天笑了,他心思急转,当务之急不是杀了萧神通,也不是救下正一宗弟子,而是封闭镇魔井。 镇魔井共有九层洞天,如果将其视为一座天牢,不会只有一座牢房和一座牢门,而是层层相套,越往深处走,牢门也就越多,故而此时只是藏老人和萧神通脱困,下面的其他魔头想要突破层层牢门,还需要一定的时间,这是亡羊补牢的最后机会。 同时李玄都心中明白,自己和张静沉都被宋政算计了进去,宋政借自己之手攻破正一宗的护山大阵,同时又让自己元气大伤,无力控制局势。如此一石二鸟之计,倒也不愧是“魔刀”了。此时李玄都经过数战,已经很难再有余力去强行封锁镇魔井,关键他不能使用“天师印”,如果他是张氏子弟,直接动用“天师印”,倒也简单。 正当李玄都左右为难的时候,就听一声轻叹。 不知何时,张鸾山已经走上镇魔台来。 李玄都一怔,就算他此时元气大伤,也不该对张鸾山的到来一无所知才对,他刚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张鸾山身上的修为在不断攀升,不过转眼之间,已经突破了先天境的大关,成为归真境。 以李玄都的眼力,当然可以看出张鸾山并非旁人假冒,也不曾被萧神通附体,或是被宋政控制。 李玄都讶然道:“安宁兄,你……” 张鸾山的经历与李玄都颇为相似,可以分为两部分,前部分是小天师张鸾山,显赫辉煌,后半部分是那个自称“孤臣孽子”的张鸾山,落魄惨淡。所以张鸾山有两个表字,一个是长辈给的,一个是自己取的,正如秦清又字“月白”。“安宁”二字是张鸾山自己取的,对应一个“鸾”字,《山海经》有云:“女床之山,有鸟,其状如翟,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张鸾山苦笑一声,“紫府,说来话长。当初我之所以跌落境界,并非外界所传的那般是因为牝女宗的缘故,而是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极为不可思议之事。” 说罢,张鸾山向李玄都发出了一道神念,有些类似于“他心通”的手段,可以让李玄都在短时间明白他要表达的含义,而不必去过多赘述。毕竟此时时间紧迫,容不得两人一问一答。 李玄都读取了张鸾山发送的神念之后,心中大为震惊。 张鸾山当年之所以会跌落境界,是因为他的一次机缘奇遇。没错,奇遇。别人的奇遇,总是化险为夷,然后修为大进,比如说李玄都,甚至有人凭借奇遇机缘走向了山巅,比如说李玄都。而张鸾山的奇遇却让他的人生从春风得意的春天来到了萧瑟凄凉的秋天。 张鸾山的奇遇是一座前人洞府,地仙有了开辟洞天的能力,所以这些前人洞府往往都是一座古代地仙留下的小洞天,张鸾山与一名牝女宗弟子一起误入其中,脱困不得。 按照道理来说,应是两人在绝境之中摒弃正邪之别,通力携手,共同离开洞天,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两人生出情愫,回到现世之后,又要面对宗门之间的矛盾,而不得不做出抉择,或是生离死别,或是浪迹天涯。可事实上却是没等到两人生出情愫,两人就一起死在了洞天的禁制之中,准确来说,张鸾山因为修为更高的缘故,只是处于濒死状态,洞天内的一件异宝又让张鸾山重获新生。 不过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张鸾山的代价就是他的体内多出了一个“人”,这个人扎根在张鸾山的体内,不断汲取张鸾山的修为,不但让张鸾山的修为在多年以来不得寸进,而且原本的修为也如漏壶滴水一般损失殆尽,也就是跌境。 在外人看来,张鸾山与一名牝女宗弟子一同失踪,然后张鸾山跌落境界不止,自然是遭了牝女宗的暗算,这个传言由此而来。后来宫官还曾专门调查过此事,由此与张鸾山相识,并由宫官牵线搭桥,让张鸾山得以结识澹台云。再后来,老天师张静修与澹台云秘密结盟,也是张鸾山负责搭桥。不过为了掩人耳目,张鸾山不仅放弃了小天师的位置,而且开始游离于正一宗之外。 张鸾山的遭遇,只有两个人知晓,除去张鸾山本人之外,就只剩下老天师张静修。张静修发现张鸾山体内的寄生之人实则是古地仙留下的残缺元婴,正陷入沉睡,他也曾尝试帮张鸾山拔除体内的元婴,不过却发现古地仙的元婴已经与张鸾山融为一体,此举很有可能导致张鸾山彻底成为一个废人,所以张静修没有动手,而是选择抹杀了那个元婴中尚在沉睡的残魂,使其不能夺舍张鸾山,只剩下一个元婴的空壳。 张鸾山体内的寄生元婴不是旁人,正是那座洞府的主人,渡劫失败之后,只剩下半个元婴以及其中的一缕残魂,寄托于异宝之中,苟延残喘,就如寄托于“长生石”中的国师。然后苦苦等待后来人,准备寄生在后来人的体内,只要汲取足够修为,元婴中沉寂的残魂苏醒,便可达成夺舍重生的目的。只可惜他选错了人,未等他的残魂苏醒夺舍张鸾山,就被张静修发现并除去。 不过此人剩下的半个元婴还在张鸾山的体内,仍旧不断汲取张鸾山的修为,张静修由此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借助一门“道果”之法,将这个元婴化作种子,让其继续汲取张鸾山的修为,补全元婴的同时也使其成为张鸾山的元婴,待到其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张鸾山便可一步登天,直接成就长生境,所以这些年来,张鸾山分明有“五炁真丹”等灵药,仍旧不见恢复修为。 按照张静修的计划,张鸾山有了古地仙留下的根基,省却了极大部分的苦功,虽然可能像澹台云依靠人仙途径跻身长生境那般导致长生之途有损,在长生境中步履维艰,但也有望在五十岁之前跻身长生境,再加上两大仙物,足以维持正一宗的江湖地位。 这也是张静修敢于传位给张静沉的原因之一,待到张鸾山跻身长生境,那么大天师的尊位自然是张鸾山的囊中之物,正一宗仍旧会按照张静修预想的道路上继续前进。 张鸾山如今已经是不惑之年,再有十年左右就能跻身长生境,可张静修和张鸾山都没有料到,张静沉倒行逆施到了如此地步,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让正一宗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值此危难之际,张鸾山再也不能继续沉寂下去了,非要站出来不可。 张鸾山在“道果”青涩未曾成熟之前就将其摘下,境界层层攀升,转眼间从初入归真境到了归真境九重楼,继而跻身天人逍遥境,然后是天人无量境,一直跨过了天人造化境的门槛之后,才不再上升。 虽然张鸾山未能一步登天成就长生境,但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线之隔,足以名列太玄榜。 李玄都叹道:“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安宁兄当真是所谋者远,所图者大。” 张鸾山问道:“‘天师印’可在紫府的手中?” 李玄都道:“在我的手中。” 张鸾山道:“紫府将‘天师印’交予我手,由我来封锁镇魔井,紫府放手施为就是。” 李玄都略作沉吟,一挥大袖,被他暂且存放在“阴阳仙衣”中“天师印”飞向张鸾山。 张鸾山接住“天师印”,开始运转“五雷天心正法”,“天师印”自行飞起,生出熊熊“昊天光明火”,因为张鸾山身怀残缺元婴的缘故,已经有了部分长生境神异,催动“天师印”的威力更甚于张静沉。 “昊天光明火”落在镇魔井的井口位置,将先前阴阳宗留下的各色符箓残骸焚烧殆尽,同时抑制住镇魔井内的气息向外逸散。 第八十三章 含沙射影 就在张鸾山接手了“天师印”之后,王天笑没有任何犹豫向外逃去。 虽然王天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发觉了张鸾山的境界大增,对此他和宋政其实是有一定预料的,也就是正一宗不为人知的手段,只是没有料到竟然会是沉寂多年的张鸾山。 李玄都没有去管王天笑,而是传念给宁忆和兰玄霜,请两人从旁掩护张鸾山,而他本人则是一剑直往大真人府外而去,转眼间就来到宋政和帝释天的战场之中。 宋政虽然勉力躲闪,但仍然被李玄都一剑刺中胸口,立时绽开一朵血花。 与此同时,“帝释天”也配合李玄都向宋政攻来。看这架势,却是要趁此时机将宋政置于死地。 宋政心中大惊,先前他之所以能与“帝释天”周旋多时,除了鬼仙神通之外,再有就是“五雷天心正法”克制阴物的缘故,而且“帝释天”没有灵智,难免失之灵活,宋政纵然不能取胜,自保还是没有问题。可如果再加上一个李玄都,那就不好说了。 宋政心思急转,立时有了决断,就见他抬手一扬。李玄都脸色骤变,身形向后暴退。下一刻,李玄都的脖子上、手背上出现了无数细小红点,从中渗出漆黑的污血,不过很快又变成正常的鲜血颜色。若非李玄都是以“长生石”代替心脏,,此时李玄都已经是毒气攻心,未必会当场身死,也会大受限制。 这等手段难免让人想起江湖上的暗器,不过宋政所用并非是暗器,而是法术,比起寻常暗器不知玄妙多少。 此法名为“含沙射影”,是道门古老相传的魇镇之法之一,说起魇镇之法可谓是大名鼎鼎,历代宫廷巫蛊大案,都要牵连成千上万之人,所谓的“巫蛊”其实与巫教并无太大关系,其实是道门的魇镇之法,通过毛发、指甲、生辰八字来暗害旁人的手段,让人死得无声无息,看不出半点端倪。 说起魇镇之法的厉害,其实不仅仅局限于宫廷,就是民间百姓也甚是畏惧。在民间就有习俗,若要盖新房,万不可得罪木匠,因为木匠都懂一些风水之道和魇镇之法,若是得罪了木匠,心术不正之人便会在地基或者房梁中做些手脚,例如小人之类的,能够改变风水。或是在房梁的榫头里,放下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小孩子的木雕,那小孩的肚子上钉了个大钉子,住在其中时间久了,便会小孩长不顺而老人没事原因等。 同样是道门中人,武夫出身的人仙与法术无缘,自然不会魇镇之法,真正精通魇镇之法的还是鬼仙一途的方士,部分地仙也精通此法,不过还是比不得鬼仙。 曾有鬼仙凭借魇镇之法夺了一位长生地仙的性命。先立一法坛,结一草人,人身上书敌人姓名和生辰八字,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脚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至二十一日之午时。在此过程中,被害本人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诅咒。 二十一日后,敌人的三魂七魄就会被拜散,此时以法剑刺草人上,如刺敌人本体,草人和敌人都会喷出血来。但缺点是时间太长,而且必须有生辰八字,也就是真名。如果被长生地仙察觉,打上门来,鬼仙也很难保住法坛。 李玄都最大的幸运之处就是他本是孤儿,被李道虚在死人堆中捡到,世上竟无一人知晓他的生辰八字,想要通过类似手段暗害李玄都,却是千难万难了。至于其他长生之人,多是出身世家大族,此乃机密,也很难被人察知。而且此法也有克制之法, 比如地仙中的“太素玄功”和人仙体魄,都可以无视魇镇之法。 宋政就是一名货真价实的鬼仙。他的魇镇之法虽然不能直接将同等境界修为的长生地仙置于死地,但是可以不必通过生辰八字、鲜血、毛发、指甲等媒介,直接施展。 “含沙射影”与“吞月大法”类似,各宗之间的传承大体相似,细微之处又有不同,牝女宗的“吞月大法”和忘情宗的“吞月大法”就有不同。“含沙射影”也是如此,皂阁宗的“含沙射影”通常用来背后暗算,将他人精气摄取到死物之上,毁物如毁人。宋政所学的“含沙射影”出自阴阳宗,伤影如伤人,今日是八月十五,一轮明月在天,每个人都有影子,宋政便是对李玄都的影子出手,李玄都从未遇到过如此手段,没有任何防备,立时被宋政所伤。 李玄都被宋政所伤之后,立时运转“漏尽通”,恢复伤势,攻势为之受阻。宋政趁此时机,张口一吐,发出一道凌冽剑光。 所谓剑道,也是流派众多。有三尺青锋,有三寸飞剑,还有一种是以身体为鼎炉,以本身气机为真火,辅以西金精气,在体内练出一枚剑丸。剑丸练成之后,将口一张,剑丸化作白光而出,盘空飞击,斩人首级。 宋政当年也是与堪比李玄都的人物,各种奇缘机遇不缺,各种宝物极多,虽然比不得仙物,但在关键时刻还是能出其不意。 这道剑光从正面与“帝释天”相撞,剑丸直接毁去,不过“帝释天”也被剑光所阻挡,不得不向后退去。 宋政手段尽出,终于是抵挡住了李玄都和“帝释天”的联手合击。 不过宋政也心知肚明,如果真让张鸾山把镇魔井重新封住,仅凭一个萧神通是成不了气候的。进一步来说,如果阴阳宗失败了,等同是帮李玄都除掉了张静沉这个对头,无论李玄都付出了多少代价,都是值得的,因为李玄都可以趁此时机掌握正一宗,就像当年宋政出走而导致地师徐无鬼顺势掌握无道宗一般,也许在多年之后,正一宗中会出现一个类似于澹台云的人物,使得正一宗拜托李玄都的掌控,可在短时间内,李玄都的势力会增长到可以与李道虚、秦清鼎足而三的地步,如此一来,李勋度愈发势不可挡,宋政今日的举动也成了给别人做嫁衣。 念及于此,宋政的身形拔地而起,高入九霄之上。 若论近战,鬼仙不如地仙,更不如人仙,可鬼仙也有优势,真要说起呼风唤雨的手段,还是鬼仙更为厉害。到了长生境之后,鬼仙甚至可以因势利导引动各种天灾,如洪水暴涨,如山崩地裂,甚至是三伏天大雪纷飞,所以两军对垒的时候,鬼仙的作用极大。 如果是寻常时候,宋政想要直接引发天灾异象还是力有不逮,可如今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已经被彻底破去,无法再隔绝天地元气,而且云锦山的地脉又遭到重创,地气暴动,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宋政干脆要趁此时机调用天地元气,顺势引发地动,彻底改变云锦山的地貌。这等手段固然很难伤到李玄都,但却可以把水搅浑,让局势变得更为混乱。 宋政立于九天之上,踏罡步斗,口中念念有词。 云锦山上原本已经逐渐平息的山摇地动再次出现,地面开裂,山岩滚落,泥石好似滚滚大河倾泻而下,一时间巨响连连,烟尘四起。 在这等情况下,许多本该幸免的宫观终于是遭了不幸,甚至就连大真人府也遭了不幸,被毁去一角。许多地势被永久改变,溪水断流,林木埋入地下,悬崖坍塌,堵塞山谷,反而形成了一处坡地,也有本是平地,却凭空生出巨大裂缝,形成山谷地貌。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在这等情况下,正一宗想要在短时间内修补“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已经成为奢望,就算正一宗能安稳度过这一关,举全宗上下之力来修补大阵,也非要数年之功不可。 宋政仍旧觉得不甚满足,又化出一只巨大手掌,将一座山峰的三丈峰头直接掰断,然后将其丢掷下去,直接砸在大真人府门前的大坪上,惊起漫天灰尘,此等山峰砸地的威势,都已是介于天人造化境和长生境之间。 这座山峰虽然在落地之后四分五裂,但最大的主体位置还算完好,就在下一刻,这座主峰被压在下方的“帝释天”直接举起,向山下丢去。 宋政目光闪烁,心中暗道地师耗费无数心血炼制的“帝释天”当真厉害,如果落在他的手中,那么今日早就大局已定,何以至如此地步! 李玄都就站在“帝释天”身旁,有“帝释天”的护卫,李玄都未曾伤到分毫,反而是趁此时机化解了宋政的“含沙射影”。 李玄都一剑上掠,如一道紫色长虹直冲天际。 这一剑没有“太阴十三剑”的诡异,也没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玄妙,唯有一往无前、九死不悔的决然。 到了此时,李玄都也不再过多计较得失,开始放手一搏。 这一剑却是强行激发出了“紫霞”的威力,引动镇魔台上的一根刑柱,虽然不能与张家子弟双剑引动两大刑柱相比,但也使得李玄都凭空恢复了两成气机。 面对这一剑,宋政连硬接的念头都不曾生出,直接遁走。 第八十四章 血雨漫天 鬼仙的念头神速,神魂出游之后,飞遁速度无人能比。可携带体魄飞掠,速度就大大不如了。 宋政退得再快,也比不过李玄都的剑快。 一瞬间,宋政就被李玄都的这一剑直接开膛破肚,五脏六腑在剑气之下直接湮灭,就连鲜血都不曾落下半分。 换成寻常人,只怕是已经当场身死,可宋政毕竟是鬼仙之躯,立时神魂出游,抛弃了肉身,仍旧保存了大部分修为。 对于鬼仙来说,体魄不过是衣裳,说换也就换了,这体魄并非宋政的本来体魄,而是失甘汗的体魄,至于宋政本来的体魄,早已死在李道虚的剑气之下。不过宋政仍旧是倍感心痛,虽然是失甘汗的体魄,但是被宋政占据多年,用了各种手段来增强体魄,固然比不上地仙和人仙的体魄,但也足以媲美许多天人境大宗师,如今被毁,宋政一时半刻之间还无法寻找新的替代,已经是实力大损。 而且这一剑让宋政惊惧无比,如果是全盛时候的李玄都,他很难说自己会不会被伤及神魂。毕竟神魂才是鬼仙的根本。 身形虚幻的宋政不敢恋战,化作一缕清风消散无形。 李玄都用出这一剑之后,再无余力追击,身形缓缓下降。不过有“帝释天”从旁护卫,李玄都可以安心恢复气机。 如此大的动静,大真人府内外自然早已经知晓,按照道理来说,本该是人人惊惧。不过经历了李玄都攻破大阵,张静沉身死,镇魔台被破等剧变之后,所有人的心态已经有些麻木,闹出再大的动静,也不觉得如何了。 不过萧神通却是不同,先前李玄都含怒之下,以四重的“太易法诀”攻破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时,他还被镇压在镇魔井中,与外界隔绝,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感受到宋政催山拔岳的威势,以及李玄都的惊天一剑,这才明白此地是有长生地仙激斗,所以才暂时没有人来管他,如今那鬼仙已经败走,他若是继续强撑之下,只怕要被诛杀当场。 萧神通不曾见识过“帝释天”,所以也将“帝释天”当做一名修炼皂阁宗功法的长生地仙,虽然他不明白皂阁宗的地仙为何会帮正一宗,但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发生,比如一宗之内分为两派,两派激斗不止,那个死去的皂阁宗的高手是一派,这个击退了鬼仙的皂阁宗高手又是一派,而兰玄霜更是佐证了他的这个猜测。 而且此时不断有正一宗弟子从玄武殿中取来了符箓和法器,不断加入战场,结成阵势,这些正一宗弟子毕竟人多势众,更是张静沉为了对付李玄都专门调回来的精锐,又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萧神通虽然还能肆虐杀人,但已经渐渐入不敷出,能够吸到的精血快要无法弥补他的损耗。 于是萧神通萌生退意,想要趁此时机逃下山去。如此他便是鱼回大海,山下可没有这么多的正一宗精锐,寻常江湖之人不过是一盘散沙,都是任他宰割的牛羊,他只要月余时间就能恢复到全盛时期,到那时候就算遇到长生境地仙,也有一战之力。 萧神通不知道的是,他的这种想法正是李玄都不去追击宋政的原因所在,在李玄都看来,宋政固然可恶,可好歹还有人性,不会随意杀人。可萧神通不一样,他这等魔道中人,心智扭曲,已经丧失人性,说是丧心病狂也不为过,在此等情况下,如果放任萧神通逃入人间,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而且“血神经”诡秘无比,想要将其缉拿,更是千难万难。当年如果不是萧神通妄自尊大,非要与张清衍一较高下,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镇压在镇魔井中。 李玄都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先行诛杀萧神通,不使其祸害人间。 这一次,李玄都有了“帝释天”从旁相助。 “帝释天”好似一道横雷掠至镇魔台前,以神力凝聚成一把金光璀璨的大剑,朝着萧神通当头斩下。萧神通化作血影四散游走,避开了这一剑。 “帝释天”轰然落地,方圆十余丈的范围之内金光浩荡,照耀出萧神通的身影。李玄都紧随而至,一剑刺向萧神通。 萧神通凝聚成人形,脚下的血池重新化作滚滚血河。血河是他屠戮生人之鲜血所汇聚,与他共为一体,不分彼此,哪怕是当年张清衍将他擒住,也不能从他身上将血河剥离,所以只能将他和血河一起镇压入镇魔井中,今日他又被张静沉从镇魔井中放出,血河仍在,没有伤及根本,又吸食了许多鲜血,其境界修为已经护肤了大半。 此时此刻,他心中动念,要血淹大真人府。 李玄都身形一动,身周如林剑气亦是随之而动,不等血河弥漫开来,无数剑气已经蜂拥而至,再次与血河对冲,将其寸寸绞杀,而李玄都更是踏在血河的浪头之上,好似踏浪前行,一剑劈在萧神通的面门上,使得萧神通周身流淌不休的鲜血荡漾起无数涟漪,露出鲜血覆盖下的骇人景象,竟是无数张人脸,男女老少,似虚似幻,面目模糊,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白之色,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让人头皮发麻。 要有所得,必有所舍,萧神通吸食他人精血,便要承受其中的怨念恨意,如今他的身躯就是一座由鲜血构成的鲜活熔炉,熔他人亦是熔自己,最终融为一体,再也难分彼此,萧神通的意识之中由此混杂了太多“杂音”,魔功修炼越深,杂音也就越多,最终会彻底迷失自我,与这些冤魂们难分彼此。正因为如此,萧神通在离开星宿海的时候,还未失去理智,可随着他杀人越来越多,终于是成为彻头彻尾的魔头人物。 李玄都不为所动,手中“紫霞”将萧神通整个人挑起,然后未曾持剑的左手用出“逍遥六虚劫”,拍在萧神通的身上,使得萧神通身形由内而外地不断扭曲变化,砰然炸裂成无数血水,如血雨纷纷而落。 无数血水坠落入血河之中,不过片刻功夫,萧神通又完好无损地从血河中生出,周身又被血液笼罩,不再见其下的冤魂人脸景象。 李玄都对此并不意外,萧神通之所以棘手,就是仰仗了这副不死之躯,可话又说回来,天底下何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不死之说?就算是地仙,尚且有三大天劫,不坏金身仍旧要被毁去,更何况是一介血魔? 萧神通重塑身躯之后,便要向外逃遁,不过被“帝释天”阻住去路,“帝释天”身上的神光照彻四面八方,,无论如何萧神通如何变化血影,都越不过神光的范围,而在神光之中,萧神通便行动迟缓,再也不能来无影去无踪。 无奈之下,萧神通只能选择硬拼,俯身用双手疯狂拍打脚下的血河,顿时血浪滔天。如此景象,本该出现在大江大泽或是大海之中,可此时它偏偏出现在了大真人府中,来回激荡,转眼间,镇魔台已经成了一个孤岛,周围尽是血浪滔滔。一众正一宗弟子和剩余的阴阳宗弟子不得不各自退往高处,以免被血海波及。先前一场激斗,已经使得众人明白这鲜血的诡异之处,落入其中,可不仅仅是身死道消那么简单,而且尸骨无存,就连一身修为和记忆也要被这血魔夺去,永世不得超生也不过如此了。 在血河中,萧神通随波起伏,弄潮儿一般向着峭壁放下流去,要化作瀑布,逃下山去。 “帝释天”双掌一推,以神力筑就一条长长墙壁,就好似大坝,生生将血海挡下。 萧神通一计不成,再次掀起血浪,漫向镇魔台,宁忆和兰玄霜不得不凌空飞起,躲避血海,却又无计可施。 血潮转眼间已经来到了张鸾山的脚下,不过张鸾山不愧是当年的小天师,手段玄妙无比,不见他如何动作,竟是以神通硬生生从无数血浪中拔出一个三丈之高的浪头,使其静止不动,张鸾山便立在那浪头之巅,好似遗世独立之人。 李玄都见此一幕,不由感叹,张鸾山不愧是被张静修看好的大天师传人,已是得了老天师的真传。 下一刻,萧神通嘶吼一声,吼声震人神魂,一瞬之间,所有流淌的血水开始悉数倒流,沿着原来的轨迹全部汇聚入他的体内。萧神通的身形随之暴涨变大,短短片刻时间之后,地面上已无半分血水残留,他整个人变为一尊十余之高的鲜血巨人,然后轰然炸裂开来。化为万千血雨,每一个血滴都是萧神通的化身之一,不仅聚散自如、分裂无数,而且不知哪一个才是他的真正神魂所寄,只要走脱了,以“血神经”的特性很容易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萧神通充满怨毒的声音响起:“你们杀不了我的,我迟早会回来的!” 第八十五章 双剑合璧 便在这时,安置好的石无月的李非烟也来到了镇魔台不远处,说起来她对于镇魔台的熟悉更胜于许多正一宗弟子,毕竟对于寻常正一宗弟子来说,镇魔台是禁地,等闲不可入内,李非烟却是在此地枯坐了多年。 李非烟第一时间就看到了正在镇魔台上驾驭“天师印”重新封印镇魔井的张鸾山,虽然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张鸾山修为大进,但以她多年的经验也能大致猜出一二,多半是某些不为人知的手段,或者是故意藏拙。 李非烟虽然行动无碍,但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能亲自出剑,也来不及细问,直接抛出所负的“青云”,高声道:“小天师,接剑!” “青云”一声清啸,化作长虹直往张鸾山而去。 “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对于张氏血脉天然亲近,天人造化境的张静沉可以同时驾驭两大仙物,如今也是天人造化境的张鸾山同样可以。 张鸾山伸手接住“青云”,道:“请紫府助我一臂之力。”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张鸾山的用意,开始加紧催动手中的“紫霞”。虽然李玄都未曾修炼“五雷天心正法”,也不是张氏血脉,但是以他的境界修为,靠着“蛮力”强行催动双剑之一,还是不难做到。 相较于李玄都,张鸾山催动“青云”就显得云淡风轻。 两人同时催动双剑,双剑合璧,几乎等同于当年大天师张静修一人驾驭双剑。不过是以张鸾山为主,李玄都为辅, 张鸾山暂且放开“天师印”的控制,使其悬于镇魔井的井口上方,自行镇压,他本人手持“青云”,面容肃穆,踏罡步斗,喝道:“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七曜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原本黯淡无光的两大“刑柱”对应双剑,开始大放光芒,然后是两道直通天际的巨大天柱缓缓现世,天柱仿若山岳之粗,周围有云气雾气缭绕,其上刻有巨大的古老铭文,光华绚烂。威势煌煌,沛然莫御。 紧接着,张鸾山以手中“青云”指向左侧刑柱。有风自来,这风不是寻常清风朔风,乃是天风,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此风便是风刑,风刑一至,任凭你是金身不败,也身死道消。 同时,李玄都也以手中“紫霞”指向右侧刑柱。有火自生。这火不是三味火,不是凡火,唤做阴火。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百年苦修,俱为虚幻。此火即是火刑,火刑一至,任凭你不死不灭,也要化作飞灰。 此二刑是效仿地仙三灾而设,虽然在威力上比之真正的地仙三灾有所不如,但也不容半分小觑,便是真正的长生地仙,也有重伤之危。 风火二刑一出,漫卷天地之间。而且玄妙无比,只要一个血滴受到二刑的波及,瞬间会循着冥冥之中的无形牵引蔓延到其他血滴之上,同时又不会伤及无辜。如果说镇魔井是天牢昭狱,那么镇魔台就是行刑台,不知多少高人曾经殒命在这刑柱之下,自然厉害非常。 只见漫天血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着,要么在火刑之下,化作灰烬,要么在风刑之下,烟消云散,任凭这些血滴如何聚散不定,总是逃不过冥冥之中的气数勾连。 转眼之间,血雨已经损失过半,血雨向四面八方远遁,风火也随之向远处扩散而去,以血水作为薪柴,风不停,火不熄,不断衍生,就像一个不断向外扩散的巨大涟漪。 风火二劫所到之处,血气升腾消散,隐约可见那些被萧神通吞噬之人的冤魂人脸在其中若隐若现,然后随着血水一起消散,不过在消散的同时,人脸上的表情不再狰狞痛苦,倒似是获得了解脱。 许多人见到这一幕,不由咋舌,如果一个血滴就代表了一个冤魂,如此阵势的血雨,那该是多少人命?虽说江湖中生死只是寻常事,但毕竟不是屠城灭地的两国交战,更何况萧神通只是一个人,以一己之力就造下如此多的杀孽,堕入魔道中人当真是无可救药! 在此等情势下,剩余的血雨不能继续逃遁,重新凝聚成萧神通的本尊,萧神通直接选择壁虎断尾,强行断绝其他分身的联系,免得“引火烧身”,同时萧神通身上的血色淡了许多,显然在两大刑罚之下受创不浅,已经伤及本源。 镇魔台上,张鸾山和李玄都同时举剑指天。 对于正一宗而言,风火二法只是小道,真正的根本法门还是“五雷天心正法”。万千术法,以雷法为尊,雷法又分为风雷一道和火雷一道,这风火二刑只是铺垫,真正厉害的还是最后的雷刑。所以三刑的位置有了变动,本该是地仙第一劫的雷劫被放到了最后,威力最大。 天空中,有雷声骤起,继而黑云凝聚,遮住明月,层层下压,天雷滚动。 天劫已至,雷刑将落! 轰隆一声炸雷闪过,响彻天地之间,紧接着是一连串的雷声轰鸣,紫电交织,尽显煌煌天威。 萧神通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一道道紫色雷霆游走于云层之间,云海翻腾,仿佛一条条蛟龙在翻江倒海。 张鸾山和李玄都全力催动手中双剑,本就黑云密布的天空,愈发漆黑,缓缓转动之间化作一个巨大漩涡,其中涌动的紫雷愈发雄浑粗壮。 两大天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萧神通的周围,从中延伸出两道由纯粹雷电形成的锁链,将萧神通牢牢锁拿,使其动弹不得。此时的萧神通就像一个被锁在法场上的囚犯,只等开刀问斩。 与此同时,天空上的黑云泛起蒙蒙紫意,不复方才黑云压城的凶恶景象,反而是显现出几分仙家气象。天雷就藏匿在这一片紫云当中,敛去所有威势,引而不发。 萧神通满是不甘,想要怒吼,想要挣扎,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挣脱不得分毫,勉强抬眼望去,不闻半分风声,不见半点火链,只要浓郁紫气,煌煌赫赫。 张静沉轻轻吐出一个“敕”字。 无数云气垂落向下,好似一条条从九天之上落下的瀑布,虚空在煌煌天威之下,已经开始扭曲。 下一刻,五雷齐落,映得此方天地一片紫色,萧神通周身百丈之内更是直接变成了一方紫色的雷池,雷电汇聚一处,变作实质一般的浆水,直接淹没了萧神通。 萧神通身上的血色迅速淡去,他试图以血河包裹自己,可血河也在雷光之中不断消散,似冰雪消融,最终什么也不剩下。 半炷香的时间后,雷光消散,这位曾经纵横江湖造下无数杀孽,甚至敢与大天师张清衍一较高下的“血神君”萧神通彻底飞灰湮灭。 不过萧神通倒也不负其名,逼得张鸾山和李玄都联手,而且还是动用了“刑柱”的力量,才将其彻底剿灭。 …… 正在逃遁的宋政见到正一宗方向的冲天雷光之后,心绪复杂,既有功亏一篑的不甘和恼怒,也有逃出生天的庆幸,如果不是有萧神通这个魔头,要遭受雷罚的就是他了,如果他还在全盛时期,未必会殒命,可此时他只剩下神魂,只怕要化作灰灰。 待到雷光消散,宋政强行收摄心神,不再懊恼悔恨,转而思考眼下的当务之急,去哪里找一个寄身之所。是寻一个孕妇冒着胎中之迷的风险直接转世婴孩?还是找一个合适的炉鼎鸠占鹊巢?亦或是以异宝为依托,等待奇遇少年? 认真思考下来,第一个选择其实是最为稳妥的,以宋政的修为,并不怕胎中之迷,最坏的结果也不是晚醒一段时日,而且转世不存隐患,从头开始可以少走弯路,绝不会逊色于李太一这等天才,不过唯一的坏处就是需要的时间太多,想要重回长生境,少则也要几十年,等到几十年之后,只怕李玄都已经成为道门大掌教,到那时候,甚至不必李玄都亲自动手,只要一声令下,宋政便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要么就是宋政夹起尾巴,改头换面。宋政既不想做见不得光的老鼠,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第三种可能,需要的时间不短,而且变数太多。若是不小心阴沟里翻船,当真是为旁人做嫁衣。而且这种做法所需要的时间同样不少,就算宋政附身到李太一的身上,宋政的修为经验加上李太一的天赋,也要十余年的时间,才有可能跻身长生境。 那么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宋政再寻找一具体魄,可以迅速恢复长生境的修为,所用时间最短,不过有很大的隐患,很可能导致神魂和体魄冲突,于日后修为不利,甚至是止步于此。 可是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宋政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第八十六章 新任天师 萧神通因为太过凶名卓著的缘故,吸引了正一宗和李玄都的所有注意力,不仅让宋政得以逃出生天,王天笑和上官莞也趁乱逃下山去,两人都是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已经告破,寻常人又不是对手,一意要逃,自然拦不住他们。至于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李世兴、五明官诸葛錾、八明官魏臻等人,则根本没有攻上镇魔台。这也是阴阳宗的风格,永远不去舍命一搏,总要留有一线。如果王天笑和上官莞当真被留在镇魔台上,其余五位明官也能保留下阴阳宗的传承,不至于让阴阳宗就此覆灭。 剩余被滞留在大真人府中的阴阳宗弟子自知无望离开此地,纷纷放弃抵抗。这也就是正一宗,名声还是不错,虽然行事霸道,但如果束手待擒,正一宗也不会痛下死手,当年的萧神通就是例子。如果换成藏老人的皂阁宗,这些阴阳宗弟子必然要死战到底的。 消灭萧神通之后,正一宗弟子们纷纷涌上镇魔台。 正一宗身为正道盟主,高手众多,虽然二代子弟不如清微宗,有青黄不接的迹象,“静”字辈更是已经无人,但张静修还在世的外姓师弟仍旧有十余人之多,俱是天人境的修为,因为天人境可以御气凌空,江湖中尊称其为“十二飞仙”,除了经常行走江湖的东玄道人,其余不在江湖中行走,觅地坐关,不理俗务,除非正一宗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否则根本不会出手。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这些人早已与退隐江湖无异,就是张静沉也很难请动他们。只是到了正一宗生死存亡之际,这些人自然要现身了。 不过如今的“十二飞仙”也早已不满十二之数,东玄道人已经沦为阶下囚,坐化一人,上次地师攻打大真人府,战死两人,陈气寒直接死于地师徐无鬼之手,方才又有一人死在了“血神君”萧神通的手中,只剩下七人。这七人中,还有四人是闲云野鹤的性子,时常在外云游,再加上不满张静沉的所作所为,不愿参与张静沉的“大计”,虽说不能阻止张静沉,但是仗着辈分资历,远远避开还是不难,并不在大真人府中,所以就只有三人了。 两名道人来到张鸾山身旁,看面容都是不惑年数,真实年龄肯定不止于此,只是道门高人通常喜欢将岁数驻颜在这个岁数,因为上面还有师兄,太过年老不好,下面又有弟子,太过年轻有失威严,所以这个年纪最好。 这两人与颜飞卿一样,都是正一宗的外姓弟子,也是“十二飞仙”之一,修为艰深。 两人分别名叫钱瑱、周邯堂,其中的周邯堂本就是镇守镇魔台的三人之一,此时张鸾山已经将镇魔井封印大半,只剩下最后的收尾。两人来到镇魔井前,指挥弟子取来一应符箓、法器,开始全面封印镇魔井,也让张鸾山脱出身来,可以喘一口气。 再有片刻,颜飞卿和张岱山也到了此地,虽然张岱山先前与李玄都有过约定,但并非不识大势之人,立刻上前对张鸾山道:“你瞒得我们好苦,古有‘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故,今日你也来了个一鸣惊人,若没有你力挽狂澜,真是大势去矣。” 张鸾山淡笑道:“关键还是紫府,紫府才是那个扶大厦于将倾之人。” 张岱山道:“这是自然。” 两人与颜飞卿交换了一个视线,一起肃容敛衣对李玄都道:“紫府帮我们内除叛逆,外御强敌,正一宗上下铭感五内,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今三人已经掌握了正一宗的局势,他们三人的态度便是正一宗的态度,意味着正一宗这个正道魁首已经向李玄都低头。 除了正在封印镇魔井的正一宗弟子,其他正一宗弟子也纷纷向李玄都行礼道:“清平先生大恩,莫敢相忘。” 李玄都还礼道:“愧不敢当。” 话不需要说得太深,一切尽在不言中。颜飞卿、张岱山、张鸾山三人之所以能够执掌正一宗,从张静沉的手中夺权,又不至于让正一宗被宋政所乘,皆是仰仗了李玄都,日后该怎么做,他们心中自有计较。 张岱山心中明白,如今的正一宗是三足鼎立,颜飞卿与李玄都关系亲厚,有慈航宗这个妻族为助力,慈航宗又牵扯到了补天宗,其中实力盘根错节,宗主大位动摇不得。以张鸾山今日的功劳以及境界修为,再加上他本就是小天师,大天师尊位已经是囊中之物,他只能位居第三,幸而他与颜飞卿、张鸾山、李玄都都有交情,倒是能成为一个居中调和的人物,这个位置也十分稳固。既然如此,便不如送张鸾山一个人情。 转眼之间,张岱山心中已经有了定计,顺势说道:“国不可一日无主,一宗一族也是如此,张静沉已死,还是要有人继承大天师尊位,此位置非安宁莫属。” 张鸾山沉吟道:“依我之见,还是要召集张氏族人共同推举才是。” 便在这时,李玄都将手中的“紫霞”朝张鸾山丢来。 张鸾山伸手接住,已经是“天师雌雄剑”和“天师印”两大仙物在手。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安宁兄还是不要推辞了,历代大天师,都是由上代大天师指定,未有推举的前例,安宁兄本就是老天师指定的小天师,天下公认。更何况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如今正一宗遭受重创,千头万绪,总要有个领头之人站出来稳定局势,如何有时间去共同推举新任大天师?所以这大天师之位非你莫属,你还是勿要推辞。” 张鸾山接住了“紫霞”的那一刻就想明白了一点,他从李玄都手中先后接过了“天师印”和“紫霞”,又从李非烟手中接过了“青云”,而李非烟的“青云”也是从李玄都手中接过来的,等同是他从李玄都的手中接过了正一宗代代传承的两大仙物,其实是李玄都代替张静修拨乱反正并且指定了新任大天师,到了这个时候,他再去说什么共同推举,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于是便点头应了下来。 接着李玄都又说道:“那么恭喜安宁兄成为第三十一代大天师,只是升座大典要延后举行了。” 张鸾山、颜飞卿、张岱山俱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先前李玄都以传音让张鸾山在大堂中立即宣布张静沉的罪状,废黜张静沉的大天师之位,其根本用意其实是废黜张静沉的正统性。 按照传承,第二十八代大天师张清衍,第二十九代大天师张衔云,第三十代大天师张静修,接下来就是第三十一代大天师,否认张静沉是大天师,那么张鸾山就是第三十一代大天师,意味着张鸾山是从第三十代大天师张静修那里得到了大天师的传承,而不是从张静沉的手中得到了大天师的传承。 无论朝廷,还是儒门道门,名分正统都极为重要,不可轻忽半分。就好比当年世宗皇帝的大礼仪之争,就是争论一个身份问题,是以过继的身份继承伯父兄弟的皇位,还是以孙子的身份继承祖父的皇位,是名分正统之争,也是权力之争。 当年张静修便是以长孙的身份继承了祖父张清衍的大天师之位,而不是以侄子的身份继承了叔父张衔云的大天师之位。张鸾山被张静修指定为小天师,就已经被过继到了张静修的名下,如今李玄都的意思就是让张鸾山以继子的身份继承张静修的大天师之位,而不是以侄子的身份去继承张静沉的大天师之位。 这也涉及到了长房大宗和小宗之间的关系,张衔云一脉本就是小宗,只因为张静修的父亲早逝,他才得以小宗入继大宗,所以后来长孙张静修成为大天师也算是正统重新回归大宗,名正言顺,如今张鸾山要继承的是张静修的大宗,而非张静沉的小宗。 想到此处,三人俱是有些汗颜,他们三人在仓促之间竟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如果新任大天师是从张静沉那里继承了大天师之位,日后再去追责张静沉就束手束脚,而且自身的正统名分也有所欠缺。 张鸾山叹息道:“说句肺腑之言,先前我以为紫府急于给张静沉定罪是在震怒之下杀人还要诛心,要让张静沉身败名裂,却没想到紫府是从大局出发,世人常说目光高远有大局之观,这便是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安宁兄谬赞。” 李玄都又望向颜飞卿,问道:“素素呢?” 颜飞卿回答道:“霭筠将白绢安置到了我们的居处,那里有座独立的小阵,能够以防不测,她和女菀都陪在那里。” 李玄都点了点头,环顾四周,又对众人抱拳道:“李某先行失陪,还请诸位见谅。” 张鸾山道:“紫府放心去吧,这里交给我们就是。” 李玄都不再多言,与李非烟对视一眼之后,身形消失不见。 第八十七章 伤势 按照道理来说,大真人府是张家世代居住之地,其中居住张氏族人,外姓弟子大多居住在上清宫和周围的众多宫观之中。但凡事总有例外,张静修无子,将张鸾山过继于膝下,不过继子张鸾山多数时间都不在大真人府中。对于张静修而言,最亲近的还是这个最小的弟子颜飞卿,不仅让他接替张鸾山的做了掌教,而且亲自操办他的婚事,说是视如己出也不为过。 为此,张氏族人中也生出过非议,幸好颜飞卿不是张家子弟,如果他是张家人,那么大天师之位没有半分悬念了。 正因为如此,颜飞卿在大真人府中不仅有住处,甚至还有婚房,也算是极为特殊了。就算放在其他宗门,也少有这样的例子,比如太平宗,能居于主峰太平宫的就是陆氏嫡传,就算李玄都入主太平宗,也不曾去太平宫中居住,而是居住在天水阁中。在清微宗上,李玄都幼时能居于蓬莱岛的八景别院,不是因为他是李道虚的弟子,而是因为他姓李,张海石和陆雁冰就没有这样的待遇。其他宗门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号称大天师非张氏子弟不传的大真人府,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张静修和颜飞卿比李道虚和李玄都更像父子。 说是新房,当然不是一间屋子,而是一整套的独栋院子,从正堂、卧房、书房到厢房、灶房应有尽有。其中卧房又分内外,当李玄都来的时候,发现几名女子都坐在卧房的外室。 见李玄都过来,几人纷纷起身。 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多礼,然后问道:“素素怎么样了?” 苏云媗摇了摇头道:“没有半分醒转的迹象,不过万幸的是伤势也没有再恶化下去。” 李玄都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李玄都发现周淑宁已经醒了,藏在玉清宁的身后,不敢上前。 李玄都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表情有些过于凝重严肃了,稍稍挤出一个笑容,“淑宁。” 周淑宁上前几步,低着头,双手捏着自己的衣角,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她一个人被囚禁在大真人府的时候都没有这样过,可当她醒来见到昏迷不醒的秦素以及脸色异常严肃的李玄都后,终于是撑不住了。 小丫头带着哭腔说道:“哥哥……都是我不好,害得秦姐姐……” 不等她把话说完,李玄都已经是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打断了她的话语,“不干你的事情,你不要自责。” 周淑宁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望着周淑宁的双眼,认真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和你的秦姐姐都是受我的牵累,懂吗?所以不关你的事情,你也不要自责。错的人是他们,现在恶人已经伏诛,你就不要多想了。” 周淑宁小声道:“可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李玄都道,“你没做错什么,你只是被人算计了而已,其中的经过,你师姐会慢慢告诉你的。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治好秦姐姐的伤势,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坚强起来,不要让我再来分心安慰你,好不好?” 周淑宁立刻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好。” 李玄都笑了,“好了,我现在要去看你秦姐姐了,霭筠,你过来一下。”后半句话却是李玄都对苏云媗说的了。 苏云媗与李玄都进了内室,玉清宁地把周淑宁揽在怀里,轻声安慰找她。 进到内室,陆雁冰正守在床边,“三宝如意”被摆在不远处的长条案上。想来是几名女子觉得所有人都守在一起对秦素不好,所以选择轮流值守。 见李玄都和苏云媗进来,陆雁冰赶忙起身,虽然明知道秦素是昏迷不醒,再大的动静都吵不到她,但还是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轻声问道:“素素到底怎么样了?” 先前因为大敌当前,一切都很匆忙,很多事情都来不及细问,而且李玄都也未能深入检查秦素的伤势,现在李玄都过来了,那就说明大真人府中大局已定,一切都可以慢慢细说了。 李玄都再次伸出手,一指点在秦素的眉心位置,闭上双眼,如此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李玄都才再次睁开双眼,说道:“‘天师雌雄剑’虽然玄妙无比,但张静沉不是老天师,还不足以将其威力发挥到最大的威力,其中的关键是还是‘五雷天心正法’,如今素素体内多了一股雷劲,或者说异种气机,在素素体内不断游走。我若是强行化解这道雷电气机,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难免会伤到素素,而且这股雷劲中还掺杂了两道剑气,应该是出自‘天师雌雄剑’了,这两道剑气甚是棘手,时隐时现,聚散不定,我没有把握将其根除。所以我只能暂且压制,将素素的伤势维持在一个不会变好也不会变坏的局面之中。” 说到这儿,李玄都顿了一下,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可惜淑宁的‘天眼通’火候不够,否则应该能看出两道剑气的些许痕迹,那样我就可以祛除这两道剑气。” 苏云媗叹了口气,她虽然也学了“坐忘禅功”,但不知什么原因,只要是修炼了“心字卷”之后再去修炼“坐忘禅功”,就一定会得到“他心通”,与其他五门神通无缘,没有例外,她和师父白绣裳都是如此。 陆雁冰问道:“那该怎么办?” 李玄都陷入沉默之中。 苏云媗和陆雁冰都没有说话。 平心而论,秦素和玉清宁是一类人,对于权势不是特别热衷。苏云媗和陆雁冰是一类人,热衷于此,心思也更为复杂。 随着大真人府中大局已定,两人都清楚一个事实,正一宗已经被打上了李玄都的烙印,那么本就摇摆不定的慈航宗和玄女宗也可以顺势加入李玄都的阵营,如此一来,李玄都就有了正一宗、太平宗、慈航宗、玄女宗、天乐宗的支持,同时因为秦素和白绣裳的缘故,李玄都这一派又能与以秦清为首的辽东一派紧密结盟,两者相加甚至可以压过以李道虚为首的清微宗一派,毕竟在清微宗中,李玄都也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都心中明白,李玄都已经不再是那个同辈之人,甚至不是虚而不实的未来大掌教,而是实打实的派系首领,是道门这只大鼎的三足之一,李玄都可以平易近人,不忘初心,她们却要拿捏好分寸,平常时候,可以随意一些,但在关键时候,便要分清主次。 现在李玄都显然是陷入一个两难抉择之中,两人便都不敢贸然开口了,因为表态是不要本钱的,出主意日后可要担干系的,万一秦素有个三长两短,谁能担得起这个干系? 李玄都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不曾开口相问,而是打算自己担起这个责任。 过了许久,李玄都方才说道:“待我恢复元气之后,先为素素祛除体内的雷劲,然后再想办法解决掉两道剑气。” 陆雁冰道:“正是,局势发展到这般地步,还要靠师兄撑着,师兄万不能倒下。” 到了如今,陆雁冰也看开了,过去她的确对于李玄都有些不可言说的嫉妒和抵触,不过随着两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陆雁冰反而是能放平心态了。在她看来,清微宗虽好,但似乎跟着这位师兄的前途更为远大。不管怎么说,她才是李玄都名正言顺的妹妹,自小一起长大,若是输给了周淑宁那个半路杀出来的小丫头,可真是太亏了。有句老话说得好,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李玄都忽然感觉有些疲累,缓步走到一张靠墙的椅子上坐下,以手撑额。 他有些感慨。他也算是经历了两起一落。 在落魄的时候,就很见世情。比如陈孤鸿,一口一个恩公,结果恩将仇报。还有岭秀山庄的庄主何劲、风雷派宋幕遮等人,明明是好心相助,却还要猜忌,总之就是各种人心难测。 可等到了现在,他在落魄之后又东山再起了,不仅是东山再起,而且更上好几层楼,结果他忽然发现身边的面孔变得千篇一律,都是好人,别说那些小人物,就是兰玄霜这等顶尖的天人境大宗师也是没有半点心机的样子,而且是个热心肠,谁要敢说李玄都的不是,或是对李玄都不敬。不必李玄都开口,她已经是仗义执言。 说到不敬,且不说当面,过去背后说他,都是李玄都如何如何,现在背后说他,都不敢直呼名姓,而是清平先生如何如何。 李玄都忽然有点明白为何皇帝们难辨忠奸了。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李玄都落魄的时候于李玄都起势之后,有太多的区别吗?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以前的李玄都更为谦让,许多事情也都会妥协,可换来的未必就是尊重。过去的李玄都,谏言李道虚,字斟句酌,换来的是李道虚的雷霆之怒。如今的李玄都,就算公开与李道虚意见不合,想要推翻皇室,李道虚也不会直接撕破脸皮,更不会斥责李玄都,而是提议暂且搁置不谈。 李玄都还是那个李玄都,话还是那句话,可结果截然不同。可见说什么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说话的人是谁。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世故那么缘故,更多还是因为儒门。儒门的核心是一个“礼”字,礼是规矩,也是上下尊卑。这么多年来,儒门的规矩早已渗透到了各个方面,上到天子帝王,小到小民百姓,都在其中。有形的儒门是可以打败并消灭的,无形的儒门是很难消灭的。李玄都等人反对道门,可他们所奉行的金科玉律,实则也是儒门定下的规矩。 想到此处,李玄都不由自语道:“头上的儒冠可以摘掉,心头的儒冠如何摘掉?” 第八十八章 人心 便在此时,门外有正一宗弟子请见。苏云媗起身出去,不多时后,她返身回来,对李玄都说道:“紫府,玄机和安宁他们想要请你过去一趟,有些事情还要由你来做决断。”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也好。那么素素就劳烦你们了。” “紫府这是哪里话,我们也是素素的朋友,自然责无旁贷。”苏云媗说道。 李玄都点了点头,身形化作阴火消散,然后出现在了正一宗的大堂外。 此时李玄都已经恢复了本来模样,虽然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但是与刚刚来到大真人府的时候却是没什么明显不同,先前的伤势已经恢复如初,甚至就连半点血迹都看不到,这便是“漏尽通”的玄妙了。 此时正一宗的大堂上沾满了正一宗的弟子,除此之外,石无月、李非烟、宁忆、兰玄霜这些客人们也在场,除了石无月有些萎靡不振之外,其他人也都还好。 不过一众正一宗弟子再望向李玄都的目光已经大不相同,仇恨和怨憎还是有的,毕竟死了这么多人,难免有亲朋好友,不过这些怨憎变得更为隐晦,更多的是敬畏。当然,绝大部分人还是复杂,痛恨李玄都打破了正一宗的护山大阵,把正一宗从多年的正道魁首位置上拉了下来,落到了这般狼狈地步,但又不得不感激李玄都,如果没有李玄都,只怕是大势去矣,正一宗要步静禅宗的后尘,结局更为凄惨。 正如秦素所说的,福祸无门,惟人自召。这些人想要什么样的结局,李玄都便给他什么样的结局,所以此时李玄都并不例会这些人的态度如何,只是径直朝颜飞卿和张鸾山走去。 颜飞卿和张鸾山一左一右相迎,三人并肩站在一处,然后就听张鸾山说道:“此番请紫府过来,主要有两件事,我和玄机不好贸然做主,还是请紫府来做个决断。” 李玄都道:“安宁兄请讲。” 张鸾山道:“第一件事,那些阴阳宗的弟子该如何处置?” 李玄都问道:“以往遇到这种事情,正一宗都是如何处置的?” 张鸾山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对于这种情况,正一宗向来是只诛首恶,胁从只要肯幡然悔悟,便放他们一条生路。” 李玄都道:“此事的首恶已经逃走,这些阴阳宗弟子也只是听令行事,如今道门一统,倒是不好妄造杀孽。” “紫府兄所言极是。”颜飞卿接口道,“所以贫道与师兄商议之后,决定将这些阴阳宗弟子交予紫府兄发落,不知紫府兄意下如何?” 这便是李玄都与颜飞卿、张鸾山之间的默契了,李玄都继承了地师徐无鬼的衣钵,也算是继承了阴阳宗的部分道统,就算李玄都真要像重立皂阁宗那般另立阴阳宗也可以说得通,此时他们将这些阴阳宗弟子移交给李玄都,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李玄都自然不会拒绝,点头认可了这个提议,问道:“那么第二件事呢?” 张鸾山道:“第二件事就是真言宗的法空应该如何处置?毕竟是一宗长老,要谨慎行事。” 原来王天笑和上官莞趁乱逃走之后,法空却是走迟了一步。法空被李玄都重创之后伤势未愈,本就是强弩之末,在萧神通身死之后,被兰玄霜、宁忆联手击败,已经沦为阶下之囚。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此事到底是法空个人行事,还是真言宗与张静沉合谋,现在尚无定论。依我之见,法空死罪可没,活罪难逃,就将其镇压在镇魔井中,令其好好悔过。至于法空携带的仙物‘七宝菩提’,暂且留在正一宗中,待到真言宗登门赔情认错之后,再还给他们。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颜飞卿和张鸾山对视一眼,点头道:“如此甚好。” 这两件事都涉及到了正一宗之外的宗门,所以颜飞卿和张鸾山要请李玄都来做决定,已经是做出了姿态,意味着日后正一宗的对外决策,都要以李玄都唯马首是瞻,就像当年正道六宗以大天师张静修为首,正道四宗以大剑仙李玄都为首,辽东各宗以秦清为首。 便在此时,一名正一宗长老豁然出列,高声道:“阴阳宗做了交代,真言宗也做了交代,可还有一宗没有交代。” 张鸾山望向这名长老,问道:“钱长老,还有哪一宗没有交代?” 钱瑱环顾四周,一字一句道:“正!一!宗!” 说罢,他也不等张鸾山回话,直视着李玄都,质问道:“清平先生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堪称独步天下,贫道佩服。可贫道也要问上清平先生一句,为何要打破我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让人有机可乘,打破镇魔井。清平先生总要给正一宗一个交代!” 在钱瑱出声之后,许多本就对李玄都心怀怨气的正一宗弟子也纷纷望向李玄都。他们当然知道李玄都修为高绝,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是李玄都的对手,可他们仍旧想要向李玄都讨要一个公道,就像当初讨伐北邙山向地师徐无鬼讨要一个公道。归根究底,只因想法的转变要慢于事实的改变。 当年金帐铁骑南下,踏破了中原人繁华盛世的美梦,原本的天朝上邦之人骤然成了下等人,这种落差造就了许多中原人畏惧金帐人如虎的心态,哪怕是大魏太祖皇帝北伐立国,驱逐了金帐铁骑,中原人仍旧畏惧金帐人,直到十年、二十年后,这种想法才会慢慢转变,重新构建起天朝上邦的心态。这便是想法的转变跟不上事实的转变。 放在正一宗之中也是如此,正一宗经历了此番大变之后,已经在事实上失去了正道魁首的地位,可正一宗弟子们的想法还未发生转变,仍旧认为正一宗还是那个可以讨伐北邙山的正一宗,也许要到十年、二十年之后,一代人老去,正一宗上下才会渐渐接受现实。这也是想法的转变跟不上事实的变化。 正因为如此,这些正一宗弟子哪怕明知不敌,也非要讨个公道不可。 兰玄霜冷笑一声,正要开口,李玄都已经抬起手,示意她不要多言。 李玄都叹了口气,道:“张静沉将我困于阵中,又偷袭秦宗主,我若不出手破阵,秦宗主必死无疑,就这么简单。” 钱瑱冷笑一声,“张静沉为何要偷袭秦宗主?” 李玄都正要开口,张鸾山已经抢先说道:“韩邀月与阴阳宗勾结,意图谋害秦宗主,结果死于秦宗主之手,此事早有公论,何必再提?张静沉为了一己之私,动用公器,又勾结邪道中人,于情于理说得过去吗?” 张岱山也随之说道:“那宋政曾经用出‘五雷天心正法’,张静沉勾结宋政已经是确凿无疑,难道钱长老也是张静沉余党,想要为张静沉翻案吗?” 张鸾山给张静沉定罪,众长老都不敢提出异议,生怕被打成张静沉一党,甚至张静沉已经成了正一宗的禁忌,此时张岱山提及张静沉余党,钱瑱脸色微变,退后一步,摇头道:“绝无此意。” 颜飞卿叹了口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难道非要紫府兄引颈受戮才算是无错?只怕也有人会说死有余辜吧。钱长老,你从今日起,负责镇守镇魔台一年。” 钱瑱脸色变化,最终没有硬顶,低头领命。 张鸾山环顾四周,沉声道:“今日幸赖清平先生出手,正一宗道统才能保全,此事无可置疑,日后再有人敢于质疑,以妖言惑众之罪论处。” 无论甘心还是不甘,所有正一宗弟子都不得不齐声道:“谨遵大天师之令。” 李玄都只是冷眼旁观,心中感慨,如果今日的正一宗还是当年的正一宗,有一位二劫地仙坐镇,或者是有数位长生地仙坐镇,他是否就要去镇魔井中走一趟了? 李玄都心中叹息,“一切权力的基础都是武力,没有武力支撑的道理,就只是道理而已。” 第八十九章 客栈 帝京,李如是的宅子内,李如是正在自己的书房中看一封从隐秘渠道传来的密信。 李如是来到帝京之后,化名为何云,他在明面上的身份是一位从江南来的商人,交游广阔,与太平钱庄、钱家、苏家都有些关系。如果真有人来查,也绝不会发现半点端倪,因为无论是太平客栈那边,还是钱家、苏家那边,何云这个人都是的确存在的,这就要归功于李玄都这位大掌柜了。 早在清微宗的时候,李如是就是天微堂的堂主,负责海贸一事,对于做生意并不陌生,他来到帝京之后,又通过以前的老关系,打通了清微宗那边的关节,进了好些如玻璃镜、自鸣钟一类的稀奇物事,开办了一家铺子,生意很是不错。李如是又向太平钱庄借贷开了一家胭脂铺子,专门做女子的生意,同样生意不错。 借贷当然是真的借贷,有借有还的那种,真要有人查起来,那也是没有纰漏的。 在众多客人中,就有来自梧桐楼的客人,有白绣裳给出的令牌,李如是很快就与梧桐楼的人取得了联系,然后通过梧桐楼,李如是这才算是联络上了慕容画。不过因为慕容画的身份特殊,两人只是有过传信交流,未能面谈。 不过李如是现在的心思并不在慕容画和帝京局势上面,而是放在了吴州那边,无论是太平客栈,还是清平会,李玄都才是真正的核心关键,如果李玄都出了什么意外,那么他无论打探到什么情报都没什么用了。 万幸,到了八月十八这一天,李非烟终于传信给李如是,将八月十五中秋节大真人府的结果告知了李如是,让李如是放松了紧绷的心弦。 太平客栈向来是以李玄都为主,李玄都无法主事的时候,就由秦素暂代主事,因为秦素麾下的伙计最少,时间比较充裕。李玄都病情最重的时候,就是秦素主事。如果秦素也暂时无法主事,便由李非烟代替主事。 如今太平客栈的主事人是李非烟,李非烟除了负责自己麾下的伙计之外,也要从大局上协调客栈的人手,制定相应的计划等等。 不必李非烟特意告知,既然是李非烟给李如是回信,就已经表明了李非烟的主事人身份。李如是向李非烟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她派遣一名女子伙计前来,作为他的助手,毕竟想要见到慕容画,女子的身份更容易作为掩护。 李非烟的回信说一天后给李如是答复。 李如是明白李非烟的难处,太平客栈的高层总共六人,结果除了他这个远在帝京之人以外,其余人全部去了大真人府,虽说没有什么人手损失,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但是除了宁忆之外,几乎人人带伤,只是伤势程度有所不同。其中伤势最重的是秦素,其次是李玄都,接着是石无月,然后是李非烟。 因为秦素伤势严重,不好轻动,所以李玄都和秦素还留在大真人府中,颜飞卿和苏云媗也留了下来,不会再返回江州。宁忆将石无月、玉清宁、周淑宁送回玄女宗,兰玄霜带着归顺的阴阳宗弟子们去往北邙山翠云峰,李非烟带着李玄都的手令去往剑秀山。至于清微宗那边,陆雁冰已经返回清微宗。其实有李道虚坐镇,清微宗不会出什么乱子,一切按部就班就可,更何况还有司徒玄略这位大管家,甚至是李道师,别的宗门是可用之人太少,清微宗恰恰相反,是可用之人太多,这才内斗不止。 现在客栈的所有事情都压在李非烟一个人身上,李非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熟悉接手,能在一天后给出答复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到了如今,太平客栈早已不是原先的太平客栈了,有钱有人,更有李玄都这个道门三足之一的暗中鼎力支持,又有明确的纲领,发展极为迅速,已经是一个组织严密的隐秘团体。 与清平会这种松散结盟不同,太平客栈分成五个等级,最高的就是以李玄都为首的六人,是为太平客栈的掌权之人,接下来是天地玄黄四个等级。 其中天字号的伙计身份都非同一般,其地位近似于六位主事人的副手,比如说韩月、鹿青两人,她们就是石无月的副手,让石无月有大把闲暇时间做些别的事情,宁忆也有一位副手帮他管理马贼,还有裴玉和苏怜蓉,则是身份特殊之人,裴玉甚至是李玄都培养的接班人,他们同样可以属于客栈的高层,只是没有决策权力。 再往下的地字号伙计,打个不是十分恰当的比方,如果说李玄都六人是内阁,天字号伙计是六部,那么地字号伙计就是封疆大吏,人数不多,但也不能算少。有一定的自主权力,可以独当一面,平日里还肩负着发展新成员的重任,不过在关键时刻还是要听从天字号伙计的命令。每一个地字号伙计都必须是可靠之人,由掌柜这个等级的六人亲自任命。 玄字号伙计是太平客栈的中坚力量,大多修为不俗,或是办事干练,人数比地字号伙计要多出数倍,算是中层头目,知道自己属于客栈,但并不知道李玄都六人的真实身份。 然后是人数最多的黄字号成员,这些人未必知道自己是为客栈效力,只知道自己的上级是谁,也谈不上忠心与否,但是名字都被列在花名册上,被统一归类为黄字号伙计。 如果太平客栈与清平会合作一处,那么就是一个新的宗门,缺点是太平客栈只有花钱本事,没有赚钱的本事,完全靠太平宗、补天宗的不断“输血”才能维持,如果真正独立成为一个宗门,没有立足之本,必然难以维持,更不可能发展为清微宗、补天宗、无道宗这等庞然大物。再有一点,客栈成员大多拥有两重身份,也是一个难点。 如今李如是身在帝京,还开了两家铺子,当然不是孤身一人,有部分玄字号伙计随行,都是信得过之人。除此之外,清微宗一直与朝廷关系密切,李如是当年也是清微宗中的重要人物,其实在帝京城有不少旧相识,如今张海石一派执掌清微宗,如果李如是想要动用些人脉,不是难事。只是他知道李元婴等人也在帝京城中,不敢打草惊蛇,所以一直没有动用自己的人脉。 便在这时,有一名心腹来到书房外,轻轻叩门,“老爷。” 李如是回过神来,将手中的密信化作飞灰,说道:“进来吧。” 心腹推门而入,是个看上去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原本是个江湖散人,后被李如是收入麾下,虽然境界不高,只是抱丹境,但办事稳重干练,颇被李如是看重。 李如是问道:“什么事?” 心腹轻声道:“梧桐楼来人了,从后门来的。” 李如是想起自己三日前约好的事情,起身道:“请客人在客厅等候,我马上就过去。” 心腹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李如是换了身衣衫,离开书房,往客厅而去。 来到客厅,就见一个披着斗篷之人坐在里面。这种斗篷与大氅不同,没有袖子,缝制有连体的兜帽,不仅可以御寒,还可以遮挡面容。如今已经是深秋天气,披一件斗篷倒也不引人瞩目。 见李如是进来,来人站起身来,褪下兜帽,竟是个妇人,虽然上了年纪,但也能看出姿容甚美。在妇人身旁还站了一个仆从,很不起眼,相貌平平,很容易让人无视。 李如是拱手道:“没想到是金夫人亲自过来。” 被称作金夫人的妇人微微一笑,“何老板最近生意可好?” “难熬的日子总算过去了,现在可以说是拨云见日了。”李如是作出“请坐”的动作,自己也随之坐在主位上。 这位金夫人就是梧桐楼明面上的老板,也是白绣裳的人,这段时日,李如是想要与慕容画交流,都要通过这位金夫人才行。 两人分而落座之后,金夫人问道:“何老板,不知你家那位大掌柜什么时候上京?” 李如是想到李非烟的回信,不由苦笑一声,“南边的生意出了些意外,大掌柜要亲自处理,恐怕一时半刻之间抽不出时间。” 金夫人稍稍拖长嗓音“哦”了一声,倒是毫不意外,说道:“不过我家小姐却想要见一见大掌柜,或者是你们东家也行。” 李如是道:“却是不巧,东家同样抽不开身。” 金夫人叹道:“那可真是贵人事忙。” 李如是道:“慕容大家有什么事情想要交代,与我说也是一样的,我一定向大掌柜禀报。” 金夫人眼波流转地望着李如是,轻声道:“冒昧问上一句,能否见告大掌柜的身份?” 李如是笑道:“还请夫人见谅,这恐怕是不能。” 金夫人道:“能得到主人的令牌,想来大掌柜的身份不同寻常,就连何老板你,恐怕也不是真名吧?” 此时李如是不仅换了姓名,也用“百华灵面”换了容貌嗓音,所以并不否认,只是说道:“有些事情,夫人还是不要究根问底为好,知道太多对夫人没有好处。” 第九十章 结社 金夫人笑了起来,一笑百媚生,娥眉朱唇,睫毛青丝,无一处不勾人,“可如果何老板不能见告大掌柜的身份,如何取信于小姐?既然是合作,讲究的是诚意。” 李如是望着金夫人,缓缓说道:“若说诚意,难道白宗主的令牌还不够?还是说慕容大家生出了什么别样心思,竟然连白宗主的令牌也不认了。” 金夫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何老板是拿主人压我?” 李如是摇头道:“我还是那句话,是否将大掌柜的身份告知于慕容大家,只能由大掌柜自己决定,我无权做主,所以还请夫人见谅。” 金夫人还要说话,李如是已经提前打断道:“客栈规矩森严,若有敢于逾越规矩之人,自有那厨子找他计较,还请夫人不要枉费心思了。” 听到“厨子”二字,金夫人忽然觉得身上一冷,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愣是又咽了回去。 亚圣云:“君子之于禽畜也,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厨子也兼具了部分屠户的职能,那么李如是口中的厨子到底是做什么的,已经很是明白了。 金夫人其实也有探究客栈底细的想法,因为这个凭空出现的客栈实在是太过神秘了,她曾派人查过,可是什么也没查出来,就连这位何老板的身份也真到不能再真,没有半点破绽。有句话叫作:“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能把一个身份作假到如此地步,说明客栈绝对不是一个小打小闹的小组织,而是一个实力雄厚的隐秘组织,堪比万笃门、听风楼。 正因为如此,慕容画和金夫人才会对客栈的底细感到好奇。 其实李如是不肯告知客栈主人的身份也在金夫人的意料之中,只是从李如是的话语中,她发现自己所接触到的其实是这个客栈的冰山一角,既然有“厨子”,有“掌柜”,有“东家”,那么也应该有“账房”、“跑堂”等等,说明这个客栈分工明确,倒是有些青鸾卫的意思了。 金夫人想了想,说道:“大掌柜有事不能前来,总不能让慕容大家一直等着。” 李如是想起李非烟一天后的答复,多半要指派一位天字号伙计过来,于是说道:“大掌柜不能亲至,但会派出一位亲信使者,使者很快就会抵达京城,与慕容大家见面,请夫人放心就是。” 金夫人似笑非笑道:“大掌柜真是好大的架子。” “还请夫人慎言。”李如是正色道,“大掌柜有他的难处,便是白宗主知道了,也不会说大掌柜的半点不是。” 金夫人一惊。 她作为白绣裳的心腹,白绣裳的江湖地位如何,自是一清二楚。自家主人白绣裳虽然不是长生地仙,但因为长袖善舞的缘故,与各方势力的交情都很是不俗,慈航宗与清微宗是生意伙伴,看在这一点上,大剑仙要卖主人一个面子。主人与老天师交好,把倾注了自己心血的弟子嫁给了老天师最喜欢的弟子,两人是儿女亲家。至于有“辽王”之称的秦清,那就更不必说了。就连如今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的清平先生,也要称呼一声岳母。可见自家主人的地位超然。 这位大掌柜能让自家主人不说半个不是,起码是平起平坐之人,放在江湖上,便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这样的大人物暗中组建了这样一个隐秘组织,到底意欲何为?再联想到主人的手令,一个答案呼之欲出,难道是那位虎视天下的“辽王”?能让主人送出令牌的,也就是这位与夫人再续前缘的秦家家主了。 那么客栈之人暗中窥视帝京乃至庙堂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自以为想明白了客栈来历的金夫人嫣然一笑,“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妾身理会得。” 李如是一怔,转念一想,金夫人是白宗主的人,白宗主是秦大小姐的继母,那的确可以算是一家人,倒也不曾否认,只是说道:“就算是一家人,也要为尊者讳。” 金夫人见李如是不曾否认,心中大定,认定了客栈的幕后主人就是秦清,歉然道:“是妾身的不是。” 两人间的气氛又变得轻松起来,金夫人说了些最近帝京城中发生的大事后,便向李如是告辞,戴好兜帽,坐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离开了李如是的宅子。 …… 俗语云:“一场秋雨一场寒。”过了中秋节之后,进入深秋,秋雨的次数也要掰着指头数了,再过不久,就该下雪了。 原本如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被泼上了一盆浓墨,铅云愈来愈重,片刻功夫,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吧嗒!” 一个雨点落在刘谨一的脸上。 一丝、两丝、三丝、越来越多,无数的雨丝倾洒下来。 秋风夹杂着秋雨,吹在刘谨一的脸上。 刘谨一快走几步,来到一座客栈中, 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酝酿一天的秋雨终于落了下来。 无数雨滴从天而落,将整个帝京城笼罩在一片细密的雨幕中。细细密密的秋雨打在屋檐上,然后顺着黑色的瓦片,连成一起,向下涌去。 虽说秋雨不似夏雨那般汹涌激烈,但其中的寒意却是深重。 刘谨一从怀中摸出半吊铜钱,丢给掌柜,要了一个二楼的靠窗位置,又要了一壶酒和一些吃食。 很快,伙计端着一盘酱肉和一壶酒送到了刘谨一的跟前。 刘谨一在托盘里放了一把铜钱,大约有二十来个,伙计立刻眉开眼笑道:“谢这位爷的赏。” 刘谨一道:“伙计,我有事问你。” “爷您尽管问,小的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伙计毕竟在帝京城里见惯了世面,也会拽文两句。 刘谨一问道:“最近你见没见过辽东口音的人?” 也许是看在铜钱的面子上,也可能是出于刘谨一身江湖武人打扮的考虑,伙计没有随口敷衍,而是认真回忆了片刻之后才说道:“没见过。” 刘谨一点了点头,没有深问的意思,点了点头,“你可以走了。” 伙计应了一声,下楼去了。 刘谨一给自己倒满一杯,转头望向窗外的雨景。 先前在中州龙门府的时候,他奉上司的命令暗中接触儒门中人,探查儒门的消息,然后在一位江湖旧相识的介绍下,成功进入了一个儒门的外围组织。 自古就有结社行为,意思是结成团体。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小民百姓,都有结社举动。青阳教的发展便是通过百姓结社完成的。而士绅们的结社则是千奇百怪,有诗文唱和的,有读书研理的,有讥评时政的,有吹弹说唱的,有游山玩水的,也有好美食美酒的。甚至还有闺中小姐千金们的诗社,当年李非烟、石无月、韩无垢、李卿云等人较好聚会,今日的秦素、玉清宁、陆雁冰、赵玉等人,其实也是结社。仅在本朝,这类结社有名的就有三百多个,无名的就更多。 刘谨一所在的隐秘组织便是以结社为名,叫作“烟霞书社”,旨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中成员除了部分儒门中人,其余皆是儒门中人暗中招揽的江湖武夫。 因为刘谨一能力出众,很快就成为烟霞书社的核心成员,刘谨一本以为这个外围组织是属于万象学宫的,不过他慢慢发现,这个隐秘组织其实与万象学宫的大祭酒们并没有关系,反而与万笃门、听风楼、白莲坊有些交集,掌控这些隐秘组织的是儒门内的另外一些人,这些人权势极大,地位尊崇,不逊于大祭酒。 刘谨一找到机会将这个消息送了出去,也询问了这些儒门中人的身份,不过回复他的不再是那位天字号伙计,而是他的老上司,六位掌柜之一的副掌柜。副掌柜给出的命令是让他继续潜伏下去,以保全自身为重,不要露出破绽。同时副掌柜也给出了刘谨一答案,这些权势极大的儒门中人是为儒门隐士,共有七人,并称为儒门七隐士。这七人是由心学圣人指定,暗中守卫儒门之人,又称守门人,七人隐去真实姓名,以虎禅师、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紫燕山人、赤羊翁、金蟾叟、龙老人为代称,以龙老人为首,也是客栈的首要大敌。 于是刘谨一就随着这个名为烟霞书社的儒门外围组织离开了中州龙门府,北上帝京。到了帝京,刘谨一发现来到帝京并非他们一个烟霞书社,还有其他从各地赶来的其他书社、诗社,这些结社都是听从隐士们的命令行事,其中也都安插了儒门之人,监视招揽的江湖武人,这让刘谨一愈发慎重,不敢有丝毫异动,静等副掌柜的命令。 方才刘谨一做的事情是烟霞书社的社长交代的差事,查探城中是否有辽东之人出没,如果发现辽东之人或是另外的隐秘组织,都要立刻上报。 这让刘谨一意识到,客栈恐怕也来到了帝京。 第九十一章 刑柱玄机 八月十五中秋夜宴之后,正一宗的当务之急便是修复“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涵盖了整个云锦山,多处破损,故而也要分出先后之别。首先便是镇魔台,虽然镇魔台阵法独立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之外,但两者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再加上镇魔台关乎到镇魔井,故而排在首位。其次便是枢机核心的万法宗坛,虽然万法宗坛的外在建筑已经彻底坍塌,但内在阵法核心并未被彻底毁去,以正一宗的人力物力,想要修复并不是难事。接下来是大真人府内外建筑和山上的宫观,最后也是最难的才是那些被永久改变的地形地貌。这些被改变的地貌又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李玄都一击打破“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导致地气暴动所造成的,另一部分是宋政在前者的基础上引发天灾所造成的,两者相加甚至改变了部分地气走向,正如拆楼容易建楼难,改变地势地貌只需要两位长生地仙的倾力出手,想要恢复原样就是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了。 如今镇魔台已经初步修缮完毕,倒也不能说正一宗的效率神速,实是镇魔台材质特殊,与镇魔井一体,很难被彻底毁坏,先前一番大战,也只是伤及了表面而已,尽是些“皮外伤”而已,自然修复最快。 李玄都独自一人登上镇魔台,“帝释天”就立在镇魔井的不远处,从八月十五开始,“帝释天”就一直守在此处,以防有人去而复返杀个回马枪, 李玄都没有理会“帝释天”,甚至没有去看已经重新封印的镇魔井,而是两道巨大“刑柱”之前,伸手触碰。 李玄都的指尖在接触“刑柱”表面的一瞬间,立时炸出一簇电光火花,只是未能伤到李玄都分毫,只见这抹电光在李玄都的指尖不断流转,却不能渗入体内分好,就好似是绝对两不相容之物,欲要存其一必先废其一,于是片刻之后,电光烟消云散,半点不存。 李玄都干脆将整只手掌都按在了“刑柱”的表面上,立时激起了“刑柱”的抵抗,就见触碰之下,无数大如人头、形如六角雪花的紫色电花四散而飞,“刑柱”的表面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李玄都却屹立不倒,甚至连袖口都没有伤到分毫,仍是任由电光在自己的手掌上游走,不能伤及分毫,很快便恢复如初。 这几天的时间中,李玄都一直都在恢复修为,虽然“长生石”损耗的元气在一时半刻之间很难恢复,但是“太易法诀”所造成的伤势已经逐渐稳定,如果不考虑脱胎换骨带来的病情,李玄都已经恢复了八成修为,可以考虑如何救治秦素了。 对于李玄都来说,张静沉以“五雷天心正法”留下的雷劲并不难应付,毕竟张静沉只是天人造化境,与李玄都有着差距,而且也仅仅比秦素高出一个境界而已,李玄都有足够的把握将其化解。关键在于出自“天师雌雄剑”的两道剑气,实在是让人捉摸不定。因为李玄都无法炼化“天师雌雄剑”,也无法真正去感受“天师雌雄剑”的玄机,考虑到“天师雌雄剑”与镇魔台上的“刑柱”有着极大的干系,李玄都干脆选择从“刑柱”着手。 如今正一宗内是颜飞卿和张鸾山做主,对于李玄都的请求,自无不允,张静沉以守卫镇魔台的名义开启了“刑柱”,让李玄都有足够的时间去感受其中的玄机。 李玄都收回手掌,看着掌心陷入沉思,而“刑柱”也重新归于沉寂。 过了片刻之后,李玄都再次伸出手掌,不过不是想要触碰“刑柱”表面,而是想要将“刑柱”握在掌间。 到了长生境界之后,许多人都能用出“一只大手”的神通,甚至某些功法也能做到这一点,比如皂阁宗的“九阴鬼手”,其中原理并不复杂,甚至不需要动用太多的自身气机,调用天地元气即可。 李玄都的右手以“长生石”的神异吸纳天地元气,形成一个“漩涡”,随之在“刑柱”的中段位置出现一方“泉眼”,向外涌出天地元气,化作阴火,凝实为一只手掌,缓缓握住了“刑柱”。 这次“刑柱”的反抗要比以往更加激烈,“刑柱”的表面用出无数电光,然后汇聚成一条雷电长龙,环绕刑柱盘旋而上,将握住“刑柱”的阴火大手死死缠住。阴火和雷电相互绞杀,在镇魔台上显化出电闪雷鸣的景象。 如此持续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李玄都所化的阴火大手终于散去,而“刑柱”因为无人激发驾驭的缘故,仅仅是自行御敌,也并未追击,再次恢复平静。 李玄都经过三次接触“刑柱”,倒是有些收获,“刑柱”之中虽然没有剑气,但在根本上与“天师雌雄剑”极为相似,就好似同样一套剑法,可以用剑,也可以用刀,只是外在表现不同,其内核本质并无太大区别。 接下来,李玄都开始尝试让“刑柱”的雷霆之力进入自己的体内,然后李玄都就感受到一股雷霆之力进入自己体内之后,立时消失不见,哪怕他內视自身,仍旧未能发现半点踪迹。不过李玄都也不着急,这一缕雷霆之力不可能就此蛰伏,总要发作,然后就能被自己发现踪迹。 果不其然,大概小半炷香的时间之后,这抹雷霆之力出现在李玄都的尾闾,一路直上。人体之中,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脊柱最冷,名为雪山,气机在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小,道门喻为“羊拉车”。雪山之后即是脊柱,人之脊柱二十四节,上应二十四节气,头尾两处称龙虎双关,上龙下虎,此关最长,气机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大,道门喻为“鹿拉车”。过龙虎关之后,再往上至头部脑后风池穴,名为玉鼎关,其窍最小而难开,气机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最精,道门喻为“牛拉车”。 这道雷电之力瞬间过“羊拉车”、“鹿拉车”、“牛拉车”三重境,因为李玄都不设防的缘故,最终直入上丹田中。 如果是天人境大宗师,贸然让外力进入自己的上丹田,定然是凶险无比,轻则神魂震荡,陷入昏迷,重则神魂受损,难以弥补。不过李玄都已经证得金丹大道,甚至窥见了部分元婴雏形,还以“太阴十三剑”强行塑造了没有心魔隐患的心魔,心魔与元婴的关系就类似于假丹之法和金丹大道之间的关系,有此依仗,这道雷劲根本翻不起大浪,直接被李玄都禁锢。 李玄都的神念顺着这道雷霆之力的一线路径寻本溯源,终于发现了这道雷霆之力的玄妙所在,不在于雷霆,也不在于剑气,这些只是载体而已,就好似剑法玄妙不在于手中长剑是木剑还是铁剑,关键在于其中招数。 镇魔井洞天是祖天师亲手开辟,“刑柱”与镇魔井洞天紧密相连,自然也是出自祖天师之手,其中蕴含的是一位二劫地仙对于天道至理的感悟和运用。 不同于陆吾神这样的神兽,祖天师的体魄远远无法与陆吾神相提并论,可对于天地的感悟却是远远胜出陆吾神,大致便是蛮力和巧劲的区别。这也是为何这一抹雷霆之力明明远逊于李玄都,却能瞒过李玄都的感知。不过“刑柱”毕竟是死物,只能按照祖天师设置好的固定套路运转,失之灵活变通,更不能随即应变,这才被李玄都寻到了破绽。 李玄都心中生出疑惑,这等手段应该不属于“五雷天心正法”,倒像是一门极为高明的御剑法诀,只是从未听说过正一宗有剑道高手,可“天师雌雄剑”又是当世仙剑,理应有一套与其搭配的剑诀才对,难不成是失传了?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当年的太平道鼎盛一时,占据半壁江山,可及至后来,太平道的根本功法“太平青领经”反而是失传了,清微宗和太平宗各持一半。那么正一宗失传一套剑诀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这门剑诀如此高妙,门槛太高,寻常人很难领会精通。当然,也未必就是失传,可能正一宗中还有相关秘籍,只是无人能够练成而已。 不过李玄都看出破绽,不意味着就能立刻破去,按照他的推测,这门剑诀可能与当世所有剑诀都不相同,无论是“北斗三十六剑诀”,还是“南斗二十八剑诀”,都是单人单剑,“慈航普度剑典”是将各种佛门神通融入了剑诀之中,“太阴十三剑”与“慈航普度剑典”类似,只是换成了将道门神通融入剑诀之中。而这门由祖天师留下的剑诀应该是一门双剑剑诀,对应了“天师雌雄剑”,要么是一人用双剑,要么是两人各用一剑然后双剑合璧,总之与其他剑诀截然不同。 这样的剑诀有一个特点,那便是一加一的威力肯定要大于二,甚至可以超越三。 如今李玄都只是接触了一根“刑柱”,还有另外一根“刑柱”,李玄都要同时接触两根“刑柱”才行。 第九十二章 机缘剑意 念及于此,李玄都将体内的那道雷霆之力直接化解,然后稍作准备,伸出双手,同时接触两大“刑柱”。 两根“刑柱”的间距较大,李玄都仅凭双臂当然无法同时触及,必须凌空发力,就见两根“刑柱”同时亮起,出现一个个铭文,继而又同时生出两道雷霆直往李玄都的双掌而立,就像两条锁链。 待到两条雷霆触及到李玄都的掌心,李玄都放开防御,任由两道雷霆之力同时进入自己的体内。 一瞬间,两道雷霆之力合作一处,雷霆之气迅速淡去,化作纯粹的剑气,阴阳相合,缠缠绵绵,时隐时现,日隐而月现,月隐而日现,若是只消灭其中一道剑气,另外一道剑气则会以阴阳相补之道汲取外在气机重新衍化剑气,生生不灭,非要将两道剑气同时消灭不可,要么就是以力破巧,消灭剑气的速度胜过衍生剑气的速度,如此也可以将其化解。 两道剑气在李玄都的体内时隐时现,游走不定,就是李玄都一时半刻之间也不能确定位置。这还是李玄都自己的体内,全身无一处不在他的感知之内,只要念头一动,气机便至,还有“长生石”的保护,根本不怕损伤,李玄都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在秦素体内,李玄都不仅做不到随心所欲,反而还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想要抹除秦素体内的两道剑气更是千难万难。 不过李玄都也不着急,“刑柱”毕竟是死物,而且当初祖天师将剑意也留在“刑柱”之上,也是存了让后代子孙以此来参悟剑意的意图,所以在没有“天师雌雄剑”激发的情况下,“刑柱”并不会全力激发,置人于死地。只是祖天师也不曾料到,竟然有长生地仙能来到这处正一宗的禁地,并且让正一宗弟子主动放开禁制。 原本站立不动的李玄都开始随着剑意而动,剑气游走至他的手臂,他便振臂;剑气游走至他的腿脚,他便抬足;剑气游走至他的手掌,他便握拳;剑气游走至他的手指,他便伸指。剑气游走越来越快,李玄都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及至后来,竟然出现了无数残影,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李玄都的动作。 当年祖天师受太上道祖指点,得太上道祖传承,携带剑印,前往蜀州,大破巫教,灵山十巫之传承就此覆灭。由此,祖天师创立天师教,取代巫教,雄踞蜀州,后又发展至江南各州,最终在云锦山修建大真人府,造镇魔井和“刑柱”,连接云锦山诸峰地脉地气,设立“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建立了后世正一宗的千年基业。 当年的祖天师就好比儒门的心学圣人,二劫地仙的修为已经是难逢敌手,再加上祖天师手中还有“天师雌雄剑”和“天师印”两大仙物,当真是三劫地仙不出,举世无敌。 祖天师传下道统,分为外姓弟子和张姓子弟,以“五雷天心正法”为根本法门,又有“纯阳功”、“紫霞功”、“荡魔功”、“洗髓金经”等循序渐进功法,又有诸多符箓法门,由此立下正一盟威之道统。 只是在他的众多弟子之中,并无人能继承他的剑道衣钵,倒也不能怪这些弟子不济,而是祖天师一生破巫教、立道统、收弟子、建造大真人府、镇魔井,事务繁杂,教导弟子的时间有限,只能够将“五雷天心正法”传下,门槛更高的剑道却是来不及了。祖天师口中不言,心中颇感遗憾,当时“刑柱”已经建造完毕,祖天师看着竖立高耸的两根“刑柱”,刚好对应双剑,于是突发奇想,决意将自己剑道留在两大“刑柱”和随身的“天师雌雄剑”之中,不仅可以使得“天师雌雄剑”催动“刑柱”应敌,而且还能将剑意传承下去。祖天师也想看看,后世张家子弟之中, 是否能有人能够勘破此中玄机,由此继承衣钵。而且这剑意要比什么纸上文字更为便于理解,也算是祖天师专门为后世子孙开辟出的一条捷径了。 待到祖天师将剑意融入“刑柱”和“天师雌雄剑”之后,距离飞升之期已近,再也无法继续久留人间,当时天师教正值兴盛,四处开疆拓土,俨然一方道国,众多弟子奔波在外,统领一方,竟无一人理会出祖天师的良苦用心。祖天师虽然谈不上心灰意冷,但也觉得机缘未至,若是机缘到了,不必他说,若是机缘未到,说了也是无用,于是祖天师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此飞升离世。 祖天师为天师教第一代天师,天师职位的继承采用世袭嗣教制度,祖天师化去后,由儿子接任,称嗣天师。嗣天师化去后,又由其孙子接任,是为系天师。到了第四代孙时,天师教覆灭,张氏一族不得不放弃蜀州,重立为正一宗,回归迁居吴州上清府云锦山大真人府,子孙世传其业,一般称第几代天师,统称大天师或张天师。 嗣天师在祖天师的基础上建造镇魔台,此地成为禁地,断绝了寻常弟子来此的可能,却是与祖天师的本意相违背了,不过张家嫡系子弟仍旧可以来此,可惜这一代弟子大多为了天师教奔波在外,无人有此机缘。 天师教的实力在系天师手中达到鼎盛,系天师虽然天赋绝伦,是一位一劫地仙,但一生忙于开疆拓土,征伐天下,大半时间并不在大真人府中,更没有时间登上镇魔台,却是与这份传承失之交臂。 待到三代天师之后,镇魔台逐渐成为刑台法场,杀气冲天,就算有人可以来到镇魔台上,也不会去主动触碰杀人无数的“刑柱”。就好比普通人,谁也不会去摸一摸刽子手的鬼头刀,看看锋利不锋利,更不会有人认为刀里还藏着武功秘籍。 想来这便是祖天师的所言的机缘未到了。如此代代传承,从第一代大天师传承到了第三十代大天师的时候,这份机缘终于是到了。不过并非是应在张静修的身上,而是应在了镇魔法师张静沉的身上。张静沉被张静修关押在镇魔台上多年,整日无所事事之下,除了修炼便是与镇魔台为伴,张静沉对于镇魔台的了解之深,可以说是当世无人能出其左右,镇魔法师的名号也是名副其实。张静沉在机缘巧合之下,竟是从镇魔台的“刑柱”中感悟到了祖天师的部分剑意,只可惜他没有跻身长生境,感悟不深。如果张静修不是那么早飞升离世,或者是张静沉继承大天师之位的时候已经有长生境修为,那么李玄都再想胜过张静沉就很是困难了。 张静沉以自己悟出的剑意伤了秦素,李玄都为了救治秦素,登上镇魔台寻觅破解之法, 由此感悟到了祖天师留下的剑意。也可以说是,在张静沉死后,机缘并未消失,而是转移到了李玄都这个外人的身上,算是祖天师在某种程度中弥补了后世不肖子孙犯下的过错,真可谓是一饮一啄早有定数。 李玄都并不知晓其中的种种曲折,只知道这剑诀是救治秦素的关键所在,别无他念,而他已经是长生境修为,又是继李道虚之后的集剑道之大成者,三大剑诀皆有涉猎,又集合众人之力创出了“南斗二十八剑诀”。在剑道一途,几乎是一法通而百法皆通,他来此地感悟祖天师留下的剑意,自然要远胜于张静沉。 两大“刑柱”汲取镇魔井洞天中的气机,显化剑气,不断进入李玄都体内,予取予求,让他逐一领悟。 不知不觉间,李玄都已经在镇魔台上待了一天一夜,在这期间,他心无挂碍,随着体内剑气游动,身形不断随之而动,只觉得体内气机也逐渐化作两道汹涌剑气,一者好似大江,滚滚东去,一者好似长河,千古泛滥。古人称大江为江,长河为河。大江水清,长河水浊,大江之水灌溉两岸之田地,长河之水也灌溉两岸之田地,两者共同孕育出中原天下,气魄甚大,而且此中的清浊之理,正是对应了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的天地之理,继而再从天地之中划分阴阳,阴阳转换,日升月落,继而四季轮转,又衍生出生死枯荣之理,竟是包罗万象,日月星辰尽在其中。 当初周淑宁刚刚修成“天眼通”,望向李玄都,只见他的体内有一紫一青两道气机,好像江河,大江在南,长河在北,又像是两条长龙呈现双龙戏珠之势,而那颗“珠子”则是一点金光,三者共同形成一个完整周天。在两条长龙的周围,还有许多星星点点,赤、橙、黄、绿、青、蓝、紫,只是与两条长龙相比,甚至是与一点金光相比,微不足道。 周淑宁当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没想到应在了今日。 李玄都速度快到极致,以至于全身上下都有雾气蒸腾,以他的体魄,也有汗水渗出,然后他猛地一停,一切都归于寂静,两大“刑柱”也随之恢复平静。 李玄都长吐一气,好似白练,叹道:“好厉害的剑意。” 第九十三章 龙虎剑诀 李玄都举头望向“刑柱”上的铭文,先前不觉如何,此时再看,别有一番意味。 若有精通书法的剑道大家以笔代剑书写文字,笔画凌厉,藏有高明剑意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李道虚就可以做到,李玄都也曾见过师父的手书,的确剑意凛然,久视有刺骨之感。不过“刑柱”上的铭文不同,不仅有剑意,而且还有道门符箓的深意,甚至可以说这就是蕴含剑意的符箓,可以说是举世罕见了。 都说“符印”二字,“天师印”本就是运用符箓的仙物,当年祖天师剑印双绝,携剑带印灭去巫教,能将两者融为一体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忍不住道:“这便是祖天师的手笔么。” 说话间,李玄都开始环绕“刑柱”行走,仔细观看密密麻麻的铭文。平心而论,李玄都算得上博学之人,这里的博学并非是指经史子集,真让李玄都去科举考试,未必能中秀才,琴棋书画也谈不上精通,提笔作文更是不堪,但是李玄都自小就学过各种文字,包括金帐文字和古时的甲骨文和铭文,在各大宗门,这些古时文字一直有所传承,甚至许多功法都是以此类文字记载,所以许多精锐核心弟子都会专门学习,对于参悟许多古功法都大有裨益,李玄都在同辈人中已经是佼佼者。 李玄都发现这些铭文其实是道祖五千言,不过并非全部,而是被祖天师节选了部分,用以阐述自己的理念。 虽说李玄都谈不上精通经史子集,但对于道祖五千言还是能全文背诵,也有自己的理解,所以他并不过多关注祖天师的想法,而是观察祖天师的字迹,也就是弃道学术。到了长生境之后,各人有各人的道路,不好去强求旁人的道路。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宋政的“魔刀”,秦清的“天刀”,其实都是同样的道理,李玄都此时自然不会去强求祖天师的道路。 李玄都在两根“刑柱”的中间位置驻足,这里也是受刑的位置,他仰头望去,发现了许多正常位置都很难看到的铭文。也许是因为给犯人看的缘故,这部分铭文竟是以长剑一气刻成,不仅剑意浓郁,而且杀气凛然。 到了如今,世人对于正一宗大天师的印象都是正道领袖、有道真人,是道士形象,很难将其与将军、一方之主联系起来,可在正一宗还是天师教的时候,大天师不仅仅是天师教的教主,也是将领和领袖,直到第四代大天师才变成单纯的一宗之主,所以前三代大天师的称谓也与后世的历代大天师有所不同。也正因为大天师并非是纯粹的一宗之主,祖天师才定下了非张氏子弟不可传承大天师之位的规矩。 在这种情况下,祖天师的剑意与后世之人大不相同,含有沙场征伐的杀气,李玄都只在伊里汗的身上见过,不过伊里汗走的是人仙途径,本就适合军伍,领兵打仗的地仙却是少见,上一个还是祁英,李道虚对祁英很是看重,认为其前途不可限量,可惜死在了地师徐无鬼的手中。 方才李玄都是身动心不动,此时李玄都反其道行之,心动身不动,一缕神念进入这些铭文之中。 转眼之间,李玄都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由雷电组成的世界,在李玄都的神念进入其中之后,立时有无数如同星辰的雷珠朝他撞来。李玄都不是鬼仙,不能以念头用出各种神通,但他成就金丹大道并窥见元婴法门之后,也有自保之法, 元婴对应的其实鬼仙的二重雷劫,李玄都未能凝聚元婴,但运用些许神通还是不能,他直接以念头化出形体,借此假身用出种种手段,将撞向自己的雷珠一一化解,不过李玄都想要向铭文深处前进就变得步履维艰,进展缓慢。 李玄都不骄不躁,缓缓推进,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眼前骤然一变,出现了一道完全由雷电组成的墙壁。李玄都没有犹豫,一穿而过。顿时感觉无数雷劲深入自己的假身之中,麻痹之感立时涌来。李玄都立即运转六劫之力,化解雷劲。“逍遥六虚劫”练成之后,无物不化,最是擅长破人气机,这也是地师每每偷袭都能得手的缘故。这里的雷劲虽然厉害,但也脱不出六气的范畴,李玄都以六劫之力,离世感觉体内的雷劲渐渐弱去。 佛门有“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说法,这是极为高明的芥子须弥手段。据说鬼仙渡过七重雷劫之后,也就是对应三劫地仙的境界,一个念头便是一个小小的世界,祖天师虽然只是二劫地仙,但已经有了开辟小天地的能力,这些祖天师以长剑书就的铭文便是一方小世界,小到生人根本无法进入其中,只能以念头进入。 李玄都穿过雷壁之后,终于进入了此处的核心之中,只见此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竟是阴阳开辟浑沦,清浊分明,以地水火风定住四方,六气充斥其中,化作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继而日升月落,四季轮转,变化不停。 此房小世界已经一方洞天的雏形,如果将其不断放大,便是一方洞天,以小见大,可见祖天师的手段,难怪能建造镇魔井洞天。 不过李玄都的重点不是祖天师如何构建小世界,而是藏在其中的剑道传承,先前李玄都是亲身感受剑气运行的轨迹,此时便是观摩前人如何用剑,虽然次序颠倒,但对于李玄都来说,却是没有太大区别。 李玄都沉浸其中,转眼间又是一天时间。 虽然李玄都不能分神,但是有“帝释天”护卫旁边,倒也不怕有人不轨。 期间颜飞卿、张鸾山、张岱山、苏云媗等人也来过镇魔台,不过只是远远观望,见李玄都立于两大“刑柱”之间,似是神游物外,便不曾上前打扰。 李玄都沉浸在剑意玄妙之中,不知时间流逝,他在八月十八这一天登上镇魔台,八月十九,八月二十,三天过去,李玄都才从长时间的入定出神之中醒来。 此时李玄都仍旧面带几分病容,但是气息凝实,不退反进,已经恢复了全数的修为,严格来说,并非是李玄都弥补了“长生石”损耗的元气,而是另开新源,从其他部分填补了空缺。这便是李玄都在镇魔台上三天的收货了。 祖天师总共留下了两道剑意,分别对应两大刑柱,可以视为总纲。在两大剑意之下又有二十八招剑式,分别藏于二十八个祖天师以“天师雌雄剑”刻就的字符之中,因为没有外人干扰,李玄都虽然费了些工夫,但还是将这些铭文全部找到,并且以神念进入其中小世界。 这些小世界大同小异,外部以雷电设立门槛,修为不到之人,无法进入其中,内部是剑式核心,可以慢慢参悟。而且这些雷电并不伤人,只是阻人,若是能闯过去,反而还有所裨益。因为这些雷电都是祖天师效仿天劫所设,淬炼神念有鬼仙渡过雷劫的效果,对于地仙来说,收益不大,但也聊胜于无。由此可见,祖天师对于张家后人的确是用心良苦。 如果将这二十八道剑式悉数学全,那么便可以自成剑阵,类似于“太阴剑阵”或者“ 北斗三十六剑阵”、“南斗二十八剑阵”,不过李玄都并非正一宗弟子,也不是张氏子弟,甚至与祖天师的道路不尽相同,未能将二十八道剑式全部领悟,只是得了一十二招。 对于李玄都而言,这些剑招妙则妙矣,不过与“太阴十三剑”、“北斗三十六剑诀”、“南斗二十八剑诀”、“慈航普度剑典”相比,也只是在伯仲之间,算不得什么,唯有一招以剑画符十分新奇,有封印镇压的妙用。真正让李玄都大获增益的还是那两道剑意,这才是祖天师剑道的根本所在。 太上道祖有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李玄都同样不知这道这等剑道的名字,也只好强取一个名字。当年祖天师先是在云锦山隐居修道,后闻蜀人多纯厚,易于教化,且多名山,又闻巴蜀疹气危害人体,百姓为病疫灾厄所困”,他离开云锦山入蜀,他先居阳平山,后住鹤鸣山,还到了西城山、葛溃山、秦中山、昌利山、涌泉山、真都山、北平山、天苍山,不过最后还是离开蜀州,返回云锦山。祖天师晚年除了修建镇魔井和大真人府之外,也曾筑坛炼丹,三年后神丹成,龙虎出现,故此山又称龙虎山。 李玄都在云锦山上得此剑意,成双成对又应龙虎之说,正所谓“龙共虎,应声裂”,李玄都便为其取名为“龙虎剑诀”。 第九十四章 阴阳逆转 李玄都领悟了“龙虎剑诀”之后,就离开了镇魔台,直接返回秦素的居处。 如今秦素仍旧昏迷不醒,因为男女有别,多数时候是由苏云媗负责照看。见李玄都回来,她本就是心思灵敏之人,立时道:“紫府有了救治之法了?” 李玄都此时的心情好似守得云开见月明,难得微笑道:“不仅是有了素素的救治之法,便是玄机他,也要大手裨益。” 苏云媗先是一怔,随即一喜。都说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颜飞卿虽然在李玄都的扶持帮助之下重登正一宗的宗主大位,但毕竟老天师已经不在人世,李玄都也不可能帮颜飞卿一辈子,就算李玄都相帮,他毕竟还是外人,也不是那么好帮的。说到底,最后还是要靠颜飞卿自己才行。所以颜飞卿的境界修为就成了苏云媗的一块心病。现在她能以夫妻道侣的身份从旁帮衬,可她也不能久留大真人府,还是要回到慈航宗继承宗主大位,到了那一天,颜飞卿想要在正一宗站稳脚跟,不说像李玄都这般一骑绝尘,最起码不能弱于其他同辈之人。 只是坠境一事,棘手麻烦,苏云媗想了许多办法,包括重新炼制“五炁真丹”,都很难在短时间内见效,毕竟当初李玄都服用“五炁真丹”已经是在坠境的四年之后了,以颜飞卿如今的处境,如何等得起四年? 现在李玄都说对颜飞卿也大有裨益,以他的身份,自然不是随口乱说,必定是有的放矢,苏云媗焉能不喜。不过苏云媗还是没有忘记救治秦素才是重中之重,说道:“紫府还是先把白绢体内的剑气除去,我去准备固本培元的丹药。” 李玄都点了点头,独自走入内室之中,就见秦素仍旧昏迷不醒,不过脸色倒是不怎么苍白,这也要归功于正一宗内各种丹药无数,虽然秦素不能吞服丹药,但是苏云媗也有办法,以一只宝物药鼎将丹炼化成雾气,使其慢慢渗入秦素体内,只是此举损耗药力甚大,一枚丹药最起码要浪费到半数药力,也就是家大业大的豪门大宗才能如此行事。当然,能让正一宗心甘情愿拿出这么多的丹药,也不是一般的面子,也只有李玄都了。 李玄都望着秦素,默然了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气,竟是有些紧张。 而且在这个关头,李玄都没来由想起了与秦素的初次相逢,那时候的秦素很是生疏客气,对于陌生人总是怀有淡淡的警惕,李玄都本以为她会是个冷美人,却没想到她其实是个害羞腼腆的女子,只是对待陌生人的时候,这种害羞和腼腆才会变成生疏和冷淡。 那时候的李玄都对于秦素而言,毫无疑问是一个陌生人。 那么两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相熟的?是结伴而行的时候?还是救秦道方的时候? 平心而论,两人相识的时间的确不长,满打满算也就是两年左右的时间,不过对于李玄都而言,这两年却是有些漫长,因为在期间,两人经历太多事情,回忆太多,故而漫长。若是每日都是千篇一律,回忆时才会生出转眼多少年的感慨。 李玄都记得小时候的时候,师父曾经对他说过,人生虽然只有百年,但是行万里路可以将这个百年不断拉长。当时的李玄都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待到后来年岁渐长,阅历增多,渐渐明白了师父的用意。 其实人之相处也是如此,平平淡淡是为真,可不经历风雨,终究也难以形成牢固的羁绊。 李玄都和秦素就是如此,一起经历的风浪多了,联系便越发紧密了,如果两人之间只有无穷无尽的鸡毛蒜皮,狗屁倒灶,区区两年的时间,当真是不值一提。 李玄都和秦素真正相知,却是共同面对地公唐秦了,对于那时候的两人来说,唐秦还是一个劲敌,他所率领的青阳教白阳总坛更是棘手,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斩杀唐秦之后,还是不得不从悬崖上离开单老峰。秦素把自己和已经脱力的李玄都绑在一起,以手中双刀交替刺入峭壁,如此慢慢下山。 李玄都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就连传说中的昆仑洞天也去过一趟,可最让他难以忘怀的还是这段下山的经历。 李玄都回过神来,握住秦素的手掌,开始祛除张静沉的雷劲。 张静沉的雷劲不算什么,李玄都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是因为怕雷劲伤到秦素,所以这段时日也是以丹药在弥补秦素亏损的气机,使得雷劲发作的时候,秦素体内的气机可以自行抵御。 此时李玄都拔除雷劲,果不其然,雷劲立时发作过来,可见张静沉的用心之险恶。不过这几天的准备也不是无用之功,秦素在这几天不曾停歇地吸收药力,不仅滋养体魄,而且亏损的气机也恢复大半。此时雷劲一动,秦素体内的气机立时随之而动,再加上李玄都也会最大程度限制雷劲,所以拔除雷劲的过程算是无惊无险。 拔除雷劲之后,李玄都稍稍歇了一口气,然后准备化解秦素体内的两道剑气。 这两道剑气来自“天师雌雄剑”,不过张静沉因为自身境界修为的缘故,并不能发挥出“天师雌雄剑”的全部威力,两道剑气的威力也相当有限。虽然对于寻常人来说,剑气威力仍旧不可小觑半分,甚至是秦素这样的天人境大宗师,也奈何不得,不过对于已经是长生境的李玄都来说,这两道剑气却是不算什么,关键是两道剑气时隐时现,让李玄都无法确定其具体位置,好似力士都空有一身力气,打不到苍蝇也是白搭。 “龙虎剑诀”深谙阴阳之理,阴阳分明是太极,阴阳浑沦是太易,李玄都的先天神通是“太易法诀”,便是阴阳不分,所以对于李玄都而言,修炼“龙虎剑诀”时,聚散不定的“聚”字并不算难,甚至可以说手到擒来,真正有些难度的反而是一个“散”字。不过李玄都修炼“太阴十三剑”大成,深谙至阴之理,如果阴阳不分,只要能分出至阴,剩余的部分自然是至阳,李玄都凭借这种倒退的办法,硬是做到了阴阳两分。阴阳分出晦明,后两者正是六气之二,李玄都修炼“太平青领经”在先,修炼“逍遥六虚劫”在后,对于六气体会之深,除了已经飞升的地师徐无鬼之外,堪称当世无两,这“龙虎剑诀”自然就融会贯通。 此时李玄都再去寻找游散在秦素体内的两道剑气,便是手到擒来。 李玄都先是寻到了正在显化的阳属剑气,此时正是日现月隐,阴属剑气不见踪迹,李玄都立时将这道剑气禁锢,然后就见这道剑气在李玄都的禁锢之下缓缓消散,而另外一道阴属剑气则在另外一个方向生出,继续逃遁。如果是不了解“龙虎剑诀”之人,根本无从预料,可李玄都如今已经洞悉剑诀运转轨迹,早有准备,立时堵在了这道阴属剑气的必经之路上。 按照常理来说,无论是体魄最为强韧的人仙,还是体魄孱弱的鬼仙,都是内弱于外。一旦有外来气机进入体内,常常是投鼠忌器的局面,所以祛除外来异种气机很是艰难,除非双方境界相差巨大,比如李玄都与张静沉之间的差距,就让李玄都将张静沉留下的雷劲成功祛除。 不过这两道剑气并非张静沉所发,而是来自于“天师雌雄剑”,虽然未尽全功,但已经有了长生境的部分神异,让李玄都不敢有丝毫大意。万幸的是秦素修炼的根本功法已经从“万花灵月功”变成了“太平青领经”,这门功法本就化用万法,又与李玄都的“太平青领经”同出一源,再加上两人所学功法十分近似,让李玄都在秦素体内有如鱼得水之感,占据了几分地利。 李玄都直接将这道阴属剑气碾碎,然后就见阳属剑气于他处现身,以阴阳相生之法又衍生出一道阴属剑气,两道剑气合作一处,首尾相连,好似一个阴阳双鱼,生生不灭。 李玄都等的就是此时,他已经溃破两道剑气的轨迹,对于阳属剑气生出之地也有准备,在阳属剑气衍生阴属剑气的时候,他立时催动六劫之力,强行逆转阴阳相生的过程。 若是换成其他人,李玄都万不敢直接在他人体内使用“逍遥六虚劫”,不过秦素同样修炼“逍遥六虚劫”,而且与李玄都的六劫之力本就同源,此时非但不会伤到秦素,反而引动了秦素体内的六劫之力,两者合作一处,将两道剑气形成的阴阳双鱼团团围住。 阴阳双鱼好似一方磨盘,原本是正向旋转,阴阳相生,生生不息,现在李玄都以两人的六劫之力围住这个“磨盘”,开始逆向旋转,使得阴阳先生变为阴阳相合,原本泾渭分明的两道剑气开始融合,最终合作一处,化为浑沦,再无聚散玄妙。 李玄都将这道浑沦气机直接收入自己体内,使得秦素体内再无半点隐患。 第九十五章 得失 这道浑沦气机进入李玄都的体内之后,可就是龙困浅滩,再也掀不起风浪了。且不说李玄都是长生境的修为,仅凭境界就能强行压制,关键是李玄都已经习得“龙虎剑诀”的总纲剑意,并且还身负“太易法诀”,就算只是天人造化境,也足以将其彻底化解,甚至是化作自己的气机,使其成为一道“补品”。 至于秦素,没了这两道剑气的困扰,很快就能醒来,倒是不必过多担心了。 到了如今,李玄都终于可以来好好计较下自己这次的得失了。 总体而言,有惊无险,有得有失,得大于失。 首先便是李玄都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张静沉,其次是重创了另外一个心腹大患宋政,直接毁去了他的体魄。当然,李玄都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他本人重伤,秦素重伤,其余人等也受创不浅。不过这种赌上身家所有的殊死一搏有一个好处,那便是赢家通吃,无论是怎样的惨胜,赢家都能靠着输家输掉的一切迅速愈合伤口,甚至还能更上一层楼。所以对于双方来说,这是一场豪赌,不存在两败俱伤的结果,只要胜了,无论过程多么惨烈,结果都是毫无疑问的大胜。 李玄都胜了,于是顺理成章地从张静沉手中得到了正一宗,仅仅是正一宗的底蕴,也让李玄都恢复了自身的伤势,同时救治了秦素,还得到了“龙虎剑诀”,宋政则损失了大量阴阳宗精锐弟子,虽然还剩下数位明官,但阴阳宗已经不复当年地师在世时的鼎盛气象。所以从结果上来看,是毫无疑问的大胜,不过其中过程惊险无比,所以才说是有惊无险。 除此之外,就是更为长远的影响。李玄都通过张鸾山、颜飞卿、张岱山间接掌握正一宗,使得他终于可以整合自己的松散联盟,从而成为一方势力。暂且除去只是个花架子的皂阁宗、静禅宗不谈,能被李玄都直接或者间接掌握的宗门有天乐宗、太平宗、正一宗,与李玄都结盟的宗门则有玄女宗。慈航宗。 在此之前,慈航宗当然也可以算是李玄都的盟友,但同时也是清微宗、补天宗的盟友,可谓是将长袖善舞发展到了极致。白绣裳和苏云媗师徒两人,一人下注于补天宗,一人下注于正一宗,再以东海和南海之间的巨大利益为纽带,与清微宗紧密联系在一起,无论三者是谁胜出,慈航宗都不会受到影响。江湖中人常说慈航宗与牝女宗没有太大区别,无非是一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一个卖艺又卖身的红倌人。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初,苏云媗与颜飞卿成婚,许多人认为苏云媗在慈航宗内失势,无望宗主大位,因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嫁人了,自然不算是慈航宗之人,而是正一宗的人了。可李玄都不这么看,他的看法正好相反,恰恰是因为苏云媗与颜飞卿的婚事定下,才意味着苏云媗已经正式成为慈航宗的下任宗主人选,无可动摇。男子讲究三大族,分别是父族、妻族、母族,妻族的助力尤为重要,故而才要讲究门当户对。对于慈航宗的弟子来说,没有妻族,却有夫族,苏云媗的夫族是正一宗,如此助力,宗主大位焉能不稳。 李玄都不是道德完人,没有道德洁癖,他明白这里面的各种计较,但是并不反感,也不妨碍他与颜、苏两人交好。更何况两人本就郎才女貌,志趣相投,结成夫妻也不算坏事。而且人生在世,谁又能从心如意,便是皇帝也不能。 就拿李玄都和秦素来说,李玄都去辽东的时候,为何秦家人人笑脸相迎?秦素去东海的时候,为何李道虚都会对她和颜悦色?说得直白些,“有用”两字足以概括,对于秦家来说,李玄都这个女婿对于家族大有助力,对于李家来说,秦素这个儿媳可以帮助清微宗打通北海航路。有这一点为前提,李玄都和秦素是否情投意合,倒不是关键了。 这一点,便是一家之主、一宗之主、一方之主也不能免俗。哪怕是秦清,当年困于形势,也只能放弃白绣裳,娶了辽东豪族的女儿,也就是秦素的娘亲,待到秦家彻底整合了辽东各方势力之后,为了进军中原,又再续前缘。这其中种种,不能说没有感情,但如果说只谈感情,那也是不现实的。 李玄都时常会想,他是要感激师父李道虚的,不仅仅是师父的教导,师父也给了他一个出身,这是一道进身之阶,有这个身份,他会少许多无形的障碍。如果他没有这个出身,就算他跻身了天人境,远赴辽东的时候,能让秦家上下没有半点异议吗?毕竟天人境大宗师对于秦家和补天宗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成就,能比得上偌大东海吗? 如果不能,那么就要像书中故事那般,李玄都不得不应付秦家子弟的挑衅,受些阴阳怪气和轻视,虽然是个大出风头的好机会,但是平心而论,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秦素是绝对不想看到这种场面的。 到了如今,李玄都算是继承了当初老天师张静修的位置,与李道虚、秦清平起平坐,也就是所谓的道门三足之一。位置不可谓不高,权势不可谓不大,不过现在李玄都也有困扰,他陷入到了一个抉择之中,男子三族,父族、妻族、母族。如今李玄都自立门户了,离开了清微宗,那就不谈父族,清微宗算是他的母族娘家,补天宗是他的妻族,如今母族和妻族发生了分歧,那么李玄都该如何选择? 这个选择早就存在,不过之前的李玄都没有资格做出选择,只能随波逐流,现在的他才算有了资格。 其实是老命题了,对于帝王将相、世家大族来说,都不陌生,太后的娘家是外戚,皇后的娘家也是外戚,一个朝廷容不下两家独大的外戚。 当然,李玄都不是皇帝,他的母族和妻族也不需要仰他鼻息,但是两家都需要李玄都的支持,可以说李玄都支持谁,谁就胜了一半。李玄都早已有了答案,只是还未最后下定决心。 便在这时,苏云媗回来了,见李玄都独自一人坐在外间,轻声问道:“紫府,结果如何了?” “素素已经无甚大碍了。”李玄都回答道,“这段时间也是有劳霭筠了。” “紫府这是哪里话。”苏云媗微微一笑,取出一只玉盒放在李玄都的面前,“这里面有一枚‘清心普善丹’,药力绵柔,用来调理身体是再合适不过了。对了,不必整颗吞服,也可以辅以甘泉之水熬成汤药,更容易化解药力。” “多谢,我记下了。”李玄都看了眼玉盒,没有推辞。 到了天人境之后,体魄趋于圆满,寒暑不侵,不沾尘埃,再加上秦素长年辟谷不食,可以说是无垢,而且她身上的衣物也是一件宝物,所以这段时日秦素只是脱去了鞋子和衣而卧,以李玄都与秦素的关系,也不必太过避嫌,于是苏云媗主动说道:“既然如此,玄机那边还有些事情,素素就交给了紫府了。” 李玄都知道这是苏云媗故意给他和秦素留出独处的空间,不得不佩服苏云媗的心思细腻,与这样的女子相处,哪怕明知她是个热衷功利的女子,也很难生出厌恶,这便是本事了。 苏云媗离开之后,便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两人,李玄都想了想,取过药鼎,将玉盒中的“清心普善丹”放入其中,又取过苏云媗早就备好留下的甘泉倒入其中,慢慢催动火势,开始炼药。 在此间隙,李玄都又去内室看了还未醒来的秦素一眼。 此时的秦素已经由昏迷变为沉睡。 相书有云,人的睡相最能看出人的心地。呼吸均匀,眼嘴轻闭,眉脸松弛者为心地坦荡;呼吸不匀,嘴眼似张似闭,眉脸紧皱者必是心机颇深,梦中仍在算计。 秦素既非前者亦非后者,此时睡得好熟,呼吸不但均匀,而且悠长,眼睛也都闭着,只是双眉微皱,小嘴紧紧抿着,又有些严肃。 这种情况一般而言,应该是做噩梦了。 李玄都饱受心魔困扰的时候,是经常做梦的,通常是各种欲望显化,最后又以悲剧结束。秦素身怀“宿命通”,做梦不奇怪,而且梦中常常伴随预言。李玄都有些好奇秦素到底梦到了什么,是单纯因为受到惊吓的噩梦,还是梦到了日后可能遇到的危险。 李玄都俯身凝视着秦素,想着秦素醒来的样子,会不会是睫毛微微颤抖,或是手指轻动,然后缓缓醒转过来?如果她第一眼看到自己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正当李玄都想着这些的时候,秦素竟是猛地坐起身来,这大大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以致于正在出神的李玄都竟是忘记了躲闪,然后两人的额头便狠狠撞在了一起。 李玄都体魄之强韧不必多言,自然安然无事,秦素差点再度晕了过去。 第九十六章 醒来 秦素本来还在半睡半醒之间,可在这一撞之下,算是彻底清醒了,下意识地双手捂着额头,“痛……” 李玄都能以体魄硬接“三宝如意”,就算比不得仙物,也算是宝物,秦素好似是自己拿着宝物朝自己额头打了一记,焉能不痛。 李玄都赶忙扶住她,“素素,你醒了?” 秦素听到李玄都的声音,心中一定,方才的惊恐渐渐消退,“玄哥哥?” “是我。”李玄都柔声道,“你刚才做噩梦了?” “嗯……”秦素轻轻应了一声,“是做了一个噩梦,我梦到我站在一条大河边,想要过河,只有一座桥,桥边站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她端着一个黑漆漆的瓷碗,里面盛着黑色的汤药,非要我让我喝下去,我差点就喝下去了,然后在最后关头我还是清醒过来,这碗里的汤药肯定有毒,于是我一把夺过药碗,给那个老妪灌了下去……” 说到这儿,秦素有些不好意思,“那个老妪喝了药后就变得痴痴傻傻,这药果然有毒,然后我一路跑过了桥,忽然出现了很多披甲人,要捉拿我,我打不过他们,就只能一路跑,忽然看到一块大石头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停不下来,一头撞了上去,然后我就醒了。” 说话间,秦素又轻轻触碰了下额头的红肿位置,轻吸了一口凉气,“真是奇怪了,梦里的伤势还能影响到现世么?” 李玄都略感尴尬,轻咳一声,“阎罗十殿,第十殿转轮王独居幽冥沃石之外,审判孤魂野鬼,核定男女寿夭,区分富贵贫贱,发往轮回投生,掌生死判之权柄。” 秦素轻轻“啊”了一声,“难道我做的梦是去了阴间地府?那个老妪就是传说中的孟婆,我撞上的石头就是幽冥沃石?” 李玄都认真地点头道:“应该是了。” “可那只是梦,我头上的伤势从哪里来的?”秦素仍旧疑惑。 李玄都随口胡说,“所谓道术就是弄假成真,鬼仙也好,神仙也罢,都是信则灵,你身怀‘宿命通’,梦境真实无比,想来是你自己深信不疑,所以梦中的伤势也会显化出来,也可以算是弄假为真了。” “是这样吗?”秦素还是有点半信半疑。 李玄都把话题转开,“你伤势未愈,先好好歇着,我在外面还给你熬了药。” 秦素立时想起了先前的大战,赶忙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大真人府。”李玄都回答道,“是玄机和霭筠的居处,暂借给我们的。” 秦素是聪慧之人,立刻明白,那一战肯定是胜了,否则李玄都和她不可能如安然无恙地留在大真人府中,她稍稍放心,又问道:“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没事,唯一有事的就是你,所以你就放心好了,只管好好养伤。”李玄都温声说道,“我去给你盛药。” 说罢,李玄都离开了内室来到外间,这会儿工夫,药鼎里的“清心普善丹”已经完全化开,化作汤药,李玄都取过苏云媗放在桌上的玉碗,慢慢倒了大半碗,然后又转身回了内室。 内室中,秦素靠坐在床上,怔了一会儿,眼神渐渐清明,见李玄都进来,问道:“紫府,你说实话,刚才是不是你撞了我一下?” 李玄都端着药碗,坐在床边,面不改色,疑惑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无缘无故撞你做什么?” “不对,我刚才回想起来了,那不是什么幽冥沃石,就是有人撞了一下,只是我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秦素摇头道,“这屋里就你一个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李玄都叹了口气,“枉我为你出生入死,不惜拼了性命去镇魔台上寻找救你的法门,后来又直下镇魔井,与镇魔井里的十八路邪魔大战,最终才从镇魔井的井底取来了还魂草,让你起死回生,你却还在怀疑我!没想到你是这等无情之人,只当是我看错了人。唉,我真是何苦来哉。” 李玄都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秦素立刻说道:“好啊,果然是你撞了我一下!” 李玄都闻听此言,也不再狡辩,笑问道:“你怎么就认定是我呢?” 秦素轻哼一声,“我知道,你是不喜欢给自己表功的,就是吃了再多苦,也不会挂在嘴上半句,所以听你说什么千难万险,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我眼前的李玄都是假的,另一种可能是你在说假话。” 李玄都笑了笑,终于承认道:“没错,是我撞了你,谁让你起身这么急,我都没来得及躲闪,你一头撞在我的头上,吃亏的就是你自己了。” 秦素没有说话,而是比划了下两人的姿势,脸上浮现红晕,“我起身会撞到你的额头,你要是站着,我怎么会撞到你?这个姿势……你、你想要干什么坏事?” 李玄都笑道:“你猜?” 秦素扭过脸去,“我才不猜。” 李玄都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又把她的脸给转向自己,望着她的双眼,“你不猜我就告诉你,你要是再不醒啊,我就把你生吞活剥了,然后吃干抹净,神不知鬼不觉。” 秦素这般年纪哪里还有不懂的,这次不仅是面红过耳,就连脖子都通红一片,羞恼道:“你、你、你说什么呢!” 李玄都松开秦素的下巴,笑道:“我说,该吃药了。” 秦素这才注意到李玄都手中端着的玉碗,扁了扁嘴,“我觉得自己已经好了。” “你现在只是小好,离大好还远着呢。”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听话,吃药。” 秦素没有说话。 李玄都用汤匙舀了一匙,送到秦素的嘴边。 秦素忽然问道:“玄哥哥,你不会真去镇魔井了吧?” 李玄都一怔,哑然失笑道:“我去镇魔井做什么,你觉得镇魔井中当真有什么还魂草?都是我编出来的。再者说了,就算有还魂草,你又没死,还哪门子的魂?” 秦素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接李玄都手中的玉碗,说道:“我自己来吧。” 李玄都躲闪开来,说道:“这药不能一气饮尽,还是我来吧。” 秦素脸色微红,不过也没有拒绝,喝了一口药后,只觉得入口淡而无味,好似饮水,倒是与苦汤子半点不沾边,然后她问道:“玄哥哥,你怎么破去‘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 “我说,你一边喝药一边听。”李玄都又舀了一匙送到秦素嘴边。 此时只有两人,秦素羞涩之情渐去,点了点头,然后就听李玄都开始讲述破阵的过程,不过李玄都把许多危险境地都一语带过,倒是显得他神机妙算,一切早有安排,宋政不过是自投罗网、自讨苦吃之辈。然后李玄都又说了自己在镇魔台上得了“龙虎剑诀”之事,这倒没有删减,大体是实话实说。 秦素听完她昏死过去的诸多事情之后,一碗药汤也已经见底。李玄都话锋一转,开始嘱咐秦素好好休养,不要妄动气机。她受了张静沉驾驭仙剑的倾力一剑,她又没有“漏尽通”,若不是“三宝如意”从中挡了一下,只怕要当场身死。可仍旧是受创极重,虽有李玄都以“长生石”的元气疗治,又有正一宗诸般珍稀药材进补,然而这等伤势仍需休养相当时日,而且须极小心,不然的话,虽然不至于性命之忧,但免不得要再受一番苦头。 而且此事李玄都未敢对秦清提及,倒不是李玄都怕了老丈人的境界修为,真要生死相拼,谁胜谁败还很难说,而是李玄都无颜面对,无言以对,人家将女儿交到自己手中,却弄成这般局面,李玄都还能说什么。 李玄都将玉碗随手放在旁边,任由秦素靠在自己身上,从这个方向望去,只能看到秦素的半边侧脸,美是极美的,不过李玄都心中不生半点旖旎之念,只觉得安静祥和。人生求一知己难得,求一红颜知己更是难上加难,若是能成双入对、结成连理,那便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如果不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倒是真想就此止步不前了。 便在这时,就听秦素轻声说道:“玄哥哥,这是霭筠和玄机的新房吗?” “是。”李玄都环顾四周,一应家具摆设都是新的,少有老物件,不是正一宗没有这般底蕴,就是要讨个吉利。 秦素叹了口气,“那我们的新居,你想好了吗?” 李玄都说道:“虽然之前选了三个地方,包括太平宗,可我觉得那些地方终究不是我们的,所以我想……” “剑秀山是吗?”秦素立刻猜到了李玄都的心思。 李玄都微微一笑,“知我者,素素也。你觉得呢?” 秦素道:“忘剑峰上的云海是极美的,我很喜欢。” 李玄都心中一宽,他本觉得张白月的坟墓就在忘剑峰上,秦素心中可能会有芥蒂,却没想到秦素主动提了出来,反正忘剑峰上颇为开阔,可以建造在洗剑池旁,不会惊扰到长睡的张白月,一边是浩渺碧波,一边是滚滚云海,当真是人间美景。 李玄都道:“等新居落成,我们就成婚。” 第九十七章 张白昼 “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问如何承平,难得清平,斩却乱世,可开太平?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忆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锋无情。” “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作这一首《调寄沁园春太平》的,乃穆宗年间内阁首辅张肃卿的女公子张白月。当年张白月与清平先生李玄都在帝京诀别,张白月专门为了心上人写了这首词,不过只有上阕,没有下阕。下阕是清平先生李玄都自己后来补上,表明心志。 如今张白月故去已久,清平先生李玄都也与秦家大小姐秦素定下婚约。在中州剑秀山的山路上,却另有一个少年,正在默念这首词。这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穿青色衣衫,正沿山道缓缓而上,心中默想:“寻了这么久,终于找到姐姐的长眠所在了。” 少年身后背负一柄长剑,风尘仆仆,显然是出门在外时日已久,不知赶了多久的路,才来到这里。毕竟能朝游沧海暮苍梧的神仙之人是少数中的少数,绝大多数人赶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跨越一州地域便要月余甚至更长时间,其中不仅耗费体力赶路,而且风餐露宿,着实辛苦,更不用说还有官府的路引限制,所以天南海北想要相见一面,着实不易。不过少年神色坚毅,似是根本不在意这些许远游之苦。 这少年姓张,双名白昼,乃是张肃卿的侄儿。他自小不爱读书,藐视学宫书院,喜欢为气任侠之事,好舞刀弄枪,常慕剑侠刀客。他又脾气执拗,不服约束,因为父亲故去得早,伯父张肃卿忙于朝政,无暇管教,只有一名寡母,奈何不得他,只能遂了他的愿,让他出门拜师学艺。 当时江湖还是正邪分明的格局,且不说邪道十宗,只说正道十二宗。若论用剑,首推清微宗,慈航宗次之,东华宗再次之。不过慈航宗以女子为主,男弟子少有能得真传之人,东华宗以全真道士为主,俗家弟子难得其真传,而全真道士不可婚嫁,与僧人相差无多,张白昼乃是独子也不可行,于是排除慈航宗和东华宗,只剩下一个清微宗。 以李玄都与张白月的关系,张白昼想要拜入清微宗中,并非难事,不过他的母亲却是颇有见识,毕竟李玄都不是宗主,宗内还有众多师兄弟,明争暗斗,张白昼一个小孩子贸然进入其中,恐怕不是什么好事,若是有人意欲对李玄都发难,说不得要从张白昼身上做文章,平白招惹祸害。再加上正邪之争加剧,就连司徒玄策都死得不明不白,更何况是他人。 张母不愿意儿子卷入到这些江湖纷争之中,就以退为进,同意张白昼拜师学艺,却不能去正邪二十二宗的任何一宗,若是张白昼不同意,就别回来了。张白昼面对母亲的软硬兼施,也只好妥协,最终前往远在蜀州的蜀山剑派拜师学艺。 张白昼一走便是近十年,从一个孩子长成了少年,只是一切物是人非,身未死族已灭,如果当年他还留在帝京城中,只怕也难逃一死。 剑秀山的山路崎岖蜿蜒,两旁峭壁耸立,如是被利剑劈砍凿出,两方崖壁与一线小径形成了一线天的景观,将天光挤成窄窄一线,使得山道之上晦暗莫名。张白昼走过一线天后,只见天光乍泄,豁然开朗,脚下道路逐渐平缓开阔,拾阶而上,又见一方静湖,有河水相连,沿着河水逆流而上,别有洞天。 只见原本笔直的峭壁上,忽然凹陷出一个巨大弧度,形成了一个开口极大、纵深极浅、似洞非洞的存在,占地大约一亩左右。此地三面环山,唯有一面面向悬崖峭壁,与上山的石径相邻。其中种植有茂盛翠竹,风起则起竹涛响,而在竹林的掩映之中,则是一座清幽古雅的二层竹楼。 张白昼望着这座竹楼出了一会神,心想:“这里竟然有人居住,难道是此地主人?宗门记载,古时的确有剑仙曾经在剑秀山隐居,不过那都是几百前的事情了,难道剑仙还有传人?” 想着这些,张白昼向竹林走去,却见这些竹子已经有些年头了。 当年帝京之变,张家满门死绝,这么大的消息是瞒不住的。张白昼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就要下山拼命,不过被他的师父拦下,然后将他关在后山,让他在后山好好想一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那座后山就有一片好大的竹林,供弟子练剑之用。张白昼在后山待了足足三年,所以张白昼对竹子了解颇多。 嫩竹子,受光照时间短,竹皮翠绿,竹身无光泽,竹节毛涩,节纹粗。尤其是幼竹,还可以在竹根处找到蜕落的竹箬。老竹子,光照时间长,竹皮青里泛黄,甚至透红,竹身光亮,节纹细。另外,从竹叶的颜色上也可以识别竹子的老嫩。嫩竹的竹叶,翠绿欲滴。而老竹子的叶呈暗绿色,甚至带有枯黄。 张白昼心想:“看来是有人种下的竹子,而不是天然生长的。既然此地有主人,还是知会主人一声为好。” 张白昼被师父关在后山三年,磨去了冲动的性子,接下来的几年刻苦练剑,小小年纪就已经有先天境修为,不说在蜀山剑派,便是放在各宗之中,纵然比不上李太一这等天纵奇才,也是一等一的好苗子,甚至在许多弱宗之中,已经是有望宗主大位,实是不可小觑。 张白昼的师父正是蜀山剑派的掌门,见到弟子终于不再暴躁性燥,便同意他下山行走。张白昼离开蜀山之后,北而南,又从东至西,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原,去了许多地方,见了很多人情世故,也结交了许多朋友。最终在某个朋友的透露下,他得知了自己姐姐的葬身之所,这才往剑秀山来。 便在这时,听得有琴声响起,飘飘渺渺。有风自起,竹林迎风摇曳,雅致天然。 张白昼毕竟是出自书香世家,自小耳濡目染之下,对于这些也算略知一二,只觉得这人造诣不俗。忽然之间,只听一个苍老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小子,你是何人?” 张白昼一惊,向后跃开,却见竹楼的二楼走廊上站着一个老头,腰间斜插着一杆长烟,正上下打量着自己。 张白昼行走江湖数年,该有的礼数还是不会少,抱拳道:“晚辈蜀山剑派张白昼见过前辈。” “张白昼?”老人对于“蜀山剑派”的名头不甚在意,不过对于“张白昼”这个名字却是有些惊异,“张白圭、张白月是你什么人?” 张白昼微微低头,轻声道:“是晚辈的堂兄、堂姐。” 老人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是来祭拜堂姐的。” “正是。”张白昼道,“还请前辈行个方便。” 老人沉吟道:“按照道理来说,老朽不该阻拦,只是剑秀山乃是我家主人所有,若是贸然放人入内,只怕于规矩不合。” 张白昼问道:“敢问前辈口中‘主人’是何人?” 老人道:“我家老主人曾经定下规矩,不许泄露他的身份,老主人仙去之后,主人继承老主人衣钵,也未改动这条规矩,所以老朽不便见告。” 张白昼虽然脾气改了许多,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骨子里还是性烈如火,沉声道:“真是好大的规矩。” 老人也不恼怒,只是抬手遥遥点划了他一下,“小子好大的口气,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非是老朽夸口,我家老主人定下的规矩,天下之大,还没有几人敢不当回事的,敢来此地说三道四的更是不见半个。也就是你不知我家老主人、主人的名号,这才敢口出狂言。” 张白昼道:“前辈说我的口气大,我却觉得前辈的口气已经大到天上去了。你说你家主人如此大的能耐,却又不肯见告名号,我如何知晓你说的是真是假?” 老人想了想,说道:“你小子倒是有些意思,这样吧,我家老主人毕竟已经仙去,是否泄漏他的名号,已经无关紧要了,老主人不是迂腐之人,想来老朽小小逾越一次,他老人家也不会见怪。不过老朽也不能白白违背规矩,这样罢,你我赌斗一场,我也不依仗境界欺你,只用先天境的修为,你接我十招,若是连老朽十招都接不下来,自然是你胡吹大气,无甚好说,你还是回山再修炼几年。” 张白昼道:“如果我能接下前辈十招,那便如何?” 老人哈哈大笑,说道:“你若是能接下老朽十招,那还有什么好说,老朽不仅将我家老主人、主人的名号告知于你。” 张白昼指向山顶方向,“我要去祭拜家姐,我若接下你的十招,还请前辈行个方便。” 老人抽出腰间的长烟,说道:“好,依你便是。老朽若是输了,亲自送你去忘剑峰。” 张白昼这才知道姐姐长眠之地名为忘剑峰,然后就听老人说道:“小心,老朽要出招了。” 第九十八章 蜀山剑派 张白昼虽然脾气暴躁,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已经不是鲁莽性子,心中早已计议定当,暗忖道:“这老人如此自信,气息不动如山,定然是境界修为远远在我之上,倘若由他出手,我竭力抵挡,定然久守必失,倒不如以攻代守,抢占先机。” 想到此处,张白昼听到老人的话语之后,背后所负长剑已经是“仓啷”一声出鞘,自行飞入张白昼的手中,张白昼毫不犹豫,一剑直往老人当胸刺去。这一招并非是蜀山剑派的本门绝学,而是当年李玄都教他的一招,出自“万华神剑掌”,而“万华神剑掌”本就是脱胎于剑法,自然也可以用作剑招,此时一剑刺出,虚实不定,剑影缤纷,让人分不清到底攻向何处。 老人正是徐七,他轻轻咦了一声,颇有些惊讶,并不接招,而是侧身让开。 张白昼喝道:“第二招。”他手中长剑施展开来,却是本门绝学。 有人用“一道一剑一堡一教”来形容蜀州江湖,“一道”是妙真宗,“一剑”是蜀山剑派,“一堡”是唐家堡,“一教”是青阳教。 唐家居于白帝陵上方的唐家堡,青阳教居于白帝城,只有妙真宗和蜀山剑派居于山上,故而又言蜀州有两座山,一山是蜀山,一山是天苍,两者并列齐名。雄踞蜀山的蜀山剑派,号称天下第一大派,仅次于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 其实论起实力,独占蜀山的蜀山剑派并不逊于许多宗门,甚至还略强于某些衰弱已久的宗门,但是正邪二十二个宗门立宗多的有千余年,少则也有数百年,诸如正一宗、太平宗、清微宗等宗门,发源于当年的正一道天师教和太平道,至今已有一千五百余年,虽然其在这千余年来,有过兴衰起伏,但根基和名望是众所公认。稍晚一些的玄女宗、牝女宗等宗门,也有八百余年的历史,每一个宗门创建成名,那都是千百年来无数人才俊杰,花费无数努力心血累积而成,一宗之传承,都是一点一滴、千锤百炼凝聚而至,决非一朝一夕之功。相比起来,蜀山剑派在江湖崛起,不过是近百年来的事情,虽然兴盛得快,底蕴却还比不上诸多二线宗门,更不用说与正一宗、清微宗、无道宗、补天宗等当世大宗相比了。 不过就算如此,也能看出蜀山剑派的雄厚实力,能在百余年间崛起,不逊于部分宗门,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张白昼作为蜀山剑派的嫡传弟子,自然深得蜀山剑派的真传。蜀山剑派既然以剑为名,自然是以剑为尊,比起清微宗更有甚之,毕竟清微宗还是自认传承自太平道一脉,乃是道门之人,李道虚仍旧用剑是因为他手中有天下唯二的仙剑之一,如李玄都这般,已经不滞于物。蜀山剑派比起清微宗更进一步,已然是唯剑之外再无他物了,不尊道祖,不尊圣人,也不礼敬佛祖,乃是纯粹的剑派。派中共有七门剑诀,皆是上成之法,因材施教。练成一门之后,还可以再学第二门,传说蜀山剑派的开派祖师就将七门剑诀全部练成,乃是一位地仙散人,无门无派,机缘巧合之下,跻身长生境界,自创七门剑诀,留下道统,由此建立蜀山剑派。 七门剑诀各有优劣。 “太乙剑诀”对弟子资质要求较小,门槛不高,易于入门,缺点是整体平平无奇,可以用作前期修炼之用,待到境界高后,再学其他剑诀。 “洞玄剑诀”与如儒门的“浩然气”类似,一个“稳”字贯穿始终,根基牢固。大成之后,无论面对何等对手,都有一战之力。缺点是很难出奇制胜,而且修炼速度较慢。 “庚金剑诀”修炼较快,杀力不俗,剑本就是凶器,西金之属,此剑诀与剑性相合,威力实在非同小可。不过此剑也有缺点,每人体内,均有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修炼此剑诀之后,金之气压倒其他四行之气,庚为阳,辛为阴,阳气压过阴气。这“庚金剑诀”练的越深,体内阴阳二气和五行之气越发失调,及至后来,必然会反噬自身,难以长寿。唯有到了天人境界,方能调和五行阴阳,不至于自身受到损害。不但无害,反而强壮脏腑。 “九转剑诀”,剑诀精妙,对于资质要求不高,且没有隐患,缺点是此门剑诀融汇了道门的外丹之法,中间许多关卡必须借助外力才能通过,也就是必须辅佐各种丹药才能修炼有成,若无宗门依仗,或是家世底蕴,是万万不能修炼成功的。 “七杀剑诀”,当年蜀山剑派祖师与一位无道宗老祖赌斗得来,最为顶尖的上成之法,在李玄都还未创出“南斗二十八剑诀”之前,被誉为第四大剑诀,仅次于“慈航普度剑典”、“北斗三十六剑诀”、“太阴十三剑”,威力奇大,杀力惊人,诡异难测,缺点是此法对于资质要求甚高,等闲人难以修炼,而且此法杀伐过重,若是心志不坚之人,容易走火入魔,留下隐患。 “少初剑诀”,蜀山剑派的开派祖师得了先天五太中的“太初”之法,他从中感悟出些许天地至理,虽然不能传于弟子,但却与剑诀糅合在一起,创出了一门剑诀,名做“少初”,此剑诀玄妙无比,没有隐患,缺点是对于悟性要求极高,寻常人就算勉强入门,也要被卡在瓶颈,多年难以寸进半步。 “六情剑诀”,蜀山剑派的开派祖师曾与一位忘情宗祖师有过一段情缘,结成苦果,终身未娶。却是由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中悟出这套剑诀,本意是以此对付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都说七情六欲,此时七情只有六情,少了一情,便是求而不得的那一情。后来被蜀山剑派的开派祖师几经修改,不再局限于男女之情,便是亲情、友情,也可修炼此剑诀。这套剑诀却是最为奇怪的一套剑诀,与其他剑诀截然不同,与自己的心境息息相关,越是寂寥难堪,这套剑诀的威力也就越大,却是暗合“忘情”的几分玄妙,虽然不及“天算”,但常常能出其不意,不知所起,不知所终,自己无从预料,对手也无从预料。反之,如果心情欢喜,没有半分失意,这套剑诀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难以发挥出不知所起不知所终的种种玄妙。 七门剑诀并无严格的高下之分,先学哪门,后学哪门,全看各人资质境遇。不过对应七大境界:天人造化境界、天人无量境、天人逍遥境、归真境、先天境、玄元境、抱丹境,下三境没有资格学习。换而言之,每攀升一个境界,便可多学一门剑诀,如此弥补不足,待到天人造化境,便能七套剑诀集于一身。至于传说中的长生境,却不能强求,只能看自己的机缘了。 张白昼作为蜀山剑派的嫡传弟子,得其真传。如今他已经是先天境的修为,故而学了三门剑诀,分别是:“太乙剑诀”、“九转剑诀”、“六情剑诀”。 “太乙剑诀”不必多说,此乃打牢根基的剑诀,越早修炼越好,是张白昼初入抱丹境所学。“九转剑诀”耗费甚大,张白昼本不该过早修炼此法,只是蜀山剑派掌门对于这位弟子颇为青眼,甚至有传承衣钵之念,故而在张白昼跻身先天境的时候主动让他修炼这门剑诀,并且由门派提供丹药。至于“六情剑诀”,却是张白昼被关在后山竹林的时候,感念家人死去之苦,自学而成,那时候的张白昼不过玄元境,也正因如此,张白昼才被师父所青眼。 此时张白昼所用的便是“九转剑诀”,顾名思义,此套剑诀共有九重变化,也是九重境界,施展出来,当真是九曲连环一般。 徐七真要破招,不过一掌就够了,只是他先前已经夸下海口,只用先天境的修为,却是不好硬接,只能向后再退几步,剑气掠过,却是割下了他的几根发丝。 张白昼乘势追击,欺身而进,手中长剑直往徐七的心口位置点来,不但剑招凌厉,而且姿态似如飞天仙人。这一招正是“六情剑诀”中的一心一意,却是攻敌之心脏所在。 徐七盛年时纵横江湖,阅历极富,后来驻守剑秀山多年,那藏书楼自然也是曾经去过,各家绝学尽在其中,见识广博,前两招他虽然未曾挡下,但不难看出来历,但这“六情剑诀”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也怪不得徐七,只因“六情剑诀”被创出不过百余年的时间,不似其他绝学那般流传千年,而且难以修炼,有那失意之人练成,也绝不会想着靠此剑诀在江湖上成名,故而知之者甚少,不说享誉江湖,便是蜀山剑派中也少有人熟悉了解。 不由大为好奇,竟是再次闪避,要看一看这少年人的下一招。 张白昼也是心思缜密之人,发觉徐七的心思之后,又一连用出五招“六情剑诀”,正合六情之数。 从未见过“六情剑诀”的徐七便一连让了六招,加上前两招,十招之约只剩下两招。 第九十九章 新老主人 徐七看完了六招“六情剑诀”,不由赞叹一声,“有些意思。” 话音未落,徐七终于是转守为攻,不过徐七却是改了主意,没有用手中的长烟,而是将长烟插回腰间,然后一拳打出。张白昼见他拳势劲力奇大,不敢挡架,足下一点,向后飘退。 这一招却不是蜀山剑派的法门,而是张白昼游历江湖的时候,见两位归真境高手相斗时偷学来的,虽然他并不得其精髓,只是形似,但徐七也并不真下杀手,任由他向后退去。因为徐七的一拳只能算是半招,还有后续,张白昼后退,徐七也随之跟进,一拳收,一拳放,竟是没有半点凝滞,更看不出半点气尽力颓的迹象,一气之间竟是绵绵不绝。 徐七毕竟是天人境大宗师,精通武学之杂犹胜张白昼,只是到了他这般境界之后,已经是返璞归真,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看似平平无奇,实是玄妙无穷。张白昼但觉自己上半身已全在拳势笼罩之下,当即以手中长剑径点徐七。这一招却是暗合“六情剑诀”的妙义,不知所来,不知所终,好似误打误撞一般撞在了徐七的出拳的轨迹之上,让徐七的一拳避无可避。 徐七见张白昼出此一招,缩手变招。其实徐七若不缩手,任他一剑刺中,以徐七的体魄算不得什么,可这就违背了徐七以先天境修为过招的本意,徐七还不屑于与一个晚辈耍弄这样的机心。 张白昼道:“前辈,只剩下一招了。” 徐七“嗯”了一声,化拳为掌,向前平推而出。 这一掌乃是道种宗的“造化神掌”,看似质朴,出掌看似有迹可循,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对手的招数如何离奇莫测,必随之变招,同时又掺杂了道种宗的“岚势劲”,类似于神霄宗的“无极劲”,乃是一种特殊的发力法门,专门针对各类护体功法,可以穿过皮肤筋肉,直达五脏六腑。 下一刻,徐七的身形倏忽而动,手掌瞬间占据了张白昼的所有视线,掌风如大风扑面,让人几乎窒息。 这一掌的关键不在于掌力如何,而在于这一掌能在出其不意之下摄人心神,若是心神被摄,被一掌正中面门,不死也要重伤。 张白昼定住心神,用出“九转剑诀”中威力最大的一式“金丹裂”,以攻对攻,反击过去。“九转剑诀”的诸多招式多以变化为主,唯有这一招堪称刚猛第一,仅次于与人玉石俱焚的“天地同寿”。这倒是出乎徐七的意料之外了,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这般刚烈,仅仅是比试而非江湖厮杀的情形下,也敢于舍命一搏。 如此两败俱伤的打法,徐七有天人境的底蕴,如何也不会吃亏,不过徐七不愿便伤了他,一则是徐七考虑到张白昼与李玄都的关系,二则是徐七也有些喜欢这个小子,三则在徐无鬼的属下之中,徐七是个忠厚豪迈之人,重信守诺,所以被徐无鬼安排守卫剑秀山,而非做些脏活,徐七既然定下以先天境修为相斗的规矩,便不会仗势欺人,但见徐七急急收掌,毕竟是天人境的修为,收放自如,退开半丈。 张白昼长长突出一口浊气,道:“多谢前辈承让,十招已过,是前辈输了。” 张白昼并非不知天高地厚之人,自己十招连出,已经是极尽平生所学,可徐七应对起来仍旧是轻描淡写,可见两人修为差距极大,而且最开始的时候,徐七显然是想用那杆长烟与他来比拼一下兵刃,可不知为何最后却是改变了主意。由此可见,这位老前辈的确是有意荣让。 徐七笑了笑,“既然如此,老朽便送你去忘剑峰上。” 张白昼收起手中长剑,抱拳道:“多谢前辈。” 徐七不再多言,走在前头引路,张白昼跟在徐七身后。 两人穿过竹林继续前行,过了这里,山路又变得狭窄起来,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深不可测。走出二百余丈,隐隐传来瀑布声响,转过山壁之后,眼前倏尔一亮,只见一道瀑布如白龙倒挂,飞流百尺,冲刷出一个水潭,小河的源头便是由此而来,而山路则是直直往瀑布而去。此时小潭旁边的大石上端坐着一个绝美的女子,膝上横放瑶琴,显然方才的琴声便是由此而来。 女子见到跟在徐七身后的张白昼,抱琴起身,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露出疑问的眼神。 徐七道:“这位是张白昼张少侠,姑且算是客人。张少侠,这位是苏姑娘,算是老朽的邻居,也在山中居住。”后半句却是对张白昼说的。 女子微微点头,行了一礼,“见过张少侠。” 张白昼骨子里还是读书人的传统,目不斜视,还礼道:“见过苏姑娘。” 徐七继续领着张白昼前行,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瀑布之中。瀑布如门帘,在其后是一个高阔洞穴,其中有了明显的开凿痕迹,行了大概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忽见前面透出光亮,再走一阵,便是阳光耀眼,当他们终于走出洞穴时,却是一个花团锦簇的翠谷,此地四面环山,朔风不至,故而在这个接近深秋的时节,也是暖意融融,而且不比外面的单调苍翠,这儿可谓是繁花似锦,绚丽异常。 张白昼如何也没有想到,在这剑秀山中还藏着如此一个洞天福地。极目望去,隐约见得一个小村子,大大小小十余口房子聚在一起,并无围栏,周围又有田地、桑林之属,真是好一派田园风光。想来刚才见到的苏姑娘就是住在此地,不过看这景象,不像是只有一个女子居住。 张白昼问道:“这儿难不成还住着许多人不成?” 徐七道:“其实住的人不多,除了苏姑娘、裴公子之外,就剩下李夫人了。” 张白昼又问道:“那么此地主人呢?” 徐七回答道:“主人和夫人也会在此居住,不过主人和夫人外出未归,此时不在山中。对了,李夫人是主人的长辈,你若见到了她,不要失了礼数。” 张白昼道:“前辈还未告诉我你家老主人和主人的身份。” 徐七看了他一眼,“既然你想知道,那老朽便如实相告。先说我家老主人,老朽姓徐,不过并非老朽的本姓,而是随老主人之姓。天下有三家,圣人府邸、上清张、钟离徐。我家老主人本是天下第一等的天潢贵胄,受封亲王爵位,孝庙是我家老主人伯父,武庙是我家老主人堂兄,世庙是我家老主人兄长,至于穆庙和当今天子,皆是我家老主人晚辈。我家老主人曾经招揽门客三千余人,被赞誉为‘满堂花醉三千客’。后来我家老主弃王爵而入江湖,老天师、大剑仙与老主平辈论交,‘魔刀’和圣君是我家老主人的晚辈,各宗宗主不过是我家老主人的下宾。便是西域、金帐乃至安西大秦国,我家老主人所到之处,皆被奉为上宾,你可猜出我家老主人是谁?” 张白昼已经不是孩童,已是猜出了徐七口中“老主人”的身份,缓缓道:“前辈老主人就是地师?” “正是。”徐七笑道,“我家老主人还在做齐王的时候,就将此处选作清修之地,他定下的规矩,你也敢忤逆?” 张白昼没有逞强,而是问道:“那前辈说地师仙去……” 徐七道:“飞升离世可不就是仙去么?你以为是寻常人的寿终正寝吗?据主人所言,我家老主人以不足古稀之龄,跻身一劫地仙,飞升离世,近百年来,无人能比。若论境界修为,也唯有儒门的心学圣人能胜过我家主人,其余人皆不足道。不过若是让我家主人再有百年光阴,也未必不能跻身二劫地仙。” 张白昼疑惑道:“一劫地仙?” 徐七一怔,随即摇头笑道:“是长生以后的境界,共有三重劫数,分别称之为一劫地仙、二劫地仙、三劫地仙。以你如今的阅历见识,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张白昼道:“你家主人是谁?” 徐七道:“说起我家主人,平心而论,也不逊色我家老主太多,毕竟年纪摆在那里。我方才说过,我家老主以不足古稀之龄跻身一劫地仙,是近百年来的第一人。而我家主人以不足而立之年跻身长生境界,也是近百年来的第一人,甚至有希望比我家老主人更早跻身一劫地仙,乃至于达到心学圣人的高度。放眼江湖,我家老主人曾经统摄无道宗、阴阳宗、道种宗、皂阁宗、牝女宗。我家主人如今统摄正一宗、天乐宗、太平宗、玄女宗,又要重建皂阁宗,倒也不逊色老主人。” 不知因何缘故,张白昼的脸色有些发白,缓缓说道:“原来前辈的主人就是那位与秦大小姐定下了婚约的清平先生,倒是旧相识了。” 徐七道:“正是如此,否则老朽也不会破例一次。” 第一百章 坟前质问 徐七领着张白昼进了村子,没有遇到裴公子和李夫人,按照徐七的说法,李夫人最近很忙,裴公子另有要事,苏姑娘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练琴之外,也要去帮忙。至于忙什么,徐七没说,张白昼也没问。 两人沿着最后一段山路,登上了忘剑峰。 剑秀山的山巅其实占地很大,否则也容不下两位剑仙的斗剑,在山巅的东南方向有一方深不见底的巨大水池,占地近百亩,整座水池呈椭圆形,静如镜面,水波不兴,一眼望去,清澈见底,仿佛是一块瑰丽碧玉镶嵌在剑秀山上。 徐七道:“此池名为‘洗剑池’,源于古时剑仙在此隐居时,常常来池畔洗剑,方有了如此名字。 张白昼举目远眺,在他的目力极尽之处,可见有一天然形成的山石狭道供池水溢出,泄成雪白瀑布,原来先前所见的瀑布便是发源于此。 洗剑池居于忘剑峰的东侧,徐七领着张白昼向西而行,走过一条只能让一人通行的小径之后,转过一处岩壁,来到一处向外凸出的平台上,此地有一座破败茅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所剩无几,露出了光秃秃的房梁。 两人此时正站在茅屋的后方,绕过茅屋,来到屋前,却见一颗枯死的梨树,一座孤坟,一柄木剑。 徐七轻叹一声,“主人在继承老主人的衣钵之前,曾经来过剑秀山三次,第二次来的时候,他将张姑娘的骨灰葬在此地,他走之后,这棵梨树就日渐枯萎。待到主人第三次回来的时候,梨树已经是枝叶婆娑,生机将尽。主人离开后不久,这棵梨树就彻底枯死,不过在梨树枯死之前,结下了一颗梨子。待到主人继承太平宗的宗主之位,举行升座大典,老主人专门派我将那颗梨子送去,当作贺礼。” 张白昼闻言之后,喃喃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张白昼迈步来到梨树下,身前不远处便是崖外云海,倒真是好景致。然后张白昼在孤坟前蹲下身,发现坟墓明显有人打理,没有杂草,墓前石碑上面以飞剑简简单单地刻就了五个字:“张白月之墓”。 张白昼凝视着这五个字,久久无言。 这一瞬间,万般心绪涌上心头,让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许久之后,张白昼轻声问道:“敢问前辈,清平先生如今身在何地?如果前辈不便告知,那就算了。” 徐七道:“此事用不了多久便要传遍江湖,老朽也无所谓不方便。清平先生受张静沉之遥去往正一宗,诛张静沉,败宋政,扶持飞元真人重登宗主大位,又立小天师张鸾山继承大天师尊位,如今自然还是在正一宗中。” 张白昼轻声道:“正一宗的大天师,说杀就杀了,真是好气魄。” 徐七道:“那是自然。不过我家主人最是喜欢提携晚辈,你既然是张姑娘的堂弟,主人看在故人的情面上,定会对你另眼相待,你只要像裴公子那般跟随主人,蜀山剑派的掌门之位非你莫属。” 张白昼看了徐七一眼,冷冷道:“原来前辈以为我是来投奔故人的吗?” 徐七并非不通世情之人,自然听出了张白昼的语气不对,只是他并不如何在意这个后辈小子是怎么想的,说道:“是也好,不是也罢,既然你来到了此地,我家主人都不会坐视不管的。” 张白昼站起身,“我只是来祭拜姐姐的,并无其他意思。” 徐七摇头道:“年轻人何必逞强?能乘风而行何必自己划桨?就是我家主人,也是多方借力,方才有今日这般成就。” 张白昼点头赞同道:“是了,借辽东秦家之力,大鹏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徐七叹了一声,“你这小子,言语之中尽是戾气,是因为帝京之变而迁怒我家主人?那我劝你一句,以你现在的斤两,还没有资格来指责我家主人。你也不要说什么道理不道理,嘴上的道理离不开拳头的支持,当年主人也想与老主人讲些道理,那时候的主人已经是天人境修为,仍然是没有还手之力,几乎身死,这就是最简单的道理。” 张白昼低下头去,淡淡道:“承教。” 徐七不再多言,转身下山,只留下张白昼一人在此地。 张白昼由站在原地,稍稍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了“人间世”的剑柄。 “人间世”轻轻一颤,自行真开了张白昼的手掌,同时远在万里之外大真人府中的李玄都也是心念一动,端药的动作微微一顿。 秦素接过药碗,轻声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回过神来,“没什么事,就是剑秀山中去了个故人,不是对头。” 秦素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开始专心喝药。 “人间世”与李玄都同为一体,所以哪怕相隔千万里,李玄都仍旧可以对其如臂指使。 如今李玄都本尊仍旧在大真人府中,却可以分化出一缕神念,借助“人间世”显化,这不是身外化身,也没有任何战力可言,只是一个虚影,能让李玄都与他人面对面交谈而已。 张白昼死死盯着“人间世”,就见“人间世”的剑身上亮起点点光芒,然后汇聚出一个人形轮廓,继而光芒退去,化作一个虚实不定的李玄都影像。 此等神通,让旁人见了,定然要惊为天人。只是如今的张白昼却顾不得惊讶,而是死死盯着这个身影,眼神复杂。 如今的李玄都与张白昼记忆中的李玄都相比,已经是大变模样,除了脸庞还颇为相似之外,无论是气态还是神色,都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 过去的李玄都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必露,如今的李玄都却像是藏剑鞘中,不轻易示人。所以过去的李玄都眼神凌厉,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而如今的李玄都的气态温和许多,不过身上的威严更重,有些不怒而威的意思。都说居移气、养移体,过去的李玄都要靠自己来让别人心生畏惧,如今的李玄都则有一股势,这种势并非来自于他的境界修为如何,而是来自于他的地位和身份,哪怕是个行将朽木的老人站在这里,也能让许多绝顶高手俯首,这便是势, 张白昼不懂什么叫做大势初成,但他却明显感受到了这股势,让他想起了那位望而生畏的伯父,让他很不舒服。 李玄都看着眼前的少年,想起了他的身份。严格说来,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也就半年左右,而且这半年之中,李玄都也只是在闲暇之余才会满足下少年对于江湖的憧憬,给他说些江湖上的故事,或者是直接教他一两招。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的张白昼满是对李玄都的崇敬,只觉得李玄都就是第一剑客,不像现在这般,带着一股子戾气,眼神中也是抗拒、不满,甚至还有敌视。 李玄都在陆雁冰的身上见过这种态度,都是从少年人走过来,谁还没有过少年叛逆的经历,总觉得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个,想法偏激,满腔热血却又失于冲动,最厌恶父母师长的管束。所以李玄都也不会与少年一般见识,开口道:“白昼,你来祭拜你姐姐?” “是。”张白昼生硬地吐出一个字。 李玄都又问道:“你这些年在蜀山剑派过得如何?” “尚可。”张白昼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不该如此说师门,又补充了一句,“师父待我很好,可以说是情同父子。” “那便好。”李玄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张白昼沉默了片刻,终于是忍耐不住了,“现在想要见你一面,当真不易。” 李玄都道:“想见我的人很多,我不可能人人都见,总要有个筛选。” 张白昼道:“我也是多亏了姐姐的情面,才能站在此地。” 李玄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张白昼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请教一件事。” 李玄都道:“说。” 张白昼道:“江湖上都说你与那位女子中第一豪富的秦大小姐定下了婚约,做了秦家的女婿,此事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出自你的真心?”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是真的,也是出自我的真心,不过有一点不对,第一豪富的女子不是秦大小姐,她最多只能排在第五,前头还有慈航宗宗主、太平宗陆夫人,太后谢雉、圣君澹台云几人。” 张白昼只觉得怒意盈胸,就连堂堂圣君竟然是女子这样的秘闻都不曾在意,强压了怒意低声问道:“那我姐姐呢?你与我姐姐的誓言呢?” 李玄都没有立刻回答,转头望向了张白月的孤坟,目光扫过墓碑,又转向了那棵已经枯死的梨树,长叹一声,“那是我与你姐姐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 张白昼咬牙道:“张家只剩下我一个男人,如何与我无关?我便要替她问一问你,可还记得她?” 李玄都收回视线,“你的意思是让我终生不娶,对否?” 张白昼没有说话,也算是默认。 李玄都问道:“你能做到吗?我不是痴情人,我不敢做这样的保证。” 第一百零一章 肺腑之言 张白昼想说自己可以做到,却忽然又觉得没有底气。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光阴如白驹过隙,其实是过来人回首过往时的感悟,你不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懂得人生之漫长。一辈子太长,长到你会忘记很多人很多事,许多很悲伤的事情不再悲伤,许多很欢乐的事情也不再欢乐。” 张白昼道:“你的年纪也不大。” 李玄都道:“可是我已经是长生之人,这其中的差别,非是言语能够说明白。” 张白昼默然。 李玄都道:“痴情无错,世人总是赞美痴情人,正如崇拜英雄,因为都是世人做不到的。” 张白昼恨声道:“你这是在为自己开脱?” 李玄都闻言不怒反笑,“你说的倒也没错,那你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张白昼迟疑了一下,“我知道一些。” 李玄都道:“简单来说,我们到了绝境,相约赴死,不过最后关头,我的师兄海石先生赶到,将我救下,我请师兄将你姐姐一并带走,不过你姐姐是个刚烈的人,她拒绝了,要随同父兄一起赴死,以死明志。于是师兄成全了她,没有勉强。” 张白昼怔住了。 李玄都叹息道:“我没能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我听闻她的死讯之后,请求好友正一宗张鸾山将她的遗体火化,当时局势仍旧紧张,朝廷到处追捕四大臣的余党,就连张相他们都是死不见尸,所以我思来想去,决定将她安葬在剑秀山上,以防被青鸾卫寻到踪迹。我有时候也会在想,她大约是对我失望的,我苟活了下来。如果说得好听些,我是留待有用之身以图将来,如果说得难听些,我就是没有遵守我们两人的誓言。你说的倒也没错,早在天宝二年,我就已经失信,只是与秦大小姐无关。” 张白昼没有料到李玄都的坦然。当一个人坦然面对的时候,道义上的指责已经很难对他形成实质的压力。 “其实你姐姐拒绝跟随我去清微宗的时候,我们两人就缘分已尽,就算她没死,我们也未必能走得长远。”李玄都继续说道,“相恋是两个人的事情,嫁娶却是两个家族的事情,你能明白吗?” 张白昼缓缓道:“我明白。你之所有今天,多亏了秦家的扶持。” 李玄都笑了一声,“你硬要这么说,也不是不行。只是你想过没有,秦家并非救苦救难的大善人,而是虎踞辽东的一方豪强,为什么要……用你的话来说,秦家为什么要‘扶持’我?” 张白昼道:“因为你是秦家的女婿。” 李玄都道:“可我不是赘婿,不是我入赘秦家,而是秦家把女儿嫁给我。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便是两家人了,如果说秦家提携我一把,或者让我在秦家的产业中当差,也就罢了,秦家为什么要花费如此大的代价,帮一个外人和自己平起平坐?” 张白昼无言以对。 李玄都稍稍加重语气道:“因为这不是扶持,而是结盟。秦家‘扶持’我的时候,我也在‘扶持’秦家。如果张家还在,你也会有这一天的,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可能与男女之情无关,但相互扶持,同时夫妻也会建立起两个家族的纽带。当然,如果能寻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做夫妻,那就是天大的幸事了,有个和尚曾经说过,不负如来不负卿,这样也算是不负家族不负卿。” 张白昼道:“世间安得双全法,如果总要负一个呢?” “绝大多数人都没得选。”李玄都道,“如果有的选,就要看你看重什么了,自己去选,不过我很幸运,不必去选。” 张白昼有些失魂落魄,说道:“这与你当年说的江湖不同,你说仗剑行侠,快意恩仇,一生一世一双人。” 李玄都“嗯”了一声,并不否认,“底层的江湖和上层的江湖是不同的。” 张白昼嗤笑一声,“江湖就是江湖,还要分出一个上下?那我可真要洗耳恭听了。” 李玄都对于张白昼的态度不以为意,缓缓说道:“无论什么时候的江湖,都有名门正教的说法。名门正教是什么?是大天师?是大剑仙?这些人只是代表人物,所谓的名门正教是一个以利益、传承、理念聚集在一起的庞大势力,他们是江湖中最大的势力,从而拥有江湖的话语权。什么是话语权?谁是好,谁是坏,谁是黑,谁是白,谁是正道,谁是邪道,谁是魔道,皆由他们说了算,谁敢挑战名门正教,就会被打成邪魔外道,不仅身败,还要名裂。” 张白昼道:“如今你也是名门正教之人了,而且还是像老天师、大剑仙一般的代表人物。” 李玄都并不否认,“名门正教的名下产业无数,有钱庄、镖局、酒楼客栈、船队商队、田庄佃户、各种商会、店铺、作坊等等,甚至是属于自己的军伍。就拿清微宗来说,它麾下的船队可以配备火炮,朝廷的水师根本不是对手,所以本质上是一地豪强。在这等情况下,一宗之主也好,一家之主也罢,代表的不仅是自己一个人,背后牵扯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又牵扯了多少生意生计,所以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深思熟虑,还能快意恩仇吗?这个所谓的代表之人,或者说主事之人,要兼顾自己这方势力的利害,如果做不好,自然会换一个人来做。如果失去了这个位置,影响的仅仅是一个人吗?还有亲朋好友,子孙后代,以及追随的属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境界高绝,修为不俗,仍旧地位尊崇,可以不在乎些许失意之苦,他们的家人亲朋能忍受吗?当真是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底层的江湖可以快意行事,因为只有一个人,上层的江湖不能快意行事,因为不是一个人。” 张白昼讥讽道:“你是想告诉我,你不能对抗这个庞大势力,只能同流合污,不对,应该是和光同尘。” 李玄都道:“我只是告诉你,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就是身不由己。牵制你的也未必是敌人,恰恰可能是你的亲朋好友、师长晚辈,你不怕敌人的威胁,你能拒绝亲长们的苦苦哀求吗?也许这个长辈曾经在你最潦倒的时候拉了你一把,也许那位兄弟曾经救过你的性命,你能成事,都是靠着这些老兄弟,你若不帮,就寒了人心,你该怎么办?” 张白昼无言以对。 李玄都叹了一声,“我曾见过金帐老汗,也算是一代雄主。他曾说过,他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半点自由,直到年老之后,真正掌握了王庭和金帐,才有了那么一点自由,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以我现在的位置,我还不能从心所欲,只能是随波逐流。有人说是我促成了道门一统,实则是正道六宗和正道四宗早就有了和谈的意思,这股声音很大,老天师和我师父也要顺应人心形势,我只是被推出来做事的人,说到底不过是顺势而为而已。” 张白昼深深吸了口气,“我明白了。” 李玄都摇头道:“你不明白,这方势力没有善恶之分,就像你背着的长剑,长剑有善恶吗?皆看如何去用罢了。无论是同流合污,还是和光同尘,其实我都不在意,我也不介意维护这方势力的利益,这便是我促成道门一统、打压邪道、抗衡儒门的原因。但在同时,我也得到了一定的权力,就像一辆马车,我是驾车人,虽然我不能让马倒着走,但是我可以决定马车前进的方向,这便是我要执掌道门的原因。道门何其大,我凭什么掌握道门?一个人是不够的,要许多人支持我,敌人越少越好,朋友越多越好,所以我与正一宗尽释前嫌,我几次返回清微宗,我与秦家结盟。” “为了做成这三件大事,我可以对同门师兄弟过去的落井下石一笑了之,我可以为了辽东远赴金帐,我可以自降身份主动称呼别人为岳母,我也可以几次拼却性命坏地师大计,最终才有了今日的一切,这其中的种种,岂是一言能够说尽?” 李玄都很少向旁人吐露这些肺腑之言,今日是个例外。 张白昼默默地转身,就要离开此地。 李玄都问道:“你要去哪里?” 张白昼冷冷道:“江湖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所,与你无关。” 李玄都道:“江湖很大,却又很小,如今江湖大局已定,翻不起什么大浪了。” 张白昼停下脚步,“我已经听说了,你统摄诸宗,不逊于当年地师,江湖在你的眼里当然不算什么。可是对于我而言,江湖还是很大,足够了。” 李玄都只得问道:“你是张家之人还是我是张家之人?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张白昼转过身来,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我不姓张,不是张家女婿,我去报仇是情分,不报仇也是本分,没人会指责我什么。可你不一样,你是张家之人,死的人是你的伯父和兄弟姐妹,你能无动于衷吗?” 张白昼直视着李玄都的双眼,最终低下头去,“不能。” 李玄都又问道:“你想要报仇吗?” 张白昼握紧了拳头,沉默许久后吐出一个字,“想。” 第一百零二章 张家之人 一死了之很简单,坚强活着很难。 张白昼忽然明白李玄都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因为他主动磨平了自己的所有棱角。想要同流合污,想要和光同尘,有棱角是不行的,名门正教容不下这种棱角分明的人。 张白昼的视线落在了“人间世”的上面。这把剑是李玄都的佩剑,他并不陌生。可现在,李玄都已经不用它了,将它留在此地陪伴着张白月。 李玄都磨平自己的棱角,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用了四年的时间,他忘却了过去的自己,将过去的自己连同“人间世”一起留给了张白月。 也许过去的紫府剑仙已经死了,死在了天宝二年,遵守了自己的约定,与张白月一道赴死。现在活下来的这个清平先生,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这种想法上的转变,其实不逊于鬼仙的夺舍,它可以让大奸大恶之人幡然悔悟,也可以让正人君子变成势利小人。 张白昼不知该如何评价李玄都的这种变化,也不知是好还是坏,不过现在的李玄都总让他想起自己的伯父,两人的身上有一种相似的特质,让人厌恶又畏惧,而那个像朋友一样的李玄都,终究是死掉了。 在来剑秀山的路上,张白昼的确是怀有一股戾气,他想问问李玄都,为什么要这么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记忆中的李玄都一直都是他心中的英雄,甚至是一种信仰,可是李玄都亲手摧毁了这些。就好比是僧人信奉佛祖,可是忽然有一天,僧人发现自己的佛祖开始滥杀无辜,不再慈悲,其内心之崩溃是可想而知的。 怀疑、愤怒、不敢置信、侥幸、悲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张白昼的身上汇聚成一口戾气,如果李玄都诚恳认错,也许张白昼会直接相信,因为他保住了自己的信仰,不至于崩溃,可是李玄都没有认错,反而是坦然承认,让张白昼的一口戾气无处发作,难受非常。不过李玄都恰在此时提起了血海深仇,不管张白昼愿不愿意,他都要将所有注意力都转移过去,将自己的一口戾气发作在这上面。 相较于沈长生、周淑宁等人,张白昼因为家世、经历的缘故,心思更为缜密,自然也察觉到了李玄都对于自己心思把握之准确,不过也无可奈何,只能说出那个“想”字。这既是形势所迫,也是他真心所想。 张白昼问道:“我该怎么报仇?” 李玄都道:“跟在我身边,做些事情,自然有报仇的那一天。” 张白昼道:“跟在你身边?” “不然呢?”李玄都反问道,“除了我之外,这天底下还有谁能帮你报仇?你不妨想一想,你的朋友,也包括你的师门,他们肯为了你的一己恩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吗?” 张白昼默然无言。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师父为何看重他?除了师徒情分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原因,是否与近些年来清平先生成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大人物有关?毕竟在张家族灭之后,家族已经不是他的助力,反而成了他的累赘,甚至会给门派带了风险。 李玄都说道:“如果你想报仇,也同意留在我的身边,就不要走了,留在剑秀山中,做个伙计,帮忙做些事情。” 张白昼对于“伙计”二字没有太多疑惑,问道:“做什么事情?” 李玄都道:“此时山中以李夫人为主,你去见她,她会告诉你的。” 张白昼道:“我听那位前辈说过,李夫人是你的长辈。” “没错。”李玄都道,“多年以前,江湖上都尊称她为小李夫人,而大李夫人是我的师母,同时她还是我师父的师妹,在我小时,她待我极好,所以我尊称一声‘姑姑’。若论从前,以我与你姐姐的关系,你也可以称呼一声‘姑姑’。” 张白昼冷淡道:“你说你和我姐姐缘分已尽,更不曾成亲,我与你非亲非故,还是算了吧。” 李玄都也不生气,“就算我和你姐姐不曾成亲,但总归算是朋友,你的年龄比我小,让你称呼‘姑姑’难道还辱没你了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白昼认真说道,“我的意思是……不好高攀,我知道李夫人,清微宗的副宗主,便是我师父见了,也要以半个晚辈自居,我如何敢逾越?还是称呼李夫人吧。” “好,都随你。”李玄都无不可道,“你想要报仇,我想要做完张相当年没有做完的事情,甚至是继承地师的部分遗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也算是道同可谋,所以先前跟你说些肺腑之言,也就无所谓交浅言深了。尽管我知道,这些话你未必能理解,或许也不会认可我,但我还是要说,知道为什么吗?” 张白昼抬起了头,“你一定是有事情让我做,尽管直言吧。” 李玄都赞了一声,“不愧是张家子孙,有才情,能够听出我的话外之音。听我的话,跟着李夫人做事,只要做得好,我会让你重回帝京城。” 张白昼一震,“帝京?” 李玄都故意问道:“怎么,怕了?” “我从未害怕。”张白昼沉声道,“说吧,让我去帝京做什么?” 李玄都道:“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让你去帝京,自有我的考量,说不定还要借助你这个张家子弟的身份。” 张白昼心思聪敏,“你要打我伯父的旗号?” 李玄都略微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既然你猜出来了,那我还是给你交点底吧。不仅你要回帝京,我也要回帝京,当年犯下滔天大罪的人,那些误国误民的人,一个也跑不了。不过正如我先前所说的那般,有些事情我一个人做不成,必须借助他人之力,也就是敌人越少越好,朋友越多越好,我们要把那些左右摇摆之人与我们的敌人彻底分割开来,将我们的敌人孤立起来,而不是将他们推向敌人,你能明白吗?” 张白昼似乎明白了,可新的疑惑蓦地涌了出来:“你在帝京城中有布置?” 李玄都淡然道:“你不该问,我也不会说,到了你该知道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张白昼沉思了片刻,点头道:“好,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 “很好。”李玄都将目光移开,望向一处山岩,突然说道,“徐七。” 不多时后,徐七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主人。” 李玄都道:“带他去见李夫人,就说是我的意思,归在我的名下,算天字号。” 徐七应道:“是。” 自从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部分势力之后,就将其与自己的客栈做了一次整合,徐七等人都被归入客栈,不过是在李玄都自己的名下,皆是天字号伙计,也只听从李玄都一人的调遣。而且李玄都的名下也只有天字号伙计,没有其他伙计。 徐七望向张白昼,呵呵一笑,“小子,跟我来吧,去拜见李夫人。” 张白昼扭头看了李玄都一眼,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玄都回答道:“等到正一宗局势彻底稳定下来以后。” 说话间,“人间世”的光芒开始变淡,李玄都的身影也随之开始开始转淡。 张白昼本来还想问“天字号”是什么意思,不过见李玄都似乎时间不多的样子,便没有开口,打算以后慢慢了解,跟随在徐七的身后向山下走去。 下来忘剑峰,便是藏书楼,只是此地有禁制,等闲人不可入内。便在这时,从藏书楼中走出一位翩翩公子,正是裴玉。 裴玉自是认得徐七,两人也算熟识,裴玉开口问道:“老徐,这位是?” 徐七道:“这位新来的,与你同级,都是天字号。” 裴玉如今也算了解客栈上下,这天字号着实是品级不低,他之所以能位列于此,不在于他的能力功劳,而是他算是大掌柜的弟子,所以特例,不由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张白昼道:“阁下就是裴公子了吧?我姓张,我叫张白昼。” 徐七笑着说道:“张公子是张大小姐的堂弟,主人的故人。张公子,这位裴公子算是主人的弟子,你们两人可要好好亲近。” 裴玉笑了笑,“这是自然。” 张白昼没有说话,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徐七道:“我还要领张公子去见李夫人。” 裴玉赶忙让开道路,“是了,那快些去吧。” 过来藏书楼,便是村子,此时李非烟就在位于村子正中的地师居处,李玄都决定在忘剑峰另建居处之后,就将此地当作一处类似内阁的处理公务之地。 徐七来到门外,轻轻叩门,“夫人,我是徐七。” 门内响起一个略显清冷的女子,“进来吧。” 徐七对张白昼用了个眼色,当先推门而入,张白昼跟随其后。 来到内间,就见一名中年女子坐在书案之后,身着广袖黑衣,正在案后翻阅一本厚厚卷宗,两人进来之后,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中卷宗,头也不抬地问道:“这个少年是谁?” 张白昼上前一步,恭敬行礼道:“晚辈张白昼见过李夫人。” 李非烟一顿,抬头望向徐七,徐七道:“这是主人的意思。” 李非烟又看了张白昼一眼,“原来是张家人。从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边,熟悉客栈事务。” 第一百零三章 徐大 当年徐无鬼还是齐王的时候,就以慕道之名大肆蓄养门客,在众多门客中他又效仿青鸾卫都督府的十三太保选出了十三名心腹死士,赐姓徐,依次排列,从徐大到徐十三。守山老人在十三人中排行第七,故称“徐七”。 除了徐七之外,还有徐大、徐三、徐五、徐九、徐十三在世,总共六人。 六人的职责各不相同,其中徐七负责守卫剑秀山,徐九在西域活动,徐十三去了帝京。徐五远洋出海,去了安西大秦国,徐三受命隐蔽了身份,蛰伏于某地。至于徐大,则是留在了齐州。 齐州与中州类似,是个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之地。当年的中州不仅有万象学宫,还有阴阳宗、皂阁宗、天乐宗。如今的齐州,不仅有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还有清微宗、东华宗。所以世人常说东海清微宗,而不是齐州清微宗。 再往前推移,秦中总督府就在中州,而齐王府则在齐州。 齐王府曾经是三千门客的核心所在,哪怕后来徐无鬼已经不在齐州,齐王府仍旧被保留了下来,虽然如今的齐王府已经不再是核心关键,但仍旧算作一处据点,徐大负责镇守此地。 “闪开。”一名女子径自闯入了齐王府中,向挡在她面前的两名护卫一声呵斥,接着用手一拨,将两名护卫拨在了一边,径直进了大堂。 大堂正中椅子上空着,那是齐王的位置,只有一人坐在左首位置,后背靠着椅背,双手置于扶手之上,低眉不语。此人看上去大概知天命的年纪,目炯双瞳,眉分八字,不怒而威。身材高大,两肩较常人宽有数寸,从胸到腰呈倒三角削斜下来,那腰只有一束,胸肌臂肌一块块隆起坚硬如铁,正是所谓的“虎臂蜂腰”,再看双腿,却是如形似螳螂之腿。若是有懂行之人在此,就能看出此人乃是只修炼体魄的人仙武夫,体魄堪称完美。 此人也不是旁人,正是驻守此地的徐大。 女子站定,两名护卫跟在她的身后,面露为难之色。 徐大抬了抬眼皮,“这里没你们的事,你们下去吧。” 两名护卫松了一口气,徐徐退下。 只剩下徐大和女子之后,徐大慢慢站起了,望向女子,问道:“怎么回事?” 女子与徐大对视,“找你。” 徐大说道:“有什么事非要当面谈?不能在信上说?” 女子叹了口气,“急事,生死攸关的大事。” 徐大的语气微冷,“小姐,你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老主人存放各种卷宗的机密之地,你怎么能够随意闯进来!我不管你有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你都不应该来。” 女子怒气勃发,握紧了拳头,“老主人!什么时候有了老主人?谁又是新主人?” “你应该明白,谁得了老主人的‘阴阳仙衣’,谁便是新主人。”徐大冷冷道:“你要闹意气,我也奉陪。” 女子缓缓松开已经握起的拳头,低声道:“我现在不想跟你闹意气,也无意计较什么名分,我的确是有事关生死之事。就当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情分上,帮我一把,可以吗?” 相处多年,徐大从来没有看到女子这般颓丧过,开口求人更不是女子的风格,这个“事关生死之事”不像是托辞,倒像是真正有事相求。徐大的语气也渐渐柔和了几分,说道:“跟我来后堂。” 说罢,他当先走在前面,女子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后堂,徐大没有坐下,背负双手,背对着女子,说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快些说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伸手指了下自己的太阳穴位置,“我这里出了点问题。” 徐大问道:“在谈这件事之前,我想先问一个问题。” “好,你问。”女子回答的很干脆。 徐大问道:“是不是宋政派你来的?” 女子正是上官莞,听到“宋政”二字,她脸色微变,不是心虚,倒像是憎恨,咬牙道:“不是。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遇到了难题,想要请你帮忙。” 徐大点了点头,“那和你的脑子有什么关系?” 上官莞缓缓说道:“这不仅仅是脑子,还是我的上丹田。” “你的上丹田出了问题,或者说你的神魂出了问题?”徐大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惜我走的人仙途径,不是鬼仙途径,帮不了你。” 上官莞道:“我知道你是人仙途径的武夫,帮不了我,但是有人能帮我。” “是谁?”徐大道,“我不关心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因为我解决不了,但我很好奇你口中所说的这个可以帮你的人。” 上官莞道:“那个人还用猜吗,当然是你的新主人了。” 徐大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惊讶,“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人,没了老主人的庇护之后,就是一盘散沙,只会被人逐个击破。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要么死,要么一个个地回到新主人的麾下。” 上官莞强压了怒气,没有反驳。 徐大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肯定吗?” 上官莞摇了摇头。 徐大说道:“因为老主人喜欢这样,他让所有人各司其职,只能听从他的号令。有人将阴阳宗的十大明官比作老主人的十根手指,这个比喻很恰当,一根手指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十根手指在脑子的指挥下,才能做成什么事情。而且手指的数量也不重要,关键是脑子,只要脑子还在,就是一根手指,也可以做许多事情。可如果脑子不在了,就算十根手指都在,那与盘子里的鸡爪也没什么区别。你说我说的对吗?” 上官莞沉默了片刻,说道:“也许你是对的。” 徐大说道:“不知道你听没听过这么两句话。一句是官场上的话:‘官场无朋友,朝事无是非,只有利害二字。’另一句是江湖上的话,‘一入江湖深似海,唯有利字照前程。’这两句话其实是同一个意思,我帮你,我有什么好处?我可以得到什么?” 上官莞沉默了。 徐大继续说道:“你可以说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可前提是你不与主人为敌,在如今你们不肯归顺主人的前提下,我也很难做,希望你能够理解。” “理解,当然理解。”上官莞好似下了好大的决心,“我会送你一桩功劳。” “什么功劳?”徐大眯起眼,打量着上官莞的上下。 上官莞说道:“招降纳叛的功劳。” 徐大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一指一把靠墙的椅子,“有意思,不着急,坐下慢慢说。” 上官莞也不客气,坐在椅子上,说道:“方才你送了我两句话,我现在也送你一句话,是句老话。一朝天子一朝臣,老臣想要在新主那里站稳脚跟,没有功劳是不行的,尤其这个新主正是锐意进取的时候,就更是如此。现在摆在新主面前一个难题,那就是如何全面掌握老主留下的人马,这是一个难题,谁能帮他解决这个难题,谁就是功臣。” 徐大背着手来回踱步,在那里急剧地思索着。少顷,倏地又望向了上官莞,“你有办法帮主人掌握阴阳宗?” 上官莞道:“世上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我只能说有把握。你现在带我去见你的新主人,事情办成了,我解决自己的麻烦,你得到功劳,我们互惠互利。” 徐大立刻说道:“如果事情办不成呢?” 上官莞道:“这样做的确是有些风险,如果事情不成,会给你惹点麻烦,但也算不得大麻烦。你家主人我了解他,他是个锐意进取的人,所以在他的眼里,做错好过不做,所以你大不了就是挨上几句训斥,可最后,你家主人心里都明白,你的心是好的。再者说了,你也好,我也罢,顶多都是提出建议,真正下决断的还是他自己,这又能算是什么大错?” 徐大这一下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望向上官莞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你说的不错,我带你去见主人是我的事情,可见不见你,那是主人的事情,所以我只管带你去见主人,其他便什么都不用管。” 上官莞问道:“那么……你答应了?” 徐大道:“没错,我答应了。刚巧前天我跟徐七通过信,他说主人这几日就会返回剑秀山,我正打算前去拜见,你准备一下,随我一起去剑秀山。” 上官莞点了点头。 徐大想了想,又道:“我奉劝你一句,最好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了,毕竟机会只有一次。” 上官莞道:“这个我理会得。” 徐大望着她。 上官莞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会将宋政的行踪作为见面礼,这份见面礼足够重了吧?就算你家主人不要,圣君澹台云也会要的。” 徐大的脸上有了笑意,“小姐果然是有备而来,这下我便彻底放心了。” 上官莞道:“其余的安排,就有劳你了。” 徐大说道:“如今已经是八月下旬,我们八月二十五动身,在月底前赶到剑秀山。” 第一百零四章 麻烦 因为八月十五中秋节出了一桩震动江湖的大事,清平先生李玄都打死了新任大天师张静沉,扶持小天师张鸾山和飞元真人颜飞卿上位,原本还在妙真宗疗伤的宗主们都坐不住了,顾不得伤势,纷纷启程返程。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能做到一宗之主位置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张静沉就是看准了这个空子才选择在此时发难,只是棋差一招,最终事败身死。他们在这个时候回去,就是要主持大局,让这个乱子仅仅局限在正一宗,而不至于继续扩大,最终成为影响到江湖的大变。 在这种情况下,张海石返回了清微宗,萧时雨返回了玄女宗,白绣裳返回了慈航宗,司徒玄略因为伤势较轻的缘故,早在八月中旬就已经返回清微宗,所以不在此列。 随着局势渐渐稳定,秦素伤势逐渐好转,李玄都也不欲在正一宗多留,决定离开大真人府,返回剑秀山。同时李玄都还顺路去了玄女宗,看望重伤未愈却硬撑着赶回来的萧时雨,以及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的石无月。 石无月本想跟随李玄都一起去剑秀山,可念及萧时雨伤势未愈,她还是决定留下来,从旁帮衬玉清宁。至于宁忆,已经返回太平宗。李玄都虽然是太平宗的宗主,但不会长久停留在太平宗,他怕陆夫人一人难以掌管太平宗,所以又派了宁忆坐镇。宁忆平日里并不插手太平宗的事务,都交由陆夫人料理,他只是在无忧谷中结庐练刀,可一旦出现需要武力镇压的事情,比如上次几位长老发难,宁忆就会果断出手。 最后只有李玄都和秦素两人离开玄女宗,一路返回剑秀山。 如今的剑秀山多了许多人气,以前是只有徐七一人,孤苦伶仃,现在不仅多了李非烟和苏怜蓉两名女子,还有裴玉和张白昼这两个少年。如今裴玉是忙于提升境界修为,整日就在藏书楼中,而张白昼则是跟在李非烟身旁,跟着熟悉客栈的各种事务。待到李非烟、石无月她们年纪大了退下去之后,这些少年人也是成年人,足可以接过重担。 张白昼此时已经知道了客栈的存在,愈发心惊。他很确定,当年在帝京的时候,李玄都还是孤身一人,可不过几年的事情,李玄都的麾下竟然有了这么多人手,还分六部四阶,各有职司,当真是所图真大。不过张白昼也隐隐生出希望,说不定李玄都真能帮他报仇。 张白昼除了跟随在李非烟身旁熟悉客栈事务之外,偶尔清晨傍晚的闲暇时也会在山中四处走一走,剑秀山占地不小,人迹罕至,景色优美,让人心旷神怡。张白昼行走其中的时候,觉得自己可以忘却一切烦恼。 今天,张白昼从忘剑峰上下来,穿过村子,离开山谷,顺着河流往下而行,一直来到徐七的竹楼前,就见徐七站在楼外,负手而立,腰间斜插着长烟,似乎在等什么人。 张白昼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前辈,你在等人?” 徐七点了点头,说道:“算是你的同僚,也是我的旧相识,是来拜见主人的。” 张白昼心思灵敏,问道:“你的旧相识,是不是也姓徐?” “小子,真让你猜对了。”徐七有些惊讶,“我叫徐七,今天来人叫徐大。” 张白昼一惊,“那人岂不是前辈的大哥?前辈如今少说也有古稀年纪,那前辈的大哥岂不是要八十高龄?” 徐七摇头道:“我们排行并非根据年龄,而是根据追随老主人的时间早晚,来人的年纪并不我大,甚至还要比我小几岁。不过他走的是人仙途径,气血旺盛,体魄强健,是要看着比我年轻不少,我们两人站在一起,就说是父子也是有人信的。” 张白昼疑惑道:“人仙途径?” 徐七摇了摇头,没有过多解释人仙途径和地仙途径的区分,只是粗略说道:“就是只炼体不炼气的武夫。” 张白昼这下懂了,“我听师父说起过,这样的武夫很少见。” 徐七“嗯”了一声,望向山路远处,不再说话。 张白昼正打算离去,忽然就听徐七说道:“来了。” 徐七赶忙张目望去,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沿着山路缓缓走上山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戴着一顶黑色的帷帽,看不清容貌。 徐七主动迎了上去,张白昼也跟随在徐七身旁。 待到离得近了,张白昼忽然感受到一过炽热之意,好似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火炉旁边,热气逼人。他闭目仔细感受片刻,发现这股炽热之意竟是从那个高大男子的身上散发出来。 便在此时,徐七和徐大已经互相见礼。 徐大笑道:“老七,还是老样子。” 身材矮小的徐七在身材高大的徐大面前,就好似一个孩子,他得仰起头与徐大说话,“不是老样子了,这剑秀山就热闹许多。” 徐大道:“热闹些好。” 说话时,徐大的目光落在了正闭目凝神张白昼的身上。 一瞬之间,张白昼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然后在这白茫茫一片中升起两轮红日,刺眼夺目。 张白昼猛地向后倒退几步,猛地睁开双眼,不见红日,只有一双神光湛湛的重瞳眼眸。 徐七在张白昼的肩膀上拍打了一下,“你师父就没教过你,不要随便以神魂念头去感受一位纯粹武夫?” 张白昼摇了摇头。 徐七解释道:“人仙的血气最是克制鬼仙的念头,你用神念去感受人仙,就好似飞蛾扑火,瞬间就变成了瞎子。不过人仙并不会幻术,所以要用肉眼去看。” “多谢前辈指点。”张白昼谦虚受教。 “我不是人仙,我距离人仙还有相当距离。”徐大开口道,“老七,这个孩子是谁?” 徐七回答道:“是主人的故人之后。” 徐大点了点头,没有深问下去。 徐七望向了徐大身后的上官莞,“小姐?” 徐大正色道:“主人要见她。主人回来了吗?” 徐七点头道:“主人刚回来不久,就在水田那边。夫人正在和李夫人、苏姑娘叙话,不想被打扰。” “多谢老七提点。”徐大笑道,“我还要去见主人,等我回来咱们再慢慢叙旧。” 徐七道:“这是自然,我准备了一壶好酒。” 徐大领着上官莞继续前行。 这剑秀山,徐大也是来过的,自然熟悉,不必旁人带路。甚至就是上官莞,也来过几次。很快,两人便穿过了瀑布后的山洞,来到山谷之中,没有进村子,而是绕了一个圈,在一块水田旁边见到了李玄都。此时李玄都以两只捏着一粒种子,正在慢慢研究,这是地师留给他的种子,号称能让一亩庄稼的收成翻上一番,李玄都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徐大在水田间的小路上单膝跪地,沉声道:“徐大见过主人。” 李玄都回过神来,轻轻一抬手,以一股柔和气机将徐大抬起,“不必多礼,这就是要见我的人。” 徐大恭敬道:“是。” 上官莞摘下头上的黑色帷帽,露出真容,行了个女子的万福,“上官莞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收起手中的种子,微笑道:“上官姑娘算是老相识了,也不必多礼。上官姑娘,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尽管把来意说了。” 不必李玄都开口吩咐,徐大已经主动退了下去,只剩下李玄都和上官莞两人。 上官莞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清平先生,我此来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李玄都直接问道:“什么麻烦?” 上官莞轻声道:“我的脑子里多了一个人。” 李玄都一怔,“如果你没说假话,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的上丹田之中有两个神魂?” 上官莞点了点头。 李玄都问道:“另外一个神魂是谁?是哪个老不死的?还是哪个倒霉鬼?” 上官莞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是老不死,也不是倒霉鬼,是宋政。” 李玄都这次噬真被吓了一跳,有些不敢置信道:“你说宋政在你体内?” “是的。”上官莞的脸上满是黯然,“大真人府一战,宋政被毁去了体魄,他便想夺舍重生,最后是一个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可以很快恢复长生境修为。当时他的目标就是我或者王天笑,可王天笑早有预料准备,离开镇魔台后就直接遁走了,而且王天笑本人的境界修为更高,尤其擅长神魂一分为二,宋政很难得手。所以宋政就盯上了我,他先是假意骗我,让我帮他寻找合适的炉鼎,趁我不备,突然对我出手。” “宋政倒是什么也不在乎,变成女子也无所谓。”李玄都皱了下眉头,“不过我很好奇,宋政为什么没有得手?或者说,为什么此时与我交谈的是上官莞而不是宋政?” 上官莞苦笑道:“是你的心魔救了我,宋政在夺舍我的时候,不知怎么触动了心魔,两者纠缠在一起,让宋政无暇顾及我,我这才能前来求救,不过我知道,心魔也支撑不了太久的。” 第一百零五章 夺舍 上官莞跻身天人造化境的契机在于李玄都的心魔,地师以大神通将李玄都因为修炼“太阴十三剑”得来的心魔强行拔除,然后将其“种植”在上官莞体内,由此使得上官莞不仅修成“太阴十三剑”跻身天人造化境,而且还得了李玄都的诸多所学。 不过此举毕竟是取巧之举,隐患颇多,而且与李玄都不同,李玄都无论是跻身天人造化境,还是跻身长生境,其实都是破后而立,并非是凭空得来修为,所以上官莞的天人造化境根基不牢,在众多同境高手中,属于较弱之人。 李玄都对于这些都是知情的,他所不知道的是,地师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使得心魔不去反噬上官莞,要知道当初他本人可是饱受心魔反噬之苦。不过到了如今,李玄都多少推能测出一二,大致应该是地师通过某种手段将心魔封印在上官莞的上丹田内,使得上官莞可以用心魔之力,而不受心魔困扰,可心魔是把双刃剑,伤人伤己,如果把长剑归于剑鞘之中,虽然不会伤己,但也无法伤人,这也是上官莞无法发挥出“太阴十三剑”全部威力的缘故。 在这种情况下,宋政侵入上官莞的上丹田之后,在夺舍的过程中,触动了地师留下的禁制,将被封印的心魔释放出来,使得宋政没能在第一时间夺舍成功,反而让上官莞有了求救的机会。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说道:“你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讲述一遍,就从宋政开始夺舍说起。” 上官莞点了点头,略微斟酌言辞后继续说道:“其实……我第一时间就昏过去了。” 李玄都并不意外,“宋政是鬼仙,损失体魄在短时间内并不会让他折损太多修为,远高于你,再加上他以有心算无心,你没有反抗之力也在情理之中。” 上官莞继续说道:“我昏过去之后,做了一个梦,也有可能是幻觉。周围全都是血,天是红的,残阳如血,地是黑的,就像无数鲜血凝固之后的样子,我站在天地之间,好像溺水之人,无法呼吸,不过不知为何,我并不害怕,也不绝望,反而感觉心里……心里很压抑,充满了不甘。” 李玄都专注聆听,并没有多说什么。 上官莞渐渐沉入自己的回忆之中,仿佛梦呓一般说道:“然后景象忽然一变,天变成了黑色的,漆黑如墨,大地血红一片,流血千里,我坐在一座由白骨堆成的宝座上,膝上横着一把长刀。” 李玄都说道:“这不像是记忆,更像是某些心境的具现化。有一句话叫作:‘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说的这些,就像是将不可言传的东西强行展现在你的面前。” 上官莞闻听此言后,略微从恍惚失神中回过神来,“这是宋政的心境。” 李玄都道:“是的,准确来说,这应该是当年的‘魔刀’心境,而不是今日的宋政心境。从这一点上来说,宋政现在对你的影响还不算太深。” 上官莞刚刚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正如你自己所言,心魔无法支持太长时间,大概就像当年金帐大军南下,半壁江山悬于一城,看似疆域广阔,如果一城被破,剩余的半壁江湖沦陷不过是转眼之间。” 上官莞的脸色变得苍白,“那我该怎么办?还请先生指点。” 李玄都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不语。 上官莞的脸色越发难看。虽说江湖中人,见惯了生死,但与人生死相斗和慢慢等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就像没有人能长时间全力奔跑,只能长时间行走。人可以暂时抛却恐惧,但绝大多数人无法时时刻刻都无所畏惧。尤其是这种明知死期将近却只能等死的感受,不会一下子打破心防,而是了无生息地慢慢腐蚀,使得人的心境越发虚弱不堪,最终变得不堪一击,轻则进退失据,重则歇斯底里。此时上官莞就处在这种状态之中,如果将等死的过程比作是一场生死之斗,那么这场生死之斗将要持续数天乃至数月的时间,一刻不停,所以上官莞已经逐渐坚持不下去。 李玄都说道:“你随我来。” 说罢,李玄都转身而行,上官莞失魂落魄地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在水田外有一座茅庐,远离村子,里面放着一些杂物。两人来到茅庐,屋外有石桌石凳。 李玄都坐在一个石凳上,抬手示意上官莞坐在自己对面。 上官莞坐下之后,就听李玄都说道:“把手给我。” 上官莞一怔,疑惑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道:“如果你不愿意伸手,那么头也可以。行医都要讲究望闻问切,我不能仅凭一双肉眼就看出你的情况好坏。” 上官莞这才反应过来,把手伸了出去。 李玄都握住上官莞的手腕,“不要抵抗我的气机。” 上官莞下意识地抗拒,可到了如今,她也别无他路可走,只能选择相信李玄都了,索性放开一切抵抗,任由李玄都施为。就算被李玄都设下禁制,也总要好过成为另外一个人。 李玄都的气机顺着上官莞的经脉一路前行,进入脊椎,由雪山向上,过龙湖关,经风池穴,进入上官莞的上丹田。 上官莞紧张地望着李玄都,看到李玄都微微皱眉,心中不由一紧。 不多时后,李玄都收回手掌,说道:“我毕竟不是鬼仙,对于所谓的夺舍重生,只是久闻其名,许多情况不甚了解。我现在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推断,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上官莞急声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我想知道的是办法,办法!” 李玄都不在意上官莞的语气,反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办法?” 上官莞迟疑道:“这世上有许多摄魂之法,难道不能把宋政强行逼出来吗?” 李玄都的回答只有四个字,“投鼠忌器。” 上官莞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冷静下来,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能感受到宋政的心境,说明你们两人的神魂已经纠缠在一起,甚至是开始初步融合,谁也不敢保证逼出宋政之后你会怎么样,也许会当场身死,也许你会变成个疯子傻子,那样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上官莞嘴唇微微颤抖,无助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并无太多惜香怜玉的心情,只是说道:“或许有人可以做到,比如地师,比如巫阳,可他们都已经不在人世。当世长生之人之中,除了宋政之外,再无人是鬼仙,也无一劫地仙。如果我做不到,那么其他几人同样做不到。” “地师可以做到……”上官莞嘴唇微微颤抖,“你是地师传人……你一定有办法的……” 李玄都哑然失笑,“我是地师传人,那你又是什么?” 上官莞忽然反应过来,伸手抓住李玄都的袖口,已经有些不知所言,“你是地师传人,我也是地师传人,看在我们同出一门的情分上,你一定要帮我,求你了。” 虽说上官莞一身所学与李玄都大有渊源,李玄都的确继承了地师的衣钵,同出一门也勉强说得过去,但李玄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平白多出一个师姐,他不着痕迹震开上官莞的手掌,说道:“我可以帮你,不过你的心有些乱了,你先好好平复下心态。” 上官莞闻言后先是一愣,然后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伏在石桌上,久久无言。 李玄都等到上官莞彻底平静下来以后,站起身,“走吧,我们去地师的藏书楼,也许那里会有相关的记载。” 上官莞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支着石桌缓缓站起身来,跟随着李玄都向藏书楼走去。 这个地方,上官莞曾经来过,不过当时她修为不足,许多秘籍都无法观看,只能算是入宝山空手而回。 李玄都带着上官莞来到藏书楼后,说道:“自古以来,这世上的鬼仙高人多是出自阴阳宗和皂阁宗,宋政身为五宗之人,应该也不会例外,不知宋政所学的是哪宗之法?” 上官莞回答道:“师父曾经说过,是阴阳宗的功法,也是师父亲自传授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来到标注着阴阳宗的书架前,从中挑选出一本秘籍。因为这些秘籍都是地师亲手以阴火书就,境界修为不到,不能强行观看,所以上官莞就在一旁等候,忐忑不安,胡思乱想,只觉得度日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合上手中的秘籍,说道:“有了。” 上官莞精神一振,“有破解之法了?”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最近这段时间,你会感觉自己的修为会突飞猛进,直到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线之隔才会停下,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上官莞低声道:“这世上没有凭空得来的修为,这都是宋政的修为。” 李玄都道:“虽然宋政未能在第一时间夺舍成功,但他的念头已经开始改变你的体魄,让你达到最合适的状态,待到他与你合为一体之后,就可以立刻跻身长生境,虽然不能立刻恢复至二重雷劫的修为,但也不必花费几十年去从头开始,他可以趁此时机收拢残部,以图东山再起,或是投靠儒门,这就是宋政的用意所在。” 上官莞激动道:“我当然知道宋政想要做什么,他想要用我的身体与你争夺天下,他还想用我的身体去实现他的什么大计,他还做着皇帝的美梦,可我不想,一点也不想,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想活着,安稳地活着,你明白吗?” 李玄都示意上官莞不要激动,平静道:“我当然明白,正因为如此,我才会选择帮你除掉宋政。” 第一百零六章 办法 上官莞此时的心境十分脆弱,又有些急躁,“我知道,我知道宋政想要做什么,我只想知道该怎么解决宋政。” 然后上官莞又有些精神恍惚,喃喃自语道:“我又看到了,我看到浑沦一片的天地,我看到了宋政的眼睛,一只眼睛化作太阳,一只眼睛化作月亮,他正在看着我,他正在看着我……” 李玄都平静地望着上官莞,待到她渐渐安静下来之后,方才开口说道:“我有两个办法。” 上官莞抬头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第一个办法,赌上一把,现在是杀宋政的好机会,我集合众人之力,设下阵法,强行炼化你体内的宋政,至于结果如何,你会不会死,能否平安无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上官莞怒道:“你刚才不是说过,用这种办法,我会死的!” 李玄都道:“与生不如死相比,死其实是一个更好的结果。现在你的感觉尚不明显,是因为你的那‘一城’还未陷落,还未感受到‘兵戈涂炭’之苦。但随着时间推移,那座城迟早会陷落,之后你会受尽万般苦楚,这只是一种选择。” 上官莞不住摇头道:“为什么会生不如死?同样是死,多活一日便多一分希望,我不想死。” 李玄都道:“平心而论,夺舍是万不得已的无奈之举。无论对于鬼仙来说,还是被夺舍之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对于鬼仙来说,强行夺舍他人,会阻碍自己的修为精进,念头蒙尘,就连性情也会发生变化,若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没有鬼仙会主动夺舍他人。这也是鬼仙与‘血神君’等魔头 区别所在。对于被夺舍之人来说,也就是你,结局更为凄惨,倒不如自己主动了结。” 上官莞道:“都是死,还有什么区别?” 李玄都道:“你以为的夺舍是宋政把你的神魂抹除,然后宋政占据你的躯壳?没有那么简单的,如果宋政真把你的神魂抹除了,那么你的体魄对他来说,与尸体没有什么区别,更不可能跻身长生境界。所以夺舍并非是抹杀你的神魂,而是宋政把你慢慢吃掉,这也是你为什么能不断感受到宋政心境的缘故。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感觉到过去的自己在逐渐流逝,又多出许多记忆和莫名的感受,一切都会变得陌生,最终你会连自己也认不出来。到了最后,你就和宋政彻底合为一体了。如此一来,体魄对于宋政的排斥就会降到最低,不至于身魂分离。当然,最后肯定是以宋政为主导,不过宋政也会受到你的影响,拥有你的记忆,性情发生变化,甚至多出一些你的习惯,这是鬼仙们不愿意夺舍的原因之一。” 上官莞怔怔无言。 李玄都道:“打个比方,这就像大国吞并小国,大国占据了小国的土地,但想要统治这片土地,需要花费许多精力,正如千百年来的土司叛乱,平了又叛,想要真正合为一体,需要成千上百年的融合。现在你既是你自己,也是宋政,宋政一口吞下你很简单,但消化却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中,你还会保留一定的意识,想想那种痛苦吧,你当真能忍受吗?” 上官莞崩溃了,双手扯着自己的头发,“那我还赌什么,我直接自我了断不就完了?” 李玄都淡淡道:“你死了,宋政还活着,你愿意看着害死自己之人仍旧好好活着?” 上官莞直直望着李玄都,“我明白了,你就是想要杀了宋政,你才不管我的死活。” 李玄都笑了一声,“也可以这么说,你死于宋政之手,我最起码可以帮你报仇,很划算的买卖。” 上官莞木然道:“那……第二个办法呢?” 李玄都道:“第二个办法……自然就是彻底救活你,让你活下来。” 上官莞无神的双眼中又有了神采,嗓音有些颤抖,“是、是什么办法?” 李玄都道:“在说办法之前,我要谈一点别的。” “什么?”上官莞一怔。 李玄都道:“行医要诊金,我若救你,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不会白白救你,你总要回报点什么。” 上官莞先是茫然,然后慢慢皱起眉头,迟疑道:“我、我的身子?” 李玄都坐在地师的书案后,摇头道:“我要你的身子做什么?跻身长生境后,男女之欲可有可无,我又不曾修炼‘长生素女经’,没有双修的必要。而且我已经娶妻,没有其他人的位置了。” 上官莞道:“那你要什么?我没有什么仙物,只有师父留给我的一套飞剑,想来也入不得你的法眼。” 李玄都望着上官莞,慢慢说道:“我要你这个人,听命于我,为我效力。” 上官莞明白了,李玄都这是要她卖身投靠。如果是往日的上官莞,定然要好好思量,可对于现在的上官莞来说,她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就是看到一根稻草也要死死抓住,所以她只是略微犹豫,就答应下来,“只要你能救我,我愿意为你效力。” 李玄都脸上有了笑意,“很好,我是个好说话的人,只要你实心用事,不生二心,我也不介意尊称你一声‘上官师姐’,毕竟我们都是‘地师传人’。” 上官莞勉强笑了笑,笑容僵硬。 就在这时,上官莞眼前忽然一黑,然后她发现李玄都消失不见了,自己已经不在剑秀山的藏书楼中,而是在一片密林之中。 然后就在她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两点鬼火,就好似两只眼睛。以上官莞的天人造化境修为,区区鬼魅根本不算什么,可此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宋政,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宋政正藏在暗中,脸上挂着讨厌的微笑,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 上官莞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然后就见那两点鬼火竟然朝着自己飘了过来,隐隐约约之间,上官莞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轮廓,正大步向自己走来。 上官莞只觉得浑身上下彻底麻痹,动弹不得,然后那个模糊的黑影越来越大,最开始的时候,黑影只是寻常人的大小,可随着他越来越近,转眼间已经有十余丈之高,就像一座城楼伫立在上官莞的面前,两点鬼火则好似城头上悬挂的巨大灯笼,比人还要大。 与此同时,上官莞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缥缈的声音,就像从很远地方的传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上官莞惧极生怒,怒道:“宋政,你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你哪里都不能去,你就该死,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那个声音似乎听不到上官莞的回答,继续响起,“我要出去!” 上官莞一怒之下,发现自己竟然又能动弹了,尖声道:“宋政,你哪里也别想去,你就在这里老实待着吧,我这就让李玄都把你给杀了,我就算给他当牛做马,也不会让你活着出去!” 下一刻,上官莞眼前的一切全部散去,发现自己还在藏书楼中,李玄都还是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后,淡笑道:“看来你做了个噩梦。” 上官莞这才发现自己出了好些冷汗,浸透衣衫,她有些虚弱地伸手拭去额头上的汗珠,“是,我又看到宋政了,他想要出来。不过似乎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的声音很微弱。” 李玄都道:“给我当牛做马,看来你的决心很大,我说的没错吧,上官师姐?” 上官莞已经麻木,说道:“说吧,你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李玄都道:“此事关键不在于宋政,宋政也不会玩出更多的花样,关键在于鬼仙,任何一个鬼仙,都会这样做,所以我们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上官莞破罐子破摔道:“清平先生!李师弟!不要再兜圈子了,请赶紧直说吧。” 李玄都不以为意,道:“那我就直说了,你可以听到宋政的声音,其实也是你自己的声音,这不是你和宋政的对话,只是一个念头。” 上官莞摇头道:“那只是宋政的声音,他做不了我的主。” 李玄都道:“这不时谁做主的问题,而是宋政已经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你,也许再过一段时间,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宋政了。所以时间不多,要尽快将你与宋政分割开来,就算不能消灭宋政,最起码要做到维持现状。” “至于办法,也很简单,用鬼仙来打败鬼仙。宋政被我毁去了体魄,在大真人府一战中受创不浅,又在你的体内,没有地利,还被心魔牵制,失去人和。只要找到一个精通神魂的鬼仙,就可以帮你摆脱宋政,甚至是将宋政置于死地。” 上官莞道:“可是你已经说了,这世上除了宋政之外,没有第二个鬼仙,我们又要从哪里找到一个鬼仙来对付宋政?” 李玄都翻开另一本笔记,“那也不尽然,地师就记载了一位鬼仙,不过这位鬼仙的状态有些特殊,是个囚徒。” 第一百零七章 笔记 这本笔记没有禁制,所以李玄都直接丢给了上官莞。 上官莞接住笔记,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师父那不露声色的身影仿佛慢慢从笔记上浮现了出来,曾经惯听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只觉得师父走后,谁都能欺负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心情,往手中的笔记看去,只见上面写道:“大晋明道年间,政通人和,正道昌盛,以正一道正一宗为首,全真道妙真宗次之,太平道太平宗再次之,此三家是为正道三大支柱领袖,其余诸宗皆以此三家为马首是瞻。” 一瞬间,上官莞的精神又有些恍惚了,似乎看到师父的身影慢飘离了手中的笔记,就像往日那般,坐在书案之后,竟是与李玄都渐渐重合了,那声音也在楼中四处响着:“既为正道,自当降魔除妖。三家之中,正一宗建有镇魔台,镇压诛杀世间魔头。妙真宗建有锁妖塔,锁拿世间妖孽。余偶得一古人游记,其词意之高妙,备极诸长,非身历其境者,何能出此,非仅写景物、谈风月而已,对于山岭之来脉、江海之源流,而未尝无所发现,其有助于地理,自不可没。其中曾记载天苍山青城之种种盛景,尤以锁妖塔为最。余读至此,欣然规往,遂于武德二年,夜游天苍山,又于青城盘桓三日方才离去,可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大约是因为“看”到了师父的缘故,上官莞的心境竟然彻底平静下来,思绪不再混乱,联想到李玄都所说的“囚徒”二字,以及笔记中几次提到的“锁妖塔”,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然后她继续向下看去,那个坐在书案后与李玄都重合在一起的身影又开口说话了:“锁妖塔共有九重,与镇魔井相反,结构类似于清微宗之观海楼。余至锁妖塔下,妙真宗上下无一人能察觉,遂登楼,其中自成洞天,蔚为大观。然今日之妙真宗不如正一宗远甚,此处洞天多有残破之处,亦是不如正一宗之镇魔井洞天,方有可乘之机,得以连上七楼。其中并无妖物之流,皆意料中事。” 上官莞有些茫然地望向书案后的“师父”,她没想到师父真去了锁妖塔,那么后来攻打大真人府,意图打开镇魔井,也不是临时起意了。 上官莞晃了晃脑袋,继续看去,“余登至第八楼上,豁然开朗,有美池桑竹之属,如是桃花之源,其中有一绝色女子,见余来此,设宴招待,又有丝竹声起,众多妙龄女子袒露四肢,起舞助兴,夜饮至天明。然此皆幻象,乃此地主人待客之道也,若是沉溺女色之中,难以自拔,轻则修为受损,毁坏根基,重则跌落境界,性命不保。余修为精深,已证金丹之道,世人谓之长生之境,自是不为所动,些许雕虫小技,不足道也。” “此地主人,此地主人……”上官莞喃喃道,目光发虚,“此人就是那位鬼仙囚徒吗?” 李玄都道:“正是。” 上官莞一下子清醒过来,不再精神恍惚,四下张望,刚好与李玄都的目光撞在一处,她终于明白过来,师父终究是不在人间了,此时在她面前的只有李玄都,刚才所见所闻种种,不过是幻觉罢了。 她再低头去看笔记,果然已经没有地师的身影,更没有地师的声音,只剩下熟悉的文字而已。 上官莞仔细看去,接下来的叙述比较冗长,主要是讲这次锁妖塔之行的经过,让上官莞不解的是,师父的记述有些故弄玄虚之嫌,让她读起来觉得云里雾里,从始至终,师父都没有提起过那名“此地主人”的名姓、来历、神通,只能从一些记载中可以知道此人精通幻术,一念之间便可以营造出万千幻象,让人防不胜防,同时又因为某些原因无法离开锁妖塔,这也是李玄都将其称之为“囚徒”的原因所在。 至于师父到底与此人深谈了什么,师父没有付诸笔端,只是以“相谈甚欢”四字一笔带过。这不禁让上官莞感到可惜,太多的秘密随着师父仓促飞升一起离开了世间。 上官莞放下手中的笔记,望向李玄都问道:“锁妖塔,难道此‘人’不是人,而是一只成了气候的妖?” 李玄都道:“有这个可能。” 上官莞又道:“从笔记上来看,师父算是与此人有些交情。” 李玄都道:“交情谈不上,应该是忌惮于地师的境界修为,或是有求于地师,所以才会相谈甚欢,试想如果地师敌不过此人的幻术,那么又会是什么下场?” 上官莞脸色变得严肃,“言之有理。”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难道我们要去找此人帮忙?” 李玄都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上官莞知道仅凭自己,别说去见一位鬼仙,恐怕连锁妖塔都进不去,此时她能依靠的只有李玄都了,问道:“那么她肯帮忙吗?” “不知道。”李玄都的回答十分直接,“不过我会提出一个让她无法拒绝的条件。” 上官莞道:“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你打算怎么说服一名鬼仙帮我们对付宋政?” 李玄都摇头不语。 上官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也不再深问,转而问道:“你不需要准备什么吗?” 李玄都道:“我在大真人府中偶有所得,伤势已复,不必准备什么。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前往蜀州天苍山。” 上官莞从这话中听出了毫不掩饰的自信,心中复杂,如今的李玄都不说天下无敌,也是罕逢敌手,当真是天下大可去得,如何不让人艳羡?若是她也有李玄都这般境界修为,不说得了师父的衣钵传承从而称雄一方,最起码不会被人欺负到头上。 只是关乎自身生死安危,上官莞还是有些患得患失,忍不住问道:“那么你要与妙真宗打个招呼吗?” 李玄都道:“自然是要打招呼的,不过想来万寿真人也好,季叔夜也罢,还不至于为此扫了我的面子。毕竟从地师的记载来看,妙真宗的锁妖塔已经荒废多年,其中妖物大多已经死去,倒不似正一宗的镇魔井那么凶险,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 就在说话的时候,李玄都取出了白纸,写了一张留言便条,大体交代自己的去向和事由,让秦素不要担心,安心休养,然后随手一挥,有风生出,这张便条随着清风飞出藏书楼,径直去向秦素所在。 李玄都起身道:“你运转‘太阴十三剑’的‘心魔由我生’一式,我带你过去。” 上官莞依言运转功法,李玄都伸手按在她的肩上,两人一起化作阴火消失不见。 阴火遁行比不得“阴阳门”,却要快过御风而行,下一刻两人再度现身的时候,已经远离了剑秀山,进入北邙山的范围之内,过去北邙山便离开了中州,进入秦州境内,再过秦州的秦中府,便是蜀州地界了。 上官莞放眼望去,却见如今的北邙山中多了许多人迹,不是那种盗墓贼的人迹,而是车辙印和马蹄印,倒像是有人大批进山。 上官莞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李玄都却是一清二楚,兰玄霜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有了人手和银钱之后,半点也不拖延,已经开始招募工匠,准备修缮避暑行宫,这些都是运送材料的车队。 李玄都和上官莞只是在此地稍作停留,然后两人再次化作阴火消失不见。 如今李玄都携带上官莞赶路,与那日地师携带李玄都去往昆仑山是一般道理,都是所学功法相似,都是一个长生境界修为和一个天人造化境修为,十分省力,远比携带一个身无半分修为的凡人要简单许多。 如此一走一停,两人只用两个时辰的时间,便离开了中州地域,进入了秦州地域。 如今秦州是无道宗所在,经过无道宗这些年的辛苦经营,逐渐恢复了几分元气,不再是数十里无人烟的凄惨景象。李玄都很少踏足秦州和凉州,只因这两处地方遭受战火最多,百姓最苦也最为凄惨,李玄都正是因为在此地见了丧失一切人伦道德的菜人市之后,才导致他后来想法大为转变,不再追求一人一剑的武夫剑道,开始思考如何寻求天下太平。也不知是否冥冥中自有天意,李玄都苦求剑道的时候,因为年纪所限,一意精进修为,也未曾踏足天人境,反倒是李玄都不在意这些了,只是将其视作手段工具之后,境界修为开始突飞猛进,竟是一路直入长生境,当真是造化弄人了。 李玄都和上官莞没有在秦州停留,更没有招惹无道宗,悄无声息地经过秦州之后,终于是进入蜀州境内。说起如今的蜀州江湖,青阳教的声势已经大不如从前,唐家堡归顺,妙真宗本就是正道宗门,只剩下一个蜀山剑派还游离于外,不过早晚也要归于道门之中。只要走五仙之道,便是道门之人。道门一统不是和和气气的做买卖,而是强行整合多方势力的暴烈之举,大势浩浩汤汤,哪里容得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李玄都带着上官莞来到妙真宗的山门前,上官莞很自觉地戴上了黑纱帷帽,遮挡了面容,虽说这帷帽未必能阻挡一些高人的神念,但本来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戴着帷帽就是委婉告诉旁人,自己不方便显露真容,寻常人便不会刨根问底,更何况还有李玄都在,想来妙真宗中也不会有那么不识相之人。 第一百零八章 妖物 前不久的妙真宗可谓是热闹至极,盖因玉虚斗剑之故,许多高人受伤不轻,妙真宗的万寿真人堪称当今世上第一等炼丹大家,医道也是不俗,故而受伤之人都来到天苍山青城,请求万寿真人出手救治,无论是同道之盟,还是人情世故,万寿真人都不得不出手,而这些受伤之人,无一不是身份尊崇,自然也有一应随行之人,同样暂居于妙真宗中,妙真宗也自当好生招待,倒也宾主尽欢。 如此光景从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持续了大概一月有余,直到正一宗之变发生之后,众多来客才匆匆离去,使得妙真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只是妙真宗的弟子们没有想到,一众宗主刚刚离开不久,亲手击杀了大天师张静沉的清平先生李玄都便登门了,一时间妙真宗上下谈不上受宠若惊,倒真是有些被吓到了。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说白了就是立威之举。清平先生上位之后,第一把火就烧到了多年的正道魁首正一宗,虽然比不得地师灭去静禅宗的手笔,但扶持了自己的好友颜飞卿、张鸾山执掌正一宗,可见这位清平先生的所图之大。如今谁也不知道清平先生会将第二把火烧到何处,所以焉知他此来妙真宗是福是祸? 当然,这只是普通妙真宗弟子的想法,如今执掌妙真宗的季叔夜和万寿真人师徒二人并不这样想,只是有些惊讶李玄都的来意。 须发皆白的万寿真人望着坐在客位上的年轻人,惊讶道:“清平先生要去锁妖塔?”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万寿真人轻轻捻须,沉吟道:“当年的锁妖塔的确与正一宗的镇魔井并列齐名,只是近几百年来,妙真宗日渐衰弱,不复当年鼎盛,更不能与正一宗相比,所以锁妖塔逐渐荒废。不说缉拿妖物镇压于锁妖塔中,便是日常维护锁妖塔洞天都倍感吃力,致使锁妖塔洞天逐渐残破。实不相瞒清平先生,如今的锁妖塔,除了最深处的九层洞天和八层洞天之外,其余七重洞天已经没有妖物存在,或是已经死于其中,或是被历代祖师陆续放出。” 李玄都对于万寿真人所言倒是不意外,地师早已经在笔记中说明,而地师遇到的那位鬼仙也是出现在第八层洞天之中。由此看来,万寿真人倒是颇为坦诚,没有隐瞒。 李玄都道:“既然老真人坦诚以待,我也不好隐瞒,我此来正是为了最后两层洞天。” 万寿真人脸色微变,迟疑道:“难道清平先生知道这两重洞天的情况?” 李玄都道:“只能说是略知一二,详细情况还要向老真人讨教。” 万寿真人苦笑一声,“虽说如今的锁妖塔已经大不如从前,但以老朽的境界修为,还是无法深入到最后两层洞天之中,所以老朽所知道的情况也都是从前人的记载中得来,时过境迁,这些情况是否发生了变化,准还是不准,老朽无法亲身验证,自然也无法保证。这一点,还请清平先生明白。” 李玄都点头道:“这是自然。” 万寿真人娓娓道来:“贫道听闻清平先生与地师、老天师、圣君、月白先生、虚舟先生一起去了‘玄都紫府’,见到了陆吾神。其实神兽也好,妖物也罢,本质上并无区别,硬要区分,便是朝廷之人和江湖草莽的区别。千余年前,中原鼎盛,岭南以及部分江南还是一片蛮荒之地,那时候的妖物还算不少,时常有妖物伤人、吃人之事发生,我道门中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一则是妖物之流浑身上下都是宝物,内丹可以入药,皮毛筋骨可以用来炼制法器,二则也算是替天行道,行侠仗义。故而在那时候,降妖还在除魔之前。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总有些妖物罪不至死,所以本宗祖师便集合众多人力物力修建了锁妖塔,用于镇压犯下过错的妖物。” 李玄都道:“如果我所记不错,当年祖天师离开云锦山来到蜀州,大破巫教,也曾在天苍山修道,后来才重新返回云锦山修建了大真人府和镇魔井,冒昧问上一句,两者之间可有什么联系?” 万寿真人点头道:“祖天师的确曾经在天苍山修道,由此与本宗祖师相识,两位前辈高人应是有过这方面的探讨,所以祖天师返回云锦山后修建了镇魔井,而本宗祖师则在天苍山修建了锁妖塔。只是两者的只能不同,一者降妖,一者镇魔。” 李玄都点头道:“原来如此。” 万寿真人继续说道:“近千年来,随着中州持续衰弱,地域不断扩张,原本被视作蛮荒之地的岭南如今已经是繁华鼎盛所在,就更不用说江南了,幽州的位置也一再北移,从原本的帝京变到了今日的辽东。在这种情况下,妖物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只能藏身于远离人烟的深山老林之中,可我们这些修道之人也偏爱名山秀川,导致妖物只能去往人迹罕至的苦寒之地或者瘴气横生之地,比起千余年前,妖物数量已经是大大减少,难得一见,再少听闻妖物害人之事,以至于许多世人以为妖怪只是传说。世间无妖,锁妖塔自然渐渐失去了作用。” 李玄都道:“方才老真人已经说了,只有前七层洞天没有妖物的存在,言下之意就是第八重洞天和第九重洞天还是有妖物存在的。不知老真人能否见告此中妖物的详情?” 万寿真人第一次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玄都并不催促。 过了片刻,万寿真人叹了口气,说道:“这妖物是在两百年前被镇压入锁妖塔之中,当年在江湖上也是闹出了好大的风波。” 李玄都道:“愿闻其详。” 万寿真人道:“这也勉强算是一桩公案了。说来也不怕清平先生笑话,贫道年纪大了之后,知道此生长生无望,不耐翻阅道经,偶尔会看些市井流传的话本小说中,除了才子佳人之外,还有些人与仙、人与鬼、人与妖的故事。” 李玄都立时想起自己的青萍书局,说了句题外话,“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女子定然是倾城倾国的绝色佳人,父亲定然是极了不起的大人物,或是人间帝王,或是天上仙人,生一个姑娘,必是爱如珍宝。男子定然是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傻小子,只因一点小事,便打动了姑娘,姑娘便不要父母亲朋,非要跟着男子不可,就算那男子花心乱情,也不在乎。” 一直默然不语的上官莞看了李玄都一眼,只觉得有些好笑。他这是在说自己?毕竟秦大小姐相貌品行极佳,父亲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也被视若掌上明珠。是了,堂堂清平先生可不是穷小子,而是李道虚的养子,以后有资格执掌家族门户,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是为数不多可以配得上秦大小姐的同龄男子,可谓是门当户对。而且秦大小姐也没有非要跟着他不可,听说是他主动去追求秦大小姐,倒是心机深沉。 万寿真人道:“清平先生总结的倒是不错,只是有些时候,现实发生的事情远比书中的故事更加荒谬。” 李玄都道:“没有什么天庭,也没有什么地府,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而为鬼,何来幽冥阴司?飞升便是离开人间,天仙无不可去,甚至可自行开辟一方小千世界,自成一方世界之主,除非斩出化身轮回转世,否则也不能再回人间。所以人与仙、人与鬼都是无稽之谈,唯有人与妖,却是有待商榷,难道老真人所说的公案竟是因为男女之情而起?” “清平先生心思灵敏,贫道佩服。”万寿真人赞了一声,“此事的确是因为男女之情而起,此中详情,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已经不能尽知,贫道只知道在二百年前,也有一位像清平先生这般……这般惊才绝艳之人。” 李玄都淡笑道:“老真人不必讳言,就直说像我这般好运气之人。” 万寿真人笑道:“不至于如此,自古以来,能跻身长生境之人,哪个没有运气?但仅仅有运气是万万不够的。此人也是这样一个人物,不过与清平先生不同之处在于,此人藐视宗门,也不在意江湖和天下,只求自己的逍遥自在,乃是个异类。” 自从李玄都重出江湖以来,有视他为友,有视他为敌的,却很少有人将其视作江湖上的异类,因为李玄都一直都是按照江湖规矩行事,该妥协的时候就妥协,该强硬的时候便强硬,不会意气用事,更谈不上离经叛道,最多被人看作是所图甚大,野心不小,所以李玄都才能得到那么多人的支持。 换句话来说,李玄都是被各大宗门视作自己人的,而世上也有一些人,他们想要打破宗门的强权,但不是为了更多人不受宗门压迫,仅仅是为了自己的逍遥而已,而且不讲策略,只是一味蛮干,最终导致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无论正道邪道,都要摒弃偏见,先把此人绞杀了不可。所以这世上的魔头分为两种,一种是真魔头,穷凶极恶,罪孽滔天,杀人没有理由;还有一种是假魔头,不会滥杀普通人,却会杀江湖人,犯了众怒,就是这种异类。 第一百零九章 锁妖塔 张白昼怒斥李玄都同流合污、和光同尘,不是没有道理的。李玄都的确算不上异类,在外人看来,李玄都出身清微宗,机缘巧合下出任太平宗的宗主,又娶了忘情宗的宗主,左右结盟,步步登高,没有恨苍天不公,也没有苦大仇深,除了所图甚大,完全符合一个宗门子弟该有的人生轨迹。其实有野心也不是坏事,甚至底下的人更喜欢一个有野心的领袖,真要是无欲无求,何苦涉足腥风血雨的江湖? 至于李玄都被李道虚逐出师门,也不奇怪,毕竟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当时的李玄都是受了老天师的指使,又有李元婴的推波助澜,归根究底,还是宗门内部的权势之争,起起落落,没什么稀奇的。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的阻力降到了最小,甚至有望触摸到道门的最高权柄。这是李玄都聪明的地方,虽然做什么事情都少不了反对之人,但反对之人越少越好,就算要举世为敌,也要分而破之,一步一步去做,完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道理。这是手段,做事不讲方式方法的人注定无法成事。 万寿真人作为一个宗门出身之人,同时也是一宗之主,对这种藐视宗门之人怀有偏见敌意并不奇怪,没有敌意才是最大的奇怪。他没有提及此人的名姓,只是以“此人”或者“异类”称呼,说道:“此人原本出身法相宗,大概是因为性情的缘故,备受同门欺凌,由此生出怨恨,在修为有成之后发下大愿心,要消灭天下宗门。平心而论,贫道作为江湖中屈指可数的年长之人,并非不知道宗门的种种弊端,他要说宗门豪强作恶不法,他要更弦易辙,或是为了天下苍生,要向宗门讨要一个公道,那也就罢了,且不论立场,贫道还敬佩他是个人物。可他纯粹就是为了一己私怨,其实报仇也无错,可报仇的时候牵连无辜就有错了。” 说到“宗门种种弊端”的时候,万寿真人有意无意地望了李玄都一眼,似乎若有所指,不过李玄都仿若未觉,只是静待下文。 万寿真人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鬼仙夺舍之法,乃是鬼仙在生死关头的救命之法,只是此法凶险,稍有不慎,便会为他人做嫁衣。说来也是巧了,一名鬼仙在垂死之际直接附身到了此人的身上,只是那鬼仙的对手实在厉害,在鬼仙的神魂之中种下了禁制,在鬼仙行夺舍之举的时候,一举爆发开来,鬼仙还未夺舍就彻底死去,反而是便宜了这个异类,他得了鬼仙的遗留,修为大进,又偷学了宗门的秘法,自觉修为大成,开始报仇,一夜之间,将他的三个仇家全部击杀,有一个仇家刚好外出,躲过一劫,他又杀入仇家的家中,将仇家满门杀绝,算是行了株连之事。且不说他的仇家罪不至死,就算该死,那些家人何辜?法相宗大为恼怒,下令缉拿此人,他也知道自己理亏,所以打出了反对宗门的旗号。兴许是谎话说多了自己也信了,于是就有了后来发下大愿心要消灭天下宗门的事情。” 李玄都只是道:“古皂阁宗的愿望是天下只有一个宗门,以古皂阁宗的实力尚且没有做到,更何况是一人。” “正是此理。”万寿真人道:“不过此人还是有些实力,也着实在江湖上掀起了好些风波,再加上他的言行,引来了其他宗门的联手围攻,眼看着他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他也明白没有人肯帮他了,于是他便把心思打到了不是人的身上。” 李玄都道:“妖。” 万寿真人道:“是,他不知通过什么手段,进入了青丘山洞天之中。再次现身之时,他已经是长生境界,自号青丘山主人,身边还跟着一名女子,两人联手突袭法相宗,杀死了法相宗的宗主。法相宗的幸存弟子逃至云锦山,请求大天师为他们做主。此等行径,让正道领袖大天师极为震怒,召集道门各宗之主共同商议绞杀两人,便是邪道各宗,也派人参与其中。” 万寿真人道:“接下来的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纵然是长生境又如何?便是一劫地仙的地师,同样不能以一敌众。一场大战下来,宗门这边折损的天人境高手达八人之多,三位长生地仙一起出手,终于将那人击杀,而跟随他的那名女子其实是一只妖物,便被镇压入锁妖塔中。” 李玄都道:“是一只狐妖。” 万寿真人道:“狐妖多情,不是稀奇事。而且狐妖修行,与其他妖物不同,总要涉足人间,越是红尘万丈的地方,越是有助于她们感悟人心,化形为人。正所谓不涉凡尘门外,不见衮衮大千,历代厉害狐妖甚至可以成为皇帝妃子,托庇于帝王的身畔枕边,不被人看出破绽,已经与人无异。” 李玄都道:“狐妖又被称作狐仙,据说其境界修为高低,与其尾巴数量有关,九尾狐堪比陆吾等上古神兽,只是人间已经没有九尾天狐,这只狐仙的又有几尾?” 万寿真人道:“当年她被关押在‘锁妖塔’的时候,已经是六尾,因为锁妖塔洞天逐渐残破的缘故,虽然她无法逃出锁妖塔,但却可以汲取外界的天地灵气,可以继续修炼,此中环境比起森严的镇魔井洞天要好出许多。如果贫道所料不错,她如今应该有七尾了。” 李玄都算了一下,万寿真人的推断与地师的记载倒是不谋而合,可以肯定就是这只狐仙了。 李玄都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此妖已经跻身长生境,为何不早早离去?还留在锁妖塔中做什么?” 万寿真人道:“也许是尘缘未了,也许是心有执念,贫道不好肯定,总之并非是妙真宗强留她于锁妖塔中,而是不让她重返人间而已,她若想走,随时可以飞升离世。”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要找的正是此妖。” 万寿真人道:“清平先生击败宋政,诛杀张静沉,一身修为独步天下,的确不必害怕什么。只是贫道还要多嘴一句,妖与人不同,狐妖天生精通幻术和媚术,‘狐媚’二字并非虚言,如今的牝女宗弟子比起这只狐妖可是差得远了。” 李玄都正色道:“多谢老真人提醒。” 万寿真人对身旁的季叔夜道:“叔夜,你陪两位贵客去锁妖塔,为师就不去了。” 季叔夜起身应道:“是。”然后又对李玄都和上官莞道:“两位请随我来。” 季叔夜走在前头,李玄都和上官莞跟在后头,离开了上清宫,往后山行去。虽说万寿真人口中说锁妖塔已经近乎废弃,维护洞天都倍感吃力,远不能与正一宗的镇魔井相比,但一路上还是守备森严,也唯有地师这等长生地仙才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其中。 走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一座九层宝塔出现在三人的视线之中,这就是与镇魔井并列齐名的锁妖塔了。 待到近了,李玄都发现此地异常空旷,周围没有其他建筑,只有这一座孤零零的宝塔。高约二十丈,不同于大报恩寺中的琉璃塔那般华丽,此塔甚是古朴,砖石结构,除了飞檐上悬挂着铜铃之外,再无其他装饰,便是浮雕壁画也没有半点。让人很难想象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锁妖塔,不过李玄都并不吃惊,其实镇魔井也是如此,只要不打开禁制,乍一看去,就是一座荒废多年的枯井而已。 季叔夜道:“塔本是佛门特有的建筑,只是佛门西来之后,与儒道两家相容一处,及至后来,三家已经是难分彼此,尤其是佛道两家,乃至有‘佛本是道’的说法,所以道门中人和儒门中人也开始修建高塔,在西京城中,便有大名鼎鼎的大雁塔,其中尽是文人足迹,却是与佛祖没有太大干系了。我们道门也由此修建了这座锁妖塔,也是与佛祖无关,故而不曾有各种修饰。” 李玄都道:“理应如此。” 上官莞上前几步,站在李玄都身旁,仰头望去,恍惚之间,只觉得这座高塔巍峨入山岳,黑压压,乌沉沉,让人喘不过气,就连心神都受到了压迫。 便在这时,有风自起,山呼作响,锁妖塔飞檐上的铜铃随风而动,响声大作。 李玄都道:“看来此地主人已经知道客人到了。” 季叔夜苦笑道:“委实是锁妖塔洞天太过残破,处处漏洞,而此中被囚狐妖修为太高,已经可以向外散发出部分气息,所以锁妖塔周围不留弟子守卫,以免被其所乘。” 李玄都看了魂不守舍的上官莞一眼,道:“无妨。” 季叔夜取出一颗宝珠,交到李玄都的手中,说道:“此乃进出锁妖塔门户的枢机秘钥之一,原本共有三颗,被盗走一颗。此物唯有长生境才能使用,这也是我们维护锁妖塔洞天艰难的原因所在,今日交给紫府倒是刚好合适。” 李玄都接过宝珠,道:“多谢。” 季叔夜道:“紫府万要小心行事。” 第一百一十章 谋划 季叔夜离开之后,李玄都开始尝试着往手中的宝珠灌注气机,然后他立刻发现了此中的玄机。 这一颗小小的宝珠,其实是一个微小的洞天,就好似祖天师在两根“刑柱”上的书写的符箓,这样的洞天很小,小到难以容纳生人,只能以神念进入其中。 更为玄妙的是,这方小洞天其实并未完工,或者说它一直处于不断崩坏的状态之中,每当崩坏到一定的程度之后,这种崩坏的趋势便随即停止,使其一直处于一种“破碎”状态之中。想要发挥这颗宝珠的作用也很简单,就是补全这个处于不断崩坏状态中的微小洞天,使其在一定时间内保持完整,便可成为进入锁妖塔洞天的钥匙。因为只有长生境才有开辟洞天的能力,所以这颗宝珠只有长生境能够使用。由此可见,妙真宗祖师的想法是何其高妙。 李玄都补全了洞天之后,宝珠上氤氲出一团淡淡的光芒,将李玄都和上官莞包裹其中。 李玄都手托宝珠,宝珠自行悬于李玄都的掌心上方,忽明忽暗。李玄都对上官莞说道:“不要离我太远。” 若论年龄,上官莞还要年长于李玄都,江湖经验丰富,先前是因为她心神不定,神魂受到冲击,导致她进退失据,此时她已经逐渐恢复理智,自然明白李玄都的意思。 上官莞站在李玄都的身旁,两人几乎是肩挨着肩。然后上官莞屏息凝神,有些微微的紧张。当然不是因为她第一次与李玄都如此靠近,而是因为即将进入一方牢笼。 下一刻,她的眼前出现了滚滚沙尘,无数砂砾被狂风席卷着呼啸而过,打在她的脸上,连绵不绝。笑 上官莞虽然已经有所预料猜测,但此时还是忍不住一惊,以磅礴气机在身前形成一堵三尺厚的气墙,挡下了汹涌风沙。 然后她举目四顾,有若实质的目光直接洞破风沙的阻隔,望向远方。如果她所料不错,此时她已经进入了锁妖塔洞天之中,应该还处于第一层。 忽然之间,风沙之中出现点点阴火,汇聚一处,然后凝聚成人形,正是李玄都,然后李玄都一挥袍袖,漫天风沙骤然而止,极为突兀。 李玄都道:“到了此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再无他人,我们可以谈些更深入的事情了。” 上官莞心中一紧,轻声道:“清平先生就直说吧。” 李玄都道:“那我就直说了。既然来到了此地,你无非是两种结果,一种结果是你安然活了下来,一种结果是你只能等死,再无其他路可走,那么我也可以把我的条件说明白了。除了太平宗之外,我还有一部分嫡系势力,分为六部四阶。” 上官莞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说道:“清平先生要我加入其中?” 李玄都道:“以你的境界修为,足以担任一部之主,只是因为你无尺寸之功,却是不好直接居于高位,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 上官莞现在可以确认之前的一个猜测了,李玄都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随着李玄都的步步登高,这个直属于李玄都的势力也愈发不容小觑。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所图甚大,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也好,野心也罢,一个人是不行的,非要培养自己的嫡系心腹不可。 “就在前不久,我还与清平先生为敌,清平先生对我有所防备也在情理之中,我理会得。”上官莞道,“只是还要请清平先生向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六部四阶?” 李玄都道:“组织以‘客栈’为代称。六部,顾名思义,类似于朝廷六部,各有职司,分别以‘东主’、‘掌柜’、‘跑堂’、‘厨子’、‘账房’、‘杂役’为代称,六部各有一名主事人,六名主事人麾下的人手统称为‘伙计’,分为四个等级,分别是‘天’、‘地’、‘玄’、‘黄’。” 上官莞点了点头,问道:“你又是什么身份?” 李玄都道:“我也在六位主事人之列,是‘掌柜’的主事人,你会归在我的名下,天字号伙计,不会觉得委屈吧?” 上官莞淡淡一笑,“我不在意这些虚名。” 李玄都道:“如此就好。” 上官莞道:“我跟随师父多年,明白一个道理,位高未必权重,位卑也未必无权。宫中的司礼监与各监主管设‘太监’一人,左右‘少监’各一人,各司设‘司正’一人,各局设‘大使’一人。以后编制扩张,各监分设‘掌印太监’。司礼监以‘掌印太监’为首,下设‘秉笔太监’数人,首席秉笔主管青鸾卫,各秉笔分管各监各司局。因为司礼监主管皇帝文书、印玺、宫内礼仪等业务,遂上升为‘十二监’之首,成为内廷权力最大之机构,其首领掌印太监虽仅具有外朝三品之级别,但有时权力可与内阁首辅匹敌,有‘权过元辅’之称。无内朝之名却有内朝之实。内外廷设置皆相对应,司礼监对应内阁与御史,掌印太监位尊可比首辅,首席秉笔则职同次辅,掌青鸾卫者权重视左都御史兼次辅。” 李玄都听到上官莞如此坦然直言,倒也没有反驳,因为上官莞说的是实情。因为李玄都在组建客栈之初的时候,他只是初入天人境,并不比李非烟、石无月、宁忆等人强出多少,所以他实行的是类似于清平会的盟友制度,六人平等,以李玄都为首。不过随着李玄都跻身长生境,这种平衡已经被打破。虽然在名义上,六人还是平起平坐,但在事实上,已经变成李玄都独尊的格局。换而言之,不管李玄都愿意与否,他都已经凌驾于整个客栈之上,其余五位主事人等同是李玄都的下属,那么李玄都名下直接听从李玄都号令的天字号伙计们也等同升了一级,变成与其他几位主事人平起平坐了,类似于京官大三级的意思。 上官莞不愧是地师亲手教导出的弟子,能一眼看破其中道理。 上官莞问道:“冒昧问上一句,先生麾下的天字号伙计都有哪些?” 李玄都道:“除了两个晚辈之外,大部分都是你的熟人,比如徐大。” 上官莞立刻明了,“原来是他们。” 虽说齐王门客和阴阳宗互不统属,也很少有所交集,但毕竟是共同效忠一主,必要的了解还是有的。 其实李玄都并未把话说完,在徐大给他来信之后,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答应了上官莞来剑秀山的请求,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破局点的所在。他之所以要不遗余力地帮助上官莞,是因为上官莞的身份极为重要,尤其是地师嫡传弟子这个身份,更让李玄都生出了许多想法。 李玄都不仅给上官莞安排了一个太平客栈的身份,还有清平会的身份。能进入清平会之人,除了客栈中人和个别例外之外,有一个很明确的标准,那就是可以代表一个宗门,本人最起码可以在宗门内有一定的影响力。比如说苏云媗,作为慈航宗的下任宗主,就是代表了慈航宗;陆夫人作为沈大先生的遗孀和李玄都的臂助,就是代表了太平宗。还有百媚娘代表天乐宗,张海石代表清微宗,兰玄霜代表皂阁宗,宫官过去代表牝女宗,现在代表无道宗,甚至是李玄都设想中的颜飞卿和张鸾山来代表正一宗等等。 上官莞进入清平会,则是要代表阴阳宗。 李玄都可以扶持兰玄霜重立皂阁宗,那么他也可以扶持上官莞重立阴阳宗,未必要达到过去的高度,关键是名分。李玄都虽然被称作地师传人,但李玄都明白,这个名分并不牢靠,李玄都本人不愿意承认,另外其他许多人也认可。可是上官莞不同,她是地师弟子的事情天下公认,尤其是赵纯孝死后,再无人比她更为名正言顺,过去上官莞跟随宋政和王天笑,让李玄都对阴阳宗的道统无从下手,现在上官莞主动投诚,李玄都岂有放过的道理?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非要救下上官莞不可。也就是上官莞因为被宋政影响的缘故,心神大乱,如果她静下心来好好思量一下,就会发现李玄都肯定舍不得她去死,那么就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而不像现在这样,直接把自己卖掉了。 不过也不意味着上官莞就是个草包,她在仓促之间,能够做出只有李玄都能够救她的判断,并且直接来见李玄都,也是十分不俗。只能说鬼仙夺舍导致的精神恍惚极大影响了她的心神。 这些谋划,李玄都不会对上官莞主动提起,毕竟正如上官莞自己所言,两人前不久还是敌人,就算上官莞迫于形势归顺于李玄都,李玄都也要循序渐进,慢慢观察上官莞,是否还有二心。 只是李玄都有些低估了上官莞,上官莞低头思索片刻后,忽然问道:“我会是第二个兰夫人吗?” 李玄都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地师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洞天 在宝珠自行指引下,李玄都带着上官莞很快就找到了去往上一层洞天的门户。第二层洞天则是一处冰雪世界,天地雪白一片,寒风刺骨。然后是第三层洞天,是一方火焰世界,处处可见岩浆湖和冒着浓烟的火山。第四层洞天是一处水世界,除了一座岛屿之外,剩下的地域全部被水覆盖。第五层洞天是一座巨大丛林,树木参天,遮蔽天光,使得林间昏暗如夜间。 前五层洞天让李玄都想起了“玄都紫府”中的五行洞天,环境恶劣,无甚可说。到了第六层洞天,范围骤然缩小,第六层洞天是一座地宫,类似于帝王陵寝,虽然很大,但是比起前五层洞天要小很多。第七层洞天比第六层洞天还小,不过随着洞天的缩小,洞天的稳固程度也明显上升,前五层洞天就像四面漏风的房子,而第六层洞天和第七层洞天则只是有些许破损,稍加修补即可。此七层洞天正如地师和万寿真人所言,没有半个妖物。 接下来便是第八层洞天,相较于前面的七层洞天,第八层洞天可以说是完好无损,的的确确就是一座牢笼,让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若是没有“钥匙”,也进不去。地师之所以能够进入其中,应该与妙真宗被盗的那枚宝珠有关。 从第七层洞天去往第八层洞天的门户是一座石门,石门中漆黑一片,即便是李玄都,也无法“看”清另一边的具体景象。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这种多层的洞天,其实就是将许多个小洞天打通连接在一起,成为一个大洞天,每个小洞天之间几乎可以算是两个小世界了。 便在这时,从石门的另一边传出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我还以为是徐无鬼来了,原来不是他。” 李玄都没有说话,上官莞开口道:“我们是地师的弟子。” 那女子声音沉默了片刻,“弟子?” 上官莞看了李玄都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继续说道:“对,弟子。” “是他让你们来的吗?”女子声音问道,声音中带了几分迫切,似乎很盼望着徐无鬼回到此地。 这次由李玄都开口道:“地师只留下了只言片语,我们是循着这只言片语来到此地的。” 女子声音沉默了片刻,再响起的时候变得低沉许多,“那么……他人呢?” 李玄都示意上官莞如实回答,上官莞说道:“家师已经飞升离世。” 石门另一边的声音彻底陷入沉寂之中,过了良久,传来一声轻叹,“原来如此,既然是故人弟子,那就请进来吧,如果你们能进来的话。” 李玄都举起手掌,自行悬于他掌心上方的宝珠大放光芒,使得石门上生出一道光幕,荡漾起层层涟漪。 李玄都手托宝珠,当先走入涟漪之中,身形随之消失不见,上官莞紧随其后。 穿过石门之后,就见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纵横交错,竟是一个小小的村子。 眼前景象让李玄都和上官莞都生出熟悉之感,然后两人立时想起,眼前村子的布局像极了剑秀山中的村子,都是桃花源一般,想来是地师也是受了此地的启发,离开之后才将剑秀山也改建成了现在的格局。 这便是第八层洞天了。 不过就在李玄都进入第八层洞天之后不久,整个洞天轰然震动,然后女子的声音响起,难掩其中惊讶,“你竟然是一位地仙?你到底是谁?” 李玄都没想到自己的进入会引起洞天的变化,回答道:“我叫李玄都,当年地师来到此地的时候,我还是个孩童,想来尊驾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 女子闻听此言,“你才多大年纪,就能成为地仙?” 李玄都缓步前行,每走一步,洞天就要震动一次,显然对于此处洞天来说,有些难以承受两位长生境的存在,虽然不至于就此破碎崩坏,但如此一来,倒是显得李玄都气势惊人。 李玄都没有过多辩解什么,只是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作为回答。 女子再次沉默了,过了片刻,缓缓说道:“真是大江后浪推前浪,让人不可小觑。你身上的衣服,是徐无鬼的衣服?” 李玄都并不否认,“正是。” 女子道:“你们果然是徐无鬼的弟子,我与徐无鬼也的确定有盟约,既然徐无鬼已经离开人间,那么我与他的盟约自然作废。你们来做什么?是想要重续盟约吗?”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请问地师与尊驾定下了什么盟约?有些事情,我们还是面谈为好。” 话音落下,就见两团幽亮的微光凭空亮起,仿佛是两点寒星,又似是两只眼眸,直直望着李玄都和上官莞两人。 李玄都并不惊惧,举步向着两点微光的方向走去。 李玄都可以对两道有若实质的目光无动于衷,上官莞却是不行,只觉得自己的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只能躲在李玄都的身后,彻底避开这道视线,才会觉得轻松下来。 李玄都来到一片竹林之中,其中飘荡着淡淡的雾气,透过雾气,隐约可见一道窈窕身影,正坐在一处亭台之中。 此时那两点寒光已经消失不见,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就请坐吧。” 李玄都似乎有些不耐周围的雾气环绕,轻轻挥动衣袖,大袖席卷,将浓雾分开。就见一名白衣女子坐在亭台之中,青丝如瀑,肤白胜雪,就这么坐着,集千般妩媚和万种风清于一身,扑面而至,沁人心脾。让人不知不觉间便要陷于其中,不能自已。 只是李玄都已经从地师的笔记和万寿真人口中得知了狐妖的底细,早有防备,根本不为所动,脸上泛起淡淡青色,就像一块生满了青苔的顽石,任你万千风流,我也巍然不动。 不过上官莞就没有李玄都这般定力了,她本就修为不如李玄都,根基不牢,再加上因为宋政强行夺舍的缘故,导致她的心境处处是破绽漏洞,心神不稳,所以上官莞虽然是女儿身,此时也被这个身影所迷住,目光再也拔不开了。她只觉得天地之间再无其他,万籁俱寂,只剩下眼中的这么一个女子。 直到李玄都一掌拍在上官莞的肩头上,上官莞身子一沉,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回神之后的上官莞满心都是后怕,若非李玄都在身旁,她方才已经是任人宰割了。 女子一双如水双瞳盈盈生波,上下打量着李玄都,似是要将这个年轻男子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看个通透才肯罢休,只可惜男子的境界实在太高,让她如何也不能看透,无奈她也只能作罢,展颜一笑,道:“地仙不愧是与天仙一脉相承的康庄大道,兼具鬼仙和人仙之长,又凭借鬼仙和人仙的短处,实在是厉害非常。” 李玄都道:“样样精通便是样样不通,地仙比人仙更为精通法术,又比鬼仙更为精通武学。可反过来说,地仙论武学体魄比不得人仙,论神魂法术也比不得鬼仙,这却是术业有专攻了。” 女子若有所思道:“我有些明白你们的来意了,那么请进来坐吧。” 李玄都和上官莞走进亭台之中,李玄都坦然入座,上官莞则总要忍不住偷看这名女子,虽然女子的容貌也算是上上之选,但她身上的气态十分特殊,让上官莞不仅口干舌燥,而且心中还不断生出各种旖旎画面,都是她和眼前女子的种种,不堪入目。这让上官莞在不知不觉之间便沉浸其中,呼吸都稍显粗重了几分。上官莞只觉得全身各处的每一根骨头似乎都变软了,浑无半点力气,禁不住面红耳赤,再无半分镇定。 李玄都见此情状,只得屈指一弹,点在上官莞的额头上,他与上官莞的气机本就出自同源,此时他用来帮助上官莞摆脱媚术的影响,却是与那日李玄都帮秦素祛除体内剑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女子有些惋惜,这竹林中的浓雾,其实是她提前做好的布置,可以用来施展幻术,最高明的幻术不是直接将人拉入各种幻象之中,而是如同夜雨润物细无声那般,让人不知不觉地沉浸其中,难以分辨真假。只是没想到李玄都如此警惕,未等她提前发难,已经提前将浓雾破去,而李玄都展现出的境界修为,让她有些不安,似乎已经不逊于当年的徐无鬼。 李玄都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我们此来是有求于尊驾,还请尊驾出手相助。” 女子闻言后又是打量了李玄都几眼,笑道:“以你的境界修为,还需要我帮忙?我能解决的事情,你肯定能解决,而你不能解决的事情,我也肯定不行。” 李玄都摇头道:“并非如此,大多数时候也有例外,“都说术业有专攻,并非一朝一日能够达成,在有些时候,非鬼仙或者人仙不可。” 第一百一十二章 赌约 女子低声浅笑,“好一个术业有专攻,公子所求为何,不妨说来一听。” 女子的声音有如珠落玉盘,字字敲打在心头,乱人心神,只是李玄都已经进入到“长生石”的玄妙状态之中,整个人如同一块顽石,无论体魄还是心神,都由“长生石”主导,可谓是“油盐不进”,异于常人。当初他便是依靠此等状态硬抗下了地师的雷霆一击。除此之外,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也最是克制这等媚术手段。 李玄都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道:“还未请教尊驾如何称呼?” 女子说道:“你……可以叫我苏蓊。” 李玄都问道:“你们狐妖都是姓苏吗?这是一脉传承?可真是了无新意。” 苏蓊道:“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李玄都道:“好罢,苏夫人。” 苏蓊淡淡一笑,“苏夫人……看来你听说过我的事情。” 李玄都道:“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过一个大概,说你跟随青丘山主人杀死了一位宗主。” 苏蓊坦然道:“不错。” 李玄都道:“那么你与地师很有共同言语,杀死一位宗主,放在什么时候都是大事,死在地师手上的宗主就有两位。” 苏蓊反问道:“那么你呢?” 李玄都停顿了一下,说道:“看要怎么说了,如果一个人死后被废黜宗主身份,那么他还算是一宗之主吗?” 苏蓊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你这是杀人还要诛心呐。” 李玄都道:“杀人也好,诛心也罢,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苏蓊深深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好一个惟人自召,公子这是在威胁我?” 李玄都摇头道:“我为何要威胁夫人?我只是陈述一个简单道理,如果夫人从中听出了什么威胁之意,那么夫人要扪心自问一番了,夫人是否太过警惕?” 苏蓊抿嘴一笑,又是让上官莞有了片刻的恍惚。 李玄都一挥袖,袖风扑面,让上官莞清醒过来。这也是苏蓊并未刻意针对上官莞的缘故,如果苏蓊专门针对上官莞,李玄都就没这么容易唤醒上官莞了。 见此情景,苏蓊轻叹一声,“你不是徐无鬼的弟子。你甚至不肯称呼他一声师父,只是称之为‘地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师徒?” 李玄都没有否认,说道:“我与地师的关系十分复杂,我们两人是敌人,不过地师最后还是将他的衣钵传承于我,我也的确受了地师的教导,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明白的。” 苏蓊问道:“我知道天师,顾名思义,地师应该是与天师相提并论的人物。你说你得了地师的传承,那么你就是新的地师?” 李玄都道:“姑且算是吧。” 回过神来的上官莞听到这话,忍不住心中腹诽,“哪里是地师,便是天师又如何?被他杀了一个,又被他立了一个,这已然是行废立之事了,古往今来,做出如此行径的岂是善类?” 苏蓊道:“你是新地师,那么你想延续我和老地师定下的盟约吗?” 李玄都道:“我要知道内容才能决定是否延续。” 苏蓊点了点头,道:“盟约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他会想法放我离开此地,然后我会助他一臂之力。换成现在,你只要放我出去,我也可以帮你,无论你想做什么。” 这个回答并未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顺势问道:“我倒是很好奇,夫人明明可以选择飞升离世,为何非要滞留人间,是还有什么执念未了吗?” 苏蓊似笑非笑道:“既然你听说过我的故事,那么你会猜不出原因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一个与世为敌的男人,一个不离不弃的女子,在男人死去后,女子决意报仇。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报仇,报仇,还是报仇。” 苏蓊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我认识他之前,看过许多才子佳人的话本,可我从没想过,我会成为这些故事中的角色。” 李玄都道:“那么我便不得不问一句,你打算如何复仇,离开锁妖塔后大开杀戒吗?” 苏蓊摇头道:“我不会。” 李玄都道:“谎言站不住脚,可每个人都能面不改色地说谎。” 苏蓊淡然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玄都道:“你非人族,寿命远胜于人,你滞留人间多年就是为了报仇,可当年经历了此事之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你要找谁报仇?找那些人的后代传人吗?可一座宗门传承有序,后人未必弱于前人,仅凭你一个人,纵然能掀起一时风浪,最后也难逃身死下场。到那时候,说不定就是我亲自杀你,又是何苦来哉?” 苏蓊定定地盯着李玄都,“你只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李玄都反问道:“同意如何,不同意又如何?” 苏蓊道:“如果同意,你就先放我离开锁妖塔, 然后我自会帮你的忙。如果不同意,就请离开吧。” 李玄都道:“当年妙真宗的前辈选择将你镇压在这锁妖塔中,而不是将你诛杀,应该是看你并无滥杀无辜之举,还是有药可救。可你执念难消,又着实让人你不敢轻信。如果我将你放了出去,你在人间掀起腥风血雨,我纵然能将你斩杀,也是铸成大错,无颜去见天下之人。” 苏蓊怒极反笑:“小辈,你真当自己是天下无敌了吗?” 李玄都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可以开出自己的条件了,“这样罢,我们赌斗一场,如果你赢了,我便放你离去,如果你输了,就要帮我一个忙。如何?” 苏蓊闻听此言,反倒是平静下来,“原来这才是你的算计,如此看来,你是自觉稳操胜券了?” 李玄都道:“你我同是长生境界,谁胜谁负都在情理之中,只有真正比过才能分出高下。” 苏蓊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上官莞却暗道李玄都的用心险恶,虽说同样是长生境界,但地仙和鬼仙还是有不小的区别,大真人府一战,李玄都以一己之力强行打破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堪称是惊天动地,放眼天下,谁也不敢说能够稳胜李玄都,便是修为最高的李道虚,也只能说赢面很大,也不能说李玄都没有半点胜算。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主动提出赌斗,其实就是自觉稳操胜券,只是他嘴上不曾承认,却是欺负苏蓊在此地消息不通了。 上官莞如此想的,不过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毕竟这是事关她性命生死的大事,她无论如何都要站在李玄都这边。 过了片刻,苏蓊问道:“公子的这个提议甚好,只是公子如何保证我们两人都能信守承诺?” 李玄都道:“倒也简单,我有一桩心魔誓言,出自地师绝学‘太阴十三剑’,以夫人的境界修为,想要学会,应是不难。心魔强弱,与宿主关系极大,宿主境界越高,心魔也就越强,若是违背誓言,立时就会心魔发作,轻则走火入魔,大损修为,重则跌落境界,修为不保。” 苏蓊皱起眉头,似乎在权衡利弊。 李玄都也不催促,转而对上官莞说道:“你与赵纯孝的关系好吗?” 上官莞一怔,没想到李玄都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赵纯孝,沉吟道:“赵纯孝在十大明官中排行第十,我排第九,他要称呼我一声师姐,至于关系,只能算是表面和气,这些年来也少不了明争暗斗,只是他行事过分,坏了规矩,这才被师父放弃,最后死在钟梧的手中。” 李玄都道:“玉虚斗剑的时候,我在天下棋局中见过你和赵纯孝,你们还是夫妻。” 上官莞只觉得尴尬,用苏蓊的话说道:“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李玄都道:“我虽然没有师姐,但是有个师妹。” 上官莞道:“我知道,五先生陆雁冰。” 李玄都轻叹一声,“我与冰雁的关系时好时坏,不过在小的时候,还算可以,经常在八景别院外的竹林中一起玩耍。有一回,我们打了个赌,我说我把一把最普通的长剑藏在了竹林里,只要冰雁能够找到,我就答应她的一个要求。如果她找不到,她就得答应我的一个请求。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长剑,她注定找不到的。” 上官莞问道:“然后呢?” 李玄都轻笑道:“她根本就没找,直接去了趟剑炉,带了一把剑回来,然后告诉我找到了。” 上官莞哑然失笑道:“你们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便在这时,不知是不是因为李玄都说了这个故事的缘故,苏蓊也终于下了决断,“好,我们就赌斗一场。” “好,这是心魔誓言。”李玄都向苏蓊发送了一道神念,其中包含了心魔誓言相关的法门。 苏蓊接收神念之后,双眼中涌出淡淡的蓝色光芒,如同两点寒星,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她说道:“可以了,我们立誓吧。” 李玄都伸出食指按住眉心,从中扯出一点似虚似幻的物事,如一点灵光。苏蓊也是如此动作。两人各自一弹指,两个光点凌空飞起,在半空中融汇一处,然后缓缓消散无形,这便是定下了心魔之誓,若是谁敢违背誓言,定当遭受心魔反噬。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斗法 苏蓊问道:“不知道公子要如何比试?” 李玄都道:“如果我赢了,还要苏夫人相助,如果苏夫人赢了,还要我将苏夫人从此地放出,所以不能是生死相搏,还是点到为止。” 苏蓊点头赞同道:“如此甚好。” 话音落下,苏蓊的身影变得虚幻起来,隐约可见在她背后出现了七条略显虚幻的巨大尾巴,如孔雀开屏,依次罗列。 七尾狐。 在诸多妖物之中,提到狐妖时,总会带有几分暧昧,就好似女鬼,经过文人的渲染演绎之后,个个都是痴情女子的形象,让人忘记狐妖的可怖。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狐妖时最接近人的几种妖物之一,天生便懂得人心,故而精通媚术和幻术,也是最适合化形为人的妖物。 一般而言,狐妖有三种形态,纯粹的妖形,纯粹的人形,以及半人半妖的状态。先前苏蓊就是纯粹的人形,此时苏蓊展现出来的则是半人半妖的状态。 苏蓊发现自己的媚术对李玄都无用之后,剩下的手段就是狐妖天生精通的幻术和鬼仙所精通的各种法术。若论运用法术,狐妖的尾巴是一件天然的法器,类似于许多妖物的利爪和麟甲,大有妙用。而且狐妖的境界修为也反映在尾巴的数量上,九尾天狐可以媲美二劫地仙,八尾仙狐可以媲美一劫地仙,七尾妖狐自然是对应货真价实的长生境界了。 李玄都一挥袖,使得上官莞向后飘退出去。然后“阴阳仙衣”的十三道剑影开始疯狂游走。 李玄都手中无剑,但是浩大剑气却让整座洞天轰然震颤。 下一刻,李玄都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在李玄都的周围出现十三道黑影,结成剑阵。 李玄都立于剑阵正中位置,大袖飘摇不定,他缓缓抬起一手。 随着他的这个动作,十三道剑影不断交错,织就一张大网。这一刻万籁寂静,只有剑阵之内的所有气剑如同真正的三尺青锋一般欢快颤鸣。 这已经不是纯粹的“太阴十三剑”,而被李玄都融汇了自己的“南斗二十八剑诀”,而“南斗二十八剑诀”又是融汇各家所长,可以说是聚集天下剑道精华。 苏蓊的脸色极为凝重。 随着李玄都抬起的手掌落下,剑阵迅速扩大,将苏蓊吞入其中。然后便是剑如雨落,在苏蓊的上下四周布下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大网。 这便是李玄都的一剑,自成剑阵。 苏蓊面对从天而落的连绵剑气,一动不动,身后的七条巨尾缓缓合拢,仿佛一个还未绽放的花苞,将她包裹其中。 剑雨从天而落,连绵不绝,仿佛是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丝毫没有想要停歇的意思。 剑气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或长达十数丈,或短则不足尺余,或粗壮如大树,或细微如银针,其中既有至阴至柔的“太阴剑气”,也有如附骨之疽的“玄阴剑气”,更有杀伐第一的“逆天劫”剑气。 一圈浩大如江海之潮的磅礴气机以苏蓊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就像一圈大大的水纹涟漪。涟漪所到之处,摧枯拉朽一般,无论是“太阴剑气”,还是“玄阴剑气”,亦或是“逆天劫”剑气,尽皆消散。 只剩下十三道剑影仍旧游走不定,仍旧是有数不清的剑气流转,剑光连接成片,竟是形成一幅“波光粼粼”的异象。 被七条虚幻透明的尾巴包裹的苏蓊依稀可见,不断挥袖,每次挥袖便有一道赤红色的气机,汹涌如呼啸大风,排山倒海。 苏蓊挥袖十三次,剑阵内的剑气被扫荡一空,就连支撑剑阵的十三道剑影也是震动不休,有了摇摇欲坠的溃散迹象。 李玄都面容平静,主动散去剑阵,然后向前踏出一步,抬起双手在胸前做了个虚握的动作,仿佛分别握着一把长剑的剑柄和剑鞘,然后双手缓缓向外一拉,一柄完全由“逆天劫”凝聚而成的三尺气剑出现在他的掌中。继而剑气节节攀升,仿佛没有止境一般。 少顷之后,无限攀升的剑气剑意遍布了以两人为中心的方圆百丈范围,只是这一刻,剑气又何止百丈? 无量之剑气汇聚成一线,一线剑前奔如大江东去。 江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当年的李玄都被称作“紫府剑仙”,对于剑道一途的领悟又岂是虚妄? 此时已经不见李玄都的身影,只见得剑气浩浩汤汤,磅礴沛然。 面对这一剑,苏蓊终于是脸色微变,不敢硬接。可此时再退,已经是为时已晚。 这道剑气落在苏蓊的尾巴上,一条尾巴直接布满了细密裂纹,就好似碎裂的瓷器。然后这道剑气透过尾巴,又穿过了苏蓊的胸口。 苏蓊捂着胸口,指缝间有鲜血流淌,整个人向后踉跄倒退。 李玄都的声音响彻整个洞天,“夫人,可还有手段?” 苏蓊银牙紧咬,万没想到李玄都竟是这般厉害,除了那条遍布裂痕的尾巴之外,身后的其他六条尾巴一起舞动。每一条尾巴舞动之间,便生出一门法术。 只见有阴火自虚无中生出,疯狂跳跃燃烧,朝着李玄都席卷而去。 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由阴化阳,黑衣化作白衣,一朵青莲将他护在其中,任凭阴火如何肆虐,不得寸进分毫。与此同时,他也激发出一道剑气,斩向苏蓊。 不见苏蓊如何动作,只是第二条尾巴轻摇。 有寒冰自虚无中生出,层层叠叠堆砌,转眼之间,在苏蓊面前已经出现了一道冰墙,而这道冰墙还在不断增长扩大,任凭这道剑气锋锐无匹,不断切割冰层,在下一刻总有新生玄冰补上原有位置。 然后苏蓊的第三条尾巴晃动。 刹那之间,苍穹如同被炸开一个窟窿,一道紫雷轰然坠落,似是一道紫色瀑布,飞流而下三千尺! 竟然是号称天下万法之尊的雷法。 这道天雷直接落在李玄都头顶的青莲之上,青莲轰然破碎。不过这也给了李玄都足够的时间,李玄都直接以“星转斗移”挪移开来。 苏蓊对此早有预料,第四条尾巴晃动。 道门仙法“画地为牢。” 只见一线凭空出现,然后不断延伸,成弧形,最终首尾相交,构成一个巨大的圆,刚好将李玄都困在其中,然后开始向内收缩,不断压缩李玄都辗转腾挪的空间。 李玄都干脆是立定身形,重塑青莲,同时又将“阴阳仙衣”上的红莲、白莲一并用出,三朵莲花出现在李玄都的头顶上方,好似是三花聚顶,妙不可言。 紧接着三朵莲花化作一方庆云,其中幻化出四灵幻象,朱雀清鸣,白虎咆哮,玄武潜水,青龙行云,种种瑞祥涌现,玄妙无比。典籍记载传说中,天仙便是头顶庆云涌动,三花迸现,五气盈空。虽然李玄都距离传说中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境界还有相当差距,但此时却是有了几分真正的天仙气象。 在三朵莲花所化的庆云加持下,李玄都修为大进,五指张开,月辉弥漫,一轮明月从他手心冉冉升起,这轮明月形状的剑气于不断收缩的一线相互抵消。 李玄都头顶庆云,朝着苏蓊飞掠而来。 苏蓊的第五条尾巴再次晃动。 骤然之间有狂风生出,这风并非寻常之风,而是天风。方士未曾证得鬼仙时以阴魂出游,除了武夫血气之外,有三大天敌,分别是天雷、天光、天风,天风有吹散神魂之妙用,也可以渗入体魄,伤人无形,此时天风被疯狂压缩,凝聚成刃,竟是不比剑气逊色分毫。 一时间无数风刃朝着李玄都激射而至。 李玄都挥舞手中气剑,剑走轻灵,运以“剑心太玄意”,在身前画圆,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 “剑心太玄意”重剑意而轻剑招,根本就在于“剑心太玄意”不着形相,无迹可寻,只要身具此功,再知道其他剑术的招式,倚仗其威力无比,这也是“太阴十三剑”中一个“剑”字的由来。 风刃落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反而是风刃被重重叠叠的剑势一震,直接溃散。 李玄都运剑不停,就见所幻的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李玄都的全身,好似一座剑锋、剑光所组成的剑阵,而且还能移动,千百个剑光圆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攻守,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一时间金石之声大作,连绵不绝,这万千风刃竟是被李玄都悉数挡下。 苏蓊一咬牙,晃动第六条尾巴。 第一百一十四章 激战 就在李玄都与苏蓊出手的瞬间,两人之间的空间就已经变得扭曲,似近实远,似直实曲,这也是方士与武夫交手的关键所在,方士必须拉开距离,如果被武夫近身,不擅长近战的方士很有可能瞬间被武夫重创。同理,如果武夫不能近身,只会被方士的各种法术慢慢折磨致死。 不过地仙又与人仙不同,地仙兼具人仙和鬼仙之长,可近战也同样精通法术,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李玄都并不近身,而是直接展开“太阴剑阵”将苏蓊拉入剑阵之中,通过剑气隔空击伤苏蓊。直到剑阵被破之后,李玄都才开始选择近身作战。 李玄都破开漫天风刃之后,手中剑气所化长剑散去,已经距离苏蓊不足十丈距离。 苏蓊的第六根尾巴轻轻摇晃。 道门仙法“撒豆成兵”。 “撒豆成兵”只是一个笼统说法,不是非要撒豆不可,只见狐尾上洒落无数狐毛,然后这些白色的狐毛化作一个个金色力士,身披鱼鳞甲,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或是手持大戟,或是手持双锤,或是手持长枪,说是持剑持盾,列成阵势,朝着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不知道苏蓊是从何处学得这些法术,不过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先前的“画地为牢”,还是现在的“撒豆成兵”,都十分棘手,不得不小心应付。 一名金甲武士一枪刺向李玄都的头颅,气势如虹。 李玄都只是微微侧头,躲开这一枪,然后直接伸手握住枪头,当李玄都的手掌触及金光流溢的长枪的瞬间,不仅是李玄都的手掌被镀上了一层金光,甚至整条手臂都被如同水银一般的金光包裹。 下一刻,李玄都的手臂上出现一层淡淡的青色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驱散金光,这是“长生石”的气机。严格来说,李玄都其实是身怀两大仙物,“阴阳仙衣”是其一,被巫阳以长生药补全的“长生石”,同样可以算作一件仙物。这也是李玄都自忖稳操胜券的原因所在,就算“长生石”同时也是他的境界修为的一部分,不能算是一件独立的仙物,哪怕他还不到四十九天之数,无法动用“太易法诀”,仍旧在同境之争中占尽了便宜。 李玄都一掌前推,拍在这名金甲武士的护心镜上。气机震荡之下,金色的甲叶剧烈颤抖,整个人向后飞去。 李玄都再横臂一扫,将一名手持举盾的金甲武士打飞出去,接着又探手捉住这名金甲武士的手腕,将他手中的金剑夺下,握在手中。 李玄都手持金剑杀入众多金甲武士的阵中,一名金甲武士手持长刀朝着李玄都当头劈下,李玄都当即退了一步。那金甲武士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复砍下。李玄都手中长剑削出,嗤的一声响,将他右臂连刀一齐斩落。此时猛见青光闪动,一柄长剑疾刺而至。李玄都长剑挺出,刺向那人咽喉,刺了个通透。紧接着李玄都又一剑刺入一名金甲武士背心,又一剑从另一名金甲武士胁下通入。第三名金甲武士举起双锤,正要往李玄都头顶砸下,李玄都长剑反迎上去,将他两条手臂齐肩卸落。 李玄都并不恋战,纵身而起,又是两剑,一中胸口,一断咽喉,两名金甲武士立时倒地不起。 此时又有三名金甲武士应声扑至,都是手持长枪,三枪齐出,分指李玄都的咽喉、胸口和小腹,势道凌厉,瞬间逼近李玄都的上、中、下三处要害。 李玄都运起“剑心太玄意”,长剑圈转,将敌人攻来的三枪一齐化解了,剑意未尽,又将三名金甲武士逼得退开了两步。然后李玄都斜身窜出,反手两剑,刺倒了两名正要夹攻的金甲武士。那三名手持长枪的金甲武士追了上来。李玄都却不理会他们,身形丝毫不停,不断飞掠,长剑到处,必有一名金甲武士倒地,甚或中剑身亡。许多金甲武士,可是和他始终相差丈许,追赶不及。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已有三十余名金甲武士倒在李玄都剑下,果真是当者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敌方顷刻间损折了三十余人,强弱之势登时逆转。 苏蓊眼见李玄都的剑术之奇,直是生平从所未见,不禁骇然。不过她也没指望着这一手法术便能胜过李玄都,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在李玄都破去众多金甲武士的时候,苏蓊也准备了一个法术。狐妖受限于天生体质,不可能像陆吾神那般凭借体魄横冲直撞,就是九尾天狐也不行。不过狐妖的优势是通人性,可以修炼人各种神通,却是陆吾神不能相比了。狐妖的境界修为与身后的尾巴息息相关,而每一条尾巴都可以记录一门神通法术,在对敌的时候可以直接用出。此时苏蓊已经将自己的七门神通悉数用完,接下来的法术就需要一定的时间准备,而不能直接用出。 几乎就在李玄都摆脱了金甲武士纠缠的同时,苏蓊的法术也准备完毕,整个洞天瞬时变得一片赤红,伴着撕裂天地的虎啸风声,无数燃烧着炽烈火焰的流星从天而降。仿佛上古火神降下神罚,肆虐大地。 此乃道门仙法“三丙三丁引火诀”。 在道门法术之中,的确有一类威势堪称毁天灭地的法术,大真人府一战的时候,宋政引发天灾,改变了云锦山的地貌,便可以视为这一类的手段。不过这类法术的限制极多,一则是仅凭一人之力,很难用出,需要一定天时地利人和。二则是后果难料,鬼仙在一瞬间抽空大范围内的天地元气用出此类法术,形成天地元气的真空,周围的天地元气便会向这个真空区域倒涌过来,形成一个天地元气的旋涡,鬼仙处于其中,很有可能被卷入天地元气的旋涡之中,要么重伤,要么直接被生生撕扯成碎片。 在这种情况下,不到生死关头,很少有鬼仙会冒险用出此类法术,更不会用于两国交战。先前宋政敢于尝试,一则是有李玄都出手在前,已经有了天时地利人和,二则是云锦山被正一宗经营多年,天地元气十分稳固,哪怕“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被破,也只是引发了地气暴乱,不会形成天地元气倒灌的局面。 至于地仙,拥有先天五太的神通,却不足以用出此类法术,此乃鬼仙的专属手段。 如今苏蓊在锁妖塔中,更是没有顾忌,因为锁妖塔洞天本就是一个独立世界,虽然汲取的天地元气有限,导致法术威力大减,但也不会有天地元气倒灌的忧虑,更不怕伤及其他。只因锁妖塔的第八重洞天和第九重洞天乃是二劫地仙开辟,世界内部很是脆弱,可整个世界的框架却是极为稳固。打个比方,此处洞天就是一座房屋,两个长生境之人处于其中,就有些拥挤不堪,如果苏蓊和李玄都动手,可以把房屋内的瓶瓶罐罐打个稀巴烂,却不能将房子拆了。 一时天空仿佛已被点燃,变成了一方正在熊熊燃烧的火海,倒悬于头顶之上,大地仿佛要被焚烧殆尽,火焰与熔岩肆虐不休。原本的村庄、亭台楼阁在一瞬间就被焚烧殆尽,什么也不剩下。 瞧这架势,哪里是什么点到为止,已然是摆出了拼命的架势。 观战的上官莞幸而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是距离长生境最近的境界,勉强自保还是不难。不过也得一退再退,同时运转五大玄功,将周身气机催运到极致,不断抵御落向自己的火焰流星。 火焰越发猛烈,不仅是村庄、亭台、竹林,就是大地、天空也仿佛纸张一般被火焰烧穿,显现出这方洞天的本来面目。 洞天毕竟不是真正的世界,看似真实,与大千世界并无差别,实则所谓的“真实”只是一层华丽的墙纸。乍一看去,也是金碧辉煌,可当起火燃烧的时候,真正的黄金不会被烧毁,至多是变形、化作金水,而墙纸被烧成飞灰之后,则要露出原形。大千世界便是真正的黄金,而小千世界只是一层金纸罢了。 此处洞天显露真容之后,只剩下无边的虚空,难分上下左右,也无东西南北,阴阳混淆,五行不定。没了可燃烧的“薪柴”之后,火焰渐渐熄灭,仍旧是不见李玄都的身影。 苏蓊神念四周,只发现了已经退至洞天边缘的上官莞,李玄都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苏蓊的神色顿时变得十分凝重,且不说以李玄都的修为,未必会被置于死地,就算真正将其置于死地了,那仙物“阴阳仙衣”也不会在大火之中化作飞灰。此时不见李玄都踪迹,不见“阴阳仙衣”的踪迹,便说明情况十分不妙。 就在此时,虚空中出现无数星辰,使得虚空化作一片深邃广漠的星空,浩瀚星河之上,又升起一轮弧高清冷的明月,挥洒出皎洁清辉,至阴刺骨。 跻身长生地仙之后,便有了开辟洞天之能,许多阵法也有了根本的变化,当初在万象学宫之中,秦清对上宋政,两人便是各自演化一方洞天。此时李玄都也是如此,用出“南斗二十八剑阵”之后,自成一方世界,好似给毛坯房又贴上了一层墙纸。 第一百一十五章 胜负 苏蓊的法术不可谓不厉害,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洞天,让已经近身的李玄都根本无法躲闪撤退,只能选择硬挡。面对滔天火势,李玄都可谓是用尽生平所学,从“极天烟罗”到“青墨三千甲”,再加上身上的“阴阳仙衣”和体内的“长生石”,李玄都才算是勉强挡下了苏蓊的“三丙三丁引火诀”。虽然此法威力极大,但因为覆盖范围太广的缘故,无形中分散了威力,也让李玄都有了可乘之机。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便反守为攻,顺势布下“南斗二十八剑阵”,待到烈火消散,顺势将苏蓊拉入剑阵之中。 苏蓊只觉得李玄都手段层出不穷,好似没个尽头一般。两人交手至今,她已经用了八门法术,李玄都却有过之无不及,一身所学当真是罕见,实难以想象这只是个不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 面对这个演化种种星辰变化的剑阵,苏蓊不敢有丝毫大意,身形变得模糊,似乎有许多影子分合不定,待到这些影子再度重合并且凝实的时候,已经不见那个绝色女子的身影,只剩下一只巨大的白狐,虽然不似陆吾神那般庞大,但远胜猛虎、狮子之流,四肢着地,也比李玄都高出一丈左右。 李玄都还是第一次见到妖狐真身,平心而论,这只白狐很美,哪怕没有人形,仍旧可以魅惑人心,让人下意识地忘记它的恐怖。 这边是狐妖一族的优势所在了,寻常鬼仙,体魄必然孱弱,如宋政之流,稍有不慎便会损失体魄,可狐妖不一样,妖物本就体魄强横,哪怕是鬼仙,其本体也足以媲美寻常地仙,而且体魄庞大的好处便是很难被伤到要害,气血更为旺盛,故而生命力极为庞大。正如陆吾神那般,哪怕是被李道虚一剑刺穿了脖子,仍旧不死,还能强行逃离五行洞天。 苏蓊显出真身之后,身后的七条尾巴同时一扫。 七道幽蓝色的火焰向七方激射,此乃狐火,也是狐妖的本名神通之一,厉害非常。可惜苏蓊只是七尾妖狐,不是八尾仙狐,无法同时攻击八方。 星辰月光和狐火两道浪潮不断撞击。在月光之中又生出重重黑影,却是李玄都在“南斗二十八剑阵”之下又藏匿了一座“太阴剑阵”。 狐火所过之处,无数阴影灰飞烟灭,火势如潮,每一次漫涌,都有一道道阴森剑影如冰雪消融,化作乌有。只是阴影死而不绝,在不断消亡的过程之中,又不断重组再生,一方“太阴剑阵”始终不曾真正毁去。 便在此时,苏蓊一声长啸,无数狐火汇作一处,化作一只火焰狐狸,冲破“太阴剑阵”,同时李玄都也现出身形,不知何时,他身上的“阴阳仙衣”已经由阳转阴,如此才第二次用出了“太阴剑阵”。 狐火与天风地火一般,都是极为凶险之物,若是沾染半分,轻则重伤体魄,重则污秽神魂,神仙难救。 李玄都自是清楚,在狐火临身之际,他身上的“阴阳仙衣”再次阴阳转换变为白衣,白衣之上不再是十三道游走剑影,而是三朵淡白色、淡青色、淡红色的莲花,栩栩如生,几如实物一般,分别位于胸口和双袖之上。 李玄都一甩大袖,“阴阳仙衣”的三朵莲花飞出,挡住狐火。然后就见他伸出右手,五指虚握,好似握住了一柄看不见的无形之剑。 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是“心魔由我生”,关键不在于心魔,而在于一个“我”字。李玄都自修成“太阴十三剑”的那一日起,便是“我”降服心魔,故而他以心魔为剑意,化作一剑。 李玄都一剑指向苏蓊,剑气长虹横于天地之间,这一剑仿佛是白虹贯日,来势迅猛,更胜于惊雷,光芒夺目,如深夜迅电。 面对这一剑,苏蓊挥动前爪,强行挡下。不过它的爪子上也被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几乎可见白骨。 李玄都再次驾驭星辰星阵落下。刹那之间,沧海桑田,日夜颠倒,两人身处于星空之中,一颗颗星辰上下起伏不定,或明或暗,或飘渺如远在天边,或清晰如近在眼前,其中又以八颗星辰最为瞩目,分别是对应北斗之数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玉衡、摇光七星,以及不在七星之列的北极星位。整个星阵对应南斗星辰,七星和北极星却是对应北斗星辰。 苏蓊怒吼一声,以它为圆心,滚滚狐火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出,狐火所过之处,星空顿时如湖面荡漾起层层涟漪,一些星辰更是摇摇欲坠,显现出溃散消失的迹象。不过北斗所在之处仍是不见分毫变化,如同激流中的砥柱礁石,任凭你风吹雨打。 然后一颗颗星辰开始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律可循,实则暗藏玄机,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趁此时机,李玄都已然藏身于星辰之后,不见了踪影。 苏蓊的狐火磅礴浩大,却没有将剑阵完全破去,仅仅是差了一线,而这一线便是天壤之别。此时整个剑阵已经运转开来,众多狐火纷纷消失无形,不知被剑阵挪移去了何处。 与此同时,北斗七星也依次朝着苏蓊撞来。 苏蓊心知肚明,这些星辰不过是表象罢了,实则是李玄都的剑气所化,若是一个不慎,中了李玄都的算计,两人修为相仿,只怕要葬身此处剑阵,所以它不敢有丝毫大意,直接从口中喷吐狐火,重重叠叠,如同海上巨浪,一浪推着一浪,一浪叠着一浪,声势浩大,不可小觑。 这股焰浪直接冲散北斗。 苏蓊正待再激发狐火,却见北极星陡然间光芒大盛,开始急速缩小,而在苏蓊的视线之中,一只凭空出现的手掌又在不断变大。 刹那之间,已经是天翻地覆,苏蓊发现那颗北极星仿佛变成了一颗棋子,被那只巨大手掌捻在指间。 然后就见这只手掌将北极星重新落在原本的北极星位上,一时间以北极星位为中心,被冲散的七星再次复原。 苏蓊大喝一声,七条狐尾一起疯狂舞动,狐火漫卷,整座剑阵轰然震动,群星摇晃,明暗不定。趁此时机,苏蓊一跃而起,以七条狐尾将七颗星辰悉数扫开,然后近到北极星前,一爪拍在北极星上。 就在苏蓊欺近的瞬间,李玄都的身形便从其后闪身出来,朝它一掌打出。 苏蓊躲闪不及,被这一掌正中面门,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掌印。 李玄都一掌之后立时消失不见,又出现在苏蓊的身侧,还是一掌打出,落在苏蓊的肋下,同样留下一个掌印,然后李玄都再次消失不见。 “北斗三十六剑诀”中有一招“星转斗移”,便是挪移身形之法,只是因为要提前感知标识落脚点,所以不能连续使用。此时李玄都布下星阵,阵中星辰实则就是一个个落脚之地,不仅让李玄都省却了感知标识落脚点的步骤,而且大大减少气机损耗。就好比是在水面下埋下木桩,或是在屋中拉起细线,使得轻身功法不高的人有了暂时停顿借力的地方,也能发挥出绝顶轻身功法的效果,李玄都此时便是借助这些所谓的星辰,连续不断地使用“斗转星移”之法。 转眼之间,李玄都连续六次用出“星转斗移”,同时也是连出六掌,在苏蓊的庞大身形上留下了六个掌印。每个掌印之中各自蕴含了一道气机,分别对应风、雨、明、晦、阴、阳六气。 接着李玄都显化六劫之力,六气涌动,不仅如此,六气之中又生出六咒。 此时李玄都用出“逍遥六虚劫”,比起当年的地师也相差不多,其中又蕴含了六咒,使得六劫之力更为玄妙莫测。 苏蓊心头生出强烈的心悸,然后完全僵住,动弹不得。然后体内鲜血奔腾不止,甚至可以听到阵阵江河大潮之声,似乎随时都会涌出体外。接下来是“鬼咒”和“雷咒”,“鬼咒”也就罢了,“雷咒”最是克制鬼仙和妖物之流,瞬间让苏蓊大为受创。 最后是“莲咒”。 “莲咒”出自慈航宗,与“慈航普度剑典”有相通之处。李玄都以“莲咒”衍化“度世佛光”的玄妙,配合“蛇咒”化出无数心魔幻象。 正所谓善泳者溺,擅长用剑伤人之人未必就能挡住别人的利剑。苏蓊身为七尾妖狐,幻术是它的拿手好戏,可它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日落入他人的幻象之中。 苏蓊之所以不愿意飞升离开此处囚笼,而是质疑留在世间等待脱困的时机,就是因为它心有执念,在这种情况下,就好似一堆淋满了火油的柴火,只要一点火星便可引发熊熊烈火,此时心魔幻象骤然爆发开来,无论苏蓊如何精通幻术,都是抵挡不得,眼前一黑,沉浸至重重幻象之中,不知身在何处,难以自拔。 胜负已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狐妖 虚空之中,一只巨大的白狐缓缓漂浮,不远处站着一对男女,正是李玄都和上官莞。 此地洞天只剩下一个基本框架,寻常人已经无法在其中生存,唯有天人境以上的修为才能例外。 过了许久之后,白狐缓缓睁开双眼,望向男子,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苏蓊的声音很是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也包括了心理上的疲惫,似乎方才的一场大战已经让它心力交瘁。 不过李玄都明白,应该是挣脱心魔幻境让它消耗了太多的心力,毕竟有些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心魔幻境恰恰是针对这类弱点。 李玄都回答道:“我们交手前就已经说好了,点到为止。而且,我还需要夫人的帮助。” 苏蓊沉默着,半晌之后缓缓说道:“我输了,我愿赌服输,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我现在有些好奇你和那位青丘山主人的故事。” 白狐勉强抬起头来,目光发虚,渐渐沉浸在回忆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它方才低声说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我最早的时候并不生活在你们人间,而是生活在一座狐国之中,那儿名叫青丘山,里面都是我们的同族,没有人类。” 李玄都道:“我听说过,青丘山洞天。” 苏蓊低低“嗯”了一声,“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类闯进了洞天之中,当时他很狼狈,而且受了很重的伤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只在长辈口中存在的人类,我很好奇,于是我救下了这个人类,将他藏在一个偏远的洞窟之中。慢慢的,他的伤势渐渐好转,可以开口说话了,我们开始交流,他对我说起了外面的世界,还有他的仇人。” 上官莞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狐族通人性不假,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人类的狐族显然与狡诈无关,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罢了。 苏蓊叹了口气,“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有一天,他忽然问我,愿不愿意随他一起去外面的世界?” 李玄都道:“你答应了?” 苏蓊道:“我不仅答应了,还帮他盗取了族中的宝物,让他修为大进。” 上官莞扯了下嘴角,想笑又强忍住了,现在有李玄都为依仗,上官莞倒不是怕了苏蓊,而是想到自己待会儿还要靠这位“狐仙”帮自己降服宋政,所以才不敢造次。只是在心底里,上官莞对于苏蓊的举动是很不以为然,大约是耳濡目染的缘故,上官莞总是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男人,她一直都认为李玄都追求秦素是所谋甚大,自然也认为这个所谓的青丘山主人只是利用苏蓊而已,只是苏蓊这个傻大姐还不自知。 李玄都没有评价苏蓊的选择是对是错,只是说道:“幻术属于人道一途,最擅欺骗,不踏足红尘凡世,不见衮衮大千,你也未必有今日的长生境界。” 苏蓊恍若未闻一般,继续说道:“我们离开了青丘山洞天之后,他想要报仇,我便陪着他报仇,那个什么宗主就这样死掉了。我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完结了,但是没有想到,这刚刚是个开始……” 上官莞终于忍不住说道:“这是自然,佛家有云:‘冤冤相报何时了?’虽然我不喜欢佛门中人,但也觉得这句话有些道理,你们能报仇,别人也能报仇,如此仇杀不止,除非一方死绝,否则永远没有尽头。你们在动手杀人之前,就应该想到,更何况你们杀的还是一宗之主,事关江湖大局,哪里能轻易善罢甘休。” 苏蓊低声说道:“我当时刚刚离开青丘山不久,并不知道这些道理规矩,直到很久才想明白,可也为时已晚了。” 李玄都顺着它的话说道:“你们陷入被被人围攻的境地之中,且战且走,逃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寡不敌众。” 苏蓊低垂着脑袋,“是。” 李玄都道:“你先前说你想要离开此地,然后报仇,我问你如何报仇,你不肯说,现在可以说了吗?” 苏蓊猛地抬起头来,望着李玄都,然后身形开始缩小,从巨大白狐又变回了女子模样,就连身后的七条尾巴也消失不见,她保持着爬伏的姿势,脸上泛起一抹冷笑,“你知道他们当年为什么不杀我吗?” 李玄都想了想,“他们想要通过你找到青丘山洞天的位置?” 苏蓊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惊讶,“你能这么快就想到这个原因,看来你与他们是一路人。” 李玄都道:“你若连人家是怎么想的都不清楚,如何胜得过人家?” 苏蓊无言以对。 李玄都道:“我明白了,其实你并不想报仇,狐妖多情又无情,多年前的一段情缘,不至于让你滞留人间多年,你是想要寻回那件被你盗取的狐族宝物,是也不是?” 苏蓊脸色大变,万没想到李玄都在三言两语之间看破了她的意图。 李玄都见她不说话,接着说道:“那我就当你默认了。让我想想,这件至宝会落在谁的手里?根据万寿真人所言,最后是三位长生地仙联手击杀了青丘山主人,那么狐族的至宝定然是落在了这三位的手中,上官,你觉得会是哪位?” 上官莞一怔,随即回答道:“万寿真人没有明说三人身份,但是知道具体时间,想要查询那段时间内的长生高人还是不难,而且其中一人已经可以确定,那就是召集众人的正道领袖大天师,至宝落到他的手中的可能也最大。” 李玄都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只是正一宗中似乎没有这等至宝,既然这件至宝能够让青丘山主人跻身长生境,应该是仙物无疑了,不可能埋没在正一宗中,难道正一宗将其遗失了?” 苏蓊开口道:“那是狐族的至宝,只有我们狐族能够使用,你们人族是用不了的。” 李玄都道:“原来如此,如果无法使用,纵然是仙物,也只会尘封在库房之中,逐渐被人遗忘。” 苏蓊惊异道:“你是正一宗的人?” 李玄都摇头道:“我不是正一宗的人,只是与正一宗有些交情。” 苏蓊望向李玄都,“公子愿意帮我寻回至宝吗?” 李玄都道:“首先,我是人非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你的故事那么凄美,我都不会放你离开此地,你的出路只有飞升离世一条。其次,我可以答应帮你寻回那件至宝,并且将其归还青丘山洞天,至于我是否可信,需要你自己来判断,你是否告知我青丘山洞天的所在,我也不会强求,我只要求你尽力帮我做好一件事,。” 苏蓊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相较于各种许诺,李玄都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反而更能取信于人,如果苏蓊多读些书,就知道这其实是一种手段,欲擒故纵。 “二百年了。”苏蓊忽然长叹一声,“纵然妖族比人族的寿命更长,我也空耗不起了。如果我不跻身长生境,很快就要寿尽而亡。可我跻身长生境之后,就要在百年之内飞升,否则便要面对天劫。如今我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李玄都问道:“夫人这是答应了?” 苏蓊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玄都伸手一指身旁的上官莞,“夫人应该知道鬼仙夺舍之法,此时她的体内就有一名鬼仙,正欲行夺舍之事,只是出了意外,暂且被阻挡下来。我现在想借夫人之手,将此人除去,这便是我要夫人帮忙的地方。” 苏蓊皱起眉头,“一名鬼仙?” “是。”李玄都点了点头,补充道,“不过夫人放心,我会从旁协助夫人的。” 苏蓊陷入沉思之中。 李玄都也不催促。” 过了许久,苏蓊道:“对手也是一位鬼仙,神魂相争,极为凶险,我并无必胜把握,而且此时我元气大伤,已经没有余力去与一名鬼仙争锋。” 李玄都道:“这个不用担心,那名鬼仙已经被打碎体魄,其境况只会比夫人更加不如,而且我这里有一枚朱果,可以帮夫人恢复元气。” 说话间,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了一枚火红的果子,仅仅是果子本身,便释放出足以伤人的滚滚热浪。 苏蓊闻听此言又是吃了一惊,眼前的年轻人竟然将一名鬼仙的体魄打碎,对于一名鬼仙来说,这是仅次于魂飞魄散的重创。许多人认为鬼仙并不在乎体魄,其实是错误的,鬼仙不是不在乎体魄,而是不修炼体魄,致使体魄孱弱。他才多大年纪?就算从娘胎里便是开始修炼,也不该有这般境界修为才是。可事实就摆在面前,苏蓊也只能认可。 苏蓊从李玄都的手中接过朱果,只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就连伤势疼痛都减弱了几分,由此看来,此人说他与正一宗有交情,也是半点不假。 苏蓊将朱果一口吞下,只觉得一股热流奔涌而上,它的本命神通之一就是狐火,朱果又是火属,恢复迅速非常。 苏蓊终于下定决心,道:“我一定会帮这位姑娘祛除体内的夺舍鬼仙。” 第一百一十七章 开始 随着苏蓊答应履行诺言,双方之间的气氛变得缓和起来。 苏蓊问道:“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因为有心魔誓言的缘故,李玄都也不怕苏蓊耍什么花样,回答道:“我姓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都督的都。” 苏蓊有些惊讶,“‘玄都紫府’?” 李玄都点头道:“我的表字就是紫府,夫人不要称呼我公子,称我的表字就行。” 苏蓊又问道;“不知如今的人间除了公子之外,还有哪些长生之人?” 李玄都道:“除我之外,还有五人。这次请夫人对付的鬼仙就是其中之一,儒门一人,至于另外三人,都是道门中人。” “道门。”苏蓊轻轻重复了一遍。 “对,道门。”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正道也好,邪道也罢,同归道门。” 苏蓊心神一震,还要说话,就听上官莞说道:“虽然紫府另有师承,但与家师也算是有师徒之谊,我勉强可以称呼一声师兄。说起这几位长生之人,都与师兄大有渊源,一位是师兄的启蒙之师、授业之师,一位是师兄的岳父。” 苏蓊震惊非常,忽然有些明白李玄都为何要强调道门了。 李玄都对于上官莞偷偷将称呼从“先生”换成了“师兄”并无意见,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上官莞一眼,说道:“上官师姐比起我那冰雁师妹可要识趣许多。” 上官莞作恭顺状,“师兄过奖了。” 苏蓊回过神来,好奇问道:“你们两人,一位称呼师兄,一位称呼师姐,到底谁长谁幼?” 上官莞赶忙说道:“若论年龄,是我年长,可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从这一点上来说,自然是师兄了。” 李玄都未置可否,转而说道:“请夫人先化解朱果的药力吧。” 这枚朱果是李玄都从正一宗得来,本来是新任大天师张鸾山赠送给秦素的,只是秦素感觉自己已经痊愈,用不着朱果,便将这枚朱果留给了李玄都。 苏蓊依言开始化解体内的朱果药力。若是成品丹药,已经处置完毕,极容易吸收,要顾忌的是不要被庞大药力冲击自身,而这种未经炼制的原料药材,则要去芜存菁。 李玄都一挥大袖,在自己和上官莞的身周设下了一道禁制,说道:“上官师姐,已经是最后一步了,你也该履行诺言了。” 上官莞没有抗拒,直接问道:“我该怎么做?” 李玄都向上官莞发送了一道神念,说道:“虽然你没有长生境的修为,但本身就修炼‘太阴十三剑’有成,我们可以定下心魔誓言。” 上官莞接收了李玄都发来的神念之后,闭目感受了片刻,然后没有任何犹豫,伸出食指按住眉心,从中扯出一点似虚似幻的物事,如一点灵光。李玄都自然也是如此动作。两人各自一弹指,两个光点凌空飞起,在半空中融汇一处,然后缓缓消散无形,这便是定下了心魔之誓,若是谁敢违背誓言,定当遭受心魔反噬。 两人定下心魔誓言之后,李玄都忽然问道:“上官师姐喜欢诗词吗?” 上官莞一怔,回答道:“读过一些,谈不上懂,算是略知一二。” 李玄都又问道:“那么上官师姐更喜欢哪个词牌名?” 上官莞不知李玄都如此相问的用意,不过还是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实不相瞒师兄,我也是出自官宦人家,我的祖父官至蜀州总督,因南疆土司叛乱,我的祖父被缉拿问罪。后来又因朝廷党争,祖父在青鸾卫的昭狱中自杀,父亲惊惧忧愤而死,母亲殉情而死,剩下的一众女眷被打入教坊司,发送至各大王府为奴。虽然师父已经舍弃齐王爵位,在宗人府的玉牒上已经故去多年,并建造了陵墓,但齐王府还在,因为这个契机,我在十岁那年被师父收养,跟随师父左右二十余年。因为如此经历,我读后主的《春花秋月何时了》时总能触景生情,所以最是喜欢《虞美人》这个词牌名。” 李玄都轻轻点头,“虞美人,我记下了。” 上官莞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个词牌名有什么意义?” 李玄都道:“因为某些原因,有些时候不便用本来名姓示人,故而用词牌名为代称,我的词牌名就是‘清平乐’,你的词牌名是‘虞美人’,且记下了。” 上官莞这才知道自己多了一个代称,不过既然是自己喜欢的,她也不如何抵触。更何况人在屋檐下,就算不喜欢又能怎样? 李玄都又问道:“你跟随地师身旁,地师除了教导你修炼求长生以外,还教你什么了?” 上官莞如实回答道:“师父处理各种事务时会让我跟随一旁观看,我若相问,师父也会解释,我若不问,师父便不言。” 李玄都笑了笑,“敏识聆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若前闻,摇笔云飞,成同宿构,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复有女尚书决事言阀,看来地师是想让上官师姐两者兼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意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独使温柔之教,渐於生人,风雅之声,流於来叶。非夫玄黄毓粹,贞明助思,众妙扶识,群灵挟志,诞异人之资,授兴王之瑞,其孰能臻斯懿乎?” 上官莞伸手轻抚额头,好似抹去汗珠,“不敢当,不敢当。” 李玄都伸手指了下上官莞,道:“若是有朝一日,汝能否称量天下之士?” 上官莞一怔,不知该怎么回答。 李玄都已经挥手撤去禁制,几乎同时,苏蓊也已经吸收了朱果的药力,损耗的修为已经恢复了大半。 李玄都拱手道:“有劳夫人了。” 苏蓊说道:“公子……紫府放心,我定会倾力而为。” 李玄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苏蓊来到上官莞的面前,上官莞盘膝坐于虚空之中,闭上双眼,放开神魂的禁制。 苏蓊脸色渐渐凝重,毕竟对手也是一位鬼仙,容不得她半分马虎大意,现在她最大的优势就是还有李玄都这个帮手,虽然李玄都是地仙,不能直接“参战”,但地仙不是不能使用法术也无法神魂离体的人仙,同样有手段可以影响他人神魂,比如说方才的心魔幻象,便让苏蓊这位擅长幻术的鬼仙也吃了一个大亏。 李玄都来到两人不远处,身上黑衣无风自动,十三道黑影环绕周围,若隐若现,然后在周围不断游弋。然后黑衣化作白衣,从白衣上飞出三朵莲花,分别出现在三人的下方,就像三个莲台就三人拖住。李玄都脚下的是青莲,上官莞身下的是白莲,苏蓊脚下的是红莲。通过这三朵莲花,三人之间可以生出微妙联系,必要时候,李玄都也可以通过其中联系强行插手“战局。” 李玄都说道:“可以开始了。” 苏蓊点了点头,缓缓闭上双眼,然后神魂出游。 妖与人不同,长生之人的金丹大道是凝聚出一颗无形之丹,妖物则是凝聚一颗成形的妖丹。再往后,地仙于上丹田中凝聚婴儿,是婴孩形貌,妖物无论化形与否,都会凝聚出自己的本体模样。 此时就见苏蓊的头顶出现了一只略显虚幻的白狐,没有本体那般庞大的体型,只有家猫大小。然后就见这只白狐纵身一跃,飞向上官莞的眉心位置。在飞行的过程中,白狐开始不断变小,到了上官莞眉心位置的时候,只剩下一点,散发着点点荧光,没入上官莞的眉心,消失不见。 此时上官莞的体内可谓是一锅乱粥,除了上官莞本人的神魂之外,还有心魔以及两位鬼仙,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李玄都面无表情地望着上官莞,双眼中渐渐生出黑色阴火,熊熊燃烧,甚至有部分阴火已经溢出了眼眶。 上官莞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方平原之上,天变成了黑色的,漆黑如墨,大地血红一片,流血千里,在远处有一座由白骨堆成的宝座,一身黑衣的宋政端坐在宝座上,膝上横着一把长刀。 在宝座前,还半跪着一人,面容模糊不清,遍体鳞伤,眼看是已经支持不了多久,想来就是心魔。 宋政举起膝上刀,缓缓起身,沿着白骨王座的台阶向下走来,便要一刀斩落心魔的头颅。 就在这时,天幕碎裂,一只堪比陆吾神体型的巨大白狐穿过裂缝降临此地,这只白狐身形优美,举止优雅,身后七条巨大尾巴如孔雀开屏依次罗列,闪烁着不同的光芒。 随着白狐到来的还有漫天狐火,驱散了天空中的黑暗,使得黑暗的天空化作一方倒悬的火海。不时有火焰化作流星从天幕上“滴落”下来,落在血红色的大地上,炸成一个个小小的喷发“火山”,覆盖了血色的地面。 宋政停下手中动作,仰头望向白狐,整个人不断变大,就像一道被拉长的黑影,身形愈发虚幻,除了轮廓之外,就像是一方深邃的星空,渐渐覆盖了整个白骨王座,手中长刀也从三尺之长变为三丈之长,朝着白狐当头斩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结束 鬼仙之争有些类似于神仙之争。神仙要筑造神域,只要身在神域之中,便占尽地利优势,两名神仙交战,很难在对手的神域中占到便宜,所以神仙交战,往往都是从断绝对方的香火愿力着手,先削弱神域,然后再雷霆一击。 鬼仙也是如此,如果在自己的体魄中遇到外来鬼仙入侵,只要不是境界差距太大,都是防守一方占据优势,类似于两军交战,劳师远征的一方永远是吃亏的一方。不过此时苏蓊和宋政都是异地作战,倒是谈不上谁更占据地利。真正占据地利的是上官莞,好似是两个大国在小国的土地上交战,小国的态度就变得无关紧要。 白狐与宋政战在一处,天摇地动,上官莞只能一退再退。 宋政的长刀劈在白狐的一条尾巴上,这一刻,时光仿佛凝滞了,无论是巨大的白狐,还是好似一方星空的宋政,甚至漫天的狐火,都彻底凝固了,一动不动。 这是“长生天根本法”的力量。 就在这时,一根蛇杖凭空出现,打破了时光的凝滞,让一切都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宋政略显虚幻的脸上还是流露出了几分变化,“李!玄!都!” 李玄都的目光落在上官莞的身上,他的脚下生出黑色阴火,沿着青莲和白莲之间的脉络延伸过去,然后通过白莲进入了上官莞的体内。 上官莞彻底化作了一个看客,看着别人在自己的体内大打出手。 宋政再次劈出一刀,时光流逝所有颜色褪去,只剩下一片黑白死寂,然后在这片黑白之中,又生出道道涟漪,好似水中波纹,又好似是道道刀气,直奔白狐而来。 白狐双眼中绽放出蓝色寒光,好似两点寒星,目光有若实质一般逼向宋政,使得宋政的身形有了片刻的凝滞,白狐趁此时机纵身一跃,瞬间变小消失不见,躲开了朝自己蔓延而来的黑白二色。 紧接着白狐又在宋政的身后出现,一爪朝着宋政当头拍下。 宋政此时已经化作一个巨大的阴影,身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身形,手中长刀朝着白狐横扫而至。 白狐的一条尾巴与宋政的长刀相击,瞬间生出无数冰霜,沿着长刀向宋政蔓延而去。 下一刻,一切仿佛都凝固了。 神魂之斗,无关乎自身气机体魄。任凭你是金刚不坏之躯,还是移山倒海之气机,都难逃神魂一死,气机消散,只剩躯壳的下场。 在上丹田之中,可以根据自身感悟,具现化出种种在凡世根本不能用出的玄妙神通。 苏蓊连同她的寒气都被凝滞,不过苏蓊很快便挣脱开来。 上官莞一动不动,脸上还带一抹惊讶神情。 现世之中,李玄都脸上神情平静,只是已经闭上了眼眸。 不知何时,上官莞身下原本洁白如玉的白色莲台笼罩了一层翻滚不休的黑色雾气,而且这层雾气还在不断上升蔓延,很快将上官莞笼罩其中。 上官莞的上丹田中,以白骨王座为根基的宋政张开双手,黑气在在他的头顶凝结出一顶漆黑如墨的平天冠,而随着宋政的动作,脚下白骨王座燃起熊熊黑焰,宋政缓缓垂首,低声道:“摩醯首罗天之陀罗尼能如其胜妙之意。” 这句话乃是以梵语说出,声调如情人之间极乐时的低吟私语,撩人心魄,惑人心神。即使是苏蓊也有一刹那的恍惚,想起了以前种种。 最是让她不能释怀的,也最是让他不能忘怀的,还是那个男人。 这一抹致命恍惚,让苏蓊出现了一丝不可弥补的破绽,宋政手中长刀顺势压下。 一时间天幕上尽是黑白二色,随着长刀一起下压,当真是“大难临头”。 然后,苏蓊和宋政几乎在同时感知到一股不断攀升的浓郁剑意。 宋政下压的长刀在气机牵引之下,竟是随之凝滞一顿。 虽然随后长刀已是瞬间挣脱开这股气机牵引,但是就在这刹那间,原本半跪于地的心魔已经拔地而起,黑虹挂空。 长虹剑气凌然,其势摧枯拉朽,直奔宋政。 区区心魔,早已是强弩之末,宋政不作理会,手中长刀仍旧下压。打定了主意即使硬抗一剑,也要先将苏蓊彻底镇压。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宋政直接被一剑穿心而过。 宋政身躯开始剧烈震动,下压的长刀猛然停止。 下一刻,剑芒大盛,宋政的身胸口轰然炸裂开来,从中涌出无数黑色气息,紧接着,宋政的身体表面出现了无数道细微裂纹,同样是无数黑色气息从裂纹中喷涌而出。 苏蓊趁势而动,催动无数狐火,仿佛一场浩大火雨。 白骨王座在火海中轰然坍塌。 一轮明月悄然出现,银白的月光从空洒落。 心魔伸手握住一束月光,化作长剑。 宋政勉强抬头朝空中望去,虽有相隔距离甚远,但仍旧是感受到一股浩大的剑意,让他神魂激荡。 到了此时,宋政哪里还不明白,这不是心魔,心魔也绝无可能有如此手段,这分明就是李玄都。只因心魔本就是李玄都的心魔,只是被徐无鬼以大神通强行移植到了上官莞的身上,如今上官莞彻底放开防备,李玄都竟是通过某种隐秘联系重新掌握了心魔,并且以心魔为遮掩,让宋政在第一时间根本没能发现其中蹊跷。 李玄都不欲多言,一剑当头劈下。 这方黑白天地顿时支离破碎,天空、大地仿佛一面破碎的镜子,出现无数的裂纹。 李玄都又是一剑。 刺入了宋政的没心位置,疯狂绞杀着宋政的生机。宋政想要反抗,可又被苏蓊牢牢牵制,根本无力反击。 宋政死死盯着心魔,痛苦出声,“李!玄!都!” 心魔,或者说李玄都,根本不做理会,手中月光所化的长剑一搅。 下一刻,宋政的身体彻底崩溃了,化作无数黑色气息四散游走,不过李玄都早有准备,将这些黑色气息凝聚起来,化作一个黑球,然后来到上官莞的身旁,将这个黑球压入她的体内。上官莞的神魂得到这个黑球,并未受创,反而大受裨益,哪怕是没了地师的禁制,她也可以像李玄都那般自如驾驭心魔了,而且这个心魔将会是上官莞自己的心魔。 在宋政身体崩溃的同时,被他炼化入神魂中的须弥宝物也崩溃了,凭空显化在锁妖塔的第八层洞天之中,其中的绝大部分物事都直接化作飞灰,唯有三样物事被遗留了下来,分别是一本古卷,一把长剑,一方印章。 古卷是《长生素女经》,长剑是“阴阳法剑”,印章是“天阳地阴烛龙印”。前者是宋政修成长生境的根本阀门,后两者则是阴阳宗的宗主信物,有了这两样物事,上官莞的阴阳宗宗主身份就更加名副其实。 李玄都回神之后,伸手抓住这三样物事,他只留下了《长生素女经》,然后将“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丢给了同样回神的上官莞。 第一百一十九章 虞美人 上官莞接住了这两样物事,竟是有些陌生。 虽说“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乃是阴阳宗的宗主信物,类似于太平宗的“太平无忧令旗”,但地师执掌阴阳宗的时候,很少使用这两样物事,就好似李玄都跻身长生境之后,同样很少使用“太平无忧令旗”,甚至不用“人间世”,是一样的道理。 对于一位长生地仙来说,仙物才是最大的助力,不过在长生境之下,顶尖宝物和半仙物同样意义非同寻常。“阴阳法剑”是顶尖宝物,“天阳地阴烛龙印”则是一件半仙物,不逊于白绣裳的“六字光明咒剑”。 上官莞没有想到李玄都就这样将阴阳宗的宗主信物交给了自己,一时间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片刻后,才轻声问道:“这是……” 李玄都挥袖收起了三朵莲花和十三道剑影,说道:“拨乱反正,从今日起,你就是阴阳宗的新任宗主,你有意见吗?” 上官莞捧着剑印,有些恍惚,“我……没有意见。” 李玄都又道:“从今日起,阴阳宗正式归于道门,上官宗主有意见吗?” 上官莞回过神来,摇头道:“没有意见。” “很好。”李玄都道,“如果你能联络王天笑,那么转告他一声,如果他肯迷途知返,悔过自新,善莫大焉,道门仍旧对他敞开大门。可如果他执迷不悟,冥顽不灵,那么终有一日要自取灭亡,勿谓言之不预也。” 上官莞沉声道:“我记下了。” 到了此时,上官莞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抗拒,甚至这个结果要远远好于自己的预料。李玄都没有羞辱自己,宋政被彻底灭去,她因祸得福,不仅修为更进一步,摆脱了天人造化境最弱之人的尴尬处境,而且还得了阴阳宗的宗主之位,竟然也登堂入室了,日后不再是东躲西藏的“反贼”,而是能与白绣裳、张海石等人“同朝并列”的一宗之主了。 这种感觉倒像是反贼被招安,并不丢人,当年的系天师雄踞蜀州,最后还是选择归顺朝廷,也就是招安。 其实在来见李玄都之前,上官莞除了害怕李玄都直接拒绝自己之外,也怕李玄都会对自己百般羞辱,现在看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随着地位改变,李玄都似乎逐渐摆脱了清微宗那种阴阳怪气的习气,待人更为宽和,多少有些人主气象了。 上官莞忽然觉得,追随李玄都似乎也不错,最起码要好过宋政。 再有片刻,苏蓊也从神魂出游的状态之中恢复过来,方才她在与宋政交手的过程中,吃了一点亏,所以需要一点时间恢复。 李玄都望向苏蓊,真心诚意道:“多谢夫人鼎力相助。” 苏蓊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不必谢我,愿赌服输而已,你若肯放我离开此地,我才要真心感谢你呢。” 李玄都道:“关于狐族至宝的事情,我会履行诺言的。” 苏蓊目光便宜到上官莞的身上,“我相信李公子是一诺千金重之人,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到了此时,苏蓊也大致猜测出了李玄都和上官莞的关系,有上下之别,又有些互相防备。可以肯定不是夫妻,更不是朋友。 李玄都环顾已经变为虚空的锁妖塔第八重洞天,问道:“夫人就在这里等吗?” 苏蓊挥了挥衣袖,他们的脚下生出一处绿茵草地,不远处又出现了一座竹林,竹林中有亭台水池,在更远处又有村落和金黄色的稻田,两者之间以阡陌小路相连。 苏蓊道:“我没有弄假为真、无中生有的本事,但是以幻术装饰一下还是可以做到的。” 李玄都道:“很厉害的幻术。” “李公子过奖了。”苏蓊微微一笑,“我会在这里等待李公子再次莅临此地的,对于我而言,已经等了二百年,不在乎再多等几年,想来公子应该不会让我失望。” 李玄都道:“最多三年。” 苏蓊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忽然向后退开几步,上官莞心领神会,也跟随在李玄都的身旁,直到拉开足够的距离之后,李玄都才张开五指,一颗散发着五彩光华的宝珠悬在他的掌心上方,正是离开此地的钥匙。 李玄都之所以拉开距离,自然是为了防备苏蓊突然发难,强行离开此地。 苏蓊见此情景,也不动怒,只是站在原地,目视着李玄都。 平心而论,她的确有过趁着李玄都开启洞天门户时强行逃走的念头,一般而言,经历了一场联手对敌之后,相互之间的戒心定然是下降的,而她又以人类女子的形象故意示弱,男子自然要生出几分怜花惜玉之情,这就是绝佳的可乘之机,她却是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李玄都仍旧对她保留了足够的戒备。 这倒要让苏蓊生出几分敬佩之心,上一个能在她面前如此理智清醒的人是徐无鬼,难怪徐无鬼会把衣钵给了他,两人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 李玄都补全了手中的小洞天,门户再次开启。李玄都示意上官莞先行离开,然后他才进入门户,离开了此地。 当李玄都和上官莞离开锁妖塔的时候,发现已经是月上中天,素白的月光洒落下来,天地间一片静谧。只是锁妖塔周围不闻半声鸟叫虫鸣,甚至没有半分风声,显得过于寂静了,乃至于让人觉得渗人。 两人站在塔前,上官莞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清……师兄,我已经立下了心魔誓言,有些话也可以明说了。” 李玄都没有立刻答复,而是心中斟酌思量。 他的本意是再观察一段时间,然后再决定是否将上官莞拉入清平会中,可现在正如上官莞所言,她已经立下了心魔誓言,而他也将阴阳宗的宗主信物交给了上官莞,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若再刻意隐瞒下去,倒是要让上官莞再生出自己不被信任的感觉。 李玄都沉吟道:“既然上官师姐如此问了,那我也不妨直言,在客栈之外,我还组建了一个隐秘联盟,以词牌名为代号。” 上官莞立刻想到了李玄都提起过的“清平乐”,以及她的词牌名“虞美人”。 李玄都接着说道:“我将其命名为‘清平会’,清平会与客栈有一定的联系,但不能混为一谈。如今的清平会共有成员十五人,分别是:‘清平乐’、‘清平调’、‘临江仙’、‘剑器近’、‘金错刀’、‘玉蝴蝶’、‘撼庭秋’、‘醉太平’、‘如梦令’、‘青玉案’、‘浣溪沙’、‘佛霓裳’、‘卜算子’、‘钗头凤’、‘女冠子’,如果再加上你这位‘虞美人’,那就是十六人。” 上官莞心思急转。 十六人,除去她自己和李玄都这个会主之外,还有十四人,可以肯定这十四人的身份都是极为不俗,如果以她的身份作为类推,那么这些十四人应该是各宗之中位高权重之人。 想到这里,上官莞一惊。 正邪两道加起来才二十二个宗门,除去李玄都之外的十五人就代表了十五个宗门。那么许多人的身份其实并不难猜。比如说直接受李玄都掌控的太平宗主事人陆夫人,既是忘情宗的宗主也是李玄都未婚妻的秦素,与李玄都关系紧密的慈航宗苏云媗、正一宗颜飞卿、玄女宗玉清宁,清微宗的涨还是和李非烟,还有那个突兀出现的皂阁宗传人兰玄霜等等。 这些人虽然年轻,但大多都被视作下任宗主,在宗内都是高层人物,地位非同一般。李玄都把这些人笼络在自己的身边,等同事握住了道门的未来。因为不管李道虚、秦清这些老辈人如何势大,终究要飞升离世的,未来还是这些年轻人的。 什么叫所图甚大?这就是所图甚大。 念及此处,上官莞倒是有些发自真心地佩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男人了。 然后就听李玄都继续说道:“在这十四人中,有几人是客栈之人,比如我的师姑李非烟,她既是清平会中的‘剑器近’,也是客栈的一部之主,如今客栈实行轮值制度,由六位部主分别担任主事掌柜,现在便是姑姑担任客栈的主事人。接下来还要请上官师姐去见一见姑姑,听从她的安排。” 李玄都的这番话印证了上官莞的猜测。其实上官莞对于这种手段也不算陌生,因为她的师父徐无鬼就是这么做的,显露在外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冰山其实是藏在海面之下。许多人都认为李玄都是孤身一人,是个独行客,殊不知李玄都早就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到了如今,已经是大势将成。 上官莞记得小时候玩过一种拼图的游戏,叫作“七巧板”,顾名思义,是由七块板组成的,而这七块板可拼成许多图形。不过师父又在七巧板的基础上作出了改进,师父将一幅画分割成许多碎片,让她重新拼接起来,那是她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娱乐,她总是乐此不疲。 现在上官莞感觉李玄都就是在玩拼图游戏,他要拼接出一幅江山如画,而她也是这幅长卷上的一块拼图。 第一百二十章 汤泉别院 虽然李如是早有预料,但李非烟的回复之慢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原本说好的一日后回复,直到八月底才有了回信。 这个姗姗来迟的回复的内容很简单:客栈为他派出的帮手会在九月初抵达帝京,代号“虞美人”。 这个代号让心思一向细腻的李如是吃了一惊。原因很简单,只有清平会成员才会用词牌名为代称,放眼整个太平客栈,只有七人加入了清平会,其中还要除去李玄都和秦素两人,就是地位最低的“玉蝴蝶”韩月,如今也是独当一面了,而且韩月是个特例,主要是因为加入客栈很早,有些元老的意思,再往后加入客栈之人,再无人有此殊荣。也就是说,这次李非烟给他派来的帮手,是一个足以与宁忆、石无月等人相提并论的人物。 李如是不由苦笑,真不知该说什么。不过他也明白,想要调动这样一个人物,未必是李非烟做主,而是出自李玄都的授意。那么这个人应该是一位直接听命于李玄都的天字号伙计,在客栈中的地位要高于其他天字号伙计,不逊于他们五人。 九月初二,李如是根据约定,乘车出城去往城外的一处庄子。 在帝京城外是有温泉的,因为这个缘故,帝京权贵们纷纷修建别院,以皇家行宫为中心形成了一片庞大的建筑群。不过没有永远的权贵,这些年来失势的权贵有之,变卖祖产的亦有之,城内的府邸那是门面,不能轻卖,真要周转不开了,都是先从这些别院庄子卖起。 以李如是在明面上的商人身份,当然不可能买得起温泉别院,不过钱家在此地有产业,当年钱锦儿进京,就曾下榻在此地。李如是化名何云,背景是与钱家有些关系,而钱家别院甚大,分成了数个院落,又长年无人居住,只有些家仆看守别院,所以他借用其中一个偏院还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不至于招惹怀疑。毕竟帝京城是青鸾卫的地盘,日有日报,月有月报,不可小觑。 马车比不得天人境大宗师御风而行,比不得寻常江湖人飞掠奔腾,甚至比骑马还要慢上许多,直到晌午时分,李如是才到了温泉别院。 从外面遥遥望去,黑瓦白墙,除了有些江南风格之外,并不打眼,房舍掩映在高大地树木之间,远远看着像是一片寻常村落。不过里面确是别有洞天,亭台楼阁池塘水榭应有尽有,尽显江南园林的雅致。只因此地权贵林立,钱家不愿意太过惹眼,所以才故意如此。 马车在别院大门前听闻,李如是撩起车帘下来马车,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好,此时负责看守别院的钱家管事已经得了消息,主动迎了出来,招呼道:“何掌柜。” 李如是拱手道:“钱管事,客人到了没有?” 钱管事道:“已经到了,就在汤泉呢。” 李如是道:“我这就过去了,就不要派人侍候了。” 钱管事点头道:‘这一点我自是理会得。’ 李如是对于此地颇为熟悉,不必旁人引路,径直往汤泉方向而去。所谓汤泉,“汤”是热水,“泉”是泉水,汤泉就是温泉。 温泉当然不是露天,而是在温泉外修建了房屋。李如是来到温泉外,就见站了一人,负手而立,正在打量四周。 听到李如是的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望向李如是,道:“阁下就是‘青玉案’?” 李如是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见到眼前之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阁下是……上官……” “不错,是我。”来人正是上官莞。 那日离开锁妖塔后,李玄都又去见了季叔夜,留下了那枚可以开启锁妖塔洞天的宝珠,然后他便要去正一宗。只是上官莞不好同行,李玄都考虑到他已经把北邙山三十二峰交给了兰玄霜,却是不好让上官莞再去北邙山与兰玄霜起什么纷争,于是他把上官莞派回了剑秀山,由李非烟面授机宜之后,上官莞动身北上,来到了帝京城。 这次上官莞北上,可不仅仅是协助李如是那么简单,李玄都在帝京城中埋下了两条暗线,一条是李如是,主要负责接触慕容画以及慕容画身后的清流们,另一条是徐十三,代表了当年的齐王势力,与帝京城中的宗室们都有交集。现在李玄都想要将这两条线联系起来,互通有无,可缺少一个关键人物。现在这个关键人物终于有了,就是上官莞。可以说李玄都对上官莞极为重视,直接委以重任。 李如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过几个人选,比如东主的好友苏怜蓉,当年的苏大家,亦或是最近很闲的石无月,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上官莞,太玄榜上仅次于秦素和宁忆的上官莞,竟然也归顺了李玄都,这让李如是不得不感慨李玄都的手段,竟然连这等人物都能降服,那么清平会和太平客栈的壮大是指日可待。 上官莞倒是十分随意,这些年来她跟随师父东奔西走,虽然和秦素一样,都被江湖中人戏称为有实无名的郡主,可着实没享受过多少郡主的待遇,问道:“这地儿不错,是你的?” 李如是回过神来,回答道:“这是钱家的地方,借来的。” 上官莞点了点头,“这些世家豪族,真是好享受。难怪都说三代富贵才知道穿衣吃饭,诚不欺我。” 上官莞的年纪要比李玄都大,与李如是相差仿佛,李如是略微斟酌了下言辞,说道:“不知上官姑娘此来,可带来了大掌柜或主事掌柜的指示?” 上官莞正色道:“有指示。” 李如是肃容静听。 上官莞道:“大掌柜说了:‘你给李如是带一句话,告诉他不能再拖延下去,按照我们原来议定的方案放手去做,左右就是今明两年的时间了,尽快见到慕容画,通过慕容画探听清流们的态度,我要在九月中旬之前就知道清流们的动向。’” 李如是点头应下,又问道:“那么玄真大长公主那边……” “玄真大长公主那边另有其他人负责。”上官莞回答道,“具体人选是直属于大掌柜的天字号伙计徐十三,我作为云何先生和徐十三之间的联络人,云何先生可是明白了?” 李如是点头道:“明白。” 第一百二十一章 栖霞县主 上官莞来过帝京,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时候她还青春年少,在位的也不是天宝帝,而是穆宗皇帝。 平心而论,穆宗皇帝还是很有能力的,关键就在于知人善任,知道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情。如果不是穆宗皇帝早亡,那么如今的局势可能大不一样,不说逆天改命,最起码续命几十年还是不成问题,不至于帝国衰弱如此之快。 转眼间十年匆匆而过,帝京变了个模样。 上官莞需要一个对外的身份,这个身份必须与李如是有明面上的交集,又必须有足够的地位,可以结交权贵,甚至是初入某些人的府邸而不显突兀。在上官莞来之前,客栈已经做了这方面的准备。 因为徐无鬼的特殊地位,齐王府一直拥有极为特殊的地位。世人都以为齐王死了,可宗室们都知道齐王其实没有死。当年徐无鬼假死,其实是他与世宗皇帝的一次互相妥协,各自退让了一步。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徐无鬼没有子嗣,朝廷也没有取缔齐王府,许多齐王旁支仍旧依靠着齐王府生活。虽然这些齐王旁支无人能继承王位,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宗人府的控制,成为众多宗室中最为特殊的一支。 客栈安排给上官莞的身份就是一位齐王旁支,名叫“徐婉”。 事实上,这个名字并非凭空杜撰,而是当年徐无鬼给上官莞取的名字,并且上报宗人府,在宗人府的玉牒上登记在册。 只是因为齐王已经“身死”的缘故,徐婉并不能记在齐王名下,只能记在一位齐王旁支的名下,算是齐王的侄女。从辈分上来说,徐婉与穆宗皇帝和玄真大长公主平辈,是天宝帝的姑母一辈。不过从爵位上来说,徐婉只是一个县主,而玉盈则是公主。帝女封公主,亲王女封郡主,郡王女封县主。徐婉记在齐王旁支的名下,一个县主已经是恩旨特封,因为齐王封地在齐州,故而从齐州境内诸县中择取一地为封号,是为“栖霞县主”。若是郡主,便从齐州各府之中择取一地为封号。反倒是公主,并不似亲王那般以一州之名为封号,而是以美好寓意的二字为封号。 正因为如此,齐王门客都尊称上官莞为“小姐”。从这方面来说,徐无鬼是将上官莞看作养女的。 这些年来,上官莞几乎是没有用过“徐婉”这个名字,而是以本名上官莞行走江湖。故而此中的关键,少有人知,便是宗人府也不知道大名鼎鼎的九明官上官莞竟然与栖霞县主徐婉是同一个人。 对于上官莞来说,并不拒绝这个安排。毕竟她就是徐婉,徐婉就是上官莞,就好似李玄都以“紫府客”为名,秦素以“白绢”为名。以上官莞对于这个身份的了解,再加上徐大在齐王府那边的安排,定然是天衣无缝。 仅仅是栖霞县主的身份,高则高矣,却与李如是的“何云”身份没什么交集,所以客栈又给徐婉安排了第二个身份,她还是太平钱庄的东家之一。太平钱庄的大东家自然是太平宗,除了太平宗之外,还有许多小东家,多是各地豪强,有这些地头蛇的保驾护航,太平钱庄才能将钱庄生意遍布天下各地。以李玄都的身份,给上官莞安排一个太平钱庄小东家的身份,可谓是轻而易举,而且此事是由陆夫人经手,就算是太平宗内部也很难发现什么破绽,更遑论是外人了。 至于宗室从商,虽然不合礼制,但也说得过去。 自从齐王“仙去”之后,朝廷虽然没有废黜齐王府,但也停了一应禄米。按规制,一个亲王每年要供米五万石,白银二万五千两,锦缎四十匹,纻丝三百匹,绢五百匹,纱罗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一千匹。没了这份进项之后,齐王府本身并没有太大影响,可许多齐王旁支却是断了生计,只能自谋出路。尤其是后来又有青阳教之乱,朝廷丧失了对齐州的掌控之后,这些曾经的天潢贵胄们的日子愈发艰难,做些商贾之事也在情理之中。其实入股太平钱庄已经算是体面,毕竟帝京各大钱庄也都有各家权贵的背景,还有许多破落宗室卖了祖传的田地,把钱投入清微宗的船队,做些辽东、凤鳞州的生意,已经与商贾无异了。 如此一来,上官莞的身份便定下了,出身齐王府旁支的栖霞县主徐婉,同时也是太平钱庄的小东家之一,此来帝京,是因为太平钱庄的生意出了点问题。 太平钱庄除了做钱庄生意之外,也涉足了许多其他生意,不过太平钱庄并不直接经营,而是交给专门的掌柜,然后按时对账。 这天底下最暴利的买卖就是茶、盐、铁,都在朝廷的手中,茶引、盐引都是由朝廷颁发,把持的都是极有背景的巨商大贾,又称皇商。盐的生意多数集中在江南两淮一带,茶和铁则是多数集中在榆关、晋州一带,尤其是茶叶,主要销往金帐。金帐贵族也好,寻常牧民也罢,主要是以肉奶为食,而不是米面,尤其需要茶叶来消解油腻,再加上中原和草原的敌对态势,所以这一斤的茶砖,在关里最便宜的地方。不过二三十文。到了草原,却是能换两只羊,三、四块就能换一匹马,价格整整地相差百倍。越往北走,这茶的价格越要走高,可谓暴利。 太平钱庄也涉足其中,不过并不直接出面,而是以参股的形式,加入了一家皇商的生意。按照道理来说,皇商是不缺钱的,只是皇商需要照顾的方方面面极多,上到权贵、官员、宦官,小到小吏,都要使银子。再加上树大招风,被人打秋风是常态,不管多么富足的家资,在如此境地下,真有座金山,也要挖空了。而且茶叶生意买卖固然暴利,也有不小的风险,有些时候难免人财两空,所以哪怕是皇商,也有周转不灵的时候,少不得要与钱庄打交道,于是太平钱庄就趁此时机参股其中。 太平钱庄在这家皇商的生意里占了三成的股份,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上官莞此行明面上的理由就是这家皇商的账目出现了问题,更奇怪的是一个由太平客栈派出的掌柜暴病身亡,十分蹊跷可疑,所以她以太平钱庄东家的身份前来帝京查账,而李如是作为与太平钱庄大有关系的商人被牵扯其中,甚至是主动前来拜会,都变得合情合理。 对于上官莞的到来,这家皇商已经得了消息,自然是紧张非常。太平钱庄的钱不好拿,因为太平钱庄背后牵扯着太平宗,太平宗背后牵扯着那位清平先生,清平先生又牵扯着辽东秦家,在如今辽东势大的情形下,谁都要考虑后路,不敢把事情做绝。更何况上官莞的身份也不同寻常,一位县主,还是出身齐王一脉的县主,不是什么可以随便病死的阿猫阿狗。 上官莞在汤泉山庄住了一天,对外的说法自然是洗去风尘,实际上与李如是密探一番,从李如是口中大概了解如今的帝京局势。 如今的帝京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大概分为三派人,文官、宦官、宗室。其中文官以新任的内阁首辅赵良庚和内阁次辅梅盛林为首,宦官以司礼监首席掌印杨吕和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为首,宗室以晋王和燕王为首。 这三方势力斗而不破,好似三国鼎立。宦官势力依附于皇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谢雉,同时太后也是宗室中身份最为尊贵之人,因为这一点,宦官和宗室之间其实是结成同盟,尤其是在有外敌的情况下。不过双方之间也有分歧,那就是天宝帝。不管怎么说,谢雉都是外姓之人,不姓徐,为了防止当年女帝夺了儿子皇位之事重演,宗室一方主张皇帝亲政,这又牵扯到了文官一派。 文官一派背后站着儒门,儒门讲究天地君亲师,君是天下臣民之君父,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儒门自然不允许太后摄政,有乱纲常,一再要求太后谢雉还政于天宝帝。事关权柄,谢雉自然不肯,可在道门支持辽东的情况下,谢雉又离不开儒门的支持,儒门同样不想逼迫谢雉太甚,以防谢雉干脆倒向道门。 于是三家之间的局势时常变化,时而是太后联合宗室抗衡文官,时而是文官和宗室逼宫太后,要求还政于天宝帝。时而太后又与文官联手压制宗室。不过在面对辽东的时候,三家又能迅速站在一起,反对辽东。只是这种反对并不坚决,试想有一日,辽东果真入关,想来愿意殉国死战之人寥寥无几,多数人还是选择保命为主,要么逃,要么降。 上官莞大概了解了帝京城如今的局势之后,她便准备进城了,她这次帝京之行,可谓是身负重任,最少要见四个人,李如是只是第一个,还有徐十三、慕容画、玉盈法师。 第一百二十二章 胭脂长街 抛开“天乐桃源”不提,帝京和金陵府是行院最多的两处地方。 金陵府就不必多说了,十里秦淮,天下闻名。如果说金陵府是以画舫楼船为主,那么帝京就是以地上楼阁为主了。 帝京的行院大致分为四等。 一、二等行院的名字以“院”、“馆”、“阁”、“楼”为主,三、四等行院多以“室”、“班”、“店”、“下处”命名。 在帝京城中,一等行院有:环采阁、金美楼、满春院、金凤楼、燕春楼、美仙院、庆元春、梧桐楼。二等行院有:潇湘馆、美锦院、新凤院、凤鸣院、鑫雅阁、莳花馆、兰香班、松竹馆、泉香班、群芳院、美凤院。三等行院有:茶华楼、三福班、四海班、贵喜院、桂音班、云良阁、金美客栈、怡香院。 四等行院有:久香茶室、聚千院、贵香院、双金下处、全乐下处、月来店下处等等。 其中一等行院主要集中在正阳门一带,因为在同一条街上,这条街道又被称作胭脂长街。 梧桐楼就在胭脂长街上。 上官莞进城之后,先去了太平钱庄安排给自己的住处看了一眼,然后便往胭脂长街而来。虽然上官莞在李玄都面前唯唯诺诺,甚至要口称师兄,颇有些谄媚之嫌,可只要不是在几位长生境高人的面前,上官莞还真就不怕什么。如今她修为大进,弥补了先前根基不牢的劣势,对上其他天人造化境的高人都有一战之力,真能稳胜她的没有几人。所以上官莞干脆不作易容换装,仍旧是一身女装,然后略施幻术手段,改变了形貌,能看破她幻术之人,多半也能看破她的易容。不过上官莞并不觉得会有哪位长生高人或是造化境高人藏身于这胭脂长街之中,不说前人,最起码现存于世的几位长生之人都是功利之心颇重,或在台前或在幕后操纵天下大势,不屑于玩那些游戏人间的把戏。 上官莞手持一柄折扇,在旁人看来,俨然是一位翩翩公子,身材修长,面若冠玉,身着牙白织绵云纹长袍,气态更显从容,显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而是见过大世面的贵公子。 能在风月行当混饭吃的人都是人精,最会看人,自然明白这是个潜在的大主顾,只是这些一等行院,不兴拉客这等手段,只是在这位公子在自家门口驻足的时候,才会有人上前轻声介绍,但绝不会有拉扯衣衫的举动,个个端庄守礼,面带微笑,乍一看去,这倒不像是什么风月场所,倒像是进了哪个大户人家,无论丫鬟还是仆役,极有规矩。 上官莞并不直接去梧桐楼,而是走走停停,甚至还逛了一家名叫金凤楼的一等行院,在里头随手打赏了百余两银子,直到月上中天,才来到已经掌灯的梧桐楼前。对于这个行当来说,这种串场行为也不算少见,有些人黄昏时分就来胭脂街,一晚上能换好几家玩耍,最后要到子时时分才会选定一家过夜。 一等行院与二等行院最大的区别就在于闹中取静,正所谓曲径通幽处,占地广阔,庭院深深,再大的喧闹也是难以听闻了,自然幽静。而且能来到一等行院的无一不是权贵人物,这些大人物们也不喜欢太过喧闹的环境,要不怎么说包下一个院子乃是修身养性之举。 上官莞驻足在梧桐楼的门前,轻摇折扇。 梧桐楼的门前站着一名女子和两名少年,女子大概有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人生七十古来稀,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被设下一个百年之期,放在如今世道,三十岁便已经走完了人生的一半,尤其是在这个行当里,更是上了年纪,退居二线。至于少年人,也不是仆役之流,应该是专门接待有龙阳之好的客人。 见上官莞驻足不前,女子便迈着碎步走上前来,行走之间,腰肢好似风摆杨柳,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女子轻声道:“这位公子瞧着面生。” 上官莞合拢手中折扇,道:“齐州人士。” “可听公子的口音可不像是齐州人士。”女子掩口笑道,“一口正宗官话,倒像是帝京本地人士。” 上官莞用折扇轻轻拍打掌心,“若要认真说起来,我祖上也的确是帝京人士,只是后来迁居去了齐州。如今算是重归故里。” “原来如此。”女子轻笑道:“妾身方才见公子驻足门前,可是有意?” 上官莞道:“自然是有意的,只是初来乍到,还要请介绍一二。” 说话间,上官莞从袖中取出了一块银锭,大约有三两左右。 女子接过银锭,态度愈发礼敬,“公子来的正是时候,今天正巧有魏姑娘的献艺。” 不等上官莞询问,女子便开始介绍这位魏姑娘。 无论是“天乐桃源”,还是金陵秦淮,都有评选花魁的说法。所谓花魁,便是花中魁首,可不是自封的,而是要请许多文人骚客,共同评选出来,不仅要看样貌如何,还要看才艺,大到诗词歌赋,下到琴棋书画,能当选花魁的难度,当真不逊于金榜题名。当初李玄都和胡良之所以去了“天乐桃源”,正是因为胡良提议说“天乐桃源”正在评选花魁,是个难得的热闹之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评选花魁,倒也算得上一桩风雅之事,并不涉及太多的腌臜勾当。 这位魏姑娘便是上一任的花魁,其最为鼎盛的时候,名声响彻了小半个帝京城,她每次出场献艺,各路权贵子弟皆来捧场。当真是应了诗魔名篇:“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只可惜这一行当的花魁就如昙花一现,不能持久,一代新人换旧人,哪听旧人哭?今年的花魁出来之后,老花魁便成了明日黄花,少不得会落入“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境地之中。 虽然这女子说得委婉,但上官莞还是听明白了,心中感叹,不知这些花魁们是否会“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不过话又说回来,花魁毕竟是花魁,就算稍微过气了,仍旧价格昂贵,也仍旧是新老客人前来捧场,所谓的“门前冷落鞍马稀”也只是相较于曾经的门庭若市,比起寻常的风月女子,仍旧是红得发紫,仅仅是听个曲,而且还是一众人一起听曲子,什么也不能干,就要一百两银子。若是想要做那入幕之宾,没有几千两银子是绝然不成的。 上官莞是知道人间疾苦的,一个亲王年俸才两万五千两银子,如果没有众多田地庄子的收入,还真来不起这等地方。好在李玄都大方,专门给她调拨了二十万两银子,供她在帝京城中活动之用。 上官莞又从袖子里取出四枚太平钱,道:“多的就是赏你的。” 千百年前祖龙定天下,统一天下钱币,新钱重十二铢,因为一两等于二十四铢,所以这种钱就叫做半两钱,太平钱仿照半两钱的样式所铸,只是所用材质改为了赤金。每一枚都重达一两,一枚赤金钱就是一两赤金。赤金的价格差不多是寻常黄金的三倍左右,现在市面上一两黄金可以兑换雪花白银九两三钱,加上冶炼费用,一两赤金差不多可以兑换白银三十两。 四枚太平钱便是一百二十两银子。 女子脸上难掩喜色,亲自引着上官莞向梧桐楼走去。对于她这种已经退居二线的女子来说,一年的收入也就四五百两银子,二十两银子不是可有可无的小钱。 第一百二十三章 梧桐楼 “上官公子”进了梧桐楼,没有急着表露身份。虽说慕容画是梧桐楼的幕后老板,但梧桐楼鱼龙混杂,上下内外并非铁板一块。就好似朝廷内部,太后谢雉是名义上的地位最高之人,可反对她的人也大有人在。这便是慕容画执意要亲自面谈的缘故,一则是许多事情很难在一言两语之间说清楚,二则是她也不放心让旁人从中传话。 梧桐楼素雅幽静,哪怕是从正门入内,也没有众多客人和女子在大堂喧闹嬉戏的景象,只有许多衣着轻薄的侍女安静地立在各个角落,手持宫灯,将整个大堂照得一片通明。主楼的一楼与二楼之间并无穹顶阻隔,站在二楼的廊道上可以俯瞰一楼大堂。 上官莞是一个正常女子,自然不会对女子感兴趣,只是一眼扫过,没有半点涟漪。落在领路的女子眼中,却觉得这位公子的确是见过大世面的角色,不说别的,就这份八风不动的气度,就不是小门小户可以培养出来,若非大户人家出身,却能有这份气度,可以说是才俊了。 中年那女子想着这些,带着上官莞绕过楼梯,从一座侧门出了主楼,进入一条雨廊之中,廊道两旁是静谧湖面,在明月、繁星、灯火的照耀下,星星点点,绚烂缤纷。廊道尽头是一座花厅,三面临水,四面透风,虽然时值深秋,夜凉如水,但花厅下方铺设了地龙火道,如此中和之后,不冷不热。既不辜负美景,又不至于受罪,刚刚好,可见此中巧妙心思。 此时的花厅之中,已经有许多人,因为花厅中不置桌椅的缘故,所有人都是脱去了鞋子席地而坐,有跪坐的,也有盘膝而坐的。大约是因人而异,文人装扮的士子之流,大多是跪坐。也有豪横武夫,盘膝而坐,双手搁置在双膝上,便服袖子里露出绣花扣腕,与偏爱广袖的士子们截然不同。 在主位上摆了一张矮案,上面放着一张明显是上了年头的古琴,还有一只精致香炉,袅袅生烟,带着几分紫意。一名身着淡紫色纱衣的女子正跪坐案后,面容被紫烟模糊,若隐若现,衬得女子飘然出尘。想来这就是前任花魁魏姑娘了,也算是梧桐楼的招牌之一。 到了花厅,领路女子没有脱鞋,而是行了个万福,告辞道:“公子可以自行入内。” 上官莞点了点头,脱去鞋子,走入花厅之中。 花厅中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位魏姑娘,只有极少数人注意到了上官莞。上官莞随意找了个角落,屈膝坐下。 在上官莞进来后不久,魏姑娘便开始抚琴。 “铮铮”几声,初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继而加快,如攀登高峰,紧接着又如坠谷底之中,琴声越来越快,如疾风骤雨,再有片刻,似是雨过天晴,琴音变缓,时而透出杀伐之意,时而温雅婉转,好似英雄多情,美人多娇。过了一会儿,琴声陡变,越来越高,好似人间留不住,让人心头不禁酸悲。 一时间,除了上官莞之外,花厅中的众人皆是露出迷醉之色。 若论音律,上官莞比不得秦素,比不得玉清宁,可她毕竟是被地师一手教导出来的,并非全然不懂,仅仅是品评,还算得上行家。在上官莞听来,这位魏姑娘的技艺固然高超,也不至于如此,这琴声却是大有玄机。 由此看来,这位魏姑娘竟然是身怀修为之人,而且境界修为相当不俗,少说也有归真境的修为。这可就有意思了,一位归真境的高手,哪怕是在清微宗、无道宗这样的大宗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最起码可以担任一堂之主,如今却藏身于这等风月场所,定然是有所图谋。 上官莞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淡淡笑意,看来这座梧桐楼当真是卧虎藏龙。 便在这时,那位魏姑娘的目光也落在了上官莞的身上,倒不是魏姑娘能看破上官莞的虚实,而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在一众痴迷之人中,仍旧保持清醒的上官莞实在是太过显眼。 上官莞与魏姑娘四目相对,“啪”的一声展开了手中折扇,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庞,只露出一双眼睛。 魏姑娘心中一惊,手中抚琴的动作随之慢了一拍,琴声由此而乱,再也不能保持方才的意境,花厅中的人顿时如大梦初醒一般,从琴声中清醒过来。 魏姑娘见此情景,干脆不再抚琴,莞尔一笑,纱衣随夜风飘动,好似欲乘风归去的仙子。 这一笑,又是要倾倒满堂客。 上官莞已经可以肯定,这位魏姑娘用的是媚术。虽然她在苏蓊面前狼狈不堪,甚至是意乱神迷,但苏蓊毕竟是长生境的修为,换成其他人,还真奈何不得上官莞。 魏姑娘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不知这位公子贵姓?”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魏姑娘的视线落在了上官莞的身上。 上官莞轻摇折扇,“免贵姓徐。” 所有人都是一惊,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宗室,这个生面孔难不成是哪个宗室子弟? 魏姑娘轻声道:“原来是徐公子,不知徐公子是否肯赏脸一叙?”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这么多人在这里听曲,装得再怎么高雅,起根本还是那点男女之事,按照规矩,这位魏姑娘会从众人中选择一人“一叙”,也就是留下过夜。虽说过夜不意味着能一亲芳泽,但就算是枯坐了一宿,说出去也是面子,再者说了,连过夜都做不到,还谈什么一亲芳泽。 此时魏姑娘主动开口邀请,其他人自然是没戏了。 在众多羡慕嫉妒的目光中,上官莞缓缓起身,问道:“花费几何?” 话音方落,就有一名年轻书生高声道:“铜臭气,真是臭不可闻!” 上官莞也不在意,反问道:“怎么,你逛窑子不花钱?” 这书生被上官莞一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一张脸被憋得通红。 上官莞淡淡道:“再光鲜的窑子就不是窑子了?就成了所谓的大雅之堂了?真是好笑。” 有人重重冷哼一声,“粗鄙,粗鄙。” 不等上官莞开口,魏姑娘微笑道:“不要钱的。” 这句话好似晴天霹雳,让那个出声之人脸色铁青一片。 上官莞回答了一个“好”字,迈步向前。 途径一个武夫的时候,这武夫猛地用肩膀向上官莞撞来,想要她出个大丑。然后不见上官莞如何动作,只是径直走过,这名武夫保持着一撞的姿势,动弹不得,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脸色苍白。 帝京城中鱼龙混杂,有些高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见到这一幕,许多人顿时暗自了熄了争风吃醋的念头。这位年轻公子可不像什么善茬,又是姓徐,天子脚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魏姑娘缓缓起身,正要为上官莞引路,却被上官莞伸出一根手指托起下巴,然后就听上官莞问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被强迫抬起下巴的魏姑娘也不着恼动怒,柔柔道:“徐公子叫我清雨就好。” 上官莞收回手指,笑道:“好一个美人,就请领路罢。” 魏姑娘微微低头,在前头引路。上官莞背负双手跟随其后。 两人穿好鞋子,出来花厅之后,沿着一条廊道来到一座独栋阁楼。推门而入,地面上铺着一张从西域运来的地毯,摆有一张温酒煮茶的小桌,桌面上各色茶具一应具备,还有一尊小小的紫铜香炉。 魏清雨在小桌后坐下,开始娴熟老道地摆弄茶具。上官莞先是环顾四周,然后坐在魏清雨的身旁,直接将她拥入怀中。 魏清雨的身子猛地一僵,然后又慢慢软了下来,靠在上官莞的身上。 第一百二十四章 魏清雨 魏清雨能被评选为花魁,除了才情之外,相貌也是极为不俗的,黛眉似柳叶,双瞳如星辰,朱唇一线,处处都是风情。 魏清雨被上官莞拥入怀中,脸上红润几乎滴水。然后就感觉上官莞在自己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轻笑道:“原来是还是个雏儿。” 魏清雨心神一震,正要说话,忽然发现了不对。她后背靠着的地方,怎么软软的?这位公子也不像是胖人啊? 魏清雨不是笨人,立时猜出了真相,震惊道:“你、你是女的?” 上官莞笑了一声,“怎么,你不接待女客?” 虽说上官莞用幻术改换了相貌声音,可幻术毕竟不是弄假为真,所以上官莞还是女子身,稍一接触,就会露出破绽。 这可真是出乎魏清雨的意料之外了,她本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风月老手,哪成想是位女子,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阴阳宗与正一道、全真道、佛门各宗不同,不忌讳男女之事,风气不是很正,从赵纯孝勾搭二嫂一事就可见一斑。在这等环境下,上官莞自小耳濡目染,却是无师自通。再加上她本就是女子,知道女子的心思,自然知道该怎么对付女子。 上官莞一手环住魏清雨的腰,一手端起茶杯,摇头道:“茶不好,酒才好。” 魏清雨定了定心神,顺势说道:“那我去拿酒。” 说罢,她便要顺势起身。 只是上官莞却不松手,说道:“以茶代酒,也可。” 说罢她饮了半杯茶,又将剩下的残茶送到了魏清雨的唇边。 魏清雨脸色微变,没有去喝这杯残茶。 上官莞在她耳边说道:“怎么,你自己的茶你却不喝?是嫌弃我喝过了呢?还是说这杯茶有蹊跷,你不敢喝?” 魏清雨勉强笑道:“这茶怎么会有蹊跷?” 上官莞勒紧了魏清雨的腰,缓缓说道:“那你就是嫌弃我了。” 魏清雨心思急转,说道:“姑、公子这样说,奴家真是无地自容了。” 上官莞道:“既是如此,那就喝了它。” “好。”魏清雨慢慢张开了嘴。 上官莞却没有给她喂茶,而是说道:“罢了,你是个心高的人,我也不勉强你。” 魏清雨一怔,刚要开口道谢,又听上官莞说道:“什么叫心高?就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骑驴找马,秦淮河尽出这样的婊子,没想到来了帝京,还是这样。” 下一刻,魏清雨只觉得喉咙一紧,却是上官莞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魏清雨想要运转修为,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无论是身体,还是体内的气机,都是如此。魏清雨心中惊骇欲绝,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经十分高估这位徐公子,结果还是低估了他,这等修为少说也是天人境界,具体是天人逍遥境,还是更为深不可测的天人无量境,却是不好说了。 不过此时的魏清雨还谈不上绝望,她还在等,等那杯茶真正发挥效力。这位徐公子猜得没错,这杯茶里的确有蹊跷,不过不是什么毒药,也不是迷药,而是一味良药。 天人境的修为,不说万毒不侵,但也相差不远,怎么会被区区毒药所制。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上还真有这样一种奇药,名为“返魂香”,乃是妙真宗万寿真人耗费了十余年的功夫炼制而成。所谓“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可如果活人闻了,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师,也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气机运行受阻。 除了那杯茶之外,桌上的香炉也大有玄机。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屋内弥漫的异香已经弥漫开来。此物名为“女子香”,牝女宗的山门深处有一处数千年的桃花林,其中气候郁蒸,阳多宣泄,故而瘴气横生,就算是寻常归真境的高手也不敢轻易入内,就算有人修炼了“金刚法身”或是“漏尽通”等功法,可以无视瘴气进入其中,也因为浓郁瘴气之故,五感被封,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嗅,神不能感,还要修炼牝女宗独门的“灵视神观”,方能深入其中采集桃林深处的桃花瘴精华,此物非烟非雾,再融合女子鲜血,可以炼制成“女子香”。 “女子香”并无毒性,只是会使人浑身麻痹,虽说比不得可以制住天人境大宗师的“返魂香”,但是对付归真境宗师还是手到擒来。 这两样物事都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就算“女子香”比不得万金难求的“返魂香”,也是价值千金,乃是有数之物,每多用一点,都要花费数额足以让人顶尖江湖人物也要肉疼的太平钱。如此双管齐下,先被“返魂香”堵塞气机,再让“女子香”生效,任你是天人境大宗师,也要乖乖认栽! 魏清雨似是已经认命,只是双手十指之上有无数红线如红色游走,只要等到“返魂香”和“女子香”发作起来,她便立刻出手,反客为主。 只是魏清雨等了许久,身后的女子仍旧没有半点异样,这让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上官莞问道:“你在等什么?是等那杯茶吗?” 魏清雨说不出话来。 上官莞从口中吐出丝丝缕缕的轻烟,魏清雨吸入一口,立时感觉手足发软,体内气机好似泥沙堵塞,彻底不能再运转分毫。 魏清雨终于是彻底绝望。 就连“返魂香”都奈何不得此人,她……她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 难道是传说中的天人造化之境?可这等境界修为的高人,放眼整个江湖都屈指可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上官莞推开已经浑身瘫软的魏清雨推开,让这位曾经名动帝京的花魁女子以一个极为不雅的姿势趴在地毯上,她却是盘起一腿,另外一腿弓起,将手腕搁在膝盖上,姿态闲暇随意,淡淡道:“牝女宗的弟子,是谁派你来的?是冷夫人?还是广妙姬?” 魏清雨没有回答,只是满脸绝望地望向门外,希望有人能察觉到此地不对。 上官莞轻笑一声,“没人会来的。” 魏清雨只能闭目等死。 上官莞神色微冷,“倒是有些骨气,你若不说,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用搜魂之术亲自找上一找,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就要成了傻子。” 魏清雨猛地睁开双眼,“我是夫人的人。” 上官莞叹了口气,“原来是冷夫人的人,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也不过多为难你,我只问你两件事,第一件事,冷夫人如今身在何处?” 魏清雨艰难说道;“阁下应该知道,从来都是夫人联系我们,我们是无权主动联系夫人的。” 上官莞微微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又问道:“那么第二件事,你在梧桐楼有什么目的?你分明还是处子之身,想来过去接客都是以这‘女子香’将客人迷倒,真是做戏之举了,你是打算将梧桐楼作为进身之阶,想要留着身子嫁给哪位权贵呢?还是单纯为了探听消息?” 魏清雨轻咬嘴唇,楚楚可怜,可惜上官莞此时坐在她的背面,瞧不见这等景象,就算瞧见了,也不会为之所动。 上官莞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用脚尖点了她一下,“快说。” 魏清雨轻轻说道:“奉夫人的命令,探听消息,若是有机会,也可以混入晋王府中。” 上官莞以右手食指轻轻敲击自己的膝盖,陷入沉思,“晋王。” 魏清雨不再多言,安静地趴在地上。 过了许久,就听上官莞说道:“我这次孤身上京,还缺个侍女,你做不做?”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主仆 魏清雨没有说话,倒不是因为屈辱,而是权衡利弊。 牝女宗的弟子与玄女宗的弟子截然不同,两者是两个极端,玄女宗的弟子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牝女宗的弟子则是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如此一来,玄女宗弟子在行事的时候无疑有些迂腐,不过玄女宗弟子对宗门的忠心也无可置疑,反倒是牝女宗的弟子,一味追求行事不择手段,失却了底线,也很难指望她们对于宗门有多少忠诚可言。 魏清雨无疑心动了,原因很简单,这位自称姓徐的女子是位天人境大宗师,甚至很有可能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若是以前,牝女宗有地师做靠山,自然不怕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可随着地师仙去,牝女宗的声势已经大不如从前,人心涣散,若是能找到一个新的靠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过魏清雨也有担忧,天底下不管是哪家宗门,对于叛徒的处置都极为严厉,所以判出宗门的第一要义就是提前找好靠山,而且这个靠山必须能遮风挡雨,就好比是地师与李世兴、宋政与石无月、澹台云与宫官。前者都能为后者挡下原来宗门的报复,这才是关键。 魏清雨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位神秘的天人境大宗师到底能否抗衡贫女总,所以天人交战,迟迟没有答复。 上官莞嘴角泛着淡淡笑意,这倒不是她突发奇想,她在来帝京之前就有过打算,需要招募一些人手。毕竟她还要重建阴阳宗,继承师父的衣钵,没有人是不行的。只是她不像李玄都,学不来李玄都的礼贤下士。李玄都可以称呼她为上官师姐,可以称呼白绣裳为岳母大人。如果换成是她,她有长生境的修为,有李玄都的身份地位,哪里会顾忌这些,不直呼其名就已经很给面子了。所以面对一个小小的魏清雨,上官莞的态度甚是随意,魏清雨也不觉得如何不对,如果上官莞和颜悦色,她反而要受宠若惊。 过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后,魏清雨柔柔弱弱地开口道:“愿意。” 上官莞站起身,来到魏清雨的身旁,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然后魏清雨发现自己竟然能动了。 魏清雨是上道之人,立时说道:“主人有什么想知道的,奴婢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我问的时候你再回答就是了。” 魏清雨轻声道:“是。”然后偷瞧了上官莞一眼,试探问道:“不知主人的身份是……” 上官莞看了她一眼,没有斥责,而是说道:“我是朝廷册封的栖霞县主徐婉,比起晋王差了许多。” 魏清雨立时说道:“晋王可没有主人这般修为。” 上官莞不置可否,问道:“你与这梧桐楼的幕后老板熟悉吗?” 魏清雨道:“还算是熟悉。” 上官莞又问道:“那么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魏清雨有些不确定道:“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从未对她提起过,她也没有主动问过,但她是否察觉了什么蛛丝马迹,是否由此推测出了我的身份,我不敢断言。” 上官莞点了点头,再问道:“那你知道她的身份吗?” 魏清雨道:“自然是知道的,帝京四大绝,苏怜蓉的瑶琴,袁飞雪的唱腔,慕容画的舞姿,钱锦儿的琵琶。其他三位且不去说,慕容画如今是内阁次辅的如夫人,众所周知,次辅大人的正夫人亡故多年,所以这位如夫人其实就是相府的女主人,当着相爷的家,也正是靠着相府的权势,她才能把梧桐楼从上任老板的手中买下来。” 上官莞道:“如果我想见这位慕容老板,你能代为引见吗?” 魏清雨摇头道:“不行,如果将梧桐楼比作寺庙,我只是个挂单的和尚,做不了主,想要见真佛,非要主持亲自出马才行,也就是金夫人。” 上官莞听李如是提起过,这位金夫人就是梧桐楼明面上的老板,也是白绣裳的人,李如是与慕容画交流,都是通过这位金夫人。 上官莞用陈述的语气说道:“你去见金夫人,就说她心心念念之人,来了。” 魏清雨只觉得这话有些古怪,说情人不像情人,说仇人不像仇人的,不过她没多嘴问为什么,乖乖应下后,起身离开了自己的小阁楼。 上官莞也不怕魏清雨出门之后就要去通风报信,她可不是什么君子,刚才她伸手抓住魏清雨的时候,不仅仅是帮魏清雨解开了体内的“返魂香”和“女子香”,也在魏清雨体内种下了一道禁制,不怕她有什么想法。而且上官莞也不主动开口,也想借着此事看下魏清雨是否识时务,如果魏清雨想玩两面三刀、虚以为蛇的那一套,那她也不介意开一回杀戒,把自己在这段时日里受的气发泄出来。 不多时后,金夫人来到了魏清雨的小阁楼。作为梧桐楼明面上的老板,她在梧桐楼中自然是遍布耳目,先前花厅中的变故,已经有人上报给她,她本想静观其变,没想到来人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还是魏清雨亲自出面,瞧魏清雨小心翼翼的样子,应该是吃过苦头了,来者不善。 金夫人刚进小阁楼,还未开口,上官莞就已经开门见山道:“我叫徐婉,是大掌柜的人。” 金夫人并不惊讶,脸上立时有了笑意,不过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看了眼身旁的魏清雨。 上官莞恍若未见,继续说道:“我不跟你谈,我要与慕容画面谈。” 金夫人有些不悦,不是因为上官莞不愿与她谈,而是直呼旁人名讳总是带了几分傲慢和失礼。 上官莞却不觉得如何,其实认真说起来,上官莞与慕容画的年纪相差不多,都要年长于秦素、苏云媗、玉清宁等人,虽然两人未曾谋面,但上官莞对于慕容画其人早有耳闻,上官莞不是男子,同是女子,不会只看女子的优点,更多会看女子的缺点,的确不太瞧得上慕容画。 上官莞见金夫人没有动弹的意思,淡淡一笑,“好罢,我知道慕容夫人不在此地,你把话传给她,她来见我,或是我去见她,都可以。” 金夫人毕竟是在风月之地厮混多年之人,转眼间已经平复了心情,微笑道:“话,我可以传,只是我总要知道公子的名讳,否则夫人那边问起来,我一问三不知,终是不好。” 上官莞大袖一挥,显出本来面目,“我叫徐婉。” 金夫人一惊,没想到眼前说话之人竟然是女子,然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徐婉”是个假名,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这些客栈之人,个个藏头露尾。不过客栈势大,也是个不争的事实,这个徐婉,架子比何云还大,多半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掌柜的亲信,虽说她推测大掌柜可能是秦家之人,但不敢肯定,此时要拿不准这个徐婉的身份。 上官莞也不管金夫人是什么反应,“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很喜欢你们梧桐楼的这位花魁,我向金夫人讨要这个人,金夫人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金夫人一怔,下意识地望向魏清雨。 魏清雨微微点头,轻声道:“夫人,我也是愿意的。” 虽说在这等场所,虚凤假凰的事情也不算少见,但金夫人可不觉得两人像是情投意合,不由心思急转。 忽然之间,金夫人只觉遍体生寒。然后就听上官莞稍稍加重了语气,“金夫人?” 金夫人立时明白了上官莞的意思,勉强笑道:“魏姑娘是自由身,来去自由,要去哪里,都不干梧桐楼的事情。既然魏姑娘同意了,那我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 “很好。”上官莞脸上重新有了笑意,“金夫人要找我的话,可以去问何掌柜。” 说罢,上官莞也不理会金夫人是何反应,径直离开此地。 魏清雨看了金夫人一眼,不敢多言,低头跟在上官莞的身后。 出来梧桐楼,上官莞只觉得神清气爽。世人说龙去了帝京城要盘着,虎到了帝京城要卧着,可上官莞却觉得心境骤然开阔了许多。帝京城再险恶,也比她在那位师兄面前伏低做小要好。不知怎得,她总有一种错觉,那就是李玄都越来越像师父徐无鬼了,这让她每次见到李玄都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就像蒙学的孩子见到了先生,顽皮的孩子见到了父亲,实在憋屈。 现在好了,来了帝京,便远离了李玄都,一身轻快。 上官莞行走在胭脂长街上,夜风习习,衣衫随之而动,大袖飘摇。行走之间,没有女子的婉约,甚是潇洒。 魏清雨只能加快步子,跟在上官莞的身后。 上官莞走出胭脂长街,尽头是一座湖,月光星光尽数落在湖面上,让上官莞想起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一句,她眯起眼,望着湖面,道:“好景,好景,难怪都说江山如画。” 第一百二十六章 结盟 李玄都再次造访正一宗,不过没有大张旗鼓,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到了云锦山。 如今正一宗被李玄都分成了三个部分,为首之人就是张鸾山、张岱山、颜飞卿。张鸾山不必多说所,新任大天师,身份最为尊贵,按照道理来说,大天师既是正一道的掌教,也是张家的族长,只是张鸾山长年在外,根基不足,所以在他之下分别由张岱山执掌张家,由颜飞卿执掌正一宗,三人形成三足鼎立之势,类似于朝廷的皇帝、文官、宦官三方势力。张鸾山是皇帝,颜飞卿是文官,张岱山是宦官。 这是李玄都愿意看到的,一个上下一统的正一宗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张静沉就是前车之鉴。当然,李玄都也不是要永远掌握正一宗,只要在他做成那件大事之前确保正一宗在他的掌控之下就足够了。 李玄都先去见了颜飞卿。因为大天师和宗主并非一人的缘故,按照规矩,颜飞卿搬去了上清宫,并不在大真人府中。 因为“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告破,还未彻底修复,而且上清宫也不比大真人府,所以李玄都很轻易地潜入了上清宫中,见到了颜飞卿。对于李玄都的到来,而且还是以这种方式,颜飞卿有些惊讶,不过他并未询问缘由,而是请李玄都去了一间静室。 静室内只有两人,李玄都开门见山道:“我此行的目的是邀请玄机兄加入一个结盟。” “结盟?”颜飞卿只是略微惊讶, 似乎早有一定的预料。 李玄都道:“没错,结盟。这个结盟的名字是‘清平会’,寓意是一清天下还太平,由我发起,也是以我为主。” 颜飞卿轻笑道:“一清天下还太平,是 紫府兄的风格。” 李玄都道:“能加入这个结盟组织的人,除了志同道合之外,多数也是身居高位,毕竟想要真正做到一清天下,只靠少数人不行,要将大多数人团结起来,方能成事。” 颜飞卿想了想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霭筠也加入了这个结盟?” “是。”李玄都坦然道,“不过不是我与她谈的,当时我还在金帐王庭,是白绢亲自见了霭筠,与霭筠议定了此事。” 颜飞卿想起来,“那是我刚丢掉宗主之位的时候。” 李玄都道:“霭筠也是为了玄机兄,至于霭筠未能与玄机兄通气,是因为结盟的规矩,还望玄机兄谅解。” 颜飞卿道:“没什么不能理解的,我同意加入清平会。” 李玄都笑了一声,“玄机兄果真不会让我失望,平心而论,因为许多巧合也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也罢,如今的清平会中女子太多,男子太少,我是苦盼玄机兄早些加入其中,也好略微中和一二。” 这就是玩笑之言了,颜飞卿并不当真,问道:“不知清平会除了不能对外泄露之外还有什么规矩?都说入乡随俗,我既然要加入清平会,还是要做到心中有数。” 李玄都道:“第一个规矩,不以真实姓名示人,以词牌名为代号。比如我的词牌名就是‘清平乐’,霭筠的词牌名则是‘佛霓裳’。” 颜飞卿认真思考了片刻,说道:“我如今也算是两起一落,被恩师青眼收为弟子,得以在及冠之年执掌正一宗, 此谓之一起。后来被地师废去一身修为,又遭张静沉攻讦,丢了宗主之位,此为一落。后来幸赖紫府兄相助,得以复位,重新执掌正一宗,此乃二起。经过这两起一落之后,我颇多感慨,正巧前些时日又偶然翻到了全真道二代掌教丹阳抱一无为真人的一首词。” 李玄都问道:“那首词?” 颜飞卿轻声诵道:“阮郎归改道成归。修行人喜知。松峰影里乐希夷。何须唱艳词。姹婴动,虎龙随。云耕坎与离。三千功满赴瑶池。神光相貌奇。” 李玄都道:“原来是《道成归》。” 颜飞卿点头道:“我便以‘道成归’为词牌名罢。” 李玄都轻轻颔首,取出一道符箓交到颜飞卿的手中,说道:“想来玄机兄对于‘小紫府’不会陌生,通过这道符箓,可以进入其中,参与清平会的集会。” 颜飞卿收下符箓,道:“我记下了。” 李玄都道:“我还要去见大天师。” 颜飞卿闻弦知雅意,说道:“大天师最近都在镇魔台上。”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先告辞了。” 说罢,他化作点点阴火,消失不见。 李玄都离开后没有多久,颜飞卿离开静室,抬手招过一个道童,吩咐道:“去请夫人过来。” 道童领命而去。 不多时候,苏云媗匆匆过来,见到颜飞卿手中的符箓后,先是一怔,旋即露出歉意的神情,不知道该说什么。 颜飞卿叹了口气,“如今我也是清平会之人了,词牌名为‘道成归’,你也不必瞒着我了。” 李玄都来到镇魔台上,见到张鸾山负手站在镇魔台的边缘位置,正在眺望山外,从这个角度望去,可以看到许多小如米粒的正一宗弟子分布在云锦山上下各处,正在修补破损的地形。 李玄都主动开口道:“安宁兄。” 张鸾山转过身来,“紫府,你怎么过来了?” 李玄都道:“自然是有事。” 张鸾山笑了笑,“也是,你这个大忙人,总不会是来闲聊的,无事不登三宝殿,那就说罢。” 李玄都道:“大约在二百多年前,有一个自称青丘山主人的魔头曾经祸乱江湖,最后被当代大天师联合各宗诛杀,他还有一个伴侣,是只成了气候的狐妖,被镇压在妙真宗的锁妖塔中,不知道此事你有没有印象?” 张鸾山认真思索了片刻,说道:“我有一些印象。‘风清云静,山世无拘’,那是风字辈老祖宗在世的事情,此事是第二十七代大天师做的最后一件大事。” 抛开张静沉不谈,张鸾山是第三十一代大天师,张静修是第三十代大天师,再往上是第二十八代大天师张清衍和第二十九代大天师张衔云。张鸾山被过继到张静修膝下,张衔云是他的叔祖,张清衍是他的曾祖,那么第二十七代大天师就是他的高祖,张鸾山记得自家高祖的事迹并不奇怪。 李玄都继续说道:“据我所知,那个青丘山主人之所以修为大进,是因为他盗取了狐族至宝,在他死后,这件狐族异宝应是落在了正一宗的手中,不知安宁兄是否有印象?” 张鸾山没有思考,直接说道:“我离开正一宗太久了,接任大天师之位太短,很多事情无法做到了然于心,所以我暂时无法答复紫府,需要我亲自到玄武殿查看之后才能回答紫府。” 李玄都道:“那就有劳安宁兄了。” 张鸾山道:“举手之劳罢了。” 接着李玄都话锋一转,“另外,还有一件事,关于清平会。” 张鸾山并对于“清平会”这个名字完全不觉得惊讶,“我有所耳闻。”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李玄都只是感慨了一句,因为最早的时候,他也是将清平会作为太平客栈的一个遮挡,刻意不让旁人将清平会的会主与太平客栈的大掌柜联系起来,这样李玄都便有了两重身份,更为便宜行事。 张鸾山见李玄都不曾否认,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心思稍定,问道:“紫府要我加入清平会?” 李玄都笑道:“你我相交多年,你应该了解我,我是不会强迫你的,加入与否完全在于你的意愿。” 张鸾山也笑了起来,“那紫府也该了解我,我不会拒绝与无道宗合作,又怎么会拒绝紫府的邀请?” 李玄都说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言了。清平会的宗旨是一清天下还太平,以天下太平为己任,其中成员不以真实姓名示人,而是以词牌名为代称,我的词牌名就是‘清平乐’。” “一清天下还太平。”张鸾山轻轻默诵了一遍,心中暗忖,“果然是李紫府的风范,这天下太平竟是成了他的执念。” 张鸾山问道:“如今清平会中有多少人?” 李玄都之所以没有与颜飞卿说得太细,是因为有苏云媗,她自会向颜飞卿说个明白,张鸾山这边就要由李玄都亲自解释了,“如今共有二十人左右。” 张鸾山面上不显,心中感叹,“二十余人,还真是不可小觑。” 然后又听李玄都说道:“按照规矩,我不能向安宁兄泄露其他成员的真实名姓,但我也可以稍稍给安宁兄交一个底,在清平会中,不乏安宁兄的熟识故友。当然,清平会也没有上下之别,除了我这个召集者较为特殊以外,其他成员都是盟友,没有上下高低之别。” 张鸾山玩笑道:“如此说来,既有秦姑娘,又有宫姑娘,是也不是?” 李玄都一怔,随即笑道:“那你应该去问秦姑娘和宫姑娘,看看她们如何答复你。” 张鸾山摆手道:“那还算了,我可不敢。”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请安宁兄选择一个词牌名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全员 “小紫府”的七宝殿上,李玄都端坐七宝台。 这是九月的清平会例行会议,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这次与会之人竟然是前所未有的齐全。要知道以前的几次会议,总会有人缺席,这次与会之人能如此齐全,与前不久八月十五的正一宗之变有着不小的关系。 除了“清平乐”李玄都之外,清平会的老成员有:“清平调”周淑宁、“临江仙”张海石、“剑器近”李非烟、“金错刀”秦素、“玉蝴蝶”韩月、“撼庭秋”玉盈法师、“醉太平”宁忆、“如梦令”石无月、“青玉案”李如是、“浣溪沙”宫官、“佛霓裳”苏云媗、“卜算子”陆夫人、“钗头凤”百媚娘,以及一个刚加入不久的“女冠子”兰玄霜。 按照惯例,秦素还是坐在角落里,因为秦素自己的一些小心思,她反而是与李玄都距离最近的人,大概是因为现世之中两人距离太近,到了此地就拉开些距离,距离李玄都最近的是周淑宁,然后她立时发现这次的清平会一口气多出了三个新成员。 两男一女。 其中一名男子就坐在苏云媗的身旁,显然是有意为之。 那么这位的身份就不难猜了,李玄都早就提过要将颜飞卿也拉入清平会中,如果只有一位男子新成员,那么她还要好好思量一下,可是在两位男子新成员的情况下,秦素可以断定其中一人必然是颜飞卿。如今两家人也算是通家之好,颜飞卿能复位正一宗掌教并加入清平会,李玄都是乐见其成的。 然后秦素又将目光转向了唯一的女子新成员,体态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清平会的女子们基本都是辟谷不食,没有“天赋异禀”之人,所以都是体态适中,既不过分丰腴,也不“贫瘠”。不过从发髻的样式来看,这位新成员是个未曾嫁人的女子。 秦素忍不住心中腹诽一句,“也不知道从哪认识这么多黄花姑娘的。” 至于最后一位新成员,眼观鼻鼻观心,显然是定力极佳之人。 便在此时,李玄都开口道:“这次有三位新盟友,分别是:‘道成归’、‘定风波’、‘虞美人’。” 李玄都每说一个名字,就会伸手指向一人,让其他成员可以对号入座。 兰玄霜也在观察三位新成员,因为她也刚刚加入清平会不久,想要从新加入的成员身上寻找出某种规律。不过让她有些失望的是,这三位显然对清平会都有一定的了解,甚至知道部分成员的身份。不过兰玄霜倒也谈不上失望,毕竟清平会的势力越发壮大,她作为成员之一也会随之步步登高,唯一让她感到忧虑的是,清平会的成员越来越多,其中的竞争也难免激烈,少不得要拉帮结派,可惜她加入时间太晚,不属于任何一派。 念及于此,兰玄霜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虞美人”的身上,因为她发现在三位新成员中,这位女子虽然对于清平会有一定的了解,但并没有明显的倾向,应该是独自一人。反观“道成归”和“定风波”,都有相识之人。换而言之,“虞美人”是一只“独狼”,两人倒是可以报团取暖。 似乎是感受到了兰玄霜的注视,上官莞也朝兰玄霜望来。 也许是皂阁宗和阴阳宗多年的羁绊,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竟是心有灵犀,同时认出了对方。 那日在云锦山大真人府中,两人虽然没有直接交手,但是有过照面,都是印象深刻。上官莞惊讶于李玄都不知从何处招揽了这样一位高手,兰玄霜则是惊诧于世间还有如此年轻的天人造化境高手,而且还是一位女子。 一瞬间,两人心中都是了然,原来是她。 在上官莞的印象中,这个突然出现的皂阁宗传人除了修为高绝之外,就是对待李玄都的态度很特别,有一种“识时务”的感觉,类似于纨绔子弟身旁的帮闲。当然,上官莞自己也是这么做的,所以上官莞颇有些遇知己的感觉。 既然有了新成员,在李玄都介绍了新成员之后,其他老成员就要自报名号,让新成员有个初步认知。这个过程很快,老成员们自我介绍结束之后,李玄都开口道:“这次例会,先由我向在座诸位通报关于八月十五之事的经过和结果。” 所有人都望向了七宝台上的李玄都。虽然清平会的大多数人都参与了此事,但只有李玄都是从头到尾的亲历之人,也只有他才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其他人只经历了某一部分,比如兰玄霜,从大雪山行宫阶段才开始接触此事,对于前面的冯家变故就一无所知。秦素、上官莞虽然都是很早就知晓了此事,也是亲历人之一,上官莞知道的也许更加详细,但在镇魔台一战之后,两人就因为不同的原因离场,至于如何收拾残局,就一概不知了。还有周淑宁这种经历了全程也全程茫然不知缘由的。 李玄都没有长篇大论,从真言宗出手偷袭开始讲起,然后岭南冯家、大雪山行宫,一直到八月十五的大真人府夜宴,然后就是颜飞卿和张鸾山接掌正一宗,宋政身死。 李玄都说的很简略,宋政之死更是一语带过,可是对于在场众人来说,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 其实宋政逃离大真人府之后,许多人已经做好了宋政会卷土重来的准备,可谁也没想到宋政成名多年,没有死在李道虚的手上,没死在同辈人的手中,可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结果重回中原却死在了李玄都这个后辈之中。当初宋政与司徒玄策并列齐名,号称双星并耀,司徒玄策早亡,时隔多年之后,宋政也终于随司徒玄策而去,当年在江湖上一正一邪的两大年轻才俊,全部离世。 难道这就是大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最终死在了沙滩上? 石无月有了片刻的恍惚,然后便是彻底的释然,似乎终于与一个不堪的过去做了个了断。 张海石、李非烟等老辈人则是有些心情复杂,毕竟他们经历了宋政崛起的时代,对于宋政的印象更为深刻,此时听到宋政的死讯,难免想起过去的往事,生出许多感慨。 在李玄都留言离开剑秀山的时候,秦素就已经有所预料,此时无疑是肯定了她的猜测,谈不上太过惊讶。 最是波澜不惊的当然是上官莞,因为她是看着宋政死的,宋政留下的“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还在她的手中。而且李玄都已经许诺,如果上官莞差事办的好,他会传授上官莞一门功法,从“长生素女经”、“漏尽通”、“逍遥六虚劫”中任选其一。 最为震惊的是兰玄霜,她当然知道宋政,一位长生之人,在玉虚斗剑的时候曾经代表儒门第十个出场,最终在天下棋局中惜败于李玄都之手。她如何也没有想到,一位长生之人就这么死了,没有掀起半点波澜,不壮阔,也不惊天动地,更没有出现多少人联手围剿的场面,若是李玄都不提,甚至没人知道,就像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 这其中反差,让兰玄霜在震惊的同时,也对这位会主愈发敬畏。不愧是要执掌道门之人,长生鬼仙说杀便杀了,这才是一位道门大掌教该有的气魄。 李玄都总结道:“八月十五大真人府一事之后,宋政、张静沉伏诛,以此二人为首的‘污泥浊水’被涤荡一空,道门重归一统的大势浩浩汤汤,不可阻挡。” 张海石开口道:“可喜可贺。”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附和,“可喜可贺。” 李玄都待到众人声音停歇,方才说道:“另外还有一事,请诸位密切注意儒门动向,必要时可以直接联系我,我会记下诸位的人情,日后定有报答。” 虽然清平会中不乏客栈之人,但也有相当部分之人不是客栈之人,李玄都还是本着平等交换的想法来维持盟友关系。 说完之后,李玄都也不等众人有所回应,将七宝宫的格局进行变化,变成一个个独立的房间。 按照惯例,接下来就是成员们的互相交流。 略微犹豫之后,各人纷纷起身。 张海石和李非烟进了同一个房间,李非烟离开大真人府后,就没有返回清微宗,趁着这个机会,两人把宗内的一些事宜做个交接。 宫官与张鸾山进了同一个房间,老天师张静修之所以能与圣君澹台云联手,就是因为宫官和张鸾山的牵线搭桥,两人是多年的老相识了。甚至宫官在去平安县城之前,还在龙门府专门与张鸾山见了一面。 其余人等也各有交集,不过让李玄都感到意外的是,兰玄霜和上官莞竟然很有默契地进入了同一个房间,这可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地师仙去、藏老人身死之后,阴阳宗和皂阁宗的同盟就彻底不复存在,可如今看来,却没有这么简单,难道说两宗结盟是天数使然?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交流 李玄都十分肯定上官莞和兰玄霜在此之前并不相识,但他也知道两人都是心思灵敏之人,能猜出对方的身份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李玄都在清微宗的多年经历让他立刻嗅到了结党的味道,不过他没有阻止的意思,一则是因为这是人之常情,很难杜绝,二则是清平会本身就是一种结党行为,他若阻止便是在否定清平会本身。 李玄都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是双刃剑,有利就有弊,弊端无可避免,他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只能尽力而已。 李玄都看了周淑宁一眼,示意她跟随自己。两人来到一个独立的房间,其中十分简洁,只有两个蒲团而已。 正如张鸾山所言,李玄都如今是个忙人,他暂时没有时间去玄女宗看望周淑宁,只能借着这个机会与周淑宁交流一下。 两人分而落座,李玄都开口问道:“淑宁,最近过得如何?” 周淑宁低声道:“师父和师姐都没有怪我,我还好。” 李玄都笑道:“我最近很忙,不能去看你,你不会不高兴吧?” “怎么会?”周淑宁赶忙说道,“师姐说哥哥是为了天下苍生,爹爹也说过,身为臣子,总要对得起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 李玄都笑了笑,知道小丫头还不太明白“天下苍生”的具体含义,否则便不会说出后半句话,周听潮说的为臣子的道理,可他不是大魏的臣子,有些道理于他而言是不合时宜的。不过李玄都没有想要纠正的意思,转开了话题,“那么长生有没有去找你?” 在独立房间之中,所有的伪装都会被撤去,周淑宁低下头,有些羞涩,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忍不住笑道:“这小子还算是有心。” 周淑宁都不敢抬头直视李玄都的目光,低声说道:“那个、那个笨蛋,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差不多进不来山门,害得我被师姐们好一通嘲笑。” 李玄都有些感慨道:“少年人的热情总是这样,不管不顾,勇往直前,也最是纯粹热烈,好似一张白纸。不像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总是要瞻前顾后,总是要小心算计,在交往相处之中,难免牵扯到‘利弊’二字。” 周淑宁抬起头来,说道:“少年人不知道妥协,总是好心办坏事,哥哥和秦姐姐却懂得妥协、包容和互相体谅。” 李玄都一怔,忍着笑道:“你的大道理还一套一套的。” 周淑宁小声道:“近朱者赤。” 李玄都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一个近朱者赤,我看是近墨者黑吧,把我讲大道理的本事给学过去了,小心招惹厌恶。” 周淑宁轻哼道:“他才不敢呢。” 李玄都摇了摇头,没有过多干涉两小的相处方式,转而说道:“以后你行走江湖,凡事要多想一想。不可否认,江湖上的确有快意恩仇、肝胆相照,也有一见钟情或是一见如故,但那些毕竟是少数。在我看来,江湖不是有轻云出月的清澈湖泊,倒像是个泥潭,为了争名夺利,无所不用其极。这就应了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们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树敌很多,他们奈何不得我,就会把主意打到我身边之人的身上,你我关系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所以你要千万小心。” 周淑宁郑重点头应下。 李玄都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佛门有一句话, 心中有佛,处处见佛。这毕竟是我所见的江湖,尔虞我诈,争名夺利。也许你的江湖会与我有些不一样,而且你的路很长,不必走我走过的老路,完全可以走另外的路,见识不同的风景。我知道长生对于你有好感,我也很喜欢长生这个孩子,但我不会强求什么,你若喜欢他,就接受他,你若觉得不合适,便早早对他说明白。就算哪一天,你忽然喜欢上了一个立场截然不同之人,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你作出决定的时候,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李玄都顿了一下,“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刚才学我说了一通道理,什么包容,什么体谅。听我一言,道理是因人而异的,那些是我的道理,你可以参考,不要过早地把自己拘束在一个框框里。所谓的道理就像伤疤,你吃亏了,知道疼了,留下的疤痕就是你体味的道理。别人说的再多,也不如自己去感受一下。其实我倒希望你能潇洒一些。我自倾杯,君且随意。” 周淑宁怔怔无言,过了许久,她轻声问道:“如果我想要像哥哥一样呢?” 李玄都道:“是像我这样名动天下?” 周淑宁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玄都笑道:“这其中的道理其实非常简单,小坏小怪遭人厌恨,大坏大怪被人敬仰。我之所以名动江湖,与我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与我是否为了天下苍生,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关键在于我的境界修为、我的身份地位。” 周淑宁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站起身,“这条路注定遍布荆棘,如果非要去走,那就找个伴吧。然后坚强些,用笑的方式去哭,用死的心态去活着。” 周淑宁望向李玄都,嘴唇微动,“哥哥。” 李玄都摆了摆手,离开了此地。 另一边,上官莞和兰玄霜却是相谈甚欢,一番交谈下来,不仅互通了名姓,而且已经是姐妹相称。虽然两人年岁相差极大,但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境界修为相当的陌生人都是平辈论交。两人同是天人造化境,兰玄霜年长,上官莞称她兰姐姐,上官莞年小,兰玄霜称她莞儿妹妹,也是谐音徐婉的“婉”字。 两人同样是被李玄都扶持,一个是阴阳宗的宗主,一个是皂阁宗的宗主,都要重立宗门,兰玄霜为了拉拢上官莞,许诺要将原本属于阴阳宗的翠云峰还给上官莞,让她在此重立阴阳宗,上官莞也投桃报李,许诺阴阳宗中有皂阁宗的全套功法,包括“八部众”的炼制之法,只要她从王天笑手中夺回阴阳宗的大权,要帮兰玄霜补全皂阁宗的传承,毕竟兰玄霜与藏老人并非同出一脉。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已经初步结成了攻守同盟,甚至约定好要面谈一次。如果是寻常江湖人,定然不会如此贸然行事,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因为两人都是清平会成员的缘故,有李玄都担保,大可放下心来,放心见面。 就连李玄都也没有想到,阴阳宗和皂阁宗这两大宗门,会以这样的形式从地师手中传承到自己的手中,虽然实力大损,甚至是面目全非,但唯独保留了双方的结盟关系,真是造化弄人了。 上官莞与兰玄霜相互告辞,上官莞道:“望兰姐姐早日前来帝京与小妹相聚,小妹扫榻以待。” 兰玄霜微笑道:“短则半月,多则一月,我定去帝京见莞儿妹妹。” 第一百二十九章 纨绔 帝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权贵,自然也不缺纨绔子弟。 这些纨绔子弟不愁吃穿,因为有家族荫蔽,也不乐意奔什么前程,每日所研究的就是“吃喝玩乐”四字。不要小看这四个字,常言道:“三代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饭”,这些纨绔子弟整日钻营这些,尤其以“玩”为最。虽说于国于民没有丝毫益处,但还真让他们玩出花来,各种讲究,各种说道,小到蛐蛐、鹰犬,中到各类珍奇古玩,大到人。前两者且不去说,只说后者,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戏班,一类是各种行院。如今世道,戏班不兴女子登台,都以男子为主,许多龙阳之好的权贵都要豢养戏班子。行院以女子为主,便是各种清倌人和红倌人了。 对于众多纨绔弟子来说,最近帝京城中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事情,梧桐楼的花魁魏清雨相中了一个小子,只见了一面,便赎了身,从了良,也不卖艺了,直接跟着那小子跑了,第二天再去梧桐楼的时候,楼没空,人已经不见踪影。这可太新鲜了,这种故事倒也听说过,都是在话本小说里,没想到真能发生在自己身边,真是开了眼界。 一时间,帝京城里许多游手好闲的公子王孙都在四下打听,这是哪里来的过江龙?有这般能耐?他们可得好好拜会一番,然后“讨教”一下。 其实这些纨绔子弟的逻辑十分简单,帝京城是他们的地盘,这小子初来乍到,没有打招呼,没有拜山头,直接抢走了魏花魁,这是典型的虎口里夺食,他们得给这家伙一点颜色看看,否则便是丢了脸面。 在帝京城,脸面大过天。 丢了脸面还了得?非要找回这个场子不可。 在纨绔子弟们看来,这和江湖也差不多了,那位已经成仙的老天师曾经讨伐北邙山,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一个脸面。要是老天师咽下了这口气,那就要被地师骑在头顶上,翻不过身来,所以他们和老天师也没什么两样,讲究的就是一个脸面。 当然,在真正的帝京权贵眼中,这些都是小孩子的玩闹,算不得什么,也上不得台面,只要不捅娄子,由着他们闹去,毕竟总得给他们找点事情做。 燕春楼,也是帝京城中数得上号的大行院,并不逊于梧桐楼,除了各类独栋院子之外,其主楼也是富丽堂皇,因为临湖的缘故,在二楼和三楼的临窗位置开辟了好些豪奢的包间,供客人赏景。 此时在燕春楼的一个包间中,几人正在闲谈,桌子上都是官窑的瓷器,真是“玉盘珍馐值万钱”。为首之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公子,穿着丝绸衣衫,没系腰带,披散着头发,意态从容。周围几人也都是锦衣华服,却比不得这位。 此人来头不俗,他姓杨,名叫杨天俸,他的叔祖正是当今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杨吕,杨吕号称内相,权势极大。其实纨绔子弟之间的区分也很简单,谁主谁次,主要就是看自家长辈的权势大小,同时也是按照庙堂的局势来抱团,你爹是帝党清流,我爹是后党之人,咱俩就是对头,于是帝党的子孙们抱成一团,后党的子孙们抱成一团。认真说起来,这些纨绔子弟未必与江湖有什么关系,却延续了庙堂上的格局。 在部分世家子弟看来,杨天俸的出身算不得好,宦官之后嘛,可杨天俸却不是个纯粹的纨绔子弟,作为帝京城中有一号的人物,杨天俸看不上熬鹰遛狗的把戏,也不好男风,他自小仰慕古时的名仕之风,喜欢炼丹之事,常常服用丹药,在说玄方面也颇有造诣。 杨天俸起身离开宴席,躺在旁边的躺椅上,有一名侍女捧着一方玉盒跪在旁边。杨天俸揭开了盒盖,从里面二指拈出一颗鲜红的丹丸。 丹药这种东西,不仅仅是古时名士,便是许多帝王也痴迷于此。上至祖龙,下至本朝的世宗皇帝,都曾服用丹药。对于寻常人来说,丹药对身体没有好处,毕竟江湖中人服用了都有一定风险。寻常人服用之后,冬燥夏凉,于是长年服用丹药之人,冬季燥热就穿薄薄的丝绸,到了夏季反而换成了厚厚的棉布。这便是时值深秋杨天俸仍旧一身丝绸单衣的缘故。 杨天俸将朱红丹药送入口中,又有一名侍女捧着一只玉碗,里面装满了冰块。 服用丹药也有讲究,杨天俸所用的丹药是以石钟乳、紫石英、赤石脂炼制而成,副作用极大,服用之后不可静卧,需要吃冰寒食、脱衣饮温酒,行走散气,此举又称“行散”,当然用房事替代也可,只要出汗即可,又因丹药本就有滋阳之效用,故而许多名士甚是喜欢在房事之前服用丹药。同时服用丹药之后,皮肤会变得敏感,穿不得新衣,只能着旧衣,这便是所谓袒胸露腹、踏雪而行、扪虱而谈等名士之风的由来。 侍女用精致的银钳夹起一块冰块,放入杨天俸的口中。 杨天俸挥了挥手,示意两名侍女退下。 仍旧坐在桌席上的一名年轻公子说道:“任谁也没想到,那个什么徐公子竟然是个娘们。” 杨天俸靠在躺椅上,“你说两个女人,能玩出什么花样?” “杨兄这是明知故问了,男人有龙阳之好,自然也有喜欢女人的女人。”另一人接口道,此人生就一双三角眼,有些獐头鼠目的感觉。 一个身子胖大的男子嘿嘿笑道:“如果能把这个姓徐的弄到手中,岂不是买一赠一?” “姓徐……”杨天俸迟疑了一下,“查清她的底细没有?” “查清了。”还是先前那个年轻公子回答道,“出身宗室,还是个县主。” 杨天俸伸手揉了揉额头,“宗室……县主,既然不是郡主,那就说明不是某位王爷的女儿了。” “是。”年轻公子说道,“这位栖霞县主是齐王一脉,诸位也都知道,齐王在世的时候,的确很了不起,满堂花醉三千客,可挡不住世庙、穆庙的连续打压,齐王死后,朝廷就停了齐王府的俸禄。如今的齐王一脉过得很是凄惨,据说这位栖霞县主为了谋生,与江淮一带的钱庄搅合在一起,这次上京就是为了查账。” 杨天俸感觉药力开始发作,脸上涌出一抹潮红,问道:“这位栖霞县主带了多少人手?” “一个没带。”年轻公子摇头道,“她似乎有些修为,所以没带人手,就她自己一个人。” 杨天俸笑了一声,“有意思,本是想见识下这位过江强龙,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三角眼的年轻人立刻说道:“正巧杨兄还未娶妻,若是能娶一位县主,也是不错。” 杨天俸没有立刻应答,而是望向那年轻公子。这位年轻公子姓孙,名叫孙得意,干爹是宫里兵仗局的掌印大太监,所以他也是后党之人,是他们一伙人中的智囊军师。 孙得意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派人打听清楚了,这位栖霞县主没有兄长,父母亡故,孤身一人,不过继承了她爹留下的家财,如今是太平钱庄的一个小东家,身家很是丰厚。” 杨天俸眼神一亮,“太平钱庄可是好大的名头,看来这位县主娘娘的嫁妆一定很丰厚。” 包间内的众人会心而笑。 杨天俸有些惋惜,“可惜是个县主,上了宗人府的玉牒,不能做小,否则做个妾室刚刚好。” 孙得意淡然道:“若是杨兄不喜欢,娶进门后暴病而亡也是寻常事,杨兄续弦再娶就是了。” 杨天俸哈哈大笑,“是这么个道理。” 第一百三十章 抢人 栖霞县主徐婉在帝京城中没有宅子,她便居住在太平钱庄为她安排的一座宅子中。偌大一座宅子,除了几名必要的侍女仆役,就只有她和魏清雨两人。 参加了清平会后,上官莞的心情好了许多,就等着兰姐姐上京,两人深谈一番。两位天人造化境联手,除了长生境高人,她还真不怕什么。所以上官莞也没把梧桐楼的波折当成什么大事,早已忘在了脑后。 当然,上官莞没敢把李玄都交付的差事给忘了,已经通过李如是与慕容画取得了联系,两人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地点,就在梅盛林的相府。至于理由,李如是也安排好了,是相府那边与太平钱庄一笔张目纠葛,与梧桐楼也有张目往来,作为女主人兼幕后老板的慕容画过问一下,与钱庄方面的女东家面谈一番,也是合情合理的。 这日清晨,上官莞在魏清雨的服侍下,整理了仪容,又让仆役准备好马车,准备前往相府。牝女宗的弟子就这点好,很会侍候人,这也是牝女宗弟子在众多达官贵人之间无往不利的基本功之一。魏清雨没有半点怨言,因为当年冷夫人也是像魏清雨服侍上官莞这般服侍还是齐王的地师徐无鬼,终于在地师的扶持下,成为牝女宗的宗主,放眼天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上官莞看了眼玻璃镜中的自己,又看了眼身旁侍女装扮的魏清雨,若有所思。 她忽然觉得自己走上了师父的老路,外联皂阁宗,继而插手牝女宗,三宗同盟似乎近在眼前。不过老路也没什么不好,前人走出的路,未必是对的,但一定要比自己开辟一条新路要轻松许多。她可没有李玄都那么大的志气,想要将整个道门握在手中,她能保住师父留下的三大宗门,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话说回来,如果真有一日,那位清平先生成了道门的大掌教,他们这些人也算是从龙之臣了。不过就算是从龙之臣,互相之间也有一个亲疏之别,秦素等人不必多说了,这是李玄都最亲近的人。想要在未来的道门中占据一席之地,仅仅靠自己一人可是远远不够的。那位兰姐姐也是有这样的思虑,才决定与她联手的。 魏清雨看了眼座钟,轻声提醒道:“主人?” 上官莞回过神来,说道:“不要叫我主人,叫我县主。” “是。”魏清雨应了一声,“县主,时辰差不多了,若是耽搁下去,怕是要误了时辰,毕竟我们今日要乘车,不好御风而行。” 上官莞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帝京真比其他地方,凡事都要讲究一个体面,着实繁琐。” 说罢,上官莞当先而行,离开宅邸,与魏清雨一起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 太平钱庄豪富,所以准备的马车也很是气派,内在空间十分宽阔,足以四人称作而不显拥挤,甚至还有件各色茶具,都以卡扣固定,不怕因为颠簸而倾倒。车夫不是客栈之人,而是太平钱庄的人,并不知道上官莞的真实身份,不过对于他而言,县主娘娘还是阴阳宗的宗主,没什么区别,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他只管尽心当差就是。 马车缓缓前行。 车厢中,不必上官莞吩咐,魏清雨已经施展自己的茶道功夫给上官莞斟好了茶,双手奉送到上官莞的面前。 正在闭目养神的上官莞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因为马车的颠簸,茶杯中的茶水荡漾出层层涟漪,说道:“这帝京城我有好些年没来,似乎比以前更破旧了。” 魏清雨道:“谁说不是呢,朝廷没钱,只能勉强修下城墙,然后就是这个宫那个殿,我们走的这条街,还是明雍年间修的呢。” 因为师承的缘故,上官莞对于朝廷和皇室并没有什么好印象,闻言冷笑一声,“这个朝廷的气数也着实该尽了。” 魏清雨已经知道自家主人是齐王一脉,所以对于自家主人的态度也不以为奇,笑着说道:“谁说不是呢。”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传来嘈杂声。人仰马嘶,乱成一翻,隐隐夹杂着人的哀嚎声。两人乘坐的马车,也停下了。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问道:“老郑,怎么回事。” 车夫回答道:“回东家,是惊马了,踢伤了人,堵住了路。” 上官莞轻轻“嗯”了一声,安坐不动。 便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声闷哼,像是被人掩住了嘴,几乎是低不可闻。若不是上官莞和魏清雨身怀修为,肯定没法在一片嘈杂中听清这一声闷哼。 魏清雨传音道:“县主,老郑被人打晕了,没下死手。” 上官莞笑了一声, “先静观其变,我倒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把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 魏清雨也不担忧,她可是领教过自家主人的厉害,妥妥的天人境大宗师无疑,如果真是同境之人埋伏,这会儿应该是幻境一类的手段,哪会如此行事。 下一刻,两名身手不俗的汉子进了车厢之中,魏清雨顿时露出惊慌的神色,刚要开口喊叫,便被一个汉子捂住了嘴巴,然后反剪了双手,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那般动弹不得。 不过这两个汉子却没敢对上官莞动手动脚,毕竟主子早就有了吩咐,说不得这位日后就是他们的女主子,所以还算规矩,一名汉子给“制住”了魏清雨的同伴使了个眼色,然后望向“强作镇定”的上官莞,轻声道:“我家主人有请。” 上官莞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汉子回答道:“姑娘见了就知道了,还望姑娘配合,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奉命行事之人。” 上官莞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冷笑不止,因为这伙人让她想起了宋政,如果不是李玄都在大真人府一战中打碎了宋政的体魄,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在宋政手中守住自己的清白,更遑论宋政还想要夺舍自己的体魄,今日又遇到了一个宋政,立时勾起了上官莞的一些不好回忆。 魏清雨的嘴里被塞了胡桃,喊不出声来,她脸上满是惊恐,甚至还在瑟瑟发抖,任谁也不会将其与一位归真境的高手联系起来。不过此时魏清雨心底却是幸灾乐祸,看来不止是她一个人看走了眼,她在帝京的时日不短,看到这一幕就知道是哪个公子哥弄出来的,可惜这次注定要踢在铁板上了,不知要如何收场。 上官莞不再说话,有人接替了老郑的位置,赶动马车。可以感觉到马车掉了个头,上了另外一条路。 不多时后,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似乎到了僻静之地。 杨家别院,杨天俸穿了一身单衣,头冠已经摘下,披散着头发,靠在其一位侍女的胸脯上,任由侍女纤手给自己轻轻揉按肩膀,一位侍女则是跪坐在他的面前,动作轻柔地为他捶腿。一名姿容最艳丽的侍女双手捧着一方玉盘立在旁边,盘中尽是冰块,杨天俸双手放在冰块上片刻,然后再将手掌覆在脸上,感受丝丝寒气,如此反复不停。 少一时,就听有下人来报,人已经带到了。 杨天俸闻言,挥手示意端着冰盘的侍女退下,挑了挑眉,脸上多了几分趣味:“得手了?没留下什么尾巴吧?” 来人将前后详情报禀了,杨天俸站起身,心情大好,笑道:“好,干得利索,你们有功,本公子会好好赏你们,人在哪里?” 来人恭敬道:“已经安置在客房。” 杨天俸“嗯”了一声,“领我过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杨天俸 在帝京城绑架一位县主,这事听着荒唐,其实并不荒唐。如果是朝廷鼎盛的时候,任谁也没有这般胆子,毕竟青鸾卫不是吃素的,可现在不一样了,朝廷不如从前,江湖草莽雄起,许多原本如钢似铁的规矩就渐渐“生锈”,越来越多的人敢于逾越规矩。 杨天俸这些纨绔子弟倒也不是没有脑子,他们看似行事狂妄,实则都是提前摸清底细,算是谋定后动,说得再直白些,就是欺软怕硬。如果是京里的县主,有父兄母族,他们万不敢如此行事,可这位栖霞县主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又是出身齐王一脉,就算此事出了什么纰漏,朝廷看在齐王的“面子”上,多半也不会太过追究,这位小县主就只能吃哑巴亏。这就给杨天俸等人足够的胆子付诸于行。 到了杨天俸这等地位之后,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女子的姿容已经算不得什么,更能引起他们兴趣的只有两样,一样是银子,一样是女子的身份。江湖上列出这个夫人那个小姐的,是因为没有人比她们更美吗?恐怕未必。根本缘由是这些夫人小姐的身份不俗,然后才被好事之人吹捧相貌如何倾国倾城。 对于杨天俸来说也是如此,再美的花魁也比不上一位姿容寻常的郡主、公主。是不是郡主或者公主,与品行、相貌、仪态、教养通通没有关系,只与一件事有关系,血统。他们这些人要跪拜皇帝,可如果能娶了皇帝的姐妹或者女儿,那也算是扯平了,心理上的巨大快感要远胜于男女之事。 除此之外,就是银钱了。天底下就没有人不需要银钱的,朝廷整日议的是钱,赈灾要钱,打仗要钱,修殿修宫要钱,包养戏班要钱,逛行院要钱,吃喝玩乐样样要钱。都说帝京的公子哥爱面子,面子其实也是用钱堆出来的。这等情况下,就是座金山,也要挖空了,再加上家里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能动用的银钱都是有数的,所以这些纨绔子弟在不能节流的情况下,也要思索着怎么开源。 一位有钱又无依无靠的县主,完美符合了所有的条件。 杨天俸想着这些,在属下的引领下,来到了一座奢华客房的门前。这里虽然名义上是客房,但其实杨天俸和一众狐朋狗友用来胡天胡地的地方,里头大有玄机。杨天俸花费重金够得四面巨大玻璃镜,分别放置于房间四面,可以让女子从各个方向瞧见自己的狼狈之态,以此来打破女子的心防,被他命名为镜房。 不必杨天俸吩咐,一众随从都纷纷止步,守在四周,只有杨天俸一人推门而入。 然后杨天俸只觉眼前一亮。 虽说杨天俸也算是阅女无数,但见到了房中两女,还是忍不住感慨道:“真乃绝色。” 魏清雨就不必多说了,能做花魁的女子,姿色怎么也不会差了。可那位栖霞县主,更胜魏清雨。尤其是身上的气态,真是平生罕见。 说来也是巧了,上官莞今天因为要去见慕容画的缘故,特意精心妆扮了一番,而在以前,上官莞大多都是素面朝天,女子素颜与否的差别还是极大。之所以如此,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在阴阳宗中就是装扮得再美,也是无人欣赏。至于气态,在上位者面前和在下位者面前是截然不同,很少有人能做到不卑不亢,所以就是李玄都和徐无鬼,也从未见过如此一面的上官莞。在李玄都的眼中,上官莞就是一个唯唯诺诺甚至有些谄媚的女子,在地师的眼中,上官莞则是一个还算是乖顺的女儿,哪里会像现在这般气态从容淡定。 有些时候,站得太高,固然能看得更远,也会错失一些脚下的风景。 杨天俸本来还担心这位栖霞县主不合他的心意,要多花费一番手脚,现在好了,这样一个美人,一个有钱有身份的美人,真是让他没有半点可以挑剔的了。 杨天俸只觉得自己撞了大运,又因为刚刚服用了丹药的缘故,“兴致”高涨,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要行散一番,玩一出双凤一龙的把戏。 魏清雨在帝京城中迎送往来,见过不知多少公子王孙,此时已经认出了杨天俸,她本想表演个忠心护主,可惜此时她双手被反绑,嘴里还被塞了胡桃,只能坐着不动了。 那些人不敢对上官莞动粗,又怕她伤到自家小主子,不过他们也有手段,让上官莞嗅了些异香,虽然比不得“返魂香”那般霸道,但也足以让寻常先天境之人手足发软,气机运转不灵,只能勉强行走。 只是魏清雨心知肚明,“返魂香”和“女子香”加起来都奈何不得这位新主,更遑论是这些小把戏。 上官莞问道:“你是谁?” 杨天俸径自在一把靠墙的椅子上坐下,笑道:“县主不认得我,我叫杨天俸。” 上官莞道:“你叫我县主,显然是认得我了。” “这是自然。”杨天俸笑了笑,只觉得大局尽在掌握之中,“栖霞县主徐婉,齐王的侄女,认真算起来,还是当今天子的姑姑。” 上官莞道:“你既然认得我,还敢青天白日派人掳我,真是好大的胆子。” 杨天俸见这位县主临危不乱的样子,倒真是有些佩服了,当真是天家风范,若是男儿身,说不定还能重振齐王一脉,不过嘴上却是说道:“县主言重了,这怎么能说是‘掳’呢?分明是‘请’才对,我这是请县主来寒舍做客。” 上官莞冷笑道:“敢这样请我的人,这世上当然有,而且不少,可惜你不在其中。” 杨天俸笑呵呵一笑,“真是好大的口气,县主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天子脚下,是首善之地,不是齐州乡下。” 说到这儿,杨天俸的脸上闪过一抹冷厉之色,加重了语气,“区区一个县主,在地方还算个人物,可在帝京,算得了什么?休说是县主,便是郡主、公主,又如何?” 上官莞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望着杨天俸。 杨天俸脸色一沉,“你笑什么?” 上官莞答非所问道:“我不知你有怎样的依仗,敢如此说话。不过这番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说这样的话,我不奇怪,你说这样话,就有些可笑了。” 杨天俸终已经动了几分怒气,“你知道我是谁吗?” 上官莞道:“你姓杨,你与杨吕是什么关系?” 杨天俸终于是察觉出几分不对,就是晋王、燕王,也不会直呼堂堂司礼监掌印的名姓,都是称呼“杨公公”,眼前女子既然知道自家叔祖的名姓,那么也一定知道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赫赫权势,在这等情况下,她还敢如此狂悖,到底依仗了什么? 上官莞依仗了什么?还真不是什么权势地位,就是一身境界修为而已。她听师父提起过司礼监的有关详情。 都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大魏皇室为了防备这一点,专门设立了青鸾卫都督府和内书堂,挑选资质优异的孩童,从小培养,教导武学法术,用以拱卫皇室。以朝廷的人力物力,能挑选到的孩童,远胜于一宗一派,所以在朝廷最为鼎盛的时候,青鸾卫都督府可以横压江湖,皇城之中更是高手如云。在长生境方面,朝廷主要是依靠儒门和道门,儒门就不必多说了,道门主要是指正道十二宗,包括历代大天师在内的五大真人受朝廷册封就是明证,当初太后谢雉也是朝廷的名义召集正道六宗高手入京,铲除张肃卿。道门之所以迟迟不能一统,除了儒门的干预之外,朝廷不断分化也是原因之一。 直到朝廷衰弱,青鸾卫和内书堂才呈现出青黄不接的趋势。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还有三斤钉,二十四衙门的几个大太监还是境界修为不俗,按照地师的推测,大约有掌印大太监和首席秉笔大约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在上官莞看来,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是天人造化境,她同样是天人造化境,司礼监有儒门做靠山,她也有道门做靠山,何惧之有?既然双方各为其主,直呼其名又怎么了? 杨天俸皱了皱眉头,脸色阴沉,“你到底是谁?” 上官莞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叫徐婉,不过我不是齐王的侄女,而是齐王的养女。” 杨天俸一惊,然后心思急转,如何也想不起齐王何时有了一个养女。 上官莞淡然道:“虽然是养女,但平时我不用这个名字,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上官莞’,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好巧不巧,杨天俸作为杨家的独苗,很受自家叔祖的喜爱,经常与他说些机密之事,他还真从叔祖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是地师的两大亲传弟子之一,阴阳宗的九明官。 杨天俸脸色大变,第一反应便是要转身逃离此地,可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先前被捆住了手脚的魏清雨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束缚,就站在门口,笑吟吟地望着他。 第一百三十二章 阴阳鬼丹 杨天俸后退几步,“你、你要做什么?” 魏清雨掩嘴笑道:“我要做什么,不是杨公子请我们来做客吗?” 杨天俸也是果决之人,立刻大喊一声,想要惊动外面的护卫。可惜不管他怎样喊,外面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两名女子也没有阻止的意思,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耍猴。 杨天俸心中一冷,不再喊叫,终于是生出几分绝望来。 魏清雨轻笑道:“我劝杨公子一句,不要白费功夫了,除非杨公公亲临此地,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杨天俸知道自己这次是看走了眼,一头撞在了铁板上,不过他毕竟是自小见惯了世面,还没有彻底乱了方寸,稍微定了定心神,说道:“是在下眼拙,冲撞了两位姑娘,还请两位姑娘不要见怪……” 上官莞根本没有心思听他这些废话,直接打断道:“想活命吗?” “什、什么?”杨天俸一怔。 上官莞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想活命吗?” 杨天俸浑身一颤,终于是听出了上官莞的话外之音。只是多年的骄纵,让他一时半刻之间无法接受这种转变,更没办法放下架子,向一个女子求饶,哪怕这个女子是齐王的亲传弟子。 上官莞见杨天俸不答话,轻哼一声,也不客气,吩咐道:“清雨。” “在呢。”魏清雨柔柔一笑,按住了杨天俸的肩膀,杨天俸身子立时往下一沉,额头上青筋暴起,想要叫出声来,却被魏清雨将那颗胡桃塞入了口中。 魏清雨松开手,杨天俸软软地跪倒在地,勉强用双手支撑起上身,呼哧呼哧地穿着粗气。魏清雨的这套揉捏手法,对于长年服用丹药的杨天俸来说,力道着实是大了些。 上官莞看了眼四周的镜子,伸出手指一点,镜子中荡漾出层层涟漪,然后杨天俸发现四面镜子中的自己竟是站了起来,可他还是跪在地上,而镜子中的自己更是露出了诡异笑容,十分渗人。 杨天俸颤声道:“上上官、徐……县主娘娘此来帝京,有何贵干。” 上官莞皱了皱眉头,只觉得这人不识时务,到了这般地步,反而还打探起她的来意了,于是上官莞又给了他一个教训。 下一刻杨天俸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不远处有两名女子和一个跪着的男子,他再一细看,那男子不正是他自己么?脸上神情浑浑噩噩,一瞬间他几乎要被吓得昏死过去,此时的他岂不是在镜子里? 镜子藏人不是什么稀奇手段,自古以来就有鬼物阴物藏身于镜子的传说,上官莞不过是用阴阳宗的秘术将杨天俸的神魂暂时摄入了镜子之中。 如此片刻之后,上官莞才将杨天俸的神魂归位,这一次,杨天俸跪都跪不稳了,整个人趴在地上,就像一摊烂肉。 魏清雨用绣鞋的鞋尖轻轻点了下杨天俸,“杨大公子,还活着吗?” 杨天俸勉强抬起头来,脸庞扭曲,似哭似笑,然后艰难伸出一只手抓住上官莞的鞋翘,说道:“我、我错了,县主娘娘,是我有眼无珠,您老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 上官莞踢开杨天俸的手掌,然后微微俯身,望着杨天俸,“你想死想活?” 杨天俸在这一瞬之间,已知若还不答应,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无第三条路好走。他决断也是极快,赶忙说道:“想活,想活,求县主娘娘开恩。我杨天俸自今而后,甘为县主娘娘裙下臣,效犬马之劳。” 魏清雨用鞋尖在杨天俸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想做我家县主的裙下之臣?” 杨天俸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艰难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说道:“是我胡说,是我胡说。” 上官莞也不废话,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黑色丹丸,丢在杨天俸的跟前,丹丸在地面上滴溜溜转个不停,旋转的残影竟是化作一个黑白双鱼。 杨天俸一怔,“这……这是什么?” 不必上官莞回答,魏清雨代为解释道:“这是阴阳宗的秘药,唤作‘阴阳鬼丹’,服下之后,便要死心塌地,乖乖听从主人驱使,否则药力发作起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且生不如死,就算是死了,也不得安宁,要化作活尸,祸害直系血亲,痛饮亲人鲜血,不死不休。” 杨天俸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再望向丹药,好似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半天说不出话来。 “阴阳鬼丹”是从“鬼咒”中衍生而来,虽然厉害,但天人境大宗师已经可以化解,真正能限制天人境大宗师的还是“逍遥六虚劫”。不过对于杨天俸这种寻常人来说,已经够用。 魏清雨见杨天俸不吃,笑道:“杨大公子,你怕什么?实话告诉我,我也吃了‘阴阳鬼丹’,我还不是好好的?” 杨天俸眼珠动了动,看向魏清雨,好似看到了一个疯子。 上官莞问道:“雨儿,你告诉杨公子,为什么你明知道‘阴阳鬼丹’的厉害,还敢大胆服用?” 魏清雨道:“婢子自今而后,永远对主人忠心不二,这‘阴阳鬼丹’再怎么厉害,也与婢子不相干了。” 上官莞微微一笑,说道:“说得好。这丹药平时并不发作,没有任何异状,但必须每半年服用以此解药,否则便要药力发作,夺你魂魄,其人行动如恶鬼僵尸,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要杀了饮血。当世毒物,无逾于此。再者,以杨公公的境界修为,当然不怕区区‘阴阳鬼丹’,可他也解不了此毒,当世之间,唯有妙真宗的万寿真人、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和药主本人能解此毒,只是以你的面子,不知能否请动两位真人的大驾?” 魏清雨来到上官莞身旁,扶住她的手臂,甚是亲昵,轻笑道:“万寿真人和东华真人都要看清平先生的脸色行事,清平先生可是对朝廷印象甚坏,只怕两位真人也不好出手呢。” 杨天俸心中绝望,知道服用了这等丹药之后,此生此世就要被这女子踩在脚底,可眼下情况又容不得他有其他选择,只能挣扎着伸手去取丹药。可送到嘴边之后,又心生犹豫,迟迟不肯吞下。 上官莞淡淡道:“雨儿,既然他不肯吃,你喂他吃罢。” “是呢。”魏清雨轻笑着应了一声,蹲在杨天俸的面前,从杨天俸的手中夺过“阴阳鬼丹”,然后伸手捏住杨天俸的脸颊,强迫他张开嘴巴,另外一个手便将“阴阳鬼丹”塞入他口中,随即在他喉头一捏,咕的一声响,杨天俸已将药丸吞入肚中。 魏清雨身为邪道中人,早就见惯了这等手段,根本不觉如何,此时更是向上官莞表示效忠,又有讨好之意。 上官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魏清雨站起身来,退至上官莞的身旁,恭敬中带着几分孺慕,仍旧是扶着上官莞的手臂,紧贴着上官莞。 杨天俸脸色惨然,咳了几声,却是徒劳。 上官莞道:“以后我会派人与你联系,你只要听我命令行事,我便会按时给你解药。可如果你敢玩弄什么心思,那么你就等着变成厉鬼反噬家人吧。” 上官莞的语气不重,可杨天俸的脸色却是一白,道:“小人万不敢有其他心思,只要县主娘娘一声令下,小人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上官莞给了魏清雨一个眼色,魏清雨立时明白,走上前去,扶起杨天俸,又为他整理仪容,不使旁人看出什么端倪。 第一百三十三章 终南山 终南山,又名太乙山、地肺山、中南山、周南山,简称南山,所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终南捷径”等典故便是由此而来,位于秦州境内,西京之南。 终南山道门之始一般被追溯到太上道祖入关传经设教之时。终南山西段有楼观台,相传文始道君最先于此结草为楼,以观星气,故名草楼观,后来简称楼观。太上道祖在楼观南筑台为文始道君授经,故台称“说经台”,又因位于楼观境内,故亦称楼观台。《楼观本起传》谓“此宫观所自始也”,“此大教所由兴也。” 继楼观之后,武帝因夜闻太乙神之告而于第二年在终南山大和峪口建太乙宫,以祭太乙山神。至有李氏王朝建立,太上道祖被尊为太上玄元皇帝,皇室李氏自成道祖后人,道门被钦定于儒门、佛门之前,于终南山修建通道观、仙游观、金台观。 终南山道教先后有希夷先生、纯阳祖师、海蟾真君、鸿蒙真君等长生之人居山修道,迨至后来,重阳祖师及其弟子继之创立并弘扬全真道,建立万寿重阳宫、清凉山、望仙宫、丹阳观、长春观、太一观、四皓庙、玉真观、金仙观、开元观、灵泉观、白鹿观、太元观、萯黎观、化羊宫、太平观等数十座。 终南山最为鼎盛时,号称全真祖庭,与正一祖庭所在的云锦山并列齐名,仅次于号称道门祖庭的昆仑山。只是金帐大军南下时,西京陷落,大晋覆亡。与西京相距不远的终南山也难逃战火,再加上皂阁宗兴起,趁机攻打终南山,全真祖庭就此覆灭,全真道也由盛而衰,不复当年鼎盛气象。 待到大魏太祖皇帝驱逐金帐,终南山也未曾恢复元气,一片荒芜。正一道第三十代大天师张静修晚年时在终南山结庐修道,感念终南山之气象,遂在道门一统之后,发动人力修缮终南山的诸多宫观,意图使其成为道门中枢所在。这次修缮自牡丹花会四月初四开始,及至如今九月上旬,已经整整过去了五个月的时间,虽然中途也有些许波折,但如今的终南山颇有些仙家气象。李玄都掌控了正一宗之后,也间接掌握了这座道门名山。 李玄都离开云锦山之后,没有返回剑秀山,而是来到了终南山。终南山与剑秀山不同,剑秀山是太平客栈的核心所在,见不得光,可终南山是整个道门的中枢所在,必然是光明正大的。李玄都可以在这里约见一些不好在剑秀山见的客人。 李玄都先是见到了刚刚从西域回来的徐九,徐九向李玄都详细汇报了最近的西域动向。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在真言宗遭受重创之后,无道宗趁虚而入,开始抢占真言宗的地盘,看这架势,竟是要经营西域。真言宗哪怕有金刚宗的相助,也是自顾不暇,再也无暇顾及中原江湖了。 对于李玄都而言,这算是一个好消息,真言宗和无道宗都是变数,如果这两个变数能够互相抵消,让他能够集中精力整合道门,那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行走在雾气渺渺的山路上,李玄都走在前面,徐九落后了一个身位,上身微微前倾,双臂自然下垂。 李玄都望着山上山下的风景,徐九望着那一袭熟悉的黑色鹤氅。在众多齐王门客中,第一个见过李玄都的是负责守卫剑秀山的徐七,第二个就是徐九,那是在西域的捐毒国,当时李玄都还是徐无鬼的阶下囚,被徐无鬼挟持着前往昆仑山。那时候李玄都的自然是颇为狼狈,徐九对于李玄都的印象也不会好到什么地步。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徐九还能对李玄都生出什么敬佩之心,那可真是无可救药了。不过出乎徐九的意料之外,一向是算无遗策的老主人这次竟然棋差一招,没能从昆仑山回来,回来的是带着老主信物的李玄都,于是李玄都就成了新主人。 徐九没有像徐十三那样急着投诚,却也没想着做一个刺头。他很明白一件事,新主人在老主人面前狼狈不堪,那是老主人的本事,不是他的本事,他没什么资格去向新主人耀武扬威。 不过他想等一下,好好看看这位新主人是个怎样的人。他先是遵从命令,见了新主人的部下宁忆,宁忆早年时就在西域活动,两人虽然没有交集,但也是久闻其名,徐九与宁忆见面之后,对于宁忆印象不错,评价很高,对于新主人的印象第一次发生了改变,能让宁忆这等人甘心效力之人,定然不是寻常之辈。然后再有不久,就是正一宗之变了,新人大天师在手持两大仙物有真言宗、阴阳宗助阵的情况下,死在了自家的大真人府中,实乃正一宗立宗以来的首次,然后便是宋政的死讯。虽然这个消息如今尚属秘密,不过齐王门客们已经知晓。 这两件事让徐九对于新主人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从观望怀疑到了坚信不疑,在徐九看来,假以时日,新主人定能不逊于老主人。对于众多齐王门客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评价。 李玄都停下脚步,问道:“徐九,你觉得无道宗会不会把整个宗门的重心都转移到西域,从而在中原脱身?” 徐九显然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立刻回答道:“因为孔雀河改流的缘故,如今楼兰城的地理环境并不逊于已经衰败数百年的西京,甚至犹有胜之,而且楼兰城地处商路要冲,连接安西、草原、中原,商贸兴盛,不逊于海贸。如果中原大势不可为,无道宗的确可以放弃西京,退入西域。这样进可以虎视凉州、秦州,以求东山再起、卷土重来。退可以经营西域,休养生息,偏安一隅。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在我看来,圣君显然是有过这方面的考虑,不过现在中原大势未定,还谈不上全面退入西域,应该是未雨绸缪的阶段。”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徐九的说法。 徐九轻声道:“另外,随着冬天临近,草原上的战事也已经进入尾声,双方由交战阶段转为相持阶段,短时间内,伊里汗和拔都汗谁也奈何不得谁,那么金帐分裂为东西两个王庭的趋势已是不可避免。” 李玄都脸上有了些许笑意,“都是好消息,现在差不多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便在这时,两人对面走来几名女子,似乎是结伴游玩。如今的终南山还算不上道门中枢,并不禁止游人入内。 因为山路狭窄的缘故,李玄都便停下脚步,让开了道路。徐九自然也随着李玄都让到一旁。 李玄都看了这几名女子一眼,大概与他差不多的年纪,还未嫁人,所以不必理会诸多琐事,可以自由自在,四处游玩,就像前些年的秦素。他也突然有些感慨,自己地位越来越高,除了少部分同龄人之外,打交道的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一般都在不惑年纪以上,老的更是近乎百岁高龄,再看到这些普通的同龄人,竟然产生了陌生的感觉,就像在看待一群孩子,难道说他的心态已经年老到这般地步了吗? 一群女子经过李玄都和徐九的面前,其中一人无意中望向李玄都,轻轻“咦”了一声, “是你。” 正在感慨自己身未老心已老的李玄都回过神来,望向女子,以长生境的记忆力,立时想起了眼前这个女子,还真是个故人,“刘……姑娘,真是巧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名女子还真是李玄都的一个故人,当初李玄都前往江州搭救秦襄,曾经与听风楼做过一桩买卖。听风楼十二部,共有十二位青鸟,其中八位是引路青鸟,四位是坐堂青鸟,只是职责不同,并无高下之分。当初为李玄都引路的辰部青鸟姓刘,所以叫“刘辰”,两人在金陵府分别后,就再未见面,没想到今日会在终南山再见到刘辰。 刘辰抿嘴一笑,“我已经不做青鸟了,我现在叫刘晨,日头晨。” 李玄都却是有些惊诧,“听风楼那种地方,想离开不是那么简单的吧?” 刘晨叹了口气,“几乎是‘净身出户’,什么也没带走,不过能换得自由,我觉得很划算。” 李玄都想起自己的太平客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置评。 刘晨又看了眼李玄都,已经与印象中的李公子大不相同,身上的鹤氅远比短衣雍容华贵,身旁的随从也是气态不俗,自己甚至看不清他的深浅,放在江湖上,定是叱咤一方的宗师人物,可在李玄都的面前,却卑微如老仆。 这一刻,刘晨忽然觉得眼前之人很是陌生,她有些后悔开口了。 李玄都体会到刘晨的拘束,笑了笑,“离开了也好,能逍遥自在是最好。” 刘晨她知道眼前的男子个贵人,如果凭借两人过去的交情攀附上他,的确可以走一条终南捷径,可她不想再牵扯进江湖纷争之中。于是她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么我就告辞了。” 李玄都想了想,取出一枚令牌,说道:“以后我会常来终南山,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来找终南山找我。”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说经台 待到终南山成为道门中枢之后,道门会对整个终南山进行封锁,想要进入终南山,需要凭证,这些令牌便是凭证。令牌分为五个品相:紫金、黄金、白银、青铜、黑铁,根据令牌的品级不同,能去的地方也有不同。 李玄都当然不会操心这些琐事,只是在他来到终南山后不久,已经有人为他备下了二十枚紫金令牌,供李玄都赠送他人之用。这些紫金令牌基本可以做到畅通无阻,不会有人阻拦。 江湖上是有风向的,经过玉虚斗剑和正一宗之变后,长生境之下已经没人敢再去挑衅李玄都的威严,毕竟死在自家大真人府中的张静沉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什么叫杀鸡儆猴?这就是了。所以李玄都在终南山并没有遇到那些有眼不识真人的故事,只看到人人礼数周全,没有半点逾越之举。 刘晨怔怔地接过令牌,她也算是见多识广之辈,只看这令牌的材质也知道其不俗之处。 徐九看了李玄都一眼,轻笑着解释道:“这位姑娘恐怕还不知道吧,再过不久,终南山就是道门中枢所在,再想进入终南山,就要出示令牌,所以还请姑娘好生保管,勿要遗失。否则可进不来终南山了。” 刘晨郑重地收好令牌。 便在这时,又从山路下方走来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李玄都见到这个女子之后,一直平淡的脸色变得凝重,对刘晨说道:“我今天还另外约了客人,先行告辞了。” 刘晨点了点头。 李玄都没有迎向那个从下方上来的女子,而是带着徐九继续往山上走去。女子也旁若无人地沿着山路继续前行。实在有些古怪。 当女子来到刘晨一行人跟前的时候,一行人下意识地为女子让开道路,她们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这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很是霸道,让她们根本生不出其他的念头,只能乖乖地让路。 当李玄都和帷帽女子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山路上之后,刘晨一行人才回过神来,几名同伴七嘴八舌地问起李玄都的身份,任谁也能看出李玄都身份不俗,定然是道门中的高层人物。如今的江湖还是等级森严,想要跨越等级,女子要比男子简单许多,只要能嫁给一位大人物,便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 刘晨哪里不懂这些询问背后的用意,忍不住笑骂道:“你们就别痴心妄想了,人家的夫人可是世家大族出身。” 有个女子玩笑道:“那就做小好了。” 刘晨一把扯住这女子的耳朵,笑道:“好你个死丫头,真是不要脸皮,给人家做小,就不怕被大妇打死?” 一行人互相打趣着继续向山下走去。 刘晨有意无意地落在最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山路,只看到一片山雾茫茫,再也看不到李玄都的身影。 山路的尽头正是大名鼎鼎的楼观台,楼观台分为两部分,分别是草楼观和说经台,都与太上道祖和文始道君大有关系。李玄都此行的目的地就是说经台,那儿视野开阔,风景要好过草楼观。 来到说经台,此处已经被重新修葺一新,在正中位置竖立着一尊太上道祖的立像,大约有十丈之高,十分醒目。李玄都登上说经台,向太上道祖行礼。徐九根本没有登台,而是守在登台的台阶口,等着那位客人。 不多时后,戴着帷帽的女子来到了说经台前,徐九立刻让开道路,毕恭毕敬地行礼。 女子隔着帽檐上垂下的白纱看了徐九一眼,开口道:“你们倒是比阴阳宗更识时务。” 徐九姿态更低,不敢直视女子,恭敬道:“主人已经在等您了。” 女子轻哼一声,不再理会徐九,径直登上说经台。此时李玄都已经行礼完毕,直起身来,仰头望着太上道祖的雕像。 说经台上没有别人,女子干脆摘下头上的帷帽,显露出真容,正是圣君澹台云。终南山就在秦州境内,相距西京不远,当初老天师张静修与澹台云结盟对抗徐无鬼,所以才将道门中枢选择在了终南山上,如今李玄都接掌终南山,便顺势邀请澹台云来这里做客,对于澹台云来说,这个见面地点不算远,还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可以说是刚刚好,如果再远一些,比如剑秀山,她就要考虑一下了。 李玄都收回视线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笑意,“圣君,自昆仑一别,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澹台云皱了下眉头,“你如果实在不想笑,可以不笑,别假笑,看着让人恶心。” 李玄都果真就不笑了,“如此再好不过。” 澹台云轻哼了一声,“你是笃定我现在教训不了你是吧?如果放在以前,我早就一拳打在你的脸上。” 李玄都这次是真笑了一声,“我挨过两次没有还手之力的毒打,都是拜圣君所赐,实是记忆尤甚。不过再一再二不再三,这第三次还是免了吧。” 澹台云直接问道:“你邀请我来终南山做客到底想要做什么?我不想绕圈子。” 李玄都望向澹台云,“那就不绕圈子,我要告诉圣君一件事。” “什么事?”澹台云问道,“不会还是什么道门三位大掌教的事情吧?” “与这些无关。”李玄都摇了摇头,“是宋政死了。” 说经台上瞬间变得死寂一片,是真正的死寂,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尘土,没有一片落叶,整个说经台上除了澹台云之外,还能动弹的就只有李玄都了。 澹台云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定定地望着李玄都。 平心而论,澹台云绝对是一位美人,只是世人少有人知道澹台云竟然是个女子,更无缘见到她的真容,自然也不会在江湖上传出圣君澹台云是何等倾国倾城的流言。李玄都是见过澹台云真容的极少数人之一,此时更是可以近距离欣赏,只是李玄都心中没有半点别的心思,毕竟澹台云的拳头不是吃素的,就是如今的李玄都,仍旧没有稳胜的把握,具体谁胜谁负,要真正打过了才能知道。 李玄都稍稍低垂了视线,不与澹台云对视,“圣君似乎并不怎么吃惊。” 澹台云暂时没有想要动手的意思,“的确不怎么吃惊,我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天,毕竟地师都没能办成的事情,宋政又凭什么成功?” 李玄都道:“可他毕竟是你的结发之夫,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口对你说此事,而不是假借他人之口。” “你是说宫官。她的确没有说过此事。”澹台云转头望向说经台的山景,“别人都说一个孤身女人不容易,其实对我来说,有没有宋政都没什么区别,早在很久之前,他还没有离开中原的时候,我就希望他能消失一两个月,不要来烦我。后来他离开中原去了草原,我也没觉得有什么所谓,我一个人照样坚持下来了。不过我也不得不真正承认,真正知道他死了,我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李玄都没有说话。 澹台云再次望向李玄都,“知道一个没死去老死不相往来与那个人彻底死了是两码事,前者有得选,后者没得选。” 李玄都开口道:“其实我也没得选。从始至终,我没有惹他们,是他们在惹我。”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维持着十分脆弱的平衡。 如果两人之中有一人更强,这种平衡都不会存在,可偏偏两人势均力敌。 许久之后,澹台云打破了沉默,“你请我过来,又对我说这些,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是想给我一个交代。” 李玄都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是。” 澹台云深吸了一口气,“那就说说你的交代吧。”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本古卷。 澹台云目光落在这本古卷上面,眼神略微恍惚,“这是……《长生素女经》。” 李玄都点了点头,“宋政死的时候只留下三件遗物,其他两件都彻底泯灭无形了,另外两件遗物是阴阳宗的宗主信物,我不能给你。” 澹台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接过这本《长生素女经》。对于已经跻身长生境的澹台云来说,“长生素女经”有用,但也没有那么大的作用,毕竟她很早之前就已经接触过这门功法,更多还是一个念想,毕竟她和宋政在很早很早之前也是有过那么一段时间的……两情相悦。 澹台云轻轻摩挲着封面,说了一句让李玄都无言以对的话语,“我承认,我现在很想打你一顿。” 李玄都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我会还手的。” 这两句话,任谁听来,都有些幼稚可笑,就像两个打闹的小孩子。只是站在不远处的徐九却是如临大敌,稍有风吹草动,他就要开始逃命。毕竟两位长生境的交手,不是他可以掺和其中的。 澹台云忽然笑了,“既然你说再一再二不再三,那么这次就算了。不过你别让我逮到机会,否则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你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客人 对于澹台云的威胁,李玄都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倒不是李玄都不把澹台云的话当真,只是对于李玄都来说,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担心又能如何,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随他去吧。 澹台云放完狠话之后,没有急着离去,转而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帝京?” 李玄都道:“我去不去帝京,什么时候去帝京,怎么去帝京,甚至去了帝京要做什么,似乎都与圣君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澹台云淡笑道,“不管你如何礼敬道祖,你骨子里还是认可儒门那一套,道门要一统,天下也要一统,你想收拾旧河山,西北是个绕不过去的坎。” 李玄都望向澹台云,“怎么,圣君要阻我?” 澹台云忽然叹了口气,“虽然我不喜欢徐老鬼,但也不得不承认,徐老鬼教了我很多东西。他专门谈过大势,只要大势一成,席卷天下也就几年的光景,大势不成,也许几十年都难寸进半步。所以才有争夺大势的说法。输了大势,看似还占据半壁江山,也是纸糊一般,被人家摧枯拉朽毁去只在转眼之间。” 李玄都反问道:“圣君觉得我大势已成?” 澹台云道:“谈不上大势已成,也算是大势初成。宋政是前车之鉴,我不想重蹈覆辙。” 李玄都摇头道:“圣君太抬举我了。” 澹台云望着李玄都,换了一个话题,“刚才我说过,如果你如今没有长生境修为,我会打你一顿。如果我现在没有了长生境修为,你会怎么做?”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当然是要听真话。”澹台云直接说道。 李玄都说道:“我会好好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澹台云忍不住笑起来,“难得从你嘴里听到一句痛快话,还算有点年轻意气,真是不容易。不过清平先生就这点气量?可太让人失望了。” 李玄都无所谓道:“我不是天生的大气量,都是被逼出来的,如果我不是什么清平先生,而是一个江湖散人,快意恩仇,那么死的就不是一个宋政那么简单了。” 澹台云重新戴上帷帽,道:“走了。” 李玄都站在原地,“恕不远送。” 澹台云与李玄都擦肩而过,往山下走去。 待到澹台云走远之后,徐九才走上说经台。 徐九轻声道:“主人,太平观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终南山上的道观众多,按照李玄都的意思,各宗无论已经归顺道门与否,都分了一座道观,作为本宗驻地,共二十二座道观。太平观自然是对应太平宗,方才李玄都提前吩咐了,请山上的火工道人准备一桌席面,他要宴请客人。 不过这个客人不是澹台云,因为澹台云的身份太过特殊,真要宴请澹台云,这种私宴性质的小场面就不够格了,容易产生轻慢了堂堂圣君的误会。再者就是澹台云也没有久留的意思,毕竟她与李玄都还不是一路人。 两人离开说经台,往太平观行去。 既然是私宴,那么排场就不会太大,人数也不会太多。除了李玄都和徐九之外,就是法相宗的宗主左雨寒,静禅宗的宗主方缘,还有金刚宗的宗主悟真。 左雨寒不必多说,是有名的墙头草,同样是抵制道门一统,张静沉是明着来,他则是暗着来,各种推诿,各种叫苦,各种不配合,只是明面上不会反对道门一统,反而是摆出唯命是从的样子。不过张静沉之死极大震慑了左雨寒,甚至可以说他被李玄都的手段吓到了,就连张静沉都死在了自家的大真人府中,参与此事的各方势力无一不是遭受重创,他没了靠山又焉能幸免?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杀戒一开,再杀人就要随意许多,所以左雨寒忙不迭地来见李玄都,既是表明忠心,也是探听口风。 静禅宗则是老黄历了,当初老天师张静修将静禅宗交给了李玄都,在静禅宗的一众弟子中,有一个法号圆觉的,是个人才,甚至被破例允许参加大报恩寺的会议,只是圆觉在会上公然反对道门一统,被李玄都赶出了大殿,等同失去了继承人的身份,唯一的方字辈老人方缘被李玄都立为静禅宗的主持方丈,虽说方缘威望略有不足,但静禅宗也只剩下个空架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至于金刚宗的悟真,这是李玄都的老熟人,早在讨伐长生宫的时候,两人就曾共事过,当初也是悟真说服李玄都返回清微宗向李道虚谏言南北和议,两人还有过一场关于“家有铮子”的辩论。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和悟真可以算是老朋友了。可悟真没有料到的是老天师张静修不仅仅满足于南北和议,而是要直接道门一统,这便是触犯到了佛门的利益。 都说老天师张静修的左膀右臂分别是慈航宗的白绣裳和金刚宗悟真。在这一点上,白绣裳持赞同态度,所以仍旧与张静修关系亲密,甚至成了儿女亲家,悟真则是持反对态度,逐渐淡化出以张静修为核心的决策层,倒向真言宗。 张静沉主导的八月十五正一宗事变,并非只有张静沉的势力,其背后还有宋政、阴阳宗、真言宗的暗中支持。可一场大败,张静沉、宋政直接身死,导致了阴阳宗分裂,上官莞倒戈,正一宗实力大损,也成为李玄都的附庸。那么真言宗自然也难以置身事外,损失惨重不说,还被无道宗抓住机会,大肆蚕食,真言宗丢城弃地,狼狈不堪。在这种情况下,无论金刚宗和真言宗多么不愿意,也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与李玄都和解,然后全力应付无道宗的入侵。 悟真也只能搭上自己老脸,靠着以前的情分来见李玄都。李玄都一则是不愿拂了悟真的面子,二则是他没有精力去关注西域,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道门、中原、帝京,所以便促成了这次私宴。未必要谈出一个明确的结果,可最起码能有个大概的态度。 这也是李玄都让徐九作陪的原因,毕竟徐九长年在西域,对于那边的情况更加了解,牵涉到真言宗,可以给李玄都提一些建议。 澹台云离开终南山之后,与等在山下的宫官会合,笑问道:“你怎么不上山去?” 宫官摇了摇头,“人生若只如初见。” 澹台云点头道:“这倒是,这位清平先生变化很大,早已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 宫官叹了口气,“年纪轻轻就暮气沉沉,想象不出他年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澹台云在宫官面前甚少端着架子,玩笑道:“物极必反,阴极阳生,等他老了说不定就变成个老顽童了。” 宫官沉默了片刻,想象李玄都变成老顽童的样子,忍俊不禁道:“那可太……太……”她一时间竟是想不出合适的形容。 澹台云有些感慨道:“我见过许多有执念之人,有为了报仇毁掉自己一生的,有为了感情让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也有什么重振宗门家族、拼命往上爬这类的,都能理解,可像李玄都这种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天下太平’,可真是太罕见了。我刚才就想问他,值得吗?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宫官轻声道:“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 澹台云道:“也是,到了长生境之后,要么就是为了所谓的大道,要么就是为了这个天下,不管是天下太平,还是天下共主。” 宫官回头看了眼终南山,脸上没有失落、无奈、伤心、感怀等神态,而是带着饶有兴趣的微笑,然后转过头去,与澹台云一起离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私宴 因为有求于人,所以宾客们全都提前到了太平观,反而是李玄都姗姗来迟。 一张圆桌,五个座位,当李玄都带着徐九进来的时候,两僧一道同时起身,李玄都只得停下脚步,抬手下压,示意三位客人请坐。可就算如此,三人还是等到李玄都入座之后,才重新落座。徐九最后入座。 曾几何时,李玄都还是敬陪末座,要敬着别人,如今却是要别人敬着他了。 李玄都坐下之后,端起酒杯自罚一杯,“方才去见了一位贵客,所以来晚了,还请诸位见谅。” 悟真没有饮酒,开口问道:“不知是哪位贵客,竟是要紫府亲自相迎?” 李玄都道放下酒杯,说道:“是圣君澹台云。” 悟真脸色微变,左雨寒和方缘更是露出惊骇之色。悟真定了定心神,轻声问道:“紫府为何不邀圣君来此一见?” 李玄都直言道:“我今日与圣君见面,可不是朋友叙旧,所以宴席就算了。” 左雨涵试探问道:“冒昧问一问,不知圣君所来为何?” 李玄都环视三人一眼,笑了笑,“既然左宗主相问,我就直言罢。宋政死了,我思来想去,宋政也只有圣君这个亲人了。圣君毕竟与宋政夫妻一场,关于宋政的后事,还是要知会她一声。” 此言一出,席上三人半天说不出话来,心中震动可想而知。 任谁也没想到,宋政竟然死了,那么显而易见,宋政定是死在了李玄都的手中。李玄都不可能故意诓骗他们,因为如果宋政没死,早晚都要露馅,反而要让李玄都难堪,以李玄都如今的身份地位,也没必要再去在这种事情上故弄玄虚。 悟真尤其心思复杂,他此来就是要代表真言宗与李玄都罢战休和,之所以如此,皆是因为无道宗的压力,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李玄都提起了圣君澹台云,虽然李玄都说不是朋友叙旧,但对于悟真来说,却不能不好好思量李玄都此言是否另有所指。 过了好一会儿,方缘才诵了一声佛号,“原来如此。” 李玄都笑了笑,“我将宋政的遗物转交给圣君之后,此事就算了结。” 悟真双手合十道:“紫府能为天下苍生除掉宋政,实乃功德无量。” “不敢当大师如此谬赞。”李玄都摆手道,“不过是为道门一统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张静沉、宋政狼狈为奸,倒行逆施,落得如此下场,既在情理之中,又可见大势所向。” 席上之人纷纷点头称是。 因为今天来客有僧人,所以这一桌是素宴,酒也是素酒,而且李玄都提前交代,最好是随意些,不要太过郑重,所以用的是圆桌而非分餐。也幸好这里的厨房十二个时辰都有火工道人当值,无论正席珍馐还是随意小吃皆叱咄可办。 此时桌上就有一笼屉重叠的小蒸笼正冒着热气,看似有些寒酸,可从第一屉上就可以看见形状花色俱各不同的六个小笼包:白的是精面、黑的是细荞、黄的是糯黍,细粮粗粮,荤馅素馅,杂食珍摄,实是讲究。而且餐具上也可见不俗,每人面前一双象牙箸,酒杯是官窑蓝釉的,碗碟是前朝官窑青釉的。 虽然李玄都不喜欢奢华,但毕竟是招待客人,也不好太过朴素。 李玄都用筷子夹了一个小笼包放入自己面前的碟子中,说道:“三位都是贵客,见惯了大世面,想来看不上这区区的素包子。” 左雨寒立刻说道:“清平先生折煞我等了。” 方缘也道:“五谷杂粮与玉盘珍馐又有什么区别?到了我等这般修为,大多已经辟谷,倒是多年不曾进食了。” 唯有悟真没有说话。 李玄都笑了笑,“瞧得上也好,瞧不上也罢,我们在这儿吃素包子,可天底下还有很多人连野菜都吃不上,要被活活饿死,不知普天之下还有多少涂炭之生灵。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佛祖有普度众生之大慈悲,可无论怎样的慈悲道德,都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下辈子,蝼蚁尚且贪生,最好还是这辈子就把问题解决,几位以为如何?” 三人纷纷点头,悟真开口道:“紫府所言极是。” 李玄都道:“什么是解决问题?不敢说人人有肉吃,能让天底下的百姓能吃上素包子,哪怕是黑面皮和野菜馅,那也好歹是个包子,在我看来,这便是解决问题了。不知这算不算慈悲道德?” 李玄都一番煞有介事的开场白已让三人竖起了耳朵,接下来的话更让三人人心鼓暗敲起来,不由得都望向李玄都,最后还是由悟真开口道:“自然是大慈悲。” 李玄都感慨道:“想要做到一点,很是不容易。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要超度十万恶鬼,可在我看来,想要让人间没有饿殍遍野,其难度不亚于地狱一空。左宗主。” 左雨寒立刻说道:“清平先生请赐教。” 李玄都道:“赐教不敢当,我听闻法相宗是佛道兼修,便是兼具两家之长,我想请问左宗主,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 左雨寒心思急转,“不起战祸,没有苛政,自然可以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 李玄都等的就是这句话,也不说是对是错,紧接着问道:“如今天下战火绵延,如何平息战祸?” 左雨寒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这……” 李玄都又望向悟真。 悟真沉吟道:“如今朝廷积弊已深,沉疴难治,唯有另开一片天地。” 李玄都轻轻一拍桌子,“大师说的极是,我们想要日月换新天,天下受苦之人无不想要一个崭新的天地,可有人不愿意,比如说朝廷的王公权贵们,比如说那些世家豪族,还有天下最大的地主儒门,我们该怎么办?”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左雨寒道:“唯有集合众人之力,万众一心,方能成事。” 李玄都轻轻拍了下桌子,沉声道:“正是如此。老天师、家师,还有家岳,之所以要促成道门一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救天下,救苍生。正因如此,‘玄都紫府’才会重新现世,甚至在玉虚峰上,太上道祖直接显圣。” “天下苍生”的大帽子落在了头上,除非邪道中人,否则任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无论三人心中如何想的,也只得点头应是。 李玄都话锋陡然一转,“话虽如此,但总有人想要逆势而为,比方张静沉和宋政,为了一己之私,破坏道门一统,与天下人为敌,这样的人,便不得不杀。” 一个“杀”字杀气凛然,虽然桌上的包子还是热气腾腾,可左雨寒却感觉到背后泛起一阵寒意。 李玄都再次环视三人,放缓了语气,“我今日请三位来,便是想说一件事,任何事都可以谈,天底下也没有化解不了的恩怨,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道门一统不可动摇。谁若是打量着阳奉阴违的心思,明面上赞同道门一统,背地里用手段,暗中抵抗,那么宋政、张静沉之流便是前车之鉴。” 整张桌上没有半点声音,只有沉默。且不说悟真和方缘如何,左雨寒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似乎随时都会跳出来。 李玄都向后靠在椅背上,说道:“我的话说完了,赞同的可以留下,反对的可以离开,我绝不阻拦。” 过了片刻,没有人起身离席。李玄都的脸上露出笑意,“既然没有人离开,那么三位就是认可我这番话了。那么我们可以慢慢谈,无不可谈。” 第一百三十七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 虽然李玄都绕了一个大弯,但他的意思很明白。 我可以不赶尽杀绝,议和罢战也好,讨价还价也罢,有一个前提是不能违背的,那就是道门的一统,如果同意这个前提,那就可以继续谈下去,如果不同意这个前提,那就没有必要谈了。 其实李玄都自重出江湖以来,秉持的都是能不杀人就不杀人的想法。所以澹台云说他不管怎么礼敬道祖,骨子里还是受到了儒门那一套的影响。澹台云倒也没说错,这个影响已经被儒门的先贤们说透了。亚圣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用白话来说,上古禹王治理水患,想到天下有溺水的人,就好像自己溺水。稷是谷神,想到天下有饥饿的人,就好像自己挨饿。故而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正因为如此,玉虚斗剑的时候,李玄都曾经说过,他反对的不是儒门,也不是儒门的先贤,更不是儒门的道理,而是当下的儒门之人。后人把经念歪,满口仁义道德,却知行不一,李玄都反对的是这些人。 地师的理念是好的,方向也是对的,可李玄都还是不能全数认同,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对于地师来说,死一万人是个数字,十万人、百万人、千万人也是个数字。只要目的达成了,也就无所谓了。 在地师眼里,百姓是什么?与棋盘上的棋子没什么区别,百姓不是活生生的生命,而是任人摆弄的死物,下棋的时候,被人吃掉几个棋子,当然会心痛,但心痛的不是棋子本身,不是因为这颗棋子是活生生的生命,受哺育成人,为人子女,为人夫妻,为人父母,心痛是因为棋子的增减影响到了棋局的胜负,根本还是因为棋局的胜负。 地师要管百姓的死活,但是其本质不是因为苍生有灵,也不是己饥己溺、老吾老幼吾幼的道理,而是因为千秋功业离不开百姓,要以百姓为基石。 之所以造就了地师如此的心态,是因为地师出生以后就是天潢贵胄,与底层的百姓几乎是两个世界之人,其中的差别说是仙凡之别也不为过。地师未必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本质,可他仍是将百姓苍生视作棋子,这便是心不正。 其实不仅地师如此,宋政、上官莞乃至于李道虚、谢雉等人也是如此,在他们眼里,只有一小撮人才是活生生的人,其他人都是蝼蚁。 他们不能站在百姓的立场去思考问题,或是不把百姓视作人,或是把自己视作超脱于凡人之上的仙,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就不可能解百姓的生计之难。 他们视天下为棋局,百姓为棋子,于是就有了“大局”的说法。那些口口声“大局为重”之人,若要问他们什么是大局?他们定然是不能付诸于口的,因为大局就是棋局的胜负。 以前李玄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便可以快意恩仇,无所谓什么天下分合、生灵涂炭,我有何忧?后来他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便快意不得了。 李玄都认可地师的部分理念,世道要发展,不能故步自封。可又不能认可地师的部分理念,将活生生的人视作棋子,随意舍弃。 只可惜,能够认同李玄都之人还是少之又少,甚至有人,明明自己就是百姓一员,却事事站在人上人的角度去思量,实是无可救药。当然,在众多人上人的眼中,李玄都这种人是个叛徒,可这种话没有人敢说出口,这边是历代先贤们的功劳了。先贤们将各种道理传遍世间,上至君王,下至小民,无人不认可。李玄都秉持这些道理行事,纵然是与李玄都为敌的儒门中人,也不能公然说李玄都是错,甚至还要在口头上赞同。有些龌龊,可以心照不宣,但万万不能付诸于口,否则便是万众所指。这也是所谓“不成文规矩”的由来。 李玄都吃了自己夹起的包子,其他四人也分别夹起一个包子,只剩下一个包子。 片刻的沉默之后,左雨寒当先开口道:“道门一统,此乃天意。反对道门一统,便是忤逆天意,便是长生之人,也难逃一死,宋政下场可鉴。左某人及法相宗上下,无一不赞同道门一统。” 李玄都把目光转向悟真,“悟真大师,左宗主的话你都听见了?” 悟真慢慢抬起头,十分沉重,缓缓说道:“道门一统是道门私事,儒门无权干涉,佛门也无权干涉,贫僧是佛门弟子,不好多言。” 李玄都望向方缘。 方缘只觉得为难无比,有心赞同悟真的话语,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支支吾吾道:“佛门和道门……此事的确不好处置。” 李玄都道:“两位大师所言极是,不过我却想起了古时巫教,巫教曾经鼎盛一时,共有十一位大巫,除了巫阳之外,其余十人并称为灵山十巫。而在灵山十巫中,又有以巫彭为首的五人与巫阳并称开明六巫。巫彭等五人既是灵山十巫,也是开明六巫。所以我有一个想法。” 左雨寒已经听明白了李玄都的话外音,为表忠心,立刻接口道:“正所谓佛本是道,当年太上道祖便是在终南山讲经之后出关化胡,佛道本是一家。” 李玄都微微点头都:“左宗主所言不错,如果将道门看作是灵山十巫,那么佛门就是开明六巫,而佛门各宗则是以巫彭为首的五位大巫,既是灵山十巫,又是开明六巫。” 事关道统,方缘和悟真都沉吟不语。 左雨寒看了李玄都一眼,朗声说道:“大晋年间,佛道之争,尤为激烈。神霄宗祖师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与佛门僧人斗法,林灵素对大晋皇帝说:‘释教害道,今虽不可灭,合与改正,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皇帝依奏,下诏改佛为道,易服饰,称姓氏,左右街道录院改作道德院,僧录司改作德士司,隶属道德院。不久又改尼姑为女德。皇太子上殿争之,令胡僧立藏等十二人和五台僧二人、道坚等与林灵素斗法,结果僧大失败,情愿戴冠执简。由此而言,佛道两家早在前朝就已经合流,只是因为金帐大军南下方才中断,如今不过是再续前缘,清平先生也已经说了,佛门各宗既是道门中人,也是佛门中人,并不冲突,不知两位大师为何如此为难?” 两人万万没有想到左雨寒倒戈如此之快,不过方缘本就不敢太过坚持,更没有资本坚持,只是怕传扬出去太过难看,所以才不好一口应承下来,现如今有了台阶,他便顺势说道:“如此甚好,自当如此。”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悟真还未点头。 李玄都也不催促,看了徐九一眼。徐九会意,起身给悟真倒了一杯素酒,说道:“如今中原佛门式微,佛门精锐集中于西域,佛门想要独占西域,将中原让给道门,倒也在情理之中,可大师不要忘了,道门的祖庭昆仑也在西域,若是佛门拒人千里之外,那么佛道之争只怕又要重演。” 悟真抬眼看了徐九一眼,脸色凝重,问道:“请恕贫僧眼拙,阁下是?” 徐九微微一笑,“在下姓徐,大师叫我‘徐九’即可。” 悟真心中一惊,他已经年纪极大,知晓许多江湖密辛,自然听说过极为神秘的齐王门客,此时目光落在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上面,心中瞬间了然。这些地师的爪牙鹰犬,已经有了新主人。 过了许久,悟真长叹一口气,“既然清平先生如此说了,贫僧也不得不认可了。只是事关重大,并非贫僧一人可以独断,还要容贫僧返回西域与众人合议之后再给清平先生一个明确答复。” 李玄都端起自己的酒杯,说道:“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表明心意,道门一统大业非一日之功,许多细节都可以慢慢商谈,但是大方向不能出错,否则便是南辕北辙。玄都不才,想要做成这件大事,还要请诸位多多帮扶,仅以此杯薄酒敬诸位。” 左雨寒第一个端起酒杯,方缘第二个端起酒杯,悟真之尴尬实难名状,眼睛望着面前那杯酒,却不知如何去端它。 李玄都望向悟真,轻声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在这个时候,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咱们可得和衷共济。悟真大师就算不看我的情面,为了自家道统传承,难道还不愿意喝下这杯酒吗?” 悟真双手慢慢捧起了酒杯,举向李玄都。心中复杂难言,如今的李玄都终于不是那个在客栈中与自己讨论家有铮子的李玄都了,如今的清平先生依然是老天师张静修、地师徐无鬼一类的人物,高坐在这终南山上,俯瞰天下。 李玄都也端起了酒杯,对向悟真。 众人将酒一饮而尽,悟真将酒杯的杯底向李玄都一照,示意酒已饮尽。 李玄都放下酒杯,笑道:“只要我们能同心协力,同舟共济,江湖就乱不了。” 悟真笑了笑,但那笑容里带着的全是苦涩。 第一百三十八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送走了一众客人之后,李玄都不得歇息,又去了玉真观。 太平观是太平宗的驻地,玉真观是玄女宗的驻地。 这是李玄都今天要见的最后一位客人,与第一位客人澹台云一样,都是一位女子。 不是周淑宁,而是玉清宁。 玉清宁并不是清平会的成员,所以在大真人府一别之后,两人就未再见面。至于这次见面,则是公事私事兼有,既是关乎到玄女宗,也是老朋友间的叙旧。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带着徐九,只有自己一个人来见玉清宁。 玉真观的布局很有意思,有明显的江南风格,其中有一个小小的天井,四面围楼,仰头向上看去,天空就像一个四四方方的井口。天井中青石铺地,因为岁月之故,已经生出青苔,四周放置有各种盆栽,四周二楼悬挂灯笼,正中有一张石桌和四把藤椅。 因为如今的终南山还未真正投入使用,所以玉真观很是冷清,没有旁人。李玄都进到天井,见四下无人,便坐在一把藤椅上,靠着椅背,仰头望天,好似坐井观天。 不多时后,一阵并不掩饰的脚步声响起,李玄都收回视线,循声望去,微微一怔。 一身白衣的玉清宁来到天井之中,只见她身着一袭白色纱袍,云袖飘逸,一头乌发如瀑,被一条白色丝带在发梢靠上的位置简单束起,容颜绝世,神态恬静,好似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人物。让人不免想起南华道君之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不过与以往不同,今日的玉清宁并没有以黑纱蒙住双眼,一双眸子清澈似水,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忧,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 李玄都略微恍惚,忽然想起江湖上好事之人的一个说法,年轻一辈四位美人,两正两邪,两位正道仙子是苏云媗和玉清宁,两名邪道妖女是宫官和秦素。 李玄都也算是与四人都有过交集,平心而论,四人之中,苏云媗功利心太重,宫官性情乖张,秦素有隐士气,以玉清宁最有仙气,更符合“仙子”的称呼。 李玄都很快回过神来,“你的眼睛好了?” 玉清宁坐在李玄都对面的藤椅上,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感慨道:“你双目失明是拜我所赐,如今复得光明,我也可以稍稍安心了。” 玉清宁抿嘴一笑,打趣道:“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八载,六年时间,你打算怎么赔我?” 李玄都明知玉清宁是玩笑之言,不过还是认真道:“我的确考虑过,想要传授一门功法给你,只是不知你中意什么功法?” “紫府的好意,我心领了。刚才只是玩笑之言,紫府不要放在心上。”玉清宁摇头道。 李玄都笑道:“岂不是可惜了我这一身所学?” 玉清宁玩笑道:“素素不就是你的开山大弟子?” 李玄都随口说道:“那你要做二弟子吗?” 此言刚刚出口,李玄都便察觉有些歧义,果不其然,玉清宁微微低下头去,没有接话。 李玄都不是愣头青,知道此时再去解释只会捅破窗户纸,越描越黑,若是他真有这个意思也就罢了,可他既然没有这个意思,还是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为好,于是直接越过这个话茬,转而说道:“你来终南山见我,有什么事吗?” 玉清宁抬起头来,道:“的确是有事,关于玄女宗的。” 李玄都静待下文。 玉清宁稍微斟酌了一下言辞,徐徐说道:“师父是个争强好胜之人,若不是年轻时被宋政乘虚而入,如今成就应该不亚于慈航宗的白宗主。这些年来师父一直在寻求弥补之法, 这也是师父将石师叔关押在玉牢中的原因。后来石师叔脱困,又在紫府的斡旋之下,两人和解,石师叔帮师父弥补了资质上的缺陷和不足,使得师父修为大进,有望跻身天人造化之境。” 这些都是李玄都知道的,他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多言。 玉清宁继续说道:“玉虚斗剑一战,师父大败,险些丢了性命。我了解师父,对于她来说,身体上的伤势不算什么,可被紫燕山人折辱却让她难以释怀。所以这次她返回玄女宗之后,决意让出宗主之位,自己专心清修,以求早日跻身天人造化境。” 李玄都听明白了,问道:“让出宗主之位也不算什么,家师、老天师都是如此,我和玄机也都执掌门户多时,按照道理来说,萧宗主属意的宗主人选应是女菀,不知女菀是什么意思?” 玉清宁道:“师父的确询问过我,只是我如今不过归真境修为,实难支撑门户,所以我想请师父将宗主之位传给石师叔,可石师叔却坚辞不受,也要我来担任宗主之位。我无可奈何,想要询问紫府的意见。” 李玄都微微一笑,“原来是这个原因,你既然问我,我便直言,你只管做宗主就是,萧宗主又不是从此不问世事,遇到难事多请教就是了。再有大事,霭筠、玄机、白绢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你直接找我也可以。” 玉清宁望了李玄都一眼,笑问道:“这是大掌教的承诺?” 李玄都摆手道:“你就不要打趣我了,大掌教言之尚早,只是李玄都的承诺罢了。至于石觞咏和淑宁,你不要担心,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我也不瞒你,觞咏是我的人,淑宁我也另有安排,只是希望你不要介意,嫌弃我伸手太长。” 周淑宁摇头道:“我不会介意,毕竟道门一统,这都不是什么大事。”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你来做玄女宗的宗主,我没有意见,同时我还有一件事,要请女菀认真考虑。” “什么事?”玉清宁问道。 李玄都取出一道符箓,放在石桌上,“我早就想对你说起此事,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今天便借着这个机会直言了罢,我在暗中组建了一个隐秘结盟,我取名‘清平会’,寓意是‘一清天下还太平’,其中成员以词牌名为代号,不知你是否愿意加入其中?” 玉清宁望着那道符箓,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叹了口气,问道:“你知道玄女宗的规矩吗?” 李玄都一怔,“什么规矩?” 玉清宁幽幽道:“按照玄女宗的规矩,做了宗主,便要一辈子守贞,不能嫁人,不能动念。” 李玄都这才想起这条规矩,有些尴尬,“难怪你要犹豫,难怪觞咏不肯做玄女宗的宗主,我倒是忘了这个规矩。” “既然忘了,那便算了。”玉清宁看了他一眼,“我同意加入清平会。” 第一百三十九章 山鬼谣 一个成熟的男子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无论是这种感情是美好的,还是残酷的。换而言之,要懂得克制,无论是爱恋,还是仇恨。过多的感情会影响理智。 在这一点上,李玄都还算是及格。哪怕在中秋夜的大真人府中,他也只是在秦素被张静沉偷袭得手的时候有了短暂的失控,在确认秦素没有性命之忧后,又很快恢复平静。 李玄都对待男女之事,谈不上游刃有余,但他懂得克制和拒绝,而不是放纵自己的欲望。 当然,世间优秀的女子们也是如此。 于是片刻的沉默之后,两人又恢复先前的状态,方才的短暂尴尬好似只是一个恍惚之间的错觉。 李玄都提议道:“这儿的风景不错,不如出去走走?” 玉清宁微笑点头道:“的确是许久没有看过风景了。” 李玄都道:“用神念去感知,用耳朵去听,都不如用眼睛去看。” 两人起身离开天井,出了玉真观,并肩走在一条还未彻底完工的山路上,路边可见整齐码放的方块青砖,似乎是就地取材。 玉清宁好奇问道:“将终南山上下重新修缮一遍,所需要的花费可是不在少数,是谁出的钱?” 李玄都回答道:“最早的时候,是老天师出钱,后来道门一统,各宗都有出资,不过大头还是正一宗、清微宗、补天宗、太平宗这四家。” 因为没有旁人的缘故,玉清宁说话就随意一些,“最近这两年来,太平宗从封山不出到大大露脸,真是天上地下。虽然花钱不少,但许多太平宗弟子都觉得与有荣焉,走在江湖上,任谁见了,都要恭维几声,俨然与几个大宗的弟子无异了, 这全是仰赖你这位宗主。江湖上都说太平宗超越了阴阳宗、正一宗,仅次于清微宗、无道宗、补天宗,是江湖上的第四大宗门了。” 李玄都道:“第几大宗门都无所谓了,以后只有道门了。” “话不是这么说。”玉清宁却是不认同,“就是一家之中,兄弟之间还要分出个高下,何况是偌大一个道门?”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说的也是,人生百年,我这辈子顶多是将道门强行拼合在一起,想要让道门从内到外真正成为一体,就像儒门一样,还需要上百年的慢慢融合。” 玉清宁叹道:“你的想法太大,我也不知该如何评价。我很好奇,如果有一天真正天下太平了,你打算做什么去?” 李玄都并不讳言,“如果你说的这个天下太平仅仅是没有兵乱,那么要做的事情很多,就算没有兵祸,其实百姓仍旧困苦,因为还有苛政和天灾,这就不是靠武力就能解决的问题。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其实治理道门也是如此,如何消弭千百年来积攒下的仇恨,同样不能以武力蛮干,好似穿针引线,要见细巧之功。如果有一天,这些问题不敢说不存在了,只能说被控制在了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我想我在人间的时间也不会太多了。” 玉清宁不无敬佩道:“紫府出身于钟鸣鼎食的东海李家,却能作如此之想,实乃不易。” 李玄都感慨道:“其实人之一生,是一个寻找‘我是谁’的过程。” “我是谁?”玉清宁轻声重复了一遍。 “对。”李玄都道,“我是谁?我是清平先生,我是紫府剑仙,我为人子,为人夫,为人师,乃至于为人父。你方才说了,我出身东海李家,是大剑仙的养子。那么在这之前呢,我又是谁?我是李玄都,李玄都是谁?他也应有父母,他的父母是谁?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去追根溯源,原来我也是个百姓的儿子,没有什么血脉血统,也并不比别人高贵,没有师父收养,我早已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遍地饿殍之中。所以我很感激师父,我也很同情那些无辜的百姓,这大约就是物伤其类吧。” 玉清宁摇了摇头,似是理解,又似是不理解,最终化作一声幽幽长叹,“你知道你是谁了?”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 而是借用了一句古人之言,“我与我周旋久,方知我是我,宁作我。” 玉清宁又问道:“那么你快乐吗?” 李玄都怔了片刻,说道:“快,喜也。乐,安乐。你是问我高兴安乐吗?我只能说,为了自己所求去做事,未必愉悦,但不痛苦。” 玉清宁道:“我猜,很多人会在背后说你是个疯子。” “不疯魔,不成佛。”李玄都大笑一声,“疯子就对了,否则我如何能走到今天?其实地师也是个疯子,澹台云和宋政都不理解地师,不明白地师到底要做什么,或是单纯认为地师要逐鹿天下,所以他们和地师决裂了,而地师也没有把自己的衣钵留给他们。” 这是李玄都变相地告诉玉清宁一些事情,毕竟玉清宁等人都是多年的正道弟子,从他们懂事起,地师就是大奸大恶之人的形象,李玄都有些话不好说得太过直白露骨。 玉清宁是聪慧之人,立刻懂了,“所以你是新的地师?” “差不多吧。”李玄都倒是没有过分谦虚,上官莞继承了阴阳宗的宗主,却没有继承地师的位子,就如颜飞卿做了正一宗的宗主,可张鸾山才是大天师。 玉清宁忍不住摇头道:“我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与地师并肩而行。” 李玄都道:“此地师非彼地师。”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玉清宁忽然问道:“你觉得宫官如何?” 李玄都看了玉清宁一眼,惊奇道:“这可不是你会问的问题。在我印象中,你是个不喜是非之人。” 玉清宁道:“我决定破例一回。” 李玄都道:“不知该如何评价。” “口是心非。”玉清宁道,“我好奇的是,你是没有贼心呢?还是没有贼胆呢?” 李玄都道:“应该是没有贼心,也没有贼胆。” 玉清宁抿嘴一笑,“且不说贼心,堂堂清平先生连堂堂圣君都不怕,怎么会惧怕区区宫官?” “该不会是素素派你来试探我的吧?”李玄都玩笑道。 玉清宁笑道:“是素素派我来的,那你招不招?” “招。”李玄都道,“咱们暂且不提我对素素的忠贞,只说利害……” 话还未说完,玉清宁已经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玄都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不是情圣,在这种事情上,两个我加起来也未必是宫官的对手,如果我真招惹上宫官,只怕我真要后宅不宁了。你以为宫官是肯屈居人下的女子?她不肯的,素素又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两者只能选其一,你说我该怎么选?” 玉清宁说道:“你是不是情圣,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宫姑娘,只怕要打退堂鼓了。” 一语双关。 李玄都微不可查地怔了一下,说道:“宫官是个愈挫愈勇且乐在其中的人,她在意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这也是她不可控的地方,她不在意结果,那么她就有可能做出任何事情,而我不行,我在意结果,那么我会怎么做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我没有胜算。所以我最好的办法就是敬而远之,不招惹,不接招,不动如山。” 玉清宁感慨道:“素素遇到你,是她的运气。” 李玄都轻声道:“我能遇到她,也是我的运气。” 玉清宁停下脚步,望向山外,“你们是互相成全。” 李玄都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选的词牌名。” 玉清宁轻轻吟诵道:“问何年、此山来此?西风落日无语。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溪上路,算只有、红尘不到今犹古。一杯谁举?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鸟覆杯去。须记取,昨夜龙湫风雨,门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依约处,还问我,清游杖屦公良苦。神交心许,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诵我远游赋。” 李玄都缓缓道:“山鬼谣。” 第一百四十章 慕容画 虽然遭遇了一些波折,但上官莞还是顺利见到了慕容画。 不得不承认,慕容画是个极美的女子,若要形容,有些像上官莞在天苍山镇妖塔中见到的狐妖苏蓊,不成气候的狐妖难免艳俗,可成了气候的狐妖却是淡雅如雪,好似仙人。 在上官莞看来,慕容画就是一只成了气候的狐妖,所以才能将那位次辅大人迷得神魂颠倒,能在这个好似大染缸的帝京城里如鱼得水。 不过慕容画也吃了一惊,她本就是天人境大宗师,深藏不露,就算比她高出一个境界之人,她也能看出其深浅。可她发现自己竟然看不透眼前之人的具体境界修为,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除了长生境之外,就是天人造化境。她万万没有想到,客栈竟然会直接派来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这无疑是在无声地昭示客栈的雄厚实力。 同时慕容画也在思索来人的身份。这倒是不难猜,江湖上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都是有数的,大多上了年纪,除开那些神出鬼没的隐世之人,既是女子之身又年纪不大的唯有一人,那就是上官莞。 慕容画大致猜测出上官莞的身份之后,心中震惊更甚。客栈带着师父白绣裳的令牌联系上了自己,说明客栈与慈航宗乃至于客栈都大有关系,可上官莞却是阴阳宗的人,与慈航宗并非一路人。如此一来,就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上官莞已经背叛了阴阳宗,另一个可能是客栈的成员十分复杂,各宗之人都有。 无论是哪个可能,都显示出客栈的庞大势力。这让慕容画觉得自己已经把握到了真相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她已经开始好奇上官莞在客栈中的地位,因为由此可以来判断客栈的大概实力。 与此同时,慕容画也想见一见师父白绣裳,与她深谈一番,也许师父知道的更多,能够解开她的许多疑惑。 两名女子见礼后各自入座,有丫鬟送上两杯热茶,然后便被慕容画打发下去,上官莞也让魏清雨在外面等候,只剩下两人独处。 因为被杨天俸耽搁了一段时间,待到上官莞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再加上时值深秋,寒意深重,所以屋中生着好大一盆冒着青火的银炭。以慕容画的修为,自然是寒暑不侵,可她在平日里扮演的角色,还是个体弱多病的较弱女子,所以次辅大人特意吩咐下来,要在夫人的房中放置火盆,慕容画也不好拒绝。 此时屋中暖意融融,两个女人,一个是慈航宗中的弟子,在帝京城中蛰伏多年,另一个是阴阳宗的弟子,如今也奉命来到帝京城中,这时两人年岁也都相当,三十岁左右,坐在这里竟有了些惺惺相惜。 “我当年是忘情宗的弟子,也是十宗之人。”慕容画想要探一下上官莞的底细,更为了把自己想深谈的话说下去,先十分平易地说了这句,接着说道:“若要论起来,我似乎要比徐姑娘年长两岁,若是徐姑娘不嫌,我就托大称呼一声妹妹。” 上官莞顺势说道:“慕容姐姐不必客气。” 慕容画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想请教妹妹一些事情,不知妹妹能否见告?” “慕容姐姐但问无妨,我能说的,一定如实相告。”上官莞没有把话说死。 慕容画也不在意,笑了一下,“我观妹妹的境界修为,实在胜过我良多,便是在帝京城中,能与妹妹一较高下之人,也就是两手之数,我倒是愈发好奇那位大掌柜的身份了。” 上官莞在来之前,李玄都已经交代过了,要取信慕容画,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挑明他的身份。不过上官莞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沉默了少顷,说道:“慕容姐姐知道了大掌柜的身份又能如何?难道小妹和白宗主出示的手令,还不足以取信于慕容姐姐吗?” 慕容画微笑道:“仅仅是好奇而已。” 上官莞道:“在极西之地有三座岛,岛上有一个国家,那里流传着一句谚语,叫作:‘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猫有九条命,旁人是轻易杀不死的,可猫还是死了,正是死在自己的好奇心下。” 慕容画沉默了片刻,说道:“其实,大掌柜能拿到家师的手令,又能让妹妹效力,我已经有了些猜测,只是不能肯定而已,所以才想问一问妹妹,看看我猜得准不准。” 上官莞故意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慕容姐姐如此说了,那我们就看姐姐猜得对不对。” 说罢,上官莞手指轻点,茶杯中的茶水自行飞了出来,落在桌面上,不断变化。 慕容画见此情景,也用出类似的手段,以茶水在桌面上写字。 两人写完之后,同时用手掌覆住,然后再一起慢慢移开手掌。 只见上官莞写得是“清平”二字,而慕容画则是写了一个“李”字。连起来便是李清平。 慕容画终于验证了自己的猜测,笑道:“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李清平了,原来大掌柜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 虽然慕容画脸上不显,而且也早有猜测和预料,但真正揭晓了答案以后,心中的震惊还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从紫府剑仙到清平先生,也就这三年不到的时间,清平先生不仅能够跻身长生境,还能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建立起如此大的基业,这已经超乎了她的想象。 然后她立刻想起了一件事,清平先生并非成名于最近,其实早在武德年间,他就已经以“紫府客”的名字在江北一带活动,而天宝元年的西北夺刀之后,更是名动江湖。接下来便是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从天宝二年到填报六年,他整整消失了四年。 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在这四年之间,清平先生李玄都并没有闲着,而是暗中积蓄力量,并且创立了客栈,待到时机成熟之后,他便重出江湖,要卷土重来。 想到这儿,慕容画不由得有些敬佩这位未曾谋面的清平先生,当真是深谋远虑,有卧薪尝胆之志。那么所谋者远,必然所谋者大。能让一位长生地仙为之谋划多年的,当然不仅仅是一座帝京城那么简单,应该是整个天下才对。 便在此时,上官莞开口道:“大掌柜不愿意袒露身份,所以还请慕容姐姐万勿将大掌柜的身份透露出去,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是自然。”慕容画的脸色一肃,“妹妹放心,今天你我之间的谈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至多再加上大掌柜知。” 上官莞的脸上有了笑意,“姐姐如此说了,那我就放心了。” 慕容画道:“不过既然说到了大掌柜,姐姐就再多嘴问上一句,依妹妹看来,这位大掌柜是一个怎样的人?毕竟我只是久闻大名,从未谋面,有许多传闻,也不知真假。” 上官莞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大掌柜其人,有些喜怒不形于色,气量很大,能容得下任,不过前提是你对她有用。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形容他,他牵扯了那么多的事情,打下了这么大的基业,可你却觉得他好像还是一个很干净的人。他总是心慈手软,可又毫不留情地杀了那么多成名已久的高人,这让人很难明白他的准则到底是什么。在他看来,他很像已经仙去的地师,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 慕容画若有所思。 第一百四十一章 说先生 慕容画能在帝京城中如鱼得水,必然是善于把握人心的。这也是她与苏怜蓉最大的不同。 听完上官莞的话后,慕容画做了一个简短的总结:“关于清平先生的传闻,我有所耳闻。今日又听妹妹之言,略微所得。” 上官莞脸上露出好奇神色,“倒要请教。” “若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望妹妹见谅。”慕容画略微斟酌言辞,“我观清平先生之生平,窃以为有三人对其影响甚大。这三人分别是已故首辅张肃卿、大剑仙李道虚和地师徐无鬼。故而清平先生的身上同时兼具了这三位的部分特质。” 上官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眼神一亮,“这……我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倒也有些道理。大剑仙是清平先生的养父,他视张肃卿为师,可最后偏偏是他继承了地师的衣钵。” “这就是了。”慕容画徐徐说道,“在我看来,清平先生的手腕与大剑仙、地师十分相似,在‘道’上却更偏向于张肃卿,可又不完全等同于张肃卿。” 有些事情,慕容画不是十分清楚,上官莞却是清楚得很,李玄都与张肃卿的不同之处,恰恰是李玄都与恩师徐无鬼的相通之处。先前上官莞对于李玄都的认知一直处于一种模糊、浑沦的状态,可经过慕容画这么一点,倒是起到了抛砖引玉的作用,让上官莞把许多没有想通的事情一下子想通了。毕竟上官莞能被徐无鬼看中,并且很得徐无鬼的喜爱,也不是蠢材,只是与李玄都相比,才显得她有些不济事。 李玄都的心机手腕不可能是自学而成,定然是有人教导,这个人就是大剑仙李道虚。可李道虚做错了一件事,他教了李玄都足够多的“术”,可在“道”之一途,乏善可陈,这就导致了后来的李玄都与他并不是一条心,甚至是分道扬镳,因为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玄都的“术”是传承自李道虚,“道”则是传承自张肃卿。李道虚疏于“道”的教导,于是被张肃卿“趁虚而入”。不过张肃卿的“道”也不是那么完善,因为张肃卿只是“治标”,而非“治本”。于是地师徐无鬼出现了,他补上了“治本”的关键。正因为如此,在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衣钵之后,发生了某种细微的改变,并非是李玄都开始妄自尊大,而是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路,所以他从幕后来到台前,开始开阖纵横。 从某种角度来说,李玄都能走到今日这般高度,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在他的身上,倾注了三位前辈的心血。 上官莞喃喃道:“原来如此。” 慕容画并不清楚上官莞心中所想,继续说道:“清平先生究竟是张肃卿那种心怀天下的忠良之士,还是地师那种虎视天下的枭雄人物,我也很难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不过我有一些揣测之言,谈不上对清平先生不敬,还请妹妹不介意。” 上官莞摇头道:“我不会介意,大掌柜也不会介意。” “那我便放心了。”慕容画轻抚胸口,“我听说清平先生十岁年纪就开始行走江湖,这与许多宗门弟子、世家子弟是截然不同的。这种情况就会导致清平先生过于早熟,这是好事也是好事。好处是清平先生少了许多年轻人的通病,比如意气用事,比如鲁莽冲动,更为沉稳成熟。坏处是清平先生的人生并不完整,其实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那些有怪癖之人,定然是其过往经历导致的。清平先生过早进入江湖,太早见识了人情世故,就好像我们登山,直接从山脚飞到了山顶,而缺少了中间的山腰,没有见过沿途的风景,便没有相应的体会,他眼中的山,只有山脚的巍巍高乎和山顶的一览众山小,与我们一步一步爬到山顶看遍风景是不同的。这与身份地位无关,仅仅与经历和阅历有关。” 上官莞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寻常人是一步一步登山,想法也是随着沿途风景而循序渐进地改变,而清平先生少了这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导致他的想法与寻常人有着很大的不同,于是造就了他今日这般看似矛盾的性格。” 慕容画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不仅是缺失了什么,而且还有可能多了许多你我都没有的东西。打个比方,他误入歧途,去了一个正常登山之人不会去的隐秘地方,在那里见到了许多旁人不曾见过的特殊风景。” 说到这儿,慕容画陷入思索之中,“清平先生的成名一战是西北夺刀,西北……当时的西北刚刚经历了两场大战,正是十室九空的时候,清平先生会不会在那个时候经历了一些特殊的事情?要么就是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张相爷一家之死,让他受了刺激。” 上官莞心中一动,虽然慕容画提出了两个可能,但她已经可以肯定,必然是西北之行。因为如果李玄都纠结于张肃卿之死,那么他心心念念的应该是报仇,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竟然执念于虚无缥缈的天下太平。上官莞有些好奇,李玄都到底在西北见到了什么,竟然会让他产生了一清天下还太平的想法,这可不是受了儒门影响就能解释得通的。 慕容画接着说道:“经历决定想法,所以大多数人都不明白清平先生究竟想要什么,因为清平先生的想法是异于常人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地师也是年纪轻轻就继承了齐王的爵位,与清平先生有许多相似之处。这大概就是地师青睐清平先生的缘故,甚至还想过要把女儿嫁给清平先生。” 上官莞深深看了慕容画一眼,“慕容姐姐知道的事情真多。” 慕容画微微一笑,“都是耳闻罢了。” 上官莞道:“读书人有个说法, 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慕容姐姐坐在这座帝京城中,却对江湖上的事情了若指掌,实在是了不起,小妹佩服。” 慕容画仍旧是微笑道:“不敢当。” 上官莞转而说道:“清平先生足够大度,可以容忍我们在背后揣测议论,可如果我们不做事,他却是万万不能容忍的,所以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慕容画道:“妹妹尽可直言。” 上官莞道:“大掌柜想要知道朝中清流的具体态度,想来慕容姐姐身为这相府的女主人,不说了若指掌,也应该有自己的见地,还望慕容姐姐能够不吝指教。” 慕容画并不意外,反问道:“在回答妹妹之前,我想问妹妹知道什么是清流吗?” 上官莞一怔,摇头道:“我是江湖人,对于庙堂并不熟悉。” 慕容画道:“清流是个很笼统的概念,如果让我来总结,那么我认为不是当权一派又占据道德高地之人,都可以称之为‘清流’。所以清流的成员十分复杂,而且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内部也有纷争,只是为了对抗当权一派而暂时联合起来。” 上官莞这时候明白了,说道:“清流有些类似于江湖中的正道之人,正道也只是一个笼统概念,内部又分为各大派系,这些派系并非一条心,就好似是过去以老天师为首的正道六宗与以大剑仙为首的正道四宗。” 慕容画道:“正是如此,妹妹问我清流的态度是什么,我无法答你,因为清流内的声音太多,我能告诉妹妹的是,清流内部势大几派的声音和态度。” 上官莞此时已经收起了对慕容画的所有轻视,正色道:“请姐姐赐教。”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话庙堂 慕容画对于朝局理解要远在上官莞之上,此时娓娓道来,“清流擅长空谈而拙于实干,让让他们找出问题很容易,解决问题很难。如果党争激烈,有些时候甚至会为了反对而反对,我倒是更愿意将其称之为‘反对派’,对应执掌大权的‘当权派’,双方在朝堂上形成一个微妙的均衡。可朝堂又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地方,两派人是你中有我中有你,所以很多时候都处于一种斗而不破的状态之中。” 上官莞问道:“那么梅次辅呢?” 慕容画并不介意谈起自己的丈夫,淡然道:“次辅大人梅盛林,在反对太后一事上,态度是暧昧的,出于士大夫的文人气节,不屑于与宦官同流合污,也尽其所能保护了一批忠良之士,看似是个清官,可如果他能上位,国事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便是他不如张肃卿的地方了,也注定了他只能做次辅,无法担任首辅。‘天下苍生’这四个字,他担不起。在这一点上,世宗皇帝就看得清楚,没有所谓的贤臣,贤与不贤也由不得他们,贤时就用,不贤就黜。” 慕容画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孙松禅告老致仕,赵良庚入朝。之所以选择由赵良庚担任首辅,是因为疆臣势大,中枢想要做事,离不开疆臣的支持,孙松禅和梅盛林的权势来自于朝廷,朝廷调不动疆臣,他们也无法调动疆臣,既然他们没有疆臣的支持,那么何不如直接让一位疆臣来担任首辅?当然,首辅的第一人选其实是辽东的赵政,可赵政打定主意要经营辽东,朝廷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赵良庚。赵政和赵良庚一南一北,同是总督三州之地,也算是并列齐名了,在这种情况下,赵良庚固然不如赵政,也算是差强人意。于是朝廷派出了玄真大长公主玉盈法师亲赴荆州,与赵良庚面谈此事。入京是赵良庚的夙愿,毕竟朝廷还在,首辅还是宰相之尊,赵良庚想要青史留名,自然还是为相。于是双方一拍即合,赵良庚留下儿子心腹替他镇守荆楚之地,他孤身入京,出任内阁首辅。” 说到赵良庚,可以说没有人比上官莞更熟悉了。优秀的女子大多都有自己的预备队,所谓骑驴找马,在没有骑着白马的真命天子之前,不妨先骑一匹驴子代步。赵冰玉就是上官莞的准备的“驴子”之一。上官莞自然对于赵家父子极为了解,对于慕容画说的这些,并不惊讶,淡淡道:“此事我有所耳闻,在太后谢雉的授意下,各路御史纷纷上疏,把赵良庚一通猛夸,认为只有他才能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当真是圣人再世。赵良庚也发动在京的门人故旧上疏,让天宝帝钦点他入京。造势之后,虽然赵良庚是孤身入京,但好似有千军万马一般,孙阁老自然是不堪一击,只能主动告老,给自己留一份体面。” “妹妹所言极是。”慕容画有些惊讶地看了上官莞一眼,没想到她对朝局也有见解,“赵良庚是太后钦点的首辅,自然是后党之人,没了孙松禅之后,身为次辅的梅盛林自然成为帝党的领袖,也是清流之中声音最大之人。可此人鼠首两端,揣摩上意,想要名声,不与太后合作,又不敢真与太后作对,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 上官莞万万没想到慕容画对于梅盛林的评价如此之低,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片刻后方才说道:“姐姐何出此言?” 慕容画淡笑道:“官场之人,惯会装腔作势,可以骗得了百姓、帝王、同僚,却骗不了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我也不是贬低他,只是如实评价罢了,此人能高居次辅之位,自然是深谙人情世故,心机、手腕、城府样样不缺,若是想要一意向上爬的人,还真要向他好好学学。可如果从大局来看,他就是那等嘴上挂着‘大局为重’实则最不顾大局之人。” 慕容画道:“梅盛林是个满口仁义道德心里名利双收的人,他能从翰林院爬到内阁,靠的就是鼠首两端,说得更明白些,明明是为了自己牟利却还要打着为别人好的名义,其实这也是不是什么稀奇的手段,就拿江湖来说,正道想要消灭邪道,独霸江湖,嘴上却要说邪道如何残暴,正道此举是为了替天行道。梅盛林这种人,既要揣摩上意,又要保护自己的名声,做的官是朝廷的,好处是自己的。” 上官莞叹了口气,“如此说来,梅盛林是靠不住了?” 慕容画道:“这也不尽然。不管清平先生想要报仇也好,还是改天换日也罢,主要目标都是太后。如果清平先生与太后斗法,在没有分出胜负之前,梅盛林是不会轻易下场战队的,他会左右摇摆,作壁上观。因为这种人最是没有担当,作壁上观至多是无功,亲自下场可是要赌上性命的。待到到局势明朗之后,他便会亲自下场了,因为这时候已经没有风险了,雪中送炭可能会让自己冻死在大雪之中,锦上添花却是半点风险也没有。如果说是清平先生赢了,那么他就会站在清平先生这一边,为清平先生摇旗呐喊,不必清平先生吩咐,他便会主动为张相以及当年的四大臣平反,以此邀功。清平先生就是看在已故四大臣的面子上,也不会把他如何吧?” “原来是一棵墙头草,风往哪吹便往哪边倒。”上官莞忽然觉得自己这次帝京之行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慕容画道:“当然,清流之中也有真正的忠臣,不过这些忠臣也不会相助清平先生,他们信奉儒门君君臣臣那一套,他们固然不认可太后,更不会认可清平先生,不管怎么说,太后还是天家之人,可清平先生却是最大的反贼。这些愚忠之人,越是忠于朝廷,越是会成为清平先生的绊脚石。两般相较,反倒是这些墙头草更容易为我所用。” 上官莞问道:“如果慕容姐姐是大掌柜,慕容姐姐会怎么做?” 慕容画略微沉思之后回答道:“就要看清平先生要走到哪一步了。” 上官莞疑惑道:“此话怎讲?” 慕容画道:“如果清平先生只是想要为四大臣平反报仇,那么绝大部分清流都是可用之人,毕竟有张相的名义,绝大部分人都认为张相是蒙冤而死,为张相平反就是拨乱反正,正好可以借清平先生之手把太后赶下台去,扶持天宝帝亲政,如此一来,清平先生大仇得报,清流们众正盈朝,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如果清平先生想要帮助辽东入关,那么就只有这些墙头草可用,他们不在乎什么大义,只在乎自己,只要辽东能满足他们的条件,他们不介意主动打开城门,就像买卖人,公平合理,明码标价。当然,如果别人的价格更高,他们也不介意再卖掉清平先生和辽东。” “可如果清平先生还想再更进一步,比如说日月换新天,涤荡所有的污泥浊水……那么我也不敢妄下断言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秋雨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凄清寒意笼罩了整个剑秀山。 暮色中,秦素离开藏书楼,顺着藏书楼不远处的山路去往忘剑峰。她撑着一把自己亲手制作的油纸伞,在潇潇秋雨中缓缓独行。 虽然李玄都开放了剑秀山,使得剑秀山不再像以前那般冷清,但忘剑峰仍旧与以往没有太大区别,还是人迹罕至。其实不必李玄都刻意吩咐,众人都心知肚明,那里是李玄都的日后居处,自然要求个清净,没人会去主动打扰。 既然是李玄都的居处,自然也是秦素的居处,那么对于秦素来说,忘剑峰便没有什么特殊了。秦素自从开始养伤,就已经不理会俗事,无论是客栈,还是忘情宗。秦素都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她本就不太喜欢这些,若不是因为李玄都的缘故,她才不会做什么主事掌柜。如今李非烟接手了客栈,对于秦素来说,自然是好事。她可以与苏怜蓉交流音律,一起抚琴,或是去藏书楼看些志异杂记,李玄都又不在剑秀山,无人督促,想修炼便修炼,不想修炼便四处走走。 不过以秦素的年龄来说,她也的确不必太过着急,她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跻身天人无量境,如果没有其他意外的话,她在四十岁之前跻身天人造化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距离百年之期还有整整一甲子的时间。 其实长生境的门槛并非是高不可攀,关键在于时间,如果有人能活千年,就算是庸人资质,也能跨过长生境的门槛。故而在百年之期的情况下,何时跻身天人造化境决定了能否跻身长生境。 正因为如此,当初李玄都以不足三十之龄跻身天人造化境,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他只要不中途夭折必然能跻身长生境,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换而言之,如果六十岁之后才能跻身天人造化境,除非有长生药这等天大的造化,否则很难跻身长生境。而在四十岁之前跻身天人造化境之人,只要不中途夭折,长生有望。至于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跻身天人造化境之人,能否跻身长生境就要看各自的机缘造化了,大概是五五之数。 如今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一辈中,且不说李玄都这个异类中的异类,秦素的境界修为可谓是一骑绝尘,是李玄都之后第二个登上太玄榜之人,也极有可能是李玄都之后第二个登上老玄榜之人。至于李元婴和上官莞,都在三十岁以上,不能一概而论。 如今江湖上都说秦大小姐是福缘最好之人。 除去宋政,老玄榜上还剩下四位长生之人,就算加上儒门的龙老人,也不过五人之数,其中三人有她大有关系。秦清是她的父亲,送给她一座宗门,旁人要经过无数勾心斗角的宗主之位,轻而易举地就落在了她的头上,就像一根棘杖,秦清先把所有的刺通通拔去,然后再送到秦素的手中;李玄都是她的未婚夫,一身所学倾囊相授,众多江湖人也许要经历无数厮杀才能得来的秘籍,秦素可以随意观看,寻常上成之法都未必能入得她眼;李道虚是她未来的公爹,直接送出了一件仙物。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缘见得仙物,更不用说拥有一件仙物了,便是众多宗主,也没有如此殊荣。 此三人,无论是谁成为道门大掌教,都不会影响秦素在江湖中的地位,当真是立于不败之地。 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福缘? 就连秦素自己,有时候都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她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如果人真有前世,她是积攒了多少功德,才有今日的福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是秦素,也有过几次身陷险境,在大真人府中更是差一点就死在了张静沉的剑下,可见江湖凶险。 有时候,秦素也会心生感慨,她是个腼腆的人,如果没有父亲、丈夫的权势,她也许就是孤零零一人,远离江湖,无人知晓,没有几个朋友。可到了如今,她的朋友竟然多到数不过来,正邪两道都乐意与她相交,丝毫不在意她的性情如何,当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如此一来,倒是逼得秦素不得不主动适应,许多时候甚至要摆出冷脸来应对这些情况。 昨天的时候,秦素见了前来拜访的兰玄霜,堂堂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更是百岁高龄的老前辈,也是一宗之主,竟然没有半分倨傲,在见面交谈时处处以她这个晚辈为主,这是秦素以前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可到了如今,这却变成了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 原因也很简单,按照儒门给天下订立的规矩,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师之上,要先论君臣,再论其他。李玄都当然不是帝王,可大掌教这个身份却是胜似帝王。就算李玄都如今还不是大掌教,也相距不远,算是储君人选。储君也是君,李玄都可以平易近人,其他人却不能不懂规矩,不必有人刻意吩咐,许多事情自然而然就变了。 这就是人心。 秦素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能默认了这种变化。 秦素持伞登上了忘剑峰,来到山崖边缘,驻足远眺,只见得山外雨雾茫茫,分不清天地的界限,只剩下无尽的雾气。 就在这时候,秦素忽然扭头,望向了一个少年。 张白昼。 因为张白月的缘故,李玄都允许他登上忘剑峰。 秦素望向张白昼的时候,张白昼也发现了秦素。 一瞬间,张白昼感觉自己体内的气机流转为之一滞,秦素望向他的这一眼,没有任何敌意,可给他的压迫之感却丝毫不逊于徐大,更有一种无孔不入的感觉。 张白昼不知道这就是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不仅能化解旁人的气机,而且还能反客为主,驾驭旁人的气机,厉害非常。以两人之间的境界差距,甚至不必身体接触,秦素就能让他体内的气机自相攻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便随着秦素收回目光而消失。 张白昼之所以出现在此地,只是个巧合。 如今剑秀山上人来人往,张白昼只觉得孤单,他不像裴玉那般八面玲珑,能很快与旁人混熟,而旁人因为裴玉的身份,也乐得与他套套交情。张白昼更多还是独来独往,接触最多的就是徐七。那日徐七招待徐大,他也跟着喝了一顿酒,可惜他嘴拙,没能借此机会与徐大建立什么像样的交情,徐大没有在剑秀山久留,很快就返回了齐州。 张白昼在苦闷的时候,便会登上忘剑峰,来姐姐的坟前坐上一会儿,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准备下山的时候竟然遇到了独自登山的秦素。 在过去的许多天里,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他都是故意避开秦素,几次相见,也是随着众人一起,这样的单独见面,尚属首次。 张白昼当然听说这位秦大小姐的传闻,除了早年丧母和险些丧命张静沉剑下之外,一路顺风顺水,再过些时日,她便要风风光光地嫁入李家,成为剑秀山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正因为如此,他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去讨好这位秦大小姐,反而愈发疏远。 便在这时,一个略显陌生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是……张白昼?” 张白昼怔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秦素的声音,下意识地低下头,低声道:“是。” 秦素本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大多时候都是旁人顺着她的话来说,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看了眼张白昼被淋湿的衣衫,问道:“怎么不撑伞?” 张白昼没想到秦素会问出这么个问题,在他的印象中,秦素是个拒人千里之外的人,总不会是在关心他,如实回答道:“山中无伞,而且也没必要撑伞。” 说话间,张白昼运起气机,将落下的雨滴四散弹飞。 秦素抬头看了眼天色,道:“你似乎很不喜欢我。” 张白昼的头更低了,“不敢。” 秦素叹了口气,“又何必?我问你,你喜欢剑秀山吗?说实话。” 张白昼认真思考了片刻,摇头道:“虽然姐姐在这儿,但我不是很喜欢这里。” 秦素看了眼张白月所在的方向,又问道:“既然你不喜欢剑秀山,那么你想去帝京吗?” 张白昼猛地抬起头来,望向秦素,迟疑道:“李……先生同意吗?” 秦素道:“他前不久来信了,如今他正在终南山,处理一些关于道门的事情,暂时顾不得剑秀山这边,所以让我找个机会问下你的意见。正巧今天遇到,我便直说了,如果你想去帝京,我可以安排你与兰夫人同行。兰夫人是皂阁宗的宗主,也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她过几天要动身去帝京拜访阴阳宗的上官宗主,正好顺路,你若与她同行,不必担心青鸾卫,她足以护得你的周全。” 张白昼心中一惊,因为秦素的话语中提到了两位宗主,换而言之,这两位宗主也是客栈之人。在剑秀山的这些天,他已经陆续见过了近十位天人境大宗师,也见过兰夫人,早就知道她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只是不清楚她竟然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如今客栈的实力,想要灭去一个寻常宗门,当真是易如反掌,这也让他心中生出希望,也许真能报仇雪恨。 张白昼没有过多思考,点头道:“我愿意。” 第一百四十三章 风起 一场秋雨一场寒,本朝帝京就是前朝的幽州,地处北方,寒意已经十分深重,每日清晨,外面都会有一层厚重的白霜。 如今宫里好些大殿已经换上了玻璃窗,坐在屋里就能瞧见外面的景象,谢雉坐在一张以紫檀木制成的福贵鸳鸯榻上,看着窗外的白霜,脸色平静,让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殿内除了谢雉坐着,还有一众人也被赐座。 首先便是七隐士中的赤羊翁。在玉虚斗剑之后,隐士们已经不再藏身幕后,而是来到台前。赤羊翁作为隐士中仅次于龙老人之人,也是代表了龙老人,身份自是与众不同。 其次是晋王,如今晋王不仅参与朝政,还兼着宗人府宗人令的差事,在天家皇室之中,仅次于太后谢雉和天宝帝,是第三号人物,自然也有资格坐着。 然后是新任内阁首辅赵良庚,外廷文官中的第一号人物,号称外相,被特赐座椅。 除此之外,就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此时正站在谢雉的身旁,是距离谢雉最近的人。 如此一来,偌大的殿中,跪在那里的就是青鸾卫都督府左都督丁策一个人。 这不是正式朝会,不仅仅是因为赤羊翁出现在了这里,也是因为天宝帝没有出现在这里,就算太后垂帘听政,只要一日没有登基称帝,台前的皇帝就一日少不得。而谢雉还比不得那位女帝,未能全面掌控朝局,如果她想称帝,晋王不答应,清流不答应,儒门也不答应。 “丁策。”谢雉开口了。 “臣在。”丁策尽力平静地回答道。 谢雉道:“你说江湖上多了一个名为‘客栈’的隐秘组织,如今可有头绪?” 丁策一凛,恭敬道:“回太后,臣曾派遣属下秘密混入这个‘客栈’之中,探听虚实。可其中等级森严,更有专人负责排查客栈上下,稍有异动,当即斩杀。臣……臣派出的许多精干人手暴露身份之后,都被削去首级,死于非命,此等情况下,还有未曾暴露身份之人,等闲不敢异动,所以臣对客栈的具体情况也是知之甚少。” 谢雉语气微冷,“也就是说,你除了知道一个‘客栈’的名字之外,其他皆是一无所知了?” 丁策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青鸾卫是司礼监首席秉笔的属下,便在这时,柳逸开口替丁策解围道:“回太后,据老奴所知,江湖上的隐秘组织不在少数,诸如白莲坊、万笃门、听风楼、闻香堂等等,可这些组织都是以盈利赚钱为主要目的,与商贾无异,所以其中人员的踪迹都有迹可循。这个‘客栈’却是不然,它只出不进,不赚一文钱却又大肆开销,出手阔绰,收买、拉拢各地江湖散人,甚至是朝廷的官员,由此可见,客栈背后定是有人支持。当世之间,谁会这么做?谁敢这么做?谁在这么做?老奴以为,这已经是不问可知了,唯有辽东而已。” 虽然柳逸此言没有真凭实据,仅仅是推测之言,但在场之人都对这番看法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又都望向太后谢雉。 谢雉却是不置可否,说道:“辽东会这么做,辽东也敢这么做,可未必就是辽东在这么做,此事波谲云诡,只怕还有很大的变数,事在没有铁定之前,还是不要过早下结论。晋王。” 晋王应道:“臣在。” 谢雉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天宝二年,太后谢雉拿下顾命四大臣时,只有二十七岁,协助谢谢雉的晋王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而已。如今是天宝八载,谢雉三十三岁,晋王三十六岁,正值壮年。 晋王思索了片刻,回答道:“臣以为柳公公所言极是,辽东虎视天下久矣,为了日后挥师南下,他们提前在关内大肆安插眼线密探,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谢雉又问道:“若果真是辽东所为,那么这个客栈的主事人是谁?总不会是秦清亲自执掌。” 晋王迟疑了,“秦清长年居于太白山的大荒北宫之中,并非秘密,他断然不会亲自执掌客栈。反倒是秦清之女秦素……” 谢雉终于是有些不耐烦了,“秦素生平,我素有所知,不过是一闲云野鹤罢了,过去二十年,秦清从没有让这个女儿参与过任何辽东事务,就算真要培养秦素,也不会一上来便让她担当如此重任。” 大殿内一静,一时无人应声。 过了片刻,赤羊翁缓缓开口道:“老朽明白太后的意思了,太后是说那位清平先生,毕竟清平先生已经与秦大小姐定亲。” 谢雉把目光转向赤羊翁,语调变得柔和,“不知先生如何看?” 赤羊翁身子清瘦,又蓄有山羊须,看起来就像一只年老山羊,此时他轻抚胡须,说道:“秦素不足以担当大任,可清平先生李玄都却是不容小觑半分,此人深得大剑仙、地师之真传,所谋甚远,所图甚大,要说是他建立了这个客栈,或者说是他在幕后执掌客栈,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谢雉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李玄都才是幕后之人,那么他麾下大概有多少人手?” 赤羊翁道:“客栈行事谨慎,我们虽然抓到一些成员,不过都是些小角色,甚至不清楚客栈的存在,只是拿钱办事。偶尔抓到几个客栈的正式成员,他们也都是单线联系,一旦有人被抓获,立刻断绝一切联系,很难顺藤摸瓜,除非真正捉拿一名客栈高层,否则很难推测出客栈的实力如何。” 说到这儿,赤羊翁微微一顿,环顾四周,继续说道:“如果硬要推测一番,李玄都这些年来招徕的人手的确不在少数。且不说本就在他名下的太平宗,比如‘血刀’宁忆,便是李玄都麾下大将,替他做了不少大事。还有‘血观音’石无月,能逃脱玉牢又重回玄女宗,与李玄都大有干系,所以石无月多半也是李玄都的人。还有李玄都在清微宗的旧部,以及李玄都得了地师的传承之后,许多地师旧人也归到了他的麾下,其势力之大,实是不容小觑。” 赤羊翁话音落下,大殿内一片死寂,空气好像是凝固了一般。 一个孤身一人的李玄都已经很让人头疼了,可偏偏李玄都还要大肆发展自身势力。 赤羊翁似乎还嫌不够一般,又道:“这些只是属于李玄都的心腹嫡系,还有许多不是李玄都心腹却能被李玄都调用的势力,比如刚才已经提过的太平宗,还有如今的正一宗,甚至是玄女宗、慈航宗、妙真宗等等。如果真让李玄都做了道门大掌教,只怕是……” 赤羊翁没有把话说完,可殿内之人都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谢雉脸色不变,说道:“可李玄都终究不是道门的大掌教,道门还有大剑仙,还有澹台云,不是李玄都和秦清这翁婿二人就能说了算的。如今关键还是这个客栈,无论客栈的幕后之人是李玄都也好,还是辽东的秦清也罢,都是朝廷的心腹之患,要尽快解决。” 赤羊翁立刻表态,“儒门已经尽力在做了。” 谢雉的目光又望向其他人,“那么内阁、司礼监、青鸾卫,还有晋王,你们呢?” 一直未曾开口的赵良庚道:“臣立刻下令让六扇门协助青鸾卫彻查此事。” 严格说起来,朝廷中并没有“六扇门”这个衙门,若非要说有,应该是指刑部督捕司。 当初刑部为了与尚还隶属于大都督府的青衣司争权,在内阁的支持下专门成立了一个处理有关江湖人士案件的隐秘机构,因为其总部大殿坐北朝南,东南西三面开门,每面两扇门总共六扇,所以叫做“六扇门”,其中成员因行动机密也称总部为“六扇门”。六扇门中人行动诡异、手段凶狠、专办大案,进得衙门,出得江湖,算是衙门中的江湖人物,又代表衙门监视江湖,在江湖上拥有极大的权力,因此被不为朝廷效命的江湖人士所不齿,名声和青鸾卫相差不多,都被视为朝廷鹰犬。 最早的时候,督捕司与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仪鸾司属于平级,不过在青鸾卫升为青鸾卫都督府之后,督捕司便不能再与青鸾卫相提并论。六扇门直接听命于刑部,同时也受大理寺和督查院的节制,而这三个衙门又都是内阁的下属,说白了六扇门其实是直接听命于内阁。 此时赵良庚说让六扇门协助青鸾卫彻查此事,关键就在“协助”二字上,“彻查”是表态,“协助”则是不肯担责,把责任都推给了青鸾卫。 柳逸哪有不明白的,皮笑肉不笑道:“青鸾卫直属于司礼监,刑部直属于内阁,都说内阁是外廷,司礼监是内廷,没有高下之分,何来协助一说?应是合作办理此案才是。” 赵良庚面无表情道:“刑部人手匮乏,不及青鸾卫半数,故而以青鸾卫为主,自然是协助。” 柳逸还要说话,却被谢雉抬手打断,“此事就以青鸾卫为主。” 然后她望向晋王,“晋王,你以为如何?” 晋王道:“臣无异议。” 谢雉站起身来,叹了口气,“你们难,哀家也难,朝廷更难,值此难关,我们可要和衷共济。” 所有人都站起身来,“谨遵太后懿旨。”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宗室诸王 赤羊翁当先离去,然后是赵良庚和丁策,殿内就只剩下谢雉、晋王、柳逸。 谢雉又重新坐了下来,似乎有些疲累,身子歪着,用手支着额头。 不多时后,司礼监掌印杨吕、燕王、天宝帝到了。 杨吕不必多说,如今宗室,以晋王和燕王为首,所以两人并不居住在封地,而是长居帝京,参与政事。晋王正值壮年,颇为英武。可燕王如今已经是古稀之年,不仅岁数比晋王大了一倍,而且辈分也高出一辈,是宗室诸王中最为年长之人,而且燕王当年与齐王关系密切。当年徐无鬼能将谢雉送入宫中,燕王功不可没。 至于天宝帝,已经是个青年人。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他年仅十岁,如今是天宝八载,他已经十八岁了。 历代皇帝,大多在十八岁之前就要成婚生子,早的十三岁,晚的也就十七岁。皇后年龄也大致如此,故而有皇后做了十一年的皇后,难产而死的时候却只有二十二岁。如今世道就是早娶早嫁,就算皇帝年事已高,纳妃也是按照这个年龄,正因为这等缘故,天宝帝谢雉的年龄其实相差不大。 如李玄都这种年近三十岁还未成婚之人,在当今的世道却是显得有些特立独行了。不过再一细想,越是修为精深,寿命也就会越长,那么就越不急于过早成婚生子。如李玄都、秦清等人,人间百年,何苦二十岁不到的年龄就去成婚生子?可普通人七十古来稀,大多数人的一生也就是五十年左右,自然要早些生子。 认真说起来,李玄都十岁入江湖,天宝帝十岁登基,都是十岁成人,李玄都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在二师兄张海石的支持下参与到宗门争斗之中,天宝帝在十八岁的时候同样开始在朝堂上有了自己的声音。只是这个声音还很微弱,距离只有一个声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三人向谢雉行礼,天宝帝不必多说,身为帝王,自然有座位,坐在谢雉下首的东边。燕王作为宗室中最年长之人,坐在谢雉下首的西边。杨吕则是与柳逸一左一右站在谢雉身旁。 谢雉环视一周,“如今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了。” 无论是天家皇室,还是世家豪族,许多家奴的身份还在家族成员之上,如各类管家,是可以参与家族大事的。在皇室之中,司礼监的大宦官们也是家奴,可这个家奴要胜过许多没有实权的亲王郡王,所以谢雉说都是自家人,并没有错。 听到这话,无论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杨吕,还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柳逸,都矮了下身子,而坐着的天宝帝、燕王、晋王则是直了下身子。 谢雉感叹道:“咱们自家的事情,还是要靠家里人担当起来。” 说话时,四名宫女进到殿中,每人都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放着开片粉青的瓷碗,薄得像纸,乍看一片青色,细看从青里又透出淡淡的粉红,堪称神品。碗中汤匙也是极品,外釉通体素白,从里面却透出淡淡的晕黄。反倒是碗里盛之物不怎么稀奇了,只是普通的莲子羹而已。 总共四碗,太后谢雉、天宝帝、燕王、晋王每人一碗。 谢雉端着碗,舀了一汤匙送到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方才送进去,却含在嘴里,慢慢含了好一阵子才咽了下去,对天宝帝说道:“当年老天师张静修来帝京,对先帝说:‘养生无过玉液。’按照老天师的说法,口中唾液就是‘金丹玉液’中的‘玉液’,又叫‘长生酒’。把唾液引出来,再咽下去,这叫‘舌下生液,倒咽玉液长生酒’。” 天宝帝只得也效仿谢雉的样子,将莲子羹含在嘴里,过了好一阵才咽下去,便说不得话。 只是晋王从来不信这些,已经开口说道:“一个李玄都,还能把堂堂大魏朝廷闹翻了天?赤羊翁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谢雉淡淡道:“是否言过其实,儒门自己知道。据说在玉虚峰上,儒门已经是精锐尽出,最后还是铩羽而归,甚至还赔上了一位隐士的性命。” 燕王因为老迈的缘故,坐在椅上,眯着眼,昏昏欲睡,此时抬了抬眼皮,说道:“李玄都闹出的动静不小了,就连我这个足不出户的老头子都听了好些关于他的说法,说什么他要重回帝京,为张肃卿报仇。以前我只当个笑话,可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小觑了,就算他震动不了朝廷,如果他打定主意要摘去哪个人的头颅,还是不难。也许李道虚和澹台云会为了大局来制约李玄都,不让他闹个天翻地覆,可在这种事情上,难道李道虚和澹台云会做哪个人的护卫吗?” 便在这时,殿外又传来一个声音,“杀人?不仅他会杀人,我们也会杀人,他要是在外面惹是生非也就罢了,我们管不了,可如果他敢到帝京城来,还不知道谁杀谁呢!” 话音落下,一名身着亲王服饰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正是姗姗来迟的唐王,他要比晋王年轻一些,不过也年过三十,是宗室诸王中的第三号人物,放在整个宗室之中,也是仅次于太后、天宝帝、晋王、燕王的第五号人物。 柳逸轻声道:“殿下说的是,如今儒门高手悉数云集帝京,在这件事上,李道虚不会支持李玄都,如果李玄都敢来,我们索性顺势设个局,把李玄都和他的死党,一起赶尽杀绝。” “且不说能不能杀了李玄都,就算能杀掉李玄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杨吕悠悠道,“诸位王爷应该知道上个月十五发生在大真人府的事情了,大天师张静沉也是这种想法,想要设局除掉李玄都,可结果呢?大天师还没等到朝廷的真人封号,就被李玄都打死在自家的大真人府中,还被李玄都这个外人废黜了大天师的称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最后李玄都又扶持了一个新的大天师,这大真人府俨然成了李玄都的大真人府。” 唐王坐在晋王的对面座椅上,问道:“杨公公是什么意思?区区一个大真人府岂能与偌大的帝京城相提并论?” “殿下所言极是,大真人自然不能与帝京城相提并论。张静沉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未必做不到。”杨吕先是微微欠身,然后话锋一转,“关键是杀掉一个李玄都要死多少人?如果他在临死前大开杀戒,要拉人垫背,只怕是……” 燕王开口道:“杨公公这是老成持重之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实乃再无其他办法的下策。” 唐王望向燕王,“四叔,您老有什么上策、中策?不妨说来听听。” “这不是正在商议吗?”燕王人老成精,打了个哈哈,“若是有了对策,那我们也不必在这里议了嘛。” 唐王轻轻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便在这时,谢雉开口了,“议事就议事,不要置气。” 所有人都微微低头,以示恭敬。 过了片刻之后,谢雉又说道:“不过他七叔说的也没错,从金帐到西北,再到辽东,要造反,总是要镇压的,既然是镇压,哪有不死人的。” 燕王道:“可现在的问题是,打仗要花钱,平叛要银子,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国库亏空,这就是朝廷最大的实情。” 唐王道:“辽东有钱,李玄都也有钱,还有那么多的宗门世家,都有钱。” 谢雉猛地抬高了嗓音,“唐王,够了!” 唐王猛地闭口不言。 谢雉望向燕王,“您老说该怎么办?” 燕王稍稍坐直了身子,说道:“依老臣之见,此事还要着落在儒门的身上。” 谢雉立刻明白了,儒门提出的条件就是让天宝帝亲政。于是谢雉将目光转向了天宝帝,此时天宝帝已经将手中的莲子羹喝完,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听到一般,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 谢雉拿起手帕掩嘴,开始轻声啜泣。 一瞬间,天宝帝、晋王和唐王立刻从座椅上起身,接着是燕王拄着拐杖艰难起身,然后连同两位司礼监的大太监,一起跪在地上。 谢雉哽咽说道:“这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晋王直起身来,高声道:“虽然先帝不在了,但还有满朝文武和天下臣民,定能铲除乱党。” 便在这时,一场秋雨落下,敲击出沙沙声响。殿内却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默在那里。 谢雉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那就要拜托晋王了。” 晋王磕下头去,“臣领旨。” 谢雉又望向唐王,“他七叔,你也要上些心,给我们娘俩一个安生日子。” “是。”唐王挺直了身子。 谢雉看了眼杨吕和柳逸,“还不快把燕王扶起来。” 两位大太监一左一右,搀起了颤颤巍巍的燕王。 燕王扶着拐杖,喘了口气,“无论如何,终究是绕不开儒门。” 谢雉又擦拭了下眼角,“还要您老多费心。” 第一百四十五章 孤儿寡母 三位王爷的身影消失在大殿的大门外,谢雉起身推开一扇窗,望着外面的雨幕,外面的天地已经是灰白一片,灰暗的天幕,白茫茫的雨幕,整个帝京城都笼罩在这萧瑟的秋雨之中。 谢雉轻声开口道:“皇帝。” 天宝帝立刻道:“儿臣在。” 皇帝日常是自称我,有时也会文绉绉地自称吾,只有在正式场合才会自称“朕”。而当对象是天地神祇和先皇先后则是自称臣。 皇太后是先帝之后,太后只是她活着的尊称,待她殡天,也是要尊为大行皇后而享有先后的地位。 过去谢雉是皇后,天宝帝是太子,天宝帝是臣;将来谢雉做先后,天宝帝做今上,天宝帝还是臣。所以天宝帝面对太后谢雉的时候要自称为“臣”。 更何况,大行皇帝没有选定继承人,或者行“正常”废立之事时,多是以太后懿旨之名。这便说明,太后是作为先帝留在人间的代言人的地位而存在的,那么皇帝对面太后称臣就更没什么不妥了。但因为毕竟是皇帝,所以正式称呼是“儿皇帝臣”,简称才是“儿臣”。 与之相对应,皇帝还是至高无上,所以太后也不能直呼皇帝姓名,要称呼“皇帝”二字,不过倒是不必用“圣上”、“圣人”等敬称。 谢雉望着雨幕,问道:“你怎么看?” 天宝帝迟疑了片刻,回答道:“儿臣谨遵母后旨意。” 谢雉有些不满,说道:“我不是问皇帝怎么做,我是问皇帝怎么看。” 天宝帝只好道:“唐王太过激进,燕王太过保守,至于晋王……” 谢雉轻叹了口气,“皇帝,你我母子二人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太平盛世,你要亲政,我哪里会阻拦半分!” 天宝帝万没想到谢雉会突然挑明了那件燕王也没敢挑明的事情,不由大吃一惊,跪倒在地,“儿臣万没有此等心思。” 谢雉缓缓转过身来,语气柔和了几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外有强敌,内有内患,刚才你也听到了,辽东和李玄都,一者在关外厉马秣兵,一者在关内安插密探,联络传统各地豪强,只待时机一到,便要里应外合,大军南下,你如何应对?” “这……这……”天宝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雉的语气愈发柔和,又道:“这是外忧,还有内患。三位宗室王爷,各有心思,各有势力,他们要是看中了你的位子,你该如何防备?” 天宝帝迟疑道:“杀?” 谢雉笑了笑,“你杀了三王,宗室之中就无人可用,谁来帮你稳固朝局?仅仅靠那些文官?当年太祖皇帝为何要分封藩王镇守各地,你想过没有?” 天宝帝的额头上渗出冷汗。 谢雉加重了语气,“你真以为那些文官让你亲政是安了什么好心思?现在他们帮你,日后是要向你讨债的,他们是要让你只能依靠他们,那么他们就可以架空你,让你做个傀儡,什么圣天子垂拱而治?说白了便是皇帝什么也不要管,什么事都交给他们来做,如此一来,谁才是皇帝?” 天宝帝脸色苍白,无言以对。 谢雉道:“帝王心术,关键在于平衡二字。帝王置身事外,让底下的人互相制约,如此一来,底下的人想要胜过对手,就要求于帝王,所有人都有求于帝王,那么帝王说话才管用,才能掌握朝局。可如果你的下面只有一派人,没有制约,那么帝王便没有任何作用了,这个道理,你懂吗?” 天宝帝低下头去,不敢直视谢雉。 谢雉忽然露出哀伤的神情,“有些话,我本不愿说,可到了如今,也不得不说了。你想过没有,如果真到了大势不可为的那一天,我站在你前面,好歹是个遮挡。世人都会说,国事蜩螗如此,朝政败坏至此,皆是太后的错,可皇帝还是好的,只要换成皇帝当政,拨乱反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么你就还有退路……” 不等谢雉把话说完,天宝帝已经是痛哭出声。 他抱住谢雉的一条腿,哽咽道:“是儿臣错了,儿臣上了那些文官的当……” 谢雉稍稍俯身,用手轻轻抚摸着天宝帝的头发,目光却是望向窗外的雨幕,湿气和寒气渗入殿内,谢雉心情十分灰恶,就如这天气一般。 大魏立国至今,多少风霜雪雨挥洒而去,可如今的这场冷雨,大魏还能撑得住吗? …… 唐王名叫徐载诩,今年三十二岁,在三位实权亲王之中,年龄最小。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时,他并不在帝京,不过帝京之变后,是他带着圣旨亲自前往西北,夺了秦襄的兵权,由此被太后和晋王看重,由郡王晋为亲王,不过称号未改,并未以一州名号为王号。 徐载诩离开皇宫之后,称作马车返回了自己的王府。严格来说,诸王在帝京的王府只能算是一个暂居之所,各自封地的府邸才算是真正的王府。齐王的王府在齐州,晋王的王府在晋州,燕王的王府在燕州,可大魏没有唐州一说,故而唐王的王府就是帝京中的府邸。 返回王府之后,徐载诩屏退侍从,只留下一名女子为他更衣,换下沾了湿气的亲王服饰,换上一身便服。然后他顺势将这名女子搂在怀中,将脸庞埋在女子如云的乌发之中。 女子娇笑一声,“殿下,似乎心情不是很好?” 徐载诩沉沉“嗯”了一声,抬起头来,说道:“说是议事,还不是软硬兼施,让我们听她的命令行事,可也没办法,谁让她是太后呢?” 这女子肌肤胜雪,面带桃花,眼含春波,竟是个绝色美人。 她听徐载诩如此说,说道:“另外两位王爷呢?” 徐载诩沉吟了片刻,说道:“晋王不必说了,向来是跟太后一条心的,就算最近几年略有分歧,可到了关键时候,晋王还是站在太后那边,两人关系着实密切,要不当年也不会传出‘黑心王爷卧龙床’的谣言了。至于燕王……” 说到这儿,徐载诩沉吟片刻,只是长叹一声。 女子轻哼一声,不依道:“王爷对我还要藏着掖着吗?” “我与你之间自然是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说,而且有些地方也没想明白。”徐载诩笑道,“正好我说与你听,你也帮我参谋参谋。” 女子伏在徐载诩的胸膛上,手指轻轻画了一个圆。 徐载诩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当初太后能够进宫,燕王功不可没,按照道理来说,燕王应该站在太后这边,可今天议事的时候,燕王却是一再提起儒门。” 女子讶道:“儒门?文官们背后站着的就是儒门,如今儒道相争,儒门一败再败,如今道门又打起了朝廷的主意,儒门不得不亲自下场,鼓噪着让当今陛下亲政,好便于他们彻底掌控朝局。想要让陛下上来,先要让太后娘娘下去,燕王在这个时候提起儒门,太后娘娘可不会高兴,更不会善罢甘休。” 徐载诩点头道:“谁说不是呢,看来燕王这个老狐狸是把宝押在了儒门的身上。真要说起来,儒门比道门更可恶,一再操纵皇位继承,只要是不合他们心意之人,便要想方设法除掉,燕王之所以会与儒门联手,说不定是儒门已经向他许诺,要把他的子孙扶上那个位子。” 女子若有所思道:“王爷的推测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其中还有一个变数。” 徐载诩来了兴趣,道:“倒要请教。” 女子轻轻挣脱开徐载诩的怀抱,背负双手来回踱步,说道:“我且问你,为什么儒门不敢直接动太后娘娘?” 徐载诩略微思量,说道:“是东海大剑仙。” 女子点头道:“大剑仙是道门中人,支持的是太后娘娘,这就让如今的局势变得很有意思。儒门中人打定主意要扶陛下上位,在这一点上,儒门和大剑仙意见相左。可偏偏又来了一个清平先生李玄都,要把太后和当今陛下全部赶走,换一家来坐天下,在这一点上,儒门和大剑仙反而意见一致了。如果王爷是大剑仙,王爷会怎么选?是帮助自己的弟子,全部推倒重来?还是先放下成见,一致对外?” 徐载诩只觉得豁然开朗,道:“你的意思是说,局势如何发展,都在大剑仙的一念之间?” 女子轻轻点头,“正是如此,虽说大剑仙与太后娘娘牵扯甚深,可辽东的秦家也是他的亲家。” 徐载诩笑了一声,“大剑仙必然不会支持秦家。” 女子疑惑道:“殿下何出此言?” 徐载诩道:“太后娘娘今天的一句话点醒了我,大剑仙可以在暗中掌控一对没有依靠的孤儿寡母,大剑仙能掌控秦清、李玄都吗?这翁婿二人可都不是等闲之辈。” 女子点头道:“王爷所言极是。” 徐载诩笑了一声,忽然将女子打横抱起。 女子先是一声惊呼,然后双臂环住徐载诩的脖子,娇笑不止。 第一百四十六章 新避暑行宫 人老成精,自然稳重。兰玄霜虽然被困“玄都紫府”多年,但年龄摆在那里,做事不说滴水不漏,却也不会留下什么把柄,她不仅把去帝京拜访上官莞之事如实告知了秦素,而且在准备动身前又一次前来拜别,询问秦素还有什么吩咐。 于是秦素便将张白昼交给了兰玄霜,请她带张白昼上京,将张白昼交给李如是。 兰玄霜一口答应下来。对她而言,带着一个小家伙去帝京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实实在在的举手之劳。兰玄霜把自己位置摆得很低,秦素也不会倨傲,处处以礼相待,两人自是相谈甚欢。 兰玄霜并非今日动身,剑秀山和北邙山同在中州境内,相距不远,于是她离开剑秀山之后,干脆先带着张白昼回了一趟北邙山。 兰玄霜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可以带人御风而行,而且张白昼本就有先天境的修为,也让她省力不少。 张白昼倒是听裴玉说起过这位兰夫人关于北邙山的事情,据说她以皂阁宗的名义向太平宗借款六百万两修缮北邙山,不增收利息,共分六十年还清,每十年一百万两,也就是一年十万两。若是日后皂阁宗想要赖债,太平宗也不必大打出手,可以直接到终南山状告皂阁宗,自有道门出面,查封皂阁宗的相关产业来抵债。而促成这笔借款的正是李玄都,甚至作为仲裁者的道门,也是离不开李玄都的操持。 这笔借款没有利息,太平宗是没有任何收益的,还要承担可能产生坏账的风险,若不是李玄都出面,太平宗是万万不肯借款的,可只要李玄都出面,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自从李玄都担任太平宗宗主以来,太平宗在江湖上的地位日渐拔高,俨然又恢复了昔日的大宗地位。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过去的太平宗虽然有钱,但就像商贾,地位不高,空有富而没有贵,这让太平宗弟子的心态变得十分微妙,极为渴望谋求更高的江湖地位,为此不惜一掷千金,类似于巨商花钱捐官,又类似镖局花钱打通关节。李玄都的出现,满足了太平宗弟子长久以来的愿望,故而太平宗弟子中的反对声音渐渐减少,哪怕是李玄都导致了太平宗最近开支甚大,可大多都是以借款的形式存在,所以在太平宗中没有造成太大的风波,反而有许多太平宗弟子认为合情合理,这也是太平宗在江湖上地位提高而应有的代价。 这让张白昼重新认识了李玄都,开始明白如今的清平先生到底是怎样的身份地位,当时真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几大宗门就好似他手中的提线木偶。也逐渐明白李玄都还肯与他讲道理,在许多人的眼中,已经是十分纵容了,这无疑是看在他死去姐姐的面子上。这让张白昼愈发难受,他认为李玄都背叛了姐姐,可到头来还是要靠李玄都才有望报仇。 正当张白昼想着这些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形开始下降,用话本中的说法就是“按下云头”,兰玄霜带着他落在一片茂密树林中,在这个深秋时节,这片树林却是郁郁葱葱,比起夏日时的普通树林还要茂盛许多,枝叶深绿近黑,有些渗人,巨大的树冠遮蔽了阳光,再加上林中弥散的幽幽雾气,竟是使得树林之中漆黑一片,好似深夜一般,一种又似有影影绰绰晃动,让人心生惧意。 张白昼跻身先天境之后,灵觉愈发敏锐,已经可以感知许多肉眼难见的物事。比如说冤魂阴气。 阴气本是至阴之物,此处林间的阴气之浓郁,已经使得整片树林发生了异变。草木向阳而生,除去槐、柳等几种鬼木之外,两者并不相容,若是阴气能够影响草木,使其由阳转阴,那么便说明阴气极为浓郁,已经开始由阴化阳,其中多半会孕育出了不得的凶厉之物。不过如今这座树林被人以大神通禁锢了所有的阴气,使其不会影响到旁人,最多就是感觉林中有些阴冷。 林间原本的羊肠小径已经变成了一条可供两辆马车并行的宽阔大路。道路尽头立着一块等人的石碑,上书四个大字“避暑行宫”。 张白昼极目望去,看到一片连绵殿阁,论规模尤胜亲王府邸,只是破败不堪,又是地处这样一座阴气浓郁的林中,让人不由想起那些闹鬼的荒废古庙。不过如今的避暑行宫中却是人来人往,无数匠人正在修缮这座当年的女帝行宫,哪里还有半点阴森意味。 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子到位了,管你什么凶宅荒庙,都能焕然一新。有道是“人定胜天”,人力能胜天,更何况区区妖邪鬼物? 便在此时,有一道悠悠荡荡的女声传来,“夫人回来了。” 这嗓音十分轻容,回荡在密林之间,仿佛轻烟薄雾似的,直往人的耳朵里钻去。 张白昼的身子骤然僵硬,脊背发冷,头皮发麻,额头上渗出汗珠。 下一刻,从“避暑行宫”的正门中款款走出一名女子,一袭白衣,肤白如雪,青丝如瀑。 只是张白昼的脸色骤然凝重,甚至还透出几分震惊,就像是普通人见到鬼一般。 女子缓缓走下台阶,乍一看去,与那些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并无二致,甚至因为脸色苍白的缘故,还平添了几分病中美人的娇弱之态。可仔细看去,她其实是飘下来的,白色的绣鞋根本未曾沾到地面分毫,而且随着她的身形飘移,她的脸色也变得愈发红润,从没有半分血色如一张未曾染墨的白宣纸,渐渐变成了一片红润之色,而且身上的气息也逐渐变得与活人无异。 女子的双脚最终落在了地上,向兰玄霜行了个万福。 兰玄霜轻笑道:“柳儿,不要吓他,他是客人。” “是。”被兰玄霜唤作“柳儿”的女子应了一声,促狭地看着张白昼,哪里还有半点阴气。 张白昼此时终于明白过来。 眼前的女子的确不是人,但也不是鬼,而是妖物。 上古时候,妖物众多,可到了如今,妖物已经很少见了。柳儿本是避暑行宫中的一棵柳树,因为机缘造化才得以化形成人。 避暑行宫乃是明空女帝修建,那时候的北邙山还不像今日这般阴气森森,每逢重阳佳节,上北邙游览者络绎不绝,素有“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的典故,邙山晚眺更被誉为八景之一,每当夕阳西下,万家灯火,如同天上繁星,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 可是在金帐汗国攻陷前朝大晋的半壁河山时,避暑行宫毁于战火,再加上皂阁宗趁势在北邙山构筑大阵,引万鬼入北邙,蓄养尸兵鬼卒无数,使得好好一座风水宝地的北邙山变为阴气重重的阴森鬼域,柳树与桃树相反,桃树是阳木,最是克制鬼物,所以道士们都佩戴桃木剑,而柳树是阴木,可以供鬼物藏身。柳儿在“鬼国洞天”逸散阴气的浸润下逐渐生出了灵智,继而盘踞行宫,成了气候。 柳儿只有归真境的修为,可借着避暑行宫,足以媲美天人境。不过缺点是它无法离开避暑行宫太远,北邙山本就人迹罕至,此地又甚是隐秘,她倒也没机会作恶,只能吞噬来到此地的鬼物,驾驭群鬼,唯一误打误撞来到此地的还是寻找太阴尸的南柯子,不过被李玄都救走。 后来便是兰玄霜听从李玄都的指点来到此地,柳儿虽然修为不俗,但面对天人造化境的兰玄霜就不够看了,被兰玄霜轻易收服。 不过兰玄霜也没亏待她,先是将她与避暑行宫分离,如此一来,柳儿虽然没了天人境的修为,但可以四处活动,不必被拘束在一隅。然后兰玄霜又给她取名兰柳,录入皂阁宗门墙。说起来,柳儿是因为皂阁宗“鬼国洞天”的逸散阴气而生出灵智,如今被兰玄霜收入皂阁宗门下,也算是有始有终,缘分早定。 既然是皂阁宗的弟子,还是兰玄霜收的第一个弟子,兰玄霜自是不会吝啬,帮她稳固根基,拔除体内过盛的阴气,又传她“曼珠沙华妙法”,使其有望重新跻身天人境。 柳树天生吸引鬼物,兰柳先前吞噬群鬼,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使其心性逐渐阴暗暴戾,兰玄霜帮她祛除体内过多的阴气之后,已经逐渐恢复正常,心智大约相当于十七八岁的少女,不说其他,帮兰玄霜做个监工还是绰绰有余。除此之外,李玄都也派了部分人手协助,有太平宗的,也有阴阳宗的。不管兰玄霜是不是一个光杆宗主,实打实的天人造化境修为做不得假,众人也都听令行事。 避暑行宫内的工匠们不明就里,只知道这里是兰玄霜做主,又见兰柳身份特殊,只当两人是一对母女,于是称呼兰玄霜为夫人,称呼兰柳为小姐,不少人也暗暗猜测那位始终不曾现身的老爷是谁,竟然要在这里修建宅邸,难道是帝京的权贵? 第一百四十七章 龙师傅 兰玄霜领着张白昼和兰柳进到避暑行宫之中。此时已经有几处损坏不大的殿阁被修缮完毕,可以暂且栖身。 张白昼出身书香世家,哪怕到了江湖,受了些磨砺,可许多公子习气还是不曾改变,身上的衣着不俗,举止之间也是极有教养,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 工匠们见张白昼跟在夫人身后,与小姐并肩而行,立时明白这是公子来了,自然对他也是恭敬。 不过几名守在此地的阴阳宗弟子却是知道兰夫人根本没有子嗣,丈夫早亡,来人不是公子,多半是哪家的晚辈,能被兰夫人亲自带在身边,想来其长辈必定是江湖中的大人物,也都十分客气。 这却让张白昼有些不自在,自从伯父张肃卿身死之后,他受的最多的其实是各种冷遇,小小年纪就体会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也是导致他心性偏激的原因之一。当初被李玄都留在剑秀山,张白昼也做好了受人冷眼的准备,决定不惜一切也要为家族报仇。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留在剑秀山之后,不仅没受过冷眼,反而是颇受礼遇,虽说他与旁人都无深交,可他也知道,仅凭他的境界修为,一众天人境大宗师哪里会多看他一眼?不冷落他本身就算是折节下交了。 张白昼当然也明白,仅凭他自己万没有如此待遇。 徐大和徐七是什么人?两位天人境大宗师喝酒,为什么叫上他这个先天境的小子?堂堂天人造化境的兰夫人,为何肯亲自送他去帝京城?还有那位向来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秦大小姐,为什么会主动与他说话? 这些总不会因为他是什么万中无一的良才美玉,而是因为他是李玄都特意关照过的人,旁人看似是给他面子,实则都是看李玄都的面子,甚至李玄都不必开口吩咐什么。可以想象,如果李玄都对他流露出些许不满,同样不用李玄都吩咐交代什么,这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转变为各种冷遇和刁难。 这便是权势的力量。 张白昼虽然冲动,但不是傻子,已经明白了许多事情。 其实李玄都是个极为顾念旧情之人,如果不是念着过去的情分,李玄都完全可以不管他,而他几次冒犯李玄都,李玄都也十分大度,完全不在意,不计较,就像一个大人看待孩子的哭闹,以哄为主。如果李玄都真要计较,不必亲自出手,只是一句话吩咐下去,便能让他生不如死,甚至被逐出师门,流落江湖。 可李玄都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给了他一个光明的未来,让他有机会报仇,有机会与那些大人物们结交。这是什么?这可以算是知遇之恩,都说士为知己者死,知遇之恩实是天大的恩情。可李玄都从未主动提起半分,态度也很明显,他从未打算让张白昼来还这个恩情。或者在李玄都看来,这是他与张家的事情,就算不是张白昼,换成另外一个张家子弟,他也会选择这样做。 想到此处,张白昼不是没有心肝的人,再想去恨、去怨李玄都,也是恨不起来、怨不起来,只觉得心绪复杂,不知日后该如何面对李玄都。若是伯父在世,只怕要说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兰玄霜在前往帝京之前,还要把这边的事情都安排妥当,所以没有多少闲暇,于是让兰柳带着张白昼在行宫中暂且安顿下来,短则一日,长则三日,他们就会动身前往帝京。 兰玄霜离开之后,就只剩下兰柳和张白昼两人,兰柳上下打量了张白昼一眼,问道:“我叫兰柳,兰花的兰,柳树的柳,你叫什么?” 张白昼愣了一下,此时却是看不出兰柳身上有半点妖气和阴气,若不是先前一幕,张白昼还真要当她是个千金小姐,只是张白昼也没有什么斩妖除魔的想法,略微迟疑后,便按照礼数回答道:“我姓张,双名白昼,白天的白,昼夜的昼。” 兰柳又问道:“张白昼,你和夫人是什么关系?” 张白昼知道她非人属,不通礼数,也不在意她直呼自己名姓,如实回答道:“兰夫人要上京访友,我也要上京,刚好顺路,便随同兰夫人一起上京。” 兰柳虽然通过吞噬鬼物得以通晓文字,也知道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毕竟没有离开过北邙山,更没去过帝京,对于外面的世界还是十分好奇,再问道:“你去帝京做什么?” 张白昼望着兰柳满是好奇的眼神,一时还真不好回绝,可又不能合盘托出,只能含糊说道;“我本就是帝京人士,这次便是回家。” 兰柳眼神一亮,“我知道帝京是天底下最大的城,那里都有什么?” 张白昼无奈,只能挑了几样印象深刻的东西说给兰柳听,可不想兰柳对什么都好奇,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竟是缠上了他,让他脱身不得。 …… 儒门七隐士,分别象征了七种动物,分别是:龙、虎、鹤、鹿、蟾、羊、燕。以龙老人为首。这些年来,龙老人都藏身帝京城中,身份是天宝帝的众多老师之一,这也是一个“龙”字的由来。 如今天宝帝还未亲政,照例还要每日用功读书,从经史子集到地理图志,甚至还涉猎部分兵书,无所不包。若论学识,天宝帝要远胜许多同龄之人。 今日便是龙老人给天宝帝上课,讲的是“农事”。 在天宝帝看来,龙老人是众多老师中最为宽和之人,不古板,不迂腐,也最有趣。今日的农事也是如此,龙老人并非一味照本宣科,而是与天宝帝一问一答,若是天宝帝答不上来,或是答错了,他再一一讲解。 说到农事,绕不开水利,毕竟农田要灌溉,还要防范水患。一条长河千古泛滥,治水便成了千古难题。 天宝帝身为帝王,又正值热血年纪,早有过诸多想法,此时听老师问起如何防范水患,立时从巩固堤防到囤淤开田,再到从上游源头处植树造林保持水土,一一道来。 龙老人不住点头,说道:“陛下所言极是,老臣没什么可以补充的了,不过老臣还有一个问题,这修堤坝也好,植树造林也罢,钱从何处来?” 天宝帝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朝廷富有四海,只要平定战乱,自然国库丰盈。” 龙老人道:“可朝廷就是因为无钱,才会导致烽烟四起,如此不断循环,越是叛乱,越是没钱,越是无力镇压叛乱。” 天宝帝无言以对。 龙老人接着说道:“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果真平顶叛乱,当真就国库丰盈了吗?” 天宝帝皱眉道:“难道不是吗?” “老臣便举一个例子,已经告老还乡的孙阁老的孙家是松江府的豪族,坐拥十几万亩良田,而松江棉布又是天下闻名。这里头看似有税可收,实则无税可收。”龙老人不疾不徐道,“因为官绅家田地免税是祖制,这一关就已经无税可收了。待到孙家织成棉布,自己也不贩运,等着棉商到家里去收购,官府也就只能在厘卡上收到棉商的商税,三十抽一,一万两银子的棉布只能收三百三十两银子的商税,若是再上下其手,层层盘剥,真正送到国库的时候,至多也就一百两银子。我大魏看似富有四海,可每年真正能收的商税,最多的时候也就三百万两银子而已,如今更是一百万两银子不到,这三百万两银子拿来修河堤尚且不够,更不用说其他了。” 说到祖制,说到官绅,天宝帝眼中立刻没了神,“那就没办法了?” 龙老人道:“有办法。” 天宝帝问道:“什么办法?” 龙老人轻声道:“推行新政。” 虽然龙老人已经压低了嗓音,但依然像一声闷雷响彻在天宝帝的耳旁。 天宝帝一惊,目光立刻望向门外,急声道:“张肃卿就是因为此事而死,慎言。” 龙老人却是半点不惊,缓缓道:“张肃卿死了不假,可他的做法没错。宗室藩王不纳税,官绅也不纳税,朝廷的赋税只能全压在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负,就只能将田土卖给藩王或者官绅,成为佃户,如此土地兼并下去,天下人人都不纳税,国库亏空,民不聊生,那就要改朝换代了。” 天宝帝惊骇得无以复加,“慎言!慎言!” 龙老人不为所动,继续说道:“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域。陛下,您身为当今皇帝,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必须有所谋划了。陛下想要推行新政,首先便要做到亲政。” 天宝帝神情挣扎,“龙师傅,身为儿臣,朕不能忤逆母后。” 龙老人又添了一把火,“陛下顾念母子情分,讲究孝道,可和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和大魏朝的天下苍生比,孰与轻重?” 天宝帝握紧了拳头。 “陛下。”龙老人稍稍加重了语气,“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可以想想祖龙是怎么做的,始皇帝先例在前,陛下何不能效仿行事?”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松竹馆 上官莞与慕容画搭上线之后,就要再去见玄真大长公主玉盈法师了。不过在此之前,她还要见一个人,徐十三。 不过让上官莞不大高兴的是,徐十三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一家行院之中,不是梧桐楼,而是一家二等行院,名叫松竹馆。 一等行院和二等行院的区别不在于档次,而在于规模。 一等行院占地极广,几乎与官员富商的府邸无异,其内别有一番洞天,庭院深深,幽静雅致,被分成无数个独栋小院,除了一众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无数,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 第二等比起第一等,在风雅档次上并不相差多少,甚至还犹有过之,只是规模上有所不如,多是私宅或画舫形式,许多名妓不愿受老鸨辖制,就是以此自立门户,或是以居士身份,或是以道士身份,作为遮掩,通常只是接待熟客。 徐十三将见面地点定在二等行院,他本人自然就是宿花眠柳的熟客,说不定直把行院作客栈,在此地长住了。 上官莞毕竟是个女子,不可能对行院有什么好感,上次去梧桐楼是没办法的事情,总不能没事就往行院跑,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她有什么磨镜子的喜好。 魏清雨作为梧桐楼的花魁,自然知晓松竹馆的所在,领着上官莞来到南城的一条小巷中,十分幽静,此处远离胭脂长街,都是些私宅,松竹馆便是以私宅的形式坐落在此地。 来到松竹馆的门前,两人下来马车,上官莞站着不动,魏清雨上前叩门。不多时后,一名健壮仆妇把门打开一线,见到门外站着两名女子,不由一怔。 帝京城中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女子逛窑子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多是跟着男伴一起来的,这两个女子结伴来行院算怎么回事? 不过松竹馆向来只接待熟客,仆妇也有说辞,这是私人住宅,只是还未等她开口,魏清雨已经说道:“是石三公子请我们过来的。” 石三公子就是徐十三,“十三”谐音“石三”。 仆妇一怔,“原来三公子说的客人就是……就是……两位。”仆妇不由心中暗忖,“原来是要一龙三凤的把戏?姑娘怎么会答应?” 魏清雨看仆妇的神情就知道她想岔了,不过也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怪只能怪徐十三挑了这么一个地方,任谁也要想歪了,就算解释也是越描越黑。 仆妇引着魏清雨和上官莞进来大门,这座私宅里头却是别有洞天,幽静雅致,极具匠心。穿廊过堂,来到一座竹林,其中有一座小亭台,一男一女正在亭中对弈。 女子姿容不逊于魏清雨,气态淡雅,不像是风尘女子,倒像是个书香世家出来的千金小姐。至于男子,准确来说还是个少年,脸上带着几分青涩,正是徐十三。不过这只是表象而已,若论实际年龄,徐十三要年长于上官莞等人。 上官莞在亭外站定,也不言语,就是冷冷地望着徐十三。 徐十三丢掉手中的棋子,站起身来,笑道:“小姐还是想通了,跟着宋、王二人是没有出路的。” 上官莞低垂下眼帘,“师兄让我来见你。” 徐十三啧啧道:“小姐就是小姐,这待遇可比我们高多了。”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望向那名安静端坐的女子,意思是问此人可靠吗。 徐十三轻笑道:“小姐放心好了,这位竹姐姐再可靠不过。” 上官莞扯了下嘴角,齐王门客中的徐十三是个异类,得过一桩奇缘,生吃了一棵可以延年益寿的异草,药草也好,内丹也罢,若是不经炼化直接服用,都有极大的副作用,徐十三得以延寿多少年不好说,可让他保持了少年人的相貌,似乎心智也是如此,惯会装嫩做小。 徐十三缓缓道:“小姐不常来帝京,有些事情不太清楚,我这些年蛰伏于帝京城中,都是住在竹姐姐这里。” 上官莞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却也不多问什么。齐王门客都是经验老道之人,自然有手段去确保自己的安全,也有手段去验证旁人的忠诚可靠,就像上官莞自己收服了魏清雨,同样不必旁人去过多操心。 便在这时,传来一阵喧闹声音。 上官莞面无表情地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石三公子?” “石三公子”四字被她加重了语气。 徐十三顿时有些尴尬,“这……” 上官莞淡淡道:“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我不能把你怎么样,可我会把此事如实上报师兄,结果如何,你应该知道。” 徐十三终于是变了几分脸色,讪讪道:“小姐,我们相识多年,万不至于如此。” 被徐十三称作“竹姐姐”的女子已经站起身来,只是安静站着,并不插言,可她却在心中暗暗好奇,这位“小姐”到底是什么人,她口中的“师兄”又是什么人?天不怕地不怕的石三公子似乎很怕这位所谓的“师兄”? 上官莞并不答话,只是负手而立。 徐十三迟疑了片刻后,走出凉亭,口中说道:“小姐且放心就是,我倒要看看,谁敢在这里闹事。” 魏清雨来到上官莞身旁,轻声道:“此地名为松竹馆,其实是有两位姑娘,一位是竹姑娘,另一位自然就是松姑娘。看情况应该是松姑娘那边出事了。主人,咱们也跟着过去看看热闹呗?” 魏清雨很会服侍人,上官莞对她很满意,所以平日里待她不错,也让魏清雨的胆子大了许多。 上官莞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好罢,就过去看看咱们石三公子是怎么解决麻烦的。” 两人随着徐十三来到另外一座院中,这里没有竹林,只有一座临水阁楼。两人刚进院门,徐十三已经进了阁楼,不多时后,阁楼内传出争吵之声,然后就见徐十三飞出阁楼,如滚地葫芦一般滚到了上官莞的身前,灰头土脸,甚是狼狈。 上官莞看得出来,徐十三狼狈归狼狈,可没有受什么伤势。由此可见,徐十三应该是不欲暴露身份,没有用出真实修为。 不过那个出手之人却让上官莞有些好奇,出手之人丝毫不拖泥带水,一击必中,徒手击飞了徐十三,虽说徐十三比不得徐七和徐大等人,在齐王门客中排名最末,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打发的。 让上官莞来判断,出手之人的境界修为,最不济也有归真境的修为。甚至有可能摸到了天人境的门槛,哪怕是在卧虎藏龙的帝京城中,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魏清雨也瞧出了不对,下意识地望向上官莞,露出询问之意。上官莞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便在此时,阁楼内响起一个威严的苍老声音,口气极大,“刚才那一拳,只是个见面礼,如果再敢聒噪,老夫便不会手下容情。现在滚出去,老夫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徐十三站起身来,伸手拍去身上的尘土,也不理会楼阁内之人,反而对上官莞说道:“能屈能伸,方为丈夫。不如今天之事就这么算了。” 上官莞淡然道:“都随你,反正挨打的人不是我。” 徐十三神色不变,没皮没脸道:“那就这么定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走。” 上官莞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里是什么人,所以才不肯过来?” 徐十三装傻充愣道:“小姐这是什么话。我只知道今天来了其他客人,其他一概不知。” 上官莞不再理会他,便要转身离去,魏清雨没看到热闹,也有些失望。 徐十三不紧不慢地拍去身上尘土。 上官莞忽然停下脚步,加重了语气问道:“楼内之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徐十三先是一怔,然后正色回答道:“不清楚,不过随行之人修为很高,我就算全力出手,也未必就是对手。” 上官莞沉思片刻,“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修为。” “小姐不可冲动……”徐十三还没得及阻拦,上官莞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 下一刻,上官莞已经出现在楼阁之内,不过上官莞还是留了一个心眼,没有用出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仅仅是维持在寻常天人逍遥境的范畴。 此时楼内只有三人,两男一女,女子自然就是那位松姑娘了, 两名男子一老一少,老人不用多说,就是出手击飞徐十三之人,刚才也是他开口说话。另一名年轻男子此时正揽着松姑娘盈盈一握的纤腰,不过松姑娘脸上满是惊慌,泪眼婆娑,左边脸颊上还有一个未曾消去的鲜红掌印。 老人见到出现在阁楼内的上官莞,也不惊慌,抬了抬眼皮,“你就松竹馆的鸨母?倒是有些本事。” 上官莞自小被地师养大,虽然是江湖中人,但骨子里也自视甚高,此时闻听此言,也生出几分怒意,反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老人嘿然一声,也不答话,身形一掠,双掌向前平推而出,打定主意要先拿下上官莞再慢慢叙话。 上官莞冷哼一声,同样双掌拍出。 两人四掌一触,老人的脸色微变,猛地向后退去,再望向双手,已经是漆黑一片。 第一百四十九章 心血来潮 上官莞之所以选择试探出手,是因为她在一瞬间没来由生出了一阵心悸之感,这种感觉被称之为“金风未动蝉先觉”,又叫心血来潮。毕竟阴阳宗也是精通阴阳经纬占卜之道,上官莞虽然不能像秦素那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预知未来,但遇到危险的时候,偶尔还是会生出相应的警觉,就好似是冥冥之中的天意给自己提了个醒,自然不能怠慢大意。 正因为如此,本已经打算离去的上官莞改变了想法,决定出手一试,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老人抬起头来,望向上官莞,冷笑道:“好一招‘九阴鬼手’,阁下是皂阁宗的高手?” 上官莞并不答话,只是打量着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老人。刚才交手的瞬间,她只觉得对方气机霸道异常,竟是没能看出对手的来历和底细,应该不是出身自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 不过上官莞也不惧怕,毕竟她没用自己的真本事,恩师徐无鬼帮她跻身天人造化境,李玄都又借着铲除宋政的契机帮她重塑心魔,使她修为大进,如今她再与秦素交手,不好说谁胜谁负,最起码不会被秦素压着打了。 便在这时,那年轻人终于是松开怀中的松姑娘,任由其跑到阁楼的角落中,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名姓?” 他当然看得出来,上官莞分明是未曾嫁人的女子装扮,所以称呼为“姑娘”。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开口道:“石三,你给我进来。” 正在门外张望的徐十三很狗腿地小跑到上官莞身旁,“小姐。” 上官莞一指松姑娘脸上的掌印,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上官莞已经听出来了,这两人似乎不是松竹馆的常客,不管是不屑了解也好,还是其他原因也罢,总之不是很清楚松竹馆的底细,那她正好可以暂时扮演下松竹馆幕后老板的角色,就像慕容画是梧桐楼幕后老板那样。再者说了,这松竹馆多半与徐十三脱不开干系,说不定就是徐十三在幕后给两个姑娘撑腰,那么也不怕露出什么破绽。 徐十三微微一怔,已经明白了上官莞的用意,苦着脸说道:“回小姐,这两位是慕名而来,出手还算大方,就是有些……霸道。” 松姑娘不认得上官莞,却认得徐十三,而且与徐十三相熟,此时也明白上官莞是友非敌,欢场女子惯会逢场作戏,此时松姑娘捂住被打的脸颊,抽抽噎噎地说道:“这位客人要霸王硬上弓,我不从,便挨了一巴掌。” 上官莞冷笑道:“这可不合规矩。” 年轻人微笑问道:“谁的规矩?” 上官莞沉声道:“松竹馆的规矩。” 年轻人摇头笑道:“我还以为是大魏朝廷的规矩呢,区区一个行院,也配讲‘规矩’二字?” 上官莞皱眉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老人开口道:“公子何必与他们废话,让老朽随手打发了就是。” 年轻人笑了笑,不置可否。 上官莞沉下脸,说道:“这里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刻离开此地!” “如果我不走呢?”年轻人玩味道,“姑娘还要动手赶人不成?” 上官莞故作迟疑恼怒,实则以神念与徐十三交流,“徐十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十三同样以神念回复,苦笑道:“我的大小姐,本来我不想理会这档子事,是你逼着我过来解决一下,我只知道这两人不是善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里想到会变成现在这般样子。” 上官莞冷哼一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人家就是冲着你来的呢?” 便在这时,那年轻公子又道:“这样罢,我也不为难你们,姑娘过来陪我喝完了这壶酒,我自会离去。” 这个“姑娘”说的自然是上官莞,而不是松姑娘。 上官莞脸色微沉,这次不是故意伪装出来,而是真正动了几分怒意。上一个对她说这种话之人是宋政,可宋政是什么身份?不管宋政为人如何,好歹是天底下鼎鼎有名的长生境之一,若不是宋政欺人太甚,上官莞也就忍了。换成旁人,上官莞可就没那么好脾气了,毕竟上官莞也是天下间有数的高手之一,更是被地师当作女儿养大,如今投靠李玄都,寄人篱下,可李玄都也是以礼相待。平心而论,若不涉及到李玄都的大事,李玄都还是一个很好说话之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等人是大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是大本事大脾气,三等人是没本事没脾气,最下一等人是没本事还大脾气。 上官莞面无表情道:“藏头露尾的东西,你也配?” 徐十三忍不住缩了缩头,退后几步,对魏清雨小声道:“小姐生气了。” 魏清雨也不怕他,小声问道:“会怎么样?” 徐十三想了想,“大概先出口伤人,再出手伤人,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知道如今改了没有。” 年轻公子一怔,好似听到了笑话,忍不住摇头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我倒是不知道一个小小的行院,竟然卧虎藏龙?” 老人也附和而笑。 年轻公子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姑娘说我藏头露尾,那好,我便报上家门。姑娘听好了,我姓徐,钟离徐。” 上官莞无动于衷,徐十三和魏清雨也都脸色古怪。 因为谁还不姓徐呢,徐十三兄弟十三人,个个姓徐,上官莞也叫徐婉。 上官莞道:“你不妨直说你是哪个王。” 大魏太祖皇帝立国之后,总共分封为了二十五位藩王,镇守天下各地。不过在太宗年间削藩之后,就只剩下了八位藩王。这八位藩王分别是:齐王、晋王、燕王、蜀王、秦王、凉王、宁王、唐王,其中宁王和唐王是郡王,并未以州名为王号。不过因为宁王支持太宗皇帝削藩的缘故,反而被保留了大部分兵权,最为势大。 待到后来,武宗皇帝年间,宁王在道门的支持下发动叛乱,被心学圣人镇压,宁王这一支也被贬为庶人。再到后来,金帐大军南下,凉州沦陷,凉王逃回帝京,被削去王爵,另择他人承继王位。西京沦陷,秦王自灭满门殉国。西北大周拿下蜀州,蜀王逃往南疆,死于南疆蛮族之手,其首级又被南疆蛮族敬献给澹台云,由此双方缔结盟约。齐王徐无鬼不必多说,假死离世,因为齐王与两代帝王之间的恩怨,以及徐无鬼以地师之姿行于世间,朝廷不敢贸然让旁人继承齐王之位,导致齐王之位仍旧空悬。 细细算来,八大藩王只剩下晋王、燕王、唐王三支还算传承完整,实力未损,所以是宗室之首。不过秦王、蜀王、凉王三支也未就此断绝传承,仍旧有近支旁系承袭王爵,只是根基不存,很少参与政事,远没有晋王、燕王、唐王势大。 年轻公子没想到这姑娘半点不怕,反而有了兴趣,“既然姑娘如此问了,我也不妨直言,我乃是本代蜀王。” 上官莞冷笑一声,“我当是谁!若是满门忠烈的秦王之后,我还要敬你几分!凉王虽然丢城弃地,可人家有自知之明,低调做人,不出来惹是生非。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蜀王,向南疆蛮王摇尾乞怜却被人砍了脑袋的蜀王。” 都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上官莞此言却是直接揭短,让这位年轻公子瞬间变了脸色。 徐十三小声道:“这便是出口伤人,接下来就该是出手伤人了。” 第一五十章 暗中脉络 上官莞对于诸王密辛知之甚多,半点也不饶人,“据我所知,上代蜀王的头颅还在澹台云的行宫内,至今未曾下葬,你这子孙却还在这里喝花酒,真是好宽的心。” 年轻公子豁然起身,一脚踢翻了眼前的矮案,厉声喝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人屏息凝神,随时准备出手。 上官莞不紧不慢地说道:“巧了,我也姓徐,钟离徐。” 年轻公子脸色一变。 天子脚下,徐家子弟着实不在少数。这位蜀王殿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个同样姓徐的女子,不由心思急转,可他想来想去,如今帝京城中的公主郡主,他大多认得,却从未记得有这样一个女子高手的,莫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蜀王想明白这一点后,向身旁的老人道:“有劳储老了。”态度颇为恭敬,半执弟子之礼。 老人微微点头,气息一涨再涨,然后对上官莞说道:“老夫一身修为,与道门无关,与儒门无关,而是传承自古时的练气法门,擅长吸纳天地元气为已用,一身气机浩大可摧山拔岳,当年老夫曾经在南海之上打潮,单凭外泄气机便可硬撼天时之力而岿然不动。” “哦。”上官莞说道。 下一刻,一道呼啸声音骤然响起。 原来是老人直接出手了。 委实是上官莞的态度太过傲慢,激怒了老人。 老人的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出现在上官莞的面前,一掌朝着上官莞迎面打来,哪里是什么归真境的修为,分明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难怪堂堂蜀王也要以礼相待。 如果是徐十三,保命应是不难,可正面对敌,还真不是老人的对手。 可惜他遇到的对手是上官莞,天人造化境的上官莞。 上官莞同样把修为提升至天人无量境,迎上了老人的这一掌。 这是气机对气机相碰,中间实无闪避取巧的余地。两人四掌相变,身子各是一晃。先前老人以双掌和上官莞对掌,没有占到便宜,却也没有如何惧怕,只因自己未曾用出真本事,万万没想到上官莞也有留手,不由心中一惊。 便在这时,上官莞手肘微沉,施展“逆运六气”之法。 所谓“逆运六气”之法, 其实就是地师传授给上官莞用以克制“逍遥六虚劫”的法门。当初上官莞屡次受制于“逍遥六虚劫”,向师父哭诉,于是地师根据“逍遥六虚劫”的特性创出一门克制之法,除了克制“逍遥六虚劫”之外,也兼具了部分“逍遥六虚劫”的特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逆运六气”倒像是“逍遥六虚劫”的前置法门,不能隔空操纵他人气机,使其互相攻伐厮杀,只能在身体接触的时候化解包括六劫之力在内的他人气机,进攻不足,防守有余。 这也是李玄都同意传授上官莞“逍遥六虚劫”的缘由所在。“逍遥六虚劫”非长生境不可修炼,不过也有取巧之法。一个取巧之法是“太平青领经”,这是李玄都传授秦素“逍遥六虚劫”的根本所在,另一个取巧之法就是“逆运六气”之法,这是李玄都可以将“逍遥六虚劫”传给上官莞的关键。 老人只觉得双掌之上传来一股奇异劲力,似虚似实,若有若无,所过之处,双臂酸麻,至于何以如此,老人境界虽高,却也不明其中奥秘。老人又惊又怒之际,上官莞双掌又已击到。老人只得奋起双掌,转攻为守,所使掌法已和适才全然不同,但被上官莞双掌一触,仍是感觉自己的掌力土崩瓦解,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老人骇然失色,眼见上官莞第三次举掌击来,只能双臂交错身前勉强挡下。老人只觉对方掌力中一股至阴之气汹涌而至,难当难耐。上官莞掌发如风,心怀怒意,因此击向老人的掌力不留余地,对老人却毫不放松。 转眼间十余招一过,老人一张脸庞已经惨白一片,眼见对方又是一掌击到,他左掌虚引,意欲化解,右掌却斜刺里重重击出,却是围魏救赵,要逼得上官莞回掌自保,否则便要以伤换伤。 上官莞的确收回一掌挡下了老人的右掌,可另外一掌一托,一声轻响,与老人的左掌相交。老人向后倒退几步,左手掌心中但觉一阵疼痛,举手一看,只见掌心中已刺了一个小孔,隐隐有黑血渗出。原来上官莞在掌中暗藏了一道“玄阴剑气煞”,极是凌厉,配合“逆运六气”,瞬间攻入老人体内。 总算上官莞不欲伤他性命,没有用出全力,老人吐出一口鲜血,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血色,身子摇晃,倘若上官莞乘势再补上一掌,非教他毙命当场不可。 徐十三眼力极佳,立时认出了这招掌中藏剑气,分明是清微宗的拿手好戏,想来是自家小姐和主人交手的次数多了,从主人那里偷学了这一手。而且再看小姐此时出手,俨然已经能将一身修为驾驭自如。 先前的上官莞虽然跻身了天人造化境,但不是破后而立,就好似窃国之人,得国不正,限制颇多,一身修为发挥相当有限,这才导致上官莞几乎成了最弱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被手持仙物的秦素强压一头。如今上官莞经历了宋政夺舍,也算是经历一次变相的破后而立,祛除隐患,修为大进,面对手持“三宝如意”的秦素已经可以做到不落下风。 上官莞双手负后,喝问道:“你不是皇室中人,究竟是何来历,还不从实招来?!” 天家徐氏麾下高手不在少数,抛开文官和其背后的儒门不谈,大致可以分为三派传承:司礼监的内书堂、青鸾卫都督府、大都督府,分别对应了宦官、青鸾卫和军伍。其中青鸾卫不必多说,多是江湖路数,功法传承与道门各宗大有干系,甚至是直接招徕江湖高手。军伍高手则多是走人仙途径,这与金帐王庭是一样的道理。而内书堂最为神秘,其中高手皆是宦官,身体残缺,终生无望长生,可却是速成之法,青鸾卫和大都督府都因为朝廷衰弱而青黄不接,人才不继,唯有宦官高手始终层出不穷,算是天家皇室的最后一道屏障。 上官莞作为最为正统的地师传人,对此知之甚详,方才一番交手,她发现老人与这三大传承都没有关系,断定他并非天家之人,也不是道门和儒门之人,这越发证明了上官莞先前的心血来潮并非空穴来风。 老人嘿然一声,虽然败了,但也不如何畏惧上官莞,说道:“老夫名叫褚尊量。”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却是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似乎江湖上从没有这样一个人物。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就算避世不出,也不该全然没有半点痕迹才是,总会留下些传说,最起码会让人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江湖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到了顶层的江湖,数来数去也就二百人左右的数量,还不如一个村子的人多。没有道理凭空多出一个天人境大宗师。 不过上官莞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她的兰姐姐。 这位兰姐姐,名叫兰玄霜,被李玄都尊称为兰夫人,又被李玄都扶持成为皂阁宗的宗主,她第一次现身是跟随李玄都出现在大真人府中,在此之前,江湖上根本没有这号人物。而兰夫人的来历,却是与“玄都紫府”门户大开有着干系,再联想到玉虚斗剑时见到的那些不属于儒道两家的天人境高手,上官莞已经逐渐理清了其中脉络。 那些逃脱“玄都紫府”的天人境大宗师竟是归顺了朝廷?! 第一五十一章 靠山 上官莞念及于此,立时把许多事情想明白了。 当时最有可能拉拢这些天人境大宗师的就是同样在玉虚峰上的儒门和道门。 玉虚斗剑之后,道门就开始忙于内斗,或者说李玄都开始整合道门,毕竟自家的事情还没有整理清楚,又怎么能顾及其他?更何况在此之前,李玄都因为跻身长生境的缘故,开始发病,最为严重的时候只能在剑秀山休养,不能理事,诸事都由秦素代劳。接下来便是张静沉和宋政联手策划的八月十五大真人府之变。 这种情况下,李玄都根本无暇去拉拢这些天人境大宗师,只是因为机缘巧合笼络了一个独行的兰玄霜。其他人自然被儒门拉拢,而儒门在短时间内也不能完全吃下这么多的天人境的大宗师,毕竟儒门中的位置也是有数的,最后不得不分给朝廷一部分,甚至是一大部分。 不管怎么说,朝廷才是明面上的天下共主,是为天下最大的“宫观”,“香火”最盛,能供养的神仙最多,而这些天人境大宗师离世多年,与人间已经没有什么牵绊,无所谓道门、儒门、朝廷、辽东,重新返回人间的天人境大宗师们自然没有理由拒绝朝廷的拉拢,双方一拍即合,一方出钱供养这位天人境大宗师,一方靠本事效力卖命。 待到李玄都好不容易解决了大真人府的事情,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李玄都也无法改变什么了。而且李玄都手中的“香火”十分有限,远不能与朝廷相提并论,一座北邙山已经许诺出去,拉拢上官莞还是靠着施恩救命,就算真有天人境大宗师不给朝廷卖命,李玄都也拉拢不了几人。这些天人境大宗师远离人间多年,哪里还在乎什么天下苍生,天下分合,与我何干?他们可不像宁忆那般,与李玄都志同道合,甘愿效力。正应了燕王那句话,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 这其中的许多详情,上官莞未必知晓,在一时半刻之间也未必能想明白所有来龙去脉,但大体脉络和结果已经没什么疑问了。这便是李玄都派遣上官莞来帝京的缘故,上官莞毕竟是地师传人,能力还是有的,只是魄力稍显不足,再加上时运不济,总揽大局难免力有不逮,独当一面已经足够。 便在这时,上官莞猛地向窗外望去。 此处是临湖阁楼,窗外自然就是一方小湖,以松竹馆的规模,做不到独占此湖,而是几户人家共用此湖,可以通过小船往来。 只见一名女子乘舟而至,衣袂飘飘,容颜摄人,好似天仙,在上官莞望来的同时也望向上官莞。 两人目光对视,上官莞心中凛然,立时明白自己的心血来潮不是因为褚尊量,而是因为这名女子,想来这名女子也是褚尊量有恃无恐的原因所在,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是这女子故意设下圈套,还是她恰好出现在松竹馆附近。 不过上官莞也谈不上如何惧怕,她除了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之外,还有三样宝物,分别是地师送给她的一套半仙物飞剑,以及“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只要对手不是长生境,都有一战之力。 女子收回视线,消失不见,然后直接出现在上官莞和褚尊量之间,面无表情道:“昆仑山纳兰絮有礼了,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上官莞同样没听说过“纳兰絮”的名字,再加上“昆仑山”三字,愈发肯定这些人就是逃出“玄都紫府”的一众天人境高手,不动声色道:“我姓徐,徐婉。” 蜀王神色一动,没想到这女子果真姓徐,开口道:“方才姑娘说自己也是钟离徐,倒要请教是何爵何职?” 上官莞淡然道:“栖霞县主。” 蜀王一怔,随即失笑道:“区区县主,比起本王足足低了三等,也敢如此狂妄!不知你依仗何来,是这一身修为吗?” 上官莞淡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蜀王有所依仗,又恢复了处变不惊的气态,微笑道:“关于境界修为一说,本王也略知一二。只要你不是长生之人,就逃不出大魏律法。按照规矩,本王若是去宗人府告你,你可要被贬为庶人,说不定还要被发往钟离府圈禁。” 上官莞望向蜀王,“就凭你?” 蜀王则是毫不见外地望向纳兰絮,意思也十分明显。 纳兰絮脸色冰冷道:“栖霞县主,你若还想要反抗,休怪我无礼了。” 上官莞有些犹豫,她还不想把事情闹大。 一个栖霞县主因为齐王的缘故有了天人境的修为,还勉强说得过去。毕竟在宗人府的玉牒上,徐婉的年龄要比上官莞的真实年龄要大上许多,一个年近不惑的天人无量境高手虽然少见,却也不至于惊世骇俗。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混淆皇室血脉乃是重罪,宗人府对于玉牒管制极为严格,哪怕是齐王之尊也不能凭空捏造出一个身份,徐婉其人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早早夭折,然后徐无鬼偷梁换柱,让上官莞冒用了徐婉这个身份,所以在年龄上有所出入。 本来地师是想要用这个身份做些文章,后来不知什么缘故放弃,这也是上官莞后来又改回本来姓名的原因。只是没想到李玄都反而用上了徐无鬼早就准备好的身份。 一个天人境的栖霞县主不算什么,天底下的天人境大宗师也不在少数。可如果有了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就意味着长生有望,等同告诉所有人,徐婉就是上官莞。虽说上官莞秘密投靠李玄都之事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就算她暴露了上官莞的身份,也不意味着别人就知道了她与李玄都的关系,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不到不得已的关口,上官莞不愿意显露出全部修为,更不愿动用那三件宝物。 不过这也导致了一个难题,如果上官莞不用全部实力,多半不是眼前女子的对手,难不成她还真要束手就擒不成? 正在上官莞左右为难之际,徐十三忽然说道:“小姐勿虑,咱们的靠山来了。” 徐十三并未刻意传音,所以不仅是上官莞听到了,其他几人也听到了,不由为之一怔。 蜀王更是一惊,因为能做一位县主靠山之人多半也是宗室之人,而且身份定然不低。 不多时后,一名女子缓缓走进阁楼之中,看上去大概年近不惑的模样,样貌秀美,气度雍容,左眼下方有一点朱红泪痣,眉头微蹙,带出几分忧郁之色,一身女冠打扮。 在其身后还跟着几名侍女和一名宦官,显然不是寻常扈从那么简单,多半兼具了护卫的职能。这些护卫并没有贴身跟随,而是始终保持大致十步左右的间距。 蜀王立时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玄真大长公主。 按照大魏律制,皇帝之女称为“公主”,皇帝姐妹称为“长公主”,皇帝的姑母一辈则称为“大长公主”。如今皇帝是天宝帝,玄真长公主自然就变为玄真大长公主。 在当今世道,一部分显贵女子不愿意嫁人,或是想要更多的自由,便会选择出家为女冠,玄真大长公主在丧夫之后出家奉道。穆宗皇帝赐她道号“玉盈”,又称玉盈法师,是仅次于真人的封号。 穆宗皇帝驾崩之后,太后谢雉为抗衡四大臣开始拉拢宗室,其中就包括这位玄真大长公主。玄真大长公主在朝堂上充当了一个中间人的角色,缓和文官集团与宗室之间的矛盾,试图在宗室与内阁之间谋取平衡。太后谢雉掌权之后,玄真大长公主在庙堂上的地位仍旧举足轻重,可以参与政事,赵良庚入京之事就是由她促成。而她在明面上的身份则是宗人府的右宗正。 第一五十二章 昆仑来客 所谓宗人府,最早名为大宗正院,后改称宗人府,掌管皇家宗室事务,包括皇族名册、编撰玉牒,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封爵、生死时间、婚嫁、谥号、丧葬,也包括记录罪责过失。设三位主官,分别是:宗人令、左宗正、右宗正,均是正一品。 如今宗人令由权势最大的晋王担任,最为年长的燕王担任左宗正,玄真大长公主居于两人之后,担任右宗正。也大致说明了玄真大长公主在宗室中的地位,仅次于晋王、燕王、唐王而已,在名义上还要高于唐王。 其余宗室之人,包括秦王、凉王、蜀王在内,地位都要远逊于玄真大长公主。而且从辈分上来说,蜀王与天宝帝是同辈人,要比与穆宗皇帝同辈的玄真大长公主低上一辈。 见到玄真大长公主之后,蜀王露出恭谨神色,微微躬身相迎。 玄真大长公主对徐十三道:“你们先出去。” 徐十三显然早已与玄真大长公主相识,恭敬领命之后,上前拉过松姑娘,退出了阁楼。 如此一来,阁楼中只剩下了蜀王、褚尊量、纳兰絮、上官莞、玄真大长公主五人。 玄真大长公主望向蜀王,皱眉道:“蜀王,这是怎么回事?” 蜀王此时只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了,原来松竹馆的幕后老板不是这个栖霞县主,而是玄真大长公主!难怪区区一个县主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中,原来是仗了玄真大长公主的势,今天这事却要变成他理亏,一个不慎,被玄真大长公主记恨上,却是麻烦。 上官莞也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她之所以要见徐十三,就是要通过徐十三去见玄真大长公主,没想到徐十三直接把玄真大长公主请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松竹馆,刚好发生了这档子事,在外人看来,玄真大长公主就是松竹馆的幕后老板。 上官莞不由得更往深处去想,这一切该不会是徐十三有意安排吧?如果不是徐十三早有算计,玄真大长公主不会来得这么及时。 明眼人都能看出徐十三与竹姑娘关系不浅,上官莞不信徐十三不知道蜀王今天会来松竹馆,他故意把日子定在今天,好借着此事将松竹馆与玄真大长公主扯上关系,就算他日后不在帝京城了,松姑娘和竹姑娘还有玄真大长公主做靠山,等闲人不敢招惹。同时,还顺理成章地让她与玄真大长公主搭上了线,在外人看来,似乎栖霞县主早就与玄真大长公主相识,毕竟两人都是宗室,玄真大长公主还是宗人府的右宗正,而且玉牒上徐婉的年龄与玄真大长公主相差不多,早就相识也在情理之中。 好一个一石二鸟,好你个徐十三! 上官莞想明白这一点后,心中暗骂徐十三狡诈,这些齐王门客就没一个省油的灯,竟然把自己也算计了进去,他还装得若无其事,日后定要找个机会讨还回来。 不过上官莞也分得清轻重,不会在这个时候点破徐十三,分明是第一次见到玄真大长公主,还是摆出早就认识的姿态,向后退出几步,落后玄真大长公主半个身位。 蜀王见此情景,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不敢再对这个徐婉发难,主动解释道:“误会,都是误会,是侄儿与栖霞县主因为误会起了点小冲突。” 玄真大长公主望向褚尊量和纳兰絮,轻声说道:“因为你的私事,请动两位供奉,这是滥用公器,仅凭这一点,我便可向宗人令上报,给你记上一笔。” 刚刚是蜀王给上官莞扣大帽子,现在被玄真大长公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蜀王有苦难言,只得说道:“侄儿冤枉,万不敢为了自己的私事请两位供奉出手,只是侄儿在此地宴请褚供奉,与栖霞县主起了冲突,纳兰供奉刚好就在附近,这才赶过来解围,绝无滥用公器之事,请大长公主明鉴。” 玄真大长公主不置一词,只是望着蜀王。 蜀王深吸一口气,低头说道:“两位供奉可以为我作证。” 纳兰絮不曾开口,褚尊量开口道:“大长公主,老朽可以作证,的确如蜀王所言,只是些许误会罢了。” 玄真大长公主沉默了片刻,说道:“谅你也不敢胡作非为。” 蜀王松了一口气,又对上官莞说道:“方才一场误会,是我的不对,改日我设宴向县主赔罪,还望县主不吝赏光。” 上官莞没有说话,而是望向玄真大长公主,俨然是唯玄真大长公主马首是瞻。 玄真大长公主道:“改日的事情改日再说。” 蜀王立时听明白了话外之音,“侄儿先行告退。” 玄真大长公主点了点头。 蜀王带着供奉褚尊量狼狈离去,纳兰絮也不多言,原路退回,乘舟而去。这些天人境大宗师虽然归顺了朝廷,但仍旧是地位超然,不拘于俗礼。 上官莞先是看了眼蜀王离去的方向,又望向纳兰絮的背影,心中暗忖:“若有机会,倒是要好好交手一回,看看你有什么资格这般傲气,这般不把旁人放在眼中。” 待到纳兰絮连同她的小船彻底不见了踪影之后,玄真大长公主轻声道:“你们行事太大胆了。” 听到“你们”二字,上官莞立时明白这位玄真大长公主也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心中有些庆幸,未来的盟友是位很可靠的聪明人,不过还是解释道:“我也被那厮算计了。” 玄真大长公主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说道:“看来是徐十三自作主张了。” 上官莞道:“我会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他。” 玄真大长公主沉默了片刻,说道:“有些事情,我没有与徐十三深谈。” 上官莞接口道:“大长公主可以与我深谈。” 玄真大长公主说道:“我很好奇,‘清平乐’派了谁来?” 上官莞心中一动,这是点明了清平会,而徐十三并非清平会的成员,不过上官莞作为一宗之主,还是有资格列席清平会的,直接说道:“虞美人。” 玄真大长公主沉默了片刻,“你就是三位新成员之一,原来如此,那么自我介绍一下,撼庭秋。” 上官莞立刻有了印象,心中暗暗惊讶李玄都的手段通天,清平会果真如他所说的那般,成员大多身份不俗。同时她有有些好奇,玄真大长公主为什么要加入清平会?难道她不满足于一个公主身份?李玄都又给她许诺了什么好处? 不过初次见面,彼此还不熟悉,上官莞也不好相问。 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还是玄真大长公主开口道:“以后你不要称我大长公主,可以叫我玉盈。” 上官莞道:“我叫徐婉,也可以叫我上官莞。” 玉盈一怔,露出惊讶神情,“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上官姑娘,没想到你也投效在清平先生的麾下,那么宋政败亡的传闻与你也大有关系了?” 上官莞没有否认,权作默认。 玉盈感慨道:“清平先生当真是手段通天,正邪两道,庙堂江湖,都有他的人。他本人未至帝京,已经让偌大一个朝廷风声鹤唳。” 玉盈的感慨刚好是上官莞心中所想,不由接口道:“若是他本人亲临帝京,岂不是要天翻地覆?” 两女相视一眼,竟是有了几分知己之感。 上官莞道:“请问,那些所谓的供奉是?” 玉盈没有隐瞒的意思,直言道:“是朝廷招揽的高手,他们自称来自昆仑山,难道这江湖中多了一个昆仑宗?” 玉盈此言完全印证了上官莞的猜测,她叹息一声,“不是昆仑山,而是‘玄都紫府’。” 第一五十三章 老兄弟 李玄都去了终南山之后,一时半刻之间竟然脱不得身。委实是要见他的人络绎不绝,一波刚走,一波又至,没个停歇。 李玄都送走了玉清宁之后,又来了一位老相识,准确来说,是老兄弟。 胡良。 都说患难见真情,李玄都风光的时候,天下无人不识君,可在他落魄的时候,真正站出来拉他一把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二师兄张海石,另一个就是胡良了。 正因为如此,两人之间的感情很是不同寻常。 胡良来的时候,李玄都亲自下山相迎,让终南山上的一众道门弟子纷纷猜测,来人到底是何等身份,竟然能让清平先生亲自出迎?难道是大剑仙驾临?亦或是“天刀”来了? 这可不得了。 不过让道门弟子失望的是,来人不是大剑仙,也不是“天刀”,更不是秦大小姐,而是一个满面虬髯的中年汉子。 只是这汉子面对清平先生时毫不拘束,反而是给了清平先生当胸一拳,清平先生也不着恼,由此可见这位客人身份相当不俗。一众道门弟子自然不敢怠慢,毕恭毕敬。 李玄都上次见胡良还是在他和秦素定亲的时候,其后他便再没去过辽东,自然没机会见到胡良,没想到胡良会从辽东跑到秦州来。 两人并肩走在刚刚修缮完毕的山路上,胡良环顾四周,感慨道:“这终南山我有好些年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跟随辟公行军路过此地,来了一次,但见处处破败,不说与大真人府所在的云锦山相比,便是较之后起之秀的太和山也远远不如,哪里有今日这般道门圣地的气象。” 李玄都道:“这多亏了老天师,不过如今也只是修缮了一小部分,想要彻底修缮完毕,还要数年的时间。” 胡良道:“那我们就到处走走?正好也看下风景。” “好。”李玄都点头道,同时向身后跟着的徐九挥了下手。徐九会意,止步不前,只剩下李玄都和胡良继续前行。 李玄都问道:“天良,你也一把年纪了,该考虑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胡良道:“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也配说我?你和师妹的婚期一拖再拖,眼看着就要拖到明年了,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李玄都笑道:“说到素素,你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若早知道你要过来,就回剑秀山等你。终南山再好,也不是我的,剑秀山算是我和素素的居处。” 胡良不在意道:“那还不是早晚的事情?等喝你们喜酒的时候,再去也不迟。” 两人来到一座亭台,两人坐在亭子的美人靠上,胡良摸了摸下巴,问道:“老李,有酒吗?” 李玄都道:“没有。若不是招待客人,我一般不喝酒。” “怎么,我不算客人?”胡良斜眼看着李玄都,“这就是清平先生的待客之道?还是清平先生发达了,看不上老兄弟了?” “你算哪门子的客人,少在这儿阴阳怪气。”李玄都笑骂一声。 “什么阴阳怪气?这分明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胡良倒打一耙,“都是跟你学的。” 然后他又望向亭外的风景,文绉绉道:“如此美景,不能佐酒真是可惜。” 李玄都道:“美景?还佐酒?这都是跟谁学的?要我说,就是条臭水沟,你都能喝得不亦乐乎。” 胡良哈哈一笑,“罢了,那就暂且记下,等你成亲的时候再好好喝个够,那时候你总不能推脱了吧。” 李玄都道:“只要你过得了素素那一关,想喝多少都成。” “我把她给忘了。”胡良一拍额头,“不过话说回来,老李你不是一家之主吗?还能让这小丫头管住?这是什么?这是夫纲不振,老李你得支棱起来啊。” 李玄都摆手道:“一般来说,我们两个不存在谁管谁的说法, 谁有道理就听谁的。” 胡良道:“我知道了。小事听她的,大事听你的,你只关心天下大势,这种小事就听师妹的安排了,是吧?” 李玄都笑道:“剑秀山中的确有些好酒,下次咱们喝个痛快就是,素素敢废话半句,我就……” “你就怎么着?”胡良来了兴趣。 李玄都故作正经道:“那我就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老李家的规矩。” 胡良挑起大拇指,“老李,是条汉子。” 李玄都接着说道:“要是素素一怒之下回了娘家,我就说是你挑拨的。” 胡良笑骂道:“去你大爷的,你们俩和好了,我成了恶人呗。” 李玄都笑道:“好兄弟就得两肋插刀。” 李玄都嘴上说着不喝酒,最后还是与胡良去了太平观,让人送了两坛酒上来,两人对坐对饮,一直喝到了深夜。 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想醉便醉,不想醉便不醉。今天李玄都很高兴,于是便醉了。 喝醉之后,两人彻底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许多心里话。 一开始,两人先是追忆往昔,从西北夺刀到帝京之变。那时候的两人虽然小有名气,但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在江湖中浮浮沉沉,快意恩仇,与这个大侠相交,与那个恶霸厮杀,至今李玄都仍旧觉得那段时光才是真正的江湖,一个写给成年人的故事。后来的江湖,与庙堂又有什么不同呢? 接着,两人跳过了帝京之变,李玄都说起自己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的经历。 李玄都主要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开始反思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那些江湖上的大人物们,庙堂上的权贵们,他们高高在上,却对脚下的苍生没有半点悲悯,他们指点江山,他们纵横天下,他们高谈阔论,他们以天地为棋局,以万物为棋子,相互博弈,要逆天而行,要胜天半子,这便是所谓的“大道”么? 为此,李玄都翻阅了很多经典,其中最多的就是道祖的五千言,他发现道祖从不屑于什么神通法术,而是一直在阐述对天道规律的理解和治国之道。 他再看这些人,就明白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不把脚下的人看作是人,是蝼蚁,也不把自己看作是人,是仙人。所以几十上百万的性命,他们可以说舍弃就舍弃,事后他们毫无愧疚之情。 他们继续对弈落子,他们指点江山,他们轻描淡写,他们无动于衷,他们神情自若,他们谈笑风生,他们微微一笑,他们相视一笑,他们一声善哉。 他们说戚戚焉,他们说大局先,他们说无可奈何,他们说也有苦衷,他们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们说苦一苦百姓,他们说利在千秋,他们说全都是为了天下苍生。 他们让李玄都生出一种想要杀了他们的冲动。 李玄都要把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打落云端,李玄都要改变这个世道,要让日月换新天,不仅仅是为了报仇那么简单。 这件事也许很难,也许根本不可能实现,也许只是李玄都的妄想痴念,也许李玄都最终还是走向失败,众叛亲离。但李玄都还想去试一试,最起码让那些人知道,还是有人愿意站出来反对他们的,这样他们就能收敛一些。 接下来李玄都又说了许多,说他要整合道门,将能抓在手中的宗门全都抓在手中,然后按照自己的意愿却改变这些宗门,建立一个崭新的道门,这个道门的责任是推动世道的发展,不再故步自封,为天下开源。 然后他便要前往帝京,为当年之事做一个了断,为已死之人正名,让该死未死之人去死,裁定诸多元凶之罪,继而平定天下的战乱,使得天下天平。 最后,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想尝试着去改变儒门,正人心,使儒门为天下节流。 不过这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也许那时候的他已经是古稀之年,未必能做得成,也未必能做得完。 这便是李玄都的道路,堂堂正正的阳谋,他要谋求什么,他要做什么,都明明白白地摆在桌面上,无不能对人言。 可世上之人大多不信,总觉得李玄都另有所图,这些都是遮掩的幌子,于是去猜测李玄都的心思,认为他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是野心勃勃之辈。 胡良听李玄都说完之后,醉醺醺地说道:“老李,你一直都心思重。今非昔比,你的心思太大,想法太多。你说的什么为天下开源,为天下节流,我听得一知半解,在你面前,我也不想不懂装懂。不过第二条我听明白了,你还是要回帝京的,你要报仇,你要讨一个公道。” 李玄都道:“对,讨一个公道,为那些死了的人讨一个公道。” 胡良抱着酒坛子说道:“到时候算我一个。” “那是自然。”李玄都晃了晃酒坛,随手放到一旁,站起身来,“就算你不想去,我也要把你绑了去。” 胡良“嗯”了一声,“那就一言为定。” 说罢,他鼾声大作,就这么抱着酒坛子沉沉睡去。 李玄都缓缓走到屋外,仰头望去,一轮明月高悬,照彻天地。 第一五十四章 九九重阳 胡良没用修为抵御酒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大亮。因为两人饮酒的小厅是木质地板,李玄都干脆没有管他,就让他在地板上睡了一宿,寒暑不侵的人总不至于受凉生病。 胡良放开抱了一宿的酒坛子,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出门去,外面是个宽阔院子,李玄都正站在院子里,有两道剑气围绕着他游走不定,时隐时现。 见胡良醒来,李玄都收起“龙虎剑气”,转身道:“你醒了。” 胡良“嗯”了一声,“老李,这是什么酒?后劲有些大。” 李玄都道:“这酒叫‘百草酿’,姑且可以算是药酒,是妙真宗的万寿真人送给我的。” “了不起。能让万寿真人给你送礼了。”胡良砸了咂嘴,“这酒的味道真不错,喝完之后,没有酒臭,反而透着一股清香。” 李玄都道:“可惜只有三坛,我们喝了两坛,就只剩下最后一坛了,要等到我大婚的时候,你才能再有口福。” 胡良顺势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大婚?” 李玄都道:“快了。” “算了,我也多嘴问你。”胡良摆了摆手,“对了,我听师父说跻身长生境后会有七七四十九天的病期,你的病怎么样了?” 李玄都回答道:“从七月十五算起,如今已经痊愈了。” 胡良又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帝京?” 李玄都沉吟道:“还需要一个契机,我在等人帮我探清帝京的虚实。” 胡良啧啧道:“听这话里的意思,你没少给姓谢的婆娘安插钉子。” 李玄都淡淡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 胡良正色道:“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不要小觑了谢雉。这婆娘出身辽东的真传宗,别看真传宗的名头不小,可在二十二个宗门里几乎是倒着数的,不说和清微宗、无道宗、清微宗、正一宗相提并论,就是比起天乐宗也要逊色几分。若论背景,谢雉差不多算是没有背景,也没有助力,比不得慈航宗的白宗主,比不得无道宗的澹台宗主。可她却能搭上了地师的线,让地师把她送入宫中,斗倒了那么多的宫妃,做了皇后,后来又成了太后,斗倒四大臣,还有大剑仙做靠山,在地师、大剑仙、老天师、儒门之间周旋,这等手段,岂是寻常!” 李玄都并不否认,“谢雉的确是个人物,只是那些闺阁密室中的权谋手段,并不适用于天下大势,谢雉可以掌握宫廷帝京,却无力改变天下大局。我更好奇,谢雉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 胡良想了想,回答道:“你放心,谢雉绝对没有长生境的修为,否则长生境也太不值钱了,可天人境的修为应该是有的,至于是天人三境中的哪个境界,我就不好妄言了。不过师父倒是曾经提起过,谢雉的资质根骨极佳,若是不分心权谋之事,而是专心修炼,未必弱于澹台云。而且澹台云已经年过四旬,谢雉今年才三十岁出头,两人之间差了十几年,如果以澹台云的境界来推测,谢雉的修为不弱,最起码在我之上。”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长生境也不是无敌,一般来说,三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便能勉强抵御一位长生地仙,虽然不能取胜,但最起码可以做到有来有回,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我如今固然是长生境的修为,也不敢说藐视天下众多天人境大宗师,更何况帝京城中也有长生之人坐镇。” 胡良问道:“谁?” 李玄都道:“儒门七隐士之首的龙老人,也是害死我大师兄的幕后真凶。” 胡良嘿然一声,“这可真是新仇旧怨都攒到一起了。” 李玄都轻描淡写道:“我定要取此人性命。” 胡良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今日前来,除了看望你之外,还有半件公事,是关于师妹的。师父得知师妹受伤之后,本打算亲自前来,不过收到了师妹的传信,说她已无大碍,让师父不必过来。师父不好违背师妹的意愿,可又有些放心不下,让我也顺带看望师妹。” 李玄都叹道:“说来还是我的不对。” “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胡良正色道,“师父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更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担心师妹罢了。” 李玄都点头道:“再有几日,素素便会过来,你就能见到她了。” …… 重阳节,九月初九,二九相重,称为“重九”。有六阴九阳之说,九是阳数,故而重九亦叫“重阳”。民间在该日有登高的风俗,所以重阳节又称“登高节”。还有重九节、茱萸、菊花节等说法。 除此之外,九月初九“九九”谐音是“久久”,有长久之意,所以重阳节与除夕、清明、中元三节也是祭祖的四大节日。 每年的重阳节,帝京城中都不宵禁,虽说比不得元宵节,但也要热闹好一阵子,街道上灯火通明。 不过此时熊熊的火把和高高悬挂的灯笼将青鸾卫都督府的大堂照得比外面的街道还亮。 青鸾卫的前身是太祖高皇帝设立的“青衣司”,负责皇帝侍卫,后与掌管皇帝仪仗的“仪鸾司”合并,改置为“青鸾卫”,主官是正三品的都指挥使。 待到大魏太宗文皇帝年间,太宗皇帝则将青鸾卫从大都督府中拆分出来,升为青鸾卫都督府,最高堂官变为从一品的青鸾卫左都督,其下设正二品的右都督两人,以及从二品都督同知和正三品都督佥事若干人等,原本的正三品都指挥使则变为各州府青鸾卫的主官,下设从三品指挥同知和正四品指挥佥事各两人。 青鸾卫都督府中的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以上的职官好几十人突然接到指令,有大狱要案,要拿好些人,这时都集结在青鸾卫都督府的大堂里。 柳逸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按规制青鸾卫都督府就是归他分管。这时他坐在大堂主位上,身后墙上浮雕有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鸾。 在御前会议上,太后娘娘亲口敲定了缉拿“客栈”乱党之事,并且以青鸾卫为主,柳逸便不得不亲自出马。 柳逸轻咳一声,开口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回柳公公,都到齐了。”丁策上前一步回答道。 柳逸看了眼大堂上的滴漏,“已经快要子时了,人手都撒下去了吗?” 一名都督同知答道:“回柳公公,人手已经撒下去了。” 柳逸微微点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大堂上没人说话,只能听到远处隐隐约约有爆竹声传来,以及周围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就这么沉寂着,不知过了多久,子时的更鼓终于响了,所有的人都是一振,正在闭目养神的柳逸也缓缓睁开了双眼。 与此同时,青鸾卫都督府的大门缓缓开启了,从外面走进一人,竟是离开了清微宗的李元婴。 柳逸从座椅上站起身,眼神中掠过一抹惊讶,没想到李元婴会出现在此地,不过还是拱手道:“李先生。” 李元婴走进大堂,还礼道:“柳公公。”接着又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柳逸沉声说道:“已经盯了他们有些时日,这次准能将这伙乱党一网打尽。” 李元婴道:“太后让我来协助柳公公,请柳公公下令吧。” 柳逸微微颔首,挥了下手。 大堂中一众都督佥事、都督同知、指挥佥事、指挥同知纷纷领命,向外疾步行去。 大堂中只剩下了柳逸和李元婴两人。 柳逸抬手一让,“李先生,请坐。” 两人谁也没去坐主位,而是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李元婴望着柳逸,“柳公公似乎有很多话想要问我,不妨直言。” “既然李先生如此说了,那咱家就直言了。”柳逸笑了笑,“李先生已经知道最近帝京城中正在闹乱党,太后娘娘下旨要严查乱党,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走一个,在御前会议上,诸公也争议过乱党的背后之人,有人说是清平先生李玄都,不知李先生怎么看?” 李元婴似乎早有预料,未曾深思,直接回答道:“乱党的背后之人到底是不是李玄都,我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但我可以肯定,就算李玄都不是乱党的首领,也一定与乱党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是个不安分的人,必然会想着法子来对付朝廷。” 李元婴的这番话正对应了柳逸在御前会议上的观点,柳逸的脸上不由露出了笑意,“李先生所言极是。” 李元婴又道:“这个问题其实算不得问题,对付朝廷,最后谁得利最大谁就是幕后之人。诸公未必不清楚这一点,只是他们还想着留后路,不愿意和李玄都彻底撕破脸皮,想着不是他们害死了张肃卿,若是有朝一日大势不可为,他们还能再去投靠辽东和李玄都。” 柳逸眯起眼,轻轻点头。 李元婴上身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可他们太不了解李玄都了,李玄都不仅仅是来报仇的,他是要把整个帝京上下都彻底清洗一遍,谁也跑不掉。” 第一五十五章 收网 今夜明月高悬,照彻天地。 青鸾卫从事这类差事已经近二百余年,业务之熟练,当世无人能出其左右,再加上帝京是青鸾卫的地盘,如果青鸾卫真要有所动作,很难有人能逃出他们的罗网。 这次秘密缉捕,主要集中在外城。从上空俯瞰,整个帝京城就像一个“凸”字。分为四重,“凸”字的上部分是内城,内城中有皇城,皇城中有宫城,“凸”字的下半部分是外城。 总的来说,宫城居中,四方层层拱卫,主座朝南,中轴突出,两翼均衡对称。 宫城面积最小,是皇帝居住所在,也就是所谓的“宫里”,正门为“午门”。 皇城包括宫城,正门是为承天门,寓“承天启运,受命于天”之意,出承天门之后是一三面环墙的巨大白玉广场,广场最南端又有一门,此门名为“大魏门”,又称“皇城第一门”,与国同名,是为国门象征,此门等闲人不可经过,唯有国之大典时,皇帝銮驾会从此门经过,至于皇后,也只有大婚时才能从此门进入皇城。 大魏门气势恢宏,南向五槛正中三阙,单檐歇山,飞檐重脊玄色瓦顶,门两侧左右有石狮、下马碑各一,门前即是御路,御路左为“天街”,形似棋盘,有“帝王富贵一局棋,终有聚散时败时”之寓意,御路右为“千步廊”,因为左右各有东西向廊坊一百一十间而得名。 千步廊之外环绕高达两丈的宫墙,墙外两侧集中了朝廷的大部分衙门,东墙外是吏部、礼部、户部、工部、宗人府、钦天监,西墙外为大都督府、刑部、督察院、大理寺等三法司衙门,青鸾卫都督府则在大齐门以内,承天门以外,与六部衙门有一门之隔。 众多衙门中,内阁是例外,位于午门内的文渊阁,与司礼监一样,都是在宫城之内。 外城的面积最大,多是寻常百姓居住,最是鱼龙混杂,所以客栈的成员也大多藏身于此。 这次是丁策亲亲自指挥,主要目标是一处客栈,外地人进京,多是在这座客栈落脚,据他所知,这家客栈的十几名客人就是刚刚入京的“客栈”乱党,而且地位不低。 这次行动很轻松,前后没有半个时辰,便将这些乱党全部生擒,除此之外,其他地方也陆续收网,总计捉拿二十人左右。 青鸾卫的审讯手段是祖传的,都说三木之下但求速死,青鸾卫的手段比起区区“三木”,不知狠厉了多少倍,抓捕之后立刻审讯,只用了大半个时辰,便撬开了这些乱党的嘴巴。 青鸾卫从这些乱党嘴中得知,城内乱党的首领姓何,居住于内城。 于是丁策亲自带队,前往捉拿何云。 只是不知哪里出了纰漏,何云竟是得到了风声,已经提前逃离,等到青鸾卫赶到的时候,何云住宅的大门洞开着,里面一片沉寂,像是一座荒废了多年的陈宅。 丁策皱了下眉头,向洞开的大门走去,一群青鸾卫紧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这座空无一人的大院。便在这时,“轰”的一声,周围的房屋直接炸裂开来。火光冲天,气浪滚滚。 丁策脸色一变,第一时间向后退去。 在一瞬间,丁策已经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些乱党竟然在住宅里准备了大量的“凤眼子”,只要以特殊手法引动,整座何宅顷刻之间便要化作炼狱火海,若是留在其中,就算丁策也要遭受重创。 所谓“凤眼子”,并非寻常意义上的火药,而是太平宗在普通火药的基础上,又进行多次改制之后得出的一种圆珠状物体,通体赤红,即可直接掷出用以临阵对敌,也可将多个凤眼子串联一起引爆,摧山裂城,鬼神辟易。 李如是在自己的住处埋下大量凤眼子,只是当作以防万一的最后手段,若是用不到,事后还可以一一取出。没想到今天却用上了。 有了第一次爆炸之后,后续的爆炸连绵不绝,声如雷震,地动山摇,无边无际的火焰瞬间蔓延开来,伴随着让人心悸的炸裂声音,地面碎裂,殿宇倾塌,一波又一波的气浪夹杂着碎石扫过支离破碎的地面,熊熊火光冲天而起,仿佛要将整个天际染成红色。 大半个帝京城都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音,巨大的气浪横扫了小半个内城,无数门窗鼓荡不休,不知多少人从睡梦中被惊醒。 丁策堪堪逃出何宅,烟熏火燎之下,脸上满是乌黑之色,衣服和眉发也有焦痕,狼狈不堪。回首望去,整座大宅已经化作熊熊火海,显然宅子中已经泼满了油,将宅子中所有来不及转移的东西全部付之一炬。 不过这次爆炸也十分巧妙,只局限在了大宅的范围之内,没有波及周围,除了那些青鸾卫之外,更没有伤及无辜。 丁策僵在那里,大火把他的身影也映得一片通红。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柳逸和李元婴,两人很快便赶到了此地。 柳逸一身大红官袍,头戴无翅乌纱,脸色阴冷,目光中透出几分阴鸷,显然对这样的结果十分不满。李元婴没穿官服,态度淡漠,扫视周围后说道:“搜索周围,看看有没有其他踪迹。” 丁策看了柳逸一眼,见他不曾反对,顾不得狼狈,领命而去。紧接着,一队队青鸾卫四散而去,在夜色中,可见无数火把晃动。 柳逸抬了抬手,招过一名跟在身后的随从,吩咐道:“去五城兵马司,立刻调几部水车来。” 随从领命而去。 柳逸叹息一声,“但愿一把大火之后,还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李元婴看了眼火势,摇头道:“很难了。凤眼子遇水仍旧可燃,以水灭火,反而如火上浇油一般,愈演愈烈。不过这火也难以持久,很快就会自行熄灭,只是到了那时候,就只剩下一地灰烬了。” 柳逸冷哼一声,问道:“这个何云的身份,有头绪了吗?” 一名青鸾卫都督佥事上前一步,恭敬回答道:“回公公,我们已经派人查了,此人与太平钱庄有些关系,与钱家也有交情。” “太平钱庄。”柳逸冷笑一声,“果真是李玄都的人。” 都督佥事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公公,要搜查太平钱庄吗?” 柳逸皱起眉头,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暂且等等。” 都督佥事应了一声,向后退去。 不是柳逸不敢招惹太平钱庄,而是这里头牵扯太深。太平钱庄作为天底下最大的钱庄票号,不仅仅是江湖人用太平钱庄的太平钱和无忧钱,便是朝廷中的权贵也通过太平钱庄走账,绝大多数都是见不得光的,若是柳逸敢把太平钱庄给查封了,不知要牵扯出多少破事,又要得罪多少人。对于柳逸来说,差事是朝廷的,得罪了人可是自己的。 李元婴作为曾经的一宗之主,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内幕,说道:“牵涉到太平钱庄,也在意料之中,柳公公的确是不好决断。” 柳逸听到李元婴点破此事,顺势道:“依李先生之见,此事该怎么处置?” 李元婴看了柳逸一眼,“柳公公这是在考我了。” “不敢,不敢。”柳逸道,“此事牵扯到了太平钱庄,但不意味着太平钱庄有罪,太平钱庄也可以说自己是受了乱党的蒙蔽,毕竟我们没有抓住这个何云,一切都是推测,没有证据。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们有证据,帝京城中的太平钱庄也未必知情,真正知情的是太平宗。钱家那边也是同理。这时候,我们既不能去查抄帝京的太平钱庄,也不能对钱家用强,两边都不能用兵,根本缘由在于太平钱庄和钱家的根基都不在帝京城中,就算我们把帝京城中的太平钱庄全部查封,再把帝京城的所有钱氏族人全部捉拿,对这两家来说也只是伤及皮毛,不算伤筋动骨,反而会把两家彻底推向辽东,这恐怕不是太后娘娘下令缉拿乱党的初衷。” 李元婴道:“世上之事,就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个太平钱庄,牵扯了多少人的财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不可妄动。依我之见,这个时候我们不能自己拿主意,要上报朝廷,让朝廷拿主意。” 柳逸脸上有了笑意,“所见略同。” 小半个时辰之后,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一地废墟。柳逸派遣青鸾卫进入其中搜寻蛛丝马迹,算是聊尽人事。 此时已经将近天亮,丁策回来了,没有找到何云的踪迹,不过他已经下令彻查何云最近的动向,包括他去了何地,见了什么人,在帝京的一亩三分地上,只要青鸾卫想查,很少有查不出的事情。 柳逸看了眼天色,“快要卯时初了,咱家要准备回宫向太后娘娘禀报此事了,李先生要同去吗?” 李元婴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 柳逸也不强求,对丁策吩咐道:“有了结果立刻向我禀报。” 丁策沉声道:“是。” 第一五十六章 牵涉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御前会议瞒不过内阁,次辅梅盛林知晓之后,等同慕容画也知晓了,慕容画再把消息传递给上官莞,便让李如是不至于全然没有防备。 虽然青鸾卫的动作已经十分迅速,但李如是还是在最后关头察觉不对,引爆了住宅内早已准备的凤眼子,趁乱逃走。他给属下们传出消息,让他们尽快出城,而他本人则没有出城,而是去了上官莞的居处。 上官莞坐在书案后,面无表情地听完事情经过,缓缓开口道:“如果你的身份暴露了,那么我的身份也会引起青鸾卫的怀疑。” 李如是点头道:“是。” 上官莞皱起眉头,“如果我的身份也暴露了, 就会把慕容画、玉盈等人全部牵扯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吗?” 李如是道:“意味着大掌柜在帝京城中的布局将毁于一旦。” 上官莞猛地站起身来,“我早就提醒过你,可为什么那些被抓之人中还有人知道你是‘客栈’首领?” 李如是道:“其中有一名地字号的伙计。” 上官莞沉思片刻后说道:“如今再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这次是个教训。我建议你立刻离开帝京,接下来由我来收拾残局。” 李如是迟疑了片刻,“是否要请示大掌柜?” 上官莞道:“当然要请示,不过是你去请示?还是我去请示?这其中的差别可是不小。” 李如是长叹了口气,“还是我来吧,此事发展到今日这般境地,我难逃其咎。” 上官莞说道:“那好,我亲自送你出城。” 李如是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上官莞道:“我这个身份是真的,真到不能再真,早在二十年前,师父就为我准备了这个身份,所以任凭青鸾卫能耐再大,也绝难查出什么不对,只要他们没有真凭实据,至多就是怀疑而已。更何况他们并不知道上官莞已经投靠了清平先生,再加上我背后还有玄真大长公主、慕容画、太平钱庄等错综复杂的关系,青鸾卫不敢动我,这就足够了。” 李如是想了想,问道:“虽然他们不知道徐婉就是上官莞,也不知道上官莞已经投靠清平先生,但他们可以怀疑徐婉投靠了清平先生,你该如何应对?” “我刚才说过了,他们至多就是怀疑而已。”上官莞道,“他们可以查出何云与太平钱庄有关系,何云与徐婉也有关系,而徐婉是太平钱庄的东家,但这些都不代表太平钱庄和徐婉知道何云的身份,更不能代表太平钱庄和徐婉是何云一伙的。如果是寻常人也就罢了,青鸾卫可以不问证据,直接缉拿拷问。可太平钱庄牵扯太广,徐婉又是上了宗室玉牒的县主,他们没有证据就不能妄动。只要我的身份不曾暴露,那么慕容画、玉盈等人就是安全的,她们只要不暴露身份,反而能用她们手中的权势来庇护我,不要小看这两名女子,在帝京城中也是举足轻重之人。” 李如是还要说话,上官莞抬手打断了他,冷然道:“就算到了最后一步,我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造化境高手,这一点是青鸾卫绝对意料不到的,所以不会引来儒门隐士亲自出手,那么我就可以逃出城去。” 李如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上官莞沉声道:“那就走吧。” …… 午时时分,柳逸从司礼监来到了青鸾卫都督府。 大堂上,那个主位还是空着,柳逸和李元婴还是一左一右相对而坐。墙上还是振翅欲飞的青鸾。 丁策坐在柳逸的下首位置,竟是带了几分疲惫之态,显然是从昨夜到现在没有停歇片刻。 柳逸开口道:“咱家已经向太后娘娘禀报了昨夜的经过,太后娘娘对于这个结果很不满意,让我们务必缉拿匪首。” 李元婴直接问道:“那么太平钱庄呢?太后娘娘有没有旨意?” 柳逸顿了一下,说道:“太后娘娘说太平钱庄背后牵扯的不仅仅是一个太平宗那么简单,太平宗只是大东家,还有众多的小东家,多是地方豪强,比如说幽燕总督、工部尚书、大理寺卿、齐州社稷学宫的一位大祭酒等等,都入股了太平钱庄,这是知道的,不知道的,或是不好摆在桌面上,还不知道有多少。所以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暂时不要把太平钱庄牵扯进来。” 李元婴的神情半点也不意外,早有预料。 丁策问道:“那么钱家呢?” 柳逸道:“如今钱家的家主是钱一锦。” 丁策默然。 钱一锦就是钱锦儿。 钱锦儿当年与慕容画、苏怜蓉并列齐名,不过身份最为显赫。当初钱锦儿上京,本就是身负家族使命,要为家族与许多达官显贵互通有无、联络交际,钱家之所以会让一位女子抛头露面,是因为当时的钱家要从诸多贵妇身上入手,故而钱锦儿的名声并非是从一众权贵男子那边兴起,而是在那些身在深宅大院中的贵妇人们口中流传,就连当时还是皇后的谢雉都与钱锦儿有着不俗的交情。钱锦完成家族使命之后,返回江南钱家,与荆楚总督关系匪浅,而这位荆楚总督便是如今的内阁首辅赵良庚。 庙堂不是江湖,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平钱庄不好动,钱家同样不好动。柳逸他们怕担干系,可身为太后的谢雉同样有所顾忌,太后摄政本就名分不正,儒门正想着怎么把她赶下台去,若是贸然动了太平钱庄和钱家,岂不是授人以柄?自然也不肯担责任。 李元婴长叹一声,“人家那边齐心协力,我们这边却还要防备自己人,瞻前顾后,刚想要动作,立时就有被七八只手拉住,焉能取胜?” 一时间,青鸾卫都督府的大堂中陷入沉默之中。 最后还是柳逸打破了沉默,“查清那个何云的底细了吗?” “查清了。”丁策回答道,“何云应该是个假名,在帝京开了两家铺子,平日里都是通过太平钱庄走账,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不过就在前些日子,何云出城去了一趟钱家别院,见了一个人。” “谁?”丁策立刻问道。 丁策轻声道:“此人身份有些特殊,不仅是太平钱庄的东家,而且还出身宗室,是栖霞县主徐婉。” “栖霞县主?”柳逸一怔,“栖霞、栖霞……是齐州栖霞县。” “正是。”丁策道:“这位栖霞县主是齐王的侄女,就是……那位齐王。” 柳逸沉默了,觉得有些头疼。 李元婴也沉默了。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刚刚说了太平钱庄的众多小东家,便牵扯进一位小东家,还是宗室。 过了片刻,柳逸问道:“何云去见这位栖霞县主做什么?” 丁策回答道:“是太平钱庄的账目出了问题,涉及到一家皇商,这位栖霞县主是来查账的,而那家皇商背后也牵涉到了宗室……” 柳逸示意丁策不要再说了,这里头的烂账,别说一位司礼监首席秉笔,便是先帝来了,也不好处置。 李元婴问道:“既然是查账,何云为什么要去见这位栖霞县主?” 丁策道:“何云只见了栖霞县主一次,此后便再无来往,可能是何云主动攀附,想要从栖霞县主那里打探消息。还有可能就是……栖霞县主也是乱党。” 李元婴不置可否,“齐王一脉,会不会与李玄都有关系?” 柳逸摇头道:“不会,齐王……地师生性凉薄,与齐王一脉的关系极差,虽然李玄都得了地师传承,但对于齐王一脉的宗室来说,是完全不相干的。” 李元婴知道柳逸与藏老人交好,与阴阳宗也有联系,既然他如此说了,那么多半不会有错,点了点头,说道:“虽说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但他根基尚浅,未必能完全掌控太平钱庄,而且太平钱庄牵扯太广,不能说与太平钱庄有关之人就一定是乱党。不过这位栖霞县主也的确可疑,还是先派人监视为好。” 丁策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栖霞县主与玄真大长公主交好,与慕容夫人也有交情,若是让玄真大长公主知道了此事,只怕是……” 柳逸脸上的表情一僵,“此事当真吗?” “当真。”丁策轻声道:“这位栖霞县主好女风,慕容夫人将梧桐楼的花魁魏清雨送给了她,她还与杨公公的侄子杨天俸、蜀王起过冲突,也都是因为风月之事,最后是玄真大长公主出面摆平了此事。” 柳逸伸手按了下太阳穴,“慕容画,次辅大人梅盛林的夫人;玄真大长公主,宗人府右宗正……她们总不会是乱党,如果她们也是乱党,那么朝廷上下还有谁不是乱党?这个案子牵扯的人实在太多了,继续查下去,只怕是……” 丁策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对了,这位栖霞县主是位高手,有天人境的修为,与储供奉在伯仲之间,比不得纳兰供奉。” 李元婴轻声道:“天人无量境么?我倒要亲自会一会这位栖霞县主。” 第一五十七章 元婴 这段时间,李玄都一直在闲暇之余修炼从镇魔台上得来的“龙虎剑诀”,并且略有所得。 如今李玄都所学,以“太平青领经”为根本,辅以“逍遥六虚劫”、“太阴十三剑”、“北斗三十六剑诀”、“南斗二十八剑诀”,以及部分“慈航普度剑典”,除此之外,李玄都还学了部分其他功法,诸如秦清的“天问九式”、巫阳的“宙之术”、静禅宗的“漏尽通”等等。可以看得出来,虽然李玄都已经不用剑了,但一身本事还是在剑道一途,所以“龙虎剑诀”对于李玄都的修为还是有所增益。 “龙虎剑诀”的关键不在于剑诀如何玄妙,在这一点上,“龙虎剑诀”也不比“太阴十三剑”、“北斗三十六剑诀”、“南斗二十八剑诀”乃至于“慈航普度剑典”高明多少,关键是“龙虎剑诀”中蕴含了祖天师对于长生境的感悟,这对李玄都可以起到一定的启发作用。 长生境被称作是金丹大道,世人常说“得道之人”,得的什么道?便是金丹之道。金丹并非实指某种物事,而是一种形容之辞,形容此中境界之玄妙。不过证得金丹之道后,一劫地仙之前,还有一重关卡,便是显化金丹,化作婴儿。道门素有“赤子”之说,即返璞归真,通过修炼达到清净无为之境犹如婴儿。 “金丹”本是无形无质的修饰之词,可偏要显化出有形之物,两者自然矛盾。不过历代道门高人却从妖物修炼内丹中悟出法门,将一身修为主动显化,化作一颗莹莹灵丹,上冲中宫位置,寻本性而炼化神魂,谓之“明心”。神魂炼化纯圆,飞腾而上于脑中,谓之“见性”。 两者聚结合体在上丹田紫府之内,霞光满室,遍体生白。继而又回归于腹内气海处,合化为命胎。叠起莲台,虚养命胎,进而胎化神魂,默默温养,直待紫气虚来时节,婴儿养育健全,冉冉而出天门,旋而又回,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此谓之“元婴”。 凝聚元婴之后,未必要元婴出窍,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神通。更多是表明自身修为到了一种崭新的境界,内功圆满,外功有缺。待到渡过一重天劫,成就金刚不坏之身,便是内外圆满,可以媲美天仙。至于二劫地仙和三劫地仙,却是分别对应“五气朝元”和“三花聚顶”,更进一步,已经完全是仙人的范畴了。相传仙人争斗,遭受重创,便是丧胸中五气,被削去头上三花。 当年地师徐无鬼、老天师张静修等人在世之时,都已经凝聚元婴。其实当时世间凝聚元婴之人不在少数,除了老天师和地师之外,李道虚、金帐国师也都凝聚元婴,不过随着金帐国师身死、老天师和地师飞升,只剩下李道虚一人,余下之人,无论是得了人仙之法的澹台云,还是得了“宇之术”,乃至于因为长生药而跻身长生境界的李玄都,都未能成就元婴。故而李道虚可以算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 当年李道虚刚刚跻身长生境,还未成就元婴,于是给自己的三弟子取名为“元婴”,既是期许,也是愿望。后来又给四弟子取名“玄都”,是一样的道理。巧合的是,这两个愿望都得以实现,李道虚凝聚元婴,也进入了“玄都紫府。” 如今李玄都所谋求的便是凝聚元婴,如果他能凝聚元婴,就更有足够底气去做那些“大不韪”之事。当然,李玄都也明白他刚刚完成了长生境的脱胎换骨就去谋求凝聚元婴,实在是贪心不足。可既然他能在短短三年内跻身长生境,那么心再大一些也无妨。能成最好,不成也没有太大关系,总要去尝试一番。 不过哪怕李玄都身负多家绝学,远胜任何一位长生之人,仍旧倍感艰难。略有所得不假,可就算是把一个“略”字去掉,变成大有收获,仍旧距离凝聚元婴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这也是李道虚、张静修等人都要长年闭关的原因所在,便是澹台云和秦清,也很少离开西京和大荒北宫。能够跻身长生境之人,哪个不是惊才绝艳之辈?他们尚且如此,可见其中艰难,李玄都亦是不能例外。 唯一的例外也许就是地师徐无鬼了。徐无鬼资质之好,不逊于心学圣人。他若肯步步为营,未必不能在有生之年成就二劫地仙。不过聪明人有个弊端,因为太聪明,想法太多,办法太多,多半不肯老老实实走路,总要想些取巧之法。所以地师是众多长生之人中唯一经常在世间行走之人,造下杀孽众多,四处布局,谋求天下,很少闭关修炼,并不专心精进修为。就算如此,徐无鬼的境界修为只是稍逊于长年闭关的李道虚,实是厉害非常。 放眼整个江湖,李玄都的根骨资质自然是远胜寻常人,否则也不能年纪轻轻就跻身太玄榜,可李玄都的资质却算不得顶尖,最起码他就比李太一稍逊一筹,更不能与地师、心学圣人相比。他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机缘甚多,几乎不能复制,所以李玄都想要凭借自己的几天、几月之功就抵消众多前辈的几年、十几年之功,还是太不现实。就算是谪仙人,也做不到。 李玄都结束了每天的例行修炼之后,从说经台返回太平观。虽然万寿重阳宫才是终南山的中枢核心,但李玄都并不去那里,因为那里是日后道门议事所在,平日里他都居住在太平观中。 徐九前来禀报道:“主人,夫人传信说她马上就要到了。” 飞剑传书的速度要远胜于御风而行,就好似箭矢速度远胜于奔马的速度,能媲美飞剑传书的只有朝游沧海暮苍梧的长生之人。以秦素的性情,本不会为了这种小事特意传书,只是李玄都特意交代了,终南山地处秦州境内,涉及到无道宗,再加上真言宗的前车之鉴,防人之心不可无,让秦素务必传书给他,他好有个准备,可以接应秦素。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秦素来得这么快,不过联想到秦素曾经昼夜不停地从辽东赶到荆州来见他,如今从中州赶到相邻的秦州却是不算什么了。 李玄都道:“我下山迎她,你就不要去了。” “是。”徐九应了一声。 李玄都整个人变得虚幻,碎裂成无数阴火,四散而去,离开了太平观。 下得终南山,李玄都一路向东而行,不多时后就见到了秦素。 如今的秦素倒是有些像澹台云了,穿了一件很大程度上消弭性别的宽大白袍,又戴了李玄都送她的帷帽。李玄都曾经劝过秦素,还是大大方方地以真面目示人,只是秦素习惯了如此,尤其是一人独行的时候,绝不以本来面目示人。之所以如此,一则是因为秦素天生腼腆,不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二则是因为补天宗是古刺客传承,擅长伪装隐匿,秦素名义上是忘情宗的弟子,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许多补天宗的习惯。 李玄都无可奈何,只能由得她去了。 秦素猛地停下身形,就见点点阴火在她面前凝聚成人形,显现出李玄都的样子。 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外面,两人也不好有什么亲密举动,只是并肩御风而行。 行出一段路程后,秦素偷偷从宽大袍袖中探出手,用小指勾住了李玄都的小指。 李玄都不由一笑,他发现秦素在有些事情上很喜欢自欺欺人,只要把脸挡住了,不用真面目示人,她便不会害羞腼腆,变得大胆起来。就像游记中记载的一种鸟儿,遇到危险的时候,把头埋在沙子里,全然不顾身体还露在外面。 在这种事情上,尤其是二人独处的时候,李玄都可不会端着架子,不再老气横秋、暮气沉沉,反倒更像他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样子,立时反握住了秦素的手。 秦素下意识地想要把手缩回去,不过被李玄都紧紧握住,挣脱不得,紧接着她也反应过来,如今两人离夫妻也相去不远了,便任由李玄都握住了。 秦素还是戴着大大的帷帽,帽檐都快要碰到李玄都了,飞掠过程中,薄纱飞扬,露出一个精致的下巴,她转头望向李玄都,束音说道:“告诉你一件事,咱们的青萍书局的第一批书已经出来了。” 李玄都这才想起很久前的布局,当时本是玩笑之语,不过两人还是把这个玩笑付诸于行,用意是开拓言路,从儒门那里争夺话语权,主要是面向底层民众和江湖人士,算是一颗闲子。 秦素接着说道:“不过识字的人毕竟不多,我又让人专门雇佣了好些说书先生,先在各地的太平客栈试验一下,如果反响不错,那么就推广开来,争取每个县都有一名我们的说书先生,一些大的府城、州城,还可以更多。” 李玄都来了兴趣,问道:“都是些什么故事?” 秦素回答道:“一开始主要以吸引听众为主,不好夹带太多其他的东西,这次选的是一些有关江湖的故事,不涉及庙堂。因为我们的目标是普通百姓,所以几个故事的主角都是出身普通的年轻人,身负血海深仇,偶得奇遇,大难不死,最终成为一代大侠,报仇雪恨,抱得美人归。” 李玄都笑道:“偶得奇遇,还抱得美人归……听着怎么像在说我?” 第一五十八章 书局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便有了默契。 说得好听些,闻弦知雅意。说得难听些,一撅屁股便知道要做什么。 秦素听到李玄都这话,立时警惕起来,正色道:“你可别使坏,更不许抱我,光天化日之下,咱们可得规规矩矩的。” 李玄都打趣道:“看来‘美人’很自觉,我还没指名道姓,就已经知道对号入座了。” 秦素反问道:“听你这话的意思,美人还不止一个?那么除了我,你还有哪个美人啊?” 李玄都一个不慎,落入自己挖的坑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赶忙轻咳一声,“哪有什么其他美人,我可是规规矩矩的,日月可鉴,天地可证。” 秦素忍不住轻轻一笑,两人相识以来,从来都是李玄都在言语上占她便宜,这次却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实是快意得很。 李玄都也没想到终日打雁反而被雁啄了眼,只得转开话题,“这些故事都是谁写的?” 秦素道:“书局主要是负责刻版、印刷,这些都是雇人写的。” 李玄都问道:“给人家的报酬如何?” “你就放心好了。”秦素道,“尽是些靠写书养家糊口之人,怎么会为难他们?都是五五分成。” 李玄都道:“那就好,我们不指望书局赚钱,不要搞店大欺客那一套,平白坏了名声。” 秦素点头道:“我自己也是写书之人,自然将心比心。”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入了终南山的范围,李玄都带着秦素降下身形,来到太平观中,吩咐等候在此地的徐九去请胡良。胡良最近几日都在终南山中晃悠,毕竟是道门名山,名胜甚多,胡良难得来一次,自是不能错过。 两人来到内室,此处效仿古风,以木板铺地,没有椅子,只能席地而坐,秦素脱去鞋子,终于舍得摘下帷帽,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一个蒲团上。李玄都随意地盘膝而坐,示意仆役上茶,放在两人间低矮的案几上。 李玄都说道:“趁着天良还没过来,你跟我好好说说书局的事情,看你上心的样子,应该有所筹划了。” 秦素双手捧茶轻啜一口,说道:“你说对了。我养伤的这段时日,客栈的事情都交给了姑姑,我乐得清闲自在,便关心起书局的事情,也有了一些想法。第一期的话本只是打开局面,所以选的是传统的江湖故事,看书也好,听书也罢,都早有基础,接受也容易。第二期的话本我打算换成神怪志异,主角也不再是江湖侠客,而是高来高去的剑仙,携带飞剑,上天入地,斩妖除魔。” 李玄都点头道:“然后呢?” 秦素双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说道:“我想亲自执笔。我都构思好了,天下之间有几大派,分别是昆仑玉清仙门、蜀山青城剑派、大雪山瑶池圣地、东海三仙岛,这些都是正教,还有四方魔教,东方魔教位于金鳞州,教主紫袍老祖;西方魔教位于西域,三十六国悉数听从其调遣,教主黑天老人;南方魔教位于婆娑州,教主孔雀祖师;北方魔教位于北邙山,万鬼来朝,教主六指鬼圣。” “故事就从正教和魔教之争开始,主角是个女子,叫李紫云,出身蜀山青城剑派,在外出修行的过程中,不断获得奇遇,得到很多的奇珍异宝之余,修为也越来越高强,还结识了许多朋友。” “李紫云在昆仑仙门得了三清祖师传下的‘青萍剑’,在东海三仙岛收服了异兽九尾天狐,吃下了一枚万年朱果,得了前辈仙人所留的“八卦仙衣”,最后又在大雪山瑶池圣地破了圣女留下的棋局,获得了圣女的一甲子修为,最终成为正教后辈中最杰出的人物。最终,正教和魔教约定在昆仑山斗剑,这是正教和魔教的最后一次比试,所有恩怨都会在此时了结。李紫云身披‘八卦仙衣’,手持‘青萍剑’出战,剑斩鬼圣,帮助正教赢下了昆仑斗剑。” 李玄都听完之后,皱眉道:“这个故事……我似乎听过。” 秦素讶然道:“这是我刚想好的故事,你怎么可能听过?” 李玄都道:“这不就是我的《太平客栈传奇》吗?你这是剽窃我的创意吧。” 秦素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你有证据吗?再说了,你那本《太平客栈传奇》八字没一撇,还是我给你找的代笔。” “虽然不是我亲笔所写,但大方向还是由我把握的。”李玄都一本正经道,“你看,这个李紫云,分明就是紫府剑仙李紫府,一字之差;这个‘八卦仙衣’,分明就是‘阴阳仙衣’;还有万年朱果,就是长生不死之药。所以李紫云就是紫府剑仙,你还有说什么好说的?至于你给我找的代笔,我看是你居心不良,早有图谋,故意串通代笔偷走我的书。” 秦素笑骂道:“不要脸!” 李玄都叹息一声,“罢了,读书人的事情能算偷吗?既然同为读书人,我这次就原谅你了,若有下次,我决不轻饶。” 秦素终于忍不住了,放下茶杯,起身去打李玄都,一边打一边说道:“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不轻饶。” 李玄都伸手抵挡,“好啊,偷了我的书,还要打我,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秦素气势汹汹道:“我的话就是王法。” 当胡良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幕景象。平素里老气横秋的老李,终于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了,害羞腼腆的师妹,竟然也有这样活泼的一面。没想到两人表面上陈静斯文,私底下却是这般样子! 胡良轻咳一声,“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秦素见到胡良,赶忙整理了下并不凌乱的衣衫,正襟危坐,同时微微低下头去,好似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李玄都就要从容许多了,面不改色地整理好被秦素弄乱的衣衫,便如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淡笑道:“天良,进来坐吧。” 胡良进了房中,离得两人远远地坐下了。 秦素这会儿也整理好心情,好奇道:“师兄,怎么坐那么远?” 胡良面无表情道:“我怕打扰到你们夫妻二人。” 秦素脸色微红,“什么……夫妻二人,我们还没成亲呢。” “是没成亲,夫人都叫上了。”胡良故意说道,“刚才那位徐老兄,可是一口一个夫人,咱们这儿还有第二个夫人吗?” 秦素无言以对,于是很不见外地望向李玄都,让李玄都帮她解围。 李玄都开口道:“这些都是旁人乱叫的,不是我们吩咐的。” 胡良嘿然道:“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你老李没这个意思,旁人敢这么乱叫?我可不信。” 秦素痛心道:“师兄,在我的印象中,你可是个厚道人,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胡良道:“那就要问你的夫君了。俗话说的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圣人云,见贤思齐焉。我这都是跟他学的。” 李玄都忍不住笑骂道:“我身上的长处优点,你是半点不学。我身上的缺点坏处,你是半点不落。” 胡良哈哈一笑,不再开两人的玩笑,坐得近了,说道:“师父放心不下师妹,让我代他来看看师妹,今天见到师妹,我是彻底放心了,也一定会把今日所见告诉师父,让他老人家把心放到肚子里。” 秦素立刻道:“不许告诉爹爹!” 胡良呵呵一笑,“这你可就管不着了,我是补天宗的人,你是忘情宗的宗主,管不到我的头上,我也不听你的。” 秦素立刻望向李玄都,意思很明白。李玄都总能管你。 还不等李玄都开口,胡良又道:“老李,你小子是不是要见色忘义?我也不求你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总得做到一碗水端平。” 到了如今,还敢如此跟李玄都说话的人着实是不多了,恰好眼前两人都属于少数的例外,李玄都很享受这种随意放松的感觉,笑道:“好了,天良你不是不知道素素的性情,她要是恼了,我可救不了你。” 胡良看了秦素一眼,道:“难怪都说女生外向,这还没嫁人呢,就把老父和师兄当外人了。罢了,不说就不说。” 秦素轻哼一声。 胡良接着说道:“见过了你们,看到你们安然无事,我就可以回去了,一则是向师父复命,二则宗里还有许多事情,实在不能离开太久。” 李玄都没有刻意挽留,而是说道:“天良,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希望你能收下。” 胡良一挥手,“尽管拿来。” 李玄都伸手一点眉心,飞出一个神念所化的光点,说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送你点什么,思来想去,江湖人还是需要些修炼法门。虽说我所学甚杂,但许多功法要求苛刻,不适合你,或是涉及到其他宗门,不便外传,最后我决定将这部‘太上丹经’送给你,此法并无宗门归属,你也可以传给后代。” 话音落下,这个光点直接没入胡良的眉心之中。 第一五十九章 蜀山剑派 蜀山,顾名思义,蜀州之山。位于蜀州峨眉府西南,云鬘凝翠,鬒黛遥妆,真如螓首蛾眉,细而长,美而艳也,故又名峨眉山。 蜀山是为佛门四大名山之一,只是本朝崇道而贬佛,随着佛门衰弱,蜀山也步了终南山的后尘,成了无主之地。后来一位散仙来到此地,开宗立派,也就是今日的蜀山剑派。 蜀山剑派虽然底蕴尚浅,未能名列宗门,但却是宗门之下的第一大派,威震蜀州,与妙真宗、青阳教、唐家堡在蜀州并列齐名。 若论势力雄厚,蜀山剑派已经胜过许多衰弱宗门,但仍旧不能升派为宗,其中原因之一就是蜀山剑派除了开派祖师之外未再出现一位长生之人。 反观其他宗门,都出过长生之人,甚至还不止一人,哪怕是衰弱到极点的浑天宗、真传宗,也是如此。换句话来说,两宗也是祖上阔过,有数位地师都是出自浑天宗,真传宗更是出过两位圣君,号称一人即是一个宗门。 至于其他宗门,更不用多说,无道宗、正一宗这两大宗门几乎代代都有长生之人坐镇,清微宗、补天宗等也是每两到三代人就会出现一位长生地仙,这便是底蕴了。 在这种情况下,蜀山剑派难免有些不够看了,甚至有些寒酸。 如今的蜀山剑派,没有一位能够名震江湖的顶尖高手,便是掌门人,也仅仅是天人无量境而已,未曾登上过太玄榜,只是曾经名列黑白谱。不过黑白谱的局限太大,不敢随意点评许多背景深厚的高手,许多高人也不屑于名列其中,所以很多江湖人都不认可黑白谱的排名,还是以太玄榜为主。 迄今为止,太玄榜十人无论如何变动,还是以宗门弟子为主。便是宁忆,也是以牝女宗客卿和太平宗客卿的身份上榜,更不用说宁忆还与儒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过蜀山剑派有一个优点,因为传承功法的多样性,弟子众多,虽然不敢说有教无类,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总能在七套剑诀中选择一门适合自己的,在足够数量的基础上,中坚高手人数不少。蜀山剑派中的先天境和归真境不在少数,加起来有近二十人,这也是蜀山剑派能够与妙真宗、青阳教、唐家堡并列齐名的底气所在。 蜀山剑派的山门位于蜀山主峰金顶之上,不过在山脚下却有个镇子,很是热闹,许多蜀山剑派弟子的家眷都安置在此地。许多前来拜访蜀山剑派的客人在登山之前,也会在镇子上落脚,略作休憩。 镇子上有一座酒楼,唤作“蜀山酒楼”,简单明了,事实上这家酒楼也是蜀山剑派开设的,用来招待江湖上的朋友。今天的酒楼中来了三位客人,两男一女。看相貌,年纪都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放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世道,已经是中年人的范畴了,甚至可以说人生走了半数。 三人要了一桌酒菜,不过很少有人动筷,更多还是饮酒。 为首之人,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面带沧桑,眼底深处有几分淡淡郁郁气,携带双刀,分明是江湖之人,可偏偏带了几分书卷气,举止儒雅。放在寻常女子的眼中,这种男子文武双全,又是有故事之人,让人忍不住去探究一二。就像一壶香醇老酒,值得回味。 另外一男一女,也气态不俗,不过年纪要比双刀男子大上许多,看上去有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男子出尘,女子雍容,显然都不是寻常人物。 便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客栈一楼响起,“伙计,老规矩。” 然后便是踩踏楼梯上楼的声音。 客栈伙计应承下来,“公子楼上请,您的位置给您留着呢。” 紧接着,一个背着长条包裹的年轻人走上二楼,径直走向一张靠窗的桌子,至于那个长条包裹,一眼就能看出是长剑,有些江湖人行走江湖,不愿太过招摇,不仅遮掩面貌,也会遮掩兵刃。 正在饮酒的三人看了眼年轻人,妇人轻笑一声,“是蜀山剑派的弟子。” 另外两位男子只是“嗯”了一声,没有任何表态。 妇人对两位同伴的寡淡性子有些无奈,说道:“谁去套套话?总不好让我这个连儿子都有了的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吧?” 两位男子对视一眼,那个佩戴双刀的男子说道:“我去吧。” 说罢,他提着一壶酒起身,径直走向那名年轻剑客,在他的对面坐下,直言问道:“介意喝一杯吗?” 年轻人明显怔了一下,兴许是就在自家地盘上的缘故,没有那么多的防人之心,笑道:“相逢是缘,那就喝吧。” 佩刀男子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说道:“我姓宁,祖籍中州龙门府,如今客居芦州怀南府,这次来峨眉府访友,敢问少侠贵姓?” 年轻人道:“免贵,姓齐,本地人士。自幼便拜入蜀山剑派,如今已经是蜀山剑派的内门弟子。宁兄似乎也是江湖中人?” 佩戴双刀之人正是宁忆,所佩之刀正是“大宗师”和“欺方罔道”,朝廷中人说他是李玄都麾下的一员大将,半点也没说错,李玄都十分信任倚重宁忆,将其视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宁忆道:“读书不成,误打误撞入了江湖,姑且算是吧。” 齐姓年轻人问道:“还未请教宁兄是何门何派?” 宁忆道:“我是太平宗弟子。” 齐姓年轻人脸色微变,随即恢复正常,笑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太平宗!” 宁忆一口饮尽了杯中之酒,说道:“大名鼎鼎谈不上,比起正一宗、清微宗还是差了许多。” “宁兄太过谦虚了。”齐姓年轻人也举起手中酒杯,“谁不知道贵宗宗主清平先生?便是‘魔刀’重出江湖,都不是清平先生的对手,有清平先生坐镇,太平宗实乃当世大宗。反倒是正一宗,老天师离世,新任大天师张静沉又被清平先生所杀……” 说到这儿,齐姓年轻人猛地惊觉自己失言,赶忙道:“若有失敬之处,还望宁兄海涵。” 说罢,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又将杯底向宁忆一照。 宁忆又给年轻人倒上一杯酒,说道:“谈不上失敬与否,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张静沉勾结‘魔刀’,意图反对道门一统,死有余辜。我家宗主不过是遵照老天师的遗愿,拨乱反正,废掉了张静沉的大天师名号,另立小天师张鸾山。” 宁忆说得轻描淡写,齐姓年轻人只觉得别扭,什么拨乱反正,分明是行了废立之事,这等江湖争斗好似两国交战,最终正一宗败了,不得不称臣求和,主战的“皇帝”自然难逃一死,胜者另立新君,煌煌史册,这样的故事很少吗?可他却不敢这样说,勉强笑道:“正是。对了,方才宁兄说来访友?” 宁忆含笑点头道:“正是。” 齐姓年轻人又问道:“宁兄来到镇中,难道宁兄所访之友是我蜀山剑派之人?” 宁忆道:“宁兄弟好心思,正是如此。” “倒是不知宁兄之友人何名何姓?说不定我还能帮宁兄引见。”齐姓年轻人心思几转,暗自揣测这位太平宗弟子的来意。 宁忆道:“此事还与我家宗主有关,想必宁兄应该知道江陵府张家,我家宗主与张相爷有旧,听闻张相爷的侄儿张白昼正在贵派学艺,所以特派我前来。” 齐姓年轻人闻言,稍稍放心几分,说道:“倒是不巧,张师弟如今下山历练,不在山上。” 宁忆“哦”了一声,明知故问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不知张少侠何时返回蜀山?” 齐姓年轻人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宁忆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不知贵派掌门可在?” 齐姓年轻人一怔,没有往深处去想,回答道:“在。” 宁忆一笑道:“那便不可惜了,清平先生有书信一封,令我转交贵派的齐掌门。” 齐姓年轻人隐隐有些不安,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这不是出门在外,自家地盘上会出什么纰漏? 于是齐姓年轻人说道:“若是宁兄不嫌,我可以为宁兄带路。对了,我叫齐飞霞。” “好名字。”宁忆赞了一声,又一指两位两人,“对了,我还有两位同伴。” 另外两人也站起身来。 不知为何,齐飞霞只觉得这两人不是一般人物,若要形容,那就是渊渟岳峙,一派宗师气象。 难不成是太平宗中的长老人物? 齐飞霞生出这样的猜测,不过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觉得自己多心了,谁不知道太平宗刚刚被清平先生“清洗”了一番,许多长老都被夺权,甚至被圈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实齐飞霞的直觉并没有出错,这两人虽然不是太平宗的长老,但也的确身份不俗,男子是妙真宗的代宗主季叔夜,女子是唐家堡的当家人唐夫人唐婉。这两位不仅在蜀州地界威名赫赫,便是放眼整个江湖,也是名声在外。 第一六十章 齐饮冰 在许多普通江湖人的眼中,清平先生李玄都也许不能算是一个恶人,更不能算是魔头,但也着实与老好人的形象挂不上钩。 早年紫府剑仙的事迹就不说了,就说成名之后,清洗太平宗上下,独揽大权,好些宿老都被夺权,再就是以外人的身份打着老天师的旗号废立大天师。怎么看,都有霸道之嫌,也难怪有人说这位清平先生已经以道门大掌教自居了。 这正是齐飞霞不安的由来。在他看来,凡事与清平先生沾上了边,准没好事。可人家登门拜访,他也不好拒绝,毕竟蜀山剑派没和太平宗起什么冲突,更关键的一点,蜀山剑派惹不起清平先生,就连张静沉和“魔刀”宋政都败了,还败得那么惨,他们蜀山剑派能怎样?只能主动领着宁忆三人前往山门。 蜀山剑派号称天下第一大派,其山门已经不逊于许多宗门,更修了一条从山顶直达山脚的山路,花销甚大。 一行人便是沿着这条山路登山,沿途也见到了许多蜀山剑派的弟子,都主动停下脚步向齐飞霞问好,显然齐飞霞虽然年轻,但在蜀山剑派中的地位不俗,应该是嫡系弟子,就是类似于当年李元婴、李玄都等人在清微宗中的地位。假以时日,就算不能执掌门户,也是门派中的实权人物。 唐婉看人很准,一眼就看出了齐飞霞不俗,所以才让宁忆上前搭话,省却他们一番工夫。 三人此番前来蜀山剑派,都是出自李玄都的授意,要与蜀山剑派的当代掌门齐饮冰深谈一次,希望蜀山剑派能够明大势,顺势而为。 李玄都居于终南山多日,自然不是虚度光阴。在人选的安排上,李玄都花费了不少心思。宁忆就不必多说了,作为李玄都的左膀右臂、亲近倚重的心腹之人,自然是李玄都本人的代表使者,而唐夫人唐婉和季叔夜则都是蜀州本地的地头蛇,可以说除了已经四分五裂的青阳教之外,蜀州江湖的头面人物都已经到了,不可谓不郑重。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蜀山剑派,齐飞霞也不是全然没有防备之心,在登山的时候就已经向山上传信,此时齐饮冰已经得了消息。 这位蜀山剑派的掌门看上去大概知天命的年纪,蓄有长须,姿容不俗,年轻时定是引得女子为之倾倒的美男子,如今上了年岁,仍是身形修长,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际极具威严。齐飞霞是他的弟子,也是他的儿子,得到儿子的传信之后,江湖经验更为丰富的齐饮冰立时察觉到几分不对。 因为张白昼下山之前,曾经告知师父,他要祭拜姐姐,也可能去见李玄都。当时齐饮冰觉得可以借着此事与清平先生结个善缘,所以没有反对。按照道理来说,此时张白昼应该已经见到了清平先生,毕竟清平先生并非行踪不定之人,要么在太平山,要么在终南山。既然如此,清平先生怎么又会派人来蜀山剑派寻找张白昼? 齐饮冰生出两个猜测,一个猜测是张白昼还没见到清平先生,另一个猜测是这些人是假冒的。若是前一个猜测还好,可如果是第二个猜测,那就不得不防。 齐饮冰想了想,派人请了两位师弟过来,这两位师弟都不在黑白谱上,江湖上也少有人知,但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一位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一位是天人逍遥境的修为,他们三人联手,有宗门为依仗,倒也不怕什么。 不多时后,两人一起来到齐饮冰的居处。一人高瘦,叫李四白,一人矮胖,叫张三青。齐饮冰将事情经过与两人说了,两人都道掌门师兄思虑周全,愿与掌门师兄一起迎客。 便在这时,有弟子前来,手中持了三封名帖,交给齐饮冰,说道:“启禀掌门,有客到访。” 齐饮冰接过三封名帖,却是一怔,只见第一张名帖上赫然写着:“妙真宗季叔夜”。 齐饮冰赶忙再看第二张名帖,写着:“唐家堡唐婉”。 对于齐饮冰而言,这两人是再熟悉不过了。蜀州江湖一分为四,妙真宗的宗主是万寿真人,可万寿真人多年不理宗门俗务,都由弟子季叔夜代劳,若不是季叔夜犯下大错,早已是妙真宗的宗主。唐家的老家主是江湖人称“金臂佛”的唐穆霸,可当家主事的却是“千手观音”唐夫人唐婉,唐婉在江湖上与另外两位女子并称为三观音,其人分别是“白衣观音”白绣裳和“血观音”石无月,白绣裳是慈航宗的宗主,石无月是玄女宗的长老,由此可见唐婉的厉害。 齐饮冰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最后一封名帖,浑身一震,只见上面写着:“太平宗宁忆”。 张三青和李四白见师兄神色变化不定,赶忙问道:“师兄?”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齐饮冰长叹一声,将名帖交给两人。 两人看过之后,亦是大为震惊,张三青骇然道:“竟然是‘血刀’宁忆亲至?” 李四白接口道:“唐婉和季叔夜也不可小觑。” 张三青道:“这是什么意思?找一个张白昼需要这么大的阵仗?” 齐饮冰道:“据说玉虚斗剑时,‘血刀’宁忆所用双刀分别是‘大宗师’和‘欺方罔道’,且不说‘大宗师’,世人都知道‘欺方罔道’乃是秦大小姐的嫁妆,秦大小姐肯把自己的佩刀交给宁忆,可见清平先生与宁忆的关系之深。清平先生所谋甚大,这次他派了自己的心腹臂助宁忆过来,只怕是所图不小。” 张三青和李四白都是变了脸色,张三青心直口快,“难道他们三人就想荡平了我们蜀山剑派?未免太小看我们蜀山剑派了!” 李四白稳重些,苦笑道:“人家根本就不想动武,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就算咱们能击退强敌,于大局何益?下次恐怕就是清平先生亲临了。” 齐饮冰沉思片刻,说道:“既然他们规规矩矩递上名帖拜访,没有撕破脸皮,可见此事还有几分转圜余地,我们不妨先去看看他们怎么说。” 张三青和李四白对视一眼,也无他法,道:“也只好如此了。” 三人来到正堂,此时齐飞霞正陪着宁忆、季叔夜、唐婉三人,直到三人出示名帖,齐飞霞才知道与自己称兄道弟的宁兄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血刀”宁忆,另外两位也是蜀州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前辈人物,实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只是此时骑虎难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陪着这三位不速之客,不失了礼数。同时又心中暗暗惊讶,都说只有取错的姓名,没有叫错的外号,宁忆既然被称作“血刀”,自然杀人无数,怎么身上没有半点杀气?反而像个读书人? 便在这时,齐饮冰三人到了。 齐飞霞立刻来到父亲面前,齐饮冰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下去,然后拱手行礼道:“三位降临敝派,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招待简慢,还望三位勿怪。” 宁忆三人也都起身,还礼道:“本就是不速之客,齐掌门不必客气。” 稍作寒暄之后,六人分左右落座,张三青心直口快,第一个开口道:“久仰‘血刀’大名,听说宁先生此来是寻本门弟子张白昼,敢问宁先生,一个晚辈何以劳动三位大驾?” 宁忆微微一笑,“宁某先前说要见张白昼,实是托辞,还请见谅。宁某此来其实是将清平先生的一封亲笔信呈交齐掌门亲启。” 说罢,宁忆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起身递到齐饮冰的面前。齐饮冰双手接过,只见封口处的火漆上赫然盖着李玄都的私印,唯有“清平先生”四字。 李玄都升座太平宗的宗主之后,陆夫人专门让宗中的巧匠为李玄都篆刻了三方名章,分别是:“清平先生”、“李玄都”、“紫府”,分别对应李玄都的号、姓名、表字。后来李玄都和秦素定居剑秀山,秦素也让人刻了三方名章,分别是“剑秀山主人”、“紫府客”、“地师”。 印章按所篆刻的内容来分,主要分为名章和闲章,名章之外,统称为闲章。李玄都的闲章中有两方斋馆印,以自己的居处或书斋命名,一方是陆夫人所赠,是为“天水阁”,一方是秦素所赠,是为“忘剑峰”。再有就是钤印书画的印章,若是皇帝之印,多以自己的年号为名,如穆宗皇帝就是“武德”,世宗皇帝就是“明雍”,李玄都的几方印章分别是:“清平先生清赏”、“紫府客珍藏”、“忘剑峰主人藏书”、“李四眼福”,都是秦素所赠。 李玄都很少使用闲章,多是用名章,用得最多的是“李玄都”和“清平先生”两印。 齐饮冰当面拆开信封,其中只有两页信纸。齐饮冰很快便将信看完,脸色大变,“宁先生,如果不是在下眼花,那么这信中的意思是要我们蜀山剑派归顺道门?” 宁忆道:“是请蜀山剑派加入道门,蜀山剑派还是蜀山剑派,与道门并不冲突。” 第一六十一章 许诺 张三青正要激动开口,被李四白一把拉住,然后就听李四白缓缓说:“宁先生、季真人、唐夫人,我蜀山剑派与三位无冤无仇,三位何以如此大张旗鼓前来苦苦相逼?” 唐婉道:“李兄弟此言差矣,我们登门造访,送上清平先生的书信一封,不曾动手,何来‘相逼’一说?” 李四白眉头一皱,心中暗忖:“若非相逼,何必三人齐至?还不是要仗势压服我蜀山剑派上下?如今看来,唐家堡、妙真宗均已归顺于清平先生,又有江湖传闻说‘魔刀’宋政败亡于清平先生之手,再加上早就身死的地公将军唐秦、人公将军唐汉以及失踪多时的天公将军唐周,青阳教已经是四分五裂。当下蜀州只剩我蜀山剑派一家还未归顺清平先生,清平先生如何会坐视蜀山剑派阻碍他一统蜀州?今天这一关却是难了。” 齐饮冰缓缓说道:“正道各宗虽然各有开派祖师,但共尊南华道君,邪道各宗也是同样的道理,共尊杨祖,而这两位了不得的祖师又都是道祖弟子,故而正邪两道共尊太上道祖,如今统归道门也在情理之中。可我蜀山剑派传世不过百年,却是与南华道君、杨祖、太上道祖扯不上关系。百年传承不敢由在下手中而绝,恕不敢从命。” 季叔夜微微一笑,说道:“齐掌门此言差矣。天下法门无数,无非儒释道三家,其余皆是外道、左道、魔道,贵派祖师虽然是一位散仙高人,没有明确师承,但一身所学总不会是凭空生出,若要追根溯源,贫道观贵派功法,与儒门、佛门无干,乃是我道门一脉,而且是地仙大道,怎么能说与太上道祖无关?” 李四白接口道:“三位都是江湖中了不起的人物,尤其是宁先生,被誉为‘血刀’,如今高居太玄榜上,更是非同小可,如今都归入了清平先生的麾下。说起清平先生,师承大剑仙,娶了‘天刀’的女儿秦大小姐,又得地师的传承衣钵,集三大长生高人所学于一身,实是天下间极为了不得的人物。更难得的是清平先生如今还不足而立之年,再过几十年,这天下间就再无人是清平先生的一合之敌。清平先生修为了得,才高志大,要整合道门,强压过儒门一头,这都是情理中事,我们也都是支持的。” 宁忆三人都是老江湖,知道李四白还有一个“但是”,所以也不着急开口,而是静待下文。 果不其然,李四白话锋一转,“清平先生一代高人雄主,网罗天下英雄,志在天下,都是极让人佩服的。如今清平先生虽然不是道门大掌教,但大剑仙是他的恩师,‘天刀’是他的岳父,老天师和地师也对他青眼相加,老天师将宗门相托,地师更是传承衣钵,依我看来,这大掌教之位迟早都是清平先生囊中之物。清平先生已然执掌道门大权,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为难我们一个地处偏远之地的小小门派,如此大动干戈,以势压人,岂不为天下英雄所笑?” 唐婉呵呵一笑,“好一个为天下英雄所笑,倒是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天下英雄’都是何人?是已经身死的张静沉?还是已经如丧家之犬的阴阳宗?亦或是儒门中人?” 张三青厉声道:“唐夫人搬出前例,是要恫吓我们吗?!” 唐婉淡然道:“只是陈述事实罢了。如今天下英雄尽归道门,既是道门中人,何来耻笑一说?道门一统,江湖从此再无纷争,此乃大势,浩浩汤汤,沛然莫御。我劝你们,要识大势,知进退,不要不自量力,行螳臂当车的之事。” 此言一出,堂上的气氛骤然变得凝重起来。张三青便要发作,不过被老成持重的李四白一把按住,李四白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开口道:“若是不从,唐夫人又要如何?” 唐婉正要开口,宁忆抬手止住唐婉的话语,缓缓说道:“清平先生专门吩咐了,万事以和为贵,若是贵派不答应,我们再慢慢谈就是了,总能谈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便在这时,齐饮冰终于是开口了,“大真人府一事,我素有耳闻,清平先生实是风头无两。先是逼死了冯家家主,后又败宋政、废黜大天师张静沉、镇压真言宗长老,谈笑间另立新任大天师。堂堂正一宗尚且如此,蜀山剑派又能如何?可蜀山剑派自祖师立派以来,已经百余年,在下无德无能,不能发扬光大蜀山剑派,可这百年基业,说什么也不能自在下手中断绝。仅凭清平先生的两页八行书,在下万难从命。” 齐饮冰的语气甚为坚决,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宁忆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是请蜀山剑派加入道门,并非要蜀山剑派传承断绝。这么多宗门同归道门,哪个宗门没有开派祖师?总不会只有蜀山剑派有开派祖师?这么多的宗主,难道都是不顾宗门传承之人?至于百年基业,就不足道了,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哪个不是数百年乃至千年传承?难道这些还比不过蜀山剑派的百年基业吗?” 齐饮冰被堵得无话可说,只能强自说道:“在下不管其他宗门如何做、如何想,在下只求问心无愧。” 宁忆叹了口气,“齐掌门倒是问心无愧了,何曾为满门上下想过?” 张三青终于按捺不住,厉声道:“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宁先生此言是不是我们不答应,便要屠灭我们满门上下?要用满门弟子的性命强逼我们答应?久闻‘血刀’大名,人的名,树的影,想来堂堂‘血刀’也不在乎再多杀几人。” 宁忆不为所动,淡淡道:“据我所知,贵派多年以来的愿望就是由派升宗,这也是贵派祖师的愿望,不知我说的可对?” 齐饮冰一怔,一时间不明白宁忆此言的用意何在,犹豫了片刻后说道:“宁先生所言不错,当年祖师爷飞升离世之前曾经留下遗命,希望后辈弟子能够将蜀山剑派发扬光大,位列宗门。只可惜我们这些后辈弟子无能,未能有人像祖师那样跻身长生境,也未能将蜀山剑派发展成为宗门。” 宁忆道:“这就是了,清平先生并非要断绝蜀山剑派的传承,反而还能助蜀山剑派更上一步。” 听到这里,齐饮冰已经是明白了,这才是那位清平先生的许诺,许多不好付诸笔下的话语交由宁忆来说。一边是三大高手的无形压力,一边又是以利诱之,这让齐饮冰很难再说出玉石俱焚的话语。 张三青见师兄似乎有所动摇,便要开口,结果又被李四白拉住,然后还是李四白开口道:“请恕在下愚钝,还要请教,这个‘更上一步’具体是什么意思?” “这就要涉及到道门了。”这次是季叔夜开口,“日后道门一统,二十二个宗门的传承不变。增设一位大掌教,统领道门上下。大掌教之位不能以师徒、血缘、伴侣的关系进行继承,而是推选制,类似于上古时的禅让制。在大掌教之下,设有三十六位真人,大掌教必须出自三十六位真人之中,也是由这三十六位真人推选大掌教,选出大掌教之后,再从三十六位真人中选出三位大真人辅佐大掌教,等同是副掌教。四人联手执掌道门,如果四人之间的意见产生分歧,除非三位掌教大真人全部反对,否则以大掌教为主。如果大掌教出现意外,在选出新任大掌教之前,由三位掌教大真人共同执掌道门,如今的道门等同是大掌教之位空缺,三位掌教大真人共同执掌道门。” 这个说法与李玄都之前的构思有些许不同,先前李玄都的构想是选出大掌教之后再递补一人,他分别向李道虚、秦清去信商议之后,决定变为三十六位真人总数不变,包括大掌教和三位掌教大真人。也就是说,选出大掌教和三位掌教大真人之后,还剩下三十二位真人,两者加起来维持在三十六之数。 说完之后,季叔夜看了三人一眼,“三位可是听明白了?” 齐饮冰和李四白对视一眼,两人已经隐隐明白,如果道门一统,三十六位真人之位便至关重要,就算无缘大掌教和掌教大真人尊位,剩下的三十二位真人也是位高权重。 季叔夜继续说道:“三十六位真人,其中二十二位宗主占去二十二个位置,还剩下十四个位置,保留正一道大天师、地师、圣君、太平道大贤良师的称号,再占去四个位置,这四个位置主要是考虑到许多大宗中可能不止一个能够胜任真人之人。剩下十个位置则是留给日后道门中位高权重、德高望重且又不在二十二位宗主之列的人,清平先生认为蜀山剑派实力雄厚,可以获得一个位置,不知齐掌门意下如何?” 齐饮冰张了张嘴,竟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语。 第一六十二章 重礼 若是宁忆等人以势压人,齐饮冰还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可换成这样一个许诺之后,他便再无法生出玉石俱焚之意。 一边是道门真人之位,一边是灭门之祸,该如何选,似乎已经不是什么难题。 李四白低声道:“师兄,祖师心心念念所求的宗门之位近在眼前,若是答应了清平先生,师兄得以出任真人之位,与其他二十二位宗主平起平坐,等同是得了宗主之位,我们蜀山剑派与宗门也没什么两样了。” 齐饮冰微微点头,大为意动。 从宗门来说,以后虽然要听从道门调遣,但却完成了祖师遗愿,与二十二宗平起平坐,也算是发扬光大了宗门。从他个人来说,若能担任真人之位,便有了参与道门事务的资格,权力之大,要远胜今日区区一个掌门之位。 宁忆见状微微一笑,“方才几位已经说了,清平先生身兼各家所长,待到道门一统,清平先生便会整合一身所学,力求创出一门功法,可以媲美儒门的‘浩然气’,传于道门上下,人人可学,使我道门实力大增。” 这次不仅仅是齐饮冰,李四白和张三青也是一震,儒门的“浩然气”如何,不必多说,而且儒门人人都会,比起各自藏私的道门之人强了不是一点半点,如果李玄都真能做到这一点,成为道门中人却是有利无害。先前真人之位,只是有利于齐饮冰,可此举却是人人都能受益。 不过宁忆有一点未曾挑明,以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还做不到这一点,要等到李玄都成为一劫地仙或是二劫地仙,才有望实现,那也许就是几十年后,甚至百年之后了。当然,如果李玄都真能成功,那么他便成了不逊于南华道君、祖师杨朱的人物。 李四白看了齐饮冰一眼,知道他是掌门人,不好立刻表态,因为一旦表态便再无转圜余地,于是便先开口道:“如此看来,道门一统实是大势所趋,有百利而无一害,我蜀山剑派也自当追随各宗之后,共襄大举。” 此话出口,先前的凝重气氛一扫而空,变得缓和起来。 宁忆望向齐饮冰,微笑问道:“齐掌门还在犹豫什么?” 齐饮冰沉吟道:“口说无凭……” 宁忆哈哈一笑,“这是自然。” 说罢,他又取出一封信,递交给齐饮冰。 齐饮冰脸色一肃,双手接过信封,还是先看了眼封口的火漆,只见上面印着“李玄都”三字,正是李玄都的名章。先前“清平先生”是四字呈“田”字形排列,而“李玄都”则是三字从右到左依次排列,也就是“都玄李”的格局。 齐饮冰心中一宽,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页信纸,这次就十分简洁明了,落款也是李玄都的名章。 齐饮冰心中大定,唯一的遗憾是李玄都的许诺也有一个前置条件,那便是他能成为道门大掌教,看似矛盾,实则并不矛盾,真人的人选并未终生不变,十年更迭一次,李玄都可以让齐饮冰成为真人,齐饮冰也必须选择支持李玄都成为大掌教。齐饮冰转念一想,这本就在情理之中,如果自己在李玄都的位置上,也要这么做,断不会为他人做嫁衣,便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其实李玄都并非执着于大掌教的权位,而是他明白一件事,他想要做成改变天下的大事,必须站在那个位置上,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而争夺权位哪有什么十成十的光明正大可言,少不得合纵连横等手段。 齐饮冰小心翼翼地将李玄都的信收到自己的须弥宝物宝物之中,脸上有了笑意,说道:“四白师弟所言极是,大势所趋,自是不能逆势而为。清平先生有宏图大志,我等自当鼎力相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言重了。”宁忆微微一笑,“对了,清平先生还说了,张相爷的侄子张白昼是齐掌门的弟子,齐掌门待他恩重如山,清平先生作为张白昼的半个长辈,为了答谢齐掌门的恩情,特意让我带来一件礼物送给齐掌门,还望齐掌门不要嫌弃。” “不敢当,不敢当。”齐饮冰却是有些受宠若惊了,连连摆手。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齐掌门一定要收下。”宁忆取出一只锦缎包袱,那包袱四角棱棱,显然装着一只盒子。 此时的大堂中,位于正中的两个主位其实是空着的,宁忆坐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齐饮冰坐在右边上首的椅子上,这样显然是不合礼数,没了主客之分,要闹笑话,可当时齐饮冰等人如临大敌,心思都在怎么应付宁忆等人上面,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也就随意坐了。 此时宁忆双手托着包袱来到正中的两个主位前,将包袱放在了两个主位之间的桌子上,然后望向齐饮冰,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他亲自打开。 齐饮冰也站起身,来到两个主位之间的桌前,看了宁忆一眼,没有急于打开包袱,而是问道:“这是?” 宁忆微微一笑,“久闻齐掌门喜好字画,这是一幅字帖。” “哦?”齐饮冰来了兴趣,目光亮了起来,因为是清平先生所赠,料想不会是寻常物事,齐饮冰脸上的神情也跟着肃穆起来,直盯着那个包袱。 齐饮冰伸手解开锦缎包袱,露出一个精致锦盒,仅看这个盒子便已经是价值不菲,其中物事的贵重更是可想而知。 一时间,齐饮冰竟是有些踌躇犹豫。此时李四白和张三青也跟了过来,有些好奇。 宁忆见状,伸手打开盒盖,微笑道:“齐掌门,请看此帖如何?” 齐饮冰凝神望去,只见书帖纵约七寸,横约五寸,总共四行,二十八字。 上书:“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这二十八字点画俯仰生情,钩挑都不露锋。行书中带有楷书笔意,十分多变。或轻或重,或快或慢,提按得当,从容不迫,神态自如,骨力中藏。或行或楷,或流而止,或止而流,无一笔掉以轻心,无一字不表现出意致秀美。 帖中“羲之顿首”以行草开头,这四个字轻松自如,闲雅平和,亦行亦草,或断或连,笔意贯通。“快雪时晴佳想”,字字独立,笔圆墨润,介于行楷间,活而不滞,力透纸背。“山阴张侯”以行楷收笔,雍容古雅,圆浑研媚,气完而神足。 齐饮冰浑身轻颤,不能言语。 李四白大惊道:“这、这、这、师兄,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宝贝吗?” 李四白在大惊之下,用上了修为,墙壁门窗都为之震动,灰尘簌簌而落,可见其心情之激动。 齐饮冰双目不能挪开半分,颤声道:“这……这是真迹!真是……真是书圣的《快雪时晴帖》,假……假……假不了!” 宁忆也是读书人,对于这些雅物自然也十分了解,说道:“此帖被古人称为‘天下法书第一’。全文共二十八字,被誉为‘二十八骊珠’,与《中秋帖》、《伯远帖》合称为‘三希’,且此帖列于首位。” 齐饮冰双手颤抖着拿起《快雪时晴帖》,动作轻柔,比起拿李玄都的书信还要小心百倍,捧在眼前,仔细观看。 只见《快雪时晴帖》帖幅前有“廷”印,后有“绍兴”联玺,又有“褚”半印,及“明昌御览”等。帖前后有《快雪时晴图》,以及历代名人题跋。齐饮冰眼尖,只见在角落里还有两印,一印是“畏已心赏”,一印是“李四眼福”。 齐饮冰一怔,不由问道:“这两位却是从未听闻。” 宁忆解释道:“‘畏已’是地师徐无鬼的表字,而李四则是清平先生,因为他在师兄弟中行四,早年时也有人称他为四先生的。” 齐饮冰恍然道:“原来是地师和清平先生!” 李玄都并非完人,对于书画只是略知一二,姑且算是附庸风雅之人,算不得什么行家,而且这等稀世珍品都价值不菲,以他的财力也收藏不起。这些都是地师的珍藏之物,存放在藏书楼的一层,李玄都不在剑秀山,是让徐七取了《快雪时晴帖》交给宁忆。 齐饮冰看待手中字帖,好似看到了多年不见的情人,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又轻轻放回了锦盒之中,一把将锦盒的盖子盖好。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微稳定心神,方才说道:“清平先生这份大礼……实在是太重了,在下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呐。” 宁忆捧起锦盒,送到齐饮冰的面前,说道:“齐掌门是风雅之人,世第书香人家,传个代吧。” 齐饮冰却不敢去接,“宁先生,这么贵重的东西,在下不敢受。” 唐婉笑道:“齐掌门,既然是清平先生送给你的,你就受下,没什么敢不敢的。” 季叔夜也说话了,“若是再退回去,齐掌门可是要给清平先生难堪了。” 齐饮冰只得双手接过盒子,“那就请诸位代我谢过清平先生。” 第一六十三章 来客 从七月十五到九月十五,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清平先生的影响力在江湖上迅速扩张。甚至已经超出了江湖的范畴,许多远离江湖之人也许不知道李玄都何许人也,可总能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过“清平先生”的称呼,有些耳熟。就像过去许多人同样不知道张静修是谁、不知道澹台云是谁,可只要提起大天师、圣君的名头,还是有所耳闻的。 李玄都的影响力之所以如此之大,与客栈的关系不大,关键在于道门。李玄都一系列整合道门的手段施展开来,改变了数百年的正邪格局。按照道理来说,这样的大事,不该只有李玄都一人操纵局势,可因为种种缘故,李道虚、秦清、澹台云都置身事外,任由李玄都施展拳脚,于是给人一种李玄都已经执掌道门大权的错觉。 事实上也的确有许多人更看好李玄都,李玄都最大的优势不在于他的境界修为,也不在于他的一身神通,而在于他的年龄。长生之人名为长生,可在人间也不过百年,少有能渡过天劫之人。在这等情况下,年龄就变得十分重要。 帝王年老时为何格外多疑?除了身体衰老、力不从心导致的信心丧失之外,关键也在于年龄。臣子总是要考虑后路的,在帝王正值盛年时,臣子们大多都会忠心耿耿,因为时日还长,他们只要思考眼前如何侍奉帝王就够了。可当帝王年老时,他们便不得不看得更远一些,如果现在帝王驾崩,以后该怎么?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已经身居高位的想要保住高位,还没有登上高位的想要登上高位,于是都把宝押在了下一代帝王身上,由此生出种种争斗,老年帝王也最容易在这个时候被架空。许多英明神武了一辈子的帝王在年老时被夺权、架空甚至是丢了性命,未必是因为年老昏聩的缘故。 这样的道理,放在道门中同样适用,追随一位年老的大掌教,最多也就是二三十年的风光,可如果是一位年轻的大掌教,最起码也有一甲子的光阴。这其中的差别可是太大了。 当李玄都来到终南山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访客变得络绎不绝,都是来拜会清平先生的。李玄都并没有把这些人拒之门外,虽然李玄都知道这些人大多都是些墙头草,但还是一一见了,让这些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名有号之人乘兴而来乘兴而归。至于无名小卒,哪里敢贸然登门拜访? 这些人离开终南山后,虽说不会在实质举动上如何支持李玄都,不会出钱出力,更不会卖命,但要说费些口水给李玄都造势,他们还是不吝啬力气,乐得送个顺水人情。 都说花花轿子人人抬,顺境的时候,举世赞誉,无一不称赞。可待到逆境的时候,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几乎是人人喊打,无一不落井下石。 李玄都也算是经历过起落之人,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也不太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不会对他们抱有什么期望。 不过今天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却是与这些墙头草有些区别。 说来也是曲折,这名客人先是联系了清微宗的司徒玄略,司徒玄略又找到了张海石,毕竟张海石与李玄都关系亲厚是举世皆知之事,然后再通过张海石联系上了李玄都,请求见面。李玄都收到二师兄的消息之后,同意了这次见面。 九月十六,一行人来到了终南山。为首之人披着斗篷,看不清面容,另外两人都是扈从,腰间佩刀,显然都修为不俗。 为首之人驻足不前,仰头望向危乎高哉的终南山,有些感慨。 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在清微宗中已经没有立足之地的李玄都竟然能入主终南山?这其中的际遇,真是有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意思。 早有人等候在此地,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衣着也十分普通,不显山不露水。 除了这位中年男子之外,再无他人。 其中一名扈从见此情景,顿时生出几分不快,皱眉道:“只派一人相迎,就算是清平先生,也太托大了吧?” “住口,不得乱说。”为首之人立刻斥责道,嗓音清脆,竟是个女子。 中年男子并不在意,笑了笑,“终南山还未修缮完毕,人手不足,还请几位客人海涵。” 女子轻声道:“不敢。” 被女子训斥的扈从并不服气,不说心服了,就是口服也做不到,忍不住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女子有些无奈,这两人说是扈从,实则身份并不逊于她。 中年男子看着温和,说出来的话语却半点也不温和,“阁下是想要搭搭手吗?” “正有此意。”扈从轻喝一声,便要拔刀,可还未等他拔出刀来,中年男子已经轻轻一掌拍在刀首位置,强行把刀给推了回去。 扈从一惊,顺势一掌拍向中年男子,结果手腕被中年男子轻描淡写地握住,任凭他如何用力挣扎,始终动弹不得分毫,那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五指,竟如金铁铸成一般。 扈从大惊失色,喝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中年男子不动声色地松开五指,正奋力挣扎的扈从收力不及,猛地向后倒去,幸而有另外一名扈从伸手扶住,才没有摔倒在地。 中年男子仍旧是满脸和气,微笑道:“我姓徐,行九,几位可以叫我徐九。” 女子恍然大悟,“齐王门客。” 徐九略感惊讶地看了女子一眼,“姑娘好见识。” 听到“齐王门客”四字,两名扈从也是一惊。 女子低声解释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世人皆知齐王曾经蓄养三千门客,却少有人知道齐王在这三千门客中有十三名心腹,赐姓徐,名字是从一到十三。” 徐无鬼不喜欢自己的属下千篇一律,所以十大明官也好,十三门客也罢,都各有所长。比如十三位门客中,徐大就是走了人仙之途,不修神通,体魄强横,血气旺盛。而徐七则是截然相反,修炼了许多古怪法门,却疏于体魄的修炼,故而显得苍老不堪。至于徐九,走的是地仙正道,地仙之途之所以被誉为康庄大道,是因为其中正平和,没有明显的缺陷,这是鬼仙、人仙、神仙等途径都不能比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地仙大道难以速成,需要日复一日的水磨工夫,徐九看起来年轻,实则已经是甲子高龄,一身修为着实是不可小觑。 两名扈从知道徐九的身份之后,立时收起了先前的小觑之心,些许不满也被压了下去。 徐九在头前引路,领着三人往山上的太平观行去。 李玄都正在书房中伏案疾书,房门敞开着。徐九来到门槛外,哪怕门开着,还是伸手在门上轻轻敲击。 李玄都停下笔,抬头望去。 徐九轻声道:“主人,客人到了。” 李玄都略微收拾书案,说道:“请客人进来说话。” 徐九身子一让,一名披着斗篷的女子走进李玄都的书房。两名身份不俗的扈从也想跟着进入房内,却被徐九横臂拦住。 徐九的脸上还是挂着微笑,“两位请止步。” 两名扈从虽然向徐九怒目而视,但终究没有在李玄都面前闹事的胆气,强咽一口气,停下了脚步。 书房中,李玄都没有起身相迎,就坐在书案后,抬了抬手,“请坐吧。” 帷帽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极美的面庞,不逊于苏怜蓉、慕容画等人。 不过李玄都无动于衷。 世上美人不在少数,仅仅是皮囊,实在算不得什么,到了最后,无论男女,更让人看重的还是身份、地位、能力。 李玄都在意的是这个女子的来意,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请司徒玄略出面说话的。 女子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李玄都的对面,面对李玄都这位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清平先生,竟是泰然自若,微笑道:“久仰清平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李玄都上下审视着眼前的女子,不是男人看待女人的目光,不包含任何欣赏,倒像是遇到了一个骗子,片刻后才开口道:“不要兜圈子,有话就直说吧。” 女子问道:“清平先生就不好奇是谁派我来的?” “太后谢雉。”李玄都想也没想就回答道。 女子一怔,万万没想到李玄都猜得如此之准。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当年帝京之变,失势的只是李玄都,不是清微宗。其实清微宗才是最后的赢家,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那位师妹做了青鸾卫都督府的右都督便是明证,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通过清微宗给我传话,还是让司徒玄略亲自出面,这样的人不多,多半就是谢雉了。” 女子赞叹道:“清平先生洞察入微,让人佩服。” 李玄都道:“我说了,有话直说。” 女子没想到李玄都这般直接,不由得小心斟酌言辞,生怕有所纰漏。 便在这时,李玄都望向门外,“外面的两位似乎不是寻常之人,不妨报上名号,兴许还是故人旧相识。” 第一六十四章 谈和 一行三人,除了为首的女子之外,两名扈从站在门外。 李玄都说的便是这二人。 正要开口说话的女子听到李玄都此言,眼神中闪过一抹讶异。 只是不等她主动解释,先前那个与徐九动手的扈从已经迈步跨过门槛,进入李玄都的书房。 这一次,徐九没有阻拦。 这名扈从开口问道:“清平先生记得我?” 是记得而不是认得,无疑是默认了“故人旧相识”的说法。 李玄都道:“若是我没记错,你是燕王世子。” 燕王老当益壮,老来得子,说是儿子,从岁数上来说,几乎与孙子相差不多,难免骄纵,故而这位世子殿下在帝京城中是出了名的跋扈,闯了不少大祸,不过都被燕王一一遮掩过去。上次玄真大长公主前往荆州面见当时还是荆楚总督的赵良庚,商谈进京事宜,随行之人中除了御马监掌印大太监之外,还有就是这位燕王世子了。 当时这位燕王世子与李玄都起过冲突,被李玄都轻易擒下,最后还是玄真大长公主出面解围。当时李玄都就有些好奇,这位燕王世子为何会堂而皇之地与玄真大长公主、御马监掌印大太监同行,若仅仅是积攒功劳,未免有些太过兴师动众了。 只是后来李玄都事务繁忙,便把这一茬忘到了脑后,直到如今他再度认出这位燕王世子,先前的疑问又泛上心头。 这位燕王世子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同时李玄都又想起了一件往事,地师徐无鬼的齐王身份是绝密之事,虽说宗室中有人知情,但也是极少数,最起码玄真大长公主就不知情,还是从李玄都的口中得知了这桩秘闻。换个角度来说,玄真大长公主并非宗室的核心成员。 细细论起,穆宗皇帝虽然疼爱这位妹妹,但并没有给予这位妹妹太多权柄,更不会让她参与朝政。玄真大长公主真正掌握大权并开始参与朝政其实是在穆宗皇帝病重之后,也就是武德十一年到天宝二年这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中,玄真大长公主被太后谢雉拉拢,以中间人的身份调和四大臣与宗室之间的矛盾。就好比是帝王的平衡之术,只有两派人都有求于帝王,帝王说话才算数。当时四大臣和宗室还未彻底撕破脸皮,也都需要一个中间人的角色,使得玄真大长公主的地位水涨船高。不过玄真大长公主掌权时间太短,许多密辛未必能尽数知情,其中就包括齐王之事。 在这方面,身为宗室中最年长的燕王,恰恰是知道各种密辛最多之人。 由此,李玄都心中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燕王世子是否是代表了燕王?上次玄真大长公主的荆楚之行,燕王世子之所以随行其中,就是为了起到查漏补缺的作用? 可李玄都又有些不能完全确定。因为以燕王世子表现出的性情,说得好听些,叫作尚显稚嫩,说得难听些,就是难堪大任。若果真如李玄都所猜测那般,燕王世子身负大任,那么只能说国事尚且如此儿戏,大魏徐家的气数也着实该尽了。 燕王世子这次没有像上次那样跋扈,先是向李玄都行了一礼,然后才说道:“世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可我与清平先生自从平安县城一别之后,再见到清平先生,岂止是刮目相待,便是剜出两只眼珠子,也不为过。” 若是以前的李玄都,听到这般话语,定要反唇相讥,只是到了如今,李玄都只是一笑置之,问道:“世子殿下是代表燕王前来?” 燕王世子道:“不敢当清平先生的一声‘世子殿下’,我叫徐载钧。至于方才清平先生所问,我也可以回答下先生,正是家父的意思。” 李玄都有些明白了。这些宗室子弟是天生的两副面孔,在长辈面前,个个都是守礼懂规矩的年轻才俊,可到了外头,摇身一变就成了跋扈骄纵的纨绔子弟。如今看这燕王世子,也算是举止得当,不似上次所见那般不堪。归根究底,是因为李玄都本人地位高了,所以周围便都是“好人”了。就算这等太岁人物,也不敢太过造次。 李玄都又问道:“一位代表燕王, 一位代表太后,还有一位代表何人?” 还有一位扈从站在门外,始终没有迈过门槛。听到李玄都的问话,这位扈从这才抬步迈过门槛,轻声道:“驸马都尉欧阳文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说道:“我听说过你。” 欧阳文微微低头,“在下惶恐,不过一介赘婿罢了。” “赘婿不假,也要看哪家的赘婿。堂堂天家,岂是等闲?”李玄都笑了笑,“虽说本朝驸马不得参与政事,大多只能奉祀孝陵,摄行庙祭,署宗人府事,不过也有例外,我记得阁下应是统领宫中侍卫、仪仗将军、力士校尉,乃是当今陛下和太后的心腹之人。” 欧阳文神色微微一变,没想到李玄都竟然知道自己的存在,心中自是惊骇,脸上却是不显,说道:“清平先生高居终南山上,却能对千万里之外的帝京了如指掌,实在让人佩服。” “你这话言不由衷。”李玄都道,“是‘惊’更多一些吧?” 欧阳文立刻低下头去,“不敢。” “敢不敢都无妨。”李玄都抬手往下一压,“三位请坐下说话。” 李玄都的书房其实也是个议事场所,所以靠墙摆放了四把椅子,供他人落座,徐载钧和欧阳文对视一眼,靠墙坐下了,只有那名女子坐在李玄都的对面。从这一点上来说,三人还是以这名女子为首。 李玄都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道:“世子和驸马,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可唯独不知道你的身份。” 女子并未正面回答,而是问道:“清平先生对于帝京了若指掌,如今帝京城正在闹乱党,该不会与清平先生有关吧?” 李玄都没有开口回答,反而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徐九开口道:“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 女子一怔,倏地望向一直站在门口的徐九。 徐九走进书房,站在李玄都的书案一旁,面向三位来客,接着说道:“清平先生就高坐在这终南山上,你们可以把什么罪名都安在清平先生的头上,可你们却奈何不得清平先生。否则你们也不必亲自跑到终南山来见清平先生了。” 女子勉强一笑,“清平先生,我不知徐九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又望了一眼徐九。 “知道什么意思也好,不知道什么意思也罢。”徐九会意道,“这与我们今天要谈的事情有关吗?” 女子明白了,“是。” 徐九道:“请问姑娘姓名?” 女子回答道:“我姓楼,我叫楼心卿,谢雉和谷玉笙是我的师姐。”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原来是楼姑娘,若从三嫂那里论起,你我倒也有些渊源。至于太后谢雉……不提也罢,谢太后派你来讲和的?” 楼心卿沉默了片刻,说了一个“是”字。 李玄都倒是不奇怪,这便是庙堂之人与江湖之人的最大不同。江湖之人讲究一个不共戴天,可庙堂之人却是不然,他们讲究妥协,一切皆可以谈。所以在江湖人看来,李玄都与朝廷早已是不共戴天,没有半点妥协余地,可在朝廷之人看来,所谓的没有余地只是价码不够,且不说能不能给得起,总要先问过了价再说,还可以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也可以边打边谈,所以一边搜捕客栈乱党,一边派人和谈,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就算没法谈,也可以作为缓兵之计,暂且稳住李玄都。 对于李玄都而言,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有些事情可以妥协退让,有些事情则万万不能妥协退让。在这件事,他不会妥协,但他不想把让别人知道自己不会妥协。谢雉可以用缓兵之计,他同样可以用缓兵之计,假意答应而让谢雉等人心存侥幸之念,故而说道:“既然如此,我倒想听听太后娘娘给了怎样的说法。” “那我便直言了,若是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清平先生海涵。”楼心卿道:“清平先生是长生地仙,迟早都要飞升天上,这人间之事,于清平先生而言,不过是南柯一梦。如果清平先生如果能退让一步,朝廷会直接承认清平先生为道门大掌教……” 未等楼心卿把话说完,徐九已然打断道:“谁是道门大掌教,朝廷说了不算,儒门说了不算,道门中人说了才算。若是我说朝廷只要拨出三百万两银子,道门就承认天宝帝是当今皇帝,不知朝廷作何感想?” 楼心卿已然明白,徐九就是李玄都的口舌,李玄都不想说、不好说的话,都由徐九来说,而李玄都不开口,便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楼心卿沉默了片刻,说道:“是我没有说清楚,如果清平先生能够成为道门大掌教,朝廷便会册封清平先生真君名号,布告天下。如此一来,不仅仅是道门中人知道清平先生,天下百姓也无人不知。朝廷还会请清平先生担任国师,等同帝师,地位尊崇,不仅掌管天下僧道,而且可以参与国事。对了,我来的时候,看到终南山还未修缮完毕,朝廷也会发动民夫,调拨钱款,帮助道门修缮终南山。这便是我方才所说的承认清平先生为道门大掌教。” 第一六十五章 名利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一生所求无非“名利”二字。到了一定高度之后,得手利益足够,再去追逐利益就更多是为了旁人,就好比是一宗之主,除了考虑自己,还要兼顾众多同门和弟子的利益。如果说了仅仅是为了自己,那么“名”更重于“利”。 到了李玄都这等地位之后,就更是如此。名动天下和流芳后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李玄都的名气很大,不过仅仅局限于江湖的范畴之内。江湖之外,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谁是李玄都,谁是清平先生,是完全不知道的。待到数百年后,便是江湖中人,也未必还记得李玄都何许人也。 若是有后人传承还好,后人们自然要传扬祖师的种种事迹,传承越是久远,后人越是势大,祖师的名声也就越大,比如祖天师创立正一宗,正一宗领袖正道多年,祖天师的事迹便无人不知,便是寻常百姓也知道张天师降魔捉鬼的事迹。 若是没有传承后人,纵然天下无敌,在他离世之后,他的手下败将不会自曝其短,无关之人也不会刻意宣扬,那么多年之后,就只剩下一些似真似假的传说,就好比忘剑峰上的两位剑仙人物。 朝廷提出的这个条件看似微不足道,实则非同寻常。 道祖、天尊也好,大道君、道君也罢,其实是道门内部的称呼,不在朝廷的敕封范围之内。 纵观历代朝廷敕封,大约可以分为六等。第一等是皇帝,唯有太上道祖有此殊荣,被追封为“太上玄元皇帝”;第二等是王,儒门圣人有此殊荣,被追封为“大成至圣文宣王”;第三等是真君,最近的一位真君是神霄宗的开派祖师,被封为“清虚元妙真君”,那也是百年前的事情了;第四等是四字真人,比如老天师张静修被封为“元阳妙一真人”,神霄宗祖师被封为“通微显化真人”;第五等是两字真人,诸如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妙真宗的万寿真人、神霄宗的三玄真人、飞元真人颜飞卿等等;第六等是法师,比如“镇魔法师”张静沉、“玉盈法师”玄真大长公主等等。 前两等敕封太过特殊,可以说非三教祖师不可得,太上道祖之所以比圣人高出一头,是因为姓氏后人的缘故。在这种情况下,真君一等已经是朝廷最大的诚意,比起老天师的封号还要高出一等。再布告天下,意味着数百年后,李玄都就会成为神话传说中的仙人,就拿清虚元妙真君来说,如今世间就有他的许多传说,还有邋遢道人的称号等等。再往前数,如吕祖等人,也是百姓耳熟能详的人物,当真是流芳百世了。 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事情。可以说是对症下药,换成是传统道门长生地仙,只怕已是大为心动。 如果说真君称号只是个“表”,那么国师职位就是“里”了,“国师”一职始于金帐王庭,历数金帐的历代国师,无一不是当世高人,大部分出身萨满教,也有部分出身于真言宗,当年金帐入主中原,建立朝廷,大魏朝廷沿袭金帐部分旧制,朝廷中也有国师职位。执掌正一宗将近一甲子的大天师张清衍就曾被朝廷册封为国师,那也是正一宗实力最为鼎盛的时候。国师可以参与国事,皇帝执弟子礼,地位十分尊崇。 如此一来,便是表里都有。 真人封号是“名”,国师是“权位”,那么最后就是实在的“利”了,也最是微不足道,算是个添头。不过以朝廷如今的财政状况,还能拨出钱款,也是很有诚意了。 这边是楼心卿三人敢于登上终南山的底气所在。 徐九见多识广,立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不敢妄言,转而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的脸上也显露出凝重神色。 楼心卿见两人神色,心中稍定,继续说道:“除了承认清平先生是道门大掌教之外,太后娘娘也会下旨为张相爷等人平反,归还其家产,张氏子弟复官复荫,重新追封张相爷为上柱国、太师,赠忠正伯,谥文正。” 李玄都沉默着。 楼心卿也不敢催促,转头对徐载钧和欧阳文使了个眼色。 徐载钧会意,起身说道:“清平先生,父王说了,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是清平先生平定了青阳教之乱,斩杀为首的唐周、唐秦、唐汉,又使金帐王庭陷于内乱之中,无力南下,实是有大功于社稷之人,千秋万世都当铭记清平先生的名字,所以还望清平先生不要推辞。” 欧彦文接着说道:“西北伪周,占据凉州、秦州、蜀州,想要收复三州之地,也少不得清平先生运筹帷幄。” 李玄都笑了笑,“经你们这么一说,好似是这个天下没我便不成了,未免把我抬得太高了。” “清平先生过谦了。”楼心卿道,“就算清平先生不想理会这些俗事,我们也能理解。正所谓多少年江湖较短长,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出生入死弄刀枪,倒不如抛开名利枷锁,逃出是非之乡,醉里乾坤大,笑中岁月长,不管成王败寇,休给他人做嫁裳。天下分合,我有何忧?如此方才是真逍遥。” 李玄都轻声道:“好一个逍遥,好一个醉里乾坤大,好一个笑中岁月长,好一个天下分合我有何忧,世道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不正是因为这样的逍遥之人太多了吗?” 楼心卿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补救道:“清平先生志安社稷,救百姓于倒悬,自然要扶持明主,如此才能扫平天下,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李玄都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朝廷承认我是道门大掌教,大剑仙同意吗?” “自然是同意了。”楼心卿道,“清平先生是大剑仙的弟子,清平先生做大掌教,就等同是大剑仙做大掌教。” 李玄都摇头道:“这可不一样。” 楼心卿说道:“大剑仙有六位弟子,大先生已经身故多年,三先生、六先生如今的处境,清平先生也是知道的,至于二先生和五先生,向来是与清平先生亲厚,就算大剑仙做了大掌教之位,早晚还是要传给清平先生。更何况道门中还有‘天刀’,清平先生娶了秦大小姐,都说女婿等同半子,‘天刀’没有儿子,自然对清平先生视如己出,自然也是支持清平先生,亦或是‘天刀’做了大掌教,最后也要传给清平先生。如此一来,试问还有谁能与清平先生争夺大掌教之位?” 李玄都无动于衷,问道:“儒门中人同意吗?” 楼心卿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清平先生方才说,谁是道门大掌教与儒门无关。” “当然无关。”李玄都道,“我问的不是儒门中人同不同意我做道门大掌教,也不必他们同意,我问的是儒门中人是否同意朝廷提出的这些条件。” 楼心卿没有开口,反而是徐载钧说道:“朝廷不是儒门的朝廷,朝廷做出的决定,也不需要看儒门的脸色。” “当真如此?”李玄都显然不信。 楼心卿道:“在这一点上,儒门与朝廷的态度是一致的。龙师傅说,早在天宝二年之前,儒门上下也是将清平先生视作半个儒门弟子的,就算现在,清平先生行事也多有儒门之风。” 这倒不是楼心卿随口胡诌,在李玄都整合道门之前,李玄都在儒门中的风评甚好,宁奇、司空道玄等大祭酒都主张拉拢李玄都,直到虎禅师身死之后,李玄都才与儒门的关系迅速恶化。 “儒门之风,好一个儒门之风。”李玄都道,“儒门说天地君亲师,还是要得君行道。” 楼心卿和徐载钧面面相觑,有些不太明白李玄都话语中的意思。楼心卿是江湖人,徐载钧是宗室子弟,并非儒门中人。 反而是欧阳文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不仅是驸马,还是金榜题名的状元,自然听懂了李玄都在说什么。 李玄都道:“儒门所求是大同,也就是给这个人间订立规矩,用横渠先生的话来说,便是为万世开太平。所谓的修身养性,只是儒门之人自我修炼的手段,并非追求。《大学》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即是‘行道’。如何行道?得君行道。所谓‘得君’就是辅佐帝王,也就是你们方才说的辅佐明主。用自己的道理说服帝王,让帝王按照自己的道理来订立规矩,这便是得君行道。” 欧阳文轻声道:“清平先生博学多才,在下佩服。” “不敢当。”李玄都道,“也请驸马听我把话说完,如果我说完之后驸马还觉得我说的对,那么再称赞也不迟。” 欧阳文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清平先生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李玄都道:“得君行道,自元圣而始,圣人发扬光大,亚圣、理学圣人继承之,可圣人失败了,亚圣失败了,直到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才算初步成功,可实际上武帝也是阳用其言,而阴弃其人。还有儒门中人,得君却未能行道。以至于理学圣人有言:‘千五百年来,元圣、圣人之道,未尝一日行于天地之间。’” 第一六十六章 是非 欧阳文博览群书,满腹经纶,自然知道理学圣人的这句话,出自那场大名鼎鼎的“王霸之辩”。 先前他对于楼心卿所言的“儒门上下也是将清平先生视作半个儒门弟子”,还有不以为然,现在却是要刮目相看了。不论这位清平先生行事如何,其人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可惜一身所学并非正统儒学,掺杂了太多法家、墨家乃至于佛道两家的东西,难免似是而非。 不过欧阳文还是对这位清平先生刮目相看。 李玄都继续说道:“理学圣人的老师更甚,曾言道:‘元圣死而道不行,亚圣死而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政;学不传,千载无真儒。’这两位打入等同是将千百年来的正统一笔抹杀。以此为分水岭,儒门之中开始兴起理学,直到本朝心学圣人出世,才是心学与理学并存。” “心学圣人年轻的时候,其实也算是理学弟子,也怀有‘得君行道’之念,结果却因为上书弹劾当朝内相,而险些身死。这才有了心学圣人后来的石棺悟道之举。亚圣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心学圣人不能像佛道两家那般退让,可‘得君行道’又求之不得,于是心学圣人提出了‘觉民行道’。何谓‘觉民行道’?便是教化百姓,让百姓知礼,然后通过百姓来‘行道’,可以绕过帝王。” 欧阳文脸色大变。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我曾与齐王深谈,齐王也有过类似说法。齐王认为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想要让人知礼,想要‘觉民’,要先做到仓禀实和衣食足,要让百姓们吃得饱饭,不必整日辛劳都耗费在谋生一事上,然后才能读书识字,最终由下而上,改变世道人心。” 李玄都笑了笑,“这便又绕了回来,如何仓禀实和衣食无忧?还是要着落在朝廷上面,也就是‘得君’。‘觉民行道’也好,‘得君行道’也罢,都绕不开百姓安居乐业,要让百姓安居乐业,首先便要平定战乱,使天下太平。不再使世道故步自封,如儒门这般,妄想订立一个规矩便能管得了后世千万年,那是痴人说梦了。” 欧阳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李玄都,只能说道:“人人如龙,实乃大志向。” 李玄都淡然道:“天下间有被饿死的龙吗?在谈人人如龙之前,还是先解决饿殍遍野的问题更实际一些。” 欧阳文点头道:“清平先生所言极是。” 其实欧阳文听懂了,李玄都所说的不外乎就是一个意思,“得君行道”是自上而下,“觉民行道”却是自下而上。两者大不相同,而如今的儒门中人虽然多是心学之人,骨子里却还是“得君行道”的那一套。至于李玄都,他和地师一样,不完全认可“得君行道”,也不完全认可“觉民行道”,他们反而认为这个世道太过固步自封,需要打破一些规矩,不过这种变革并非“道”的变革,而是“术”的变革,这两人竟是希望通过以“术”来改变“道”,实在让人难以理解,若非此二人不是寻常之人,他都要出言讥讽了。 李玄都道:“驸马可以把我的这番话转述给太后,也转述给龙师傅,看看他们怎么说。” 欧阳文应道:“是。” 楼心卿见李玄都不是一口回绝,认为此事大有余地,望向李玄都,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李玄都说完一番话,便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微微闭上双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楼心卿见李玄都这般神态,知道他正在思考斟酌,便耐着性子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不平静的反倒是徐九,虽然事前李玄都已经给他交过底,但他没想到朝廷能够开出如此有诚意的条件,的确乎关系重大,担心的是李玄都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 正因如此,徐九也想从新主身上发现些许暗示,目光却始终望着李玄都,可什么也不曾发现。 等待毕竟是有限度的,见李玄都始终闭目端坐一言不发,楼心卿站起来了:“清平先生……” 李玄都终于睁开了双眼。 徐九、楼心卿、徐载钧、欧阳文的目光都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等待他的答复。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我现在不能说答应你,也不说不答应你。还是请楼姑娘、世子、驸马先回帝京复命,看看太后是怎么说,如果太后果真有诚意,那么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楼心卿的脸上顿时有了笑意。 这便是同意了。对于长生之人来说,金银是俗物,权势也只是一时,可千百年的生前身后名却是个难以拒绝的诱惑,就算是清平先生也难以免俗。与这些比起来,死几个人算什么,张肃卿又不是他的生身之父,谈不上杀父大仇,张白月不是他的结发之妻,谈不上夺妻之恨。李玄都的义父是李道虚,可是站在太后娘娘这边的,这才是父子同心。如今妻子是秦大小姐,有了新人自然忘旧人。 楼心卿站起身来,道:“若真如清平先生所言,也许我们下次见面就是在帝京城了。” 徐载钧和欧阳文也跟着起身。 “这也是说不准之事。”李玄都站起身,对身旁的徐九吩咐道,“替我送一送客人。” “是。”徐九应道。 楼心卿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告辞。” 李玄都目送着一行人离开自己的书房,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之后,才坐回座位上。 不多时后,秦素来到了李玄都的书房,问道:“客人走了?” “走了。”李玄都重新打开砚台,发现砚台里的墨已经有些干了,往里面倒了点水,准备重新磨墨。 这块墨是一位江南名宿拜访李玄都时送的,大有来头,乃是出自当世制墨大家之手的“千秋光墨”,虽然比不了进献宫里的“紫玉光墨”,但也相差无几了。背面以阴文书就“千秋光”三字,而正面则是以阳文所写的落款。市面上这样的一块墨,最少也要五千两银子。李玄都本不太舍得用这样贵的墨,不过他转念一想,他现在写的东西也要流传后世,自然要用好墨。 秦素走到书案旁边,从李玄都手中拿过墨锭,“我来吧。” 李玄都乐得美人素手磨墨,问道:“你都听到了?” 秦素一手撩起袖口,露出雪白皓腕,一手拿着墨锭回答道:“听到了。你这是缓兵之计?” 两人心有默契,秦素根本不觉得李玄都会因此而改变心意,而是认为李玄都另有图谋,徐九反而担心李玄都会临时改变决定,这是徐九万万不能相比的。 “算是吧。”李玄都点头道,“他们只要心存侥幸,就不会鱼死网破,更不会全力防备我们,那么我们就能徐徐图之。” 秦素笑道:“就你心思多。” 李玄都道:“这可怨不得我,是他们主动找上门来的。只要心存幻想,就是这样的下场。” 说到这儿, 李玄都感慨道:“素素,你今天知道我为什么不提报仇了吧。” “为什么?”秦素专心磨墨。 李玄都道:“因为报仇真不难,如今我还未有所动作,甚至还没有去帝京,他们便肯为张相平反了,如果我更进一步,儒门把谢雉当作弃子也并非不可思议之事。所以我并不觉得报仇是难事,只是水到渠成之事罢了。反而是我们现在做的这件大事,才是真正的难事。”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想起先前楼心卿所说的话,轻声念道:“多少年江湖较短长,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出生入死弄刀枪,倒不如抛开名利枷锁,逃出是非之乡,醉里乾坤大,笑中岁月长,不管成王败寇,休给他人做嫁裳。天下分合,我有何忧?” 秦素道:“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的确有些道理,不过更多还是歪理罢了。”李玄都轻哼一声,“这段话总结起来,唯有八个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真可谓是诛心之言,只知道明哲保身,只有范文正公的‘穷则独善其身’,却忘了范文正公的‘富则兼济天下’,极致利己而半点不肯利人,不亏真传宗出身。真正传承了祖师杨朱的‘拔一毛利天下不与也’。” 秦素想了想,“这倒是。这些话放在太平盛世去说,抛却名利,还算有几分道理,可如今乱石,苍生涂炭,再说这些话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李玄都道:“想来这位楼姑娘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我替她补上:山河破碎日长,天下太平渺茫。我不信苍天给我诸多机缘造化,让我得以有一身境界修为,就是让我做一个酒里乾坤大的富贵闲人,我若真能弃天下而不顾,看着那么多人受苦而无动于衷,安心做一个逍遥世外之人,那便是苍天瞎了眼,也是我没了良心肝肺。” 第一六十七章 期限 夜风吹动上官莞的发丝,使其纠缠在上官莞的脸颊上,让她不得不伸手将其归于原位。 此时上官莞站在一处高高的望楼上,俯瞰着下方的街道。 帝京城中的许多权贵府邸都喜欢修建这种望楼,可以眺望府外,这源于许多权贵蓄养家丁。在有些时候,城内大乱,每座府邸都是一座堡垒,分出内外,里面的人固守不出,便可以通过望楼观察府外的情形。 上官莞脚下的这座望楼属于玄真大长公主,她如今就在公主府中。 这座公主府位于内城。按照规矩,非官身不得在内城置产,纵然你是富商巨贾,若是不曾捐官,没有功名在身,就依旧是民籍,只能在外城置产。内城里的宅邸,除了诸多公候伯的府邸之外,多是户部安排的官宅,官员们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说白了还是朝廷的,待到告老还乡,或是从京官变成了地方官,这些宅子便又收归朝廷。包括诸位王爷的宅邸也是如此,他们的王府当然属于私产,可王府并不在帝京城中,而他们在帝京城中的住宅其实是挂在宗人府的名下。 不过公主却是个例外,公主虽然说是嫁人,但并不与公婆同居一府,而是单独修建公主府居住,驸马不能随意见公主,要等公主召见。 当年玄真大长公主还是公主的时候,便被世宗皇帝赐下了公主府邸。穆宗皇帝登基之后,心疼这位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妹妹,又下旨为妹妹扩建公主府,比起晋王、燕王的府邸都要阔气,有三百余房间,还有一座有活水的花园,帝京不比多水的江南,这一点便十分难得。 在明空女帝年间,公主们势大,可以参与朝政,公主府收容门客也是寻常事。不过到了本朝,礼法森严,再加上齐王因为门客之事被世宗皇帝几番打压,哪怕玄真大长公主不同于其他公主,也不敢招揽门客,所以偌大的公主府就显得有些空旷,好些院子都空着,到了晚上便漆黑一片,唯有主院附近还是灯火通明。 李如是离开帝京城之后,上官莞就成了太平客栈在帝京城的主事人,也果然如她所料,青鸾卫并不敢来招惹她。又因为松竹馆之事,她和玄真大长公主的关系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所以她干脆不再掩饰,开始光明正大地出入玄真大长公主的府邸。 不多时后,玄真大长公主端着一盏灯登上了望楼,轻声问道:“妹妹还不睡么?” 上官莞转过身来,“姐姐不也没睡吗?” 这倒不是上官莞和玄真大长公主故意要姐妹相称,而是从徐无鬼那里算来,两人刚好同辈,徐无鬼是穆宗皇帝的叔叔,也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叔叔,而上官莞是徐无鬼的养女,算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堂妹,两人也不好用别的称呼。 玄真大长公主道:“我刚刚得到消息,太后派出了使者,想要与清平先生讲和。你觉得此事是否可行?” 上官莞怔了一下,说道:“谢太后一边在城中镇压乱党,一边派人找清平先生讲和,倒是有些手段。可惜她生在了真传宗,若是生在了清微宗,坐在清平先生位置上的人说不定就是她了。” “时也命也。”玄真大长公主叹道,“各人有各人的运道,大先生何等天纵奇才,还不是……” 上官莞点头道:“这倒也是。” 玄真大长公主道:“冒昧问上一句,清平先生打算何时进京?” 上官莞道:“姐姐不必如此小心,谈不上冒昧与否,这本就是应该告知姐姐的事情,也好让姐姐心中有底。” 玄真大长公主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妹妹能够理解就好。” 上官莞说道:“我可以明白告诉姐姐,清平先生并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时间,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的具体上京时间。” 玄真大长公主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并不掩饰的失望。 上官莞话锋一转,“若是旁人,多半不知道清平先生为何迟迟不肯上京,可我却是个例外,可我刚好是个例外。如果不出意料之外,清平先生应该是在等三十六日之期。” 玄真大长公主见多识广,对于许多秘闻也有耳闻,问道:“我听说跻身长生境之后会大病一场,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 上官莞摇头道:“那是长生境的重塑体魄,总共需要四十九日的时间,清平先生早在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时候就已经跻身长生境界,九月初已经彻底度过四十九日的期限,与我说的三十六日并不是一回事。” 玄真大长公主静待下文。 上官莞说道:“道门有五仙,五仙中的地仙有五门先天神通。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如此,清平先生与家师的先天神通都是‘太易法诀’,所以我对于这门神通有所了解。” “‘太易法诀’威力极大,每用一次,威力就大上一倍,全力施为的情况下,便是大真人府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都抵挡不住。可是也有一个极大的弊端,在三十六天内,每用一次,消耗就会大上一分,第一次使用‘太易法诀’只消耗一成气机,第二次使用‘太易法诀’就要消耗两成气机,第三次则要消耗四成,第四次要消耗八成。以此类推,无论是谁,在不依靠外力的情形下,只能用出四次‘太易法诀’。” “八月十五的大真人府一战,清平先生连用四次‘太易法诀’,强行破开了‘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结果就是三十六天内他无法再用‘太易法诀’。如今的帝京城中卧虎藏龙,又有龙老人坐镇,清平先生为了自己的安危考虑,必须等到三十六时间过去,他才会动身前往帝京。” 玄真大长公主恍然大悟,“从八月十五算起,三十六天后已经是九月下旬。也就是说,清平先生最早要到本月下旬才会进京,至于更晚,就不好预料了。” 上官莞点头道:“正是如此。” 玄真大长公主问道:“如今距离下旬还有一旬的时间,妹妹有什么打算?” 上官莞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反问道:“在回答姐姐的问题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姐姐,不知姐姐能否答我?” 玄真大长公主一怔,随即回答道:“妹妹但问无妨。” 上官莞缓缓道:“姐姐应该知道清平先生的志向,这也是家师的志向,推翻徐家天下。姐姐是徐家之人,而且与我这个徐家之人不同,姐姐是堂堂公主,为何还要相助清平先生?仅仅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吗?” 玄真大长公主没想到上官莞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沉默了片刻方才回答道:“要说徐家之人,齐王也是齐家之人,他的分量可要远胜过我这个公主。都说出嫁从夫,我嫁了人,对于徐家来说,便是外人了。齐王不一样,他才是诸王之首,差一点做了皇帝之人。可就是这个诸王之首,也背叛了徐家,要推翻徐家。” “不一样。”上官莞摇头道,“家师推翻徐家的本意是由他来执掌天下,同族再亲,亲不过自己,本质上还是家师更进一步。可姐姐不一样,姐姐在徐家已经走到高位,女子之中仅次于太后谢雉,就算清平先生成功了,能给姐姐的未必就比现在更多。那么姐姐所求为何?” 玄真大长公主能在宗室和四大臣之间游刃有余,自然不是寻常之人,不急不慢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不能只看现在,还要往远处看。我这样做,恰恰是为了徐家。” 上官莞没有说话。 玄真大长公主继续说道:“天下变成这个样子,朝廷还能维持几年?清平先生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就算没有清平先生,朝廷也不会重回中兴。妹妹应该知道,许多病是没有症状的,可一旦有了症状,就已经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大魏就像个病人,很多病症已经开始显现,看似并不致命,实则是药石无救。都说粉饰太平,就像女子涂抹脂粉遮掩老态,当脂粉都遮不住眼角皱纹的时候,就说明真的老了。粉饰太平也是如此,想要假装太平都做不到了,那便是真的不太平了。” 玄真大长公主顿了一下,说道:“我说这么多,归根究底只有一点。大魏已经回天乏术,只是勉力维持罢了。清平先生加快了大魏覆亡的进程,我又加快了清平先生的动作。而我做了这么多,只是希望将来清算的时候,徐家子弟还能留下几分香火,不至于万劫不复。” 说到这儿,玄真大长公主脸上露出哀伤之色,“除此之外,就是我自己的私念了。历代前朝,王朝覆灭时,宗室被屠戮殆尽,宗室女子就算侥幸不死,也要沦为他人玩物,当真是生不如死。金帐灭亡大晋时,什么王妃,什么公主,什么太后、皇后,什么金枝玉叶,被人掳走之后,为奴为娼,衣不蔽体。我时常想着,若是大魏也走到了那一天,我这个大长公主会是什么下场?会好到哪里去?如今我也算是有功之臣,总不至于如此下场。” 上官莞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第一六十八章 坦荡 在此之前,上官莞对于玄真大长公主的动机总是存有几分怀疑,哪怕李玄都选择相信玄真大长公主。 经玄真大长公主如此一说,虽然上官莞还有些许疑虑,但也释去了大部分疑心。 玄真大长公主对于大魏朝廷的前景异常悲观,她认为大魏朝廷的覆亡几乎是必然,而大晋皇族的前车之鉴又让她不愿给大魏朝廷殉葬,所以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投靠李玄都,帮助李玄都做事。而在帮助李玄都的同时,她又在履行自己身为大魏皇室成员的责任,尽力维持大魏朝廷,包括亲自与赵良庚面谈等等,显得十分矛盾。 上官莞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正如她自己所说,她这个徐与玄真大长公主的徐不是一回事,她本姓上官,父兄叔伯都被论罪斩首,她也沦为奴仆,若不是遇到了师父徐无鬼,也许已经死于非命,也许是某个人的小妾丫鬟之流,哪里会有今日。从这一点上来说,大魏徐家还是她的仇人,所以让她追随李玄都,她没有半点心理压力。 上官莞说道:“方才姐姐问我有什么打算,我其实是在等一个人,算算时间,她也该快到了。” 玄真大长公主好奇问道:“是客栈之人?” 上官莞摇头道:“不是客栈之人,不过与姐姐也算旧相识。” “旧相识。”玄真大长公主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是清平会之人?” 上官莞点头道:“是‘女冠子’。” “原来是她。”玄真大长公主本就是极为聪慧之人,转眼间也明白过来,“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妹妹就是‘虞美人’了?” 上官莞淡淡一笑,“我是‘虞美人’,姐姐是‘撼庭秋’。” 玄真大长公主微微一笑,权作默认。 至此,两人都挑明了身份,再无隐瞒。 上官莞感慨道:“我之所以说这些,是有一件事要与姐姐商议。不过不是公事,而是私事。” “私事……”玄真大长公主有些迟疑。 “姐姐不要紧张。此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唯有你我二人而已。”上官莞轻声道,“方才姐姐也说了,值此改朝换代之际,你我同是追随清平先生,都可以算是功臣。可功臣之间也有个高下之分。如今的清平会也好,客栈也罢,派系林立。比如说秦大小姐,她是清平先生的夫人,许多人便围绕在她的身边,事事以她为尊。而清平先生更为信任宁忆等人,将其视作左膀右臂,于是许多人也去攀附宁忆。我们这些后来者,不能说不被信任,可总是差了点意思,所以我就想着,我们姐妹几人应该联起手来,互帮互助。” 玄真大长公主居于朝堂多年,哪里不明白上官莞话语中的意思。上官莞这是不甘居于人下,倒不是要反叛李玄都,而是要在以李玄都为首的一方势力内谋求更高的地位。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衮衮诸公,哪个不是拼命向上爬?哪个不结党? 很显然,上官莞已经与“女冠子”结成了同盟,现在上官莞也想请玄真大长公主加入这个同盟。 玄真大长公主说道:“妹妹的这个想法倒是不错。” 上官莞道:“若是姐姐不嫌,我也将‘女冠子’引见给姐姐,我们三人好生亲近一番。” 玄真大长公主望着上官莞,说道:“如今的天下还是大魏的天下,会不会太早了些?” 上官莞道:“未雨绸缪,也该早些着手准备了。” 玄真大长公主心中明白,既然上官莞把话挑明,若是开口拒绝势必会让上官莞心生芥蒂,便是结仇也不是不可能,于是说道:“那好吧,就请妹妹代为引见。” 上官莞的脸上有了笑意。 李如是离开了帝京,对她而言,其实算是一件好事。 …… 李如是先是回了剑秀山,见过了李非烟,他向李非烟交代了前后经过之后,又离开剑秀山,去往终南山。 李如是怀着请罪的心态来到终南山,正如上官莞所说的那般,他险些导致李玄都在帝京的布局谋划毁于一旦,若真到了那一步,他纵有百身也难赎其罪。这让李如是心中生出莫大的愧疚,李玄都这样信任他,把这样的重担交给了他,他实在有负重托。 他来到终南山的时候,先见到了徐九。 现在终南山上下都知道,这位自称徐九之人是大管家,不仅是清平先生的大管家,也是整个终南山的大管家。 这其实是李玄都的意思,随着楼兰城易主,阴阳宗只剩下王天笑等人,地师在西域的布局已经毁坏大半,李玄都无力也无心去干涉西域局势变化,再加上他已经找到“帝释天”,徐九继续留在西域的意义不大,干脆将其调回中原,留在终南山上。 徐九对此倒是没有异议,地师过去掌握西域还是以阴阳宗的势力为主,以安西大秦国和部分西域小国为辅,如今没了阴阳宗,徐九一人也谈不上什么根基,对于西域的确没有什么留恋。而且两相比较,黄沙万里的西域也比不过七十二福地中排名第一的终南山。 徐九已经知道李如是的来意,虽然两人并不熟识,但因为共事一主的缘故,徐九还是稍稍安抚了李如是,让李如是暂且安心。 待到李如是见到李玄都,李玄都刚刚结束每日的例行修炼,这是他坚持了二十多年的习惯,风雨无阻,哪怕是跌落境界的时候,也不曾放下半分。 李玄都看了眼李如是,虽然李如是的年纪要比他大,但早在清微宗的时候就事事以他为主,此时倒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不由叹息一声,“云何,去我的书房说话。” 两人来到李玄都的书房中,李玄都坐在书案后,李如是坐在他的对面。 李玄都望着李如是说道:“云何,你是‘如’字辈,我也是‘如’字辈,真要论起来,我该称呼你一声兄长。当年我还在清微宗的时候,你是天微堂的堂主,从那时候起,你就跟随我左右,到了如今,你还跟在我的身边。些许失误而已,我不会责怪你。” 李如是缓缓开口道:“先……紫府不怪罪我,我要怪罪我自己。这次出了这样的纰漏,我难辞其咎,所以我请紫府革去我的‘账房’之职。” 李玄都定定地望着李如是,问道:“这就是你的来意?” 李如是沉默了。 李玄都此时已经完全不像别人口中的清平先生,而像一个坐在老兄弟面前的普通人,语气和缓地说道:“客栈,清平会,其实是一体的,表里两面,两者也势必会纠缠在一起。虽然是我创立了客栈和清平会,但客栈和清平会不是我的私产,客栈和清平会也属于其中的成员。在这种情况下,我可以掌握客栈和清平会的大局,有些细节却是无力兼顾,比如拉帮结派,比如明争暗斗。虽然现在还没有,或者并不明显,可终有一天会发展到争权夺利。这是人的天性,几乎不可能杜绝,在这种情况下,你这个位子,有些人求而不得,你却要主动放弃。” 李如是道:“我愿以坦荡面对紫府。” 李玄都道:“正因为你的坦荡,我更不可能同意让你辞去掌柜之位。” 李如是再次沉默了。 李玄都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需要你的交代,我只希望你能戴罪立功,就是这样。” 李如是站起身来,“上官莞那边……”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本希望你能替我看住上官莞,可现在看来,只能寄希望于上官莞的自觉了。” 李如是惭愧道:“是我……” “不要说了。”李玄都立刻打断道,“都说用人不疑,我既然用了上官莞,就相信她不会坏我的大事,这是我的决定,如果出了问题,该担责的人是我,还轮不到旁人来替我担责。” 李如是忽然有些感慨,这便是李玄都和老宗主最大的不同,老宗主总是喜欢藏身幕后,暗操独治,用他人做屏障遮挡。而李玄都却从来不屑于如此行事,敢为人先,敢于担当,这也是他肯追随李玄都的原因所在。 李玄都说道:“云何,你一路奔波劳顿,就暂且留在终南山上,与徐九亲近一下,然后返回剑秀山,接手客栈事宜,从旁协助姑姑。你和上官莞不同,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我相信你能帮我完成这件大事。” “是。”李如是这一声回答有了一些哽咽感。 李玄都接着说道:“过些日子,姑姑可能要回清微宗一趟,而我要动身去辽东一行,待到三十六日期满,我还要准备上京,所以你要肩负起客栈的重任。” 李如是点头应下。 李玄都站起身,将他刚刚默写完不久的“太平青领经”交到李如是的手中,说道:“无事的时候,照此修炼,未必能够长生,可跻身天人境总不是什么难事。” 李如是怔住,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将书放在他的手中,离开了书房。 第一百六十九章 西北 李玄都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置完毕之后,与秦素一道离开了终南山,准备前往辽东。 这次去往辽东,主要是为了公事,李玄都想要入京,少不得要与辽东方面通气,最好是双方相互配合,避免形成单打独斗的局面。毕竟李玄都此行不是为了逞强闹意气,而是要完成他心心念念之事。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两人下来终南山,一路向北,哪怕是御风而行,也可见脚下是大片荒地,杂草丛生,不见麦苗,这是战乱弃耕之故。李玄都不由得叹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与李玄都并肩飞行的秦素听得明白,这是《诗经王风》中的句子,不曾言语,只是任由秋风扑面。 两人很快便离开了终南山的范围,经过几个不大的村镇,可都已经荒废,竟是不见半个人影,但见沿途田地长满杂草,一片荒凉。偶尔还能见到几具尸体,身上并无明显外伤,多半是饿死之人。 如此种种,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李玄都和秦素离开秦州之后,进入中州,继而再从中州去晋州,最终过渝关,抵达辽东的幽州。 在这一路上,秦州、中州、晋州一带的旱情仍在继续,饥民们四下起事,饥民流贼四处劫掠,攻城掠地,官兵则四处围剿。 有句老话说得好: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意思是,匪过来掠夺,就像梳子一样梳理了一遍把家里财物都掠走,但是梳子齿与齿之间间隔大,仍有漏过的;篦子齿很细,形容兵丁过来掠夺,是明打明地,时间充裕,细细地搜刮,掠夺得比匪还要恨,不像匪至少还怕官府过来只好匆忙地掠过就走。至于官过如剃,是说官员过来搜刮,像剃头一样寸草不生了,三句话都是以头发借喻,十分形象。 官军剿匪,遭殃的是普通百姓,先是流民乱匪劫掠一遍,接着就是剿匪的官军再劫掠一遍,如此一来,本来还能勉强维持的百姓也没了生计,不得不加入流民的队伍,使得流民一再壮大,反而是越剿越多,剿不胜剿。 任谁也看得明白,关键不在于剿,而在于安抚,自古以来,平定叛乱都是要抚剿并用。关键是调拨粮食赈灾,这才是治本之法,否则治标不治本,遍地流民就会春风吹又生。 当年张肃卿在世的时候,灾荒乱民已经初见端倪:“不幸边地亢旱四载,颗粒无收,京、民二运转输不继,饥军饥民强半从贼,遂难收拾。” 张肃卿向穆宗皇帝谏言:“盖解而散,散而复聚,犹弗散也。必实实赈济,使之糊口有资,而后谓之真解散。解散之后尚须安插,必实实给与牛种,使之归农复业,而后谓之真安插。如是则贼有生之乐,无死之心,自必帖然就抚。抚局既定,剿局亦终。” 穆宗皇帝也同意了张肃卿的谏言,在秦襄收复秦州之后,下旨:“秦州屡报饥荒,小民失业,甚至迫而从贼,自罹锋刃。谁非赤子,颠连若斯,谊切痌瘝,可胜悯恻。仍晓谕愚民,即已被胁从,误入贼党,若肯归正,即为良民,嘉与维新,一体收恤,施牛与种,恢复农桑。” 结果却是穆宗皇帝突然暴毙,十岁的天宝帝登基,接着是帝京之变,张肃卿身死,秦襄下狱,宗室掌权。原本的拨款赈灾被层层盘剥,无疾而终。 秦襄给朝廷的最后一次上书言道:“诸贼穷饿之极,无处生活,兵至则稽首归降,兵去则抢掠如故。此必然之势。” 最终导致了西北五宗起事,秦州、凉州、蜀州三州陷落。继而青阳教起事,各地流民四起,朝廷无钱无粮,只能放权给各地总督,使其自行筹粮募兵,导致疆臣坐大,间接导致了辽东的崛起。 玄真大长公主离京之后,一路所见,终于是对朝廷彻底绝望,认为大魏气数已尽。 至于朝廷为何无钱,与儒门脱不开关系。 历代首辅皆是出自江南,在朝为官的儒门弟子也是如此,因为其根基在江南等州,故而给江南的鱼米之乡大减商税,而给秦州、中州、晋州屡加田赋,又有辽饷、剿饷、练饷,比正赋高出一倍,一亩田的赋税累加到了二两,而连年大旱的情况下,一亩地收成的米麦却卖不出半两银子,于是百姓弃耕逃亡者日众。不计其数的田地因为人祸而荒废,让无道宗的大军一再壮大,最终让西北局势一天天彻底糜烂下去。 澹台云掌握三州之地后,虽然也有过一些举措,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再加上澹台云本不会治国之道,也没什么好的办法。至于有办法的地师徐无鬼,他并不想慢慢发展三州之地,而是打算一气攻入帝京,多方谋划,心思多数用在了昆仑、西域、帝京、正道各宗,唯独没有用在脚下的三州之地,这也是李玄都不能完全认可徐无鬼的原因所在。 当年李玄都去西北的时候,正是西北最为艰难凄惨的时候,直接让李玄都见识了一番人间炼狱的景象。与李玄都所见相比,什么江湖厮杀,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场面,便是沙场厮杀也远远不如。那时候的李玄都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心里难以承受,由此导致了李玄都想法上的根本转变。他发誓要改变这个局面,先是投奔张肃卿,以张肃卿为师,张肃卿死后,人亡政息,他干脆直接亲自上阵。 李玄都听人说起过,天宝帝的御书房中有一扇屏风,上面写了八字,分别是:“天灾”、“流民”、“西北”、“辽东”。这便是朝廷的四大心头之患,与之相比,其他的都是疥藓之患,只能让他焦头烂额,而这四大心头之患却让他寝食难安。 也许随着李玄都整合道门,这扇屏风上还要多出“李玄都”三字。 朝廷中还是有高人的,看得明白。李玄都可不仅仅是一个客栈那么简单,掌握了慈航宗、正一宗,意味着从从岭南到江南的海路已经全部落入了李玄都的手中,而且李玄都对于清微宗的影响也是极大,张海石、李非烟等清微宗元老都支持李玄都,再加上清微宗掌握的东海,李玄都便打通了从辽东北海到岭南的全部海路,近可抵达凤鳞州、婆娑州,远可及安西大秦国。除此之外,太平宗多有能工巧匠,擅百工,所产无不精巧无比,尤擅火器,火炮尤胜神机营之大炮,一炮既出,声震数百里,糜烂五十里。虽然此乃夸张之言,但也可以让本就可以媲美金帐大军的辽东铁骑如虎添翼。 朝廷本希望儒门能够解决李玄都的问题,结果一场玉虚斗剑,儒门大败,反倒是成就了李玄都。 到了如今,随着宋政和张静沉败亡,李玄都已经势大难制,转守为攻,开始试探帝京的虚实,惹得太后谢雉不得不暗中遣人求和。李玄都假意答应下来,实为缓兵之计,为他的辽东之行留出足够的时间。 李玄都给了秦素打了个比方,想要给人一拳之前,要先把拳头收回来。 这次辽东之行,便是他收回拳头的过程。 秦素对于这次“回娘家”,嘴上不说,心里很是高兴。屈指算来,她离家已经有小半年,虽然以前的她也经常会一年不回家,但定下婚约之后,反而越发想念那个从小长大的地方。 不过秦素不知道的是,李玄都还有一个没有对任何人说起的念头,他想要好好看看赵政和秦清治下的辽东,他不希望推翻了大魏之后,又迎来了另外一个大魏,若是赵政果真如传闻中那般执政有方,那他便可以放下最后的疑虑,全力支持辽东。若是赵政治下的辽东名不副实,他仍会进京,不过会有所保留,另谋他路。 李玄都之所以不对秦素说起,倒不是信不过秦素,而是不想让秦素左右为难。说到底,赵政只是“掌柜”,秦清才是背后的“东家”。如果赵政能够让李玄都满意,那么李玄都就当没有这么一回事。如果赵政不能让李玄都满意,那么再说也不迟。 再有就是,李玄都怕辽东方面搞出一些糊弄人的官样文章,干脆没有通知辽东,打算先在秦素的带领下在辽东四处走走,然后再去见老丈人和赵政。 李玄都以长生境的修为带着秦素御风而行,很快便过了三州之地,过了武城,渝关便遥遥在望了。 渝关素有天下第一关之称,此地紧扼要隘,成为河朔通往辽东要冲。古人称为“锁钥无双地,天下第一关”。大江分出了江南江北,渝关便分出了关内关外。 如今此关在辽东的掌握之中,使得攻守之势互易,进可入关南下,退可割据一方,辽东铁骑便是悬在帝京头顶的一把利剑。 第一百七十章 辽东 过了渝关,气温骤降,差不多比得上江南的数九隆冬了。再往北的金帐更为寒冷,草原上差不多已经开始下雪。这两年草原上白灾不断,雪大压死人,从草原上逃荒过来的牧民着实不在少数。 牧民放牧就像农民种田,农民要从今年的收成中预留出明年的种子和口粮,牧民也要预留出明年的羊羔子和吃食,可一场白灾下来,大雪磅礴,将牧草都深埋了,牲畜吃不饱,要饿死一部分,没有饿死的也是孱弱不堪,抗不得冻,天气严寒,势必又要冻死一部分,牧民们自是损失惨重,就算熬到来年开春雪化,牧民还是要喝西北风。所以牧民们就只有两条路,要么跟随金帐大军南下,要么就逃往辽东,如今金帐内战不止,辽东这边不断组织人手开垦荒地,地多人少,只要来了,就有一口饱饭,不至于饿死。那些不愿意打仗的牧民知道这个消息后,便拖家带口地往辽东安家落户。 说来也是巧了,李玄都上次来辽东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接着就去了金帐,见识了草原的风光,天地之间一片雪白,没有半点杂色,阳光照下来,白雪耀得眼睛都睁不开。就算不是艳阳天,入目也是茫茫雪白,好像天地间的万物都融为一体似的,一切界限都被模糊。 塞外草原本就没有路,风一过,什么马蹄印、车辙印通通都被掩盖了,天大地大,一马平川,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的,连棵树、连个丘陵都看不到,更没有半个人影,那才是不知路在何方。第一次去草原的人,多半要迷路,不见去路,也找不到身后归途,待到干粮吃完,便要饿死在白茫茫的草原上,这就是白灾的厉害。 如今草原上已经闹起白灾,这也是拔都汗和伊里汗罢战的主要原因。 李玄都和秦素降下身形,改为徒步前行,李玄都忽然说道:“无论怎样的鼎故革新,都会引起既得利益之人的疯狂抵制,到了这时候,辩经无用,讲道理无用,唯有让一方彻底消亡才能完结,于是张相死了,所以‘革’字之后往往要加一个‘命’字,杀人总是不可避免的。” 秦素问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了?” 李玄都道:“我的手上要沾血了,哪怕不是我亲自动手。” 秦素好歹也是江湖儿女,谈不上闻“杀”色变,只是说道:“你是说那些宗室。” 李玄都没有回答,而是问道:“如果辽东得了天下,我们岂不是也成了新的宗室?我们会不会步大魏宗室的后尘?” 秦素一怔,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李玄都自问自答道:“为什么会烽火四起?为什么会生灵涂炭?是天意如此?还是人祸至此?其实哪有什么天意,天灾年年都有,朝廷鼎盛时,可以迅速赈灾,天灾不过是疥藓之患,不至于闹出乱子。待到朝廷腐朽时,无力赈灾,那便是心腹大患。好比是刚刚起火的时候不去救火,于是小火变成大火,最终将整座房子都焚烧成灰烬。这是天意吗?这是人祸。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们,无论落得什么下场,都不冤枉。仅仅一死,太便宜他们了。” 秦素听出了李玄都话语中的森然寒意,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忽然一笑,“罢了,不谈这些糟心事。我上次来辽东,来去都匆匆,还没见识过关外风光,不如你领我四处转转?” 秦素也不想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微笑道:“好。” 在秦素的带领下,李玄都没有去朝阳府,而是去了靠近的北海的清滨府。 两人御风而行,速度极快。很快便进了清滨府境内,未到府城,李玄都放眼望去,已经是大感惊讶。他现在所见之辽东,要远胜于儒门仙物“天下棋局”中的辽东。 如今的辽东与西北竟好似两个世界。 时值深秋,城外农田中的麦子早已收割完毕,田地里都是青青的麦苗,一片碧绿之色,一直延伸至视线尽头的天际,竟是没有半块荒芜的田地。田间的小路上,农人们来回往返,虽然身上的衣着不算新,可鼓鼓囊囊,十分臃肿,没有受冻之忧,精气神也截然不同,没有惊惶,没有绝望,反而充满了勃勃朝气。 用百姓的话来说,日子有盼头。 到了府城之中,不同于西北的十室九空,城中很是热闹,各行各业,应有尽有,店铺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各种店铺字号鳞次栉比,各种车轿骡马忙碌不停。 李玄都和秦素降下身形,来到城中,漫步街头。 不远处路边有道人摆摊算命,测姻缘看手相。道人算命摊子的对面是一个脚行,门前有不少汉子,有的坐着休息,有的小口饮酒,脚行里面有骡马拴在那里,有人正喂着草料,草料里竟然掺了部分豆子,虽然都是些被挑出来的劣质豆子,但放在西北等地,人都吃不上豆子。 再往前走,是各种做小买卖的摊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大多数都是各种吃食,甚至还有卖糖葫芦的,李玄都心血来潮给秦素买了一串,山楂很大,糖浆的分量很足,价钱也不算贵。只有吃饱饭之人才有心思来买这些东西。 不远处一栋三层楼的客栈如鹤立鸡群,客人熙熙攘攘。既有普通百姓在一楼大堂吃着一般饭食,也有衣着不俗之人坐在二楼、三楼慢慢饮酒。 李玄都不由生出一种错觉,这不是世人口中的苦寒辽东,而是江南繁华所在的金陵府。 两人走过热闹的街市,租了条小船,沿着穿城而过的河流离开府城,悠悠荡荡来到靠海码头。 此时码头上更是热火朝天,不断有大船靠岸,也不断有大船起锚,船上之人一起吆喝着拉下风帆,或是准备扬帆起航。码头上满是搬运各色货物的劳力,有管事在一旁吆喝指挥。更远处是正在装车的各种驴车、马车、骡车,赶车之人因为久坐的缘故,大多抽着旱烟叶子,这也是辽东的一绝。宽阔的官路上人流不息,尽是运送货物。 听了秦素的解释之后,李玄都发现自己这位老岳父的手段也非同寻常。秦清在统一辽东宗门之后便开始对辽东境内的世家、士绅动手,用秦素的话来说就是,拉拢一批,打压一批。愿意跟随秦家的,出钱出力。不愿意跟随秦家的,还敢反抗的,秦家也不手软,直接动用补天宗之力,将其直接灭去。这也是秦道方不认可兄长的地方。 秦清当然不是一味用强,在辽东境内没有反对声音之后,秦清开始让利于其他归顺秦家的世家,将那些反对士绅的家产全部拿来拓展北海商路,辽东境内各大世家全部参与其中,分工明确,有负责采参种植的,有负责运输的,还有负责经商买卖的,将辽东特产的人参、东珠、貂皮、药材运往关内。如此近十年的时间,辽东三州境内已经是秦家一家独大,这才有了“辽王”秦清的说法。 接下来就是秦李联姻和秦白联姻了,这两桩婚事一成,从北海到东海再到南海,畅通无阻,甚至可以通过西海前往海外等地,买卖不可谓不可大。 统一辽东的宗门势力和世家势力之后,秦清开始大力支持赵政。 赵政在秦清的鼎力支持下,于辽东境内大兴屯田之事。首先是大力开垦荒地,辽东本就是人多地少,土地自然不似关内那般紧缺,又因为天灾人祸的缘故,关内流民众多,秦清便通过海路将大批流民百姓运送至辽东境内。 正如张肃卿所言,平定流民之乱的关键在于帮助他们恢复农事生产,赵政便做到了这一点。分给流民土地,借助秦家的财力资助其耕牛和种子,使其耕种,人心自然安定。同时也鼓励百姓开荒,只要愿意开荒之人,衙门就会借给他们农具、种子、耕牛,开垦出的土地归于百姓,百姓无不欢欣雀跃,甚至有人在家中供奉起赵政的长生牌位。 赵政唯一的条件便是家中男丁要服兵役。 百姓们自有一种小民的聪慧和狡黠,他们很快便算明白一笔账,加入辽东的屯田之后,士绅们不能侵占自己的田地,朝廷的重税也收不到自己头上,而茶叶、盐、铁等朝廷管制的物事也是按照人头定量买卖,价格公道。更不用说从军的饷银丰厚,若是战死,还有抚恤。这么算下来,就算是卖命,也是值了。更何况赵政还实行军功制度,若是立下足够军功,便能得到相应的官身,甚至是土地。如此一来,家家男子以从军为荣,奋勇争先。辽东大军也完全变成良家子从军,杜绝了种种军中恶习。 这便是辽东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缘故,现在的辽东铁骑不是为了一家一姓而战,是为了自家的土地而战,类似于遭遇了白灾而不得不南下的金帐大军。其精神意志,远非当兵吃饷的大魏官军可比,也并非流民等乌合之众可比。 大魏之所以不能效仿行事,只因关内士绅势力远胜辽东苦寒之地的士绅,上至庙堂,下至江湖,盘根错节,谁也奈何不得,奈何不得士绅,何谈分给百姓土地?自然无法效仿。 第一百七十一章 农税 转眼间到了中午。 码头上有许多棚子,里面做着大锅菜,还有刚刚出锅的馒头和稀粥。古人一日两餐,到了大晋年间之后,逐渐变为一日三餐。只是赶上荒年,粮食不足,又逐渐变成了一日两餐,不过在辽东,因为粮食供给足够,所以仍是维持一日三餐。 李玄都指着正在做饭的棚子,问道:“这是管吃吗?” “应该是吧?”秦素也有些不确定,别说她不怎么接触家族事务,便是秦道远在此,也未必能回答这个问题。毕竟这不是什么大事,也许只有这里的管事才知道。 “过去问问就知道了。”李玄都说道。 秦素说道:“那边都是些男子,没有女子,我就不过去了,我在这儿等你。” 正如秦素所说,码头上干体力活的都是男子,她一个女子未免太过显眼,李玄都自然不会勉强秦素,应了一声,独自向前走去。 便在这时,码头上响起了钟声,正在干活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分别向那些棚子涌去,不过并不急迫,没有抢饭的意思,显然是管饱管够,早去晚去差别不大。 不一会儿,已经有人领了饭食:两个馒头,一碗粥,一碗青菜。放在寻常百姓眼里,已经是极丰盛的饭食。毕竟百姓生计艰苦,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点油腥,大多数时候只求能够果腹,谈不上滋味之享。 这些领了饭食之人就随意找个地方坐下,三三两两地分布在码头各处。 李玄都还是一身黑色的鹤氅,穿着带有鞋翘的长靴,与整个码头显得格格不入,周围之人只当他是哪家的掌柜东家过来巡视,不敢阻拦,任由他四处走动。 李玄都穿过人群,双眼四下巡视着,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吃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将自己的那份吃了个干净,正独自一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 “这位老丈,吃得太快容易伤身。”李玄都在老人不远处站定。 那老人抬头看到李玄都,吓了一跳,赶忙就要起身行礼,不过被李玄都伸手按住,“老丈不必紧张,我就是随便聊聊。” 老丈有些警惕,“这位……公子不是本地人?” “我是齐州人士,内子的娘家在辽东,这次陪着内子回来省亲,正好家岳在此有些产业,便顺道四处走走看看。”李玄都也算是实话实说。 老人不再警惕,放松下来,“原来公子是大户人家出身,难怪吃饭还有这么多讲究。” 李玄都道:“这不是讲究,而是实话,伤胃。” 老人摇头道:“没办法,习惯了。前些年闹饥荒,没粮食吃,四处逃荒,赶上青阳教发粮食招人,就得跟别人抢饭吃,有时候能吃多少全看吃得快慢,吃饱一顿能顶个三四天,稍慢一点就没得吃了。” “我看别人可没有老丈这种习惯。”李玄都故意说道。 老人听他这样一说立刻来了精神,“不瞒公子,小老儿也不是辽东人,本来是中州人士,逃荒到了齐州,又赶上青阳教,后来青阳教被官府灭了,小老儿便被大船送到了辽东。也是老天有眼,遇到个赵老爷,还有秦老爷,想要种田的给地给种子,想要做工的给工钱,还包吃住,给了我们这些人一条活路。” 李玄都问道:“赵老爷和秦老爷这么大方?我可听说他们还养着好些兵,赵老爷和秦老爷哪来的钱养活这么多人?” 老丈理所当然道:“种田要交税,做买卖的也要交税,这不就有钱了吗?” 李玄都又问道:“朝廷也收税,可朝廷还是年年国库亏空,赈灾的钱都没有,辽东凭什么这么有钱?难道辽东的税很重?” 说到这个,老丈有些兴奋起来,“公子是外乡人,不知道辽东的情况。” “那就请老丈说说。”李玄都微笑道,心里觉得有趣,眼前之人明明不是辽东人,可现在俨然是以辽东人自居了。 老丈面有得色,说道:“辽东的税可比朝廷的税低多了。小老儿不做买卖,只是个做工的,也不知道商税多少。不过小老儿有几个一起从齐州来辽东的同伴,他们比小老儿年轻,合伙开荒去了,小老儿问过他们农税多少,他们说三十税二,也就是十五税一。”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朝廷是三十税一,辽东这边是三十税二,分明是朝廷的税更低一些,可老丈怎么说辽东的税更低?” “一听公子这话就知道公子是没种过田的人。”老人笑起来,“朝廷明面上是三十税一,可那只是正税,除了正税,还有各种杂税,各种乱七八糟的名目加起来,就是一年的收成全都交上去也不够。可辽东这边就不一样了,说多少就是多少,没有那些杂税,可不就比朝廷低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明白了,告辞。” 说罢,李玄都转身离去。 老人望着李玄都的背影,咕哝道:“明白?明白什么了?” 李玄都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回到了秦素身旁。 秦素问道:“你打听到什么了?” 李玄都感慨道:“岳父大人和赵部堂高明啊,我今日领教了。” “怎么说?”秦素好奇道。 李玄都道:“如今看来,辽东的藩库要比朝廷的国库富裕太多,最起码辽东没有饥荒,还能借钱给百姓开荒种地,更能养起二十万大军。反观朝廷,赈灾的钱没有,养兵的钱也没有。这就有意思了,辽东的土地、人口不足朝廷的四分之一,也不是江南等富庶之地,怎么就能收这么多的税,还没有百姓叫苦?朝廷占据了那么大的地盘,那么多的人口,各种巧立名目,各种苛捐杂税,收税收得天怒人怨,逼得百姓不得不弃耕逃亡,可到头来收到手里的税还不如辽东的多?你想想这是什么道理?” 秦素立时明白了,“这些税都被中间的人层层贪了。” 李玄都道:“一个辽饷,不过二百万两银子,属实不多,可摊派到百姓头上的时候,就逼得百姓逃亡,这是被增加了多少倍?说句不好听的话,朝廷能拿到手一百万两银子,底下的百姓就要缴纳一千万两银子,剩下的九百万两银子都被那些贪官污吏们分走了。可偏偏朝廷还没有替换的能力,因为这些官吏以及他们背后的士绅,就是大魏朝廷的根基所在,没了他们,朝廷也就不存在了,这便是张相新政失败的原因。” 秦素咋舌道:“辽东这边呢?” 李玄都道:“朝廷收一百万两银子,到手一百万两银子,百姓缴纳一千万两银子。辽东收两百万两银子,到手两百万两银子,百姓缴纳两百万两银子。结果就是辽东比朝廷有钱,辽东还更得民心。这样的朝廷,焉能不败?” 秦素道:“原来这才是爹爹打压士绅的用意所在。” 李玄都感慨道:“我现在想明白了,张相的新政注定不可能成功。朝廷要赈灾,要用兵,必须加税。可天灾连连,本就歉收,又因战祸之故,青壮男丁死伤惨重,很多田地要靠老弱妇孺来耕作,收成更是凄惨,只希望着朝廷拨款赈灾或者减免赋税。如此一来,成了个死局,朝廷没钱,百姓没钱,士绅们有钱。士绅们挖朝廷的墙角,又拼命压榨百姓。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士绅就是朝廷的支柱,想要通过朝廷去对付士绅,只会自寻死路,唯一的出路就是另立门户。” “只是如此一来,又有一个问题。”李玄都话锋一转,“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此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就像一张饼,现在能吃到十成,渐渐只有八成,最后只剩下五成、两成,终是难以维持。我在想,辽东能否摆脱这个规律?” 秦素陷入沉思之中,没有贸然回答。 李玄都叹息道:“‘天下苍生’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是何其难。说庙堂,不是几个书生坐而论道,打些机锋,那是纯粹的纸上谈兵。也不是整日里这个计那个谋,这些机谋权术解决不了吃饭的问题。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如何改变?如何避免?这才是根本,故而太上道祖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 秦素道:“你有没有办法?” 李玄都摇头道:“没有好办法,我们现在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在这种时候,空有一身长生境界修为也很难有所作为,这就好比绣花,不是空有力气就行的。” 秦素沉默了一会,问道:“还要继续四处走走看看吗?” 李玄都心情立时好起来,笑道:“当然要四处走走看看,而且要好好看看,我现在对辽东越来越有兴趣了。不管以后如何,现在的辽东让我很满意。” 第一百七十二章 商税 这码头上多是货船,却也有几艘客船。李玄都和秦素等人登上一艘客船,北上而行。 四海之中,北海因为位置的缘故,天气寒冷,先天不如东海,也不如南海。可东海、南海之上常有海贼,甚至是宗门的船队,反倒是这北海的海面上颇为太平,来往船只的数量不逊于东海、南海。 李玄都对于船是不陌生的,清微宗就是靠着船队起家的,不过清微宗被称作仗剑行商,商船上配备火炮,遇到不遵守清微宗规矩的船只,直接击沉,或是将其货物全部没收,就像手持利剑四处行商,可以说是十分形象生动了。反观辽东这边,秦清倒是持开放的态度,除了禁绝海盗之外,并没有太多其他规矩。 从这一点上来说,秦清的确是有大韬略之人。当年司徒玄策也曾想过改组清微宗,改变这种传承了数百年的仗剑行商,可结果是司徒玄策身死,而李道虚也不再管理宗门事务,将这些事情都交到了李元婴的手中,导致清微宗还维持着这种现状。 李玄都少年时,满腔热血,也曾想过改变清微宗,可那时候只是空有热血而已,办法、规划、想法是半点也无,自然只是一个笑话。等到李玄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和道路之后,他已经不在清微宗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在意这些。事情有轻重缓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清微宗都属于“缓”和“轻”的范畴之内,还不到迫切解决的时候。 在这一路上,李玄都除了陪秦素欣赏海景之外,也与船上的乘客、船老大有过交谈,这些乘船北上之人多是客商,于是让李玄都对辽东的商税有了个大概了解。 然后他大概算了笔账。 走过江湖的人对于路程长短都有个大概认知,从金陵府到帝京城,最短水路三千五百里,要过十二个钞关,交费三百五十文左右,平均每里路一文钱。大魏米价最低时,九十文能买一石,平均每斤米卖十文左右。这个价格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算便宜。 不过钞关也不是问谁都要钱,有三不收:官员的船不收,宦官的船不收,进士和举人的船不收。由此衍生出许多逃费的手段,有的在船头竖起牌子,一面写“提刑按察司衙门”,另一面写“承宣布政司衙门”,冒充官船;有的请进士或者举人坐在船上当护身符,过钞关的时候,人家要钱,就让护身符出面对付,冒充官船风险太大,请进士或举人做护身符却百试百灵,话本里记载了一个故事,一位秀才同时给两艘民船护航,得银五两,进士和举人比秀才有身份多了,他们更有资格帮人免交过路费,拿的报酬自然更高。 通过慕容画和玄真大长公主,李玄都已经得知了去年朝廷的岁收,总共三千六百万两左右。 其中派剩麦米折银,丝绵、税丝、农桑绢折银,绵布、苎布折银,府部等衙门禄俸米折银加起来占了一成左右;马草折银占了一成左右;草场草折银、各马房仓麦豆草折银,户口盐钞折银,共占一成左右;各州府改解银占两成左右;各盐运司并各提举司余盐、盐课、盐税等银占了三成左右。 接下来便是各大钞关,加起来也占了一成左右。然后是赃罚银占了半成,商税、鱼课、富户、历日、民壮、弓兵,并屯折、改折、月粮等项银,约共半成左右, 总的来说,农税、盐税占了大头,商税包括钞关在内,只占了一成稍多。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魏在开国初期,商贸被金帐南下破坏严重,所以太祖皇帝为了恢复商业,宣布对大部分商业免税。 帝谕户部曰:“曩者奸臣聚敛,税及纤悉,朕甚耻焉。自今军民嫁娶丧祭之物,舟车丝布之类,皆勿税。” 一直到武德年间才重新征收商税。征收的商税也很轻,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 商税是三十税一,农税也是三十税一,可两者无论如何也不能相提并论。 商税本身就已经很少,因为商人流动,所以大头收入都在钞关等杂税之中,可偏偏钞关有三不收的说法。如此一来,就导致了普通人经商,不堪重负,而士绅经商,几乎等同于不纳税。任凭多少丝绸、茶叶、瓷器的贸易往来,朝廷是半分钱也拿不到。朝廷无钱,只能将重担全部压在农税上面,最终百姓不堪重负,把土地卖给士绅沦为佃户,士绅的土地也不纳税,朝廷只能继续压迫那些还未卖身为佃户的普通百姓,如此不断循环,终成死局。 辽东明显在有意避开这个死局,辽东的商税要比朝廷的商税重上许多,十五税一,只针对一定规模的商户,而小商小贩则仍旧维持了原来的三十税一。 除此之外,秦清整合所有辽东世家,一起经商,此事由秦家牵头,可实际上是以总督府的名义行商,同时赵政的总督府也将部分税收投入其中,成为东家,待到买卖盈利之后,再行分红。如此一来,辽东上下都牵扯其中,自然齐心协力。结果等同是绕过了商税,不再是士绅做买卖朝廷收税,而是朝廷亲自做起了买卖,商税的多少倒是不再那么紧要了。 因为此等缘故,对于官吏的要求就变得极高,最起码饱读圣贤书的儒门弟子多半无法胜任,需要部分专业商人,这也是秦家拉着诸多世家亲自下场的原因之一。而这又导致公私不分,很难分出世家和衙门的界限在哪,如今只是三州之地,有秦清和赵政两人把持,尚能勉强不出差错,若是将其推行至整个天下,未必就能不出纰漏。 可是话说回来,这已经是十分了不起的改变了。在没有掣肘的情况下,辽东几乎是比照着大魏朝廷的各种问题,将众多“窟窿”一一补上,在继承大魏体制的基础上,面貌焕然一新,也可以算是一种另类的新政了。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是十分佩服秦清和赵政两人,能让辽东在十年不到的时间中成为帝京的“心腹大患”,的确有过人之处。 如果说玄真大长公主离开帝京走了一圈之后,对于大魏朝廷灰心失望到了极点,那么李玄都来到辽东走了几处之后,对于辽东则是充满了信心。 辽东开了一个好头。 客船走了两天的时间,靠岸后,李玄都和秦素已经离开了幽州境内,进入了辽州境内,这里更加远离关内而靠近金帐。如果说幽州是辽东三州的商贸重心所在,那么辽州就是辽东三州的军事重心所在。在绝大多数时候,这里驻扎着半数以上的辽东铁骑,用以防备金帐王庭的大军。不过随着金帐内战加剧,总督府已经开始调兵南下,如今辽州只剩下五万左右的边军。 在辽州境内,赵政大力推行军屯,故而在辽州大地上,可见一个又一个的屯堡,还有大批开荒的普通百姓。这些屯田不仅可以供应辽东大军的需用,还能反哺人口稠密的幽州。 李玄都和秦素重新变为御风而行,脚下大地,虽然人烟稀少,但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连接成片,望不到边际,十分喜人。 不过更多的还是未曾开垦的荒地和各种深山老林。时常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猎人进入山林狩猎,或是撑着小船出海撒网捕鱼。 这便是除了种田和放牧之外的渔猎了。 李玄都道:“平心而论,辽东除了气候寒冷之外,也不失为一方沃土。只要经营有道,也能安居乐业。看来我当初让太平钱庄借款,是借对了。” “这是自然。”秦素轻声道,“辽东苦寒,地广人稀,多是深山老林,所以缺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口和银钱,幸好如今关内流民众多,将其迁入辽东后,大大增加了辽东的人口,而你让太平钱庄借款,也着实帮了不少忙。” 到了此时,秦素已经多少察觉出了李玄都的心思,只是不曾点破,而且主动带路。她在心底还是相信爹爹的,秦家在辽东生活了数百年,总不会让家乡人千百年后还要戳自家的脊梁骨。 如今看来,李玄都无疑是满意的,皱眉的时候不多,而且很快就舒展开来,大多数时候,李玄都都是面带笑意,而且是那种不加以掩饰且发自内心的淡淡笑意。 李玄都降下身形,来到一处麦田旁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麦苗的叶子,又抓了一把泥土,在手中轻轻揉捏,最后还送到鼻下闻了闻。 李玄都跌落境界的时候,也曾种田,所以对于农事并非一窍不通。 相较于李玄都,秦大小姐可就是完全不懂了,只是站在一旁。 李玄都随手抛掉手中的泥土,站起身来,赞叹道:“好,真好。” 秦素笑问道:“好在哪里?” 李玄都道:“我所想的天下太平,大约就是如此模样了,所以说好。” 说话的同时,李玄都极目望去,视线尽头是连绵群山,山上的茂密森林仿佛一条起起伏伏的青黑色曲线。 这条线似乎给李玄都所言的“天下”划定了一个界限。 第一百七十三章 马政 人贵有自知之明,李玄都知道自己打打杀杀去打天下还算凑合,可如何坐天下,他就完全不够格了。所以他从未想过自己来做皇帝,一直秉持的想法都是找到合适的人选来治理天下。 这个人选不是说某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最终他选择了辽东。 现在看来,辽东没有让他失望。 那么接下来他也不会让辽东失望就是。 不过李玄都还不急着去见朝阳府,接下来他又去了辽东边军的大营,只是因为秦襄不在的缘故,李玄都没有进入大营,只是远远观望了下军容之后,便悄然离去。从辽州南下,来到奉州。 奉州位于幽州和辽州之间,不上不下,这里同样有大片的屯田,不过不是军屯,而是民屯。这乱世之中,粮食几乎等同银子,甚至有些时候比银子还要可靠。所以辽东对于种田达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追求,在三州之地大肆屯田。 所谓屯田,就是垦殖荒地。根据开垦之人的身份不同,分为军屯、民屯、商屯。辽东三州之中,幽州人口最多,荒地最少,大部分能够种植粮食的土地早已经被开垦完毕,大部分屯田都是商屯。辽州人口最少,荒地最多,因为靠近边境的缘故,以军屯为主。奉州无论人口还是荒地面积,都在三州中居中,以民屯为主。 当然,屯田不是全部种植粮食,也种植大豆等作物,甚至是部分药材,不过面积较小。 除了农事之外,再有就是马政了。 放眼整个天下,共有五大产马区。 第一是西北产马区,包括部分西域,以及秦州、凉州等地。 第二是塞北产马区,也就是金帐王庭统御的广袤草原,历代朝廷都在此设立马市。在西北沦陷之前,大魏朝廷并不缺马,时常关闭互市,打压金帐的马匹价格。 第三是西南产马区,以蜀州、云州为主。 第四是中原产马区,中原自古车骑驰逐,养马颇盛,养马成风,后曾一度衰落。晋州雁门关为塞北马种入口地﹐朝廷在晋州河东府设有牧监。 第五就是辽东产马区,主要集中在奉州和辽州等地,以奉州为主,太宗皇帝曾经设立辽东苑马寺主持养马,如今已经归于辽东,秦清和赵政总共设立了七大牧场,养马达五十万匹之多,若再加上许多零星的小牧场,则可达七十万匹之巨。除了战马之外,劣马也可以代替耕牛成为垦殖的畜力。到了如今,辽东三州已经是除了金帐之外马匹数量最多之地。 李玄都没有和秦素去鼎鼎有名的七大牧场,而是去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牧场。这也是李玄都最喜欢做的事情,以小见大。 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牧场中没人能够发现他的踪迹,他先是陷入了此处牧场监正的衙署,找到了名册。根据名册记载,这处牧场总共占地四百里,共牧养八十群骡马,约一万三千余匹,骟马十二群,两千余匹。 一个小牧场就有如此规模,李玄都已经可以想象七大牧场是何等壮阔景象了。 秦素对于牧场倒是知道不少,一边与李玄都行于牧场之中,一边说道:“养马最怕的就是马瘟,这么多马聚集在一起,若是遏制不住,一死就是以千计数,其中损失暂且不说,病死的马肉是不能吃的,还要花费人力掩埋。要是夏天还好,辽东冬天的土地比铁还硬,寻常人挖半天也埋不了一匹,说不得要请宗门弟子或者军伍高手出手,不过对于有修为在身之人,这也是苦差事。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曾经有过一次马瘟,就连景师叔都亲自去了,累了个半死。。” 李玄都问道:“就算没有马瘟,也会有正常死伤,多少是对,多少是错?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章程?” 秦素想了想,回答道:“所有牧场都归辽东苑马寺统领,每隔三年考校一次,孳生数与倒毙数,都有定额。孳生数超过定额,有赏赐。倒毙数超过定额,则是处罚了。每百匹倒毙之数少于八匹,算是优,自上到下皆照例领赏;若是倒毙之数多于十三匹,那就是人人都要罚了。八匹和十三匹之间算是良,无功无过。若是发生了马瘟,应对不力,便是从三品的苑马寺卿和正四品的苑马寺少卿也不能免责。” 苑马寺其职司同于太仆寺,为从三品衙门。太宗年间,置北直隶、辽东、西北、西南四苑马寺。各寺分设卿一人,少卿一人,寺丞无定员,各辖六监二十四苑,苑分三等,上苑牧马万匹,中苑七千,下苑四千。苑马寺督各苑养育马匹,听命于兵部。 后来革北直隶苑马寺,并入太仆寺。宣宗年间,曾议革辽东苑马寺,以旧制未革。革西北苑马寺。世宗年间,以辽东苑马寺卿兼辖部分卫所军民,后又命其带理兵备事。 到了如今,辽东苑马寺在事实上成了辽东总督赵政的下属,不再听命于朝廷的兵部和太仆寺。而且辽东苑马寺扩建了一倍不止,按照旧制,一个苑马寺有二十四个苑,就算全部是牧马上万的上苑,也不过二十四万匹而已,更何况苑马寺不可能全部都是上苑。如今辽东苑马寺足有五十万匹,等同原本的两个苑马寺,所以赵政又增设了少卿一人。 秦素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总而言之,人性贪婪,这么大的马场,不可能变成清水衙门。各地州府衙门有火耗银子,马场这边也有大概一成的死伤额度。给十成的草料钱,只需要完成九成的养马任务。若是完成得好,多出的一成便是奖赏。若是只知道吃空饷,领一百匹的钱养九十匹马,不出事也就罢了,一旦出事,空额加上死伤超过了一成之数,便要重重责罚,轻则抄家,重则性命不保。” 李玄都点头道:“赏罚分明。” 李玄都又道:“没想到你对马场的事情这般清楚。” 秦素道:“那时候我还小,大多数时候都跟在爹爹身旁,正赶上爹爹忙着马场的事情,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便在这时,有牧马人放马归来,数不清的马蹄踩踏大地,如同雷鸣一般,哪怕是距离还远,李玄都和秦素也清楚感受到脚下传来的震动。这还仅仅是马群,不是人马披甲的铁骑,真不知道成千上万的铁骑冲锋时,是怎样的可怖景象。不到上三境的寻常江湖人,只怕一个照面就要被碾碎成肉泥。 李玄都和秦素避开马群,从一旁欣赏这些骏马奔驰的景象。李玄都不是十分懂马,但看这些马匹毛色鲜亮,应该都是不错的良马。 看过了这个小牧场,李玄都便不想再去七大牧场,一个小牧场就占地四百余里,七大牧场只怕要上千里了,乌央乌央的马匹似海潮一般,他也看不出个好坏。同时也愈发佩服秦清和赵政两人,能在辽东积攒下这么大的基业。 离开了这个牧场之后,李玄都又去看了几处民屯,甚至还与几个百姓聊了一会儿,感慨良多。辽东当然不是儒门理想的大同世界,谈不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有恶官酷吏,也有穷困潦倒之人,可绝大多数人还是能安居乐业,不至于流离失所。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已经足够了。 大同世界不是一日建成的,若是连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都无法保证,那么其他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如果能将辽东三州之地的现状扩大到两京一十九州,那么李玄都便可以安心地醉里乾坤大了。 除此之外,在奉州还有为数不少的工匠作坊,而且规模不小,动辄便是数百人,部分大作坊甚至有上千人。这里除了冶金炼铁、铸造刀枪、甲胄等军械之外,还有火药司,负责铸造火器,除了常见的虎蹲炮、三眼铳、鸟铳之外,还有各种火雷,只是比不得太平宗的水平。 如今辽东军中,还是以骑军为主,不过也配备了不在少数的火器。制作精良的火器,在威力上可以媲美弓箭,而且没有臂力的要求,培养一个马弓手要三年时间,普通人用几个月就能熟练掌握火器,这便是火器最大的优势。 秦清虽然是武人,但并不藐视火器,因为此等缘故,他虽然没有直接废黜匠户,但不再将其视作贱籍,极大提升了匠户的待遇,而且还有各种奖惩措施,使得各大作坊中的匠户们很是用心卖力,就连关内的许多匠户也有耳闻,不乏有人趁着如今朝廷管制不严,拖家带口来到辽东投奔的。 朝廷那边也有火器,不过因为匠户待遇低下,宦官贪婪,吏治腐败,导致火器质量极差,经常炸膛,未曾伤人,倒先伤己。令普通官兵十分畏惧火器,敬而远之,使用火器的水平也远不如辽东。 到了此时,李玄都不由感叹。他上次来辽东,不过只见到了冰山一角,只知道辽东让朝廷畏惧,至于如何畏惧,因何畏惧,却是半点不知。 现在,他终于见到了辽东的真面目,真是好一只猛虎,虎踞关外,虎视天下。 第一百七十四章 龙城 李玄都和秦素一路走来,看过了屯田,又看过了马场、作坊、海贸、城镇、边军,李玄都对于辽东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远远超过他的预想,既然期望不高,那么便谈不上失望,反而很是惊喜。 有些时候,好或者坏,主要靠别人的衬托。如果在繁华盛世,如今的辽东只能算是寻常。可时值乱世,饿殍遍野,流民遍地,烽烟四起,被杀之人、饿死之人不计其数,白骨盈野,十室九空,血流成河,如此衬托之下,辽东倒是人间净土了。 辽东三州极大,纵然李玄都是长生境地仙,也不可能在几天的时间里就全都走上一遍,所以他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几处之后,便决定前往朝阳府。 当年中原正统在中州、秦州之时,二京是西京和龙门府,帝京以及北直隶还是幽州,关外的辽东三州则被慕容家族建立的大燕占据,所以慕容画算是世世代代生长在辽东的大燕皇族,大燕定都所在便是如今的朝阳府,故而朝阳府又名龙城。 因为这个缘故,大魏朝廷将辽东三州纳入版图之后,幽州北移,就是以朝阳府为州城,秦家家主也被称作秦龙城,这个称呼几乎是代代传承,正如李家家主被称作李北海。 这也不奇怪,当年老幽州的范围就是渝关以内,如此看来,齐州也是极北之地,今日的东海便是过去的北海,直到老幽州成为北直隶,新幽州北移出关外,有了新的北海,过去的旧北海才成了东海。只是许多地名未改,这就导致了如今秦家占据北海,可北海府却在齐州境内,还是李家的发家之地。至于李玄都,已经算是另户别居,与李北海这个称呼没什么缘分了。 李玄都上次来朝阳府的时候,是直接去了府城,而且是从渝关方向而来,这次李玄都从完全相反的奉州方向过来,走了好几个县。与人烟稀少的奉州、辽州相比,幽州的人口便多了起来,仍旧随处可见大片呈条块状分布的麦田和菜地,其中夹杂着一个又一个的村落,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房,各行其是。 李玄都忽然想明白一件事,秦清和赵政之所以执着于屯田,并非是怕挨饿,而是在存粮,他们早就已经开始为入关做准备了,且不说军需消耗,关内可还有数以百万计的饥民,这都是需要粮食的。只要粮食,这些饥民们就是辽东之人。 李玄都也知道秦清为何对道门大掌教之位不感兴趣了,因为秦清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了三州之地,对于道门并无太多执念,所以他也乐见自己的女婿李玄都出任道门大掌教。 如今的朝阳府很是热闹,除了秦清还在太白山的大荒北宫之外,赵政、秦襄、秦道远、景修等人都在朝阳府,当李玄都和秦素来到秦家大宅的时候,倒是让秦家众人好生惊喜。 本来以秦家这样的门户人家,女儿女婿回来省亲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女儿的身份不一般,是家主唯一且最疼爱的女儿,女婿的身份就更不一般了,足以与家主平起平坐,就算没有女婿的身份,那也是贵客,所以整个秦家上下都被惊动了。 两人被好些长辈、同辈簇拥着来到正堂,互相见礼之后,分而落座,因为大老爷不在,如今秦家还是二老爷秦道远主事,除此之外,秦不一、秦不二、景修等关系亲厚之人也在场。只有胡良去了大荒北宫向师父复命。 其实无论自家,还是亲戚好友,总也脱不开身份地位的影响。如果李玄都是一介赘婿,来到秦家,只怕要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说不得还要受人冷眼讥笑。可因为他出身李家,是门当户对的乘龙快婿,上次来秦家的时候,便无一人对他无礼,大家都和和睦睦,客客气气,宾主尽欢。到了如今,李玄都身份又是一变,已经是跻身长生境,有望执掌道门,不逊于秦清,所受的礼遇更重,无论熟悉还是不熟悉的,都愿意向李玄都摆出笑脸,众多同辈人也对李玄都恭恭敬敬,没有那种横竖看李玄都不顺眼的愣头青,就算有,也被长辈们给镇压了。 要不怎么说人情冷暖,一冷一暖,便是两个世界。 寒暄之后,便是设宴接风洗尘,秦道远没让小辈们参与,只留下景修、秦不一、秦不二等人,所以只有一席。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有些时候,酒宴反而成了说话谈事的绝佳场所,在酒席上,秦道远问起了李玄都和秦素的来意,李玄都也没有隐瞒,点明他此行是为了上京一事,秦道远立时心知肚明,直言此事要与赵政和秦清商议。 这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秦清得了巫阳留下的“宇之术”后,便开始闭关,力求更上一层楼,再加上秦清前段时间闭关突破长生境界,导致他最近两年都很少参与辽东事务,大多由赵政和秦道远代劳。可不管怎么说,被称作“辽王”的人是秦清,许多大事还是要由秦清做主。 说起来秦清也不是圣人,一位长生之人如此谋划,自然也为了子孙后代着想,他最中意的人选其实是秦道方,可惜当时正是书生意气的秦道方因为秦清大肆杀戮辽东士绅而与秦清决裂,自己独自去了帝京,秦清不得已之下才选择了赵政。 到了如今,秦道方已经是一方封疆大吏,这么多年的实事做下来,那点书生意气早已消磨殆尽,尤其是他主政齐州之后,更是明白了有些士绅就是钻入体内吸血的水蛭,不得不杀。 正因如此,虽然秦家也是士绅,但不妨碍秦家清理其他的士绅,秦道方明白兄长的苦心之后,兄弟两人的关系逐渐缓和,秦道方不再像以前那般冲动行事,变成了李玄都认识的那个豁达开明的秦道方。若是以前那个秦道方,两人就未必有今日的缘分了。 说过了这些,这顿接风洗尘之宴也就算结束了。赵政有公务在身,明天才能有空。秦清也不可能今天就从大荒北宫赶回来,亦或是李玄都立刻去大荒北宫见秦清,于是秦素便带着李玄都往自己的闺阁行去。 女子闺房,男子不得擅入其中。如果这个男子是自己的丈夫,那就没什么关系了。 来到湖心岛,李玄都看到了秦素栽种的葡萄藤,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自有旁人照料,不敢稍有怠慢,自然是好生兴旺,美中不足的是时值深秋,叶子枯黄,葡萄也被摘下。 秦素站在自己的葡萄架下,惋惜道:“可惜不是夏天。” 整个夏天,李玄都身在西域、昆仑等地,自然不可能陪着秦素返回秦家。 便在这时,一只小家伙出现在葡萄架上,一双好似琥珀的眼睛打量着两名不速之客,充满了狐疑、警惕。 这是一只黄色的狸花猫,也是秦素曾经在信中提过的“大橘”。只是因为秦素经常不在家的缘故,这只黄狸花并不怎么亲近自己的主人,更严重一些,它是否还认得自己的主人,也值得商榷。 不过秦素显然不这么认为,张开双手,轻声唤着小狸奴的名字,等着它跃入自己的怀中。 可惜大橘并不打算给秦素这个面子,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它是大小姐养的猫,府里上下没人敢招惹它,以致于它快成了府中一霸,于是它蔑视地看了秦素一眼后,转身跳下葡萄架,很快便消失在拐角处,只留下秦素一个人在秋风中无言而立。 看到这一幕,李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大小姐立时恼羞成怒,顺带也找到了发作的对象和借口,“都怪你,身上的杀气太重,把大橘吓跑了。” 李玄都忍笑道:“我是说过我的手上要沾血,可现在还没沾血呢。” 说着,李玄都还伸出双手,的确是莹润如玉,不染尘埃。 秦素轻哼一声,“你的意思是说我把它吓跑了?” “我觉得是。”李玄都的回答十分干脆。 说罢,李玄都当先进了一楼,秦素紧随其后。 大橘就住在这里,没想到这两个家伙竟敢侵犯自己的领地,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便是愤怒,弓起身子,死死盯着走在前面的李玄都。 待到李玄都走得近了,早已蓄势待发的大橘猛地一跃而起,很不客气地朝着李玄都当头一爪。 这秦府上下,还没人敢招惹橘大人。 结果李玄都一伸手,便抓住了橘大人的后颈皮,将它提在手中,任由它张牙舞爪,“嗷呜”之声不绝于耳。 李玄都笑骂道:“好大的脾气,小心让你做公公。” 似乎是听懂了李玄都的威胁,大橘的四肢顿时蜷缩起来,小脸皱在一起,鼻子通红,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秦素却是不依了,啐道:“胡说什么呢,什么公公,快把大橘给我。” 李玄都把大橘交到秦素的怀中,此时大橘没了先前的神气,似乎也认出了主人,缩在主人的怀里,轻轻发抖。 秦素顺着毛从捋了几下,又伸手在它的下巴挠了挠,算是安抚。 第一百七十五章 闺阁 李玄都环顾四周,这儿毕竟曾经是秦清的书房住处所在,所以脂粉气很淡,颇对李玄都的胃口。 秦素抱着猫儿上了二楼,声音从二楼上传下,“冰雁最近在忙什么?” “忙着在清微宗里跟别人斗智斗勇,争权夺利。”李玄都也跟着来到二楼。 秦素问道:“那你打算让谁来做清微宗的宗主?师父、姑姑、二师兄都是上了春秋的人。” 李玄都一怔,他还没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也不能说全然没有考虑过,他是考虑过师父飞升之后的清微宗局面,无非是二师兄就任宗主,或者是姑姑李非烟也可以,他却是忘了姑姑和二师兄也是上了年纪之人,而且两人都不是长生境,不可能长年处理俗务,无论师父李道虚何时飞升,至多再有十年,他们两人就要开始准备闭关,无论更上一层楼的可能有多大,总要尝试一番,才能不留遗憾。 如此一来,清微宗的确要一个合适的人选。如果司徒玄策未死,成功接掌清微宗,到了如今也该着手培养下任宗主了。 司徒玄策身死之后,本该继承司徒玄策位置的张海石与李道虚离心,已经退居幕后的李道虚不得不像两次执掌正一宗的张清衍那样重新出山,又陆陆续续收了四个年纪上差不多等同徒孙的弟子,也就是李元婴、李玄都、陆雁冰、李太一四人。其中最有可能接任宗主之位的是李元婴和李玄都,陆雁冰和李太一是备选。 可经历了如此多的风波之后,李元婴、李太一被李玄都驱逐出清微宗,李玄都本人因为各种原因也不太可能亲自执掌清微宗,竟是只剩下一个陆雁冰。 陆雁冰是否姓李,倒是没什么关系,清微宗也出过许多异姓宗主,李家庞大的人口基数摆在那里,宗主大位迟早会回到李家人的手中,所以众多李姓弟子不会反对。陆雁冰是男是女,也没有关系,清微宗不像玄女宗、牝女宗、慈航宗,宗主必须是女子,也不像正一宗、静禅宗等宗,宗主必须是男子,男女皆可,过去也出过女子宗主,若是李非烟再年轻些,她就可以直接担任宗主。 关键在于陆雁冰能否胜任。平心而论,陆雁冰还是稍逊于颜飞卿、玉清宁、苏云媗等人,稍显稚嫩,且不说她没有天人境的修为,只说陆雁冰的性情,随风摇摆的能力适用于一个堂主之位,甚至也适用于小宗的宗主,却绝不适用于一个举足轻重的大宗之主。 李玄都在世的时候,旁人看在李玄都的面子上,的确无人敢于招惹陆雁冰,陆雁冰可以坐稳这个位子,可这绝对不是李玄都的本意。 前不久李玄都在游历辽东的时候,还想着如何改组清微宗内部,这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清微宗宗主配合他,张海石可以,李非烟也可以,陆雁冰却是不太可以。虽说人是会成长的,但现在的陆雁冰还缺乏必要的魄力,不敢担责是陆雁冰最大的缺点,在这一点上,颜飞卿、苏云媗、秦素、宫官、玉清宁等人都要胜过陆雁冰。 退一万步来说,如果李玄都不在了,或是死了,或是像地师那样因为某些意外原因提前飞升,陆雁冰能否镇得住清微宗内部的众多“骄兵悍将”?要知道历代执掌清微宗之人,从李玄都的师祖李公开始,到师父李道虚,再到大师兄司徒玄策,乃至于三师兄李元婴、李玄都本人,以及现在的二师兄张海石,无一不是武力顶尖之人,就是最弱的李元婴,也是而立之年就名列太玄榜上,日后造化境有望,甚至可以争夺太玄榜的榜首。与这些人相比,陆雁冰的修为是不是太弱了些? 更何况还有一个天纵奇才的李太一游离在外,他比李元婴小了近二十岁,又名列李家族谱,若是李玄都、张海石、李非烟等人都不在人世,李太一打着李家的旗号回来争夺宗主,陆雁冰能否抵挡得住?毕竟这是清微宗的私事,秦素等人未必就能插手。 当然,李玄都可以把李元婴、李太一杀了。可如此一来,李玄都就要背上一个屠戮兄弟的骂名,此二人不仅是李玄都的师兄弟,还是族谱上的兄弟。而且李玄都觉得两人罪不至死,不至于如此不择手段。 在种种思虑之下,陆雁冰实在不是李玄都心目中合适的宗主人选。不过幸运的是不必陆雁冰现在就接任宗主之位,如果李玄都想要立陆雁冰为宗主,那么还有十年左右的时间去培养她。这对李玄都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过去李玄都就喜欢对陆雁冰说教,想来如今的陆雁冰也不敢反抗,只能乖乖受着。 李玄都沉思了许久,说道:“师父常说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可我却是个操心的劳碌命,不能不想。思来想去,冰雁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可距离让人十分满意还有一定距离,只能是暂且培养她看看,同时我也会知会二师兄一声,让他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合适人选,做好两手准备。” 秦素毕竟与陆雁冰交好,心底还是向着陆雁冰的,说道:“你的要求可真高,冰雁只是勉强让你满意,我觉得冰雁不错。” “这已经是看在我们师兄妹的情面上往好处说了。”李玄都不以为然道,“若没有这些情分,我不帮她,你也不帮她,她连一个‘差强人意’也算不上。” 秦素听得李玄都如此说,知道李玄都其实是对陆雁冰很不满意,也不好再为陆雁冰说话,免得李玄都又想起陆雁冰过去做的那些事情,生出厌烦之心,转而说道:“那就看看再说,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二楼里有一个小客厅,李玄都坐在客厅中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的湖水,说道:“不说这个了,明天我会去见赵部堂,你觉得他会是什么态度?” 秦素想也没想就回答道:“自然是支持你。” “我当然知道他会支持我。”李玄都道,“我是说他会选择怎样的支持?” 秦素想了想,回答道:“有限度的支持。” 李玄都笑起来,“你我所见略同。” 秦素道:“就算他们想要全力支持,也无从支持,除非辽东大军选择在这个时候大举入关。” 秦素话语中的意思十分明白,赵政无力在长生境的争斗中支持李玄都什么,最终还是要着落在秦清的身上。 李玄都也明白这一点,之所以要多此一举地相问,自然是有他的思量。 什么样的环境才能生出天真之人? 在李玄都看来,勾心斗角的权贵世家中生不出天真之人,因为身在其中,耳濡目染之下,哪怕仅仅为了自保也要学会相互算计。穷苦百姓的家中也生不出天真之人,虽然穷苦百姓的家中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可生活的重担却能把人性中的天真早早磨灭殆尽,一个早早承受了生活沉重之人只会过早成熟,而不会天真。 真正的天真之人只会是衣食无忧又备受家人宠爱,物质和精神缺一不可。没了物质的支持,生活会教你做人,没了精神上的庇护,世道会教你做人。 所以李玄都不是一个天真之人,他很早就领会了在这个世上生存的道理,也正因为如此,李玄都有些时候反而不屑于按照这些道理行事,以至于在旁人看来,李玄都的身上有些书生气。这大约就是看山不是山之后的看山还是山。 秦素本来有希望成为一个天真之人,因为无论是秦家的家世还是父亲秦清的溺爱,都足以让她变成一个备受宠爱而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可是秦素并不是一个天真的大小姐,她一方面极度害羞腼腆,有些天真大小姐的影子,另一方面又有“邪道妖女”该有的冷酷无情,死在她手上之人不在少数,而秦素也从未因此难过、悔恨、无法释怀。 这一点很像李玄都,一面是放浪形骸、阴阳怪气、冲动意气的紫府剑仙形象,一面是成熟稳重、坚毅隐忍、好为人师的清平先生形象。这不矛盾,也不冲突,盖因人生在世,少有人能在他人面前展现真正的自我,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本来又是什么样子。正如有些人在长辈朋友面前是谦谦君子,到了不如自己之人面前便是纨绔子弟。 一般而言,无法在父母身上得到感情需求之人,很是容易动情,而且容易顾影自怜,长大之后逐渐发展成伤春悲秋之人。 李玄都身上就有这种倾向,不过因为他的经历和内心的强大,以及张肃卿等人的影响,让他走上了一条极为偏僻且极端的路途,他不会感伤自己的过往经历,却又不免遗憾,于是付诸于行。在他弱小时,他就很看重陆雁冰、周淑宁等人,哪怕陆雁冰一再与他为敌,他也可以大度地一笑了之。待到他强大时,他开始兼济天下,力求天下太平,不使自己的悲剧重演,这其中种种却是很难言说了。 秦素与李玄都其实是一种人,只是秦素没有李玄都极端,也没有李玄都那么强大。 秦素因为母亲之死导致亲情的缺失,本来会走上一条孤拐的路子,可秦清却又身体力行地把秦素给拉了回来。不仅仅是秦清宠爱秦素到溺爱的程度,还表现在秦清什么时候都把秦素带在身边。正如秦素自己所言,秦清在谋划辽东马政这样的大事时,也将幼小的秦素带在身边,以至于秦素在多年后还对辽东马政的内情记忆犹新。至于秦素后来离开家门四处游历,那已经是她长大成人后的事情了。 如此一来,秦素就难免变得矛盾,一方面是母亲的缺失,一方面是父亲近乎于赎罪的宠爱,这让她既没有成为无忧无虑的天真大小姐,又没有极端、偏激、孤僻且仇视父亲,只是有些不喜欢与旁人打交道。 在这一点上,李玄都很是佩服老岳父养女儿的手段,在先手犯下大错的情况下,还能绝地翻盘。既没有让秦素变成刁蛮任性或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也没有让秦素孤僻到仇视自己这个父亲,反而父女感情和睦。 该抓紧的时候,秦清无论怎么忙碌,都将女儿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该放手的时候,秦素便是跑去天涯海角,秦清也不多过问半句。秦清不因自己与韩无垢交好就强逼秦素对待忘情宗如何,也不因自己与三弟秦道方失和就强逼秦素不与三叔来往,更不会因为自己志在天下便将自己的志向强加在女儿的身上,甚至在女儿嫁人和自己娶妻的事情上也极为重视女儿的看法,在这个讲究父母之命和父为子纲的世道中,秦清堪称是个异类。 当然,也不可否认秦素传承了母亲的优秀品质,本性纯良,是一块上好的璞玉。 李玄都自问没有这个能耐,换成他在秦清的位置上,只怕要养出一个陆雁冰一样的女儿了,逆反父亲,将父亲视作仇寇,老死不相往来。 李玄都想着,若是有时间,他倒是真想和这位岳父大人坐下来谈谈,交流下心得体会。他未必会有子嗣,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正因在这等情况下,李玄都和秦素是一类人,却又大相径庭,盖因经历不同,环境不同,得到的结果也不相同。 李玄都没有秦素这样的好运,有秦清这样一位父亲。秦素也没有李玄都这样的好运,接连遇到了李道虚、张肃卿、徐无鬼、张海石等众多老师。 可两人的心思还是相通的,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李玄都都会征求秦素的意见,哪怕他心中早有了定算。如果秦素的意见与他相同,他便会直接行动。如果秦素的意见与他不同,他便停下来好生思量一下。 李玄都此时问秦素这个问题,关键不在于赵政,而在于秦素回答中的秦清。 秦素是李玄都和秦清之间最重要的桥梁,在有些事情上,秦素的态度至关重要。 李玄都道:“素素,虽然按照道理来说,岳父必然是支持我进京的,但我不清楚他具体是怎么想的。毕竟自从玉虚斗剑之后,我便没有再见过他,我想与他面谈一次。” 秦素明白了李玄都问这话的用意,“玄哥哥,你觉得爹爹一时半刻之间不会回来?” 李玄都道:“我在终南山的这段时日里也曾一窥凝聚元婴之妙境,实在艰难无比,不是一日之功可成,非要长年累月的苦修不可。虽说岳父得了巫阳传下的‘宇之术’,但也未必能在短短数月时间内更上一层楼,这出关之日便遥遥无期。” 秦素在闲暇时曾经听李玄都说起过得证金丹大道之后的元婴妙境,也知道父亲闭关就是为了此等境界,知道李玄都说的是正理,说道:“如此看来,想等爹爹返回朝阳府却是不太现实,要不……我们直接去太白上的大荒北宫?” 李玄都问道:“你知道大荒北宫的具体位置?” “知道。”秦素回答道,“爹爹带我去过,那里美则美矣,太过冷清,没有人气,我便不喜欢多待,说起来我也好些时候没有去过了。” 李玄都沉吟道:“先给岳父传书一封,待我们见过了赵部堂之后,就去大荒北宫。你觉得如何?” “好。”秦素应了一声,放下怀中的猫儿,起身往书房走去。 李玄都仍是坐在小客厅中,望着窗外。 秦素的这座闺阁足有三层,每层都极为开阔,说是闺阁,其实自成一体,包括卧房、书房、正堂、小客厅、静室、客房等等。其间有各种屏障分隔开来,使得这三层楼阁内部别有洞天。 入夜之后,李玄都在二楼的书房中坐了一宿,继续每日的修炼,秦素则是回了自己在三楼的卧房,沉沉睡去。到了秦素这等境界,入睡并非了为了放松身体,而是使心神得到休息,毕竟整日不睡,便是体魄撑得住,日积月累下的心力消耗也十分巨大,除非是专门修炼神魂的鬼仙,或是李玄都这等已经跻身长生境之人。 其实睡之一事,大有学问,且不说希夷先生的大梦春秋,便是陆吾神等神兽之属,在重伤之后最好的疗伤之法也是沉睡,这一睡便有可能是数年光景。而李玄都在脱胎换骨的四十九日中,也是经常大睡。 待到次日卯时初,李玄都离开书房。长生境脱胎换骨之后便是这点好处,不染尘埃,无漏无缺,故而通体洁净,好似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使得李玄都省去了洗漱的工夫。 李玄都出来楼阁,站在葡萄架下隔着湖水眺望湖对岸,此时秦家大宅渐渐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四处开始陆续掌灯,好些仆役已经起身,开始各自的差事。 这会儿秦素也起身了,不过女子整理仪容总是要花费许多时间,一时半刻之间忙活不完。 李玄都便耐心地站在葡萄架下等待秦素,待到秦素下楼的时候,已经天光大盛,大约是卯时末了。李玄都估摸着这会儿秦道远等人差不多也该起床了,应该是在用早饭。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俱是辟谷,李玄都本来还靠进食来弥补体魄,可在他完成脱胎换骨之后,便是连这一步也省却了。 李玄都与秦素又等了片刻后,才动身去见秦道远。 秦道远知道李玄都今天要见赵政,早早准备好了,待到李玄都过来,便吩咐人准备车马,亲自陪同李玄都去距离秦家大宅不远的总督衙门。 各地的总督衙门都大同小异,门外大坪所在,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总督标营的亲兵靠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赵政昨天就知道了李玄都来到朝阳府的消息,只是实在脱不开身,便安排在今日见面。昨天他忙到子时,只睡了两个时辰便来到总督府的后堂等待李玄都。 秦道远没有官身,可总督府上下没有人不认识这位秦家老爷,私下里都称其为为“巡抚”、“中丞”,对应了“总督”和“部堂”。辽东是没有巡抚的,而且巡抚并不是总督的下属,所以常常会闹出督抚之争。由此可见秦道远的地位。 在秦道远的引领下,李玄都来到总督府的后堂,赵政已经迎了出来,与李玄都相互见礼,却难掩脸上的疲惫之色。 李玄都道:“罪过罪过,若非事关重大,实不该来搅扰正公。” “紫府这是哪里话,听闻清平先生昨日到了朝阳府,我本该去见紫府,实在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还望紫府见谅。”赵政招呼着众人分而落座,有仆役送上热茶,又退了出去。 李玄都坐下后,开门见山道:“我的来意,想必正公已经知晓,不知正公是何看法?” 坐在主位上的赵政道:“紫府要上京,自无不可,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紫府赐教。” “赐教不敢当。”李玄都道,“正公但问无妨。” 赵政望着李玄都,问道:“敢问紫府,上京所为何事?是向朝廷示威?还是打算杀人报仇?” 赵政此言不可谓不直白,也隐隐表明了他的态度,他认为现在不是上京的好时机,因为李玄都还没有必胜的把握,至多就是大闹一场,然后狼狈退出帝京,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局势。再有就是李玄都和秦素已经说过的,辽东大军还没有做好入关的准备,在这个时候也不可能配合李玄都进京有所动作。 这种情况下,在赵政看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李玄都为了个人恩怨报仇,所以赵政才问李玄都上京为了何事。 李玄都环视四周,此时在座只有四人,除了他和秦素之外,就是赵政和秦道远,秦襄因为其他事情无法脱身。不过都是可信之人,李玄都便也直言了,“太后谢雉已经派人与我和谈。” 第一百七十六章 借刀杀人 太后谢雉派遣楼心卿秘密造访终南山之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除了李玄都之外,就是秦素和徐九了,所以秦道远和赵政是第一次听说此事,还是李玄都亲口说出,震惊不可谓不大。 两人沉默了片刻,赵政开口道:“没想到太后竟然这般急不可待!”而秦道远却是问道:“紫府答应了?” 李玄都没有说话,秦素开口道:“二叔多此一问,若是紫府答应了,怎么会来辽东?又怎么会对你们两位提起此事?” 秦道远话刚出口便知道自己操切了,李玄都既然把此事说了出来,那便是不会同意谢太后的议和,自己再去多此一问,倒显得自己不信任李玄都一般,于是秦道远赶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紫府如何答复谢雉的?” 李玄都这才开口道:“自然是虚与委蛇,就当是个缓兵之计。当然,谢雉那边也未必是真心想要议和,我觉得有两个可能,一则是试探我的态度,二则是同样用个缓兵之计。” 赵政道:“看来紫府已经有所打算了。” 李玄都道:“谢雉主动提出议和,暂且不问其到底是何居心,我也没有给出肯定答复,不过这倒是给了我一个绝佳的上京理由。至于我上京何为,当然不是大杀一通,而是打算尝试着分化帝京势力,使帝党和后党不能一致对外。至于正公所言报仇,与我所行之事并不冲突,反而是殊途同归,我只要正道而行即可。” 这是不答而答了,赵政点了点头,道:“对了,我近日来听闻帝京城内常闹‘乱党’,更有传言说紫府是这‘乱党’的幕后魁首,不知是真是假?” 李玄都笑了笑,“此事的确与我有关,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幕后魁首,素素才是。” 两人大为惊奇。 李玄都也不隐瞒,将他当年组建客栈之事粗略一说,李玄都是客栈掌柜,秦素是客栈东家,认真说起来,她才是客栈首领。 秦素却是连连摆手道:“我这个东家不过是寺庙里的菩萨,摆个样子罢了,真正管事的还是紫府这个主持方丈。” 秦道远和赵政听到这个菩萨、方丈的比喻,立时明白过来,秦素只是明面上的客栈首领,实际掌控客栈之人还是李玄都,不过夫妻本一体,谁做主谁不做主都是夫妻之间的私事,倒是没什么太大区别。 两人也知晓轻重,李玄都是盟友而非辽东体系中的一员,自然不会多问客栈的其他情况,只要知道客栈在李玄都的掌控之下就够了。 其实秦道远知道的更多一些,他毕竟是秦家的管事人,秦家名下的钱款都要经过他手,去年的时候,有一笔款子,足有百万太平钱之巨,由秦清亲自过问,具体用途不得而知。如今算来,放出那笔钱款的时候,李玄都还未接任太平宗的宗主,时间上倒是能够对上,难怪李玄都说秦素才是东家。 知道了李玄都上京的意图和决心之后,赵政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虽然李玄都从年纪上来说属于他的晚辈,但从身份地位来说,并不逊于他,李玄都做出决定,自有其深层次考量,不必旁人过多指手划脚。 正如李玄都和秦素昨日所言,赵政主要负责辽东的军政之事,在辽东大军不会南下入关的情况下,他很难帮到李玄都什么,关键还要着落在秦清的身上。 不过李玄都今日来见赵政,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李玄都知道往帝京城里派人,辽东这么多年下来,不会全然没有准备。既然李玄都承认了他就是客栈的幕后之人,那么赵政也没有藏私。辽东总督府有一个效仿青鸾卫都督府设立的隐秘衙门,名为“青衣都尉府”,“青衣”二字源自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自从太祖皇帝合并“青衣司”和“仪鸾司”之后,便没有了青衣司这个衙门,却没想到又被辽东重新设立。 青衣都尉府中又分南北两个镇抚司,其中北镇抚司负责对外,派出探子,打探情报,或是行刺杀之事。南镇抚司则是负责对内,审查内部成员,捉拿奸细,整肃法度等等。 “司”是统称,也是朝廷中最为常见的衙门,中枢六部均分司办事,各司分别称为某某清吏司。吏部设四个清吏司,户部设十九个清吏司,礼部设四个清吏司,兵部设四个清吏司,刑部设十九个清吏司,工部设四个清吏司。各司之长官称“郎中”,副职为“员外郎”,都是文官。而青鸾卫都督府中就是镇抚司、仪鸾司、拱卫司等等,主官都是武官。先前李玄都见到的火药司也归在了青衣都尉府的名下。 在这一点上,辽东已经逾制。仅凭这一点,朝廷就能将辽东总督缉拿罢官,只是如今辽东势大已成定局,朝廷根本奈何不得赵政,下令罢黜辽东总督只是自打脸面,故而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年来,辽东青衣司这个后起之秀与青鸾卫都督府这个老前辈几番斗法,败多胜少,这也在情理之中。青鸾卫毕竟底蕴深厚,经验丰富。虽然因为朝廷衰弱的缘故,青鸾卫都督府这些年来也是江河日下,可在帝京城的一亩三分地里,还没人是青鸾卫都督府的对手,就连李玄都的客栈也吃了个亏,李如是差点要落入青鸾卫都督府的手中。 不过青鸾卫都督府这么多年下来,其内部盘根错节,弊端颇多,其中成员在许多事情上相互推诿、拖延、掣肘,导致青鸾卫效率低下,还是让青衣都尉府在帝京城中站稳了脚跟。与客栈不同,客栈的目标是朝廷上层,既有高官,也有权贵。而青衣都尉府的目标则是中层官员,以各部的员外郎、郎中、主事为目标,在帝京以外的各州府中,则是以指挥使、参将、游击等武官为目标,其主要目的还是为日后辽东入关扫平道路,这与李玄都的出发点是不同的。在此等情况下,两者可以联手,互通有无,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青鸾卫都督府。 当然,辽东这边也肯定会有青鸾卫都督府派出的探子奸细,这便是双方斗法,互有攻守。反倒是客栈情况极为特殊,让青鸾卫都督府迟迟没有建树。究其根本,朝廷也好,辽东也罢,都有根基所在,帝京城和朝阳府是跑不掉的,任你青鸾卫都督府和青衣都尉府如何神出鬼没,只要认准了这两个地方,总是有迹可循。可客栈的特殊之处在于,没有那么大的目标,外人根本不知道剑秀山的所在,就是想攻,也无从着手,只能是被动防守。 这是客栈的优势。前些日子,上官莞传过信来,说她已经开始在帝京城中发展势力,根据线人所报,已经知道的伪仙供奉便有六人之多,俱是天人境的修为,虽然其中没有长生地仙,但着实是不可小觑。这仅仅是已经知道,还有不知道的,就算李玄都拥有“帝释天”,贸然在帝京城中大打出手,也讨不到好去,更何况李玄都为了以防万一,将“帝释天”留在了剑秀山中。 不过真要是动起手来,李玄都也不怕什么,他的确挡不住龙老人和这么多天人境大宗师的联手围攻,可是想要逃走,应是不难。更何况李玄都也不是孤身一人,他同样可以调动天人境大宗师助阵。 此次进京,李玄都有了一个借刀杀人的想法,他打算以讲和的名义进入帝京,然后假借天宝帝之手除去太后谢雉,彻底搅乱帝京局势。 至于李玄都为何有把握让天宝帝同意与自己联手,这其中的道理也并不复杂,虽说大敌在外,但帝党和后党的矛盾随着天宝帝成年而愈发不可调和,只是双方势力相差不大,麻杆打狼两头怕,再加上外部辽东的威胁, 这才勉强维持了面子上的和气。 如今后党以太后谢雉为首,还有晋王等众多宗室,以及新任内阁首辅赵良庚,甚至是玄真大长公主,都是后党成员,不可谓不势大。反观帝党成员,多以文官为主。不同于赵良庚这样的疆臣出身,帝党的文官多是中枢朝臣,并无兵权,而在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中,中枢文官势力大受打击,只是依靠着赵政、秦道方等几个地方疆臣的支持,才能勉强与宗室抗衡。到了如今,防备辽东已经成为朝廷共识,那么朝中帝党便不得不与赵政、秦道方作出切割,愈发不能与后党抗衡。 只是玉虚斗剑之后,文官背后的儒门忧虑于道门和辽东联手,内部达成共识,要尽快整合朝廷,促使天宝帝亲政,终于是按捺不住亲自下场,给帝党撑腰,这才让帝党又有了与后党抗衡的底气。 如果李玄都以报仇的名义联手帝党,那么帝党就有了对后党动手的勇气,李玄都与帝党之人合力将谢雉置于死地,既完成了朝廷内部的分化,李玄都又不必使自己陷入两面为敌的艰难境地之中。 不过此举也有着不小的风险,毕竟李玄都无法与辽东撇清干系,要说李玄都打算忠于皇帝,那是谁也不信,帝党之人定然会防备算计李玄都,此举可谓是与虎谋皮。 第一百七十七章 白山黑水 辽东的江湖也曾鼎盛一时,当年道门败于儒门之后,因为内部理念不合而一分为二。失败的一方奉杨朱为祖师,被称为邪道十宗,迁移至当时还不属于中原王朝版图的关外辽东,在此生根发芽,于太白山上修建大荒北宫,以圣君为领袖,以地师为谋主,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在那时候的中原江湖看来,关外辽东便是邪魔横行之地,等闲不会踏足半步。 待到后来,因为“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入则无法家拂士”的缘故,正道各宗内斗加剧,更给了邪道十宗发展壮大的契机,邪道十宗开始渗透中原,甚至谋划着重返中原。 终于,在大晋年间,爆发了佛道之争,神霄宗祖师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向大晋皇帝谏言:“释教害道,今虽不可灭,合与改正,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皇帝依奏,下诏改佛为道,易服饰,称姓氏,左右街道录院改作道德院,僧录司改作德士司,隶属道德院。不久又改尼姑为女德。皇太子上殿争之,令诸多佛门中人等与林灵素斗法。佛道两家近乎于决裂。 趁此时机,邪道十宗中的无道宗、阴阳宗、道种宗、皂阁宗、牝女宗离开辽东,重返中原,并且占据西北等地,也就是今日的西北五宗。而留守辽东的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真传宗、浑天宗便是今日的辽东五宗。 接下来彻底形成今日江湖格局的关键是金帐大军南下,大晋因此覆亡,引出了皂阁宗独霸天下,以及后来的大魏立国、各宗联手围攻皂阁宗之事。 时至今日,虽然名义上还是辽东五宗,但天乐宗、真传宗、浑天宗也相继入关,天乐宗将山门定在中州紫仙山,如今归于李玄都麾下,与另外的剑秀山、北邙山、终南山连成一线。真传宗和浑天宗则是跟随谢雉去了帝京,实际上是谢雉的嫡系势力。 辽东境内只剩下补天宗和忘情宗,于是补天宗得以极大发展,成为与无道宗、清微宗相提并论的大宗。 秦清成为秦家家主和补天宗之后,做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整肃辽东境内的江湖势力,一件是整合辽东境内的士绅世家。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秦清要一统辽东上下,做到上下一心,令行禁止,集中力量办大事,避免阳奉阴违的局面出现。 因为辽东在大晋时还不属于中原王朝的势力范畴,所以辽东士绅的根基薄弱,不似江南、中原等地的士绅,动辄数百年传承,势大根深,盘根错节,故而辽东士绅根本不是秦清的对手,很快便被镇压降服。 不过辽东的江湖却要比辽东的士绅更为难缠,毕竟邪道十宗在此扎根千余年,留下传承无数,导致辽东江湖十分兴盛,各种高人层出不穷。其次便是辽东临近金帐,士绅们因为家产、土地无法离开,可孑然一身的江湖人却没这么多顾忌,穿过深山老林,便去了金帐境内,待到风头过了,再回来就是,实在不行还能去西域、西北等地,对此补天宗也没什么太好办法。 这也造成了辽东江湖的一个奇景,那就是门派不多帮会多,这些帮会都是因为日渐兴盛的海贸而兴起,类似于漕帮、盐帮,虽然不成气候,但也人多势众,门派少是因为补天宗的强力打压,许多门派要么彻底覆灭,要么成为补天宗的一部分。剩下的极少数也是安分守己,不敢有什么动作。 再有就是江湖散人极多,这些江湖散人往返于辽东和金帐,亦或是往返于关内和关外,十分活跃。及至后来,秦清的态度有所转变,立下了一条规矩,只要这些江湖散人不干扰商贸、屯田、马政等军政大计,便由得他们去,若是敢坏了规矩,杀无赦。 之所以辽东境内有这样多的江湖散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生计。江湖人也要吃饭,也要赚钱,各大宗门都有生财之道,比如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的海贸,太平宗的钱庄生意,无道宗的西域商路等等,而李玄都之所以认为客栈不算是一个宗门,也是因为客栈没有盈利的能力,只出不进。 与宗门相较,江湖散人们就十分窘迫了,生财之道无非那么几条。要么是偷抢,也就是做江洋大盗,要么是看家护院,沦为权贵的奴仆之流。前者风险太大,容易丢了性命,后者有损尊严,不得自在。如果既不愿意做江洋大盗,也不愿意做权贵客卿,那么辽东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辽东与中原相较,中原已经被开放到了极致,而辽东则开发程度严重不足,越往北走越是如此。到了辽州境内,大片的深山老林几乎占据了半州之地,而在这茂密的森林之中,有各类野兽,也有众多药材,许多江湖散人进入其中,凭借一身本事捕猎采药,然后再将其带回关内贩卖。尤其是人参,关内富贵人家十分信奉人参的药用,无论大病小病,都要用人参,动辄便是一日两钱地长年累月服用,需求极大,一株上等人参能卖到七八百两银子,若是能挖到几株好参,便是上千两银子,以江湖人的大手大脚也足够几年的花销,当真是不虚此行。 在辽东官府看来,此举无异于挖自家墙角,几番禁止。无奈辽东地广人稀,山高林密,这些江湖人又是身手敏捷,哪里抓得过来,故而屡禁不绝。再加上这些江湖散人也就是弄些皮毛、药材,数量不大,无法插足木材、金矿铜矿等生意,影响不到海贸,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此一来,辽东的江湖倒是很有意思了,除了补天宗之外,都是些散人,要么是孤身一人,要么是三两结伴,不像中原的江湖,总要考虑背景来头,打了小的引来老的。 大家都是各凭本事。白雪茫茫之中,刀光剑影,快意恩仇。 辽东素有白山黑水之称,白山就是太白山。 太白山有广义和狭义之分。 狭义上的太白山是太白山的主峰,多白色浮石与积雪而得名,素有“千年积雪万年松,直上人间第一峰”的美誉。此山本是一座火山,火山口积水成湖,也就是与大雪山瑶池并列齐名的太白山天池,北侧天文峰与龙门峰之间有一缺口,池水由此缺口溢出,上与天池相接,下通二道白河,是混同江的正源。 广义上的太白山横跨三州之地,长约两千六百余里,一直延伸至辽东半岛,人烟罕至,山高林密,故而太白山的人参也是天下闻名。许多江湖散人都会前往太白山挖参,补天宗只负责拱卫主峰附近的百里方圆,不许等闲人靠近,其余两千余里,并不多做约束。 前往太白山,要经过发源于太白山的混同江,时值深秋,江南那边只是寒意重了几分,辽东已经开始落雪,江水结冰。而此时不是寒冬腊月,江面冻得并不结实,冰层很薄,故而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走人,再加上风雪渐大,都说草原上有白灾,在这等没有道路的雪原之上,冒雪赶路也容易迷失方向,所以许多要渡江的客人都给阻在渡口,无法启程。 万幸的是渡口有一家好大的旅店,虽然不像中原客栈的二层楼格局,都是平房,但这里的土地也不值钱,可以随意扩建,这家旅店几乎赶得上朝廷的驿站了,容纳个几十人不成问题。许多想要等雪停之后再赶路的旅客便都住了进来。 不成想,这场雪竟是下了一天一夜,好些人耐不住寂寞,从自己的房间来到大堂上围坐,伙计在堂中生了一盆火。门外北风呼啸,寒风夹雪,门内众人围炉烤火,就着烈酒,谈天说地,倒也自在。 天色渐暗,雪越下越大。这时又有客人来到客栈,却是个女子,身披雪白的大氅,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头上戴着皮帽,不仅盖住了耳朵,也遮挡了眉眼,让人只能看清一个下巴,再看女子的腰间,却是佩有一柄长刀。 大堂众人之中见到这女子的装扮,心中一惊,因为这是补天宗弟子的标准打扮,所以女子虽然是孤身一人,但也没人敢去多看一眼,生怕惹祸上身,要知道此地距离太白山已经不远,时常有大批补天宗弟子巡视四周,招惹了他们,那可是自寻死路。 伙计赶忙上前,道:“这位……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女子径直走向一张无人的桌子,说道:“来壶酒吧,不必温了,冷酒就行。” 嗓音沙哑,不似年轻女子。 伙计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端来一只酒壶和一只酒杯,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女子面前。 女子看了眼,问道:“多少钱?” 伙计赶忙道:“小店有规矩,只要是太白山来的客人,分文不取。” 女子笑了一声,“还有这样的规矩。” 伙计赔笑着:“若是客官没有其他吩咐,那么小的就下去了。” 女子摆了摆手,示意伙计可以走了。 伙计退下之后,女子只是自斟自饮,并不理会旁人,稍稍冷场的客栈大堂又重新热闹起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风雪夜话 一个带着明显江州口音的汉子说道:“这老天爷真是会折磨人,还没立冬,竟是下起雪来,哪有这样的道理嘛。” 一个齐州口音的汉子说道:“辽东就是这样,没有秋天。夏天一过,没几天就要下雪了。我听说岭南没有冬天,几十年见不到一场雪。不过真要说起来,还是金帐那边更吓人,初秋就下雪也是有的。” 几个带着南方口音的江湖人来了兴致,问道:“金帐那边竟是这般苦寒?” 齐州口音的汉子说道:“那是当然,要不金帐人怎么老往我们中原跑,他们都说中原是花花世界呢。” 一个中州口音的汉子叹了口气,“什么花花世界,我这一走走来,到处都是饿死的人和逃难的人。咱们这些人还好,有一技之长,实在不行就舍了面皮不要给人家看家护院去,怎么也能混口饭吃。可那些百姓可就惨了,卖儿卖女,五升米就能换一个黄花大闺女,这是什么世道啊?” 闻听此言,众人皆是叹息。 一个辽东口音的本地人士说道:“还是我们辽东好,冷是冷了点,可最起码有地种,没那么多苛捐杂税,不像关内那些地方,天灾人祸,生生把人逼得家破人亡。” 正在喝酒的女子听到这儿,神色微微一动。 “天灾还在其次,关键是人祸。”有人一拍桌子,难掩怒意,“说到底还是朝廷中出了奸臣,当年先帝在世的时候,内有张相爷,外有秦大将军,虽然有灾民,但朝廷还知道赈灾,金帐人也打跑了,哪里像现在,不赈灾不说,反而加派这个饷那个饷的,非要搞成赤地千里才肯罢休!” 那中州口音的汉子也是愤愤不平道:“这位兄台说的极是,这才十年不到的时间,天下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国家大事,便是坏在了这些奸臣的手中!我听说如今当政的不是皇帝,而是太后,太后宠信晋王、唐王,让这帮王爷顶替了张相爷他们,这些王爷除了往自家捞钱,还会什么?根本不会治理国家,也不管百姓死活,这就叫牝鸡司晨,国将不宁!” 他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呜咽,继续说道:“当年秦大帅领军收复西北,我也从军了,着实杀了几个金帐蛮子,我的这道疤,便是一个金帐蛮子留下的。” 众人一齐望他脸上,见他摘下皮帽,从眼角到耳根位置,果然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不由得都肃然起敬。 齐州口音的汉子道:“天宝二年的时候,张相爷四位大臣全部下狱,也不问罪,也不过堂,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说是什么畏罪自杀。还有秦大帅,刚刚收复了凉州,这等大功臣也被青鸾卫这些鹰犬抓回帝京下狱,差点也要死在狱中,这样的朝廷,对待忠臣都是如此,哪里还会把百姓放在心上。” 众人皆是点头称是。 江州口音的客人问道:“我听说秦大帅如今就在辽东领军?” “正是。”辽东的汉子说道,“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一段故事呢。” “什么故事?”众人齐问。 辽东本地的汉子说道:“秦大帅出狱之后,被罢免了所有的官职,返回老家居住。天宝六年的时候,正值金帐大军攻打辽东,我们赵部堂就派人邀请秦大帅北上主持军务,秦大帅决定从江州走海路北上辽东,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在江州金陵府被江州总督用奸计给擒住。那江州总督生怕夜长梦多,也不把人押送京城,要就地处决。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劫了法场,把秦大帅给救了出来。” 江州口音的汉子笑道:“这事我也知道,只要去金陵府,一问便知。救人之人有两位,一位是补天宗的景堂主,另一位就更厉害,乃是清平先生。” “清平先生?”也有人没听说过金陵救人的事情,不由大感好奇,“清平先生我是知道的,那是太平宗的宗主,还是‘天刀’的女婿,都说他将来要执掌道门,却是不知道他与秦大帅还有这样的渊源。” 喝酒的女子又是神色一动。 江州口音的汉子道:“这话说来也长,当时老天师还未飞升成仙,想要整合道门上下,可当时的南道门和北道门正谁也不服谁,需要一个中人,出面倡议南北讲和。这个人选就是清平先生了,他受此重任,正往齐州赶,路过金陵府的时候,听说了此事,当即决定救人。而且不仅救人,后来还联络金陵府的几大家族,联手将那个什么总督给赶了出去。” “我也听说了。”一个女子开口道,“这清平先生在和秦大小姐定亲之前,与张相爷的千金有过一段缘分,更将张相爷视作老师,张相爷死后,清平先生便发誓复仇,如今清平先生名震江湖,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帝京城中人可是有好些人都被吓得睡不着觉,生怕清平先生杀了他们。” 她语音清脆,一入耳中,人人都觉说不出的舒服好听。 客栈大堂内男多女少,那位补天宗的姑奶奶又没人敢去招惹,这位姑娘一开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立时有人说道:“如今帝京城中可是风声鹤唳,青鸾卫整天闹着抓什么乱党,还有人说这些所谓的‘乱党’就是清平先生的部下,搅闹得好些权贵都心里没底,生怕清平先生来找他们算账。” 江州口音的汉子问道:“听老兄的口音是帝京人士?” “正是。”那人点头道,“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如今帝京城里也是米价飞涨,不得不来辽东碰碰运气,赚钱养家糊口。” 有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叹息道:“我前段时间路过帝京城外的几个县,饿死的百姓不在少数,地方官视若无睹,近在咫尺的京官也不闻不问。后来事情闹大了,有损朝廷脸面,朝廷这才不得已拨去了一些粮食也是虚应故事,皇城之下尤然如此,真不知道普天之下还不知有多少涂炭之生灵!” 众人唉声叹息,可叹气也是无用,于是有人转开了话题,“不说这个了,说到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都说清平先生是咱们辽东的女婿,怎么没听说大婚的消息?当初正一宗的颜真人和慈航宗的苏大仙子成亲,可是轰动了小半个江湖。”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文绉绉道:“金帐不灭,何以家为?!” 虽然这话不是十分应景,但其中的意思众人还是听懂了,纷纷点头。 正在喝酒的补天宗女子缓缓放下手中酒壶,怔然出神。 便在这时,客栈大堂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刺骨寒风卷着雪花涌进客栈的大堂,让大堂火盆里的火骤然一暗。 众人齐齐向外望去,只见走进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用中原官话讥讽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金帐还好好地立在那里,难道你们这些中原人便都不成家了?”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大变,有人喝道:“金帐蛮子!” 老人冷笑道:“蛮子?当年金帐大军南下中原的时候,你们可是要跪下叫爷爷的。” 众人大怒,只是这老人从风雪中走来,全身上下竟是没有半点雪花,可见是个修为深不可测的大高手,又都不敢上前。 老人淡淡道:“这便是中原人的胆气么?” 那个辽东汉子忍受不住,身形暴起,朝着老人一拳打出。 老人一掌拍出,便要结果了此人的性命。便在这时,一把带鞘长刀从旁刺出,点向老人的手腕,不快不慢,把握的时机刚刚好。刀鞘在老人的手腕上一点,老人手臂一震,整条手臂都有酸麻之感,这一掌便落了空,没有打在那辽东汉子的身上,他仅仅是被老人的掌风吹了出去,撞在墙壁上。 老人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个偏僻客栈中竟然还有如此高手。 出手之人正是自斟自饮的补天宗女子,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挡在老人面前,慢慢收回刺出的带鞘长刀。 老人眯眼望向女子,“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女子带着大毛皮帽,遮住了部分眉眼,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听她说道:“我没问你,你倒问起我了。你又是什么人?” 老人沉声道:“老夫策凌!” 女子一怔,随即恍然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副大都尉!怎么,老汗死后,你这副大都尉也成了丧家之犬,反倒是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老人正是策凌,老汗的亲信,当初老汗迟迟不立继承人,表面上是伊里汗支持的明理汗和小阏氏支持的药木乎汗最为势大,实际上老汗中意的接班人选是最像自己年轻时候的乃刺汗。不过因为乃刺汗的母族无法与大阏氏、小阏氏相提并论,老汗担心过早暴露乃刺汗的继承人身份会导致他早早夭折,所以在暗中扶持乃刺汗,帮他培养心腹嫡系,策凌便是老汗给乃刺汗准备的臣子之一。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宋政假扮的失甘汗和国师突然联手发难,导致老汗身死,接下来便是地师支持的拔都汗起兵,与伊里汗交战。金帐分裂为东西两个王庭,西王庭以拔都汗为首,东王庭以伊里汗为首,原本有望成为汗王的乃刺汗彻底成为边缘人物,追随他的一众人等也难逃失势的命运。 第一百七十九章 邀战 客栈中人闻听此言,虽然不知道策凌是何许人也,但也隐隐明白眼前老人是金帐那边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却是让人想不明白。 女子又问道:“副大都尉,你来我们辽东做什么?” 策凌嘿然道:“以你的境界修为,想来在补天宗中地位不低,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谁不知道圣君澹台云邀战‘天刀’秦清于太白山天池,要分出一个高低,各路高手云集,老夫自身要前往太白山观战。” 策凌没有故意压低声音,客栈内的其他人也听到了这个消息,无不大惊。 澹台云邀战秦清?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年来,邪道十宗高手辈出,长生境就出了五位之多,除了徐无鬼和秦清之外,无道宗的三代宗主都跻身了长生境,不过前两代宗主都已经不在人世,只剩下澹台云。反观正道十二宗,只出了三位长生之人,分别是老天师张静修、大剑仙李道虚、清平先生李玄都,却是有所不如了。 随着地师和老天师飞升,邪道只剩下两人,正道也只剩下两人。圣君澹台云如今邀战秦清,是要分出谁才是十宗第一人吗? 还是说澹台云另有图谋? 女子轻哼一声,“观战?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待我擒下你,再好好讯问。” 话音未落,女子身形一晃,已经出现在策凌的面前,也不出刀,而是一掌拍向策凌的面门。 策凌横手去挡,两人双掌一触,女子身形微微一晃,向后飘退出去。策凌虽然站在原地未动,但掌心位置却崩裂开一道伤口,有鲜血渗出,随即又愈合如初,不留半点痕迹。 策凌万万没想到这女子虽然不曾用刀,但掌中暗藏刀气,自己不慎之下,被她以刀气所伤,好在他体魄足够坚韧,换成其他人,只怕一只手掌已经变成两半。 眼见女子又一掌攻来,策凌不再以掌对掌,而是握掌成拳,呼的一拳迎了上去。 两人俱是天人境的修为,讲究的是藏而不放,返璞归真,故而交手之间不见什么逸散气机,便是周围的地面、摆设都没伤及半点,可这一拳之中蕴藏的力道却是非同小可,若是策凌放而不藏,一拳便可以将这座客栈夷为平地。 面对这一拳,女子招式一变,不再是正面硬拼,而是用上了擒拿手的功夫,一把捉住了策凌的手腕。 策凌冷笑一声,便要震开女子握住自己的手掌,可忽然之间,他感觉到一股奇异气机顺着自己的手腕进入了自己体内,整条手臂瞬间传来酥麻之感。 此时两人近在咫尺,面对而立,策凌抬眼望去,终于看清了这女子的相貌,他本以为是个正值壮年的成名高手,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女子竟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子,如此年纪,一身修为竟然如此高绝,恐怕是大有来头,非是等闲之辈。 这女子正是秦素。 那日见过了辽东总督赵政之后,她与李玄都便准备去大荒北宫见爹爹秦清,结果刚要动身,突然传来消息,澹台云主动邀战秦清,要分出高下。这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也包括李玄都。李玄都前不久才在终南山上见过澹台云,当时澹台云并未有什么异常,可刚刚过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澹台云何以会有如此大动作? 不仅是旁人想不明白,李玄都也想不明白,恐怕只有澹台云自己清楚了。偏偏在这个时候,秦清又迟迟不回复传书,让许多补天宗和秦家之人心生惶恐。万幸有李玄都在此坐镇,从境界修为上来说,李玄都不逊于澹台云和秦清,从身份上来说,李玄都是秦清的女婿,女婿是半子,于是众补天宗弟子和秦家之人都以李玄都为首。 李玄都也不推辞,命令众人严守朝阳府内外,以防有人想要声东击西,剩下的事情由他亲自处置。 在李玄都看来,无论澹台云是以无道宗宗主的身份与补天宗宗主秦清分个高下,还是以西北之主的身份来挑战秦清这个辽东之主,这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于公,辽东是李玄都的重要盟友,于私,秦清是他的未来岳父,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不管。若是有必要,他甚至不想讲江湖规矩。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决定动身阻拦澹台云,当面问个清楚。至于如何阻拦,无非是守株待兔罢了,从西北的西京到辽东的大荒北宫,最短的路途是一条直线,李玄都便守在这一线之上,若是等到了澹台云,便当面问个清楚。若是等不到,他再去大荒北宫也不迟。 因为涉及到长生境,秦素不好与李玄都同行,于是李玄都和秦素约定好在混同江的江畔会合,秦素先一步来到此地,等待李玄都。 秦素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策凌,李玄都没有向她隐瞒自己的金帐之行,秦素当然知道策凌其人,更知道在背后支持伊里汗的正是澹台云,而支持拔都汗的地师徐无鬼已经飞升离世,双方的平衡不复存在,那么澹台云必然会有什么动作。 如此看来,澹台云的这次邀战,却是来者不善了,绝不是单纯比武那么简单。 正因如此,秦素才要将策凌擒下,而她也没有留手,擒拿住策凌的手腕之后,直接用出了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 “逍遥六虚劫”堪称所向披靡,少有人能够抵挡。不过也并非十全十美,有两个明显弱点。 第一个弱点是御六气之辩并非地师的独门绝学,而是南华道君所传,许多道门高人都对此都有所了解。如果对手既是了解六气变化的道门中人,又有长生境界,施术之人不能以力破巧,那么便不能将六劫之力攻入对手体内,否则很容易被对手破解。地师为此做出改进,便是以六劫之力配合六咒对敌。只是如此一来,对于境界修为的要求更高,在地师飞升之后,只有李玄都能够驾驭这种用法。 第二个弱点是“逍遥六虚劫”奈何不得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地仙途径讲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精是精血,由精血之中生出气机,再由气机之中生出真元。人仙途径却是壮大气血而不炼化气血,故而人仙途径走到最后,灵肉合一,不能神魂出窍,没有气机,也无法天人合一,不能运用各种法术神通,甚至在长生境界之前都不能御风而行,能够凭借的只有体魄。如此极致的手段换来是异常强大的体魄,血肉再生只是寻常,气血强大到可以压制鬼神,诸邪不侵,万法辟易。 策凌就是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没有气机可言,气血虽然也有一个“气”字,可不在六气的范畴之内,“逍遥六虚劫”便好似一拳打在了空处。至于另外一种用法,以秦素的境界修为,还用不出来。 策凌只是感觉手臂微微发麻,便再无异样,不清楚秦素到底在玩弄什么玄机,一时间竟然没敢贸然出手,只是挣脱开秦素的擒拿。 秦素也明白过来,自己这是用错了手段,如果对手是李玄都这种对自己十分熟悉之人,自己恐怕要吃个大亏。 她不敢大意,干脆弃刀不用,直接取出了李道虚送给她的仙物“三宝如意”。 “三宝如意”没有其他玄妙,唯有势大力沉,便是李玄都等人也曾伤在这“三宝如意”之下,极大弥补了秦素境界不足的弱点。 策凌见秦素取出一柄如意,朝着自己当头打来,他皱了下眉头,捏了个拳头,朝着如意打去。这一拳阳刚之中也带阴柔之力,势道威猛之极。 两方相击,策凌浑身巨震,骇然发现那如意好似山岳当头砸下一般,自己的一拳砸在上面,竟是不能使其移动分毫。 两者陷入僵持之中,策凌又连续发力三次,如意还是纹丝不动。 便在这时,秦素忽然把如意往回一收,紧接着又是朝策凌的腰间横扫而至。 策凌赶忙横臂格挡,却听得一声金石声响之后,策凌用来格挡的手臂软软垂落下来,已经是被“三宝如意”生生打断了。 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向来不用兵器,体魄便是最好的兵器,可见其体魄之坚韧,可面对“三宝如意”还是吃了一个大亏。 策凌吃了一惊,赶忙向后跃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对于他而言,断了一条胳膊不算什么,纯粹武夫的体魄除了坚韧之外,自愈能力也是极为强大,断骨不用续接,很快就会愈合,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在面对这如意的时候,一身巨力竟是落在绝对下风之中。先前两人徒手过招,这女子的力气分明不如自己,怎么用出这柄如意后就力道远胜自己?难道这磅礴巨力全是来自于这柄如意? 不待策凌细想,秦素又是举着“三宝如意”朝他打来,策凌硬拼也拼不过,挡又挡不住,只能向后躲闪。 秦素得势不饶人,虽然没有用出“太上忘情经”,但仅凭“天问九式”也让策凌手忙脚乱。正所谓久守必失,策凌一个不防,被秦素一如意打在后背上,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只觉得气血上涌,忍不住吐出一口冒着滚滚热气的鲜血。 第一百八十章 策凌 策凌身为怯薛军副大都尉,虽然比不得伊里汗的天人造化境修为,但也是积年的天人无量境。不要小看“积年”二字,如藏老人、李非烟、司徒玄略、太微真人、悟真、钟梧、萧时雨等,都是积年的天人无量境高手,便是对上天人造化境也有一拼之力,不至于束手待毙。而且凡是能跻身天人无量境之人,几乎不存在花架子,如李元婴、宁忆等人,哪怕跻身天人无量境的时间不长,也可以与天人造化境一战。 天人无量境与天人造化境之间的差距,远不如天人造化境与长生境之间的差距。 若是遇到了其他辽东高手,无论是景修、云承宗,还是秦不一、秦不二,策凌都有一战之力,而且胜算不低,可偏偏他遇到了秦素。秦素本身就已经跻身天人造化境,修为上并不弱于策凌,而秦素又被玉清宁戏称为李玄都的大弟子,可以说是尽得李玄都所学,集李玄都、秦清两位长生之人的真传于一身。关键是还有李道虚所赠的仙物“三宝如意”,哪怕三宝如意在百年之内都不能算是一件完整的仙物,失去了众多玄妙,可仙物毕竟是仙物,远远不是策凌的体魄可以媲美的。 这等配置的秦素,让上官莞这个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吃尽了苦头,又生生打死了儒门大祭酒王南霆,战绩显赫。便是遇到了儒门隐士,秦素也有不小的胜算。 如此一来,策凌败给秦素几乎就是必然。 策凌被秦素打了一如意之后,虽然不清楚这如意到底是什么来头,但也知道是极为了不得的物事,最起码是半仙物,甚至有可能是仙物。那么这名年轻女子的身份就不难猜了,如此年纪,如此修为,身怀重器,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秦清的独女秦素,那位父亲和未来丈夫俱是长生之人的秦大小姐。 这世上女子少有不羡慕秦大小姐的,有一个宠爱自己的父亲,有一个从不沾花惹草的丈夫,还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公爹,这三人都是长生境。而且秦大小姐本身也是极为出色优秀之人,相貌佳,根骨好,通晓音律,这天底下的好运气竟是都落到了她的头上,如何不让人羡慕?真是给个公主都不换。 策凌不敢再纠缠下去,足下一顿,在地面上踩踏出一片龟裂痕迹,身形借着这股反震之力冲天而起。虽然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不能御风飞行,可是凭借体魄的一跃之力,在短时间内却是不逊于御风飞行,甚至在爆发速度上还犹有胜之,这便是人仙途径的可怖之处了。 秦素岂能让他如愿,喝道:“哪里走?!” 话音未落,秦素也随之而动。 便在这时,客店里的江湖人士都涌出客店,观战两人交手。 以这些江湖人士的眼力,看不出秦素和策凌到底修为几何,但策凌仅仅是以掌风便将一个二百多斤且修为不弱的汉子吹飞,必然是上三境中的人物,那么补天宗的女子高手也定然如此。 他们刚刚出了客店,隔着茫茫风雪,便见一道身影一跃而起,竟是直接飞过了大江。要知道混同江的此江面之宽阔,足有百丈,可不是什么几丈宽的小河,也正是因为如此宽阔的江面才需要渡船,才有了渡口,才能阻住这些江湖人的脚步。可就是这样宽阔的江面,竟是被一跃而过,这等境界修为实在骇人。 众多看客的心头不由一颤,先前在客店中,若不是有那补天宗的女子高手,只怕他们所有人都难以幸免,这金帐高手一脚踩死他们,不比踩死一窝蚂蚁简单多少。 接下来便是那补天宗的女子高手也飞掠过江,雪白大氅在风雪中飘摇而动,甚是潇洒。只是那女子高手刚刚飞至江面中段位置,已经先行过江的老人已经是猛地转过身来,出手向那女子攻去,正应了兵法中的半渡而击。 两人一触即散,老人竟是没有占到便宜,女子高手原路返回,退到客店这边的南岸,老人跌落回对面的北岸,身形踉跄,好似一个醉汉。 方才两人交手硬拼一击的余波,使得已经冰封的江面支离破碎。 补天宗的女子高手落地后,毫不犹豫地展开第二次渡江,对岸的老人略微迟疑之后,还是决定再次拦截。 两人再次交手,这次两人已经谈不上藏而不放,在周围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使得漫天风雪飘摇不定,好似一席珠帘在来回摆动,而江面上的冰层终于是不堪重负,彻底破碎。 女子头上的皮帽高高飞起,露出真容,一头青丝如瀑,从发髻样式来看,竟是个还未嫁人的年轻女子。反观老人那边,就要凄惨许多了,这次直接落入江水之中,激起好大的水花。 看客们纷纷松了一口气,这金帐老人虽然厉害,但终究不是这补天宗高手的对手。不过众人也暗暗心惊,补天宗竟是这般卧虎藏龙,难怪可以称雄辽东三州之地。同时也有人心中暗自疑惑,补天宗中高人不少,可大多都是男子。倒是忘情宗中有不少女子高手,可也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如此年纪的,似乎只有一位,难道是秦大小姐? 秦素没有理会那些旁观之人心中是如何想的,微微皱起眉头,心中暗骂策凌狡猾,不愧是带兵之人。 原来策凌第二次阻拦秦素,看似正面硬拼,实则是借着秦素的一击之力,顺势落入滚滚江水之中,然后潜入江底,以江水和江面上的冰层为遮掩,收敛一切气息,借水势遁走。 秦素一时半刻之间竟是无法察知策凌的踪迹,又因为她与李玄都约好了见面地点的缘故,也不想贸然深追,免得与李玄都错过,只好让策凌捡回一条命。 便在这时,天外忽然传来一声长笑,直有裂石破云之势,便是漫天风雪也为之一滞。紧接着便听一个雌雄莫辨的嗓音如滚雷一般从天外传来:“李玄都,你就这般心急?放心,等我在太白山会过了秦清,再去终南山与你一战就是!” 这声音是从极远处传来,可就算相隔了如此远的距离,众人还是觉得胸口发闷,好似要闭过气去一般,若是近在咫尺,实难以想象会是何等场面,怕不是要被生生震断心脉。 正在众人心惊之际,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既然圣君如此说了,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在今天分出个胜负,岂不是更好?” 听到这个声音之后,众多江湖立时明白了说话两人的身份,正是圣君澹台云和清平先生李玄都!听这话里的意思,圣君澹台云要与“天刀”一战,而清平先生看不过眼,要代替老岳父出战! 真不知道这两位神仙人物动起手来是何等景象。 秦素心头微沉,李玄都的守株待兔没有白费工夫,还是等到了澹台云,而李玄都的千里传音也是在变相告知秦素此事。 秦素不由有些担心李玄都。 要知道澹台云忽然挑战秦清,绝不会是一时冲动,以两人的身份,也几乎不存在一笑泯恩仇和惺惺相惜,牵扯甚广,影响甚大。在这种情况下,澹台云必然是有备而来,不说十足把握,七八成总是有的。反观李玄都,事出仓促,事前没有得到半点风声,以无备对有备,怎么看都是李玄都不占优势,更何况澹台云比起李玄都更早跻身长生境界,底蕴更深。虽说李玄都资质不俗,根器绝佳,可到了长生境界之后,谁还不是个惊才绝艳之人? 若是两人动起手来,结果殊是难料。若是点到即止还好,如果真正生死相搏,只怕是…… 另外一边,策凌潜藏江底,随着水流激荡数十里后,见秦素没有追来,这才破开江面上的冰层,跃上岸来。 虽说江水冰寒,但以策凌的体魄而言,却是无甚关系,甚至在跃上岸的那一瞬间,他已经以滚滚血气蒸干了衣衫。这与他先前行于风雪之中而不沾半分雪花是一样的道理,并非他刻意如此,而是人仙武夫的气血太过旺盛,整个人如同火炉一般,风雪未曾近身,便已经消融无形。 然后就听远处缓缓传来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低声叫道:“策凌,策凌!此时不至,更待何时?” 这声音一时似乎远隔数里,一时却又近在咫尺,忽前忽后,忽东忽西,缥缈不定。这与李玄都和澹台云的声如雷震不同,两人并未用什么技巧,仅仅是凭借通天修为做到这一点,滚滚声浪甚至可以伤人。而这个声音却是取巧,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但只要中间并无大山之类阻隔,修为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十里乃至百余里,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越是修为深湛,传音越是柔和。由此可见,说话之人的修为极为高深,少说也有天人无量境的修为,甚至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策凌闻听此言,神色一凛,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 拦路 策凌一路奔行了数十里,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高鼻深目,曲发碧眼,是个色目人,打扮十分珠光宝气,像是西域的富商大贾,。 此人正是伊克顿,又叫阿克顿,祖上是色目人,在草原大军横行西域的时候,其祖以工匠的身份被掳到了金帐王庭,娶了草原的女人,便在草原安家立业。因为帮金帐改良投石机,因功被册封为那颜,后代得以成为金帐贵族,到了伊克顿这一代,他已经是老汗极为信任的心腹,更是被册封为也先那颜,地位尊崇。 策凌走近之后,只见伊克顿身后地面横躺着一人,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时,却是金帐王庭的四大也先那颜之一的孛老浑。 孛老浑,出身金帐王庭的泰赤乌部。老汗早年遭遇大变,被泰赤乌部的那颜囚禁,幸得孛老浑营救方才幸免于难,孛老浑由此成为老汗的直属那颜。因为作战勇敢,老汗赐号勇士,命他统率自己的亲卫怯薛军,担任怯薛军的大都尉。伊里汗成为大都尉之后,孛老浑成为四大也先那颜之一,享有九次犯罪不罚的特权。 认真说起来,孛老浑还是策凌的老上司,两人曾经共事多年,对于孛老浑的境界修为,策凌知之甚深,自认绝对不是孛老浑的对手,见孛老浑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不由震惊道:“孛老浑怎么了?” 伊克顿叹道:“被人打成重伤。” 策凌上前,伸手按在孛老浑的胸口上,只觉其心脏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也是人仙途径的强横体魄,已经初步证得见神不坏的玄妙境界,早已死去多时,问道:“孛老浑这等境界修为,是谁能将他打成如此重伤?” 伊克顿道:“我们四人分头进入辽东,他的运气差了些,中途遇到一人,与人家角力相斗,结果被人家打伤,幸而另有变故,他才能拼尽一口气逃走,然后被我遇到。” 策凌心思急转,立时明白过来:“是李玄都!” 伊克顿脸色不大好看,不过也没有反驳。 孛老浑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缓缓睁开双眼,望向两人,说道:“虽然我不认识那人,但从年纪来看,应该就是他了。” 接着孛老浑向两人叙说了他遇到李玄都的过程。 他来到辽东境内之后不久,就遇到一名独行的年轻人,起初的时候,那年轻人不显山不漏水,他只当是个寻常的补天宗弟子,便想将其擒住,逼问大荒北宫的所在,却不曾想他看走了眼,此人竟是个修为高绝之人,让他吃了个暗亏。 孛老浑性子暴躁,见此情景,竟是起了争斗之心,要与这人分出个高下,取出自己的兵刃朝着那年轻人压击下去。 他的兵刃是一根铁棒,看似寻常,实则材质十分稀少珍贵,乃是以一块天外陨铁熔炼而成。当年他在草原游历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块自天外落下的矿石,他本想锻造一柄弯刀,只是金帐的铁匠没有中原的技术,不能将这块陨铁完全熔炼,更难以锻造成刀,无可奈何之下,他便将其铸造成铁棒,三尺之长,表面凹凸不平,不知多少对手在他的棒下脑浆迸裂而死。 他这一棒下去,势道威猛之极。谁知那年轻人根本不躲不闪,随手便抓住了铁棒前端,而手掌不伤分毫。孛老浑用力下压,但铁棒停在年轻人头顶,竟连分毫也压不下去。 孛老浑想要收回铁棒,但棒端被那年轻人死死抓住,竟然落地生根一般,无论他如何用力,始终夺不回来。而那年轻人突然往上急拗。这一拗之力集于铁棒中部,运劲既巧且猛,按理孛老浑非脱手卸力不可,可孛老浑却牢牢抓住,不肯松手,使得铁棒弯成了曲尺之形。年轻人随即转劲向下拗落,铁棒从另一边弯将下来,孛老浑被震得双手虎口都破裂寸许,鲜血长流。但孛老浑乃是身经百战之人,自有一股狠劲,仍是死命抓住铁棒不放。 年轻人趁着孛老浑抓着铁棒较力的时候,一掌拍在孛老浑的胸口上,然后从孛老浑手中夺走了铁棒,双手分别抓住铁棒的两端,奋而用力,将这根铁棒生生拧成了“麻花”,一身修为让孛老浑只觉得肝胆欲裂。 此人正是李玄都,正当他想要取孛老浑性命的时候,澹台云终于到了,李玄都顾不得孛老浑,迎上澹台云,这才让孛老浑逃得一命。 按照道理来说,天人造化境的高手遇到长生境之人,不是对手是必然,可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当初张静沉对上地师徐无鬼,之所以能有来有回,有几个必要条件,一则是张静沉在镇魔台上,又有“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占据地利优势,二则是张静沉全力以赴,而徐无鬼则分心于镇魔井和正一宗各处战场。反观孛老浑对上李玄都,先是心存轻视,后又负气冒进,更没有什么地利优势,自然被李玄都轻易击败,险些丢了性命。 策凌和伊克顿却没有想这么多,听到孛老浑如此轻易就败在了李玄都手中,只觉得李玄都神威难测,将国师置于死地的地师徐无鬼也不过如此了。 伊克顿叹息道:“我上次见他,还是在西域的楼兰城,那时候他还未跻身长生境,便已经十分难缠棘手,如今跻身长生境,我们更不是对手。要么是合四人之力,尚能抵挡一二,要么就是盼着澹台云能压下他一头。” 距离三人所在的数百里之外,两人正在对峙。 这两人也不是旁人,正是李玄都和澹台云。 说起来两人也是颇有缘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李玄都被澹台云打了一顿,毫无还手之力。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还是被打了一顿,仍旧是没有还手之力。到了第三次,澹台云与地师争夺“长生石”,反而是成就了李玄都的造化,那次澹台云故意压制境界与李玄都交手一次,不分胜负,那也是两人唯一一次正式交手。 到了如今,李玄都已经不逊于澹台云,同样是长生境的修为,这也是李玄都前来拦路的底气。 澹台云这次没有戴着那顶遮挡容貌的帷帽,更没有穿那件很大程度上消弭了性别特征的宽大白袍,而是一身男装,头戴紫金冠,玉带云履,似如帝王一般,盛气凌人,让人不敢直视。 再观李玄都,还是身着“阴阳仙衣”,年轻人的锐气渐渐内敛不见,越发有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倒是有些像当日的地师徐无鬼了。 两人心态各异。 对于澹台云而言,地师徐无鬼算是她的半个老师,又是半个敌人,其中情感,实在是一言难尽,最终地师徐无鬼将衣钵传给了李玄都,更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如今看来,倒是徐无鬼看人的眼光更准一些。 对于李玄都而言,今日的澹台云倒是更为形象鲜明,若是戴着帷帽,穿着宽大袍子,总是让他将澹台云与秦素联系起来,两人在某些方面的确有些相似之处,总让李玄都觉得别扭。今日这般形象的澹台云反而让他更舒服一些。 此时两人话已经说尽,澹台云始终不肯明说她此行邀战秦清的真正用意,而李玄都自然不肯就此放任澹台云过去。 既然无甚好说,就只能动手了。 李玄都一身本事有半数以上都在剑道一途,虽然他此时手中无剑,但却以阴火凝聚出一把长剑,一头乌发随之化作白发,正是“太阴十三剑”中威力最大的“心魔由我生”。 澹台云负手而立,没有出手的意思,竟是要等李玄都先攻,足见其身为圣君的自负。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他和秦素的想法一样,都认为澹台云此次突然邀战秦清必然是有所依仗,说不定就是有所突破,修为更进一步,这也并非不可想象之中,毕竟在李玄都跻身长生境之前,澹台云才是百年中跻身长生境最早之人,可见其根器资质。 能跻身长生境之人,谁还不是惊才绝艳之辈? 除此之外,宋政之死也让李玄都和澹台云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有时候人心就是如此,自家的孩子只能自己骂,旁人说上半句便要翻脸。不管宋政如何对不起澹台云,那也是澹台云自己的事情,旁人杀了宋政,澹台云未必就会领情。 李玄都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没有半分马虎大意,一上来便用出了绝学之一,然后身形一动,一剑刺向澹台云。 这一剑随着他的气机变化,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 澹台云却是以不变应万变,待到长剑临身之际才突然出手,只是一拳便将阴火所化的长剑打碎成漫天火星,然后她顺势伸手向李玄都抓来。 这一抓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澹台云五指的劲力笼罩了百丈方圆,李玄都绝难躲过这一抓,除非是伸手抵格,硬碰硬的对掌,方得拆解。 不过李玄都却是根本不作格挡,劈出一记手刀,斩向澹台云。 两人体魄均是异于常人,澹台云怀有“太素玄功”,又兼修了巫阳传下的人仙法门,李玄都则是有“长生石”护体,得了静禅宗的“漏尽通”妙义。 两人这便是要硬抗对方一击,分毫不让。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交手 长生境之间的交手其实是不多的,李玄都自从跻身长生境以来,还未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同境相争。 玉虚斗剑时,李玄都还未完全踏足长生境,“天下棋局”中比的是想法,而非武力。待到大真人府之变的时候,虽然有宋政这个对手,但敌我双方都不止一人,实则是一场乱战,而非是一对一的交手。 这次对上了澹台云,才是李玄都首次以长生境的修为一对一迎战长生境界的对手。 如果抛开各种对于局势的考虑,其实李玄都也有几分见猎心喜、跃跃欲试,当年紫府客之所以成名,就是因为他主动登门挑战各路高手,可见李玄都骨子里还是一个好武之人。虽然如今李玄都的重心已经不放在自身的境界修为上面,但仍旧是每日勤练不缀,以他的境界修为,天底下想要找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李道虚是他的师父,秦清是他的岳父,难免拘束,龙老人是他的对头,绝不可能与他公平比试,如此算来,唯有澹台云才是最合适的对手。 李玄都的手刀落在澹台云的肩膀上,使得澹台云的身形微微一晃。同时澹台云的一拳也落在李玄都的胸口位置,李玄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股清气,使得他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 “当”的一声震天巨响,好似洪钟大吕,以至于浮现出层层音浪向四周扩散开来。澹台云感觉手上反震之力传来,竟是让她的手掌微微发麻,气息不由得一窒。 这便是李玄都的体魄神异了,得了“长生石”和长生不死之药之后,坚固无比,尤其是长生石所在的胸口位置,更胜于四肢和头颅,便是澹台云的一击,都没能讨到便宜。 不过李玄都的那记手刀也未能建功,不管怎么说,澹台云的“太素玄功”同样不可小觑。在先天五太之中,无疑是“太易法诀”的威力最大,尤其是叠加四次之后的“太易法诀”,让李玄都以一己之力打破了没有长生地仙坐镇主持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不同于“太易法诀”,“太素玄功”没有这样极致的威力,却有两种形态,分为主动和被动,就算不曾主动使用,同样能增益体魄,使得体魄可以媲美人仙体魄和神仙金身的坚韧,只是没有“见神不坏”等玄妙而已。 澹台云没有丝毫犹豫,向前踏出一步,踏足虚空如履平地。与此同时,她的身上生出滚滚血气,仿佛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以至于生出一层赤红色的薄雾,然后又是一拳打向李玄都,用的是一路李玄都从未见过的拳法。 李玄都干脆是以不变应万变,用出“万华神剑掌”迎上澹台云的拳头,只觉得对方拳力若有若无,虚实不定,不禁暗暗吃惊,当下将“南斗二十八剑诀”的招数夹杂在掌法中还击出去。只见得掌力激荡,身周风雪涌动,以李玄都为中心,竟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雪龙卷,连接天地,蔚为壮观。 忽然,天地之间响起一声砰然巨响,澹台云的衣衫上荡漾起一圈涟漪,以她脚下为中心,一圈巨大的气浪向四周扩散开来,将周围的风雪全部震散。 李玄都踉跄后退,不过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澹台云的身上,试图捕捉澹台云气机流转的细微痕迹,以期从中窥到些许可以称之为破绽的存在,但至今为止,他没有半点收获。 澹台云自负到不去追击,负手而立,等待李玄都的下次进攻。 李玄都止住退势之后,脚踏虚空,天地仿佛猛然颤抖了一下。接着天幕上出现了无数如蛛网般的裂缝,向四周蔓延。继而这一片“天幕”如镜子一般破碎开来,一双漠然无情的巨大眼睛缓缓显现,高高俯瞰着世间苍生。在其周围还有无数更小的眼睛,生出深沉寂灭之感。 众生入我眼! 李玄都的双眼中涌现出熊熊燃烧的阴火,以他为中心,一圈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波纹所过之处,万物失去颜色,风不卷,云不舒,一片寂静,万物彻底凝滞。 这一刻,天地万物仿佛变成了一幅只有黑白二色的水墨画。 这是传承自金帐萨满教一脉的“长生天根本法”,与巫阳所传授的“宙之术”殊途同归,澹台云得了巫阳的体魄修炼法门,秦清得了巫阳的“宇之术”,而李玄都则是得了巫阳的“宙之术”,李玄都兼修两者,不说臻至圆满,也是有所成就,此时借“众生入我眼”用出,实是难以防备。 澹台云在“宙之术”作用到自身之前就已经有所动作,一臂横扫,在她面前的虚空仿佛一道幕布,开始上下起伏。如果说李玄都以“宙之术”造就了一幅画卷,那么此时澹台云就是拿着这幅画卷的画轴上下抖动,虽然不至于让画卷破碎撕裂,但是画卷上的颜料笔墨却难保不会被抖落些许,甚至还会留下许多明显的褶皱。 在连绵不绝的震荡之下,使得这个本该凝滞的画面出现了无数破绽,澹台云得以行动无碍,在虚空之中以细微碎步前行,在身后留下一连串点点气机涟漪,然后一拳打出。 人仙一途的最高境界就是打破虚空,澹台云并非人仙,这一拳虽然不至于打破虚空,但也她的地仙境界十分奇怪,她曾走过人仙途径,后来转回到地仙途径,又得了巫阳的传承,故而十分近似于人仙,一拳打出之后,虚空震荡,产生阵阵肉眼可见的扭曲,强行扭曲出一个不存在于现世的缝隙,等同是以武夫的手段强行打开了一扇“阴阳门”。 澹台云从这个缝隙中一掠而过,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的身形化作阴火四散游走。 下一刻,李玄都以“宙之术”造就的“水墨画卷”如梦幻泡影,迅速变淡,随风消散。 在不远处,阴火重新凝聚成李玄都,一挥袍袖,泼洒出层层叠叠的玄色剑气。 澹台云以双掌迎向连绵不绝的剑气。 层层叠叠的剑气轰然撞击在澹台云的掌心上,如同一条大江撞在了崖壁之上,当头的剑气如江水一般粉身碎骨,但其后的剑气仍旧是源源不绝,后浪推着前浪,继续向前奔涌。 澹台云如同与一条浩荡长龙角力。剑气仿佛无穷无尽,缓缓推进。 澹台云始终不曾后退,反而使得剑气一鼓作气再而衰,然后澹台云双手一分,将这道剑气从中撕裂。 李玄都食中二指并起,画了一个圆。 圆分黑白两仪,此乃“阴阳两极生”。出自“太阴十三剑”,攻守兼备。 剑气骤然变阵,汹涌剑气被分成两股,从澹台云的身边激流而过,然后首尾相接,形成合围之势,暂且阻挡澹台云。 与此同时,又有丝丝缕缕的黑白二色气机在李玄都掌间汇聚,气机如线,不断交织,先是勾勒其形,随后有气机不断填充其中,最后一柄完全由气机构成的黑白色长剑出现在李玄都的掌中。 到了长生境之后,不能说不滞于物,可是除了仙物之外,其他兵刃已经没有太大用处,就算是半仙物,也只有部分半仙物还算有用。对于李玄都来说,“人间世”虽然有所不同,与自身极为相合,算不得负累,但毕竟不是仙物,能发挥出的威力相当有限,可有可无。 李玄都以气机化剑,迎向已经破开“阴阳两极生”的澹台云。 澹台云的双掌晶莹如玉,掌力摧山裂石,就算是以金刚体魄见长的悟真也很难抵挡。 一瞬之间,两人交手十余招,金属碰撞之声不绝,最终以澹台云击散李玄都掌中剑气而告终。 李玄都身形飘摇后退,同时屈指一弹,一缕细如发丝的“碧海潮月明”剑气一闪而逝。 接着剑气如水银炸裂,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对应一个“剑”字,“碧海潮月明”对应“太阴”二字。 面对无数太阴剑气,澹台云竟是不闪不避,将“太素玄功”由内而外,好似罡气外放,辅以“极天烟罗”护住自身上下,冒着剑雨骤然加速掠向李玄都。 澹台云这一掠的速度之快,实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甚至来不及化作阴火,就已经被澹台云一拳打中胸口。 虽然李玄都的体魄有“长生石”的神异,但还是觉得胸口发闷,气息不畅,以至于他眼前发黑,金星迸射。在这个时候,“漏尽通”自行运转,开始修复伤势。 “漏尽通”本就是长生久视之道,与“长生石”的相性十分契合,如今已然臻至圆满之境,不仅消耗气机越来越少,而且恢复速度也愈发迅速,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有了些“魔头”意味,很难彻底杀死,只能镇压于镇魔井这等所在,慢慢消磨。 澹台云的身形倏忽而动,不再展露浩大血气,而是将自身气息凝聚成一点,没有半点外泄,身形如一抹青烟无声无息地飘向李玄都的身后,然后一拳狠狠打在李玄都的后心位置,打得李玄都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住。 第一百八十三章 各展神通 澹台云一击得手之后,李玄都立时落入下风之中。 从修为上来说,澹台云还是略微高于李玄都,不过李玄都的优势是他拥有一件契合自己的仙物,而且是一件全盛的完整仙物,而非“三宝如意”那般残缺仙物。 只见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生出变化,由玄黑之色化作纯白之色,自仙衣上飞出三朵莲花,将他团团护住。 澹台云没有丝毫犹豫停顿,瞬间近身至李玄都的面前,然后一拳打出。 李玄都一挥袖,飞出一朵红莲,挡住了澹台云的一拳,开口道:“圣君!就算你能胜我,还有几分余力?” 澹台云淡笑道:“你难道不知‘太素玄功’最是擅长久斗?” 话音未落,澹台云使出一个“太祖三十二势拳”的起手式。 这套“太祖拳”,不在于招数如何,而在于拳中真意。 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当年大魏太祖皇帝在西岳得遇一位长生地仙,获传玄功,后起兵驱逐金帐大军,在沙场厮杀中,磨砺出一套军伍拳法,共三十二式,又称“徐家三十二势长拳”,后来他开创大魏王朝,成为太祖皇帝,对三十二式拳法去芜存菁,博采众家之长,编撰为“太祖拳经”,号称“百拳之母”,是为大魏军伍中的修炼之法,在世间流传甚广。 李玄都也会这套拳法,还教过周淑宁,只是在拳法上的造诣,李玄都拍马难及澹台云。 澹台云已经将这套拳法修炼至出神入化的境地,就好似李玄都的“万华神剑掌”,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都能拿出来对敌。 澹台云一拳震碎红莲,直向李玄都而来。 李玄都不是第一次对上澹台云的“三十二势长拳”,当初在金帐王庭就有过一次交手,只是那次是澹台云故意压制了境界修为,不过招数并无太大区别,故而李玄都早有经验。李玄都将青莲和白莲凝聚双掌之上,不必再刻意催动气机,体内气息自在有灵,变化自然,如血气流动一般。李玄都心念一起,气机就已经汇聚到掌心之中,一切都水到渠成,不存半点痕迹,浑然天成。 拳掌相交,李玄都周身一震,若论气力,李玄都不是澹台云的对手,已经被澹台云的气力反攻入双臂之中,可李玄都运转“逍遥六虚劫”,由体内的六股气机分别承受,继而分散到全身各处,使得李玄都压力大减。 两人身形不动,仅仅变化手上招式,比拼数十招,最终李玄都稍逊一筹,被澹台云点中胸前大穴,立时身子僵硬大半,不过紧接着李玄都就感觉体内六气自行运转,阴阳互易,明晦交替,转瞬之间已经是行动如常。 澹台云这一招其实是一种极为高明的用劲手段,将自己的劲力打入对方体内,并不伤人,而是阻塞经脉,僵硬躯体,如果没有“逍遥六虚劫”,李玄都非要吃个大亏不可。 李玄都刚刚化解澹台云的劲力,眼前人影忽地一闪。澹台云身形如鬼魅一般,猝然逼近至李玄都的面前,李玄都立时用出造诣最深的“万华神剑掌”,掌影翻动。 仅从掌法本身而言,“万华神剑掌”只是中成之法,关键在于掌中藏剑气,剑气品秩的高低决定了“万华神剑掌”的上限和下限。 李玄都博览众家所长,被师父李道虚传授“北斗三十六剑诀”,从地师处得“逆天劫”,又习得“太阴十三剑”和白绣裳的部分“慈航普度剑典”,自创“南斗二十八剑诀”,在镇魔台悟得祖天师留下的“龙虎剑诀”,更有太平宗的“万化绕指剑”、“七玄绝剑”,以及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除了“七杀剑诀”、“七弦仙剑”和“六情剑诀”这些偏门剑诀之外,李玄都几乎将当世顶尖剑诀全部学了一遍,他将自己剑道的领悟融入“万华神剑掌”之中,使得“万华神剑掌”脱胎换骨,化腐朽为神奇。到了李玄都这等境界,已经是以掌代剑,用“万华神剑掌”来用剑法。 李玄都掌中剑气变化不定,时而是“逆天劫”,时而是太阴剑气,时而是玄阴剑气,时而是阴火,时而是“元一初始剑气”,又有白莲和红莲相助,一时间竟是不落下风。 澹台云拳法忽然一变,右手仍旧是势大力沉,仿佛有移山倒海之势,左手却是轻如流云,好似女子抖水袖。如此一刚一柔,一阳一阴,一人分心而用,不仅没有丝毫破绽,反而阴阳相济,反而在招数上压制住了李玄都。 李玄都心中暗忖:“自我跻身长生境界以来,所遇强敌当以澹台云为最,若要胜她,委实不易。倘欲真分胜负,非以生死相搏,那时若不是一死一伤,便是两败俱伤,甚至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李玄都念及于此,也随之变化招数,左手还是用“万华神剑掌”,对上澹台云的右手,右手用出神霄宗绵掌功夫,配合神霄宗的“无极劲”,对上澹台云的左手。 李玄都意图以轻灵对轻灵,以浑厚对浑厚,可他临时变阵如何能比不得上澹台云早有准备? 两人斗了十余招后,李玄都被澹台云窥破虚实,一指点中掌心,李玄都浑身陡然一震,已然是输了一筹,如果是点到为止的拆招,李玄都已经是输了。 不过此时并非单纯拆招,李玄都奋起用力,双掌排空击出,激射出六道剑气。澹台云双掌一封,立时就觉六道剑气进入体内,这六道剑气各不相同,又有某种联系,让澹台云不得不停下脚步,化解这六道诡异剑气。 李玄都趁此时机重整旗鼓,然后再度向澹台云攻去,将“逍遥六虚劫”运转到了极致,六劫之力变化不定,李玄都先以阴劫之力对敌,在势颓之时又化阳劫之力,从至阴至柔变为至阳只刚就在一瞬之间,大出澹台云所料。 先前澹台云一心二用,李玄都此时一心一意,不再尝试同时驾驭两种手段,不过变化极快,六劫之力聚散不定,变化不定,繁复纷杂,绵绵不息。 澹台云虽然领教过“逍遥六虚劫”,但她毕竟年轻,又不是正统地仙,而是更偏向于人仙,不像张静修那般了解六气之辨的玄妙,一时半刻之间,澹台云也想不出破解之法,只能与李玄都互相拆招。 忽然之间,李玄都在自己周围显化出六劫之力,六气涌动,又分别对应了“鬼咒”、“莲咒”、“剑咒”、“蛇咒”、“雷咒”、“血咒”。 南华道君有言:“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六气者,阴、阳、风、雨、晦、明。在江湖中有六种咒法对应,分别是:对应“阴”的“鬼咒”,对应“阳”的“雷咒”,对应“风”的“蛇咒”,对应“雨”的“莲咒”,对应“晦”的“血咒”,对应“明”的“剑咒”。 李玄都得了地师的传承之后,竟然已经将六咒学全。将六咒融入“逍遥六虚劫”之中,同时攻向澹台云。 当初在昆仑洞天一战,澹台云已经在地师徐无鬼手中领教过此等绝学,吃过大亏,当时六人围攻徐无鬼,尚且要受制于徐无鬼的六咒,虽说有徐无鬼跻身一劫地仙的原因,但也可见此法之厉害,此时六咒连同六劫之力齐至,澹台云不敢硬接,只能侧身让开。可就算如此,还是中了李玄都的一记“剑咒”,身形为之一僵。 趁此时机,李玄都手中出现“长生杖”,朝着澹台云遥遥一点,两道巨蛇虚影凭空出现,如同锁链一般缠绕住澹台云,使其不得动弹。 然后李玄都显化出自己体内的“长生石”,属于巫阳的青绿之色悉数内敛,化作一点,消失不见,属于国师的血红之色迅速扩大,继而迸发出无数血红色光芒,汇聚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光轮,红光普照十方,继而越变越大,仿佛一轮巍峨广大到无法形容的红日。 “长生石”的名头虽然颇有些仙家意味,但是以道门正统的眼光来看,这个用无数鲜血、性命、魂魄炼制而成的“圣物”,其实是一件不折不扣的邪物、魔物。此时李玄都全力催动“长生石”,滚滚血光将澹台云笼罩其中。 这些光芒看似光明正大,实则阴诡无比。澹台云被这血色光芒照耀全身,原本沉寂的气血骤然变得活跃起来,生机盎然,紧接着周身气血竟是开始自行流转,其速度越来越快,使得澹台云的脸上涌起一抹血红。待到后来,气血沸腾,青筋暴起,皮肤下出现一个又一个的凸起,仿佛所有的气血都要离体而出,被吸纳到那块血红石头之中。 澹台云心中一惊,主动运转起“太素玄功”,一时间,她由年轻女子变为中年妇人,再由中年妇人变作白发老妪,接着返老还童,从老妪变为女童。 在短短片刻之间,澹台云走过了人生四季,这是“太素玄功”主动运转之后的异象。此时澹台云的体魄在短时间内脱胎换骨,不仅将先前所受的伤势全部“洗”去,而且还使她的气机恢复至巅峰状态。 下一刻,一个精致如白玉雕琢而成的拳头轰鸣而至,瞬间占据了李玄都的所有视线,浩大拳意笼罩八方四面。 第一百八十四章 也先那颜 就在李玄都和澹台云激斗的时候,一名须发花白的魁梧老者飞掠至伊克顿、策凌、孛老浑面前。 老人肤色略深,生就鹰视狼顾之相,哪怕不故作凶狠之态,仍旧有一股骇人气势。再看其穿着打扮,身上披着铁甲,背后负有一张半人高的黑色长弓,其两端环绕着两团黑色气息,至于弓弦则更加奇特,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大约有婴孩的小拇指粗细,内里中空,似乎有金色的血液流动。老人的双手并未覆甲,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一条条不甘蛰伏的细小蛟龙,似乎随时可能破开束缚腾空而去。 来人正是四大也先那颜之一的勒合蔑,他曾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从李玄都口中得知了老汗身死的真相,并且收下了李玄都赠送的飞剑。 勒合蔑看了眼重伤的孛老浑,没有说话。能将孛老浑伤到如此地步之人,整个天下都屈指可数,如今在辽东境内就有两位,那么到底是谁伤了孛老浑,已经不需多言。 反而是伊克顿问道:“那两位开始交手了?” 勒合蔑金帐中的第一神箭手,修炼有一门“锐目术”的神通,类似于佛门的“天眼通”和道门的“千里眼”,可以看到极远处的事物。两位长生境地仙交手,气息感知和神念感知会因为两人交手的余波产生种种偏差,可只要两人不曾刻意使用幻术等手段,反倒是用眼睛看得更分明一些。不过不好近距离观战,容易被殃及池鱼,只能远远观望,故而伊克顿有此一问。 勒合蔑回答道:“两人都有所保留,一时半刻之间还不能分出胜负。” 伊克顿点了点头,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早有预料,现在只是从勒合蔑的口中得到了确认而已。 说来也是巧了,伊克顿、勒合蔑、孛老浑这三位也先那颜都曾与李玄都有过交集,唯有最后一位还未现身的也先那颜不曾与李玄都有过交集。 四大也先那颜的出身各不相同,伊克顿是色目人,祖先是工匠出身,地位只比奴隶稍高一些。孛老浑虽然不是奴隶出身,但也算不上什么贵族,只能算是个普通牧民。勒合蔑的出身稍高一些,继承了父亲的职位,可也只是一个百户而已,是勒合蔑凭借着自己的军功一步一步攀升至也先那颜的位置。 唯有最后一位也先那颜古木罕与另外三人不同,他的出身极高,年纪轻轻就那颜,也是成为也先那颜时最年轻之人。 不知因何缘故,古木罕迟迟不曾现身。 都说四大也先那颜合力之下可以抗衡国师,也就是四大天人造化境高手联手抗衡一位长生境之人,如今古木罕未至,孛老浑重伤,虽然有一个策凌,但距离最低限度的三三之数还差了许多,这也让伊克顿十分没有底气,毕竟重伤的孛老浑就是前车之鉴。 勒合蔑又将目光移向策凌,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遭,皱眉道:“你又是被谁所伤?” 策凌将自己遇到秦素的经过大体说了一遍。 “原来是她!”勒合蔑眉头舒展开来,他也曾经与秦素交手,同样在“三宝如意”下吃了大亏。他尚且如此,策凌自然不是秦素的对手。 策凌问道:“也先那颜认得这位秦家千金?” 勒合蔑道:“谈不上认得,曾经与她交手,吃了些苦头。” 策凌听到勒合蔑如此说,心中立时好受许多,看来不是自己太过不济事,而是对手的实力太过强劲。不过他还是有些难以释怀,自己好歹一般年纪了,竟然不是一个女娃娃的对手,同人不同命。 便在这时,天地间骤起巨响,好似一个霹雳,让人心神一颤。 勒合蔑脸色微变,身形一跃,飞上一棵巨大松树的顶端,极目眺望。 这却不是什么霹雳巨雷,而是澹台云的一拳实实在在落在了李玄都身前的“长生石”上。 “长生石”乃是天地间有数的坚固之物,哪怕是天劫也不能将其毁去,更遑论是澹台云的一拳,可澹台云的一拳却好似撞钟一般狠狠落在“长生石”上,造就了响彻天地的巨响。 李玄都与“长生石”的关系不是人与器物的关系,而是共为一体。换而言之,“长生石”是李玄都的一部分,这也是“长生石”不能算作李玄都手中一件仙物的缘故。澹台云一拳打在“长生石”之上,李玄都也随之受到影响,浑身巨震,随着“长生石”一起向后退去。 暂时变成女童形象的澹台云紧随而至,趁势追击。 在这等情况下, 李玄都只能收回“长生石”,将“阴阳仙衣”所剩的两朵莲花挡在身前。 澹台云双拳齐出,蕴含着“太素玄功”的磅礴巨力,以实击虚,直接将两朵莲花生生击碎。 如此一来,李玄都在短时间内无法运用“阴阳仙衣”的阳面神通,他索性直接将“阴阳仙衣”切换为阴面,白衣化作黑衣,双袖一振,“阴阳仙衣”猎猎作响,只见黑袍上的纹路立时活了过来,浮光掠影,仿佛无数黑影在衣袍表面疯狂游走。 这些黑影看似杂乱不堪,若仔细看去,这些黑影共有十三道,每一道黑影都在持剑使用一种玄妙剑式,透出一股邪诡之意,只是速度太快,让人看不分明。 “阴阳仙衣”的阴面蕴含有一套完整的“太阴十三剑”,十三道剑影中对应“心魔由我生”的剑影乃是地师徐无鬼的一缕神念所化,厉害非常。 李玄都只是轻轻振衣,如抖落身上的灰尘,十三道黑影便脱离“阴阳仙衣”显化世间,化作十三道无相无常的影子游走不定,并不用李玄都分身驾御,宛如活物一般。 这正是“太阴十三剑”的诡异所在,若是能完全掌握“太阴十三剑”,便等同驯服了一只猛兽,可以成为自己的帮手,若是被“太阴十三剑”反噬,就被剑意夺去体魄神魂,成为“太阴十三剑”的傀儡,就如死于猛虎爪下的伥鬼,只能为虎作伥。 此时十三道纵横剑气堪比十三位天人境大宗师同时出剑组成“太阴剑阵”,将澹台云环绕中间。 十三道剑影交织成一张若有若无的“幕布”,开始缓缓收紧。 澹台云深知“太阴剑阵”的厉害,不敢大意,周身关节轰然炸响,骨膜如同擂动重鼓,声音回荡不休,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好似有一条孽龙藏于她的背后翻滚。紧接着,澹台云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一拳带出呼啸风暴,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她一人出拳如同万人一同出拳,一人踏步如同万人一同踏步,一人之势如同千军万马,无形无质的拳意以澹台云为中心向四周激荡开来,生生撑住了不断向内收紧的十三道剑影。 然后澹台云又是一拳打出。到了澹台云这等境界,刚柔不过在一念之间,百炼钢化作绕指,拳势化作掌势,刚劲化作柔劲,明劲化作暗劲,手掌所过之处,荡漾起层层涟漪,剑影交织成的“幕布”随之扭曲。 与此同时,从澹台云的身上迸发出滚滚血气,有若实质,丝毫不逊于人仙。 血气所过之处,无数阴影灰飞烟灭,赤光如潮,每一次漫涌,都有一道道阴森剑影如冰雪消融,化作乌有。只是阴影死而不绝,在不断消亡的过程之中,又不断重组再生,一方“太阴剑阵”始终不曾真正毁去。 红黑二色反复替换,不断相互消磨抵消,时而如乌云蔽日,时而似拨云见日,循环不休。 便在这时,李玄都身形一掠而过,来到澹台云的面前,身化天魔,白发飞舞,厉啸一声,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双手一挥,向澹台云周身刺来。 地仙三劫之中的第二劫便是阴火,只是阴火也有强弱之分,李世兴此时所用的阴火较之地仙天劫中的阴火,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不过还是厉害非常,便是长生境地仙也不敢贸然硬接。 澹台云凝立不动,直到阴火长剑行将及身之际,这才出手,似慢实快,以神霄宗的太极拳经单手画个了一个圆圈,那十道阴火长剑竟随她而动,被强行改变去势。 李玄都立时将“剑心太玄意”施展开来,摆脱开澹台云的拳势,十道阴火长剑随着他的气机变化,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 白绣裳沉着应对,拳法千变万化,丝毫不逊于李玄都的剑法。 只见二人越斗越快,李玄都身如鬼魅,拖曳出无数难分真假的残影,十剑随着十指变化莫测,无穷不定,留下道道黑色火焰痕迹。澹台云的招式却是章法森严,纵然此时已经快到让人看不出清楚,仍是有迹可循。 及至后来,两人的身形已经快到肉眼难以看清的地步,只见得两人时隐时现,渐渐难分彼此。 忽然间,李玄都一声断喝,手中的十道阴火长剑溃散,然后牵引周围的十三道剑影随自己而动,以剑影为剑,飘飘渺渺,变化莫测,将二人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第一百八十五章 古木罕 此时渡口位置,一个衣着华丽的金帐男子横臂胸前,向秦素行了一个金帐人的礼节。此人大约有而立之年,相貌颇为英俊,脸上笑容灿烂,丝毫没有金帐人的粗鲁,反而如江南士子一般,举止从容优雅,若是换上一身鹤氅,俨然是个翩翩公子。 只是秦素并不理会他,手里还提着“三宝如意”。只要“三宝如意”在手,秦素就是太玄榜上有数的高手,等闲人奈何不得她。 此人见秦素不搭理自己,也不恼怒,自顾说道:“我叫古木罕,不知姑娘芳名?” 秦素还是不说话,只是“三宝如意”上闪烁着危险的光泽。 古木罕却是颇有耐心,继续说道:“就算姑娘不说,我也知道姑娘是辽王秦清的独女,芳名秦素,我说的可对?” 秦素终于有了反应,乜了他一眼,“我是秦素,你有事吗?” 古木罕笑道:“久慕秦大小姐,今日得见,特向秦大小姐送上一件礼物,请秦大小姐笑纳。” 话音落下,古木罕的脚下的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一片绿地,碧草有半人之高,可谓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继而又生出许多不知名的鲜花,向秦素脚下蔓延而来。 秦素皱了下眉头,足下一顿,身形凌空飞起,立在半空之中。 古木罕微笑着问道:“不知秦大小姐是否喜欢我这件礼物?” 这次回答古木罕的是一记如意。 古木罕堪堪躲开,地面上轰然出现一个大坑。 秦素冷冷道:“再敢纠缠不休,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古木罕哈哈一笑,“我倒想看一看秦大小姐是如何不客气的。” 秦素冷哼一声,身形一动,朝着古木罕当头打去。若是这一下打实了,就算古木罕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也要头破血流,立时重伤。 几乎就在秦素出手的同时,古木罕张开五指,掌心处涌现出一抹耀眼流光,流光向下垂落,在降至与他双脚平行的位置时戛然而止,紧接着流光迅速浓缩凝聚,变为一柄类似于“长生杖”的权杖,权杖顶端镶嵌了一块拳头大小的血红宝石,就像一块小号的“长生石”。 古木罕以手中权杖挡下了秦素的“三宝如意”,不过还是手臂一震,显然是没有料到“三宝如意”竟然有如此威力。 古木罕脸色微变,身形向后飘退,抬起左手,出现数根纵横交错的血色线条,大约有手腕粗细,然后有更多手指粗细的血线以其为基础开始延伸,围绕着古木罕的左手盘旋缠绕,转眼间竟是隐约有了圆盾的雏形。再然后是更为细微的血线再从这些稍细的血线上分化出来,最后数不清的线条细密交织,化作一面盾牌,盾牌四周边缘镶嵌有利刃,使其又似是一个刀轮。 古木罕一手持权杖,一手持盾,直往秦素冲来。 他手中权杖顶端的红色宝石骤然亮起,绽放出血红光芒,摄魂夺魄。 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师,在正面直视这片血光之后,仍是会被封闭六感。 与此同时,古木罕左手中的圆盾开始飞速旋转,盾牌边缘的刀刃连成一线,仿佛一个光轮,竟是以盾牌为攻。 只是古木罕再次失算了,秦素在六感封闭的一刹那,便开始运转“太上忘情经”,进入“太上忘情经”的“天算”状态之中,双眼之中不见眼白和瞳孔,只有茫茫白光。 进入“天算”状态的秦素,虽然六感被封,但周围一切早已经了然于心,好似心头有一座栩栩如生的沙盘,敌我态势皆在其中,推算出古木罕可能的进攻方向后,直接提前出手,丝毫不因血光的影响而徬徨失措。 这大大出乎古木罕的意料之外,古木罕的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收起了所有的轻视之心,以手中盾牌正面迎上了秦素的“三宝如意”。 这面盾牌就是一件奇门兵刃,材质不俗,两者猛地撞击在一起,又各自向后退去,看似未分胜负,古木罕脸色却是不大好看,目光望向手中盾牌,其边缘的利刃已经出现裂痕。 下一刻,秦素的身形好似化作一阵不知从何处而来又不知往何处而去的清风,瞬间消失不见。 古木罕眼皮微微一跳,猛地向后跃起,“三宝如意”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掠过,若是再晚一分,他就要挨实了这一击。 这便是“天刀”的玄妙吗? 古木罕脸上不显,心底却是有了几分恼羞成怒,他今日就要以自身所学来会一会“天刀”真传。 古木罕一挥手中权杖,无数血色细线仿佛天罗地网一般当头罩下,遍布四面八方, 秦素身形滴溜溜地一转,整个人好似陀螺一般,顿时有无数刀气四散激射,与这些细线相撞,一起湮灭于无形。 古木罕口中诵咒,又有无数细线生出,这些细线的杀伤力大为减弱,不过也更为坚韧,不易被斩断,如有灵性一般向秦素缠绕过去。很显然,第二次出现的细线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束缚秦素的。 处于天算状态中的秦素自然也察觉到这一点,身形来去穿梭交织不停,以攻代守,护住她前后左右,向前猛冲。一切只凭气机感应,一气呵成,不留丝毫余地。 秦素掠至古木罕面前,手中“欺方罔道”似慢实快,用出“天问九式”中的“日月安属,列星安陈”一式,在古木罕的视线之中,已经看不到秦素的身影所在,如意是钝器,可在秦素手中,好似快刀,当真是举重若轻,如雨如雾,真如漫天繁星一般,似穹庐圆转广被,不见日月,却日光普照,月笼寒纱,无处可躲。 古木罕心中一惊,挥动权杖,杖端的红色宝石上五彩邪光绽放,围绕着秦素交织出一张变幻莫测的迷离彩网,让秦素身形一阵浮动飘摇,各种腐朽破败的情绪在秦素的心头滋生,然后又被“太上忘情经”强行镇压,不过也让秦素的攻势为之一顿。 古木罕冷笑着挥动手中盾牌,盾牌再次开始缓缓旋转,寒光涌动。 另一边,李玄都手段尽出,亲自主持“太阴剑阵”,终于是占据了上风,渐渐将澹台云逼入绝境之中。 便在这时,澹台云全身窍穴光芒大放,光辉熠熠,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每处窍穴中都有一尊金色神灵,此即身神。无数连为一体,圆满如一,谓之见神不坏。 李玄都大为震惊,万万没有想到澹台云在这个时候竟然用出了人仙神通。 人体内有一千二百余穴窍,其中大穴窍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机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初窥门径三境和登堂入室三境其实都是在淬炼三大丹田和诸多经脉,直到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才会真正开始修炼穴窍。 人仙一途的纯粹武夫与地仙一途的武夫有所不同,凝练穴窍之后还要在穴窍中凝练出一尊“身神”,寻常武夫炼气皆是以上、中、下三大丹田为核心,纯粹武夫则是一心一意专注于体内密如繁星的穴窍,搬运气血,洗涤凝练发掘的穴窍,上应诸天星辰,可见神灵,非是那种香火神灵,而是身神,此即为“见神不坏”。顾名思义,只要凝练出身神之后,此处穴窍便万劫难坏,若是有人能将全身上下一千二百余穴窍全部凝练出身神,那此人便是不死不坏之身,即是长生人仙,有搏杀地仙之能。 如今澹台云凝练穴窍数目已经超过一千之数,也就是说,只差最后的一百余窍,她就能成就人仙,达到见神不坏之境界。 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澹台云还有地仙途径的“太素玄功”,两者相加,威力更胜人仙。 任谁也没想到,澹台云竟是兼修地仙和人仙两大途径。 澹台云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骨膜如同重鼓擂响,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如同一条孽龙藏于萧烈的背后翻滚。全身上下几如实质的血气聚而不散,扯动周围的天地元气,如同一道道通天气柱吸附于身体百窍之上。 澹台云一拳挥出,全身上下的身神一起出拳,拳意凌然,摧枯拉朽,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崩山摧城也为不过。 仅仅是一拳,天地为之色变,元气震荡,风雪破碎。 十三道剑影扭曲不定,在短时间内竟是无法稳定身形,扭曲不定,似乎随时都会破灭潇洒。 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缓缓扩散开来。 谁能挡我? 澹台云以一种无可抵挡的姿态来到李玄都的面前,又是抬臂轰出一拳。 李玄都的胸口上顿时出现在一个清晰拳印。 又是一次砰然巨响! 李玄都的身形倒飞出去,哪怕有剑影不断牵扯,试图阻止主人的后退趋势,可仍是徒劳无功。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不敌 金帐王庭的四大也先那颜各有所长,伊克顿中规中矩,勒合蔑擅长使用弓箭,孛老浑体魄强横且力大无穷,古木罕则是擅长使用各种巫术。 古木罕有两件宝物,一件是类似于“长生杖”的权杖,一件是盾牌,乍一看很像安西大秦国中身披重甲、手持钉头锤的牧师。其实世人总是对牧师有所误解,认为这是一群身娇体弱的“书生”,实际上的牧师倒是更像重装步兵,而钉头锤与权杖也十分相似,甚至可以说是同一种兵器的不同叫法。 常人一见到古木罕,都会觉得他是以手中权杖进攻,以手中盾牌防守。可在四位也先那颜中,真正用钝器敲碎别人脑袋的是孛老浑,古木罕手中的权杖其实是用来施法的。盾牌则是一件奇门兵刃,类似于刀轮,边缘暗藏利刃,锋锐难当,还能自行旋转,与人交手时,别人若是只防备他的权杖而忽视他的盾牌,便要吃一个大亏。 此时古木罕以权杖施展萨满教的巫术,搅乱秦素的心神,使得秦素的“天算”不再完美无瑕,同时以手中的盾牌向秦素攻去。 如果秦素没有“三宝如意”,此时几乎已经陷入绝境,可有了“三宝如意”,秦素就完全不一样了,她无法以“天算”料敌先机,干脆不管朝自己攻来的盾牌,直接朝着古木罕当头一记如意。“三宝如意”势大力沉,再加上秦素用出全力催动手中如意,若是被打实了,非要脑浆迸裂不可,古木罕不敢以伤换伤,只能收招回防。 这便是上官莞面对秦素时的无奈了,就算高出秦素一个境界,也很难挡下“三宝如意”,而且“三宝如意”的威力奇大,谁也不敢用体魄硬抗来以伤换伤,只能躲闪,于是便陷入被动之中。 古木罕一退,秦素便是一进,手中“三宝如意”呼啸作响,虽然不比在地师手中的光景,但也不容小觑。古木罕心中暗忖,若是自己用手中盾牌与秦素手中的如意对攻,只怕百余招后,自己的这件宝物便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当初众人离开昆仑洞天的时候,众人一致同意将“三宝如意”当作道门一统后的大掌教信物,李道虚借着玉虚斗剑的机会将“三宝如意”交到秦素手中,事后也不讨要,其中深意自然是认可李玄都日后担任道门大掌教。 对于李道虚而言,他已经有“叩天门”,是一件完整仙物,多了这件残缺仙物,也不能让他像渡过一重天劫的地师那般纵横无敌,没了这件残缺仙物,他还是老玄榜上第一人,单打独斗无人是他的对手,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就是这件不甚完整的仙物,却让世间众多高手吃尽了苦头。这便是长生之人对于天下的影响力,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深远,哪怕地师徐无鬼已经飞升离世,他最后决定由李玄都继承自己衣钵,仍旧改变了世间格局,使得李玄都有足够的实力应对大真人府之变,间接导致了宋政的身死。 金帐地域广阔,有东、南、西、北四大王庭,对应春、夏、秋、冬四季,故而金帐既与辽东接壤,也能借道西域攻入西北。金帐和辽东算是邻居,金帐对于辽东的了解甚至还在朝廷之上,朝廷的目光更多落在赵政身上,认为换一个总督就能改变辽东局势,而金帐贵族早就明白秦清才是关键,“辽王秦清”的说法便是从金帐流传开来。 古木罕身为也先那颜,对于辽东秦家十分熟悉,久闻秦大小姐之名,这次来到辽东,他便想会一会秦素。若在其他时候,这自然是个无法实现的奢望,且不说在辽东的地盘,有秦清坐镇,而且秦素在大多数时候都与李玄都在一起,上个打秦素主意的真言宗便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可如今秦清闭关不出、李玄都主动对上了澹台云,可谓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古木罕趁此时机找到秦素,想要把这位秦大小姐一举拿下,却没想到秦素如此棘手,好似一个刺猬,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 正当古木罕犹豫不决的时候,一道长虹直往这边而来。 正在交手的两人俱是一怔,然后同时向后退开。 下一刻,这道长虹轰然落在混同江中,江面上的残余冰层悉数粉碎,不剩下半分,滚滚江水随之一涌,竟是满溢上岸。 这把古木罕吓了一跳,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落在江水中的其实是一个人?人体何其小,如何能让滚滚江水溢出两岸?其中原因自然是此人身上蕴含了磅礴巨力,这股力道释放在江水之中,逼得江水向两旁涌去,这才溢出江岸。 这是何等伟力?! 不多时后,一个身影缓缓浮上江面,就站在江水之中,脸色苍白,胸口位置有一个凹陷进去的拳印,周身气机飘摇不定,分明是遭受了重创,以至于气机、体魄都处于一种“混乱不定”的状态之中。 不过就算如此, 秦素已经认出了来人,惊呼一声,“紫府!?” 来人正是被澹台云一拳打飞的李玄都,纵然有“阴阳仙衣”护体,澹台云的拳头还是在李玄都的胸骨上留下了一个清晰拳印,幸而胸口位置是李玄都全身最为坚固的部分,又有“漏尽通”护体,可以修复伤势,倒是不算什么。关键是澹台云这一拳中的劲力渗入李玄都的体内,大肆破坏李玄都的经脉和穴窍,使得李玄都体内气机运转不畅,体魄遭受重创。如果将李玄都全身经脉穴窍看作覆盖两京十九州的官路驿站,那么澹台云的一拳便摧毁了将近两成的官路和驿站,使得许多地方不得不绕路而行,造成堵塞,甚至是停滞。 除此之外,李玄都身周还跟随着十三道若有若无的黑影,其身形略显虚幻,不断扭曲,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消散。这正是组成“太阴剑阵”的十三道剑影,澹台云打出最后一拳的时候,整个“太阴剑阵”首当其冲,同样遭受重创,若非这十三道剑影是依托于“阴阳仙衣”这件仙物,而是拥有实体的剑奴,恐怕已经在澹台云的一拳之下灰飞烟灭。 李玄都立在江水之上,缓缓吐息,调节体内气息,使其逐渐恢复平静。同时运转“漏尽通”,恢复澹台云给自己造成的伤势。在他周围的十三道剑影也随之逐渐稳定身形,不再扭曲,同时开始凝实。 古木罕见此情景,心中一喜。 这位清平先生毕竟是后起之秀,不如圣君这个前辈,伤在了圣君的手中。都说趁他病要他命,此时岂不是绝佳的时机?不过旁边的秦素却是个麻烦,而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长生之人可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玄都虽然看起来是受了重伤,可到底伤到了什么程度,还有没有还手之力,却是有待商榷。 便在这个时候,天外响起一声长笑,“李玄都,你还差得远呢,想要赢我,再练二十年吧。” 李玄都并不答话,神色平静,只是自行恢复伤势。 方才两人交手,李玄都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吃了个大亏,却不意味着他用出了全力。澹台云已经用出了“太素玄功”,可李玄都却是有所保留,从头到尾没有用过“太易法诀”,只是依仗自己多出一件仙物与澹台云周旋,如果李玄都舍命一搏,再次用出叠加四次的“太易法诀”,谁胜谁败犹未可知。 让古木罕失望的是,澹台云显然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长笑之声渐渐远去,已经走得远了。澹台云也很明白,如果把李玄都逼得狠了,只怕李玄都便要拼命了,所以她只是击退李玄都,给李玄都留了情面。李玄都顾及身份,便不好再纠缠不休。 这让不知内情的古木罕陷入两难抉择之中,到底是就此退去,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是舍命一搏,赌上一把? 正在古木罕犹豫之间,秦素已经朝他攻来。显然秦素也想到了这一点,为了让李玄都安心疗伤,这才主动出击。 古木罕大感遗憾,四大也先那颜只有他一人到此,他本意是拔得头功,亦或是趁机独占秦大小姐,所以故意不与其他人同行,却没想到一连串的变故使他陷入两难境地,不但没能拿下秦大小姐,便是拔得头功也十分艰难。若是四大也先那颜同时在此,四人联手,区区一个秦素如何是他们的对手?便是重伤的李玄都,也要饮恨于此。 这却是古木罕一厢情愿的想当然了,如果李玄都毫无还手之力,那么澹台云何不直接拿下李玄都?正因为李玄都还有一战之力,澹台云斟酌之下这才穷寇莫追。而李玄都旁若无人地恢复伤势,何尝不是人为古木罕奈何不得他,也是一种目中无人。 古木罕刚刚与秦素交手十余招,便听一个声音说道:“好了,素素,交给我罢。” 话音落下,一只手掌覆盖了古木罕的整个视线。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兼修 这只手出现之后,仿佛佛祖的佛掌,遮天蔽日,充斥天地,让古木罕的心神受到沉重压迫,思绪有了片刻凝滞。 从始至终,古木罕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甚至不能看清出手之人,因为这一掌吸引了他的所有心神,让他根本无法挪开视线神念,他可以清晰看到手掌的每一根掌纹,偏偏看不到手掌之外的任何东西。 可在秦素的视线之中,这一掌根本没有那么玄奇,什么遮天蔽日,什么充斥乾坤,都是不存在的,就是李玄都轻描淡写地一掌拍出,就连掌风都没有半分。 这便是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了。 古木罕这才知晓李玄都的厉害,面对越来越近的一掌,迅速向后退去,意图拉开距离。 可李玄都岂能让他如愿,紧随而至,两人一前一后飞掠而去,李玄都的手掌仍旧在缩小两人之间的距离。 最终在两人掠出二百余丈之后,李玄都的手掌终于触及到了古木罕的胸口,不同于澹台云的刚劲,李玄都的这一掌却是极为柔和,这与李玄都修炼“太阴十三剑”大有关系。古木罕脸色骤然一白,不由踉跄后退。 古木罕闷哼一声,心中生出怒意,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堂堂也先那颜之一,也不是被人随意拿捏的软柿子,如果李玄都是全盛时期也就罢了,现在面对伤在澹台云手中的李玄都,他还不至于没有半分还手之力。 古木罕是如此想的,手中权杖一晃,便要用出巫术,同时左手的盾牌开始飞速旋转,凌厉无比。 可李玄都不是秦素,秦素的境界修为低于古木罕,所以古木罕的巫术很容易得手,可李玄都却是境界高于古木罕,根本无视古木罕的巫术,直接一掌拍在古木罕的盾牌上。 盾牌上的利刃非但没能伤到李玄都,反而被李玄都在盾牌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掌印,这件宝物不说毁了,也是大受重创。 古木罕看得瞠目结舌,这哪里是遭受了重创?还是说李玄都在这么短的世间内已经彻底愈合了伤势? 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让古木罕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绝不可能是李玄都的对手,不说什么抓住千载难逢的良机,只怕是一个不慎便要被留在此地。 想到这儿,古木罕顾不得其他,开始干净利落地逃命。 他想走,李玄都却容不得他就这么离去,伸手一抓,扯住了古木罕的盾牌,五指深深刺入屯盾牌之中,又留下五个指印。 古木罕倒也是果断之人,直接舍弃了这件陪伴自己多年的宝物不要,打定主意要壁虎断尾,毕竟外物都是可以替代之物,性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李玄都夺了这面盾牌,稍微顿了一下,被古木罕拉开了距离,他也不再深追,而是举掌激发出一道剑气,势若奔雷,直往古木罕的后心击去。 古木罕有心闪避,可还是被这道剑气击中后心,脸色先是涨红,继而迅速苍白,没有半分血色,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不过他却借着这一掌之力,一掠长虹,迅速消失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 想要杀死一个一心逃命的天人造化境高手,从来都不是什么简单事情。孛老浑之所以被李玄都轻易重伤,是因为他偏要正面与李玄都较力。如今古木罕一心逃命,李玄都想要杀他却是要花费一番手脚。 李玄都干脆站在原地未动,只是翻看着手中的盾牌。 秦素来到李玄都身旁,面带几分担忧,关切问道:“玄哥哥,你没事吧?”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因为“漏尽通”的缘故,胸口位置的拳印已经变得很淡,再过不多久,就能彻底恢复如初,而十三道剑影也已经被他收回“阴阳仙衣”之中,慢慢恢复。 李玄都摇头道:“吃了个大亏,不过没有伤及根本,还好。” 此时李玄都的面容已经不再那么苍白,秦素稍稍放心几分,又问道:“澹台云这么厉害?你也拦不住她?” 李玄都手上用力,将那面盾牌捏得彻底变形,然后随手丢掉,说道:“澹台云这次主动邀战岳父,果然有所依仗,如果我所料不错,她应是将巫阳传下的法门融会贯通,修为大进,只怕是已经跻身元婴妙境。” “这么快!”秦素咋舌道,因为李玄都从来不对她藏私,时常分享自己的修炼心得,有督促秦素勤加修炼之意,也让秦素明白了长生境之后的诸多玄妙,比如这元婴妙境,其实是金丹大道的一个阶段,在其上还有金刚不坏、五气朝元、三花聚顶等等,而李玄都距离元婴妙境还有一定差距。 按照道理来说,李道虚、徐无鬼、张静修等积年地仙是已经证得元婴妙境之人,而较为年轻的澹台云、秦清、宋政、李玄都等人则是还未跻身此等境界。 在后四人中,秦清、宋政、李玄都都是在最近一年才跻身长生境,时日尚短,不曾证得元婴妙境也在情理之中,澹台云虽然早早跻身长生境有一段时日,但澹台云之所以能以如此年纪踏足长生境,当然不是按部就班地走了地仙之途。 在五仙之中,地仙之途是一条康庄大道,就像庙堂中的科举正途。如果把最高的天仙境界看作是封阁拜相,那么非地仙之途不得天仙之境,等同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但是科举之途注定晋升缓慢,在刚刚步入仕途的时候,不如恩荫出仕,也不如武职。文官一途,先要在翰林院苦熬,然后在六部各司当差,做到一司主官后,外放为官,多是一地知府、通判,做到按察使、布政使之后再调回朝廷中枢,出任太仆寺卿、大理寺卿等三品大员,然后再外放一地巡抚总督,期满后返回朝廷出任一部尚书,最终以尚书之尊登阁拜相。由此可见文官升官之艰难,几乎没有半分取巧捷径可走,所以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等人晋升长生境时都已是老人。 澹台云当年迫于形势,不能步步为营,只得取巧,兼修地仙与人仙两道。就好比是文官转武职,升官之后再转回文官,如此一来,仍旧能官至六部尚书,却要止步于此,无缘内阁宰辅。换而言之,澹台云能踏足长生境,却是很难更进一步,这便是有得有失。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昆仑洞天之行让澹台云有了转机,上古神女巫阳留下了三份传承,澹台云、李玄都、秦清各得其一,澹台云得到的那份传承让她完美解决了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从地仙途径和人仙途径向后冲突,变成了兼修地仙途径和人仙途径,兼具两者之长。 这就好像是有宗室勋贵子弟,可以不拘泥于种种规矩,出将入相,可以入阁拜大学士,也可以挂将军印领兵打仗,没有明确的文武之别。这其中的差别极大。 这其中的道理,李玄都也有所猜测,虽然道门是为五仙之说,可天仙途径太过超然,也太过特殊,几乎不能算是一条途径,所以就是人仙、地仙、鬼仙、神仙四条通途。其中鬼仙与神仙有所相通之处,都与神魂大有关系,而人仙与地仙有所相通之处,都与体魄大有关系。换而言之,地仙途径和人仙途径可以相互转换,澹台云便是一个例子,鬼仙途径和神仙途径也可以相互转换,许多古时神仙在积累香火成就神道之前多是成就鬼仙的高人。不过鬼仙和人仙相互冲突,水火不容,是绝然不能随意转换的,想来地仙和神仙也是如此。 不过可以相互转换不假,但也有一定的弊端,巫阳留下的法门便是消弭这种弊端。 李玄都道:“这也在情理之中,澹台云跻身长生境界多年,虽然因为自身桎梏局限,不得寸进,但积累十分深厚,如今她终于补全了不足,那么接下来更进一步便是水到渠成。”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没有料到澹台云竟是能兼具两者之长,一个不慎吃了大亏,若是澹台云再苦修数年,将一百二百余穴窍全部修成身神,成就人仙体魄,再有地仙的‘太素玄功’,那我可就真不是对手了。” 秦素闻言,不由大是忧心,说道:“既然澹台云如此厉害,那爹爹他岂不是……” 李玄都安慰道:“澹台云胜了我不假,可我也不是随手就能打发的,她此时元气有损,不复鼎盛巅峰。不管怎么说,她还未成就人仙体魄,不论其本身的地仙修为,人仙体魄只能相当于天人造化境的伊里汗,想要连战我和岳父两人,还是力有不逮,所以她一定会先行恢复元气,然后再以全盛的状态去挑战岳父。” 秦素稍稍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快去大荒北宫。” 李玄都点头道:“金帐人随澹台云一起来到辽东,意图不明,我们还要防备朝廷那边的儒门趁火打劫,补天宗和秦家的精锐留在朝阳府不能轻动,所以只能我们两个担起担子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横岗城 太白山位于极北之地,太白山上除了大荒北宫之外,几乎没有人烟。距离太白山最近的一座城名为横岗城,城池依势筑于一条东西走向的山岗之上。峭壁峥嵘,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城内地势南高北低,四周筑有高高的城垣。内城周五里,外城周十里。城周十里设九门即南三门、北三门、东二门、西一门。外城驻扎着部分辽东铁骑,建有点将台、校场、仓廪区,内城建有副总兵衙门、武庙、城隍庙、启运书院、文庙等。 此城虽然位置偏僻,但因为靠近金帐、太白山的缘故,来往客商、江湖人士都要在此地落脚,故而十分兴旺,城中居住人口十万余众,辟有十里商贾闹市,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 这是前往太白山大荒北宫的最后一站,李玄都认定澹台云会在此地落脚,所以他和秦素也往这边而来。 两人御风而行,很快便来到横岗城的城外。城外是开阔的官路,来人熙熙攘攘。大多都是从中原过来的江湖人士,也不乏辽东本地人士和金帐人。 李玄都和秦素没有惊世骇俗地直接飞入城中,而是选择步行入城。 到了城门口,并没有人在此地查验路引,这也是实情,能来到这里的江湖人士,多半都不是光明正大来到此地的。 秦素曾经来过此地,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她还很小,跟随秦清来到此地,居住在内城正中的书院中。后来秦素年龄大了,能够独自往来太白山,就算要去大荒北宫,也不在此地落脚。再到后来,秦素就连大荒北宫也不爱去,更不用说横岗城了。所以秦素对这里只有一些十分模糊的印象,只是依稀记得在副总兵衙门西侧有一处深潭,面阔水幽,荷香四溢,金鲤满池,东侧陡坡下,还有一泓清澈的池水。西潭东池景色恰人,衙门好似龙头,两弘碧水左右辉映,恰如龙目,好像有个“神龙二目”的赞誊。 如果是两人闲游,李玄都倒是不介意去看看这东池西潭的美景,可如今他却是没有这个闲情逸致。两人来到外城后,李玄都问道:“素素,如果你是澹台云,来到此地后会选择在什么地方停留?” 秦素想也没想就回答道:“如果我是澹台云,我根本不会来横岗城,在深山老林中随便找个雪窝子,这就够了。” 李玄都笑道:“所以你做不了圣君。” “那你倒是说说,你凭什么笃定澹台云会在此地落脚?”秦素有些不大服气。 李玄都道:“这次随同澹台云一起来到辽东的还有众多金帐高手,要说两者之间没有联系,只是巧合,我是万万不信的。这么大的排场,摆明了就是要横扫辽东,然后昭告天下,藏着掖着算怎么回事?再者说了,就连我都不敌澹台云,谁还是澹台云的对手?除非是岳父亲自出手,可澹台云本就是为了挑战岳父而来,如果是岳父亲自出手,那倒是省事了。既然没人能阻挡澹台云,澹台云根本没有隐匿踪迹的必要。相较于你的雪窝子,显然横岗城更好一些。” 秦素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想了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便也认可了,说道:“外城鱼龙混杂,太过喧闹,有几座客栈,也是颇为寒酸,客人都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人物,堂堂圣君怎么会与这些人同居一室?内城更为清净一些,尤其是内城的启运书院,十分幽静,占地也大,最是符合圣君的身份。” 李玄都道:“就是启运书院了,我们过去瞧瞧。” 说罢,李玄都伸手一指,以大神通强行开启一道“阴阳门”,然后拉住秦素,迈步走入其中。门户的另一边便是内城了。两人并不知道启运书院的具体位置,秦素虽然曾经来过,但时隔多年,早已经记不清了,不过秦素也有办法,她抬手朝上方一点,只见内城上方的天幕上,出现了一个人头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不断放大,最终有磨盘大小,仿若一只闭着的巨眼。 然后这只巨眼缓缓睁开,露出其中的眼瞳,幽深如一口深井。 这是忘情宗的“天魔眼”秘法,无形无质,寻常人看不到,唯有归真境以上的修为才能看到,而想要用出‘天魔眼’,非要天人境以上的修为不可。“天魔眼”与施术之人相通,只要被“天魔眼”看到,便等同是被施术之人看到,当初韩邀月便曾以此法寻找秦素的踪迹。 如今秦素用来,却是借助“天魔眼”来从上空俯瞰城池,观察地形。 如此片刻之后,秦素收起了“天魔眼”,对李玄都说道:“往西北方向,大概三里左右。” 李玄都点了点头,没再强行开辟“阴阳门”,而是与秦素并肩往书院方向行去。 内城不许外来江湖人轻易踏足,有辽东甲士来回巡视,不过秦素是正统补天宗弟子的装扮,地位超然,没有此等限制,李玄都沾了秦素的光,倒是没有甲士来盘问两人。至于澹台云,以她的境界修为,自然无人能够发现。 两人很快便来到了启运书院的门外,只见得大门紧闭,书院内外都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秦素问道:“上去叩门?” 李玄都说道:“我来吧。” 便在这时,书院的大门却是自行开启了,从里面传出一个声音,“李玄都,你倒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追到这里来,就不怕这横岗城变成你的葬身之所吗?” 这正是澹台云的声音,李玄都没有急于走进书院大门,而是说道:“圣君所依仗的,无非是一众天人造化境高手,以众击寡,的确能将我置于死地。可我却要说圣君好大的胆子,横岗城距离太白山不足八百里,对于长生地仙来说,转瞬即至。如果我与岳父联手,只怕此地要成为圣君的葬身之所。” 回应李玄都的是一阵放肆笑声,在李玄都认识的众多女子中,唯有澹台云有如此豪气,巾帼不让须眉。 李玄都脸色不变,平静问道:“圣君何故发笑?” 澹台云停歇了笑声,说道:“我不笑旁人,我只笑李玄都无谋少智,如果此时辽东真是绝境死地,那我为何要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李玄都脸色一沉,说道:“倒要请教。” 澹台云道:“想必你已经传书于秦清,如果我所料不错,秦清不曾回信于你,若是回信于你,你也不必一再追问我来到辽东到底是何缘由。” 闻听此言,李玄都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说道:“难道圣君是想乘人之危?” “不错。”澹台云坦然道,“我就是乘人之危,拿回一些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澹台云如此直白,倒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微微一怔,然后说道:“圣君莫不是说大荒北宫?” 澹台云道:“正是。” 李玄都皱起眉头。 当年道门决裂之后,十宗之人在太白山上修建大荒北宫,自称北道门,将以云锦山大真人府为核心的道门称之为南道门,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后来十宗内部再次决裂,以无道宗为首的五宗离开辽东,迁往西北,作为圣君居处的大荒北宫就成了无主之物,先是被真传宗占据,后来补天宗势大,将真传宗赶了出去,将其据为己有。澹台云是天下公认的圣君,若她说大荒北宫是自己之物,倒也说得过去。 澹台云又道:“当年西北五宗舍弃了大荒北宫,这才使其落入了补天宗的手中,如今我打算要回大荒北宫,也不指望补天宗会心甘情愿地让出大荒北宫,所以我邀战秦清,让我们两人斗上一场,赌注就是这座大荒北宫。” 李玄都并不十分相信澹台云的这番说辞,且不说大荒北宫位于辽东深处,就算澹台云要得回来,也十分不便,就说澹台云召集了一众金帐高手随同她一起来到辽东境内,也不像是仅仅为了一个大荒北宫。再有就是秦清迟迟不曾回信也着实让李玄都心生疑窦,所以李玄都认为澹台云为了大荒北宫而邀战秦清的说法其实是一个托辞,她肯定另有目的。 李玄都没有再深问下去,转而问道:“不知圣君所言的‘趁人之危’是什么意思?” 澹台云反道:“你怎么不去问秦清?” 李玄都道:“岳父那边,我自然会问。可我现在想要请圣君为我解惑。” 澹台云的回答还是十分直白,“我不想答你。” 李玄都无奈地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同样无奈。 澹台云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进来还是不进来?” 李玄都一挥大袖,书院的大门又自行关闭,然后说道:“前不久刚刚见过,现在就不见了。” 书院再次陷入沉寂之中,没了声息,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是只有澹台云一人,还是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待李玄都踏入其中。 李玄都最终没有再去冒险一搏,不是他怕了,而是秦素就在他的身边,在面对澹台云的情况下,他很难顾及到秦素的安危。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大荒北宫 李玄都最终还是远离了书院,不过又陷入了两难境地之中。 他不能断定澹台云此举目的是故布疑阵,好为自己争取恢复元气的时间,还是澹台云有恃无恐,不在乎李玄都怎么做。 如果是前者,李玄都就不能就此离去。如果是后者,李玄都应该立刻前往大荒北宫。 这是两个背道而驰的决定,便也是两难之处。 李玄都难以下决断的时候,还是决定询问秦素的意见。 秦素听完李玄都的判断之后,回答道:“去大荒北宫,澹台云需要恢复元气,你比她损耗更重,更需要恢复元气。” 李玄都默然,认同了秦素的意见,带着秦素离开横岗城,前往大荒北宫。 其实李玄都也可以让秦素独自前往大荒北宫,而他一个人留在横岗城,不过如今金帐高手也进入了辽东,李玄都担心秦素会出意外,所以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天下五岳,是为历代朝廷册封。佛门有四大名山,是四大菩萨的道场。道门也有“五岳”,在道门中地位很高,分别是东方蓬莱山、西方昆仑山、南方云锦山、北方太白山、中央终南山。 巍巍太白山,山巅是与瑶池并列齐名的天池。天池之畔有一片连绵宫阙,楼阁殿宇层层叠,其间以廊道相连。云雾缭绕之间,湖水映衬之间,好似是一座天上仙宫。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大荒北宫 不过与大真人府不同,大荒北宫显得有些粗犷,没有那么多的雕梁画栋,没有那么多的精雕细琢,刀切斧凿,棱角分明,这大约便是一个“荒”字的由来,“蛮荒”的“荒”。而且建筑十分高大宽阔,远胜寻常建筑,人行于其中,好似蝼蚁,这便是一个“大”字的由来。 众多身披白色披风的补天宗弟子守卫在大荒北宫各处,而主殿所在,更是守备森严。当李玄都乘风而来,在空中遥望大荒北宫的时候,便是看到了如此景象。 很快便有人发现了李玄都,有人运转修为大声喝问道:“老者何人?” 声浪滚滚好似闷雷,显然开口之人修为不俗。 “是我,秦素。”秦素开口道,“还有清平先生。” “原来是大小姐和清平先生。”那边大声答道,声调已经十分礼敬。 李玄都笑道:“看不出你还挺有威严的。” 秦素道:“什么威严,这是规矩。他们怕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补天宗的规矩。” “好大的规矩。”李玄都又调侃了她一句。 说话间,两人降下了身形,没有经过大荒北宫的正门,而是直接落在了宫内。大荒北宫自然也是有阵法守护的,只是不曾开启。 两人落下身形后,已经有人迎了过来,也有人前去通禀上面的管事人物。 来人行了一礼,“见过大小姐、清平先生。” 虽然秦素已经是忘情宗的宗主,但在补天宗内部还是将其称呼为大小姐,而不是那个略显生疏的秦宗主,甚至为了显示亲近,就连那个“秦”字也省了。 秦素问道:“爹爹人呢?” 来人能在大荒北宫中,自然也是补天宗的精锐弟子,知道许多内幕,略微犹豫后,说道:“宗主已经多日不曾现身,具体情况,恐怕只有胡师兄才能知晓。” 李玄都问道:“胡师兄是胡天良吗?” “正是。”那人点头道,“如今便是胡师兄管事。” 李玄都心中稍定,既然是胡良在此,那么许多事情就方便了。 正在说话的时候,胡良已经得到通禀赶了回来,远远地高声说道:“老李,师妹。” 李玄都和秦素俱是望向胡良,胡良走近之后,挥手示意那名补天宗弟子退去,不等两人发问,胡良已经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屋里慢慢说。” 说罢,他在头前引路,李玄都和秦素跟着他来到一座偏殿之中,说是偏殿,内里也是十分广阔,尤其是穹顶,几乎有两层楼高,让人怀疑是不是给巨人住的地方。 胡良招呼两人坐下,让守在这里的仆役上茶后便退出殿外,只剩下三人后,方才开口道:“老李你们来的正好,想必你已经知道澹台云邀战师父的事情。” 秦素道:“何止是知道,紫府已经与澹台云交手一次了。为此,紫府还受了不轻的伤势?” 胡良一惊,“老李你没事吧?澹台云竟然这么厉害?” “我没事。”李玄都摆了摆手,“不过澹台云就是这么厉害,我固然有一战之力,可没能挡住澹台云也是事实。这次澹台云来势汹汹,大有势在必得之意。” 胡良皱起眉头,“屋漏偏逢连夜雨,雪上加霜。” 秦素有些按捺不住,问道:“爹爹呢?爹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不回信?” 胡良苦笑道:“师父他老人家没出什么事,一直就在大荒北宫,哪里都没去。不过这段时日以来,他一直都在闭关,我们这些弟子也不知道师父闭关到了何种程度。” 秦素道:“什么闭关要如此长的时日?又不是坐死关。” 所谓坐死关,顾名思义,就是孤注一掷,要么成功出关,要么就是无声无息地死在闭关的居处之中,生死一线,故而名为“死关”。许多寿元将尽的高手,都会选择这一条路,要么就是成功突破境界,增加寿元,要么就是直接坐化。 胡良说道:“我过来的时候,师父已经开始闭关,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十分了解。不过听服侍师父的弟子说,师父似乎是参悟功法有所得之后才决定闭关的。” 听到这里,李玄都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澹台云和秦清分别得了巫阳的传承,各有所得,结果是澹台云凭借着多年的积累底蕴更早一步成就了元婴妙境,而秦清要稍晚一步。若不是李玄都起意来到辽东,只怕澹台云已经打到大荒北宫中,无论她是为了大荒北宫也好,还是另有图谋也罢,都已经得逞。 秦素问道:“能否叫醒爹爹?” “不可。”李玄都断然拒绝道,“所谓元婴妙境,玄之又玄,既是自身感悟,也是机缘造化,若是贸然打断这一过程,且不说是否会让岳父修为受损,只怕日后再难有此境遇。” 秦素道:“生死攸关,只怕是……” 秦素的言外之意很明白,如果涉及到性命,修为便是其次了,眼下还是要先渡过难关,只要李玄都与秦清联手,澹台云必然不是对手,除非澹台云跻身了一劫地仙。 李玄都摇了摇头,说道:“还不到生死攸关的地步,可惜我未曾把‘帝释天’带在身边,否则大可与澹台云一战。” 秦素知道李玄都的意思,他是想要独自挑起这副重担,可先前一战,李玄都已经伤在澹台云的手中,关键是随同澹台云一起来的还是金帐王庭的一众高手?秦素又怎么肯让李玄都再去冒险?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未来的丈夫,这本就不关李玄都的事情,父亲折损些许修为,总要好过丈夫丢了性命。 李玄都也知秦素心中所想,不等秦素开口,已经提前说道:“素素你也不必着急,我看这大荒北宫易守难攻,只要开启阵法,足以挡住一应来犯之敌,最难解决的澹台云,还是交给我来对付,我这次有了防备,未必就不是她对手。” “你说的轻巧。”秦素还是不赞同,“你凭什么对付澹台云?她身兼地仙和人仙的长处,而你只是一个普通地仙,纵然有一件仙物,也难以弥补其中的差距,除非你打算用出‘太易法诀’。” 秦素说的倒是实情,“阴阳仙衣”是仙物不假,极为契合李玄都也不假,可比起当初在地师手中的时候,还是差了稍许。原因有二,一则是阴面“太阴剑阵”中的关键一剑是地师神念所化,而非李玄都神念所化,地师当然可以运转无碍,如臂指使,李玄都难免有所不如。二则是阳面的三朵莲花中本有地师大量神力,结果被地师全部灌注入“帝释天”的体内,导致三朵莲花的威力也大为下降。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仅仅是凭借“阴阳仙衣”,很难彻底弥补他与澹台云之间的差距。 既然秦素考虑到了,李玄都这个当事之人自然也考虑到了,问道:“素素,如果遇到了全身披甲的重步兵,你知道什么兵器最好用吗?” 秦素被李玄都问得一怔,却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摇头道:“不知。” 李玄都道:“不是刀剑等利器,而是重锤、骨朵等钝器。澹台云一身体魄强横无比,就好似全身披甲之人,剑不好用,我还缺一件趁手的兵刃。” 秦素立时明白过来,取出自己的“三宝如意”放到了李玄都的面前。 先前秦素还要面对强敌,李玄都当然不能向她索要“三宝如意”,如今身在大荒北宫之中,李玄都却是可以安心地借来一用了。 李玄都伸手拿起“三宝如意”,说道:“凭借外物,我总能和澹台云斗上一斗了。” 第一百九十章 灵丹妙药 修为不足,神通弥补。境界不够,外物来凑。 境界修为一事,源自于三教祖师。无论是道祖和佛祖也好,还是儒教的圣人也罢,本意都并非是与人争强斗狠,就拿道门而言,所求无外乎“长生”二字。所以境界修为与战力高低有关系,但没有必然联系,在通常情况下,境界越高,战力越强,却不是绝对,也有例外。 江湖争斗,尤其是生死之战,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功法、计谋、法宝,如此便是六要,六要得五要,则必胜无疑。 不过在这六点关键因素中,最为稳健的还是境界修为,毕竟天时、地利、机谋都会随时而变,而法宝也不过是身外之物,唯有功法和境界修为能够长久不变,故而江湖中人也是首重境界修为。 话又说回来,境界高,不意味着与人争斗的手段更强,如那从不与人交手争斗之人,境界高是高了,可是遇到常年在江湖中生死搏杀之人,哪怕境界略低于自己,也未必能胜。这便是李玄都过去总能越境而战的缘故。 不过到了长生境之后,便不存在什么境界高而战力低的事情,毕竟能跻身长生境之人,无一不是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所以李玄都在长生境的争斗中并不能凭借经验占据什么优势。 如今他在自身修为不如澹台云的情况下,功法不占优势,也谈不上什么机谋,只能从天时地利虎尾身外之物上着手,好在大荒北宫是地利,李玄都又有“三宝如意”和“阴阳仙衣”这两件仙物,应该可以弥补修为上的不足,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彻底恢复伤势,以最好的状态迎战澹台云。 李玄都问道:“大荒北宫中可有恢复元气的丹药?” 胡良道:“因为师父长年在此闭关的缘故,此地的确存放了大量丹药。辽东除了出产人参之外,也是许多其他珍稀药材的重要产地,我们通过万笃门和唐家的路子,用药材与妙真宗交换成药,如今大荒北宫中存放的丹药大多是出自妙真宗。还有小部分是通过海贸从东华宗购买的。” 李玄都道:“寻常的丹药见效缓慢,我需要最好的丹药。” 胡良无奈道:“我并非长年驻守大荒北宫,这次只是临时过来,所以我没有大荒北宫的丹库钥匙。钥匙应该在师父的手中。” 便在这时,秦素忽然说道:“你说丹库的钥匙?我应该有……” 话音未落,秦素已经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菱形令牌状的物事。 胡良眼神一亮,“师妹,你怎么会有丹库的钥匙?” 秦素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我上次来大荒北宫的时候,爹爹给我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钥匙。” 胡良从秦素手中接过这枚菱形的钥匙,起身领着两人离开了此处偏殿,穿廊过堂,来到一座供奉道祖的大殿内,大殿内除了道祖塑像之外,还在四周墙壁上浮雕有各种道门典故,最为醒目的就是道祖骑牛出关化胡图。 胡良带着李玄都和秦素来到这幅道祖化胡图前,只见道祖骑乘青牛之上,意态闲适,悠然自得,而青牛则是摇头摆尾,正在缓步慢行。 李玄都望向青牛,发现青牛脖子下方系有铃铛,而铃铛的正中位置则是缺失了一块,仔细打量,竟然与钥匙的形状一模一样。 胡良将钥匙放入其中,补全了这幅道祖出关化胡图。 然后就见壁画生出变化,浮雕的青牛竟是驮着道祖缓缓前行,离开了此处墙壁,三人面前出现了一道门户。 李玄都赞叹道:“好一个道祖出关。” 胡良领着两人走入其中,门户后的道路倾斜向下,不见天日,不过两侧墙壁上有长明灯,在开门的瞬间,长明灯自行亮起,照亮道路。 道路尽头是一座位于地下的大殿,或者说一座位于地下的库房。 但见殿内青玉铺地,金玉为柱,在殿内正中有一方丈余高的金色丹炉,丹炉紧闭,死寂一片,不见半分炉火,显然早已熄灭多时,周围是八卦方位,可以调节炉中之火。在丹炉前还有一座半人高的大鼎,浓郁的香气便是鼎中传来。四周墙壁摆着类似多宝格的架子,每一个格子中放着玉匣、玉瓶、葫芦等物事。 李玄都一怔,只觉得眼前情景有些眼熟,随即他便记起来了,眼前景象竟是与“玄都紫府”中的赤明宫一模一样。 李玄都迅速环顾一周,发现此地还是与赤明宫有些区别,赤明宫中的丹炉中存放有大量的“返魂香”,足够的数量之下,便是长生之人也要被“迷倒”,而此处丹库中的丹炉只是一个摆设。不过赤明宫中的许多丹药已经被人带走,而丹库中的丹药却是极为充足。 然后李玄都顿时想起自己从赤明宫离开的时候,除了两线“返魂香”之外,还带走了一份“灵丹”和一份“大药”。 古人取名从简,没有太多修饰,只有两字而已。正所谓:“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这里面提到的“灵丹”和“大药”便是指此二者了,世人又称其为“灵丹妙药”。 若是服用得法,慢慢炼化,不能说长生有望,天人造化境却是不难,而且还能青春永驻,容颜不老,比起依靠修为来延缓衰老更胜一筹,哪怕是百岁高龄,仍旧如青年之人。 不过对于当时已经跻身天人造化境的李玄都来说,“灵丹”和“大药”已经没有太大用处。于是李玄都便将“灵丹”和“大药”暂放在“十八楼”中,没有再管。待到后来,李玄都经历了陆吾居处、五行洞天、昆仑洞天的一系列变故,离开“玄都紫府”后又是玉虚斗剑、七七四十九日的脱胎换骨和大真人府之变,再加上秦素刚刚服用了“长生泉”不久,所以李玄都将“灵丹”和“丹药”彻底忘到了脑后。直到此时见到了类似于赤明宫的丹库,他才恍然记起,他本是打算将其送给秦素的,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从丹库的布局来看,当初建造大荒北宫的十宗之人定然是去过“玄都紫府”,并且成功返回人间,所以才故意将丹库设置成赤明宫的模样。 李玄都走近一面墙壁,仔细看去,墙上摆放丹药的格子下都悬挂有铭牌,不仅标注了丹药的名称,还有入库时间和大概药性。 李玄都说道:“当年西北五宗舍弃了大荒北宫,想来是将大荒北宫内外都搬了个干净,什么都不会留下,这丹库更不会例外。如今丹库里的众多丹药,都是岳父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岳父又把丹库的钥匙给了你,等同是你有权支配这里的丹药。不过公私还是要分开,不好一概而论。” 秦素一怔,没有明白李玄都说这话的用意何在。 李玄都继续说道:“这样罢,我今日从丹库取走两份丹药,还你两份丹药,如何?” 秦素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话?就算我们没有定亲,你为了爹爹仗义出手,难道补天宗还要计较些许丹药吗?我们之间,还要如此生分吗?” 李玄都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之间不必分得太过清楚,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对不对?” 秦素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见秦素落套,哈哈一笑,“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说罢,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了盛放“灵丹”的玉瓶和盛放“大药”的玉匣,交到秦素的手中,“既然我们之间不要分得太清楚,那你就收下这两份丹药,不要拒绝。” 秦素这才知道自己上了李玄都的当,可她脸皮薄,刚刚说过的话也不好立刻反悔,只能接过玉瓶和玉匣。 李玄都道:“这是你跻身造化境的关键,切记切记。” 秦素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李玄都道:“玉瓶里的是‘灵丹’,玉匣里的是‘大药’,都是我从‘玄都紫府’中带出来的,你若不知道‘灵丹’和‘大药’是什么,就好好翻书去。” 秦素白了他一眼,“瞧不起谁呢?我当然知道‘灵丹’和‘大药’。” 一直没有说话的胡良终于是忍受不了,双手抱臂,故作瑟瑟发抖之状,“真肉麻,真腻歪。” 秦素这才猛地想起还有一个胡良,顿时面红过耳,撇过头,不敢说话了。 李玄都却是不在意,“天良,你也该成家了,等你成家的时候,我肯定给你一个大红包。” 胡良嘿笑不语。 李玄都不再理会他,从满殿的丹药中选择了两种药性相合的丹药,放入“十八楼”中,说道:“给我一间静室。” 胡良道:“师父闭关都是去地下的万淼洞天,你就用师父的静室吧,所需之物一应俱全。” 李玄都想了想,点头道:“好。”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先锋 为了以防万一,李玄都虽然借走了秦素的“三宝如意”,但把自己“长生杖”留给了秦素。然后才取了伤药,来到秦清平日所用的静室,服下丹药后,开始入定,恢复伤势。 秦素虽然没有“长生石”,但可以通过“太平青领经”来化用“长生天根本法”,以此催动“长生杖”。 秦素收好“长生杖”后,望着手中的“灵丹”和“大药”怔然出神。 谁能想到,前年这个时候她还是归真境的修为,今年已经有望跻身造化境了,若说升境之快,仅次于李玄都了。而这一切,自然都是李玄都的缘故,就好似是李玄都机缘太盛,所以又分给了她一些。 胡良来到秦素身旁,感叹道:“老李还真是大方,这江湖中的多少夫妻,除非是同门师兄妹,否则都是互相藏私,你不学我的,我不学你的。为了一门绝学,夫妻反目也是常见。可你们还没成亲呢,老李就把一身所学都给了你,真是天下少见了。” 秦素叹道:“正是如此,我才觉得亏欠紫府良多。” 胡良道:“谈不上亏欠,我倒觉得老李这种做法是对的,夫妻本是一体,同进同退,旁人可以跟不上老李,可你必须得跟上。” 秦素又望向手中的“灵丹”和“大药”。 如果她能成功跻身天人造化境,以她不足三十岁的年纪而言,几乎是板上钉钉的长生有望,也就意味着以后她不必承受天人分别的苦楚,可以和李玄都联袂飞升。 想到此处,秦素的心情顿时好起来,开始认真思考该在什么时候服用这“灵丹妙药”,才能稳稳地跻身天人造化境。 便在这时,大荒北宫之外骤然响起一道雄浑嗓音,“金帐伊克顿来访,不知景修可在?云承宗可在?” 这嗓音如滚滚闷雷,凡是身在大荒北宫中的补天宗弟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辽东与金帐毗邻而居多年,对于金帐那边的高手知之甚详,这伊克顿便是四大也先那颜之一。 伊克顿口中的景修和云承宗都是补天宗中的高手,而且身居高位。 补天宗内的架构,与清微宗有些类似,清微宗是三十六位堂主和七十二位岛主,其中天魁堂、天罡堂、天机堂权柄最重,主导中枢,故而被称为内三堂。在补天宗中同样有内三堂,分别是紫薇堂、北辰堂、天枢堂。如今紫薇堂堂主是云承宗,北辰堂堂主是胡良,景修是为天枢堂堂主,在排位上稍逊于紫薇堂堂主云承宗,但在实权上却稍有胜之,仅次于秦清。 伊克顿所谓的“来访”,其实就是登门挑战,而挑战的对象便是景修和云承宗。 景修和云承宗自然是不在此地,胡良虽然是三位堂主之一,但更多是秦清的提拔培养之意,就像当年的四先生李玄都。论起境界修为,还是归真境的胡良远不是伊克顿的对手。 秦素也皱起眉头,若是“三宝如意”在手,她来对付伊克顿不是难事,可此时她已经把“三宝如意”借给了李玄都,李玄都又进入到最深层次的入定之中,不好贸然打扰,仅凭秦素本身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也不是伊克顿的对手。 胡良先前只是听李玄都提过一句“一应来犯之敌”,想当然地以为是无道宗的高手,却没想到会是金帐中人,愕然道:“金帐的也先那颜怎么也来了?” 金帐也先那颜是秘密分头进入辽东境内,寻常人根本无法发现他们的踪迹,只是孛老浑倒霉,遇到了李玄都,被李玄都重伤,而古木罕又打秦素的主意,这才暴露了行踪。可胡良身在大荒北宫中,只知道澹台云放出消息要邀战师父秦清,却不知道金帐中的高手也来到了辽东经境内。 秦素收好“灵丹”和“大药”,将先前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四大也先那颜加上一个策凌,共是五个高手,不过孛老浑已经被紫府重伤,无力出手,勒合蔑欠了紫府的人情,多半是虚应故事。这便五去其二。再加上策凌伤在了我的手中,古木罕在紫府手中吃了大亏,完好无损的就只有这个伊克顿了。” 胡良叹道:“可惜景师叔和云师伯不在,其他师叔师伯也大多觅地潜修。” 秦素道:“我可以试试。” 胡良脸色微变,“师妹,你如今手中并无仙物,如何是伊克顿的对手?” 秦素道:“周旋一二总不是难事,瞧这架势,伊克顿分明就是澹台云的开路先锋,欺我补天宗无人。打不过和不敢打是两回事,如果我们闭门不出,任由伊克顿在宫外叫嚣,日后传扬出去,补天宗的脸算是丢尽了。” 虽然秦素并非补天宗弟子,乃是忘情宗的宗主,可补天宗上下无一不将她视作补天宗弟子,而且地位超然,等同堂主长老之流,此时胡良听她如此说了,也不好反驳。并非他胆怯怕事,而是修为相差太大,如果由他出面对上伊克顿,差不多一个照面就要立死当场,他连强出头的资格也没有。这也是李玄都不将“灵丹”和“大药”分给这位老兄弟的缘故,委实是胡良如今的境界还用不到这类物事。 大荒北宫的宫门外是一片用雪白砖石铺就的平整大坪,此时伊克顿便站在这片大坪上,距离宫门不过百步,见大荒北宫之中迟迟没有动静,心中大定,变得志得意满起来。 堂堂大荒北宫,竟是被他一人堵门,日后传扬出去,他可要名声大噪了,说不得要被称作金帐第一勇士,就连中原和西域,也要传遍他伊克顿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想到此处,伊克顿下意识地用大拇指一左一右抹过自己上唇的两撇大胡子,嘴角流露出几分笑意,顾盼自雄。 便在这时,大荒北宫的宫门从里面缓缓开启了,两队补天宗弟子分左右走出宫门,然后呈“八”字形排列。 伊克顿见此情景,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颤,心中更是打了个突,看这架势,该不会是李玄都出来了吧?若是李玄都出手,他可万万不是对手,能逃出生天就已经是万幸。不过他转念一想,圣君已经说了,李玄都定然会抓紧时间恢复伤势,绝不会出手,应该不是李玄都。 果不其然,从宫门中走出来的不是一身黑色鹤氅的李玄都,而是身披白色大氅的女子,正是秦素。 伊克顿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原来是秦大小姐。” 秦素冷然道:“伊克顿,你要如何?” 伊克顿哈哈一笑,“久闻补天宗大名,今日特来登门领教。” 四大也先那颜奉老汗命令前往天下各地寻找长生药,伊克顿去了西域,在那里学会了中原官话,此时说出来倒也像模像样,不似金帐的也先那颜,倒像是一位中原江湖中的大豪。 “好!”秦素本就是害羞腼腆之人,极不喜欢与生人打交道,此时故作冷淡之态,更不想与伊克顿多说废话,一口应了下来。 伊克顿已经从策凌和古木罕的口中知道秦素的厉害,不敢大意,身躯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炸裂声响,然后他的身形开始膨胀、变大,甚至撑破了外袍,露出如同灰白岩石一般的肌肉。 转眼之间,伊克顿已经变为丈余之高,这不是法身,而是实实在在的体魄生长,此时的伊克顿已经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巨人,除了下身位置的衣物还算完好,其他位置的衣物已经被完全撑破,周身肌肤没有半点鲜活气息,就像覆盖了一层灰白色的石质表皮。 这是金帐王庭中独有的秘法,完全异于中原佛道两家的法门。 因为身体结构的变化,伊克顿的嗓音也变得十分怪异,就像两块岩石摩擦,没有半分柔和可言,“秦大小姐,亮兵刃吧。” 有补天宗弟子为秦素奉上两把长刀,虽然比不上“欺方罔道”和“大宗师”,但也是上佳的好刀。 秦素接过双刀,正持手中。 如果说李玄都的一身本事大多都在剑上面,那么秦素的一身本事大多都在刀上面,这也是李玄都和秦素最大的不同。 秦素得秦清的真传,已经初步领悟了“天刀”的玄妙,“天刀”中最难的一环就是“太上忘情经”,偏偏秦素受益于“太平青领经”,可以取巧使用“太上忘情经”,如此便算是“天刀”小成,同境之中少有抗手。 后来她又学了“鸳鸯刀法”,这套刀法的名字寻常,既不威风,也不霸气,更看不出什么玄妙,据说是古时的一对神仙眷侣所创,正三十六式,反七十二式,正反一百零八式。应敌时,两人的刀法阴阳相济,正反开阖,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便守,配合得天衣无缝。 秦素得到这套刀法之后,将这套本该要两人修炼的双人刀法改为一人使用双刀,不管夫妻二人如何心意相通,始终是两个人,哪里比得上一心二用。用出这套刀法之后,攻守之间滴水不漏,仅凭招式,哪怕是面对李玄都的“剑心太玄意”,仍是可以不落下风。 就算没有仙物,秦素也不是一个软柿子。 第一百九十二章 游斗 伊克顿已经从古木罕和策凌的口中得知,秦素的兵刃是一把如意,威力奇大,若是气力不够,体魄不强,很难从正面抵挡,难免要束手束脚,若要游斗,又无法处理秦素的“天刀”,所以只能正面力拼,以堂堂正正的气力取胜。 在金帐四位也先那颜之中,最适合应对秦素的就是伊克顿和孛老浑,伊克顿体魄强横,孛老浑力大无穷,并不害怕这种正面硬拼,不会被秦素克制,这也是伊克顿敢于来此的缘故。 此时伊克顿见秦素并没有用策凌、古木罕所说的古怪如意,而是用了双刀,大感不悦。若是从年纪上来说,他好歹也是秦清的同辈人物,就算你是秦清的女儿、李玄都的夫人,可此二人俱不在场,你一个后辈怎敢如此托大? 不过此时伊克顿的皮肤仿佛岩石,彻底僵化,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变化。 秦素手持双刀,缓步上前。行走之间,身上披着的大氅自行飘落在地,露出大氅下的雪白衣裳。辽东多雪,秋冬春季,落雪之后,天地皆白,所以补天宗弟子以白衣为主,便于在外隐蔽身形,并非是为了潇洒好看。 秦素来到阵前,双刀一摆,好似风摆柳枝,并不急于出招。“天刀”讲究料敌先机,故而后发制人效果更佳。 落在伊克顿的眼中,却是秦素狂妄到了极点,全然不把他放在眼中,怒上加怒,不由大喝一声,真如雷震一般。 幸而此时太白山是以白色山石而得名一个“白”字,并非西北的大雪山,又正值秋日,积雪不多,倒也不至于引起雪崩。可饶是如此,偌大天池的水面还是荡漾起层层涟漪。一众补天宗弟子胸口发闷,有修为稍弱之人更是身形摇摇欲坠。要知道能驻守于大荒北宫的补天宗弟子,都是补天宗中的精锐,放到江湖上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所谓的修为稍弱只是相对而言,这些补天宗弟子尚且如此,可见这一喝之威。 人仙没有术法神通,许多手段都十分质朴简单,这一喝便是如此,看似无甚玄妙,实则蕴含滚滚血气,可以喝退鬼神,若是有鬼仙途径之人以神魂出游,在这一喝面前,就仿佛进入了烈阳之中,只有无边光明和炽热,轻则遭受重创,重则魂飞魄散。 不过秦素并不受影响,她毕竟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与天人造化境的差距并没有到无法弥补的地步,她又是号称康庄坦途的地仙途径,并不受人仙的血气克制,所以身形只是微微一晃,反而趁着伊克顿的一喝时机,猛地向前飞掠,一刀刺向伊克顿的咽喉。 伊克顿依仗体魄强横,根本不做避让,任由秦素一刀刺中自己的咽喉,发出一声金石碰撞声音。 伊克顿反手就要去抓秦素的长刀,不过秦素早有预料,以落在伊克顿咽喉上的刀尖为支点圆心,身形飘忽而动,刀锋随之围绕伊克顿的脖子半周,不仅躲过了伊克顿的一抓,而且来到伊克顿的背后,然后一脚踩踏在伊克顿的后心位置,身形借着这一脚的反震之力飘然落地。 这便是伊克顿的不足了,到了天人造化境之后的纯粹武夫,体内气血并不活跃,甚少流动,近乎于一潭死水,因为此时的气血已经凝练到极致,近乎于固体而非液体,穴窍内的身神在没有气血催动的情形下,处于沉睡的死寂状态,这样才能保证维持正常形态,不会因为体内气血逸散而伤及周围之人。可这只是他的常态,如果他开始搬运气血,使得气血重新开始流动,注入体内穴窍之中,激活身神,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就会显现出种种异象,比如伊克顿此时的庞大身躯,在道门之中又被称之为“真身”。 如此一来,伊克顿防御大增,速度大减,反而不及秦素。这也不怪伊克顿,古木罕和策凌都说秦素手中的如意威力奇大,伊克顿想得是如何应对秦素的“三宝如意”,这才一开始就现出真身,哪里想到秦素不用“三宝如意”正面硬拼,反而凭借灵巧身形与他游斗。 伊克顿被秦素在后心位置踏了一脚,体魄强横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身形纹丝不动,直接扭身横臂扫向秦素。伊克顿此时仿佛巨人一般,哪怕秦素身材高挑,在他面前也如个孩子一般,所以秦素只是微微低头,便从伊克顿的手臂下钻过,手中双刀交错回绕,用出“鸳鸯刀法”中的“缠缠绵绵”一式,在伊克顿脚下一绊。 伊克顿立足不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总算他用力技巧十分高明,在关键时刻将跌势硬生生变为跃势,凌空窜起,再稳稳落下。在他落地时,轰然巨响,不仅脚下的砖石悉数碎裂,甚至整个大坪都好似震动了一下。 不过秦素得势不饶人,手中双刀齐进,却是攻向伊克顿的下盘。倒不是秦素故意如此,而是伊克顿的身形太高,秦素想要攻他上身,非要跃起不可,不如脚踏实地,攻击下盘,反而让伊克顿的双臂双拳难以发挥出十成威力。 不知何时,秦素的双眼之中不见眼白和瞳孔,只有茫茫白光,已然进入“太上忘情经”的“天算”状态之中。如今秦素比起以前大有进步,当初的秦素只能被动预测对方出招,如果对手以不变应万变,一意固守,秦素就无从预测了,可如今的秦素的“天算”已经将可以主动寻找破绽,虽然还不及秦清,但伊克顿也不是“魔刀”宋政。 说来也是巧合,李玄都用了“心魔由我生”之后,青丝会化作白发,秦素用了“天算”之后,双眼会变成雪白,都与白色有缘。 秦素连出九刀,第一刀衍化混元,第二刀分两仪,第三刀生三光,第四刀开四象,第五刀定五行,第六刀分六合,第七刀化七星,第八刀演八卦,第九刀生九宫,却是在模仿秦清衍化一方小世界的手段,可谓是尽得秦清真传。 伊克顿被秦素的连续九刀逼得手忙脚乱,惊怒交加,只觉得秦素像水中游鱼,滑不留手,自己空有一身巨力,根本打不到她,他每每出手,且不说速度如何,秦素每次都能提前预料,早早避开,让他憋闷无比。 这便是秦清的“天刀”吗? 众多补天宗弟子见自家大小姐对上了这狂妄至极的金帐人,好似耍猴一般,虽然不曾出声喝彩,但也气势大振。 其实众人都能看得出来,大小姐的几次进刀,根本不能伤到那金帐人的分毫,甚至连痕迹都没留下半分,注定无法取胜。可那金帐人打不到大小姐,也是无法取胜,只要维持不胜不败的局面,便是大小姐胜了。毕竟大小姐年轻,又是晚辈,老前辈依仗境界的优势与晚辈抡拳头挥胳膊,不能轻取就是丢了面子,不能取胜则是脸面丢尽。 伊克顿也明白此中道理,不由得焦躁起来,几次出手强攻,无奈面对秦素的“天算”,好似用铁锤打蚊子,任凭铁锤威力再大,打不着也是枉然,反而又被秦素刺了几刀,虽然这几刀都如挠痒一般,就算让秦素再刺砍上百刀,他也不会伤到分毫,可从场面上来看,却是他处在了下风之中,这让先前想着要扬名天下的伊克顿十分不能接受。 伊克顿之所以不解除真身状态,是怕秦素突施冷手,在他解除真身的时候,突然用那古怪如意重创自己,可到了此时,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解除了防御极强而速度迟缓的真身状态,恢复了正常状态。他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纯粹武夫,恢复本来面目之后,速度大增,丝毫不逊于秦素。 原本处处被动的伊克顿终于不再一味挨打,出手之间,风雷之声大作,丝毫不逊于秦素出刀的速度。 一时间变成两人对攻之势。 这让许多补天宗弟子的心又提了起来,先前一番交手,大小姐固然招式巧妙,毕竟修为不足,不比宗主和清平先生,难以杀伤敌人,只能一味游斗,就好似轻骑兵对上了重步兵,只是围绕重步兵的战阵疾驰,以弓箭抛射,并不冲锋破阵。如今这金帐人速度大增,形成对攻之势,倒是像轻骑兵对上了重骑兵,正面硬拼万万不是对手,大小姐只要挨上这金帐人一拳,只怕就要重伤。如今之计,还是要发挥游斗的优势,避免正面硬拼。 但见秦素用出双刀,刀法变化不定,除了“天问九式”之外,还有部分“南斗二十八剑诀”,辅以“鸳鸯刀法”,对上了伊克顿的双拳,一时间还不落下风。 伊克顿的双拳堪比兵刃,与秦素的双刀相撞,金石之声连绵不绝,两人越斗越快,秦素的身形好似一道白练,围绕着伊克顿不断游走,别说秦素出招如何,便是她到底身在何处也已经看不清了。 胡良并未在大坪现身,而是站在宫门内的阴影中,看得满手是汗,他此时并不关心胜负如何,只盼着秦素不要有什么意外就好,否则他还有什么颜面却面对师父和老友? 第一百九十三章 星阵 大坪之上,只见得秦素和伊克顿两人激斗不停,伊克顿虽然想着硬抗秦素的刀势来强行近身,可秦素的刀法却是滴水不漏,而且伊克顿收起真身之后,防御不如先前,也不能完全无视秦素的双刀,更何况他还想着防备秦素始终没有出手的古怪如意,所以并未建功。 如此近百招之后,伊克顿猛地一声大喝,秦素身形如风中落叶一般向后飘退,而她手中的双刀毕竟不比“欺方罔道”和“大宗师”,终于是不堪重负,寸寸碎裂,只剩下两个刀柄。 伊克顿大喝一声,一拳朝着秦素的面门打来。 秦素凭借着“天算”已经判断伊克顿的前冲轨迹,身形飞速旋转,设下重重刀气,挡在自己身前。 伊克顿的这一拳毫无花哨可言,近乎摧枯拉朽地破开重重刀气,巨大的气机涟漪扩散开来,逼得一众补天宗弟子不得不退回宫门之内,幸而大坪与大荒北宫一体,坚固异常,并未彻底毁去,可两人脚下的地面也是出现了许多裂痕。 伊克顿稍稍一顿,又是一拳击出,带起海啸山崩般的罡风雷音,直往秦素而去,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刚拳,却蕴含螺旋劲力,在拳头周围形成一个漩涡,若是秦素立足不稳,便会被强行牵扯过去,乍一看去,就像是自己主动往拳头上凑一般。 面对这一拳,秦素丢弃手中的刀柄,同样打出一拳,与刚猛至极的拳头相比,秦素的一拳却是阴柔到了极点,似乎没有半分重量,正是忘情宗的“百花绣拳”。对于秦素而言,这“百花绣拳”便相当于李玄都的“万华神剑掌”、澹台云的“三十二势长拳”,已经无所谓自身境界高低或者功法品秩的高低,可以发挥出超出功法本身的威力。 不管怎么说,秦素都是天人无量境,又修炼与“百花绣拳”相辅相成的“万花灵月功”多年,“百花绣拳”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一招更是“百花绣拳”三大绝技之一的“葬花叹”,绵里藏针,以柔克刚,厉害非常。 伊克顿这一拳对上了秦素的一拳,本该是摧枯拉朽,却猛然发觉自己的皮膜骨骼变得软绵无力,血肉消融,非但没能伤到对手,反而要被人家以柔克刚。 伊克顿怒喝一声,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原本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拳势再生一股新力,猛冲秦素的拳头。 秦素毕竟境界不如伊克顿,闷哼一声,向后飘退出去,整条手臂都在轻轻颤抖。 人仙之道虽然被道门视为小道,比不上天地二仙一脉相承的康庄大道,但如果不论日后飞升如何,只说在人世间,人仙之道未必就逊色于地仙,与人仙斗力,往往生死只在一个胜负手之间。 伊克顿再次出拳,带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啸之声,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可渗透外在直击内里。 这一拳声势之大,将伊克顿面前一线之间的天地元气悉数排空,使得两人之间出现了一块空白地带。 秦素以掌代刀,劈出一道有形有质的刀气。 一拳一刀相交,刀气消散,秦素再次闷哼一声,身形飘摇地向后退去。她以手刀破开了伊克顿的明劲,却是没挡住明劲之下的暗劲,被暗劲渗入体内,已然是伤了体魄,不得不退。 伊克顿终于一扫先前的憋闷,得势不饶人,迅速跟上向后倒掠出去的秦素,在半步之间再出一拳。 就在这时,只见秦素身周有无数刀光骤然爆开,如同一朵绽放的巨大莲花,眨眼间就充斥十几丈的空间,凌厉中自成圆满之势,这并非补天宗的功法,而是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 伊克顿以体魄硬顶着漫天刀光,双拳瞬间击出十数下,意图彻底重创秦素,不过秦素已经趁此时机,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伊克顿破开滚滚刀光之后,向前一踏再一蹬,脚下地面碎裂,被踩踏出一个深深大坑,然后他借着这一蹬之力,整个人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的残影,一拳直击秦素的面门。 秦素不敢硬接,幸而她所学甚多,用出李玄都教给她的“星转斗移”,强行挪移开身形,堪堪躲开了伊克顿的这一击。 伊克顿如影随形,双拳拳势没有丝毫停顿,带出无数残影。 秦素在躲闪之间,手**现了一面令旗,正面上书四字:“太平无忧”。 这正是正道十二宗的两大盟主令旗之一。这两大令旗不仅仅是象征盟主身份,同时也是两件极为玄妙的顶尖宝物,可大可小,大可十丈之长,立于大营,小可一尺之长,被持于手中。“替天行道”令旗主攻,可召黄巾力士法相助阵,又可配合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引下天雷。“太平无忧”令旗主守,可化出一座“南斗二十八星阵”,护住周身上下四方八极,又可将人暂时收入令旗中的小千世界,有困人之用。 正一宗的“替天行道”令旗如今在新任大天师张鸾山的手中,太平宗的“太平无忧”令旗自然在李玄都手中,不过李玄都跻身长生境后,觉得此物无甚大用,便也一并交给秦素保管。 话虽如此,无甚大用只是对于长生境界而言,长生境之下,这仍是极为厉害的宝物。 只见秦素一晃手中“太平无忧”令旗,以“太平青领经”催动,顿时星辉漫卷。 阵法一成,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 面对“南斗二十八星阵”,伊克顿并不惧怕,纯粹武夫对付这种无形无质的术法手段,体魄和气力无法建功,便以血气和拳意对付。于是他激发体内血气,随着自己的拳打脚踢,一起攻向四周星云。 只是“南斗二十八星阵”作为太平宗的看家手段,也不是那么容易破去,这些星光幻象只是表,星光之下的星云才是里,只见二十八团星云按照周天星位,开始旋转变化,将伊克顿的血气挪移分散到整个阵法,均匀受力,然后化解。 伊克顿立时发觉不对,这二十八团星云是应上天星辰之力,而人仙炼窍之法也是上应星辰之力,他的血气能克制寻常术法,却不能克制这星辰之力,只能以拳意破敌,他方才用血气而非拳意,却是失了先手。秦素趁此时机已经将阵法完全展开,身形隐于其中,唯有无数星云明灭闪动,继而星河倒转,让人无法分辨上下左右、西东南北。 秦素并不精通太平宗的功法,可她修炼了“太平青领经”和“南斗二十八剑诀”,这两门功法都与太平宗大有关系,“南斗二十八剑诀”的剑阵就是由“南斗二十八星阵”衍生而来,“太平青领经”还能化用万法,所以秦素驾驭“南斗二十八星阵”也是有模有样。 “南斗二十八星阵”一成,想要破阵的伊克顿也身陷阵中,对于纯粹武夫而言,要么被阵法困死,要么以力破阵,不存在其他选择。 伊克顿身形前掠,藏于幕后的秦素只是一挥手中令旗,四周星云随之一并转动,身在星云中的伊克顿随之也变化了方位,由前掠变为后退。二十八团星云之间还在互相发生变化,组合成不同的阵法,太极、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八卦、九宫、十绝。伊克顿是金帐人,并非三教之人,对于星象变化并不精通,更谈不上寻找破绽,这些对于阵法大家来说只是寻常的阵势,已是让伊克顿眼花缭乱,根本无法分清这些繁复变化了。 除此之外,伊克顿发现自己越是发力,反弹之力就越大,不发力,反而无甚阻力,伊克顿立时明白,这座阵法是在借力打力,用他自己的力道来打他自己。伊克顿毕竟是久经战阵之人,知道要趁着自己气力正盛的时候强行破阵,若是被阵法消磨到奄奄一息的时候再去破阵,为之晚矣。 伊克顿不曾犹豫迟疑,停住身形,将全身气血搬运到极致,浑身上下白气升腾,滚滚热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使得周围景象开始扭曲模糊。然后他立足原地,凝聚自身拳意,倾力一拳打出。 武夫极致的人仙便是一拳打破虚空。 随着伊克顿的这一拳打出,虚空震荡摇晃,阵法中无数星辰荧惑飘摇,不断变化组合的阵法出现凝滞,继而显现出错乱之象。不仅如此,伊克顿还将半数拳劲直接透过星阵,攻向藏于星阵之后的秦素身上。 秦素一声闷哼,已受创在这一拳下。 不过伊克顿也不好受,他这一拳只有三成劲力落在了秦素的身上,两成劲力被阵法化去,还有半数劲力在阵法的转化之下,原封不动地落在了伊克顿自己身上,这便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饶是伊克顿体魄强横,被自己的拳劲透入体内之后,也是受创不浅,体表的毛孔中渗出血珠,使得他好似一个血人。 —— 太平客栈的人物图,我已经发在公从号上了,大家在徽信公从号搜索“作者莫问江湖”关注,关注后就可以看哦。 第一百九十四章 险之又险 这一下算是两败俱伤,不过伊克顿却占了体魄的便宜。与佛门的各类护体神功不同,人仙途径的体魄不仅极为坚韧,而且恢复能力极强,反观佛门的各类护体神功,强则强矣,可一旦破功,便是难以挽回的局面,有过刚易折之嫌,远不如人仙体魄这般“能屈能伸”。 伊克顿重伤在自己的劲力之下,体内气血开始自行流转,愈合伤势,扭转局面。反倒是秦素,虽然只受了三成劲力,可她的体魄不如伊克顿,也伤得不轻,更为关键的是她没有“漏尽通”,只能勉强运转十卷天书中的“天心诀”恢复伤势。 一来一去,反倒是伊克顿占据了优势,先前一拳已经让他摸清了秦素的方位所在,再加上此时阵法已破,他依仗着自己体魄的优势,不等伤势恢复,也不等阵法的余韵彻底散去,直接向秦素所在方向掠去。 伊克顿想得是夜长梦多,所以要速战速决,殊不知自己此举也在秦素的意料之中。几乎就在阵破的一瞬间,秦素已经离开地面,向天空飘去。待到伊克顿出手的时候,她已经御风飞到了百丈高度。 人仙、地仙、神仙、鬼仙四大登天途径,各有优劣,以地仙途径而言,天人境之后可以天人合一,乘风而行,而鬼仙途径在先天境就可以神魂夜游飞掠,只是惧怕日光,到了归真境,可以日游飞掠,可还是惧怕雷霆、天风,只有到了天人境,能以神魂裹挟体魄飞掠,才算是无所畏惧,与地仙途径的乘风而行一般无二。 可人仙途径却是一个例外,人仙修炼体魄,神魂与体魄合为一体,难以分离,是为绝对的真实,克制本质是弄假为真的一切道术,可本身也无法使用道术,所以要到天人造化境才能凭借强大到不可思议的纯粹血气短暂飞行,而且远远比比上地仙和鬼仙。 正因为如此,伊克顿却是抓了一个空,只见得秦素的身形越来越高,显然是打定主意避而不战。 伊克顿见此情景,猛地大喝一声。 这一声大喝,真乃舌绽春雷,惊天动地,血气滚滚。 没有体魄的鬼仙最怕至阳只刚的天雷,人仙武夫的大喝便与春雷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一声大喝,虽然不至于让秦素六感俱丧, 但也使得她身形为之一滞。 趁着这一线时机,伊克顿双膝弯曲,双足用力,身形冲天而起,虽然不能长久滞空,但速度却是远远胜过御风而行。 兵法有云,半渡而击,伊克顿此时一跃而起便好似是正在渡河,秦素立时取出了“长生杖”,照着法门催动这件半仙物。一圈肉眼不可见的无形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波纹所过之处,周围一切的颜色褪去,变成黑白。 对于一劫地仙、二劫地仙、三劫地仙而言,“长生杖”只是一件半仙物,可对于地仙及其以下境界,“长生杖”的威能堪比仙物。对于长生之人而言,一般宝物、灵物已经无甚作用,唯有仙物才能有抗衡他们的能力。 在“长生杖”的威力下,伊克顿的身体和思绪都被彻底凝滞,当李玄都亲自持有“长生杖”并以“长生石”的力量催动的时候,就是长生境的澹台云和宋政都要受到影响,所以伊克顿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长生杖”强行剥夺了一小段时间,当他的思绪恢复正常的时候,秦素已经一掌拍在了伊克顿的胸口。 秦素的这一掌直接在伊克顿的胸口位置炸开,没有想象中血肉横飞的景象,伊克顿的皮肤血肉好似岩石一般,根本没有半分鲜血流出,这意味着伊克顿对于自身气血的掌控已经到达了极致,无缺不漏。换而言之,秦素的这一掌未曾伤及伊克顿的根本。 不过秦素对此早有预料,接着用出了地师的绝学“逍遥六虚劫”。先前秦素对上策凌,“逍遥六虚劫”未能建功,是因为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体内并无六气之属,“逍遥六虚劫”进入其体内后,没有“薪柴”可燃,落在了空处。这一次秦素不再将六劫之力送入伊克顿体内,而是直接显化六劫,开始腐蚀伊克顿的外在体魄。虽然秦素不能配合六咒使用“逍遥六虚劫”,但伊克顿同样不是长生境界,这已经是秦素在没有“三宝如意”的情况下唯一可以伤到伊克顿的手段。 伊克顿脸色大变,双拳扫向秦素。 一瞬间,只见得秦素身周显化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幽冥、赤土六劫,将秦素团团护住,伊克顿曾经在李玄都的手上吃过亏,不敢硬接,生生止住了拳头的去势。 秦素得势不饶人,猛地发力,她借着这一掌之力向上飞起,伊克顿再难维持滞空,势若流星一般向下落去。 秦素手中握着“长生杖”,俯瞰着越来越小的伊克顿。 轰然一声,伊克顿在大坪上砸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便在这时,胡良从宫门中大步走出,沉声道:“伊克顿,胜负已分!” 伊克顿从百丈高空落下,这一摔当真是惊天动地,不亚于抛石机轰击城墙。若是平时,伊克顿定然可以安然无恙,可现在却是不同,他先是中了自己一拳,还未恢复伤势,便向秦素强行出手,接着又中了秦素一掌,被“逍遥六虚劫”消磨体魄,伤上加伤。最后从高空重重落下,也不仅仅是自身的重量,还有秦素最后的一掌发力,与坠崖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如此种种原因使得伊克顿不再圆满的体魄竟是出现了许多十分可怖的裂痕,就好似一块开裂的岩石。 伊克顿听得胡良此言,心中大怒,想要奋力起身,可这一瞬间却感觉手足不听使唤,竟是不能在第一时间站起身来,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让伊克顿心中大骇。 胡良见伊克顿躺在地上不曾动弹,心中一动,高声道:“伊克顿,你既然是来领教的,此时已经领教了补天宗的绝学,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是说你非要分出一个生死不成?若要分出生死,那可就不是比武较技,而是挑衅寻仇了,休怪我们不讲情面。” 伊克顿重重喘息,竭力搬运气血,恢复伤势,渐渐感觉自己四肢有了几分知觉,刚要开口说话,又听胡良说道:“既然你不说话,就当你默认自己输了,快些离去,我们也不来难为你,免得自取其辱。” 伊克顿终于又感觉到了手足的存在,一声大喝,猛地跃起身来,正想要说话,却见秦素从天而落,落在不远处,负手而立,渊渟岳峙。 众多补天宗弟子见此情状,纷纷涌出宫门,站在秦素身后。 伊克顿竟是生出几分怯意。 伊克顿不知道秦素为何迟迟不用那柄古怪如意,可秦素就算不用“三宝如意”也打得他束手束脚,好生狼狈,若是再用出“三宝如意”,他的胜算就不大了。在这等情况下,伊克顿不由萌生退意,只是又想到了圣君的命令,却是进退维谷。 秦素冷然喝道:“伊克顿,方才你躺在地上没有还手之力,我不杀你,便是点到为止,你还要纠缠不休,是何道理?” 方才伊克顿被秦素从空中击落,摔落在大坪之上,以至于手足没了知觉,实乃杀他的千载难逢之机,只是秦素先是中了伊克顿的一拳,伤势不轻,后又连续催动大耗气机的“长生杖”和“逍遥六虚劫”,也是强弩之末,实在没有余力去追击伊克顿。若是贸然追击,未必能将伊克顿置于死地,倒是有可能暴露自己的底细,待到伊克顿缓过气来,便要遭殃。所以秦素决定不出手,虚张声势,反而是把本就生出怯意的伊克顿给吓住了。 伊克顿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缓缓向后退出几步,目光却始终停留在秦素的脸上。 秦素冷哼一声,向旁边一伸手,立时有补天宗弟子上前,为秦素奉上一把带鞘的长刀。 秦素握住刀柄,缓缓拔刀,刀鞘仍旧留在那弟子的手中,说道:“也好,那我们就再斗过一场。” 伊克顿猛地生出一个念头,眼前这女子身份不俗,父亲和丈夫都是当世顶尖之人,自己就算拼上老命斗赢了她,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杀了她不成?若是杀了她,日后秦清或者李玄都上门寻仇,他该如何应对? 这也让他想起了中原人的一个说法, 差事是朝廷的,得罪人却是自己的。那他又是何苦来哉? 想到这儿,伊克顿只觉得豁然开朗,不再进退维谷。 当然,这只是伊克顿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若是他能轻松胜了秦素,便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只会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立下了大功。如今他在秦素手中没能讨到好去,心生退意,又怕澹台云责怪,也怕在同僚朋友面前丢了面子,这才想出一个如此托辞,聊做安慰,自欺欺人。 这便是人性了。 伊克顿冷哼一声,“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输了。我不像你们中原蛮子,喜欢耍赖。既然输了,我离开便是。” 说罢,伊克顿转身便走,落在许多不知其中内情的补天宗弟子眼中,还要赞叹这金帐人愿赌服输,是个爽快之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金帐局势 伊克顿走后,秦素将手中长刀交到身旁的补天宗弟子手中。又有一名补天宗女弟子捡起秦素的大氅,拿在手中。 秦素看了眼山下,转身走向宫门,一众补天宗弟子列队跟随其后。 回到大荒北宫,胡良挥手示意一众弟子各归其位,只剩下他和秦素之后,两人来到一处无人的殿阁之中,秦素终于支持不住,身子一颤,差点站立不住,不得不扶住旁边的墙壁。 胡良脸色大变,急声问道:“师妹,你怎样了?” 秦素缓缓说道:“那金帐色目人的一拳好生霸道,幸而我只受了小半拳。若是一拳打实了,只怕我要立毙当场。” 胡良只觉得一阵后怕,虽然不是他亲自上场,但如果秦素真有个三长两短,就算秦清和李玄都不会迁怒于他,他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那和死了也没什么不同。 秦素道:“如今大敌当前,师兄还要主持大局,我自己去丹库疗伤,师兄放心就是。” 胡良知道秦素说的是正理,略微迟疑后点头道:“好。” 秦素独自一人飘然离去。 胡良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神,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大步走出殿外。 另一边,伊克顿下了太白山的主峰,不多时后就遇到了负责接应的古木罕,古木罕瞧见伊克顿的狼狈模样,不阴不阳地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伊克顿故意叹了口气,搬出早就想好的说辞,“苦差事,那女子是李玄都的夫人,又是秦清的女儿,只要此二人一日不死,谁敢把她怎样?” 古木罕听得伊克顿所言,立时想起李玄都的骇人手段,自己的盾牌被李玄都随手破去,若不是自己逃得快,只怕性命难保,不由默然,准备好的讥讽言语也说不出口了。 两人一时无话,默默地往横岗城而去。 当两大也先那颜退去的时候,秦素也来到了丹库之中,从中寻了一枚治疗伤势的丹药之后,秦素直接囫囵吞下,然后靠着大鼎慢慢地坐了下来。 方才一场激斗,秦素手段尽出,这才勉强应付下来,其中稍有不慎之处,便要丧命于伊克顿的手下,体魄的伤势和气机的损害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天算”极为消耗心力,让她很是疲惫,只想昏昏睡去。 只是秦素知道此时不是睡去的时候,只是坐着假寐了小半个时辰,便勉力支撑着站起身来,离开丹库,来到外面。 便在这时,一封飞剑传书来到秦素的面前。 秦素一怔,然后发现这把飞剑是李玄都交给勒合蔑的那把。虽然飞剑的主人是李玄都,但在李玄都养病的那段时间里,李玄都将一切权限都交给了秦素,由秦素代为收发传书,所以此时这柄飞剑并不去找李玄都,而是来寻秦素。 秦素接过飞剑,打开传书,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金帐文字,秦素只能认得一大半,还有许多生僻文字,并不认得。好在辽东毗邻金帐,双方交集极多,在这大荒北宫中就有许多关于金帐的典籍。秦素来到大荒北宫的藏书殿中,从中寻出一本金帐语的字典,一一对照着,将传书全篇翻译了出来。 传书是由勒合蔑发出,勒合蔑在传书中大概讲述了澹台云此行的部分原因。 原来在地师飞升之后,澹台云就开始有所动作,一方面是经营西域,逼迫真言宗、金刚宗让步,并将整个楼兰城收入囊中,另一方面则是威逼拔都汗,要求拔都汗罢战休和。拔都汗的西王庭毗邻西域,在没了地师的庇护之后,面对澹台云的压力十分巨大,正好今年的雪灾来得更早一些,拔都汗便以此为借口,同意罢战休和。 澹台云的目的并非要扶持伊里汗成为新的汗王,因为伊里汗正值壮年,又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比起四大也先那颜都有希望跻身长生境,成为一位罕见的人仙。更关键的一点,当初能够击杀国师,伊里汗也是出了一份力的,算是为老汗复仇之人,再加上伊里汗本就是怯薛军大都尉,在金帐王庭中威望极高,如果让他成为新的汗王,那么各部很快都快臣服于这位新汗王,包括萨满教和大小阏氏,都无力抵挡,那么金帐又会重新成为一体。到了那个时候,澹台云便无力插手金帐了,所以澹台云不能让伊里汗登上大汗之位。 在这个前提下,澹台云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威逼拔都汗与伊里汗讲和,而不是帮助伊里汗击败拔都汗。如果伊里汗凭自己的本事击败了拔都汗,那么整个金帐再无人可以阻挡他登上大汗之位,也就是大势所趋,众望所归。可如果是议和,那么拔都汗的势力得以保存,许多反对伊里汗的人会自然站到拔都汗这边,一起对抗伊里汗,这就让伊里汗无法登上汗位。 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难以长久,于是澹台云还有第二招,那便是分化伊里汗内部,准确来说是分化伊里汗和小阏氏。伊里汗之最大的支持者就是小阏氏,而最不希望伊里汗成为汗王的也是小阏氏,因为小阏氏更希望自己的儿子药木乎汗成为汗王,澹台云便提出了一个“折中之策”,那就是伊里汗和拔都汗达成和解,因为王庭不可能有两个汗王,所以两人各自退让一步,共尊老汗的儿子药木乎汗为新的汗王,汗王的地位仍旧至高无上,不过伊里汗和拔都汗也不是一无所获,两人会得到一个类似于“副汗王”的称号,比起普通的王要高一点,比起汗王又要第一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些类似于中原朝廷的摄政王。又类似于道门中的副掌教大真人一职,高于普通真人,又低于大掌教。 如果澹台云的这个提议得到通过,那么金帐会在事实上分为四个部分,分别对应了金帐的四大王庭。新的汗王会迁往北王庭,那是金帐王族祖先起家的地方,拔都汗仍旧占据靠近西域的西王庭,伊里汗占据靠近辽东的东王庭,剩下的南王庭则交给小阏氏,这是她养老的地方,她会成为“太后”。 看到这里,秦素已经明白了,这不就是藩镇吗,澹台云无力掌控金帐,便要趁着金帐混乱的时候,将金帐分割成几个部分,地方藩镇割据,让他们之间互相制约,这就给了澹台云继续插手金帐的可能,同时也杜绝了一位强势汗王出现的可能。 无论是伊里汗,还是拔都汗,他们都有成为一位强势帝王的潜质,这样的帝王不可能被旁人所掌控,可药木乎汗不同,无论是能力还是其他,他都不足以成为一位整合金帐的帝王,只会成为一个任人摆弄的傀儡。而药木乎汗想要保住自己的位置,必然要借助外力,也就是他的母亲的小阏氏,以及支持小阏氏的澹台云。 不得不说,澹台云不愧是地师一手教导出来的半个弟子,治理天下未必能行,这种搅乱局势的手腕却相当高明,这个提议下,除了原本最有可能成为汗王的伊里汗不会同意,失去地师支持而后继乏力的拔都汗、想做太后的小阏氏、想成为汗王的药木乎汗都会答应下来。 当李玄都面对正一宗发难的时候,澹台云指使罗夫人联络小阏氏,提出了这个建议。小阏氏对于让自己成为“太后”且独占一座王庭的提议十分感兴趣,于是小阏氏立时与主战的伊里汗生出嫌隙,变成了主和一派,诸王开始左右摇摆观望,伊里汗仅凭自己的力量无法击败拔都汗,再加上拔都汗也主动罢战,以及四大也先那颜的回归,金帐的战事就这么平息下来,开始推选新的汗王。 虽然老汗真正属意的未来汗王人选是乃刺汗,可老汗从未真正挑明这一点,所以当老汗突然暴毙之后,乃刺汗就变得无关紧要起来,甚至不如已经死了的失甘汗。老汗生前为了保护乃刺汗,一直是将药木乎汗作为乃刺汗的遮挡,也就是说,在外人看来,老汗最喜欢的儿子是药木乎汗,老汗把汗王之位传给药木乎汗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再加上伊里汗曾经公开表示不争夺汗王之位,会支持老汗指定的新任汗王,一时间药木乎汗的呼声最高。 在没有新汗王的情况下,四位也先那颜决定遵从小阏氏的命令,在这种情况下,伊里汗已经无法扭转局势,只能默认下来。不过伊里汗也不肯这么罢休,重新提起了老汗之死,新汗王登位之前,要为老汗王复仇。对于金帐王庭而言,老汗之死是绕不过去的门槛,谁也不能否决,如今国师死了,失甘汗失踪,多半也是死了,可还剩下一人,便是当时出没于王庭的辽东使者。 伊里汗不提李玄都,而是模糊了辽东使者的身份,认为辽东也是谋害老汗的凶手之一,药木乎汗想要登上汗王,要先为老汗复仇。 事缓则圆,伊里汗的意图很明显,便是行拖延之策,因为中原的局势也是一触即发,待到中原生出大变,澹台云被卷入其中,无暇顾及金帐的时候,伊里汗就可以着手统一金帐。 伊里汗的声音不容小觑,许多金帐人都支持这个说法,在这种情况下,便有了澹台云的辽东之行。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下策 藏书殿内四面墙壁都是藏书,唯有大殿正中位置摆放着一张书案和一把椅子,秦素就是坐在这里对照着字典翻译了勒合蔑的传书。 秦素放下传书,只觉得澹台云这个决定莫名其妙。 伊里汗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拖延,他不能登上汗王之位,却也给药木乎汗设置了一道门槛。既然是门槛,当然要越高越高,所以伊里汗就把辽东硬扯了进来,伊里汗不是要金帐人去攻打辽东,而是要旁人知难而退。 这就好比是一个小伙子追求姑娘,姑娘说:“想要我嫁给你,你要先把这座山给搬走。”姑娘并非是要小伙子去搬山,而是让他知难而退。 如今伊里汗就是这个“姑娘”,澹台云就是这个“小伙子”,所谓给老汗报仇的说法就是“搬山”,用意还是“知难而退”四个字,结果澹台云真来搬山了。 这便是让秦素最想不通的地方。 再打个比方,就好似是君王问计于谋士,谋士给出上、中、下三策,其中两策在根本上是一回事,另外一策则完全不能接受。一般而言,君王无论怎么选,都已经被圈定了范围。 就拿李玄都来说,如果李玄都问计于秦素,他想要为张家满门报仇,应该怎么办?秦素就会给出上、中、下三策。上策是找一个地方刻苦修炼,待到成就二劫地仙再出山,天下之间,无人能敌,杀入皇宫也是轻而易举。中策是合纵连横,联合各方势力,整合道门,扶持辽东,徐徐图之,最终实行逼宫。下策是孤身一人就杀入帝京城中,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是死是活看天命,也许能报仇。总而言之,上策太缓,下策太急,看似有三个选择,实际上李玄都只有一个选择,就是中策,也就是李玄都正在做的事情。 治国也是如此,防范因为土地兼并而出现的流民应该怎么办?也有三策,上策是抑制权贵,推行士绅一体纳粮,摊丁入亩。中策是开疆拓土,发动百姓开荒。下策是建立厢军,不作训练,只充劳役,以冗兵的代价消弭流民起事作乱的可能。上策治本,但触及到士绅权贵的根本利益,便是皇帝之尊,也很难推行,甚至会危及自身。下策治标,但会使得朝廷财政压力大增,终有难以为继的那一天。中策可行,于是千百年来开荒不停,原本瘴气横生的岭南已经繁华不逊于江南太多。 如今澹台云面对的情况同样有多个选择,可澹台云偏偏就选了那个完全不能接受的选择。就好比是李玄都选择孤身杀入帝京城中,舍命一搏。 在这种情况下,秦素甚至怀疑澹台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她为什么会做出一个这样不可理喻的选择? 秦素实在是想不通,可惜李玄都正在疗伤,否则两人倒是可以讨论一下。 这也怪不得秦素,许多事情最怕临时起意和感情用事,根本无从预料。 横岗城,启运书院。 书院中有一座小池子,里面种了荷花,借此寓意“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读书人风骨。不过时值秋日,又是寒冷的辽东,所以此时的池中只剩下些许枯黄残荷。 澹台云坐在水池的岸边,左腿盘起,右腿弓起,左手撑着左膝,右手搭在右膝上。 古木罕和伊克顿站在澹台云身后,等待这位圣君的训示。 澹台云没有转身,始终背对着两人,缓缓说道:“李玄都真是舍得,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了自己的小媳妇。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他根基太浅,需要一个可靠之人帮做副手,秦素是最好的人选。” 伊克顿不说话。古木罕接话道:“这位秦大小姐手中有一件仙物。” “我知道。”澹台云道,“这件仙物的来头可是不小,先是在‘玄都紫府’的陆吾神手中,后来陆吾神被众地仙围攻,又落入了地师徐无鬼的手中,徐无鬼飞升之后,李道虚得了此物,是李道虚送给秦素的。” 古木罕这才知道其中缘由,脸上表情复杂,不知是妒是羡。 伊克顿想要开口。 澹台云挥了挥手,“我已经知道了,都是意料之事,两位辛苦了,你们先去歇息吧。” 伊克顿把刚要出口的话语又咽了回去,依言退下。 两人离开后,澹台云站起身来,说道:“出来吧。” 在水池不远处有一棵上了岁数大树,足有两人合抱之粗。话音落下,一名白衣公子从树后转了出来,身材挺拔,面如冠玉,十分英武,正是皇甫毓秀。 澹台云望着皇甫毓秀,轻声说道:“宋政死了。” 皇甫毓秀一震,神情复杂。 李玄都只是向部分人公布了宋政的死讯,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位“魔刀”只是在大真人府之一战后再次不见了踪影,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蛰伏潜藏起来,一切都是猜测。 皇甫毓秀也有过猜测,不过不能肯定,此时听澹台云如此说,终于印证了他的猜测。 在这一刻,皇甫毓秀的心情极为复杂,又喜又悲。 皇甫毓秀是澹台云的弟子,可之所以能成为澹台云的弟子,又绕不开宋政。 皇甫毓秀不像李玄都那般少年成名之后又大起大落,虽然他的年纪要比李玄都要大,但在早年时候,他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卒子,原本也不叫皇甫毓秀,而是名叫皇甫承。在他还是少年时,曾经与宋政有过一面之缘,宋政对皇甫毓秀的观感极佳,言道:“此地山川秀美,凝聚天地灵气,才孕育出你这样一个人物,‘毓’是养育,‘秀’是优秀之人,你若运气好些,便当得起‘毓秀’二字。” 宋政由此动了收徒之念,不过当时他有要事在身,只能在临走之前留下了一部“重阳玄功”,供其修炼,然后打算过几年再来收徒,却不曾想日后又有了玉虚斗剑之事,他本人败于李道虚之手,此事也就无疾而终。 虽然皇甫承未能一飞冲天,但由此定下了与宋政的缘分。后来在他家中遭逢大难,他被家中忠心老仆拼死送出,孤身一人流落江湖,机缘巧合之下,竟是拜入无道宗门下。 起先时候,他因为性情高傲之故,被几位师兄师妹所疏远,又因为顶撞师父,师父亦是不喜欢他,只传授他最基础的入门功法,却不传授高深法门。如此过了半年之后,皇甫承在无道宗每半年一次的大考之中,因为没有学得高深功法,而被同门师兄所伤,情急之下他用出宋政传他“重阳玄功”,将师兄打成重伤。 皇甫承自知闯下大祸,立即逃出校武场,慌不择路之下竟是进了澹台云平日闭关修炼的无墟宫。皇甫承误入此地,无道宗弟子不敢再追,也料想皇甫承擅入禁地,定是必死无疑,便由此散去。 皇甫承惊动了正在闭关的澹台云,澹台云本想随手取他性命,却发现这少年竟然身怀“重阳玄功”,一番询问之下,方才知道了皇甫承与宋政的缘分,此时宋政已经失踪,澹台云感念故人情谊,便收皇甫承为弟子,并将他改名为皇甫毓秀。 皇甫毓秀成为澹台云的弟子之后,一路青云直上,最终成为道种宗的宗主,不逊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 可以说没有宋政,便没有今日的皇甫毓秀,从这一点上来说,宋政是皇甫毓秀的恩人,这也是皇甫毓秀感到悲伤的缘由。 可在这些年中,皇甫毓秀逐渐对自己的师父澹台云生出几分歧念,由敬生爱,那么他最大的敌人便是宋政。这是他生出几分欢喜的缘由所在。 两者截然不同的情感交织在皇甫毓秀的胸中,让他久久无言。同时他又几分解脱的感觉,过去多年,他一直将那份爱慕藏在心底深处,不敢表露半分,而他又无法遏制这种爱慕的日渐增长,于是只能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心态中备受煎熬。 现在,他终于解脱了,宋政死了,没有人会阻挡他了,他可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皇甫毓秀嘴唇动了一下,“是谁?” 澹台云回答道:“还能是谁,李玄都。” 皇甫毓秀脸色微变,“是他。” 澹台云道:“是他,是他杀了宋政,这个消息也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皇甫毓秀是极为了解澹台云的,他已经察觉到了几分不对,迟疑道:“他……他怎么敢?” “是啊,他怎么敢?”澹台云的语气十分和缓,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一片祥和。 皇甫毓秀沉默了。 澹台云开始来回走动,小幅度地挥舞拳头,“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杀了宋政?他,怎么敢亲口来跟我说这个消息?” 澹台云的声音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开始微微起伏,继而生出波涛,“他不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是怎样的愤怒,可我还要压下自己的怒意,故作淡然。宋政,他说杀就杀了,杀人之前不问我的意见,杀人之后再来告诉我这个消息,他……” 整个书院为之一静,风住云停,让人窒息,让人压抑。 下一刻,整个水池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漫天水花四散激射,撞击在地面上、树木上、房屋上,竟是打出无数坑洼孔洞。 皇甫毓秀站着未动,任由水珠撞击在自己的身上,脸色微微发白。 澹台云的声音像暴风雨中的海面,只剩下惊涛骇浪,“他以为他是谁?” 第一百九十七章 报复 澹台云在短暂的发泄之后,又恢复了平日的随意,可那句“他以为他是谁”却还在皇甫毓秀的耳边环绕。 皇甫毓秀终于不想再沉默下去,缓缓说道:“此人一向胆大包天……” 澹台云轻哼一声,“我知道,他是个不怕死的,当年他还没跻身长生境,就不怕李道虚、徐无鬼,如今他已经跻身长生境,更不可能怕我。可我要让他知道,我澹台云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想向我示威,迫使我加入那个什么道门,我还要让他功亏一篑呢。” 皇甫毓秀道:“可如今看来,圣君再想挑战秦清已经不太现实。” 澹台云道:“挑战秦清只是我临时起意,按照我原本的计划,我根本不会来辽东,可李玄都欺人太甚,我又改变了计划,非要来辽东走一趟不可,若是能杀了秦清,我会当面告知李玄都这个消息。就算杀不了秦清,那也无妨,我能拿回一座大荒北宫,我就一把火将这宫殿烧了,就当是给宋政上香了。” 皇甫毓秀心中生出几分悲凉,他发现虽然澹台云平日里恨不得生啖宋政之肉,但当宋政真正死了以后,澹台云还是难以释怀的,而且随着宋政身死,澹台云会渐渐淡忘她和宋政之间的种种不愉快经历,最后只剩下美好的记忆。 澹台云凝视着皇甫毓秀,问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皇甫毓秀一怔,说道:“我觉得此举太过操切,恐怕会让你置身于险境之中。” 这一次,皇甫毓秀没有用敬称,而是用了一个更为平等的“你”字。 澹台云似笑非笑,“当年那个孩子,终于是长大了。” 皇甫毓秀不敢面对澹台云的目光,低下头去。 澹台云并非不暗情事的懵懂少女,皇甫毓秀的心思也瞒不过她。起初时候,她只是觉得有趣,不曾放在心上,后来她便只能装作不知了。 至于宋政,澹台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了。 宋政活着的时候,澹台云只觉得他厌烦,不想多看他一眼,也不想与他说话,只盼着他离自己远远的,别来烦她。 可真正当宋政死了以后,澹台云发现自己并未解脱,也并未轻松。起初从李玄都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可随着时日推移,坐卧之间,总是回想起两人过去的种种,仿若昨日一般。 两人没能共富贵是真,两人曾经共患难也是真。 许多她认为早已经遗忘的事情,又从水底浮了上来。 在她的妆盒里放着一支簪子,不是玉的,不是金的,不是银的,甚至不是铜的,而是木头的,做工什么也不值一提,都说荆钗布裙,差不多就是如此了。可那是宋政送给她的,就在集市的路边摊子上买的,二十文。这根木簪一戴就是二十年,哪怕两人决裂,澹台云也没舍得扔掉,仍是收在了妆盒中。 从终南山回来的那天,澹台云就坐在妆台前,找出了那根木簪,几次想要将其掰断,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澹台云有些失神。 那一年,宋政因为练功出了岔子,生了一场大病,她带着他到处寻医问药,终于找到了一位名医,为宋政开了药方,可诊金不菲,让当时还一文不名的两人几乎是倾家荡产,再想买药,已经力不从心。无奈之下,她只能在安顿好宋政之后,四处采药。那时候的她可不会飞,攀爬峭壁,稍有不慎就要摔得粉身碎骨,可她就是去了,不是不怕,而是忘了害怕,脑子里全部被其他东西填满了,甚至忘了自己的安危。 当回忆涌来,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如今的她感觉十分不可思议,那时候的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宋政大病痊愈之后,总说要好好感谢她,看中了一支玉簪,是清微宗的买卖,明码标价二百两银子。宋政没钱,便动了歪心思,因为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缘故,他徒步跑了二百里,去府城的府库偷银子,结果被人家发现了,一路穷追猛打,又跑了三百多里才甩脱了追兵,累个半死。回来的时候,不好意思见她,便用身上剩下的几十文钱,买了一支木簪子,又顺手从人家摊子上拿了块手帕,用手帕包好了,送到她的手里,把这木簪子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几乎堪比“人间世”了,她也不戳破他,一直戴着那支簪子,手帕后来给他包扎伤口了,没能留下来。 宋政也有些不好意思,又许诺以后要送她最好的与簪子,少于一万两银子的连看都不看。她信了,不过她还是觉得木簪和玉簪没什么两样,心意到了就好。 后来宋政的确送过她玉簪,价值不菲,可那时候两人已经貌合神离,再贵重的玉簪也不如这支木簪了。 两人就这么互相扶持,在泥泞里摸爬滚打。 那时候宋政什么也没有,能给澹台云的只有一些豪言壮语。 两人在独处时,宋政总会说些豪言壮语,盗银失败后,宋政说他要做大侠客、大宗师,人人敬仰,腰缠万贯,然后他就建造一个山庄,做庄主,让她做庄主夫人,她想要什么样的宅子,就造什么样的宅子。 那时候的她,总是笑。 后来,两人离开了养病的地方,继续闯荡江湖,遇到了一个公子哥,看上了她,要动手抢人。宋政豁出性命挡住那些人,让她快跑,然后他差点被活活打死。 事后,她大哭了一场,谁也想象不到,堂堂圣君竟然会哭,哭得那般无助。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宋政还反过来安慰她,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这是天将降大任于他,必先苦一苦他的心志。 那时候宋政什么也没有,能给她的只有一些豪言壮语。 两人在独处时,宋政总会与她畅想两人的未来,说他要做所向无敌的天下第一人,也要做虎视天下的一方之主,让正一清微束手,让大魏徐氏丧胆。到那时候,她就跟在他后面好了,看着他是如何同时登顶庙堂和江湖,要做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她相信他可以做到,也相信两人可以离开泥塘,所以每当他豪言壮语的时候,她总是微笑倾听,偶尔说一些自己以后的畅想。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嘲笑她的格局太小,难成大事。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她这一辈子中笑得最多的时候。 有时候,她也在想,如果两人没有后来的际遇,不曾成为什么“魔刀”和圣君,也许就是一对普通的夫妻,跌跌撞撞,相互扶持,直到某一天,有一个人提前离开,只剩下另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 可她从没想过,宋政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了她,真是让她孤零零一人了。 无论她多么厌恶后来的宋政,她从未想过让宋政去死,至多就是教训他,让他吃足苦头,可她在心底还是隐隐盼望着宋政会有幡然悔悟的那一天,两人还能回到从前。 她很明白,这件事不怪李玄都,不是李玄都的错,是宋政几次招惹李玄都在先,李玄都这才杀了宋政,放在江湖上,再寻常不过。可她就是无法释怀,总会想起那个与自己风雨同舟的男人,于是她更改了自己的计划,既然伊里汗说辽东是杀害老汗的凶手,那她便借着此事的由头让四大也先那颜等人随同自己一起来到辽东,四位也先那颜立誓为老汗报仇,自然不能拒绝澹台云,只能暂时成为澹台云的属下。 别人都不明白澹台云为何会做出这么一个奇怪的决定,只有澹台云她自己明白,她之所以如此,其实就是在感情用事,就是要报复李玄都。 既然你杀了宋政,那我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知道你不怕死,你最看重的东西是你的理想,那我就让你功败垂成,我若杀了秦清,我看你还拿什么去逐鹿天下。 虽然澹台云是感情用事,临时起意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但她也不是一味莽撞。她借着为老汗报仇的名头,使得四大也先那颜以及策凌都要听从她的调遣,如果不是李玄都恰好出现在辽东,她此时已经带领一众高手围攻大荒北宫,秦清孤身一人根本不是对手。 如果此事成了,那么她就可以成功分割金帐,像儒门七隐士操纵朝廷那样藏于幕后操纵金帐局势,并不损失什么。 所以李玄都拦路的时候,她只是击退李玄都,还是以秦清为目标。 现在看来,李玄都是不肯罢休了。 这样也好,她上次与李玄都交手没能分出生死,只是打了李玄都一拳,这次直接与李玄都分出生死。不是有个说法叫作“顺心意”吗,她现在心意不顺,想来只要打死打残李玄都,便顺了心意。 皇甫毓秀发现澹台云久久无言,悄然抬起头来,轻声道:“圣君?” 澹台云回过神来,平静道:“一天之后,我会去大荒北宫,无论对手是秦清也好,还是李玄都也罢,做个了断。” 皇甫毓秀低声道:“如果李玄都和秦清联手……” 澹台云道:“孛老浑的伤势差不多好了,四大也先那颜联手,可以挡住其中一人。” 皇甫毓秀见澹台云心意已决,只得道:“是。” 第一百九十八章 隔空而言 李玄都终于出关了,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之后,他已经恢复至自己的巅峰状态。同时,他也趁此时机稍稍熟悉“三宝如意”,可以做到心中有数。 仙物毕竟是仙物,哪怕“三宝如意”不能算是一件完整的仙物,也要略胜于堪比仙物的半仙物“长生杖”,关键在于“三宝如意”的坚固,进可以如钝器一般摧破人仙体魄,退可以挡住澹台云的拳头而不至于断裂损伤,如果李玄都手中的是“人间世”,很有可能便是无法伤到的澹台云的同时,还要担忧被澹台云折断“人间世”,虽然“人间世”可以不断再生,但在再生的过程中却还是会被澹台云抓住破绽。 虽然江湖中一直有不滞于物的说法,可如果是同一个人的情况下,有外物还是要胜过没有外物的。 既然是身外之物,自然不能像自己身体那样做到如臂指使,总要有个熟悉的过程,这便是李玄都提前从秦素手中拿走“三宝如意”的缘故。 李玄都拿着“三宝如意”走出自己的静室,秦素已经在静室外等候多时。 李玄都知道秦素不是黏人之人,守在这里肯定是有事。 秦素也不废话,直接将自己翻译后的勒合蔑的传书交给了李玄都。李玄都看完之后,若有所思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澹台云此举背后肯定有我们尚还不知道的原因。” 秦素说道:“我们不问原因,只问结果,从勒合蔑的传书来看,澹台云的目的很明确,只是我想不出她到底从哪里来的底气。” 李玄都道:“澹台云只是没有必胜把握而已,不是说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如果我们没来辽东,她此时已经开始率众围攻大荒北宫。” 秦素想到这个结果,只觉得背后升起几分寒意,喃喃道:“爹爹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杀爹爹?”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说道:“我想,也许与我有些关系。” 秦素一怔。 李玄都拿着那页传书,负起双手,缓缓踱步,说道:“当初我在终南山见她的时候,她曾对我说过:‘知道一个人没死却老死不相往来,与那个人死了是两码事。前者有得选,后者没得选。’说完之后,她沉默了许久。” 秦素作为一个女子,更懂女子的想法,已经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不过还是问道:“然后呢?” 李玄都继续说道:“澹台云说她很想打我一顿,我说我会还手。然后她说:‘既然你说再一再二不再三,那么这次就算了。不过你别让我抓到机会,否则我不会手下留情。’” 秦素的神色有些凝重,“我觉得……她说这次就算了,反而是记在了心里。”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玄都道,“你还记得吗,我离开金帐王庭的时候,曾经与澹台云有过一次深谈,她提过她与宋政的过往经历,结发夫妻,少年夫妻,患难夫妻,两人之间的感情之深,要远超其他人的想象,哪怕两人后来决裂,也不能磨灭。所以在终南山上,我甚至已经做好了要与澹台云打上一场的准备,可她没有出手,我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正所谓君子之所以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澹台云忍一时,便是为了后来的所就者大。” 秦素点头赞同道:“《留侯论》有云:‘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澹台云当时不出手,便是为了后来更猛烈的出手。” 李玄都轻叹一声,“正因如此,今日之事当由我来担起担子。如今的情形是,澹台云知道我们要做什么,我们也知道澹台云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当年祖龙始皇帝还未一统天下时,燕国曾经委托一位剑仙行刺祖龙,那位剑仙伪装成燕国使者,并将自己所用短剑藏于地图图卷中,意图在为祖龙奉上地图时行刺杀之举,只是结果却不怎么好,剑仙一击不中,被祖龙反手拔剑斩断左腿。身陷绝境的剑仙舍命一剑,未中,最终死于祖龙剑下。由此生出一个‘图穷匕见’的典故。澹台云名义上是邀战,实则想要杀人,这是个借口,就像藏着匕首的地图,现在这张卷起的地图已经快要到头,双方都知道在地图的最后是刺客所用的匕首,可是谁也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 秦素说道:“澹台云是剑仙刺客,我们是祖龙,祖龙可以召见燕国使者,也可以不召见燕国使者,我们可以接下澹台云的挑战,也可以闭门不出,有大荒北宫为依托,澹台云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李玄都却是不赞同秦素的想法,摇头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们当然可以守住大荒北宫不失,可澹台云也可以转而对其他人下手,我们能全部防住吗?恐怕是不能。当然,如果澹台云真对其他人下手了,那么我们也可以对澹台云身边之人下手,可如此一来就成了双方对耗的局面,反而让儒门和朝廷得了便宜。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不是与澹台云纠缠,而是积蓄力量,发展盟友,准备一扫天下,所以我认为不能闭门不出,而是趁着这个时机彻底与澹台云做个了断。” 秦素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这就好比上中下三策中的上策,看似美好,实则不切实际,难度极大。能毕其功于一役当然好,一了百了,可前提是李玄都能胜过澹台云,若是李玄都输了,后果不堪设想。 李玄都看秦素的神情,已经大概知道她心中所想,笑道:“说白了就是看谁更厉害一些,看谁的境界高,法宝多,功法玄妙。” 秦素面带忧色,“你自己也说了,澹台云多年底蕴一朝爆发,已经跻身了元婴妙境,一身兼具地仙和人仙两家之长,‘三宝如意’毕竟不是完整的仙物,你……” 李玄都摆了摆手,“我自有计较,不让你做望门寡就是。” “别胡说八道!”秦素啐道,脸色微红。 李玄都道:“倒是你,身上有伤,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秦素将伊克顿登门挑战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李玄都听完之后,点了点头, 说道:“澹台云这是在探我们的底细,她想通过伊克顿来最后判断岳父是否已经出关。既然是你亲自出面,那么她就可以断定岳父未曾出关,如果不出我所料,她很快就会出手了。” 秦素叹了口气,“那……你可得千万小心,不要逞强。” 李玄都“嗯”了一声。 李玄都和秦素离开此地,沿着长廊缓步慢行,在长廊尽头则是一座可以直接眺望天池的亭台。亭上横额是“望天亭”三字,取自“眺望天池”之含义。两旁悬着副对联,上联是:“笑憨蝴蝶,总贪迷醉梦乡中。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下联是:“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梯頫首:看看看,那一块云,是我的天。”却是从一副长联中截取了最后两句。 亭中放着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物,十分圆润。竹亭之侧并肩生着两棵大松树,枝干虬盘,只怕已是数百年的古树。苍松翠竹,清幽无比。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亭子中,李玄都双手扶着亭柱,轻声道:“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这一次,我不想不了了之,我想一次做个了断。” 此时在横岗城中的启运书院之中,澹台云望着那个被她气机炸毁的池塘,对身后的皇甫毓秀说道:“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在我看来,英雄和时势是相互成就。虽说一人之力难以更改大势,但是不可否认,有些时候的有些人,至关重要。纵览史书,多少次临危受命,多少次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如果换一个人来做,可能结果就截然不同。在此之前,对于如何攻破大荒北宫,我没有太多把握,不过如今看来,李玄都多半会将胜败归于一役,这才给了我们攻下大荒北宫的机会,也正因如此,大荒北宫也许会成为一个局势转折的契机。” 大荒北宫的望天亭中,李玄都扭头望向秦素,说道:“澹台云拒绝加入道门,就算我不杀宋政,我们之间也终有一战。如果把天下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天下太平就是让这个人身体康健,而西北则是一处病灶顽疾,对于这处顽疾,我暂时没有太好的办法,要让澹台云放弃西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其中牵扯到了无道宗的根本利益,怎么可能凭借三言两语便使其拱手让出?非要用猛药不可。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想要药到病除,很难。” 启运书院。澹台云转过身来,望向皇甫毓秀,缓缓踱步,说道:“李玄都志在天下,如果让他入关成功,夺取了天下,我们以西北一隅之地对上占据了大半个天下的李玄都,不是对手,也拖不起。一个内部安稳的中原朝廷,西北三州就算再加上一个金帐王庭,也同样是没得打,所以我们不得不兵行险招,一边要稳稳握住金帐,一边要打击辽东,恰巧这两件事是一件事,只要我们能够做到这件事,谁胜谁败,言之尚早。” 大荒北宫。李玄都环顾四周,说道:“从地形上看,辽东地势最高,由上而下,虎踞一地而坐望天下,此乃地利。今年金帐雪灾严重,而辽东却没有受到太大波及,这注定了金帐无力南下,反而给了辽东入关的绝佳机会,此乃天时。辽东境内政通人和,关内则是流民遍地、赤地千里,此乃人和。天时地利人和齐聚,此乃大势。大势浩浩汤汤,沛然莫御,澹台云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扭转大势,实在是痴心妄想。” 启运书院。澹台云忽然笑了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行百里者半九十,多少英雄豪杰都觉得胜券在握,大势在我,可偏偏最后一脚没能迈出去,结果功败垂成。命运之奇妙,各人之造化,皆在于此,让人捉摸不透,不到最后一刻,便不能轻言胜负。” 大荒北宫。李玄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神情,不紧不慢地说道:“很多时候,我们都在‘赌’,赌运气,赌天意,赌很多东西。所谓一战定乾坤,简单说就是赌天下的命运,赌你我的命运。这个‘赌’字很不好听,可又找不出一个更恰切的字来代替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啪’的一下押上去,买定离手。然后我们尽人事而听天命。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很大原因就是因为我赌对了。” 启运书院。澹台云负手而立,沉声道:“我曾经说过,不能豪赌,便不能豪取。现在看来,这话没有错,如今是绝好的机会,也是一场豪赌,如果我们赌赢了,不说天下在手,最起码金帐、西北、辽东都能被我们掌握在手中。” 大荒北宫。李玄都极目望向烟波浩渺的天池深处,缓缓说道:“这次我不会输。” 启运书院。澹台云将目光转向大荒北宫所在的方向,淡然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常胜将军。”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我是李玄都 李玄都离开望天亭,又见到了胡良,交代了一些事情,主要是让他紧守大荒北宫的门户。胡良都一一应下,不敢大意。 秦素始终跟随在李玄都身旁,为他查漏补缺。不过相较于好似胜券在握的李玄都,秦素却是忧心忡忡,似乎要去面对澹台云的不是李玄都,而是秦素。不过话说回来,这正是因为秦素设身处地为李玄都着想才会如此担忧,一旦李玄都败了,最先受到伤害的不是秦素,不是秦清,也不是辽东或者补天宗,而是李玄都本人。 李玄都见秦素的眉头始终皱着,不由伸手替她抚平眉头,柔声道:“整天皱眉头,可就要生出皱纹了。” 秦素轻哼了一声,“你不要这么漫不经心,要重视。” 李玄都正了神色,“是。” 秦素叹了口气,“玄哥哥,是不是我有些患得患失了?” 李玄都淡笑道:“是有一些,不过也是人之常情。” 秦素点了点头。委实是那日李玄都被澹台云一拳打伤的景象让她记忆太深,以至于对李玄都没了信心。 虽说李玄都一直都还顺遂,但她也知道李玄都在“玄都紫府”的五行洞天之中,已经被地师杀死一次,只是靠着巫阳的手段才死而复生,可见李玄都也不是常胜不败。 便在这时,大荒北宫外传来一个声音,“澹台云造访大荒北宫,还请‘天刀’现身一见!” 李玄都道:“说澹台云澹台云就到了,来得真快。” 秦素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与你同去。” 李玄都摇头道:“不,你留下,开启‘大荒北宫’的阵法,严阵以待,也让人做好叩关的准备,让岳父提前出关总好过我们死在这里。” 秦素知道李玄都说的是正理,没有强求,点头道:“我知道了。” 李玄都向宫门方向走去。 此时大荒北宫外的大坪上,总共站了七人,六名男子和一名女子,为首之人正是唯一的女子澹台云,不过澹台云却是作男子装扮,宛若王侯一般。 至于另外六人,分别是四大也先那颜伊克顿、古木罕、勒合蔑、孛老浑,以及策凌和皇甫毓秀。 虽然从人数上来说,这等场面有些寒酸,但有句老话说得好,贵精不贵多,从来人的身份上,却是气派十足,六人全是天人境的大宗师,而且还有四个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论实力,已经超过任何一个宗门。 四大也先那颜都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在金帐中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见诸王不拜,只听命于老汗一人。这次是澹台云打了为老汗报仇的大旗,才使得四大也先那颜不得不与她站在同一条船上,不过已经从李玄都口中听到另一个真相的勒合蔑还是向李玄都通风报信。 反观补天宗这边,却是寒酸得很了,虽说驻守在大荒北宫中的补天宗弟子都是补天宗中的精锐,可并无天人境大宗师坐镇,唯一的天人境大宗师就是秦素,可秦素还被李玄都留在了宫内,所以最后就见宫门缓缓开启后,只有李玄都一人独自从宫门中走出。 不过就在李玄都出门的一瞬间,整个大荒北宫的气息骤然一变,变得浩大深远,似乎与太白山连为一体。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大荒北宫开启了阵法,开始勾连地气。大荒北宫乃是当年十宗祖师联手修建而成,若论阵法之玄妙,未必逊色大真人府太多,这也是秦素认为只要固守大荒北宫就能让澹台云无可奈何的缘由。 李玄都走出宫门,一人面对七大高手,全无惧色,负手而立,渊渟岳峙。 澹台云此时不似见到了杀夫仇人,脸上反而带了几分笑意,说道:“李玄都,你好大的胆子,单刀赴会。” 李玄都道:“谈不上单刀赴会,若是事不可为,大不了我再退入大荒北宫之中。” 澹台云哈哈一笑。 李玄都也随之一笑。 两人倒像是许久不见的忘年交。 澹台云话锋陡然一转,“我要见秦清,你出来算怎么回事?” 李玄都道:“岳父膝下无子,只有一女,我这个做女婿的,自然要服其劳。” 澹台云讥讽道:“你和秦家小姐还没成亲呢,算什么女婿?”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既然圣君如此说了,那我也不妨直言。入庙拜佛,得先进山门。要见真佛,得先过我李玄都这一关。” 此言一出,澹台云的脸色一变,皇甫毓秀下意识地望向澹台云,可惜只看到了一个背影。 片刻的沉默之后,澹台云怒极反笑,又重复了一遍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语,“你以为你是谁?” 李玄都神色平静,分毫不让,““姓李,木子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大都督的都。” “好!”澹台云大喝一声,“那我就领教你这位清平先生的高招。” 话音落下,澹台云向前一步踏出。 她何以敢挑战秦清? 李玄都上次为何没能拦住她? 只见澹台云不保留地开启全身上下已经凝练成功的千余穴窍,全身穴窍光芒大放,光辉熠熠,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每处穴窍中都有一尊金色神灵,此即身神。身神不坏,穴窍不坏,是为见神不坏。于是就有千余尊身神,千余尊身神连为一体,已经是见神不坏的小圆满境界。如果澹台云能将一百二百余穴窍全部凝练完成,便是真正的见神不坏大成圆满,堪比一劫地仙的金刚不坏。不过就算如此,也已经十分了不起,少有人能够抵挡。 这便是她的底气。 澹台云的一拳挥出,便是千余尊身神一起出拳,拳意凌然,摧枯拉朽,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崩山裂石也为不过。 其全身上下几如实质的血气聚而不散,扯动周围的天地元气,如同一道道通天气柱吸附于身体百窍之上,又带动周身关节、骨膜如同重鼓擂响,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如同一条孽龙藏于其背后翻滚。 几乎就在同时,天地间有异象生出。 在澹台云出拳之前,大荒北宫上方天空上就有黑色铅云不断积聚,在澹台云出拳的时候,已经变为漆黑一片,而且其范围也越来越广阔,最后甚至蔓延到天池湖天一线处,天地间只留下一线最微弱的光。 风声呼啸,云间雷鸣滚滚。 这是“五雷天心正法”,又不是“五雷天心正法”。 “五雷天心正法”乃是正一宗的根本绝学,所有正一宗功法都与这门根本之法有着极深的联系,哪怕是祖天师的“龙虎剑诀”也不例外,李玄都在镇魔台上参悟了祖天师留下的“龙虎剑诀”,其中也蕴含了部分“五雷天心正法”的法门,虽然并不完整,但也足以让李玄都以“太平青领经”来模仿“五雷天心正法”的威力。 黑云之中有天雷落下。 第二百章 神拳无敌 天雷落在了澹台云的必经之路上,澹台云直接一拳打碎了落下的天雷,去势不止,仍旧直奔李玄都而来。 李玄都所用的“五雷天心正法”毕竟残缺不全,空有形似而无神似,这道天雷的威力实在了了,就连让澹台云的身形迟缓片刻也没能做到。 不过李玄都的本意就不是用天雷来阻挡澹台云的脚步,这道天雷其实是障眼法,用来隐藏李玄都真正的杀招。 面对澹台云的这一拳,李玄都不敢有丝毫大意怠慢,出手便是自己的最新绝学“龙虎剑诀”。 “龙虎剑诀”与“五雷天心正法”都是祖天师的绝学,两者自然有许多相通之处,故而一缕剑气藏于天雷之中,浑然天成,任谁也无法发现。 澹台云也不曾发觉这缕剑气的存在。不过就算澹台云发觉了,她也不会过多理会。 到了这一步,唯有出拳而已。 澹台云一拳击碎天雷之后,这缕剑气便理所当然地附着在澹台云的身上。 不过这一拳也结结实实打中了李玄都,正中额头。 李玄都的头颅猛然后仰,晃动激荡不休,身形保持着向后倾斜的姿势悬停。 澹台云再次出拳,带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剧烈声响,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可渗透外在直击内里,正中李玄都的胸口。 这一拳使李玄都身形巨震。 李玄都刚要用所动作,澹台云的第三拳已至。 风起云涌。 先见这一拳狠狠砸在李玄都的身上,然后才闻连绵雷声炸响。 李玄都被这一拳狠狠砸中之后,双脚离地,身形飞向高空,如一道长虹没入头顶的层层铅云之中,不见了踪影。 这还不止,澹台云立于地面,双膝微曲,然后奋力一蹬,身形同样激射九天之上。 澹台云上升的速度比李玄都还快,转瞬间就超过李玄都,双手十指纠缠相握成拳,狠狠砸在李玄都的后背上。 李玄都以比上升更快的速度从天而落,如同一块天外陨石狠狠砸向地面。 整座太白山仿佛摇晃了一下。 大坪的地面上出现一个不知几许之深的大坑,李玄都就半跪在大坑底部。 几乎就在同时,澹台云也落回地面。然后李玄都就看到澹台云一拳击出,当他看到拳头时,自己整个人其实已经倒飞出去,飞出了大荒北宫的范围,落在天池中,激荡起好大的浪花。 澹台云出拳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快到可以称之为“唯快不破”的程度。 澹台云一步向前踏出,踩出一个清晰脚印,整个人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的残影,瞬间来到天池之上。刚刚浮出水面的李玄都被澹台云按住头顶,再次按入水中。 这便是跋扈武夫的极致,管你什么神通术法,一拳破之。 李玄都被澹台云按入水中之后,身形直接化作点点阴火四散消失,然后在水面上方重新凝聚成人形。 澹台云得势不饶人,身形如流华一闪而逝,又是一拳击向李玄都。 这一次李玄都倒滑出去整整两百丈,所过之处,天池的湖面被从中分开,露出一条宽约丈许的沟壑,甚至可以透过这道沟壑看到湖底的泥沙。 这是李玄都不断卸力的结果,他将自己承受的八成力道都卸到自己脚下,于是便造就了这幕奇景,可见澹台云一拳之恐怖。 澹台云如同一尊在世神灵,举世无敌。 李玄都止住身形后,心口处凹陷出一个清晰可见的拳印,即便他身怀“长生石”和“漏尽通”,也仍是没能完全抵消这一拳的威势,拳印入骨入肉三分,更为玄奇的是,拳印中又孕育有一股属于人仙的拳意,加诸于李玄都身上,如同一层束缚枷锁。 澹台云立于原地,神情冷漠地问道:“堂堂的道门未来大掌教,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李玄都神情平淡,可他不得不承认,不提围攻地师,在单打独斗的较量中,澹台云的确是他生平所遇到的第一强敌,竟是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回想起小时候面对师兄李元婴,气力不如人就处处受制。 李玄都心中了然,澹台云最开始走得并非纯粹的武夫路子,有句话叫做穷文富武,习武所用耗费极大,无论是各种珍惜药材,还是诸多进补之物,都是寻常人家难以承受的,对于当时囊中窘迫的澹台云来说,是十分不现实的,远不如餐风饮露的地仙途径。她是后来接手无道宗之后,才兼修人仙途径,取巧跻身长生境界,最终通过巫阳传下的法门补全了自身,如今的澹台云已经近似于人仙,逐渐偏离了地仙途径,甚至可以说李玄都正在面对一位人仙,而人仙的战力之强,远非神仙、鬼仙之流可比,地仙途径最为特殊,上限和下限相差极大,部分地仙也不是人仙的对手。 正因为如此,澹台云远不是宋政可比。也许当年宋政以“魔刀”跻身长生境界,还有几分可比性,可鬼仙途径的宋政就远远不如了。 澹台云神情平静,心中略有微澜。 抛开各种仇怨利害的计较不谈,她身为一名武夫的求战之意,从未像今日这般高涨。 能让她酣畅淋漓出手之人,屈指可数。如果对手是秦清或者李道虚,两人都不以体魄见长,绝不会也不可能以体魄硬接她如此多拳。 澹台云望向李玄都,问道:“可有遗言?” 此时李玄都的脸庞上就出现了无数裂缝,使他的脸庞就像一个破碎的石头,诡异骇人,从这些裂缝中,又不断有鲜血慢慢渗出。 李玄都轻声道:“当年横渠先生曾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今日,我亦如此言之。” 澹台云不再废话,一步掠出,一拳直奔李玄都的面门。 这一拳没有任何的花哨,唯有浩大拳意,其拳意之大,仅仅是威压就能将归真境之人压迫致死。 李玄都一振身上的“阴阳仙衣”,无数阴影不断游走,然后李玄都一挥袖,无形无相的太阴剑气和玄阴剑气如同大风迎面扑向澹台云。 “大风”吹过,澹台云原本如玉的面容略显黯淡,不过李玄都也被澹台云这一拳直中胸口。 这一拳没有别玄机,只有一个“重”字。 李玄都喷出一口鲜血,然后身形向后倒退。 澹台云如影随形,终与李玄都保持在尺余距离之内,双拳没有丝毫停顿,带出无数残影,瞬间将李玄都彻底淹没。 这次的拳,只有一个“快”字。 眨眼之间,澹台云已经出拳近千,每一拳都会在李玄都的身上留下一道微不可见的拳印,每一处拳印都带有一分沉重拳意,拳重如山,让李玄都好似如负重山。 与此同时,李玄都体内回荡起无数如同洪钟大吕的声音,李玄都步步后退,哪怕他已经与“长生石”连为一体,仍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沉重伤势。 澹台云最后一拳击出,李玄都整个人被打飞起来。 澹台云双手成拳,猛然跃起,又是双拳一起狠狠砸在李玄都的身上,轰然作响。 李玄都的身上炸出无数血花,洒在澹台云的锦衣之上,十分刺目。 李玄都终于被逼到了狼狈不堪的境地,落回湖面之后不可避免地向前略微踉跄几步,踩踏出一连串的涟漪,然后才朝澹台云虚指一点。 这一指,有火自生。 这火不是三味火,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任凭你不死不灭,也要化作飞灰。 澹台云足下有黑焰骤然升起,紧接着她的七窍中不断有黑烟向外逸散升腾,原本洁白如玉的肌肤上如纸张被火焰灼烧熏黄,一层层的灰黄之色扩散开来。 澹台云重重咳嗽一声,嘴角有鲜血渗出,然后立刻就被体表的阴火化作虚无。 李玄都得以喘息,此时他的体魄已经支离破碎,气机四溢,就像一座四面漏风的屋子,不过“漏尽通”又在疯狂修补这些裂缝,使得李玄都不至于就此“散架”。 澹台云深吸一气,运转“太素玄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逆向生长,转眼间已经由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变为大约及冠年纪的年轻女子,阴火给她造成的伤势随之被一同“洗”去,她的嗓音也随着身体变成了年轻女子的声音,平淡道:“李玄都,你能杀得了我?” 李玄都伸手捂住胸口位置,五指间迸射出象征着巫阳的绿色光芒,慢慢向前走去。 同时澹台云也迈步前行,脚步越来越快,身上所携带的“势”也越来越重。最后一步之后,蓄势达到顶点,澹台云高高跃起,形成居高临下之势,右拳上的所有窍穴依次亮起。此拳未出,她整个人已经如海啸之势,霸道至极地将身前的天地元气不断挤压出去。 四周响起一连串如闷雷一般的气爆声音。 澹台云再次以不可阻挡的神人姿态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不过咫尺之遥。 胜负已在毫厘之间。 第二百零一章 阴阳倒转 就在两人开始交手的瞬间,伊克顿、古木罕、勒合蔑、孛老浑、策凌、皇甫毓秀几人就已经向后退去,以免被殃及池鱼。待到两人一路去了天池之后,他们仍是不敢太过靠近,只是远远观战。 天池之上,波涛滚滚,不似在高山之上,倒像是在碧波大海之中。 四大也先那颜中除了古木罕之外,俱是走人仙途径,体魄强横,此时见澹台云的手段,伊克顿开口道:“按照中原道门的说法,圣君是地仙一途,而我们和伊里汗都是人仙一途。如今圣君的体魄可以媲美伊里汗,这就好比是一个读书的中原人不仅读书比我们厉害,骑马射箭的本事也比我们厉害,可真是没有天理了。” 古墓换缓缓道:“还是圣君修为深,李玄都毕竟底蕴不足,我看这一战,他是没有胜算了。现在唯一的疑问是,他是会被圣君活活打死?还是侥幸逃回大荒北宫之中?” 策凌道:“还是打死为好,若是让他逃回了大荒北宫,就该我们出力了,这可是块硬骨头。” 皇甫毓秀与五个金帐人有些格格不入,他的目光始终竭力追逐着澹台云的身影,用自己也听不真切的声音喃喃低语,不知在说什么。 大荒北宫之中,秦素和胡良也在遥遥观战。 都说每逢大事有静气,秦素在李玄都对上澹台云之前满怀忧虑,甚至患得患失,可事情到了不能后悔的时候,她反而不再担忧,十分沉静。 过了片刻,胡良重重叹了口气。 似乎,老李完全不是对手? 不过胡良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境界不到的缘故,不由问道:“师妹,现在谁占上风?” 秦素低声回答道:“澹台云。” 胡良身子一颤,“澹台云……是略占上风?还是……” 秦素叹了口气,“澹台云应该是大占上风。如果两人谁也不靠外物,紫府根本不是澹台云的对手,只能是勉强自保而已。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也许紫府还有其他手段可以扭转战局,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胡良听秦素如此说,大感灰心,问道:“我们是不是现在叩关,请师父出关?” 秦素没有立刻回答,陷入到两难的抉择之中。 这是一个不好做的选择,叩关意味着父亲境界受损,可能会余生止步于此,是天大的遗憾,可不叩关就是看着李玄都挨打,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丈夫,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好选。更关键的是李玄都交代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叩关。什么是万不得已?就是绝境,至于什么情况是绝境,现在算不算绝境,李玄都是没有还手之力,还是故意示敌以弱,这都要靠秦素来判断。 如果秦素提前叩关请出父亲,不仅吓走了澹台云,让李玄都的算计落空,也坏了父亲的修为。如果秦素没有及时叩关,那么就会让李玄都陷入极为危险的境地之中。所以其中责任不可谓不大,秦素不可不慎重。 秦素和胡良之间并无高下之别,只是李玄都将这个重任交给了秦素,意味着李玄都更相信秦素的判断,这与感情深浅无关,与境界修为有关,胡良吃亏在境界略低上面,此时也只能等着秦素作出决断。 过了片刻, 秦素摇头道:“不,再等等。” 胡良知道这是秦素的判断,便也不再多问。 秦素脸上神情平静,不过藏在袖口中的右手却是握成拳头,这才多少显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常言道:“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世上之人,成熟与否,与年龄没有直接的关系,而是与经历坎坷挫折的多少有关,如果一生无忧,便是百岁老人,也可能是顽童心性,如果处处坎坷,便是少年人也能世故老成,这也是乱世之中年轻人总能左右天下局势的缘由所在,乱世不比盛世,能活下来就不易,自然会让这些活下来的年轻人在短时间内迅速成长。 秦素也是如此,跟随李玄都的这两年的时间中,经历了各种变故,也让她迅速成熟起来,从一个不参与家族事务的大小姐成长为辅佐李玄都的左膀右臂。 此时她在左右权衡之后,还是决定相信李玄都。不仅仅是因为两人之间的感情如何,也是因为她对李玄都的了解。李玄都喜欢行险不假,可李玄都的行险不是鲁莽拼命,而是有一定把握之后再去行险。这其中的区别,就是五五之数和九一之数的区别。 既然李玄都觉得自己有胜算,那么就不可能刚刚照面便毫无还手之力,由此看来,倒是李玄都故意如此。而且李玄都至今还未用出“三宝如意”,也坚定了秦素这个想法。 所以秦素最终选择相信李玄都。 只是秦素不会想到,这还真不是李玄都的本意,他也没有想到澹台云会如此厉害,一出手便是全力施为,让李玄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依仗着“阴阳仙衣”、“长生石”和“漏尽通”被动挨打,勉强护住自身,不至于被澹台云三拳两脚之间生生打死。 不过秦素也猜对了一点,李玄都的确是有所算计的,毕竟两人都是长生境,澹台云也不是一劫地仙,就算有差距,也没有大到无法弥补的地步。 此时天池之上,两人都是声势大振。 这几乎是两人的胜负手。 从开始到现在,李玄都一直在被动挨打,并非李玄都全然没有还手之力,而是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澹台云也在等李玄都的最后手段,不存半分畏惧心态。 澹台云一拳前冲,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澹台云这一拳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正中心口。 李玄都就这么被这一拳抵在胸口,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后掠去。 这一拳,虽然没能直接打算李玄都的胸口,但也让李玄都动弹不得。 不知为何,明明是占据上风的澹台云心头忽然生出些许不安,不由死死盯着李玄都。 李玄都远未死绝,平静地望着澹台云。 此时此刻,仿佛时间都已经停滞。 李玄都等的就是这一刻。 然后李玄都伸手朝着澹台云轻轻一点,催动早已附着在澹台云身上的剑气。 两道剑气在澹台云的身上时隐时现,游走不定,就是澹台云一时半刻之间也不能确定位置。只觉得两道汹涌剑气,一者好似大江,滚滚东去,一者好似长河,千古泛滥。 古人称大江为江,长河为河,并称江河。大江水清,长河水浊,大江之水灌溉两岸之田地,长河之水也灌溉两岸之田地,江河共同孕育出中原天下,气魄甚大,而且此中的清浊之理,正是对应了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的天地之理,继而再从天地之中划分阴阳,阴阳转换,日升月落,继而四季轮转,又衍生出生死枯荣之理,竟是包罗万象,大道尽在其中。 转眼之间,这两道剑气衍化为一个黑白阴阳,分出太极阴阳,是为一符。 一符又是一方世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阴阳开辟浑沦,清浊分明,以地水火风定住四方,六气充斥其中,化作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继而日升月落,四季轮转,变化不停。 此方小世界已经是一方洞天的雏形,如果将其不断放大,便是一方洞天。 人仙最大的优势是只修炼体魄,最大的劣势也是只修炼体魄。 人仙的穴窍是无数个小世界,鬼仙的念头是无数个小世界,地仙的气机也可自成一方世界。 此时李玄都以“龙虎剑诀”在澹台云体内自成一方小世界,囊括了澹台云的众多穴窍,充斥每个角落,好似江河水充塞河道,断绝源头,又无出海之口,使活水变为死水。 一时间,澹台云竟是动弹不得。 澹台云也尝试碾碎这道剑气。可“龙虎剑诀”阴阳相合,缠缠绵绵,时隐时现,日隐而月现,月隐而日现,若是只消灭其中一道剑气,另外一道剑气则会以阴阳相补之道汲取外在气机重新衍化剑气,生生不灭,非要将两道剑气同时消灭不可,要么就是以力破巧,消灭剑气的速度胜过衍生剑气的速度,如此也可以将其化解。 就见阳属剑气被毁,阴属剑气以阴阳相生之法又衍生出一道阳属剑气,阴属剑气被毁也是同理,不断往复循环,两道剑气首尾相连,好似一个阴阳双鱼,生生不灭。 “龙虎剑诀”深合阴阳之理,阴阳分明是太极,阴阳浑沦是太易,李玄都的先天神通“太易法诀”便是阴阳不分。 李玄都等的就是此时,全力催动剑诀。 阴阳双鱼好似一方磨盘,原本是正向旋转,生生不息,现在李玄都强行变作逆向旋转,由“聚”变为“散”。 剑诀所构造的小世界也随之颠倒乾坤。 澹台云整个人在刹那间竟是真的翻覆了。 头朝下,脚朝上。 或者在澹台云看来,却是地在上,天在下。 第二百零二章 逆转局势 李玄都以祖天师的“龙虎剑诀”在澹台云的体内结成一方小洞天。 此处洞天充斥澹台云体内各处,使得澹台云被这方洞天“胁迫”,于是洞天倒转,澹台云也随之颠倒。 不过此颠倒并非头上脚下那么简单,就连澹台云体内的气机和气血也随之开始逆流,厉害非常。 江湖交手,最怕的是新招,也就是从未见过或者从未听过的手段。因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所以不知其中玄妙,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破解。除非是双方境界修为相差太大,否则谁也不敢说自己不会阴沟里翻船。 新招的关键就在于出其不意。反观许多盛名已久的神通,厉害不假,可时间久了,总能被人找出应对的办法,就无法出奇制胜。 地师徐无鬼的“逍遥六虚劫”便可以算是新招,故而无往不利,地师为了维持这种新招的优势,出手必杀人,尽量不以此种神通对付同境界的道门高人,以免被人窥破其中玄妙。 祖天师的“龙虎剑诀”虽然传承久远,但也失传已久,因为久不现世,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龙虎剑诀”也是新招。 最起码澹台云就从未见过这门剑诀,也没有听说过这门剑诀,更不知道这门剑诀其中的玄妙、原理。 当初李玄都在镇魔台上参悟“龙虎剑诀”,有祖天师专门用来传功的“刑柱”,又无人打扰,可以让李玄都安心参悟,饶是如此,李玄都还是用了三天的时间才初步明白了其中原理。 就算澹台云境界高绝,资质顶尖,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勘破“龙虎剑诀”,更何况她面对的并非供人领悟的“刑柱”和雷符,而是已经进入体内的剑气,两者就是师父给徒弟演示剑招和师父用剑招杀敌的区别。 澹台云瞬间被李玄都所制。 李玄都顾不得自己体魄受创严重,从袖中取出“三宝如意”,向前踏出一步,一袭玄色仙衣随之轻盈摇动,问道:“澹台云,可有遗言?” 李玄都的声音不大,却让天空中云卷云舒。 澹台云并不说话,只是闷哼一声,竟是以强行损坏自身十余处穴窍为代价,使得她体内的那方小世界出现了一道缝隙,让她不至于完全动弹不得。只见得她的身上生出滚滚血气,仿佛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以至于生出一层赤红色的薄雾。这些红色雾气是澹台云以气血化成,缭绕周身,可以起到一定的防御作用。 李玄都不再多言,并非举着“三宝如意”,而是提着“三宝如意”,使得如意云头与脚齐平。因为此时澹台云是头下脚上的姿势,所以李玄都这个姿势刚好可以用如意云头去打澹台云的额头。 只见李玄都左脚向前推进,身体自然前倾,提着“三宝如意”的右手往后摆动,与身体形成直角。然后右手左脚自然向前推进,右脚向后拉,最终右手猛地往前一荡,手中的“三宝如意”径直朝着澹台云的额头砸去。 天地之间响起一声砰然巨响,所有血气被一扫而空,澹台云的衣衫上荡漾起一圈涟漪,以她头颅位置为中心,一圈巨大的气浪向四周扩散开来,使得天池之上生出层层碧波。 这一击实在是非同小可,澹台云整个人震颤不休,额头上青紫一片。更令澹台云不能接受的是,李玄都的这一击似乎震伤了她的双眼,使得她眼前漆黑一片,竟是不能视物。 不过这一击所带来的强大外力也破坏了龙虎剑诀的阴阳平衡,再加上澹台云先前强行冲开的一道缝隙,使得制住澹台云的小世界开始崩塌,化作无数游散剑气,澹台云由此重新恢复了行动能力。 她扭转身形,重新变为头上脚下,怒喝一声,“李!玄!都!” 滚滚血气直冲霄汉,将漫天重云悉数冲散,显露出一片朗朗晴空。 李玄都神情沉静,缓缓说道:“圣君,我说过,我会还手的。” 话音落下,李玄都瞬间欺近到澹台云的面前。 虽然澹台云目不能视,但自有灵觉和本能,举起双拳抵挡。传说中人仙便是酣睡不醒时,也能完全凭借身体的本能将敌手毙于拳下。 澹台云的双拳晶莹如玉,擂向李玄都的胸口。 李玄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股清气,使得他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双拳落在李玄都的胸口,只是让他身形微微一晃。此乃“长生石”所在,更胜于四肢和头颅,使得李玄都体魄之坚韧已然到了不可思议的境地,再加上身上所着的“阴阳仙衣”,竟是使得澹台云的双拳全然无功。 李玄都反手以手中的“三宝如意”扫在澹台云的胸口上,“三宝如意”光芒大盛,蕴含地水火风之力,威势无畴,无坚不摧。 澹台云吐出一口带着滚滚热浪的鲜血,却是丝毫不作退让,再次奋起双拳,与李玄都正面对攻,拳头与“三宝如意”不断相击,金石之声不绝于耳,激荡起层层气机涟漪,不断向外扩散开来。 不过澹台云被李玄都打了一如意之后,也不是毫发无损。虽然她的体魄十分坚固,但还是觉得胸口发闷,气息不畅。 虽然澹台云修炼有“六合八荒不死身”,但“六合八荒不死身”与澹台云的体魄已经产生冲突,此法以六合八荒为名,寓意只要气机不绝,则肉身不死。澹台云凝练穴窍,成就身神,近乎于人仙一途,穴窍和身神坚固异常,故名见神不坏,只要穴窍不灭,则血肉可以不断再生,这与“六合八荒不死身”是异曲同工之妙,可人仙体魄以气血为主而非以气机为主,必须依靠穴窍和身神才能恢复如初,如果以“六合八荒不死身”的气机恢复伤势,便无法匹配已有的人仙体魄。 李玄都与澹台云的第一次交手,便是败于澹台云最后的人仙一拳之下,他痛定思痛,由此选择用“三宝如意”来对付澹台云,“三宝如意”蕴含地水火风之力,威势无畴,无坚不摧,每次攻击,都在震动澹台云的穴窍,伤其本源。 当然,这并不是说人仙之法寻常,而是澹台云练得还不到家。 所谓凝练身神,需要将自己的拳意感应星辰之力,对应凝练窍穴,在每一个窍穴中凝聚化形成“身神”。人体共有一千二百九十六个主要穴窍,便有一百二百九十六个身神,只要全部凝练完毕,这才是初成人仙。 继续精进,地仙有元婴妙境、一劫地仙、二劫地仙,人仙则有一窍衍通百窍,说的是以这凝练完毕的一千二百九十六尊身神为“主神”,继续凝练更为细微穴窍中的“从神”。一般而言,一尊主神之下有一百个从神,故而名为一窍衍通百窍。全部修炼完毕之后,便是十二万个穴窍和十二万尊身神。只要窍穴不受损,无论血肉受到什么重创,都可以以窍穴为核心迅速还原再生,那才是没有任何弱点,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无缺不漏,便是一次天劫和二次天劫也奈何不得,唯有三次天劫才能将其置于死地。 道门五仙途径并无明确高下之分,所谓天、地、神、人、鬼的排位,更多是从大道歧途的角度来区分。鬼仙历尽九重雷劫,神仙成就神国,地仙渡过三重天劫,都不逊色天仙,人仙自然也是如此。 如果澹台云将一千二百九十六个主要穴窍凝练完毕,成就见神不坏大圆满,将一千二百九十六个小世界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大的世界,类似于神仙的神国雏形,形成一个圆满的闭环,倒也不怕“三宝如意”,可关键在于澹台云并未能做到这一点。 穴窍凝练之法,玄之又玄,越是往后也就越是艰难,因为每个穴窍位置不同,对应星辰不同,所需要凝练的手法也有不同,而且许多穴窍的位置十分隐蔽,很难寻找,许多人仙途径的武夫就是被卡在这一步,澹台云以长生境的姿态去凝练穴窍,固然比天人造化境的武夫更快,但无奈时日尚短,澹台云也不能一蹴而就。 反观李玄都,“漏尽通”本就是长生久视之道,与长生不死之药的相性十分契合,如今已然臻至圆满之境,不仅消耗气机越来越少,而且恢复速度也愈发迅速,此时他所受的伤势倒是已经恢复了小半。 如此一来,此消彼长,澹台云已经落入下风之中。不过澹台云也有自己的优势,她虽然未能成就真正的人仙,但她还有地仙的神通,可谓是有舍有得。于是她再次动用“太素玄功”恢复伤势,从一个年轻女子变成了女童,又从女童变成了白发老妪,最终从白发老妪变回本来模样。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用完整的“太素玄功”,在三十六日内,她只剩下最后的两次机会。 如果剩余两次机会也被用完,那么她就真有可能要死在此地了。 恢复了巅峰状态的澹台云是将自身气息凝聚成一点,没有半点外泄,然后一拳打出,从正面硬撼李玄都,迫使李玄都向后退去。 第二百零三章 神通对神通 恢复巅峰状态的澹台云再次来到李玄都的面前。 无论怎么看,李玄都将要再次落入下风之中。 不过澹台云有“太素玄功”,李玄都也有“太易法诀”。 “太易法诀’威力极大,每用一次,威力就大上一倍,全力施为的情况下,便是大真人府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都抵挡不住。可是所有的先天五太都有一个极大的局限,在三十六天内,每用一次,消耗就会大上一分,第一次使用只消耗一成气机,第二次使用就要消耗两成气机,第三次则要消耗四成,第四次要消耗八成。以此类推,无论是谁,在不依靠外力的情形下,只能用出四次。 八月十五的大真人府一战,李玄都连用四次“太易法诀”,强行破开了“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结果就是三十六天内他无法再用“太易法诀”。从八月十五算起,三十六天后刚好是九月下旬。 九月十六,太后谢雉的特使楼心卿抵达终南山,与李玄都密谈有关议和事宜。 九月十七,李如是来到终南山向李玄都请罪。 九月十八,李玄都和秦素离开终南山,动身前往辽东,于九月十九抵达渝关。接下来的数天时间,李玄都和秦素先后游历了幽州、辽州、奉州等地,见识了辽东的屯田、马场、商贸、作坊等等,此时已经是九月下旬。更不用说李玄都又在朝阳府盘桓了几日才动身前往太白山,如今已经是九月底,马上就要进入十月,所以李玄都的“太易法诀”早已过了三十六天的期限。 李玄都抬起一掌,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面对澹台云的一拳,李玄都“推”着这个黑色的“鸡子”,径直迎上。 澹台云脸色微变,不过此时已经来不及收手,就好似疾驰的骏马不能立刻停住脚步,只能硬拼。 一瞬间,所有的光线悉数被小小黑球迅速吞没,然后就见这颗黑球炸裂开来,将此地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星辰,不见日月。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实乃是神鬼莫测的大神通。 待到天地清明,澹台云的一条手臂连同衣袖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没有血肉模糊,就好似被凭空抹去,只剩下些许星星点点大概勾勒出手臂的轮廓。 这些星星点点便是凝练后的穴窍,若是仔细看去,里面还有一个个微小身影,皆是澹台云的模样,此即是身神。人仙途径的见神不坏当真是名不虚传,哪怕是面对李玄都一重威力的“太易法诀”,仍旧安然无损,不过因为澹台云还未能将一百二百九十六个穴窍全部凝练完毕,就像珠子未曾串在一起,这些单独穴窍无法立时血肉衍生并恢复如初,只能如此勾勒出一条手臂的轮廓。 澹台云没了一条手臂,实力大减。她可以通过“六合八荒不死身”重塑手臂,可是此等重生的手臂十分脆弱,根本无法硬拼李玄都的“三宝如意”,想要真正恢复如初,就只能再次动用“太素玄功”,可她的“太素玄功”只剩下两次机会,而且第三次使用就要耗费四成气机,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负担,更何况李玄都还有三次机会“太易法诀”。澹台云已经处在了绝对的劣势之中。 澹台云没有想到,自己竟是被李玄都逼到了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 李玄都打定主意,只要澹台云不用“太素玄功”,他便不用“太易法诀”,举起手中“三宝如意”,朝着澹台云打去。 澹台云只能举起单臂招架。 澹台云先前以双臂交替招架“三宝如意”携带的磅礴巨力,左手挡下“三宝如意”的时候,右手趁机恢复,右手挡下“三宝如意”的时候,左手趁机恢复,如此往复交替,倒还不觉得如何。如今变成单臂之后,以单手正面硬抗“三宝如意”,起初不觉如何,可连续十余招后,没有停歇,没有恢复,便觉得整条手臂发麻,气血淤积,运转不畅,以至于整条手臂开始肉眼可见地颤抖。 若是如此下去,只怕这条手臂也要被李玄都的“三宝如意”生生打成残废。 澹台云心中忧虑,可面上却不显半分,因为性情的缘故,仍旧不肯退让半分。 正在观战的胡良虽然没看懂其中种种细节,但此时澹台云断臂还是看得分明,忍不住以拳击掌道:“老李好手段,好手段,堂堂圣君也在他面前,也不过如此嘛。” 秦素同样是面上不显,不过在心底里还是悄然松了一口气,袖口下紧握着的拳头也悄然松开了,说道:“紫府从不说大话,他说有把握,就一定有把握。” “对,没错。”胡良点头道,“老李这家伙有主意,就是不喜欢跟别人说,总要旁人为他揪着心。” 秦素将目光从李玄都和澹台云的身上移开,转向另外的方向。虽然她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六大高手的身影,但她知道伊克顿、古木罕、勒合蔑、孛老浑等人就在那个方向观战。于是她对胡良说道:“师兄,先不要急着高兴,不要忘了那些从金帐来的也先那颜。你吩咐下去,让宫内弟子严加戒备,不可有分毫松懈。至于爹爹那边……还是做好随时叩关的准备。” 胡良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师妹说的是正理,我这就去。” 另外一边,四大也先那颜加上策凌和皇甫毓秀,脸色可就没那么好看了。谁也没想到一直被动挨打的李玄都竟然能扭转局势,使得澹台云落入绝对的下风之中。 孛老浑打破沉默道:“如今看来,被这个什么清平先生重伤,倒也不是丢脸的事情。” 其他人都明白孛老浑的未尽之言,圣君澹台云都被李玄都逼得成这般地步,孛老浑可以算是虽败犹荣了。 策凌苦笑道:“方才我们还在计较怎么攻打大荒北宫,现在我们是不是……” 未等他把话说完,皇甫玉玺猛地打断道:“四位也先那颜联手可以抗衡长生之人,那么此时何不趁着圣君还有一战之力,直接与圣君联手围攻李玄都?难道要等到圣君败下阵,四位再去与李玄都‘单打独斗’吗?” 四大也先那颜都是脸色一变。 皇甫毓秀环视四人一周,沉声道:“还是说四位认为李玄都会放过我们?任由我们安然离去?” 古木罕阴沉道:“李玄都当然不会放我们安然离去。” 伊克顿有些迟疑道:“若是我们贸然插手,圣君会不会责怪我们?” 皇甫毓秀道:“若是圣君事后责怪,由我一力承担就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四大也先那颜也无甚好说,对视一眼后,不再多言,一掠而出。 皇甫毓秀并不继续观战,虽然慢了一步,但紧随四大也先那颜而去。只剩下策凌一人,他稍稍犹豫后,无论多么不情愿,也只能跟随在五人身后。 李玄都一记毫无花哨的“开山式”,澹台云横臂格挡,只听得骨骼碎裂,她的这条胳膊终于是不堪重负,被“三宝如意”生生打断,然后李玄都又是一击,将澹台云砸入脚下天池之中,激起滚滚巨浪。 然后李玄都转身望向朝自己掠来的六大高手,丝毫不惧,喝道:“来得好,正好将尔等一网打尽,省却我一番手脚!” 话音未落,就见李玄都身周显化出显化出六劫之力,六气涌动,又分别对应了“鬼咒”、“莲咒”、“剑咒”、“蛇咒”、“雷咒”、“血咒”。 然后李玄都双袖一振,六咒齐出。 这一招是李玄都学自自己的第三个老师徐无鬼,那日在昆仑洞天之中,徐无鬼以一劫地仙之姿对上六大地仙,六大地仙无不中招。今日李玄都以长生地仙之姿对上六位天人境大宗师,六位天人境大宗师也不会比当日的六大地仙更高明。 伊克顿中了“剑咒”,整个人完全僵住,动弹不得。皇甫毓秀中了“蛇咒”,眼神迷离,又面露悲戚之色,俨然是落入了某种幻象之中。孛老浑中了“血咒”,一张面皮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开来。古木罕中了“鬼咒”,整个人身上阴气缭绕,体表生出寒霜。策凌中了“雷咒”,雷霆入体,烧得他七窍之中不断有点点电芒游散而走,又有黑色烟气升腾。 唯有勒合蔑中了“莲咒”,他发现自己并未受创,只是身周生出一朵虚幻的莲花,将他包裹禁锢其中。他立时明白李玄都已经收到了自己的传书,所以故意放水,所以也不尝试打破莲花,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里面。 李玄都又是一挥大袖,十三道剑影从他的衣衫上飞掠而出,结成一座森严剑阵,便要将众人全部笼罩其中,然后一一绞杀。 第二百零四章 以寡欺众 李玄都以一敌六,在短时间内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大占上风。 在他展开“太阴剑阵”之后,以李玄都为中心,十三道剑影分外内外两层,八道剑影分别占据外层的八方位置,其余五道剑影在内层按照五行位置站定,然后每道剑影之间有黑色细线生出,将十三道剑影全部连接起来,仿佛一张蛛网,而这些黑色细线便是剑气。 四大也先那颜联手能够抗衡长生境之人不假,可如今情形却是不大一样。一则是孛老浑重伤初愈,修为有损,只有巅峰上的七成实力。二则是古木罕丢了盾牌。三则是伊克顿在秦素的手中吃了个大亏。唯一完好无损勒合蔑又打定主意出工不出力。 再加上六咒的干扰,一时间四大也先那颜竟是只顾保全自身,根本不管旁人。 如此一来,却是苦了策凌和皇甫毓秀,两人本就境界修为不如四大也先那颜,也无四大也先那颜之间的默契,立时吃了大亏,被剑阵中如同蛛网细线一般的剑气所伤。皇甫毓秀险些被剑气拦腰斩断,腰间被割出好大一个口子,渗出黑色的鲜血,原来这“太阴剑阵”的剑气还是以“太阴剑气”和“玄阴剑气”为根本,自然阴毒无比,又是出自李玄都之手,只要沾上一点,便如附骨之疽,腐蚀体魄气机,继而逐渐断绝生机,如同服下慢性毒药。 至于策凌,被剑气洞穿了肩头,虽然他是纯粹武夫,气血旺盛,体魄无惧各种神通,可人仙的“万法辟易”其实更像水火相克,火小水大,自然是水克火,可如果火大水小,便是火克水乐。只听得策凌伤口处“嗤嗤”作响,好似用冷水去浇刚刚出炉的热铁,冷热相激,水气蒸腾。 四大也先那颜见此情景,不禁骇然。 李玄都先前与澹台云一番激斗,受了不轻的伤势,只是被他以“长生石”和“漏尽通”恢复,所以才看不出什么。可如此一来,对于李玄都的气机损耗极大,李玄都又用了一次“太易法诀”,从外界汲取天地元气化为自身气机已经逐渐入不敷出,再加上他还要预留部分气机使用二重、三重甚至是四重的“太易法诀”,饶是他有长生境的修为,也不能放手施为,更多是让“太阴剑阵”自行运转,这才没有取了皇甫毓秀和策凌的性命。若是李玄都亲自主持阵法,全力催动“太阴剑阵”,只怕顷刻间两人就要丢了性命。 到了长生境的争斗,唯有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才能凭借人数的优势插手其中,除此之外,其他人很难参与进来。 四大也先那颜心知颤抖下去必无善果,且不说他们能否拿下李玄都,大荒北宫近在咫尺,只要李玄都当真遇到危险,秦清顾念翁婿亲情,岂有不救的道理?毕竟世人皆知秦清宠溺独女秦素,就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他也不得不救。 到那时候,他们岂有幸理? 只听李玄都道:“四大也先那颜,你们不在金帐逍遥,偏要来辽东招风惹雨,那就不要走了,留在此地好了!” 话音未到,李玄都陡然间欺到孛老浑面前,一如意当头砸下,这“三宝如意”在地师徐无鬼手中是一种威力,六大地仙不得不避其锋芒,在秦素手中是一种威力,只能欺负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在李玄都的手中又是一种威力,不上不下,比不得徐无鬼,却又比秦素厉害太多,便是澹台云也抵挡不住。若是这一下砸实了,非要脑浆迸裂不可。 孛老浑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用出全力,暂且压制了体内的“血咒”,不敢硬接,竭力闪避。而古木罕和伊克顿也各自暂且压制六咒的束缚,一左一右向李玄都攻来,用意不在伤敌,而是救人。 一瞬间,三大天人造化境的大高手对上了李玄都,正合了三三之数。如今李玄都不复巅峰鼎盛状态,一时间也不可能同时击退三人。不过他早有预料,一声长笑,竟是用了个虚招,摆脱三人的围攻,以“斗转星移”出现在还被“困”在“莲咒”中的勒合蔑面前,一掌穿过禁锢勒合蔑的莲花,打在他的身上。 勒合蔑也是没有料到,被李玄都一掌打实,不过他紧接着就发现,李玄都的这一掌虽然势大力沉,但并无伤他性命之意,只是将他打得险些闭过气去。如此一来,他正好可以不与李玄都正面交手,勒合蔑立时作重伤之状,气息萎靡,沉入天池之中。 四大也先那颜之间都极为熟悉,其他三人知道勒合蔑一身本事都在长弓之上,不擅长近战,而且李玄都又是出其不意,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勒合蔑如何能敌?所以也不曾生疑,只当勒合蔑已经被李玄都重伤,三人为了防止李玄都继续痛下杀手,一起朝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一挥大袖,催动“太阴剑阵”,镇内纵横交错的剑气立时结成一张大网,朝着三人当头罩下。 却不想三人分工配合极为明确,先是伊克顿怒吼一声,显出真身,仿佛一尊石巨人,双手向上撑起,好似举火燎天,生生撑住剑网落下。紧接着又是孛老浑显出真身,却是仿佛一头蛮牛,尤其是双臂,肌肉更是臌胀到了夸张的地步,手腕比成年男子的腰还要粗壮,小臂堪比成年男子的肩宽,双手一左一右向李玄都抓来,不敢说钳制李玄都,只求能将他限制一二。而古木罕则取出了权杖,杖端的红色宝石大放光芒,使得权杖就像一个大号的火把。 此时并非公平比武,李玄都哪里肯让古木罕将法术准备完毕,直接将手中的“三宝如意”丢掷出去,同时双手左右一撑,挡下了孛老浑的合拢之势。李玄都的手臂与现出真身的孛老浑相较,比成年男子与婴儿的差距还大,可无论孛老浑如何用力,李玄都的手臂始终纹丝不动,反而是孛老浑的手背、手臂上青筋暴起,已经用出全力。 另一边,“三宝如意”正中古木罕手中的权杖,直接将他手中的权杖打飞出去,震得古木罕的虎口破裂,双手颤抖不止。“三宝如意”则是高高飞入天上。 李玄都忽然收回撑住孛老浑双手的双手,在孛老浑双手合拢之前,身形前掠,瞬间撞入孛老浑的怀中,推着他的庞大身躯撞在他身后的古木罕的身上,然后双掌齐出,以神霄宗的“无极劲”将两人一起击飞出去。 便在这时,飞上天空的“三宝如意”开始急速下落,李玄都不曾抬头,却抬起手,刚好将“三宝如意”接在手中。 一番交手只在眨眼之间,李玄都大占上风。 三人心知肚明,虽然都说这位清平先生是个仁厚之人,但仁厚之人不等同是烂好人,否则他也不能在短短三年时间中走到今日这般地位,只要三人稍有懈怠,便要被这位清平先生毙于掌下。 一时间三人谁也不敢再有其他心思,各自全力出手,与李玄都斗在一处,李玄都一手用“三宝如意”施展剑法,一手挥动大袖,牵引催动“太阴剑阵”,任凭三人如何拼命,始终逃不出“太阴剑阵”。 四人越斗越快,三大也先那颜越斗越是心惊,十分庆幸李玄都先前已经受创于澹台云的拳下,如果李玄都正值巅峰,两大仙物在手,只怕他们三人只怕已经身死多时。毕竟联手合力不是一个人,只要一人不慎身死,剩下的两人便也只有等死一途而已。 按照道理来说,四大也先那颜应是伊克顿和孛老浑这两大人仙途径的武夫在前,古木罕居中,手持长弓的勒合蔑在后,如同军阵进退有据,有攻有守,各司其职,如今少了勒合蔑的弓箭,三人逐渐落入了能守不能攻的境地之中。 孛老浑先前被李玄都重伤,就算人仙体魄恢复极快,可重伤初愈仍旧是比不得完好如初,比起古木罕和伊克顿就要逊色许多,初时不显,激斗的时间长了,便逐渐显现出来。这点细微差别,观战的秦素等人也许看不出来,李玄都却是洞若观火,立时改变策略,猛攻孛老浑。 一时间,孛老浑险象环生,若不是古木罕和伊克顿拼死救援,只怕孛老浑已经殒命于李玄都的“三宝如意”之下,可就算如此,孛老浑还是气血损耗严重,周身上下血色雾气不断蒸腾,喘息不止,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人仙真身。 古木罕和伊克顿暗暗叫苦,倒不是说四大也先那颜之间情同手足,四人之间也有利益冲突,各有算计。只是大敌当前,两人心知肚明,若是孛老浑死了,只怕他们也难以生离辽东。 就在三人彷徨无计之际,忽然有一只手掌从水下伸出,抓住了李玄都的脚踝,李玄都没有任何犹豫,化作阴火四散游走,然后重新凝聚人形。 然后一道身影跃出水面,一拳打向李玄都。 李玄都用手中“三宝如意”一封,挡下了这一拳。 第二百零五章 五太之妙 从水下跃出之人正是澹台云,双臂被废的情况下,她终于是用了第三次“太素玄功”,重新恢复伤势。 “太素玄功”与“漏尽通”、“六合八荒不死身”不同,与人仙体魄也不同,并非是恢复伤势,也不是血肉再生,而是类似于神兽凤凰的浴火重生,完成一次轮回,所以无论体魄是以气血为主,还是以气机为主,都无关紧要。 因为是第三次“太素玄功”,按照先天五太的原则,澹台云要付出四成的气机,所以她并未第一时间使用“太素玄功”,而是先在水底恢复了部分气机,然后再以“太素玄功”恢复伤势。李玄都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对付三大也先那颜的时候,并未用尽全力,始终有所留手,用来防备澹台云。 “太易法诀”从一重到四重,威力依次递增,第四重的威力堪称是是惊天动地。“太素玄功”除了洗去身上的伤势之外,从一重到四重之间也有不断叠加的效果。 第一次用出“太素玄功”,还能在短时间内万邪不侵,澹台云面对国师和李玄都时,曾两次挣脱“长生石”的限制,皆是靠了“太素玄功”的万邪不侵。 第二次用出“太素玄功”,除了第一重的万邪不侵之外,多加一层万法辟易,无视正一宗的天雷或者阴阳宗的阴火等手段,也包括“逍遥六虚劫”和六咒,只是“太易法诀”并不在这个“万法”的范畴之内,所以效果不显。 第三次用出“太素玄功”,在前两重的基础上,附加金刚不坏,无论是人仙的拳意,还是刀剑兵刃,皆不能伤,堪比一劫地仙的体魄,只是难以持久,仅能维持大概一炷香的时间。 至于第四重“太素玄功”,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久视不死,类似于大成的人仙体魄,无论遭遇任何伤势,瞬间便能恢复,完好如初,不存在“漏尽通”和“六合八荒不死身”的局限,不过同样不能持续,也是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如今澹台云第三次用出“太素玄功”,获得金刚不坏,体魄堪比一劫地仙。澹台云自然不会与李玄都客气,直接向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举起掌中的“三宝如意”迎向澹台云。 一瞬之间,两人交手十余招,金属碰撞之声不绝,最终李玄都被澹台云凭借不坏金身生生打飞了手中的“三宝如意”,径直飞向大荒北宫。 李玄都干脆改用双手,用出“万华神剑掌”,六虚一实、九虚一实,六实一虚、九实一虚,变化无方,掌中蕴含攻伐第一的“逆天劫”,要是挨上他的一掌,不逊于被他刺上一剑。 此时澹台云的双臂已经复原如初,双掌晶莹如玉,周身萦绕着淡淡金光,对上李玄都的剑气,根本不伤分毫。 这就是一劫地仙的不坏金身。 长生地仙渡过一重雷劫之后,被雷劫洗练体魄,得证金刚不坏之身,虽然“不坏”二字有夸大之嫌,并非无法损伤,但也可见其中厉害,澹台云体魄之坚韧,已然到了不可思议的境地。 澹台云反手横臂扫在李玄都的胸口上,“当”的一声震天巨响,好似洪钟大吕,以至于浮现出层层音浪向四周扩散开来。李玄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股清气,使得他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硬生生扛下了这一记横扫。 趁此时机,李玄都屈指一弹。一缕细如发丝的“碧海潮月明”剑气一闪而逝。 接着剑气如水银炸裂,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李玄都本以为澹台云的金身乃是神道金身,所以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谁胜谁负全看哪方势大,神道金身遇到了“碧海潮月明”一剑,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失去种种玄妙作用,在有形无质的“太阴剑气”之下,难以持久。 李玄都却不知道澹台云此时乃是一劫地仙的体魄,与神道金身全然不是一回事,所以“碧海潮月明”非但无功,反而被澹台云抓住机会,一拳打中李玄都,让李玄都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住。 幸好李玄都的体魄有“长生石”的神异,虽然觉得胸口发闷,气息不畅,以至于他眼前发黑,金星迸射,但“漏尽通”自行运转,配合李玄都的“长生石”,很快便将伤势消弭于无形。 李玄都喝道:“好手段!” 李玄都一挥大袖,主动散去了“太阴剑阵”,将十三道剑影收回“阴阳仙衣”之中,同时高高举起另外一只手掌,掌心处再次孕育出一颗黑色圆球。 这颗圆球只有寻常鸡子的大小,但却蕴含着莫大的威势,疯狂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如果将天地人间看作一幅画卷,那么这个黑色“鸡子”就好似画卷被烧出了一个小洞,比起力透纸背还要夸张。 先天五太之间互相克制,所以“太素玄功”能否挡下“太易法诀”,还是全看双方实力。而且五者之间,各有不同。 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即时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 简单来说,五太便是世界形成的顺序过程。太易是开始,混沌未开之时。太极是结束,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从此始有天地。距离混沌越近,越是偏向于破坏和进攻。距离天地现世越近,越是偏向于稳固和防御,故而五太开始位置的“太易法诀”是进攻之最,威力最大,对应五太最后位置是为防御之最的“太极金图”。“太素玄功”位于五太的第四个位置,对应的应该是第二个位置的“太初化身”。 正因如此,单纯从攻防角度来说,除了“太极金图”,其他三太都不适合从正面硬抗“太易法诀”。 见李玄都用出第二重“太易法诀”,澹台云脸色一变,不敢硬接,向后退去。 至于几位也先那颜已经见识过“太易法诀”的威力,就连澹台云都被抹去了一条手臂,他们如何敢面对?自然是疯狂逃窜。 身受重伤的皇甫毓秀略一犹豫,不愿让自己成为澹台云的累赘,也一咬牙离开了此地。 李玄都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是否离去,目光只落在澹台云身上,朗声道:“圣君,逃得掉吗?” 他伸手一推,掌心位置的黑色法球便脱手而去,任凭澹台云如何变幻位置,始终死死锁定了澹台云。 澹台云立时明白自己的气机已经被“太易法诀”锁定,逃是绝然逃不开的,干脆趁着自己还有“太素玄功”赋予自己的不坏金身,从正面硬撼“太易法诀”,毕竟这只是第二重“太易法诀”,而非第四重。 只见得澹台云运转全身气血、气机,两者并用,又引动体内穴窍、身神,再加上“太素玄功”赋予的金身,一大团有质无实的光华将她团团笼罩在内,流转不已,煌煌赫赫,宛若神祗降临人间,与漆黑一片的“太易法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者相触,没有丝毫声音传出,澹台云在一瞬间就由光明转为黑暗,整个人仿佛燃尽光华而坍缩成一个无底深渊洞穴,大肆吞噬着四周的光明。 不过李玄都的脸色并未发送,因为他清晰感知到,澹台云远未死去,虽然他不知道“太素玄功”到底有如何玄妙,但也能猜测出会让澹台云实力大增,在三重“太素玄功”的加持下,澹台云不会重蹈覆辙。 果不其然,待到“太易法诀”形成的深渊渐渐缩小,澹台云重现显出身形,此时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象征着万邪不侵、万法辟易、金刚不坏的光华,只剩下她的本来体魄,而且因为“太易法诀”的缘故,她此时体内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之中,气血沸腾,气机震荡,使得她的身形竟然开始轻微地扭曲,就好似隔着隔着火焰看人一般。 澹台云竭力平复自己体内的异常,一边把注意力放在了李玄都的身上,一边抵御着“太易法诀”最后的些许“余韵”。 就在“太易法诀”完全消散之际,阴阳转换,澹台云只觉得后心位置骤然一痛,一截略显虚幻的刀剑透出胸口,将她穿心而过。 这一刀来无踪,去无影,不可捕捉,难以捉摸,刚好拿捏在澹台云内忧外患自顾不暇的关键时刻,让澹台云根本无法躲避。 澹台云身子一震,知道秦大小姐断然没有此等修为暗算自己,那么出刀之人的身份已经是不言而喻。 澹台云直接将这把并无实体的长刀生生震碎,环顾四周,果不其然,有八个无论气息还是神态都如出一辙的秦清就分别站在天池八方位置,堵住澹台云的去路。 此乃先天五太中的“太初化身”。 李玄都没有去看自己的岳父,而是望向澹台云的心口位置。 心脏是主要穴窍所在,澹台云定然是凝练完毕,所以这一刀并不能将澹台云置于死地,透过伤口望去,那里面竟是没有真正的心脏,而是无数“繁星”勾勒出一个心脏的轮廓,与先前无数星星点点勾勒出一条手臂轮廓如出一辙。 李玄都忍不住赞叹道:“人仙之妙,名不虚传。” —— ps:澹台云的人物图,我已经发在公从号上了,大家在徽信公从号搜索“作者莫问江湖”关注后就可以看哦。另外,公众号上还有很多剧透哦! 第二百零六章 太初化身 虽然秦清的一刀将澹台云的心脏击碎,但秦清的一刀并不能摧毁凝练出身神的穴窍,而且与手臂相较,心脏位置的穴窍更加繁密,穴窍越多,想要恢复如初就更为容易,若是能做到十二万穴窍全部凝聚身神,那么就算只剩下个头颅,也能恢复如初,堪比许多魔头之流。 此时澹台云的体魄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这也是踏足长生境后被称之为“仙”的缘故,就算不是真正的仙人,也是半仙之躯。只见她的身形开始“变淡”,各个穴窍和其中身神逐渐明亮耀眼,衬得她的体魄好似透明一般,只剩下一个由无数明亮穴窍勾勒出的人形轮廓。 这并非正常状态的人仙体魄,因为少了至关重要的骨骼和血肉,只剩下穴窍,难免威力大减,不过换来的是无与伦比的防御。 秦清见此情景,微微一叹,知道面对这种状态的澹台云,寻常的手段已经很难伤到她了。 五仙途径各有相通之处,除了人仙和鬼仙对立且不可调和之外,地仙途径可以转到人仙途径和鬼仙途径,比如澹台云和宋政两人,两人最初的时候都是地仙途径,结果宋政在体魄遭受重创之后不得不转入鬼仙途径,而澹台云则是得了巫阳传承之后开始转入人仙途径。 不过鬼仙途径和人仙途径在跻身长生境之后很难逆转为地仙途径,因为跻身长生境之后的地仙途径是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愈发模糊,而跻身长生境之后的人仙、鬼仙途径却是武夫和方士的界限越发分明。简单而言,地仙是“合”,人仙和鬼仙是“分”,截然不同。故而在跻身长生境之前,澹台云可以由人仙途径转回地仙途径,可是在跻身长生境界之后,宋政却不能从鬼仙途径转回地仙途径。 不过鬼仙途径和人仙途径还有两个选择,那就是转入神仙途径。鬼仙的念头与神仙的神国有相通之处,人仙的身神与神仙的金身有相通之处,神仙途径也成为许多长生之人的最后选择。 此时澹台云这种“剔除”血肉只剩下周身穴窍的状态,就已经十分接近神仙的金身状态,所不同的是神道金身是以神力构成,而身神和穴窍却是以星辰之力和穴窍所化。 两者各有优劣,人仙体魄立足于自身,神仙金身依仗外物,也就是香火愿力。如果香火愿力无穷无尽,神道金身便能永生不灭,就算被人打得金身破碎,也能不断涅槃重生,所以想要击败神仙的首要前提就是毁灭其在人间的根基。古时的天师道、太平道横行一时,就有数位神仙,不过在天师道变为正一宗、太平道四分五裂之后,没了香火愿力为根基,长生境的神仙逐渐消失,地仙成为正统中的正统。 到了如今,只有青阳教中还有人修炼神道功法,也就是唐周、唐秦、唐汉等人的“白莲法身”,只是随着青阳教覆灭,神道高手几乎是彻底绝迹。 青阳教是由徐无鬼和宋政一手谋划,其中的神道功法也是徐无鬼所传,澹台云作为徐无鬼的半个弟子,自然也精通神道功法。澹台云先是竭力催动穴窍和身神,使得自己的体魄“抽筋拔骨”,淡化血肉本身,只剩下纯粹的穴窍,然后再以神道功法形成完整的经络、丹田,然后再将地仙的气机灌注其中。竟是将地仙、人仙、神仙三大途径的长处汇聚于一身。 正所谓有得就有失,如此一来,澹台云的体魄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但也必然留下了极大的隐患,甚至有损修为。只是到了如今这般生死悬于一线的境地之中,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到了最后,澹台云完全变成了一个“光人”,双拳一振,喝道:“李玄都、秦清,尽管出手吧!” 立于八方位置的秦清没有说话,只是始终注视着澹台云,目光有若实质一般,几乎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此时正被八位长生地仙围攻的错觉,难分真假。 当然,这只是虚张声势,并非八个化身都有长生境的修为,只是拥有长生境的气势。按照道理来说,只要“气势”足够,也能克敌制胜,只要对手深信不疑,幻觉中的虚假伤势可以变成足以致命的真实伤势,这便是弄假为真,李道虚的“六灭一念剑”便是此道佼佼者。 不过这种手段只能针对不如自己的弱者,真正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很难凭借这类手段取胜。 澹台云身为长生境之人,而且已经跻身元婴妙境,自然不会被单纯的气势所慑。她甚至知道这八个化身只有秦清的一成实力,虽然长生境界的一成实力也十分不俗,堪比一位普通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不过对于澹台云来说却不算什么。 所有的先天五太都遵循层层叠加的规则,从一重到四重,消耗的气机不断递增,威力也随之层层叠加。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四重已经是极限。“太初化身”也是如此,第一重的“太初化身”只消耗一重气机,化身也只有本尊的一成实力。第二重的“太初化身”消耗两成气机,化身有本尊的两成实力。以此类推,三重的“太初化身”消耗四成气机,化身有本尊的四成实力。第四重的“太初化身”便有本尊的八成实力,并不逊于四重的“太易法诀”。 此时秦清所用的只是第一重“太初化身”,还不足以威胁到澹台云的性命,更关键的一点是秦清的本尊并不在此地。当初秦清在昆仑洞天中一身化九,其实是本尊加上八个化身,方才他只是隔空出了一刀,并化出八个分身堵住八方去路,本尊却迟迟没有现身。 这其中的原因也不难猜,定然是秦清还未出关,却察觉到了外面的变故,所以只是出手偷袭,并未现身。 不过对于本就处于下风的澹台云来说,已经是雪上加霜,所以澹台云才要不惜代价,舍命一搏。 李玄都也明白这个道理,举起手掌,直接开始酝酿第三重的“太易法诀”。他不想有所保留,无论能否将澹台云置于死地,他都不打算与澹台云拼个两败俱伤。 其实在交手之前,李玄都并不想将澹台云置于死地,毕竟澹台云曾经两次救他性命,一次是在金帐王庭,让他得了“长生石”,一次是在唐家堡下方的白帝陵中,打断了地脉。虽然澹台云并非为了救人而救人,也有自己的计较,但救人就是救人,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今日的局势从一开始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以至于现在已经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已经由不得李玄都留手与否了,稍有不慎,死的就是李玄都了。 澹台云见到李玄都直接催动第三次“太易法诀”,立时没了继续出手的想法,整个人如同一道长虹冲天而起。 一瞬间,八个秦清开始来回交错,然后不断分裂,八化十六,十六化三十二,三十二化六十四。这些分身不能与化身相比,不过可以以假乱真。在澹台云的感知中,这些身影没有一个是虚假的,全部都散发着凌厉气机,蕴含有实质的刀气,甚至将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而这些空间“碎片”又仿佛海中的暗礁一般起到了封锁的作用,使得类似于“星转斗移”等手段都无法使用,这俨然是“宇之术”的范畴,如果没有类似手段,除了以力强攻之外,没有他路可走。 这种围攻无疑未必能伤到澹台云,但能够拖延澹台云的脚步。 面对此情此景,澹台云突然笑了。既然短时间内分不出真假,那就干脆不要去分辨好了,她身形一晃,不见她如何动作,同时向四面八方出拳。 拳劲震荡虚空,生生层层涟漪,所到之处,立时有秦清的虚影被泯灭无形,就算已经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空间碎片也被澹台云的拳劲蛮横地重新挤压到一起,这便是纯粹的以力破巧了。 在澹台云出拳之后,包括八个“太初化身”在内的六十四个秦清近乎于全灭,只剩下三个化身幸存下来,不足以再阻挡澹台云的去势。 不过就在此时,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在上空显现,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眸,又似是无底深渊,吞噬着一切光明和元气,然后带着巍然的无边威严缓缓下压,给人以天塌之感。 从澹台云的角度望去,这个黑色的旋涡是一个圆,而从秦素的角度望去,这个圆却成了一个椭圆,看上去就像一道分开天空的黑色深渊,又似一张巨口,要吞没正在上掠的澹台云。 这是李玄都的第三重“太易法诀”。 比起前两次的“太易法诀”,第三重的威力之大,已经到了足以威胁澹台云性命的地步。 澹台云双眼位置的穴窍亮起血色光芒,好似双目尽赤,周身光华同样染上了一层血色,凝练有若实质一般,不但不做躲闪,反而一掠长虹,主动迎上了第三重“太易法诀”。 澹台云的身影被黑色旋涡迅速吞没,然后就见旋涡炸裂开来,将天幕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星辰,不见明月,见一丝一毫的光亮。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 秦素仰头望向天空,这一幕让她想起了颜苏二人大婚时的大真人府。 第二百零七章 三重谋划 李玄都站在天池的水面上举头望天。 黑色的漩涡逐渐淡去,天幕不再是漆黑一片,渐渐变为深蓝颜色,就像黎明前的天空。 只是不见了澹台云的踪影。 秦清的化身来到李玄都不远处,开口道:“还是让澹台云逃了,谁又能想到,澹台云竟是不惜大损修为,兼用地仙、神仙、人仙三家之长而汇聚于一身,便是你的‘太易法诀’也未能将其置于死地。” 李玄都道:“虽然澹台云得以逃出生天,但她也修为大损,说不定连长生境也变得摇摇欲坠,想要稳固境界,就要老老实实地闭关静修,再无力出来搅风搅雨了。” 秦清点头表示认可,“等到澹台云出关的时候,想来天下大局已定,以她一人之力,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了。” 李玄都望向秦清,问道:“岳父,你此番闭关收获如何?” 秦清轻轻抚须,“略有小得。说起来还是多亏了紫府,如果不是紫府挡下了澹台云,不要说小有收获,今日修为大损的人就是我了。” 李玄都望着岳父的胡须,说道:“分内之事。” 虽说儒门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但凡事都有例外,如果真有人一辈子都不修剪头发胡须,只怕不是长发及腰,而是长发拖地了。再有就是,须发太长会导致行动不便,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十分妨碍劳作,所以百姓很少有长须之人,大多都是短须。 如今世道,蓄须与否,并无明确要求。一般而言,三十岁以前都不会蓄须,以无须为风尚,话本中的英俊男子大多都是白袍银甲、面白无须的形象,可见一斑。到了三十岁之后,就开始蓄须了,因为这个时候已经是为人父,甚至是为人祖父。而五十岁之后,则是必须蓄须,否则便是有失威严,没有尊长模样。故而年轻人没有胡须不算什么,甚至还是风尚,可如果老人没有胡须,就极为少见了。 李玄都刚才忽然想到,再过几年,他也要开始蓄须了。不过现在他还不到三十岁,倒是不必着急,可惜继续保持面白无须的模样。 说白了,男子的胡须就像女子的发髻样式,总要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年轻人以无须为美,老人则矣蓄须美。在李玄都看来,自家岳父的蓄须就颇为美观,平添几分仙风道骨,也不失威严,自己以后倒是可以效仿。 李玄都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问道:“不知岳父何时出关?” 秦清沉吟道:“多则一旬,少则三日。” 李玄都道:“岳父安心闭关就是。大荒北宫由我和素素主持,待到岳父出关,我们再作详谈。” 秦清点了点头,三尊化身开始消散。 李玄都俯身伸手一拍水面,沉入水底的勒合蔑缓缓浮出水面,然后从闭气状态中醒转过来,望向李玄都,“清平先生。” 李玄都笑道:“勒合蔑,你这次帮了大忙。” 勒合蔑沉默了片刻,说道:“杀害老汗的凶手们,有国师,有失甘汗,现在他们都死了,意味着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这就是书本翻过了一页,要开始新的章节了。” 李玄都道:“你是说新的草原汗王。” 勒合蔑点了点头,“圣君想要让药木乎汗做汗王,而我更认可伊里汗,古木罕和伊克顿都支持拔都汗,我想请问清平先生,你认为谁更适合做汗王?”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说道:“刚才你已经说了,我是中原人,所以我认为的对错必然是从我的立场出发,我不愿意欺骗朋友,所以我不答你,你能明白吗?” 勒合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李玄都道:“明白就好,现在古木罕、伊克顿、孛老浑三人已经逃下太白山,你也该离开了。不要走山路,走水路,天池与混同江相连,你就说自己是从水遁逃走,他们便不会起疑。” 勒合蔑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没有说话,身形缓缓沉入水中。 李玄都转身往大荒北宫走去,在身后留下一串涟漪。 有些时候,立威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当初秦襄孤身一人来到辽东,无论秦襄过去有多大的名头,又有何等彪炳的战绩,总是有人心中不服。直到秦襄亲自领军击败了来犯的金帐大军,这才无人不服。 李玄都也是如此,无论清平先生如何名震江湖,又是宗主的女婿,许多没有亲眼见过的补天宗弟子难免还是有几分疑虑,可今日亲眼见到李玄都一人击退以澹台云为首的一众强敌之后,众多补天宗弟子再望向李玄都的眼神中便有了发自心底的敬畏。 大荒北宫的宫门缓缓开启,众多补天宗弟子分成两列,恭迎李玄都“回宫”。 李玄都进了宫门,就见秦素拿着被澹台云打飞到大荒北宫中的“三宝如意”,正站在那里等待自己。 其他人见此情景,自然没有人不开眼地来打搅二人,悄然退下,只剩下两人。 秦素双手托着“三宝如意”送到李玄都面前,李玄都却不接过,说道:“还是你留着吧防身吧。” 秦素也不故意推让,收起“三宝如意”,不问战果,而是先问李玄都的安危,“玄哥哥,你的伤势如何?” 李玄都道:“损耗了些元气,未伤根本,只要数日时间就能恢复如初。” 秦素听到李玄都无恙的回答后,这才问道:“澹台云死了?” “没死,逃了。”李玄都道,“不过她受创不浅,再也不能如此猖狂了。” 秦素道:“纵观史册,多少英雄豪杰都是败在‘自负’二字之上,满招损,谦受益,澹台云这次‘满’得太过,自然要受大损。” 李玄都道:“是这个道理。另外,我已经见过岳父,他不日就能出关,你也不要太过担心。” 早在秦清出手的时候,秦素就已经有所预料,倒也不如何惊讶,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秦素又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出了这档子事,你上京的事情……” 李玄都摆了摆手:“无妨,该上京还是上京,毕竟帝京城中也不是铁板一块,我这次上京,并非举城皆敌,说不定还能把水搅浑。” 秦素知道李玄都的大概计划,只是先前都没有深问,此时说到了这里,便顺势问道:“那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李玄都看了眼四周,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跟我来。”秦素领着李玄都往秦清的书房行去。 男子的书房是十分紧要所在,等闲人不能入内,秦清的书房自然也是如此,平日里都有专人负责看守,不过秦素是个例外,秦清并不禁止女儿进入自己的书房,一则是父女之间没什么隔阂秘密可言,二则是秦清也相信自己女儿的教养,不会乱动他书房中的物事。来到书房,秦素让守在门外的补天宗弟子退下,然后关闭了房门。 书房中除了书架、书案之外,还有四把供客人落座的椅子,秦素和李玄都便一左一右坐在客座上。 秦素看了眼李玄都,“这儿可以说了吧?” 李玄都也不废话,伸出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我的计划分为三层。” “哪三层?”秦素问道。 李玄都收起无名指,“第一层,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在明面上接受了谢雉的议和,这次上京是与谢雉继续商议有关议和的后续事宜,而不是与谁拼命,也不是日月换新天。” 秦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能够理解。 李玄都又收起中指,“第二层,我要让儒门和帝党之人认为我与谢雉议和是假,我的真正目的是为张相一家人报仇,同时我也会在暗地中与他们联手,筹谋推翻谢雉、晋王等人,还政于小皇帝。这里有一个难题,那就是该怎么解释我与辽东的关系来让儒门中人释疑,所以我也会提出一些提件,比如封岳父为异姓王等等,让儒门中人认为李玄都原来也是一个打着大义名号争名夺利的伪君子,以己度人,我的条件越多、胃口越大,反而越能取信于儒门中人。” 秦素忍不住问道:“异姓王?他们会答应吗?” “他们会答应的,因为他们本也没有掌握辽东,册封异姓王只是做一个顺水人情,哪怕只能暂时安抚辽东,他们也会答应的。”李玄都笃定道,“甚至可以说,他们想的就是三家并立,西北、辽东和大魏,当年西北也如今天的辽东一般,虎视中原,可最终也没能推翻大魏,那么他们自然会想当然地认为,西北做不到的事情,辽东也做不到,三家互相牵制,维持现状是最好。” 李玄都打趣道:“如果他们答应下来,岳父是辽王,你便是郡主了。” “谁稀罕什么郡主。”秦素又问道,“那么第三层呢?” 李玄都把最后的食指也收了起来,说道:“第三层,也就是我的真正目的,解决了谢雉,便到了解决儒门的时候,什么后党、帝党,都该扫地出门,区别只是先后顺序的不同而已。我相信儒门中的确有高瞻远瞩之人能看出我的用心,可看破又如何?这就像谋士们的上策,注定难有作为。” 第二百零八章 帝京城外 帝京城。 前些时日,帝京城中闹乱党,闹得风声鹤唳。据说抓了好些乱党,一个个都被枭首示众。 百姓们最爱看砍头,无论砍谁的头,总有人围观大声叫好,也着实热闹了几天。 待到楼心卿从终南山归来,这乱党便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从,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再没有人提起了,贴在城门口的通缉令被揭下来了,就连那些挂着示众的头颅也被取下。 不必旁人多说,青鸾卫都督府上下便知道这是上头的风向变了,上面影影绰绰传来消息,说是太后娘娘打算与清平先生议和了,开出了好些丰厚条件,清平先生似乎也要答应下来,所以乱党便不是乱党了。 于是喧闹了一阵的帝京城又重新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 转眼间来到十月初三,丑时时分,月色空蒙,树影婆娑。 一男一女行在帝京城外的官路上。 女子年长,妇人装扮,男子年幼,还是个半大少年。两人在一起,倒像是一对母子。 这两人正是因为在路上因为其他事情而耽搁了一段时日的兰玄霜和张白昼,今日终于赶到了帝京。 从祖籍算来,张白昼是荆州江陵府人士,算是南人。可他却出生在帝京,无论行为举止,还是习惯口音,都是地地道道的北人。后来又去了蜀州,在蜀州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如今他从蜀州回到帝京,遥望着夜色下黑沉沉、宛如一只匍匐巨兽的帝京城,童年时的回忆一股脑涌上心头,只觉得百感交集。 张白昼又见官路两旁无边麦茬以及这一路上的所见,忽然想起了李玄都对他说过的话语,同时伯父的声音也仿佛在他的耳边响起,诵读着《诗经》中的《王风》:“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不管怎么说,张白昼毕竟是书香世家出身,祖辈们的鲜血在他的体内流淌,那股书生气在他心中鼓荡,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要完成伯父那未竟的事业,就像李玄都正在做的那样。 兰玄霜却没有张白昼这样的冲动,对于她来说,帝京城是陌生的,她从未来过帝京,也不了解帝京,更与帝京没什么恩怨情仇,没有半点瓜葛。 不过她知道这座城池意味着什么,它是天下的中心,就像一个一张蛛网的中心,所有的蛛丝都在这里汇聚,掌握了这里,便能牵动整张蛛网,谁都想做盘踞在此地的蜘蛛,而不是投入网中的飞虫。 这是个名利场,也是个生死地。 来到城门处,两人停下了身形,张白昼轻声问道:“兰姨,我们怎么过去?” 在来帝京城的路上,两人遇到了阴阳宗的王天笑。那日大真人府之变后,宋政身死,上官莞归顺,只剩下王天笑如惶惶丧家之犬东躲西藏,起初他是在躲宋政,后来便是躲李玄都了。谁又能想到,一年前还是威名赫赫的大明官,可一年之后却是成了一只丧家犬。 待到王天笑养好伤势,本想继续率领残部重振阴阳宗,却不想其余几位明官已经被李玄都吓破了胆,不敢再与李玄都作对,早已各自逃散,不知所踪。虽然王天笑几次以阴阳宗的独门秘法传讯几人,但几人从不回应,好似石沉大海。后来王天笑听闻终南山的事情,此时山上有一位主事人物姓徐,人称徐九爷,立时知道此人就是徐九,此人在终南山公然露面,意味着齐王门客已经彻底归顺李玄都。 王天笑既惊且怒,可又无法可想,眼看着阴阳宗四分五裂,成了一盘散沙,自己的一腔抱负终是成空,他所求的便也只有长生了。 在这种情况下,王天笑便打算潜回北邙山,在北邙山中寻觅一地修炼。毕竟北邙山是过去阴阳宗和皂阁宗的根基所在,王天笑对于此地再熟悉不过。 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就在动身出发的前一天,张白昼和兰柳误打误撞之下闯进了王天笑的隐居之地,被王天笑随手擒拿,由此引来了兰玄霜。 兰柳是兰玄霜的弟子,张白昼是李玄都亲自托付给兰玄霜的,再加上兰玄霜已经将北邙山视作自家地盘,兰玄霜自然是不能容忍此事,与王天笑大打出手。 两人俱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兰玄霜自忖有靠山,并不惧怕,反而王天笑生怕引来了李玄都或者其他高手,不敢与兰玄霜作生死之战,他一眼就看出兰柳只是个被降服的妖物,于是放弃了兰柳,以张白昼为人质逃离了北邙山 兰玄霜紧随其后,两人一追一逃,离开中州进入齐州境内,又从齐州境内到了直隶境内,两人几次交手,王天笑固然是不逊于白绣裳的高人,可兰玄霜也是曾经的伪仙,不容小觑,再加上王天笑并不熟悉兰玄霜的手段,吃了些小亏,于是以张白昼为诱饵,伏击了兰玄霜一次。 兰玄霜在解救张白昼的时候,被王天笑偷袭,由此变成了兰玄霜带着张白昼逃而王天笑跟在后面追的局面,不过王天笑终究是忌惮李玄都和其他已经归顺李玄都的高手们,所以也不敢穷追到底,最终选择退去。 在这个过程中,张白昼与兰玄霜的关系倒是亲近了许多,张白昼不再称呼兰玄霜为兰夫人,而是称呼兰姨,兰玄霜也乐得与这个被李玄都看重的小家伙打好关系,便认可下“兰姨”这个称呼。 李玄都不喜欢派系,可又不得不承认,有人的地方就有派系。他所看重的这些少年人们,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派系之分。 沈长生与宁忆有交情,周淑宁与石无月的关系不错,裴玉与李非烟交好,张白昼与兰玄霜亲近。宁忆代表了太平宗,石无月代表了玄女宗,李非烟代表了清微宗,兰玄霜代表了皂阁宗。而这四大宗门的背后又牵扯到了其他宗门,由此逐渐形成不同的派系。 比如说兰玄霜,张白昼与她亲近,她又与上官莞交好,那么张白昼也定然会与上官莞相交,三人便逐渐成为一个派系。李玄都整合道门中的各方势力,而这些少年人又各自成为某一方的代表。 也许在多年之后,这些少年人会离开李玄都的羽翼庇护,成为江湖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也会再起争斗。到了那时,不知他们是否还会记得李玄都当初整合道门的初心。 便在这时,就听马蹄声和车轮声响起,影影绰绰像是来了不少人。 张白昼和兰玄霜都停下脚步。 两人等了一会儿,就见十余名护卫随从护着一辆马车过来。 张白昼倒也不怕,皱眉喝道:“谁!” 这一声喝问让马车缓缓停下,围绕在马车周围的那些扈从也都按住了腰间佩刀,如临大敌。 兰玄霜没有说话,举目望去,就见一人一骑单独出阵,然后翻身下马,一手提着盏灯笼,一手牵着马匹朝这边走来。 张白昼微微俯身,伸手握住背后的剑柄,大声道:“站住!”。 “是我。”对方那人依然牵着马走来,脚步不停。 张白昼一怔,这声音竟然是个女子?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是谁?” 便在这时,来人已经走近,面容被灯笼照亮,肤白如雪,正是上官莞。 “是你。”张白昼讶然道。 上官莞看了张白昼一眼,好奇问道:“你认得我?” 张白昼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我在剑秀山见过你,是徐大陪你来的。” 上官莞想了想,“我想起来了,你就是跟在徐七身旁的少年,没想到你能认出我,好眼力。” 张白昼有些不好意思。那日上官莞登山的时候戴着一顶黑色帷帽,他当然不是从面容上认出了上官莞,而是从其他地方。虽然两人只有一面之缘,但他对于那日上官莞行走间无意露出的一抹凝脂皓腕记忆极深,平生罕见,极为惊艳,今天无意中又看到了上官莞提灯之手的手腕,这才鬼使神差地认出了她。 正因为如此,张白昼却是不好开口解释自己如何认出了上官莞。好在上官莞也不在意这些,已经向兰玄霜迎去,“兰姐姐,小妹可是苦等多时了。” 兰玄霜歉意道:“路上遇到了王天笑,耽搁好些时间,累妹妹久等,还要劳烦妹妹出城相迎。” 听到“王天笑”的名字,上官莞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转瞬便恢复正常,说道:“今天不仅是我来迎接姐姐,玉盈姐姐也到了。” 张白昼又是一怔,“玉盈是谁?” 他下意识地望向马车,只见得在火光的照耀下,马车朱轮红幨,又有顶盖,正是公主的规制。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玉盈不就是玄真大长公主玉盈法师么!难道说者马车里坐着玄真大长公主? 正在这时,上官莞将缰绳塞到张白昼的手中,微笑道:“我们几个女子去车上叙话,委屈你骑马了。” 说罢,上官莞拉着兰玄霜一起朝马车走去,兰玄霜扭头给了张白昼一个眼神。 张白昼会意,翻身上马,跟在后面。 —— ps:天刀:秦清的人物图,我已经发在公从号上了,大家在徽信公从号搜索“作者莫问江湖”关注后就可以看哦。另外,公众号上还有很多剧透哦! 第二百零九章 钦天监 帝京门禁森严,关闭城门之后,便是公主之尊,也不好公然叫开城门。事实上玄真大长公主也没想进城,这几日她和上官莞都居住在城外的别院庄园之中,所以公主车驾并非往帝京城而去,而是往城外别院而去。 玄真大长公主与普通公主不同,她握有实权,可以参与朝政,在宗室中影响力很大,同时因为奉道的缘故,可以自由接待客人,而不必受礼法的约束。这座别院自然自然不仅仅是供公主闲居那么简单,许多时候都是作为玄真大长公主接待客人的所在。当初赵良庚进京,第一个拜访的客人就是玄真大长公主,而两人见面的地点便是在这座别院之中。 毕竟是在城外的山中,便谈不上人多眼杂,可以避开青鸾卫的监视。 张白昼没有理会三名在马车中说了什么,只是看着周围的景色,心中想的却是李玄都用意何在。 李玄都明明是要推翻大魏皇室,可为什么又与玄真大长公主有联系? 难道他想扶持一位女子皇帝? 还是说这两人之间有什么故事? 张白昼乱糟糟地想着,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不切实际,据他的了解,李玄都不太喜欢玩弄阴谋,更喜欢阳谋。当然并非李玄都不用阴谋,而是以阳谋为主,以阴谋为辅。什么是阳谋?就是你明知道我要怎么做,可你却无法阻拦我,这就是阳谋。 可话又说回来,阳谋,是讲究实力的。 张白昼叹了口气,自从天宝元年一别,到如今天宝八载,八年悠悠而过,李玄都仿佛变了个人。他更怀念那个紫府剑仙,而不是今日的清平先生,可他又明白,紫府剑仙报不了仇,清平先生才能报仇,紫府剑仙只会死在报仇的路上。 好像再过不久,他就要亲自入京了。 …… 龙老人作为儒门七隐士之首,平日里只喜欢去两个地方,一个是翰林院,一个是钦天监。 翰林院是与书本打交道的地方,也是做学问的地方。钦天监则是他见另外几位隐士的地方。 钦天监设监正一人,监副一人。主簿一人,掌管文书之事。五官正五人,春、夏、秋、冬、中各一人,掌推历法,定四时。五官灵台郎四人,观测天象变化。五官保章正一人,记录天象变化。还有五官监侯、五官司历、五官司晨等辅官,负责定时、换时、报更等等。 龙老人并非钦天监的监正,而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五官司晨。 在钦天监衙门中有一座三层高楼,三楼是专门的观测天象所在,平日里便只有龙老人在此地,十分清净。 三楼只有二楼的一半大小,另外一半被拓展成露天平台,放置有日晷等物,在旁边还有一张躺椅,是多年之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龙老人此时就躺在躺椅上,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今天来见龙老人的是赤羊翁,他站在躺椅旁边,却是望着夜幕下的雄城。因为如今世道少有高楼,多是平房,至多就是二层楼高,所以一眼望去,并无太多视线阻挡。 龙老人悠悠说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碧云端。到了如今,月亮还是月亮,可心境却不是当年的心境了。” 赤羊翁微微一怔,没有明白龙老人说此话的用意。 龙老人接着说道:“当年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赤羊翁明白了,亦是借古人之词感叹道:“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龙老人终于是收回视线,“当年的老兄弟,已经走了两人。” 赤羊翁叹道:“不过是先后有别罢了,最终还是殊途同归。” 龙老人笑了笑,不再提这个略显伤感的话题,转而问道:“既然是你亲自过来,向来是有很要紧的事情了。” 赤羊翁点头道:“辽东那边有确切消息了。” 龙老人伸出手指轻轻敲击躺椅的扶手,“你是说澹台云的事情。” “正是。”赤羊翁道,“李玄都刚好在辽东,出手阻拦下了澹台云。” 龙老人微微皱眉道:“就算有李玄都在,也未必就是澹台云的对手,再者说还有四大也先那颜,想来李玄都也不足以拦住澹台云。” 赤羊翁苦笑道:“这次不是李玄都能不能拦住澹台云的问题,而是澹台云败了。” “败了?”龙老人一怔。 赤羊翁道:“据说太白山上日月倒转,这俨然是李玄都动用了‘太易法诀’的景象,西北那边也那传来消息,澹台云的确已经回到无墟宫。如果澹台云胜了,她应该身在大荒北宫之中才对。” 龙老人不再躺靠在躺椅上,而是坐直了身子,说道:“澹台云败了……难道说秦清和李玄都联手了?” “有这个可能。不过……”赤羊翁迟疑道。 “不过什么?”龙老人问道。 赤羊翁道:“从大荒北宫那边传来的消息,澹台云败走之后,秦清并未露面,还是秦素主事。因为我们安插在补天宗中的暗子地位不高,李玄都与澹台云交手的时候,大荒北宫中全面戒严,他也不好随意走动,所以并未亲眼看到两人交战的具体经过。” 龙老人陷入沉思之中。 赤羊翁继续说道:“澹台云太自大了,既然我们都觉得李玄都不是她的对手,那么她一定是这样想的,说不定李玄都也是这样认为,定然会多做准备。一个傲慢轻敌,一个严阵以待,骄兵必败的道理便是如此了。” 龙老人缓缓开口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赤羊翁叹了口气,“万幸是澹台云保住了性命,没有死在辽东,如果她也死在辽东,再想去制衡李玄都和秦清翁婿二人就十分困难了。” 龙老人撑着躺椅的扶手站起身来,“如果秦清有个儿子就好了,这样我们还能用些手段,让他们翁婿二人生出间隙,可惜秦清只有一个女儿,没得选。” 赤羊翁犹豫了一下,说道:“假如秦清坐了江山,他会把江山传给谁?” 龙老人望向赤羊翁,反问道:“生儿育女是为了什么?” 赤羊翁一怔,随即回答道:“延续香火,传承血脉。” “是了。”龙老人道,“人固有一死,所以才要用生儿育女的方式将自己的血脉香火传承下去,如此代代传承,便是薪火相传。可如果人不会生老病死呢?还有必要传承香火吗?” “自然没有必要了。”赤羊翁皱眉道,“可长生之人有百年之期,就算是秦清,也不可能一直做皇帝。” 龙老人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跻身长生境之后,就算没有飞升,也可以算是半个仙人,与人迥异,再想留下子嗣,那是千难万难。其实跻身天人境之后,就开始子嗣艰难,至多就是一两个子女,少有七八个子女之人,这也是徐无鬼、李道虚等人都没有留下子嗣的缘故。正一宗张家这种代代传承的家族,更是要求子弟趁着年轻尽早成婚生子,以免日后境界高了断绝子嗣。可就算如此,历代大天师中过继侄子为儿子之事还是屡有发生。张静修年轻时为了表明自己一定能跻身长生境的志向,立誓终生不娶,最后还是把张鸾山过继到自己膝下。” 赤羊翁终于是明白了,“师兄的意思是说李玄都和秦素很可能没有子嗣。” 龙老人点头道,“李玄都已经是长生境,秦素是天人境,想要留下子嗣之艰难,堪比渡过天劫。所以秦清就算愿意让女儿女婿来继承秦家,一代人之后还是会出现后继无人的局面,倒不如早些找个侄子培养。” 赤羊翁思索了片刻,说道:“既然如此,这条路是行不通了。我们只好见招拆招。” 龙老人背负双手,缓缓踱步,问道:“谢雉派出楼心卿去见李玄都,据说相谈甚欢,依你看来,双方各自有多少诚意?” “不外乎是缓兵之计罢了。”赤羊翁摇头笑道。 龙老人轻声道:“如果李玄都借着这个由头上京呢?” 赤羊翁一惊,随即说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那么李玄都上京的目的是什么?与我们决战?” “不会。”龙老人摇头道,“我总有一种预感,李玄都会来主动找我们的,我观他这些年来的行事,惯会化干戈为玉帛的把戏,只要不是阻挡他道路之人,他都可以收为己用。对于他来说,儒门是大敌,又不是大敌,在某些方面,我们其实还是道同可谋的。” 赤羊翁已经隐隐有了一个想法主意,不过还是问道:“师兄以为应该如何?” 龙老人道:“虽然秦素打死了王南霆,但这不重要,关键是儒门和道门在日后应该怎样相处。所以我的意思是,就按照以前的惯例。” 赤羊翁点了点头,又道:“司空道玄与李玄都有交情,如果是司空道玄出面,李玄都不会不近人情。这次的人选就是司空道玄,如何?” 所谓惯例,就是做人留一线。比如说儒门决定与道门开战,大多数大祭酒和隐士都会持赞同态度,同时会有一个大祭酒持反对或者中立的态度,这便是儒门提前留下的余地,情况有变时,这位大祭酒可以从中斡旋,若是情况不利,也会由这位当初持反对态度的大祭酒出面议和。 龙老人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第二百一十章 真传宗 正邪二十二个宗门,都有兴衰起伏。最为人知自然是皂阁宗的几起几落,不过往前推移,还有一个宗门也鼎盛一时,那便是真传宗。 真传宗,顾名思义,是十宗之中的嫡系一脉,曾经坐拥祖师杨朱留下的十卷天书,而真传宗的历代宗主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号称一人便是半个宗门。所以真传宗的传承十分诡异,弟子很少,不开枝散叶,而且推崇弟子主动挑战师父,尤其是宗主大位,更是能者上而庸者下,要么是弟子挑战师父夺取宗主之位,如果弟子不能战胜师父,而师父飞升在即,则是弟子之间相互决斗,决定宗主之位的归属。 这些在其他宗门都可以算是大逆不道的举动在真传宗中却是合情合理,因为这是真传宗代代相传的规矩。 如此一来,有利也有弊。好处是真传宗内部竞争激烈,少有庸人。坏处便是真传宗的传承不稳。 就拿清微宗来说,开枝散叶,弟子众多。哪怕是死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司徒玄策,还有张海石、李玄都、李元婴等人,不至于将宗门的传承和安危系于一人身上。可真传宗就是将以举宗之力培养一人,然后一人代表宗门传承,进而号令十宗。所以在无道宗之前,历代圣君多是出自真传宗。可如果这一人出现意外,真传宗就可能出现传承断绝的局面。 再有就是,真传宗推崇弟子挑战师父,也让真传宗的传承彻底没了保障。以正一宗举例,当年第二十九代大天师张衔云意外身死,已经隐退的第二十八代大天师张清衍重新出山执掌正一宗,直到第三十代大天师张静修可以接掌正一宗,这才飞升离去。这便让正一宗在损失了一位大天师的情况下保证了宗门的稳定。 反观真传宗,弟子挑战师父,同门之间大打出手争夺宗主,都会让宗主成为孤家寡人,如果宗主突然遭难,真传宗根本没有人能稳定宗内局势,内部还会因为争夺宗主之位陷入内乱之中,反而加剧了宗门的损耗。 如此种种都为日后的真传宗衰落埋下了伏笔。 到了如今,真传宗已经成为十宗之末,人丁单薄不说,许多功法也都失传,已经从当年统率十宗的大宗沦落为一个还不如蜀山剑派的宗门。当初对李玄都恩将仇报的陈孤鸿便是出自真传宗,不过归真境的修为,就已经是宗内有数的高手,可见真传宗之衰弱。 对于此等处境,真传宗内部也有过一些反思,逐渐废止了争夺宗主之位的规矩,转而开始效仿其他宗门,讲究同门齐心。 每当外在压力大的时候,内在的压力就会减小。每当外在压力小的时候,内在的压力就会变大。如果生活在气候苦寒的深山老林之中,与天斗,与地斗,与野兽搏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淳朴简单。如果生活在繁华城镇中,没有严寒、野兽、饥荒的威胁,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和争斗就会变多。故而金帐汗王就认为中原人十分难以管束,狡诈虚伪。 真传宗在逐渐走向灭亡的时候,终于停止了无休无止的内斗。上一代的真传宗宗主收了三位弟子,都是女子,大弟子谢雉,二弟子谷玉笙,三弟子楼心卿。三位弟子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如同亲生姐妹一般。 大姐谢雉长袖善舞,素有机谋,通过师父结识了地师徐无鬼,在地师的帮助下,通过燕王进入宫中,成为大魏穆宗皇帝的妃子,穆宗皇帝十分喜爱谢雉,不久便将她升为贵妃,在谢雉生下天宝帝后,又将她册封为皇贵妃。 宣宗以前,只有皇后有册、有宝和有印,妃子有册、有印但无宝,嫔以下则只有册。皇后的册、印和宝是金制的,妃子的印金制、册镀金银,嫔册银制。宣宗因宠爱皇贵妃孙氏,制金宝赐之。从此,大魏的皇贵妃和皇后一样有了金宝、金册和金印,皇贵妃也成为类似于“副后”的存在,有皇后时不设皇贵妃,后位空悬时设皇贵妃统领后宫。 穆宗皇帝发妻早亡,后位空悬,穆宗皇帝此举的用意已经十分明显。果不其然,在天宝帝六岁那年,穆宗皇帝册立天宝帝为太子,册封谢雉为皇后。世人称之位谢皇后。 再后来就是穆宗皇帝驾崩,临死前将天子六印交予谢雉,谢皇后变成了今日的谢太后。一场帝京之变,谢雉铲除了四大臣,又借清微宗之力维持自身地位。两家为表诚意,李道虚授意弟子陆雁冰先是做谢雉的护卫,然后又进入青鸾卫都督府,而谢雉则是把自己的二妹谷玉笙嫁给了李元婴。 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谢雉一直与清微宗关系密切,直到李玄都东山再起,才打破了这种局面。 面对咄咄逼人的李玄都,谢雉几番斟酌之下,派出了自己的三妹楼心卿与李玄都讲和。谢雉对于这位三妹,可谓是给予厚望,希望她能继承真传宗的道统并发扬光大,如此也算对得起故去的师父。 此时谢雉的寝宫中,三姐妹齐聚一堂。 一身素装的谢雉歪在一张软塌上,以手撑额。 平心而论,当年谢雉能在短短几年时间中就一跃成为皇贵妃,自然是极美,如今便是上了年纪,仍是一举一动尽显风流。 谷玉笙和楼心卿一左一右相对而坐,神态各异。 沉默了片刻后,谢雉开口道:“李玄都要上京,这是件麻烦事。” 楼心卿道:“麻烦事。” 谢雉看了脸色凝重的谷玉笙一眼,“二妹,你怎么看?” 谷玉笙摇了摇头道:“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楼心卿道:“攻守之势异也。” 谢雉无奈道:“三妹,议事呢,不要嬉皮笑脸。” 楼心卿吐了下舌头,眼观鼻鼻观心。 谢雉又望向谷玉笙,说道:“二妹,你继续说。” 谷玉笙长叹一声,“前些日子我还跟明心谈起过此事,明心也是一直摇头,地师能对付李玄都,可地师飞升了,还把衣钵传给了李玄都。宋政和张静沉也能对付李玄都,可两人棋差一招,然后便死在了李玄都的手中,现在连正一宗也倒向了李玄都。如今李玄都大势已成,想要对付他,难。” 楼心卿插话道:“大姐,二姐,不是还有大剑仙吗?” 谷玉笙苦笑道:“大剑仙……谁知道大剑仙到底是怎么想的?李玄都能有今日,老宗主的放任不管占了很大原因。” 谢雉道:“没什么想不明白的,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当年大剑仙就是两头下注,他本人支持我们,又让李玄都支持张肃卿,不论谁赢了,清微宗都是赢家。” 楼心卿道:“这倒是了,天下三分的时候,武侯和他的族兄、族弟分别出仕三国,各为其主。不过武侯兄弟三人都是忠心不二。” 谢雉叹道:“也许大剑仙也没想到李玄都竟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说大剑仙,就是你我三人,当日听说张海石将李玄都救走的时候,也只是一笑了之,谁又能想到当年个一心求死的愣头青竟然能卷土重来?” 谷玉笙默然。 楼心卿道:“那我们干脆就真议和。” 谢雉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谷玉笙道:“这里有一个难题,张肃卿、张白圭、张白月之死,总要给李玄都个交代。这不是李玄都愿不愿意的事情,就算李玄都已经不想报仇,他也要为张家报仇,因为这是他给世人的一个交代,维护他的公义之人的名声。所以谁来担当这个罪责?是你?是我?还是大姐?” 楼心卿张嘴无声,看嘴型分明是“晋王”二字。 谷玉笙望向谢雉。 谢雉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楼心卿也不催促,只是安静等着大姐做出决定。这也是她们姐妹三人之间的惯例了,大姐才是三人的主心骨,就像龙老人是七隐士的主心骨那般。 过了许久,谢雉摇了摇头。 楼心卿虽然不反对大姐的决定,但还是问道:“大姐,为什么不行?” 谢雉叹息一声:“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谷玉笙点头道:“还是大姐看得长远,就算我们今日给了李玄都一个交代,也不过是得一夕安寝。待到明日,李玄都又要交代,我们该怎么应对?反而平白少了一条臂膀。这可就真是抱薪救火了。” 楼心卿道:“议和不是,不议和也不是,难道我们只能去求儒门中人了吗?可儒门中人又打定主意趁火打劫,非要大姐交权不可。这大权交出去容易,再想收回来可就是难比登天了。” 谢雉看了谷玉笙一眼,说道:“还是请明心以问安的名义给大剑仙写一封信,探一探大剑仙的口风。” 谷玉笙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旧地重游 兰玄霜、上官莞、玉盈三位女子,相见甚欢,似乎也是相谈甚欢,张白昼甚感无趣,便离开玄真大长公主的别院,独自往帝京城去了。 虽然张白昼还是个少年人,但修为不俗,甚至能在徐七手下走上两招,再加上他也曾独自行走江湖,并非是那种没有独自出门在外经验的娇贵公子哥,所以兰玄霜也不拘着他,只是略微交代了几句,让他不要招惹青鸾卫的人,便由着他去了。 张白昼离开别院,下山,回到官路,往那座匍匐在江北平原上的雄城走去。 当张白昼来到帝京城下的时候,还是被这座雄城震撼到了。眺望帝京城和站在帝京城的城墙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前者更能凸显帝京城的雄伟,而后者却能让人真切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此时张白昼就是如此心情。 抬头望去,巍巍城墙遮住了半边天慕,可供六马并行而不显拥挤的城头将蓝蓝的天幕挤压成窄窄的一线。然后左右望去,长长的城墙竟是看不到边际,根本望不到拐角处在哪。 这样一座城,巍巍然,煌煌然,代替了曾经的西京、龙门府、朝阳府、金陵府,成为天下第一大城,人间最为繁华所在,沉默无言地立于天地之间。 这便是帝京城。 虽然张白昼生在帝京城,长在帝京城,但他很少离开帝京城,身在山中,不知此山真面目。待到他离开帝京的时候,只有对外面世界的向往,目光望向前往,而忽略了身后的帝京。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得以好好看一看这座雄城。 这是过去六年时间中,让李玄都为之心心念念的地方,也是他心心念念的地方。 张白昼有一种冲动,大喊一声:“帝京,我回来了!” 不过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他不是李玄都,暂时还没有资格向帝京以及帝京城中的人宣告什么,所以他低下了眉眼,混在人流中,默默地向城门走去。 作为天下第一雄城,帝京有九座城门,每座城门都有专门的守城甲士,负责查验进城之人的随身物品和路引。 大魏实行里保甲制 ,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大魏律法规定,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相互知。凡人员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由当地衙门颁发路引,若无路引或与之不符者,是要依律治罪的。路引实际上就是离乡的证明。 其实路引和各地钞关是一体的制度,不过都对士绅例外。何谓士绅?就是有功名在身之人,秀才、举人、进士、官员。张白昼早有准备,他的身份是个秀才,不仅不需要路引,过钞关不必交钱,而且还能负剑游学,这都是朝廷许可的,所以当他来到守门甲士面前出示了身份证明之后,甲士们并没有为难他,很痛快地放行。 毕竟是帝京,权贵满地走,一个小小的秀才算不得什么,没必要过多关注。而且朝廷也不管制刀剑,只是管制弓弩和甲胄,私藏弓弩和甲胄者,等同谋反。 这些年来,张白昼习惯了山上的清净生活,当他穿过长长的城门洞进到城中的时候,竟是有些不大适应。 帝京城中,无一处不热闹,哪怕外面的世界饿殍遍野,可帝京城中还不至于如此,如果仅看帝京城,大约是看不出亡国之相的。 张白昼环顾四周,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往何处去。 故人不在了,这个所谓的故乡竟是如此陌生。 张白昼叹了口气,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因为帝京城是一个“凸”字形,所以从何处入城是有讲究的,有的城门直通内城,那是士绅富商们居住的地方,有的城门则是直通外城,多是普通百姓居住的地方。而张白昼选择的这个城门,便是通向外城,而且还是最贫苦的区域,多是操持种种贱业的贫民百姓,别说达官显贵,就是穷酸秀才也没有几个。 张白昼走在满是污水、污秽之物的街道上,街道两旁不乏乞丐之流,衣衫褴褛,骨瘦如柴,随着冬日来临,说不定那天就会被活活冻死在街头。虽说帝京城的高大城墙阻挡了大部分流民百姓,但还是有“漏网之鱼”,这些人本以为帝京城是可以吃饱饭的地方,可帝京城就像是江湖,看着美好,实则吃人不吐骨头,首善之地未必善。 张白昼轻轻叹了口气。 天下太平,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何其难也。 张白昼加快了脚步,如一尾游鱼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穿梭,对两旁的人或事视而不见,很快便离开了此地, 他不想待在这里,他不想见到这些,因为他知道自己无力去改变什么。 很快,他便离开了这里,越来越接近内城。 内城,官员们的府邸都在那里,当然也包括相府。 相府并没有固定地点,通常就是指首辅宅邸,所以相府有很多座,可张肃卿明白,他要去的相府只有一座。 凭借着过去的记忆,张白昼来到了一条长街,这里距离各大衙门所在千步廊已经很近,如果是骑马的话,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距离各大会馆也很近,尤其是荆州会馆,大概只隔了两条街,荆州的举子们进京赶考,便住在此地。 这里有一座占地极大的府邸,前门正对着的,便是唐王府的后门。而这座府邸后面隔了一条街的,便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公主府。过了公主府不远,便是次辅梅盛林的宅邸。过了次辅大人的府邸,隔着齐州会馆大约半里左右,则是新任内阁首辅赵良庚的宅邸。另外,还有徐世嵩、徐守斋叔侄两人居住过的府邸,距离此地也就三里左右。 不过这座府邸已经闲置荒废已久,再加上初冬时节草木凋零,肉眼可见的破败,没有半分人气。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繁华地带,竟然会有一座荒废的府邸。 张白昼站在这座府邸的大门前,目光扫过斑驳的大门和两旁冰冷的石狮,望向原本悬挂牌匾的地方,默然不语。 他曾经在这里居住多年,这里是曾经的相府。 物是人非。 伯父张肃卿和穆宗皇帝可谓是君臣相得的典范,所以穆宗皇帝专门赐下了这座相府。每次大小朝会的时候,许多住得远的官员,半夜就得起床准备,而这座府邸距离皇城极近,最起码可以省去一个时辰的时间。再有就是,这里距离衙门也近,便是中午也可以回家一趟,可谓是方便极了。 天宝二年之前,这个地方极为热闹,无论是在京的各部官员,还是进京的封疆大吏,都要来这座府邸走上一趟,每日前来拜访之人络绎不绝,与今日之破败景象完全是两重天地。 天宝二年之后,这座宅子便荒废了。帝京之变当日,张肃卿、张白圭父子下狱,张白月吞金而死,接着青鸾卫都督府便派兵把整座相府都给围了,不攻进去,也不放里面的人出来,直到十余天后,里面的人都被活活饿死了,这才派人进去收尸,据说里面的景象惨不忍睹。以至于后来的两任内阁首辅孙松禅、赵良庚都不愿意在这座府邸居住,毕竟不太吉利。也有不在乎这些的,可官位品级又稍显不够,所以这座府邸便这么荒废下来。 张白昼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不是因为这座宅邸,而是因为这座宅邸中的冤魂们。 到了如今,张白昼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李玄都给他撑腰,他就只能站在大门前看着而已,什么也做不了。正是因为有李玄都站在他身后,他才看到了报仇的希望,才能堂而皇之地来到帝京城中,故地重游。 张白昼沉沉叹了口气。 顾命四大臣其实就是内阁的四大阁员,内阁之首称首辅,其次称次辅,其余人等称群辅,内阁人数多时六人,少时四人,并无定数,正是因为四大臣死了,孙松禅和梅盛林才得以出头,出任首辅和次辅。 待到孙松禅告老还乡,赵良庚入京,出任首辅。这朝廷的局势早已经与当年四大臣在时大不相同。 虽然张白昼成了江湖人,没有走上仕途,但对于朝廷局势还是略有耳闻,都说时势造英雄,可到头来是英雄造时势,有些时候,大势如此不假,可其中过程还是因人而异。 张白昼本想翻墙进入其中,可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作罢,毕竟兰姨叮嘱过他,不要招惹是非,他自己跑到这里来,已经有些显眼,再翻墙进去,就有些不大像话了。 于是张白昼收回视线,离开了此地。 出来这条长街,张白昼本想再去荆州会馆看一看,毕竟荆州是他的祖籍所在,说不定还能见到几个从江陵府过来的举子。不过因为记忆出现了些许偏差的缘故,他却是阴差阴错地来到了齐州会馆这边,然后就见一名男装女子走出了齐州会馆的大门。 第二百一十二章 齐州会馆 张白昼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这是为男装的女子,是因为这位姑娘压根就没想遮掩,没有束胸,也没有用领子刻意遮挡喉结位置,似乎只是喜欢男装的简单利落而已。 张白昼看到了这名女子,女子也看到了张白昼,微微怔了一下,竟是没有直接走开,而是开口问道:“你也用剑?” 此时已经是初冬时节,秋闱已过,所以大部分进京赶考的举子都已经陆续离京,所以齐州会馆也颇为冷清,没有什么人进出,就只有两人站在门口位置。 张白昼听女子如此一问,立时反应过来,这女子是看到了自己身后背负的长剑,倒也没什么避讳的,回答道:“小可蜀山剑派弟子。” “蜀山剑派?就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派?”女子笑了一声,“若论用剑的本事,比起我们清微宗可是差得远了。” “你是清微宗之人?”张白昼立时警惕起来,李玄都曾经交代过,清微宗内的情况十分复杂,既有李非烟、张海石这些偏向李玄都的人,也有与朝廷、太后关系密切之人。 “没错。”女子也不是旁人,正是陆雁冰,她这次上京是公私兼顾,兼具故地重游,虽然清微宗在帝京城中也有专门的宅邸,不过那里被李道虚送给了李元婴,让他有个安身之所。于是陆雁冰就住到了齐州会馆这边。按照道理来说,各地会馆都归在儒门名下,齐州会馆直属于社稷学宫,不过清微宗与社稷学宫作为多年的老邻居,多有交集,就算儒门和道门关系紧张,也没有彻底撕破脸皮,所以借住一段时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陆雁冰知道张白昼其人,却没见过张白昼,听说他是蜀山剑派的弟子,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蜀山剑派比之清微宗差了许多,又远在蜀州,不像清微宗这般紧邻直隶。 不过陆雁冰看到张白昼露出的警惕之色后,这才起了疑心。不管怎么说,陆雁冰曾经执掌青鸾卫都督府,有一些办案的经验,张白昼又不似李玄都那般城府深沉,便被陆雁冰看出了端倪。 陆雁冰不动声色,说道:“你似乎有些害怕我们清微宗?” 张白昼皱眉道:“阁下何出此言?” 陆雁冰道:“若是不怕,你紧张什么?” 张白昼也明白过来,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了。虽说张白昼不是那种善于变通的性子,多少还残留了些直率的性格,也就是老江湖眼中的愣头青,但他还是有几分急智,回答道:“并非紧张,而是不忿,阁下凭什么说蜀山剑派远不如清微宗?” 陆雁冰好似听到了一个笑话,“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如今老玄榜,我清微宗有大剑仙、清平先生两人登榜,太玄榜亦有张海石、司徒玄略、李元婴三人登榜,分列第二、第八、第十。你们蜀山剑派可有一人等榜?如何与我清微宗相比?难道不是远逊于我清微宗?” 张白昼对于师门的感情还是深的,听得陆雁冰如此说,倒是真有几分生气,怒道:“清平先生早已不是清微宗之人,阁下还是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陆雁冰并不与一个少年一般见识,笑道:“好,不算清平先生,我们清微宗还是四人登榜,放眼天下各宗,又有谁能够做到?” 张白昼无言以对,只能强自说道:“就算清微宗十人登榜又如何?与阁下有什么关系?又不是阁下登榜。” 这便是强词夺理了,可陆雁冰也不在乎,笑道:“看来你小子嘴巴倒是挺硬的,这样罢,我们较量一番,我若输了,我给你赔礼道歉,跪下磕头也行,如果你输了,你就大喊三声‘好姐姐,我就是个弟弟’,如何?” “弟弟”一说出自直隶一带的方言,“你就是个弟弟”,意思是你不行,你还很嫩,并没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暧昧意思。齐州与直隶相邻,所以陆雁冰也略知一二。 张白昼涨红了脸,心知自己多半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可又咽不下这口气,强自说道:“比就比,谁怕谁?” 陆雁冰笑道:“勇气可嘉,我也不欺负你,你尽管出剑,我不用兵刃。” 张白昼看了眼左右,因为此地位于内城又靠近众多权贵府邸,十分清净,但还是有许多巡城甲士,不由问道:“就在这里?” 陆雁冰微微一笑:“就在这里,放心,没人会来多管闲事。” …… 一行人过了千步廊,往各大会馆和各大权贵府邸这边行来。 这一行人中,为首的是个少年,其次便是一名老者和一名年轻人,除此之外,便是扈从护卫,个个气息绵长,都是修为不俗的武道高手。 说是少年人,其实也到了及冠年纪,算是成人。而与他同行的那位年轻人则是不到而立之年,气态儒雅,身着一袭月白儒衫,面如冠玉,风采绝伦。 这名年轻人名叫谢月印,这个名字出自理学圣人的一个典故:月印万川,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意思是天理是万物本原。他出身于苏南世家谢氏,还是长房长孙,家学渊源,三岁启蒙,五岁作诗,其文理皆有可观者。后来拜入天心学宫,改名月印,这座学宫本就与理学圣人有着莫大的关系,也可见其长辈对他的殷殷期望。至于他的授业恩师,正是天心学宫的大祭酒王南霆,可惜前不久死在了云锦山的大真人府中,算是客死他乡。 至于那名老人,没什么明面上的显赫身份,长年居于齐州,偶尔会客串一把说书先生,在客栈酒楼中点评下太玄榜、少玄榜,或是说些江湖逸闻,因为消息灵通,被许多人尊称为“白老”,后面随行的一众扈从中,就有一个是他从齐州带来的,两眼一大一小,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虽然修为不俗,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江湖草莽的玩世不恭,与另外一众扈从走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至于这位老人的真实身份,那可就十分不得了,乃是儒门七位隐士之一,人称“白鹿先生”,与众多学宫大祭酒、书院山主平起平坐,在权势上甚至犹有胜之。 能让白鹿先生和谢月印亲自相陪之人,又是个刚刚及冠的少年人,其身份已经不言而喻,唯有当今的九五之尊天宝帝。 本就是在帝京城中,除了一众护卫之外,还有白鹿先生亲自坐镇,天宝帝的安危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除非有长生境之人亲自出手行刺。 天宝帝这次是微服出行,身边没有一个宦官,皆是儒门中人,可见儒门和清流已经把天宝帝看作是最后的希望,只待天宝帝登基,就能众正盈朝,然后圣天子垂拱而治,这些忠臣们便能一扫天下之间的污泥浊水。 天宝帝说道:“朕最近听闻那位清平先生打算不日上京,可有此事?” 听到“清平先生”四字,谢月印的脸色微微一变,转瞬便恢复了淡淡笑意。白鹿先生没有金蟾叟喜欢鼻烟的嗜好,双手相握,被大袖遮挡,缓缓说道:“的确有此事的。” 天宝帝的脸色有些晦暗不明,“清平先生……真是好大的气派,他要来帝京,小半个帝京都不得安宁,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帝京城是他的帝京城。” 白鹿先生道:“陛下担心的不该是这位清平先生,而应是辽东的秦清,此人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 天宝帝道:“清平先生李玄都不正是秦清的女婿吗?” 白鹿先生道:“翁婿和父子不一样,清平先生其人,老朽略有所知,他和秦清还是有所不同的。” 天宝帝沉默下去,不再提起这一茬,转而说道:“朕记得,不远处就是齐州会馆。” “正是。”白鹿先生道,“过了齐州会馆不远,便是张肃卿的府邸。” “张肃卿。可惜,可惜。”天宝帝沉默了片刻,“思陵之季,抚髀思江陵,而后知: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之相一也。” 张肃卿祖籍荆州江陵府,故而世人称其“张江陵”,“思江陵”便是怀念张肃卿。 可惜世间再无张肃卿。 便在这时,白鹿先生脸色微微一变,略带惊讶道:“竟然有人在此地打斗。” 天宝帝闻言也是有些惊讶,“各大会馆住的都是读书士子,什么人在这里动手?” 白鹿先生道:“过去一看便知。” 天宝帝正是少年心性,又有白鹿先生在身旁护驾,点头道:“好,过去瞧瞧。” 一行人直往齐州会馆而去。 待一行人来到齐州会馆的大门前,就见一个男装女子一掌打飞了一个少年的手中长剑,然后捉住少年的手腕,将他的手臂反剪到背后,笑道:“胜负已分,快些叫好姐姐吧。” 少年一张面皮涨得通红,却又无可抵赖,如蚊子哼哼一般道:“好姐姐,我就是个弟弟。” 第二百一十三章 微服私访 陆雁冰早就注意到了这一行不速之客的靠近,不过她并不在意,毕竟这里是帝京城,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与动辄大打出手的江湖大有不同,直到她看到那个为首的年轻人时,脸上的神情才微微一僵。 陆雁冰作为曾经的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自然是认得天宝帝的,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大魏皇帝。 陆雁冰放开手中的张白昼,并将他挡在自己身后,然后略微整理仪容,便要行礼。只是天宝帝抬手打断道:“我这次是微服出行,而且陆卿已经重归江湖,便不必多礼了。” 陆雁冰停下行礼的动作,应道:“是。” 然后陆雁冰又望向天宝帝身旁的白发老者,拱手道:“见过白鹿先生。” 白鹿先生虽然是前辈,但并不托大,拱手还了一礼,问道:“五先生,不知老李先生和小李先生近来可好?” 陆雁冰微笑道:“师父他老人家一切安好,至于师兄,他与师父不同,师父是清净闲人,不理俗事,他是个大忙人,几乎没有一刻得闲,我想见他一面着实不易,所以他是否安好,我也不好妄言,只是听说他的病已经好了。” 天宝帝微微讶异,“小李先生……会生病?” 白鹿先生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跻身长生境之后会有七七四十九日的脱胎换骨,便如同重病在身,过了四十九日的时限,这‘病’自然就好了。” 天宝帝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站在陆雁冰身后的张白昼震惊无比,从这几人之间的简短对话中,他隐约听出了许多极为了不得的讯息。首先这个男装的女子姓陆,被人称作“五先生”,师父和师兄都姓李,其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正是李玄都的师妹陆雁冰,小李先生是李玄都,老李先生则是那位大剑仙李道虚。其次,他是知道白鹿先生其人的,儒门七隐士之一,天底下有哪个年轻人能让一位儒门隐士亲自相陪,再加上那位年轻人与陆雁冰的对话,他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恐怕这个年轻人就是当今圣上天宝帝。 在儒门之中,“圣人”除了专指大成至圣先师以外,诸位儒门圣贤也能被尊称为圣人,如元圣、理学圣人、心学圣人。再有一个例外,便是有大功绩的皇帝君父,同样能被称作圣人。《礼记》中的《大传》有言:“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 如今的天宝帝无尺寸之功,自然不能被儒门称作圣人,但并不妨碍他在儒门体系中的崇高地位,正所谓天地君亲师,君在第三位,仅次于天地而已,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尊崇,也极为不得了。更何况这位年轻帝王与他的父祖两代帝王不同,排斥宦官,亲近文官,与儒门关系亲密,有望众正盈朝,所以儒门中人不但不会对这位年轻帝王有什么动作,反而会主动保护他,甚至是为他大造声势,使天宝帝还未亲政,就已经是不世贤君。反而真正让百姓安居乐业的赵政,成为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这便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不知贤君贤在何处,也不知贼子贼在何处。 也许多年之后,民智大开,百姓们才会发现,并非所有的君父都关心百姓是否能够安居乐业,更多的肉食者只在乎的一己之利。对于广大士绅而言,能维护他们利益的君王才是贤君,哪怕这个君王对于世道并无裨益。而不能维护他们利益的君王,哪怕这个君王有大功绩于天下苍生,仍旧是暴君、昏君。至于百姓的声音,谁又能听到呢?听到了也只会当作没有听到。 天宝帝等人也注意到了张白昼,只是没放在心上,只当他是陆雁冰带来的清微宗弟子,尤其是那声“好姐姐”,更让人联想到了师姐和师弟之间的一些故事,以陆雁冰在清微宗中的身份,也不算什么大事,自然不会去追问张白昼的身份和来历。 天宝帝迈步往齐州会馆走去,陆雁冰也不好就此离开,只能紧随其后,张白昼便是能走也不走了,跟在陆雁冰身后,低眉敛目。天宝帝的几名扈从倒是没有拦他,毕竟还有白鹿先生亲自坐镇。 进到齐州会馆的大堂,天宝帝首先入座,然后抬手微微下压,说道:“诸位随意就是。” 话虽然此,也只有白鹿先生、陆雁冰、谢月印三人坐下,其余人还是站着。对于权贵来说,护卫、仆役之流,很多时候未必是人,倒像是工具。 天宝帝独坐主位,道:“当初听闻陆卿辞官,甚感可惜,不知陆卿为何辞官?” 陆雁冰上身微微前倾,回答道:“这是师父和师兄的意思,毕竟师父年纪大了,不爱理事,师兄又忙着道门的事情,无暇顾及宗内,只好让我帮着分担一些。” “道门……”天宝帝低声喃语了一句,“我曾听闻陆卿与辽东秦、赵两家的千金交好,不知可有此事?” “公子说的是秦先生的女儿秦素和赵部堂的女儿赵玉。”陆雁冰微笑道,“这其中缘由却是说来话长,要追溯到上一辈了,当年我们各自的长辈们交好结社,有忘情宗的韩宗主,玄女宗的萧宗主、石前辈,还有我的师母、师姑,后来这个结社便传承到了我们这一辈,故而我们几人再加上玄女宗的玉姑娘,算得上手帕交了。到了如今,师兄不日便要迎娶秦大小姐,我却是未曾想过昔日的闺中密友会变成自己的嫂子。说来也是时也命也,我们这些手帕交中,秦大小姐是第一个做宗主的,前不久玉姑娘也继承了玄女宗的衣钵,唯有我,最是不成器,别人都红得发紫,我还在时青不溜秋。” 天宝帝淡淡一笑,“这便是亲上加亲了。辽东秦家和东海李家,也是门当户对。” “公子说的是呢。”陆雁冰顺着话说道,“家师对于这门亲事是极为满意的,要知道家师从来是对旁人不假辞色的,便是师兄也不例外,唯有对待我这位嫂子,乐意给出一个温和笑脸,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可是羡慕得紧。” 白鹿先生开口道:“说起辽东,最近却是发生了一件大事,西北澹台云前往辽东挑战秦清,当时秦清正在闭关,于是便由清平先生代为出战,且战而胜之,澹台云身受重伤,大败而回。” 陆雁冰讶然道:“竟有此事!” “难道陆姑娘不知道吗?”白鹿先生望着陆雁冰。 “不知。”陆雁冰摇头道,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真伪。 白鹿先生道:“我想老李先生总是知道的。” “这方面的事情都是由司徒师兄负责,按照道理来说,他应该向师父禀报过了。只是具体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陆雁冰仍旧是装傻充愣,只要是江湖上的事情或者家长里短,她便滔滔不绝,可涉及到朝廷和辽东,她便含糊其辞,一问三不知。 白鹿先生也不急躁,只是呵呵一笑,“依五先生看来,老李先生会是什么看法?” “师父如何想,实非我这个做弟子的可以妄自揣测。”陆雁冰是清微宗中有名的墙头草,自然滑不留手,不把她逼到墙角,她是万万不会说实话的。如今她已经上了四师兄的大船,东风正盛,自然不肯再去管什么南风、北风、西风的。 天宝帝到底年轻,已经有些沉不住气,再加上这次只是偶遇,并无提前准备,所以终于是按捺不住,直言道:“今日京中盛传清平先生要不日上京,不知可有此事?” 白鹿先生微微皱眉,想要开口阻拦却为时已晚,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陆雁冰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有这等事情?师兄在帝京城中无亲无旧,来帝京做什么?” 天宝帝的脸上顿时露出几分不悦,冷冷道:“没有亲旧,也许还有仇人。” 陆雁冰惯会看人脸色,知道不能一味搪塞敷衍,说道:“公子说的是,师兄与张家的事情,便是一笔糊涂账。只是白鹿先生应该知道,师兄此人,城府深沉,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打算,不会轻易告诉旁人。而且前些年的时候,我在青鸾卫都督府当差,他因为张相爷的缘故,对此很是不喜,我们两人之间还闹了些不快,所以他也不可能告诉我,我实是不知道他来帝京要做什么。” 白鹿先生点头道:“陆姑娘说的是情也是理。” 陆雁冰笑道:“先生体谅就好。” 听到这里,天宝帝彻底没了耐心,站起身来,看了陆雁冰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陆雁冰立刻起身,低头作恭送之状。 天宝帝一走,白鹿先生等人也不会久留,白鹿先生仍旧伴在天宝帝身侧,一众扈从跟在身后,唯有谢月印稍稍慢了几步,向陆雁冰还了一礼,这才紧跟着天宝帝的步伐而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师姑娘 天宝帝一行人离去之后,齐州会馆的大堂里就只剩下陆雁冰和张白昼两人。 陆雁冰直起身来,满是不以为然,再没有方才的恭敬。 在她看来,如今大魏朝廷都风雨飘摇了,一个没有实权的小皇帝,算得了什么?朕,朕,朕,狗脚朕! 而且陆雁冰把账算得很明白,天宝帝坐稳江山,她是半点好处没有,可如果辽东进了帝京,自家师兄、嫂子、闺中好友,那都是天潢贵胄,自己岂不是跟着水涨船高?不比天宝帝在位好出无数倍?所以现在见到天宝帝恭敬一些,不过是人在屋檐下暂且低低头罢了。 再有就是,陆雁冰还是了解自家师兄的,李玄都之所以屡次容忍她,盖因人缺什么便求什么,无外乎李玄都还是在乎多年的兄妹情分,不可李玄都不会没底线地容忍她,所以她得分出个内外之别。 张白昼见到陆雁冰此时的表情,倒是有些大开眼界的感觉,蜀州境内有手艺人精通变脸的绝技,陆雁冰这表情变化,真也比得上变脸的绝学了。 他听说过陆雁冰的大名,别人口中的陆雁冰给他的感觉就是一个跳梁小丑,可直到他真正接触了陆雁冰,他才知道自己无论境界修为还是为人处世都远不如陆雁冰,自己只怕是连小丑都算不上,如果放在话本中,陆雁冰好歹是有名有姓的角色,他就是个无名氏了。那么他与李玄都相比,更是难见项背。 正当张白昼神游物外的时候,陆雁冰猛地扭过脸望向张白昼,把他吓了一跳。 陆雁冰上下打量着张白昼,“看不出来,你小子的胆子还挺大。” 张白昼道:“你是清微宗的五先生陆雁冰?” “我是陆雁冰。”陆雁冰坦然道,“说说吧,你是谁?” 张白昼看了眼四周,低声说道:“我姓张,双名白昼。” “张白昼?”陆雁冰一怔,“原来是你,我知道你,张大小姐的弟弟,你怎么会在帝京城?” 张白昼道:“是清平先生让我来的。” 陆雁冰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也大致能够猜到李玄都的一些用意,再联想到方才天宝帝和白鹿先生的问话,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 不过她也没有深问下去,这件事牵扯重大,就好比是一局棋已经到了收官阶段,前头的铺垫就是为了现在,她若是胡乱插手,坏了李玄都的韬略,那罪过可就大了。而且陆雁冰与帝京之变的牵扯不大,当初青鸾卫派兵围了张肃卿府邸的时候,她还在清微宗,出任青鸾卫都督府的右都督已经是后来的事情,所以她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于是陆雁冰跳过这一茬,略微思量后说道:“我知道了,你刚才去了张相爷的旧宅,对不对?” 张白昼被道破心事,不由微微一惊,“你怎么知道?” “齐州会馆距离张相爷的旧宅不远,我若是你,都到齐州会馆这边了,肯定不会过家门而不入。”陆雁冰道,“说来也是缘分,你竟然能在帝京城遇到我,那便不要乱跑了,我带你在帝京城里逛逛,也不枉你喊我一声‘好姐姐’。” 张白昼有些纠结,他不知道陆雁冰是否完全可信,又想着兰玄霜那边,只是陆雁冰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已经迈步走出大堂,说道:“走罢,这儿不是久留之地,我不信青鸾卫的人不会注意皇帝的行踪。” 张白昼听到“青鸾卫”三字,想起兰姨的叮嘱,也顾不得纠结了,赶忙跟在陆雁冰的身后。 两人出来齐州会馆,张白昼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 陆雁冰道:“帝京城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真正有意思的地方,还是在内城。瞧你这样子,还是个雏儿吧?姐姐今天就带你开开眼界。” 张白昼听明白了陆雁冰的话外之音,顿时涨红了脸,也不知道是被一个女子称作“雏儿”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我来帝京可不是逛窑子的!” “什么逛窑子,这么难听,这叫见世面,懂吗?”陆雁冰笑道,“里头也不全是荤的,也有素的,全凭个人喜好。我这次带你去见识的,便是素的。” 张白昼毕竟是相府出身,什么荤的素的,还是大约听明白了,想来所谓“素的”就是清倌人,“荤的”就是红倌人,他没去过不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陆雁冰可不是秦素这样的害羞腼腆性子,向来是十分“豪迈”,这也是李玄都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却也没有半点多余想法的缘故所在,在这方面,李玄都还是有些古板传统的,实在欣赏不来。此时便听她接着说道:“放心好了,我也是女子,又能如何?” 张白昼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再加上他正值少年热血,对于那等场所有着天然的好奇和憧憬,便也不再拒绝。 于是陆雁冰便带着张白昼去了胭脂长街的所在,同时还向张白昼如数家珍地一一介绍,哪家的姑娘更贪财,哪家的姑娘更擅长唱曲,哪家的姑娘棋艺最高,俨然是此中老手,让张白昼有些恍惚,这位五先生果真是女子吗?不是假扮成女子的男子?而且五先生与四先生师出同门,这其中的差别威势是太大了些,难道这就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如今天还大亮,姑娘们还未起床,自然是不营业接客的,不过陆雁冰也不在乎,这一等行院里头有的是地方,占地极广,当初她在青鸾卫都督府中当差,便在此地包下了个院子,如今还没到期,正好可以去那里歇一歇。 陆雁冰并不喜欢梧桐楼,她落脚的这处地方名为满春院。 过去因为张肃卿家教甚严,张白昼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在一名缠着绿头巾龟奴的带领下,张白昼穿廊过堂,七曲八折后,来到了陆雁冰落脚的院子。 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四季常青的竹林,清幽之气扑面而来,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烟花之气,倒更像是某位名士的别院偏居。 张白昼暗暗咋舌,这哪里还是烟花场所,自己真是孤陋寡闻了。 的确是张白昼孤陋寡闻了,帝京城中的权贵,身边不缺各色的男男女女,不会整日沉溺于男女之事,总要有些其他的爱好,所以这些行院都很是风雅,最是忌讳喧闹。而且这些行院不是一味玩乐的场所,也是交际的场所,许多人应酬都会选在这等地方。 到了陆雁冰这等地位的人,没有个属于自己的院子,才是怪事。所以在很多人看来,李玄都、张肃卿这类人都是天大的怪人,与他们格格不入的怪人。 来到一座暖阁之中,这里摆放着一只琉璃大缸,里面养着几尾鲜红的锦鲤,陆雁冰坐在旁边的躺椅上,随意撒了一把鱼食,一名管事束手侍立在陆雁冰身旁。 管事都认得陆雁冰,仍旧是遵循了以前的旧称呼:“陆大人,天色还早,您看?” 行院中的作息与正常人不同,天黑才是一天的开始,天亮则是一天的结束,此时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 陆雁冰想了想,问道:“今晚有什么说法?” 管事回答道:“说来也是巧了,今晚有师姑娘的献艺。” “师姑娘?!”陆雁冰一怔。 “正是。”管事笑道,“师姑娘露面一回,十分不易,早已经传遍了帝京城,所以好些公子都要过来,有杨公子、柳公子、赵公子,据说蜀王、唐王两位殿下也会过来。” 陆雁冰吃了一惊,说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没想到竟然能赶上这等好事。” 管事试探问道:“那么陆大人您是……” 陆雁冰直接说道:“给我准备两个位置。别给我叫苦,我知道你们手里肯定还有预先备下的几个位置,就是为了应付我这种不速之客。放心,银子半点也不会少了你们的。” “是。”管事脸上顿时有了笑意,这额外预留出来以备不测的位置,自然要比正常位置贵一些,还是这种熟客的生意做起来简单舒心,半句废话也不用。 陆雁冰挥了挥手,示意管事可以下去了。 待到管事退下之后,陆雁冰望向张白昼,笑道:“好小子,运气不错,第一次来就刚好遇到了大场面。” 张白昼问道:“这位师姑娘是谁?” 陆雁冰反问道:“知道什么是花魁吗?” “她是花魁?”张白昼明白过来。 陆雁冰道:“老掉牙的故事了,她本是宦门之后,父亲因罪死在狱中,她流落街道。后来被行院中的人看中,将她收养,然后教她琴棋书画、歌舞侍人。师姑娘以歌喉见长,被誉为袁飞雪之后的第一人,甚至不逊于袁飞雪。她最擅长小唱长短句,在帝京各大行院中独领风骚。许多儒门之人都与她有交情,为她鼓吹造势,甚至还包括一位书院山主,所以她的名声很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张白昼道:“说到底还是个……” “话不能这么说。”陆雁冰打断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位师姑娘差不多可以名留史册了。正史上不去,野史还是没问题的。你想要见她一面,可不是有钱就行,还要讲究一点缘分,所以我说你小子的运气不错。” 第二百一十五章 名妓 陆雁冰说的没有错,不能小看这些名妓。 她们不仅有相貌,有才华,还有极为广阔的人脉,上至帝王公卿,下到名士大儒,都可能是她们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有些名妓甚至可以嫁入豪阀世家,就算做不了正室夫人,做个侧室还是不难。 这也是牝女宗深耕这条路线的缘故。 只是一个女子能否在这个风月行当成名,不完全是靠背景或者扶持,有时候也需要一些机缘运气。就好比是眼缘,能否被儒门大人物看中,能否投缘,能否诗词唱和,这都是关键。就算诗词唱和,才情、唱腔也都是天赋,所以就算是牝女宗,也不可能确保天下间的名妓都是自己的人,比如这位师姑娘,便与牝女宗没什么关系。 师姑娘的本名已经不可知,进入行院后的名字是师横波。她成名之后,与许多儒门之人交好,背景深厚,逐渐脱离了原本的行院,成为半个自由人,并不受行院的辖制。是否出来献艺,也要看她自己的心情,所以行院的管事才会说这个机会十分难得。 当年李玄都和张白昼先后离开帝京的时候,帝京城还是四大家的时代,师横波却是在天宝三年才逐渐成名,名气在天宝五年的时候达到鼎盛,故而张白昼并没有听说过师横波的大名,不过大约是受了张肃卿影响的缘故,他是不太把这类女子放在眼中,虽然他一度认为李玄都负了姐姐,但也承认李玄都的眼光还是不错,秦大小姐这种行事正派的大家闺秀才是正妻的不二人选。 至于为何要在大家闺秀之前再加上一个行事正派,是因为他见了陆雁冰之后,忽然觉得就算同是大家闺秀,也是有很大区别的。 行院的管事退下之后,陆雁冰起身站在那只琉璃大缸旁边,挽起衣袖,将手伸入缸中,轻轻搅动,缸中的水变成了一个漩涡,其中的锦鲤身不由己,只能随着这个漩涡不断旋转。 陆雁冰忽然说道:“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幸运,生在了清微宗,上有师父,下有师兄,有父兄为依仗,就算我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外人敢来招惹我,我就能站在这个大缸外,自由自在。” 张白昼一怔,随即望向缸内的旋涡。 陆雁冰继续说道:“那些姑娘们,看着风光,就像这条锦鲤,只能在这个华丽的水缸里面兜兜转转,身不由己。” 说话间,陆雁冰停下了搅动的动作,轻轻握住了那条锦鲤。 张白昼道:“陆……姐姐是在说那位师姑娘?” “不,她不算。”陆雁冰摇头道:“都说鲤鱼跃龙门,她已经能跳出这只大缸,只是迟迟未跳。” “为什么不跳?”张白昼问道,“自由自在不好吗?” 陆雁冰笑了,“因为她不知道水缸外是江河还是陆地,她不知道她离开了水缸还能否活下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只水缸是禁锢她们的枷锁牢笼,却也是让她们活下去的桃源,这不正是她们进入行院的缘故吗?用自有换取生存,你说对吗?” 张白昼开始重新审视陆雁冰,他发现这位“陆姐姐”并非是她表现出来的那般肤浅。 陆雁冰手上轻轻用力,掌中握着的锦鲤开始挣扎,想要挣脱这只手掌。 陆雁冰忽然问道:“我师兄让你来帝京,是要你联络四大臣的旧党和那些饱读圣人之书的清流?” 张白昼一惊,没有说话。 陆雁冰一笑道:“看来我没有猜错,我这位师兄啊,从来不是蛮干之人,他这是要拉拢一批,打压一批,分而治之。” 张白昼下意识地说道:“这是、这完全就是帝王之术。” “帝王之术谈不上。”陆雁冰松开了手中的锦鲤,“只要你到了他的那个位置,你也会这么做。” 张白昼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陆雁冰取出一块手帕擦拭手上的水渍,“你以为报仇就是打打杀杀?除非你是天上的仙人,才能用这个法子报仇,否则还是要用些手段。你觉得我来帝京城是干什么的?逛窑子吗?” 张白昼下意识地问道:“你来帝京做什么?” “我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陆雁冰气笑道,“就连小皇帝都知道清平先生要来帝京城了,难道堂堂清平先生就孤身上京?” 张白昼终于明白过来。 为什么秦大小姐同意兰姨放下北邙山的事情上京,为什么上官莞作为客栈之人却主动邀请兰姨上京,当然不仅仅是见面那么简单,准确来说,两人见面反而是顺带之事,真正的目的还是为李玄都进京打一个前站。 陆雁冰道:“想明白了?要不是这个缘故,白鹿先生为什么要问东问西?其实他们也是如临大敌啊。” 张白昼无言以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过迟钝了,身为客栈中人,竟然没有去深思这些,倒是陆雁冰这个不是客栈之人看得更明白。 陆雁冰叹了口气,“我那位师兄好为人师,这些年来培养了几个年轻人,加上你总共有四个,另外三人分别是沈长生、裴玉、周淑宁。你们四人之中,裴玉的心思最为灵活,能堪大用;周淑宁与师兄关系亲厚,师兄视如己出;沈长生性子淳朴,合乎师兄的心意;想来师兄已经为他们三人做了一些安排,那么你呢,你就没想过自己吗?” 张白昼摇头道:“我只为了报仇,不想那些。” 陆雁冰道:“眼光短浅了不是?报仇是当然要报的,可报完仇呢?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就此远离庙堂江湖吧?走一步看一步是不行的,有些事情,还要早做打算。” 张白昼听完这席话,陷入沉思,忽然说道:“陆姐姐,我有两位朋友,也许你们能谈得来。” “哦?”陆雁冰来了兴趣,“什么朋友?” 张白昼道:“到了合适时机,我会引荐给你认识的。” “卖关子?”陆雁冰伸手点了下张白昼的额头,“好,我等着就就是。” …… 夜幕落下,满春院中灯火辉煌,无一处不亮,几乎照亮了小半个天幕,与天上的群星明月一争短长。 虽然今晚会来许多大人物,但因为客人实在太多的缘故,最终选择了一座露天平台,占地一亩,可以容纳数百人。 时值初冬,帝京又地处北地,晚上的室外十分寒冷,不过这也难不倒行院之人,他们花费了大价钱购买了许多太平宗出产的“龙睛子”,与“凤眼子”不同,“龙睛子”的体积更小,不易爆炸,反而可以作为取暖照明之物。他们将这些“龙睛子”放置于灯笼之中,热气使得灯笼自行悬空,环绕整个露天平台一周,不仅将整个平台照得灯火通明,而且暖意融融,犹如在室内一般。 当陆雁冰带着张白昼来到此地的时候,便是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张白昼环顾四周,满是灯火,甚至有些晃眼,忍不住咋舌道:“这一晚上的灯烛不知耗费几何?” “这算什么?”陆雁冰满不在乎,“他们从一个客人身上就赚回来了。” 张白昼低声道:“国家如此,百姓如此,这里却还夜夜笙歌,如此奢靡浪费,国焉能不败?” 陆雁冰道:“就算换了一个人坐天下,换一个普通百姓来坐天下,就不奢靡浪费了?这是人之常情。” 张白昼哑然,过了许久才说道:“我不喜欢这样的常情。” 陆雁冰忍不住笑道:“这样的话,你该跟我师兄说去,他喜欢听,我可不乐意听。我就是要及时行乐。” 陆雁冰忽然抬手一指,说道:“在那个方向有一座望楼。” 张白昼顺着陆雁冰手指的方向极目望去,可只看到了满眼的灯火,根本看不到什么望楼。 陆雁冰继续说道:“你信不信,此时望楼中就坐了几个老家伙,羽扇纶巾,故弄玄虚,指点江山,谈玄论道,总之就是不说人话。” 张白昼点了点头,“我信。” 陆雁冰哈哈一笑,“老家伙们,占着位置,也该换成年轻人来坐一坐了。” 陆雁冰是一棵墙头草不假,但也要认清局势才能做一棵墙头草,所以她说中了。 在她手指着的方向的确有一座隐藏在夜幕中和灯火后的望楼,其中坐了两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两人能如此特立独行,自然是身份超然。 一位着石青色鹤氅的老人是社稷学宫的大祭酒黄石元,世称玉斋先生,在身份上,与万象学宫、天心学宫的大祭酒们一般无二,都是儒门中的实权人物。 另一位身着青衫的老人齐佛言,世称松风庵主,是金陵书院的山主,都说三大学宫四大书院,金陵书院便是四大书院之一,书院山主的身份地位不逊于学宫的大祭酒。 自从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儒门上下群龙无首,虽然有七隐士暗中操纵,但许多大事还是要共商而决,便是七隐士加上三大学宫大祭酒、四大书院山主,满打满算也就是二十个人,共同决定了儒门的走向。 第二百一十六章 仇人 陆雁冰有很强的逆反心理,因为师兄李玄都的缘故,她讨厌说教,因为师父的缘故,她讨厌故弄玄虚、云里雾里。此二者都被她统称为不说人话。只可惜师父和师兄就像两座大山压在她的头上,她只能唯唯诺诺听着,不敢反抗。 不过她倒是不讨厌二师兄的阴阳怪气、言辞刻薄,所以此时才会出言讥讽望楼中的两位儒门大人物。 其实在外人看来,清微宗的大人物们,都有怪癖。老宗主李玄都对人不假辞色,说话总是云遮雾绕。清平先生李玄都好为人师,喜欢说教。海石先生张海石脾气古怪,说话总是阴阳怪气,动辄嘲讽揭短。五先生陆雁冰随风摇摆,张口就来,不说实话。六先生李太一恃才傲物,言行傲慢,不将旁人放在眼中。 细数下来,只有司徒玄策和李元婴正常一些。 这样一个宗门,也难怪被人称作是东海怪人。 不过对于张白昼这种半个儒门弟子来说,说教倒不算什么,长辈不说不教才是咄咄怪事。 便在这时,有行院的管事迎了过来,看过陆雁冰手中的两张请柬之后,引着陆雁冰和张白昼来到他们两人的位置。这管事并不认得陆雁冰,心中暗暗心惊,在这行当里,见过带着自家女眷的,这女子带着小白脸来看其他女子的还是头一遭,倒是有些明空女帝年间的女子风范了。 这位置的顺序自然也是极为考究,今日是师横波坐在平台上的主位,离她越近的位置也就越贵,而且还要身份不俗,早有定数,陆雁冰的帖子上写着“甲子”,“甲”是第一排,“乙”是第二排,以此类推,刚好凑足十天干,“子”是从第一排从右往左数第一个位置。可以算是极好的位置。至于如何区分位置的大小,倒也简单,每个位置都放置了矮案和坐垫,可以盘膝而坐,矮案上放置味道清淡的酒类和一些从火室里种出来的时鲜瓜果。所谓“火室”就是筑炉烧火,提升温度,种植出反时令的瓜果,价格极为昂贵,一根黄瓜就要卖二两银子,只有高门大户才吃得起。 至于行院管事曾经说过的几位殿下,他们自然不好公然露面,在平台周围都修建有大约二层楼高的望楼,隐在重重灯火之后,坐在平台上看不到望楼中之人,可在望楼中却可以俯瞰平台。 不过就算满春院占地不小,平台本身已经十分宽阔,周围还有各个独立院子,再去修建这种小型望楼的空间已经不多,所以满打满算,望楼也只有四座而已,分立四方,望楼之间又修建廊道相连,只留出一个进出平台的口子,使得此处露天平台倒像是一个极为开阔的天井。 这时候其他客人也陆续进来,不乏相识之人,互相打着招呼。 便在这时,有一人缓缓行来,在陆雁冰不远处站定,开口道:“陆都督,许久不见了。” 陆雁冰抬眼望去,却是个熟人,正是以前与她共事的青鸾卫都督府都督丁策,江湖人称“大奔雷手”,修为远在陆雁冰之上,不过没有陆雁冰的靠山,所以当初两人共事的时候,倒是陆雁冰更强势一些。 陆雁冰微微一笑,“你这位大忙人怎么有闲情逸致来听曲?” 丁策哈哈一笑,“师大家的曲子怎么能错过,无论多忙都是要听的。” 陆雁冰道:“公私兼顾,各不耽误。” “陆都督就不要取笑我了,我可比不得陆都督,谁不知道陆都督有大剑仙呵护,又有清平先生照看,还有海石先生帮衬,自由自在,我是在樊笼中,不得自由。”丁策摇头道,“今日也不过是忙里偷闲罢了,人就像弓弦,一直紧绷着会断的,总要松一松才行。” 陆雁冰不置可否。 丁策把目光转向坐在陆雁冰身旁的张白昼,问道:“这位是?” 张白昼低着头,不去看丁策。 陆雁冰道:“我的师弟。” “师弟?”丁策玩味道,“原来如此。” 陆雁冰面不改色,“既然是来听曲的,师姑娘马上就要到了,就不要叙旧了。” 丁策点头道:“那我们改日再叙。” 说罢,他转身往自己的位置走去。 丁策走后,张白昼才松了一口气。刚才丁策看的那一眼,目光有若实质一般,压得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毕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不是现在的张白昼可以匹敌的。 丁策走后,陆雁冰的脸色有些阴沉,显然被丁策搅扰了好心情。 不多时后,其他客人也陆续到了,大多都是年轻公子,其中就有杨天俸等人,可以说既有满腹才学的年轻才俊,也有胡作非为的混世魔王,前者爱才,后者爱色,反而是在此有了交集。 客人陆续到齐之后,正主才姗姗来迟。 一袭青衣的师姑娘当空姗姗而来,好似九天仙子下凡尘。 很显然,这位师姑娘是有修为在身的,也不似牝女宗弟子那般藏着掖着,不忌惮在别人面前展现,说明师姑娘的修为来得光明正大,不会因此而被人猜疑什么。 陆雁冰轻声道:“儒门的功夫,看来这些儒门中人还真把她当做自己人,什么也教。” 张白昼有些不以为然,只觉得这些儒门中人满口仁义道德,什么理学心学,什么存天理灭人欲,可私底下却是满肚子男盗女娼。他以前就听说过类似传说,一位理学大家尝以“目中有妓,心中无妓”自诩,他的朋友乃趁其酒醉时请一位大大有名的名妓去衣共榻,试试他是否真有柳下惠的本事。那位名妓可没什么抵死不从,欣然往之,尽弛亵衣,就是脱得一丝不挂,还随手把门也上了锁。虽说那位理学大家没有上当,无可指摘,但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着“荒唐”二字,什么名士名妓,可没话本里那么风雅。 张白昼并不反对男女之事,只是厌恶这些人做了荒唐事还要立牌坊罢了,就像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本来一个好好的理学大家,反而被他们这些人拖入了这等艳俗荒唐的故事之中。若是理学大家醉酒时认错了人,岂不是一生清名尽付东流? 不过张白昼是这么想的,毕竟是个少年人,没那么高深的定力,还是忍不住望向那位帝京第一花魁。 师姑娘飘然落地之后,敛容向四周行了个万福礼。 就见她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支轻亚,当真是一个绝色美人。 师横波坐在盘膝坐在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案几之后,也不多言,开始抚琴。 就在这时,张白昼忽然感觉一个视线始终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由循着那个视线望去,发现注视自己之人正是刚才与陆雁冰说话之人。 此时众人其实围绕着师横波坐成一个半圆的弧形,同是一排却并非一条直线,有人可以看到师横波的正面,有人可以看到她的侧脸。丁策同样在第一排,刚好处于张白昼的斜对面,两人可以互相看到。 两人的目光对在一起,丁策露出一个笑容,举了举手中的酒杯,然后将杯中之酒慢慢饮尽。 落在张白昼的眼中,只觉得此人的笑容和眼神都十分阴沉,就好似在看一只猎物。 张白昼不由向身旁的陆雁冰轻声问道:“陆姐姐,刚才与你说话的那人是谁?” 陆雁冰随口道:“他啊,青鸾卫都督丁策,太后娘娘的忠实走狗。” 张白昼猛地怔住,过了片刻才一字一字地问道:“丁策?” “对,江湖人称‘大奔雷手’的丁策。”陆雁冰的目光仍旧落在师横波的身上,没有去看张白昼。 一瞬间,张白昼双目通红,放在膝盖上的双拳紧紧握起,乃至于手背上青筋暴起。 陆雁冰也察觉到了张白昼的不对劲,转头望向张白昼,“你怎么了?” 张白昼半低着头,整个人轻轻颤抖,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当初青鸾卫都督府派兵将相府团团围住,足足围了十天,把府中之人全部活活饿死,是不是就是他干的?” 陆雁冰立时明白了张白昼的意思,伸手布下一道隔音禁制,压低了声音,“是他干的又怎样?你还要报仇不成?他是天人无量境的高手,不要说是你了,就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你要现在找他报仇,他一只手就能捏死你。” 张白昼死死咬牙,不说话。 陆雁冰叹息一声,柔声道:“我知道你的苦楚,可你要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今天这么多帝京权贵都在这里,你若是身份暴露了,会是什么下场?记住我一句话,咱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张白昼缓缓扭头看着陆雁冰,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点了点头,嗓音嘶哑道:“我……听陆姐姐的。” 陆雁冰脸上有了些许笑意,“这才是我的好弟弟,放心吧,他跑不了,咱们就等着师兄入京就是。” 不过张白昼的异常也落在了丁策的眼中,他是青鸾卫的老人了,不知办过多少大案,自然察觉到了不对,眼神愈发阴沉,微微皱起眉头。 第二百一十七章 针锋相对 师横波一曲终了,从案后起身,身形向后退入重重灯火之后。 这是稍作歇息,众多来客也得了片刻闲暇。 便在这时,丁策再次起身来到陆雁冰和张白昼的面前。 陆雁冰顿时露出了不悦神色,不过丁策恍若未见一般,直直望着张白昼,轻声道:“刚才忘了问,这位小兄弟贵姓?” 张白昼这次没有避让,抬起头来与丁策对视,按捺住心头的激动,缓缓说道:“免贵姓张。” “姓张。”丁策点了点头,“在清微宗中,这个姓氏倒是不多,我还以为小兄弟姓李,要说张姓,那是正一宗中的大姓。” 在丁策过来的瞬间,陆雁冰就已经意识到张白昼刚才的异常被丁策看在了眼中,所以她才要故意摆出不悦的神态,此时听丁策如此说,她便不得不开口道:“谁说我们清微宗没有张姓之人,难道丁都督忘了海石先生?” “不敢,不敢,谁不知道如今是‘海枯石烂’执掌清微宗上下?大剑仙不理俗务,大先生身故多年,三先生闲居养病,六先生在外游历,清平先生总览道门大小事务,无暇兼顾清微宗,二先生不是宗主却胜似宗主了。”丁策哈哈一笑,然后话锋一转,“难道这位张小兄弟是海石先生的晚辈?” 陆雁冰心中警惕,脸上故作不耐烦之态,“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这位青鸾卫都督查天查地,还要查一查我们清微宗的宗谱吗?若要查,我可做不了主,你得找老宗主、海石先生、清平先生去,问问他们答不答应!” 丁策呵呵一笑,“陆都督言重,言重了。” 陆雁冰冷笑道:“不言重,若是他们答应了,别说宗谱了,便是祖宗十八代,也可以查嘛,毕竟这是大魏朝的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陆都督勿要激动。”丁策双手作安抚状,“且不说清微宗与太后娘娘交好,查谁也不会查清微宗,就算没有这一层关系,我纵使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捋这几位先生的虎须,那不是老寿星吃毒药——嫌自己命长了吗?” 陆雁冰冷哼一声,“那你方才此言何意?” 丁策微微一笑,“说到张家,除了吴州第一家的上清府张家,还有一个张家,也曾经显赫一时,不知陆都督还有没有印象?” 陆雁冰微微眯眼,“你是说荆州江陵府的张家。” 丁策笑道:“正是。” 张白昼毕竟年轻, 闻听此言,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这一幕仍旧是落入了丁策的眼中,这位经验丰富的青鸾卫都督不动声色,接着说道:“说起江陵张家,当年也曾经煊赫一时,毕竟出了一位权倾朝堂的张相爷。这位张相爷可不得了,自小便是神童,五岁识字,七岁能通晓六经大义,十二岁考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明雍二十六年,金榜题名,得中进士。武德元年,登阁拜相,是为内阁次辅、吏部尚书。武德六年,出任内阁首辅。待到天宝元年,张相爷被加封太傅,天宝二年,又加封太师,是为我大魏朝唯一生前加封三公之人,可谓是位极人臣。” 陆雁冰道:“丁都督记得倒是清楚。” “不敢记不清楚!”丁策微微抬高了声调,“毕竟天宝二年的那场大案,便是我亲自经手的,许多案卷,至今仍旧封存在青鸾卫都督府的库房之中,这一点,陆都督也是知道的。” 丁策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落在张白昼的身上。此时的张白昼已经低下头去,双手死死抓住膝盖,轻轻颤抖。 “知道,当然知道。”陆雁冰看了张白昼一眼,“古人有诗云:‘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我本东海之滨的一个乡野村姑,天宝二年的腊月二十三,我生平第一次进京,出任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已经是天保四年的事情,我没有经历过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也不知道其中的具体经过。不过我曾经调阅过这个案子的相关案卷,惜字如金,含糊其辞,可见其间波谲云诡,深不见底。” 丁策脸色微变,望向陆雁冰,“不知陆都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陆雁冰淡然道,“我只是给丁都督提一个醒,这个案子到底有怎样的内情,我无法请教丁都督,可到时候总会有人来请教丁都督,如果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也总会有人来拿元凶巨恶的项上人头祭奠张家的满门亡魂!” 张白昼猛地抬起头来,望向陆雁冰,眼中有光。 丁策却是脸色骤然苍白,没有血色。 周围邻座之人都大惊失色,也是脸色苍白。 丁策虽然是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但此刻也像张白昼那般轻轻颤抖起来,抬手指着陆雁冰,色厉内茬道:“陆都督!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帝京!不是东海清微宗!这桩案子是经三法司会审之后,太后娘娘和晋王钦定的铁案,谁敢翻案?!” 陆雁冰道:“我生性胆小,不敢牵扯到这等事情之中,可世间总有无畏无惧之人。如果丁都督忘了,我再给丁都督提一个醒,清平先生不日便要抵达帝京,丁都督觉得,他会不会过问此事?” 一瞬间,凡是听到了陆雁冰此言之人,都沉默了。 方才还热闹无比的平台像死一般沉寂。 平日里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子哥们,收起了玩世不恭的做派,一个个都是脸色凝重。 丁策的脸上则是透出肃杀之气。 便在这时,一名身着锦衣的青鸾卫疾步走来,来到丁策身旁,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禀文,轻声道:“都督,有急报。” 丁策倏地转过身去,接过禀文,急急看完,凶险的目光扫向了陆雁冰和张白昼,“陆都督!你好歹是做过青鸾卫右都督的人,应该知晓大魏律法。” 陆雁冰眉头微皱,望向丁策手中的那封禀文,心思急转,嘴上说道:“当然知道。” “那就好。”丁策用眼角余光扫了张白昼一眼,“包庇钦犯,对抗朝廷,你知道大魏律法是怎么定罪的吗?” 陆雁冰目光直视丁策,反问道:“丁都督是说我包庇钦犯?” “正是!”丁策避开了她的目光,转望向张白昼。 张白昼的脸色没有变得苍白,反而因为激动涌上了一抹潮红,毫不畏惧,更不曾避让,主动迎上了丁策的目光。 陆雁冰笑了一声,“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定罪可是要讲证据的。” 丁策一抖手中的禀文,说道:“有人冒用假身份入京,疑似乱党。” 陆雁冰起身接过这封禀文,随意扫了一眼,目光又迎向丁策的目光,等待他的下文。 丁策抬手一指张白昼,高声道:“难怪我觉得此人眼熟,原来是张家余孽。”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到了张白昼的身上。 张白昼刚要起身说话,却被陆雁冰一把按住了肩膀,然后就听陆雁冰说道:“这就是丁都督的证据?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单凭青鸾卫自己写的这一页四行书,就想给人扣上一个钦犯的大帽子?” 丁策冷哼一声,“具体证据,要审过之后才能知道。” “哈!哈!哈”陆雁冰笑了三声,“原来是要屈打成招。” 丁策一挥袖,“陆都督,我奉劝你一句,回头是岸!” 陆雁冰针锋相对,“丁都督,我也劝你一句,莫要一错再错!” 谁也没有想到,本来是看师大家的,却成了青鸾卫两任都督打擂台,牵扯的还是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如果是平常时候,那些被扫了兴致的公子哥们早就开始起哄了,可在清平先生即将上京的关键时刻,谁也不敢贸然牵扯到此事之中,生怕引火烧身。 在这种情况下,本该稍作歇息就重新返场的师横波迟迟不曾现身,而四周望楼上的显贵们,也注意到了此地的变故。 正在闲谈的黄石元和齐佛言停下交谈,一起望向下方平台。 黄石元作为社稷学宫的大祭酒,与清微宗是多年的老邻居了,自然认得老友李道虚的五弟子陆雁冰,开口道:“陆雁冰和丁策,这两人怎么会起冲突?” 齐佛言道:“这倒是奇了,清微宗支持谢太后,丁策是谢太后的心腹,按照道理来说,他们应该是一家人才对。” 黄石元沉吟道:“由此看来,清平先生对于清微宗的影响之大,还在你我的预料之外。” “此话怎讲?”齐佛言望向老友问道。 黄石元道:“自从清平先生将李元婴、李太一排挤出清微宗后,清微宗内部的风向便有些变了。不管怎么说,大剑仙到底是上了春秋之人,飞升之期不远,在世时日有限。反观清平先生,年富力强,少说还有七十年的在世时间,要在这两位之间站队,却是要好好思量。如今看来,陆雁冰已然站在了她师兄那边,那么与昔日同僚反目,便在情理之中。” 齐佛言轻抚胡须,“原来如此。”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一触即发 蜀王和唐王今晚也来到了此地,各自占据了一座望楼,两人也注意到了此时的异状。 蜀王豁然站起身来,双手扶住窗台,上身微微前倾,笑意玩味,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反观唐王,仍旧安坐不动,身旁是女子肌肤胜雪,面带桃花,眼含春波,却是个不输师横波太多的绝色美人。不过此时唐王的神色甚是凝重,甚至十指已经刺入了扶手之中。 不管怎么说,唐王是起势于那场帝京之变,是他亲自前往凉州接手秦襄的兵权,若是真要追究起来,他也难逃其咎。 至于最后一座望楼,并没有哪个大人物,是留给师横波暂且歇息的地方。此时师横波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盘坐在一张软榻上,巨大的裙摆摊开,好似一朵绽放的牡丹。她神色淡漠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横波身旁是一名跟随她多年的丫鬟,轻声问道:“小姐,你不生气吗?” 师横波摇了摇头,反问道:“为什么要生气?” 丫鬟急道:“这些人把小姐的献艺给搅扰了。” 师横波淡淡一笑,“搅扰了更好,本来是别人看我,现在成了我看别人,歇一歇不好吗?” 丫鬟噘嘴,还想说什么,师横波又道:“说不定我们一整晚都可以歇着了,顺带还能看一场好戏。” 丫鬟问道:“什么好戏?” 师横波说道:“那个少年人应该就是张家遗孤。” “哎?”丫鬟这些年被师横波庇护在羽翼之下,再加上年纪不大,所以还是有些天真烂漫,“小姐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师横波微微一笑“污蔑、扣帽子这一套把戏是青鸾卫的拿手好戏不假,可丁策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把这一套用在陆雁冰的身上,如果不是利益攸关,他甚至不会去得罪陆雁冰,毕竟陆雁冰不是我们这种可怜人,她的父兄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亲朋好友也不是等闲之辈,得罪这样一个人,很麻烦,而且很不值当。可丁策偏偏这样做了,图什么?自然是涉及到切身利害,他不得不这样做。如此一来,事情就很简单了,丁策说的一定是真话,那个少年就是张家遗孤。” “陆姑娘为什么要回护这个少年人?”丫鬟又问道。 师横波道:“应该是因为清平先生的缘故,据说当年清平先生与张大小姐有过一段缘分,又与张相爷父子交好,念在故人的情分上,他定会照看好这个张家遗孤,陆姑娘作为清平先生的师妹,自然要回护这个少年。” 丫鬟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师横波道:“这个少年应该是有所依仗的,如果我猜不错,他的依仗应该要来了。” 此时平台上,丁策已经与陆雁冰撕破面皮,喝道:“陆都督请让开,我要出手拿人了!” 陆雁冰自知不是丁策的对手,却也不曾退让,沉声道:“我劝丁都督想清楚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丁策不再多言,神色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并非他不懂得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而是他已经没有退路。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便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寄希望于太后娘娘不会与李玄都议和。 江湖上有个说法,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丁策被称作“大奔雷手”,一身本事自然在双手之上,虽然他面对李玄都的时候不堪一击,但对上陆雁冰和张白昼,还是稳操胜券。 这便是陆雁冰最大的劣势,虽然她有天大的靠山,就算打伤了人,多半也能安然无事,但关键是她打不过人家,这就是十分尴尬了,正是应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走的道理,真正靠得住的还是自己。 陆雁冰银牙紧要,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软剑,软剑通体呈现紫色,唯有剑锋隐隐透出几分青白,剑锷处被熔铸成两只龙爪纠缠的形状,剑首为龙首,剑柄为龙颈,整把剑就像一条紫色蛟龙,不必以气机催发,就已经是剑气凛然,正是陆雁冰的佩剑“紫螭”,虽然此剑不在刀剑评上,但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陆雁冰一抖手中软剑,剑身蜿蜒扭动,好似一尾毒蛇,轻声道:“此剑名为‘紫螭’,乃是我离开师门时师父赠予我的,今日便领教丁都督的绝学。” 丁策腰间佩刀,他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刀,轻轻摩挲着刀柄。 这把刀当然不是寻常青鸾卫所用的文鸾刀,而是青鸾卫十三太保世代相传的“武鸾刀”,不过因为避讳朝廷文重武轻,所以“武鸾刀”又名“大文鸾”。 张白昼站起身来,不愿让陆雁冰孤身对敌。 可两人都心知肚明,就算是两人联手,也不是丁策的对手。 丁策缓缓说道:“我无疑与陆都督为敌,只是时势适然,不得已为之,待到今日之事了却,丁某再亲自登门赔罪。” 陆雁冰冷笑道:“不敢当丁都督登门赔罪,不如丁都督干脆将我打死在此地。” 丁策面皮微微一跳。 他何尝不想把这个女子打死在此地,可他不能,因为这个女子牵扯甚广,背景深厚,真要把她打死了,他的下场就不是请罪那么简单了,而是要做好以命偿命的准备。所以他只能沉默不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人有三六九等,人上人不把人下人当人,可在仙人眼中,人上人与人下人也没什么不同,都是蝼蚁,反而能够一视同仁。 丁策缓缓拔出腰间佩刀,在灯火的映衬下,刀身上掠过一抹寒光,同时刀身上也倒映出万千灯火。 到了此等时候,望楼中黄石元和齐佛言已经开始犹豫要不要下去制止今日之事。如今帝京城中暗流涌动,可在明面上,帝党和后党还没有撕破面皮,双方都保持了相当的克制。可两位久经世事的两位儒门大人物都心知肚明,这种平静只是短暂的,就好似有一个放满了火药的库房,只要一粒火星,便能引爆,导致局面彻底失去掌控。而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很有可能就成为火星,如果帝党和后党提前翻脸,乃至于两败俱伤,只会便宜了旁观的李玄都。 在平台更远的地方,有一座小湖,湖中飘着一艘楼船,当然比不得秦淮河上的画舫,不过能在寸土寸金的帝京城中泛舟,已经是极为不得了的手笔。 此时船上还有一行人,也在遥遥观望远处灯火通明处。楼船的二楼露台上,一个年轻人正举着手中的“千里望”,看得清清楚楚。 所谓“千里望”,又名“千里眼”、“远镜”,顾名思义,能够使人看清远处的景物。与玻璃镜、火器一样,都是随着海贸从极西之地的安西大秦国运到中原,价格极为昂贵不说,还十分稀缺,便是有钱也未必能够买到。 年轻人身旁还站着一名白发老者,却是不必“千里望”也能将对岸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这便是境界修为之故了,老人开口道:“陛下以为如何?” 年轻人正是微服出行的天宝帝,老人则是儒门隐士白鹿先生。因为天宝帝的身份特殊,所以他们没有去任何一座望楼,而是泛舟湖上,远远观望。因为此地空旷,又无人仗着身份起哄喧闹,再加上丁策有意拔高声调,声音倒是听得清楚。 天宝帝放下手中“千里望”,若有所思道:“张氏遗孤,张肃卿的后人。” 白鹿先生轻声道:“如果老朽没记错的话,张家只剩下一名男丁,名叫张白昼,并非张肃卿的子嗣,而是张肃卿的侄子,自小喜欢任侠事,拜入蜀山剑派门下学艺,所以躲过了一劫。” “原来如此。”天宝帝微微点头。 白鹿先生问道:“陛下是否要保下这名少年?” “不急,先等等看。”天宝帝摇了摇头。 白鹿先生轻轻点头,不再多言。 平台上,正当丁策打算不计一切后果出手的时候,只听一个女子说道:“阁下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阁下的手段如何。” 丁策先是一怔,随即脸色骤变。 不知何时,一名妇人出现在最后一排的位置,正朝着第一排缓步行来。 仅看其面容,似乎是不惑年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又气态端庄,带着几分佛门中人的安宁慈悲,与此处烟花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今天来客中不乏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若是平常时候在行院中见到这等姿容的妇人,不免要生出亵渎之意,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妇人有些不同,她的身上带着一股势,让他们从心底深处生出惧意,就好似遇到了天敌,又似是叶公好龙终于见到了真龙。 她一步步行来,闲庭信步,旁若无人。 在座之人,无论胸中才华,无论腹中学识,无论家世出身,无论性格好坏,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没有一个真正的傻子。 他们立时明白了一点,这名妇人不是寻常之人,而是一位真正的高人,最起码也是天人境的修为,这无关乎他们本身的修为和眼力如何,而是基于常识做出的判断,毕竟能不把丁策放在眼中之人,怎么也不能逊色于丁策。 于是人群纷纷起身,让开了一条道路。 女子来到第一排,在张白昼身旁站定,没有任何动作,丁策便退了三步,如临大敌。 张白昼低着头,好似做了错事的孩子,低声道:“兰姨。”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衣袖。 遍地生出曼珠沙华,一瞬间好似从人间来到了三途川河畔。 第二百一十九章 王法无情 来人正是兰玄霜,张白昼是李玄都和秦素亲自托付给她的,再加上她对张白昼的观感不错,自然不会让张白昼有什么闪失。 以兰玄霜立足之地为中心,生出大簇大簇的鲜红彼岸花,如梦似幻。众人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已经不在满春院之中,不过周围还是鲜红妖娆的曼莎珠华花海,而且花海更为广阔,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一直绵延到天际,而在花海的另一边,则是一条奔流的大河。 此情此景,让人很难不联想到传说中的忘川。 人死之后要过鬼门关,经黄泉路,在黄泉路和冥府之间,由忘川河划分为界。忘川河水呈血黄色。忘川河上是奈何桥,桥头有孟婆守着,要想过桥就得喝下孟婆汤。世间凡人对此深信不疑。 一瞬间,所有来客都好似置身于冰窖之中,背后发冷,惊惧非常。 正因为兰玄霜久不在世间,并不了解帝京,所以才没有寻常人对于帝京的敬畏,而且离世日久,故人不在,反而对人间没了感情,自然不似李玄都那般顾全大局,反而行事没有顾忌,如果有可能,她不介意大开杀戒。 不过兰玄霜也感知到了周围有高人存在,所以并没有急于动手,此时的幻境更多是起到威吓的作用。 兰玄霜望向如临大敌的丁策,开口问道:“什么是张家余孽?” 丁策一怔,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兰玄霜问的是“什么是张家余孽”,而不是“谁是张家余孽”。 兰玄霜见丁策沉默不言,又问了一遍:“什么是张家余孽?” 丁策不得不开口了:“张家余孽就是张家的余孽,就是你身旁的少年。” 兰玄霜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丁策毕竟是青鸾卫都督府的堂官,此时仍旧保持镇定,死死盯住妇人,沉声问道:“阁下是何方神圣?” 兰玄霜抬起手,指向西北的方向,说道:“我来自昆仑山。” 丁策浑身一震,已经明白了这名女子的来历。 那些逃离了昆仑山“玄都紫府”的伪仙们,虽然他们离开“玄都紫府”之后不再有介于天人造化境和长生境之间的修为,但能够重返人间之人,可都不是等闲之辈。 便在这时,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了,“你到底是什么人?未免也太大胆了,这里可是帝京城?” 兰玄霜猛地扭头望去,有若实质的目光落在一个年轻公子的身上,让这个年轻公子的气息一窒,然后问道:“帝京城,那又如何?” 话音未落,这个多管闲事的年轻公子脸色涨红,继而变得青紫,同时双手双脚胡乱舞动,好似一个溺水之人。 望楼中的黄石元和齐佛言脸色微变,异口同声道:“好高明的幻术。” 幻术也在法术的范畴之内,不过又有区别。寻常天人境大宗师跻身天人合一境界,可以改变天时。正如要淹死一个人,可以直接搬运江河湖海之水,直接把人淹死,也可以用幻术化出无边碧波,使人陷入溺水的幻境之中,同样可以造成溺死的结果。 两者各有优劣,如果能够勘破幻术,幻象即告消失,而天人合一的手段即使法术被破,同样可能将人淹死,因为是水真的。只是前者更为省力,一念而起,后者更为费力,要沟通天地之桥,还要顺势而为。 此时兰玄霜所用的就是极为高明的幻术,只是看了那人一眼,便使其仿佛置身于深海之中,难以呼吸,若是没有人出手搭救,就要慢慢溺死。 儒门中人向来不擅长这类手段,而在道门之中,极天王擅长此道,只是极天王身死之后,少有人能有如此手段。 过了片刻,眼看那人就要死了,兰玄霜这才解除了他的幻术,然后就见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大鱼。 其他人见此情景,再也不敢有所异动。 当然也有护卫之流,此时哪敢上前?他们只是护卫,不是死士,不会明知不敌还偏要硬上,毕竟此时首当其冲的是丁策,而不是他们要保护的主子。 众人纷纷起身后退,同时有人上前将那个倒霉鬼抬了出去,使得本就极为宽阔的平台上出现了一大块空地,这块空地中只有兰玄霜和丁策两人。陆雁冰当初在大真人府与兰玄霜有过一面之缘,知道她是李玄都的人,放下心来,抓住张白昼的肩膀,拉着他一起后退,以防被殃及池鱼。 兰玄霜又把目光转向丁策,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在指尖上生出一朵微小的彼岸花,开始缓缓绽放,在花开之时,凡是望向此花之人,视线皆是被吸入其中,心神为之所慑。 丁策毕竟是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勉强将视线挪移开来,不过仍旧是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终于按耐不住,再不敢藏私,将气势迅猛攀升至修为巅峰,要做殊死一搏。这里毕竟是帝京城,只要他能坚持一时半刻,便会有人赶到此地接应。 便在这时,黄石元和齐佛言终于坐不住了,联袂飞出望楼,飘然落在兰玄霜和丁策之间,将双方从中隔开。 兰玄霜望向两人,虽然她不认得此二人,更不知道此二人是身份,但从两人身上如出一辙的气息还是判断出两人的来历——儒门中人。 儒门中人千篇一律的浩然气,十分容易分辨。 当两人现身之后,众多来客脸色都是松了一口气,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见过玉斋先生、松风庵主。” 丁策双手抱拳,“多谢两位先生出面。” 黄石元微笑着点了点头,向一众来客抬手虚压,示意众人无须多礼。 齐佛言则是对丁策说道:“丁都督,陆姑娘说的没错,做事留下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今日所为却是有些过火了。” 丁策苦笑道:“身不由己。” 齐佛言摇了摇头,不再多言,转而望向兰玄霜,轻声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在兰玄霜看来,这两人修为不俗,一个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一个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不是庸手,所以也没有轻举妄动,回答道:“我姓兰。” 齐佛言恍然道:“阁下就是皂阁宗的新任宗主兰夫人?” “是我。”兰玄霜微微皱眉。 齐佛言拱手道:“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兰玄霜摇头道:“不敢当,不知两位是?” 黄石元道:“老夫社稷学宫大祭酒。” 齐佛言道:“老夫金陵书院山主。” 兰玄霜虽然重回人间时日不长,但她明白知己知彼的道理,如今她选择追随李玄都,自然要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于是专门了解过儒门的相应情况,知道一些关于三大学宫和四大书院的事情,自然也明白眼前两人的分量轻重。 兰玄霜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不知两位是什么意思?” 黄石元和齐佛言对视一眼,说道:“今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大家还是各退一步。” 话音未落,就听另一座望楼上传出了一个声音,如绽春雷:“不可!”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这个声音转向了那座传出声音的望楼。 有些公子哥们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起来。而有些人已经辨别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仅次于晋王、燕王的唐王殿下! 如今后党和帝党成水火之势,如果非黑即白地强行划分,黄石元和齐佛言这两位出身儒门的大人物都是帝党之人,而被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唐王则是后党之人。 两位儒门先生要息事宁人,可这位唐王殿下却偏偏不愿意息事宁人。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位儒门先生也不好勉强唐王殿下。 至于唐王殿下和丁策为何咬住张白昼这个张家遗孤不放,原因也很简单,他们惧怕李玄都果真与太后议和,如果双方达成议和,地位最高的太后肯定不会为张家之事负责,那么就要推出一个替罪羊,这只替罪羊不仅要与当年的帝京之变有着极深的牵连,而且还要地位不低,这样才能给出一个交代,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在这种情况下,唐王和丁策都有可能成为这只替罪羊,所以他们必然要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制造李玄都和太后谢雉的紧张关系,从而破坏议和。张白昼在这个时候入京,刚好送上门来,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手半分。 黄石元和齐佛言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又是对视一眼,然后叹息一声,知道今日之事多半无法善了。 片刻之后,就见唐王徐载诩走出望楼,来到平台上,身旁跟随着一名美貌女子,姿容不逊于今晚的主角师横波。 众人不管心中如何想,还是纷纷行礼:“见过唐王殿下。” 人人俯身低头,兰玄霜、张白昼、陆雁冰就显得极为突兀,尤其是兰玄霜,负手而立,开口道:“唐王不愿意退让一步。” 唐王道:“王法无情。” 兰玄霜又将目光转向黄石元和齐佛言,“两位是如何打算?是听从这位唐王的命令?还是各不相帮?” 两人有些为难。 不等两位儒门先生开口,唐王已经开口道:“不必劳烦两位先生大驾,朝廷有专人来对付这些不法之徒。” 夜空中,三道长虹飞掠而来。 第二百二十章 对峙 三道长虹横贯天幕落在平台上,两男一女。 都说帝京城卧虎藏龙,到底是怎样的卧虎从龙,很难有人说个清楚。早在世宗年间的时候,青鸾卫都督府正值鼎盛。到了穆宗年间,青鸾卫都督府已经衰弱,可穆宗皇帝加封正道各宗高手,以此为依仗。再到天宝年间,形势又是一变,儒门中人成了帝京城的定海神针。 不过在玉虚斗剑结束之后,帝京城中又多出一方势力,这些人境界修为高绝,无一不是天人境的修为,少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不属于道门,也不属于儒门,好似凭空生出一般,如今依附于皇室,地位尊崇,皇室也倾力支持,予取予求。 见到了这三人之后,两位儒门先生的神色便不大好看。 旁人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他们却是知道,正是从昆仑山“玄都紫府”中逃出的伪仙。 这些伪仙刚刚脱困便目睹了儒道相争的盛况,斗剑双方精锐齐出,玉虚峰上有李道虚、龙老人、秦清、李玄都、宋政等五位长生地仙齐至,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更是有两位数之多,着实把这些伪仙吓到了,所以这些伪仙离开昆仑之后竟是没敢在世间掀起什么风浪,更没想着联合起来从儒道两家之间分一杯羹,而是决定寻找一方势力暂且依附,大树底下好乘凉,最终在儒门的穿针引线之下,这些伪仙成为大魏皇室的座上宾,两者相处还算融洽。 今天来的三人,为首的是个女子,衣袂飘飘,容颜摄人,好似天仙,正是曾经与上官莞有过冲突的纳兰絮,而她身旁的白发老者,则是与蜀王有些交情的褚尊量。 至于最后一人,却是个负剑的年轻男子。既然是伪仙,必然是上了年岁的老家伙,但此人驻颜有术,仅从面相上来看,也就是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有些玩世不恭。 在这三人现身之后,在场众人知道今日之事彻底无法善了。 不过黄石元和齐佛言两人却是看出一些端倪,想要调动这些皇室座上宾,不太可能绕过太后,这三人会出现在此地,意味着太后多半是默许了此事,那么太后是什么用意?不是有风声说太后打算与李玄都议和吗?既然要议和,又为何放任唐王如此行事?难道正如隐士所料那般,这只是太后的缓兵之计?还是说太后与宗室之间出现了分歧,已经掌控不了局势? 无论是哪种情况,显然都是利好于儒门中人的,此时两人反而不着急了,他们是不愿意看到局势失控,可如果能够祸水东引,把李玄都牵扯进来,而换成他们作壁上观,那倒是乐见其成。 于是两人向后退了一步,不再多言。 兰玄霜转头望向三人,冷笑一声,“又见面了。” 那名年轻剑客微微一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以两人交谈的语气来看,显然不是初次见面,倒像是早已相识多时。 旁人不明就里,当事人们都心知肚明,他们都是来自“玄都紫府”的伪仙,只是玉虚斗剑结束之后,兰玄霜便独自离队,循着“帝释天”留下的踪迹一路去了大雪山,最终在大雪山行宫遇到了李玄都。 兰玄霜淡然道:“跪久了便不会站着了,为奴做仆的时间久了,便习惯于做奴隶。我们终于摆脱了陆吾神,你们却又做起了人家的看门狗。” 年轻剑客笑了笑,“难道你不是?” “不一样。”兰玄霜摇了摇头,颇有些衣锦还乡见故人的意思,“人家以八百里北邙作为诚意,我得以开宗立派,你们有什么?” 年轻剑客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轻声道:“好大的手笔。” 兰玄霜继续说道:“日后道门一统,我得以位列三十六位真人,仅次于大掌教和三位大真人,四人之下而万人之上,你们又有什么?” 一直不曾开口的纳兰絮开口道:“兰玄霜,不要得意忘形。” 兰玄霜道:“好,不说这些,你们要怎样?” 褚尊量的脸色阴沉,“自然是缉拿朝廷要犯。” 兰玄霜反问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褚尊量冷笑一声,“就凭你一个人?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兰玄霜不再说话,双手结成佛门的“尊胜宝瓶印”,在她身后凝聚出一尊法相。 在她身后生出一尊法相,生有四条手臂,左右各二,身着白衣,脸庞分成两半。 左半张脸是女子面容,明艳圣洁,与白绣裳的观音法相有几分相似。左边双手,一手仍旧是拈花状,两指间的一朵彼岸花开了又谢,生死枯荣不断循环,花叶不能相见;另一手托着一只净瓶,其中插着一根柳枝,柳枝上不断有露水滴下,刚好落在彼岸花上,每一次露珠落下,便是彼岸花的一次生灭,露珠落下时,彼岸花绽放,继而枯萎,等待下一次露珠滴落,往复不休。 右半张脸却是森森骷髅,阴气弥漫,眼窝中燃烧着幽幽碧火,与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极为相似。右边双手,一手持有不断滴血的屠刀,屠刀以白骨铸成;另一手托着一只头骨酒杯,盛满鲜血,同时也接住了白骨屠刀上滴落的鲜血,只是无论鲜血如何滴落,酒杯中的鲜血永远也不会溢出。 这尊法相正应了佛门“白骨观”中红粉骷髅的妙义,同时又保留了皂阁宗中的种种传承,可谓是玄妙至极了。 这座法相显世之后,兰玄霜的表情变得无悲无喜。 三大伪仙也露出凝重之色,他们相识多年,不说知根知底,也是彼此了解,自然知道兰玄霜已经是准备全力出手。 纳兰絮冷冷道:“兰玄霜,你我只在伯仲之间,仅仅是单打独斗,胜负尚且难料,你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我们三人?” 兰玄霜并不答话,然后就听另一个女子说道:“谁说只有一人?” 话音未落,就见无边无际的彼岸花中生出重重黑色雾气,朝着三人蔓延而来,然后一名黑衣女子缓步走出雾气,丝丝缕缕的雾气还缠绕在她的身上,与黑衣一起衬得她肤色如雪。 纳兰絮望向这名女子,神色微变,“是你。” “是我。”来人正是上官莞,上次在松竹馆,她与纳兰絮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并非什么善缘就是了。 上官莞来到兰玄霜身旁,与她并肩而立,对纳兰絮说道:“上次没有分出胜负,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看看谁高谁低。” 说话间,上官莞的右手中出现一柄长剑,此剑甚是奇怪,一面是黑,一面是白,对应阴阳,在剑锷的位置则是一个阴阳双鱼。左手中出现一方小印,四四方方,上白下黑,上雕刻有烛龙,人面龙身,口中衔烛,传说烛龙在西北无日之处照明于幽阴,睁眼时普天光明,即是白天;闭眼时天昏地暗,即是黑夜,故而烛龙是为对应阴阳的神兽。 黄石元和齐佛言俱是见多识广之辈,立时认出了这两件物事的来历。 黄石元道:“这是阴阳宗的‘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 齐佛言说道:“如此年纪,又是女子,手持这两件物事,不会错了,此女正是上官莞。” 两人交谈没有刻意避讳旁人,唐王自然也听到了,脸色有些发白。 一瞬之间,便出现了两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这实在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陆雁冰望向身旁的张白昼,轻声道:“你说的朋友,就是这两位吧?” 张白昼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陆雁冰是何等心思机敏之人,从上官莞的态度上已经判断出上官莞的身份,再加上她对李玄都的了解,更是隐隐猜出了她和李玄都的关系,若有所思道:“师兄好大的手笔啊,八百里北邙换来两位宗主,一位阴阳宗的宗主,一位皂阁宗的宗主,若是我能成为清微宗的宗主……这个朋友的确可以一交……” 丁策、纳兰絮、褚尊量、年轻剑客与兰玄霜、上官莞对峙,分毫不让。 在三位伪仙中,只有纳兰絮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另外两人和丁策一般,都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真要硬拼起来,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够稳操胜券。 远处楼船上的天宝帝猛地将手中的“千里望”摔入湖水之中,满脸遮掩不住的怒意。 白鹿先生恍若未见,不置一词。 不过谢月印知道,白鹿先生一定对这位年轻陛下有些失望。 片刻后,天宝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怒意,沉沉开口道:“后来出现的女子是谁?” 白鹿先生心平气和道:“栖霞县主,与玄真大长公主交好。” 这正是天宝帝感到愤怒的关键所在,李玄都还未到帝京,就已经有两大高手提前来到帝京,而且还与宗室之人有关系。 这让他这个皇帝显得像个笑话。 在天宝帝看来,今天这场变故,何尝不是那个野心勃勃的清平先生在向整个朝廷彰显他的滔天权势? 天宝帝十指如钩,刺入楼船的栏杆之中,一字一字道:“今日之域中,是谁家之天下?!” 第二百二十一章 陈眠 杨天俸也在今天的众多来客之中,所以当上官莞现身的时候,他只觉得两股战战,脸色更是苍白。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他公子哥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唐王更是没有意料到今日的局面,脸色难看得紧,有心向两位儒门先生求助,可刚才是他亲口说了不必两位先生出手,又不好转眼就自打脸面。 至于黄石元和齐佛言,自恃身份,既然是唐王说了不必他们插手,他们便绝不会主动插手此事,否则倒显得他们是唐王的属下了,儒门的超然何在? 于是两位儒门先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打定主意做个旁观之人。 到了此时,此地的动静也终于惊动了帝京城中的其他人,又有人向这边赶来。 夜空中,飞剑如虹,破空之声,清越如龙吟虎啸。 御剑之人,身着白色锦衣,以金冠束发,携带佩剑被雕琢成一条金龙的模样,剑首即是龙首,剑首上镶嵌了一颗金色宝珠,如画龙点睛,剑首下方的剑柄是龙颈和部分龙身,细密的鳞片代替了通常用来缠绕剑柄的金属丝线,然后是剑锷,被雕琢成了两只龙爪的样子。剑上有龙吟之声,震人心神,仿佛有真龙降临,巨大的龙威让所有凡人心生畏惧。 此人飘然落地,站在丁策身旁。 丁策抱拳道:“三先生。” 来人正是李元婴,虽然他只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但高居太玄榜上,又有佩剑“应帝王”,实在非同小可,随着他的出现,对峙双方的强弱瞬间变得不平衡起来。 李元婴对丁策点头示意之后,将目光转向陆雁冰,“冰雁,你来帝京做什么?” 过去李元婴当权的时候,陆雁冰对这位三师兄自然是毕恭毕敬,如今李元婴失势了,她可不会客气,否则便是白瞎了她的“墙头草”外号,故作惊讶道:“难道三师兄不知道么?四师兄要来帝京城了,我来打个前站,恭候四师兄大驾光临。” 李元婴脸皮微微一跳,“原来是他要来,好大的架子呀,我还以为是师父他老人家要来帝京。” 陆雁冰道:“师父是李家的家主,四师兄是未来的家主,没什么两样。” 一瞬间,李元婴的身上爆发出强烈的杀气,直逼陆雁冰。 陆雁冰被李元婴的杀气所慑,脸色微微发白。 “李家的家主。”李元婴轻声道,“这天下的家族,从来都是长子继承家业,什么时候成了次子继承家业?”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到底姓陆不姓李,说错了话,我这就向师兄赔罪。”陆雁冰呵呵一笑,“可我听说师父把‘三宝如意’交给了秦大小姐,我寻思着师父做事从来都有深意,这莫不是他老人家暗示要把衣钵传给四师兄,现在看来是我领会错了师父的意思。三师兄要问这个罪,我认了就是。” “你的命好啊,虽然不是师父亲自养大,但却是跟着二师兄和老四一起长大,二师兄和老四都护着你,我哪里敢问你的罪?”李元婴反而是慢慢收敛了自己的杀气,面无表情道,“你如今站在老四那边,春风得意,也在情理之中。可我要奉劝你一句,老四的心太大,当心步子迈大了伤着胯,天宝二年的前车之鉴不远,谁能笑到最后还说不定呢。” 陆雁冰故作讶然道:“三师兄这话我倒真是听不懂了,四师兄的步子怎么就迈得太大了?整合道门,这是老天师、师父、秦先生以及各宗宗主共同商议后决定下来的。玉虚斗剑,是师父亲自主持的。便是今日上京,那也是化干戈为玉帛,怎么又扯到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了?四师兄多少年不曾踏足帝京,这议和的风声总不是从四师兄那里流传出来的。” “李玄都到底打量了什么心思,只怕已经是路人皆知!”李元婴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带着几分怒意喝道,“如果不是帝京之变,他现在已经是张家的女婿,那会儿他见到张肃卿比见到师父还亲近,他能忘掉这等血海深仇?更不用说,他就是因为帝京之变才彻底失势,消沉了四年,如今他重新得势,难道他不想加倍讨要回来?” 陆雁轻笑道:“如果三师兄一定要以己度人,用自己的心思去揣度四师兄的心思,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若论巧言诡辩和阴阳怪气,陆雁冰和李玄都深得张海石的真传,如今李玄都地位渐高,开始注重威严和形象,很少再耍弄嘴皮子功夫,可陆雁冰却是没这个顾忌,李元婴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李元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在李元婴之后,又有数人陆续赶到,都是帝京城中的大人物。 有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还有一个头戴高冠的年轻文士。 陆雁冰可以十分肯定,这个读书人装扮的年轻人并非儒门中人,不是七隐士,也不是大祭酒和山主。 文士现身之后,望向兰玄霜,缓缓开口道:“许久不见。” 兰玄霜的脸色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认得这名年轻文士,也知道他的底细,在逃出“玄都紫府”的伪仙之中,算是佼佼者,更在纳兰絮之上。 文士见兰玄霜不说话,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选择了属于你的道路,我们选择了属于我们的道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能相安无事是最好。如果不能相安无事,各为其主,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兰玄霜终于开口道:“你不妨直言。” “好,那我就直言。”文士点了点头,“我陈眠勉强可以代表所有昆仑来客,这也是我们大家的意思,今日之事,我想请你退让一步,就算看在过去的情分上。” 兰玄霜面无表情道:“方才两位儒门先生出面的时候,我也同意各退一步,可无奈有人不同意。” 陈眠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各退一步,而是请你退让一步。” 兰玄霜皱起眉头。 陈眠伸手一指兰玄霜、上官莞、陆雁冰三位女子,说道:“三位可以就此离去,我们绝不阻拦。” 然后他又伸手一指张白昼,说道:“他,留下。” 兰玄霜怒极反笑,“我们三个可以离开,不知要我们去哪?” “去哪里都可以。”陈眠心平气和地说道:“天下之大,除了帝京之外,还有十九州,除了中原之外,还有西域、草原、婆娑州、金鳞州,大可去得,只要不在帝京就好。” 上官莞冷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 陈眠望向上官莞,“我见过你,在玉虚峰上,被另一个境界不如你的女子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上官莞脸色一黑,冷冷道:“你觉得你能稳操胜券?” 陈眠想了想,说道:“不敢说稳操胜券,总要真正打过才能知道。” 上官莞脸色晦暗,“希望你真正遇到了秦大小姐的时候,还能像现在这么气定神闲。” 陈眠没有争辩。 身陷“玄都紫府”多年,那些意气、骨气都已经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他无所谓这种口舌之争。 陈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上官莞,她望向这个年轻文士,“要不咱们两人先打上一场,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否撑得住你这般口气。” 陈眠淡淡说道:“小姑娘,当年陆吾神和开明六巫在五行洞天交战,多少伪仙和大巫都死了,化作五行洞天中的尸骨,可我们却能活下来,凭借的是什么?不是陆吾神的怜悯,更不是巫阳、巫彭的手下留情,而是团结一心和齐心协力。换句话来说,我们能以众击寡,就绝不会单打独斗。” 他的嗓音一直平和,可身上的气势却几乎不逊于当年还是“魔刀”的宋政。 不过如今的上官莞比起玉虚斗剑的她也有进步,手中更有两大宝物,倒是不曾畏惧太多,说道:“这里是人间,不是‘玄都紫府’,开明五巫何在?便是陆吾神,还不是奈何不得六大地仙联手?” “的确如此。”陈眠点了点头,不曾反驳上官莞的话语,“包括巫阳在内的五大地仙的确很厉害,正是因为他们击败了陆吾神,我们才得以逃离‘玄都紫府’,可是这六位地仙又在什么地方?” 下一刻,两人同时出手。 陈眠以手掌迎上了上官莞手中的“阴阳法剑”,“阴阳法剑”的剑锋瞬间割裂了此人的五指,可不等鲜血流出,伤口就已经恢复如初,然后此人强行破开“阴阳法剑”的锋芒,强行握住了“阴阳法剑”的剑身。 上官莞脸上露出一抹惊讶惊讶的神情,“这是……‘漏尽通’?” 陈眠的另一掌推向上官莞的面门,同时松开了“阴阳法剑”。 上官莞横臂格挡,然后整个人如流星一般,倒撞出去,直接将唐王先前所在的望楼拦腰撞断。 烟尘升腾,上官莞跃出废墟,并未受伤,只是略显狼狈,满脸怒意。 陈眠背负双手,神态淡然。 第二百二十二章 出手 兰玄霜想要有所动作,不过纳兰絮已经盯上了她。兰玄霜只能暗骂一声,专心防备纳兰絮。 同样都是天人造化境,差距不大,全看各自经验应变,上官莞便是因为不慎,吃了个小亏,很是狼狈。 陈眠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望着上官莞。 上官莞和兰玄霜被陈眠和纳兰絮所牵制,丁策趁此时机身形一掠,朝着张白昼伸手抓去。 陆雁冰脸色苍白,斗嘴她不怕,可如果是动手的话,她就力有不逮了,她只能徒劳地用手中“紫螭”朝丁策刺去。 丁策嗤笑一声,避开陆雁冰的这一剑,仍是朝着张白昼抓去,不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张白昼竟然是躲过了他这势在必得的一抓。 这全是仰赖了“六情剑诀”之故。 “六情剑诀”剑诀是蜀山剑派七套剑诀中最为奇怪的一套剑诀,与其他剑诀截然不同,威力与自己的心境息息相关,越是寂寥难堪,这套剑诀的威力也就越大,却是暗合“忘情”的几分玄妙,虽然不及“天算”,但常常能出其不意,不知所起,不知所终,自己无从预料,对手也无从预料。反之,如果心情欢喜,没有半分失意,这套剑诀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难以发挥出不知所起不知所终的种种玄妙。 方才张白昼心情激荡,万般滋味都在心头,正是暗合了“六情剑诀”的妙义,再加上陆雁冰从中出手阻拦,让丁策为之一顿,竟是让他躲过了丁策的一抓。 丁策大为恼火,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连这个毛头小子都抓不住,那这个青鸾卫都督也不要做了,于是他用上了十成实力,目光更是牢牢锁在张白昼的身上。 不管“六情剑诀”如何玄妙,张白昼毕竟与丁策境界差距太大,这次躲无可躲,被丁策狞笑着一把掐住脖子,动弹不得。 陆雁冰虽然点出一剑,却被丁策以“大文鸾”磕开,也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便在这时,一道刀光汹涌而至,划破天幕,直奔丁策而来。 李元婴脸色一变,“应帝王”出鞘,带起一声龙吟,迎上了这道刀光。 交手的一瞬间,李元婴已经明白对手是谁,喝道:“上次东海一战,未能尽兴,不如今天分出个胜负。” 话音未落,李元婴已经化作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楼船伤,天宝帝脸色木然,问道:“这又是谁?” 白鹿先生回答道:“如果老夫没看错的话,应是‘血刀’宁忆,此人是清平先生的左膀右臂,清平先生不仅让他做了太平宗的大客卿,并将整个无忧谷都送给了他,而且清平先生还做主将玄女宗的石无月嫁给了他。石无月是李非烟的好友,又是萧时雨的师妹,宁忆娶了此女,便成了正道十二宗的自己人,皆大欢喜。” “以财帛美女收买人心。”天宝帝冷冷道,“我听说过此人,似乎与儒门有些关系。” 白鹿先生长叹一声,“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是宁大祭酒的孙子,可在玉虚斗剑的时候,也是他胜了宁大祭酒,让玉虚斗剑功亏一篑。” 天宝帝道:“无君无父之人。” 白鹿先生点头赞同道:“陛下所言极是。” 天宝帝仰头望向天空,只能看到两道流华不断交织,看不到两人交手的具体情形。此时他已经有些麻木,说道:“朕倒要看看,这些人还能给朕多少惊喜。” 话音落下,好似为了回应天宝帝一般,夜空中传来一声巨响。 虽然白鹿先生早有预料,已经提前一挥大袖,挡下了余波,可楼船下方的水面还是震荡不休,仿佛来到了海面之上。 望楼上的瓦片怦然碎裂,碎石四散激射。 许多高悬的灯笼骤然熄灭,漆黑一片。 这个时候,各位公子携带的护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让他们去直面这两位太玄榜高人,他们没这个胆量,可仅仅是化解这些逸散的余波,他们还是不怕的,一时间各路护卫各展神通,也有学艺不精、修为不济之人,被余波震伤。好在这些余波并非专门冲着他们来的,这才没有人身死当场。 然后夜空上出现了两道纵横交错的痕迹,构成了一个“乂”字。 虽然交手两人都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但两人都是天人无量境中的佼佼者,再加上李元婴手持“应帝王”,宁忆手持“欺方罔道”和“大宗师”,几乎可以媲美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此时两人全力施为,声势自然极为浩大。 陆雁冰抬头望去,感叹道:“我何时才能有如此修为,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四师兄,没有二师兄,没有过去的大师兄,没有未来的小六子,三师兄这个宗主还是合格的。” 片刻后,一道身形率先回归大地,是李元婴。 他伸出手掌捂住嘴巴,鲜血仍是从指缝间缓缓渗出。 然后又是一道身影落下,手持双刀,也谈不上毫发无伤,身上有好几处剑伤,正是“血刀”宁忆,天下三刀之。,宁忆可以说是唯一一个未曾跻身长生境却能与两位长生之人并列齐名之人,正因为此等缘故,江湖中很多人都认为宁忆可以继宋政、秦清之后登上老玄榜,让天下三刀的说法实至名归。 宁忆不曾说话,只是望着李元婴。 李元婴用眼角余光看了眼还在发怔的丁策,冷冷道:“还愣着做什么?” 丁策猛地回过神来,便要带着张白昼离开此地。 陆雁冰不是自讨苦吃之人,她已经尽力,不会真让丁策把自己打杀了。 就在这时,丁策却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状态之中。所谓天人境界,便是天人合一之境界,人与天地共为一体,故而可以调用天地之力,根据天人三境的不同,所调用的天地之力也有大小区别。平日里的时候,天人境的高手就算不动用天地之力,也会保持在这种天人合一的状态之中,就好似鱼儿在水中一般。 可就在这一刻,丁策发现自己的天人合一状态被人强行剥夺了,就好似有只手探入水中将鱼儿捞起。 丁策心中大骇,神念发散四周,意图寻出蛛丝马迹。可让他失望的是,周围的一切,包裹几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的气息,都没有丝毫异常。这让丁策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心悸和不安。 紧接着,丁策感知到自己的周围的天地元气开始发生某种变化,就好似河流被人从中分开,周围的天地元气开始向后退散,使得他的周围出现了一块没有天地元气存在的空白地带。 丁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的师父是历经了宪宗、孝宗、武宗的三朝老臣,收他为徒时,年纪已经极大,在师父自知时日无多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一些道理。山高可以让朔风不至,海深可以让雨雪长留。当初他不明白这个道理,待到跻身天人境之后,才逐渐明白了师父的意思,高山可以阻挡来自草原的寒流,而靠海之地从来都是气候湿润。如果将山、海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在他们不刻意收敛自己气息的时候,仅仅是他们的存在,便会影响周围的一切。 丁策也曾听伪仙们提起过陆吾神的存在,当陆吾神现出真身,呼吸之间无意产生的庞大的气血热量,可以焚灭一切鬼魅阴魂之流,如果陆吾神在一个地方久了,那里的草木会吸收陆吾神的逸散血气,产生某种异变,这并非陆吾神的本意,可陆吾神存在本身便理所当然地影响着周围的一切。这也是传说中神兽栖息之地如龙窟、凤巢,常有异象的原因所在。甚至传说中还有信奉神龙之人,全部族人居住在神龙沉睡之地,经年累月地吸收神龙的气息,乃至于族人身上都生出了鳞片。 长生地仙与神兽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懂得收而不放,甚至早在天人境界的时候,就开始有意为之,讲究方寸间见大马金刀。不过当长生地仙不再刻意收敛自身气息的时候,也的确会显现种种异象,比如说人仙的恐怖真身。 丁策明白,虽然他无法感知,但此时的确有一个强大的存在出现了,对方的境界远在自己之上。 一惊之后,丁策果断放开了手中的张白昼,双手狂舞,朝着四周八方不知出了多少拳掌,每次出手都带有风雷之声,此时连续出手之下,风雷之声呼啸不绝于耳。 转眼间,已经看不到丁策的身影,只看到无数的掌影、拳影、指影,带着磅礴气机和劲风射向四面八方,凝而不散。 这便是“大奔雷手”的由来。 这些外放气机与丁策本人一体相连,无坚不摧,等同是在他周围布下了一道铜墙铁壁,无论对手境界如何高明,只要触碰这些气机,他就能会察知对方的位置。 丁策此举不在杀敌伤敌,只在自保而已,毕竟这里是帝京城,周围还有众多高人。 就在这时,一只手掌简简单单地伸了过来,瞬间吸引了他的全部心神,也遮挡了他的所有视线,丁策眼中再无他物,只有这只手掌,就连掌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叶障目,不见五岳。这只手掌好似遮天蔽日,充斥乾坤,让丁策身心同样受到沉重压迫,连思绪都变得迟缓起来,出手的速度越来越慢。 到了此时,丁策仍旧不能看清来人的相貌。 然后他感觉这只手掌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让他动弹不得。 第二百二十三章 旧事重提 神兽多是生来便有大神通,就像人生来就是万灵之长。两者有一个同样的缺点,便是无法完全控制自身,就拿人来说,可以控制四肢,却无法自如控制五脏六腑、血液、肌肤、骨骼,有些类似于自古以来的皇权不下乡,朝廷只能掌控到府县,再往下便力有不逮。于是便有了挖掘人体秘藏的人仙道路。达到人仙大圆满之后,将全身上下的十二万穴窍全部凝练完毕,遍布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就好似皇权下乡,无一处不在掌握之中,尤其是那些细微穴窍中的身神,比不得一千二百大穴窍中的“主神”,但胜在细致入微,让窍穴自成一方小世界,若是出拳发力,对于力道的掌控之深,已经到了不会丝毫逸散浪费的程度,呼吸之间更不会有丝毫的气血逸散,故而又被称作无缺不漏,媲美天仙。 地仙虽然不挖掘自身秘藏,相比人仙凝练每个穴窍,不够精微,但胜在更加宏大,极致便是天仙,又经过了一次脱胎换骨,故而同样能掌控自身,收放自如。收的时候就如同凡人一般,放的时候则好似神灵现世。 其实不仅仅是丁策,其他天人境大宗师也察觉到了些许异常,只是因为丁策首当其冲,所以受到的冲击最大。 到了此时,丁策动弹不得,自然不能移动视线,而来人与他并肩而立,只是面朝方向不同,丁策面朝李元婴、陈眠、柳逸等人,来人背对李元婴等人,反而是面朝陆雁冰等人。 在这等情况下,反而是陆雁冰先看清了来人的面容,既惊且喜,“师兄!” 众人皆知,这位清微宗的五先生有四位师兄,大师兄司徒玄策、二师兄张海石、三师兄李元婴、四师兄李玄都,不过大先生司徒玄策已经身故多年,三先生李元婴就在面前,再联想到最近帝京城内的传言,那么来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清平先生,李玄都。 一瞬间,针落可闻。 无论是社稷学宫大祭酒黄石元、金陵书院齐佛言,还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甚至是一众伪仙们,都是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毕竟清平先生的威名,太盛。 都说人的名树的影,“名震天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是何其难,凡是能走到这一步之人,几乎不存在什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换而言之,李玄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让“清平先生”的名号响彻庙堂和江湖,经历了无数考验,从“玄都紫府”的乱战到玉虚斗剑,再到大真人府之变、太白山上迎战澹台云,天底下有数的长生地仙,只有李道虚和秦清不曾与李道虚交手,再看李玄都的战绩,除了在地师徐无鬼手中吃过大亏,其余几战皆是以胜出而告终。 宋政和澹台云都没能奈何得李玄都,他们又能怎么样? 焉能不怕? 李玄都在丁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转过身来。 原本还如临大敌的上官莞和兰玄霜立时放松下来,脸上甚至有了笑意,一起行礼道:“见过先生。” 宁忆的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还是与李玄都点头示意。 李玄都并不倨傲,向三人抱拳一次,道了一声“辛苦”。 这一幕落在陈眠的眼中,他神色微微变化,对身旁的纳兰絮说道:“这位清平先生……与陆吾神很不一样。” 纳兰絮轻轻点头。 便在这时,柳逸微笑着开口道:“没想到是清平先生大驾光临。” “阁下就是柳公公吧。”李玄都看了他一眼,虽然他从未见过柳逸,但从客栈的情报中已经知道了柳逸的大概相貌特征,再加上柳逸穿着大红公服,所以立时判断出了柳逸的身份。 柳逸微微欠身,“柳逸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淡笑道:“柳公公,久闻其名,未曾谋面,今日终于是见面了。我听说皂阁宗的前任宗主藏老人与柳公公交好,不知可有此事?” 柳逸脸上笑意不变,说道:“确实有些交情,不过谈不上深交,只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李玄都道,“那么江南市舶司和织造局的库银是怎么回事?我听说在北邙山中搜寻出许多官银?兰夫人,你是皂阁宗的新任宗主,可有此事?” 所谓官银,是用来入库的,也就是每个州的税收,必须刻下官银标志的字样或图案,方便入国库管理,民间不得私自使用官银,此乃杀头的大罪,又称“库银”。 官银的主要用途在于军饷、官俸、宫用、堤坝工程、赈灾等支出,在朝廷将官银拨给各地州府以后,各地州府还要将官银再溶化一次,炼出新的银锭或者银块,这就是碎银的主要来源,此过程又名“火耗”,指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或是银锭溶化为碎银的折耗,火耗也是地方各级衙门贪墨的主要手段。当年四大臣新政中提出的“火耗归公”,便是断了绝大部分官员的财路,才会使得新政推行倍加艰难。 至于民间百姓,使用的银两大多还是碎银,大部分时候以铜钱为主。 当初攻陷北邙山,的确有些金银,不过并没什么官银,李玄都之所以知道官银之事,还要追溯到他和颜飞卿第一次撞破藏老人炼尸的东山之行。兰玄霜不知此中内情,可她不是张白昼这样的愣头青,立时心领神会,回答道:“确有此事。” “这就有文章了。”李玄都道,“我记得江南市舶司和江南织造局都是由柳公公负责掌管,报过几次官银被盗,这些官银怎么会出现在皂阁宗那里?” 柳逸脸上的笑意渐渐僵住,“这……定是下面的奴婢们欺上瞒下,伙同外人把库银给贪了。” 李玄都问道:“柳公公,这么大的事情,又持续这么多年,你就一点也没有察觉吗?” 虽然此地不是朝堂,但有儒门中人在场,还有这么多与朝堂有关之人,柳逸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不再是微微欠身,而是上身前倾,回答道:“咱家……我也曾查过织造局和市舶司的账目,未能及时发现隐患,有失察之罪。” “家师生平最重规矩法度,凡事都要讲究规矩。”李玄都望着柳逸,“只是失察吗?” 柳逸感觉自己此时好像在面对当年先帝一般,恭敬回答道:“回清平先生,自然不仅仅是失察那么简单,还有失职之罪。” 李玄都笑了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今国事蜩螗如此,柳公公辅佐内相,容不得半分马虎大意。我毕竟不是朝廷之人,无官无职,一介平民,就算公公有什么罪过,也不是我可以置喙,公公还是向太后娘娘和皇帝陛下请罪吧。” “是是是。”柳逸被李玄都敲打一番,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唯唯诺诺退下。 远处楼船上,已经有人潜入水下将“千里望”打捞了上来,擦拭干净之后重新回到了天宝帝的手中。 天宝帝通过“千里望”第一次看到了这位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脸色晦暗。 白鹿先生感慨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天宝帝低声问道:“李玄都说的这些事情……先生知道吗?” 白鹿先生回答道:“有所耳闻。” 天宝帝转头望着他,目光中全然没有了平时的尊敬,透出的是孤独和深寒,“这些事情,朕竟是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就没有一个人告诉朕?” 白鹿先生长叹一声,“此乃顽疾,且不说我们没有真凭实据,就算我们告诉了陛下,陛下也不可能立时解决,天底下那么多的事情,陛下如何能够兼顾,只是徒增烦恼罢了。所以陛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亲政,然后任用贤臣,君臣合力,才能彻底铲除这些顽疾。” 天宝帝不置可否,转而说道:“这些蛀虫,国事艰难如此,就连李玄都这个外人都明白,可为什么他们不明白?” “他们不是不明白。”白鹿先生淡淡道,“他们比谁都明白,可他们还明白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天宝帝立刻问道。 白鹿先生挥袖设下禁制,轻声道:“既然陛下如此问了,老夫便直言了,关键在于土地。古时王朝,君臣共治,古代的士大夫们,拥有三种身份,即是土地的主人,政事参与之人、兵事参与之人,皇帝不是主人,而是盟主,这也是古代世家可以经营一方而不必全部集中于帝京的缘故,所以这时候的世家往往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谓之有恒产者有恒心。” “可到了本朝和前朝,科举完善,不再有门阀一说,大地主变成了无数个中小地主,门阀变成了士绅,随之而来的结果就是皇权独大,这些地主们不再是政事和兵事的参与者,不再是皇帝的盟友,而是成了皇帝的依附者,他们从朝廷的主人变成了朝廷的客人,看似居于朝廷高位,但丞相都没有了,兴衰不过在皇帝的一念之间,随时可以被踢出局,所以他们会本能地挖朝廷的墙角,逃避税收,隐匿人口,总而言之就是千方百计与朝廷作对,损耗朝廷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利益。这便是无恒产者无恒心。” “老夫先前说过,他们原本有三重身份,现在他们没了政事和兵事的身份,可还有一个身份,土地的主人,天下税收皆是来自于土地,所以他们还是钱袋子。这种错位导致了朝廷想要征税变得极为困难,养兵更是昂贵,只是几十万人便要耗尽朝廷的国库。这也导致了朝廷面对金帐时屡败屡战。” “不过此举也有好处,那便是内部稳定,再无权臣夺取皇位,再无藩镇割据。为何朝廷放权地方督抚之后,以辽东为首的地方督抚可以迅速平定叛乱、镇压流民?甚至辽东已经是国中之国?正是因为辽东的屯田制度,土地的主人、政事的参与者、兵事的参与者,三位一体,人人有恒产,故而人人有恒心,与金帐的千户制度,其实是殊途同归。” “大逆不道!”天宝帝既惊且怒,万万没想到白鹿先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白鹿先生淡然道:“陛下不喜欢听,可老夫还是要说。想要解决如今困局,要么效仿古制,朝廷放权,使得门阀豪强坐大。要么就彻底收权,趁着如今天下大乱之际,借流民百姓之手,扫除地方士绅,真正做到皇权下乡,由官府的官吏代替地主乡绅,完成最后一步,这样可以解决兵事和财政的两难困境。在老夫看来,秦清整顿士绅,虽然现在实行屯田制度,但大有更进一步的意思。” 过了许久,天宝帝缓缓说道:“先生这是在挖儒门和道门的根基。” 白鹿先生摇头道:“道门早已放弃了土地,四海航路,各类商贸,哪样不是道门经手?只有儒门还死抓着土地不放,儒门已经到了必须改变的时候,这也许是老夫能做的最后一件大事,而恰恰是陛下做的第一件大事。” 第二百二十三章 张家余孽 李玄都望向李元婴,李元婴没有避让,选择与李玄都对视。 过了片刻,李玄都道:“师兄似乎受伤不轻,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平日里多读书,不要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李元婴脸色微变,想要反驳,可最终没能多说什么,默默地向后退去,无声离去。 李玄都目光扫过众人,再无人敢跟李玄都对视,纷纷低下头去。 虽然这里是帝京城,但好像李玄都才是此地的主人。 最终,李玄都的目光落在了陈眠等人的身上,开口道:“当初在‘玄都紫府’之中,我曾与你们打过交道,不知你们还认不认得我?” 陈眠开口道:“自是认得。当时清平先生只是天人造化境,待到第二次在玉虚峰上见面的时候,清平先生已经跻身长生境,让我们这等百年都未能跻身长生境之人,只能感叹造化弄人。” 李玄都笑了笑,“如今是天宝八载,天宝六年的时候,我只有中三境的修为,不说你们这些伪仙,便是随便来一个青鸾卫,我都应付艰难。对不对,冰雁?” 陆雁冰赶忙说道:“亚圣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些不过是些许磨砺罢了,师兄能有今日,并非巧合,而是早已注定。” 这一刻,张白昼最佩服李玄都,因为李玄都一出场,便震慑全场,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大人物们不敢有丝毫异动,堂堂司礼监首席秉笔真成了一个奴婢,三先生李元婴被随意斥退,至于丁策,现在还僵在这那里。 至于第二敬佩的,便是陆雁冰了。变脸之快,言语之谄媚,堪称无耻。他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李玄都不太在意陆雁冰的话语,无论是嘲讽,还是拍马屁,都是如此。 陈眠沉默了片刻,问道:“不知清平先生有什么见教?” “见教不敢当。”李玄都对身后的张白昼道,“白昼,你过来。” 张白昼一怔,然后看到陆雁冰正冲自己使眼色,以及周围众人的恭敬态度之后,他终于开始明白李玄都到底有着怎样的地位,赶忙来到李玄都身旁,稍稍落后了李玄都半个身位。 李玄都说道:“刚才你们让他留下,意欲何为?” 陈眠脸色微变,随即说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还请清平先生见谅。” “奉了谁的命令?”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是哪位王爷?还是当今陛下?亦或是太后娘娘?” 陈眠不说话了。 李玄都把目光转向唐王,“这位是……” 陆雁冰接口道:“这位是唐王殿下,刚才两位儒门先生出来说和,便是这位王爷不同意的。” “原来是唐王殿下。”李玄都笑了笑,“看来这些伪仙也是听从了唐王的命令?” 徐载诩面对李玄都的视线,只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茫茫雪原之中,四周无人,孤苦伶仃,他定了定心神,缓缓说道:“清平先生,请听本王解释……” 李玄都直接打断道:“我只问是还是不是,殿下也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这么简单。” 徐载诩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他身旁的女子刚想要开口,便被兰玄霜提前打断,“清平先生问的是唐王殿下,不是你。” 女子只能悻悻然地把嘴中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李玄都道:“唐王殿下不说话,我就当是殿下默认了。” 徐载诩一惊,赶忙道:“不是,并非本王下令。” “不是?”李玄都也不质疑,而是问道:“那么是谁?” 唐王徐载诩的额头上渗出冷汗,顾不得擦拭,硬着头皮说道:“本王,小王只是适逢其会,根本不知道此中情形,只是看到青鸾卫都督府的都督丁策出手抓人,这才……这才……” 李玄都道:“原来是丁策。” 徐载诩再无方才的镇定,连连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望向黄石元和齐佛言,拱手道:“方才两位先生仗义执言,多谢了。” 两人都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李玄都这般有礼,难怪当年许多儒门中人都说他是半个儒门弟子,纷纷还礼道:“不敢当。” 李玄都问道:“倒要请教两位先生,唐王殿下所言是否属实?” 两人没想到李玄都立刻给他们出了一个难题,不过两人都是人老成精,对视一眼之后已经有了决断,顺着徐载诩的话说道:“属实。” 到了此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青鸾卫都督府的丁都督已经成了弃子。 那些人望向丁策的目光,便十分复杂,有兔死狐悲,也有幸灾乐祸。 李玄都转身走到丁策身旁,重新把手按在丁策的肩膀上,然后丁策发现自己重新得以行动,刚要开口为自己辩解,就听李玄都说道:“丁都督,上次在齐州的时候,我放了你一马,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说过什么?” 丁策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清平先生说……让我好自为之。” 李玄都问道:“那么你好自为之了吗?” 丁策赶忙道:“先生,我……” 李玄都抬起手,止住丁策的辩解,又道:“我想请教一件事,还请丁都督不吝指教。” “不敢当,不敢当,先生有什么话,尽管问就是,丁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丁策急声说道。 “很好。”李玄都一手按着丁策的肩膀,一手指向张白昼,“刚才你叫他什么?” 丁策一怔,却也不敢否认,只能低声道:“张、张家余孽。” “好一个张家余孽。”李玄都没有丝毫怒意,“兰夫人,什么是张家余孽?” 兰玄霜立刻回答道:“方才这位丁都督说,张家余孽就是白昼,白昼就是张家余孽。” 李玄都望向丁策,拔高了音调,“丁都督,我想请你解释一下,什么叫张家余孽?” 丁策脸色苍白,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玄都抬手在丁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丁策立时双脚陷入地面,只剩下膝盖以上的位置还高出地面,就像一棵树。 李玄都又问道:“丁都督,什么是张家余孽?” 丁策讨饶道:“清平先生,是我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玄都又是虚拍了一掌,然后丁策整个下半身都陷入地面,只剩下上半身露出地面。 李玄都加重语气问道:“我不想知道你是否错了,我只想知道,什么是张家余孽?” 丁策艰难说道:“没有张家余孽。” 李玄都还是一掌,这次丁策只有胸口以上还露出地面,接着道:“有没有张家余孽,不重要,我要知道什么是张家余孽?” 丁策被激起了凶性,怒声道:“张家余孽就是你身旁的少年,他就是张家余孽!张家余孽就是早已死却没死的张家人。” 李玄都最后一掌拍下,丁策只剩下头颅还露出地面,虽然地面看上去完好无损,只是丁策像一颗钉子被生生“钉”在其中,但整个平台连同下方的地基已经被李玄都的掌力震得变为如同面粉一般的细沙。 李玄都恍然道:“原来这就是张家余孽,多谢丁都督解惑。” 丁策已经没了声息。 然后李玄都转头向楼船方向望了一眼。 天宝帝猛地移开眼前的“千里望”,眼神晦暗。 第二百二十四章 师横波 天宝帝这次没有将手里的“千里望”丢入湖水之中,紧紧握在手里。 过了片刻,这位年轻帝王才缓缓开口道:“好一个清平先生,好一个清平先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驾临,堂堂司礼监首席秉笔,堂堂亲王,见到他就好似老鼠见到了猫。” 白鹿先生没有说话。 虽然儒门中人地位超然,但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去刺激小皇帝。一个年轻人自出生起就是一国储君,所有人都不断告诉他:“你是未来的天下共主,你是以后的九五之尊。”那么他的心态就会变得十分微妙,能伸而不能屈,再加上这数年以来的太后临朝,使得他变得有些敏感。 一个敏感又自负的少年帝王。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合适人选,儒门并不想扶持这样一位帝王。这样的帝王固然威胁不到儒门,却可能在关键时刻给予儒门一个大大的惊喜。 少年帝王因为没有实权,平日里可以清晰感受到那些宗室、权贵们对自己表面恭敬实则心底不以为然的态度,现在又感受到这些人对李玄都真真切切的畏惧,如果李玄都是地师这等在世间经营多年的老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一位年轻人。 这让他如何能够忍受? 便在此时,有人吟词道:“国脉如丝,叶落花飞,梗断蓬飘。痛纷纷万象,徒呼负负;茫茫百感,对此滔滔。一念参差,千秋功罪,青史无私细细雕。才天亮,又漫漫长夜,更待明朝。” 天宝帝闻言转身,就见楼船伤不知何时多了一名老者。只见这名老者身形不高,拄着一根比自己还高的龙头拐杖,眉毛须发极长,甚至遮住了大部分面容,他身着一件土黄色长袍,外罩石青色长比甲,乍一看去,既无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等人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也无大祭酒们的金马玉堂的尊荣贵气,倒像是个不知从哪个穷乡僻壤跑出来的老乡绅。 不过天宝帝却是露出几分尊敬之色,执弟子礼道:“龙师傅。” 白鹿先生也道:“师兄。” 来人正是龙老人,他摆了摆手,示意两人无须多礼。 天宝帝的神情缓和了许多,轻声问道:“龙师傅,您怎么过来了?” 龙老人笑着回答道:“前不久的时候,李玄都与澹台云在太白山有过一次交手,具体过程不得而知,结果是澹台云大败而归,返回西京无墟宫后,至此未曾露面。至于李玄都,击败澹台云后又堂而皇之地从辽东来到帝京,高下已判。既然清平先生到了,老朽便不得不来。” 天宝帝的脸色有些凝重,从他登基的第二年起,西北之患就成了一个绕不开的大问题,说到西北,又绕不开澹台云其人,天宝帝虽然从未见过澹台云,但的确是闻名已久,算是多年的对头了。听到澹台云失败的消息后,天宝帝的心态反而平复了许多,不再愤怒于李玄都的嚣张跋扈。 龙老人问道:“陛下是否要过去与这位清平先生见上一面?” 天宝帝明白龙老人的言下之意,他会亲自护卫自己去见李玄都,不过他想了想之后,还是摇头道:“今日就算了。” 龙老人也不强求,说道:“的确不必急于一时,陛下迟早会与清平先生见面的。” 天宝帝一怔,问道:“龙师傅此言何意?” 龙老人捻须道:“清平先生此来帝京,多半是为了张肃卿之事。不管怎么说,张肃卿是儒门中人,他的死与陛下无关,在这方面,我们和这位清平先生还是道同可谋的。” 天宝帝陷入沉默之中。 龙老人和白鹿先生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这位学生的身份太特殊,哪怕汇聚了儒门中最优秀的老师,也很难管教。 …… 望楼中, 师横波已经缓缓起身,站在窗口,透过重重灯火望向那个格外醒目的身影,有了片刻的出神。 丫鬟跟在师横波身旁,随着小姐的目光望去,忍不住问道:“小姐,那就是清平先生?” 师横波没有收回视线,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丫鬟咋舌道:“这位清平先生好大的气派,那位唐王殿下,还有那两位儒门先生,在他面前都毕恭毕敬的,这几位平时可不是这个样子。” 师横波叹息一声:“秦大小姐好福气。” 丫鬟一怔,“小姐……怎么忽然提到秦大小姐?” “有感而发罢了。秦大小姐已经与清平先生定亲,据说这位清平先生颇为专情,并无沾花惹草之举,如此年纪,如此身份,可谓是能够托付一生的良人了。”师横波收回视线,低声道:“再者说了,谁不羡慕秦大小姐?若是……天下有变,这位秦大小姐要么做公主,要么做皇后,便是女皇……也不是奢望。” 丫鬟只听到了前半句话,却没有听到后半句话,不由笑道:“难道小姐也对这位清平先生动心了?” 师横波摇了摇头,“不去痴心妄想。有人说这位清平先生对于天下有着极大的执念,这样的人,需要的是门当户对的正妻和岳家,而不是我们这样的女子。” 丫鬟叹道:“什么叫‘我们这样的女子’?小姐又何必如此,若论相貌才华,小姐未必就比秦大小姐差了。” “你呀,还是太小了。”师横波忍不住笑起来,“是不是公主,与你的相貌、才华、礼数没有半分关系,与你的父兄子侄有关系,只有他们做了皇帝,你才能是公主,或是公主,或是长公主、大长公主,至于女子自己做皇帝,也算不得公主。所以,人与人之间生来便是不同的,无法改变。” 丫鬟听得似懂非懂,不知道小姐为什么要提起公主不公主的,这帝京城里也有几位公主,可是除了玄真大长公主之外,也就那么回事,哪有自家小姐这般受欢迎,于是说道:“怎么没看到秦大小姐?” 师横波道:“秦大小姐应该还在辽东吧,也许那位辽王殿下打算把家业交给女儿也说不定。” “哎?辽王殿下?”丫鬟满脸疑惑,“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位辽王……” 话说道一半,小丫鬟终于反应过来,“小姐说的是辽东的那个秦家之主。” 师横波点了点头,“‘辽王’这个称呼,最先是出自金帐人之口,后来流传开口,很多人也都这么称呼,最近有消息说,清平先生这次上京会请朝廷册封他的岳父为真正的辽王。” 丫鬟吓了一跳,“异姓王!” 师横波点头道:“对,异姓王。” 师横波之所以知道这个消息,一则是因为她人脉广阔,消息灵通,二则是因为辽东那边提前放出了风声,以此试探朝廷的反应。 如今不仅仅是师横波知晓了此事,其他许多人也知道了此事,可朝廷会如何应对,还没有具体说法。 “内阁的云,宫里的风”。这是地精官场无不通晓的两句谚谣。做官欲升迁,必须内阁那片云下雨,至于那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还要看宫里的风把云吹到哪里,这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再机密的事片刻之间宫里就会传出风来,此风所到之处,谁观知了风向便能趋利避凶。 还有一句话,“内阁就是一座四面漏风的屋子”。通常是上午内阁会议,下午外面就有了消息。可到了如今,还是没有半点消息,说明不是保密做得好,而是真的没有结果,否则帝京城中早就是东风浩荡了。 历朝历代的异姓王,尤其是异姓藩王,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除了开国**行赏,极少有封异姓王的。可到了如今,辽东已成割据之势,赵政一个外人,断不可能在数年之间就在辽东三州打下如此深厚的根基,主要是因为有秦家在背后支持,所以秦清这个辽王的称号也算是名副其实。如果朝廷认可下来,并没有实质上的损失,只能说是顺水推舟。 只是谁做主答应下来,可能会成为日后的罪人,所以谁也不肯承担这个骂名,又不敢贸然拒绝,还是同样的原因,如果有人拒绝,辽东以此为借口兵临城下,朝廷为了安抚辽东,定然要给辽东一个交代说法,那么提出拒绝的大臣必然要成为替罪羊。 师横波久在帝京,大概明白这里头的说法,不过她并非朝堂中人,轮不到她去操心这些事情。她只知道,随着清平先生李玄都驾临帝京,朝廷中的风向要变了,许多悬而未决的事情要有个决断了,原本的暗流涌动要变成明面上的大风大浪了。 师横波颇有兴趣地想着,会不会重演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 如果真打起来,清平先生能否横扫帝京? 师横波身怀不俗修为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她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惊人天赋,只是苦于没有名师指点,后来结识了儒门中人,从儒门大儒那里得了儒门的练气之法,又有几位儒门大儒的指点,修为一日千里,绝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当然,比不得上官莞、秦素这些人就是了。 方才李玄都出手的时候,她受到了极大震撼。 一位天人无量境大宗师,就这么死了。出手之人轻描淡写,挨打之人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这便是长生地仙么。 第二百二十五章 年轻人们 龙老人来到此地,李玄都自然感受到了,也知道龙老人就在那艘楼船上。 虽然龙老人是杀害司徒玄策的凶手,但李玄都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龙老人交手,用儒门的话来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再者说了,李玄都身旁有张白昼,龙老人身旁有天宝帝,又是在帝京城中,也不是交手的好时机。 李玄都等了片刻,见龙老人和天宝帝没有现身相见的意思,便不再等下去,准备离去。 无论是一众伪仙,还是儒门中人,自然不敢阻挡李玄都的道路。 上官莞状若无意地看了杨天俸一眼,杨天俸立时明白这个女魔头的意思,低下头去。 上官莞收回视线,望向为首的伪仙陈眠。 此人有些本事,不仅修为极高,堪比白绣裳等人,而且还精通“漏尽通”,想来在进入“玄都紫府”之前也是个极为厉害的角色,如今所用的名字未必就是真名。 还有那个纳兰絮,虽然弱于陈眠,但与自己在伯仲之间,也是棘手的角色。不知伪仙中还有没有更厉害的角色,若是有的话,也是个麻烦。 不知不觉间,上官莞已经很自然地转变了立场,站在李玄都这边看待局势。 李玄都迈步向外走去,众人纷纷退让一旁,分开一条道路。 李玄都问道:“我的住处安排好了吗?” 陆雁冰立刻说道:“我已经按照师兄的吩咐安排妥当,就在齐州会馆,一则是显示师兄不忘故土乡谊,就算成了‘李怀南’,也仍旧记得我们齐州,再则就是便于接待一些儒门方面的客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很好。” 李玄都下榻于齐州会馆之事,自然得了儒门中人的首肯,不过并非是黄石元,而是社稷学宫的另外一位大祭酒。虽然是社稷学宫同意下来,但真正在幕后穿针引线的却是三大学宫之首的万象学宫,真正的根由是龙老人向赤羊翁提出的建议,故意留下一个与李玄都交流沟通的缺口,不会在儒门内部形成全面反对道门的态势,为日后留有一线。 这其中的深意,李玄都自然明白,早早派出陆雁冰与儒门方面交流。双方要留下一个互相沟通交流的缺口和渠道,但又不能摆在明面上。于是各自绕了几个圈子,李玄都没有用自己的心腹嫡系,而是派出了自己的师妹陆雁冰,以清微宗的身份出面。同时儒门那边也没用让哪位隐士亲自出面,而是让社稷学宫出面与清微宗商谈此事。 双方心照不宣。 这些事情,就像白鹅游水。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表面上安稳不动,水面下两只脚蹼不断摆动,于是大鹅才能缓缓前行,身后留下一串碧波涟漪。 出来满春院,竟然有马车在此等候,高高车帘掀起,露出玄真大长公主的面容。 李玄都微微一笑,挥手示意兰玄霜、上官莞、陆雁冰三人带着张白昼登上后面的马车,而他则是走进了玄真大长公主的马车。 众人登上马车之后,马车往齐州会馆方向驶去。 车厢中,两人相对而坐,其中一应俱全,有卡扣固定,所以玄真大长公主甚至专门为李玄都煮了一壶清茶。 李玄都谢过之后,捧起茶杯,说道:“这次累得殿下来到了明面上,还请殿下见谅。” “先生此言见外。”玄真大长公主轻啜一口清茶,“这是迟早的事情,我既然选择了先生,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李玄都问道:“难道公主就不怕我失败了?” 玄真大长公主放下手中的茶杯,然后笑了起来,“先生觉得这是一个难题?” 李玄都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我们之间还是不要如此生疏,不必称我为‘先生’,称我的表字‘紫府’就可。” 玄真大长公主没有拒绝,说道:“那紫府也不要称呼我‘公主’、‘殿下’,叫我‘玉盈’就好。” 李玄都点了点头,转回原来的话题,“我觉得这是一个难题。虽然不是无解,但的确很难抉择。” “我不这样觉得。”玉盈摇了摇头。 李玄都道:“愿闻其详。” 玉盈道:“道理其实很简单,权衡两害取其轻。我只有两个选择,那就是朝廷和紫府,如果我选择朝廷却失败了,那么我的下场恐怕会十分凄惨,前朝那么多的例子,亡国的公主想做一个普通女子而不可得。如果我选择紫府却失败了,我的下场多半是失去权柄,然后便真正奉道了,从此远离帝京。” 李玄都笑了,“你怎么会笃定仅仅是失去权柄,而不是被赐下一丈白绫或者一杯毒酒?” 玉盈笑道:“如果紫府败了,胜者不会是旁人,只会是儒门扶持的当今皇帝,我的生死都在我这个侄儿的一念之间,万幸的是我们姑侄之间的关系还不错。我听闻紫府与李夫人的关系也是极好,如果易地而处,李夫人犯了大错,紫府会将李夫人置于死地吗?” 李玄都感慨道:“长袖善舞,立于不败之地。” 玉盈低垂下眼帘,“紫府过奖了。” 另一边的马车中,张白昼很不自在。直到此时,他才体会到了李玄都所说的阴盛阳衰。的确,无论是客栈还是清平会,女子都太多了些。这些女子,有没有嫁人的,有已经嫁人的,还有孀居守寡的。此时车厢中三位女子,刚刚相识不久的陆姐姐和上官姐姐,都没有嫁人,还有早已相识的兰姨,却是守寡多年了,还有那位玄真大长公主,也是孀居多年。 三位女子与一个少年郎,互相见礼寒暄之后,话题自然集中在了少年郎的身上,少年郎没有多少与女子打交道的经验,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小脸微微发红,哪里还有在李玄都面前的叛逆模样。 陆雁冰最是大胆,笑着伸手捏住张白昼的脸蛋,笑道:“男人还是小时候可爱,长大之后就变得让人生厌了。” 张白昼伸手拍开陆雁冰的手掌,撇过脸庞。 “还不好意思了。”陆雁冰笑道。 上官莞微笑道:“年轻人脸皮薄。” 陆雁冰道:“就因为脸皮薄,逗他才有意思,要是遇到个不要脸皮的,就要被他反过来调戏了。” 张白昼只能装作没有听到这些话,并且开始想念李玄都。 女人是老虎,客栈里的女人都是母老虎。 另一边,满春院中,李玄都一走,其他人也开始各自散去,正如师横波所说,她们可以休息一整晚了,因为出了这样的大事,谁也没心情再去听曲了,赶忙回去向家中长辈禀报此事才是关键。 客人立场之后,唐王在侍女的陪同下,踩着松软的地面来到柳逸面前,问道:“柳公公,今日之事……” 柳逸看了眼只剩下头颅露出地面的丁策,长叹一声,“来人。” 有一队早已待命多时的青鸾卫排着队列疾步走了进来。 柳逸伸手一指丁策,“挖出来,仔细收殓了,运回他的府中去。” 一众青鸾卫难掩惊骇之色,不过还是领命而去。 柳逸又对一众伪仙拱了拱手,伪仙们在陈眠的带领下,破空而去。 柳逸轻声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唐王点了点头,随着柳逸来到一处僻静无人处,柳逸说道:“清平先生入京,从今日起,帝京怕是不得安宁了。” 唐王默然。 柳逸沉声道:“为今之计,咱家先回宫里,与杨公公向太后娘娘禀报此事,殿下不妨去见一见另外几位殿下,看看他们的态度,然后我们再一起商议此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唐王思索片刻,点头道:“柳公公说的是老成持重之言,那就如此行事。” 说罢,两人分头离去。 至于蜀王,早已随着其他来客一起悄然离去,根本不曾露面。 还剩下的两位儒门先生黄石元和齐佛言则是向楼船方向走去。 白鹿先生已经离开楼船,与两人见面。随着李玄都离去,龙老人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地。楼船中只剩下天宝帝。 天宝帝屏退了众人,独自留在楼船的二楼,片刻后,师横波竟是登上了楼船,谢月印走在最后,目光停留在师横波的背影上许久,直到师横波去了二楼,才收回视线。 二楼之中,只剩下天宝帝和师横波两人。 与毛头小子张白昼不同,虽然两人年纪相差不大,但天宝帝在男女之事早有经验,而且经验不俗,毕竟是帝王之尊,太后、朝臣、宗室会限制他的权柄,却不会限制他的生活。 直到此时,天宝帝才像是一个真正的年轻人,他轻轻地把师横波拥入怀中,把头埋在她的颈间,轻嗅青丝。 师横波并不反抗,面带微笑地抱住了天宝帝,轻轻抚摸着天宝帝的头发,柔声问道:“陛下今天心情不好?” 天宝帝沉沉“嗯”了一声,“母后、师傅、叔伯们已经够让我头疼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清平先生。” 天宝帝没有用那个象征皇帝身份的“朕”字。 师横波轻声说道:“事情要一件一件做,陛下还年轻,不着急。” 天宝帝闭上双眼,喃喃道:“横波,不要说这些了,就让我抱着你好好歇一会儿。” 师横波不再说话。 第二百二十六章 异常 胭脂长街本就在内城,各大会馆也在内城,所以不怕有门禁的阻挡。 此时天色已晚,城中有负责巡城的五城兵马司的巡城甲士。 五城兵马司并不是一个衙门,而是五个衙门的合称,即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设都指挥、副都指挥、知事,负责京城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后改设指挥使、副指挥使,各城门设兵马。依大魏制度,凡亲、郡王妃父无官者,亲王授兵马指挥,郡王授副指挥,不管事。 如今兵马司隶属于兵部。兵马司初设时,街区凡有水火盗贼及人家细故之或须闻之官者,皆可一呼即应,救火、巡夜,清廉为政,不取分文。但是到后来日久弊生,始而捕盗,继而讳盗,终且取资于盗,同盗合污,不得人心。 只是玄真大长公主早已命人悬挂起公主府的灯笼,又是公主车驾,自然没有巡城兵马敢于上前拦路,连象征性的出面询问都没有一句,使得马车在守卫森严的帝京内城畅通无阻,很快便来到了齐州会馆的大门前。 此时齐州会馆已经得了消息,不仅仅是大开中门,而且灯火通明。在门前站着一人,不是那位远在齐州社稷学宫的大祭酒,也不是正在帝京的黄石元,而是万象学宫的大祭酒司空道玄。 这在情理之外,毕竟万象学宫的大祭酒不在中州会馆,而是出现在齐州会馆,总有些不合情理,但在意料之中,李玄都并不意外。 从年纪上来说,司空道玄是万象学宫三位大祭酒中最为年长之人,比李道虚还要年长许多,只是李道虚不喜欢以修为强行驻颜,反而更喜欢保持老人的形象,所以两人都是白发白须的模样,倒是看不出太多年龄上的区别。 马车停稳后,李玄都独自走下玄真大长公主的马车,而玉盈本人却未下车。然后是兰玄霜、上官莞、陆雁冰、张白昼等人也随之下车。 玄真大长公主先行乘车离开。 司空道玄率先拱手行礼。 李玄都抱拳还礼,说道:“自从玉虚峰一别之后,已经有近三月光景,没想到会在这帝京城中再见到大祭酒。” 说起司空道玄,他也的确是儒门中最合适来做这个中人的人选,早在多年之前,李道虚还未迎娶李卿云而在万象学宫求学的时候,司空道玄就与李道虚交好,正因为这层关系,李玄都第一次前往万象学宫,也是直接求见司空道玄。 前后两代人的关系,就算是儒门和道门之间关系紧张,李玄都也不会慢待这位身份特殊的大祭酒。 司空道玄淡淡一笑,“紫府手上事务繁杂,平时也不好贸然叨扰,只能趁着紫府入京的机会见上一面。” 两人稍作寒暄之后,其他四人也与司空道玄见礼。其中兰玄霜和上官莞都是一宗之主,虽然阴阳宗和皂阁宗已经不复当年鼎盛,甚至可以说只剩下个空架子,但从身份上来说,还是与儒门大祭酒齐平的,所以三人是以平辈论交。而陆雁冰还不是清微宗的宗主,面对师父的故交,自然是行晚辈礼数。至于张白昼,他的伯父是张肃卿,就更要行晚辈弟子礼了。 见礼之后,司空道玄将一行人请进了齐州会馆,因为陆雁冰已经来打过前站,所以齐州会馆中很是安静,并无其他人等下。 来到大堂之中,分而落座,司空道玄并没有谈及儒门和道门的事情,只是闲话了些琐事,诸如李玄都的婚期、陆雁冰的婚事、李道虚的近况等等,然后便起身告辞。 李玄都亲自将这位大祭酒送出会馆大门,然后转身望向身后的四人,先是对上官莞和兰玄霜说道:“你们辛苦了,早些歇息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议。” 兰玄霜和上官莞点头应下,一起离去。 然后就只剩下张白昼和陆雁冰。 如果说李玄都将兰玄霜、上官莞视作盟友、属下、同僚,交往的时候会保留彼此的体面,那么陆雁冰和张白昼就是切切实实的晚辈了,所以只剩下三人之后,李玄都的脸色就变得严肃起来。 最是了解陆雁冰已经察觉到不妙,眼观鼻鼻观心,张白昼还一无所觉,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白昼,你来帝京城是做什么的?逛窑子么?” 张白昼一怔,随即涨红了脸,并非不服气,而是羞愧。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如果没有必要,以后不要去那等不正经的地方,把心思多用在正事上。” “是。”张白昼低着头应道。 李玄都明白响鼓不用重锤敲的道理,挥了挥手,说道:“你这次是被旁人裹挟了,我就不计较了,去歇息吧。” 张白昼偷偷看了眼满脸茫然好似完全不知情的陆姐姐,赶忙转身离去。 最终就只剩下兄妹两人,陆雁冰还是满脸茫然,似乎根本不是她把张白昼领到满春院的,而是另有他人。 李玄都知道自己师妹的脾性,早已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也不想浪费口舌,只是说道:“以后不要领白昼去行院,就算是见世面,也要循序渐进,那些世家公子也是有了房里人才会去这等地方,白昼还是个不通男女情事的孩子,知道些什么?” 陆雁冰悄然松了口气,知道师兄不打算计较太多,连连点头。 李玄都转身向大堂走去,“我有事问你。” 陆雁冰赶忙跟在李玄都的身后,两人重新回到大堂,李玄都没有坐在居中主位上,而是与陆雁冰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问道:“师父他老人家……最近如何?” 陆雁冰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老爷子还是老样子,整日在八景别院闭门不出,想见他一面可难了。我就想不明白了,那座八景别院有什么好?还不如青领宫。” 李玄都自动忽略了陆雁冰的后半句,又问道:“那么宗内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陆雁冰一怔,她不是蠢笨之人,意识到李玄都的问话大有深意,迟疑道:“师兄应该问二师兄和师姑的,毕竟现在是他们当家。” 李玄都道:“如果真有异动,必然要瞒过他们的耳目,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陆雁冰的脸色凝重起来,轻声问道:“师兄是觉得老爷子会有所动作?”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让你来做清微宗的宗主,或者更进一步,你坐在老爷子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陆雁冰又是打算想也不想就直接回答,不过被李玄都提前打断,“如果你想要做清微宗的宗主,就要学会担起担子,有一个宗主该有的担当,不要说什么‘我自然是支持师兄’这样的话,这样会让我对你很失望。” 不得不说,陆雁冰了解李玄都,李玄都同样了解陆雁冰,这句话刚好打在陆雁冰的三寸上,言外之意就是如果陆雁冰想要做清微宗的宗主,就收起那些小聪明。陆雁冰便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小心思,真正设身处地站在李道虚的位置上去考虑这件事,并以这个角度来回忆这段时间以来的所见所闻。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过了许久,陆雁冰才开口道:“若说异常,也不能说没有,我们那位师叔李道师,最近有些过于安静了,就算师姑重回宗中,以他的性子,也不该如此沉寂才对,少不得要与师姑闹上几场。再有就是司徒玄略有些神秘,常常外出,师兄你也知道,无论是谁做宗主,其实清微宗中真正做主的还是老爷子,司徒玄略又是直接听命于老爷子,我觉得可能是出自老爷子的授意。另外……我听说三师兄时常会以问安的名义往蓬莱寄送家书……” 李玄都问道:“家书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雁冰压低了声音,“此事是由天机堂负责的,不过自从江湖上传出师兄要做大掌教的消息之后,天机堂中也是人心浮动,倒不是说他们敢对老爷子的命令阳奉阴违,也不是老爷子的威望不能压服他们,而是他们打量着老爷子在世的时间已经不多,开始谋求后路,毕竟他们不是老爷子,以后的路还有几十年要走,一朝天子一朝臣,未雨绸缪也在情理之中。托师兄的福气,有许多天机堂弟子暗中向我示好,想要走我的门路,这种事情,司徒玄略管不过来,也未必想管,我便顺势在天机堂中安插了些钉子。” 不必陆雁冰把话说尽,李玄都已经明白了,陆雁冰的手段说好听些叫作顺势而为,说不好听些就是狐假虎威,不过不管是顺势而为,还是狐假虎威,都起到了相当的作用。 李玄都问道:“这些异动发生在老三寄回家书之前,还是之后?” 陆雁冰十分肯定道:“之前。” 李玄都脸色凝重几分,最后问道:“如果你是老爷子,一手扶持了太后谢雉,而我现在要对谢雉出手,你会怎么办?” 陆雁冰道:“如果我是老爷子,我会保下谢雉。” 李玄都又问道:“为什么?” 陆雁冰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为了清微宗的未来,如果辽东入关,补天宗就会像当年的皂阁宗那样一家独大,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与辽东隔海相望的清微宗,一山不容二虎。”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夜话 虽然李玄都整合道门已经有了极大的进展,但因为时日尚短的缘故,如今的道门仍旧只是一个松散的联盟,李玄都也仅仅是将明面上的反对声音打压了下去,道门内部仍旧是派系林立。 在这种情况下,道门中人不会有深刻的道门的概念,不会认为道门如何如何,而是自己出身的宗门如何如何。以清微宗的角度来说,辽东入关的确不是一件好事,不仅让清微宗在帝京城中的多年辛苦经营毁于一旦,而且会由补天宗开填补这块空白,如此一增一减之间,原本稍弱于清微宗的补天宗会反超清微宗。 如果辽东能够立国,龙城秦的地位就会类似于今日的钟离徐,那么在日后的许多年中,清微宗可能会持续衰弱下去,而补天宗会不断强盛,毕竟树底下是长不成树的。此消彼长,终有一日,清微宗会成为补天宗的附属也说不定。 这种可能不能说必然,却也不是杞人忧天。 也许会有人说,李玄都不会坐视这种情况发生。 可李玄都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有李玄都自己知道。在外人看来,李玄都被逐出师门是真,成为秦家乘龙快婿并借秦家之势东山再起也是真,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偏帮补天宗几乎是必然之事,甚至会为了扬眉吐气并证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道理,刻意打压清微宗,那么清微宗的处境将会雪上加霜。 与其等到清微宗没有胜算的时候再去垂死挣扎,倒不如趁着还占据优势早做打算。 与其将命运放在不可预料的李玄都手中,倒不如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这就是许多清微宗之人的真实想法。 这也是从没有人在李玄都面前提起此事的缘故,谁知道李玄都到底是怎么想的?谁知道李玄都到底是偏向于清微宗还是补天宗?若是说错了话,忤逆了李玄都的心意,岂不是自找麻烦?就算李玄都不在意,还有一位秦大小姐,会不会被秦大小姐记恨?这东南西北风,可都不如枕边风。此风虽小,但却袭人骨髓,使人成也此风、败也此风。 陆雁冰观察着李玄都的脸色,轻声道:“有一句话,叫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师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能给我透个底吗?” 李玄都皱起眉头,知道陆雁冰能问出这句话,一定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也说明不止她一个人想要这么问,他便不能不回答了,于是徐徐说道:“所谓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实指江山。古人称大江为江,长河为河,并称‘江河’。大江水清,长河水浊。古谚云‘圣人出,长河清’。可长河什么时候清过?一条长河千古泛滥,多沙善淤,变迁无常,改道多次。某个地方原来在河的东面,若干年后,因长河水流改道,这个地方会变为在河的西面。这句话比喻人事的盛衰兴替,变化无常,有时候会向反面转变,风水轮流转,世事变化无常,所以不要现在看少年穷就欺辱他。也就是此一时彼一时。” 陆雁冰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所谓‘莫欺少年穷’,这其中的‘少年’自然就是指我了。且不说我不是少年,就算我是少年,我也不觉得我受了谁的欺辱,更不需要去报复谁。正如我今日来到帝京,不是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而是要为当年的张家讨一个公道。这件事与我被逐出师门不可一概而论,当初师父将我逐出师门,并不违反清微宗的规矩,我也是认可了的,没有愤愤不平之意,所以你现在问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只能回答你,我不会偏袒清微宗,我也不会偏袒清微宗。” 陆雁冰忍不住问道:“虽然师兄说两不相帮,但既然师兄支持辽东入关,那么师兄不帮补天宗也是帮了补天宗,不打压清微宗也是打压了清微宗。” 李玄都听了这番话,不但不以为忤,反而还赞许地看了陆雁冰一眼,“这就像一宗之主该说的话了。的确,我支持辽东入关不帮也是帮,其实不管我帮还是不帮,补天宗想要扩张,必然会与距离辽东最近的清微宗产生直接冲突。都说远交近攻,所以补天宗交好远在江南的慈航宗是必然,与清微宗产生冲突也是必然,现在双方之所以维持态势平和,只是因为还有朝廷这个遮挡,还有西北五宗这些外敌,还有儒门这个大敌当前。如果这些阻碍都不存在了,在因为正一宗式微而不能维持三足鼎立的情况下,清微宗和补天宗双方必然要来一个两强相争。” 陆雁冰道:“原来师兄想得如此明白,倒是我多嘴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你让我印证了一件事,师父可以不在乎其他事情,唯独此事例外,可是清微宗是他老人家的毕生心血,是他老人家将清微宗带到了如此高度,他对清微宗的感情可能比我们所有人都要深。” 陆雁冰沉默了。 李玄都轻声道:“这是一个难题,师父也许还在观望我的态度,看我是偏向老父呢?还是偏向岳父呢?” 陆雁冰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李玄都看了她一眼。 陆雁冰说道:“这让我想起了婆媳之争,做丈夫的是向着媳妇?还是向着老娘?向着老娘,媳妇会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她是个这个家里的外人,母子合起伙欺负自己。向着老娘,老娘就会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白养了,有了媳妇忘了娘,是个白眼狼。如果两不相帮,便是两头不讨好。所以为难的是夹在中间的男人,左右为难,怎么都是错的。” 李玄都也笑了一声,“这个比方倒是有些意思。的确,我两不相帮,是个两头不讨好的局面,可我并非是害怕得罪谁,我自有我的考量和想法。” 陆雁冰好奇问道:“师兄打算怎么做?” 李玄都说道:“进一步整合道门,让道门不再是一个花架子,而是一个真正掌握了宗门生杀大权的道门,一位大掌教,三位大真人,三十二位真人,一起承担起道门的重大决策。” 陆雁冰不由怔住。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方才说了,这就像婆媳之争,我不否认。我的办法也很简单,用规矩来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地方上都有宗族,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可家务事总要有个说法,谁来断?宗族来断。补天宗和清微宗是婆媳之争也好,兄弟之争也罢,道门就是宗族,由宗族来维持秩序,谁也不能逾越规矩行事。” 陆雁冰沉默了好久才说道:“这不是宗族,各宗就是各州,道门就是朝廷,道门一统便是一统天下,大掌教便是皇帝。” 李玄都并不否认,“正邪之争绵延千年,就好似天下四分五裂,各地豪强互相征伐,连年征战,生灵涂炭。应对这种局面的最好办法就是实现大一统,结束这种四分五裂的局面,政令一统。” 陆雁冰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三师兄李元婴会说四师兄李玄都的心思太大,的确是太大了,这等事情,便是过去的圣君、大天师们也不敢付诸于行,至多就是做个正道盟主或者邪道盟主,可再联想到李玄都的年纪河成就,又不是那么大胆,倒像是水到渠成。 不过也正如李元婴所说,步子太大,一个不慎就要伤到自己,却是不可不察也。 陆雁冰知道李玄都不仅仅是给自己透底那么简单,可以说得上是交心了,多年的兄妹感情涌上心头,也不再藏着掖着,直言道:“师兄的想法不错,更是利在千秋,可如今的关键是,道门真正做到上下一统,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而帝京的事情已经近在眼前,师父他老人家也就还剩下二十年的时间,而且这种事情,先发制人,而后发则制于人,一步慢则步步皆慢,师父不会等到师兄彻底整合了道门上下在做决断,所以师兄必须在短时间就给师父一个态度。” 李玄都叹息一声:“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也。我说的这些,现在还只是空口白话,师父不会仅凭我的几句话就改变自己的想法和决定。” 陆雁冰道:“那么……师兄已经有了决断。” 李玄都道:“不做决断其实也是一种决断,没有态度也是一种态度。” 陆雁冰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不过她并不太过在意,她出现在齐州会馆之中,又与李玄都深谈一番,同样说明她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李玄都接着说道:“师父不会因为我的态度而改变自己认定的事情,同理,我也不会因为师父的态度而改变我深思熟虑后作出决定,这便是我们两人上次冲突的由来。” 陆雁冰默然。 李玄都慨然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万事开头难 没过子时,清平先生下榻于齐州会馆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帝京城。不过从子时到寅时,再从寅时到辰时,却是没有任何一个人造访齐州会馆,只是在齐州会馆周围出现了许多身影,远远观望,不敢靠近。 这些人大多没有高深修为在身,其身份也不难猜,多半是帝京城中各大权贵府中的家生子,世世代代为奴为仆,最是可靠,也最是忠心,与主家休戚与共。 这些人奉了主家的命令,前来观望动静。可是隔着齐州会馆的高墙,又能观望到什么动静?无非是观望谁会造访齐州会馆罢了。如今齐州会馆中的住客们已经被“请”了出去,只剩下维持会馆运转的仆役之流,而这些仆役又都是出自儒门麾下的各大外围书社,也不会向他们透露什么消息。 说来也是巧了,今日负责齐州会馆的正是烟霞书社的人,刘谨一也在其中,烟霞书社成立时间不久,刘谨一作为从龙门府使其就加入其中的老人,得到了儒门的足够信任,也被安排在齐州会馆之中。 只是刘谨一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安心做着自己的差事。 李玄都与陆雁冰一番深谈之后,没有入睡,而是默默练气,一直到天亮时分,张白昼来到正堂向李玄都问安。 这也是各大世家的规矩,每日清早都要向父母长辈问安,虽然从张白月那里论起,李玄都只能算是张白昼的兄长一辈,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玄都其实更像是张白昼的师长,张白昼有些叛逆和偏激不假,可骨子里还是个重规矩的年轻人,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他已经逐渐明白了李玄都的苦心,所以他渐渐收起了自己的棱角,又逐渐重回当年,开始尊敬李玄都,称他为“先生”。 他先是问了会馆中的仆役,想要去李玄都的居室或者书房,却没想到李玄都一直留在正堂,这才转道来到正堂。 张白昼见过了李玄都之后,李玄都没有再提起昨天的事情,而是交给他一个任务,跟随上官莞离开齐州会馆,主动拜访一些清流官员。 客栈进入帝京城之后,就一直致力于收集情报,这份清流官员的名单就是出自客栈之手,都是帝党之人,而且或多或少都与四大臣有些关系。虽说当年太后铲除四大臣之后就开始情理四大臣的旧党,可四大臣当权当年,掌握六部和内阁,朝廷半数以上的官员拔擢都或多或少与四大臣有些关系,总不能把这些人全都清理出去,那朝廷也就瘫痪了,所以还是有许多官员得以幸免,客栈就是通过慕容画的关系逐渐将这些人摸清,然后整理成一份名单交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阅览之后没有异议,便要由张白昼这个张家后人出面去登门拜访。 早在剑秀山的时候,李玄都就曾对张白昼提过此事,张白昼早有心理准备,也不惊讶,领过了这份名单。 这份名单十分详尽,不仅仅有姓名官职,而且有住址、喜好、籍贯、性情等等,让张白昼一目了然。 上官莞作为曾经的阴阳宗九明官,最常做的就是这种暗中阴私之事,熟门熟路,反而要比李如是更为擅长。李如是则是更为擅长居中统筹调度的差事,所以李玄都又让他返回了剑秀山。 李玄都等张白昼看完了名单,才缓缓说道:“帝京局势十分复杂,我们的力量不足以掌控局势,只能说是所以就要用些手段,你能明白吗?” 张白昼没有像陆雁冰那样直接回答,而是沉思片刻后才说道:“我们要分清主要敌人和次要敌人,还要拉拢保持中立的朋友,与敌人争大势、争人心。就拿这张名单来说,虽然这些人的品级不高,但人数众多。我记得先生曾经对我说过,权力来自于下方而不是上方,也就是说这些人单独个人不算什么,可如果能汇聚一处,便足以影响到局势。如果人心在我们这边,大势便在我们这边,那么帝京就是我们的。我这样说,会不会太过啰嗦?” “你说得很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玄都露出赞许的目光,语气声调也一下子温和了许多,显然,张白昼的想法十分契合李玄都的本意,李玄都自然不嫌其烦而愿闻其详,“接着说,说完你的想法。” “是,先生。”张白昼得到了鼓励,知道这便是李玄都认可了自己的想法,可以将他心中对李玄都布局的揣摩和自己的想法结合起来,然后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先生是长生地仙,可帝京城中同样有一位长生地仙,那就是儒门的龙老人。就算辽东的秦先生也来到帝京,可在东海还有一位大剑仙,在澹台云闭门不出的情况下,无论怎么算,在这方面都只能维持均势,谁也奈何不得谁,所以武力破局并不可取。” 张白昼稍稍顿了一下,调整言辞,然后说道:“我们想要破局,只有两个办法,一则是分化他们,二则是拉拢其他势力来增强我们自身,当双方谁也奈何不得谁的时候,那些原本无法影响到局势的中立势力便变得至关重要起来。怎么才能赢得帝京城的争斗,关键在于我们能不能与对手争人心、争大势。我手上的这份名单便是人心和大势的一部分,如果我能够成功争取他们,那么我就开了一个好头。很多时候,人都有从众之心理,我们这边人心更多,就更便于争取剩下的人心,我们这边携大势而来,其余人就更容易为我们所用,就好似滚滚雪崩,越来越大。不知道我这样理解,是否正确?” “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李玄都的神情和语气中都并不掩饰自己的吃惊和激赏,“你刚才已经说了,我们能否争取人心和大势,是由你开始,都说万事开头难,你打算怎样开好这个头?” 张白昼被李玄都一再肯定,已经开始激动起来,说道:“自从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以来,太后临朝,朝政一误再误,虽说这未必全都是太后一党的错,但太后作为执掌朝廷大权之人,难辞其咎,必须担当起这个责任,所以太后已经是人心尽失,这也是帝党迅速崛起的原因。我们与太后争取人心,并不难,这些人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反对太后的,与我们道同可谋。关键在于儒门,如何与儒门争取人心,才是难题。我暂时还没有想好,可能要通过辽东方面来破局。” 李玄都道:“你能想到这里,已经很好了,你先做好手头上的事情,让他们认可你这个张家后人,用你的身份和名义,以及他们的支持,在帝京城中掀起一股为四大臣翻案的浪潮。有些堡垒看似牢不可破,实则徒有其表,可能在大浪之下,轻轻一拍便散了。” 张白昼目光灼灼,沉声回答道:“明白。” 李玄都又交代道:“上官宗主会帮助你的,你这位上官姐姐,是地师的高足,尽得地师真传,至于地师何许人也,就不必我多说什么了,你跟着她,要虚心请教。” 张白昼道:“是。” 李玄都挥了挥手,示意张白昼可以去准备了。 张白昼离开之后,李玄都看了眼院中摆放的日晷。 他知道朝廷许多大事、许多变化都要在贵人们起床之后才能发生,这几乎是雷打不动的,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 便在这时,陆雁冰端着一个托盘过来,轻轻放在李玄都身旁的桌案上,见李玄都兀自望着正堂的大门外,轻声说道:“师兄,用早膳吧。” 李玄都转头望向托盘,不由一怔,竟然江南那边的小笼汤包,皮薄,馅鲜,最难得的是在顶端要细细掐出花瓣形的皮圈,中间有一个细小的针眼,火不宜大亦不宜小,慢慢蒸出馅内的卤水,在皮圈中油汪汪的。 李玄都欢欢说道:“这等吃食,在金陵府那边还算常见,帝京这边却很少见,这是从哪里来的?” 陆雁冰笑着回答道:“说来也是奇了,是刚刚有人送来的,师兄不妨猜猜,是谁送来的?” 这倒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认真想了想,“总不会是太后谢雉,她是北人,不是南人。至于儒门中人,白鹿先生、赤羊翁、龙老人、司空道玄都是北人,出身江南的大祭酒们没怎么现身,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来与我打交道。” 陆雁冰轻声说道:“是如今帝京城中的头号花魁师横波,她祖籍江州,据说是这位花魁亲自下厨做的,看这火候,寅时就得进厨房。” 李玄都道:“师横波?我不认得此人,她为什么要向我献殷勤?” 陆雁冰撇了撇嘴,“喜欢师兄呗,师兄这般身份地位,这般境界修为,又是这般年纪相貌,哪个女子不喜欢?” 李玄都不置可否,只是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第二百二十九章 暗流 秦素没有跟随李玄都来帝京,不过也没有留在辽东。秦清已经出关,自有他来主持大局,不必秦素代为效劳。 秦素去了齐州。 事实上李玄都和秦素两人是一起离开辽东,入关之后才分头行动,李玄都直接去了帝京,秦素则去了紧邻直隶的齐州。 齐州就像一个微缩的天下,情况十分复杂。虽然已经平息了青阳教之乱,但还有齐王府、社稷学宫、齐州总督府,再加上东华宗和清微宗,可谓是错综复杂。 秦素此去辽东,除了要看望叔父秦道方之外,还要去见李道虚。 虽然李玄都已经预料到师父的态度不可逆转,但于情于理,他还是要做出一个姿态。只是他并不亲自前去,而是让秦素代他出面。 秦素明白李玄都的苦衷,自然是义不容辞。 当然,考虑到如今的局势,李玄都也做了一些安排,以确保秦素的安危。他先是通知了齐王府的徐大,又通知了已经返回清微宗的李非烟和涨还是,让他们做个接应。 于是秦素刚刚进入齐州境内不久,便见到了徐大。 徐大并非孤身一人前来,随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众多齐王府的护卫,也就是十三门客们的属下,多是好手,再加上秦素本身也是太玄榜上的高手,只要不是长生高人亲自出手,都不能将秦素如何。 在一家太平宗开设的太平客栈之中,徐大提前订了雅间,与秦素相对而坐。 虽然李玄都和秦素还未完婚,但内外上下都对秦素以夫人之礼待之。 秦素问道:“如今的清微宗内部可有什么异动?” 徐大道:“真让夫人问对了,如今清微宗内部的确是暗流涌动。” 秦素脸色变得凝重,又问道:“具体情况?” 徐大道:“自进入九月以来,清微宗就暂停了部分商贸,开始大肆建造战船,在这方面,清微宗堪称当世之最,所以船队扩建速度极为迅速。如果海上开战,无论是朝廷的水师,还是其他船队,都不是清微宗的对手。” 秦素皱起眉头,“为什么二师兄那边没有任何消息。” 徐大轻声道:“我们之所以能得知此事也是极为偶然。当年老主人还是齐王的时候,曾经针对清微宗做过一些布置,往里面安插了一些人手。不过这些人手大多被清微宗清理,或是直接叛变,这么多年过去,只剩下一个人。他之所以能够躲过一劫,没有被发现身份,是因为他不在三十六堂之列,而是被分配到了七十二岛的一个偏远岛屿上。就在前不久,他发现这些岛上开始建造战船,并且将部分商船改造成战船。” 秦素沉思了片刻,说道:“也就是说,这些事情,就连两位副宗主都不知道。” 徐大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们分析,清微宗此举是出自其他人的授意,也就是……” “老宗主。”秦素下了定义,“必然是老宗主,李道师和司徒玄略都没有这样大的权力。” 徐大赞同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大剑仙此举到底有何深意,让人看不明白。” 秦素知道徐大未必是看不明白,只是顾及到李玄都和李道虚之间的师徒关系,有所顾忌,不肯明说罢了。 “战船再怎么厉害,都离不开水,不能攻城。”秦素没有这样的顾忌,“所以这样的举动倒像是以攻代守,老宗主似乎在防备什么。” “有地图吗?”秦素问道。 “有。”徐大立刻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份地图,铺展在桌上,然后在东海群岛的西北位置点了一下,“我方才说过岛屿就在这里。” 秦素望着面前的地图,手指按在地图上,然后轻轻一划,说道:“清微宗建造船队,要么就是封锁海岸一线,无关帝京大局,要么就是防备……辽东。” “辽东”二字一出,徐大便沉默了。 秦素也有了片刻的沉默,低声喃喃道:“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她现在有些体会到话本故事中和亲公主的苦楚,两国交战,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过她又觉得不是那么难,因为真正直面这一切的不是她,而是远在帝京城中的李玄都。 秦素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齐州与幽州隔海相望,故而辽东入关便有三条路可选,从榆关中门直进,绕路草原、晋州军镇,渡海从齐州登陆,想要渡海,便绕不开经营东海、齐州多年的清微宗,老宗主这是在未雨绸缪了。” 既然秦素主动挑破,徐大也不存在顾忌了,说道:“夫人说的极是,所以夫人此行,恐怕不会有太好结果。” 秦素说道:“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徐大迟疑道:“那么夫人的安危……” 秦素道:“刀剑归刀剑,亲谊归亲谊,老宗主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既然秦素如此说了,徐大便也不再多言。 …… 西京。 相较于帝京城中的暗流涌动,西京城中却一片死寂。 一方面是因为大批无道宗人手已经离开西京前往西域,另一方面便是因为圣君澹台云从辽东大败而归。 直到今日,无墟宫仍旧是大门紧闭,不见澹台云的人影。 无墟宫外,一男一女相对而立。 男子是从辽东狼狈逃回西京的皇甫毓秀,女子则是一直留在西京的宫官。 此时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一丝微妙。这一丝微妙与男女暧昧没有半点关系,反而透着几分隐隐的敌意。 在皇甫毓秀看来,宫官一直与李玄都不清不楚,这次澹台云又是在李玄都的手上大败而归。宫官同样知道皇甫毓秀对于澹台云的小心思,只是不曾点破。 两人沉默许久之后,皇甫毓秀终于开口道:“圣君伤得很重。” “我知道。”宫官回答道。 皇甫毓秀又道:“皆是拜李玄都所赐。” 宫官的语气仍是没有半分起伏,“我也知道。” 皇甫毓秀沉声道:“为什么李玄都恰好出现在了辽东?是否有人通风报信?” 宫官淡然一笑:“你不必拐弯抹角,不妨直说我的名字。” 皇甫毓秀直直望着宫官。 宫官道:“我是否通风报信了,你说了不算,等圣君出关吧。” 皇甫毓秀知道宫官所言不错,只能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宫官背负双手,在身后紧紧握住自己的折扇,望着皇甫毓秀的背影,面无表情。 第二百三十章 隐士密会 “李玄都喜欢阳谋,他要做什么,他打算怎么做,他很早就摆在了桌面上,只是有些人不注意去看,或是不屑于看,这是要吃大亏的。” 日晷的阴影中,赤羊翁缓缓说道,他的脸庞被分成了两半,好似阴阳割昏晓,一半沐浴在阳光之中,一半隐藏在阴影之下。 赤羊翁的对面是龙老人,他还是坐在自己的躺椅上,这里还是钦天监的三楼露台,旁边就是巨大的日晷,所不同的是今日不仅仅只有龙老人和赤羊翁,还有其他的儒门隐士。除了已经身死的青鹤居士和虎禅师之外,所有隐士都已经到齐,这是属于隐士们的秘密会议。 龙老人没有说话,紫燕山人问道:“他要做什么?他打算怎么做?” 赤羊翁道:“诸位还记得玉虚斗剑的最后一战吗?” 白鹿先生轻声说道:“天下棋局。” “没错。”赤羊翁点头道,“这场棋局其实是我们对于天下大势的一次提前推演,而李玄都便将自己的布局完全展现了出来。” “按照棋局中的时间,天宝二十一载,棋局的十年之期。这一年,徐无鬼离开庙堂,天宝帝尽诛王党,众正盈朝。同时李玄都大势已成,宋政殊死一搏,挥师北上,孤注一掷,取道中州、晋州,兵临帝京城下。天宝帝请辽东大军入关勤王,并许诺封秦清为辽王,秦清受封辽王之后,并未立即入关,而是以粮草不足为由,继续观望局势,最终导致帝京城破。” “直到此时,辽东才挥师南下。”赤羊翁环顾四周,问道,“诸位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瞎了一目的金蟾叟说道:“说明李玄都的既定策略是先取帝京再挥师入关,而不是要强攻帝京。” 赤羊翁点头道:“帝京城破,天下大乱。以棋局时间,从天宝十一年到天宝二十一年,辽东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去韬光养晦,屯田扩军,以金帐练兵,兵锋自是势不可挡。与青阳教交战之后,大小连胜十三战,迫使青阳军只能固守帝京、晋州、中州和部分直隶府县,而辽东则趁机与齐州连成一片,继而再通过海上水师夺取楚州,进逼芦州,已得半个江北。” 白鹿先生道:“李道虚已经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准备封锁海路,这条路已经断绝。” 一直不曾开口的龙老人终于说道:“策略是死的,人是活的。清微宗是海上霸主,可以封锁海路,可辽东才是陆地霸主,如果从陆地进入齐州,清微宗又能奈何?如果帝京有失,辽东大军直接从榆关进入关内,齐州无险可守,清微宗只能退居海上。所以帝京才是重中之重。” “李玄都此次进入帝京,是为辽东大军开路?”白鹿先生问道。 龙老人拄着龙头拐杖坐直了身子,说道:“以他在棋局推演中的策略来看,破局便在于帝京陷落。不过变数是棋局中是由宋政打破了帝京,而如今宋政已死,李玄都只能亲自来到帝京。” “有没有这种可能。”紫燕山人说道,“李玄都只是来为张家报仇的,会不会是我们想太多了?毕竟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而且如今局势也已经与当初棋局推演大不相同。” 赤羊翁道:“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不过我觉得还是宁可虑其有,不可虑其无。” 紫燕山人不再多言。 赤羊翁继续说道:“如今很多人都主张与李玄都联手共同对付谢雉,甚至包括一些大祭酒,虽然王南霆死在了秦素的手中,但他牵扯进大真人府之变中也是我们理亏,所以很多人还对李玄都抱有幻想。我只怕赶走谢雉之后,我们要为他人做嫁衣。” 金蟾叟叹息道:“关键是这些声音很大,不能小觑,甚至会影响到我们的一些决策。” 白鹿先生忧虑道:“我们既要谋求彻底控制帝京局势,推行的我们的方略,又要防备有人做得利的渔夫和在后的黄雀,却是两难境地。” 紫燕山人道:“两难不能两顾。棋局推演已经很明白了,如果再拖延下去,从天宝十年拖到天宝二十年,辽东真正大势已成,就算我们彻底掌控了朝廷,还是无法守住帝京,备前而后寡,备后而前寡,处处皆备则处处皆寡,我们要提前动手,方能有一线胜机。” “我倒是觉得我们不妨顺势而为。”龙老人再度开口道,“到底谁为谁做嫁衣,现在还言之尚早,到时候各凭手段罢了。只要我们早做准备,未雨绸缪,说不定能让李玄都为我们做嫁衣。” 听到龙老人如此说,其他隐士互相对视一眼,都不曾提出反对意见。 片刻的沉默之后,白鹿先生转而说道:“说起那场棋局推演,我不太关心逐鹿天下的过程,反而是李玄都夺取天下后做的事情,堪称惊世骇俗。” 赤羊翁接口道:“李玄都在棋局中夺取天下后,仍旧沿袭大魏旧制,组建内阁,统摄六部,然后便开始推行新政,包括针对吏治的考成法,以及针对天下士绅的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制,此举自然引起无数人反对,他又用青鸾卫掀起大案,株连达数万人之多,家产悉数抄没入公。接着他借此事之威,修改税法,增加商税。” 说到这儿,赤羊翁停顿了一下,望向龙老人,有些话不太适合放在台面上来说。 龙老人淡然道:“此地只有我们五人,但说无妨。” 赤羊翁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早在大晋年间时,朝廷税收中商税所比重已经超过了农税,每年商税收入两千万贯。不过本朝太祖轻贱商人,将商贸比同于农田耕作,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着以违令论。要知道,商贸与农耕不同,农田耕作由于周期长,又有着层层盘剥,所以农税在十分之一是正常,但是商业流通,一般来说,按照行业和规模的不同,税收也有所不同,少则二十取一,多则半数,太祖一概论之三十取一,实则是聊胜于无。所以如今国库亏空,不是商贸薄弱,而是朝廷根本收不到商税,被士林、豪强、商人共同瓜分了。张肃卿的新政之所以失败,也正是因为涉及到了这根本利害。可是我们就算知道又能如何?船大难掉头,这牵涉到了我们儒门的根基,还有道门的豪强,不可轻动。” 五位隐士悉数沉默。 过了片刻,白鹿先生打破沉默,“其实道门之强盛,来自海贸商路、西域商路、草原互市等等,都是一家独大,故而一本万利,与有无商税关系不大,真要加征商税,道门未必会和我们站在一起硬抗。” 赤羊翁没有反驳。 白鹿先生继续说道:“看李玄都在棋局中的手段,很是老练。因政杀人,不是战场上的攻城掠地。他先是拉拢一派,稳一派,杀一派,只剩下两派。然后他拉一派,杀一派,只剩下一派。最后杀仅剩的一派,那一派已经无力反抗,只能束手待毙。这就是他在棋局中的手段。” “在棋局中,我将其分为三大派系,新锐、归附、勋贵。新锐是依靠皇帝宠幸而上位的新锐官员,归附就是降臣,勋贵则是跟随打天下的辽东老人。” “李玄都先启用新锐一派与归附一派相杀,勋贵会因此而兔死狐悲吗?并不会,他们只会觉得皇帝还是向着我们这些辽东老人,那些望风而降之人是死有余辜。所以李玄都拉拢的是新锐一派,杀的是归附一派,稳的是勋贵一派。” “在这个过程中,归附一派中反对新政之人,被李玄都悉数铲除,其余人不成气候,只剩下新锐和勋贵两派人。新锐是一把刀,他们没有功勋,没有根基,只能紧紧依附皇帝,只有做皇帝的刀才能凸显自己的价值,才能有存在的必要,于是第二阶段,李玄都用新锐一派来杀勋贵一派,在这个时候,新锐一派会因为老勋贵一派的死而兔死狐悲吗?他们不会,他们只觉得杀了这些老家伙,就该他们大展拳脚了。” “勋贵一派灭亡之后,就只剩下新锐一派,他们起势于皇权,无法抗衡皇权,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李玄都经过如此三步走,完成了他的集权,也顺利推行了新政。” 几名隐士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白鹿先生叹了口气,“我们总觉得李玄都是个年轻人,行事未必周全,必然冲动,可我们都忘了一件事,李玄都的长生境是如何臻至圆满的?因为入局棋子乃是弈棋之人以部分神魂所化,棋局中的宋政身死之后,局外的宋政也随之永远失去了一部分神魂。反观李玄都,局中秦素在成为女帝后,属于李玄都的那部分神魂自行离开棋盘,与李玄都合为一体。这部分神魂有棋盘中二十年的经历,回归李玄都本尊之后,等同是让李玄都间接多出二十年的世情阅历,这才使得他的长生境终于趋于圆满。” 赤羊翁轻声道:“所以玉虚斗剑之后,李玄都越来越像地师行事,我们以为我们的对手是个不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实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家伙。” “正是如此。”金蟾叟慨然道,“毕竟我们都没有真正进入过棋局之中,却是漏算了这一点。” 白鹿先生道:“如今看来,李玄都在帝京城中可能会用同样的手段,先稳住、拉拢一派,然后打杀一派。” 紫燕山人道:“先稳住我们,并且拉拢我们,然后和我们联手灭掉谢雉,接下来他便可以对我们动手了。” 众人再次沉默。 过了许久,赤羊翁开口道:“我说过,李玄都喜欢用阳谋,现在看来,我这个说法并没有错。就算我们知道了李玄都是怎样打算的,可我们仍旧没有太好的办法,因为我们不能与谢雉联手先灭掉李玄都。策略是死的,人是活的。且不说我们和谢雉之间的互不信任和重重矛盾,就算我们勉强这样做了,李玄都也可以调整策略,变成稳住并且拉拢谢雉,然后先对我们动手,毕竟牵涉到李道虚,他们师徒父子,这条路还是行得通的。这样一来,我们就处在了不利的位置之中。” “李玄都之所以可以左右摇摆,盖因他的根基不在帝京,他可以随时退出帝京,而我们和谢雉都不能放弃帝京,导致我们和谢雉之间的矛盾注定无法调和,这便是最大的区别。” 龙老人道:“这也是李玄都与徐无鬼的不同所在,徐无鬼喜欢用阴谋,李玄都喜欢用阳谋,他这是逼着我们与他一起对付谢雉。” 紫燕山人问道:“那我们就只能按照李玄都的心意行事吗?” 龙老人道:“方才已经说了,就是我们内部的许多人,仍旧心存幻想,认为铲除谢雉才是关键,这些声音不在少数,我们也不能装作没有听到。还有那些为官之人,都等着推倒后党,他们好更进一步,我们在这个时候去逆势而为,殊为不智,甚至会形成内斗之势。还是那句话,船大难掉头,积重难返了。” 五人齐齐叹息。 他们五人心中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清楚,可真要做起来,那是千难万难,当真应了一句话,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龙老人望向天空,感叹道:“后生可畏。” “的确是后生可畏。”赤羊翁随之说道,“既然决定顺势而为,我们便不能被他李紫府牵着鼻子走,我们要把主动权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还是让司空大祭酒去见李玄都?”金蟾叟问道。 龙老人摇头道:“司空大祭酒是最后山穷水尽时的和谈之人,所以不能由他出面。正好宁忆也在帝京,我提议,请万象学宫的宁大祭酒火速赶赴帝京,然后由他出面,先接洽宁忆,毕竟两人之间的血脉联系是不会因为儒道之争而被斩断的,接着通过宁忆与李玄都暗中联系。总而言之一句话,合作可以,不过怎么合作要由我们说了算。” 众隐士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诸位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做吧。”龙老人环顾一周,将目光落在金蟾叟的身上,“你与宁大祭酒交好,请他赴京的信便辛苦你来写了。” 金蟾叟应道:“师兄放心就是。” 第二百三十一章 旧爱 宁忆没有跟随李玄都下榻于齐州会馆,他另有其他事情处理。算不上客栈的公事,只是一些私事。 宁忆的过往经历不算什么隐秘,他本是世第书香出身,万象学宫大祭酒宁奇的孙子,儒门弟子,被寄予厚望,故而被取了表字“阁臣”,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登阁拜相,他本身也是极为聪颖之人,十岁考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二十岁进京赶考,本是有希望进士及第,可事情坏就坏在这次进京赶考上了。他在遇到了一个女子,一个很美的女子。 年轻人血气方刚,溺于美色,脂粉陷阱,难以自拔。其中具体过程,传言不详,只知道他与那名女子不知为何惹到了玄女宗的高手,被一路追杀,最后那名女子为了保护宁忆而死于玄女宗高手的剑下,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宁忆大受打击,世人只知这位宁家才子遁走江湖,不知所踪,却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再次现身时,原本不谙武学的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归真境的大高手,纵横西域,那段时间,刚好李玄都化名紫府客的时候,西域毕竟不如江北,远在塞外边陲,所以那时候的江湖,谈论更多的还是紫府剑仙,少有人知“血刀”名号。 这只是江湖上的说法,真正的经过只有宁忆这个当事人知道。 那名很美的女子,叫作林雨萍,牝女宗弟子。 少年人的感情总是单纯、热烈、奔放,就像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宁忆在二十岁之前,因为刻苦读书的缘故,不仅没有成亲,就连女子也没见过多少,所以当他遇到林雨萍之后,就像网中蜘蛛,再也逃不出去了。 直到如今,宁忆也分不清当初那些情感,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可是他明白一件事,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 牝女宗自宗主之下,有六姬、十二女官。若论境界修为,十二女官加起来也不是宁忆一人的对手,可世上事总有武力不能兼顾的时候,十二女官所能发挥的威力,就十分可观了。 十二女官都是自小便被牝女宗精心挑选、培养,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最会揣摩男子的心思,侍奉男子,可谓是才色双全,除此之外,她们还有牝女宗精心安排编织的身份,可能是某个名门正宗的弟子,可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可能是某个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小姐。或者有些女官本就有着不俗的身份,比如说有些女孩生来体弱多病,这时有一个游方的尼姑、道姑登门拜访,说要带她出家修行,多少岁之后归家,可以祛除病根,有些人家舍不得,有些人家便把女儿送了出去。那些尼姑、道姑其实就是牝女宗之人,那些女子归家的时候,已经成了牝女宗的弟子。 牝女宗代代相传,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有些牝女宗弟子嫁入某个大家族之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牝女宗启用,在外人眼中,她就是一个普通女子,可她的根还在牝女宗。她的女儿、侍女很容易就会成为牝女宗的人。这就会出现一种情况,牝女宗用几代人的时间深耕一个家族,从祖母到母亲到女儿,都是牝女宗的人,你若去查,必然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这户人家的女儿再嫁到其他人家,极难防备。再加上牝女宗的其他经营,这些女子就就如蜘蛛结网,在天底下结成一张大网,谁人不是在她们的网中? 与此同时,牝女宗又通过这张大网开始发展客卿。其实各大宗门都有客卿制度,也就是招募不属于本宗传承的外来高手,修为寻常的收为弟子,是为带艺投师,修为高绝的便成为客卿,地位尊崇。牝女宗将女官们称作“女儿”,通过这些“女儿”发展的客卿便是“女婿”、“赘婿”,至于宗主,则是“母亲”、“主母”了。整个牝女宗就像是一个母系宗族,多年来唯一的例外是地师徐无鬼,他没有成为客卿,反客为主,成为牝女宗的主人。 林雨萍就是牝女宗的女官。 她的确是死了,却不是死在玄女宗的手中,而是死在了牝女宗的手中。 也许是因为当时宁忆的质朴和单纯,也许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林雨萍竟是对宁忆动了几分真心。这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宁忆本就是一个十分优秀的男子,无论相貌才华,还是性情,都有可取之处,否则也不会被石无月看中。再加上当时宁忆只有二十岁,正是青涩单纯的年纪,对于经历过往比较复杂的女子来说,这样的男子反而更让人心动。 不过女官对目标动情是牝女宗的大忌,这就好似是看守藏经阁却偷学藏经阁的秘籍,同时这也意味着女官有叛出宗门的可能,因为男女之情总是热烈、盲目且冲动,牝女宗是玩弄男女感情的大行家,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所以就要做出相应的弥补。在宁忆这条大鱼已经上钩的情况下,中途换人无疑是前功尽弃。 于是牝女宗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们策划了一起玄女宗与牝女宗的冲突,让牝女宗的弟子假扮玄女宗弟子,袭杀了不守规矩的林雨萍。 玄女宗和牝女宗本就发源于同一位祖师玄女,分别体现了玄女一生中的两种想法和理念,就好似一对姐妹,再加上两宗互相敌对多年,最了解自己的还是敌人,以及石无月从玄女宗叛逃加入牝女宗等原因,牝女宗弟子伪装玄女宗弟子并非难事,这次袭杀十分完美,没有让宁忆起疑,间接导致了“血刀”的诞生。 宁忆因为林雨萍之死,发疯发狂,循着凶手的痕迹一路离开了帝京,这也是宁忆去了西域的缘故,因为牝女宗是立足西北的,真正的玄女宗是立足江南,如果凶手当真是玄女宗弟子,那么宁忆就该循着凶手的踪迹追到江南了。 机缘巧合之下,宁忆又从西北去了西域,变成了日后的“血刀”,然后便是西北夺刀,宁忆败在李玄都手中,牝女宗趁此机会,以林雨萍的“娘家”身份拉拢宁忆,使得宁忆成为牝女宗的大客卿。不过出乎牝女宗的意料之外,宁忆成为牝女宗的大客卿之后,并非想着报仇,而是想着如何复活林雨萍,这让本打算利用宁忆对付玄女宗的牝女宗有苦说不出,又不能阻止,只能听之任之。 这一切都是天衣无缝,如果不出意外,宁忆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中。当牝女宗攻打玄女宗的时候,宁忆就算并不执念于报仇,也多半会出现在牝女宗的阵营中。可偏偏出了意外,这个意外并非李玄都,而是宫官。 宫官在叛出牝女宗的前夕,不但将尸丹赠予宁忆,而且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通通告知了宁忆。 有些事情,未必是没有破绽,只是不去深思,可一旦深思,便经不住推敲。宁忆仔细回想当初之事,悲痛地发现宫官所言才是真相,不过他还是决定携带尸丹做最后一次尝试。结果便是宁忆复活了林雨萍的尸身,可那只是一具躯壳罢了。失望的宁忆返回中原,再次见到李玄都,决定追随李玄都。 这便有了后来的许多事情,也包括结识了石无月,还有与石无月对饮一夜到天亮。 人到中年之后,许多想法都会改变,宁忆不再是那个热血青年,既来之则安之,便不曾拒绝石无月。 时至今日,李玄都和秦素还勉强算是年轻人,宁忆和石无月可都不年轻了,所以宁忆想借着这次帝京之行与过去做个了断。 第二百三十二章 雨萍 整整一夜,外加一个早上,宁忆都在帝京城中游荡,重新走过当年的足迹,姑且算是故地重游。不过他把最重要的几个地方放在了最后。 午时,宁忆来到了中州会馆的大门前。 因为宁奇是万象学宫大祭酒的缘故,所以宁忆当年入京赶考的时候便是住在中州会馆。 这么多年过去,无论是帝京城,还是中州会馆,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同于齐州会馆的冷清,中州会馆人来人往,还算是热闹,许多人都瞧见了站在大门外的宁忆。 平心而论,宁忆气态儒雅,面容俊逸,若是不知内情之人,还要以为他是个大儒名士。乍一看去,很难将他与“血刀”二字联系在一起,因为他的脸庞、眼神、一举一动,并没有丝毫的杀气,在前些些年的时候,甚至整个人还会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忧伤郁气。 前些年的时候,李玄都还略有些偏激,对于宁忆的执着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抱着那点男女之情,整天念念叨叨,看不破,也走不出来,甚至因为情伤而性情大变,皆是因为懦弱之故。 现在的李玄都当然不会这么偏激,他能够更为平和地看待这类事情,而宁忆也逐渐走出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樊笼,一扫胸中块垒和腹中郁郁之气,倒是别有一番风采,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宁忆仅仅是站在这儿,许多儒门弟子在经过他身旁的时候,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甚至还有人向宁忆行礼,宁忆也微微点头示意。 片刻后,宁忆收回视线,没有走进中州会馆。因为他知道万象学宫的大祭酒司空道玄就在中州会馆,他不想招惹麻烦。 离开了中州会馆,又转过几条街道,宁忆沿着一条冷清无人的小巷缓步慢行,他的目光渐渐恍惚起来。 宁忆记得,那是个雨天,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这条悠长又寂寥的小巷,细密凄冷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好似没个停歇的“啪啦”声响,然后从小巷的另一头有一个同样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她撑着油纸伞,默默地彳亍着,似乎在等什么人,又似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两人擦身而过,这是两人的第一次相遇,什么也没有发生,但给宁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一个撑着油纸伞的惆怅的姑娘。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姑娘的名字。 林雨萍。 与这条悠长、冷清、寂寥的雨巷很配,又应了一句诗:身世浮沉雨打萍。 如今已经是初冬的天气,小巷里自然不会下雨。 宁忆没有撑伞,独自在这条小巷里驻足不前。 便在这时,从小巷的尽头走来一个女子。 宁忆眼神中的恍惚渐渐褪去,重新恢复了清明:“是你。” “不然还会是谁?”来人回答道,“是林雨萍吗?” 被人揭了伤疤的宁忆没有如当年那般发怒生气,甚至是妄动杀机,只是淡淡一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不要忘了我师父是谁,牝女宗是他的属下,有些事情,我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来人正是上官莞。 宁忆望着上官莞,说道:“上官姑娘,看来你知道的事情很是不少。” 上官莞道:“这是自然,我不仅知道林雨萍,我也知道是谁策划了这件事情。” 宁忆没有说话。 上官莞继续说道:“说来也是巧了,清平先生来帝京想要报仇,宁先生来帝京也是想要报仇,倒是道同可谋。我待会儿还要陪同张白昼去见一些人,所以时间不多,如果宁先生有想要询问的事情,不妨现在就问。” 宁忆直接问道:“是谁谋划了此事?” “宫官没告诉你吗?”上官莞反问道。 宁忆道:“她没有说,我便没有问。我觉得我迟早可以查出幕后主使。如果上官姑娘愿意让我少费些力气,我也是极为感激上官姑娘。” 上官莞道:“不知是怎么个感激?” 宁忆想了想,说道:“说来惭愧,蹉跎半身,身无外物,只有三把佩刀,一把‘清寒’,只是宝物品相,想来入不得上官姑娘的法眼,至于‘欺方罔道’和‘大宗师’,却是秦大小姐所借,非我所有。至于其他,也就是宁某这一身修为了。” 上官莞微微一笑,“同在客栈,何必见外,就当宁先生欠我一个人情,可好?” “人情”二字,可大可小,寻常人的人情可能就是一顿饭,可有些人的人情却要赴汤蹈火。 上官莞是寻常人吗?显然不是。作为地师的养女、阴阳宗的宗主,上官莞不仅不是寻常人,而且还是旁人眼中的大人物,所以她的人情,必然是很重的。 宁忆沉思了片刻,缓缓点头道:“好。” 上官莞也不卖关子,轻声道:“清雨。” “在。”一名等候在旁的女子赶忙应道,从不远处的拐角处走到上官莞的身旁。 宁忆早就察知到这名女子的存在,只是被上官莞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没有太过在意。 这名女子正是魏清雨,也是牝女宗之人。 上官莞吩咐道:“你也曾经是牝女宗的弟子,就由你来告诉宁先生,是谁下令杀了林雨萍。” 魏清雨自然知道宁忆的大名,低眉敛目道:“十二女官常有更迭,当年林师姐做女官的时候,我还是个候补女官,知道此事的经过也是极为偶然,当时有人发现林师姐情绪不稳,常常暗自垂泪,于是上报了宗门,宗内认为她有可能向宁先生袒露真相,并且泄露宗内机密,所以宗内决定先发制人,最后是广妙姬策划并下令,直接把林师姐除掉,不过夫人也是知情同意的。” 说完之后,魏清雨就立刻后退几步,就差躲到上官莞身后了。毕竟牝女宗上下都知道宁忆的脾气,不能说不好,只能说不太稳定,稍一刺激就会失控,她可不想被宁忆一刀砍死。 不过出乎魏清雨的意料之外,宁忆并没有失控,只是沉沉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好似过往的辛酸和无奈尽付一声长叹之中。 上官莞背负双手,微笑道:“若是宁先生还有疑虑,也可以再去求证一下。” “不必了。”宁忆摇了摇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官姑娘与冷夫人关系不错?” 上官莞加重了语气道:“可惜她执迷不悟。” 宁忆道:“倒也在情理之中,世人都知道紫府与玄女宗的关系不错,与宫姑娘也有些交情,牝女宗与玄女宗为敌多年,怎么敢贸然投入紫府麾下。” 上官莞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宁先生打算怎么了断此事?” 宁忆道:“说实话,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总要有个了断才行。” 上官莞道:“如果……宁先生肯放过冷夫人,我可以把牝女宗的行踪告诉宁先生,不知宁先生同不同意?” 宁忆望着上官莞,没有立刻回答。 他有些明白了,原来这才是上官莞的根本用意。 上官莞继续说道:“当然,我并不强求宁先生,也无意与宁先生为敌,希望宁先生不要误会。” 宁忆知道上官莞负责掌管帝京城中的客栈中人,她身边又有魏清雨这个牝女宗弟子,再加上她的阴阳宗身份,想要找到牝女宗的踪迹不算难事,而他想要独自找到牝女宗,却是有些难度。 至于冷夫人,说起来与石无月还有些渊源,当初石无月叛逃至牝女宗,便是认冷夫人为师姐,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宁忆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上官莞也不催促,十分平静地等待宁忆的答复。 正如宁忆所说,她与冷夫人的关系不错,可也没好到亲如母女的份上,所以她并不打算直接插手此事。只要宁忆答应下来,她便了却一桩心事,毕竟宁忆的信誉一直很好。如果宁忆不答应,她也是问心无愧了。 过了许久,宁忆回答道:“只要冷夫人不自寻死路,我会放她一条生路。” “好。”上官莞伸手按住眉心,一点灵光从她的眉心位置飞出,停在宁忆的面前。 宁忆伸手将这点灵光按入自己的眉心之中,轻声道:“多谢。” 第二百三十三章 邀月洞天 如果用言语来描述牝女宗的藏身之地,必然是极为难以描述的,所以上官莞只能用这种当面神念传讯的方式,可以更为直观地体现,就好似宁忆凭空多了一段记忆影像。 不过这种方式也有极大的局限,便是对于境界修为的要求很高,寻常人无法使用,唯有天人境界才能熟练运用。 宁忆得了上官莞送出的一点灵光之后,双眼中有无数光影飞快掠过,片刻后,他的双眼重新恢复清明,望向上官莞,微微颔首道:“我知道了。” 上官莞道:“还望宁先生小心。” 宁忆只是点头,没有多言。他携带有“镜中花”,“水中月”则是在李玄都的手中,真要遇到强敌,也有反击的依仗。 上官莞告辞一声,带着魏清雨转身离去。 小巷中只剩下宁忆一人,他开始回忆刚得到的讯息。 那牝女宗果然十分了得,竟然是藏身于一座洞天之中。而且这座洞天也十分诡异,虽然比不得“五行洞天”、“昆仑洞天”、“鬼国洞天”这般庞大,但十分隐蔽,上官莞将其称之为“邀月洞天”。 都说西北五宗,无道宗和道种宗主要盘踞于秦州,皂阁宗和阴阳宗在中州的北邙山,牝女宗的老巢与其他四宗不同,位于凉州境内的崆峒山。 同样是道门名山,相传天帝曾经问道于此,兴盛一时,后毁于战火。待到世宗年间,金帐攻占凉州,崆峒山落入牝女宗手中,牝女宗自山麓至香山梁顶,修建了聚仙桥、王母宫、紫霄宫、老营宫、遇真宫、南崖宫、天仙宫、斗姆宫、静乐宫、玄圣宫、飞仙阁、磨针观、十二帅殿、白虎殿、东华庵、混元楼等,在雷声峰修建了雷祖殿、玉皇楼、三官殿。 宁忆成为牝女宗的客卿之后,就曾居住在混元楼中。 只是这些都是表象,这里只是牝女宗对外的遮掩,就好似阴阳宗的翠云峰,哪怕是正道各宗攻陷了翠云峰,仍旧不损阴阳宗的元气。阴阳宗的根本衰弱其实是因为地师突然离世,这导致了阴阳宗群龙无首,并且失去了牝女宗、齐王门客等盟友,最终走向四分五裂。 如今兰玄霜已经同意将那些在大真人府之变中被俘的阴阳宗弟子交还给上官莞,并且让出了翠云峰和上清宫,再加上李玄都把阴阳宗的两大宗主信物也交给了上官莞,如今的上官莞可以说是名正言顺,如果上官莞能趁势收复几大明官,大概能恢复巅峰阴阳宗的半数实力。 牝女宗与阴阳宗的相同之处是崆峒山并非根本和关键,就算宁忆杀回崆峒山,也不能如何。牝女宗与阴阳宗的不同之处是阴阳宗拥有许多养尸地,比如白帝陵、楼兰城等等,这些地方不仅仅是养尸地,也是阴阳宗的据点,其实被地师改组后的阴阳宗类似于李玄都建立的太平客栈,不事生产,没有经济来源,完全依靠地师麾下的其他势力进行输血来维持生存,所以阴阳宗可以做到神出鬼没,没有负担。而牝女宗不然,它还是一个传统宗门,需要维系自己的财源,所以它不能像阴阳宗这样行事,故而牝女宗的历代先辈用了十数代人的时间建造了一个与传统洞天截然不同的洞天。 洞天像一个个“果实”,而这些“果实”其实是有形状的。比如“玄都紫府”,就像一座倒立的山,最上方的“昆仑洞天”体积最大,就像山麓,其次是“五行洞天”,类似山腰,然后是“陆吾居处”,而入口位置也是与人间相连的位置体积最小。如果能用肉眼看到“玄都紫府”的全貌,那么就像一座镜像的昆仑倒悬天上,山峰向下,与昆仑的玉虚峰相连,连接位置便是入口。“鬼国洞天”则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城池,分出内外,好似一个“回”字,所以两次攻打“鬼国洞天”都像是一场攻城之战。还有大荒北宫的“万淼洞天”,就像一方湖泊,位于大荒北宫的下方,依托于天池本身。 至于牝女宗的“邀月洞天”,若非要形容它的形状,就像一张蛛网,蛛网的真实的体积并不大,因为蛛丝很细,如果把蛛丝团起,使其之间没有空白和间隙,那么其真实体积很是微不足道。但如果将蛛丝编织成网,那么蛛网所能覆盖的面积便很大了。 “邀月洞天”就是如此,其洞天本身不大,可与“阴阳门”的原理有些类似,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百里,就像一张蛛网极力延伸,使其四通八达,东至东海,西至西北,南至南海,北至辽东,有众多的入口和出口。这些入口和出口的位置都十分神秘隐蔽,再加上洞天内部宛若迷宫,就是牝女宗弟子也很难清楚洞天的全貌。 牝女宗之人便可以藏身、穿行其中,完成她们对天下的掌握。“邀月洞天”的所有入口和出口位置,只有地师和冷夫人知道全部,其他人只是知道部分,而上官莞正是从地师处得知了“邀月洞天”的秘密。 帝京城中没有“邀月洞天”的入口,不过在帝京城外却有一处“邀月洞天”的入口。 宁忆没有过多犹豫,立刻往上官莞所说的洞天入口位置行去。 距离帝京百余里处有一座天寿山,自太祖七年五月始作长陵,到穆宗皇帝葬入昭陵为止,总共埋葬了十位帝王,分别是太祖、太宗、仁宗、宣宗、英宗、宪宗、孝宗、武宗、世宗、穆宗,再加上正在修建的天宝帝陵寝,共有十一座帝王陵寝。 当年牝女宗鼎盛时,曾经有一位祖师成为宣宗皇帝的宠妃,后来宣宗废后并将其立为皇后,得以合葬于景陵。 “邀月洞天”的一个入口便位于景陵之中。 当宁忆御风来到天寿山的时候,有些庆幸自己答应了上官莞的提议,如果让他独自来找,真不知道要找到何年何月,关键是他根本不会想到这个地方,不得不承认牝女宗十分别出心裁。 景陵位于天寿山的黑山峰之下,其神道从长陵神道北的五孔桥南向东分出,长约三里,途中建单孔石桥一座。宝城因地势修成前方后圆的修长形状,中轴线上依次修建祾恩门、祾恩殿、三座门、棂星门、石供案、方城、明楼等建筑。 宝城和陵宫中都有朝廷派遣的守陵甲士,只是没有什么高手,陵寝中的死人再如何尊贵,也比不得帝京城中的活人,高手自然是护卫活人,不屑于做这等差事。仅凭这些守陵甲士对付寻常的江湖人、盗墓贼是绰绰有余,可对于宁忆这等天人境大宗师来说,就十分不够看了。毕竟宁忆连大雪山行宫都敢前去一探,更何况是一座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的陵寝。 宁忆用出自己的“血影幻身”,如一抹鬼影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景陵的陵园之中。 在帝后两人全部葬入陵寝之后,景陵的地宫就完全封闭,宁忆不认为牝女宗会将洞天入口修建在地宫之中,那样出入未免不便,所以洞天入口多半还是在景陵地上部分的某个殿阁之中,于是宁忆径直来到陵宫。 此时正值日丽天中,光天化日,可待到宁忆进入陵宫后,却发现此间气息骤然一变,外面是艳阳高照,里面却是冷清寂寥,阴森之感扑面而来。 宁忆并不惊讶,因为“阴阳门”就是穿行于阴阳两界的间隙,既然“邀月洞天”与“阴阳门”有相通之处,那么必然会阴阳混淆,若是不能以外力将其平衡,便会产生阴阳颠倒的效果。从这方面也能看出洞天的高下之别,如“昆仑洞天”,仿若仙境,而“鬼国洞天”却仿佛鬼蜮,便是高下立判。 寻常人在此地久了,被阴气浸染,会身体虚弱,神魂萎靡,有百害而无一利。 宁忆由此判定,洞天入口多半就在陵宫附近。 第二百三十四章 孙妙妙 此时宁忆藏身于房梁之上,都说梁上君子,可见此地是盗贼们的绝佳藏身之处,宁忆也不怕被人发现踪迹,更有耐心,于是就安心地坐在梁上等待。 就这样,宁忆从日中坐到了黄昏日落,又从日落坐到了深夜。静谧的月光照进殿内,使得本就阴气浓重的此地更加凄清阴森。烛火燃烧的跳跃光影显得格外可怖,虽然照亮了宣宗皇帝的画像,但宣宗皇帝的面容却隐藏在阴影之中。 不过宁忆没有白等,大概子时的时候,一个身影悄然进到了陵宫之中。 正在闭目养神的宁忆缓缓睁开双眼,望着那个身影,矮小纤细,似乎是个还未成人的少女。 少女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没有其他人跟踪,飘身进了与陵宫相连的偏殿之中。 宁忆从横梁上一跃而下,没有发出半点声息,跟在这个身影之后。 偏殿并不大,供奉的并非皇帝,而是皇帝的妃嫔,就连烛火也少了许多,更显阴森。 不过也正是因为偏殿狭小的缘故,不似外面主殿广阔,烛火反而照亮了此人的面容,却是个头梳双丫髻的小丫头,如果宁忆当年成亲生子,他的女儿也该有这么大的年纪了。 这小丫头显然对此地熟门熟路,在偏殿的右边还有一扇被封闭的小门。就见小丫头走到门前,伸手一挥,门上逐渐显现出一个鲜红的符箓,然后符箓渐渐淡去,“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小丫头迈步走入其中,正要随手关门,就感觉一阵狂风吹过,她吓了一跳,又是四下张望,什么也没看到,只当自己多心,却不知这阵狂风正是宁忆,他已经先一步进入其中。 门的另一边是个小殿,只有几把座椅,似乎是供贵人来此祭拜的时候稍作休憩之用,不过显然已经多年不曾有人前来,蒙上了一层灰尘。在墙角又有一道门户,这次不再是符箓封路,而是铁将军把门,小丫头也有办法,直接从袖中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铁锁,却是一条幽深的通道。 此时宁忆就在小丫头的头顶房梁上,小丫头迈步走入其中的同时,他也掠入其中。以他天人境大宗师的境界修为,人在当面,小丫头也一无所觉,自顾将门锁好,燃起一个火折子,顺着通道慢慢前行。 这条通道很长,不断蜿蜒向下,一直走了大约三里左右,通道到了尽头。尽头处竟是一条死路,似乎这里并未修建完毕。 不过宁忆已经从上官莞处得知了关于“邀月洞天”的消息,认定这里正是“邀月洞天”的入口位置。 小丫头取出一道符箓,夹在食中二指之间,轻轻一晃,符箓无风自燃,然后墙壁上便凭空出现了一道门户。 这道门户并非正常的门户,就像是用火焰在白纸上烧灼出一个方形的缺口,边缘位置仿佛火焰一般燃烧着,其中漆黑一片,就像一个幽深的洞穴,不知通向何处。 宁忆显出身形,只是朝着小姑娘随意一点,这个小丫头便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宁忆并没有取她的性命,只是将她暂且制住,然后带着她迈步走入其中。 在宁忆进入之后,这道门户慢慢缩小,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虽然宁忆是牝女宗的大客卿,但牝女宗从未对他提起过“邀月洞天”的存在,事实上宁忆对于这些事情一向不怎么上心,正如他如今是太平宗的大客卿,可他对于太平宗的了解也仅仅局限于无忧谷而已,至于太平宫中有什么,他不关心也不感兴趣。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此地,只觉得陌生。 宁忆提起手中的小丫头,解开她的部分禁制,问道:“你们夫人在哪?” 小丫头直到此时,惊呼一声,“是你!” “你认得我?”宁忆有些意外。 小丫头点头道:“我认得你,你是大客卿宁忆,不过我听说你和玄圣姬一样,都叛出了宗门。” 宁忆淡淡一笑,“你知道的倒是不少,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眼珠转动,刚要开口,就听宁忆补充道:“既然你知道我,就应该知道我的脾气不怎么好,‘血刀’的名号可不是栽花养草得来的。” 小丫头闻听此言,打了个寒战,不敢耍小聪明,如实回答道:“我叫孙妙妙,是宗里的候补女官。” 宁忆讶然道:“这么小的年纪就做女官?” “亏你还是大客卿,什么都不知道!”孙妙妙不服气道:“按照大魏律法,我已经可以嫁人了。” 宁忆摇了摇头,“可在我的眼里,你还是个孩子。告诉我,冷夫人在哪里?” 孙妙妙问道:“你找夫人做什么?” 宁忆回答道:“我有些事情想要找她谈谈,放心,我答应过别人,不会对夫人怎么样。” 孙妙妙皱起眉头,显然在判断宁忆话语的真假。 宁忆并不在意,单手提起小丫头,凭着感觉随意前行。 偌大的“邀月洞天”就像一座巨大迷宫,若是无人引路,很难找到正确的道路,而在这里每走一步,都要胜过外面的数百步,很可能找到下一个出口之后,已经是在千里之外。不过宁忆并不在意这些,就算他一路走到西域,也可能很快返回帝京,关键是要找到冷夫人和广妙姬的所在。 小丫头想了徐九,说道:“宁大客卿,都说你是个重信守诺之人,既然你说你不对夫人怎么样,我便信你一回,你可千万不能食言。” 宁忆道:“这是自然。” 小丫头道:“夫人她在洞天中心位置,你先往回走,在我们上一个过来的路口左转,然后一路往前走,遇到一个十字路口后再往右走。” 宁忆没有质疑和犹豫,直接转身回走,同时说道:“如果你有意把我引到什么陷阱中去,我是否能活还不好说,可你一定会死。” 孙妙妙怏怏道:“我知道。” 宁忆道:“知道就好。” 宁忆很快便来到了十字路口的位置,这里竟然有一个守卫。 不等宁忆问话,孙妙妙已经缩了缩脖子,主动辩解道:“你没问,我就没说,再说了,你可是太玄榜上的高手?谁还能拦住你不成?” 宁忆淡淡一笑,也不跟一个孩子计较,仍旧是单手提着她,另一只手则拔出了自己的佩刀“清寒”。 守卫看到了宁忆,也认出了宁忆,沉声道:“宁大客卿,你何故来此?” 守卫没有问宁忆是怎么来到此地的,而是直接问他为什么来。 宁忆并不隐瞒自己的意图,回答道:“了结一些旧冤。” 守卫全身覆甲,没有一丝缝隙,所以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见他缓缓摇头,表示拒绝。 宁忆加重了语气,“让开,我不想杀人。” 守卫直接拔出了自己的巨刀。 宁忆沉声道:“那便怪不得我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齐神宗 不管怎么说,宁忆毕竟做了多年的牝女宗大客卿,对于牝女宗的手段不能说是一无所知,眼前这名守卫之所以面对他这位“血刀”都毫无畏惧,甚至没有半点波澜,并非心志坚定,多半是被牝女宗的秘法迷惑了心智,已经如傀儡一般。 既然如此,宁忆也不打算留情,正如他自己所说,“血刀”这个名号可不是养花种草、喂猫养兔得来的。 下一刻,就见刀光一闪,照亮了整个路口。 待到刀光黯淡,这名护卫从颈至胁,半个身子保持着持刀的姿势,斜斜滑落,鲜血自他身前身后,喷涌而出。 一刀而已。 孙妙妙见此情景,忍不住尖叫出声。 宁忆抖了一个刀花,刀身仍旧是清凉如水,甚至可以映照出面容。 这便是“血刀十二式”,宁忆的成名绝学。 宁忆轻声道:“都出来吧。” 又有三名护卫从暗中走出,不过都是正常人的身高,同样披着铁甲,手持长刀。 宁忆问道:“不让?” 三人皆是沉默不动。 宁忆心中明白,再出一刀,好似紫电。 三名持刀守卫的上身向前扑倒在地,而下身双腿却因为铁甲固定的缘故,还稳稳地站在地上。 刚刚平复了心神的孙妙妙又是尖叫不止。 这便是“血刀”吗? 宁忆轻声道:“闭嘴。” 孙妙妙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她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惊恐地望着宁忆,生怕下一个被分尸的就是自己。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宁忆被人称作“血刀”了,这出刀杀人果真是血腥无比。 宁忆自从离开牝女宗之后,脾气已经好了许多,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现在重回牝女宗,许多回忆涌上心头,又有些当年“血刀”的意思了。 都说杀人多了会有杀气,宁忆身上的杀气之重可想而知,孙妙妙此时再也没了其他心思。 宁忆带着孙妙妙向右而行,走了大概半里左右后,宁忆又来到一个十字路口,问道:“接下来呢?” 孙妙妙左右观望了一下,说道:“向左。” 宁忆依言而行。 接下来,宁忆带着孙妙妙在如同蛛网一般的交错迷宫中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一座殿中。 此时殿中生了好大一堆火,蒙蒙岚蔼,周围漆黑如墨,唯有火光照耀之处还算明亮清晰。 在火堆旁边,铺着好些锦缎,上面端坐着一个高大男子,仅仅是坐着,也如同矮小之人站着。在他的背上、左右两侧、膝上各伏着一名妖娆女子,锦衣半遮,春光外泄,诱人之处若隐若现,手足纠缠在男子身上,耳鬓厮磨,轻声笑语,一派香艳景象。 宁忆停下脚步,随手将孙妙妙丢在一旁。 孙妙妙也不敢贸然逃走,生怕自己刚刚转身就要挨上一刀,只能双手抱膝,蜷缩在一旁。 火焰翻腾,照耀得男子和女子们明暗不定,身后的影子随着火焰的跳跃时长时短,仿若妖魔。 这名高大男子没有披甲,只是穿了一身黑色单衣,袒露出半个胸膛,黑发随意披散,相貌甚是英俊。 宁忆缓步前行。 男子的目光透过火焰射了过来,轻声道:“宁大客卿,久仰。” “你是谁?”宁忆问道。 男子微微一笑,“我叫齐神宗,是在你之后的新任大客卿。没想到能够与前辈交手,真是一大幸事。” 宁忆道:“我倒不觉得是什么幸事,我是来见冷夫人的,你只要让开道路,我可以……” “前辈是听不懂我的话吗?”齐神宗不等宁忆把话说完就直接打断道,“是我想要与前辈交手,并非不得不与前辈交手,就算前辈不来,我有朝一日也要去寻前辈。” 宁忆忽然笑了,“真是好大的口气。” 齐神宗挥了挥手,缠绕在他身上的四名艳姬缓缓起身,衣衫单薄宽松,只能算是披在身上,行动之间自然免不了春光乍泄,甚至还向宁忆搔首弄姿,暗送秋波,嘻嘻荡笑,若是石无月在这儿,怕不是要把这几个女子的嘴撕烂,不过宁忆无动于衷,视而不见。 齐神宗仍是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我听说过前辈的大名和事迹,我也听说过前辈在玉虚斗剑中的战绩,我更知道前辈二次登上太玄榜。可在我看来,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宁忆既不傲慢,也不过分谦虚,他问道:“既然这些都不算什么,那么什么才算是了不起?” 齐神宗道:“只有登上老玄榜,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可惜前辈距离老玄榜还有相当距离,就是较之天人造化境,也有一步之遥。当初玉虚斗剑,若非前辈凭借兵刃之利,以及宁大祭酒相让留情之故,恐怕前辈不能取胜。” “激将法?”宁忆容易发狂发痴,却并非蠢笨之人,立时听出了齐神宗的言外之意,“你是不是想让我不占兵刃的便宜来与你交手?” 齐神宗眼神变得凌厉,“怎么,不敢?” 宁忆沉默了片刻,道:“也罢,就如你所愿。” “好!不愧是天下三刀之一的‘血刀’宁忆!如今宋政已死,你也算是天下用刀第二人了。”齐神宗大喝一声,豁然起身,一脚踢散面前的火堆,火星四溅,惹得四名艳女纷纷尖叫躲闪。 原来在火堆中立着一把长刀,与那些类似于门板的巨刀不同,这把长刀的刀身细长,刀背笔直,有些类似于“欺方罔道”,因为部分刀身插入地面之中,看不出到底几许之长。 齐神宗伸手握住刀柄,拔刀而出,竟是一把长约四尺的长刀,比三尺长剑还要长上一尺。 齐神宗右手持刀,左手并拢食中二指,轻轻抹过刀身,说道:“此刀长四尺四寸四分,重四十四斤,因为谐音一个‘死’字,人死即是大睡,故名‘大睡’。前辈,记住了吗?” 宁忆脸色淡然,只是举起手中的“清寒”。 下一刻,齐神宗已经高高跃起,手中高举的“大睡”的刀锋向下,因为刀身纤薄如纸,从下向上望去,竟是如同细细的一线。 若是寻常江湖武人交手,十分忌讳跳跃,因为空中不能变向,十分容易露出破绽,可天人境大宗师能够御风而行,便没了这等顾虑,反而比起地上的辗转腾挪更为诡异莫测。 齐神宗的出刀不可谓不快,可宁忆的出刀更快,甚至没有看清宁忆是如何动作的,只是在原地留下了一个正在渐渐消散的残影,而他本人则出现在齐神宗的身侧,手中“清寒”并未攻向齐神宗,而是斩向他手中“大睡”的刀背。 一声轻响,这把“大睡”直接断成两截。 齐神宗脸色一变,惊喝道:“这不是‘血刀十二式’!” 宁忆不曾答话,只是专注运刀。 这当然不是“血刀十二式”,而是“南斗二十八剑诀”。 李玄都是个极为大方之人,从不藏私,当初李玄都邀请众人一起帮他完善“南斗二十八剑诀”,凡是参与之人都得以修习“南斗二十八剑诀”,宁忆自然也不例外。这也是宁忆最为佩服李玄都的地方。在武学一途,李玄都一直认为集众家之长远胜过一个人闭门造车,这也影响到宁忆的许多想法,开始涉猎其他绝学。如今的宁忆虽然还是天人无量境,但已经从刚刚跨过天人无量境的门槛走到了距离跨过天人造化境的门槛只剩下一步之遥。 齐神宗之所以如此自信,就是因为他仔细钻研了宁忆留在牝女宗中的“血刀”传承,自信已经可以破去宁忆的“血刀十二式”,却没想到宁忆根本不用“血刀十二式”,于是刚一交手,就被宁忆打断了手中长刀,甚至宁忆还未用出“大宗师”和“欺方罔道”。 宁忆身随刀走,虚实不定,从“南斗二十八剑诀”变为传承自补天宗的“天问九式”,当初道门一统,各宗高手齐聚中州,宁忆也在场,与补天宗的景修有过交流,景修用补天宗的“天问九式”交换了宁忆的“血刀十二式”,将“血刀十二式”纳入补天宗的传承之中,唯一的条件是宁忆不能将“天问九式”传授给其他宗门之人,不过可以传授给自己的儿女。 宁忆得了“天问九式”之后,虽然缺少了与之配套的功法“天遁心法”,但以“紫血功”和“浩然气”催动,却是另有一番玄妙。 刀光闪过,齐神宗手中的半截断刀也被齐根斩断,只剩下一个刀柄,断口处平滑如镜,可见宁忆出刀之凌厉。 宁忆停下手中“清寒”,淡然问道:“仅就如此了吗?” 齐神宗双眼微微眯起,眼神中有淡淡紫光闪过,然后双掌猛然击出。 宁忆右手持刀,左手平推,以单掌迎上了齐神宗的双掌。 齐神宗的身形猛然一震,宁忆却是不动分毫。 地师徐无鬼与李玄都一般,都是推崇博采众家之长而反对闭门造车,所以在地师当权期间,西北五宗内部有过频繁的功法交流,“紫血功”本是道种宗的功法,却流传到了牝女宗,宁忆由此习得。不过宁忆一直将“紫血功”放在次要位置,根本还是他年轻时所学的儒门绝学“浩然正气”。 齐神宗所修炼的也是“紫血功”,精深程度远在宁忆之上,如果两人只用“紫血功”比拼,同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宁忆多半不是对手。可儒门的“浩然气”却是天下第一等的功法,同等境界下,便是“逍遥六虚劫”都奈何不得,用道门的说法,那就是大成之法中的玄门正道之法,“紫血功”万难媲美。 两人僵持片刻之后,宁忆猛地发力,直接将齐神宗震退。 齐神宗向后飘退,撞在一名躲闪不及的艳女身上,这名艳女没有发出半点动静,浑身上下骨骼尽碎,眼看是不活了。 齐神宗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死死盯着宁忆,“不愧是宁大祭酒的孙子,家学渊源,实在是佩服。” 宁忆不发一言,望向那几名被吓傻的艳女,说道:“若是不想死的,就快些离开。” 这些艳女这才反应过来,如梦初醒一般,惊叫一声,四散逃跑。 孙妙妙趁此时机手脚并用,往大殿外膝行爬去,只希望宁忆不要注意到自己。 “怜香惜玉。”齐神宗的眼神阴沉下来,不见他如何动作,有气机凭空生出,正在逃跑的几名艳女立时被震碎心脏,倒地身死。 唯有攻向孙妙妙的那道无形气机被宁忆化解,原本正想逃跑的孙妙妙再不敢有所动作,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宁忆缓缓说道:“何必拿这些女子泄愤。” “少装好人了!堂堂‘血刀’横行西域,杀人如麻,杀得血流成河,杀得那些大盗马贼闻风丧胆,这才有了‘血刀’的名号,现在死两个人,算得了什么?”齐神宗嘿然冷笑,“你手上的人命不计其数,现在却要假惺惺地来装圣人么?你知道这些女子是谁?她们又做过什么?我今日这样杀了她们,殊不知她们是不是也曾这样杀了旁人?” “无辜也好,有辜也罢,她们终究是牝女宗的弟子,而你是牝女宗的大客卿,同门相残之事,我可从未做过。”宁忆淡淡道,“我从不否认我手上血债无数,我也不想去忏悔、赎罪,那是佛门之人做的事情,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情,以前的我觉得杀人是对的,那我就杀人,现在的我觉得杀人是错,我便不杀人。” 齐神宗讥讽道:“那你到底是杀人还是不杀人?” 宁忆道:“若是这些女子,还有我身后的孩子,我会放她们一马,至于你,我是要杀的。不过不是为了行善除恶,仅仅是因为你这种人狂妄自大,视人命草芥,已经无可救药,便是归顺,也没有留着的必要。” 齐神宗哈哈大笑:“说到底还是怜香惜玉,不愧是天下有名的情种,为了一个女人疯癫多年。既然你要杀我,那咱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 说罢,齐神宗五指成勾,一爪抓出,正是牝女宗的“玄阴屠”。 宁忆脸色平静,用出石无月教给他的“少阴寒冰指”,一指点出。 好似孩童猜拳,宁忆的“剪刀”刺在了齐神宗的“包袱”上面,偌大的大殿倏地一震,齐神宗只觉得心头也随之一震,一股寒气从掌心攻入体内。 眨眼间,齐神宗的一条手臂已经被彻底冰封,就连头发、眉毛上也挂了重重的白霜。 天人三境之中,凡是能够跻身天人造化境之人,彼此之间相差不大,唯一的例外便是刚刚速成的上官莞,及至现在,上官莞的境界逐渐稳固,就是面对深不可测的陈眠也只是吃个小亏而已,真要生死互搏,也有一战之力。真正良莠不齐的是天人无量境,有些类似于归真境九重楼。在天人无量境中,修为精深之人可以媲美天人造化境,如秦素、李元婴、宁忆、司徒玄略、藏老人、悟真等人,修为稀松之人,甚至能败给境界更低之人。 虽然这位新任大客卿齐神宗也是天人无量境,可是与宁忆相比,实是不在一个层次,再加上宁忆本就熟悉牝女宗的手段,还有石无月传授的玄女宗克制牝女宗之法,齐神宗自然不是宁忆的对手。 齐神宗想要缩手,却发觉宁忆的指尖上传来巨大吸力,让他挣脱不开,不由脸色大变,喝道:“宁忆,你如何学得玄女宗的手段?” 宁忆并不回答,只是加紧往齐神宗体内灌注“寒冰真气”。 只有修炼玄女宗“玄阴真经”才能练就“寒冰真气”,再辅以玄女宗的“少阴寒冰指”,将“寒冰真气”凝聚于一指之上,拼着大耗气机,将“寒冰真气”急速注入对手的经脉之中,强行并非对手。 这“寒冰真气”是至阴至寒之物,再有片刻,齐神宗的另外半个身子也被冻僵。 这一招的关键就在于此,若无极厉害的境界修为作为支撑,“寒冰真气”就如泥牛入海一般,顷刻间就会被齐神宗自身的磅礴气机所化解,可偏偏宁忆的修为要胜过齐神宗,不消半炷香的时间,齐神宗整个人已经成了一座冰雕。 虽然齐神宗并未就此死去,还有微弱气息传出,但整个人已经被彻底冰封,就连体内的气机也不再流转。 第二百三十六章 王天笑 宁忆制住了齐神宗,不过自身消耗也是不小,气息有些衰弱。不过以如此代价拿下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还是极为值得的。 宁忆站在冰雕旁边,似乎在考虑如何将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齐神宗置于死地。 与此同时,孙妙妙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再望向宁忆的目光就满是畏惧,而不是先前的忌惮。 难怪都说江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血刀”之名,名副其实。 宁忆取过自己的“清寒”,便要将齐神宗的头颅斩断。 就在此时,宁忆心头骤然生出极大的警兆,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可以称之为“金风未动蝉先觉”,也可以称之为“心血来潮”,亦可以说是多年生死搏杀中锻炼出的一线灵觉。没有道理可讲,可宁忆就是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一线杀机,不再对齐神宗痛下杀手,而是猛地将手中“清寒”朝身后丢掷出去。 在孙妙妙的眼中,就是宁忆毫无征兆地转身。因为宁忆出刀速度太快,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然也谈不上惊恐。如果宁忆是对她出刀,那么她连自己是死的也不知道,不过宁忆的目标不是她,直到她耳畔的鬓发被吹起,她才反应过来。 不过孙妙妙却没敢转身,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后背冰凉一片,头皮发麻。 虽然孙妙妙不敢转身去看自己的身后,但她可以看到宁忆的表情,然后她只看到了一片凝重,这是宁忆面对齐神宗时从未有过的神态,甚至可以说是如临大敌。 殿内有了片刻的沉默,无论是宁忆,还是她背后之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孙妙妙只觉得两股战战,天人交战片刻之后,她一咬牙,缓缓转过身来。 然后她看到“清寒”悬停在半空中,有一根手指抵住了“清寒”的刀尖,让它动弹不得。而这根手指的主人,是个外表大概有不惑年纪的男子,气态威严却又不显得过分夸张,没有什么杀气,甚是内敛。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便挡住了宁忆的一刀,还是如此轻描淡写。 孙妙妙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接着就听到能宁忆终于打破了沉默,“原来是大明官。” 来人正是阴阳宗的大明官王天笑,他与兰玄霜一战之后也随之来到了帝京附近,并且通过以前的老关系联系上了牝女宗,此后便藏身于邀月洞天之中。只是邀月洞天实在太大,而谁也没有想到宁忆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所以王天笑未能第一时间现身,好在来得不算太迟。 “宁大客卿。”王天笑并非齐神宗这等人物,并没有对孙妙妙这等小人物痛下杀手,只是当她不存在,目光一直望向宁忆,“你怎么来到这里?” 宁忆道:“自然是有人指引我前来。” 王天笑皱眉沉思了片刻,随即恍然道:“原来是上官莞,我实在没有想到,她竟然也倒向了李玄都。” 宁忆道:“上官姑娘是地师的弟子,地师将衣钵传给了清平先生,便已经说明一切,上官姑娘此举是遵从师命,没有什么好指摘的。反倒是大明官,似乎有些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好一个执迷不悟。”王天笑道,“昆仑洞天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我都不是当事人,地师把衣钵传承给李玄都,也只是李玄都等人的一面之词,实在难以让人相信。” 宁忆道:“大明官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地师在世之时,就不止一次拉拢清平先生,并且有意将上官姑娘嫁给清平先生,虽然被清平先生婉拒,但也可见地师的态度。再有就是,大真人之变后,大明官为何独自逃走?难道大明官当真不知道宋政的险恶用心?就算没有地师遗命,大明官身为十大明官之首,如此没有担当,其他明官焉能不寒心?上官姑娘焉能再与大明官同道而行?” 都说骂人不揭短,宁忆虽然并非有意嘲讽,但却刚好说中了王天笑的痛处。大真人府之变后,其他几位明官四散逃走,不再跟随王天笑,一则是畏惧李玄都,二则就是王天笑抛弃上官莞的举动寒了人心。王天笑今天可以抛弃上官莞,那么明天就可以抛弃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既然如此,倒不如自谋出路。 王天笑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却也没有反驳。 有些人可以做决策者和领袖,比如李道虚、张静修、李玄都、徐无鬼等人,而有些人就只能做副手,比如王天笑、宁忆、李非烟等人,后者有极为出众的能力,执行决策和辅佐他人都没有问题,却做不了领袖,缺少一定的魄力、格局和担当。 王天笑缺乏必要的担当和魄力,甚至还不如张静沉,虽然张静沉失败了,但也不失为敢想敢做敢于担当之人,只是能力有所欠缺罢了。 宁忆看得清楚,也有自知之明,他可以做李玄都的左膀右臂,却代替不了李玄都的位置,并非仅仅是因为境界修为的差距,也不是背景出身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他缺少了李玄都的想法。 从李玄都筹备建立太平客栈开始,李玄都就已经规划了一个清晰战略。左手抓住道门,坚决推动南北两大势力和谈与道门一统,继而抗衡支持朝廷的儒门。右手抓住辽东,通过新兴的辽东政权从兵事上推翻腐朽的大魏朝廷,以及消灭天生缺陷的西北大周,实现天下的一统。从战力对应上来说,李玄都要用左手解决朝廷的上层战力,然后用右手解决朝廷的下层战力,从曾经的儒门与朝廷体系变更为道门与辽东体系。其实地师也是这样做的,只是西北五宗并非完整的道门,大周也没能脱开大魏朝廷的种种弊端窠臼,比不得辽东,所以说天生缺陷。 故而李玄都的每一步都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所谋求,这一路行来,李玄都的所有决策都是围绕着这一个战略来执行。宁忆缺少的正是李玄都对整体的布局和谋划,所以宁忆在自己境界修为远胜李玄都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追随李玄都,而不是与李玄都一争高下。 正因为宁忆有着类似的经历,所以才能一针见血。 王天笑叹了口气,“所以这次王某人是孤身来此,而非带领众明官来此。” 宁忆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清平先生已经任命上官姑娘为阴阳宗的宗主,并授予‘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两件宗主信物,所以现在应该称呼上官姑娘为上官宗主了。” 王天笑五指猛地一拢,将“清寒”握在掌中,缓缓说道:“凭什么?李玄都有什么资格任命阴阳宗的宗主?难道他真当自己是什么所谓的大掌教了?” 宁忆道:“当初道门一统,推选了三位掌教大真人,等同是副掌教,而大掌教之位空悬。如今三位大真人之一的老天师飞升,总要有人递补,放眼如今天下,地师飞升,宋政身死,澹台云败走太白山,还有人比清平先生更有资格吗?清平先生能否成为大掌教尚不好说,可能否成为三位掌教真人之一却是没什么好争辩的。” 王天笑沉默了片刻,不想再在这个话题纠缠下去,转而说道:“李玄都做不做大掌教,上官莞做不做阴阳宗的宗主,我都可以暂不理会,我只想问宁大客卿,你今日闯入此地,到底意欲何为?” 宁忆双手分别握住“大宗师”和“欺方罔道”,说道:“无他,唯了断恩仇而已。” 第二百三十七章 镜中花 王天笑丢掉手中的“清寒”,一挥大袖,平地生起一阵黑风,让孙妙妙几乎睁不开双眼。 宁忆随风而起,双刀交错,金风四溢,切断席卷向自己的黑风。 虽说宁忆境界修为不如王天笑,但凭借手中的两大神兵利器,也不能说是没有还手之力。 王天笑同样明白这个道理,不曾有丝毫大意,轻声道:“黄泉无法,阴司有序,冥锁即至,生魂难逃。” 一条黑幽幽的锁链凭空出现,不知以何种金属材质铸就,其上刻有无数符箓纹络,如黑色巨蟒,哗啦啦作响。 这条锁链不断伸长,如有灵性,朝着宁忆缠绕而去,宁忆以手中“大宗师”格挡,立时被黑色锁链顺势缠绕刀身。 锁链另一端被王天笑握在手中,然后轻轻一拉,锁链立时收紧。 这条锁链似虚似实,有禁锢神魂之妙用,只要将神魂定住,体魄就变成了行尸走肉,动弹不得。 宁忆不敢触及锁链,以“大宗师”暂且挡住铁索,身形顺势欺近,另外一只手中的“欺方罔道”一刀斩去。 下一刻,王天笑的头颅冲天而起,脸上还挂着淡淡笑意,不见半点惊惶,让人搞不清他是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有恃无恐。 宁忆不为所动,一刀震碎锁链,双刀连斩,又将没了头颅的身体斩成三段,五马分尸也不过如此了。 没了身体的头颅自行飞起,开口笑道:“宁忆,你杀得了我吗?” 话音落下,已经断掉的四肢和躯干自行组合成一具无头尸体,从脖颈断裂处生出一颗略显虚幻的女子面孔,妩媚天然,媚眼如丝,更为显眼的是脑后拖曳如披风的三千青丝,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只剩下一颗头颅的王天笑同样自脖颈断裂处生出重重雾气,这些雾气渐渐凝聚成一具全新身体,却是一具女子身躯,玲珑有致,窈窕动人。这具体魄最为刺目的是双手十指的指甲,泛着清亮光芒,足有一尺之长,寒气森森,阴气森森,似是十柄短剑。 宁忆脸色微变:“‘阴阳归一诀’?” 所谓“阴阳归一诀”,乃是类似于“一气化三清”和“斩三尸拔九虫”这等大成之法的上成之法,只是相较于后两者,此法局限极大,每次使用都要损耗元气,只能以一身化作两身,而且阴阳混淆。当下王天笑男身却生女相,男相却生女身,就是因为男主阳,女主阴,此时阴阳混淆,便连男女也一并混淆了。 王天笑直接用出“阴阳归一诀”,已经是近乎于用出了全力。 宁忆以双刀对上两个王天笑,立时落入下风之中。 女相男身的王天笑缠住宁忆,男相女神的王天笑身上涌现出一股诡异气机,非黑非白,幽冥晦暗,然后整个人化作一团黑云,继而从黑云之中探出一只巨大的狰狞魔爪,覆盖鳞甲,足能将一人握于掌中,五根指甲都锐长如利剑,闪烁着诡异光泽,蕴藏种种戾气煞气,划破长空,朝着宁忆绞杀而至。 “太阴十三剑”的关键在于心魔和剑奴,地师和李玄都的路数都是重剑奴而轻心魔,王天笑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以“太阴十三剑”中的阴邪杀戮之剑意养育心魔、壮大心魔,使得心魔得以在现世之中化形,拥有实体,再由心魔操纵“太阴十三剑”,几乎将“太阴十三剑”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相较于抑制心魔的剑奴路数,有了实质形体的心魔威力大了何止一倍。 宁忆身形浮空,催运双刀护住周身上下,刀光交织成一个大茧,任由魔爪如何绞杀,生生不绝,使得魔爪不能靠近宁忆分毫。 转眼之间,心魔的一条巨大手臂已经完全现世,使得这座大殿骤然变得狭窄起来。只见心魔挥手之间,一片漆黑剑气立刻席卷而出,四散纷飞。这些剑气乃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而且更为污秽,蕴含了各种煞气、戾气,幻象丛生,阴诡难测。寻常人只要沾上一点,就要被这剑气侵入体内,落地生根,腐坏身躯,生不如死。 便在此时,女相男身的王天笑的发冠碎裂,披头散发,继而三千青丝骤然暴涨,似有数百丈之长,朝着宁忆席卷而来,此乃“青墨三千甲”,进可攻退可守。 青丝交织成片,与滚滚黑云混杂一处,层层叠叠,难以分辨,将宁忆笼罩其中。 下一刻,在重重青丝中亮起无数白色刀光,将重重“乌云”生生撕裂开来。 宁忆重新落回地面,不过他脚下的地面也变得粘软起来,不再是坚硬的青石板地面,倒像是雨后的泥地,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内脏,黏黏软软,仿佛活物一般,轻微蠕动。 宁忆下意识地低头望去,只见脚下一片黑色雾气,甚至已经渐渐漫过脚面,仿佛是暴雨时节的街道,因为雨水来不及排泄的缘故,逐渐形成积水,乍一看去,更像是一方湖泊。 在这片黑气之下,地面竟然开始蠕动,变得高低不平,其中有数不清的手掌伸出地面,妄图抓住宁忆的脚腕。 宁忆一跃而起。 下一刻,在他刚刚所站立的地方,竟然有五根长短不一的高大立柱缓缓升起,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立柱,分明就是五根手指。 只见一只巨大手掌从地下缓缓升起,然后继续向上空伸去,欲要将宁忆抓在掌心。 这是心魔的另外一只手掌,不知何时藏在了地下,此时趁着宁忆破开“青墨三千甲”的关键时刻,终于出手。在这只手掌出现的一瞬间,无数黑云向着它滚滚汇聚而来,然后悉数注入他的体内,使其手臂肌肉暴涨,青筋毕露,每根青筋足有常人手臂粗细,让人望而生畏。 宁忆自然不肯束手待毙,身形滴溜溜地一转,整个人好似陀螺一般,顿时有无数刀气四散激射,刀芒如风,使得心魔的手臂上顿时绽放开数十道三尺长的巨大伤口,皮肉翻开,污血横流。 如此伤口对于寻常人而言,自然是致命重伤,可对于身躯远超常人的心魔而言,却不过是皮肉之伤,而且它的复原能力极强,不等黑色污血流下几分,已经是快速愈合,完好如初。 与此同时,另外一只心魔的手掌也合拢过来。 宁忆躲无可躲,被双掌握在手心,心魔用力握紧双手,欲要将握在手心里的宁忆生生捏成粉碎。 就在此时,宁忆的头顶凭空出现了一面镜子,镜面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竟是比玻璃还要清晰,镜子边缘被雕刻成百花形貌,就像一根花藤上开满了各色花朵,刚好环绕镜面一周。 王天笑见多识广,只是一眼就认出了这面镜子的来历,瞳孔猛地一缩,失声道:“忘情宗的‘镜中花’?” 为时已晚。 宁忆早在王天笑一分为二的时候就已经启动了“镜中花”,并不断以刀光为遮掩,此时这件半仙物的开启已经接近尾声。 只见镜子缓缓升高,越来越大,好似明月东升。 在升至中天之后,镜面上生出层层涟漪,其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身影,马上就要降临此地。 来人将至未至,气势之盛,就已经彻底压过了王天笑的心魔。 正是手持“水中月”的李玄都。 第二百三十八章 追逃 李玄都的战力几何?宋政和澹台云已经给出了例子。 如果说宋政因为从地仙途径转到鬼仙途径且跻身长生境界时日尚短的缘故,败给李玄都还在情理之中,那么得了巫阳传承从而兼修人仙和地仙两大途径的澹台云却怎么也不能算是一颗软柿子,甚至可以说,如果澹台云拥有一件与她自身十分契合的仙物,那么她完全可以去挑战地师飞升之后公认的天下第一人李道虚,未必能够取胜,最起码有一战之力。 可就是这样的澹台云,还是败在了李玄都的手中。 当然,李玄都知道自己取胜实在是有太多的取巧,他分两次迎战澹台云,先败后胜,占了两大仙物的便宜,又有澹台云自负轻敌的缘故,更有秦清的关键一刀,如此种种原因累加在一起,才让李玄都侥幸取胜。当时李玄都根本没想公平决战,他只是不想让澹台云坏了他的整体布局,在他的谋划中,辽东是关键一环,秦清又是辽东的关键,可其他人并不知晓其中缘故,只知道李玄都胜了澹台云。 当澹台云返回西京无墟宫并久久不曾露面这件事不再是秘密之后,所有人都不得不重新审视李玄都的实力。虽然李玄都跻身长生境的时间很短,刚刚度过了脱胎换骨而已,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李玄都已经迅速成熟,足以与那些老牌长生地仙相媲美。如果说玉虚斗剑的天下棋局看不出什么,大真人府之变是一场多人参与的混战,那么太白山之战就真正为李玄都正名,让人不敢再对战胜李玄都这件事抱有侥幸心理,也可以说,李玄都踩着澹台云这位前辈,登上山巅,真正像李道虚、徐无鬼这些人一样,仅仅是名号便让人望而生畏,不敢生出别样心思。 也正是因为太白山一战最终的结果是李玄都胜出,导致帝京城中的众人在心态上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最为明显的就是儒门。儒门不再强硬到底,开始动摇,甚至同意有限度的合作,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儒门中不缺少明眼人,肯定能够看明白他的用心,可看明白了又能如何?在双方实力此消彼长的情况下,儒门不得不改变决策。因为儒门和李玄都也都明白另外一点,那就是李玄都不可能真正消灭儒门,只能削弱儒门,动摇儒门的主导地位,从儒门一家独大变为道门独大,就如当年儒门不能消灭道门,内部不支持,为首之人也不能为所欲为,三教并存是最大的现实,所以儒门在不涉及自身生死存亡的情况下,没有必要与李玄都誓死一搏,只是争一时胜负罢了。 先例在前,王天笑脸色剧变,不假思索就开始回掠后撤。虽然他一分为二,但只要其中之一能够逃出生天,便不至于身死当场。 一个身影如同穿越水幕一般穿过变大的“镜中花”降临此地,玄黑的“阴阳仙衣”无风自动,剑影流转,正是李玄都。 王天笑也是果决之人,既然李玄都降临到了此地,他再想把宁忆如何已经不现实了,所以果断放弃宁忆,令心魔断后,为自己争取到逃脱的时间。 因为此地空间狭小,心魔不能显出全部真身,只有两条手臂勉强现身,不过也已经足够,足以发挥心魔的大部分威力。只见心魔的两只手掌放开宁忆,又朝李玄都合拢而来。 不过这次的结果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李玄都只是双手分别左右一撑,便架住了心魔的双手,使其无法合拢,无论心魔如何发力,哪怕手臂上的青筋已然暴起,仍旧是不能前进半分。李玄都的双掌与心魔的两只手掌相比,实在是渺小无比,可就是如此不成比例的对比,却得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结果,在单纯的角力上,竟然是庞大的心魔输了。 与此同时,心魔手掌与李玄都双手接触的位置开始不断崩解,却是李玄都开始运转“逍遥六虚劫”,虽然心魔拥有实体,但它的实体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以气机所化,自然能被“逍遥六虚劫”化解。 心魔也有灵性,立时感觉到了莫大的危机,想要收回手掌,可是发觉自己的手掌被牢牢吸附,根本挣脱不开。 李玄都加紧催动“逍遥六虚劫”,心魔的双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消散,逼得心魔不得不壁虎断尾,强行舍弃自己的两条小臂,只剩下肘部到肩膀位置的半截断臂,然后化作一团黑云,想要仓皇逃窜。 不过心魔逃走的方向恰好与王天笑逃走的方向相反。 这也是王天笑的用意,邀月洞天四通八达也意味着错综复杂,如果分头逃跑,纵然是李玄都,大概率也只能追上一个,那么另外一个就能趁此时机逃出生天。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面对长生地仙并非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如果一味逃跑,长生地仙也要耗费时间去追。正如当初李玄都未曾跻身长生境时,也曾与地师在西域上演过一场追逃大戏,地师费了好些手段才捉到李玄都。 虽然这样会让王天笑修为大损,甚至是跌落境界,但对于王天笑而言,保住性命才是现在的关键,其他都是次要。 李玄都一挥大袖。 袖口骤然变大无数倍,仿佛要容纳整个天地。然后正在逃窜的黑云被不断吸入大袖之中,此后便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乍一看去,这好像是张静修的绝学“乾坤袖”,实则是“阴阳仙衣”的“袖里乾坤”,袖中藏乾坤,自成一方小洞天,无所不收,大到各种宝物,小到离手的剑气、术法,甚至就是对手本手,若是境界修为不足,也会被收入其中。 两者相差无多,只是一者是功法,一者是外物,其实还有一门中成之法也叫这个名字,却是用来专门收取暗器,不能相提并论。 早在“阴阳仙衣”的主人还是地师徐无鬼的时候,就有三大玄妙,从镇魔台到静禅寺,张静修两次面对徐无鬼,也曾提及,只是地师从未用过,传到李玄都的手上之后,李玄都同样没有用过,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真正用出这件仙物的第三种玄妙神通。 李玄都的袖口越来越大,好似巨鲸吸水,将黑云不断吸入其中,原本缩成一团的黑云被强行拉扯出一条长长“尾巴”,其本体则在不断缩小。 另一边的王天笑心生感应,既是惊骇,又是心疼,毕竟徐无鬼从未用过,他也没料到李玄都会有如此手段,自己半数修为所凝聚的心魔,如果运用得当,完全可以造就第二个上官莞,就这样被李玄都“收入囊中”,半点不剩。现在只剩下半数修为的王天笑如何能不心疼!李玄都用如此短的时间就解决掉了心魔,意味着李玄都随时都可能追过来,那么他的处境就十分不妙了。 王天笑开始不计后果地拼命逃窜。 李玄都将所有的黑云都收入袖中之后,袖口又逐渐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不得不说,“阴阳仙衣”是李玄都所见仙物中最完美的一件仙物,不但进可攻退可守,而且可以根据主人的意向产生不同的变化,因为“阴阳仙衣”的上任主人是地师徐无鬼,所以阴面的神通是“太阴剑阵”,如果主人是张静修,也有可能是“五雷轰顶”等手段。 因为李玄都与地师算是上下传承而同出一脉,所以李玄都不曾改变“阴阳仙衣”。不过阳面却是威力略微不足,因为地师将其中神力灌注给了“帝释天”,导致阳面只剩下三朵莲花而无三轮曜日,李玄都对战澹台云的时候,三轮莲花又受损严重,正在缓慢恢复,靠着“阴阳仙衣”自行吸纳天地元气,所需时间不短,而“袖里乾坤”便是快速补充的手段,有进有出,所以李玄都认为“阴阳仙衣”最为完美。 李玄都吸纳了黑云,不仅补充了原本的损失,甚至还有所增强,使得“阴阳仙衣”的青莲中生出一尊王天笑模样的虚影,这也是“阴阳仙衣”的玄妙,徐无鬼以青阳教的神力灌注其中,便显化为三轮曜日,现在李玄都以王天笑的气机灌注其中,便显化为王天笑的模样,没有常势常形。 然后李玄都转头望向宁忆,说道:“阁臣,王天笑交给我,你自己小心。” 宁忆明白李玄都的言下之意,是让他去见冷夫人,点头应下。 李玄都身形一闪而逝。 宁忆收起双刀,又取回被王天笑随手丢在一旁的“清寒”,然后来到孙妙妙身旁。此时孙妙妙蜷缩在大殿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好在王天笑还有些大宗师的风度,不屑于对一个小丫头出手,再加上一些恰到好处的运气,孙妙妙并没有死,只是昏了过去。 宁忆伸手给小丫头注入了一缕儒门的“浩然气”,不消片刻,孙妙妙便醒了过来。 孙妙妙晃了晃脑袋,迷迷糊糊地看了眼四周,说道:“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 “那不是梦。”宁忆直接打断道,“我们该去见冷夫人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见面 王天笑飞掠在如同迷宫一般的邀月洞天之中,唯一的目的就是甩脱身后紧追不放的李玄都。 事实上,邀月洞天的确给李玄都造成了一些麻烦,不过这些麻烦远不足以让王天笑彻底摆脱李玄都。两人之间的距离还在不断拉近,李玄都追上王天笑只是时间问题。 王天笑很明白他被李玄都追上的下场是什么。 上官莞与李玄都有过一些冲突矛盾,可这些冲突都以上官莞彻底失败而结束,那么李玄都对待上官莞的态度必然是宽容的,谁会去为难一个从未胜过自己的手下败将? 虽然李玄都对待上官莞的态度必然是复杂的,不管怎么说,李玄都继承了地师徐无鬼的衣钵,不仅仅是学了“太阴十三剑”、“逍遥六虚劫”和得了“阴阳仙衣”那么简单,甚至不是入主剑秀山和得到齐王门客的认可,而是他继承了地师的部分想法和理念,从“玄都紫府”归来之后,李玄都的行事风格有了明显改变,越来越沉稳老练,有了地师风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地师可以算是李玄都的老师之一。那么上官莞作为地师的弟子、养女,李玄都不看僧面看佛面,必然要有所区别对待,更何况上官莞还差点被地师做主嫁给李玄都。 可王天笑不一样,他在鬼国洞天的一战中,靠着暗中偷袭差一点便将李玄都毙于掌下,若不是张静修相救,李玄都已经死在鬼国洞天中,就算如此,也让李玄都在很长时间内都要饱受心魔的折磨和困扰。在接下来的争斗中,王天笑也给李玄都造成了不小的麻烦,甚至在前不久刚刚对张白昼和兰玄霜出手,而且上官莞归顺李玄都已经起到了千金买马骨的效果,这种事情做一次就足够了,不必太多。那么无论怎么看,这位清平先生都没有手下留情的必要。 正因为如此,王天笑才要拼命逃跑,没有半点侥幸心理。 他很明白,李玄都是要杀自己的。过去李玄都不杀自己,不是不想杀,是没有闲暇去专门追杀他,可一旦被李玄都抓到了合适的机会,李玄都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王天笑从未如此仓皇失措,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落水狗,一身太玄榜上数一数二的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只剩下半数,辛苦经营多年的阴阳宗,四分五裂,就连性命也要保不住了。这是王天笑从未想过的未来。 可就这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一个声音从王天笑的背后传来,“大明官,何故去之太急?” 王天笑闻听这个声音,脸色骤然苍白。 李玄都何以如此之快! 一个身影出现在王天笑身后不远处,正是李玄都。 王天笑再也不敢有半分留手,再度折损修为,身上血气涌动,整个人化作一道阴火,一掠数百丈。 只是李玄都同样化作阴火,不曾落后分毫。 与此同时,还有剑影游走,这些剑影皆是剑奴所化,依托于“阴阳仙衣”存在,没有身体存在,速度更胜一筹,已经追上了王天笑,游走于王天笑的周围,传来阵阵呼啸之声。 王天笑周围生出点点涟漪,身形摇摇欲坠。 到了如此危及境地,王天笑决定舍命一搏,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心魔由我生”。因为他的心魔与旁人大不相同,如果他贸然用出“心魔由我生”,遭到心魔反噬几乎是必然之事,不过现在心魔已经不存,他倒是没了顾忌。 然后就见王天笑不断跌落的境界开始节节攀升,转眼间便重回巅峰状态,而且还在向长生境推进,这已经是折损寿元了。江湖中最不缺的便是损耗寿元的秘法,这也就是同样的境界中有些人可以活到两个甲子,有些人却不足百岁便已坐化的原因。甚至有些秘法,如果施术之人修为不足,会当场把施术之人抽成一具干尸。 不过值此生死关头,王天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王天笑的境界骤然高涨,竟是有直上昆仑,直接推开长生大门的气象,他原本苍白的脸色骤然变得异常鲜红,七窍中血流如注,血色漆黑,满头长发转白,披散在身后暴涨而起,在空中狂乱飘舞! 与此同时,王天笑的脸上也显现出明显的老态,原本中年人的相貌变成了老人相貌,皱纹如沟壑纵横,甚至在皮肤上生出了黑斑,再配上那一头白发,当真是垂垂老矣。 只是不管王天笑如何接近长生境,终究不是长生境,就算是长生境,澹台云这位元婴妙境尚且败了,王天笑又能如何? 他甚至没有看清李玄都是如何出手,便被李玄都一指点在了当胸。这一指是李玄都以指代剑,直接强行截断了王天笑的一线气机流转,使得他有了明显的停滞。 王天笑的身形显现出来,他从未如此仓皇失措,就像一条丧家之犬,更令他恐惧的是,即便是像一条丧家之犬,也没能逃出李玄都道人的手心,难道甲子苦功,今日要悉数留在这里不成!? 李玄都出手不停。 王天笑体内原本如海潮拍岸的气机骤然无声,转眼间已经是血污满身,继而神念和气机感知竟被生生掐断,除了双眼双耳,再无感知外界的其他途径。 但这并不是让他最胆战心惊的,让他感到恐惧的是,自己的境界竟然在飞速下降,原本已经在自己面前展露出冰山一角的瑰丽画卷竟是在飞速合拢,他已经跨入门槛的那只脚竟然在往后收回,而长生境界的大门更是要彻底关上。 虽然这长生境界本就是昙花一现,难以长久,甚至连半炷香的时间都没有,还要付出极大的寿元代价,但终究是给了王天笑一线生机。现在的情况确实王天笑只看了一眼那副波澜壮阔的瑰丽画卷,刚刚打开大门便陡然关闭,从长生境界跌回天人境界,甚至不能维持原本的天人造化境,不断向下跌落。 李玄都伸手一扯,王天笑轰然落地。 …… 另一边,宁忆在孙妙妙的带领下,穿过大殿,终于来到了邀月洞天的核心位置。 此时冷夫人已经知道宁忆要来,并没有大门紧闭,反而是主动开启了门户。 这里的布置十分有意思,像是一间普通居室,分出内外两间,外面是会客所在,里面用屏风隔开。 平心而论,宁忆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儿脂粉味道太浓了,不管如何装饰考究和意境布局,都遮掩不住那股有些刺鼻脂粉味道。这里的“味道”当然不是说鼻子嗅到的味道或者舌头尝到的味道,而是一种感觉,就像一座百战之军的兵营,不管如何清洗打扫甚至是更换驻地,都抹除不掉那股仿佛浸到骨子里的杀伐血腥味道,亦或是青鸾卫的昭狱,总是有环绕不去的阴森恐怖感觉。 客厅的桌椅摆放随意,然后是描金仕女屏风和翡翠珠帘隔开一个不大的区域,此时屏风和珠帘已经向两旁撤开,露出其后的一张巨大贵妃榻。 冷夫人便坐在这张贵妃榻上。 今天的冷夫人内着一身月白色素裙,外罩湖色纱衣,若是抛开身上那份不俗气态不谈,单就服饰而言,更像个中等士族人家出身的妇人。 冷夫人见到宁忆,长叹一声,“宁先生,我们却是许久未见了,近来可好?” 宁忆淡淡道:“有劳夫人关心,宁某一切安好。” 第二百四十章 谈和 “一切安好就好。”冷夫人状若无意地扫了孙妙妙一眼。 孙妙妙一个激灵,直接跪倒在地。 宁忆道:“今日之事,夫人也不必责怪她,我迟早要找到这里来的。就算没有她,还有旁人,总会有人为我领路的。” 冷夫人明白宁忆所言不错,牝女宗善于玩弄人心,有利有弊,自家弟子也是心思多变,少有那等对宗门忠心不二的弟子。 冷夫人将视线转向宁忆,“当初宁先生不告而别,然后便成了太平宗的人,今日重回牝女宗,想来不是再叙旧事。” 宁忆开门见山道:“我此番前来是为了旧事,却不是夫人所说的旧事,而是为了当年林雨萍之事。” 冷夫人道:“此事早有定论,是玄女宗所为,两宗结怨多年,这种事情再常见不过,而且江湖争斗,哪有不死人的。” “到了这个时候,夫人还要敷衍于我吗?”宁忆稍微抬高了声调,“据我所知,当年的那场袭杀是牝女宗一手策划,完全是嫁祸于玄女宗。” 冷夫人脸皮微微一颤,“宁先生,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宁忆道:“这里不是三法司。” 冷夫人道:“那就是没有证据了,仅凭旁人一面之词,宁先生就要在我这里大开杀戒?这岂不是有违圣人教诲?” 宁忆冷冷一笑:“既然夫人这么说,那我便不与夫人说这些私人恩怨,我们来谈论公事,清平先生主张道门一统,阴阳宗、皂阁宗均已同意,牝女宗迟迟不曾响应,是何缘由?今日清平先生亲至,如果夫人不想与我谈,那只好让清平先生亲自与夫人来谈了。” 冷夫人心思几转,却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片刻,宁忆问道:“现在夫人可以与我谈论当年旧事了吗?” 冷夫人反问道:“你想怎样?” 宁忆语气平静道:“我来此地之前,答应过别人,不会对夫人出手,只问首恶。” 冷夫人闻听此言,脸色稍稍和缓,问道:“此人是谁?” 宁忆犹豫了一下,说道:“是阴阳宗的新任宗主上官莞,她说夫人待她极好。她感念旧情,不愿看到夫人被牵扯到此事之中,而且她也希望夫人能今早迷途知返,不要继续执迷不悟,免得晚景凄凉。” 冷夫人脸色微变,沉默了片刻,说道:“原来如此。” 宁忆道:“如今大局,澹台云败在清平先生手中,注定无力庇护牝女宗,真传宗和浑天宗更不必说它,自身尚且难保,所以牝女宗只有一条可走,便是接受道门一统。到时候三十六席真人之位中也有牝女宗的一席之地。” 冷夫人脸色变化不定,迟疑问道:“此言当真?李……清平先生不会追究过往之事?” 宁忆皱了下眉头,一时间没想好应该怎么作答,便在这时,就听另外一个声音说道:“牝女宗想要加入道门,还是要经过一番整改的,涤荡这些年来积攒的污泥浊水,以崭新面貌加入道门,就如今日的阴阳宗、皂阁宗。” 宁忆转身望去,说话之人正是李玄都,他缓步走入此地,手中还提着一颗头颅,被垂落的白发遮住了面庞。 冷夫人见到李玄都之后,不敢再安坐不动,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清平先生。” 李玄都站定,将手中头颅搁置在桌上,说道:“王天笑,死了。” 冷夫人一震,望向那颗因为苍老已经有些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头颅,不再虚言应付,问道:“牝女宗……要如何整改?” 李玄都道:“很简单,整肃内部而已。就拿阴阳宗来说,王天笑这等执迷不悟、罪大恶极之人,就理应剪除,而那些只是听令行事的普通弟子,不应受到牵连。至于那些罪不至死人,也应酌情处置,不应多造杀孽。” 冷夫人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也明白这几乎是必然之事,战场上打不赢,就只能接受人家的条件,李玄都想要彻底掌控道门,就必然进行全面整合,进行一定程度的人事变动。先是太平宗的沈元重、许飞白、郁仙等人,继而是静禅宗的圆觉,接着是清微宗的李元婴、李太一,再是正一宗的张静沉、张岳山,然后是真言宗、阴阳宗、皂阁宗。就是玄女宗,萧时雨也已经让出宗主之位,让自己的弟子玉清宁上位,并且同意了石无月重返玄女宗。至于慈航宗,可以说从一开始就站在了李玄都这边,全力支持李玄都,那么白绣裳的位置自然不可撼动,甚至还有可能更进一步,这就好像是一场豪赌,白绣裳显然是赌对了。 其余宗门虽然还没有明显变动,但也是迟早之事。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倒是没有刻意针对牝女宗,算是一视同仁。 冷夫人明白这个道理,也是她迟迟不肯归顺李玄都的缘故,只是今日已经没了退路,终于要有所取舍了。 冷夫人试探问道:“敢问清平先生,我本人算是哪一类人?” 李玄都直言道:“夫人不必担心,夫人的确做了许多错事,可如果夫人能够迷途知返,率领牝女宗重归道门,也是大功一件。功过相抵,夫人可以继续担任牝女宗的宗主,只是为了牝女宗的未来考虑,夫人应尽早定下传人。” 冷夫人心中明白,李玄都认可她继续做牝女宗的宗主,却要将下任宗主的人选把握在手中,到了合适的时机,她便可如萧时雨那般退位让贤,善始善终,平安落地,这也算是李玄都退让了一步。对于冷夫人来说,这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毕竟保住了自身的权位,于是冷夫人说道:“清平先生所言极是,自从宫官离开之后,宗内竟是没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选。若是宫官还在,也不逊色于慈航宗的苏云媗和玄女宗的玉清宁。” 冷夫人知道宫官对李玄都有意,此时故意提及宫官,却是在试探李玄都的反应,只是李玄都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却是让人猜不准他心中所想为何。 冷夫人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下任宗主的人选,事关重大,过去我都是请畏已定夺,如今畏已不在人世,清平先生承畏已衣钵,便应由清平先生定夺,不知清平先生是什么意见?” “畏已”是徐无鬼的表字,除了冷夫人少数几人,极少有人如此称呼。 李玄都已然明白了冷夫人的意思,索性再给她一颗定心丸,“若是从地师那里论起,夫人还是我的长辈,不必如此生分,称呼我的表字‘紫府’就是。至于下任宗主的人选,我毕竟不是牝女宗之人,对于宗内的许多情形不甚熟悉,所以谈不上由我定夺,只能说讨论商议,然后选出一个能让我们都满意的合适人选。” 冷夫人心中稍定,“清平先生,哦不,紫府说的是。” 李玄都道:“不如今日就决定一个人选。” 冷夫人点头道:“牝女宗六姬分为两派,一派是以为玄圣姬为首,清慧姬和摇月姬为辅,另一派是以广妙姬为首,风成姬和梵瑶姬为辅。一般而言,宗主人选也是从这六人中选出,如今玄圣姬的位置仍旧空悬,还剩下五人。” 李玄都道:“广妙姬为恶甚多,钱玉龙、钱玉楼等人之死就是因她而起,不应继承宗主之位。” 冷夫人不曾反驳,道:“那就是剩下四人。” 李玄都问道:“女官中没有合适人选吗?” 冷夫人一怔,苦笑道:“女官们都是要嫁人的,若是嫁人……只怕会有诸多不便。” 李玄都道:“夫人不是也嫁给了地师吗?” “可天底下又有几个地师?”冷夫人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地师已经不在人世,有些话便十分直白了,“我因地师才登上牝女宗的宗主之位,也正因为我嫁给了地师,所以地师才得以执掌牝女宗。若是宫官还在,她倒是可以嫁……” 李玄都不等冷夫人把话说完,直接打断道:“剩余四位,夫人属意何人?” 冷夫人沉吟道:“清慧姬老成持重,是为最佳人选,只是她与宫官联系极深,而宫官又在澹台云麾下,如果澹台云执意与紫府为敌,让她来做宗主,恐怕会有些隐患。” 李玄都点头道:“夫人说的是老成持重之言。” 冷夫人接着说道:“其次便是摇月姬,她的能力不俗,年纪与莞儿相差仿佛,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她也牵扯进了钱家之事,钱玉龙便是死在她的手中。”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问道:“柳玉霜如今身在何处?” 冷夫人回答道:“齐州。” 李玄都不再是一个纯粹的江湖人,他考虑问题不再是个人恩怨,更多是从大局出发,从私人情感上来说,李玄都当然不想让柳玉霜来做这个牝女宗的宗主,而且要杀之后快,可从大局上来说,李玄都却觉得柳玉霜是个合适的人选,有助于稳定局势,完全可以摒弃过去的仇怨,从大局出发,让柳玉霜来做牝女宗的下任宗主。 第二百四十一章 恩仇 冷夫人认为李玄都看在地师和宫官的情分上,这才留下了她的宗主之位,同时她还认为李玄都打算把下任宗主彻底掌握在手中,却是有些小看了李玄都。 李玄都当然有这方面的考虑,却并非全部,李玄都更多从大局出发。他首先考虑的是如何让玄女宗和牝女宗这对宿敌和平共处,冷夫人和石无月的关系不错,这是李玄都留下冷夫人的原因之一,不过冷夫人与萧时雨的关系极为恶劣。虽说萧时雨已经决定让出宗主之位,但她在玄女宗中的影响却是不可小觑,那么李玄都就要想方设法弥补,于是他看中了柳玉霜。 萧氏传承千年,有六大旁支,分别是北祖房、南祖房、西京房、帝京房、北海房、琅琊房,这六房萧氏源自同一位祖先,不过历经千余年的传承之后,互相之间已是较为疏远,又各有一位本房祖先,说是一脉也是一脉,说不是一脉也不是一脉。 萧时雨出自北祖房,不过因为一场变故,北祖房已经彻底败落,故而萧时雨才会在年幼时寄居于琅琊府萧氏,算是萧云的堂姐,也算是半个琅琊房的族人,从这里论起,萧时雨是萧迟的姑姑,而柳玉霜则与萧迟结为夫妻,便是萧时雨的侄媳。 虽然萧时雨因为一些旧怨与萧云闹翻,但琅琊萧家出事之后,萧时雨还是派了玉清宁前来处理,由此可以看出萧时雨对于萧家还是有感情的,多半不会将老辈人的恩怨牵扯到晚辈身上,正如李非烟对李道虚有怨气却不会将怨气发泄在李玄都身上。 柳玉霜出任牝女宗的宗主,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两宗的关系,不说化干戈为玉帛,在柳玉霜主动低头退让的前提下,双方保持克制忍让还是不难。 李玄都说道:“以刀杀人,持刀之人有罪。无论江湖还是朝廷,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 冷夫人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说道:“钱家之事的确是广妙姬一手筹划。” 李玄都道:“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是。”冷夫人轻轻应了一声。 李玄都道:“此事由阁臣负责。” 冷夫人无法,只能将广妙姬的藏身之处告知宁忆,宁忆也不怠慢,直接转身离开此地,径直往广妙姬的藏身之地而去。 此地只剩下李玄都和冷夫人、孙妙妙三人,李玄都看了孙妙妙一眼,说道:“这是夫人的弟子?” 冷夫人点头道:“是。” “好根骨。”李玄都又问道:“她在宗中是什么职位?” 冷夫人回答道:“只是候补女官。” “如此根骨,做女官太可惜。”李玄都道,“这样罢,将六姬的人选调整一下,让柳玉霜递补广妙姬的位置,让这个小丫头递补玄圣姬的位置,让魏清雨递补摇月姬的位置,夫人以为如何?” 不仅仅是孙妙妙,冷夫人都吃了一惊。 上任玄圣姬是宫官,自从宫官叛出牝女宗后,玄圣姬的位置一直空悬,一则是没有合适人选,二则是冷夫人也是想着留一线,若是宫官重返牝女宗,这个位置仍旧是她的,如今李玄都竟是将这个口子堵上了,难道李玄都不想让宫官重返牝女宗?是两人起了龃龉?还是李玄都另有安排? 至于魏清雨,倒不算什么,只是李玄都留下的耳目,而且是放在明面上,远比藏在暗中要让人放心,也算是很大的信任了。 一时间陆夫人心思几转,却始终不知李玄都到底是怎么想的。此时的李玄都,竟是让她想起了地师。 不过冷夫人还是点头道:“如此甚好。” 两人说话都没有可以避开孙妙妙,所以孙妙妙听得真真切切,整个人都有些发飘,感觉自己好似身在梦中。 自从遇到宁忆之后,她就觉得自己彻底完蛋了,不是死在宁忆的手中,就是死在宗内其他人的手里,结果她不但没死,反而遇到了一位天大的贵人,金口一开,她便成了玄圣姬? 那可是玄圣姬!仅在宗主一人之下,可以与广妙姬分庭抗礼!就算她根基尚浅,或者干脆说没有根基,难免成为个花架子,那也比候补女官好上许多倍,不管旁人背后怎么看她,在表面上还是尊她敬她,岂不胜过自己给别人恭敬行礼? 这大概就是儒门书生常说的平步青云了。 孙妙妙再望向这位清平先生,就觉得这位清平先生异常高大,好似天上下来的仙人,生出诸多感激、敬仰的情绪。 至于李玄都为何要抬举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只是临时起意而已,他想看看这颗小石子能在牝女宗这潭浑水中激起怎样的涟漪。如果小丫头果然有些运气本事,能够抓住这个天地的机缘,趁势而起,那么她也会天然亲近李玄都这个贵人,有助于李玄都改变牝女宗内部局势,如果她抓不住这个机会,李玄都也不损失什么。 想到这里,李玄都难免有些感慨,过去一直是别人随手给他一些类似的机会,万幸的是他都一一抓住了,终于走到了今日。现在他也成了别人眼中的大人物,同样可以随手送出一场所谓的“机缘造化”了。 冷夫人看了孙妙妙一眼,知道这个弟子已经踏上了一条青云路,只是能不能走完,又能走到何种地步,就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不过冷夫人面上不显,板着脸道:“还不快谢过清平先生。” 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自古以来,知遇之恩是堪比救命之恩的大恩,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所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所谓“再生父母,恩同再造”,便是如此。这也是科举中房师、座师乃至于天子门生的由来,也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知遇之恩。 至于如何报答知遇之恩,倒也简单,以众人待之,以众人报之,以国士待之,以国士报之。 对于孙妙妙而言,李玄都给出的知遇之恩,如果她是义士,值得她以性命报答,就算她不是义士,也是天大的恩情,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向李玄都磕了个头,“谢清平先生。” 李玄都摇头道:“不要讲究这些虚礼,好好做事。” “是。”孙妙妙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李玄都转而望向冷夫人:“请夫人告知柳玉霜一声,让她去帝京的齐州会馆见我,我有些事情要交代。” “我立刻派人通知她。”冷夫人应道。 李玄都道:“冷夫人能如此深明大义,我很高兴。” 冷夫人微微低头道:“紫府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实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李玄都笑了一声,“如果事事斤斤计较,锱铢必较,非要把那本恩仇账册算上一遍,再过一百年,道门也无法真正一统,所以有些时候,只能算糊涂账。还望夫人日后与我同心协力,使道门实质统一。” “敢不效劳?”冷夫人道,“若是紫府有需要,邀月洞天供紫府任意使用。” 说罢,冷夫人伸手在眉心位置轻轻一点,飞出一点灵光,这里面是邀月洞天的进出关键,可谓是牝女宗的最大秘密,此时冷夫人就这般交给了李玄都,既是表达自己的诚意,也可见冷夫人的果决,她能以女官身份成为牝女宗的宗主,不仅仅是地师的扶持,自己也有过人之处。 李玄都将这点灵光收入眉心中,郑重拱手道:“多谢夫人。” 第二百四十二章 洞天 根据冷夫人传递的信息,邀月洞天总共有二十四处出入口,不谈具体地点,以州府范围来划分,分别是:帝京、西京、金陵府、钱塘府、广陵府、北海府、朝阳府、上清府、龙门府、江陵府、锦官府、怀南府、渤海府、宣化府、大名府、兰陵府、洪都府、南海府、敦煌府、晋阳府、太白山、崆峒山、楼兰、白帝城。 其中帝京的出入口就是位于景陵的这一处,其他多是各州首府,或是各宗所在,其中甚至包括了正一宗所在的上清府,当初地师炮轰上清镇,火炮便是通过邀月洞天运往上清府,便是正一宗都未能察觉。崆峒山是牝女宗的宗门所在,位于太白山的初入口则是因为当年牝女宗也曾扎根于辽东,而太白山上的大荒北宫则是圣君所在。不过自从补天宗占据了大荒北宫之后,那处直通大荒北宫的出入口便被牝女宗从洞天内部封闭了,以免补天宗中有人误打误撞闯入邀月洞天。 如今冷夫人向李玄都公开了邀月洞天,对于李玄都来说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此举让李玄都省事许多,有些时候可以通过邀月洞天快速前往某地,甚至那处位于大荒北宫的出入口也可以重新打开。 美中不足的是邀月洞天虽然四通八达,但实际面积不大,出入口为了力求隐蔽的缘故,同样很小,只能供少量人出入,无法做到大部人马通行,所以运送火器火炮还勉强可以,大军兵马穿行就完全行不通了。 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这已经足够,整合道门的一大阻碍就是各宗太过分散,遍布于天南海北,想要聚集一处,十分不便,邀月洞天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难题,让各宗之间的联系加深。如果说分散于四处各地的各大宗门是一个又一个的点,那么邀月洞天就是线,把这些点一一连接起来,交织成一张覆盖天下的大网。 道门正邪二十二宗,正道六宗、正道四宗、辽东五宗、西北五宗。正道六宗中只剩下金刚宗和真言宗还未给出明确答复,不过也不敢再与李玄都正面抗衡。正道四宗除了清微宗还存在变数之外,其他几宗也没有阻碍。辽东五宗中还剩下浑天宗、真传宗。西北五宗还剩下无道宗和道种宗。 整合道门,重归一统,已经是大势所趋。 不过在整个整合道门的过程中,各宗也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失,首先便是静禅宗和皂阁宗,这两大宗门几乎等同重建,只剩下宗门名号。正一宗和阴阳宗虽然比起前者稍好,但随着大天师和地师飞升,也在一系列变故中大损元气,不复往昔鼎盛。真正完整保存了实力的是无道宗、清微宗和补天宗,偏偏这三宗都不在李玄都的掌握之中,无道宗为敌,补天宗为友,清微宗的情况最为复杂,李玄都只是掌握了部分,而且极不稳定。 如此细细算来,李玄都手中掌握的力量着实不小,可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大,远不到摧枯拉朽的地步。更关键的是,道门初步整合,内部仍旧是派系林立,李玄都更多是类似于盟主的身份,而非拥有绝对权威的大掌教。 所以李玄都仍旧是任重道远,不能松懈。 另一边,广妙姬已经得知消息,在宁忆赶来之前,通过北海府的出入口逃离了邀月洞天,宁忆自然紧追而去。 北海府的出入口并不在府城之中,而是位于一座地处城外又因为青阳教之乱而荒废小镇之中,此时整个镇子死寂一片,不闻半分人声,不见半分人烟。 骤然之间,整个小镇中刮起一阵森森阴风,风声仿佛阴狱鬼吼,使得整个小镇中阴森诡异,继而又有浓浓雾气生出,配合着漆黑的天色,影影绰绰,让人毛骨悚然。 片刻后,薄雾中传出一阵似是脚步声的摩擦声响,在死寂一片的小镇中格外清晰刺耳,紧接着许多模糊身影出现在雾气中,行走之间却是颇为怪异,先是右脚向前大大跨出一步,然后左腿拖在地上慢慢跟上,继而右脚再迈出一步,左腿再拖着慢慢跟上。 夜已深,一轮明月高悬,月光洒落下来,驱散了稍许雾气,落在这些身影的身上,也照亮了它们的面庞。只见其皮肤呈现出一种灰败之色,没有丝毫血色,只有许多尸斑,眼眶中已经没有眼珠的存在,空洞洞的眼窝中闪烁着猩红光芒。 无数活尸蹒跚向前。 一道浩荡刀光无声无息地向四周扩散开来,就像一圈不断扩大的涟漪,四周的建筑房屋都被拦腰斩断,可又不至于就此倒塌,只是墙壁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裂缝。 众多活尸自然不能幸免,悉数被这一刀腰斩成两段,甚至重重雾气也被这一刀撕裂开来。 不过雾气很快便再次汇聚起来,其中响起阵阵低沉嘶吼之声,同时还有点点红芒亮起,其中仿佛有无数鬼怪野兽正在虎视眈眈。 宁忆现出身形,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 一道身影猛地从黑雾中跃出,同样是那种怪异的走路方式,只是速度快了极多,一跃数丈,伸手朝宁忆当头抓下。 在月光之下,可见这些身影都披着铁甲,散发着幽幽光泽。 宁忆随意地挥出一刀,将其从上到下劈成两半。 紧接着,便是更多的黑影向宁忆冲杀而来,这些活尸显然与普通活尸不同,而是牝女宗用来守卫洞天进出门户的铁尸。 所谓“铁尸”,乃是取用江湖武夫的尸体,通过各种符箓、秘药、术法淬炼,披上特制铁甲,再埋入养尸地中,最终炼制成一种不完整的后天铜甲尸,尸体和甲胄合二为一,被皂阁宗取名为:“铁尸”,虽然“铁尸”不如铜甲尸远甚,但也不可小觑,看似行动不便,实则瞬间爆发速度极为迅捷,更胜过寻常的江湖游侠之流,更是刀剑难伤,非常棘手。 如果是一般江湖中人误入此地,多半是凶多吉少。可它们此时面对的是宁忆,宁忆只是随意出刀便将这些“铁尸”全部斩杀于刀下。 不知何时,小镇上家家户户的门扉俱已打开,一道道身影从中走出,都是面目灰白,双眼无神,仿佛一具具行尸走肉,汇聚成队,一起朝宁忆走来。 未等宁忆有所动作,走在最前方的一名行尸忽然“肿胀”起来,整个身子仿佛是被充了气一般,顷刻间已经是膨胀如球。 下一刻,轰然爆裂开来,无数乌黑腥臭的浓水污血四散溅射,铺天盖地。 这同样是皂阁宗的杰作,名作“水尸”,与“铁尸”截然相反,“水尸”的体魄极为脆弱,一触即碎,更不曾披甲,好似一个溺水之人。不过其体内有大量尸水污血,剧毒无比,在“水尸”炸裂之后,极难躲避。 与此同时,仿佛是连锁反应,其他行尸也一个接一个地膨胀、炸裂。 一时间声如连绵炸雷,浓水如雨,又仿佛道道飞剑,足有数百之多,朝着宁忆激射而来。 宁忆的身形已经倏忽而动,刀势如雷,刀气纷纷,笼罩八方四面,将激射向自己的污水血雨悉数挡下。 藏身暗中的广妙姬也被宁忆的刀势笼罩其中,只得一挥大袖,身前陡然出现一道无形“帷幕”,宁忆的逸散刀气落在这道“幕布”之上,刀势虽重,但幕布飘飘荡荡,毫不着力,却是以柔克刚,将攻向自己的刀气化解开来。 这是广妙姬的一件护身宝物,就像一缕轻纱,又似烟罗,不仅能抵御进攻,而且还能隐蔽身形。 宁忆身形一转,向四面八方各出一刀,刀气一闪而逝。 “嗤”的一声,仿佛布帛撕裂。 广妙姬只觉得脸上一凉,继而是火辣辣的剧痛,不由伸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一抹,入眼鲜红一片。 也正是这一刀,让宁忆确定了广妙姬的藏身所在,一刀直掠而来。 广妙姬神色陡变,手中出现一条黑色长鞭,如灵蛇一般激射而出,将无数房屋直接拦腰斩断,整条长街更是被从中撕裂出一条深深沟壑。 不过这一鞭不是攻向宁忆本人,而是扫向他身后的影子。 此时有月光洒下,两人皆有淡淡影子,广妙姬所用的便是脱胎于道门射影之术的皂阁宗秘术,诡异难防。 只是出乎广妙姬的意料之外,这一鞭落在宁忆的影子上,宁忆却浑然未觉一般,丝毫不受影响。 这便是儒门“浩然气”的玄妙了,只要境界修为足够,几乎无惧任何奇门手段,就是无往不利的“逍遥六虚劫”也不例外。这也是儒门的最大依仗,想要胜过儒门中人,只能堂堂正正地以境界修为取胜,或是凭借仙物、半仙物这类外物助力,取巧是万万行不通的。 宁忆从始至终都是以“浩然气”为根本功法,这也是他成为“血刀”的关键,当年他之所以输给了李玄都,是因为李玄都手持堪比半仙物的“人间世”,而那时候的宁忆并无趁手兵刃。 此时广妙姬没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也没有仙物、半仙物在手,自然奈何不得宁忆。 广妙姬脸色剧变,不假思索地向后后掠撤退。 与此同时,宁忆也毫不客气地开始追杀。 第二百四十三章 追杀 广妙姬一路急掠,身后是气势汹汹的宁忆。 在急掠过程中,广妙姬的护身宝物上忽然出现一道从上往下的清晰裂痕,仿佛是被人一刀从中劈开,渐渐开始溃散,而且没有丝毫要重新聚合的迹象,灵性渐渐消散,意味着这件护身宝物已经近乎彻底报废。 没了这件宝物之后,广妙姬就只能以自身硬抗宁忆的刀锋,即惊且俱,生死系于他人一念之间的感觉让广妙姬在这一刻几乎要心神大乱。 就在此时,宁忆已经来到她的身后,毫不留情的一刀狠狠劈在她的后背上。 广妙姬背后鲜血淋漓,此刻她不敢再有迟疑犹豫,一咬牙,身上血气涌动,整个人化作一道血色长虹,一掠数百丈,在宁忆第二刀到来之前,壮士断腕,瞬间拉开两者之间的距离。 宁忆也不急躁,仍旧奋力急追,毕竟这种秘术手段不能持久,若是广妙姬没有其她手段,被他再次追上也是迟早的事情。 广妙姬不是第一次如此狼狈,但从未如此仓皇失措,就像一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这么多年攒下的家当,一朝成空,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就差那么一点,她的一切就要成为过眼云烟。 这一刻,广妙姬心目中最恨的人不是李玄都,不是宁忆,而是多年的老对头宫官。 到底凭什么? 凭什么宫官能安然坐在西京城中,左右逢源,而她就要成为一颗被舍弃的弃子? 凭什么宫官能被冷夫人喜欢,又得澹台云的青眼,还与李玄都不清不白,而她就要人人喊打? 何其不公? 这一刻,广妙姬满目狰狞。 两人很快便离开了渤海府的范围,逐渐往直隶方向而去,一路上人烟稀少,只见一道血色长虹当空掠过,翩若惊鸿。 血色长虹一路飞掠,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环绕在广妙姬身周的血气渐渐消散,她的激荡心情也已经渐渐趋于平稳。 此时她已经离开渤海府将近百里之远,落在一处无人的密林中,确定宁忆暂时还未追上之后,她找了一个隐秘树洞,设下幻术阵法,进入其中盘膝而坐。 广妙姬先是搬运气机一个周天之后,平复了体内因为动用秘术而近乎“沸腾”的气血,然后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玉瓶。 玉瓶不过寸许之高,并非是什么珍奇异宝,仅仅是以玉石雕成,便于存放丹药。 广妙姬先是以两指轻轻捏住玉瓶,打开后,其中有一枚异香扑鼻的血红色丹丸,然后又取出一个葫芦,其中却不是丹药,而是一壶清水。 最后她又取出一只琉璃盏,先用葫芦往琉璃盏中倒满清水,然后以两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丹丸,轻轻放入琉璃盏中,丹丸遇水即溶,清水随之变成血红颜色。 这也那日冷夫人攻打玄女宗时所饮用之物如出一辙,看似葡萄酒,又似鲜血,实则是一种药液。 这枚一看就品相不俗的丹药,便是大名鼎鼎的“血龙丹”。顾名思义,是一等一的补血妙药,可以弥补亏损的精血,若是与弥补气机的“大元丹”一同服用,几乎可以确保自身气血重新恢复巅峰鼎盛之态,就算是未曾亏损气血之人用了,也可以增强体魄,对于修为大有裨益。 那葫芦中的清水也不是寻常物事,而是她花了大价钱购买来的“长生泉”,饮之可延年益寿,祛病除灾。只是及至近百年来,普陀岛上的泉水产量日渐减少,到了今年,产量不过大半碗而已,寻常人求一滴而不可得。广妙姬的身份也不可能直接向慈航宗求取,只能通过其他方法购买,也只买到了两滴而已,她不得不用其他泉水稀释,这才装满了依葫芦。 广妙姬深吸了一口气,端起琉璃盏将这杯鲜红如血的药液慢慢饮下,嘴唇和脸色随之变得红润起来,背后的伤口也渐渐愈合止血。 正当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打算闭目凝神片刻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出来受死。” 话音未落,广妙姬用藏身的大树已经被拦腰斩断。 然后宁忆进入到广妙姬的视线之中。 广妙姬心神大震,毫不犹豫一掠而起,打算继续逃窜。 先前的两次交手中,广妙姬完全不是宁忆的对手,她现在只想保住性命而已。 宁忆干脆利落的一刀砸向广妙姬。 仿佛是无声之处起惊雷。 广妙姬运转气机,身形迅速前奔,竟是比宁忆的刀还要快上半分。 此时的广妙姬不见颓丧气态,再无先前仿佛是丧家之犬的狼狈。 一刀落空的宁忆不急不躁,同时前冲,速度更甚于广妙姬。 两人相距不过丈余距离的时候,已经逃无可逃的广妙姬猛地转身,面目狰狞,以手为刀,横腰而斩,这招有个颇有些诗情画意的名字,叫做“冷月斩花魂”,只是因为此招狠辣无情,且血腥无比,又被江湖中人唤作“冷月锯”。顾名思义,不是斩,不是劈,而是锯,可想其中锋锐,也可想其中的残忍。 坐以待毙,从来都不是她广妙姬的性格。 不过广妙姬终究还是低估了宁忆,也高估了自己。 宁忆轻描淡写地挡下这记手刀,然后一刀横扫。 已经没了护身宝物的广妙姬被这一刀给击退,脖子上出现一道深刻血槽。 不等广妙姬缓过气来,宁忆一脚狠狠踩在地面上,踏出无数裂痕之后,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疾射而起,刹那之间来到广妙姬面前,又是一刀。 广妙姬又被这一刀击退近百丈,一路上撞断树木无数。 宁忆紧随而至,身形速度之快,几乎要在身后带出一道道残影。 从上方俯瞰,宁忆所过之处,树木倾倒无数,整座密林被从中撕裂出一道巨大口子,被分为两半。 接下来,广妙姬完全陷入了到被动挨打的地步,只见宁忆出刀不停,整个人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只能看到一片连绵残影上下飘忽。 突然。 宁忆停下已经让人看不清的身形。 广妙姬也随之不动,此时的广妙姬浑身浴血,披头散发,说不出的狼狈。 宁忆一刀刺穿了广妙姬的心口,“大宗师”透胸而过,一直没入到刀锷位置,然后宁忆推着广妙姬一路前冲。 广妙姬就这么被携带着倒退出去,最终被钉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不管怎么说,宁忆毕竟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广妙姬还不是他的对手,就是秦素也无必胜把握。 气机急剧溃散的广妙姬满头青丝胡乱飘拂。 宁忆此时与广妙姬当真是咫尺之遥,他凝视着这个女人,轻声道:“这一刀是为了当年的林雨萍,她的仇,我报了。” 广妙姬张了张嘴,艰难道:“她……她是、是死有余辜。” 宁忆没有说话,缓缓拔刀。 没了支撑,广妙姬站立不住,向前跪倒在地。 宁忆来到广妙姬的身侧,高高举起“大宗师”。 第二百四十四章 路上 秦素与徐大分开后,先去拜访了叔父秦道方,这也是惯例了,秦素每年都会来上几回,要不是如此,她也不会与李玄都相识。与此同时,秦素也是维系秦清和秦道方这对兄弟的重要纽带,秦道方膝下无子无女,一直把秦素视若己出。 秦素在总督府盘桓了几日,秦道方问过她这段时间的经历之后,大为感慨,没想到短短两年时间,李玄都已然有了参与天下大势的资格,一如当年的徐无鬼、李道虚等人,而他知道秦素是受李玄都所托前往清微宗之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秦素先去见一见张海石和李非烟,再去见李道虚。 因为秦李联姻的缘故,最近两年以来,秦道方和张海石、李非烟等人来往颇为密切,这让秦道方主政齐州少了很多困难。 由此,秦道方也逐渐知晓了清微宗的诸多内幕。在他看来,李道虚的心态其实颇为矛盾,他和弟子李玄都没有仇怨,却在许多事情上有着根本的分歧,可以说政见不同,也可以说想法不同。 这也让李道虚对待李玄都的态度变得自相矛盾。一方面,李道虚想要让李玄都接过衣钵,在自己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就像父子传承。另一方面,李道虚又想让李玄都按照他既定的道路来走,不至于人亡政息。可李玄都太有主见,自行其是。于是李道虚对于李玄都即是放任,想要看他能够走到哪一步,在整合道门等大事上都是支持李玄都,又是打压,在许多事情上不肯退让。有点难以把握其中尺度。 清微宗中的局势也是如此,清微宗能有今日,李道虚功不可没,他想要把清微宗抓在手里,必然是铁板一块,任凭谁都掀不起风浪。可他也明白一个道理,他早晚都要离世的。他在世的时候,可以强压着那些反对声音,他离世之后,那些反对声音立时就会把清微宗掀翻了天。最好的办法就是趁他在世的时候,提前开始过渡,最合适的**人还是李玄都。于是他将李元婴、李太一赶了出去,可李玄都又在许多事情上与他意见相左,故而清微宗变成了两派人斗而不破的局面,看似党争,实则是李道虚和李玄都师徒二人的分歧所致。或者可以说,李道虚的对手不是张海石、李非烟等人,而是并不在清微宗的李玄都。 其实不能怪李道虚,任谁都不会想到李玄都起势如此之快,短短三年时间从低谷走到山巅,李道虚很难立刻完全转变对待李玄都的态度,其实李道虚已经调整了许多既定策略,只是在某些事情上还是不能与李玄都达成共识。如果多给两人一些时间,未尝不能互相妥协。就好比帝京局势,李道虚也可以放弃谢雉,只是清微宗经营多年,不可能一夜之间就离开帝京,要给他足够的时间慢慢撤出帝京,将损失降到最低。可时间太少了,转眼间已经是辽东入关在即,留给两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别人不明白李玄都为何如此急迫,秦素却大概明白李玄都的心态。当然可以如天下棋局推演的那般,等到天宝二十年,然后辽东和齐州联手,一扫天下。可在十年时间中,又要有多少生灵涂炭?又要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李玄都的初衷是天下太平,不是逐鹿天下,自然是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只是这种事情,李玄都很难向旁人去解释,别人还要当他傻了,好好的富贵不享,偏要自讨苦吃,去求什么天下太平。就是秦素,李玄都也没有向她提及其中原因,是秦素自己猜出来的。 秦素作别秦道方之后,孤身一人踏上了去往清微宗的路途,也就是当初李玄都重返清微宗的那条路,途径兰陵府,然后乘船去往三十六岛。 李玄都没有给秦素定下一个明确时间,只是让她自己把握合适时机,所以秦素走得不急,她也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未来的公爹。其实不管天家皇室,还是普通人家,一家主妇的位置十分紧要,上面有公婆,中间有丈夫,底下有儿女,是一大家子的纽带,公爹与丈夫有矛盾,要她去弥补,丈夫和孩子有隔阂,要她去调和,必不可少,所以大家族的主母位置很是关键,才能是第一位的,许多大家小姐不仅要读书识字,还要在未出嫁之前就开始跟着母亲学习管家,小门小户的女子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很难支撑起来,要不怎么说内助,关键就在于一个“助”字。 如今秦素还未与李玄都成亲,却已经实质上担当起主母的职责,无论是清微宗那边,还是李玄都自己的麾下,都将其视作夫人,她当然不能轻率马虎,上次去清微宗的身份还是客人,这次却是自家人了,其中态度转变和分寸拿捏,尤为关键。 不知不觉间,秦素来到一处位于荒郊野外的酒肆门口,因为客人稀少的缘故,酒肆中生意冷清,老板娘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百无聊赖。 老板娘瞧见秦素后,眼神一亮,立马迎上前来。 虽然李玄都不太喜欢秦素总是遮掩本来面目,但旧习难改,秦素不在李玄都身边的时候,还是喜欢易容,再加上李如是去终南山的时候已经将“百华灵面”还给秦素,所以秦素这次干脆用“百华灵面”扮成了个年轻书生,“百华灵面”的好处是连同声音和许多体貌特征也可以一起改变,故而以老板娘眼力之毒,也没看出秦素其实是个姑娘,只当她是个俊俏书生。 平心而论,这位老板娘生得不俗,风韵犹存。显然妇人也对自己的姿色颇为自得,朝秦素抛了个媚眼,颇为勾人。 可惜,这个媚眼不说抛给了瞎子,也相差不多,秦素可不喜欢女人,所以完全不为所动,一脸浩然正气。 妇人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不过生意还是要做的,笑着问道:“这位客官,一定是赶了很久的路吧?不如进来坐下歇歇。” 秦素本想拒绝,不过又转念一想,便点头应下。 酒肆简陋,但荒郊野外的土地不值钱,十分宽阔,摆了好些桌椅,秦素随意挑了一张桌子,要了一壶茶。 酒肆内没有别的客人,秦素独坐店内,慢慢喝茶。 老板娘坐在不远处,与秦素话些家常,问她是哪里人士,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秦素随意回答了,说自己是辽东人士,妻子姓李,这次是要去岳家见岳父。 老板娘看着秦素一点一点把茶水喝完,脸上笑意越来越浓,可等了半天,秦素还是没有半点想要晕倒的意思。直到秦素准备结账走人了,老板娘终于按捺不住,尖声道:“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秦素谈不上惊讶,只是没想到这位老板娘一口黑话如此娴熟,难怪敢在这荒郊野外开酒肆。要知道,如今的齐州仍旧是不太平,按照道理来说,齐州龙盘虎踞,有社稷学宫,还有清微宗和东华宗,可正因为各方势力太多,互相忌惮牵制,反而成了人人不管的局面,使得小股盗匪横行。 转眼间,有十来号汉子从外面的树林里冲进酒肆,将秦素团团围住,手中握着明晃晃的长刀。 秦素问道:“老板娘,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老板娘笑了一声,“难道公子是眼瞎吗?自然是拦路打劫。” 说罢,老板娘脸色一变,厉声道:“快把身上的银子全都拿出来,动作慢一点,拿你做肉包子!” 一名大汉打趣道:“要不要脱衣裳?这个小白脸可是俊俏得很。” 老板娘剜了那汉子一眼,轻哼道:“你要?” 秦素不为所动,只是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总督府已经贴出告示,要出兵剿匪。你们就不怕官兵吗?” “官兵算个球。”老板娘不以为意道,“大不了我们往深山一躲,官兵就傻眼了。等官兵一走,我们再回来就是。” “明白了。”秦素感慨一声,“难怪匪患屡禁不绝。” 老板娘冷笑着问道:“难道你们辽东就没有强盗?少说废话,赶紧拿银子。” 秦素自然不会拿银子,一众人等甚至没看清秦素如何出手,便被秦素全部打倒在地。 秦素在酒肆里四下看了一遍,没有什么发现,又往酒肆后的树林走去,林子谈不上茂密,秦素循着那些强盗的足迹走了十来步,在一处斜坡上发现了一个山洞,有秸秆遮挡洞口,看来那些强盗就是躲藏在这个山洞里。 秦素走进山洞,发现里面颇为干燥,空气也不浑浊,应该另有通风口,强盗们还在里面还生了好大一堆火,不仅照亮了山洞,而且还让山洞里暖意融融。在火堆旁边散落了几个酒壶和许多海碗,还有些下酒菜。 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在火堆旁另一边还有一个女人。 秦素绕过火堆,来到女人面前,眼前的场景顿时让她羞红了脸。好在有火光映照,并不明显。 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比起那个老板娘要胜出很多。 这女人大约三十来岁,极为标致,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檀口轻盈。哪怕秦素身为女子,也要在心底赞叹一声,成熟妇人的风情与年轻女子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不过这个女人此时不是站在火堆旁,也不是坐着,而是躺着。 地面上钉着四个小木桩,女人的手足被人用绳子绑在木桩上,整个人拉成了一个“大”字,只能仰躺着,动弹不得。嘴巴也被人用绳子勒住,说不出话。 至于秦素为何脸红,是因为这女子竟然赤条条的,除了绑住她的绳子,就只有蒙住双眼的一块黑布。 第二百四十五章 安能辨我是雌雄 秦素不是没见过女子,过去与赵玉等人相约温泉,也是坦诚相见。只是很少见过这般姿势的,她的年纪早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自然会有些联想。 至于一个漂亮女人,被什么人摆弄成这般模样,也不用问,必然是那伙强盗所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同样是不问可知。 秦素既然遇到了这等事情,总不能转身就走,于是她走上前去,先帮女子把勒住嘴巴的绳子解开,然后再揭下蒙住女子双眼的黑布。 女子缓缓睁开双眼,深呼吸了两口,总算可以说话了。 不过女子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满脸惊恐地望着秦素,渐渐又变成了疑惑。 秦素和气道:“这位姑娘,我叫秦玄策,外面那伙强盗已经被我解决了,你不必害怕。” 一瞬间,女子眼中便泛起了泪花,哽咽道:“多谢公子相救,多谢公子相救……” 秦素又解开束缚了女子四肢的绳子,整个过程中,秦素都是目不斜视,眼神中没有半点邪念,说得好听些,守礼君子,说得不好听些,不像个男人。当然,她本就不是个男人。 待到秦素解开绳子之后,女子缓缓坐起身来,屈起双腿,双手抱肩,有些不好意思。 秦素知道让一个女子赤条条地走来走去也不像话,索性好人走到底,起身转了一圈,果然发现了被扔得满地都是的衣裙、鞋袜。她将衣物交给女子,女子脸红着接过来,转过身去匆匆穿戴起来。 秦素虽然是女子,其实没什么好回避的,但她现在却是扮成了一个男子,所以还是象征性地背过身去,问起这女子的来历。 女子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说起来,这女子的身世也是颇为坎坷,她本是出身兰陵府裴家,虽然比不得裴玉这等主家嫡出,只是偏房旁支,但也是吃穿不愁。年轻小姐在未出嫁之前,没太多事情可做,就是读书识字,或是学些女红,或是学些琴棋书画,不必精通,权当是个爱好。直到她十六岁那年,随着母亲去庙里烧香,遇到了一个贫寒书生,恰逢大雨,两人同在廊下避雨,由此相识。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平日里见不到几个年轻女子,于是便有了一场书生偷小姐的戏码。 大家族中规矩森严,自然容不得这等事情,于是两人相约私奔。可如今世道,私奔罪责更重,若是无人知道也就罢了,若是闹得满城风雨,男女双方被抓到后,轻则受人唾弃,重则一死,女子最好的结果也是被送到某个尼姑庵里做尼姑,青灯古佛了却余生。于是两人也不敢去城里,而是靠着身上携带的金银,在荒郊野外开起了酒肆。 前些年的时候,青阳教横行,虽说青阳教不是什么好人,但主要针对士绅官府,还不会对这家小酒肆怎么样,至多是喝酒不给酒钱,没想到青阳教被平定后,各地冒出的强盗土匪比青阳教还不讲道理,那伙强盗不但强占了她的酒肆,还杀了她的丈夫,幸亏秦素来得及时,这伙强盗还没来得及糟蹋她。 说到这儿,女子已经泣不成声。 秦素听完之后,谈不上太大的触动,倒不是铁石心肠,只是类似事情见得多了,听得多了,甚至比这更凄惨的事情也见得多了,便逐渐麻木了。 说话的功夫,女子已经传好了衣裙,虽是荆钗布裙,但难掩其姿容秀色,脸上还带着些许泪痕。 秦素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姑娘……裴娘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不是什么人都能被尊称一声“夫人”的,《礼记》有云:“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及至如今,加封诰命者是为命妇,命妇之号九,一品、二品诰命是夫人,三品诰命是淑人,四品诰命是恭人,五品诰命是宜人,六品诰命是安人,七品、八品、九品诰命是孺人。 放在江湖上,能被称呼“夫人”的女子,无一不是自身地位尊崇或者丈夫身份尊贵,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如冷夫人、陆夫人、唐夫人,以及李卿云、李非烟姐妹被称作大小李夫人。如今秦素也被许多人称作夫人,对应尊称李玄都的先生。 寻常女子通常就是称呼姓氏加上“娘子”两字。 裴娘子对于秦素的秦素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听得秦素如此一问,脸上又逐渐显露出为难的神色,说道:“这位公子,小女子的丈夫死了,我一个弱质女流,再想经营酒肆实在艰难,而且那伙贼人说不定还有同伙,若是他们的同伙前来寻仇……” 秦素道:“其实我没杀人,只是把这些人打晕了而已。” 女子一怔,随即咬牙切齿道:“公子……公子为何放过他们?” 秦素道:“我决定报官,让官府来处置,那些官兵剿匪的本事没有,领功请赏的本事应该有吧?” “不但有,而且很大。”裴娘子赞同道。 秦素道:“听你的意思,你不打算经营酒肆了?那你打算去哪?” 裴娘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家里是不能回了,不过我还有个分家另过的兄长,自小便对我极好,我想去投奔他……” “你那兄长在哪?”秦素问道,“若是顺路,我可以送你一程。” 裴娘子“噗通”一声跪倒在秦素面前,叩头道:“多谢公子大恩大德,我那兄长就在馆陶县。” 秦素扶起裴娘子,说道:“不必行此大礼,我正好顺路,咱们一起走就是。” 于是裴娘子收拾了些细软,又找到丈夫的尸首埋了,两人便一起上路。路过一个县城的时候,秦素去了一趟县衙,取出秦道方给她的文书,还是个举人,举人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最起码是个学政、县丞,算是官身,衙门中人不敢为难他,顺利见到了县令。秦素与本地县令说了那些强盗之事,请他派人去将这些强盗缉拿。 秦素打晕这些强盗的时候,用的力道不算轻,足够让这些强盗昏迷个两三天,足够官府派人过去。这县令也见过些世面,知道多有奇人异士,读书人中也有养出浩然正气之人,料理一伙强盗绰绰有余,所以也不惊讶,很爽快地派人过去缉拿强盗。 秦素和裴娘子离开县城,继续往馆陶县行去。 这一路上,裴娘子很是依赖秦素,不仅事事以她为主,还主动照料秦素的起居,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对夫妻。 此时有句话,叫作:“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侠们、仙子们、夫人们可以决定自己嫁人或是不嫁人,因为她们可以养活自己,也不怕被旁人欺负,一个人便很自在,嫁人通常是门当户对的联姻,或是真心相恋,反正不会是为了生计。可世俗中的普通女子不行,独自生活很是艰难,被人欺负只是常事,吃绝户、敲寡妇门都是寻常,所以总要嫁人找个依靠。不能怪裴娘子太现实,而是世道如此,如何活着才是最大的难题。 瞎子都能看得出裴娘子的意思,只要秦素肯点头,她便是秦素的人了,后半生便有了依靠。 可秦素无论如何是点不了头的,且不说婚约不婚约的,关键她压根就不是男人,对于女子也没什么兴趣,自然只能视而不见。 不过就算如此,裴娘子还是几番亲近,耳鬓厮磨,若是男子,定然要生出其他心思,说不定便把持不住。只是秦素从来就没把自己当作男子,姐妹闺蜜之间如此亲近只是寻常,倒也没有在意。 不过在裴娘子看来,便是秦素有意,于是得寸进尺,愈发亲密。 两人原本是步行,后来裴娘子脚力不济,秦素便买了一匹大马,因为裴娘子说自己不会骑马,秦素只好带着她共乘一骑。 裴娘子坐在前面,秦素从后面揽着她,当真是温香软玉在怀,幽幽的沁人香气直往秦素的鼻子里钻,而且裴娘子还不太安分,两人身子本就贴得紧,还不时扭来扭去。再加上秦素身材高挑,比裴娘子高出一头,稍稍低头,就能透过领口向下望去,饱览春光。 换成个男人,早就不知心中荡了几荡。 只要男人心中荡漾,身子便要有所反应,如此近的距离下,女人立时可以察知到。至于接下来的事情,便看女人是如何反应了,或是默许,或是装傻,或是拒绝。如果女人不以为忤,反而还主动磨蹭几下,男人便知道女人的态度,就有了更进一步的胆气。 可惜还是那句话,秦大小姐不是男子,而且是一个对女子完全不感兴趣的真女子。所以裴娘子的些许小动作,都是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裴娘子也是奇怪,这位公子难道身有隐疾?就算正人君子,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为此,她也怀疑过秦素是不是男子,特意仔细观察过,只是因为“百华灵面”的缘故,裴娘子自然是没有看出半点异常。 马不紧不慢地徐徐走着,天色渐黄昏,前面也依稀可见人家。 第二百四十六章 裴娘子 来到小镇,这镇子上还有座不大的客栈,秦素要了一个小院,里头刚好两间客房。 到了此时,秦素也有些感慨,难怪江湖中人的行侠仗义只局限在打抱不平的阶段,然后就是直接走人,想要善始善终,送佛送到底,真是太麻烦了,没几个江湖人有这样的耐心。 离开酒肆的时候,裴娘子还带了些银钱,所以主动要了一桌酒菜,打算感谢下秦素这位恩人。 裴娘子的客房中,烛火幽幽,两人相对而坐,裴娘子已经斟满了两杯酒,举起其中一杯,说道:“李公子,这杯酒敬你,多谢你救了我的性命。” 秦素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裴娘子放下手中酒杯,脸庞在烛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幽幽说道:“李公子,我知道你出身不俗,不会看上我这种女人,我也不指望什么,到了馆陶县城,我们就各走各的,我不会缠着你的。” 秦素端起酒壶给裴娘子倒满一杯,打趣道:“这可不对,按照话本的说法,不应该是‘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吗?” 若是以前的秦素,万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语,只是跟李玄都在一起时间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秦素也学会了这等调笑的话语,或者说秦素把李玄都调戏她的话又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活学活用。 也许是酒壮人胆的缘故,裴娘子的胆子大了许多,直言道:“我……妾身倒是想自荐枕席,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实在强求不得。” 秦素正色道:“实不相瞒,我早有婚约在身。” 裴娘子眯起眼,轻声问道:“不知是哪家小姐竟然有这般福气?” “你知道北海府李家吗?”秦素道,“那小姐就是李家的小姐,我这次便是去见岳丈的。” “原来如此。”裴娘子点了点头,又轻挽衣袖,给秦素倒满一杯。 她本就是酒肆里卖酒的娘子,这倒酒的动作十分熟练,而且赏心悦目。 秦素看了眼重新满上的酒杯,缓缓端起酒杯,说道:“我那未过门的娇妻醋性极大,若是让她知道我在外头沾花惹草,非要一刀杀了我不可。” “看不出来,公子还是惧内之人。”裴娘子“咯咯”娇笑道,又举起酒杯,“我再敬公子一杯,就当遥祝公子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多谢。”秦素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说话间,秦素已经喝了五六杯,酒意上涌,脸色通红,在烛火的照耀下,就像个熟透的红苹果。 裴娘子的脸色渐渐放松下来,自己不再喝酒,只是劝秦素喝酒。 秦素喝了半壶酒后,醉眼朦胧地望向裴娘子,问道:“你怎么不喝?” 裴娘子装出不胜酒力的样子,摇了摇头,“妾身不胜酒力,还望公子见谅。” “是么?”秦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来到裴娘子身旁,裴娘子便顺势倒在秦素的怀里。 秦素好似变了一个人,将裴娘子打横抱起,踉踉跄跄地进了里屋,把裴娘子往床上一丢,自己也一头栽倒在床上,想要挣扎起身,却力不从心,只能勉强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喃喃道:“我好晕,这酒劲真大。” 裴娘子不慌不忙地撑起半个身子,慵懒地坐在秦素身旁,哪里还有半点不胜酒力的模样。 秦素瘫在床上,醉眼朦胧,喃喃低语,不知说些什么。 裴娘子干脆跨坐在秦素的身上,双手分别撑在秦素的头颅两侧,俯视着秦素,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在黑暗中透出几分阴沉,语气却仍旧是轻柔无比:“李公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今日就让你痛快一回,如何?” 说话间,裴娘子便要宽衣解带。 此时秦素好似终于察觉到几分不对了,奋力睁开一双醉眼,说道:“酒……酒有问题。” “没错。”到了此时,裴娘子终于不再装腔作势,“你小子还是江湖经验浅薄,这么容易就着了道。” 秦素叹了口气:“我好心救你,你为何反而要加害于我?难道你与那伙强盗是一伙的?” 裴娘子冷哼一声:“那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只是我拿来做戏的。” “那你究竟是谁?”秦素忍不住问道,“你要做什么?谋财?还是报仇?我是第一次来齐州,应该没有仇家才对。” 裴娘子冷冷道:“我不谋财,与你也是无冤无仇,我只是想要借你的心肝一用。” “心肝?”秦素一惊,“这东西能借么?借了之后怎么还?” “那就不还了。”裴娘子笑意中透出几分狰狞。 “那可不行。”秦素摇头道。 话音未落,裴娘子只觉得身下穿了一股巨力,直接将她掀翻在地,然后就见秦素已经坐了起来,双眼清明,哪里还有半点醉意。 裴娘子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秦素坐在床上,整理了下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衫,说道:“闻香堂的‘失魂散’还是差了些火候,也就是对付中三境之人,想要对付上三境,不能用药,要用迷香,首选自然是‘返魂香’,其次就是牝女宗的‘女儿香’。” 裴娘子怔住了,伸手指着秦素,嘴唇发抖:“你……你、你、你……” 她一连说了四个“你”字,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显然是被秦素惊到了。 秦素站起身来,说道:“我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之人,难得行侠仗义一次,却还被人算计,实在糟心。” 过了一会儿,裴娘子终于是把话说全了:“你怎么没事?” 秦素淡笑道:“我说了,你的药只能对付中三境,对付不了上三境,我身怀上三境的修为,自然无事。” 裴娘子又问道:“你早就看破了我的身份?” “说起来我也是个老江湖了,看破谈不上,只是有些起疑。”秦素笑了一声,“如此娇滴滴的美人,一丝不挂,我看了都要脸红,更不用说那些强盗。可那些强盗只吃了酒菜,却没有动你,你说是他们没来得及糟蹋你,不合情理。再有就是,你刚刚死了丈夫,可一路上却总想勾引我,这也让人生疑。于是我就想看看你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裴娘子脸上露出绝望神色。 其实怪不得裴娘子,秦素江湖经验丰富不假,可这不是关键。如果换成一个男子,同样是老江湖,被这么个俏寡妇一勾搭,不说五迷三道,也难免心猿意马,满脑子都是寡妇的一身细皮嫩肉,哪里还会注意到这些细节,看到了也会被忽略过去。可秦素是个女人,不会起什么其他心思,自然看得清楚明白。也是秦素有些不知该怎么去见李道虚,下意识地拖延行程,这才有了如此“闲情逸致”。 秦素脸色一冷,沉声道:“说说吧,你要心肝做什么?难道是修炼什么魔道功法?” 裴娘子低头道:“我说借心肝之事,只是吓唬人的,我其实是修炼采阳补阴之法,要与男子欢好。我看公子能在酒肆中解决我的手下,修为不弱,若能汲取公子的元气,定然能让我修为大进,这才、这才……” “原来如此。”秦素倒是态度平淡,谈不上不屑,也说不上尊重。 裴娘子一咬牙,猛地撞破窗户,向外逃去。 秦素没有急着追击,只是推开房门,走到院中。 果不其然,裴娘子没能逃远,她刚刚破窗而出,跃上屋顶,就被一名持剑女子拦下。这裴娘子修为不弱,乃是先天境的修为,放在一府之地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不过那名持剑女子同样修为不俗,反而是把裴娘子压制在下风。 从招式上来看,这后来出现的持剑女子是清微宗的弟子,而且裴娘子显然认得此人,有些畏惧,就像盗贼遇到了捕快。 再看这名持剑女子的年纪,要比秦素小上许多,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还是个少女。如秦素这般,应该算是青年女子了。至于裴娘子,已经一脚埋入中年妇人的范畴。 这少女小小年纪,能有这般境界修为,很是了不得,必然不是寻常的清微宗的弟子。 若是平时,裴娘子毕竟老练,未必不是少女的对手,可此时深不可测的秦素在旁,她胆气已丧,难免心慌意乱,激斗的时候还要分出心神去防备秦素,终于是一个不慎,伤在了少女的剑下,从屋顶上跌落下来。 此时打斗声已经惊动了客栈中人,不过人人都是关门熄灯,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生怕引火上身。 少女从屋顶上纵身跃下,用剑指着委顿在地的裴娘子,娇喝道:“裴月仙,你这次还往哪里逃?随我回天罡堂受刑罢。” 清微宗上三堂分别是天魁堂、天罡堂、天机堂,其中天罡堂掌管刑罚,堂主是陆雁冰,副堂主是李如剑。两人分工职责不同,堂主陆雁冰主要掌管对内刑罚,也就是针对清微宗弟子,而副堂主李如剑则掌管对外刑罚,如果有人在清微宗的势力范围作奸犯科,清微宗便会派人捉拿,然后押回天罡堂按照规矩受刑,这便是对外。所以裴月仙不是清微宗弟子,也要去天罡堂走上一遭。 少女又望向秦素,将长剑的剑尖朝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双手握住剑柄抱拳道:“清微宗司徒秋水有礼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司徒家 复姓司徒,又是清微宗的弟子,那么少女的出身已经没什么疑问。 李家是清微宗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家族,就算说一句李家的清微宗也不为过。在李家之下,则还有几大家族,分别是司徒家和陆家。 陆家不必多说,与太平宗陆夫人的娘家本是一家,随着太平道一分为二同样分成两家,所以太平宗和清微宗中都有一个陆家。 陆雁冰、陆时贞都是清微宗陆家之人,张海石虽然不姓陆,但与陆家关系密切,差一点就娶了一位陆家小姐,多年来一直庇护陆家,算是半个陆家话事人,如果他当年果真迎娶了那位陆家女子,成为陆家的女婿,也许就是以外姓身份成为今日的陆家当家人了。这也是张海石对待陆雁冰格外宽容的缘故之一。 再有就是司徒家族了,世代居于齐州琅琊府,上上代家主司徒文台是李道虚的师兄,容貌不俗,性情阔达,与李道虚交情深厚。在李道虚掌权之后,司徒文台成为李道虚的左膀右臂,协助他整改积弊深重的清微宗,将原本在正道十二宗中排名并不靠前的清微宗发扬光大,并亲自主持东海的海贸事宜。在东海之上设立“厘关”的想法便是由司徒文台提出并执行,也因此爆发了清微宗立威的三场海战,对手分别是天乐宗、牝女宗、无道宗,最终以清微宗完全掌控东海并树立权威而告终。 三次海战中以第三次海战最为惨烈,双方精锐尽出,虽然无道宗因为距离东海遥远的缘故,无法倾力而战,最终败给了正在起势的清微宗,可无道宗毕竟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大宗,仍旧给清微宗造成了不小的死伤,许多谨字辈和道字辈的老人都死于此战之中,司徒文台身先士卒,也在此战中身受重伤,被送回蓬莱岛后不久便重伤不治。 司徒文台临死前将自己的两个儿子托付给李道虚,这便是后来鼎鼎有名的司徒玄策和司徒玄略兄弟二人。 司徒玄策是司徒文台的长子,天生聪慧,资质绝佳,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清微宗中小有名气。他与张海石同岁,后来两人都被李道虚收为弟子,一见如故,推诚相待。司徒玄策母亲尚在,张海石还特意前往司徒玄策家中拜见,互通有无。当时清微宗中将司徒玄策和张海石比作李道虚和司徒文台,认为过去的清微宗是以李道虚为主,以司徒文台为辅,那么日后的清微宗则必定是以司徒玄策为主,以张海石为辅。 司徒文台战死之后,司徒玄策成为司徒家的家主,很快便将家族内部整合完毕。随着清微宗的势力不断壮大,李道虚决定更进一步,真正谋求更高的江湖地位,使清微宗成为与正一宗、无道宗相提并论的当世大宗,于是派遣司徒玄策代表自己前往各宗,试探各宗对于清微宗不断扩张的态度和看法。 司徒玄策由此以首徒身份与张海石出使各宗。与性情古怪的张海石不同,司徒玄策容貌俊美,性格开朗直率,为人谦和大度,不仅在清微宗中很得人心,许多江湖中人也折服于他,认为他与清微宗的东海怪人们截然不同,尊称其为“少宗主”、“司徒先生”。 当时秦清与司徒玄策年岁相差无几,听闻司徒玄策的大名,待到司徒玄策北上辽东的时候,主动相迎,两人亦是一见如故。秦清请司徒玄策前往家中做客,并让出主院给司徒玄策居住,司徒玄策登堂拜见秦清母亲,也就是秦素的祖母。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年轻人也开始崭露头角,那便是在清微宗和无道宗海战中立下大功的无道宗宋政,只是与赞誉满天下的司徒玄策不同,宋政却是一身恶名,便是无道宗内部对他也评价不高,认为其薄情寡义,狠辣无情,可宋政又的确能力不俗,许多无道宗老人忌惮宋政,言道:“猘儿难与争锋也。” 司徒玄策威望日高,逐渐成为清微宗中仅次于李道虚之人,甚至在李道虚的默许下,与李道虚并驾齐驱,掌握大权,并协助李道虚促成了正道四宗联盟,隐隐与以正一宗为首的正道六宗分庭抗礼。当时清微宗有大小李夫人,也有大小两位先生,司徒玄策是为“大先生”,张海石是为“小先生”,改称“二先生”则是后来之事了。 然后便是司徒玄策撮合秦清和白绣裳的联姻,做主让张海石准备迎娶陆家的同门师妹,而他本人则是应老天师张静修之邀请,前往上清府云锦山大真人府,与大天师面谈和谈之事。 哪怕是眼高于顶的正一宗,也对司徒玄策赞不绝口。司徒玄策与大天师张静修面谈数日,并在此期间与张鸾山一见如故,两人常常秉烛夜谈,后来张鸾山的种种行为也深受司徒玄策的影响。在司徒玄策离开云锦山时,张静修亲自相送至上清镇,张静沉率领张岳山、张鸾山、张岱山等人再送三十里才折返而回。 这种待遇,是后来者李玄都无法比拟的,哪怕李玄都以强硬手段压服了正一宗,可因为他杀了张静沉的缘故,他与张氏之仇也是结下了,只能做到口服,不能做到心服。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次正一宗之行竟是成了司徒玄策的末路。可以说清微宗今日的局势皆是起因于司徒玄策之死。 司徒玄策之死造成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李道虚与李卿云夫妻不和,张海石最终没有迎娶陆家小姐,秦清和白绣裳也未能如愿,甚至间接导致了李玄都的上位。而最直接的影响是一直被兄长庇护在羽翼之下的司徒玄略开始崭露头角。 司徒玄策与自己的父亲司徒文台一样,没有死在外面,而是勉力支撑着回到了清微宗。当时清微宗上下震动,司徒玄策自知命不久矣,如今局势微妙,清微宗根基薄弱,要师父支撑大局,于是规劝师父不必相救自己,并交代遗言,安排后事。他最后所见之人便是自己的兄弟司徒玄略,见过司徒玄略之后,司徒玄策因为伤重而身亡。 司徒玄略没有兄长的才能,所以无法接替兄长的位置,不过李道虚还是让他做了天机堂的堂主,地位尊崇。这些年来,司徒玄略一直兢兢业业,不显山不露水,与天下无人不识君的兄长司徒玄策相比,司徒玄略很容易被人忽略,直到玉虚斗剑才一鸣惊人,让世人知晓司徒玄略亦非庸人。 因为秦清与司徒玄策交好的缘故,秦素对于司徒家还是颇为了解,司徒玄策虽然对于旁人的婚事极为上心,但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反而不怎么上心,终生未娶,自然也没有子女。再看司徒秋水的一身修为,必然有名师指点,那么司徒秋水多半是司徒玄略的女儿无疑了。 秦素问道:“令尊可是清微宗的司徒堂主?” “正是。”司徒秋水微微一怔,随即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秦素用的化名是秦玄策,这个身份其实不是秦素凭空杜撰出来的,而是李玄都用过的,也就是李玄都前往金帐时所用的身份。当初李玄都之所以用这个化名,正是因为他想起了大师兄司徒玄策奉命出使各宗的事情,所以他出使金帐时才用了大师兄的名字。可现在当着司徒秋水的面,秦素便不好再用这个化名,否则以后难免尴尬,有不敬的嫌疑。所以秦素只是稍一犹豫便揭下了自己的“百华灵面”。 不仅仅是司徒秋水吃了一惊,裴娘子也大为震惊。 这个俊俏公子竟然是个女子? 裴娘子想起先前的种种古怪,原来不是这位公子有什么隐疾,她的确不是个男人,自己的那些手段自然全都做了无用功。 司徒秋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有些狐疑,又有些警惕。 秦素微微一笑,“你不要紧张,我只是习惯了易容出行,并非图谋不轨。对了,我姓秦,我叫秦素。” “秦大小姐。”司徒秋水先是一惊,复而一喜,“副宗主的确说过秦大小姐要来拜见老宗主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秦大小姐。” 秦素道:“都是一家人,不要叫我秦大小姐,称呼我的表字‘白绢’吧。” “那可不行。”司徒秋水摇头道,“长幼有别,宗里最重规矩。” 这也是秦素的为难之处,虽然司徒玄略并非李道虚的弟子,但与李玄都是同门师兄弟,就好似亲兄弟和堂兄弟的区别,都是同一个祖宗的子孙,李玄都也要称呼司徒玄略一声师兄,从这里算起,李玄都是司徒秋水的师叔,秦素便是司徒秋水的婶辈。可司徒玄策与秦清平辈论交,而且交情很深,司徒玄策是司徒秋水的大伯,从秦清那边算起,两人却要论姐妹了。 秦素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论起,干脆让司徒秋水称呼她的表字,算是各论各的。 司徒秋水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认真说道:“家父曾经说过,师徒如父子,先论亲戚,再论朋友,从亲戚论起,我该称呼一声‘四婶’才是。” 秦素也不坚持,略微无奈道:“四婶便四婶罢。” 秦素又望向裴娘子,向司徒秋水问道:“此人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四十八章 辽东五仙 根据司徒秋水所说,秦素大致明白了此事的经过。 自从青阳教溃败之后,齐州江湖便出现了巨大的权力空白,清微宗专注于道门和帝京,甚至是自身内斗,无暇顾及齐州,社稷学宫也大抵如此,以至于自家门口竟是生出许多乱象,许多江湖散人开始填补青阳教留下的空白,趁机兴风作浪,裴娘子一伙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是一伙人,那么说明裴娘子还是有同伙的,他们这伙人自称“辽东五仙”,也就是“胡黄白灰柳”,“胡”是狐狸,“黄”是黄鼬,“白”是刺猬,“柳”是蛇,“灰”是老鼠,裴娘子便是五仙中的狐仙,她本姓胡,化名为裴娘子。 当然,这五人并非妖类,只是修炼的功法有些古怪。他们之所以从辽东来到齐州,却是与秦清有些关系。 如今世道,关内战火连绵,民不聊生,关外却是海清河晏,于是许多关内百姓逃往关外,谋求生路,被称之为“闯辽东”。 因为辽东位于榆关以东,榆关分出了关内关外,辽东由此被关内百姓称之为“关东之地”,此举又叫“闯关东”。之所以用一个“闯”字,是因为中原和辽东的敌对,封锁关卡,故而要行险闯过去。在迁往辽东的众多百姓中,以齐州为最,一则是因为青阳教之乱,百姓生计艰难,二则是齐州距离辽东最近,隔海相望。上次李玄都去的清滨府就以齐州人为主,只听口音,让人感觉好像身在齐州一般。 因为秦清的缘故,百姓愿意去辽东,可辽东的江湖人士却想逃离辽东。自从秦素整肃辽东江湖以来,江湖散人就只剩下三条路,一条路是归顺补天宗,一条路是对抗补天宗然后去死,还有一条路是逃离辽东,裴娘子等人既不敢反抗补天宗,又不想去别人屋檐下看人脸色,于是就选择了第三条路,从辽东乘船到了齐州,并在齐州扎下根来。 严格来说,清微宗的根基并不在齐州各府,而是位于靠近齐州的海岛之上,远离陆地。过去数百年,清微宗很少干预齐州,直到李道虚掌权,并与位于齐州的东华宗结盟之后,才开始经营齐州,使得靠海的兰陵府、琅琊府成为清微宗的势力范围。 裴娘子等人在琅琊府上岸,然后来到了兰陵府,正好是青阳教全面败退的时候,他们发现兰陵府竟好似个无主之地,比起辽东自在百倍,于是五人在此地兴风作浪,做了好些不合规矩的事情。当时清微宗内部并不太平,三十六堂都在观望李玄都和李元婴的交锋,也没心情去理会这些小事。 直到李元婴离开清微宗,才有人注意到兰陵府的乱象。正好赶上陆雁冰成为新任天罡堂的堂主,她深知自己威望不足,根基也略显浅薄,为了立威并稳固自己的堂主之位,为了日后争夺宗主早做准备,打算做些成绩,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她下令天罡堂整肃兰陵府的乱象,将一干案犯捉拿归案,关押在水牢之中,待到审讯之后再行论罪。 于是逍遥了没有几天的裴娘子等人正好撞在了陆雁冰的剑尖上,被清微宗派人捉拿,只有裴娘子和蛇仙侥幸逃脱。 这种事情,对于清微宗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不必说李道虚这位老宗主,就是张海石和李非烟两位副宗主也不会在意,更不用说不在清微宗的李玄都了。仅仅是陆雁冰一人的命令,便能让兰陵府的江湖地动山摇,也可见堂主的权力之大,难怪陆雁冰一直对此心心念念。 这次清微宗派出的人手多是年轻弟子,有历练之意,又是在自家门口,不怕出现什么纰漏,所以司徒秋水也在其中,她如今的身份正是天罡堂中的执事弟子,麾下还有几名属下。他们追踪裴娘子已经有一段时间,因为秦素报官的事情,才让他们发现了裴娘子的踪迹。其他人修为稍逊于司徒秋水,暂时只有司徒秋水一人追了上来。 这也是清微宗弟子升迁的必要过程,虽然她的父亲是天机堂的堂主,但她也要从底层做起,积累功勋,然后向上攀升。 不过这些世家子弟因为家学渊源,本就能力不俗,又有家族的支持,做出成绩也远比普通弟子容易,更关键的是有家族兜底,他们有足够的余地进行试错,不必像普通弟子那样如履薄冰,可以大胆放手去做。同样一件事,普通弟子做错了便没了翻身余地,可谓是赌上所有,自然要慎之又慎,容易错失良机,显得没有格局魄力。而世家子弟有家族为后盾,失败了也能东山再起,没有这样的顾虑,敢于放手一搏,心态也更为平和,倒是显得世家子弟更有魄力,格局更大,那么升迁自然是一帆风顺。 李玄都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他十岁入江湖并非一句虚言,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跟随年长同门执行宗门决策,待到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是一堂之主。如果没有那场帝京之变,也许李玄都已经成为清微宗的宗主,仍旧可以迎娶门当户对的秦素,不过盲婚哑嫁的两人未必能像今日这般和谐,李玄都也无法与今日的清平先生相提并论。从这一点上来说,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秦素了解此事经过之后,心中感叹,在她们姐妹几人之中,陆雁冰也许因为出身的缘故,是最热衷权势之人。结果却刚好相反,其他几人,秦素也好,玉清宁也罢,不必如何费心费力,已经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宗之主,而陆雁冰还在通向宗主宝座的道路上艰难前行。 当然,清微宗的体量也不是忘情宗和玄女宗可比,宗主的分量不可相提并论。 不过如今的秦素已经注定要随着李玄都一起登上更高的位置,如果道门整合,李玄都出任大掌教,秦素作为李玄都最信任的贤内助,很有可能会接替秦清的位置,成为一位副掌教大真人。 虽说谈及这些还为时尚早,但李玄都和秦素最大的优势便是年轻,有足够时间去等待。 秦素问道:“秋水,你觉得天罡堂会怎样处置这些人?” 司徒秋水想了想,回答道:“这要看审讯的结果,如果有人命官司,多半要偿命的,如果没有人命官司,那就有回旋的余地。” 秦素点头表示明白,李道虚以法治宗也不是虚言,清微宗上下一直很守规矩。不过规矩只是道德的底限,守规矩不意味着道德高尚,规矩更不能杜绝卑鄙小人。 便在这时,裴娘子向秦素讨饶道:“我先前不知是秦大小姐,冒犯了秦大小姐,还望秦大小姐恕罪……” 秦素淡淡道:“我不计较,你不必在意。” 裴娘子一怔,没想到秦素这么好说话,后面的许多话便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请大小姐看在我们同是辽东老乡的情面上,救我一救。” 秦素反问道:“你有人命官司?” “没有!绝对没有!”裴娘子赶忙摇头道,“我这法子源自忘情宗的双修之法,并非一味采补,所以只是伤人元气,不害性命,大小姐出身忘情宗,应该知晓才是。” 秦素皱了下眉头,冷冷道:“我出身忘情宗不假,可没学过这类法门。” 裴娘子立时知道自己失言,秦素虽然已经定亲,但还未成亲,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哪里会涉猎这等双修法门,传扬出去岂不是坏人名声?若是传到了清平先生的耳中,又该是如何结果?于是她赶忙说道:“是,是,是,大小姐自然未曾涉猎此法,只是大小姐博学广闻,应该有所耳闻才是。” 秦素脸色和缓,道:“我的确听说过宗中有这门功法。” 裴娘子说道:“我们兄妹五人初到齐州,哪敢杀人,只是、只是不知道本地的规矩,再加之得意忘形,难免有所……有所……我愿意拿出积蓄弥补罪过。” 秦素冷淡道:“既然如此,你们去清微宗中走一遭就是了,清微宗最重规矩,不会冤枉了你们。” 裴娘子打了个寒颤,凄然道:“大小姐,天罡堂是何等地方,我亦有所耳闻,只要进去了,不死也要蜕一层皮,请大小姐开恩讲情,事后我们愿为大小姐效犬马之劳。” 秦素冷冷望着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虽然她与陆雁冰交情不俗,放了裴娘子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但牵扯到清微宗,又是在这个时候,她不得不谨慎行事。 裴娘子低下头去,等待秦素的决定。 过了良久,秦素向司徒秋水问道:“秋水,将她押回天罡堂后,能否先不用刑?” “可以。”司徒秋水回答得很爽快,因为动刑与否本就在两可之间,并无明文规定。而且她的上司陆雁冰与秦大小姐交好,也不是隐秘,她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忤逆这位四婶,乐得卖个顺水人情。 秦素道:“那就先不要动刑,只是审讯,等我见过老宗主之后再计较此事。” 司徒秋水答应下来。 裴娘子也松了一口气,在她看来,秦大小姐何等的地位,父亲和丈夫都是当世豪杰,司徒秋水一口一个四婶,又要去见大剑仙,显然在清微宗中也有极高地位,她既然应了,那自己算是安全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将功折罪 清平先生李玄都自从下榻在齐州会馆之后,就没了动静,整日闭门不出,也不见有前来拜访。 不过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这世上的机谋之事,就像大鹅游水,水面上安然不动,水面下两只脚掌不断地摆动,然后整件事情便在不知不觉间徐徐推进。 张白昼的拜访之事很是顺利,许多当年老臣见到这位张家后人之后,痛哭流涕,感慨万千。虽未明说什么,但算是表明了态度。当然也有闭门不见之人,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已经无法回头,总之是没有见张白昼,不过这些都是少数,不影响大局。 正所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李玄都不打算靠这些人成大事,更不打算让他们雪中送炭,只是希望他们锦上添花。换而言之,如果李玄都占据了优势,这些人能站在李玄都这边。就好似靖难之役,只要攻克了帝京,其他地方便传檄而定,不会再有大规模反抗。李玄都不想在第一时间便将事态扩大,只想将事态局限在一个合适的范围内,这便需要一些前期的准备。人人都有从众心理,如果李玄都拿下了太后,又有众多朝臣支持,那么原本摇摆不定之人也会认可这一事实,而不是演变成全面的反抗,从而导致局势彻底失控。 这些四大臣旧党的人数不算很多,却可以起到一个风向的作用,引导这部分从众心理,最终汇聚成势。 张白昼出行的时候,也被青鸾卫暗中跟踪过,不过有上官莞亲自保驾护航,青鸾卫很快便知难而退。 邀月洞天的事情结束之后,李玄都又通过“水中月”返回了齐州会馆,整个过程无人知晓,宁忆则要带着“镜中花”原路返回,就算有人察觉,也只能发现宁忆的踪迹。 也许是一颗王天笑的人头彻底震慑住了冷夫人,也许是李玄都的温和态度让冷夫人有些受宠若惊,总之,冷夫人的动作很迅速,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让柳玉霜通过邀月洞天来到了帝京。 因为如今的帝京城中的确是卧虎藏龙,所以柳玉霜并不招摇,为了隐匿行踪,徒步从景陵走到帝京城,当她来到齐州会馆的时候,已经是夜半子时。 不过如今的齐州会馆却是不管白天黑夜,始终大门敞开,有些广迎八方客的意思,只要你愿意迈过那道门槛,尽管进来。只是如今有胆子这么做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 于是柳玉霜成了第一个人,她先是在敞开的大门前犹豫了片刻,然后才慢慢走进了那座无人把守的大门。 刚进大门,就听有人说道:“是柳师姐吗?” 柳玉霜本就心中忐忑,有些心神不宁,竟是没有注意周围,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身影正站在阴影中。 柳玉霜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是我。你是魏师妹?” 说话之人走出阴影,正是魏清雨,她脸上挂着微笑:“柳师姐多年不见,近来可好?” 柳玉霜苦笑一声:“还好。” 魏清雨又道:“还要恭喜柳师姐,这次是清平先生亲自点名让你做广妙姬,排名更在新任玄圣姬之前,你如今可是仅在夫人一人之下。我也托师姐的福,从一个普通女官变成了摇月姬。” 柳玉霜笑得有些勉强,虽然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但她实在不明白李玄都是怎么想的,竟然让她这个仇人来做广妙姬,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是忐忑不安。 魏清雨自然看出了柳玉霜的不安,安慰道:“师姐不必担心,清平先生已经说了,不会计较过去的事情。” 柳玉霜稍稍心安几分。 “师姐请随我来。”魏清雨转身为柳玉霜引路。 柳玉霜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去胡思乱想,跟在魏清雨身后。 虽然时值深夜,但会馆大堂仍旧是灯火通明,其中只有李玄都和宁忆两人,因为涉及到牝女宗,宁忆这位曾经的牝女宗大客卿会熟悉一些,所以李玄都已经决定让宁忆来负责客栈内有关牝女宗的事情。 此时两人正在轻声交谈,见到魏清雨领着柳玉霜进来,李玄都停止了和宁忆的交谈,没有起身,却主动开口道:“两位请坐。” 无论是魏清雨,还是柳玉霜, 都有些受宠若惊,却也不敢拒绝,只能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李玄都道:“我不是皇帝,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你们平时怎么坐着,现在就怎么坐着。” 两人这才真正坐实了。 李玄都望向柳玉霜,开门见山道:“柳夫人,许久不见了。这次请你过来,只是想把一些事情说明白,否则你心里始终不踏实。” 柳玉霜轻声应道:“是。” 李玄都道:“第一点,当年是你杀了钱玉龙。” 一瞬间,柳玉霜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大气不喘。 李玄都接着说道:“此事关键是你听命于广妙姬行事,那么首恶一定要问罪的,你这个胁从是否问罪,在于两可之间。我思来想去,决定不问你的罪过,只希望你日后能够将功折罪。” 柳玉霜如释重负,起身跪在地上,便要行礼谢过李玄都饶命。 只是李玄都摆手打断道:“不要跪,也没必要跪。我曾经对冷夫人说过,这么多年的正邪之争下来,双方之间有太多的血债,用佛门的话来说,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往上追溯,可能是连续十几代人之间的厮杀,是一笔不知谁对谁错的糊涂账。就拿清微宗来说,当年曾经与无道宗海战,我的师伯司徒文台便在此战中身死,而无道宗也折损了一位上上代的贪狼王,难道因为此事就让道门继续四分五裂下去?继续厮杀不止?” 柳玉霜重新做回自己的位置,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继续四分五裂下去,道门不会强盛,继续厮杀下去,只会死人更多,道门一统是必然趋势。无论国家还是道门,只有一统才能太平,分裂和割据只能造就更多的杀戮。既然道门要一统,就不能细算这些糊涂账,如果要算,是把正道十二宗杀绝?还是把邪道十宗杀绝?只怕道门再过一百年也无法重归一统。所以我决定从你这里开始,不算旧账。我不再去计较你的过去,可你也要有所作为。” 柳玉霜是心思灵动之人,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起身道:“请先生吩咐。” 李玄都抬手虚压,示意她坐下,然后说道:“吩咐谈不上,我不计前嫌地把你放在广妙姬的位置上,是希望你能做出一个表率,想办法让牝女宗与玄女宗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 柳玉霜脸色一肃,知道这是一个难题,却不敢拒绝反对。 李玄都接着说道:“玄女宗和牝女宗其实是正道和邪道的缩影,玄女宗和牝女宗都以玄女为祖师,正如正道和邪道都供奉太上道祖。玄女宗和牝女宗水火不容,敌对多年,可谓宿敌,正道和邪道也水火不容。如果玄女宗和牝女宗能够化干戈为玉帛,那么其他宗门还有什么理由继续争斗下去?” 柳玉霜郑重点头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是要一定做到。”李玄都加重了语气,“如果你做到了,便是天大的功劳,不仅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日后终南山上的万寿重阳宫中也有你的一席之地。” 柳玉霜沉声道:“是。” 李玄都又道:“冷夫人和石觞咏的关系,还有萧迟与萧宗主的关系,你都可以善加利用。” 柳玉霜点头表示记下。 李玄都又望向魏清雨,魏清雨顿时一个激灵。 她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前不久还是一个想着怎么混入晋王府的普通女官,如今却能登堂入室,面对堂堂清平先生,听候吩咐。虽然还是居于人下,但她没有什么“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的志向,说句不好听的,多少人想听候吩咐,还没有这个门子呢。 李玄都道:“魏姑娘,我不熟悉的你的为人行事,不过既然是上官宗主亲自向我推荐保举了你,看在上官宗主的面子上,我也要用你,你的任务就是专心辅佐柳夫人,若遇到什么难事,及时向上官宗主或者宁先生禀报,不要辜负了上官宗主的一番苦心。” 魏清雨赶忙说道:“是。” 她心中明白,李玄都的言外之意是让她注意牝女宗内部的动向,这就是把她当作自己人了,真正是看在上官莞的面子上,如果她这里出了什么纰漏,作为担保的上官莞也难免受到牵连。 李玄都看了宁忆一眼,一向沉默寡言的宁忆开口道:“若是遇到难事,可以来找我。” 柳玉霜和魏清雨都已经知道广妙姬是死在了这位“血刀”手中,眼神中满是忌惮,恭敬应道:“是。” 李玄都笑了笑:“过去常说西北五宗同气连枝,牝女宗、阴阳宗、皂阁宗同属于西北五宗,如今也要同气连枝,你们去见一见兰宗主和上官宗主吧。” 两人起身告辞。 再次只剩下两人后,李玄都说道:“阁臣,宁大祭酒不日抵京,天底下最割舍不断的关系就是血缘,你还是去见一见罢。” 宁忆脸色微微变化,最终还是点头道:“好。” 第二百五十章 贵人 一天的半数时间里,李玄都就是坐在这座正堂的主位上,其他人来了又走,进进出出,只有李玄都不曾改变。 随着李玄都进入帝京,局势变化愈发莫测,许多事情都要由李玄都亲自决定,李玄都当真是不得闲。 在收复牝女宗之后,李玄都又恢复了宁忆的牝女宗大客卿身份,便于宁忆参与牝女宗的事务,而那位原本的大客卿齐神宗,则被暂时关押起来,因为李玄都事前并不知道此人,所以暂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他。一杀了之有些可惜,可是此人品行低劣,又不容易驾驭。 天亮时分,陪着李玄都枯坐了一夜的宁忆起身告辞,准备迎接自己的祖父宁奇,却不是以孙子的身份,而是以道门中人、太平宗大客卿、牝女宗大客卿的身份去见身为儒门大祭酒的宁奇。 只剩下李玄都一人后,没过多久,陆雁冰又进来了。 李玄都拿过一封秦素的传书,对陆雁冰说道:“你嫂子的信上说如今清微宗正在整肃齐州江湖,据说是你这位天罡堂堂主亲自下令,可你倒好,不在齐州坐镇,却整日待在帝京。” 陆雁冰笑道:“师兄冤枉我了,你也知道规矩,是我下令不假,可真正主掌外事的却是副堂主,哪里就需要我去坐镇了。” 李玄都将传书递给陆雁冰,“素素也提到你了,请陆堂主酌情处置。” 陆雁冰有些疑惑地接过这封传书,本来还有些忐忑,不过看到秦素只是提及几个辽东散人之后,不由松了口气:“素素未免太过小心,几个江湖散人算得了什么,还值得她亲自过问?吩咐一句就是了。而且哪里就干涉清微宗内政了?她也不算是外人。师兄放心,我会亲自给素素回信的。” 李玄都“嗯”了一声,问道:“你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 陆雁冰收起传书,轻声道:“师兄,师横波来了,就是那个花魁。”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问道:“她来做什么?” 陆雁冰正色道:“肯定不是因为男女之情,这女子在儒门的背景很深,在帝京中交际很广,这次前来多半是受了谁的托付,怕不是有人想要见师兄又不好亲自出面,便让她代为传话。” 平心而论,陆雁冰能历任青鸾卫都督府的右都督和清微宗的天罡堂堂主,能力是不欠缺的,她只是胆小又喜欢左右摇摆,并非是个草包。 李玄都略微沉吟,认可陆雁冰的说法:“那就请她进来,看看是谁有如此大的面子,请动这位第一花魁出面。” 陆雁冰促狭一笑,打趣道:“师兄可要小心些,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三人成虎也是有的,如果弄出些流言蜚语,又不小心传到了素素的耳朵里,你可要家宅不宁了。”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我治不了素素,我却治得了你,如果我家宅不宁,便第一个拿你问罪,这就叫兄妹同进共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陆雁冰脸上的笑容僵住,悻声道:“我倒要看看谁敢乱嚼舌头,我第一个不答应。” “去请客人吧。”李玄都挥了挥手。 这便是兄妹二人相处的常态了,什么青梅竹马、腻腻歪歪,都是不存在的,倒像是一对损友,又不全是损友。 陆雁冰转身离开正堂,不一会儿便引着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走了进来。 女子摘下帷帽,当真是光彩照人,国色天香,然后向李玄都盈盈一礼,“小女子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站起身来,说道:“师姑娘请坐吧。” 齐州会馆是归在社稷学宫的名下,大堂是脸面,陈设自然不俗。靠北墙是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却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李玄都的座位便是正中左边的主位,右边主位空着。 待到李玄都坐下,陆雁冰说道:“师姑娘是稀客,上座吧。” 说着她已然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师横波有些犹豫,想要坐在陆雁冰对面的右边上首的椅子上,却见李玄都摆手道:“恭敬不如从命,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就坐这儿吧。” “那就逾越了。”师横波笑着欠了下身子,袅袅婷婷地坐在了正中右边的位置上,刚好与李玄都隔着一张茶几。 陆雁冰拍了拍手,立时有仆役端着托盘从一侧的小门里轻步走进正堂,奉上热茶。 师横波端起茶杯,轻嗅了一口茶香,赞道:“好茶。” 陆雁冰笑着说道:“这茶有些来历,是我从蓬莱岛上带来的,当年师母专门让人开垦了一块茶田,现在已经是一座小茶山了。” 师横波掀起杯盖轻轻啜了一口,赞道:“都说蓬莱岛是三仙岛之首,这茶也沾了仙气,实在是难得的好茶。” “师姑娘过誉了。”李玄都终于开口了,“仙岛仙山,住着的还是俗人,逃不开这滚滚俗世的牵绊。真要说起来,我也在蓬莱岛上居住过好些时日,就没品出这茶有什么特殊的,家师更是从来不喝,可惜了师母的一片心意。” 师横波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随即笑道:“仅凭李先生这番话,便可见李先生是个不俗之人,反倒是我,是个实实在在的俗人了。” 李玄都不置可否,问道:“师姑娘此来,恐怕不是为了品茶吧?” 师横波含笑不语,看了陆雁冰一眼。 陆雁冰刚要起身,就听李玄都说道:“无妨,冰雁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师妹,没什么好避讳的。” 陆雁冰又坐了回去。 师横波点了点头,说道:“既然清平先生如此说了,我也不好隐瞒,是有一位贵人想见清平先生,只是他不好亲自前来,所以让我代为出面,邀请清平先生在一隐秘之地一唔。” 陆雁冰接口道:“贵人?寻常公候子弟在师姑娘这里可算不得什么贵人,倒是不知是哪位贵人竟然能劳动师姑娘大驾亲自登门?对了,师姑娘前几天遣人送来吃食,可惜家兄餐风饮露,辟谷多时,反而便宜了我,看来师姑娘早就有所打算,只是等到今天才登门罢了。” 师横波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她是第一次接触李玄都和陆雁冰这对兄妹,这两人的行事作风让她很不习惯,说话露骨且直白,不客套寒暄,甚至有些冒犯的意思,可她又有一种直觉,这是兄妹二人故意所为。 行院女子擅长的就是迎送往来,师横波脸上笑意不变,说道:“真让五先生说中了,小女子的确是早有打算,只是不敢冒昧登门,只是如今贵人给我的时限已到,这才不得不登门求见清平先生。” 李玄都问道:“不知这位贵人是谁?” 师横波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贵人姓徐。” 陆雁冰道:“果然是宗室,帝京城中也只有宗室才称得上‘贵人’二字,难道是哪位殿下?” 师横波低声道:“并非哪位亲王殿下,而是……当今天子。” 此言一出,陆雁冰实实在在吃了一惊,她本以为是哪位亲王出面,至多就是诸王之首的晋王,或者是最为年长的燕王,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位小皇帝。 不过李玄都倒是脸色平静,看不出半点异常,淡然道:“原来是当今陛下,既然是天子相邀,我似乎不应拒绝。” 师横波没有敢贸然接话。 陆雁冰平复心境,说道:“那也未必。诗圣有诗云:‘诗仙一斗诗百篇,西京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师兄超凡脱俗,乃是陆地仙人,却是无须遵守俗世规矩。” 李玄都笑了笑:“入乡随俗,既在人间,当尊人间帝王。” 师横波喜道:“清平先生这是答应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问道:“在何地何时见面?” 师横波轻声道:“见面地点暂定于小女子的私宅,时间便定在明日申时,不知清平先生可有异议?” 李玄都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师横波笑道:“那我就安心了,可以放心交差。” 李玄都不再说话,端起一旁的茶杯。 师横波立时明白这是端茶送客,便起身告辞道:“小女子还要向贵人复命,请贵人早作安排,便不叨扰了。” 李玄都吩咐道:“冰雁,代我送一送师姑娘。” 陆雁冰站起身,与师横波一道离开了正堂。 不多时候,陆雁冰返身回来,问道:“师兄,你当真去见小皇帝?” 李玄都道:“见一见也无妨,你对这个小皇帝可有了解?” 陆雁冰认真想了想,说道:“心高气傲,自以为是。” 李玄都也对这位少年天子有过了解,不得不承认陆雁冰的说法不能算错。这位少年天子也许是因为被太后压制太久的缘故,性情有些偏激,说得文雅一些,望之不似人君。与徐无鬼相较,或是与宋政、秦清相较,都是天壤之别。不过正因为如此,才能让儒门鼎力支持。 李玄都笑了一声:“毕竟是九五之尊,心气高也是人之常情。” 没有外人,陆雁冰也懒得掩饰什么,撇了撇嘴,不屑道:“朕,朕,朕,狗脚朕。” 第二百五十一章 赴约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无论是哪行哪业,做到了顶尖,那便不是寻常人。师横波作为这一行中的佼佼者,被誉为帝京第一花魁,已经跳出行院外,不受他人辖制。那日演出也是受邀前往,是否答应,要看她的心情。只有她答应下来,行院才会开始大肆宣传造势。 师横波自然不会住在行院之中,有自己的私宅,而这种私宅并非那种名妓自立门户的私宅,师横波的宅子只供居住,并不用来待客,而且师横波的住宅和各大会馆一般,都在内城,平日里十分清净,所以天宝帝才会将见面的地点安排在这里。 师横波离开之后,李玄都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然后又是照例每日雷打不动的炼气,直到次日凌晨,他才开始准备这次“觐见”。 李玄都答应前往赴约,却不打算大张旗鼓,李玄都不在意儒门中人是否知晓此事,因为天宝帝的行踪必然在儒门中人的掌握之中,甚至天宝帝能否离开深宫,也取决于儒门中人的意愿。李玄都只是不想坊间传出“清平先生私会花魁师横波”这样的流言。 在这种事上,秦素的耳目总是格外灵敏,甚至不必秦素主动查探,就会有人去报知秦素。虽说秦素相信李玄都,但秦大小姐在这种事情上却从不大度,也绝不大度。之所以如此,与秦素的幼时经历有关,虽说秦素如今已经接受了父亲和白绣裳的事情,但母亲的经历还是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不能彻底释怀,李玄都可不想因此招惹风波。 于是李玄都将鹤氅样式的“阴阳仙衣”幻化成一身普通儒衫,使他就像个普通儒生,然后又让陆雁冰随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齐州会馆。至于外面的众多眼线,如何能发现一位长生地仙的行踪? 李玄都带着陆雁冰出现在一条清净的小巷中,今天的陆雁冰难得换了一身女子装束,也甚是低调,荆钗布裙,与李玄都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普通兄妹或者夫妻。 陆雁冰看了下周围,道:“这里距离张相爷的府邸已经不远,师兄不去看一下么?我记得师兄进京之后,还未曾回去过。” “不去了。”李玄都摇头道,“物是人非,徒惹伤情,白昼去看一看就够了,我再去那里说些豪言壮语,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陆雁冰溜须拍马道:“师兄看得透彻。” 李玄都一笑置之。他不是看得透彻,只是觉得自己的心态有些老了,身未衰心已老,李玄都不由自嘲想道:“难道是把心换成了“长生石”的缘故?” 陆雁冰不知李玄都心中所想,见得李玄都伸手按了下自己的胸口,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嘴问什么。 两人出来小巷,走在街道上,陆雁冰似乎是因为有些日子没穿女装的缘故,行走之间总是有些不大自在,因为没带折扇,双手更是无处安放,总想做一个开合折扇的动作,只是一个女子手摇折扇实在太过奇怪,最后陆雁冰干脆把双手负在身后,让李玄都看得好笑,想起她平日的模样,不知日后哪位英雄好汉能收了这位师妹,还是说她就打算孤独终老。 陆雁冰察觉到了李玄都的目光,问道:“师兄在瞧什么?” 李玄都如实回答道:“我在想你的终身大事。” “难怪都说师兄有大师兄的风范。”陆雁冰倒是没有什么小女子的娇羞作态,撇了撇嘴,“大师兄当年就喜欢撮合旁人。” 李玄都笑道:“我可没想撮合谁,只是有些好奇我那未来的妹夫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雁冰想了想,说道:“老实说,我希望我的夫君能有师兄的功业,不过脾性上不要像师兄,也不要像师父,最好是万事依着我,听我的话。” 李玄都不以为忤,只是打趣道:“总结来说,要比你厉害,还要听你的话,一个弱者如何驾驭强者?我只能送你四个字,想得很美。” 陆雁冰玩笑道:“说不定就有人想不开呢?哭着喊着非我不娶,我就一步登天了,到时候我便去素素面前好生炫耀一番,气死她。素素就回家埋怨你不争气、没出息,然后对你说冰雁的男人如何如何,你就只能生闷气。” 李玄都假想着陆雁冰描绘的情景,不由摇头一笑。 如果他还是清微宗的废人李玄都,就算娶妻生子,只怕也难逃这个窠臼,被妻子埋怨,被孩子瞧不起,没什么作为,还要辛苦劳碌,胸有块垒难消,郁郁半生。 陆雁冰也知道自己这完全是异想天开,随之一笑。 在江州会馆附近有一条长巷,名为“燕子巷”,取自一句古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条长巷曾经是许多国公勋贵的府邸所在,后来一场大案,许多勋贵人家被连根拔起,这儿便空闲出来,成为官民混居的所在。不过仍旧是寸土寸金,如今能居住在这条长巷之中的人家,大多都有些背景。 师横波的私宅也位于此地,外表看起来寻常,实则曲径通幽,别有一番洞天景致。 因为今天要招待两位身份极为特殊的客人,师横波早早就让家中仆役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比过年时候还要认真仔细,一派忙碌景象。 此时师横波正坐在自己的闺房中,对着妆台上的玻璃镜子,有些心不在焉。 镜子是当下时兴的玻璃镜,价格不菲,将师横波的模样照得纤毫毕现。 她的丫鬟站在身后,轻声道:“小姐,你都坐半天了。” 师横波轻轻“嗯”了一声,仍旧继续出神。 丫鬟不再多嘴。 过了片刻,师横波忽然问道:“我在想,那位清平先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与贵人的见面,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也许是这些大人物太过遥远,就好似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皇帝老爷还没有县令可怕,所以丫鬟有些不以为然:“那些穿儒衫的书生们,说他狼子野心,所图甚大,那些江湖豪客,则说他……说他……” “说他什么?”师横波来了兴趣,能见她之人都不是寻常人物,自然会有随从,这些随从们就与丫鬟们打交道,所以她倒是有些好奇丫鬟们听到的说法是什么样子的。 丫鬟犹豫了一下,说道:“说他面上看着像个书生,待人和气,谦逊有礼,实则心狠手辣,若是犯了他的忌讳,或是与他作对,便凶多吉少。据说他已经灭去好几个宗门,杀得鸡犬不留,就是上清府的大真人府,也没能幸免,有好些张家人都人头落地呢!和他的丈人是一般做派,所以大家都不敢轻易招惹他,还说他这次来帝京是肯定要杀人的,就看是什么时候动手了。” 师横波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又问道:“那么什么是他的忌讳?” 丫鬟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师横波轻声道:“这些话,什么鸡犬不留,什么张家,还有辽东的秦家,都不要在外面乱说,免得招惹是非,若是传到清平先生的耳朵里……” 丫鬟低声道:“若不是小姐问起,我哪敢乱嚼舌头。”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除了师横波的贴身丫鬟以外,其他下人都不能随意进出师横波的闺房,来人不经通报便来到此地,其身份已经不问可知。 很快,一身贵公子打扮的天宝帝走进了师横波的闺房,师横波已经从妆台前起身,而丫鬟则是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闺房外是个小院,搭着葡萄架,下面是石桌石凳,此时有两名老者对坐,丫鬟认得其中一人,是经常跟随在贵人身旁的“白老”。还有一位老人,却是瞎了一只眼,正捧着一个鼻烟壶,有些古怪。 这两人正是白鹿先生和金蟾叟,虽说儒门中人料定李玄都不会把天宝帝如何,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派出了两位儒门隐士亲自护卫天宝帝,这却是天宝帝的父祖们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闺房内,师横波帮天宝帝除去大氅,柔声问道:“公子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天宝帝曾经下令,只要他不曾表露身份,一律称他为“公子”,而不是“陛下”。 天宝帝今天的心情似乎还算不错,回答道:“龙师傅说这位清平先生是齐王的传人,齐王将所有的基业都交给了他。朕……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他一面了。” 师横波一怔。 齐王之位空悬多年,等同被废,天宝帝口中的齐王便是最后一位齐王,那位曾经招揽三千门客的叔祖。齐王与世宗、穆宗两代帝王相争并非什么隐秘之事,天宝帝对于这位自家人还是颇为佩服的,想来正是因为齐王的缘故,天宝帝对李玄都的印象有所改变,这才决定要见李玄都一面。 对此,已经决定接触李玄都的儒门并不反对,让已经做好以皇帝权威与儒门“抗衡”准备的天宝帝大感意外,也因此心情极佳。 第二百五十二章 象棋 儒门与道门相比,最大的劣势便是青黄不接。心学圣人的出现让儒门再次压住了道门,直接挫败了宁王之乱,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道门再也不敢与儒门争锋。不过心学圣人给儒门带来的百年兴盛却像是一次回光返照,直到现在,儒门还在吃当年的老本,老人们居于高位,年轻人无以为继,整个儒门就像行将朽木的老人。 反观道门,虽然道门内斗不止,但也恰恰是这种争斗,使得道门内部人才辈出,远胜过一潭死水而固步自封的儒门。老辈人有李道虚、徐无鬼、张静修,下一辈中有澹台云、秦清、宋政,甚至还可以加上一个司徒玄策,而年轻一辈中则出了一个李玄都,可谓是传承有序。自然是道门的后劲更足。 这些儒门老人们大半辈子都沐浴在心学圣人的荣光之中,说一句“眼高于顶”毫不为过,到了如今,他们已经垂垂老矣,再难有所改变,也是人生中最为固执的时候,虽然被道门步步紧逼,不得不有所退让,但骨子里还是当年的高人一等,在他们眼中,皇帝只是个孩子罢了。就是李玄都,固然势大难制,也不能让他们心服,不过是个难与争锋的“猘儿”。 这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只是表面上对皇帝恭敬,心底里不以为然,天宝帝这次临时起意只是刚好歪打正着,合乎了他们的心意,他们这才不做阻拦,如果天宝帝不合他们的心意,他们便会让这位少年天子知道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年轻帝王误以为自己得到了权力,拥有了自由。其实他的权力是假的,不过是从皇宫这个小笼子中来到了帝京这个大笼子中。他从出生到成人,不曾离开过帝京城,便不知道什么是天高地阔,他只是坐在一口名为“帝京”的井里,看到的只有头顶的窄窄天幕。 李玄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对于这次“觐见”帝王并没有什么期待,他主动去见秦清,因为自家老丈人可以决定辽东的走向和未来,他请秦素去见李道虚,因为自家老爷子也可以掌控江北的局势。可他不觉得天宝帝能决定什么,或者改变什么,真正的决定权还是在儒门手中。不过李玄都还是来了,正如他自己所说,毕竟是九五之尊,虽然未必能成事,但一定能坏事,还是要给面子的,于是他便抱着和儒门老人们差不多的心态前来赴约。 这一路上,李玄都走得不紧不慢,甚至让陆雁冰产生了一种李玄都在看街景的错觉,只是她不好催促李玄都,也是习惯了,只能陪着慢慢走。 就好像两人小时候结伴登山,下山的时候,李玄都总是走得很慢,说什么上山和下山是不一样的风景,每次都让她耐着性子等他。 再后来,陆雁冰便不乐意和李玄都一起去爬山了。 从小到大,他们两个人就是久了便相看相厌,然后相互攻击,可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再过一段时间,又渐渐和好。就像真正的兄妹,相处随意,吵架打闹,偶尔和睦。 待到年长,也许应了一句话,过早洞察人事、谙于世故,预示着本性平庸,陆雁冰比李玄都更早懂得这些人情世故,也造就了她随风摇摆的性格,而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是少年意气,非黑即白,甚至有些冲动鲁莽,所以她一度觉得李玄都十分幼稚,每当李玄都说教时,她便十分不耐烦,在那时候的她看来,李玄都不过大她一岁而已,一个愣头青整日说些人尽皆知的道理,烦不烦?无奈李玄都的修为更高,她只能乖乖听着。 只是陆雁冰如何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地听李玄都说教。道理还是那些说烂了的道理,可李玄都的身份不一样了,道理的分量便也不一样了。这让陆雁冰开始反思自己,难道这些被自己不屑一顾的道理,还真有用? 一直到了卯时,他们才来到师横波私宅所在的燕子巷。 这儿甚是幽静,陆雁冰忍不住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巧的九档折扇,“啪”的一声展开,轻轻摇动着。 如今是初冬时节,哪里就需要扇子,只是她养成的习惯,行走时非要有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不可,或是按剑,或是持扇,或是把玩腰带、玉佩等等。只是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却如公子哥一般手摇折扇,还是在初冬时节,实在怪异。 两人来到师横波的大门前,陆雁冰递上自己的名帖。 守在门前的管家有些发怔,他知道今日要来两拨不同寻常的客人,第一拨客人已经到了,为首之人算是他们真正的主子,这栋宅邸的半个男主人,可眼前两人就是那第二拨客人吗?瞧着就是一对普通夫妻。不过他也不敢自己做主,只是让两人稍等,然后拿着名帖回去请示。 不一会儿,便是师横波亲自迎了出来,身后跟着那个诚惶诚恐的管家,显然是受了训斥。 师横波见到李玄都和陆雁冰的装扮后,不由一怔,立时知道自己错怪了管家,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但别说管家了,便是她,也很难将眼前这个书生与清平先生联系起来。倒是陆雁冰,虽然换了一身衣裳,可还是能够一眼便认出来。 李玄都没有改变自己的相貌,却改变了自己的气态,就像一个长着李玄都面庞却境遇截然不同的普通书生,这可是师横波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只能当做是地仙高人的神通。 其实也的确如此,人仙可以改变自己的体态,地仙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气态,是为真正的返璞归真。地师、老天师、龙老人、澹台云等人都用过类似手段,以便于隐藏身份四处行走。尤其是龙老人,这些年来潜藏于翰林院和钦天监,给人印象就是一个行将朽木的老糊涂,可作为半个儒门魁首,怎么可能是一个老糊涂? 师横波亲自引着李玄都和陆雁冰进了宅中,自然不能到她的闺房叙话,此时天宝帝已经去了书房,而两位儒门隐士则是坐在客厅之中,见到李玄都后,起身见礼。 李玄都拱手回礼,又穿过客厅,穿廊过堂,来到书房门外。 师横波止步门外,做了个请的动作。陆雁冰自然也随之止步,她脸上不显,心中却是不满,觉得小皇帝太过托大,一个没有实权的“狗脚朕”还摆什么皇帝架子,真当自己是世宗皇帝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能把“狗脚”二字去掉,握有实权了,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了长生地仙不成?自古以来,死在长生之人手中的帝王可不在少数。 不过李玄都不在意这些小礼,更不在乎天宝帝对他是什么态度,或者说李玄都不打算跟一个半大孩子计较,直接推门而入。 书房不大,却很精致。朝阳一面的墙壁上开门,正对门的一面则是靠墙摆放着大料檀香紫檀福贵榻和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上面放着师横波常用的瑶琴。东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不乏珍本孤本,西面是多宝槅子,摆放着各类奇巧物品和珍惜古玩,既有前朝官窑的青花瓷器,也自安西大秦国运来的铜鎏金自鸣座钟。正中是一方书案,前后各有一把椅子,可供两人对坐,天宝帝就坐在案后的主位上,对面的客位自然是留给李玄都的。 至于书案上,没有文房四宝,只有一张棋盘,不过不是文雅之士喜欢的围棋,而是乡野村夫偏爱的象棋,而天宝帝正在打谱。 李玄都没有行礼,却不再扮成一个普通书生,径直坐在了天宝帝的对面。 天宝帝这次展现出了一位帝王该有的涵养,或许是他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总之是没有发怒,而是说道:“清平先生累我好等。” “还请陛下见谅。”李玄都说道。 天宝帝不置可否,说道:“我不称‘朕’,清平先生也不要称呼‘陛下’。” “好。”李玄都从善如流。 天宝帝看了眼面前的棋盘,说道:“有人常说世事如棋,可我不这么看。棋盘上双方棋子数目相同,哪里跟现实情况一样?清平先生的棋子多,底气便足。而我棋子少,便要委屈一些。” 李玄都看了天宝帝一眼,眼神中虽有偏激戾气,但也自有一股精气神在,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小觑这位年轻帝王。 天宝帝问道:“清平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下棋吗?”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 天宝帝推动一枚过河小卒,又问道:“清平先生觉得自己是棋盘上的什么角色?” 李玄都看了眼棋盘,回答道:“大约是‘車’。” “纵横驰骋,所向披靡。的确符合清平先生的身份。”天宝帝点头赞同,又问道,“那么谁是‘将’?哪位‘将’能驱使清平先生这样一位‘車’?”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阁下是‘帅’。” 天宝帝再次推动小卒,将死了老帅,轻声道:“‘帅’只能拘束在九宫格中,可能最危险的敌人就在身旁,甚至连自己的棋子都有可能困住他,接下来便是‘将军’和满盘皆输。” 李玄都道:“内外交困。” “正是。”天宝帝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 第二百五十三章 说人心道天下 李玄都道:“我还是称呼‘陛下’吧,陛下所说不错,世事与棋盘大不相同,双方的棋子并不相等,规则不是一成不变,甚至不止两个棋手。不过有一点,陛下说错了。” “哪里错了?”天宝帝问道。 李玄都道:“陛下开始说我们二人棋子的多少,实则是将我们二人放在了棋手的位置上,可在我看来,所谓棋手,并非某个人。” “愿闻其详。”天宝帝目光灼灼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道:“如果天下为棋局,那么棋手是谁?棋手不是某一个人,不是家师、地师、宋政、秦清、龙老人,也不是我李玄都,更不是陛下。棋手是一群人,一群有着共同利益的目标的人,成千上万的人心,这些人心汇聚在一起,化作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操纵着棋盘上的棋子。” 天宝帝又问道:“谁是棋子?” 李玄都道:“每个单独个体都是棋子,只是职责不同、位置不同、分工不同,就好比我刚才说的,陛下很重要,是棋盘上的‘帅’,关乎到胜负,可是与棋手本身相比,还是一颗棋子。” 天宝帝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能接受李玄都的这个说法,可又无法辩驳,只能再问道:“先生方才说棋盘上可能不止一个棋手,那么朕背后的棋手是谁?” 李玄都无所避讳道:“陛下之所以是陛下,是因为陛下出身天家皇室,是先帝的儿子,那么陛下的根基是什么?是宗室,是朝廷。朝廷是什么?朝廷不是几座宫殿,不是这座帝京城,它由千千万万的官员、小吏、差人、甲士、士绅组成。朝廷就像一座祭天的祭坛,陛下站在祭坛最高处,正是这些人堆积成了祭坛,如果没了这些人,陛下便要跌落下去。” 天宝帝虽然不满这个说法,但他也明白李玄都所说的是事实,只能点头认可。 李玄都继续说道:“这些人并非没有心智的泥塑木偶,他们也有想法,有所欲所求,有着各自的算计。这便是人心。人心汇聚一处是为民意,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真切切地影响着所有人,即是棋手。陛下应该听过两个说法,一个是‘人心尽失’,一个是‘众叛亲离’,纵然是帝王之尊,也不能违背这些看不见的人心,否则便是倒行逆施,皇位不保。如果棋局上满盘皆输,身为‘帅’的陛下逃不脱,可不意味着棋手无法逃脱。” 天宝帝沉默了。 他本想以棋盘比喻如今形势,却没想到被李玄都反将一军。 过了许久,天宝帝方才说道:“先前我问先生谁是先生背后的棋手,先生不答,原来这就是先生的答案。只是不知如今的人心是什么?” 李玄都回达道:“人心即是所求,同欲则同求。万众一心,则无事不成。现在的人心只有两个字。” “哪两个字?”天宝帝紧紧盯着李玄都,宽大袍袖中的手掌不自觉地握成拳头。 李玄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太平。” “太平?”天宝帝又重复了一遍。 “天下太平。”李玄都点头道。 “自明雍二十年以来,位于北方茫茫草原上的金帐汗国从西北一线屡次犯边,及至明雍二十二年,金帐大军兵临西京城下。” “武德十年,金帐大军再次南下,攻陷西京。先帝惊怒交加,就此病倒,不能理事,朝政交由皇后谢氏和内阁首辅张肃卿共同署理,在张肃卿的主导下,朝廷拒不议和,调集蜀州、中州、晋州、燕州等地兵力,由左都督秦襄亲自领军,在秦州与金帐大军展开大战,迫使金帐大军退往凉州。” “次年,金帐大军因粮草不足而撤兵,就在秦襄打算就此收复秦州、凉州等地之际,重病不起的先帝在西苑烟波殿驾崩。同年,秦州、凉州爆发饥荒,数十万流民无家可归,西北伪周趁机起事,瞬间席卷两州之地,占据西京,推举澹台云为共主,号称西王。” “此时朝廷因为新帝登基之故,局势动荡不明,无暇顾及秦、凉二州。天宝二年,谢太后发动帝京之变,诛杀以张肃卿为首的顾命四大臣,罗列的罪名中就有‘不能尽心与金帐汗国和议,致使有今日西北叛乱’一条。张肃卿被杀之后,被张肃卿重用的秦襄也受到牵连而被罢官下狱,这位沙场宿将曾道:‘此冤狱也,自坏长城矣。’” “在秦襄下狱之后,朝廷再无可战之将,几次想要收复西北,都为澹台云所败,损兵折将无数,国库愈发空虚,再难以支撑战事。” “天宝三年,澹台云率军攻入蜀州,大破朝廷官军,又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平定南疆蛮族十六部,以蜀州、秦州、凉州等三州之地,正式割据立国,澹台云被尊为‘圣君’。” “在其后数年中,地师创立的青阳教愈演愈烈,席卷数州,边境上仍是战事不断。更不用说其他天灾人祸。” 李玄都望向天宝帝:“如今是天宝八载,马上就是天宝九载,如果从武德十年算起,战火已经绵延了十年之久,而且不同以往,并非一州一地的战火,而是席卷了大半个天下的战火,战死之人、饿死之人、死于非命之人不计其数。天下苦战乱久矣,天下之人,无不思定。这便是人心所向。” 天宝帝轻声问道:“如何得人心?” 李玄都道:“谁能使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房,谁就得人心。谁能得人心,这天下便是谁的。” 此言一出,天宝帝脸色豁然色变,强忍怒气道:“先生的意思是,如果那些逆贼能够使天下太平,那么人心就是那些逆贼的,天下也是那些逆贼的。” “正是。”李玄都坦然道,“否则从古至今为何有那么多次改朝换代?今日之逆贼,未尝不是明日之共主,自古以来,这天下就是有德者居之。能使天下太平,可谓有德者?可谓英雄?” 天宝帝猛地起身,上身前倾,双手撑在桌案上,瞪视着李玄都。 李玄都安稳不动,神态淡然。 不必说天宝帝只是个未曾亲政的小皇帝,就算他是一个成熟帝王,现在的李玄都也不会惧怕,尤其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当真是匹夫一怒而血溅五步。 过了片刻,还是天宝帝退却了,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李玄都道:“迄今为止,朝廷还是棋子最多的棋手,逆贼可以做的,陛下同样可以做,只要陛下做成了,便可青史留名,将死棋盘活,是为中兴之主。” 天宝帝靠在椅背上,喃喃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也。” 李玄都看了眼棋盘,推动自己这边的卒子,说道:“事在人为。就像这过河卒,想要将死老帅是何其难,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要一步一步向前走就是了。” 这一刻,天宝帝对于眼前之人倒真是观感复杂了,既恼怒他的傲慢跋扈,又觉得他说的话有那么些道理,于是他忍不住问道:“先生为何不投效朝廷,报效国家?” 李玄都反问道:“陛下焉知我不曾投效朝廷?从天宝元年到天宝二年,我一直在帝京城中,最后却是以反贼的名号狼狈离开帝京,险些丢了性命。” 天宝帝哑然。 这就是帝京之变了。 当时天宝帝年幼,自然是支持母后,认为张肃卿是权臣。可因为太后弄权的缘故,天宝帝这些年来逐渐改变了看法,对于张肃卿的评价渐高,此时听得李玄都旧事重提,隐隐有些兴奋起来,说道:“我,朕!亲政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张相平反。” 不过让天宝帝失望的是,李玄都的反应甚是平淡,不喜也不悲,也可以说是喜怒不形于色。 天宝帝在心中暗暗给了李玄都一个城府深沉的评价,爱其才,厌其行。 李玄都同样在心中给了天宝帝一个不算高的评价。稚嫩还是次要,关键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不能只有父亲而没有母亲,也不能只有母亲而没有父亲,天宝帝幼年丧父,这是长于妇人之手,又因为生于深宫之中,周围只有宫女和宦官,其性情偏激、气量狭小倒也在情理之中。虽然看得出来,儒门中人的教导还是起到了一定的扭转作用,可时日尚短,如今的天宝帝知道礼贤下士、收买人心、能屈能伸那一套,可骨子里还是高高在上,没有见过真正的世情,所谓的礼贤下士只是流于表面,甚至不伦不类,起到了反作用。 李玄都又开口道:“其实说起来,我至今还是朝廷通缉的反贼,如今却与陛下共处一室,实在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 天宝帝笑了一声,颇有讥讽意味:“那日在满春院中,清平先生当众打死了青鸾卫的都督丁策,无人敢说什么。堂堂唐王在清平先生面前,比见了我这个皇帝还要恭敬,小小的通缉算得了什么?难道青鸾卫还敢去齐州会馆捉人不成?” 李玄都说道:“齐州会馆可是在社稷学宫的名下,青鸾卫说不定是看在社稷学宫的面子上才不敢去抓人。” 天宝帝一怔,随即握紧了拳头:“原来他们早就联系了清平先生。”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大雨 方才一番对话,李玄都并没有掩饰,他想要做什么,大方向该如何去做,他已经向天宝帝说明,天宝帝做不到是他自己的事情,不能怪李玄都藏着不说,这也是天宝帝对于李玄都感官复杂的原因。 天宝帝望着李玄都,沉声道:“你在挑拨朕和先生们的关系。” “是挑拨,也是陈述一个事实。”李玄都并不否认,“陛下不要忘了,我的未来岳父是谁,我的师父是谁,这两位又是什么立场。那么陛下是否要大度地一笑了之?” 天宝帝的拳头松开又握,如此反复数次,才压下了那口闷气。 李玄都问道:“陛下想要知道儒门与我谈了什么,或是打算谈什么吗?” “谈了什么?”天宝帝皱起眉头。 李玄都道:“谈如何帮助陛下亲政之事。” 天宝帝的眉头渐渐舒缓开来,不过嘴上还是说道:“难道没了清平先生,朕便不能亲政?” “当然不是。”李玄都摇头道,“只是时间要久一点,我想陛下已经等不及了,儒门同样等不及了。” 天宝帝轻哼一声,却是没有反驳。 李玄都问道:“我坦诚相待,陛下也该告诉我,陛下这次见我,到底为何?” 天宝帝本是打算用张肃卿的事情来拉拢李玄都,却不曾想儒门中人已经提前联系了李玄都,只有他被蒙在鼓中,再加上李玄都对平反的反应甚是平淡,此时便好不开口。 李玄都见此情景,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暗叹一声,终究是白走一趟,这样的帝王,能担负起一个支离破碎的天下么?倒不是李玄都亲疏有别,见识了秦清治理辽东的手段之后,李玄都再看这位小皇帝,实在是高下立判。 不过这么比,也有些不公平,秦清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而天宝帝刚刚及冠,秦清是天宝帝的父辈人物,三十年的阅历,岂能弥补,要知道李玄都还不满三十岁。 李玄都没有强求,说道:“既然陛下无可告知,在下不当强求陛下,那么在下也该告辞。” 说罢,李玄都便站起身来。 天宝帝也随之站起身来:“且慢。” 李玄都问道:“陛下还有话要说?” 天宝帝道:“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先生。” 他格外加重了“请教”二字的语气。 李玄都淡淡一笑:“请教不敢当,陛下但问无妨。” “先生所求究竟为何?”天宝帝郑重问道。 李玄都的回答只有四个字:“天下太平。” 天宝帝却是色变,又问道:“天下?还是太平?” 因为李玄都方才说过,使天下太平之人得人心也得天下,天宝帝故有此问。 李玄都答道:“我是太平宗之主,自然是太平,而且太平事,非一人可以做得。” 天宝帝是帝王,自然有帝王的猜忌之心,而且很足,不过大概是李玄都之前太过堂堂正正,无不可言,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意图,此时天宝帝反而信了几分。 如今李玄都的信誉很好,答应过的事情,绝不反悔,冷夫人等人之所以迅速倒戈,就是因为信誉二字。这便是多年的积累了,早年的时候,李玄都为了一个“信”字,没少吃苦头,被人视作迂腐,不知变通,现在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 如果说李玄都哪里与地师不同,就在这里。 地师善用阴谋,也喜欢阴谋,做事总是云遮雾绕,让人不知道其目的想法。可李玄都却反其道行之,李玄都并不排斥阴谋,却力求自己以阳谋为主,阴谋只能为辅。李玄都不隐瞒自己的意图,他早早就把自己要做什么告诉了自己的敌人们,也不怕被人看破自己的手段。 可说来好笑,李玄都把自己的目的告诉了旁人,他就是求一个天下太平,可旁人以己度人,反倒是不信了,总觉得这是个遮挡,是一层烟雾,想要拨开这个遮挡,穿过这层烟雾,去寻找李玄都的真正目的,自然是离题万里,反而让李玄都成事。 有时候,李玄都自己也在想,自己求的天下太平正是天下大多数人所求,这个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也许是自己暗合了人心大势,所以必然成事,否则真是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三年的种种经历过往。 这也坚定了李玄都的想法,上天给他这样的机缘,不是让他逍遥世间,也不是让他酒里乾坤大,必然要有所作为。至于之前的几年落魄,便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肌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李玄都起身离开书房,只剩下天宝帝一人独坐在书房中,有些失魂落魄。 陆雁冰相随,师横波相送。 在离开这座宅子的时候,李玄都又见到了两位儒门隐士。瞎了一目的金蟾叟一言不发,气态更为宽和的白鹿先生拱手说道:“清平先生无愧‘清平’二字,老朽佩服。” 李玄都道:“白鹿先生过誉了。” …… 司徒秋水的部下们传来了消息,说是蛇仙已经被他们抓住,正在押送清微宗的路上,司徒秋水便只能亲自押送裴娘子。 如果只有司徒秋水一个人,也许还有些变数,毕竟两人在伯仲之间,裴娘子只是因为分心才败给了司徒秋水。不过现在有秦素在,司徒秋水便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位四婶可是在玉虚斗剑中斗败了上官莞,又在大真人府打杀了王南霆,真真正正的太玄榜高人,就是放眼清微宗,也没有几人是她的对手。 三人就这么上路了,中途的时候,遇到了一伙强盗劫掠,司徒秋水出手把那伙强盗杀了,算是一桩义举。 兰陵府曾经是青阳教的核心势力范围,如今也是形势复杂,盗贼横行,秦道方还在整顿北海府,暂时顾不到这边。司徒秋水问过秦素之后,两人打算好人做到底,与这些人同行。 也许是与李玄都相处久了,秦素也沾了些好为人师的毛病,开始不自觉地以长辈的心态看待司徒秋水,却是越看越喜欢,觉得这个女孩子家教好,恭谨有礼,性情纯良,又不迂腐,可不像陆雁冰。可惜她没有一个弟弟,若是有,便撮合这位司徒姑娘做自己的弟媳,也算是全了秦家和司徒家两代人的交情。 遇到了强盗的一行人中有走南闯北的客商,也有些要去逃难投奔亲戚的普通百姓,不过都是些普通人,自然对秦素和司徒秋水千恩万谢,连带裴娘子也谢上了。 秦素还是书生的模样,装扮成男人后,她反而不那么害羞了。司徒秋水戴了一顶女侠们偏爱的帷帽,遮挡面容。唯有裴娘子是本来面貌示人,引得好些男人偷看,裴娘子妩媚地白了那些男人一眼,他们就赶紧移开视线,说起今天的天气。 说来真是巧了,刚说天气,这初冬的天气竟是下起瓢泼大雨来。 冬日大雨,真是咄咄怪事。 只是众人也顾不得奇怪,匆忙避雨,若是夏天也就罢了,最多淋湿衣物,冬天的冷雨可是要命。 幸好不远处路旁有一座无人居住的荒废木屋。只是木屋不大,难免拥挤。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好似长河之水天上来。屋里人挤在一起,却是热闹。 有个女人嫌弃背后的男人摸了自己的屁股,男人大声否认。有个客商抱怨穷酸书生背着的书箱硌着自己,书生低声道歉。还有对小夫妻,早有怨气,竟是在此时吵起架来。他们带着的孩子不知是饿了,还是被吓到了,哇哇大哭。还有人带了家禽,咯咯嘎嘎地乱叫,再加上激烈的雨声,岂是一个乱字了得。 秦素三人不怕风雨,不在屋中,而是站在屋外。 司徒秋水看着大雨,说道:“这场雨有些蹊跷。” 秦素伸手接了些雨水,说道:“冬天大雨好似六月飞雪,而且雨中蕴含阴气,的确蹊跷。也是奇了,谁敢在清微宗和东华宗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司徒秋水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秦素一笑道:“不必担忧,只要不是长生之人,我都能应付。” 司徒秋水便放下心来。 待到雨停,一行人再次上路。 小夫妻已经和好,孩子哭累了,伏在母亲的怀里沉沉睡去。当时秦素等人不在屋中,也没留意,据说最后以男人给女人跪下认错收场。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寻常百姓不大讲究这些,就是遇到衙门里的差人,也免不得要下跪,不差这一回。 不过也有人看不过去,半是嘲笑半是打趣地说道:“这一跪不算白跪,等回到家里,就该女人跪到男人的肚子上了。” 秦素听懂了,佯装没有听到。司徒秋水毕竟年小许多,却是没听懂,小声问道:“肚皮那么软,能跪住人吗?我看那人也不像练武之人。” 秦素轻咳一声,没有回话。反倒是裴娘子笑了起来,说道:“男人身上有根绳子,用它拴女人,一栓一个灵。跪得住!跪得住!” 司徒秋水愣了一下,终于是听明白了,立时面红过耳,霞飞双颊。 第二百五十五章 行云布雨 一行人继续向前,不过秦素的心情却是逐渐凝重起来。 因为越往东海方向行去,天气就越发阴沉,天地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阴气,似乎随时又会落下一场大雨。 这可大大出乎秦素的意料之外了。 瞧这架势,已经隐隐超出了天人造化境的范畴,当年王天笑黑云围城,不过是一城之地,可如今放眼望去,天空中的黑云却是一眼望不到边际。 难道真有一位长生境高人? 不过秦素又觉得不可能,天下没那么多隐士高人,就算有,随着儒道两家纷争加剧,如龙老人之流也不得不现身了。 难道是妖物?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不要小觑妖物,所谓的神兽和妖物其实没什么本质区别,至多是正道和邪道的分别。李玄都口中的陆吾神便等同一位货真价实的二劫地仙,六位长生地仙都奈何不得它。它最后之所以被重伤,也是各种原因,有开明六巫的阵法牵制,还有巫阳这位一劫地仙坐镇,最后几乎是集合了人间最为精锐的战力,才勉强取胜。可就算如此,也没能斩杀陆吾神,而是被陆吾神逃走。 如果是妖物,秦素倒是觉得未必是冲着他们一行人来的,如此的阵仗,倒像是有其他缘故。 只是也不能抱有侥幸心理,秦素还是细数了下自己的家当。 如果说李玄都是功法多,所学功法堪比一座书楼,那么秦素就是豪富,只有当初的颜飞卿才能与她相提并论。 暂且抛开借出去的“大宗师”和“欺方罔道”不谈,秦素现在有仙物“三宝如意”一件,半仙物“长生杖”一件,宝物除了“幻灵纱”、“百华灵面”之外,这次返回辽东,秦清因为秦素被张静沉重伤之事,又送了她一件甲胄,乃是秦家代代相传之物,名为“流云甲”。 此物虽然名为甲,但看起来却像一件中衣,可以穿在外衣里面而不显丝毫异样,功用是以柔克刚,化解武夫拳劲等外力打击,虽然不是半仙物,但也是一件顶尖宝物。秦清之所以没有将这件甲胄交给秦素,是因为过去的秦素并不参与江湖纷争,秦清也多少存了让女儿多加历练且不要太过依赖外物的想法,所以直到秦素因为李玄都开始参与江湖争斗的时候,秦清才开始陆续增加秦素的护身之物,如今秦素已经深深入局,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自然是有什么用什么。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秦清得自万淼洞天的半仙物,名为“万妙烟罗”,用出之后,只有一片烟云雾气,大小由心,变化不定,可以护身,也可以困人,最是克制各种法术。秦清跻身长生境之后,除了仙物之外,其他宝物、半仙物已经没有太大作用,本来打算将此物赠予白绣裳,姑且算是“聘礼”,只是思来想去,白绣裳修为高强,距离长生境只剩一步之遥,已经练成了“度世佛光”,又有慈航宗的诸多宝物,并不缺这一件半仙物,可女儿秦素只有天人无量境,“三宝如意”能攻不能守,还是女儿的安危更重要一些,所以也送给了秦素。 还有一点,就是秦清这位为人父不足为人道的小心思,亲家送出了一件仙物,女婿送出了一件半仙物和各种功法,他做这个父亲的岂能居于人后? 再有就是秦素身上多达六件的须弥宝物了,两只锦囊是秦素本就有的,一只是秦家的,一只是补天宗的,还有四只指环,是来自于忘情宗。 两只锦囊,放的是秦素的日常物品和贵重物品,如她的各种衣物、丹药、行军丸、胭脂水粉、首饰佩饰、太平钱、无忧钱、散碎银子、铜钱、路引,还有李玄都送她的玉镯、帷帽、“紫凰”,以及从闻香堂购买的各种乱七八糟的物事。 关键是四只指环,里面只有各种符箓,各种品质不等,功用各不相同,这些符箓也不是秦素自己出钱购买得来,大多是秦清替她买好的。 其实放眼跻身长生境之人,李玄都可谓是最穷之人,也是异类。一则是因为李玄都公私太过分明,不肯将太平宗名下的太平钱庄纳为己有,二则是因为太平客栈只出不进,开销太大,三则是李玄都太过年轻,底蕴太浅,财富也要时间积累,所以沦落为要靠秦素接济的地步。其他人,无论是秦清、李道虚,还是澹台云、龙老人,皆是不缺银钱之人。尤其是秦清和李道虚,这两人分别掌握了北海和东海的海贸商路,秦清还掌握与金帐的互市,辽东本身也是物产丰富,东海则是地利更优,连接南北两海和凤鳞州,故而两人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对于他们来说,些许符箓宝物倒是不算什么,真正的大头开支是数以万计的军队,故而秦清养出了辽东铁骑,李道虚则组建了最大的船队。澹台云掌握西域商路,儒门是世上最大的地主,虽然比不得前二者,也相差不会太多,总之要胜过李玄都太多。 其实地师也身家不菲,自有敛财之道,只是地师飞升离世之后,澹台云趁着儒道相争之际,将地师在西域的经营收归己有,只剩下部分还在齐王门客和阴阳宗的掌握之中,不过李玄都这里千头万绪,还未能来得及接手。就算收归回来,也多半要用于重建阴阳宗。 除此之外,最富有的就是掌握了南海商路海贸的慈航宗,只是慈航宗实力不足,比不得清微宗和补天宗,必须与实力雄厚的正一宗联手,这也是慈航宗在正道六宗中仅次于正一宗的缘故。 总而言之,在秦清的鼎力支持下,秦素身家丰厚,在李玄都的帮助下,秦素一身所学少有能比,还有李道虚赠予的仙物,这便是她说出“只要不是长生之人都能应付”的底气所在。 一行人走出不过十里,第二场大雨再次落下。 齐州地处北方,初冬的天气虽然比不得草原和辽东,但也不可小觑,被淋湿之后被活活冻死也不是稀奇之事。就算没有被冻死,这些普通百姓也没有钱去寻医问药,大概只能硬抗,小病拖成大病。 秦素自然不肯坐视这些百姓被冻死在冰雨之中,用出“万妙烟罗”,化作一团云雾升腾而起,笼罩在众人头顶上方,挡住落下的大雨,同时交代司徒秋水和裴娘子等候在此地,同时警告裴娘子不要生出其他心思。然后秦素身形冲天而起,破开重重雨幕,飞上天幕,尝试能否驱散这片雨云。 伴随着冬雷阵阵,秦素身形不断攀升,终于是高出云海。 然后她看到了让人极为震惊的一幕,在云海之上,有一巨大身影在飞舞翻腾,穿梭于云海之中,所过之处,云雾翻滚,雷电森然。 如果秦素没有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传说中的……龙? 世间还有龙?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可谓是众多神兽之首,帝王也被称之为真龙天子。 这世间怎么还有龙?此等神兽不是早已绝迹了吗? 便在秦素因为惊讶而发怔的时候,那巨大身影忽然消失在云海之中。 下一刻,秦素脚下的云海轰然崩开,炸出无数云絮,继而一颗巨大头颅缓缓探出,两只金色眼眸有井口大小,与秦素水平对视,两缕龙须微微摇曳,未作龙吟,口中却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水气。或者说,它时时刻刻都沐浴在蒙蒙细雨之中。 山高可以让朔风不至,海深可以让雨雪长留。高山可以阻挡来自草原的寒流,而靠海之地从来都是气候湿润。如果将山、海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在他们不刻意收敛自己气息的时候,仅仅是他们存在本身,便会影响周围的一切。 当陆吾神现出真身,呼吸之间无意产生的庞大的气血热量,可以焚灭一切鬼魅阴魂之流,如果陆吾神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时间过长,那里的草木会吸收陆吾神的逸散血气,产生某种异变。 秦素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正是引发了冬日大雨的罪魁祸首,都说龙能呼风唤雨,此言当真不假,它所过之处,大雨倾盆而落,甚至可以违背天时而动,远在只能顺势而为的天人境大宗师之上。 显然在秦素发现它的时候,它也发现了秦素,穿梭云海,隐蔽身形,然后猛然出现在秦素的脚下。 秦素毕竟是天人境大宗师,没有惊慌失措,而是仔细观察了眼前的庞然大物。 秦素心中稍稍释然几分。 眼前的庞然大物虽然看起来十分可怖,但显然不是真龙,至多算是蛟龙之属。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应龙全称应时之龙、应德之龙,其名为吉,亦名庚辰,即黄龙、飞龙,是上古神话中一种有翼的真龙,堪比三劫地仙。角龙是龙中之老者,不逊于陆吾神,堪比二劫地仙。龙与角龙区别不大,相当于一劫地仙。 蛟龙与龙相较,龙角不同,蛟龙的角是直而短,没有分岔;龙有两只角,每只角上还有分叉。尾巴不同,蛟龙的尾巴是光秃秃的,与蛇的尾巴类似;龙的尾巴不仅有鳞,还很粗糙,有尾鳍。爪子不同,蛟龙只有两只爪子,并且每只爪子上只有四个脚趾;龙有四只龙爪,每只爪子上有五个脚趾。 秦素眼前的是一条角龙,而非真龙。 不过就算如此,仍旧不可小觑,蛟龙堪比长生地仙。 第二百五十六章 蛟龙之属 有句俗语叫作:“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同理,蛟龙也是龙,别拿蛟龙不当龙。 秦素从未见过蛟龙,但并不算陌生,因为各类典籍中都有蛟龙传说,甚至如今的江湖争斗中,也曾牵扯到蛟龙。 虽然蛟龙已经销声匿迹多年,但还是留下了众多“遗物”,比如说刀剑评上排名第三的“应帝王”,便是以一条蛟龙的脊骨为材料铸成。“蛟龙血”则可以洗经伐髓,就算是经脉阻塞、丹田被毁的废人,也能变为天纵奇才。 除此之外,还有“凤凰血”,服用可得不死之身,类似于佛家的“漏尽通”或是无道宗的“六合八荒不死身”,有血肉重生之妙。服用“白虎血”,可以气力大增,血气旺盛,突破人体限制。“麒麟血”可以增进修为,而且在长生境之前,不因境界而降低效力。 当年宋政在玉虚斗剑之前,服用了无道宗中所有的“凤凰血”,这才能从李道虚的剑下逃得性命。从玉虚峰归来之后,宋政又带走了无道宗中所有的“蛟龙血”,这才有了日后的跻身长生境。澹台云曾经送给唐周“麒麟血”,百蛮王曾经服用“白虎血”。 不过服用神兽之血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危急性命,同时会显化各种兽类特征,影响心智,或是狂性大发,或是凶残嗜杀,或是好淫如命,或是性情大变。 百蛮王曾经服用过“白虎血”,虽然以此练成了“百兽真经”,但整个人也变得嗜血好杀。就算是宋政,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宋政先是被李道虚的入体剑气抵消了体内的“凤凰血”,又通过神魂两分、脱胎换骨的手段规避了“蛟龙血”的影响。可就算如此,宋政还是险些无法跻身长生境,差一点就永远地变成了金帐的失甘汗。唐周的结局最为凄惨,身上生出鳞片,神智受到影响,容易发狂,备受煎熬。 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神兽其本身的强大实力,虽然已经身死,但其骨肉、鲜血、筋皮、内丹中还残存有其部分意识,若是不经炼化,在修为不足的情况下直接使用,很容易被其影响,从而落得一个半妖半人的惨淡光景。 想要将神兽遗蜕炼化成丹药,或者炼制宝物兵刃,工序繁琐,技艺复杂。随着世事变迁,仙人离世,诸多神兽也不见踪影,神兽的血肉皮骨没了来源,那些炼制技艺便如屠龙术一般没了用处,谁也不会花费大力气去学一门没有多少用武之地的技艺,故而渐渐失传,宋政等人只能直接服用各类神兽鲜血,然后以自身境界修为和其他办法强行规避各种反噬,成败在天。 至于为何绝迹多年的蛟龙会突然现世,秦素就不知道了。 只是此时也容不得她去细细思量,一人一蛟对峙片刻之后,蛟龙率先有了动作,张口长啸,龙吟之声震得秦素身子一僵,心中生出莫大的畏惧之意,让她浑身瘫软,以至于手足不听使唤。 神兽们各有神通,比如凤凰可以涅槃重生,虎类可以将所杀之人化作伥鬼,龙类则天生携带龙威,威慑境界不如它的人或者鸟兽鱼虫,甚至能使其成为蛟龙的奴仆傀儡。 秦素只有天人无量境,蛟龙却相当于长生地仙,虽然秦素不至于成为蛟龙的奴仆,也不至于心神俱丧,但龙吟中所蕴含的龙威还是让秦素心神大乱。 蛟龙的金色眸中闪过一抹残忍,张开大嘴,便要将秦素一口吞入腹中。 对于各类神兽而言,从没有辟谷的说法,尤其是维持庞大的身躯,非要进食不可,只是进食的间隔很长,可能是数年进食一次,一次进食便要吃下一头巨鲸。不过如秦素这类修为有成之人,虽然身形不大,但足以抵得上千万鱼虾,能让它数十年不食,并且缩短化龙所需要的时间。而且根据途径不同,各有所长。人仙气血最盛,量大管饱;地仙气机最盛,最是有益于化龙;鬼仙修炼神魂,味道最好。从这个角度来说,双方其实是互相捕猎,各有所图。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秦素双眼之中生出茫茫雪白之色,再无其他,已然是用出了“太上忘情经”。 龙威不同于“度世佛光”,后者是改变想法,重塑一个“我”,好似偷梁换柱,用一个伪善的心魔去替换掉本来的自我,与情无关,所以“太上忘情经”无法抵御。可前者只是让人生出畏惧之情,所谓“七情”便是喜、怒、忧、思、悲、恐、惊,龙威的畏惧也在七情的范畴之中,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自然可以抵御龙威强加在身上的畏惧之情。 用出“太上忘情经”之后,秦素立时从龙威的影响中挣脱开来,不敢怠慢,手中出现“长生杖”,往脚下云海一顿,以杖落之处为中心,一道波纹扩散开来,所有的颜色迅速褪去,只剩下黑白二色,时光为之凝固,蛟龙也保持张口欲噬的态势凝固于半空之中。 秦素哪怕有“长生杖”相助,所能停滞时光长河的时间仍旧只有极短一瞬,不过对于秦素来说,一瞬已经足够。 秦素从四只指环中弹出三十六张符箓,结成一座符阵挡在自己和蛟龙之间,同时她也向后飘退出去。 天地间重新恢复色彩之后,蛟龙一声长吟,直接冲散了这座临时造就的符阵,所有符箓无风自燃,化作飞灰。 不过趁此时机,秦素已经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取出“三宝如意”的同时,弹指不停,每次弹指都会留下一道符箓悬停空中,并不在蛟龙的必经之路上,而是位于“路”旁两侧的位置。 蛟龙大概是因为先前的符阵不堪一击的缘故,对于这些符箓根本不放在心上,一冲而过。 便在此时,秦素一抖手腕,这些位于必经之路两旁的符箓同时燃烧起来,化作道道金色锁链,束缚在蛟龙的身上各处。 对于蛟龙的庞大的身躯而言,这些锁链只比细线稍粗一点,一挣便断,无奈数量太多,秦素在极短的时间内布下了九十九道符箓,九十九条金锁链瞬间绷直,使得蛟龙的身形猛地一滞,狰狞龙首距离秦素已经不足丈余,却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反倒是秦素不退反进,举起手中的“三宝如意”狠狠砸在蛟龙的鼻子上。 “三宝如意”的玄妙早已不必多言,李玄都能胜过澹台云,“三宝如意”功不可没,而鼻子又是脆弱所在,哪怕秦素修为不足,这一击下去,仍旧让蛟龙大为吃痛,立时被激起了凶性,疯狂扭动身躯,将束缚自己的铁索悉数扯断。 然后秦素又一挥手,仿佛撒纸钱一般,不知扔出多少符箓。 道门符箓大体分为三种颜色,最低的是黄纸符箓,然后是金色符箓,最上等的是紫色符箓,这三种品质又各自分上、中、下三等。 这些符箓是金色中等品质,乃是正一宗为了弥补秦素重伤所赠,其中记载的法术是道门仙法“撒豆成兵”。 只见这些符箓化作一个个金色武士,身披鱼鳞甲,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或是手持大戟,或是手持双锤,或是手持长枪,说是持剑持盾,列成阵势,踏空而行,好似真正的天兵天将,朝着蛟龙围攻而去。 蛟龙勃然大怒,一爪捏住数名金甲武士,直接碾碎,又张口一吸,将十数名金甲武士吞入腹中,最后再摆尾一扫,直接将这些金甲武士组成的战阵扫得七零八落。 不愧是堪比长生地仙的蛟龙之属,威势的确骇人。 蛟龙自有灵性,死死认准了秦素,将这些金甲武士杀得七七八八之后,仍旧是紧追秦素不放。 秦素眼看要被蛟龙追上,不惊不慌,手中出现“太平无忧”令旗,以“太平青领经”催动,顿时星辉漫卷,结成“南斗二十八星阵”。 阵法一成,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暂时困住蛟龙。 同时秦素再次掷出一沓符箓,皆是金色上等品质,同样出自正一宗,是为“五雷符”。 一瞬间,天雷大作,不知多少天雷一起落下,细细密密,好似一张雷网笼罩在蛟龙的身上,无数电芒雷光在蛟龙的鳞甲上游走不定,虽然伤不得蛟龙,但也留下些许焦黑之色,使其动作迟缓。 接着秦素又取出三卷天书,是李玄都专门为她写就的副本,地师亲笔抄写的正本则是存放在剑秀山的藏书楼中,两者的共同点都是以阴火书就。秦素毫不犹豫地将这三卷天书也丢掷出去,然后以天雷将其烧毁。 一瞬间,书卷化作熊熊阴火肆虐开来,这可是出自一位长生地仙之手,威力不容小觑,便是蛟龙的鳞甲也难以抵挡。 换成其他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遇到蛟龙之属,多半是九死一生,甚至是十死无生,可偏偏这条蛟龙遇到了秦素,身上家当之丰厚,足以让李玄都这位长生地仙汗颜,更不用说根本没有外物的蛟龙了,自然要吃个大亏。 不过秦素也心知肚明,自己绝不是蛟龙的对手,只是拖延时间罢了,所以秦素趁着蛟龙扑灭身上阴火和天雷的时机,毫不犹豫地收起“太平无忧”令旗,激射远遁。 第二百五十七章 清微四老 李玄都早有预感秦素的这次齐州之行不会太平,所以早做了安排,让徐大提前接应等等。 不过李玄都也仅仅是预感罢了,到底哪里不太平,李玄都毕竟不是沈大先生,也不精通预测未来的占卜术算之道,甚至不能肯定自己的这种的预感是否准确,自然说不上来。更何况天下间的长生地仙是有数的,李玄都已经在帝京见过了龙老人,澹台云重伤不出,总不能是李道虚或者秦清去截杀秦素,于是李玄都也就放下心来。 秦素一路走来,没遇到什么波折,便让徐大返回齐王府,到了兰陵府之后,距离清微宗不过咫尺之遥,更是不必担心什么。谁也不曾料到,李玄都的预感竟然在齐州之行最后的兰陵府应验了,应验的对象甚至不是人,而是一条蛟龙。 好在秦素身外之物众多,所学广博,经历了几次大战之后,称得上沉着冷静,趁着蛟龙大意,连施手段,竟是勉强逃离了蛟龙的龙爪。 不过要说逃出生天,还为时尚早,蛟龙很快便扑灭了身上的阴火,再次朝秦素追来。 蛟龙翱翔于天地之间,更甚御风而行。 所过之处,云海翻腾,其中雷电隐隐,还伴随着大量水气。 想来人间又是大雨滂沱。 秦素仍旧谈不上惊惧,因为此地是兰陵府,过海便是清微宗。虽说不能把蛟龙不当龙,但毕竟不是龙,面对曾经重创过陆吾神的李道虚,必然不是对手。这也是人族最大的优势,拥有各类仙物,李玄都与澹台云一战,澹台云明明修为高出李玄都,却抵不过李玄都的两大仙物。 就算李道虚不曾出面,以清微宗的实力也足以应付一位长生地仙。 不得不说清微宗的底蕴之深,哪怕司徒玄策和李卿云身死、李玄都被逐出师门、李世兴叛出师门、李元婴和李太一离开,仍旧有四大高手,被誉为清微四老,分别是:张海石、李非烟、司徒玄略、李道师。 天人无量境的上下限差别极大,李非烟和司徒玄略正是可以与天人造化境一战的顶尖天人无量境高手,若是四人联手,再加上清微宗的其他高手助阵,以及经营多年的剑阵等地利优势,一位长生地仙还真不能以一己之力击溃清微宗。便是地师攻打正一宗,也是动用了大半个阴阳宗从旁协助,而不是孤身一人强攻。 更何况清微宗中还有一门极为毒辣的招数,无论什么境界修为都可以修炼,威力大小也与自己的修为息息相关。那便是将自身血肉全部消融,化作精血,然后全身炸裂,全身精血化作无数凌厉血剑,杀力极大,与敌手玉石俱焚。这是李道虚在司徒玄策身死之后闭门参悟出的绝学,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清微宗弟子学过此法。 这也是长生地仙们都追求权势的原因之一,仅仅是长生境的修为,若是不参与天下大势也就罢了,还能算得逍遥,若是参与到天下大势之中,那就算不得什么了,就拿大真人府之变而言,如果李玄都没有众多助力,仅凭他一己之力,恐怕真要死在大真人府中。 自古以来的众多魔头,手段诡异,修为高深,纵然能逞凶一时,最终也逃不过败亡镇压的结局。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势大根深,也不能肆意妄为,当年皂阁宗便是前车之鉴。 蛟龙与秦素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虽然秦素身家丰厚,此时符箓也消耗了三分之一左右,反观蛟龙,根本没有受到什么伤势,只是因为被符箓一再拦路而愈发恼怒,哪怕是秦素以“三宝如意”的一击和李玄都的阴火,也只是让蛟龙吃痛而已。 虽说秦素从不缺钱,但此时也是心痛,平心而论,秦清和李玄都在个人用度上都堪称节俭,有些花费更多是维持他们这个身份该有的必要体面,而不是为了自己享受。李玄都的银钱基本都投入在太平客栈之中,秦清则是维系了辽东铁骑的各种用度。在两人的影响下,秦素也不是奢靡之人,哪怕世人都说她何等豪富,她也不曾像今日这般挥霍过。 便在这时,一道剑光破空而至,从正面硬撼蛟龙。 虽说蛟龙较之真龙,身躯要小了一半,但是与这一剑相比,仍旧是庞大无比,被这一剑刺中,便如被细针扎了一下,伤害不大,却疼痛非常。 蛟龙怒吼一声,伴随着龙吟声,浩荡龙威四散开来,不过出乎它的意料之外,出剑之人竟然不受它的龙威影响,或者说哪怕是受到了影响也影响不大,说明来人纵然不是长生地仙,距离长生境也相去不远。 当然,也有蛟龙自身的缘故,对于龙类来说,它的年龄不大,只能算是个“年轻人”,与壮年的真龙相比,无论是经验修为,还是身躯体魄,都远未达到巅峰,更不用说龙之老者的角龙了。如果是一条真龙在此,仅仅是龙威龙吟便可让天人境大宗师失魂落魄,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也很难幸免,至于寻常人,则会直接被震晕过去,生死难料。 来人正是张海石,与蛟龙硬拼一记之后,他的身形猛然后退,在张海石停下身形之后,可见从剑尖到剑锷,再到他持剑的手掌、手腕,再到手肘、肩膀,都在轻微颤抖,可见蛟龙的蛮力之大,哪怕龙类并不以蛮力见长,在庞大身躯的加持下,也可以媲美甚至略微胜过伊里汗这类顶尖武夫了。 张海石感觉自己持剑的手臂已经出现了轻微的骨裂,血肉经络更是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毕竟张海石不是以体魄见长,并不适合这种正面硬拼的方式。 便在此时,又有两道剑光一左一右朝着蛟龙攻来。 蛟龙的应对也简单,因为身躯修长,所以它并不受人身的限制,只见它龙首向左,口中孕育出无数水气,喷吐而出,而龙尾却向右边扫去,呼啸风雷,撕裂云海。 两道剑光无功而返,现出身形,正是李非烟和司徒玄略。 除了李道师之外,清微四老已经到齐。 秦素来到张海石身旁,问道:“二师兄,这是……” 张海石沉声道:“这是一条从凤鳞州渡海而来的蛟龙,一夜之间扫平了我们三个偏远岛屿,最近几天以来,清微宗召集了宗内的半数弟子,近千人与它斗智斗勇,都说如鱼得水,虽然这条蛟龙不是老宗主的对手,但蛟龙入海之后,便是老宗主也拿它没有办法,毕竟它能承受海底深处的千万钧重压,我们人却不行,老宗主倒是能够入海,却也难免大为受限,而且蛟龙天性亲水,在水中战力大增,若是入海作战,老宗主便未必能稳胜这条蛟龙。最后用了无数办法,终于把它诱至浅海,布下天罗地网,老宗主亲自封锁其退路,这才逼得它逃向陆地,没想到让你遇上了。” 秦素终于是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难怪最近这段时间,张海石和李非烟都没有什么动静,而她之所以能从蛟龙爪下逃生,也有蛟龙已经激战多时不复巅峰鼎盛的缘故。至于为何无人知晓,定是李道虚下了命令不准泄露风声,这也在情理之中,清微宗也怕有人趁着这个时机图谋不轨,再有就是时日尚短,战场茫茫大海之上,就算有人想要传递消息,也来不及。 至于李道虚为何不带头追杀,想来是李道虚还要防备蛟龙突然掉头,重新潜入海中,所以他本人必然是走在最后,只能让张海石等人半是追杀半是驱赶,先让蛟龙远离大海,然后再做打算。这条蛟龙毕竟久战多时,没少在李道虚的剑下吃亏,所以战力有所下降,张海石等人也能勉强应付。 再有片刻,李非烟和司徒玄略退回至张海石身旁,顾不得与秦素说话,只是点头示意后,便开始专心平复激荡不休的气机。 哪怕是一条战力受损的蛟龙,仍旧棘手无比。幸而此时又多出一个秦素,不仅身家丰厚,身怀仙物,而且得了李玄都真传,战力不容小觑,算是一大助力。 蛟龙虽然不曾化形为人,但灵智并不逊色于人,否则也不会靠着地利优势让清微宗一度无可奈何,此时它见到四人已成联手之势,金色的眼眸中透出几分犹豫。 下一刻,蛟龙张口一吐,喷出一口无数水气凝练而成的浩荡龙息,逼得四人不得不出手抵挡。而它却不趁此时机继续进攻,而是掉头摆尾,再度没入云海之中。 说来也是奇了,蛟龙如此庞大身躯,进入云海之中,起先还能见到一鳞半爪,再有片刻便彻底消失无踪,当真是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张海石叹息一声:“蛟龙之力,非同小可,我们难以正面匹敌,若不是它惧怕老宗主,根本不会被我们一路驱赶向内陆,此时它一意逃跑,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 秦素点头认同。 哪怕蛟龙没有什么神通,仅凭一身鳞甲和巨大身躯,也足以让长生境之下的高手们望而却步。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三百六十剑 当年金帐南下,金帐大汗曾说中原人心思狡诈,难以管制。 这句话有几分道理,因为中原比草原更为繁华富饶,人心也会更为多变。 外在生存压力大的时候,内部人际相处的压力就会变小。反之,外在生存压力小的时候,内部人际相处的压力就会变大。打个比方,辽东的渔猎部族们面对冰天雪地、深山老林和各种野兽,必须齐心协力才能生存下来,所以人心质朴,互帮互助,容不得太多的勾心斗角。反之,帝京城中,生存压力不大,所以人心难测。 过去的清微宗独大一方,内斗不止。此时面对来势汹汹的蛟龙,却是上下齐心,摒弃前嫌了。 身形大小与气血多寡成正比,便是人仙,也要将体内的庞大气血进行压缩凝练,以极为缓慢近乎静止的速度在体内流转,才能维持人形,若是全力搬运气血,人仙便会突破普通人形,也就是所谓的人仙真身。 蛟龙身躯庞大,其气血自然旺盛,仅仅是逸散的血气,便足以让寻常法术没有用武之地,想要以法术真正伤到它,非要渡过雷劫的鬼仙不可,所以秦素先前所用符箓只能牵制蛟龙,却伤不到它。而面对刀剑外力,蛟龙的鳞甲也不可小觑,又能随意变化身形,可大可小,灵活无比,想要奇招取胜也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龙类近乎完美,也难怪被视作众多神兽之首。 蛟龙逃窜,张海石等人紧随其后,以防这条蛟龙为祸一方。 秦素自然也随同行动,只是始终不见李道师的踪影,不由问道:“怎么不见李堂主?” 李非烟回答道:“他在后面率领三百六十名弟子跟进。” 秦素有些好奇,面对蛟龙,这三百六十名弟子能有什么作为,却又不好意思看直接开口相问。 李非烟看出了秦素的心思,淡笑道:“你且看吧,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不是关键,他们携带的三百六十把飞剑才是关键。” 正当秦素打算开口相问的时候,正在逃窜的蛟龙猛然停下身形,一身龙吟,让除了张海石之外的三人身形一僵,然后突然显现异象,风云变幻,狂风大作,雷电隐隐,云海沸腾,云气仿佛漩涡般转动,像一个巨大的漏斗般向地面延伸,最终化作一个龙卷,大有连天接地之势。 蛟龙不以蛮力见长,在许多时候,它更像一名方士,而不是武夫。 这类呼风唤雨、吞云吐雾的神通,乃是蛟龙生来就有的天生神通,可谓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巨大龙卷朝着四人席卷而至,其中蕴含着难以抵御的磅礴吸力,使得四人难以挣脱。 不过张海石、李非烟、司徒玄略也有应对之法,三人立时站成三才阵势,以“北斗三十六剑诀”结成剑阵,而秦素则被他们三人围在中间。此时秦素便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去学“北斗三十六剑诀”,她作为李家的儿媳,是有资格学的,只要她开口,李玄都也是一定会传授的,只是她觉得自己所学已经够多,“课业”繁重,便没有去贪求,此时便不能与三人结成剑阵,以她的境界修为,算不得累赘,却也没能有所助力。 好在秦素学过“南斗二十八剑诀”,与“北斗三十六剑诀”有相通之处,她心念一动,立时用出“南斗二十八剑诀”。于是剑阵随之一变,以既会“北斗三十六剑诀”又会“南斗二十八剑诀”的张海石和李非烟为主,以不会“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秦素和以不会“南斗二十八剑诀”的司徒玄略为辅,由三人剑阵变成四人剑阵,组成一个梯形,抵御风暴龙卷的侵袭。 天上尚且如此,人间就更不用说了,巨大的龙卷接天连地,缓缓移动,所过之处,人畜无一幸免,房屋被夷为平地,田地仿佛被生生犁过,就连大树也被连根拔起。放眼望去,沟壑纵横,满目疮痍。 幸而时值冬日,气候干燥,没有那么多水气。若是换成夏日,本就雨水充足,说不定还会引发更大的灾难,届时倾盆大雨落下,洪水泛滥,大堤决口,只怕小半个齐州都要受到影响。这也是清微宗派遣张海石等人紧追蛟龙不放的原因。驱逐蛟龙仅仅是为了让它不能逃往海底深处,关键还是要永绝后患。 还有一点,那便是冬日长河结冰,甚至部分河段已经断流,没有了让蛟龙发挥的空间,如果是夏日时节,蛟龙进入长河,固然比不得深海之中,也极为可怕。 四人竭力攻向位于龙卷中心风眼位置的蛟龙,蛟龙因为要维持风暴龙卷的缘故,已经不能再随意移动变化,只能硬抗四人的进攻。 蛟龙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它并不打算用自己血肉之躯去硬抗刀剑,而是张口吐出一道龙息,在自己面前结成一道巨大水幕,波光粼粼,水光流转。这道水幕以曲面不断扩大,最终变成一个圆球,将蛟龙笼罩其中。 水幕极厚,足有丈余,四人想要穿过水幕,极为不易,而是十分凶险,很容易被“半渡而击”,四人不愿冒险,只能衣剑气强攻。 密密麻麻的剑气落在水幕之上,好似雨打湖面,只是激起阵阵涟漪,随即便没了踪影。 双方激斗良久,蛟龙气势不减,四人气势渐渐衰弱。 便在此时,李道师率领的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终于赶到。 天人境大宗师才能乘风而行,放眼整个天下,都没有三百位天人境大宗师,这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自然不可能御风而行,因为修为参差不齐,也没有各自飞掠奔行,而是统一骑马而行,身后如出一辙地背负巨大剑匣,由李道师这位天魁堂堂主统一率领。 来到龙卷附近,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翻身下马,将身后背着的巨大剑匣轰然立在自己面前。 李道师站在最前方,白发和衣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胡乱飘拂,缓缓抬起一只手,沉声道:“开匣!” 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同时将手掌按在剑匣上,随着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整齐划一的动作,三百六十只剑匣齐齐洞开,三百六十柄飞剑出匣,悬停不坠,剑势威严浩荡。 李道师极目望去,看到了那道藏匿于风暴之后的水幕,他深吸一口气,将举起的手掌狠狠落下,大声道:“剑起!” 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同时催动剑诀。 三百六十把飞剑一起化作流光,激射升空。 张海石三人显然早有默契,同时后退,没有退出龙卷范围,却也勉强拉开一段距离,秦素与三人结成剑阵,自然也随之退去。 一瞬间三百六十道剑光穿破龙卷风暴,刺入水幕之中,这些飞剑却是不同于剑气,刺入水幕之后非但没有石沉大海,反而如钉子一般扎根于此,而且以每一把飞剑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出无数细小裂痕,这些细小裂痕不断蔓延,与其他的裂痕汇聚一处,便成为更大的裂痕。 转眼之间,水幕已经是支离破碎。 蛟龙显然领教过这些飞剑的厉害,一声长吟,漫天风暴骤然一收,水幕随之更为凝练,似冻非冻,竟是将已经刺入其中的飞更生生挤压弹飞出去。 这些飞剑好似骑兵,一轮冲锋之后,立时重新整合阵势,准备发动第二轮冲锋。 蛟龙又是长吟,已经似冻非冻的水幕彻底凝结成冰,化作冰障,再不见蛟龙的身影,只能隐约看到其后的巨大黑影。 三百六十余飞剑层层激射,撞在坚冰之上,立时被覆盖上一层寒霜,变得脆弱无比,继而崩碎断裂。 只是碎裂的飞剑并不是就此坠落,而是悬停空中,散发着莹莹灵光,忽明忽暗。 李道师念了一个“聚”字。 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随之催动相应剑诀。 下一刻,这些断剑再次升空,飞往九天更高处。 这些飞剑不同于寻常飞剑那般只有三寸,长约二尺,无柄,更像是短剑。此时有些飞剑已经断成好几截,只有普通铠甲的甲叶大小,然后开始重新组合,不过转眼之间,一把长有三十六丈的巨剑逐渐成型,高悬于天地之间。 李道师和身后的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脸色俱是苍白,显然消耗极大。 蛟龙望向头顶巨剑,金色瞳孔中竟是流露出几分畏惧,如蛇一般层层盘起,高昂龙首,严阵以待。 这便是集合宗门之力才能有手段,一人之力再强,终有尽头,比不得众人之力。 李道师缓缓提起右臂,将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从肩膀到指尖,都在轻微颤抖,仿佛手中托举重物。 然后李道师以剑指向蛟龙,一字一顿道:“剑落。” 空中巨剑缓缓下落,声势无量。 蛟龙的眼神中很人性化地流露出一丝恐惧的味道。不过紧接着便恼羞成怒,怒目张须,无数凝练水气从龙口中喷涌而出,如大河决堤,甚至要弥漫了这一方天幕。 龙吟声更是在高空中荡漾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如一个不断扩大的圆圈向四周扩散开去。 一道雪亮剑光自上而下,一道浩荡龙息自下而上。 两者相持片刻后,巨剑击溃了龙息,狠狠刺入蛟龙的脖颈位置。 蛟龙原本就十分狰狞的龙头愈发狰狞,因为剧痛,庞大身躯不再维持如蛇盘起的姿态,翻滚不休,龙吟连绵不绝,云海上顿时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第二百五十九章 屠龙(上) 这三百六十把飞剑,皆是上等灵物,材质不俗,之所以不是三寸剑身,而是铸造成二尺长的剑身,是因为要在剑身上铭刻符文,牺牲飞剑的长距离飞行,换来短时间内的极致杀力。 清微宗本来就是天下间最擅长铸剑的宗门,当年清微宗还未发迹的时候,也靠着卖剑、铸剑为生。 行走江湖的武人,过的是刀口歃血生活,对于他们而言,三样物事最为重要,分别是:功法、丹药、兵刃。功法要看机缘,每每有秘籍流传于江湖之中,总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白莲坊就主要做收售各类秘籍的买卖。丹药以妙真宗和东华宗为主,两者各有所长,妙真宗以救人的丹药为主,东华宗以提升修为的丹药为主,这两种丹药是江湖中人最为需求的丹药,销量最佳,闻香堂也涉足丹药行当,却是以各种奇门药物为主,比如迷人神智、坏人修为等等。 至于兵刃,要分开来看,在岭南有一座炼铁山庄,除了刀剑枪锤等寻常兵器以外,还出产钩、环、刺、爪等各种奇门兵器,甚至还有盔甲、弓弩、暗器,乃至大小机关,包罗万象,无所不有,生意十分广泛。相较之下,蜀州的唐家堡的暗器虽然更胜一筹,毒药也十分不俗,却只供自用,少有外传。 除了炼铁山庄之外,便是过去的清微宗了。清微宗以铸剑闻名,包括名下的依附门派,也精通铸剑。平心而论,清微宗的剑要远胜于炼铁山庄,上官莞手中的那套飞剑便出自清微宗,是地师当年花费重金定做。虽说清微宗不出产其他兵刃,有所局限,但道门之中用剑之人占了多数,儒门中人也是以剑为主,再加上清微宗家传承多年,名声在外,而炼铁山庄是近百年来才兴起的后起之秀,所以清微宗的生意还要好过炼铁山庄。 不过待到李道虚接手清微宗后,开拓海贸商路,使得清微宗成为当世间财力最为雄厚的几大宗门之一,虽然还保留了铸剑的技艺,但已经不屑于通过铸剑来赚苦力钱,逐渐将铸剑这门生意转移到那些附庸门派,比如陆时贞的仙剑山庄便从清微宗那里承接了许多铸剑的生意,不过在陆时贞高升为天机堂的副堂主之后,仙剑山庄的铸剑生意也再次向其他门派转移。 清微宗的铸剑技艺之所以不断精进发展,是因为过去的清微宗赖以为生。如果不再以铸剑为生计,久而久之,许多技艺难免失传,最为明显的变化就是,愿意学习铸剑的清微宗弟子越来越少,而愿意仗剑行商的清微宗弟子越来越多。宗内几位铸剑大家曾经向李道虚反映此事,为了保持宗内几座重要剑炉的正常运转,李道虚决定由宗中拨款,也就是自己给自己铸剑,比起给旁人铸剑,无论是所用材料,还是耗费精力,都要胜出许多,剑器质量更佳。这些剑器除了分配给弟子使用之外,其余都被储存在清微宗的库房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这三百六十把飞剑便是出自清微宗的库藏。在铸造的过程中,用了通过将活物投入熔炉借其血气令钢质异化的炼法,使得钢质内部出现一条条好似人体经络血管一样的血丝,也称为血纹钢,更容易灌注气机,不过代价是质地更为脆弱,以此来换取更大的威力。 正因为如此,这些飞剑虽然是灵物品相,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媲美宝物的威力。只是正常宝物可以不断重复使用,而这些灵物飞剑爆发了一次宝物的威力之后便会彻底损毁。 这等手段,唯一的缺点便是花钱太多,便是清微宗的豪富,等闲也不会轻用。其实打仗打的就是银钱,养兵要钱,养马要钱,火器要钱,造船要钱,各种兵器武备,哪样都离不开钱,甚至派出细作刺探情报,还是要钱,所以各大宗门之中,能站出来逐鹿天下的,也恰恰是生财有道的几大宗门。换成以前的清微宗,就算一门三地仙,称雄江湖尚可,争夺天下就万万不够了,这也是当年皂阁宗的窘境。 当初张静修已经预感到正一宗的衰弱,只是有慈航宗的财力支持,靠着过去的积威震慑各宗,尚且不显,所以张静修才极力促成道门一统,并且讨伐北邙山来维护自己的声望。在张静修飞升之后,慈航宗的态度变得暧昧不明,再加上张静沉的倒行逆施,让张静修辛苦维持的面子落到了地上,露出了虚弱的里子,正一宗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难以挽回。 反观太平宗,一直都是豪富大宗,换成李玄都出任宗主之后,整合宗门内部,很快便从封山不出的窘境中走出,并且呈现出崛起之势,不说与清微宗相比,起码能与慈航宗平起平坐。 治理宗门,不要说你的境界修为要多高,也不要说你的道理多么深,首先明白一件事,钱从哪里来,然后钱到何处去。 简单来说,就是怎么赚钱,然后花钱做了什么。 如何赚钱,补天宗、清微宗、无道宗、太平宗各有各的手段,正如白鹿先生所说,只有儒门还死抓着土地不放,是天下间最大的地主,道门的重心早已转移到商贸之上。花钱也是有所不同,补天宗经营辽东,养出了辽东铁骑;清微宗大力发展海贸,组建了所向无敌的船队;无道宗经营西北、西域,割据立国;太平宗底蕴最浅,没有属于自己的地盘和军队,只能四处投资,除了向辽东借款之外,还帮助阴阳宗、皂阁宗、静禅宗重建宗门,让李玄都得以整合道门,若是手中无钱,李玄都又凭什么给兰玄霜、上官莞等人许诺。 总而言之,只要人力物力足够,便是可以媲美长生境的蛟龙,也不是难题。 此时蛟龙便遭受重创,而清微宗的长生地仙李道虚却还未出手,虽说不管是陆吾神,还是蛟龙,都要弱于同等境界之人,但就算如此,也可见清微宗的底蕴。 除了三百六十把飞剑之外,那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也不容小觑,虽然修为参差不齐,但最弱之人也有玄元境的修为,以先天境为主,还有部分归真境之人,以阵法相互弥补,再由李道师亲自主持,得以完美集合众人之力。 此等手段虽然不能媲美长生之人,但更胜张海石这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类似于王天笑面对李玄都时最后用出的拼命手段,蛟龙不比李玄都,先前又遭受过李道虚的重创,自是不敌。 趁此时机,秦素、张海石、李非烟、司徒玄略四人一起向蛟龙攻去。 此时重铸而成的巨剑已经寸寸碎裂,而且这次碎裂更为彻底,直接化作飞灰,什么也不曾留下,或者说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蛟龙脖子位置的巨大伤口,无数龙血从天洒落,好似一场细密的血雨,早有准备的李道师取出一个紫色葫芦,拔开塞子后,将这些龙血悉数收入其中。 陆吾神的鲜血好似岩浆,可以灼烧万物,炽热逼人,可蛟龙血却没有这么恐怖,经过处理之后,可以洗经伐髓。至于如何处理,便要交给东华宗,古人能有办法,今人也一定能有办法,未必是同样的办法,只要达到目的就行。 四人围攻蛟龙,虽然蛟龙遭受重创,但被激起了凶性,仍旧生猛无比,不过转眼之间,除了秦素之外,其他三人都多少受了些伤势,秦素则是因为身上的“流云甲”和各种符箓,以及手中的“三宝如意”让蛟龙颇为忌惮,这才没有受伤。 因为激斗而受伤,都是寻常事,只要不是无可挽回的重伤,便不算什么,故而张海石等三人都不曾停手退却。 四人一龙激战不休,蛟龙因为伤口位置不断失血的缘故,不得不边战边走。 在这一路上,一声声龙吟响彻天空。天地元气的涟漪一浪胜过一浪。数不清的逸散气机四溢而出,在天幕上造就了电闪雷鸣、黑云蔽日的异象。 至于人间大地,虽然没有遭到太多的波及,但也是时而大雨滂沱,时而狂风呼啸,最后在蛟龙飞掠的一线之上,形成了锋面雨,方圆十里内,雨雾茫茫,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银丝几乎连接成线,又劲又急,好似夏日大雨。其中间或又夹杂着些许冰雹和蜿蜒雷电,半点也不似初冬时节,倒像是来到了多雨的夏日。 百姓们躲在屋中,都道今年的气候太过反常,不是有妖孽出世,就是预示着有什么灾祸发生。 转眼间,四人追击蛟龙已经离开了兰陵府的境内,进入了琅琊府,蛟龙还是意图返回海中,四人自然不能让它如愿。终于在一处无人野外,秦素四人开始发难。 蛟龙再次汇聚风暴,只是气势不复从前,秦素四人极力牵扯,与蛟龙争夺天地元气的控制权,将天地元气拉扯得支离破碎。 巨大风暴将成未成。一时间,雨水银光迷蒙,黑沉的云层不断向四周延伸,使得天空半明半暗,道道龙卷风柱接天连地,将山石树木卷入空中,催山拔岳一般。 第二百六十章 屠龙(下) 清微宗想要将蛟龙驱赶到内陆深处,远离大海,可蛟龙也并非傻子,想尽办法返回海中,他不敢直接面对李道虚,便假意逃往内陆,伺机而动。如果从高空俯瞰,蛟龙的逃亡路线其实是画了一个大大的半圆,起始于兰陵府海岸,看似直行,实则是前往琅琊府的海岸。 迄今为止,这场激战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战场一再变化,在蛟龙的极力拉扯下,距离海岸只剩下百里的距离,而蛟龙造就的异象已经早早影响到了大海,在狂风的席卷下,高达数米的浪潮,不断拍击着海岸。 只是一再受创的蛟龙也未能摆脱秦素等人。只见四人的身形穿梭在滚滚云层之内,磅礴无边的刀光剑气,如剪裁布帛一般将云层和大雨扯得四处纷飞。 整个战斗过程,可谓惊心动魄,四名可以登上太玄榜的天人境大宗师联手对敌,除非是宗门生死存亡之际或者正邪大战,否则极难见到。虽然论境界修为,比不得六大地仙围攻陆吾神,但那毕竟是在洞天之中,不是人间,洞天局限极大,不可能像人间这般大规模调动天地元气,更不可能转战数百里,倒是这一战的动静更大一些。 蛟龙眼看着大海已经近在咫尺,从大海方向传来的浓郁水气更是让它精神一振,好似回光返照一般,一扫先前的疲惫,又变得生龙活虎。 蛟龙猛地扫尾一击,李非烟和司徒玄略立时倒飞出去,只剩下张海石和秦素两人,前者修为最高,后者则是身怀仙物的缘故。 只是张海石和秦素也不好受,张海石已经换成左手持剑,可双臂颤抖不止,几乎要握不住手中长剑,而秦素身上的“流云甲”也出现了裂痕,身上携带的符箓更是用去了大半,只剩下“三宝如意”还完好无损。 仅凭两人之力,已经无力去抵挡蛟龙。 蛟龙用金色眼眸冷冷望了两人一眼,稍一犹豫,勉强压下了心头的磅礴杀意,往海岸方向飞掠而去。 蛟龙所到之处,风雨随行。 此时的海面上便有小雨淅淅沥沥落下,仅仅看雨势,丝丝缕缕,就像怀春的女孩,欲语还羞。可落在无边无际且起伏不定海面海之上,却又显得气势磅礴。 随着蛟龙距离海岸越来越近,本已经陷入颓势的雨势不知何时又转大起来,大雨落大海,使得海面上彻底变为一片白雾茫茫,海天一线混淆不清,白浪滔天,一片汪洋都不见,就连海岸一线也变得隐约难见起来。 就在此时,在雨雾中有一抹深沉黑色渐渐清晰,然后破开重重雾锁, 这是一支浩荡船队,皆是配备火炮,为首的却是一艘楼船,雕饰白龙,比之精锐水师的大型楼船还要大上一倍有余,楼船高有五层,雕梁画栋,绘以日月星辰,山川草木。 楼船乘风破浪,所过之处,波浪不起,风雨不兴,尽显仙家气派。 一名女子负剑,独立于船头,飘飘乎恍若仙人。 这名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天机堂的副堂主陆时贞,这次围剿蛟龙,除了陆雁冰去了帝京,李太一在外游历,上三堂已经是倾巢而出。 一名白发老人站在楼阁最高处,凭栏而望,然后向前一步踏出。 风起风落。 白龙楼船上的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下一刻,一只云履好似凭空出现,踏足海边礁石,老人站在礁石上,衣衫白发随风而动,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长剑。 秦素明知不敌,还是奋起手中的“三宝如意”朝着蛟龙打去。 蛟龙动了凶性,回首一咬,要将秦素一口吞下,秦素虽然勉强躲开,但只能眼睁睁看着蛟龙朝着雨雾茫茫的大海方向掠去。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悠悠响起,没有半点肃杀紧张,从容不迫。 “莲峰道士高且洁,不下莲宫经岁月。星辰夜礼玉簪寒,龙虎晓开金鼎热。东山东畔忽相逢,握手丁宁语似钟。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朝泛苍梧暮却还,洞中日月我为天。” 秦素先是一惊,随即一喜:“师父!” 这正是李道虚的声音。 因为李玄都的缘故,秦素也称呼李道虚为师父。 李道虚的声音微微一顿,又道:“先生先生貌狞恶,拔剑当空气云错。连喝三回急急去,欻然空里人头落。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庞眉斗竖恶精神,万里腾空一踊身。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这是当年吕祖所作的绝句,用在今日却是应景,尤其是那句“有蛟龙处斩蛟龙”。 当“背上匣中三尺剑”一句响起的时候,李道虚还在极远处,待到“为天且示”几字时,已经迅速接近,当最后一个“人”字话音落下,手持“叩天门”的李道虚出现在蛟龙的必经之路上。 蛟龙的金色眼眸中透出极大的惊恐,可大海已经近在咫尺,它不肯再退让半分,一声高昂龙吟,巨大龙息喷涌而出。 李道虚一剑挥出。 剑气雄壮如江河。 龙息瞬间湮灭无形,下方地面从西到东近乎千丈距离被剑气生生撕裂成两半,在这一线之上,出现一条丈余深的长长沟壑。 当年李道虚击败宋政,一剑开山,便是如此。 然后李道虚一挥大袖,看似轻描淡写,三十六道剑气冲天而起。如同巨柱,接天连地,在天幕上造就出一副风起云涌的异象。 一人一剑结剑阵。 一座杀意凛然的剑阵凭空而生,好似铁栅,彻底阻住蛟龙的去路。 结成剑阵之后,不见李道虚如何动作,天地间骤然出现无数剑气,交织成一张巨网,全部指向蛟龙。 这一刻万籁寂静,就连吹拂的大风也被剑气完全切割,支离破碎。 李道虚两只大袖翻滚飘摇,在无数剑气起伏中,如同立于云端的仙人。 他仍是右手持剑,举起左臂。 所有剑气竟是如同真正的三尺青锋一般欢快颤鸣,每一剑都是好似真正的长剑,又散发着凛然剑气。 他的手臂向前重重落下。 刹那之间,无数剑气从天而落如雨。 蛟龙感受到莫大的危机,两缕龙须剧烈颤动,口中先是出现一点光亮,然后一颗紫色龙珠缓缓飞出,悬停于蛟龙面前。 地仙的金丹是无形无质,可兽类的内丹却是有形有质,不仅是一身精华之凝聚,最为宝贵之物,而且还可以用来应敌。 龙珠化作紫气,浩浩荡荡如江河,自天上奔流而来,将万千剑气生生冲散。 下一刻,就见浩荡紫气冲入三十六道剑气巨柱结成的剑阵之中,天地震动不休。 李道虚随意挥袖,剑阵随之变阵,开始疯狂绞杀紫气,不断有剑气湮灭,紫气也不断冲击剑阵,不断有剑气巨柱轰然坍塌。 一时间天昏地暗,声势骇人。不断有逸散剑气在地面上撕裂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最终,分不清是剑阵搅烂了紫气,还是紫气冲散了剑阵,两者一起烟消云散。 李道虚拔出“叩天门”一剑斩出。 剑势刚猛无匹,似要摧城拔山岳。 蛟龙倒吸龙珠,好似口中衔有一轮紫日,在身前生出无数水球,每个都有人头大小,紧密排列,好似一席珠帘。 “叩天门”与这些水球撞击在一起,斩去千余水球,剑势已尽,可水球仍是层出不穷。 李道虚略一停顿,然后手握“叩天门”冲霄而起,立于九天之上。。 蛟龙则是身形下沉,再次盘起巨大身躯,结成蛇阵,不断加固身前的“珠帘”。 李道虚举起手中“叩天门”之后,再次生出无穷无尽的剑气,天幕瞬间被剑气切割得支离破碎,继而遮天蔽日的剑气开始落下,先是如同两条长龙,继而纠缠一处,好似二龙戏珠。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龙卷,从九天之上倒挂而下。 剑气数量更甚于蛟龙的水球,先前蛟龙以龙珠化出的“珠帘”在这一剑之下尽数湮灭。后续密密麻麻的剑气落于蛟龙身上,数不清的龙鳞一起剧烈震动。李道虚以浩大剑气完全压制了蛟龙,好似人在瀑布之下无法起身,蛟龙此时只能徒劳怒吼,拼命扭动身形。 不过这些无边无际的剑气并非杀招,真正的杀招是李道虚手中的“叩天门”。 李道虚持剑从天而落,刚好落在蛟龙的脖子位置。这里有一道还未愈合的伤口,那是集合了清微宗精锐和数以十万计的银钱才造就的结果。 李道虚直接将“叩天门”刺入这道伤口之中。 蛟龙凄啸一声,拼命地挣扎起来。 李道虚不受影响,沿着蛟龙的脖子疾走,手中已经刺入伤口的“叩天门”随之而动,剑锋所过之处,龙鳞片片剥落,龙血如同雨滴洒落。 蛟龙挣扎的愈发激烈,不断翻滚,身周有浓郁水气激荡,却怎么也无法摆脱自己脖子中的那把仙剑。 从始至终,李道虚都十分平静,出剑好似庖丁解牛。 很快,李道虚回到了起步之处,“叩天门”也随之环绕龙颈一周。 于是龙首轰然断裂。 第二百六十一章 龙须香冠 李道虚从巨大的龙尸上跃下,同时收回“叩天门”,白色的鹤氅随风飘摇,愈发衬得他仙风道骨。 巨大的龙首落在地上,双目紧闭,只是两条龙须还在上下起伏。 这样的神兽,哪怕受到了如此重伤,还未第一时间死去,不过也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当初在“玄都紫府”中围攻陆吾神,李道虚同样是如此一剑,虽然没能杀掉陆吾神,但却重创了陆吾神,陆吾神尚且要伤在“叩天门”的剑锋之下,一条远不如陆吾神的蛟龙又如何能够幸免? 过了片刻,龙首的龙须也渐渐垂落下去,只有龙珠还熠熠生辉, 这条蛟龙终于是死了。 蛟龙死后,雨消风停,被黑云与雨雾混淆的天地,逐渐恢复清明,露出湛蓝的碧空,碧空上飘着朵朵白云,白云下是广阔的大海,又能看到海天一线。 再有片刻,清微宗的主要人物们聚拢了过来,有一路追杀的张海石、李非烟、司空玄略,有李道师,也有随同船队而来的陆时贞和李如剑。 举宗之力,终于完成屠龙壮举。 其实这次屠龙,与围攻陆吾神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由李道虚主攻,其他人要做的就是从旁协助、牵制,为李道虚创造出一个合适的出剑机会,然后李道虚的巨大杀力便有了用武之地。 从合道鬼国洞天的藏老人,到堪比二劫地仙的陆吾神,再到今日的蛟龙。李道虚的战绩之辉煌,少有人能比,天下第一人的名号也当之无愧。 不过此时的李道虚显然没有夸耀的意思,目光落在秦素的身上,虽然脸上没什么笑意,但语气却不像平日那般淡漠疏离,而是透着几分老人该有的慈祥,“这次倒是多亏了白绢。” 世人都说李家男人无情,这话对也不对,虽说李卿云之死,李道虚难辞其咎,但李道虚也不是有意为之,对于秦素这个准儿媳,无论是李道虚出于何种想法、何种目的,总之在表面上,李道虚都是极为客气宽和的。 不过这在许多大家族中也是常见,给儿媳们立规矩通常是婆母们做的事情,公爹是不会干预的。如今的李家,或者说秦素的头上,没有正经婆母,而且李玄都有些分家单过的意思,再加上秦素的娘家不可小觑,李道虚自然另眼相待,这也是让陆雁冰最羡慕的地方。 秦素连忙道:“不敢居功。” 李道虚不再多说什么,扶剑走向龙首。 所有人都让在一旁。 李道虚伸手握自行悬空的龙珠,说来也是奇了,仅仅是这一握,便遮掩去了龙珠的所有光辉,然后李道虚将龙珠收入自己的袖中。 很显然,真正能让李道虚感兴趣的也就是这颗凝聚了蛟龙精华的龙珠了。 在李道虚收取龙珠之后,不必他吩咐,李道师再次取出那只葫芦形状的须弥宝物,开始收集龙血。 然后就听李道虚说道:“龙、虎、凤凰、玄武、麒麟,又被称作五大瑞兽,盖因这五兽的鲜血各有妙用,你们应该知晓。” 众人齐声应是。 李道虚继续说道:“五兽之血除了异化人身,出现各种兽类特征之外,还有其他隐患。麒麟血令人疯狂,白虎血让人嗜血好杀,不过此二者在五兽之血中已经算是后患较小,如那凤凰血,看似没有任何异样,待到人死之后,便会以尸体为薪柴,浴火涅槃,化作新的凤凰。如果当年宋政死在我的剑下,世间恐怕就要多出一只凤凰了,不过宋政也的确有手段了,竟然借助我的剑气化解了他体内的凤凰血,不过此法甚是凶险,属于死中求活的手段,要看运气。” 说到这儿,李道虚微微一顿,说道:“至于蛟龙血,比不得真龙,却也大有妙用,可以用来洗精伐髓,不过若是不经炼制便直接饮用,会变作半龙半人的模样,同时性情大变,好淫无度,待到时日久了,还会被蛟龙的残存意识‘夺舍’,彻底迷失自我。龙人、龙女便是由此而来,所以你们要告知众弟子,切勿擅自使用龙血,违者以宗规处置。” 众人再次应是。 李道虚交代完这些之后,李道师已经将龙血收集得差不多了,还剩下巨大的龙尸和龙首,此二者也都是宝物,龙鳞可以制作甲胄,龙骨可以用来制作兵刃,还有龙角、龙须、龙睛、龙肉、龙爪、龙筋、龙须等等,也各有作用。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龙珠,已经被李道虚收入囊中。 李道虚没有在说话,其他人也都站着不动。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乘船而来的清微宗弟子们终于赶到了此地,他们分工有素,立刻涌向巨大的龙尸,以各种工具利器分解龙尸,然后再运往已经靠岸的船队,最终将其运回清微宗。虽然龙尸坚固无比,但毕竟是死物,没了龙珠的气机加持之后,远没有蛟龙生前那般坚不可摧。 对于清微宗而言,这次屠龙虽然损失不小,但也收获颇丰,这并非某个人的实力增进,而是有益于清微宗全体。龙血可以用来培养年轻弟子,龙鳞和龙骨可以用来装备精锐弟子,甚至可以留存下来,用作储备。 李道虚不去管龙身如何,将目光转向已经分离的龙首,对秦素说道:“白绢这次也是功不可没,我有样东西给你。” 秦素却是有些心虚,她知道李道虚一向大方,说要送些东西,定然是极为不俗之物,在这一点上,李玄都与李道虚很像,她已经生受了一件仙物,再接受其他东西,有些话便不好开口了,于是她便打算推辞。 不过李道虚没有给她推辞的机会,说道:“有功就是有功,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规矩。” 李道虚微微一顿,又道:“再者说了,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难道白绢不认我这个长辈?” 秦素无话可说,推辞不得。 李道虚迈步走到龙首旁边,伸手折断两根长长的龙须。 先前几番大战,这一对龙须都未被伤到分毫,可此时却被李道虚轻描淡写地折断,就像从柳树上折下了两截柳枝。 不过龙须要比柳枝长出许多,就好似长鞭,而且轻若无物一般,无风却能自行飘摇,悠悠荡荡。 不见李道虚如何动作,两根龙须纠缠在一起,拧成了一股绳,然后这股绳子又首尾相接,编织成圆,变成了一个类似于花环头冠的物事。此物在道门中有说法,叫作“香冠”,通常用香草香花编织而成,而且在特制的香水里浸泡后又用特制的檀香熏染,故得此名。只是与寻常花环头冠不同,两根龙须编制而成的香冠金光灿灿,还氤氲着一层蒙蒙的水气,好似薄薄雨雾一般。 李道虚说道:“我听冰雁说你不爱见生人,所以平日里常常易容,可有此事?” 秦素此时还是书生模样,被李道虚当面说破,不由脸色一红,说道:“是。” “那我便送你这样物事,比起帷帽之流要方便许多。”李玄都将手中的龙须香冠一抛,香冠自行飞到秦素的头上,不大不小,严丝合缝,给她平添了几分威严。除此之外,香冠上携带的水气形成一层薄薄雾气,笼罩在秦素身周,就好似隔着雨幕观人,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当然,此香冠的功用绝不是如此简单,这只是可有可无的附带功用而已。蛟龙身上有龙血、龙鳞、龙骨不计其数,可龙珠只有一颗,龙须、龙角只有一对,可见龙须之珍贵。世人有“捋虎须”的说法,意思是犯上,“须”也意味着权势威严,这对龙须便蕴藏着蛟龙的龙威,秦素可以借助此物模仿蛟龙的龙威,虽然没有十成,但七成左右还是有的,比不得仙物、半仙物之流,也算得上一件十分厉害的宝物。 李道虚送出这样一件宝物,固然比不得“三宝如意”,却也是寻常弟子都没有的殊荣。 秦素便要盈盈下拜谢过师父,只是不等她拜倒,李道虚已经挥袖将她托起,说道:“论功行赏,何必行此大礼?” 秦素迎上李道虚的目光,只觉得自己心中所想已经被李道虚看穿,竟是有几分心惊肉跳之感。 李道虚淡淡一笑:“是紫府让你来的?” “是。”秦素恭敬应道。 “他却不来。”李道虚感慨道,“是对我有怨言不愿见我?还是怕伤了和气不肯愿见我?” 秦素不敢再去看李道虚,眼观鼻鼻观心,轻声说道:“紫府对师父没有怨言,也并非不肯见师父,只是帝京情势有变,他不得不先去帝京,脱不开身, 这才让我代他前来拜见师父。” 李道虚对于秦素的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只是感叹道:“会做媳妇两头瞒。也罢,就当他是脱不开身吧。” 秦素稍稍松了一口气。 “去船上。”李道虚转身往白龙楼船方向走去。 秦素犹豫了一下,跟在李道虚身后。 张海石和李非烟对视一眼,张海石留在原地,与李道师等人继续指挥弟子搬运蛟龙遗骸,李非烟则与秦素并肩而行。 第二百六十二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 白龙楼船,高大巍峨,这是李道虚的座船,也是一件半仙物,上可御虚凌空,行于九霄之上,下可沉行海底,水不浸入。中可行于水上,风雨不兴。 有此船在,清微宗的船队便无惧海上风暴,前往凤鳞州。 这是秦素第一次登上白龙楼船,只觉得满目新奇。李非烟并非首次登船,不过上次登船的时候,这艘船的主人还不是李道虚,而是她的父亲,可以说是阔别已久了。 不说甲板以下的位置,只说位于甲板之上的船楼,最顶层是李道虚的书房,最底层是客厅,二楼是一个小厅,较之一楼视野更为开阔。 李道虚登船之后,便直接来到二楼。 虽说是小厅,但还是客厅的布局。靠着北墙是一张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圈椅,东西两向却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椅后墙壁开窗,通透敞亮。 李道虚往正中左边的主位上一坐,说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原本正要坐在右边上首椅子上的李非烟随之停下动作,站在原地。 然后就听李道虚继续说道:“今天我们不谈天下事,也不谈国事,只谈家事。” 秦素心中一紧,终于知道这位未来公爹的可怕之处,当真是洞彻人心。 “若烟。”李道虚一指正中右边的主位,“都是自家人,说的是自家事,你就坐这里吧。” “若烟”就是李非烟的表字,源自“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一句。因为她的名和字中都有一个“烟”字,总共两个“烟”字,所以石无月才要称她“烟烟”。 李非烟听得李道虚如此说,便在正中右边的主位上坐下了,刚好与李道虚一左一右,又以左为尊。 秦素便顺势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斟酌了一下,开口道:“时至今日,家事和天下事已经难分彼此,窃以为谈家事也避不开谈天下事。” 李非烟没有说话,有些不合时宜的怔然出神。 李道虚不以为忤,淡淡道:“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 秦素静待下文。 李道虚继续说道:“这段话出自道祖五千言的第六十三章,意思是处理问题要从容易的地方入手,实现远大要从细微的地方入手。天下的难事,一定从简单容易的地方做起,天下大事,一定从细微的地方开始。因此,有道的圣人始终不贪图大贡献,所以才能做成大事。那些轻易做出承诺的,必然很少能够兑现诺言,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势必遭受很多困难。因此,圣人总是看重困难,所以没有困难。” 秦素还是有些不明白李道虚为何要这么说。 李道虚道:“我是欣赏秦清的,他明白‘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的道理,从小处做起,由易而难,循序渐进地经营辽东,终成今日大势。可徐无鬼和紫府二人,却很少沉下心做这些小事,他们总是着眼于大事,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他们二人一味求大,注定做不了圣人。” 秦素一时间不知道该替父亲秦清表示谦虚,还是该站在未来夫君李玄都的立场上接受长辈的批评。 好在李非烟终于回神,替秦素解了围,说道:“师兄,紫府只是个寻常人,可从没有想过做什么圣人。” 自从李道虚和李卿云成婚后,李非烟便理所当然地称呼李道虚为姐夫,不过在李卿云身故之后,李非要便又改回了以前的“师兄”称呼。 李道虚道:“在‘为大于其细’这一点上,紫府做得不好,可在守诺这一点上,紫府却有过人之处。轻诺必寡信,重诺则多信。如今清平先生的大名,可谓是无人不知,更为难得的是,人人都相信清平先生的信誉,只要是他许下的承诺,便如真金白银一般,于是各方豪杰纷纷倒戈归附,他这位道门未来大掌教,当真是名副其实。” 秦素有些尴尬,不得不解释道:“所谓‘道门未来大掌教’的说法,其实是有些人为逢迎、捧杀紫府故意所说,紫府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都从未自称是道门的未来大掌教……” “可他在心底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李道虚打断了秦素。 秦素一窒,无言以对。 虽然李玄都没有如此自称,但也从不扭扭捏捏、遮遮掩掩,反而是有些当仁不让的想法。除去李道虚、秦清这些长辈,李玄都并不认为其他同辈人比自己更有资格出任道门大掌教,正如他当初认为没有人比他更能配得上秦素。 虽然紫府剑仙变成了清平先生,不再意气用事,也收敛了锋芒,可收敛锋芒不等同没有锋芒,李玄都的心气还在,这也是他当初大胆追求秦素的原因,哪怕他在清微宗失势,又经历了跌境还未恢复修为,可他从不觉得自己配不上秦清的掌上明珠。事实也果真如此,如今人人都说秦大小姐有识人之明,早早就看出了还未跃过龙门的李玄都是一条金鲤,却从未有人说过秦大小姐看走了眼,所托非良人。 李玄都表面上看似谦恭有礼,实则内里自有傲骨,他就是如此性格,李道虚作为师父兼养父,自然十分了解这个弟子兼养子,故而一语中的且一针见血。秦素不愿也不敢当面欺瞒李道虚,只能是默认。 李道虚笑了笑:“这便是当仁不让。圣人曰:‘当仁,不让于师。’” 秦素站起身来:“紫府绝无此意。” 李非烟的气息也为之一凝。 李道虚抬手下压,示意秦素坐下,语气仍旧温和地说道:“弟子不必不如师,有此意也好,无此意也罢,都没什么错处。” 秦素又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仍旧把握不住李道虚的心思,下意识地望向李非烟。 可李非烟也只能微微摇头,这么多年以来,她就从未看透过这位师兄。 李道虚道:“今天说的是家事,师徒如父子,宗门如家族。过去十余年中,清微宗这个大家族中的种种争端,皆因一件事,那便是我老了,在世之日不多,而且我不是徐无鬼,没有再在人间停留百年的想法,一旦离世,便要一位的新的家主。可那些堂主、长老们还没有老,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在人间继续停留,自然要为以后考虑,将现在的权势延续下去,不至于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所以从不去反对约束。” “这其中的问题在于,在我的大弟子死后,没有一个能够真正服众之人,直到今日的紫府站了出来。他是能与我这个老朽分庭抗礼之人,关键是他还很年轻,甚至他比那些堂主长老们还要年轻,再合适不过。如果我们顺利交接过渡,那是最好的局面,可如果我们有了分歧,这就成了一个两难抉择。” “这样简单的道理,紫府应该明白,只是不知他想过没有,为什么还有很多人站在我这个在世时日不多的老人这边,而不是站在他那一边?这些人就不怕在我百年之后被新主清算吗?” 秦素脸色一肃,郑重道:“请师父赐教。” 李道虚道:“很简单,有些事情牵扯到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得失,正如你的父亲秦清,辽东也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辽东。很多时候,居其位,谋其政,便是我们,也是身不由己。最终结果如何,且看天意罢。” 说完之后,李道虚深深地望着秦素。 这话已经十分露骨直白,秦素不可能听不明白。 秦素懂了,这是不答之答。李道虚不让秦素把想要说的话说出口,却也给出了回答。 至于为何不让秦素把话说出口,为何李道虚的回答又要东扯西绕,道理也很简单,李玄都提出的问题是真实存在的,大家都知道却又故意回避,因为李玄都此刻是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合乎道理又合乎规矩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宗门也好,朝廷也罢,都有一个不成文传统。那便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可以广泛议论,重要的大事只是寥寥几人秘密决定,真正生死攸关的事情则一人独断。 就拿李玄都提出这个问题来说,关乎帝京和天下局势,显然李玄都是对的,而继续死保谢雉是错的。如果在道门大会上提出,三十六位真人在列,众目睽睽之下,李道虚答是不答?若是答,又该给出一个怎样的回答和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才能让天下人满意?李道虚能在天下人间说什么一家之得失利害吗?这就是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广泛议论便是将事情摆在了大庭广众的桌面上,而李道虚说不谈天下事只谈家事,又只有三人在座,这便是在私底下言谈,许多事情可以畅所欲言,没有太多顾忌。 秦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承教。” 第二百六十三章 银圆 李玄都和陆雁冰离开师横波的私宅后,因为天色尚早,所以没有急着返回齐州会馆,而是在帝京城中闲逛,毕竟是天下第一繁华所在,又是故地重游。 说起帝京城,自然是在这儿居住了数年之久的陆雁冰更为熟悉,所以陆雁冰做起了向导,领着李玄都去了好些不错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所谓的不错地方当然不是烟花之地,而是众多商行所在。 帝京作为天下中心,天南海北的商人汇聚于此,有来往于草原的晋州商人,有关外的辽东商人,有做凤鳞州海贸生意的齐州商人,有来自于芦州的盐商们,也有做安西大秦国生意的金陵府商人和岭南商人。甚至还有从西域来的胡商,牵着骆驼,与中原人、草原人都截然不同。 正因如此,帝京城中几乎是无所不有,有草原和西域的名马,有辽东的珍珠和人参,有凤鳞州的金银器皿,有西域的香料和地毯,有安西大秦国的玻璃镜、座钟、火器,还有两京一十九州的各种珍奇物事。 李玄都一路看来,当真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两人在一处金陵商人开设的店铺前停下脚步,此处卖的是安西的香水,用玻璃瓶子装着,香味与传统的胭脂水粉截然不同,还有一种“洋胰子”,因为异香扑鼻,又名“香皂”,半两银钱一块,用精致木盒装着,巴掌大小,却不是什么正经的安西货,而是金陵府的商家请了色目人本土制的,上面花样纹路有模有样,能够以假乱真。 李玄都拿过一块洋胰子,轻轻摩挲了下,说道:“这东西的卖相倒是比我们平时用的皂角好上许多。” “没见识了不是。”陆雁冰不以为意道,“这些在大户人家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都是寻常物事,夫人小姐身旁的丫鬟们都会攒钱买上一块,还有那香水,连火燕都有一小瓶。” 火燕是陆雁冰的贴身丫鬟,虽然陆雁冰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大家闺秀,但身份不因性格而改变,就好比世宗皇帝,哪怕修道炼玄,该是皇帝还是皇帝。陆雁冰作为陆家的大小姐,自然有贴身丫鬟,她叫冰雁,便把丫鬟的名字改成了火燕。像火燕这样的大丫鬟,每月例银大概是二两银子,一瓶小号的香水要一两银子,狠狠心还是能买下来的。 铺子不大,老板看到李玄都穿着打扮不像什么富贵人家,就不怎么上心,此时又见李玄都用手去拿香皂,脸色一沉,便要发作。不过陆雁冰已经摸出一块银子,丢在柜台上,老板立时满面笑容,先用一杆小秤把银子称量了,再用剪子绞银子,给陆雁冰找零。 李玄都看到这一幕,问道:“我听说太平钱庄打算推出小号的太平钱,可有此事?” 有了银钱之后,老板便十分上心,抢在陆雁冰前头说道:“这位客人说的是,太平钱庄的确有此打算,毕竟称银子、绞银子太麻烦,铜钱又太重,太平钱和无忧钱的太大,平时很难用到,所以太平钱庄打算铸造一批银钱,样式与铜钱相差不多,不过少了那个方孔,按照太平钱庄的说法,暂定名为‘圆’,以库平纯银六钱四分八厘为一圆。我听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一圆银币,总重七钱二分,银八九,铜一一。论成色,比现在市面上流通的散碎银子要好太多,差不多抵得上一两银子了。” 李玄都笑道:“掌柜好灵通的消息。” “不敢不打听。”老板说道,“如果这银圆果真流通开来,取代银子是必然之事,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就是与银子打交道,自然是早知道好过晚知道,也好早做准备。” 李玄都点了点头,收起那块被他碰过并付了钱的香皂。 关于太平钱庄打算铸钱之事,李玄都当然是知情的,陆夫人曾经向他提过此事,不过李玄都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是个彻彻底底的外行,又要忙于整合道门和帝京之事,便没有过问太多,让陆夫人与其他长老共商决定。如今太平钱庄已经铸造了第一批样钱,大概有五千枚左右,还未流通开来,不过市面上已经有了风声。 历朝历代,虽然私自铸钱屡禁不绝,但也不好公然放在明面上,只是如今朝廷财政败坏,已经没有这个能力取代或者禁绝,就好似海贸,朝廷主动让了出来,自然有人填补上去,皇权不下乡,自然有缙绅、豪强乃至于丐帮之流填补皇权的空白。 两人走出这家店铺,陆雁冰好奇问道:“师兄,你刚才提起的银圆之事,能不能详细说说?” 李玄都没有答话,而是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枚样钱,递给陆雁冰。 陆雁冰接过这枚样钱,在手里略微掂量了一下,的确是不足一两。 大魏沿袭晋制,一斤等于十六两,一两等于十钱,一钱等于十分,一分等于十厘,一厘等于十毫。按照那老板的说法,总重七钱二分,比一两少了二钱八分,不过因为成色更好的缘故,的确可以抵得上市面上流通的一两银子。 陆雁冰又翻看了下这枚样钱,只见其通体银白,与太平钱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取消了正中的方孔,变成了一个整圆,再也不是“孔方兄”,难怪被暂定名为“圆”,简单直接。其他倒是没有改变,,在正面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是“万世承平”四字,原本的方孔位置则被两个字取代,正面是一个“壹”字,背面是一个“圆”字。 陆雁冰啧啧道:“有意思,这枚样钱上有一个‘壹’字,是不是说还会有其他面额的银圆?” 李玄都道:“还有更小面额,暂定名‘中圆’和‘小圆’。中圆等同半个壹圆,也就是半两银子。小圆等同一钱银子。其他便以铜钱作为补充,太平钱庄打算统一铸造配套的铜钱,一千文兑换壹圆,五百文兑换中圆,一百文兑换小圆。” 陆雁冰忍不住咋舌道:“好大的手笔。” 李玄都道:“其实太平宗早有类似想法,先前的太平钱和无忧钱都有些试探开路的意思,只是黄金不比白银,前者贵重却用得不多,后者干系重大,再加上太平宗本身内忧外患,困于形势,不敢贸然行事,只能将此事搁置。如今我整合道门,太平宗再无外敌,便把此事重新提起,因为他们早已准备多年的缘故,真正做起来倒是十分顺利。” 陆雁冰感慨道:“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靠着海贸生意发了财,补天宗靠着西域商路发了财,可无论是海贸的生意,还是别的商路,都离不开银钱本身,太平宗这是直指本质。” 李玄都并不完全认同,说道:“再大的生意离不开武力的保护,师父有句话说得对,要仗剑行商,否则便是他人嘴边的一块肥肉。倘使道门不曾整合,我也不曾出任太平宗的宗主,纵然太平宗有再多的银钱,也守不住。当初地师先是杀了沈老先生,又抓了沈大先生,第三步就是彻底掌握太平宗。就算没有地师,还有正一宗的张静沉,同样对太平宗有着想法。” 陆雁冰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慈航宗却是聪明得很了,早年与正一宗结盟,后来又与补天宗结盟。现在回头去看,秦宗主刚刚跻身长生境不久,白宗主就与秦宗主旧情复燃,再过不久,老天师便飞升了。大真人府之变,她又选择支持自己的两位女婿,这位白宗主每一步都走在了前头,还走对了。厉害,真是厉害。” 陆雁冰所说的“秦宗主”当然不是秦素,而是秦清,而白绣裳的两位女婿却是说颜飞卿和李玄都了,虽然秦素和苏云媗没有血缘,但师徒如父子,待到白绣裳与秦清成亲,两人倒真是成了姐妹,李玄都和颜飞卿也就成了连襟。 陆雁冰作为一棵随风摇摆的墙头草,此时对于白绣裳的佩服之情溢于言表,在她看来,这才是真正的随风摇摆,不着痕迹,就好似写文章,不着一字却尽得风流,相较于这位白衣观音,她的火候还差得远呢。 李玄都看破了陆雁冰的心中所想,取笑道:“你是拜错了师门,应该拜在慈航宗门下的。” 陆雁冰立时反击道:“师兄还说我?你应该拜在阴阳宗门下的。” 李玄都哈哈一笑道:“这话若是让师父听到了,他老人家该伤心了。” 陆雁冰小声嘟囔道:“老爷子才不会伤心。” 李玄都见她这副怕师父怕到骨子里的样子,心中一叹,道:“冰雁,如果有一日,我与师父刀兵相向,你该怎么办?” “什、什么?”陆雁冰一惊,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什、什么刀兵相向,这可是大逆不道。” 李玄都望着她,轻声道:“形势使然,一边是天下大势,一边是师徒恩情,忠孝不能两全,又该如何?” 陆雁冰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真到了这一步?” 李玄都长叹道:“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这要取决于老爷子的态度,至于老爷子到底是什么态度,等到素素回来,就知道了。” 陆雁冰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望向东海方向,自语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第二百六十四章 故友 陆雁冰自小不喜欢读书,所以不喜欢旁人说话的时候引经据典,可李道虚和李玄都两人都有这个习惯,陆雁冰又不敢忤逆两人,只能乖乖听着,久而久之,也明白一些儒道义理。 此时李玄都所说的这段话出自儒门,意思是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应一味顺从父亲,而是应该向父亲抗争,同理,君王有不义之举时,做臣子也不应当顺从君王,同样要抗争。圣人讲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顺。该顺则顺,不该顺时就要孝而不顺。若是不顾实际而一味盲从,陷父母于不义,是为不孝。 在这里,李玄都把李道虚比作父亲,他是儿子,对应了两人的关系。最是倡导孝悌的儒门都不赞同愚孝,认为仁义还在孝顺之前。如果两人都不肯退让,那么终究要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 不过也许是陆雁冰的反应太让李玄都失望,也许是李玄都压根就没想把陆雁冰牵扯进来,总之李玄都只是略微提了一句之后,便不再纠缠此事,转而说道:“以前我觉得钱俗气,谈钱更是俗不可耐。可到了今日方知钱是天底下第一等大事,不仅仅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就是一国,手中无钱也是处处为难。” 陆雁冰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很早之前她便开始攒私房家当,纵然比不得秦素,与囊中羞涩的李玄都相比,却是富有太多。这也是她过去总觉得李玄都有些幼稚的缘由,当然,哪怕是现在,她也觉得这位师兄有些太过理想,想当然耳,可无奈李玄都成事了,那就另当别论。 此时听李玄都如此说,陆雁冰自然十分赞同,说道:“钱往何处来,又往何处去,这里头有大学问。老爷子振兴清微宗,也离不开一个‘钱’字。” “见微知著,由小见大。我们再四处转转,瞧瞧如今帝京城里到底是怎样的光景。”李玄都说道。 陆雁冰继续领路。她很想问李玄都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可在李玄都提及李道虚的态度之后,她便不敢问了,觉得自己还是不知道为好。 其实李玄都也在等,一则是等秦素那边的消息,二则是等宁忆那边的消息。 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如果大事开大会,很容易出现上秤千斤重的局面,如果有人在会上提出问题,就不能视而不见,众目睽睽之下,必须解决问题,不能再去推诿、拖延、调和、斡旋,十分棘手,容易无法收场。 比如说李玄都谏言李道虚之事,虽然李玄都到底说了什么只有李道虚和李玄都知道,但当时清微宗人人都知道李玄都要劝谏李道虚这件事,那么李道虚便无法装作没有这回事,只能给出一个明确态度,偏偏李玄都提出的问题并非杜撰胡说,而是清微宗确实存在的问题,就算李道虚是仙人,也很难解决,又不能直接把提出问题的人杀掉来自欺欺人。于是李道虚罕见动怒,并召集三十六堂主共同讨论此事,最终以李玄都被逐出师门而结束。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道虚行事始终是合乎规矩,并未凭借武力就肆意行事。李玄都也是合乎规矩的,求仁得仁。 李玄都自己就曾做过类似事情,自然心知肚明,不会重蹈覆辙。决定大事,首先要定调,然后通气、摸底,由上而下地依次打招呼,最终形成一致意见,方才不会出现纰漏。 虽说如今帝京形势并不等同于决定大事,但也有几分相通之处。李玄都早已定调,接下来要做的便是与各方势力互相通气、摸底、打招呼,这也是秦素、宁忆、张白昼、上官莞、慕容画等人正在做的事情,包括李玄都亲自来见小皇帝,也是这般用意,而小皇帝基本表明了自己站在李玄都这边的态度。 现在李玄都只等着各方的反馈,如果大多数意见一致,也就是儒门、百官、各方豪强都认可了李玄都的定调,那么就到了李玄都动手的时候,这便是大势所向,李玄都就是顺势而为。纵然还有反对声音,也挡不住滚滚大势。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将对手置于死地,越快越好,不易生乱。若是陷入僵持境地,难免生出许多变数。 这些思量,李玄都自然不会对陆雁冰说,能明白的人不说也明白,不明白的人说了也不明白。李道虚就是明白之人,不必秦素开口,他就已经知道秦素的来意是什么。 所以现在这段时间是李玄都难得的闲暇,他才会有如此闲情逸致。 离开这片商市之后,两人便到了人市,顾名思义,这里是买卖奴仆的地方,所谓卖身为奴、卖身葬父,就在这里来。一般来说,大户人家都用家生子,也就是家中奴婢生的子女还是奴婢,是为家生子。就算买人卖人,也是招呼人牙子上门。还有一些罪奴,也就是官宦人家获罪之后罚没为奴,则是朝廷专门的衙门负责。所以这人市中多是些活不下去的百姓,主动卖身。 至于那些拍花子的,还有干采生折割营生的,都是不赦的罪,朝廷容不得,抓到就是一死,尤其是采生折割一行,一旦抓到直接凌迟处死。 所谓拍花子,就是人贩子,人牙子只是中间人,人贩子却是拐人抢人。 至于采生折割,“采”就是采取、搜集;“生”就是生坯、原料,一般是正常发育的孩童或者弱女子。“采生”时,往往利用种种骗术去引诱妇女孩童,亦有的使用迷药“拍花”。一个动手,几个人同时放风,得手后立即开溜。有些时候,采生其实还有另一重意思:那就是将活人杀死,收采生魂供驱使之用。杀人的时候有一整套的法术仪式,将人杀死之后,其魂魄就被收在葫芦中,随时供主人驱使作祟。 “折割”即刀砍斧削。简单地说,就是抓住正常的活人,用刀砍斧削及其他方法把他变成形状奇怪残疾,再扮作一家人,四处行乞,作出种种可怜状,捞取钱物。 皂阁宗只是摆弄尸体,收集人死之后三尸所化的“鬼”,魂魄还是归于天地,这些终究是死物。这些人却是摆弄活人,杀活人采魂,使魂不能归于天,魄不能归于地。不说朝廷,便是江湖宗门也容不得这类人,将其视作魔道之流。当年李玄都和胡良曾遇到过此事,不过不是行乞的那种,而是采集生魂的那种,结果被胡良一刀一个砍了脑袋,无一全尸。采生折割和菜人是李玄都生平所见最为残忍之事,与其相较,江湖仇杀和青鸾卫的酷刑都不算什么了。 李玄都目光扫过这些百姓,脚步不停,脸上更是看不出喜怒。 陆雁冰陪在李玄都身旁,知道这位师兄最喜欢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所以肯定不是来买人的,多半只是了解情况而已。 至于了解情况之后又作何打算,那就不是她关心的事情了,她可不操这些闲心,若不是李玄都执意过来,她才懒得来这边,毕竟这儿不是青楼,人人都是蓬头垢面,有什么可看的? 李玄都想得更远一些,如果耕者有其田,无田之人还能做工养活自己,谁又会卖身为奴?想要解决此类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生计二字,百姓通常将生计叫作“活路”,找“活路”,便可见一斑,秦清的辽东模式虽然有许多弊端,但也并非不能推行。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李玄都的思绪:“李先生?” 李玄都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却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熟人。 平心而论,以容貌而言,这位女子不如秦素,可是如果用一个成年男子的目光来看,这位姑娘无疑是很出彩的。她身材高挑,婀娜体态玲珑毕露,尤其是一双长腿,纤细笔直,很是夺人眼球,几乎到了想不注意都难的地步。 沈霜眉。 刑部督捕司的捕头。 督捕司与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仪鸾司属于平级。督捕司中人被授予世袭恩荫军职,又效仿前朝的“鱼符”制度颁发四级鱼符,根据颜色不同,又分为“玉白”、“金紫”、“银绯”、“铜青”。 沈霜眉的腰间位置悬着一枚“金紫鱼符”,以黄金铸成鱼形,再饰以紫金。表明她是刑部督捕司主事,正六品实授职官,品级不高,但是位卑权重。 两人自中州一别之后,已经有近三年没有见面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是我。”李玄都笑了笑,“沈姑娘,许久不见了。”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果李玄都还是平日里清平先生的模样,沈霜眉还真不敢上前相认,不过今日的李玄都故意改变了气态,倒是与天宝六年那个落魄李玄都十分相似了。 沈霜眉又望向陆雁冰,认出了这位曾经的青鸾卫右都督,有些忌惮。 陆雁冰上下打量着沈霜眉,并不放在心上。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丐帮 对于李玄都而言,秦素、张海石、陆雁冰等人不能算是朋友,而是亲人一类,而周淑宁、张白昼、裴玉、沈长生等人则是晚辈。真正没有利害牵扯的纯粹朋友,着实不多。在朋友中,则首推胡良,这是李玄都未发迹前的布衣之交,又是李玄都失势后的患难之交。 江湖中人,因为寿命极长,也因为刀光剑影、朝不保夕的缘故,许多人成亲很晚,或者干脆不成亲。 试想人生七十古来稀,一般人也就活到五十岁左右,那么二十五岁就已经走过半生,故而不到二十岁便成亲生子,四十岁后自称老夫,是合乎情理的。若是晚些生子,只怕子女未能长大成人自己就先一步离去。 可江湖中人若不是死于非命,活到八十岁以上是寻常事,在十几岁就定下其后七十年的人生便有些操之过急了。所以江湖中人成亲较晚,大多在二十岁之后,甚至是拖到三十岁左右,李玄都和秦素便是例子,而胡良早已年过三十,至今却还孤身一人,也算是常见。 李玄都如今与秦素定下亲事,若不是因为各种变故导致婚期一再延后,如今他已经成家立业,所以李玄都也会替这位老兄弟考虑下终身大事。 李玄都比较中意的有三个人选,第一个是天乐宗的丑奴儿,与胡良有交情,也算是地位相当。第二个是自家师妹陆雁冰,门当户对,亲上加亲,李玄都和胡良互为妹夫。第三个就是沈霜眉了,做事干练,性子直爽。 不过李玄都还未问过胡良的意见,此时见到沈霜眉,倒是想起这一茬了。 只是久别重逢,李玄都不好开口就做媒人拉红线,要先寒暄几句,问起沈霜眉的近况如何。 沈霜眉一一回答了。 虽然帝京形势变化,但对于她们这些捕头来说,倒是没有太大影响,不管内阁谁当家,还要靠他们来破案,而破案是要经验的,不是随便换个江湖中人就能行的。 沈霜眉问道:“李先生来这里是要买些仆役?” 李玄都摇头道:“四处转转看看罢了,看过了人市,我们还要去粮市。” 陆雁冰有些无奈,她早就该料到的,李玄都哪里会有什么随处逛逛的闲情逸致,说到底还是来了解情况的。 李玄都问道:“对了,沈姑娘怎么会在这儿?” 沈霜眉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有公务在身,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能否借一步说话?” 李玄都现下无事,便点头道:“也好。” 三人离开人市,找了一处酒楼,单独要了一个雅间。 沈霜眉这才说起她的事情。 沈霜眉最近接手了一个案子,苦主的身份很不简单,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千金失踪了。所谓三法司,便是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察院是掌管御史的衙门,虽然普通御史算不得什么,但都察院的堂官左都御史却是正二品大员,左副都御使协理院事,是正三品大员。右都御史、右副都御使为外放总督、巡抚之加衔。督捕司本就是隶属于三法司,又牵涉到三品大员,自然对这个案子十分重视。 沈霜眉也算是多年的老公差了,素有女神捕之名,勘察了这位官家小姐的闺阁之后,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她发现这位御史千金竟然与城中的丐帮有些牵扯。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上除了各大宗门势力之外,还有许多帮会,这些帮会没有统一师承,干着各种各样的营生,比如钱家支持的漕帮便是其中之一,成员就是以百万漕工为主。而在各个大城之中,也有类似帮会,就是丐帮。 丐帮成员顾名思义以乞丐为主,帮主又被称作“乞丐王”,乞丐与王侯本是两种天差地别的身份,此刻却结合在一起,当真是滑稽可笑,又嘲讽无比。 乞丐王算是半个官面人物,官府在许多事情上都要仰仗他们。阴阳宗认为天下万物皆分阴阳,那么对于官府来说也是如此。正所谓皇权不下乡,想要治理下层百姓,官府有两条大腿,一条是缙绅,他们是阳,另一条是丐帮,他们是阴。如此阴阳相济,便是官府的治理下层百姓的手段。 丐帮平日所做之事不仅仅是乞讨那么简单。在丐帮之中充斥了大量壮年男子,平日里求乞之外,还会做各种一般人不愿意做的偏门营生,比如守义庄、看街打更、收殓无主尸、给红白喜事充人数,甚至是组建鬼市,出手各种盗墓、偷掠得来的赃物等等,外来的强盗、窃贼、拍花子等下九流人物要在城里城外做生意,也得到本地丐帮来拜山头求得庇护。 除此之外,许多人牙子也与丐帮有着关系,人牙子说白了只是中人,“货源”就是丐帮提供,许多被大户人家卖掉的丫鬟仆役,也被人牙子转手卖到丐帮,再由丐帮出手。 再有就是充当打手了,乞丐多半无家无室,在械斗中毙命也无后患,抚恤更是微薄。所以每有械斗,就是他们生意开张的时候。 只是宗门弟子寻常不在乎这些,丐帮也不敢轻易招惹这些无法无天的宗门弟子们,尤其是阴阳宗、皂阁宗、无道宗这等凶名卓著的,毕竟这些人自恃武力,就连朝廷也不放在眼中,许多世家豪族都遭过他们的毒手。不过宗门弟子同样不会主动招惹丐帮,大致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乞丐王拥有对群丐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坐享群丐供奉,不但锦衣玉食,呼奴使婢,而且还坐拥多房妻妾,几乎和缙绅大户无异。 李玄都对于这一点倒是不意外,他虽然在城中生活的时日不多,不曾接触这些人物,但他早就有所耳闻。 这种事情不仅是中原才有,就是安西大秦国那边,也有类似于乞丐王的人物,地师在他的极西游记中就有过相应记载,地师认为这类人虽然还打着乞丐的名号,实则已经是地下帮派,掌握城中的黑色交易,对于各种情报也了如指掌,势力触及到方方面面,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升斗小民,典型的位卑权重,不能小觑。 地师甚至还通过自己的一位大公爵好友亲自拜访了一位乞丐王,用安西大秦国的话来说,这位乞丐王是一个长生种,天生就拥有极长的寿命,修为会随着寿命的增加而增加,放在中原就是妥妥的妖物之流无疑了。地师见到的那个长生种还不算很老,大约相当于中原的天人境大宗师。 中原的丐帮之人几乎不在江湖行走,只是遍布于各大城镇之中,而且各不统属,也就是说金陵府的丐帮与帝京的丐帮同为丐帮,却没什么关系。而丐帮的势力大小,与本地官府息息相关。官府越发强势,丐帮越发势弱。官府越是不作为,丐帮也就越容易坐大。 就拿辽东来说,秦清在秦素面前是个慈父,与李玄都相处时也是性情温和,可在其他人眼中,秦清与李玄都翁婿两人差不多,都是煞星。秦清整顿辽东,除了打击世家、宗门,丐帮也不能幸免,据说朝阳府的丐帮已经彻底分崩离析,乞丐王被斩首抄家,身上有命案的一个不留,其余成员被悉数发配至辽州开垦军屯,此生能否活着回到朝阳府,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正因如此,李玄都对于沈霜眉的这个说法并不感到惊讶,帝京不是辽东,更没有秦清这样说一不二的铁腕人物。帝京作为天下第一大城,这里的丐帮必然是势大根深,乞丐王或者说地下皇帝,必然不是寻常角色。只是这位乞丐王甚是低调,从未牵扯到儒道之争、帝后之争的庙堂大事之中,所以也从没有出现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 想来这位乞丐王十分明白,儒道之争愈演愈烈,堂堂大祭酒、大天师都不能幸免,曾被誉为双星并耀的宋政和司徒玄策都死了,不相干之人谁还敢轻易牵扯到此事之中?嫌弃自己命长了不成? 此事牵扯到了丐帮,丐帮又牵扯甚广,沈霜眉知道自己不能硬查下去,只能暗中慢慢调查。经过她几番查探,又有了进展,这个案子竟是与另外几个女子失踪的案子有所联系,可以并案一处,这种案子多半与拍花子脱不开干系,于是她今日便出现在了人市之中,虽然人市中没有拍花子之人流,但双方作为半个同行,还是有所交集的。 李玄都听完沈霜眉的叙述后,转向陆雁冰问道:“冰雁,你知道这个丐帮吗?” “知道。”陆雁冰回答道,“当初我在帝京当差的时候,他们的白纸扇每逢三节两寿都会给我送礼。” “三节两寿”本是儒门的说法,是指春节、端午节、中秋节、圣人诞辰、老师生日。后来进入官场,“三节”不变,“两寿”变成了主官与其夫人的生辰。一年之中,这五次孝敬是少不得的。 李玄都知道这个说法,不由打趣道:“敢问尊驾,你的夫人是哪位?” 陆雁冰坦然道:“我没有夫人,可是我对师父一片孝心,所以把那一‘寿’改成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寿辰。” 李玄都哑然失笑。 官场中倒也有这种人,千里迢迢地将老父老母或者岳父、岳母接到任上,那便不是三节两寿,这“寿”便是一年要多办好几遭。 李玄都又问道:“乞丐王呢?” 陆雁冰神色凝重几分,说道:“我从未见过他,只知道此人名叫冯元士。” 第二百六十六章 查案 李玄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江湖上似乎也没有这号人物。 陆雁冰察言观色,说道:“师兄是何等身份,若要见他,便派人送一封请帖,让他到齐州会馆见师兄,难道他还敢拂了师兄的面子?” 李玄都反问道:“若是人家果真不卖我的面子呢?我还要杀上门去不成?” “那就杀上门去,直接扫平了他,给他脸了!”陆雁冰理所当然道。 李玄都摇了摇头,只觉得对牛弹琴。不过李玄都又转念一想,陆雁冰在清微宗、帝京多年,从来都不是愣头青,这番言辞不像她该说的话,倒像是在故意装傻充愣。 李玄都笑了笑,说道:“如果我让你去拜访这位乞丐王,他会见你吗?” 陆雁冰一怔,迟疑道:“应该会吧?” 李玄都玩味道:“怎么,大剑仙的弟子、清平先生的师妹,见上一面都不行?这位乞丐王是看不起大剑仙?还是瞧不上我这个清平先生?” 陆雁冰立刻改口道:“当然能见。” “滑头。”李玄都笑骂一句,却也没有与陆雁冰过多计较,转而望向沈霜眉,“沈姑娘,你觉得此事与丐帮有多大的干系,是丐帮亲自动手呢?还是向丐帮拜过山头的外来之人?” 沈霜眉沉吟道:“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毕竟兔子不吃窝边草,丐帮扎根帝京多年,做事一向极有分寸,不可能牵扯到一位官家小姐的身上,更像是外来人不知轻重。” 李玄都点了点头,心思却不在这个案子上,思绪飘远。 如果有朝一日拿下了帝京,这个所谓的丐帮却是帝京身上的一个脓疮,必须要尽早拔除,而想要拔掉这个脓疮,必然要有大量基层官吏填补这方面的空白,不知辽东是否有这样的能力。 沈霜眉望着李玄都,心中还是有些忐忑。这也是人之常情,她不是聋子,自然听说了好些关于清平先生的事迹,不说那些江湖上的故事,只说前不久清平先生生生打死了青鸾卫都督丁策的事情,便让她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打死人也就罢了,关键是此事在帝京城中竟是没有掀起滔天巨浪,甚至没有人拿此事说嘴,这就很恐怖了,前者只是说明清平先生修为高绝,后者却彰显了清平先生如今的滔天权势。 这样一个名副其实的大人物,怎么会理会这等小事? 不过出乎沈霜眉的意料之外,发迹之后的李玄都并未盛气凌人,还是十分平和,而且也没有对这等事不耐烦。 李玄都的想法倒是很简单,都说富不易妻贵不易友,不能因为自己富贵发达了便不认从前的老朋友,现在沈霜眉这位老朋友遇到了麻烦,自己伸手帮上一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他现在很忙,只是因为秦素和宁忆还没有消息这才有了片刻闲暇,不过两人那边很快就会有结果,所以他不可能跟着沈霜眉去查案子。 不过李玄都身旁倒是有一个闲人,就是他的师妹陆雁冰。什么叫亲如兄妹?那就是李玄都平日里对待陆雁冰很宽容,不但不会计较陆雁冰的小错,而且还能包容陆雁冰的许多不足,可到了关键时候,支使起陆雁冰也不会客气手软,这便是不当外人了。 说句不好听的,两人一起从小长大,互相知根知底,根本没有装腔作势的必要。于是当李玄都把目光转向陆雁冰的时候,陆雁冰已经有了几分明悟,说道:“师兄日理万机,脱不开身,我愿为师兄分忧。” 李玄都忽略了陆雁冰中的讥讽,说道:“很好。正好你做过青鸾卫的右都督,对帝京不陌生,也有些办案的经验,你帮沈姑娘把这个案子查完,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我会让兰夫人出面帮你。” 陆雁冰心中稍定。她不怕与人打交道,她最大的难题是自己修为不足,与人动手缺乏底气,不过她在大真人府中见识过兰夫人的修为,比起二师兄也不遑多让,与白绣裳在伯仲之间,有兰夫人保驾护航,她便没什么好怕的,再者说了,就算兰夫人不行,还有自家师兄。 沈霜眉却是心中苦笑,青鸾卫都督府也办案子,可办的不是这种案子,而是那种抄家灭族的钦案,让他们拷打犯人、问口供、抄家,乃至于刺探情报、暗中刺杀,都算在行,唯独让他们办这种案子,那和外行便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李玄都的一番好意,沈霜眉也不好拒绝,只能应下谢过。 又是闲谈了片刻,李玄都起身告辞,他已经没了继续逛下去的兴致,打算返回齐州会馆。不过陆雁冰却是留了下来,从现在开始,她就是沈霜眉的帮手了,而且李玄都特别用传音交代了,不许她仗着修为欺负沈霜眉,查案要以沈霜眉为主。 沈霜眉听说过陆雁冰,却不曾打过交道。陆雁冰也只知道沈霜眉这号人物,也不曾放在心上,所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打交道。 两人先是客套寒暄了几句,便有些无话可说。陆雁冰心中不耐烦,暗忖自己堂堂天罡堂堂主,放着偌大的兰陵府不管,在这里查什么案子,只觉得老大无趣,可师兄之令不得不从,只想着赶紧查完了事,于是主动问起了案情。 沈霜眉倒是有些惊讶,没想到陆雁冰竟然这么热心,与传闻有些不符,不过她也没有多想,立刻将自己已经查实的情况一一道来。 刚才李玄都问起,沈霜眉只是粗略一说,省略了很多细节。现在详细说起,还多了沈霜眉自己的推测。方才沈霜眉说她认为是外来人作案,也不全是推测,而是找到了一些证据,曾有人看到这位小姐与一个年轻男子在商市购买香水和镜子,也就是方才李玄都他们去过的那条长街。 陆雁冰做事还是靠谱的,听完之后,说道:“当下的关键是丐帮,他们一定知道这些人的来历。” 沈霜眉苦笑道:“话虽如此,既然这些人拜过了山头,丐帮中人就一定会庇护他们,事关丐帮的信誉,他们不会轻易破例的,除非……” 陆雁冰道:“除非师兄亲自出面,可师兄如今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尤其是太后和儒门那边,在这个时候,师兄不好为了此事去见冯元士。” 沈霜眉一怔,没想到陆雁冰看得如此透彻,那么方才她在李玄都面前的表现就是故意装傻充愣了。她此时后知后觉,为何李玄都会说那句“滑头”。 陆雁冰此时露出了精明干练的一面,说道:“无妨,偌大的帝京城,也不仅仅是一个丐帮只手遮天,青鸾卫在丐帮中埋有暗桩,我可以调用部分青鸾卫中人帮我们彻查此事。” 沈霜眉微微一惊。方才李玄都问起的时候,陆雁冰说得含糊,现在看来,陆雁冰可不仅仅是知道那么简单,甚至与丐帮有所交集,否则丐帮也不会三节两寿给陆雁冰送礼。 不得不说,这便是权势的好处。陆雁冰虽然离开了青鸾卫都督府,但青鸾卫都督府中还有她的许多旧部,如今她跟随在李玄都身旁,意气风发,又背靠清微宗这座大山,这些旧部自然不肯断了与老上司的关系,尤其是丁策死后,纷纷前来逢迎,所以陆雁冰说话还是管用,如果她想调用青鸾卫反对太后,多半不太现实,可仅仅是查一个与朝局无关的案子,那是没有半点问题的。 青鸾卫之间自有联络手段,陆雁冰从随身携带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沓子母符的母符,每张对应不同的人,陆雁冰挑出一张燃烧后,与沈霜眉离开酒楼,过了三条街,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冷清小茶馆。大概半个时辰后,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男子来到茶馆,对陆雁冰行了一礼,低声道:“请大人吩咐。” 陆雁冰道:“动用丐帮的关系,帮我查一查有关……”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望向沈霜眉,问道:“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那个官家小姐的名字。” 沈霜眉赶忙道:“姓姚,叫姚湘怜。” 陆雁冰微微点头:“查一查有关姚湘怜的消息。” 男子应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去。 沈霜眉知道规矩,没有多问那男子的身份,只是与陆雁冰在此处等待。 有些时候,办案子就是要耐性,沈霜眉的耐性很足,陆雁冰的耐性很差,等了一个时辰,便有些不耐烦。陆雁冰起身去不远处的书摊买了本话本,随意翻看着,可故事压抑无比,半点不爽,让人越看越烦躁,再一看作者,好巧不巧竟是秦素的化名,陆雁冰自然不能背后说好姐妹兼未来嫂子的坏话,只能硬生生地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问候话语又咽了回去,愈发烦躁。 待到天色近黄昏,那名中年男子终于是去而复返,目光望向沈霜眉,犹豫了下,沈霜眉作势就要起身,陆雁冰摆手道:“这位沈姑娘是我的朋友,但说无妨。”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轻声道:“大人,丐帮那边出了变故,那个暗桩被人家识破了身份,礼送了出来。丐帮那边打了招呼,说王主向大人问好,请大人不要蹚浑水。” 本就十分烦躁的陆雁冰怒极反笑:“好一个王主。家师和家兄尚且不曾称孤道寡,他一个乞丐头目倒是称王称侯了。” 中年男子不敢言语。 沈霜眉有些忧虑。 丐帮的确是深不见底,那青鸾卫的暗桩恐怕早已被识破身份,只是丐帮一直引而不发,直到此时才将青鸾卫暗桩的身份点破,多少有些警告的意思,难怪陆雁冰要发怒。 不过陆雁冰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她本来对这个案子还不怎么上心,此时倒真要借着此事与丐帮别一别苗头了,冷声道:“送上我的拜帖,我要亲自登门拜访。” 中年男子恭敬道:“是。” 第二百六十七章 冯家父子 丐帮之主冯元士,又被称作“乞丐王”。 王非王,他并非真正的王,没有国土臣民。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帝京城中所有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区域,都属于他的国土,那些乞丐都是他的臣民。所以很多人都称他是地下的皇帝、晚上的皇帝。 不过对于冯元士来说,乞丐就是乞丐,乞丐皇帝还是乞丐,他一辈子都想摆脱这个乞丐的名号。他真正向往的身份还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儒们,在过去的几十年中,道门分裂,百家衰亡,儒门一家独大,是为真正的正统,便是帝王也要退让三分。只可惜大儒们瞧不上他,很少与他打交道,就算有事用他,也很少亲自出面,最多还是某位隐士出面。打个比方,在儒门看来,这位乞丐王就是一只夜壶,用的时候拿出来,不用的时候便塞回床底下。 到了暮年,冯元士逐渐看开了,乞丐就乞丐吧,不再去捧儒门的臭脚,开始专心经营丐帮,倒是让丐帮在这些年有了长足的发展。 丐帮分支众多,除了名号不同之外,各不统属,就好似远房亲戚,除了还有个亲戚名号,也没多少血缘关系了,至多在互相帮忙的时候提一下“一脉所传,同气连枝”的话。 说来也是巧了,秦清大力整顿辽东,要将辽东变成上下一心的铁板一块,于是各州府的丐帮几乎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如此大的动作不可能全无风声传出,有一部分辽东丐帮之人提前得到消息逃了出来,这些人来到关内,为谋求生路,便投入了帝京丐帮的门下,于是冯元士麾下丐帮的势力再度壮大。只是如此一来,也难免良莠不齐,许多人初来帝京,不熟悉规矩,生出许多祸端。冯元士不得不再去料理收尾,好在他在帝京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还谈不上为难。 待到李玄都入京的消息传遍帝京城,这些辽东来的丐帮之人纷纷向冯元士进言,说李玄都是秦清的女婿,此来定是为了辽东之事,若是让辽东入关,那么辽东丐帮的今天就是帝京丐帮的明天,前车之鉴不远,不可不防。 冯元士也有此担心,有心未雨绸缪,可清平先生的威名太盛,堂堂圣君澹台云都败了,他又能如何?更何况还牵扯到儒道之争,他也不好贸然上前攀附,当真是进退不得,最后还是静观其变。这也是小势力的悲哀之处,就连舍命一搏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随波逐流,全看天意。 最终冯元士还决定两不招惹,惹不起儒门,也惹不起道门,辽东入关那是以后的事情,招惹了这两家,只怕大祸就在眼前。 当冯元士收到陆雁冰的名帖时,不由一怔。他是知道陆雁冰其人的,明面上的身份是太后娘娘的亲信,做了青鸾卫的右都督。真正的身份是大剑仙李道虚的弟子,人称五先生,如今是清微宗的天罡堂堂主。这也就罢了,她的师兄们可都不是等闲之辈,尤其是那位四师兄,便是让偌大一个帝京城风声鹤唳的清平先生李玄都。 过去陆雁冰在帝京的时候,虽然他没亲自与陆雁冰打过交道,但每年的节礼是半点不少,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没得罪过陆雁冰。只是双方的交情也谈不上多么深厚,否则也不会不曾见面。那么陆雁冰怎么会突然造访?难道是给别人传话? 冯元士怀着这样的心思,在自己的一处私宅中见了陆雁冰。 冯元士的名下当然是宅邸无数,这处私宅颇为低调,也是他最常居住的地方,许多帮众都是来这里向他汇报事务,算是冯元士在明面上的居处。 陆雁冰从未来过这里,想要找到这里却是不难。管家恭恭敬敬地把陆雁冰和沈霜眉迎了进来,却是曲径通幽,七转八绕来到正堂,便见一名白发老者迎了出来。 此人便是“乞丐王”冯元士了。 冯元士把陆雁冰让进了正堂,从外面看不绝如何,里头却是另外一番光景,靠北墙摆放一张长条案,条案前是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左右各放置一把紫檀太师椅,也就是主座。条案上方墙壁正中挂有一副山水绘卷,气势磅礴,两侧左右的两幅中堂,分别是:“鹤飞岩烟碧”和“鹿鸣涧草香”。两侧墙壁则分别配上条幅,多是儒门仁善和道门清静的修身格言。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却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这让沈霜眉案子咋舌,许多三品大员的府中也没有这般气派。 冯元士身上看不出半点乞丐的样子,倒像是位老牌士绅,微欠着身子,一伸手:“五先生请上座。” 陆雁冰倒也不推辞,在右边的主座上坐了下来,沈霜眉坐在右边上首的位置。 冯元士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一坐,拍了拍手。 立时有一名干练男仆端着热茶走了进来,分别放到几人旁边的茶几上。 陆雁冰端起盖碗,掀开杯盖,只见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陆雁冰轻嗅一口茶香,赞道:“好茶。” 若论境界修为,陆雁冰远不如李玄都,可要说到这些享受,李玄都就远远不如陆雁冰了。 冯元士笑了笑,“今年第一茬的狮峰新茶,都是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 “好,好。”陆雁冰轻轻啜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旁边。 冯元士察言观色,却没能从陆雁冰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此时陆雁冰已经平复了心境,开始与冯元士客套寒暄,却迟迟不进入正题,如此来回反复,最终还是冯元士按捺不住,忍不住问道:“五先生突然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陆雁冰故作惊讶道:“不是王主让人向我问好吗?我自然要登门回访。” 冯元士心中一惊,不过多年的大风大浪,还是让他不动声色,道:“这里面也许有什么误会。” “是吗?”陆雁冰挑了下眉头。 冯元士心思急转,已经有了思量,沉声吩咐道:“把公子请来。” 侍候在旁边的管家匆匆而去。 不多时后,一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来到正堂,朝着冯元士恭敬行了一礼:“爹。” 因为冯元士早年苦求儒门而不得的缘故,治家最重礼数,拼命想证明自己也是知礼之人,洗脱那个不堪身份,所以晚辈们行礼都是一板一眼,让人挑不出毛病。 冯元士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这年轻公子名叫冯凌垚,是冯元士的老来得子,难免骄纵。 从相貌来看,冯元士细眉长眼,蓄有长须,倒是有些儒门中人的气派。这位冯公子的脸庞轮廓与父亲极为相似,只是眼窝深陷,却是随他的母亲了。他的母亲是一个色目人舞姬,并非冯元士的妻妾,冯元士一次醉酒之后,这才有了冯凌垚,此后冯元士再无子嗣,冯元士因为子息艰难的缘故,虽然对这个儿子的湖人血统有些不满,但也别无选择。 随着冯元士年纪渐大,冯元士逐渐将部分权力交给了这个独子,让他接手部分帮中事务,为以后接掌整个丐帮早做准备。所以当陆雁冰亲自找上门来后,冯元士只是略微思量,便猜到了哪里出了纰漏。 冯凌垚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堂上,两名年轻女子,让他好生惊艳。不过他虽然好色,但是不傻,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碰,什么样的女人不能碰,此时偷偷抬眼观望,心中暗想这两人什么来头,竟然能让父亲亲自接待。 然后就听冯元士说道:“这位是五先生陆雁冰,你应该听说过。” 冯凌垚一惊,他当然听说过陆雁冰的大名,只是从未见过,没想到竟然还是个美人。紧接着,他便想起了刚刚发生不久的一件事情。 冯元士重重冷哼一声。 冯凌垚不由一个激灵。 冯元士望向陆雁冰,问道:“五先生,你方才说的‘问好’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雁冰道:“既然冯老如此问了,那我就直言了。我这位朋友最近要查一桩案子,与贵帮有些关系,我不好惊动冯老,便动用了青鸾卫那边的关系,结果便是贵帮有人给我打招呼,说是王主向我问好,还劝我别蹚浑水。” 青鸾卫在丐帮埋有暗桩之事并非什么隐秘,双方互相知情,甚至那名暗桩刚刚进入丐帮的时候,冯元士就知道那人的身份。这也是寻常的事情,朝廷要知道丐帮的动向,丐帮也没有反抗朝廷的意思,于是互相配合,心照不宣。暗桩的责任,其实就是通报丐帮中的大体上消息,通报上去,上面放心,那下面也放心,真要什么也不知道,难免互相猜疑,反而上下都不好。 这样的道理,冯元士明白,可尚还年轻的冯凌垚却未必明白。 冯元士人老成精,立时想明白了前后经过,猛地抬手一拍茶几,震得盖碗随之跳起,怒道:“逆子!” 冯凌垚本想要辩解,不过当他看到父亲不似作伪的怒意之后,还是决定闭口不言,乖乖跪下。 第二百六十八章 收网 陆雁冰此时也明白了,冯元士人老成精,断不会如此得罪自己,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背后还牵扯着李道虚和李玄都二人。多半是这位冯公子不知天高地厚做出来的。说不定那些涉案之事,也是冯公子瞒着冯元士经手的。 到了这个时候,陆雁冰这个外人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冯元士如何想不明白,语气冰冷道:“还不老实招来?难道等我动用家法吗?” 冯凌垚立时打了个寒颤,不敢忤逆父亲,只能如实招来。 前不久的时候,帝京城中来了一伙外来客人,为首一人姓张,单名一个“龙”字。说起来张龙与冯凌垚也是老交情,冯凌垚前些年曾经去金陵府办事,在秦淮河的画舫上结识了张龙,两人脾性相投,换了名帖,拜了把子。 这次故友来访,冯凌垚作为地主,自然要好生招待。酒过三巡,张龙说起了自己这次的来意,是要做些特殊的生意。 冯凌垚协助父亲掌管丐帮,哪里听不出话外之音,所谓的特殊生意就是打人的主意,丐帮掌握了帝京城中八成的人牙子,这种事情见的多了,也不怎么在意,唯一的担心就是这些外来客不知轻重,捅了娄子。毕竟帝京不比其他地方,权贵遍地走,稍有不小心就会牵扯到官员宗室,官员是同年、同僚、师徒一大堆,宗室更是亲戚连着亲戚,很容易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张龙见冯凌垚有些犹豫,立时搬出一箱太平钱,足足有一万两,换成银子,那便是三十万两。冯凌垚虽然历来锦衣玉食,起居之奢侈,享用之靡费,别说一般的富贵之家,就是帝京城里的许多权贵,亦不能和他家比肩,但他也从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立时心动。再考虑到两人的兄弟情分,便答应下来。 至于张龙到底干了什么,冯凌垚只是略有耳闻,大体还是“采生折割”那一套。这类行当阴损之极,伤天害理,要损阴德。不过冯凌垚倒是不担心看不见摸不着的阴德,只是担心干这个万一被官府查到,便是千刀万剐的重罪,自己作为提供庇护的一方也逃脱不了干系。 所以当青鸾卫刚要查问此事的时候,冯凌垚立时慌了心神,直接搬出自己父亲的名号,希望能够吓退青鸾卫的人,如果是寻常青鸾卫中人,听到冯元士的名号,也就不再坚持,可偏偏遇到了陆雁冰。 过去陆雁冰被李太一等人欺负,李元婴也不向着她,她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无疑是心中憋着一口气的。待到李玄都发迹,不但不计前嫌,而且待她如初,她便有了靠山,再也容不得旁人轻慢于她。再加上这次的差事是李玄都亲自交代下来的,陆雁冰哪里会退却,直接找上门来,更是大大出乎冯凌垚的意料之外。 如此一来,冯凌垚便瞒不住了。 到了现在,情况已经变得明了,绑架了姚湘怜的多半就是张龙那伙人。 冯元士沉声问道:“那个张龙如今在什么地方?” 冯凌垚偷偷望了父亲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轻声道:“他们不敢在内城落脚,而是在外城找了个宅子。” 冯元士问道:“也是我们名下的宅子?” “不是,不是。”冯凌垚赶忙说道,“这种事情牵扯重大,儿子就是再糊涂,也不敢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让人家抓着,那宅子是张龙自己找的,据说房主是个破落户,里头的家具都被典当空了,只剩下空架子。” 冯元士的脸色稍微和缓几分,说道:“那栋宅子具体在什么地方?” 冯凌垚让管家取了一份外城的地图过来,然后地图上寻摸了半天,这才标出一个位置。 陆雁冰看了地图之后,微微点头,然后向冯元士抱拳道:“多谢冯老。” “不敢,不敢。”冯元士还礼道,“犬子不懂事,冲撞了五先生,还望五先生海涵。” 陆雁冰笑眯眯道:“既然是误会,说开就算了。” 冯元士脸色一沉,喝道:“逆子,还不赶紧给五先生赔罪?” 仍旧跪着的冯凌垚虽然不情愿,但父命难违,还是顺势就给陆雁冰磕了个头:“给五先生赔罪了。” 陆雁冰抬了抬手,说道:“冯公子何必如此大礼,快些起来。” 冯凌垚偷眼望向父亲,见父亲微微点头,这才站起身来,垂手站在一旁,低眉敛目。 陆雁冰道:“我们还要差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冯元一将陆雁冰和沈霜眉送出正堂,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个案子可是……清平先生的意思?” 陆雁冰笑了笑,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冯元一脸色微变,立刻说道:“今日之事,老朽不会透露半点风声。” 陆雁冰拱手道:“那就多谢了,告辞。” 冯元一亲自把陆雁冰和沈霜眉送出了宅邸,陆雁冰知道仅凭自己的面子,还不足以让这老家伙如此兴师动众,说到底还是师兄的名号震慑到了他。 两人离开冯元一的私宅,沈霜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说道:“这次多亏了五先生,换成是我,未必能见到这位乞丐王。” 陆雁冰笑了一声:“我也没这么大的面子,冯元士不是怕我,而是怕我背后的师兄,前些年的时候,我想见他一面也不容易。” 沈霜眉点了点头。都说耳听为虚,以前听旁人说清平先生如何如何,终究是感触不深,经历了此事之后,方才明白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甚至李玄都不必亲自出面,仅仅是一个名号,便让冯元士这样的大人物如履薄冰。 这才过去三年而已。 短短三年时间,立威足够了,积威还远远不够,清平先生的名号能够如此震慑人心,说明没有半点水分,这是实实在在踏着旁人尸骨杀出来的名声,而不是靠着互相吹捧堆积起的名声。 陆雁冰之所以会成为墙头草,与她天性胆小有着极大的关系,现在不知张龙一伙人的底细,她不想贸然打上门去,万一踢到铁板,就得不偿失了。反正师兄交代了,必要时候可以轻动兰夫人出手,她也不必客气,便与沈霜眉商议道:“若是我们贸然前去,那些人狗急跳墙,杀害人质,我们未必能够完全掌控局势,所以我的意思是先请兰夫人过来,有她坐镇,必定万无一失。” 沈霜眉觉得此言有理,这个案子关键是救人,点头道:“五先生思虑极是,我也去调动人手,封锁街道,免得有漏网之鱼。” 沈霜眉是捕头,权势其实不小,在她手下有二十名捕快,这是指有编制的“经制正役”,而一个正役外出公干,要带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要带上没有编制的白身“做公的”,这样算来,一个捕快公干,实际上出去的人接近十个,沈霜眉手下有二十个正经捕快,实际上就是二百余人,在帝京城中着实不算少了。关键是这些差役都是土生土长的地惊人,熟悉城内各种情况,大多数人都是外城出身,人脉四通八达,那真是如鱼得水,真要找人、盯人,就是天人境大宗师也未必能比得过他们。 两人约定好在张龙住宅的隔街会合,便分头离去。 一个时辰后,沈霜眉在约定地点见到了陆雁冰,却不见那位兰夫人,不由向陆雁冰递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陆雁冰笑着解释道:“兰夫人正好无事,倒也不介意帮我们一个小忙,她已经到了,只是未曾现身,你的人手呢?” 沈霜眉道:“已经全部撒下去了,盯死了。” 陆雁冰点点头,“那就好。” 两人没有立刻动身,等了片刻,直到有人从宅子那边过来,穿着普通百姓的衣裳,低声对沈霜眉说道:“人还在,应该没有发觉,不过他们好像准备离开帝京。” 沈霜眉点了点头。 那人继续说道:“而且这栋宅子有些古怪,沈头你动手的时候可要小心,不要着了道。” 沈霜眉低声应了一声,挥了挥手。 来人不再多言,低着头匆匆走掉了,就像个普通路人。 沈霜眉望向陆雁冰说道:“多亏了五先生,再晚一步,这伙人就要逃掉了。” “他们跑不了。”陆雁冰嘿然一声,“我倒要看看这伙人是何方神圣,敢在帝京城中做这样的勾当。” 说罢,两人朝着宅子所在的街道走去。 说是街道,其实只比小巷宽敞一点。 外城不比内城,没有平整的青石板街道,地面多是坑洼,污水遍地,还有大量乱搭乱建的情况,这家一个棚子,那家一个鸡窝,使得本就不宽的街道愈发狭窄,越往深处,越是如此。街道两侧胡乱搭建着许多低矮的棚屋,几乎到了屋檐碰屋檐的地步。光线昏暗,各种气味让两位女子忍不住皱起眉头。 陆雁冰过去都是住在内城,哪里来过这等地方,只觉得这里与内城是两重天地。 张龙等人选择这里为藏身之地而不是高大繁华的内城,可见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两人与此处可谓是格格不入,立时引起了许多住户的注意,两名女子知道此时不能犹豫,加快了脚步,直往那处宅子走去。而陆雁冰的手下们也随之开始收网,将这处宅子团团围住,以防有漏网之鱼。 第二百六十九章 张龙 张龙一行人所在的宅子大门紧闭,陆雁冰没有敲门的兴致,一脚将大门踢得粉碎,直接掠入其中。 这便是青鸾卫与督捕司的区别了。前者拿人可从来不会客气,更不会讲究什么规矩。 沈霜眉紧随在陆雁冰身后,一同进了宅子。 如此声响已经惊动了好些人,朝着这边聚拢过来,然后就听陆雁冰喝道:“朝廷办案,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话音未落,这伙人已经是脸色大变,不曾跪下求饶,也不曾四散奔逃,而是纷纷取出兵刃,朝着两人攻来。 “果然不寻常。”陆雁冰冷笑一声,如果是寻常的采生折割,此时的第一反应绝不是反抗,而是逃跑,这伙人反其道而行之,怕不是有什么依仗,这也是陆雁冰要去请动兰夫人保驾护航的缘故。 不过对付这伙杂鱼,还用不着兰夫人出手,不管怎么说,陆雁冰自身也是实打实的归真境修为,用出“万华神剑掌”,身形如游龙,又似狂风扫落叶,转眼之间便将这伙人全部打倒在地。陆雁冰没有取他们的性命,给了沈霜眉一个眼神,沈霜眉多年的公差,自然明白,大声吩咐道:“绑起来,瞧住了,当心自尽。” 话音落下,十来名没有身着公服的差役冲了进来,虽然身上没有带着铁索,但都携带有绳索。这些绳索不同寻常,是专门用来对付江湖高手的。江湖中人修为深厚的,再坚韧的绳索也要被数崩即断,可这些绳索以牛筋混以钢丝绞成的,没有先天境的修为,或是方士的术法,休想凭借蛮力挣断。 这些差役都是老手,动作麻利,很快便将这些人绑好,还是拴在一根绳上,然后又把这些人的下巴卸了下来,防止咬舌或是吞服毒药。 这时候陆雁冰已经向宅子的二门行去。 这是座两进的院子,何谓“几进”?其实就是形容院子的布局。如果院子是个“口”字形,这就是一进;如果院子是个“日”字形,这就是两进;如果院子是个“目”字形,那就是三进。以此类推,还有四进的宅子和五进的宅子。 在此基础之上,大型府邸还分几路,比如玄真大长公主的公主府,便是分为三路,东路三进,西路三进,中路五进,如此一来三路院子就构成了一个“凸”字形,中路要比东西两路长出一块。于是再配以一个“凹”字形的花园,“凹”字左右长而中间短,左右长刚好对应了只有三进的东西两路,中间短则对应了中路的五进,故而整座府邸还是方方正正。 这座两进的院子自然没有那么复杂,俗话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二门”就是前院和后院之间的垂花门,“大门”则已经被陆雁冰一脚踢碎。 此时二门大开,不见半个人影,陆雁冰迈过二门,已经拔出了自己的佩剑“紫螭”。 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站在院中,正如冯凌垚所说,这里已经被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空旷的院子,倒是十分适合打斗。 此人望着持剑而来的陆雁冰,不见惊惧,淡然问道道:“你们是朝廷中人?” 陆雁冰反问道:“你就是张龙?” “是我。”中年男子沉声回答道。 陆雁冰又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中年男子没有回答。 陆雁冰冷哼一声,气机勃发。 三年前,陆雁冰是归真境八重楼的修为,能够与归真境九重楼的醉春风不分胜负,可见其根基之牢固,如今她再进一步,踏足归真境九重楼,是当之无愧的“强九”,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虽然在师兄弟六人之中,陆雁冰甚是不起眼,但单独来看,陆雁冰也算得上年轻才俊,有望三十岁跻身天人逍遥境,不说此生有望长生,靠着时间熬出一个天人造化境还是不难。 陆雁冰一身气势极为骇人,肌肤上更是隐隐浮现青玉色光泽。道佛两家筑就体魄所走之路不同,佛门为金,以“金刚不坏之身”最为有名,证得圆满之后,刀剑难伤,死后不朽;而道门为玉,以“玉清无垢之身”最为有名,修成之后,水火不入,诸邪辟易;两者各有优劣,倒是难分上下。 此时的陆雁冰的肌肤上浮现出青玉光泽,便是“玉清无垢之身”的外在显化,手中软剑通体呈现紫色,唯有剑锋隐隐透出几分青白,剑锷处被熔铸成两只龙爪纠缠的形状,剑首为龙首,剑柄为龙颈,整把剑就像一条紫色蛟龙,不必以气机催发,就已经是剑气凛然。 陆雁冰身形轻飘飘地前掠而出,一道剑气好似龙卷,携带着浩然威势迅速掠向张龙。 张龙没用兵刃,抬手架住“紫螭”,无视“紫螭”剑锋上的汹涌剑气,顺势往前一滑,手掌与剑锋摩擦出一阵刺耳声音。陆雁冰脸上露出一抹轻微的惊讶之色,试图以气机强行压倒张龙,不料张龙却是后撤一步,顺势一带,然后重心左移,上半身左倾,右脚收于左脚内侧,脚前掌点地,成右丁步,右臂内旋,横臂一艘啊,先一步将陆雁冰击退。 张龙出手看似轻描淡写,却将已经催发气机的陆雁冰推回原地,使她空有一身磅礴气机,却无处发力,进退不得,异常难受。 这一连串的攻守转换,快如闪电,不过在于转瞬之间。 陆雁冰有些恼羞成怒,以手中的“紫螭”一卷,剑气如磅礴大雨一般朝着张龙倾泻而落。 张龙不闪不避,双臂乱舞,将掠向自己的剑气悉数打飞,两人周围剑气缭乱纷飞,地面上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 张龙掠至陆雁冰身前,陆雁冰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张龙一拳裹挟着无与伦比的气机落下,将陆雁冰先前的落脚点给刺出深达足足一丈的大坑。 陆雁冰轻哼一声,手中“紫螭”划出一道如弦月一般的弧线,径直扫出张龙的头颅,剑气如风,嗤嗤作响。张龙身形后仰,差之毫厘之间躲过这一剑。 张龙仍是轻描淡写的一拳,不讲什么精妙招式,简单直接而已。 陆雁冰这次不再避其锋芒,手中“紫螭”针锋相对。 两者相交的一瞬间,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几乎是要刺破耳膜。 两人陷入角力的境地之中,张龙的雄厚气机如潮汛时节的开闸泄洪,猛然倾泻在陆雁冰手中的“紫螭”之上。 只见“紫螭”在剑气的压迫之下,弯曲出一个动人心魄的弧度,陆雁冰冷哼一声,迅速以自身的雄厚气机反压回去,“紫螭”瞬间绷直,继而在两人之间荡漾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不过陆雁冰毕竟是失了先手,虽然应对及时,但还是被震得向后倒退出去,双脚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擦痕。 张龙周身一振,身上发出一串好似骨骼爆响的声音,然后再度朝着陆雁冰攻去。 陆雁冰没有躲闪,反手掷出一把珠子。 响起声声炸雷,电光闪烁。不过并不波及四周房屋,只是集中在一点。 此乃“雷珠”,还有一种名为“火丸”,乃是青鸾卫对付江湖中人的两大利器,与太平宗的“凤眼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年张鹄便是死在这两样物事之下。江湖中人也可以从“闻香堂”中花费太平钱购买,不过大都是买上一两颗防身而已,关键时刻丢掷出去,伤敌也自保,能像陆雁冰这般大规模使用的,少之又少。 “雷珠”和“火丸”是青鸾卫的利器,由工部负责制造,因为造价不菲且要走明账的缘故,陆雁冰身为青鸾卫的堂官,也只有五百太平钱的份额,多余的便要她用自己的私房钱来补贴,再加上她如今不在青鸾卫都督府,这已经是她最后的存货。 炸裂的声音连绵不绝,陆雁冰右手提剑,左手中又扣住两枚“火丸”,朝炸裂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爆炸的中心,电芒越发耀眼,看不清具体情形。 陆雁冰猛地停下脚步,几乎就在同时,张龙破开重重电芒,一拳砸向陆雁冰的面门。 陆雁冰举起手中长剑恰到好处地挡下这一拳,然后掷出两枚“火丸”。 其实在刚才的“雷珠”攻势之下,张龙也不是毫发无伤,护身气机已经被破去大半,“火丸”落在他的身上,顿时炸出熊熊烈火,好似被浇了火油一般。 这种东西,比正一宗的符箓好用,毕竟符箓还要以气机或是真元催动,这种东西却是直接丢掷出去就行,类似于暗器,不过比起真正的极品符箓,威力上又有不如,也算是有利也有弊。 张龙闷哼一声,强行以气机震碎附着于体表的火焰,毫不犹豫地转身掠去。 陆雁冰脸色一沉,一抖袖口,从她的袖管中掠出一道紫色剑芒。 清微宗弟子都会随身携带飞剑,如李玄都的“青蛟”和“紫凰”,陆雁冰的飞剑名为“紫鸢”。 飞剑一闪而逝,将张龙刺了个透心凉。 只是张龙伤而不死,也不再徒劳逃窜,而是转过身来,如同僧人一般双手合十,喃喃念道:“有请老祖上吾身,急急如律令!” 第二百七十章 老祖上身 随着一股肉眼可见的金光神力顿时从天而降,加持到张龙身上,使得他的身形瞬间暴涨,足有三丈之高,整个人金光璀璨,好似寺庙中的金身大佛。 与此同时,一股庄严浩瀚的凌然神威弥漫开来。 就在败局显现之际,张龙终于用出了自己的压箱底绝技。 陆雁冰出身清微宗,又曾在青鸾卫都督府任职,见多识广,立时认出这是借助香火愿力凝聚神道的手段,又名“请神”。 至于请神的威力大小,一则是要看请神者的修为高低,毕竟池塘的深浅决定了盛水多少,二则是要看香火愿力的多少和品质,其信徒越多,愿力越强,越是虔诚之人,愿力越是精纯。若是没有求官、求财、诅咒等杂念,纯净愿力甚至不必炼化,可以悉数化作纯净神力。 青阳教便精通此等手段,只是相较于三公将军,张龙还无法凝聚法身,只是凝聚出一尊法相。 只见在张龙体外凝聚出一尊高有两丈的半透明法相,虽然看上去模糊不清,但还是能看出法相是个老者模样。 “请神”之道属于五仙中的“神仙”途径,按照常理来说,“请神”之法不能随心所欲使用,通常需要某种仪式,或是设立神坛,这在对敌之时是一个很大的不利因素。张龙能信手用出,多半是因为他身上怀有某种宝物。 至于刚才的“请神”过程之中,不是陆雁冰不想出手打断,而是愿力显化,神力加身,是为“请神”最强之时,金光笼罩张龙,陆雁冰若是出手,就等同他以一己之力直接阻止香火愿力落下,就算勉强挡下,也会使得自身元气大伤。天人合一也好,“请神”之法也罢,其实都是借势而为,借天地之势,借他人之势,要用借势对付借势,若是正面抗衡,殊为不智。所以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在法相成型之后,从天而落的金光渐渐散去,张龙周身的金光已经粘稠厚重如水银,在气势上完全碾压过陆雁冰。张龙伸手一拍,随着他的动作,法相也举起金光闪耀的巨大手掌轰然下压。 这一掌似虚似实,没有激起半点狂风,却给陆雁冰极大的压迫之感,目光所及,只剩下一只金色手掌,甚至让陆雁冰产生了一种错觉,如果她被这一掌打中,只怕要化作一滩血泥。 只听轰然一声,漫天烟尘四起,弥漫四周,夹杂着凌厉气机的碎石四溅,在落地后砸出无数细小坑洼。不过这并非法相一击建功,而是张龙本身一掌所蕴含的威力,至于法相的金色大掌,却是没有在地面留下任何痕迹,好似清风拂过,又好似只是一个幻境。 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陆雁冰的师父师兄们无一等闲之辈,最不济的李元婴也名列太玄榜,更不必说李道虚和李玄都,故而她本人的见识远超自身境界修为,没有被这法相唬住,而是保持了一线灵台清明,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后退出数十丈,躲过了这一掌。 陆雁冰立时明白,方才那一掌看似没有任何威力,实则凶险异常,与“六灭一念剑”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正所谓信则灵,如果她刚才心神被慑,认为自己会被这一掌打死,那她就一定会死在这一掌之下。这便是这类手段的诡异之处,一切唯心而论,故而死物不会受到影响。 不过此类手段也有缺陷,对于自己的神魂也是极大的负担,若是承受不住,轻则变成疯子,重则当场身死。 到了此时,陆雁冰心中明白,张龙竟是个“神仙”途径之人,自己恐怕不是对手,不由高声喝道:“兰夫人!” 话音落下,天空中凭空出现一尊法相,不过并非神力凝聚,而是单纯以气机而化。 法相是个女子形象,左半张脸明艳圣洁,右半张脸是森森骷髅。生有四条手臂,左边双手,一手仍旧是拈花状,两指间的一朵彼岸花开了又谢,生死枯荣不断循环,花叶不能相见;另一手托着一只净瓶,其中插着一根柳枝,柳枝上不断有露水滴下,刚好落在彼岸花上,每一次露珠落下,便是彼岸花的一次生灭,露珠落下时,彼岸花绽放,继而枯萎,等待下一次露珠滴落,往复不休。右边双手,一手持有不断滴血的屠刀,屠刀以白骨铸成;另一手托着一只头骨酒杯,盛满鲜血,同时也接住了白骨屠刀上滴落的鲜血,只是无论鲜血如何滴落,酒杯中的鲜血永远也不会溢出。 张龙察觉到了异常,猛地抬头望去。 就见女子法相高高举起滴血的白骨屠刀,一刀斩落。 不见刀光,没有刀气。 可在刀落的瞬间,张龙凝聚的法相出现了一道裂痕,刚好将法相从中一分为二。 下一刻,张龙罩全身的神力金光就如琉璃般崩碎四散。 张龙瞬间遭受重创,半跪在地,脸色苍白。 陆雁冰知道这是张龙遭受了反噬,他的神魂一旦支撑不住,便要变成傻子疯子,于是赶忙说道:“兰夫人,留他一命。” 女子法相举起手中的净瓶,从柳枝上滴落点点露水,好似一场小雨,落在张龙的身上,这些雨丝并非真正的雨滴,并不打湿衣衫,而是直接没入张龙的体内。张龙的脸色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起来,显然已无大碍。 这一幕让陆雁冰看得好生羡慕,清微宗的剑道固然厉害,杀人的本事天下无双,可万万没有这类神通。就是师兄李玄都,那也是兼修了其他宗门的功法,才有了各种神通,仅仅是清微宗的功法,是做不到的。 就在此时,那些被兰夫人打碎的法相碎片中生出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冲天而起,汇聚成一个模糊不清的黑色虚影,依稀可以看出是先前法相所化的老者模样,与女子法相遥遥对峙。 女子法相也望向这个黑影。 黑影沉沉开口道:“好手段。” 兰夫人终于显出身形,皱着眉头,问道:“阁下是何人?” 黑影并不答话,而是低头看了眼张龙。 张龙顿时如遭重击,头颅炸开,脑浆迸裂,死得不能再死。 兰玄霜脸色一变,一挥大袖,生出无数彼岸花,想要困住这道黑影。 不过黑影似乎只是为了杀掉张龙灭口,不等兰玄霜的彼岸花及身,已经缓缓消散。 兰玄霜本以为只是几个江湖散人生事,毕竟邪道五宗屡遭重创,青阳教更是已经覆灭,可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伙人的来头绝不是江湖散人那么简单。尤其是最后出现的黑影,其手段之诡异,竟是让她没有抓住丝毫痕迹。要知道当年浑天宗的白愁秋追踪李玄都和胡良,不过是玄元境,就能通过玄而又玄的气机勾连找到李玄都和胡良的所在。以兰玄霜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算难,能不留任何痕迹,要么是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神通,要么是修为高绝,最起码不逊于兰玄霜。 兰玄霜从空中落下,脸色凝重,抬手一指张龙的尸体。 仍旧立在空中的女子法相随之举起手中的头骨酒杯,微微倾斜,张龙的尸体立时向酒杯飞去,此法兼具须弥戒子的神通,只见张龙的尸体随之变得越来越小,待到尸体飞入酒杯的时候,只剩下寸许,漂浮在酒杯的鲜血之中。 陆雁冰望向兰玄霜,轻声问道:“兰夫人……” 兰夫人摇了摇头:“此事还是告知清平先生为好。” 陆雁冰点了点头,说道:“正应如此,没想到在眼皮底下还藏着如此之人,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 陆雁冰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兰夫人,你见多识广,依你看来,此人用的神道功法是哪家的路数?” 兰玄霜沉吟许久,只说了四个字:“似是而非。” 陆雁冰道:“兰夫人的意思是,此人所用的神道功法看似是道门的功法,又不完全是道门的正统路数?” “正是如此。”兰玄霜点了点头:“上官宗主是阴阳宗的嫡系传人,也许她能看出什么。” 便在此时,一道流华径直飞来,在不远处停下,显出身形,正是儒门的紫燕山人。 这里毕竟是帝京城,而且不比天宝二年,有儒门坐镇,自有规矩,不能随意打斗。当然,也有不守规矩之人,要么是许多位天人境大宗师,法不责众,比如一众伪仙与上官莞等人对峙,要不就是长生地仙亲自出手,比如李玄都亲自出手打死了丁策。 此时闹出如此动静,儒门中人自然要出面查问一番。 无论是兰玄霜的法相,还是紫燕山人,都故意隐蔽了身形,倒是不怕被寻常百姓看到。 紫燕山人没有靠得太近,随意扫了眼下方的院落,开口问道:“不知兰夫人为何在此大动干戈?” 兰玄霜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现在无法答你,只能先将此事告知清平先生,也许清平先生会给诸位先生一个明白说法。” 听到“清平先生”四字,紫燕山人的脸皮微微一跳,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原路返回。 同时,他心中也难以遏制地有些震动,究竟是什么变故要让李玄都亲自过问?关键是这个变故还不被儒门所知。 第二百七十一章 采生 就在陆雁冰与张龙交手的时候,沈霜眉带着人把前院搜查了一遍,这一查不要紧,着实吓了一跳。 所谓“采生折割”,是职业乞丐中最歹毒凶恶的一种。人为地制造一些残废或“怪物”,以此博取世人的同情,借此获得路人施舍的大量钱财。 沈霜眉一家世代都在公门任职,她小时候就听父亲说过类似的事情。 比如“造畜”,先刺破周身皮肤,再杀死动物之后剥皮趁热裹上,带到两者的皮肤长在一起,就将人活生生的变成了畜生。 再比如把孩子装进一个大缸之中,脑袋露在外面,在缸的下部敲去一大块,作排泄用。孩子在里面动弹不得,只长脑袋不长身子,头大身子小,因为四肢不能活动,完全萎缩了,胳膊腿软得像棉花,可以随意摆布。如引怪物,带到哪里,都会引人围观。 还有把人四肢截断,或是以外力扭曲变形,使其从正常人变成残疾人,继而迫使其卖艺等等。 不过这些,还有一种,却是与邪魔教派有关。 那便是从杀活人祭祀邪魔,收集生魂供自己驾驭,然后再以此谋财害命。“采生”就是采集生魂。 前朝案卷就曾有过记载:“毎遇闰岁,纠合凶愚,潜伏草莽,采取生人,非理屠戮,彩画邪鬼,买觅师巫祭赛,名曰采生。所祭之神呼为云霄五岳之神,能使猖鬼,但有求索,不劳而得。日逐祈祷,相扇成风。” “廖救儿与萧公并师人李成等,用鸡、酒、五色纸钱等物,于彩画到云霄五岳神前启许采生心愿。在后捉到孩童卓罗儿,用麻索缚住双手双脚,脑后打死,次用尖刀破开肚皮,取出心肝脾肺,剜出左右眼睛,斫下两手十指,两脚十指,用纸钱、酒物祭赛云霄五岳等神。又二次啜赚萧公家牧牛小厮来哥、依前杀死、剖割祭祀。” 本朝也曾侦破过此等大案,明雍二年八月内,一名王姓算命先生到黑河县周大家算命,将其女儿周月惜八字看算,见月惜性格聪慧,便打算将杀害,收采生魂。至九月十七日夜,于周大住宅后院墙下黑影内潜藏间,见一人往后院内来,认得正是月惜在彼出后。王姓算命先生密念咒语,将月惜定住,脱下沿身衣服,用鱼刀将其额皮割开,扯下悬盖眼胆,及将头发割下一缕,用纸人并五色彩帛绒线结成一块,如人形样。然后割下鼻唇舌,耳尖、眼睛、手十指梢、脚十趾梢,却剖开胸腹,才方倒地气绝。又将心肝肺各割一块晒干捣末,装在小葫芦内。使得周月惜的生魂成为他的奴婢。 待到三年九月内,王姓算命先生到义利县住店,因为店家问其来历而起争执。王姓算命先生一怒之下,放出生魂要谋害店家,却不想店家用牛肉充作马肉卖给王姓算命先生,使其破功,无法控制生魂,月惜趁机向店家哭诉,店家大惊之下赶忙报官,捕头拿下王姓算命先生之后,搜获木印二颗,黑罗绳二条,上钉铁针四个,厌镇女身。小纸人八个,五色彩五色绒,上俱有头发相缠。又小葫芦一个,上拴红头绳一条,内盛琥珀珠二颗,外包五色绒。朱书符箓一沓。王姓算命先生供认不讳,系吴州人氏,原本在荆州学习阴阳课命,后又在秦州学得采生之法,其行法受到一定限制,有饮食的忌讳,至于采生对象多为孩童女子。 《魏律》卷一九《刑律二·人命·采生折割人》:“凡采生折割人者,凌迟处死,财产断付死者之家。妻、子及同居家口虽不知情,并流二千里安置。为从者斩。” 准此,送据刑部拟得王姓算命先生残忍不道,合令凌迟处死,其妻子迁徙琼州安置。 沈霜眉一直只是听说,从未亲眼得见,今天遇到的这个案子,却是让她真正“开了眼”,饶是她也独立办过许多案子,还是有些难以抑制的震惊。 从那些拿下之人的身上搜出木印、黑罗绳、小纸人、五色彩五色绒、小葫芦、朱书符箓若干,情况已经十分明显了。 这次跟随沈霜眉过来的还有许多老公差,有人甚至本就是她爹的老伙计,算是叔伯一辈,此时不由得叹道:“哪怕是在边陲地带,出了此等大案都要呈报刑部,更何况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还牵扯到了管家小姐,这可是头等的大案子。” 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这伙人不是那种行乞求财的采生折割,而是收集生魂的采生折割,其背后必然牵扯到了某些邪魔之流。 沈霜眉也是脸色凝重,说道:“的确是大案子,快些将周围的房间搜索一番。”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说道:“待到陆都督拿下了贼人,再作计较。” 这些老公人都是知晓陆雁冰大名的,虽然不知道自家头领怎么与这位人物扯上了关系,还能请动她来帮忙破案,但也知道不该问的不要多问,应下之后四散开来。 不多时后,只听得后院方向巨响连连,甚至还有雷鸣之声,最终归于沉寂。 沈霜眉正有些惊疑不定的时候,就见陆雁冰匆匆过来,说道:“这个案子还真不得了。若不是请了兰夫人出面,我们这次可要吃大亏。” 沈霜眉一怔,随即问道:“兰夫人呢?” “兰夫人已经回去将此事禀告师兄了。”陆雁冰回答道,“此事还是让师兄知道为好,说不得要他亲自出面。” 沈霜眉又是一惊,她已经很高估这个案子,可现在听陆雁冰的意思,竟然还是低估了?竟然要李玄都亲自出面? 陆雁冰接着说道:“我起初以为之多就是个图财的采生折割,没想到这些人根本不是为了图财。想来也是,那张龙出手就是一万太平钱,这要多少人才能回本?所以张龙这伙人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图财,而是另有所图。甚至张龙这个名字身份都是假的。” 沈霜眉立时问道:“那个张龙呢?” “死了。”陆雁冰无奈道,“我不是张龙的对手,是兰夫人亲自出手将其拿下,可有人竟能当着兰夫人的面杀人灭口,实在是深不可测,所以才要请师兄亲自出面。而且此事也惊动了儒门,是否要与儒门联手彻查此事,也要由师兄做主。” 沈霜眉只觉得背后发寒,如果不是她碰巧遇到了李玄都,就算她查到了此地,只怕也是有来无回,说不定自己也要身陷其中。 陆雁冰说道:“先让人搜一搜后院,看看有没有线索。” 沈霜眉回过神来,吩咐属下先去后院。 过不多时,有个老公差神情紧张地疾走过来,先是有些忌惮地向陆雁冰行了一礼,然后轻声说道:“沈头、陆……大人,兄弟们有发现了。” 沈霜眉与陆雁冰对视一眼,随着这个老公人来到后院的一座偏房内,见居中一张供桌,杂乱的陈设着香炉等物件,几支线香尤未熄灭,墙上挂着一张图画,却是个看不清面孔的老者形象,身着十二章服,头戴平天冠,脸庞刚好被平天冠的珠帘遮挡,只露出一个蓄有长须的下巴。 “这是……”沈霜眉迟疑道。 陆雁冰沉思片刻,说道:“这应该是云霄五岳之神!” 正统的五岳神是指东南西北中五岳大帝,也就是五岳山神,无论是在儒门之中,还是道门之中,这五位山神都是正神,会被历代朝廷加封,而且五岳神也不是专指一神,而是五位山神的并称。可如果在五岳之神前加上“云霄”二字,便是冒名的邪神,历朝历代的采生折割大案中都有此邪神的称号。 沈霜眉吃了一惊:“竟然云霄五岳之神。” 陆雁冰徐徐说道:“我曾听师父说起过此人,这‘云霄五岳之神’并非某个人,而是一个代代传承的名号,上一代‘云霄五岳之神’是大晋年间之人,至今已经有数百年。而且我们道门中人也不称其为神,而是称呼其为‘五魔教主’、‘云魔君’、‘霄老祖’。” 沈霜眉的脸色越发凝重,缓缓说道:“如此说来,这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了?” 陆雁冰道:“道门之中,不是谁都能在名头中冠以一个‘魔’字的,上一个被冠以‘魔’字的还是‘魔刀’宋政,一则是因为宋政行事不择手段,二则是因为宋政所图甚大,三则是宋政境界高深。由此说来,五魔教主最起码是与宋政一个层次的人物。只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现在五魔教主是否已经换人?如果换人,又有其前辈的几成实力?” 沈霜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视线从这张图画上收回,问道:“还有什么发现?” 老公差回答道:“这伙人手脚很利索,没留下太多痕迹。各屋都已经查看了,没有翻动新土的痕迹。” 沈霜眉沉思片刻,说道:“我记得院里有一口水井?” 老公人一震。 沈霜眉沉声道:“先打捞看看,实在不行,就把井口炸开。” 老公人领命而去。 陆雁冰轻声道:“乱世必有妖孽出。”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五魔教主 天色黑了下来,大批督捕司差人将宅子围得水泄不通,数不清的灯笼火把将整座宅子照得亮如白昼。 此时宅子后院中的水井已经被扒开。 帝京这等大城,都有成体系的排水系统,又称暗渠、暗沟,在主要街道地下都有。 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与之相通的渗井。污水倒入渗井后,通过暗沟流向水关、河道。这暗沟年代久远,淤积了大量污秽,但是因修在地下,疏通不便。每遇到淤住之时,便脏水横流,臭气熏天。后来形成惯例,每年春分后,由五城兵马司疏通大小沟渠、河槽、水塘,由各街道住户的家丁与雇佣的“掏夫”掀沟盖,掏挖渗井中地淤泥,疏通地下暗沟。 这口水井便连接了暗渠,所以沈霜眉不得不用火药将窄小的井口整个炸开,散气通风之后,派人下去查看。 此时陆雁冰和沈霜眉便站在井口旁边,望着不远处并排拜访的十数具尸骸,各自沉默不语。 这些尸骸都是从井里或者暗渠中捞出来的,有些已经死去多时,已经开始白骨化,还有些新死不久,被水泡得面目全非。这还刚刚清理了一般,暗渠更深处还没有情理,而且这还都是尸首完好或者勉强完整的,那些已经散落或者随着暗渠不知被冲到其他地方,就无法统计了。 不过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这些尸体并非以老弱妇孺为主,也有许多壮年男子,看其骨骼,颇有些修为在身,也被杀了沉入井中。 沈霜眉心生几分后怕,若不是李玄都发话,她岂不是也要补这些人的后尘? 便在这时,又有一具女尸被打捞上来,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不过其手腕上的玉镯却让沈霜眉眼皮微微一跳。 陆雁冰察觉到沈霜眉的异常,问道:“这就是那位姚家小姐?” 沈霜眉皱着眉头凝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不是,这个镯子不是姚小姐的。” 陆雁冰道:“真是奇了,按照道理来说,姚家小姐失踪不久,就算被这伙歹人杀人沉尸,也是在井里上头,不会沉到下面的暗渠中去,怎么会找不到呢?” 沈霜眉道:“会不会姚家小姐还没遭他们的毒手,而是被他们送出了京城?” “不排除这种可能。”陆雁冰点头道,“如果不是他们敢对一位三品大员的千金下手,也不会暴露,他们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行事,应该不是为了采集生魂那么简单。” 便在这时,有两人联袂而至,一位是紫燕山人,另一位是上官莞。 两人是一同过来的,陆雁冰立时明白,应该是师兄已经与儒门通气,双方达成了共识。 上官莞与两人点头示意,然后说道:“此事,清平先生已经知会了儒门,事关魔道中人,儒道两家应齐心协力,彻查此事。” 陆雁冰立时明白,这是两家对此事定性了。魔道中人! 紫燕山人在儒门隐士中属于精通各种偏门之法,所以儒门将他派了过来,紫燕山人只是扫了眼那些尸体,心里叹息一声。 他看着年轻,实则已经是个老人,对于世间的残酷不知见了多少。可有些事情,仅仅是听说,与亲眼见到还是有所不同。帝京城外死了多少灾民,传到官员耳中,不过是个数字,可这些死尸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是王朝的面子,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已经是打朝廷的脸面,无论如何都不能装作没有看到。 紫燕山人向身旁跟随之人吩咐道:“请府尹大人上报朝廷吧,再让五城兵马司那边把最近几个月报上来的失踪人口归拢一下,让苦主来认尸,确认身份。” 那人正是顺天府的府尹,赶忙应下。 虽然紫燕山人无官无职,但在儒门中地位尊崇,这位府尹大人也是儒门学子,自然恭敬。 另一边,陆雁冰已经将沈霜眉引荐给上官莞认识。 这段时间,陆雁冰却是上官莞颇为投缘,盖因两人有几分相似,经历也有些许类似之处,虽然陆雁冰不是客栈清平会之人,但李玄都待陆雁冰与旁人不同,上官莞便与陆雁冰交往甚密。 陆雁冰起先对沈霜眉不甚在意,不过两人一起破案之后,倒是改观许多,认为沈霜眉做事干练,是个可交之人。 有些时候,相交未必要看修为高低,比如陆夫人,境界修为平平,却能将太平钱庄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李玄都也要以礼相待,尊称一声“陆师姐”。 三女略微客套寒暄之后,上官莞在沈霜眉的带领下,去了那间供奉有五魔教主画像的偏房之中,又仔细查看了一遍。 上官莞望着五魔教主的画像,沉吟不语。 陆雁冰轻声道:“大真人府之变时,‘血神君’逃出镇魔井,被师兄诛杀,据说这位五魔教主是不逊于血神君的人物,故而又被称作云魔君。” 上官莞轻声道:“家师也曾提起过此人,虽然不是真正的长生境之人,但其手段也绝非普通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可比。这还是上代五魔教主,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谁也不知道现在这位五魔教主比起当初五魔教主是不是更进了一步。” 沈霜眉问道:“那么能寻到这位五魔教主的踪迹吗?” 上官莞脸色凝重,摇头道:“很难。” 陆雁冰问道:“审讯有结果了吗?” 沈霜眉回答道:“有人受不住大刑,供出一个密室,密室里有各种器具,还有各种止血、麻痹的药物。这就是他们作案的地方,在密室中还找出许多盛放生魂的葫芦。” 说到这儿,沈霜眉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了有些恶心的表情,缓缓说道:“还有一口大锅,里面……里面……” 不等沈霜眉把话说完,上官莞和陆雁冰已经明白,上官莞打断道:“那不是吃人,应该是合药。魔道中人惯是喜欢此类手段,比如说大名鼎鼎的紫河车,其实就是取孕妇的胎盘,放在江湖之中,也是人人得而诛之。” 陆雁冰和沈霜眉有了片刻的沉默。 难怪无论正道还是邪道,都容不得魔道中人,古皂阁宗在正邪两道中已经是极没有下限之人,可也是借着金帐大军南下的大势顺势而为,而不是自己动手杀人,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却是大了。 可魔道就像人性之恶,无论怎么杀,总是能春风吹又生,杀不绝,除不尽。稍不注意,就会死灰复燃,若不阻止,就要席卷天下。 这也是儒道两家能在此事上迅速达成共识的缘故,魔道中人是难以控制的祸患,无论是道门当家,还是儒门当家,都不能纵容其壮大。 便在这时,青鸾卫都督府的人也到了。 这个案子不仅是惊动了李玄都和儒门,不到半个时辰,刚刚回宫不久的天宝帝和一直在深宫中的太后谢雉也都被惊动了。 如果是太平盛世,这样的大案足以震动朝野,就算时值乱世,也同样是大案要案。 自从丁策死后,青鸾卫都督府群龙无首,却是李元婴暂且掌握青鸾卫都督府,那日在满春院,李元婴被李玄都训斥,便没了动静,直到今日才重新露面。 李元婴来到偏房,上官莞和沈霜眉都没有说话,前者是不愿说话,后者是并不认识李元婴。唯有陆雁冰惯会变脸,见了这位三师兄,好似忘了那日的不愉快经历,笑道:“没想到三师兄会亲自过来。” 李元婴微微颔首,直接问道:“这伙人是什么来头?自古以来采生折割就是见不得光的,行事者多是流窜作案,极少在一地盘踞多时,更何况还是帝京城。” 陆雁冰将案情大致说了一遍。 李元婴的脸色凝重几分,他进来的时候已经与紫燕山人打过招呼,并且看了那些尸体。这会儿井口已经被扩大了数倍,从中捞出的尸体越来越多,那些见惯了死尸的差役们也有些承受不了。 李元婴并非大门不出的千金小姐,也见过遍地饿殍的景象,可如此凄惨景象也是少见,要知道这些尸体大多都是被割下鼻子唇舌,耳尖、眼睛、手十指梢、脚十趾梢,又剖开胸腹,将心肝肺取出,比起那些饿死之人可怖十倍。 两人略微交谈几句后,李元婴匆匆离去。 三人离开偏房,就见紫燕山人正把玩着几个用以盛放生魂的小葫芦,若有所思。 上官莞来到紫燕山人身旁,问道:“先生可有发现?” 紫燕山人轻声道:“同样的‘采生’,手法各不相同,这种手法,我在多年之前曾经见过。” 上官莞道:“还请先生赐教。” 紫燕山人放下葫芦,说道:“上官宗主应该知道,这种葫芦样式出自云霄五岳之神,可每一代云霄五岳之神在手法上又有不同,这与云霄五岳之神的功法传承有关系。而我们现在所见的这种手法出自大晋年间的云霄五岳之神,近百年来偶尔出现,又迅速消失。就好像……一个人起夜后又继续入睡。” 第二百七十三章 魔道中人 夜深了,齐州会馆中挂起了灯笼。 李玄都端坐正堂,此时堂中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兰玄霜。 李玄都不仅从兰玄霜的口中得知了关于采生折割的事情,而且已经知会了儒门中人,双方迅速达成共识,定下了这是魔道中人作案的基调,于是李玄都派遣上官莞过去查看此事,儒门这边也派出了紫燕山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魔道中人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面装。不同于道门、儒门、佛门这等有明确传承关系的体系,所谓魔道,只是一个概称,众多魔道中人之间,并没有传承关系,甚至还互相为敌,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这些魔道中人肆意行事,不遵守规矩,为祸甚大,故而一旦被冠以“魔头”的名号,便是不容于天地之间,人人得而诛之。 当年宋政被冠以“魔刀”的名号,其实已经是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之中,说明无论正道还是邪道,反对宋政之人极多。再进一步,便是将“魔刀”变为魔头,群起而攻之,这也是宋政败于李道虚之手后,不敢在无道宗中继续养伤,而是仓皇出逃,就是因为那时候的他好像坐在火山口上,不知何时便会火山喷发,尸骨无存。 正因为如此,魔道中人未必就是修炼魔道功法,也有可能本来是道门中人、儒门中人、佛门中人,所学功法正大堂皇,只是因为倒行逆施、残忍无道,最终被打入魔头行列。 李玄都甚至有一种明悟,如果他失败身死,那么多年之后,他的名字也许会出现在一众魔头之中,毕竟死人是不会争辩的。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突如其来的魔头打乱了李玄都的计划。李玄都本打算在确定众人的态度之后,就向太后谢雉发难。这是一件大事,一旦李玄都动手,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也很难停手,所以现在摆在李玄都面前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先解决魔头之事,然后再去对谢雉发难。另一个选择是暂且不管魔头之事,待到解决谢雉之后再来处理此事。 两个选择的区别只在于早晚,而不在于管或不管。至于李玄都为何非要解决这魔头不可,道理很简单,能力与责任没有关系,不存在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可是权力与责任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换而言之,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不能只享受权力而不承担责任。 如今李玄都不是大掌教却行使了部分属于大掌教的权力,俨然道门的半个主事人,众多道门中人听令行事,对李玄都毕恭毕敬,那么他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镇压魔道中人便是责任之一,李玄都责无旁贷。 同理,儒门作为天下正统,也要承担起一定的责任,所以双方能够很快达成共识,为此事定性。 双方的共识是魔道中人必须铲除,还未达成的共识是怎样铲除、何时铲除。 现在,李玄都还在犹豫,没有做出决定。他不想独断专行,想要听一听陆雁冰、上官莞、沈霜眉等人的意见。 兰玄霜看出了李玄都的犹豫,没有贸然提出自己的建议,在许多时候,她更愿意担任执行者,而非出谋划策的谋士。与此同时,她又有些好奇,李玄都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魔道中人并不意外,似乎早就知晓一般。 事实上的确如此,李玄都非但对所谓的魔道中人不感意外,反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当初道门大会结束之后,李玄都前往蜀州唐家堡调查唐家之事,在白帝陵中遇到了地师留下的陷阱,最后是澹台云现身,打断地脉,救出了李玄都。这也是李玄都最终也没有趁势将澹台云置于死地的原因之一。 此事还牵扯到了李非烟。 李非烟与张海石等人斩杀了极天王后,返回龙门府参加道门大会,途中遇到了一个正被人追杀的汉子,她本不想招惹麻烦,只是见那汉子还带着个年纪不大的女娃,李非烟终究是年纪大了,不比早年时的冷硬心肠,心生恻隐,便出手救下了这个汉子。 汉子对李非烟感恩戴德,将自己来历悉数告知。他叫陈安静,原本是北阳府陈家庄人士,两年前的时候,他外出闯荡,可回去的时候,陈家庄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兄长陈安驹、侄子陈放之还有众多庄客,都死了个干净。他不知何人所为,便四下打探,无意中遇到了这个小姑娘,小丫头孤身一人,没有父母,也没有其他人照料,陈安静没有办法,就将她带在身边,哪成想竟是招来了一伙不知来历之人的追杀。幸得李非烟出手搭救,否则他就要一命呜呼。 这个小丫头便是澹台云用来掩饰身份的“龙儿”,李非烟将她带在身边,澹台云得以跟随李非烟辗转玄女宗、蜀州,最终前往白帝陵。 澹台云在白帝陵显露本来身份之后,李玄都特意提起过此事。 原本李玄都以为那些追杀陈安静之人是澹台云安排的人手,澹台云却亲口否认:“那些人不是我安排的,也不是十宗中人,倒像是销声匿迹多年的魔道中人,我听闻有些魔道中人趁着乱世四处搜罗根骨上好的女童和良家女子,不知是要练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如果不是李非烟恰巧出现,我便出手将那些人打杀了。” 正因为此事的缘故,李玄都并不惊讶今日发生之事。 魔道中人很早就趁着乱世四处搜罗根骨上好的女童和良家女子,甚至误打误撞之下把主意打到了澹台云的头上,而且根据澹台云所说,她是早就有所听闻,可见此事并非是一两日了,只是因为战乱的缘故,没有被人发觉。或者说有人发觉了,却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而没有过多理会。 自从李玄都到了帝京之后,便暂时停了清平会、太平客栈的例行会议,否则这个时候他真想问一问宫官,有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因为只有澹台云听闻此事,多半是底下的人上报给澹台云,而张静修、李道虚、秦清等人都没有类似消息,包括李玄都也是如此,说明魔道中人并不经常在江南、江北、辽东活动。所以李玄都判断,魔道中人很有可能潜藏在西北一带。 这也在情理之中,西北几州是遭受战乱最为严重的几州,官府体系几乎被彻底打散,甚至缙绅和宗族势力也大为受损,人口凋零,西北大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了修补,但时日尚短,成效不显。再加上澹台云和地师的西进策略,大力发展西域,参与金帐内斗,也使其对西北的掌控有所下降,最适合魔道中人潜藏其中。 反观江南、江北,官府架构维持完整,只是逐渐脱离了朝廷的掌控,并未遭受重创,甚至还有了一定的发展,同时宗门豪强和缙绅势力极大,儒门就是最大的地主,故而很难瞒过他们的耳目。至于辽东,就更不必说了,虽然辽东地广人稀,但在秦清的大力整肃之下,总督府对于辽东三州掌控力极强,几乎没有魔道中人生存的土壤。 现在,这些魔道中人不再满足于偏远地方,直接把手伸到了帝京城中,这便犯了忌讳。 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过去的时候,魔道中人偷摸行事,儒门和道门忙于儒道之争,甚至是庙堂之争、天下之争,便自欺欺人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暇顾及。现在魔道中人把手伸到了帝京,还被抓了个现行,无疑是狠狠打了两家一巴掌,两家想要装作看不到也不行了,只能认真解决此事。 就在这个时候,上官莞和陆雁冰回来了。 李玄都示意两人入座,然后问道:“沈姑娘呢?” 陆雁冰道:“又要审讯犯人,又要仵作验尸,她暂时脱不开身。” 李玄都点了点,道:“你们都发现了什么?” 陆雁冰和上官莞对视一眼,上官莞主动开口道:“还是我来说吧。此事牵扯到的是一位古时魔头,唤作‘云霄五岳之神’,又叫‘五魔教主’、‘云魔君’、‘宵老祖’,此魔头是诸多魔头中少有的传承有序之人,故而这些名号并非专指一人,而是代代传承,最后一代五魔教主出现在大晋年间,曾经聚众百万,攻占五十二县,包括江州全境、芦州、楚州南部,吴州东北等地。” 李玄都一怔:“是那位方十三?” 大晋末年,朝廷腐朽,在金帐大军南下之前,方十三出身贫苦,性情豪爽,主张“是法平等,无分高下”,兴起义军反抗大晋朝廷苛政,只是大晋元气尚在,很快便将其镇压,方十三本人兵败身死。 上官莞摇头道:“五魔教主并非方十三,不过两者大有渊源。方十三曾是五魔教主的属下,后来方十三联合教中之人,将五魔教主赶走,方十三并不继承五魔教主的道统,反而是登基称帝,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应该算是仇人。” 第二百七十四章 变数 李玄都沉思片刻,总结道:“五魔教主曾经聚众百万,谋求天下,结果发生内讧,方十三夺权,也许是因为双方内斗的缘故,元气大伤,朝廷又有儒门和道门的支持,所以方十三的起义还是被朝廷镇压。结果就是方十三兵败身死,而五魔教主不知所踪。” 上官莞点头道:“应该就是如此了。” 李玄都问道:“你方才说这个所谓的五魔教主其实是个代代传承的名号,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今人冒用古人之名号?或是今人得了古人传承?” 上官莞道:“起初我的确有此猜测,不过儒门的紫燕山人提供了一些线索,让我推翻了这些猜测。他说并非第一次见到此类事情,在近百年来,这些魔道中人并非全然没有动静,只是偶尔出现,留下只鳞片爪,然后又迅速消失不见,没了踪迹。用紫燕山人的话来说,就像一个人偶尔起夜,又迅速入睡。” 李玄都听到这个比喻,不由笑道:“这个比喻很形象,紫燕山人认为如今的这位五魔教主就是大晋年间的五魔教主,只是陷入沉睡之中,偶尔醒来,又迅速睡去。” 上官莞点了点头。 李玄都接着道:“不过我觉得这位五魔教主不像是起夜之人,倒像是一头冬眠的熊,偶尔醒来便是为了进食,饱腹之后又沉沉睡去,所以他的教徒们才会四处搜罗孩童和女子。” “师兄所言极是。”上官莞再度点头道。 因为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衣钵,所以上官莞便称呼他为“师兄”,陆雁冰也是由此与上官莞搭上关系,称呼上官莞为“师姐”。 陆雁冰补充道:“另外,我们没有发现那位姚小姐的踪迹,我们推测这位姚小姐很有可能被送出了帝京。” 李玄都望向兰玄霜,问道:“兰夫人还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兰玄霜沉吟道:“如此说来,那个在我面前杀了张龙之人就是五魔教主了,如果上官宗主所言不错,那么这位五魔教主应该已经从沉睡中醒来,需要大肆进补,恢复状态。” “情理中事。”李玄都叹息一声,“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应对这些魔道中人。是立时剿灭?还是暂且缓一缓?若是缓一缓,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之人遭其毒手。” 除了李玄都之外的在座三人,虽然是女子,但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甚至称得上心狠手辣,只要不牵涉自身,对她们而言,些许人命当真不算什么,可李玄都如此说了,她们也不好反驳,只能是各自对视一眼,沉默不言。 李玄都见三人沉默,又道:“你们不必有顾虑,只是提出建议,最后的决断还是由我来下,大可畅所欲言。” 陆雁冰略微斟酌后说道:“依我看来,此事已经挑破并摆到了桌面上,若是我们视而不见,于名声不利。可如果专心对付这些魔道中人,于大计不利。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双手齐出,一只手抓此事,一只手继续推行大计。不过要分出轻重,大计为重,此事为轻,甚至必要的时候,还能以此起到混淆视听的作用。” 平心而论,陆雁冰这番话已经是推心置腹,完全站在李玄都的立场上,可见她已经是彻底站在李玄都这边。 李玄都不置可否,又望向上官莞和沈霜眉。 上官莞沉吟道:“陆师妹所言甚是,这些魔道中人不成气候,似乎不应为了他们而仓促改变计划。只是也不好放任不管,还是要有些态度。” 李玄都最后望向兰玄霜。 兰玄霜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如今帝京局势,已经可以用“昭然若揭”来形容,彼此深知各自的意图。难保不会有人拿此事来做文章,甚至狗急跳墙之下, 大逆不道地暗中联手这些魔道中人,使其成为一个大大的变数。诚然,一个五魔教主未必是先生的对手,可如果在关键时刻,这位五魔教主突然出手,就会成为改变局势的变数,不可不防。” 上官莞立时说道:“还是兰姐姐思虑周全。谢雉不是儒门中人,行事向来不择手段,倒是真有这种可能。说不定还会将其视作是救命稻草。” 陆雁冰本就是“墙头草”,自然不会像李玄都那样过分坚持自己的意见,随即改口道:“有些事情,谢雉做得,我们做不得。我们要顾及自己的名声,决不能与这等臭名昭著的魔道中人同流合污,如此说来,的确应该先解决这个五魔教主。” 李玄都终于是微微点头:“我的意见也是如此,我们要与儒门联手,可以先拿这个五魔教主练兵,把这个可能的变数抹除,同时也算是替天行道,使其不能再谋害无辜之人,” 三人都没有异议,兰玄霜问道:“儒门那边是什么意思?” 上官莞道:“我看儒门的意思,至多就是派出一位隐士加上一位大祭酒,至于再多,便不肯了。” 李玄都道:“既然是结盟,那就要平等,在此事上,我们不好越过儒门去。龙老人不出面,我也不出面,兰夫人和冰雁代我去吧。” 陆雁冰有些迟疑,说道:“儒门那边派出的都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我们这边的兰夫人倒是名副其实,我是不是差了点?而且从身份上来说,兰夫人是皂阁宗的宗主,上官师姐是阴阳宗的宗主,我只是一个堂主,说到清微宗的宗主,师兄应该找三师兄才对。” 李玄都和陆雁冰从小一起长大,最是了解她,虽然她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但实际理由却是她不愿冒险出头,不过李玄都也不点破她,说道:“你只是暂时的,素素很快就会抵达帝京,就算你们不在帝京城中,我也会让她通过邀月洞天过去接替你。” 陆雁冰听到这里,心中一松,笑道:“兰夫人和素素都是一宗之主,刚好与儒门的大祭酒平起平坐。” 李玄都望向上官莞,说道:“至于上官宗主,我另有安排。” 上官莞点了点头,毕竟她身上还兼着太平客栈的差事,负责掌管所有太平客栈在京之人,暂时还不能离开帝京。 李玄都十分看重秦素,从没有让秦素做个漂亮花瓶的想法。事实上,在以李玄都为首的一方势力中,秦素是当之无愧的第二号人物,还在宁忆、李非烟等人之上。每逢大事,如果李玄都无暇分身,便会交予秦素处置,秦素可以相机独断,这便是十足的信任。不能说李玄都任人唯亲,而是李玄都根基太浅,发迹太快,都说日久见人心,他彻底放心的只能是亲近之人。 另一边,秦素还未踏上归途,反而还跟随李道虚的船队返回了清微宗。 这是李道虚的邀请,秦素不好拒绝,而且她还记着裴娘子的事情,也要走一趟清微宗。 抵达蓬莱岛后,李道虚在八景别院举行了一次家宴,除了秦素和李道虚之外,还有李非烟和李道师夫妇二人。在家宴上,李道虚未再提及先前之事,只是略微寒暄,破天荒地叙了些家常事。 家宴散后,李非烟陪着秦素去了方丈岛。 清微宗占据东海三百六十余岛,其中主岛一百零八之数,也就是三十六位堂主和七十二位岛主的由来。一百零八岛以蓬莱、方丈、瀛洲为首,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海外三仙岛。 三仙岛以方丈岛为首,道经有云:“方丈乃人天教主,度世宗师,演龙门之正法,撑苦海之慈航,作全真之模范,律门之纲领,非有道之师,不可立也。”故而方丈岛乃是宗主居处青领宫所在。 只是因为李道虚居于蓬莱岛,所以清微宗的重心才渐渐转移向蓬莱岛,使得蓬莱岛压过了方丈岛。就如当年世宗皇帝不居于皇宫大内,而是居于西苑,由此朝堂重心便由皇宫移向西苑,后来的穆宗皇帝也是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 秦素上次跟随李玄都回到清微宗的时候,已经游历了蓬莱岛和八景别院,却还是第一次来到方丈岛,也是第一次见到好似仙家胜景的青领宫。李元婴离开之后,张海石便居住在此地。 除此之外,天罡堂的总堂也在方丈岛上。 秦素在此地等了一日,司徒秋水才返回方丈岛,带回了秦素的“万妙烟罗”。 在秦素离开后不久,司徒秋水就遇到了清微宗派出的接应之人。不管怎么说,司徒玄略还是担忧女儿,下令让天机堂的弟子前去接应,以免司徒秋水误打误撞之下被卷入屠龙之战中,毕竟让女儿到江湖中历练是一回事,牵扯到神魔仙怪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些弟子找到司徒秋水之后,一部分人帮助司徒秋水将那些无辜之人安顿好,另一部分人护送着司徒秋水返回清微宗,也包括裴娘子。司徒秋水还在路上,就得知了秦素已经抵达清微宗的消息,所以当她直接来到方丈岛,第一时间见到了秦素。 第二百七十五章 家事难 司徒秋水虽然身份不俗,但还是第一次真正进入青领宫内部。 因为清微宗最重规矩,青领宫类似于总督府,总督府既是官衙,也是总督居处,青领宫除了是宗主或代宗主居处之外,还是众堂主、岛主议事场所,司徒玄略不是宗主或代宗主,司徒秋水不是堂主,也不是岛主,又没有值守的职责,自然不能进入其中,司徒玄略因为兄长的缘故,一向行事谨慎,也不会放纵女儿,所以司徒秋水这次能走进青领宫,还是沾了秦素的光。 如今张海石名义上还是副宗主,实质上已经是代宗主,所以他搬入青领宫中是合乎规矩的。秦素作为一宗之主,到访清微宗,也可以被迎入青领宫。 其实在清微宗的数百年历史中,青领宫一直是核心中的核心,八景别院只是宗主提前隐退之后的半个避世隐居之所,位置并不重要,只是李道虚的影响力太大,才造成了宗内只知八景别院而不知青领宫的局面。 秦素曾经在大荒北宫度过了一段少年岁月,也见识过太平宫、大真人府、上清宫、鬼国洞天的三圣殿,在当世几大宗门之中,唯独没有见过的就是清微宗的青领宫和无道宗的无墟宫。 青领宫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道宫,并不逊于正一宗的大真人府。首先经过一面刻有“清微”二字的牌坊之后,是一座巨大的广场,铺以白玉石,光滑如境。整座广场呈长方形,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剑,入口位置是“剑尖”,经过“剑脊”、“剑锷”、“剑柄”之后,来到“剑首”位置,这里连接着九十九级白玉长阶,宽有十丈左右,每一级台阶高有尺余,一路攀援向上,周围护以白玉雕栏,雕栏立柱上方雕刻有不同形貌的异兽,有镇邪驱鬼之妙用,栏上雕刻着各种仙人传说典故,每一块雕栏的图画都各不相同,若是细看,就会发现这些图画皆是高明至极的剑谱,可惜能来此地之人,已经不必再学这些剑谱,而想学之人,却是永远也来不到此地。 登上台阶,是一座巨大宫殿,通体色调偏向青黑之色,琉璃作瓦,青玉为檐,檀木铺地,又燃有与黄金等价的龙涎香,淼淼升烟,真乃仙家胜景, 在大殿的正门上方悬了一方牌匾,上书:“青领宫”三字。 每次清微宗大议事,青领宫内都会响起浩荡钟声。 在没有议事的时候,青领宫内十分安静,安静到渗人。 经过议事大殿,就是一座稍小的殿阁。大事小会,大会小事。这里就是过去清微宗历代宗主和副宗主、上三堂堂主们开小会的地方,决定了不知多少大事,比如决定了清微宗东海霸主地位的三次海战就是在这里决定的。 不过如今这儿却是已经闲置多时,开小会的地方已经转移到了八景别院。 秦素踏入此地之后,生出些许感慨,如果李玄都没有离开清微宗,这座青领宫也许就是他们二人的“新房”了,以后的许多年,他们就要在这里度过。不过现在这里已经与他们两人无关了,李玄都已经不会再出任清微宗的宗主,就算待到李道虚飞升之后,李玄都想要掌控清微宗,也只会扶持一位宗主,而不是自己亲力亲为。 李非烟对这里十分熟悉,亦是有些感慨。父亲在世时,她作为宗主的小女儿就居住在这座青领宫中。父亲离世之后,姐夫和姐姐便搬入了这里,她虽然不再居住于此,但也多次列席各种大小会议,起初只是旁听,后来也开始慢慢发表意见,最终成为参与决策的寥寥数人之一。她便是在这里见证了清微宗的崛起,在那位师兄姐夫的带领下,从一个二流宗门发展到能够与无道宗、正一宗相提并论的当世大宗。 两人在此地分而落座,等着司徒秋水过来。 秦素望着此间布局,有些微微失神。 其实清微宗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有了逐鹿天下的资格,只是李道虚也老了,没有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他不是徐无鬼,对于天下没有执念,再加上弟子、老友、发妻都已经先他离去,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所以他已经确定不会再在人间停留百年。 如此一来,李道虚就进入了一个“老皇帝”困境之中。那就是老皇帝时日无多,权臣们不敢把自己的未来继续押在老皇帝的身上,纷纷另寻出路,与老皇帝貌合神离,乃至于阳奉阴违,使得老皇帝对于局势的掌控迅速下降,父子之间、皇帝与太子之间、太子与兄弟之间,一片乱象。 正是这等困境,导致了清微宗内部纷争不断,不复当年万众一心的境况。与李道虚类似处境的还有张静修,在他离世前几年,正一宗内部已经是暗流涌动,许多争端初显端倪,而在张静修飞升之后,正一宗内部也果不其然发生了一系列剧变。 反观澹台云和秦清,还都在壮年,暂时没有这等忧患。徐无鬼立志要在人间再停留百年,也没有这样的隐患。 面对这种情况,李道虚并非不能收拾,却不想收拾,他的心思开始从人间转向天上,闭关的时日越来越多,修为也越来越高,不过清微宗毕竟是他的半生心血所在,真要舍弃,那也做不到,所以李道虚只想着维持现状,不惜摆出了一个李元婴做傀儡,也不去过多干涉李玄都的行为。可李道虚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喜爱的弟子李玄都却是等不得了,不愿等到他飞升离世,现在就要改变现状。 李道虚一生不输于人,心气极高,哪里肯退让?于是师徒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渐渐不可调和。 至于李玄都为何不愿意等到李道虚飞升,更多是时势使然,早一日天下太平,便能少死许多无辜之人。这其中的种种,非是一言能够说尽。 秦素此时已经逐渐想明白了这些道理,虽然李道虚说她会做媳妇两头瞒,但此时也是无法可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李道虚和李玄都两人中有一人肯主动退让一步,那便是海阔天空。可在秦素看来,两人多半是谁都不肯退让,李道虚认为李玄都不孝,李玄都认为李道虚不义,还有清微宗里里外外这么多人,或是“拱火”,或是隔岸观火,或是火上浇油,两人顶到最后,多半要闹出一场意气之争。 秦素不由有些头疼,又暗自庆幸自家老父与李玄都还算是道同可谋,若是他也牵扯进来,爹爹、丈夫、公爹,三个人三个态度,她夹在中间,那才是不知该怎么周旋了。 秦素正想着这些,司徒秋水到了,她因为是第一次来青领宫的缘故,路上走得慢了些,一是有些陌生,二是趁机见识了下这座道宫,过去她倒是听爹爹说起过青领宫内如何,而且大伯差点就入住其中,可不管怎么说,百闻不如一见。 来到此地后,司徒秋水给两人见礼,口称“副宗主”、“四婶”。 虽然李非烟在镇魔台上多年,其实与司徒秋水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对于这个丫头还是颇为喜欢的,最起码要比陆雁冰那丫头懂礼数,性子也好。 在清微宗中,少有不喜欢司徒秋水的,最起码明面上如此。一则是看司徒玄略的面子,一则是司徒秋水的确有过人之处,在小辈弟子中,好些个男子都爱慕这位司徒小姐,爱慕她的姿容,爱慕她的性情,亦或是家世。就是张海石这个性子孤拐之人,看在司徒玄策的面子上,也乐意对这个侄女摆出几分笑脸。甚至李道虚偶尔都会向司徒玄略问起这个孙女辈的丫头。 李非烟摆了摆手,示意司徒秋水不必多礼,又让她坐下说话。 司徒秋水先取出了秦素的“万妙烟罗”,奉还给秦素,这才规规矩矩地坐下了。 秦素谢过之后,又问了她离开后的事情,司徒秋水都一一答了。 李非烟道:“秋水这个丫头,行事周全,要比她那个五姑强多了。” 秦素微微一笑:“姑姑就不要取笑冰雁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这会儿跟在紫府身边,肯定规规矩矩的。” 李非烟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二师兄无子无女,又是看着紫府和冰雁长大,长兄如父,说是视如己出也为不过,紫府还好,冰雁自小就心眼活泛,你二师兄面冷心热,太纵着她,让她成了如今这般,没有半点韧性。而你师父却是个不管闲事的,也就是紫府还肯不厌其烦地管着她。” 若是从外表来看,三名女子也就相差个十几岁,李非烟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秦素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司徒秋水是个半大少女,可三人却是名副其实的祖孙三代。 司徒秋水坐在一旁听着两个长辈说话,并不贸然插话。 过一会儿,李非烟和秦素逐渐转入了正题,也就是关于这次清微宗出面整顿兰陵府的事情,以李非烟的身份,是不会太过关注这些事情的,到了陆雁冰那里就算到顶了,可既然秦素有兴趣,她也不介意过问一下。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多事秋 直到此时,秦素和李非烟才知道远在帝京的陆雁冰已经传来了命令,天罡堂副堂主李如剑又知会了司徒秋水。 不同于陆雁冰的没有原则,司徒秋水一向秉公做事,因为她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父亲,倒也没人为难她,就连李如剑这个顶头上司在她面前也得讲一讲规矩。 “好灵通的消息。”李非烟有些惊讶,“冰雁要是肯把这份心思用到正途,也不至于现在还没跻身天人境。难道她也想像我这般,在无量境蹉跎多年?” 天人境是个大门槛,尤其是到了天人无量境之后。这个境界上下差距最大,要花费好些年岁才能突破,李非烟多年前就跻身了天人无量境,可如今才刚刚摸到了天人造化境的门槛。秦素一路突飞猛进,同样是在这个境界停滞下来。 再往远处说,李元婴、宁忆也在这个境界,司徒玄略、太微真人、藏老人、钟梧、悟真、沈无忧、冷夫人、萧时雨、万寿真人、石无月等人,都是在这个境界滞留多时。所以早一日跻身天人境,便能争取早一日突破天人无量境界。 秦素道:“她是个惫懒性子,姑姑怕是要失望了。” 秦素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有些底气不足,其实她何尝不是,若不是李玄都在后面推着她往前走,她如今与陆雁冰也就在伯仲之间。一个李道虚的弟子,一个秦清的女儿,就这么“混”着,在少玄榜上排名靠后,也是有些脸红。 既然陆雁冰已经下令了,李非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只是让司徒秋水早些整理这些人的案卷,若是没有人命官司、没有伤天害理情状的,就罚银了事,让他们长个记性。若是有人命官司的,就另案审查。 司徒秋水都一一应下。秦素也没有异议,她的确念在同乡的份上,想要帮这些人一把,却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 同时秦素又有些汗颜,她在司徒秋水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学习音律,向往着外面的好山好水,对于这些俗务差不多是一窍不通。再看司徒秋水,不能说独当一面,也是十分干练,不见半分青涩稚嫩。再过几年,便可以真正独当一面了,待到司徒玄略老了,她便可以支撑门户。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却是没能帮上秦清什么,直到遇到李玄都,才开始接触这些。李玄都倒是从不小看她,一心把她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陆雁冰取笑她是李玄都的大弟子,倒是有几分道理。起初她也是有些不情愿的,只是到了后来,便慢慢习惯了。 正在几人说话的时候,张海石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许多随从,未必位高,却都是清微宗中的实权人物,算是宗主亲信,辅佐宗主处理宗内大小事务,有些类似于早期未有实权的内阁,许多堂主都要巴结他们。张海石示意这些随从退下,坐在李非烟旁边的位置,脸上难得有些笑容:“秋水也在,坐下说话。” 张海石不喜欢讲究俗礼,可司徒秋水还是在张海石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站了起来,行礼之后才重新坐下,张海石也无可奈何,便随她去了。 李非烟被张海石高出一辈,两人年岁却相差不多,又都是副宗主,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平日里也不拘着辈分说话,相处随意,问道:“你忙到现在?” 张海石道:“你们去赴宴,剩下的差事自然都落在了我头上。蛟龙关乎重大,我还要亲力亲为。” 说话间,张海石看到了秦素头上戴着的龙须香冠,不由一笑:“白绢,老爷子待你果真不同,亲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秦素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张海石不是喜欢闲话之人,只是略微一提,转而问道:“紫府已经停了每月的……” 张海石忽然想起司徒秋水不是清平会之人,“清平会”三字便说不出口,好在秦素和李非烟多半明白他的意思,干脆直接跳过,接着说道:“如今帝京是什么情况?” 秦素言简意赅道:“还在谈。” 张海石道:“紫府与儒门谈,派你来与老爷子谈。” 秦素点了点头。 张海石摇头道:“他不亲自来见老爷子,看来他是心意已决。” 李非烟叹息一声。 秦素道:“紫府常常说:‘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 张海石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如果大师兄还在就好了。” 李非烟道:“若是玄策还在,想必与紫府会相谈甚欢。” 张海石又是叹息一声,不再提起这一茬,问道:“白绢打算什么去帝京?” 秦素回答道:“左右就这两天的时间,紫府还等着我的消息,不好久留。” 李非烟问道:“紫府那边的人手是否够用?” 秦素道:“只要不与儒门翻脸,足够了。” 张海石和李非烟心中明白,这也是李玄都与儒门结盟的关键,李玄都一己之力无法解决帝京城中的两大的势力,就必须拉拢一个打压一个,现在形势已经十分明朗,没什么好说的了。 正在说话的时候,一道流光飞至殿内,悬停于秦素的面前,却是一道飞剑传书。 正在堂内说话之人先是一怔,随即都认出了这柄飞剑,正是李玄都的飞剑“青蛟”,那么传书也就是李玄都亲自所发。秦素前往帝京在即,李玄都却不等秦素回去就亲自传书,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秦素脸色有些凝重,接下传书,迅速浏览了一遍,然后又将传书交给了张海石和李非烟。 两人都比陆雁冰年长,连陆雁冰都知道五魔教主的事情,两人自然也知道,脸色凝重几分,都感到惊讶。秦素虽然未曾听过名号,不过李玄都已经在信中大致交代,她也算是心中有数。 张海石道:“竟然是云魔君,这老魔难道没死,如今又要重出江湖?” 生老病死乃是天道至理,人世间不能有长生不灭之人是天地规矩。长生地仙虽然能长生不死,但受到天道压制,只能在人间驻留百年,百年之后便要飞升离世,否则上天便要降下劫难,至死方休。 不过在长生境之下的天人境大宗师却不受天劫的限制,如果是天生寿元极长之人,那就可以活到百岁以上而无天劫之忧。就算长生之人,想出什么躲避天劫的法子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当初的极天王已是寿元将尽,又长生无望,冒险逆练“六合八荒不死身”,使得体魄返老还童,同时辅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使得神魂一扫垂暮之气。此举可谓是偷天换日、鱼目混珠,使他真真正正变成了一个稚童,而不是孩童形貌的老人,等同他平白多出百年光阴,如果他能成功晋升长生境,少则也有几十年的人间时光。 极天王为此布局了近半个甲子之久,而且修炼三门旁门左道之法凶险莫甚,其中还要逆练功法,更是险上加险,实在难以效仿复制。而且此法终究比不得堂堂正正渡过天劫成为一劫地仙,局限太多,故而地师等人不屑为之。 司徒秋水见三人如此态度,终于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二伯,云魔君是谁?” 因为张海石年长于司徒玄略,所以司徒秋水一向是称呼张海石为二伯,自张海石之后才是叔叔们。 李非烟接口道:“是个前朝的魔头,我们也从未见过,都是当故事听的,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号人物,他的徒子徒孙在帝京做下了大案,惊动了你四叔和儒门的老头子们,两家决定联手彻查此事。你四叔不能分身,打算让你四婶过去替他出面处理此事。” 司徒秋水听得咂舌,前朝老魔,做下大案,还惊动了她的那位四叔。虽然她与四叔不怎么熟悉,但这些年来却没少听说这位四叔的事迹,如今宗内都将他与老宗主相提并论。更何况还有儒门中人,可见此事之大,非同小可。 李非烟忽然想起一事,嘱咐道:“秋水,这段时日你就不要四处乱跑了,这些魔道中人比过去的邪道中人更为可恨,当年皂阁宗谋害了好些个玄女宗弟子,也只是把她们害死之后再用她们的遗骸和三尸做文章,可这些魔道中人却是让人生不如死,活着的时候就剖心挖肝,还要摄取魂魄,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司徒秋水吓了一跳,饶是她少年老成,也是脸色微微一白。 李非烟道:“你爹那里,我会去说,还有其他小辈弟子,历练的事情都暂且停一停,等此事过去再说。” 张海石点头表示赞同,又望向秦素,嘱咐道:“虽说有数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同行,就是遇到长生地仙也能斗一斗,紫府多半会把‘镜花水月’给你,但你也要小心行事,不要遭了魔道中人的暗算。” 秦素点头道:“多谢二师兄关心,我会小心行事。” 第二百七十七章 联手 儒道两家的势力有多大?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双方能够全无芥蒂地全心全意联手,几乎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哪怕是改朝换代。 只是想要让双方心无芥蒂又全心全意地联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双方仅仅是小范围的联手,还是不难做到。 比如这次联合剿灭魔道中人。 因为这些魔道中人并非帝京中人,而是从其他地方来到帝京,地域跨度之大,几乎囊括了半个天下,所以不能只依靠督捕司和势力远不如从前的青鸾卫都督府,只能由儒门亲自出面。 虽然儒门如今呈现出青黄不接之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儒门真正运转开来之后,发动各地缙绅大户协助,破案的速度让青鸾卫和督捕司都为之汗颜。 这些缙绅们可能不听朝廷的号令,敢于摆下破靴阵对抗官府,闹出南北榜、哭庙案,甚至各地抗税举动,也都是缙绅们在背后煽动和推波助澜。 不过缙绅们却不敢不听儒门的号令,盖因缙绅的根本在于读书人的身份,而读书人的正统却在于儒门,如果儒门不认可哪家缙绅的身份,便等同于其自绝于天下士林,便是钱家、苏家这些与道门关系密切的世家大族也要卖儒门面子,再加上缙绅们对于魔道中人同样深恶痛绝,故而此时儒门号令,无人不效力,很快一条清晰的脉络逐渐呈现出来。 根据冯凌垚所言,他是在金陵府办事的时候与张龙结识。 金陵府那边很快传回消息,张龙一行人的确经常在金陵府活动,出入各大行院,出手阔绰,采买了许多“小琵琶”,也就是还未正式接客的烟花女子,从小被养在行院之中,读书识字,学习琴棋书画,培养气质,与富家小姐无异。长大之后,根据姿容资质不同,或是学习音律歌舞成为头牌花魁,或是卖给大户作妾,或是成为头牌身旁的丫鬟之流。 江南的各大行家都有世家大族在背后撑腰,等同是自家的产业,只是因为名声的缘故,不好放在明面上,不过要查问消息,那是极为容易,行院的鸨母龟公对外人没什么实话,如果是捕头上门去查,那是千难万难,可对自家主子可不会隐瞒,只会一五一十道来。 行院这种迎来送往的行当,就是与人打交道,看人下菜碟,认人记人是最基本的本事。特别是要紧的人物,即使多年不见,只要当时的鸨母还在,一见面依然能叫出名字来。 张龙这样的客人,自然不会例外。 不出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张龙的随从中的确有人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不过金陵府乃是繁华之地,客人来自天南海北并不奇怪,当时并没有引起行院的注意。 再就是漕帮之人,虽然没有行院认人记人的本事,但漕帮无论是客运还是货运,都有一本名册,因为张龙要通过漕运把人送出帝京,难免留下踪迹,由此确定了一行人上京的时间。 很快,儒门便通过各种细节,汇总出了张龙一行人的踪迹,他们是从西北某地出发,沿江而下,抵达金陵,在金陵府停留多时后,于今年年初从大运河进京。 在过去一年中,他们行事隐蔽,又有丐帮的庇护,未被察觉,直到他们动了官家小姐姚湘怜,这才引起督捕司的注意,最终在陆雁冰的施压下,冯凌垚道出实情,彻底暴露。而那位官家小姐的确已经被张龙秘密送出帝京城。 整个过程,不能说张龙等人行事不密,运气不好也是一方面。若不是沈霜眉刚好遇到了李玄都,仅凭沈霜眉一人,多半不能突破丐帮这条线,就算沈霜眉寻到了张龙的藏身之地,也万不是张龙的对手,很可能性命不保,成为张龙等人手下的众多亡魂之一。 在许多话本中,常常有魔教这种势力,几乎是占据半壁江山,江湖中人闻声色变,天下苦魔教久矣。若是正教中人想要反抗魔教,非要倾巢而动不可,最后甚至还要数位正道领袖联手才能打败魔教教主。就算如此,魔教也常常是死而不僵,几十年后又能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不过在如今的江湖中并非如此,世上没有魔教这一说,只有三教,而三教之中又以儒道两家最为势大。 许多时候,在儒门的视角中,都是道门扮演了“魔教”这一角色,比如当年的天师教、太平道、皂阁宗之乱,甚至包括如今的辽东。 当然,在道门的视角中,则是邪道中人扮演了“魔教”这一角色,正邪之争绵延千年。事实上,在相当长的时间中,儒门更像君王,正邪两道就是相斗的权臣,权臣们都有求于皇帝,于是皇帝就能居中平衡,大用帝王之术。而两大权臣联手,那么危险的就是皇帝。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当年的方十三了,不过方十三也不是魔道中人,把五魔教主驱逐之后,方十三的所作所为便与魔道没什么关系,更像是个志在天下草莽英雄。真正的魔道中人在儒道两家面前,是祸患,却谈不上心腹大患,更多时候像是过街老鼠。 正因为如此,儒道两家的两大主事人,龙老人和李玄都,没有亲自出手的意思。至于另外三位长生之人,澹台云重伤,正在无墟宫中舔舐伤口,自顾尚且不暇;李道虚多年前就开始倦怠俗事,又刚刚经历了屠龙一战,清微宗也有一定损失,多半不会理会;秦清虽然是三位大真人之一,但他更像是一位俗世帝王,而不是道门真人,如今他的精力还是放在整肃辽东内部上面。 在过去,都是由张静修代表道门出面,到了如今,便是李玄都代表道门出面。这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既然李玄都出面了,就算李道虚和秦清有意插手此事,也不好与李玄都相争。 不过龙老人和李玄都不亲自出面,不意味着儒道两家就不重视此事,事实上双方足足派出了四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就是遇到长生之人也有一战之力。 儒门这边派出的是七隐士中的紫燕山人和万象学宫大祭酒司空道玄,道门这边则是派出了皂阁宗宗主兰玄霜和忘情宗宗主秦素。 总得来说,都是一正一奇。儒门这边,司空道玄是正,紫燕山人是奇。道门这边,秦素是正,兰玄霜是奇。不过秦素还未抵达帝京,于是暂且由陆雁冰代替她,毕竟现在的首要目的还是寻找五魔教主的踪迹,境界修为的作用不是很大,反倒是曾经在青鸾卫都督府任职的陆雁冰更为合适。 紫燕山人、兰夫人、陆雁冰三人离开帝京,并不前往金陵府,而是直接前往中州的龙门府万象学宫,与大祭酒司空道玄会合,然后从中州前往西北。 儒门发动了各地缙绅彻查此事,最终指向西北,道门也不是坐享其成,虽然西北是澹台云的地盘,但终南山也在西北境内,徐九更是在西北、西域等地经营多年,上次搜寻帝释天的踪迹便是多亏了徐九,所以李玄都已经传信于徐九,让他帮忙彻查此事。 儒道两家加起来掌握了如此多的资源,能在儒道两家中身居高位之人,无一不是出类拔萃之辈,查不出来才是怪事。 另一边,秦素作别了张海石和李非烟,离开方丈岛,前往齐州。 因为蛟龙作乱的缘故,清微宗损失好了些船只,还有三座岛屿几乎被夷为平地,损失不可谓不大,这些善后事宜甚是繁琐,张海石和李非烟两人暂时都脱不开身,这也是李非烟抱怨李道虚不管闲事的缘故。 再有就是辽东五仙的事情,司徒秋水还在整理案卷,用她的话来说,大的问题没有,小的问题不少,需要罚银存档。换而言之,这五人算是在天罡堂挂上号了,若是再犯,就不是罚银那么简单了。 司徒秋水行事一向认真,并没有为了讨好秦素就草草放人的打算,秦素也不是滥用权势之人,又因为李玄都来信催促的缘故,秦素不等五人结案,只是稍作交代之后,便率先离去。 司徒秋水将秦素的交代如实转告了五人,五人虽然破财免灾,但还是对秦大小姐感恩戴德。 秦素离船登岸之后,往北海府去。 李玄都的来信中不仅提起了魔道中人的事情,也提及了邀月洞天,能让秦素快速抵达帝京。秦素知道李非烟、张海石都是李玄都最为信任之人,所以毫不避讳地将信交给了两人,张海石、李非烟两人也很有默契地没有在司徒秋水面前提起此事。虽然司徒秋水是他们喜爱看好的晚辈,但两人也不会贸然透露过多消息。 邀月洞天位于北海府的出入口并不在府城之中,而是位于一座地处城外又因为青阳教之乱而荒废小镇之中。 小镇中原本有许多活尸,不过已经被宁忆清空,所以当秦素来到此地的时候,只看到小镇空空如也,一片死寂景象。 李玄都只是提及了邀月洞天的大概位置,却无法在信中具体描述,毕竟李玄都也没去过。所以秦素走进小镇之后,一时间有些犹豫和茫然。 她该去哪里找那个洞天入口? 秦素缓步慢行,四下张望。 此时暮色渐浓,残阳似血。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哪有什么入口? 正当秦素生出小小不满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身后轻轻抱住。 第二百七十八章 故事 秦素先是一惊,随即一喜。 如此胆大包天的也就只有李玄都了。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两人已经很少如此亲昵举动,好似迅速进入了老夫老妻的状态之中,波澜不惊。所以这次“突然袭击”倒是让秦素有些惊喜。 李玄都松开秦素,转到她的身前,道:“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特意来迎你。” 秦素心中欢喜,却心口不一道:“能让你这个大忙人专门来迎我,真是不容易呢。” 李玄都没有大煞风景地开口就谈正事,而是说道:“不管多忙,也不敢把秦大小姐忘了。” 秦素轻哼一声,大步前行。 李玄都紧跟几步,主动握住了秦素的手。 秦素先是习惯性地一挣,没有挣开,便任由李玄都握着了。 反正这里没人,而且她也不知道洞天的入口在哪。 李玄都带着秦素来到一座无人小屋,下方已经被掏空成一座小小的密室,进入洞天的门户便位于此。 李玄都和秦素进入这座地下密室后,李玄都随手画出一个符箓,一道类似于阴阳门的门户缓缓开启。 虽然李玄都不是方士,但到了长生境界之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已经十分模糊,这类手段对于李玄都来说只是寻常。 两人并肩穿过门户,进入邀月洞天。 这是秦素第一次进入邀月洞天,不由惊叹这个洞天的特别之处,尤其是当她知道这座洞天竟然有二十四处出入口而且包括大荒北宫后,更是大为感叹:“这邀月洞天竟然可以直通大荒北宫。” 李玄都解释道:“这是因为当年牝女宗也曾扎根于辽东,而太白山上的大荒北宫则是圣君所在。不过自从补天宗占据了大荒北宫之后,那处直通大荒北宫的出入口便被牝女宗从洞天内部封闭了,以免补天宗中有人误打误撞闯入邀月洞天。” 秦素道:“现在道门一统,自然可以重新开启了,我若想要看望爹爹,也方便许多。” 李玄都道:“这是自然。只可惜洞天不大,走人可以,走不了大批辎重车马。” 秦素道:“你想玩神兵天降那一套?且不说洞天内部走不得车马,出入口位于大荒北宫,大荒北宫又地处太白山,大军还能跑到太白山上吗?就算人上得去,马也上不去,更不用说各种笨重火炮之流了。” 李玄都一笑道:“的确如此。” 说到这条直通大荒北宫的“密道”,李玄都倒是想起个故事,转而问道:“你以前在大荒北宫住过?” 秦素没有多想,随口回答道:“的确住过一段时间,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毕竟大荒北宫和秦家大宅差不多少,爹爹去哪,我便去哪。” 李玄都道:“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秦素好奇问道:“什么故事?” 李玄都道:“一对夫妻的故事。” “夫妻?”秦素狐疑道,“你该不会老毛病又犯了吧?如果你要说些奇奇怪怪的男女故事,那我可不听。” 李玄都道:“怎么会!就是一对普通夫妻的故事而已。” 秦素将信将疑道:“那好吧,说来听听。” 李玄都说道:“当年我行走江湖,招惹了许多仇家,这些仇家不知道我是清微宗的弟子,便联手追杀我……” 秦素打断道:“原来是紫府剑仙的故事,那个女人是谁?” 李玄都道:“不是紫府剑仙的故事,也没有别的女人。你再胡闹,我便不说了。” “好罢,不是紫府剑仙的故事,也没有其他女人。”秦素笑道,“那夫妻一说从何而来?难不成……” 说到这儿,秦素望向李玄都的手掌,脸色莫名一红,作势抽手,嫌弃道:“好恶心。”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秦素在李玄都的影响下,外人面前还是面薄矜持,可在李玄都的面前,已经十分放得开了,而且他们两人的年纪摆在这里,既是走南闯北,又是博览群书,都要成亲入洞房的人了,再装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少年少女,也是不像话。 李玄都佯怒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还说我,到底是谁在说奇奇怪怪的故事?” 秦素道:“好,好,好,是我不对,这里头就没有紫府剑仙的事情,可谁让你开头就说什么紫府剑仙的?你不知道故事开头必须凸显主角?” 李玄都无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 秦素点点头,不说话了。 李玄都接着说道:“既然是追杀,我自然要逃命,偶尔还会易容改扮什么的。有一回,我逃到了一个村子里,藏在一个墙根下的柴火垛里。我当时身上满是鲜血,有我自己的,也有别人的,狗的鼻子要比人灵敏许多,血腥味把不远处的一只狗子给惊醒了,狂吠不止,我没有办法,只能给了狗子一巴掌,把它拍晕过去。然后我就听到屋里的一对夫妻被狗叫声惊醒了,开始低声说话。” 秦素笑道:“原来夫妻在这儿呢,合着紫府剑仙什么的,追杀什么的,都是背景?你直接说自己偷听墙根就完事了,非要铺垫这么多,你这讲故事的本事可真烂。” 李玄都只当没有听到,自顾说道:“那女人问:‘狗叫了,是不是有贼?’男人说:‘什么贼,多半是黄鼠狼,我今天刚把最后一只鸡卖了,不必管它。’女人又说:‘怎么又不叫了?该不会被人下药了吧?’男人说:‘咱家又没有女儿,只有一个精壮小子,谁会来偷人?’” 听到这里,李玄都故意顿了一下,去看秦素的脸色。 邀月洞天之所以名为邀月洞天,是因为此地不见天日,就如夜晚一般,不过又不是漆黑不见五指,而是弥漫着淡淡的月光,月色如水,银白素洁,轻烟薄雾,朦朦胧胧。故而名为邀月,好似把月亮请进了洞天之中。 此时秦素虽然与李玄都并肩而行,但整个人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不过还是隐约可见脸色微红,十分可疑。 李玄都此时瞧着秦素的侧脸,那抹红晕倒好似酒香一般,让他心情微微欢畅起来,继续说道:“那女人听到男人如此说,啐了一口:‘你当人家都和你一样?用掺了药的肉包子喂狗?’男人十分得意:‘那药不伤人,就是让人犯困,你家大黄吃了之后,一觉到天亮,一声不吭,这才成全了我们的好事。’女人道:‘你还有脸说?’男人道:‘说起来,那时候你的身子可真白,我们反正也醒了,一时半刻睡不着,不如……’” 秦素猛地打断道:“不要脸!” 李玄都深以为然地点头道:“的确是不要脸。” 秦素道:“我是说你,听人家墙根,不要脸!” 李玄都笑问道:“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秦素脸红道:“人家、人家夫妻间……怎样,那是人家的事情,天经地义。圣人云:‘非礼勿听。’你去偷听人家,那就是不要脸。” 李玄都道:“那也不是我有意的,谁让我刚好藏在那里。再者说了,谁能想到,这夫妻说着狗的事情,怎么就扯到了别的地方。” 秦素啐道:“你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李玄都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秦素撇过头去,不搭理他了。 李玄都知道秦素并非生气了,而是腼腆的缘故,于是岔开了话题,故意说道:“素素,你头上这个花环真好看。” 秦素还是不说话。 李玄都又道:“就是花环没有花,没有花算什么花环?” 秦素忍不住道:“这不是花环,是龙须编织成的香冠。” 李玄都明知故问道:“香冠?做什么用的?新娘子出嫁时戴的吗?” 秦素“呸”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李玄都也不说话了,只是牵着秦素的手,行走在邀月洞天之中。此时月光如碧波微微荡漾,举目望去,前后都笼罩在茫茫的月色薄雾之中,两人行于其中,好似置身春日花月之夜,心头一片安宁祥和。 过了许久,秦素脸上的红晕渐消,扭过头来,轻声问道:“玄哥哥,你在想什么?” 李玄都道:“我在想邀月洞天的二十四个出入口,尤其是大荒北宫中的那个出入口,到底在什么位置?” 秦素道:“你还想着神兵天降呢?” “不是。”李玄都一本正经地摇头道,“我在想大荒北宫里头有没有看家护院的猛兽,我如果偷偷过去,要不要带些‘返魂香’?也不知道它们喜欢吃肉包子?还是喜欢吃素包子?” 秦素终于是忍不住笑道:“大荒北宫没什么看家护院的猛兽,手里提刀的老丈人倒是有一个。” 李玄都故作颤声道:“真是太可怕了。” 秦素道:“得了吧,你连师父都不怕,还会怕未来的岳父吗?” 李玄都闻听此言,脸上的嬉笑之色悉数敛去,轻声说道:“看来,师父是不肯退让了。” 秦素低低“嗯”了一声。 李玄都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第二百七十九章 夜话 夜色深沉,李玄都和秦素从景陵中走出,已经是来到了帝京城外。 秦素来到天寿山上,眺望着可见辉煌灯火的帝京城,说道:“我有好些年没来帝京城了。” 李玄都站在秦素身旁,说道:“还是老样子,空洞乏味。” 秦素笑道:“这话像是个看破红尘之人说的。” 李玄都道:“看破红尘未必,可境界修为高了,再去看待一些事,就觉得像小孩子过家家,甚是无趣。” “比如说?”秦素问道。 李玄都指着帝京城说道:“灯火最盛的地方就是胭脂长街,比如说眠花宿柳。” 秦素轻哼一声。 李玄都道:“骗你的。” 秦素也不是真生气,更多是习惯使然,李玄都给个台阶她便顺势下来,然后指着头顶夜幕说道:“长夜永恒,千百年不变,音乐也是如此,你若觉得无趣,我可以教你音律。” 李玄都不置可否,说道:“以后得了闲暇,学什么都可以。先回帝京吧。”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伸出手掌,阴火在他的五指之间汇聚,撕裂面前的空间,继而阴火结成一个类似门框的轮廓,使其不能合拢,变成一座门户。 这便是“阴阳门”,虽然李玄都没有学过“阴阳门”法门,但凭借长生境的修为能强行开辟出“阴阳门”。就好似是一个人不懂如何搭桥过河,却能强行分开河水。 两人穿过这道门户,门户随即消失不见,下一刻两人已经来到齐州会馆。 通过邀月洞天和“阴阳门”,秦素省却了一天的路程,提前来到帝京。倒不是李玄都急着让秦素赶去西北,恰恰相反,李玄都体恤秦素的辛劳,想让秦素在帝京多休息几日,不必把时间浪费在赶路上,而且他也有事与秦素商议,大可以等到发现五魔教主的踪迹后再动身,毕竟有邀月洞天,大大缩短了路途。 齐州会馆的人手都是上官莞亲自挑选出的客栈伙计充任,上官莞师从地师,多年暗中行事,在这方面自有独到之处,挑选出来的都是可靠之人,也是客栈中知晓大掌柜真正身份之人。儒门的人主要在外围,这其中也混入了客栈中人。 这些人虽然是第一次见到秦素,但很快便猜测出了秦素的身份。因为清平先生平日对待其他女子,除了那位师妹之外,总是透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疏离,礼数很足,少了亲近,唯独这位不一样,再加上秦素戴着那顶龙须香冠,龙威自生,让人心生畏惧,乍一看去,比李玄都还要高深莫测,正好符合了客栈中人对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主的猜测。 秦素还没意识到香冠的龙威开始显现,看到众人自己格外恭敬,还透着几分畏惧,待到李玄都屏退众人后,不由对李玄都道:“你这里好大的规矩,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皇宫大内。” 李玄都早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秦素头上香冠的不俗,不过没有点破,只是说道:“你觉得小皇帝是真龙天子吗?” 秦素一怔。 这样的话语,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大逆不道的话语,足以兴起大狱,只是李玄都显然不在意这些,事实上也的确没人能将李玄都以言治罪,就算儒门和道门也不行。不过秦素同样没有想到李玄都这句话是一语双关,第二层意思是天宝帝的威严远不如真正的龙威。 李玄都见秦素不答,便自问自答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真龙。我最信不过的就是所谓血统一说,似乎祖宗厉害,也注定了子孙就是人中龙凤,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秦素跟在李玄都身旁久了,有些地方是近墨者黑,有些地方却是近朱者赤,虽然她出身秦家这等世家豪族,但也认可李玄都的这个说法。 李玄都道:“救世,救世,非要是真龙天子才能救得吗?非要有个厉害祖宗才能救得?” 秦素忽然想起一事,笑道:“说起来,我最近也听了些江湖传闻,说太上道祖姓李,清平先生也姓李,清平先生定是太上道祖的后裔,所以年纪轻轻有如此成就。也正因为如此,清平先生才能压过大天师的张家,因为祖天师是太上道祖的弟子,祖天师的子孙自然不如太上道祖的子孙,这就是徒弟不如师父。玉虚斗剑的时候,清平先生胜了宋政,太上道祖显圣,更是明证。” “胡说八道。”李玄都不屑道,“且不说太平道的李姓未必是太上道祖的李姓,就说李家千百来靠着女婿、义子传承,早已与祖先的血统没什么关系,而且我也是义子,原本姓氏并非李姓,先父先母死于流民之中,不过普通百姓而已。” 李玄都顿了一下,又说道:“在这一点上,我倒是佩服本朝的太祖皇帝,本朝初立,有人建议太祖皇帝认理学圣人为祖宗,太祖皇帝就断然拒绝,自称‘淮右布衣’,可谓是极为磊落,显英雄本色。” 说到这儿,李玄都脸上显现几分落寞之色:“不过不能否认,世家豪族,代代传承,底蕴丰厚,财侣法地样样不缺,自然是人才辈出,而普通百姓谋生尚且艰难,又何谈成才,就算成才,也只能蛰伏于层层规矩之下,是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而知遇之恩是天大的恩情。只有到了乱世,原本的规矩被打破,新的规矩还未确立,那些出身底层的草莽英雄才有可能一展拳脚,也就是时势造英雄。” 李玄都长叹一声:“观我四周,无论敌友,哪个不是世家豪族出身?又有几个是普通百姓?就连你我,也是借了父辈之光方有今日,算不得布衣。难怪地师说我是个叛徒,背叛了自己的位置。” 秦素见他如此,赶忙轻声劝慰道:“其实身份无关紧要,关键是怎么做,能否造福苍生。” 李玄都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的确如此。” 说罢,李玄都收拾心情,不再纠结这都些,转而说道:“我这次让你来帝京,除了清微宗的事情之外,就是西北那边的魔道之事,这一点,我已经在信中说过。” 秦素点了点头。 “只有我们二人,我就不绕弯子了。”李玄都道:“五魔教主其人,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个大概。我并非圣人,无法顾及所有人,无法做到尽善尽美,只能尽可能地顾全大局,也就是站在大多数人的利害上看待局势。所以我的首要目的仍旧是平息战乱,而不是花费大力气去解决这等癣疥之疾。” “可‘魔道中人’这四个字的分量很重,就好比是天下苍生,朝堂上的王侯将相没几个人是为了天下苍生,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可‘天下苍生’这四个字搬出来之后,谁也不能否定它。魔道中人也是如此,与这些年的饥荒、战乱比起来,其危害实在是不足为道,两害相较取其轻,事有轻重缓急,自然要先解决危害更大的战乱、灾荒,然后再去料理这些魔道中人。只是现在放到了桌面上,上了秤,便不能视而不见,不得不分出精力去对付它。” 秦素明白了,说道:“所以你不能亲自出面,又要表示重视,只能由我代为出面。” 李玄都轻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现在许多事情都是有心无力。” 秦素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不是天下的主人,不是皇帝,不是大掌教,不是圣人,没人逼着你肩负起天下的责任,也不应由你一人担当起这样的重任,你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是。许多事情,本该是号称天下正统的儒门和朝廷来解决,可他们把天下治理成这个样子,还要我们收拾残局,该惭愧的是他们。” 李玄都笑了一声,未置可否。 秦素的话不能算错,只是有些时候,未必要分得那么细。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开始说起细节:“如果把你也看作是天人造化境修为,那么我们和儒门就是派出四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即便五魔教主果真是长生之人,你们也有一战之力,更何况大半个天下都是儒道两家的势力范围,援军顷刻便到。所以我的要求不高,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冒险。待到阁臣回来后,我会让他把‘镜中花’交给你,‘水中月’留在我的手中,你知道该怎么做。” 秦素道:“我当然知道,这本就是忘情宗的东西。” 李玄都笑道:“我倒是忘了,你还是忘情宗的宗主。” 夜色渐深,秦素忽然问道:“你现在是什么境界修为?可曾突破元婴妙境?” “不曾。”李玄都摇了摇头,“不过足够用了。你知道,我不是武痴之流,从来都是将其视作工具的。” 秦素再三犹豫,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么如果遇到师父呢?也够用?” 李玄都一怔,随即深深望了秦素一眼:“看来你见识过师父的厉害了?” “屠龙。”秦素正色道,“一条蛟龙从凤鳞州来到东海,摧毁了清微宗的三个岛屿,然后清微宗出动人手,将这条蛟龙赶到了陆地上,我适逢其会,见识了师父的斩龙壮举,平心而论,我觉得爹爹和澹台云都不是师父的对手,地师飞升之后的天下第一人名副其实。” 李玄都叹息道:“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第二百八十章 神游天外 秦素对于李玄都的回答并不十分满意,加重了语气:“你还没回答我呢。” 李玄都只好如实回答道:“当然不够用。” 秦素满怀忧虑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不要说什么‘凉拌’之类的话,我不喜欢。” 李玄都不得不承认,秦素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之一,他刚才的确是想这么回答,现在只好换一个说法:“难道因为我打不过师父,我就要改变自己的初衷吗?” 秦素无奈道:“你可以妥协。老爷子只是想要维持现状而已,老爷子并不是反对你,否则他也不会支持你成为大掌教。” 李玄都叹了口气:“再让谢雉主政十几年?我不会答应,岳父也不会答应。是我来说服师父?还是让岳父与师父兵戎相见?在天下棋局的推演中,的确拖到了天宝二十一年,可那只是棋局,是假的,拖到天宝帝老死也没问题,可如今的苍生,是真的,岂能一概而论?” 秦素无言以对。 李玄都道:“还是让我来做这个恶人吧。老爷子的心思在天上,岳父的心思在人间,刚好我在两者之间,最是合适。” 秦素说不过李玄都,只好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李玄都无意在秦素面前显露自己的城府,于是露出头疼的神色:“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老爷子多年清修方有如此修为,就算地师,也是靠着多年的谋划和昆仑洞天的机缘才能越过他去,我在一时半刻之间的确想不到太好的办法。”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虽然李玄都是李道虚的弟子,秦素是秦清的女儿,但在事实上,两人已经逐渐脱离各自的父亲,成为一方新的势力,就好似两个年轻人离开各自的家庭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在这个“家庭”之中,李玄都和秦素是当之无愧的家主,有些事情,只能两人商议决定,尤其是牵扯到两位父亲的事情。 最终还是李玄都打破了沉默:“天色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秦素问道:“你呢?” 李玄都说道:“我还要完成每日的功课。” 秦素知道,所谓的“功课”就是修炼,李玄都固然机缘极多,但自身勤勉也不可忽视,无论如何忙碌,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修炼,雷打不动。而且这种修炼并非入定后的运行周天,而是参悟、运用,很是累人,这也是秦素和陆雁冰都有些抵触的缘故。 秦素不再多言,离开正堂。门外自有人引她去早已安排好的住处。 只剩下李玄都一个人后,李玄都开始雷打不动的每日功课。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忽然有了片刻不由自主的失神。 恍恍惚惚之间,李玄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仿佛茕茕孑立苍茫浑沦之中,只剩下他自己,茫然四顾,不见天地万物,不见芸芸众生。忽然之间,李玄都又仿佛劈开浑沦,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天清地明,不知身躯何处,不知立足何处。 接着他神游物外,来到一处玄妙所在。 神游物外不算什么。 道门素有“赤子”之说,即返璞归真,通过修炼达到清净无为之境犹如婴儿,故而又有“修炼神魂,显化婴儿”之说。抵达长生境之后,又被称作金丹大道,金丹本是无形无质,不过如果主动显化,就会脱离丹室,化做一颗莹莹灵丹,上冲中宫位置,寻本性而炼化神魂,谓之“明心”。神魂炼化纯圆,飞腾而上于脑中,谓之“见性”。 两者聚结合体在上丹田紫府之内,霞光满室,遍体生白。继而又回归于腹内气海处,合化为命胎。叠起莲台,虚养命胎,进而胎化神魂,默默温养,直待紫气虚来时节,婴儿养育健全,冉冉而出天门,旋而又回,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此谓之“元婴”,成就元婴之后,不是鬼仙也可以神魂出窍,神游物外,不过多与自身实际年龄不符,似如婴孩。此等境界,已经是驻世不朽,谓之“长生久视”。 当初大真人府一战,李玄都连续大损元气之后,落入半是走火入魔的状态之中,看似是劫数,其实也暗藏着机缘。长生一途,从来都是福祸双至,是机缘还是劫数,常常就在一念之间,通常都是劫数在前,机缘在后,李玄都得以窥得一线元婴玄妙,所以这并非他第一次“出神”。 关键是这处玄妙所在,让了李玄都甚为吃惊。 这里是昆仑洞天的紫霄宫。 每逢“玄都紫府”现世,都可以看到玉虚峰上的万重宫阙,不过想要进入其中却是千难万难,要经过“太虚幻境”、九重天、陆吾居处、五行洞天、昆仑洞天,然后在昆仑洞天之中,才算是见到了这些宫阙的本身,也是太上道祖的旧居——紫霄宫。 任谁也不会想到,紫霄宫显化虚影于人间,在玉虚峰和玉珠峰上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 自古就有昆仑仙境的说法,只是此处“昆仑”并非昆仑山,而是“玄都紫府”,准确来说,是“玄都紫府”中的昆仑洞天。 “玄都紫府”的构造十分玄奇,好似一座山尖朝下的倒悬昆仑,又有些类似于传说中的“桃花源”,初时极小,越往深处则越发广阔。刚刚进入“玄都紫府”时,不过一山而已,待到进入陆吾居处就豁然开朗,再从陆吾居处进入五行洞天,已然可比数府之地,而紫霄宫所在的昆仑洞天,经过天帝、太上道祖、南华道君等数十位天仙的开辟之后,已经有一州之地,实在是不可思议,第一洞天之名当之无愧。 早在上古年间,“玄都紫府”还未封闭,长生境高人的百年期满,往往会远去昆仑洞天,放在普通人的眼中,这便是飞升得道了。 只是随着天帝和太上道祖相继飞升离世,,紫霄宫封闭,“玄都紫府”成为了无主之地,道门中人又为“玄都紫府”的归属大起干戈,最终引得正道祖师南华道君出手将“玄都紫府”封闭,留下陆吾负责看管“玄都紫府”,禁止没有机缘之人擅自进入其中,昆仑洞天才逐渐成为后世人眼中的传说之地,“昆仑”二字也不再象征着仙境,只是笼统称为道门祖庭。许多循着典籍记载来到昆仑之人,只见得白雪皑皑,不见半点仙家气象,也只当书中记载是前人故意夸大其词,不过是凭空想象罢了。 当初李玄都等人进入昆仑洞天之后,看到高悬于天空的紫霄宫,也曾靠近,只是近了之后,不见紫霄宫的重重殿宇,只见两扇堪比城门的青铜大门紧闭。这便是紫霄宫的玄妙了,介于可见和不可见之间,就好似是海市蜃楼,远观可见,想要近观时却又消失无踪。大门不曾开启,便是无缘进入。 这也是李玄都认为自己来到了紫霄宫的缘故,因为他的面前就是两扇青铜大门,左右两侧则是飞升台和留仙台。 如果不是幻境,那么就是昆仑洞天的紫霄宫无疑了。 此时曾经紧紧关闭的青铜大门如今已经开启,以青铜大门的高度而言,这仅仅是开启了一道缝隙,不过已经足够让李玄都穿过其中,毕竟现在的李玄都只是个婴儿大小。 李玄都穿过青铜门之后,仿佛穿过了一道“阴阳门”,来到另外一个空间。 这里难以用言语形容,似乎是一座大殿,可周围弥漫着众多雾气,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让人看不分明。 李玄都努力看清四周,却是徒劳,然后就听到一个声音说道:“你来了。” 李玄都对于这个声音很熟悉,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同样模糊不清的高大身影。李玄都只能看到一个轮廓,这个轮廓其实也并非如何高大,只是常人之高,可在婴孩模样的李玄都面前,就显得十分高大了。 李玄都带着几分恭敬开口道:“师父。” 这个身影正是李道虚,相较于婴孩大小的李玄都,李道虚还维持了本来形貌,这便是两人修为上的差距。 李道虚道:“所谓神游天外,不过如此。” 李玄都问道:“师父,这里真是紫霄宫?” 李道虚答道:“这里的确是紫霄宫,在太上道祖显圣之后,便开启了。不过只有进入过昆仑洞天的长生之人,才能神游进入此间。澹台云来过,秦清也来过,你倒是第一次来到此地。” 李玄都道:“我未曾跻身元婴妙境,神游与否,不能自主。” 李道虚道:“可你还是来了。” 李玄都问道:“此地有何玄妙之处?” 李道虚道:“此处有太上道祖留下的禁制,不得妄为,不过可以在此地感悟天地玄机和太上妙法,我在此地多时,大有裨益,澹台云和秦清也是在此地更上一层楼”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记得老天师说过,紫霄宫中有一天地灵根,三千六百年一开花,三千六百年一结果,所结之果再三千六百年方得成熟,一次结果三十六枚,可助地仙渡过三次天劫,人间所修金丹大道,又称金液大还丹,故而此树之果,名为草还丹。再有六百余年,紫霄宫中的草还丹就该成熟了。” 李道虚道:“你若能够带走,尽管去拿就是。” 第二百八十一章 广寒宫 天底下,念头最快,神游之人更甚于长生地仙飞腾于天地之间。 一念之间,李道虚离开了此地,不知去向。 李玄都独自一人神游于紫霄宫中。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紫霄宫中包罗万象,并非是寻常宫殿格局,当李玄都离开大殿之后,立时来到一处黑暗浩瀚所在,李玄都感知四周,却发现自己身处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周围星辰有无量之大、无量之数,在极远处,有一个大到无法形容的“火球”正在熊熊燃烧,照亮了黑暗。 这种景象,李玄都倒是不陌生,太平宗的“南斗二十八星图”便是如此衍化,是为天外天所在,传说域外天魔便是来源于此。 不过李玄都并不认为这里是真正的天外天,因为传说中要进入天外天必须突破九天罡风,其中有各种元磁神光,便是长生地仙也无法承受,除非是拥有跨界之能的天仙。 便在此时,李玄都发现远处虚空中漂浮着一片琼楼玉宇,清冷寂寥,相较于周围浑然天成的星辰,这些精致华美的宫殿楼阁俨然是人工后天雕琢而成。 这片宫殿楼阁让李玄都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 然后他很快意识到,这是神力的气息,而且这股神力中还夹杂着许多类似于“太阴十三剑”的气机。 毕竟李玄都得到了“帝释天”,也算有所了解。 “帝释天”便是依靠神力行动,只是大真人府一战后,“帝释天”神力消耗过大,进入沉睡之中。李玄都便将其安置在剑秀山中,以防不测。除此之外,李玄都也精通“太阴十三剑”,只觉得“太阴十三剑”与眼前琼楼玉宇中的气息同出一源。 李玄都从藏书楼的典籍中得知,“太阴十三剑”是传承自上古时的一位神仙“太阴真君”,太阴对应太阳,也就是月亮。在世人传说中,月亮上有太阴真君的行宫广寒宫,又名月宫、桂宫、蟾宫等等,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广寒宫? 李玄都尝试着激发出“太阴十三剑”的气息。果不其然,这片宫殿楼阁立时有了反应,开始迅速向李玄都所在的方向靠近,又或者是把李玄都拉向自己。 转眼之间,李玄都已经置身于一片宫殿之中,此处宫殿浑然不似人间宫殿,晶莹剔透,好似水晶筑成,色泽略显暗沉,又闪烁着淡淡荧光。玉桥之下是星河流淌,宫殿之间有桂树成林。脚下非云非雾非水,好似星光凝结成冰,又好似琉璃玻璃铺地,让人难以分辨,可倒映人影。头顶是一片浩瀚星空,星辰不知其数,太阳遥遥,不见太阴。 正中主殿悬挂竖匾,以铭文上书“广寒”二字。 只是宫殿之中不见半个人影,死气沉沉,似乎已经荒废多时。 李玄都忍不住感慨道:“这便是太阴真君的广寒宫?” 根据李玄都所知,神仙是五仙之中的异类,借外在愿力化作神力,铸就金身,在世称神,继而开辟神国,以香火愿力为食,没有百年之期的限制,不能随意干涉人间。 除此之外,神仙极度依赖香火愿力,若是香火断绝,就会金身蒙尘,继而渐渐腐朽,神国破败,只能苟延残喘,最终金身朽坏,神国崩塌,就此陨落。不过如果是香火鼎盛,神仙也会大受裨益,金身不坏,神威无量,如果信众能到数百万之众,在自家神国之内,甚至能与天仙、三劫地仙抗衡而不落下风。整体来说,神仙比起逍遥自在的天仙,差之许多,与受限于百年之期的地仙各有千秋。 如今看来,这座广寒宫倒像是一处已经荒废的神域,其主人恐怕早已离去或者消失。 毕竟太阴真君的传承早已断绝多年,就连“太阴十三剑”也被几番修改,从神道功法变为地仙功法,只是还残留了些许神道功法的痕迹,即是炼制剑奴的由来。如今就算是阴阳宗中都少有人知晓“太阴十三剑”的来历,更不必说香火愿力。没了香火愿力,神仙们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管如何强大,终究有陨落的那一天。 至于为何广寒宫仍旧得以保存,则是因为神仙的另外一种特质。 神仙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死亡是金身腐朽崩坏,这只是假死,就好似河水断流、湖泊干涸,只要有新的香火愿力注入,便能在神国内重塑金身;第二次死亡是神国崩塌,这是真正死了,不过未曾死绝,还有一点冥冥之中的灵性印记尚存,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位神仙,便有重新归来的机会;第三次死亡是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位神仙,那便连最后的印记也彻底消散,死得不能再死。从这一点上来说,神仙比地仙、鬼仙、人仙更难消灭。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太阴真君只是第一重死亡,也就是金身腐朽崩坏,而神国尚存,进入了假死状态之中。 说到神仙一道,在道门中已经没落,反而在佛门发扬光大。 佛门为了保证神国不朽,将信众的魂魄收入自己的神国之中,使其在神国中获得重生,并随着神国长生不死,有些类似于伪仙们合道于“玄都紫府”,看似得长生,实则不得自由。只是普通信众比不得伪仙那般见多识广,自然不会觉得受到拘束,反而认为这是莫大的恩赐。 于是佛陀的佛国之中总有数不清的佛子,用佛门的话来说,就是恒河沙数。这些所谓的佛子,日夜诵经不停,维持神国不会衰落,也不断加固佛陀的金身。 不过神国内永恒不变,无论是信众也好,还是佛子也罢,千百年来始终重复一件事,难免麻木不仁,麻木而无所谓虔诚,能够提供的愿力便大为减弱,于是佛门又创造出了六道轮回,使得佛国内的信众们不断轮回重生,洗去过往的记忆,重新开始,自然就不会麻木不仁。这便是极乐世界。 据说佛祖的婆娑世界更进一步,能够使信众以鬼仙夺舍的方式降生人间,在人间历练百年后再重归佛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而这部分人往往都是有大智慧和大毅力之人,重归佛国之后,也不再是普通佛子那么简单,而是会成为佛陀的从属,甚至能够成为金刚、罗汉之流。 故而佛门中人相信来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的确是来生,只是这种来生与永世不得解脱,又有多少区别,那就见仁见智了。 也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从不相信转世一说,要么是鬼仙的夺舍,要是佛门的轮回,何来转世?所以道门始终认为,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为鬼,皂阁宗收集的冤魂便是人的三尸。而能够主动斩去三尸,则是了不得的大神通。 再看太阴真君的这方神域,暮气沉沉,显然没有佛门佛国的手段,说来也是,太阴真君与东皇一样,都是上古时的神仙,与巫阳是同时代之人,铸就金身还在佛门兴起之前。天下间的各种神通都是被逐一完善,而不是创出之后就完美无缺,所以太阴真君没有如此手段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因何缘故,太阴真君的广寒宫被遗留在太上道祖的紫霄宫中。 李玄都本想在这处广寒宫中探索一番,却发现宫门紧闭,显然是不欢迎外客。 李玄都念头一动,身形开始缓缓上升,转眼间,他脚下的广寒宫只剩下一点,而他的头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轮明月。 正常明月,一眼望去,如白玉盘,似瑶台镜,总之是看起来不大的,可这轮明月却大到夸张的地步,足有山岳之大,李玄都在其面前,当真是渺小无比,好似一个玉盘上的一粒尘埃,几乎不可察。 月光落在李玄都的身上,虽然李玄都本体并不在此地,这片神域也是一片死寂,可仍旧让李玄都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这种寒意不会影响到死物,却能生生冻毙活人。 想来这是广寒宫的一种御敌手段,只是主人不在,而且神域破败多时,已经没有全盛时的万一,自然伤不到李玄都。反而李玄都可以结合此处月光来进一步精进“太阴十三剑”,毕竟李玄都的“太阴十三剑”算不得真正圆满,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 虽说太阴真君是神道中人,“太阴十三剑”是地仙功法, 但两者还是有许多相通之处。 在“太阴十三剑”中有“碧海潮月明”一剑,蕴含“太阴剑气”的神通,至阴至柔,克制至阳至刚的神力,而太阴真君却能将神力化作类似于“太阴剑气”的月光,这其中阴阳转换的道理,说起不难,无非是阴极阳生而阳极阴生,可真正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这便让李玄都好生佩服。 “太阴十三剑”名为太阴,可修炼到极致之后,就是要阴极阳生,达到阴阳平衡,如此方才符合道门的理念。李玄都虽然跻身长生境,但还是停留在太阴这个层次,仅以感悟而言,并不比王天笑、上官莞高明多少,距离当初的地师更是有着不小的差距,只是靠着修为更高而显得更为厉害。此时感悟月光,反而能让李玄都补全这部分缺失,更进一步。 难怪李道虚会说在此地会大有裨益,的确如此。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太阴太阳 李玄都不知在广寒宫中沉浸了多久,待到他“回神”的时候,人间已经是日上三竿,秦素就站在他面前。 原来秦素一早过来寻找李玄都,发现李玄都状态不对,虽然体魄气息如常,但好像失魂落魄之人,神魂不知去向,秦素大惊之下,不敢离开,紧紧守在李玄都身旁,直到李玄都“回神”,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玄都“回神”之后,神魂还未彻底归位,仿若大梦初醒,有几分恍惚,如梦呓般喃喃道:“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秦素听他忽然吟出这首《水调歌头》,越发感觉奇怪,轻声问道:“紫府,你认得我是谁吗?” 李玄都听到秦素的声音,恍惚渐消,终于是彻底“回神”,道:“当然认得,你是素素。” 秦素轻轻拍了下胸口,说道:“你吓死我了,你刚才是怎么了?” 李玄都没有立刻回答,内视己身,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想来是那冰寒月光的缘故,竟然通过神魂和体魄的无形牵绊,隔着千万里之遥作用在自己的身上,这等神通当真玄妙无比。 李玄都化解白霜,这才回答道:“昨夜我机缘巧合之下竟是神游天外,造访紫霄宫,夜游广寒宫,仿若置身梦中。” 秦素先是吃惊,继而又是恍然:“难怪你要问‘明月几时有’,竟然神游月宫。” 说话时,秦素不由流露出几分向往神色。这也在情理之中,广寒宫的真正主人太阴真君已经渐渐少有人知,可寄居在广寒宫中的广寒仙子却是鼎鼎有名。对于许多女子而言,月宫有许多别样意味。 李玄都已经知道秦素要问什么,说道:“月宫一片死寂,有许多桂树,却没有伐木的神将和抱着玉兔的仙子。” 见秦素有些迷惑,李玄都将自己的经历大概讲述了一遍,同时将神仙的三重死亡详细解释了一遍,秦素这才明白其中关键,又问道:“你没有元婴妙境,还能进入其中吗?” 李玄都道:“不能随意进入其中,不过可以看缘分。” 秦素皱起眉头,说道:“按照你的说法,老爷子也能进入其中,而且老爷子已经跻身元婴妙境,可以随意出入,你们还是无法拉近距离。” 李玄都道:“在里面神游还是看机缘的,说不定我下次就能找到金液大还丹,直接一步登天也未可知。” 秦素无奈道:“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你占尽了?我可不信。” 李玄都也知道这种希望渺茫,不过随口一说,并不当真,自然不会反驳秦素,只是一笑。 不过话说回来,不考虑李道虚如何,仅就李玄都自己而言,一夜的收获,更甚于多日的苦修。他过去因为心魔的缘故,修炼“太阴十三剑”可谓是一波三折,不算完美,“太阴剑阵”的部分更是全部依靠“阴阳仙衣”得来,等同李玄都根本没有修炼过。虽然李玄都有长生境界的修为和“太平青领经”,能够运用自如,但与当年的地师徐无鬼还有很大的差距。 过去李玄都修炼“太阴十三剑”,一直有一个困扰,一味极阴会破坏阴阳平衡,也与金丹大道背道而驰,他当然明白阴极阳生的道理,可明白这个道理是一回事,具体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太阴真君所化明月让李玄都有了些许感悟,太阴本无光,其光来自于太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不是阴极阳生,而是阳极阴生。放在神道一途来说,当然不是说太阴真君的神力来自于太阳真君,而是说太阴真君将至阳的神力转化为至阴的月光。 至于太阳真君,已经找不到踪迹,就连神域似乎也彻底泯灭了,其中原因与佛门有关。佛门有佛陀象征大日,取代了太阳真君的位置,双方争夺香火愿力,便如老农争水,这家多一分,那家就少一分,如今世人只知大日如来而不知太阳真君,加上日光菩萨再争一分,佛门的兴盛加速了太阳真君的灭亡,甚至会使得太阳真君彻底被遗忘。如今太阳真君可能已经进入第三重死亡,也可能还在第二重死亡之中。 不过佛门中并无象征月亮的佛陀,只有一位月光菩萨,倒是让太阴真君有了极大的喘息余地,至今只是停留在第一重死亡的状态之中。 太阴真君假死,身化明月高悬广寒宫之上,李玄都借此感悟,终于明白了太阴真君是如何转化阴阳。 香火愿力来自于人,天生属阳,所转化的神力也是如此,故而佛门佛陀才会显化大日,而不是显化明月。从这一点上来说,太阴一道是反其道而行之。 其中关键关键就在于“心魔 ”,神力象征太阳,修炼此法之人象征人间,那么心魔便是太阴,太阴绕人间而动,又将太阳之光化作月光洒落人间,也就是说心魔是阴阳转化的核心。 李玄都心魔不全,最契合“太阴十三剑”的心魔被地师拔除,如今在上官莞体内,后来李玄都自行补全的部分又牵涉到“长生石”和“帝释天”,而且被李玄都大肆修改,早已背离了“太阴十三剑”的主旨,变成类似于身外化身或是元婴雏形的存在,固然没了心魔反噬的危险,再想依靠其阴阳转换,那也是行不通了。而且心魔一途修到最后是需要神力的,当年地师可以通过青阳教汲取神力,如今李玄都去哪里寻找神力来源? 不过要说这条路彻底堵死了,那也不尽然,李玄都已经明白其中原理,便可以寻求替代之法,既然内里走不通,便从外部着手。 李玄都所学其他功法,无论是“龙虎剑诀”,还是“太平青领经”,乃至于“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剑诀”,都是阴阳调和,以此为基础,只缺一门至阳至刚之法来中和“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忽然想起地师在五行洞天中施展的种种手段,凝聚大日如来法相,佛掌浩荡,不由生出恍然大悟之感。 当初大天师和地师都凝聚有身外化身,不过大天师是以宝物、仙物为依托,而地师则是以神力为依托。待到地师炼制“帝释天”,将全部神力注入“帝释天”之中,必然造成体内阴阳失衡,故而地师才专门修炼了此法来调和阴阳。 如果李玄都想要修炼此类功法, 倒是不必花费心思,在剑秀山的藏书楼中就有。 李玄都记得很清楚,佛门四宗的藏书远超辽东五宗和正道八宗。 静禅宗被收录了“金刚不坏法”、“易筋洗髓金经”、“坐忘禅功”、“大金刚拳”、“金刚之身”、“般若功”、“万佛掌”、“千佛掌”、“佛陀法相显化法”。 慈航宗只有一部“慈航普渡剑典”的“剑字卷”残篇。 金刚宗被收录了“大宝瓶印”、“大手印”、“大宝瓶之身”、“金刚法身”、“大威伏魔拳”、“伏魔袈裟功”,缺少了“金刚神力”、“金刚大力”、“移山大力”、“尊胜宝瓶印”。 最后是真言宗,有“大欢喜禅”、“施无畏印”、“大日如来法相显化法”、“不动明王显化法”、“大暗黑天法相显化法”。 除此之外,李玄都本身也学了一门出自道门的至阳功法“太上丹经”。 有地师的先例在前,李玄都照此修炼不会出现什么纰漏,而且有“太平青领经”的协助,定然是一日千里,甚至能够媲美还未渡过天劫的徐无鬼。 至于李玄都为何不考虑将“帝释天”带到帝京,是因为“帝释天”的神力乃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没了青阳教作为补充,用一分少一分,待到消耗殆尽,“帝释天”倒不至于如神仙一般金身崩坏,却也威力大减。 大真人府一战,“帝释天”激战宋政,已经损耗极大,如今未必经得起李道虚的几剑,倒不如将“帝释天”作为一个退路,就算李玄都输了,还有“帝释天”坐镇剑秀山,儒门中人也好,其他人也罢,投鼠忌器,不敢大举反扑。 在此情况下,有秦清的照拂,秦素很容易就能继承李玄都留下的各方势力,虽然难免人心浮动,甚至是四分五裂,但最为核心的客栈部分不至于就此消亡。 这是李玄都做的最坏打算,正所谓不虑胜先虑败,李玄都身上所系早已不是他一人的命运,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更是李玄都所不为。 想到此处,李玄都将自己想要修炼一门纯阳功法的想法大致告诉秦素,让秦素代他坐镇齐州会馆,然后身形化作阴火消失,重回景陵,通过邀月洞天,前往中州的龙门府北邙山,最终无声无息地返回剑秀山。 剑秀山中无人知道李玄都回来,李玄都也无意惊动其他人,直接来到藏书楼中,寻出关于大日如来的法门。 这一次,他要重走地师老路,修炼传承自大日如来的大日如来法相,用以调和传承自太阴真君的“太阴十三剑”,以此更进一步。 第二百八十三章 踪迹初显 大雪山的一条支脉延伸至蜀州境内,成为蜀州的众多山脉之一。 若从高空俯瞰,方圆千里之内,瘴气丛生,雾气缭绕,依稀可见山势绵延,怪石嶙峋。 一处山谷中,密不透风的巨大树冠覆盖了大半谷地,虽然时值冬日,但树冠仍旧是枝叶繁茂,盘根纠结,枝节主次不分,使得此地形成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地形。 山谷上方的一处悬崖峭壁上,站着一男一女。 两人年纪都不大,男子一袭青衫,身材修长挺拔,英俊不凡。在他身旁的女子娇小玲珑,粉雕玉琢一般,瑶鼻微翘,眼似点漆,说不出的灵气可爱。 男子望着下方的山谷,脸上忽然露出几分笑意。 女子则是望着男子,微微不解,脸上露出疑惑之色,问道:“师兄,我们来这里干嘛?” 男子抬手指着下方的身故,说道:“这里大有蹊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误打误撞之下,竟是找到了魔道中人的藏身之地。” 女子“啊”了一声,甚是惊讶:“师父说的魔道中人?” 男子点头道:“对,魔道中人。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人修炼丧尽天良的魔功,取人魂魄内脏;有人被域外天魔诱惑,性情暴戾残忍;还有人肆意妄为、泯灭良知,以杀戮为乐。这些人被统称为魔道中人,人人得而诛之。” 女子的脸色微微一白,喃喃道:“如此说来,这些魔道中人都是极为凶残了。” “魔头自然凶残无比,可止小儿夜啼。不过也不是谁都能被称作魔头的。”男子道,“这谷中藏着不少人,可是能被称作魔头的恐怕不超过一手之数,剩下的不过是些喽啰扈从罢了,不足为虑。” 正在两人说话时,忽然响起一声尖锐鸣叫,然后就见一只与孔雀有几分相似却大了许多的怪鸟从深谷中冲天而起,好些大树被拦腰折断,声势骇人。紧接着又有十余道身影高高跃起,踩踏在树冠上如履平地,紧追不放。 若是仔细看去,怪鸟的脚上缠着一条细细银线,使其不能就此高飞远去。 男子见此情景,脸上露出几分惊讶之意,说道:“这是大孔雀,身形远大于普通孔雀,其尾羽十分珍贵,可以用来制成扇子、羽衣等灵物。” 少女有些忧虑:“追捕大孔雀的人就是魔道中人了?” “应该是。”男子点了点头。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他们身后位置突然响起一声轻笑,两人猛地转身望去,就见一个年轻人正站在自己身后。 这年轻人身着华美锦衣,背负双手,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两人皆是一惊,以两人的境界修为,竟是没能发觉这人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后的,可见此人修为之高,最少也是先天境,甚至是归真境的修为。 男子脸色凝重,开口问道:“阁下是何人?” 这年轻人笑容不变,双眼就像一对月牙,回答道:“在下姓林,双名‘炎周’,正是尊驾口中的魔道之人。” 男子和女子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握住了背后所负长剑的剑柄。 名叫林炎周的年轻人浑然未见一般,笑吟吟地问道:“不知两位姓甚名谁?” 男子犹豫了一下,暗中戒备,沉声道:“我乃蜀山剑派弟子齐玉青。这是我的师妹孙玉纤。” 林炎周又问道:“不知蜀山剑派的掌门齐饮冰与两位是什么关系?” 齐玉青道:“正是家父。” “原来如此。”林炎周稍稍拉长了音调。 话音未落,两人忽然察觉到几分不对劲,猛地低头望去,脚下竟不知何时生出了重重藤蔓,将他们的下盘牢牢捆住。 趁此时机,林炎周猛地挥袖,洒出一蓬白茫茫好似烟雨的细针,激射向两人。 两人被藤蔓束缚,躲闪不得,只能舞动手中长剑格挡。无奈细针太多,总有漏网之鱼,两人被细针刺中,顿时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林炎周再一挥袖,两人只觉得迎面扑来一阵甜腻味道,然后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林炎周轻描淡写地制住两人后,不远处的大孔雀也被捉住,又有几名汉子来到林炎周这边。 林炎周取过两人的双剑,吩咐道:“带他们去谷中。” 几名汉子掏出随身携带的大口袋,将两人分别装入其中,然后一人一只背在身上。 …… 陆雁冰等人到了中州万象学宫之后,分头行事,一边是紫燕山人和司空道玄召集儒门中人,一边是陆雁冰以清平先生的名义召集各路江湖豪杰,其中就包括唐家堡、妙真宗、蜀山剑派这些地头蛇,同时还有徐九、阴阳宗从旁协助。 陆雁冰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请各家派出弟子四下探查,或是动用经营多年的人脉势力搜集消息。 不管这些魔道中人行事如何隐蔽,这么多年下来终究会留下许多痕迹,各家未必全然不知情,只是有些时候,因为形势也好,因为人心也罢,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只要不牵涉到自己头上,便不去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这些魔道中人也是乖觉,兔子不吃窝边草,从不主动招惹近邻,所以这些年来双方相安无事。不过这种默契其实非常脆弱,没有什么利益牵扯,真要对魔道中人动手,各家都不会包庇,更不会手软,就比如此时。 陆雁冰动手打架不行,做这些差事却是熟练,这几日很是自在,心中暗自想着,自己把这些安排妥当了,待到素素过来,那些魔道中人的踪迹估计也被查得七七八八,接下来就是秦素的事情了,她便可以“功成身退”。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她不想返回帝京,那里恐怕会有一场大变发生,她这点境界修为未免有些不够看,还是不凑热闹为好。可以四处走走,也可以返回清微宗。 此时陆雁冰受兰夫人的邀请,来到了北邙山。在帝京城的时候,兰玄霜已经与上官莞商议好了,还是按照以前阴阳宗和皂阁宗的划分,两宗共分北邙山三十二峰,所以翠云峰上清宫成为上官莞的居处,而兰玄霜不喜欢阴气过盛的鬼国洞天,选择居住在避暑行宫之中。 陆雁冰如今就在避暑行宫之中,这里曾是女帝行宫,大体架构还在,经过这段时间的修缮,已经有有模有样,尤其是首先修缮的几处殿阁,已经可以住人待客。 随着阴阳宗和皂阁宗落入李玄都手中,如今中州局势越发像类似齐州。齐州是社稷学宫和清微宗分庭抗礼,如今的中州,明面上还是万象学宫一家独大,可北邙山、紫仙山、剑秀山、中岳都已经在李玄都的掌控之中,倒像是李玄都围住了万象学宫,将其压缩在龙门府的一府之地。 三大学宫,四大书院,有两大学宫位于江北,只有天心学宫位于江南,可四大书院中却有三座书院位于江南。万象学宫固然势大,是实质上的三大学宫之首,却也显得势单力孤,只有一座书院作为呼应。好在如今道门和儒门又开始结盟联手,不至于撕破脸皮。 正当陆雁冰在避暑行宫中悠闲自在的时候,蜀山剑派那边传来消息,两名弟子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两名弟子的身份不同寻常,是掌门齐饮冰的儿子和弟子,修为也不能算弱,齐玉青有先天境的修为,孙玉纤也有玄元境的修为,不大可能是江湖散人出手,如今青阳教已四分五裂,名存实亡,而唐家堡、妙真宗又与蜀山剑派同乘一船,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到底是谁被掳走的,已经不言而喻。 陆雁冰和兰玄霜商议之后,当即决定通知儒门中人,然后前往蜀州。 …… 当孙玉纤幽幽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而且极为拘束,只能蜷缩着身子,好像身处在一个布袋之中。她第一反应就是要挣脱束缚,此时手中没有长剑,只能用手去撕扯布袋,岂知那布袋非绸非革,坚韧异常,摸上去布纹宛然,显是粗布所制,但撕上去却纹丝不动,而且鼓鼓荡荡,无处着力,显然是一件宝物。 背着布袋之人察觉到孙玉纤醒来,也不以为意,说道:“不必费力了,以你的修为,能钻出布袋,算你本事。” 孙玉纤运转气机,双手往外猛推,但那布袋绝不受力,只是发出一声闷响,那袋子微微向外一凸,待她收回手掌,布袋立即变回原样,不论她如何拉推扯撕,翻滚顶撞,这只布袋总是死样活气的不受力道。 背着布袋之人笑道:“道门有个神通叫‘乾坤袖’,袖中藏乾坤,无物不收,这只布袋便是效仿‘乾坤袖’制成,名为‘乾坤布袋’,休说你区区中三境的修为,便是归真境,只要不小心落入了这只口袋之中,手中没有利器,也未必能脱身出来。” 孙玉纤心中大为惊恐,忍不住问道:“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那人嘿然道:“自然是进献给教主了。” 孙玉纤正要说话,身子忽然飞了起来,让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只是她叫声未绝,只觉身子一顿,那人已然着地,孙玉纤这才明白,原来适才那人是带自己纵跃了一下,心想这个背着布袋之人多半是在山间行走,那人背负了自己如此跳跃,山势陡峭,倘若一个失足,岂不两人都一齐粉身碎骨?心中刚想到此处,那人又已跃起。 这人不断跳跃,忽高忽低,忽近忽远,孙玉纤虽在布袋之中,见不到半点光亮,也猜得到此地的地势必定险峻异常,心中越发惊恐不安。 第二百八十四章 双修之法 李玄都没有在剑秀山停留太长时间,很快又返回帝京。与之同时,他从剑秀山带来了所有关于大日法相的功法。这些功法中并没有大成之法,不过胜在体系健全,地师当初便是将这些零零散散的上成之法、中成之法拼接在一起,凝聚了不逊于真言宗真传的大日法相。 虽然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不如当初还未渡过一重天劫的地师徐无鬼,但已经不逊太多,地师能够做到的,李玄都同样能够做到,更何况李玄都本就有一定的佛门功法基础,已经将“坐忘禅功”修炼至近乎圆满的地步。所以就算他没有相应的大成之法,有这些成体系的上成之法、中成之法,也能够融会贯通,发挥出不逊于正版大成之法的威力。 除此之外,李玄都还有“太上丹经”,同样可以弥补一部分。 说起“太上丹经”,堪称包罗万象,总共有二十四篇,第五篇、第十篇、第十七篇是剑道剑诀;第六篇、第七篇、第八篇是鬼仙方术;第九篇、第十四篇、第十六篇是武夫拳意;还有第十三篇、第十八篇、第二十篇是练气法门,最后一篇是总诀大纲。与“坐忘禅功”类似,虽然只是上成之法,但在某些方面却可以媲美大成之法,算是上成之法中的顶尖法门。 李玄都整合了这部分纯阳功法之后,又想起一事。当初他相助天乐宗,百媚娘送出了两件谢礼,一件是天乐宗的宝刀“冷美人”,后来被李玄都铸成了“白骨流光”,又转赠给李非烟,另一件是醉春风得自真言宗的“大欢喜禅”。 此乃双修之法,故而李玄都未曾修炼,一直放在“十八楼”中。如今他整理真传宗的各种功法,“大欢喜禅”类似于清微宗的“玄微真术”,乃是真传宗的根本功法,想要修炼其他功法,要以此法为基础,于是他又把这部功法想了起来。 其实在剑秀山的藏书楼中也有此门功法的摹本,不过较之醉春风手中的正本,少了些许内容,想来地师对于此类双修法门并不在意,没有苛求太多。 李玄都心想如今自己也是成家立业之人,这部双修功法倒是可以拿来一用,不必再放在“十八楼”中蒙尘。 在真传宗这一脉佛门之中,双修之法便是明王明妃一途,难免让人将其与道门的房中术或者采补法联系一起。这类手段不能说是落了下乘,却也谈不上“上乘”二字。 双修之法的关键在于“互补”二字。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双休之法便是效仿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男子为阳,女子为阴,男子阳有余而阴不足,女子阴有余而阳不足,故而男子采女子之阴补自身之阴,女子采男子之阳补自身之阳,最终使两人皆能阴阳平衡。 除了男女阴阳之外,还有功法阴阳,一者修炼纯阳功法, 一者修炼纯阴功法, 同样可以双修互补,只是境界修为不足的情况下,还是免不得要借助男女之事为媒介桥梁,使得双方互通有无。 到了李玄都这等境界修为,已经能够做到不借助男女之事也可沟通双方,这种手段名为“气脉”,顾名思义是以纯粹气机、真元、血气在自己体外造就“经脉”,区别于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又与真正的体内经脉相差无几,既可以用来沟通天地,也可以用来连接他人,十分玄奇。据说人仙修炼到后期之后,有几处穴窍并不在体内,而是在体外,便是这气脉的缘故。 于是李玄都找来秦素,与她说明其中种种。 秦素是守礼的女子,平日里与李玄都有些亲昵举动已经是她的极限,要让她还未成亲便行男女之事,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不过她听到李玄都说起可以用气脉替代男女之事后,便不再拒绝,依言与李玄都修炼起这门“大欢喜禅”。 “大欢喜禅”是上成之法,其中夹杂有诸多佛门的晦涩术语,寻常人定是极难参透,不过醉春风留下了许多注释,再加上李玄都的推究,以及秦素本身的“宿命通”,秦素只用了三天的时间,便将“大欢喜禅”的精要大致参究领悟。 三日后,齐州会馆的静室中,李玄都和秦素相隔三丈距离,衣着与往常并无区别,然后各自盘膝坐定,秦素率先闭目凝神,进入入定状态之中,李玄都则灵台清明,掌握全局。 如此距离,任谁看来都不会联想到双修之法,只当秦素坐关,李玄都从旁护法。 可如果让修炼有“天眼通”之人来看,就会发现在两人之间的三丈距离中,交错着密密麻麻的“经络”,这些经络略显虚幻,皆是由气机凝聚而成,连接了两人全身上下的各处穴窍,这便是气脉。这些气脉又一一对应,比如从李玄都风池穴延伸出的气脉,同样对应秦素的风池穴。如此使得两人连为一体,却是比男女之事更为高明了。 其实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并不太瞧得上“大欢喜禅”,就算没有练成,也算不得什么,他另有目的,那就是借着此机会,帮助秦素修成一门大成之法,也就是得自宋政的“长生素女经”。 虽然李玄都已经将正本还给了澹台云,但他还是留下了副本。“长生素女经”是道门宝典奇书之一,若论传承,可以追溯到九幽素阴女帝,既是男女双修之法,也是固本培元之术。天帝修炼此等功法,御女三千得以证道飞升。 后世玄女宗的祖师得到了“长生素女经”,却因为不合玄女宗的规矩而大加修改,删去了男女双修的部分,只剩下部分固本培元之术,也就是如今玄女宗弟子修炼的“素女经”,威力大减,已经不是大成之法。 秦素曾经修炼过“素女经”,算是有部分基础,所欠缺的正是双修部分。 其实修炼此法并不需要过多涉及男女之事,只是当初宋政急于求成,想出了一个取巧之法,以人为媒,以情为引,借由与女子的鱼水之欢来壮大自身修为。若是循序渐进,根本不必如此。 不过宋政这个取巧办法倒是给了李玄都一定的启发,宋政的办法说白了就是以量取胜,那么李玄都的办法便是以质取胜。宋政的双修对象众多,而秦素的双修对象只需要一个人就足够了,那就是李玄都本人,一个货真价实的长生地仙自然远胜宋政的众多情人。 这其实也是宋政当年用来对付李道虚的思路,宋政想要窃取李道虚的修为,只是李道虚不同意,三剑差点劈死宋政。如今李玄都主动放开,任由秦素取用。双方本质并无太大区别,无非是同意与否。 至于此法是否会伤及李玄都的根本,大可不必担心。如今李玄都和秦素的差距,就好似是大海和湖泊的差距,任凭湖泊再大,如何能让大海枯竭?若是秦素同样是长生境界,那便都是大海,东海之水流向西海,西海之水流向东海,何时见过东海或是西海枯竭?到了那时候,秦素便可以反哺李玄都,而不是一味索取。 秦素不知其中奥妙,不过她对李玄都十分信任,一切由李玄都主导,也不去多想,只当自己与李玄都共同修炼“大欢喜禅”,却不知“大欢喜禅”只是帮李玄都完善大日法相,对于秦素来说算不得什么,而“长生素女经”却能让秦素有望在短时间内跻身天人造化境。 都说朽木难雕,秦素能够“成器”,固然是因为李玄都这个匠人手艺出众且不计得失损耗,更关键的原因则是秦素本身就是一块上佳的良才美玉,又有“宿命通”和秦清亲自打下的基础,并不逊于李玄都。李玄都只是加快了这个进程,如果没有李玄都,秦素跻身天人造化境也是迟早之事。如果秦素本身只是资质寻常,饶是李玄都有此心,也无此力。 不过秦素也不是立刻就能跻身天人造化境,李玄都只是提供一个契机,就像当初地师将李玄都的心魔栽种在上官莞的身上,剩下的修炼部分就不是地师可以代劳,还要上官莞自行修炼。 秦素同样如此,就算她跻身了天人造化境,因为走了捷径的缘故,也会像当初的上官莞那般,修为逊色于其他同境之人。不过秦素身怀仙物和诸多功法,天人无量境时就能抗衡天人造化境,若是果真跻身天人造化境,就算本身修为弱于旁人,也是在同境之中罕有敌手。 如此用了十日的时间,时间进入冬月,也就是一年十二个月中的十一月。秦素终于在李玄都的引导下初步修成了“长生素女经”,算是初窥门径,还算不得登堂入室,因此秦素暂未跻身天人造化境,还剩下半步之遥。到了此时,秦素亦是明白了李玄都的用心,并未多说什么。以两人的感情,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李玄都帮助秦素初步修成“长生素女经”,并非全无收获,他得以修成“大欢喜禅”,接下来便能以此为基础,继续修炼真言宗的大日法相。 第二百八十五章 密议 冬月的帝京下了一场小雪,在这样的天气中,秦素离开帝京,通过邀月洞天与兰玄霜、陆雁冰会合。 李玄都仍旧留在帝京城中。 秦素临走之前,不忘嘱咐李玄都,让他小心行事,若是大势不可为,便暂时退出帝京城,大不了就像天下棋局中推演的那般,拖到天宝二十年再分出胜负。 另一边,宁忆早已见过了宁奇,而且不止一次,从第一次见面的不欢而散到第二次见面的两相无言,再到第三次见面的不谈国事只谈家事,追忆当年。最终在第四次见面的时候,两人开始敞开心扉,说起了这些年的种种,算是达成了初步和解。 就在李玄都闭关的这段时间中,宁忆和上官莞代表李玄都分别与儒门中人和朝中文官初步达成了共识。 李玄都送走秦素后,宁忆和上官莞一起来到齐州会馆,面见李玄都。 在以李玄都为主导的道门体系中,李玄都是当之无愧的核心枢机,然后就是秦素,被李玄都视作副手和他若发生不测的继任之人。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就是宁忆和上官莞了。 宁忆不必多说,客栈的元老人物,一直都是任劳任怨,极得李玄都的信任。 上官莞虽然加入的时间不长,但她的能力极大弥补了这一点。 如今客栈内外,包括清平会,虽然人才济济,但仍旧人手不足。陆夫人主要负责太平钱庄,李非烟暂时回归清微宗,李如是返回剑秀山负责居中统筹,石无月一向是不太靠谱的。兰玄霜虽然修为很高,但远离人世多年,不通俗务。玄真大长公主、张海石、苏云媗等人则要兼顾其他事情,无法分身。 至于裴玉、周淑宁、沈长生、张白昼等人,都还年小,无论经验还是能力都有所欠缺,威望也有不足,还需要磨砺,不足以担当大任。 算来算去,就只剩下一个上官莞了。虽然让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决策之人,但她毕竟地师一手教导出来的,作为决策者有所不足,作为执行者却绰绰有余。 更关键的一点,清微宗、慈航宗、玄女宗、正一宗等宗门,身份是盟友,哪怕尊李玄都为盟主,双方之间也算不上主从君臣,属于李玄都自己的核心势力还是沈大先生交给他的太平宗和地师留下的齐王门客,再有就是李玄都扶持的新皂阁宗和阴阳宗。说来也是巧了,上官莞既是地师的弟子,又是地师的养女,与李玄都手下的齐王门客们早有交集,这是天然的优势,可以很好地协助李玄都掌握这部分势力。 三人分而落座,李玄都居中,宁忆坐在左边上首位置,上官莞坐在右边上首位置。 李玄都首先开口道:“辛苦两位了。” 宁忆没有说话,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似是无奈,又似是感慨。 上官莞说道:“不辛苦,职责所在。” 李玄都没有过多客套,望向上官莞,问道:“你最近修炼我传授给你的‘逍遥六虚劫’如何了?” 这是李玄都当初对上官莞的承诺,在李玄都神游广寒宫之后,闭关双修之前,他就兑现了承诺。 上官莞笑着道:“算是初窥门径。”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李玄都说道,“能否登堂入室,就要看你自己了。还有‘太阴十三剑’,也不要落下,我有些感悟,过些日子会整理出来一并交给你。” 上官莞有些受宠若惊,说道:“无功不受禄。我无尺寸之功,就被师兄传授‘逍遥六虚劫’已经甚是不安,如何敢再受师兄传授?” 李玄都道:“帮我分忧解劳难道不是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者说了,既然你称我一声‘师兄’,我也要对得起这‘师兄’二字。” 上官莞还想推辞,李玄都摆手打断道:“好了,就这样定下了。” 上官莞脸色肃穆,声音里却透着兴奋:“多谢师兄。” 李玄都挥手在周围设下禁制,端正了面容:“咱们说正题吧,儒门还有那些从属于儒门的官员们,到底是怎样的态度?不仅仅是表面上的态度,还有真实的态度,他们到底坐在哪边,到底是什么风向,你们可以确定了吗?” 上官莞点了下头,又望了望宁忆,方才说道:“官员这边没什么好说的,早就不满太后临朝训政,想要让太后尽早还政于小皇帝。若非太后是小皇帝的生母,疏不间亲,官员们把握不住小皇帝的态度,否则早就生起事来。至于所谓的后党,多是以宗室和宦官为主,太后是徐家的媳妇,老爷死了之后,老太太当家也是情理中事,所以宗室们无所谓太后主政还是皇帝主政,只要不损害宗室利益就行,宦官则是因为先帝遗诏的缘故,从天宝元年就效忠太后。这么多年下来,早已休戚与共,同进同退。” 说到这儿,上官莞顿了一下,放缓了语速:“现在的关键是儒门,这些官员多是儒门弟子,所以他们还在等待儒门的态度。” 李玄都把目光望向了宁忆,示意他说话。 宁忆斟酌着开口道:“儒门这边,隐士和大祭酒们已经达成共识,不过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这次联手以他们为主。” 上官莞问道:“什么叫以他们为主?是让我们听他们的命令行事?” “有紫府坐镇,他们还没有这样的胆子。”宁忆摇头道,“儒门的意思是,小皇帝主政后的朝局要由他们来安排,希望我们不要插手。” 上官莞皱起眉头:“我们不插手,全由着他们安排,那我们岂不是成了他们的打手?” 宁忆道:“儒门承诺,事后会敕封紫府为大真人,还会为四大臣平冤昭雪,便是封秦宗主为辽王,也不是不行。” “儒门真是好算计!”上官莞冷哼一声,“都是口惠而实不至的空名头。难道他们不封师兄为大真人,师兄就不能执掌道门了?难道他们不封秦宗主为辽王,秦宗主就不是辽东之主了?难道他们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号令天下的儒门?” 宁忆道:“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没有答应这个条件。我觉得我们可以不插手庙堂之事,但儒门也不能用几个空名头便把我们糊弄过去。” 上官莞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宁忆问道:“我们该怎样还价?” 李玄都道:“该怎么还就怎么还,不过不要撕破脸皮,最后可以迫于形势而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给儒门一颗定心丸。” 两人都有些惊疑,望着李玄都,等待他给出解释。 李玄都道:“古人自污,莫过于贪财好色。大将领军出征,临行前向皇帝索要田宅金银,当真是爱财贪财吗?不过是安皇帝之心罢了。我们与儒门讨价还价,是贪图儒门许诺的些许利益吗?同样是安儒门之心罢了。让儒门认为我们还是在意这座帝京城的,在意这座的庙堂。” 宁忆和上官莞已经有些明白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们的意图很明确,就是分而破之,先联手儒门把太后除去,然后再专心对付儒门。在此之前,我们要安儒门之心。要知道儒门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这些人可不是一条心。诚然,会有儒门中人看破我们的算计,有所防备,可只要我们能让大多数儒门中人不会起疑,那就足够了。” 上官莞的脸上有了笑意:“师兄所言极是,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读书之人难免自以为是,纵有一两人疾声高呼,其他人也只当是杞人忧天。” 宁忆赞同道:“当年金帐大军南下,其实早有迹象,可就在金帐大军攻入凉州的前一天,帝京朝堂上还有人在高呼议和。哪怕是金帐大军兵临西京城下,这些声音也没有完全消失。待到西京陷落,局势已经十分明显,还是有人自欺欺人,大唱主和调门。” 李玄都说道:“兵法上有围三缺一的说法,包围三面,敞开一面,预设伏兵,诱迫敌人出逃,将其歼灭于城外。说白了就是诱孤立之敌以突围,较单纯的攻坚战更能见效。这便是利用了守军的侥幸心理。” “人都有侥幸心理,不真正到了绝境,不会孤注一掷。我们现在要让绝大部分儒门中人抱有侥幸心理,什么样的侥幸心理?就是‘李玄都只是为了报仇而无意与儒门为敌并争夺帝京’的侥幸心理,只要绝大多数人怀着这样的侥幸心理,再加上儒门内部没有真正能够一言九鼎的魁首人物,纵有一两个明眼人,那也无碍大局。” 上官莞和宁忆都笑了起来,上官莞道:“这便是了,七隐士老奸巨猾不假,多半也只是将信将疑,而不能十分肯定。他们不能肯定,底下的人自然要把事情往好处想,谁也不想平白无故步大祭酒王南霆的后尘。” 李玄都望向宁忆:“阁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还是保持平常心,不要刻意,不要做作。” 宁忆点头应下。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不速之客 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这句话适用于绝大多数情况。 帝京这边,在李玄都、宁忆、上官莞三人的小会中用三言两语定了下来。反观蜀州这边,围剿魔道中人,却是吵闹不休,至今还没有定论。 儒道两家的势力不可小觑,经过多方查探,已经大概确定了魔道中人的具体位置,接下来便是如何剿灭这些魔道中人。 妙真宗家大业大,是为蜀州第一,所以道门中人都聚集在妙真宗的“青城”之中,几次大会,都是没有结果。 蜀山剑派的齐饮冰丢了儿子,心情急迫,恨不得现在就直捣黄龙。唐家堡的唐夫人唐婉和妙真宗的季叔夜却持不赞成的态度,主张徐徐图之。陆雁冰威望不足,无法一锤定音,兰玄霜又与这三派人不熟,不好贸然出面。 这让陆雁冰十分头大,问题不在于她的能力如何,关键在于她的身份不高不低,还算是半个外人,在李玄都这边的位置模糊,别人看在李玄都的面子上,会礼让她几分,可牵涉到宗门大事的时候,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偏偏儒门那边还等着消息,若是再拖下去,岂不是让儒门中人看了笑话? 正当陆雁冰一筹莫展的时候,秦素终于到了。 这让陆雁冰大喜过望,这个棘手的难题终于可以交给正主了。 不同于陆雁冰在李玄都主导的道门体系中的身份地位模糊,秦素的身份很明确,可以完全代表李玄都,李玄都不在的时候,她的意思便是李玄都的意思。 秦素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陆雁冰的难题,其实秦素也没用什么过激手段,只是分别见了齐饮冰、唐婉和季叔夜,交谈之后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三人也都同意了秦素的意见,就这么简单。 于是道门这边决定于冬月中旬进攻魔道中人所在的山谷。秦素又亲自见了大祭酒司空道玄和紫燕山人,双方均无异议。 秦素解决完这些事情之后,才算歇了口气,得以与陆雁冰这位闺中密友闲谈几句。 这“青城”之中处处都是好风光,两人寻了个风景秀丽又僻静无人的亭台,坐于其中。陆雁冰无不羡慕地说道:“素素,你真是好大的气派,这三人都是江湖中有一号的人物,可见到了你,竟是不能说半个‘不’字。你是不知道,前些天我算是费劲了口舌,无奈他们就是听不进去。” 秦素微微一笑:“他们可不是怕我,他们是敬畏紫府。” 陆雁冰沉默了片刻,低声道:“素素,你老实说,你和师兄是不是在暗中结社?” 秦素心中一惊,脸上半点不显,反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又不是傻子。”陆雁冰道,“师兄想要成事,必须要有自己的属下,仅凭一个太平宗可不够。别的不说,就说齐州会馆中的人手,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既然陆雁冰如此说了,秦素也不好再隐瞒,点头道:“你不是外人,我不妨对你直言,自然是有的,有些是直接听令于紫府,比如宁先生,有些是盟友,比如玄真大长公主。” “懂了。”陆雁冰点了点头。 秦素道:“紫府将这个直属于他的结社命名为‘客栈’,全名是‘太平客栈’,客栈中人称呼他为‘大掌柜’。” “这是借用了太平宗名下客栈的名字。”陆雁冰好奇问道,“那你呢?客栈中人怎么称呼你?” 秦素迟疑了一下, 轻声说道:“东主,或者东家。”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陆雁冰半是震惊半是故作震惊,咋舌道,“我猜到了你们这是夫妻店,却没猜到你比师兄还高一头。” 秦素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客栈还是紫府做主的。” 陆雁冰打趣道:“口惠而实不至。” 秦素无奈道:“都说能者上而庸者下,难道让他一个长生地仙听我的号令吗?还是说,你觉得你师兄是个……是个惧内之人?” 陆雁冰道:“这倒是了,就像老爷子和二师兄,从来都不会听我的意见,我只有乖乖听令的份。至于惧内,那可不是老李家的风格,我算是看透了,李家之人,无论男女,老的小的,从师父到师姑再到师兄,都非要自己说了算不可。” 秦素道:“紫府不一样,他不会独断专行,若有大事,都要与旁人商议的。” 陆雁冰促狭道:“还没成亲呢,你这就护起来了?果然是女生外向。” 秦素脸色微微一红,不好辩驳。 陆雁冰又望向秦素头上的龙须香冠,大声啧啧道:“我收到消息,宗内刚刚屠了一条蛟龙,这香冠便是用龙须制成的?老爷子待你可真好。” 秦素无奈叹息一声。 陆雁冰也是叹息道:“我就没有此等福气。” 秦素摇头道:“紫府和老爷子……算了,不说也罢。” 陆雁冰识趣地没有再问,转而说道:“这次剿灭魔道中人,就要有劳素素了,也算是能者多劳。” 便在这时,陆雁冰忽然察觉到几分不对,周围似乎太安静了些。 陆雁冰皱起眉头:“是幻境。” 秦素并不惊讶,甚至可以说是波澜不惊。 “陆大人不愧是大剑仙的弟子,纵然比不得其他几位先生,也不容小觑。”一阵突如其来的娇笑声响起,然后在亭台四周出现了四名白发萧然的女子,均穿白袍,袍上绣着红色火焰。 四人将亭台团团围住,然后一道“阴阳门”缓缓开启,从中缓步走出一个绝美的女子来。 这女子与中原女子截然不同,鼻梁很高,眼窝较深,使得她的双眼总是笼罩着淡淡的阴影,而且她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碧绿眼睛,像极了诗仙在诗篇中一再提起的胡姬。 她又望向秦素:“想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秦大小姐了。” 秦素微微点头道:“我是秦素。” “临大事有静气,秦大小姐好定力。”女子微笑着赞许道。 这句话中透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虽然秦素在玉虚斗剑一战大放异彩,又在大真人府一战中打死了大祭酒王南霆,但因为李玄都太过耀眼的缘故,还是让许多人忽略了秦素。另一方面,玉虚斗剑也好,大真人府之变也罢,江湖中人只是知道结果,却不清楚其中具体过程,所以秦素的事迹只是在小范围内流传。 再加上秦大小姐这个称呼流传太广,总会让人产生秦素是个娇滴滴大小姐的印象。 只有熟悉秦素的人才知道,秦素这个大小姐,“人未识”是真,“养在深闺”却未必,秦素很早之前就开始独自行走江湖,绝非不经事的深闺女子。 秦素看了这名女子一眼,说道:“你们是魔道中人?我没去找你们,你们倒主动找我来了,真是好大的胆子。” 女子笑了笑:“区区一个妙真宗,算不得什么,换成正一宗还差不多。” 陆雁冰撇了撇嘴,只觉得这女子的口气比天还高,不过她转念一想,那张龙都有如此修为,这女子说不定也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 秦素直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回答道:“秦大小姐不认得我,我叫李凤,秦大小姐一定要记好了。” 秦素自然由这个名字联想到了死在帝京城中的张龙,道:“张三李四,龙凤呈祥?你们取名字未免太不用心。” 李凤淡然道:“名字只是一个代号,龙凤也好,阿猫阿狗也罢,都没什么区别。” 秦素从始至终都是镇定非常,又问道:“你们今天的来意是什么?” 李凤说道:“我家教主听闻清平先生传令道门之人要剿灭我们这些魔道中人,大为震怒,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我家教主传下谕旨,让我们请清平先生的师妹前往敝教总坛盘桓数日。只是没想到竟然能在此地遇到秦大小姐,这可是意外之喜,真是再好不过,若是两位没有异议,我们便即起行如何?” 陆雁冰冷哼一声:“就凭你们?真是大言不惭。” 李凤稍稍拔高了嗓音,说道:“陆先生,你不过是归真境的修为,尚且不及我四名随从中的任意一人,就算你有什么玄妙神通或者神兵利器,只要两人联手,你也必败无疑,大言不惭的恐怕另有其人。” 说到这儿,她稍稍一顿,妙目一转,目光落在秦素的身上,呵地笑了一下:“至于秦大小姐,倒是久闻其名,只是不知秦大小姐是否名副其实?” 陆雁冰脸上露出淡淡笑意,只觉得这些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旁人不知道,认为秦素只是个被秦清和李玄都庇护在羽翼之下的娇贵大小姐,空有境界修为,真实战力十分可疑。可陆雁冰却是知道秦素的厉害,历数秦素的对手,从上官莞到王南霆,再到金帐王庭四大也先那颜之一的伊克顿,无一不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秦素面对这些对手,都能战而胜之,可见其厉害。如今太玄榜上,恐怕没人敢说稳胜秦素,至多就是胜算更大一些。 秦素笑了一声:“到底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还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一试便知。” 第二百八十七章 擒拿 秦素缓缓起身,头上的龙须香冠好似活了过来,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无形的龙威瞬间笼罩了所有人。同时亭外也随之下起雨来,水气弥漫。 除了李凤之外,她的四名随从和陆雁冰都被无形的龙威压制了心神,惊惧非常,神智混乱,一身本事发挥不出半数。 李凤虽然没有受到龙威的影响,但还是脸色微变,显然没有料到秦素有这样的宝物。 龙须香冠的唯一不足之处就是不分敌我,所以陆雁冰也受到了影响,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秦素看了陆雁冰一眼后,又望向李凤,淡然道:“请出手吧,仅凭动嘴,可请不动我。” 李凤脸上终于没了从容淡定的笑意,冷哼一声。 一瞬间,亭台外的雨点悉数碎裂,变成一团茫茫白雾,落在地面上,留下一片细细密密如针孔的坑洼小洞。 一股无形气机攻向秦素。 秦素以手代刀,直接将这股无形气机劈成粉碎。 逸散气机回荡于四周,又使得地面上出现了数道横竖交错的沟壑。 李凤微微皱眉,五指猛然握拳。 雨水在一瞬间被浩大气机牵引,汇聚成一条水龙,好似是青龙出水,拔地而起。然后围绕亭台肆意游曳滑行,如同走江入海的蛟龙,扑向秦素。 秦素照旧以手刀斩去,与这条水龙从正面轰然相撞。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尖锐刺耳。 下一刻,整条水龙被一刀划过,瞬间崩溃,无数水花猛地溅射开来,好似莲塘莲花齐齐绽放,真是好一副花团锦簇。 李凤皱了下眉头,意外于秦素的修为之深。 秦素身形一掠,直接伸手向李凤抓去。 李凤足下一点,身后向后退去。 两人一前一后掠出亭台,进入雨幕之中。 秦素抓住李凤的前襟的瞬间,李凤周身有红光升腾,然后整个身形爆裂开来,无数赤红色的火焰朝秦素席卷而来,烟尘滚滚。 秦素轻轻拂袖,挥散火焰和烟尘。 一个还在燃烧的草人落在地上,通体焦黑。 秦素的目光微微一凝,轻声道:“替身法。” 话音未落,李凤突然出现秦素身后,手中握着一把短剑,直刺秦素后心。 秦素猛地转身,运转六气,以五指握住剑身,使其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又有一抹阴影在秦素身后悄然浮现,然后从阴影中探出一只雪白手掌,持有一柄如墨短剑,再次刺向秦素后心。 两人的配合倒是没有太多玄妙之处,无非是一人从正面吸引秦素的注意力,而另外一人从暗处偷袭,关键在于负责偷袭之人的这一剑,实在妙到巅峰。 这一剑无声无息,没有半分杀意,剑出之前甚至瞒过了秦素的感知,直到最后一刻才暴露出些许痕迹。若非刺杀目标是秦素,换成寻常天人境大宗师,恐怕要到短剑刺入体内才会恍然惊醒,那便为时已晚。 刹那之间,秦素同时激发了“万妙烟罗”和“流云甲”,周身云雾缭绕,烟气蒙蒙,硬挡下这一剑,任凭短剑锋锐,却不能撕破云雾烟气。同时秦素强行从李凤手中夺过短剑,身形向后飘摇而退。 一击无功,一个女子显出身形,黑衣白发,面色苍白如死人。更诡异的是这女子的面容竟然与李凤一模一样,好似一对孪生姐妹。 两人重新归于一体。 这让秦素想起了王天笑的“阴阳归一诀”,同样是一分为二。 如此一来,秦素和李凤手中各持一柄短剑。 秦素随手丢出手中短剑,短剑如有灵性,披风破雨,划开重重紧锁雨幕,直刺李凤面门。 刚才一番交手只在兔起鹘落之间,李凤竟是没有占到半点便宜,不由大为震惊。这位秦大小姐如何也不像个被人庇护在羽翼下的千金小姐,倒像是个经验丰富的江湖老手,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不过此时短剑已经来到李凤的面前,容不得她再继续深思下去,只见李凤双脚不动,身形猛然向后仰去,整个人仍是笔直一线,与地面出现一个极为夸张的倾斜角度。 短剑从李凤的上方掠过之后,李凤刚刚直起身子,就见秦素右臂又做出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短剑在无形气机的牵引之下,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李凤的后心位置。 李凤来不及转身,只能将手中漆黑短剑负在后心位置,挡下这从背后来的穿心一剑。 又是一阵尖锐刺耳的金石碰撞声。 秦素伸开五指,轻轻一握,虽然是隔空御剑,但好似握在剑柄之上。 刹那间,属于秦素的短剑绽放出璀璨剑芒,直接将李凤的漆黑短剑生生震碎。 不过趁此时机,李凤向前疾步奔走,始终与短剑保持着寸许距离,然后猛地一个翻身,堪堪夺过了这一剑。 短剑自行返回秦素面前,被秦素重新握在手中。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十步之距,秦素身形倏忽而动,转瞬即至。 秦素的一剑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拦腰而至。 面对这一剑,李凤足下一顿,身形扶摇而起,双脚险之又险地与剑锋“擦肩而过”。 然后李凤以更快的速度下坠回地面,双脚触及地面之后,剧烈的气机直接炸开,碎石和积水顿时四散激射。 秦素身随剑走,再度掠向李凤。李凤没有直掠锋芒,而是碎步疾走,在刹那之间与前冲的秦素擦肩却未过。 就在这一瞬间,李凤一掌拍向秦素的小腹,不过秦素也毫不留情地还以颜色,一拳捣在李凤的胸口,两人同时在积满雨水的地面上向后滑行出去,就像湖面上两道方向截然相反的浪花。 待到两人重新站定,李凤脸色阴沉,在她的胸口位置,一个拳印清晰可见。这一拳中蕴含有奇异劲力,让她气机运转不畅,胸口发闷。 秦素却是没有被伤到分毫,只见她身上云雾翻滚,烟气渺渺,此乃“万妙烟罗”和“流云甲”之功。 秦素再次前冲,李凤脚下一点,急急后撤,在毫厘之间,躲过了秦素的一剑,只见这一剑比之先前少了三分灵动,多了三分沉重,仅仅是一剑,便将李凤方才的立足处斩出一个宽丈余深尺余的大坑。 秦素得势不饶人,手上短剑的气焰暴涨,使得原本尺余的剑身竟是再生生延长半尺。 秦素又是轻描淡写地一剑劈下。 李凤只能取出一根黑色短棍格挡。 两者毫不相让地碰撞相击,高下立判。 秦素手中短剑在一瞬间以极快的频率连续震荡相击九次,使得短棍砰然作响,从中断裂成两段,李凤不得不向后飘退大概三十余步的距离。 自始至终,秦素都没有用“逍遥六虚劫”、“太上忘情经”等厉害绝学,也没有用“三宝如意”和“长生杖”,只是用了些寻常手段,便将李凤彻底压制。 这便是秦素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这些人凭什么敢来找她的麻烦? 是脑子有问题,嫌自己活得长了吗? 还是说她看起来太过人畜无害?看起来软弱可欺? 秦素想不明白,便不再去想,先拿下此人再说。 秦素因为早年厌恶白绣裳的缘故,养成了不喜欢穿白衣的习惯,今日便是一身湖绿色衣衫,她随手丢掉手中短剑,身形一动,比起方才还要快上三分,好似一团绿云。 这又让李凤大吃一惊,她本以为秦素方才已经是全力出手,没想到秦素竟然还留有余力,教中的尊者也不过如此,难道这位秦大小姐竟然厉害到了如此地步? 如今江湖中人对于秦素的评价甚是奇怪,越是位于江湖顶层,对于秦素的评价也就越高,反而是底层的江湖中人对于这位秦大小姐有些不以为然,认为她不过是依仗了父亲、丈夫的权势,其本身并无太多可以言道之处。 平心而论,秦素就算抛开“逍遥六虚劫”和“太上忘情经”这两大绝学,不用“长生杖”和“三宝如意”,甚至不用“太平青领经”、“天问九式”和刚刚修成的“长生素女经”,其本身也不可小觑。 秦素修炼时间最长的功法是“万花灵月功”,与“百花绣拳”相得益彰,故而秦素的拳脚功夫相当不俗。 此时她与李凤斗在一处,但见她身形轻灵,倏来倏往,拳招诡奇,或虚或实,极尽飘忽,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在眼前,却让李凤觉得飘飘缈缈,如烟如雾。 此时李凤又翻出一对铁爪,挥舞之际,发出有似钢鞭般声响。秦素的双拳始终不和她的双爪相碰,李凤每一招都是指向秦素身上各处要害大穴,但总是差之毫厘。如此数十招之后,秦素抓住李凤的破绽,双拳化爪,扣住李凤的双手腕脉。 李凤还要挣扎,秦素终于是用出六劫之力,灌入她的体内。 秦素虽然不是地师弟子,但深谙地师创出这门功法的本意,那就是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稳操胜券。 李凤立时脸色大变,只是支持了片刻,便委顿在地。 另一边,陆雁冰已经从龙威的影响中恢复过来,反观另外四人,还是精神恍惚,她冷笑一声,取出自己的佩剑“紫螭”,攻向四人。 第二百八十八章 问讯 虽然李凤嘴上说陆雁冰的修为不如这四人,但显然是夸大之言。陆雁冰乃是归真境强九的修为,要比陆雁冰境界还高,只能是天人境界。就算清微宗、无道宗,也不可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的天人境大宗师。 这四人只是归真境的修为,所以摆脱龙威的时间要比陆雁冰更长。 不过就算如此,这四人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手之力,竭力抵抗龙威的同时,取出兵刃迎上陆雁冰。 陆雁冰以一敌四稍占上风,不过待到四人彻底摆脱龙威的影响,陆雁冰一己之力自然敌不过四人联手,好在秦素已经腾出手来,重新掠回亭台之中。 秦素身形如电,用出“逍遥六虚劫”,分别攻向四人。 不知多少高人曾经在“逍遥六虚劫”下吃尽苦头,饶是上官莞境界修为高于秦素,都要束手束脚,更何况是区区四名归真境,四人各自被秦素轻拍一下,体内已经是多出一股六劫之力,体内气机顿时如冰雪消融。 陆雁冰趁此时机用长剑挑中四人的手腕,将其手中兵刃打落。 四人不知“逍遥六虚劫”的玄妙,竭力运转气机,想要化解这股外来气机,好似抱薪救火、火上浇油,使得体内的六劫之力一再壮大,反客为主。 四人脸色大变,再想有所动作已经是晚了,几乎站立不住,纷纷倒在地上。 陆雁冰没有急着取四人性命,对秦素说道:“素素,这些是魔道中人?” 秦素道:“应该是了。” 陆雁冰有些后怕道:“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幸好素素你在,若是只有我一人,恐怕我真要被他们请去做客了。” 秦素望向四人,说道:“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只要你们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如实说出,我可以饶你们性命。” 四名女子对视一眼,然后仰天惨笑,突然间一起扑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陆雁冰吃了一惊,上前俯身一看,但看四人脸上各露诡异笑容,均已气绝,惊道:“素素,四个人都死了,应该是服毒而死。” 秦素脸色有些凝重:“魔道中人果然不能以常理论之,竟然全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自古以来,为知己者死,为报国而死,都在情理之中,这些魔道中人又是为何而死?莫不是被人迷惑了心神。” 陆雁冰疑惑道:“这是什么毒药?倒是厉害得紧,发作得这么快,就连归真境的修为都挡不住。” 秦素道:“毒药还在其次,主要是她们被我化去了一身气机,也无力抵抗药性。” “我去搜身。”陆雁冰便要分别往尸体的衣袋中搜查。 秦素忽然道:“冰雁小心陷阱。” 陆雁冰一怔,随即不再近身上前,而是以长剑去挑。结果剑尖刚刚碰到尸体,尸体上炸裂出一团绿色火焰,陆雁冰有了防备,本就拉开距离,又第一时间急急后撤,没有被火焰伤到。若是没有秦素的提醒,她贸然上前,只怕要被这火焰所伤。 四具尸体在这绿色火焰中化作飞灰,什么也没剩下。 陆雁冰脸上色变,说道:“我们来到蜀州之后,这是首次与魔道中人周旋,这四人不过是无名小卒,已然如此狠辣阴毒,魔教中的主脑人物,却又如何?” 秦素道:“除非是地师重回人间,否则翻不起大浪。” 陆雁冰听秦素如此说,便也不再多问,转而说道:“既然如此,那么这件大事就交给你了,我该走了。” 却不曾想秦素脸色肃穆道:“这些魔道中人已经在打你的注意了,显然是怀有拿你要挟紫府的意图,若是你出现什么差池,我无法向紫府交代,所以你还是跟在我身边为好。” 陆雁冰听秦素如此说,倒是也没有拒绝,只是说道:“好你个素素,我本以为你是因为我们姐妹情深才不让走,原来是怕不好向师兄交代,终究是错付了。” 秦素白了她一眼,转身走向亭外。 此时雨已经停了,幻境也随之退去,不再隔绝天地。 正是因为幻境的缘故,方才双方一番交手,并未惊动其他人。 秦素来到李凤身旁,探手伸入她的怀中摸索片刻,摸出一件锦囊形状的须弥宝物。 天下间的须弥宝物各不相同,开启的方式也各不相同,不过秦素是这方面的大行家,她手上就有六件须弥宝物之多,很快便找到了对应的开启的法门。 李凤的须弥宝物中放着许多兵刃、丹药,不过都入不得秦素的眼,真正让秦素感兴趣的是众多信件。 秦素取出几封信件看了,说道:“儒门和道门大张旗鼓地追查此事,魔道中人早已知晓此事,多有联络,信中说魔道总坛已经召集分散在各地的魔道中人返回总坛护教。” 陆雁冰道:“总坛?如此说来,这魔道中人的势力还不小呢。” 秦素点头道:“应该不会逊色当年的青阳教。” 陆雁冰问道:“如此一来,会不会有些艰难?” 秦素摇头道:“中州的万象学宫、潇州的玄女宗、吴州的正一宗、荆州的神霄宗距离蜀州不远,所以我们也有援军,算不得上难,反而是方便了我们将其聚而歼之,省得再去四处搜寻漏网之鱼。” 说罢,秦素来到李凤身旁。 李凤并未像那四人一般服毒而死,只是颓然坐在地上,脸色灰暗。 这倒也不奇怪,自古魔教,都是底层信众深信不疑,其高层反而不信。 秦素问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李凤抬头看了秦素一眼,嘴唇微动。 虽然她没有说话,但观其神态,没有半点死志,显然是想活。 秦素问道:“五魔教主麾下都有何人?” 李凤显然知道“五魔教主”所指何人,低声道:“我家……老祖尊号为云霄之五岳神,麾下便有五位长老,分别是龙、凤、虎、猴、牛,在五位长老之上还有两位尊者,一位是云尊者,一位是霄尊者。我是五位长老之一,死在帝京城的张龙也是五位长老之一,不过我们两人尚且年轻,在五位长老中排名靠后。” 秦素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又问道:“两位尊者,是什么境界修为?难道是天人造化境?” 李凤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两位尊者的境界修为并不高于五位长老,甚至还不如五位长老,只是两人与老祖的联系更为密切,可以借用老祖的神力,也更得老祖的信任,所以地位更高。若是老祖沉睡,便由两位尊者共同理事。” 秦素沉吟不语。 魔道中人的实力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竟然有七名高手,就算折损了两人,还有五人,而且从李凤的描述来看,这位五魔教主恐怕不是天人造化境那么简单。 秦素从李玄都那里得知了神仙的三重死亡之说,难不成这位五魔教主也是一位神仙,如今正处于假死状态之中? 秦素最后问道:“你说五魔教主沉睡是怎么一回事?” 李凤道:“老祖这些年来大多数时候都在沉睡之中,只是偶尔醒来。不过老祖沉睡并非凡人昏睡,其状态难以用言语描述,总之老祖哪怕在沉睡之时,仍旧可以传下谕旨,指挥我们行事。” 第二百八十九章 将计就计 秦素问讯完李凤之后,让陆雁冰带上李凤,返回上清宫,召集道门中人。 天下之间总共有四座上清宫,分别是位于齐州琅琊府东华宗太清山金鳌峰、吴州上清府正一宗云锦山琼林峰、蜀州剑门府妙真宗天苍山青城峰、中州龙门府阴阳宗北邙山翠云峰。 为了区分,正一宗的上清宫又被称为大上清宫,其余三座上清宫分别被加以地名。秦素此时去的就是天苍山上清宫。 不多时候,兰玄霜、唐婉、季叔夜、齐饮冰等人都已经到了,秦素先将方才的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然后问道:“诸位有什么看法?” 唐婉当先开口道:“虽然此事发生在蜀州境内,我们三家责无旁贷,但这魔道中人,牵涉到的是整个道门,似乎不应只由我们三家担当重担。” 齐饮冰和季叔夜虽然没有说话,但显然都赞同唐婉的话语。 秦素点头道:“我会给正一宗和玄女宗去信,请他们驰援我们。另外,儒门那边,我也会知会一声。” 唐婉不再多言。 有这两大宗门分担压力,他们的损失也会小一些。 然后秦素望向兰玄霜,问道:“兰夫人,你觉得呢?” 兰玄霜沉吟道:“如果这位五魔教主果真是长生之人,仅凭我们四人,恐怕是只有自保之力,却谈不上杀敌,更何况此人还有众多属下,甚是棘手。” 秦素道:“若有必要,自然要请儒道两家的长生之人出手。” 兰玄霜听到秦素的这个保证,心中稍定,说道:“我没有其他意见了。” 秦素道:“那好,我这就给正一宗、玄女宗去信,也请诸位准备一下,三日后我们与儒门中人一起动身前往魔道中人所在的山谷。”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站起身来,沉声应道:“是。” 无论是看在秦清的面子上,还是看在李玄都的面子上,都认可了秦素的领袖地位。 秦素道:“不过在动身之前,我还有个想法。” 众人都望向秦素,静待下文。 秦素道:“冰雁,把人带上来。” 陆雁冰押着受制于“逍遥六虚劫”的李凤来到上清宫中。众人已经从秦素口中知道了李凤意图挟持陆雁冰的事情,倒也不惊讶。 秦素指着李凤说道:“此人要请冰雁去他们的总坛做客,所以我有个想法,不如我们来一次将计就计。” 陆雁冰反应最快,已经苦起了脸。 其他人先是一怔,随即也反应过来。 秦素这是要利用李凤,提前混进魔道中人所在的总坛之中。 兰玄霜道:“若要将计就计,不能只让陆姑娘一个人过去,以陆姑娘的修为,只怕难以应付。” 若是平时,陆雁冰被人当面说修为不济,她就算脸上不显,心里也要老大不高兴,可现在却是高兴得很,连连点头:“兰夫人所言极是,仅凭我一人之力,就算混了进去,也只怕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同时陆雁冰也暗暗腹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话不假。自己这位好姐妹待在师兄身边久了,也跟师兄一个德行了。” 秦素点头道:“这是自然,不能让冰雁一人,我会陪她一起过去。” 此言一出,包括兰玄霜在内,都是脸色微变。秦素身份不同寻常,若是以身犯险出了什么差池,只怕在清平先生和“天刀”那里都无法交代。 秦素见众人神情,明白众人心中担忧,摆手道:“大家不必担心,我有紫府交给我的保命宝物,便是遇到了五魔教主,也能脱身。” 听得秦素如此说,众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季叔夜还是道:“秦宗主要混入魔道总坛,第一自须易容改装,别给人认了出来。” 秦素也不多言,取出“百华灵面”,用衣袖在脸上一拂,就见秦素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子的模样,连头上的香冠都已经隐去。 秦素问李凤道:“可有破绽?” 李凤抬头望向秦素,不由一惊,此时秦素所用面容正是她的四名随从之一,不仅是面容,就连气态也惟妙惟肖,很难看出破绽。 李凤低声道:“没有。” 秦素点点头,又问道:“那你知道该怎么说吗?” 李凤也是乖觉,说道:“我们潜入天苍山‘青城’,寻到了陆雁冰的居处,一番激战,虽然折损三名好手,但还是捉到了陆雁冰。” 秦素道:“很好。佛门有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儒门有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是你能将功折罪,我可以做主免去你的死罪。” 李凤跪在地上,说道:“愿效犬马之劳。” 齐饮冰开口问道:“秦宗主不在,谁来主持大局?” 秦素道:“兰宗主修为最高,由她主持大局。” 江湖之中,以境界修为论高下是常有事,几乎算是不成文的规矩,唐婉、季叔夜、齐饮冰三人也谈不上心中不平,点头应下。 秦素道:“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就各自准备吧。” 众人领命,各自散去。 只剩下陆雁冰、秦素、李凤三人后,陆雁冰苦着脸道:“好你个素素,好事不记着我,这种事情却要拖上我,难怪你刚才不肯让我走,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秦素柔声安慰道:“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去冒险,不是有我陪着你?这才是好姐妹有难同当。” 陆雁冰老大不乐意,却也没有办法,哼道:“亲兄弟明算账,好姐妹也得如此,事后得给补偿。反正你家大业大,老爷子和秦先生又都宠着你,我就不一样了,没人疼没人爱,得提早给自己攒嫁妆。” 秦素见她这副无赖模样,微微一笑:“都依你,你有没有护身的宝物?没有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件。” 陆雁冰道:“我有,你别想拿这个糊弄我。” 秦素笑笑,转而望向李凤:“去你们的总坛,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李凤道:“我是奉了霄尊者的命令前来……‘请’陆姑娘做客,无论成功与否,我回去之后都要觐见霄尊者,只怕会被他看出端倪。” 秦素对此早有预料,只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问道:“还有吗?” 李凤犹豫了一下,道:“其实陆姑娘没什么需要在意的,毕竟她是犯人,甚至可以装成重伤昏迷的样子,免得被人从表情中看出破绽,关键是秦宗主,你要冒充我的四位随从之一,就要熟悉教内的各种习俗。” “习俗。”秦素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倒是有意思,主要是哪些方面?” 李凤道:“主要是赞美、称颂老祖,若是不对,开口便要被人认出来。比如说,老祖有令,教内之人虽然有高下之别,但都是兄弟姐妹,见面之后相互问候,要在最后加上一句‘云霄祖神润化万物,泽被苍生,护佑我等,感恩祖神福泽。’” 秦素皱了皱眉头。 李凤又道:“每日功课则要说:‘云霄祖神千秋万载,长生不灭,感恩祖神遴选于我,求祖神以血净我身心神魂,我愿将一切交予祖神,顺服于祖神,效忠于祖神,求祖神赐下神力。’” 陆雁冰心中一动,插口道:“那张龙曾经请老祖上身,最后不是死在我们手中,而是被他请来的老祖灭口,张龙没有半点还手之力,当时我还以为这五魔教主手段通神,现在看来,倒是与所谓的‘愿将一切交予祖神,顺服于祖神,效忠于祖神,求祖神赐下神力’大有关系,并非信口胡说。” 秦素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对李凤道:“继续说。” 李凤继续说道:“还有遇到大事,教内集合议事,也要先行赞美祖神:‘祖神烛照万古,造福万民。祖神谕旨,历百年而常新,垂万世而不替,如日月之光,布于天下。吾等遵祖神旨意行事,行于天地之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万死不辞。’” 秦素感慨道:“魔道中人果然是魔道中人,便是三教祖师,也不见如此气派。” 李凤低声道:“我们几位长老都是不信的,只是两位尊者如此要求,我们也不敢违背。不过底下的弟子倒是十分相信,所以我的四位随从都会选择一死,我们也不敢在弟子面前流露出半点不敬,” 陆雁冰道:“过去在朝为官,提到皇帝,都要向天拱手,这位五魔教主堪比帝王了。” 秦素道:“罢了,你把所有的……习俗都说一遍,我用心记下。” 李凤依言把教内的所有习惯都详细向秦素说了一遍,秦素听完之后,只觉得这五魔教主狂妄到没有边际,各种赞美言辞好似不要钱一般加在自己身上,不知该说他是不知羞耻呢,还是该说他丧心病狂。 平心而论,秦素是不大习惯说这种话的,她虽然不盛气凌人,但也从未向谁低头弯腰,小时候有父亲庇护,长大后又嫁给不逊于父亲的李玄都,自然没人能让她去小心奉承,哪怕是李道虚,也对她格外照顾,所以秦素很不习惯,只能死记硬背。反倒是陆雁冰,对此很无所谓,张口就来,可惜她不能替代秦素。 第二百九十章 光明教 云锦山大真人府,经过这段时间的修缮,大真人府的主体部分已经大体修缮完毕,不过先是地师攻打大真人府,后是大真人府之变,导致云锦山的地貌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变,这些却是难以恢复,就算能够勉强恢复原貌,也要长年累月之功才行,非是一时半刻可以做到。 张鸾山收到秦素的传书之后,派人将颜飞卿、张岱山请了过来,待到两人看过传书之后,问道:“不知你们怎么看?” 颜飞卿与张岱山对视一眼,颜飞卿开口道:“关乎魔道中人,不可小觑,这次又是儒道两家联手,我们也不应推辞。” 张岱山点头道:“颜师弟所言极是。” 张鸾山见两人并没有异议,这才说道:“我的意思是,这次由我亲自带队驰援秦大小姐,你们两人留守大真人府。” 过去的正一宗,无论是张静修也好,还是张静沉也罢,或是往上追溯到张清衍,都是一人独掌乾坤,因为正一宗的宗主之位和大天师之位都在一人身上。经过了大真人府之变,在李玄都的主导下,这两个位置分开,又加上了一个张岱山,调和张氏族人和外姓弟子的矛盾,于是变成了三人共治的局面。不过三人之中,毫无疑问是以张鸾山为首。 听得张鸾山如此说,两人都微微一怔,显然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张鸾山不等两人开口发问,主动开口解释道:“当年老天师在世的时候,曾经对我提起过这位云霄五岳神,虽然被视作魔头之流,但实则是道门中的前辈高人,只因其离经叛道、胡作非为,终于是落到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境地之中。” 颜飞卿和张岱山没想到还有如此一说,略感震惊。不过正一宗传承久远,从不曾衰弱断绝,知道许多密辛也在情理之中。 颜飞卿道:“倒要请教师兄。” 张鸾山沉吟道:“说起此人,还要追溯到前朝大晋。儒门自圣人和亚圣之后,又出过两位圣人,分别是大晋年间的理学圣人和本朝年间的心学圣人,故而大晋年间的时候,儒门仍旧畏位居正统,不过三教之中,我们道门已经压过了佛门,有了神霄宗祖师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与佛门僧人斗法,林灵素向大晋皇帝进言:‘释教害道,今虽不可灭,合与改正,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皇帝依奏,下诏改佛为道,易服饰,称姓氏,左右街道录院改作道德院,僧录司改作德士司,隶属道德院。不久又改尼姑为女德。皇太子上殿争之,令胡僧立藏等十二人和五台僧二人、道坚等与林灵素斗法,结果僧人大败,情愿戴冠执简,由此促成了佛道合流,再加上儒门中有谈玄和逃禅的传统,甚至有了三教合流的趋势。” 颜飞卿和张岱山都知道此事,微微点头。 张鸾山继续说道:“不过也正因为佛道合流,导致了大晋年间各路教派层出不穷,这些教派也如佛道合流一般‘博览众家之长’,最终结果却成了四不像。在这众多教派之中,想来你们应该听说过‘光明教’的名字。” 张岱山道:“此教也算是源远流长,早在明空女帝年间,就已经传至西域。” 张鸾山点头道:“此教原名摩罗教,又被称作‘魔罗教’。传至西域的时候,已经糅合了极西之地的景教和起源于婆娑州的佛门的两家教义。传入中原后不久,遭逢武宗帝灭佛,因为魔罗教的教义中也有大量佛门教义,所以被牵连其中,亦遭严重打击,转而成为秘密结社,并吸收部分不得志的道门中人,从而改称光明教。光明教因相信黑暗就要过去,光明即将来临,故敢于造反,屡有反朝廷之举。自大晋末年起江南皆曾发生光明教造反之事。” 颜飞卿问道:“师兄说光明教曾经吸收部分道门中人,是否与云霄五岳神有关系?” 张鸾山点了点头道:当年道门初创,天下有两张。一个是天师教张氏,也就是我们这一支,还有一个是太平道张氏,两家一南一北,我们这一支虽然曾经割据一方,但并未叛出朝廷,太平道却是要推翻朝廷,最终被镇压。太平道张氏由此彻底消亡,只剩下几个分支,衍生出了如今的太平宗和清微宗。总体而言,清微宗更像当年的太平道,反而是太平宗受墨家的影响更大一些。除了这两家之外,还有些许太平道传承零散分布各地,不成气候,不过是勉强传承。” 听到这里,颜飞卿已经隐隐明白了,说道:“光明教吸收的道门之人就是太平道之人。” “正是。”张鸾山点头道,“于是光明教尊太平道祖师为教祖,又敬魔罗为光明之神,并崇拜日月。在大晋年间,因为佛道合流,给了光明教趁乱而起的机会,光明教由此兴盛,流传各地,后来曾经割据江南的方十三便是出身此教。” 说到这儿,张鸾山微微一顿,拿过秦素的传书,说道:“秦大小姐的传书中提起过方十三和云霄五岳神的渊源,当年是方十三驱逐了云霄五岳神,成为光明教的教主,这倒也不错。因为这要涉及到光明教的教义,不同于我们道门只有一位大掌教,光明教其实有两位教主。” 颜飞卿和张岱山对于方十三的事迹都知道个大概,却不知道还有这等缘故,颜飞卿说道:“由此说来,这两位教主就是方十三和云霄五岳神了。” 张鸾山道:“按照光明教的教义,光明和黑暗并存着,光明占据北、东、西三方,黑暗占据南方,光明的极致是黑暗,黑暗的极致是光明。倒是对应了我们道门的阴阳之说,阴极阳生,阳极阴生。光明一派融合了相当多的佛门教义,尤其是明王之说,故而教主被称为明父、大明尊。黑暗一派有五种神通,烟火、闷气、飓风、污泥、毒水,这一派的教主由此被称作五类魔,按照光明教的说法,两位教主以光明教主为尊,寓意人生于黑暗,光明之神派遣使者大明尊,拯救世人。” 颜飞卿道:“五类魔的说法和云霄五岳神都对应‘五’字,恐怕不是巧合。” 张鸾山点头道:“根据老天师所言,方十三是光明教主,云霄五岳神则是黑暗教主,两派相互对立却不为敌,大概类似于朝廷中文官和宦官的关系,只是方十三和云霄五岳神都是中原人,并不认可两位教主并立的传统,而是认为天无双日、国无二主,于是双方的争斗也在所难免,最终以方十三取胜而告终。” 颜飞卿恍然道:“世人不了解光明教的教义,不知有两位教主之说,所以就传为方十三篡夺了教主之位。方十三兵败身死之后,光明教主传承断绝,反倒是黑暗教主这一派得以幸存,这也是传说中云霄五岳神并非专指某一个人的缘故,并非云霄五岳神代代传承,而是光明教的黑暗教主代代传承。” 张岱山问道:“这位云霄五岳神究竟是何人?” 张鸾山回答道:“说起此人,还有一段故事。他也姓张,名叫张禄旭,不是太平道张氏的嫡系子弟,只是旁系子弟,也因此躲过了太平道覆灭时的打劫,得以幸存,并保存了太平道的传承。” 张岱山一惊:“难道是‘太平青领经’?” “应该是,就算有所缺漏之处,也不会逊色太平宗、清微宗太多。”张鸾山道,“此法之厉害,已经不必多言,李紫府便是以此法为根基。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这一家没有太平宗和清微宗的实力,却掌握如此传承,便如三岁小儿持黄金过闹市。好在他们也知道其中厉害,所以多年来隐姓埋名,不敢走漏风声。直到张禄旭这一代,还是被人得知,许多江湖散人,甚至是宗门,杀上门来抢夺传承,张禄旭一家虽然也修为不俗,但显然无法与这些人相提并论,被杀尽满门,张禄旭侥幸逃走,时值兵荒马乱之际,尸横遍野,他藏身于一个万人坑中,躲过了追杀。” 颜飞卿和张岱山都沉默不语,藏身万人坑中,仅仅是想象那个画面便让人不寒而栗。 张鸾山叹息一声:“也许是此事对他打击太大,让他性情大变,后来爬出万人坑后,被光明教中人救下。他为报仇,将自家传承献于光明教,由此成为教中重要人物。而他不仅修炼自家传承,而且还以此融汇光明教的各种法门,最终自成一家,而且他不远循序渐进,选了一条捷径,走了神仙之道。” 颜飞卿轻声道:“神仙之道需要从众生汲取香火愿力,很难修成。” 张鸾山道:“当时正值乱世,人命犹如草芥一般,以符水治病等手段,很容易吸纳教徒,这也是当年……天师道和太平道的常用手段,所以张禄旭很快便成就神仙。” 颜飞卿和张岱山都露出震惊之色。 竟然是一位长生之人。 第二百九十一章 南疆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 明面上的蜀州只有一个妙真宗,可在实际上,妙真宗之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势力,如蜀山剑派、唐家堡、青阳教、南疆巫教乃至于于光明教余孽等等,更为不同寻常的是,号称天下正统的儒门在蜀州也没有太深的根基。 之所以如此,紧邻蜀州的南疆是关键。在绝大多数中原人看来,南疆就是一个瘴气横生、不通教化的蛮荒之地,自前朝大晋以来,此地便被官员视作畏途,皇帝发作贬谪罪官,不是岭南就是南疆。到了如今,岭南已经较之前朝变了模样,海贸兴盛,商业发达,可南疆仍旧未能有太大改观。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南疆又被称作十万大山之地,顾名思义,一山连着一山,一山接着一山,连绵不绝,其中林木参天,路少人稀,又是瘴气横生,在此等崎岖山地,不但骑兵无法行动,就连重甲步兵同样难有作为。反倒是南疆蛮族有一种身着藤甲的藤甲兵,攀山越岭如履平地,敏捷如猿猴,在十万大山中如鱼得水。而且南疆蛮族在退入十万大山之后,就彻底化整为零,以寨子为单位,星罗棋布地分散在十万大山各处,让大军无法与之形成决战之势,一旦粮草不济,便只能退出南疆。 故而南疆历来都是蛮族的天然屏障,每每中原王朝征伐蛮族,只要蛮族退入其中,中军大军便无可奈何。 正因如此,南疆是天然的藏身之地,光明教的总坛便位于南疆和蜀州的交界地带,山高林密,哪怕是代表天下正统的儒门,也很难触及到此地。 南疆这片古老的土地,不管是儒门圣人的教化,还是西来而来的佛门,都被这里所拒绝,他们只是艰难地在南疆留下了几个脚印,便匆匆离开。 唯独道门算是例外,自从祖天师消灭巫教并在此割据自立之后,真正实现了对南疆的统治。虽然天师教最终失败,从天师教变成正一宗,并退回了吴州,巫教的残余势力卷土重来,又重新占据了南疆,但后来的妙真宗、蜀山剑派、甚至是地师创立的青阳教,还是表明道门保住了蜀州,成为三教中唯一有能力影响南疆的例外。所以这次解决魔道中人,道门成为毫无疑问的中坚主力。 儒门只能是出动部分精锐高手,配合道门中人,要来一次犁庭扫穴。 除此之外,正一宗、玄女宗也派出援军,总计约四百余人,正在前往蜀州的路上。 道门出征,自然不能与动辄数万人的大军出征相比,加起来不过千余人。不过这千余人着实不容小觑,最少也是抱丹境的修为。三百余妙真宗弟子,擅长符箓丹道,这次就是由妙真宗提供丹药规避瘴气,还精通破解阵法,若是有什么损伤,他们也能救治。三百余蜀山剑派弟子,擅长剑道,杀力最重,还能结成剑阵应敌,真要到了正面厮杀的时候,他们便是主力。再有就是三百余唐家堡弟子,擅长机关、暗器、毒药,进可攻退可守,若是败退,可以由这些唐家堡弟子殿后布置陷阱,阻截敌人追击,若是进攻,也可以从旁偷袭策应。 除了这些普通弟子,顶尖高手也不俗,抛开秦素不谈,兰玄霜是当之无愧的天人造化境,齐饮冰、唐婉、季叔夜也都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再加上儒门以司空道玄和紫燕山人为首的精锐高手,实力相当不俗,甚至可以媲美一个当世大宗。 如此大的动作,自然成了江湖上的一大盛事,而且不同于前几次,既不是道门内斗,也不是儒道相争,而是讨伐魔道中人,谁都知道如今魔道式微,自然谁都乐意踩上几脚,有功无过,不必担心自己站错了队被秋后算账,于是许多江湖散人也汇聚而来,尾随其后,使得这次讨伐魔道中人的声势更为浩大。 至于江湖中人为何会认定魔道中人是软柿子,这些年来魔道中人销声匿迹是一回事,关键是没有长生高人亲自前往,往前细数,地师偷袭大真人府、老天师讨伐北邙山、玉虚斗剑、大真人府之变,哪次没有长生高人参与其中?这次没有长生高人参与,就说明魔道中人不足为虑,远不如前几次江湖纷争。 另一边,秦素已经与李凤、陆雁冰先一步前往光明教的总坛。 其实早年时的光明教并非现在这般,虽然三教中人并不怎么认可,但至多称呼一声旁门左道,还到不了魔道的地步。 之所以如此,有两点原因,一是方十三的起兵,二是五魔教主的倒行逆施。起兵就不用多说了,大晋年间,儒释道三家都支持朝廷,反对朝廷很难有好下场。如果说方十三的起兵是在朝廷层面否定了光明教,那么五魔教主后来的种种作为便是在江湖层面否定了光明教。 其实方十三起兵时,朝廷已经十分腐朽,故而许多江湖中人还是称赞方十三乃英雄豪杰,并不将其视为魔道中人,最起码是有争议。关键是五魔教主后来的种种行径,已经背离了光明教的教义,汲取了大量的巫教野蛮手段,开始采集生魂、活人献祭,以此速成,犯了江湖中的大忌,最终被彻底归入魔道之中。 到了这一步,光明教已经名存实亡,彻底成为五魔教主的私产。教内弟子也不再信奉太平祖师和光明之神,只信奉在世称神的五魔教主。到了今日,甚至许多光明教弟子都以为五魔教主就是本教的开派祖师,已经活了上千年。 在李凤的带领下,三人并不走大路,而是走崎岖小路。这些小路本就隐蔽,而且十分崎岖难行,稍有不慎便要坠落山崖,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走不得大队人马。不过比起大路,小路算得上捷径,全力奔行,不逊于御风而行。至于为何不用“阴阳门”赶路,则是因为魔道中人已经开启阵法,扰乱五行,混淆阴阳,便是自己人也不能通过“阴阳门”等手段进出其中。如此一来,道门中人只能强攻进去,而不能神兵天降。 三人进入南疆境内大约百里之后,遇到一座风景秀丽的寨子,不同于西北、辽东那种为了抵御金帐骑兵而修建的堡寨,这座寨子由一幢幢吊脚楼构成,寨子外则是依托山势而修筑的层层梯田,绿油油一片,赏心悦目。 三人在寨子外停下脚步,李凤指着寨子说道:“这里也有我们的许多信众,充当耳目,若是有外人经过,多半瞒不过他们。” 秦素微微点头,并不说话。 此时秦素已经换了一身装扮,完全是李凤随从的模样,还背着装作重伤的陆雁冰。 李凤领着两人迈步上前,走入寨中。 虽然李凤俨然是色目人的相貌,但寨中之人却不以为奇,很快便有人迎上前来,向李凤行礼, 然后口中道:“云霄祖神润化万物,泽被苍生,护佑我等,感恩祖神福泽。” 李凤受了这一礼,并不用向此人行礼,却也要如此说辞。 见礼之后,这人才开始说起正题:“长老,尊者那边已经催问过了。” 李凤道:“我这就去见尊者,如今尊者正在何处?” 来人道:“幽冥谷。” 李凤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其退下,然后以传信向秦素解释道:“幽冥谷是总坛的入口所在,总坛位于地下。” 秦素低声道:“那我们就先去幽冥谷。”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云尊者 齐玉青和孙玉纤失踪的峡谷深处,有一座遮掩在层层藤蔓覆盖的石殿。石殿无窗,只有一道门户,左边刻有曜日,右边刻有明月,横额上刻着“日月光明”四字,正合当年光明教尊奉光明之神和日月的教义。 有李凤的带领,三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此地,李凤低声道:“这里便是两位尊者中的云尊者居处。” 秦素疑惑道:“你不是要向霄尊者复命么?怎么又来见云尊者?” 李凤解释道:“两位尊者并不强分彼此,先前我们在寨子中所见之人是云尊者的人,便是云尊者要见我,可能霄尊者另有要事。” 秦素微微点头。 过不多时,有一名侍从模样的人物走出石殿,朗声道:“请凤长老带俘虏入殿!” 李凤立时上前,同时示意秦素跟随其后。 然后李凤高声道:“吾等遵祖神旨意行事,行于天地之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秦素心中十分不情愿,也只能将李凤的话语复述一遍。 三人进入大殿,其中光线幽暗,漆黑如夜。 在石殿的最深处有一座祭台,周围摆放着无数蜡烛,祭台上卧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面容枯槁,似是刚刚大病一场,一头乱糟糟的白发随意披散下来,藏在白发后的眼眶深陷,眼神浑浊且幽深,给人感觉就像一条蛰伏于阴暗中的老蛇,不断吐出蛇信,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要出去见见久违的太阳。 李凤在距离祭台还有十丈左右的地方停下脚步,朗声道:“属下李凤见过云尊者。” 老人的森冷目光扫过三人,问道:“折损了三人?” 李凤低头回答道:“他们已经回归祖神国度,先一步聆听祖神教诲。” 老人微微点头道:“能用三条性命换来清平先生的师妹,算你有功。” 李凤赶忙道:“上赖祖神庇佑,下仰尊者运筹帷幄,幸不辱命,不敢居功。” 云尊者不置一词,向秦素背上的陆雁冰瞧了一眼:“这便是清平先生李玄都的师妹陆雁冰?我听闻李道虚的六位弟子都是人中龙凤,四弟子李玄都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个五弟子却是修为平平,原来也不过如此。” 李凤说道:“陆雁冰距离天人境不过一步之遥,虽然相较李玄都甚远,但在同辈人中,已经算得上佼佼者。” 云尊者低低应了一声,陷入沉默之中。 李凤也不敢插口,只是束手而立,低眉敛目。 秦素已经从李凤口中得知,云尊者和霄尊者乃是云霄五岳神的化身,是五位长老的上司,只是她没想到两者之间竟然这般等级森严,便是最讲究规矩的清微宗,一堂之主见到两位副宗主也不至于恭敬到如此地步。 过了片刻,云尊者开口道:“凤长老,你立了大功。” 李凤赶忙道:“属下惶恐。” 云尊者声音低沉,说道:“仅仅是一个姚湘怜,还有些不足,幸而前些时日霄尊者又抓到了一个自己送上门来的蜀山剑派弟子,再加上陆雁冰,应该是差不多够了。” 秦素心中一惊,她已经知道帝京城中姚湘怜被人掳走之事,甚至可以说整件事都是因此而起,那个蜀山剑派弟子应该是就是齐饮冰的弟子孙玉纤。现在看来,这些人意图掳走陆雁冰,并非是为了要挟李玄都那么简单,而是与掳走姚香莲一般,另有所图。 便在这时,李凤躬身道:“托赖祖神的洪福庇佑、两位尊者的安排部署,属下只是遵照令旨行事而已。” 云尊者问道:“陆雁冰的伤势如何?” 李凤按照秦素早已定好的说辞回答道:“陆雁冰中了属下的一剑,受伤甚重,十天半月之内,只怕不易复原。” 云尊者说道:“你去妙真宗的地盘拿人,殊为不易,将她打伤也是不得已之事。罢了,就算是重伤,也能勉强一用,你将其送到总坛去。” 李凤恭敬领命。 云尊者问道:“道门和儒门中人大举兴兵之事,你已经知道了?” 李凤道:“属下只知道儒道之人要对本教动手,尚不清楚如今局势。尊者若有差遣,属下奉命便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云尊者坐直了身子,叹了口气,说道:“儒道两家联手,实在难当,我已经命令教众分批退入总坛,决意放弃幽冥谷,你也早些准备吧。” 李凤一惊,随即道:“是。” 云尊者挥了挥手:“你去罢。” 李凤竟是不敢转身,而是保持着面朝云尊者的姿势,徐徐后退。秦素也只能如效仿李凤的动作,如此后退。直到石殿门口,这才转过身来,离开了石殿。 朝臣觐见帝王,便是如此。 李凤领着秦素向一处遗迹走去,她本就是长老的身份,又得了云尊者的命令,自然无人拦她。 同时李凤向秦素传音说道:“此地本是巫教遗迹,后来成为总坛所在,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地上部分已经被毁去大半,但地下部分还保持完好。” 秦素微微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轻轻拍了下陆雁冰的屁股。 陆雁冰倒不羞恼,知道这是秦素提醒她提高警惕,不由暗自凝神,小心观察四周。 另一边,儒道两家联军行进速度极快。 南疆的瘴气虽然厉害,甚至还有许多毒瘴,但妙真宗弟子先是给纵人分发解毒丹药,一路上又不断支起大锅熬药,然后将药汁分发给众人饮用,每日早晚各一次,日日不停,如此便可视瘴气于无物。至于道路崎岖,只是对于普通人来说,却挡不住修为有成的江湖人。 儒道两家无意与南疆蛮族为敌,遇到大小寨子都是选择绕过,那些寨子也忌惮于这伙外来人的气势汹汹,只是紧闭门户,并不敢阻挡。 当众人靠近幽冥谷的时候,终于遇到了第一次阻挡,无数野兽被人驱赶着冲向众人。这些野兽奇形怪状,披麟带甲,有许多都叫不出名字,但都气势惊人,显然不是寻常江湖之人可以应付。 道门中人虽然不是军伍中人,但各宗都有需要众多弟子组成的阵法,所以不同于乌合之众一般的江湖散人,众多道门弟子此时并不慌乱,瞬间变阵。 齐饮冰沉声道:“蜀山弟子当先行!” 蜀山剑派的弟子纷纷拔出背后长剑,每七人结成一座剑阵,这些剑阵就像一把把利剑,直指众多野兽,剑气纵横。 虽然这些野兽体魄坚韧,但还是抵挡不住摧金断玉的剑气,很快便开始出现伤亡,只是这些野兽竟然红眼的斗牛一般,根本不退。 就在此时,又有无数鸟类在空中俯冲扑至,仿佛乌云一般遮天蔽日。 唐婉高声道:“火箭!” 唐家堡弟子立时取出随身携带的弩机,对准天空,每个人眨眼之间便发出十余箭。转眼间就连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慑人心神的破空尖啸顿时连成一片。 除此之外,这些箭矢都藏有火药和火油,并不以锐利杀伤,而是直接炸裂开来,一时间剧烈的爆炸声响连成一片,绚丽就像过年时的烟花,染红了大半的天空。这些鸟类燃烧着熊熊火焰从空中坠落,好似下了一场火雨。 不仅仅是太平宗擅长运用烈性火药,唐家堡也是此中好手,只是太平宗更偏向于火炮等重器,而唐家堡则偏向于暗器和箭矢。 对于上三境的高手来说,火药等手段算不得什么,可在先天境之下,却是十分厉害,唯一的缺点是花费不菲,只有大宗门才能大规模运用。方才唐家堡弟子一轮齐射,少说也要花费千余两银子,再来几次,便是撒钱一般了。 三派弟子各司其职,配合默契,如此徐徐推进,却是不逊天人境大宗师。 第二百九十三章 幽冥谷 南疆不同于中原,中原人烟稠密,野兽日渐稀少,而南疆山高林密,人迹罕至,许多地方还处于蛮荒状态,故而野兽众多,而且天赋异禀,很是棘手。 在蜀山剑派的弟子出手后,齐饮冰也亲自出剑,孤身一人处于最前方,就好似剑尖位置的一点,这位天人境大宗师剑气纵横,迅速撕裂开野兽的阵型,所过之处,一片腥风血雨、残尸遍地。 不过蜀山剑派的弟子也逐渐开始出现伤亡,这是难免之事。 齐饮冰长啸一声,将手中长剑高高抛起。 然后就见这把长剑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最终化作一场浩荡剑雨从天而落。 此乃蜀山剑派绝学“万剑诀”。将佩剑幻化无数攻击对手,并不等同于普通的剑气化剑。“万剑诀”幻化之剑在极短暂的时间内同样拥有实体,甚至可以在相当程度上复制主剑的神异之处,与李玄都的“人间世”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其原理就像镜中花水重月,将佩剑映射到天地之间形成“倒影”,再借天地元气凝实。不过限制也是极多,所用之剑必须是与自己极为契合的本命之剑,差不多要到人剑合一的程度才行。 从这一点上来说,蜀山剑派的“万剑诀”与清微宗的御剑之道也有相通之处。清微宗祖师在《说剑经》中就曾有过详细说明,御剑之道,无剑不可为之所用,无物无不可为剑。“万剑诀”既是御自己之剑,也是御天地之剑。 故而“万剑诀”对于修为的要求极高,要归真境才能修炼,初时也不过幻化数十、上百,想要有千余之数,非要号称气机无量的天人无量境不可,而齐饮冰就在此等境界之中。 若是同境之争,“万剑诀”未必好用,可是遇到这种以寡敌众的局势,尤其是对手修为远不如自己的情况下,“万剑诀”便无往不利。 剑雨过后,当真是尸横遍野,鲜血染红大地,甚至有几处沟壑都被填满。 虽然这些野兽不知因何缘故狂暴嗜血,死战不退,但无论是秘法也好,还是药物也罢,终究都有时限,如此厮杀大半个时辰后,野兽们逐渐恢复正常,开始四散退去,只留下遍地陈尸。 另一边,鸟兽们在唐家堡弟子的三轮齐射后,已经死伤大半,原本犹如乌云一般遮蔽着天空的庞大鸟群开始变得七零八落,逐渐可以看到天幕。 不必吩咐,妙真宗弟子便开始救治伤员,同时两位儒门天人境高手直接御风而起,开始充当斥候的职责。 其实应该在第一时间便派出斥候,只是江湖中人毕竟不是军伍中人,纵然能如军阵那般结阵应敌,甚至是令行禁止,但在其他方面却是大大不如,好在此时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至于兰玄霜、紫燕山人、司空道玄三人,始终未曾出手,而是严阵以待,防备有魔道中人趁机偷袭。 击退了鸟群和野兽之后,众人只是稍作停留,然后继续逼近幽冥谷。同时季叔夜命弟子沿途留下标识,为即将到来的正一宗、玄女宗援军指路。 在接下来的路途中,还有许多魔道中人提前布下的陷阱,不过大多都被一一破解,没有造成很大麻烦。 战局进展异常顺利,很快就一路逼近幽冥谷,而幽冥谷中始终没有什么动静,让人不免心中生疑。便在这时,两名儒门大宗师从空中落下,其中一人是个知天命的男子,相貌清奇,气态儒雅,乃是一位书院掌院,地位仅次于山主,说道:“谷中的确有部分建筑,应该是魔道中人盘踞所在无疑了,不过谷中未见魔道中人的踪迹,似乎已经逃离此地。” 另一人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修长,身穿普通儒衫,以一根木簪束发,整个人干净利落,就像是个在万象学宫中随处可见的普通读书人。不过此人虽然是男装打扮,但实际上是女子之身,正是在万象学宫中有第四位大祭酒之称的施宗曦。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紫燕山人沉吟道:“不在谷中,他们又不可能飞到天上去,多半就在地下了。” 兰玄霜道点头:“应是如此,入口也多半就在谷中。” 司空道玄老成持重,说道:“五魔教主极大可能是一位长生之人,应该会在自己的沉睡之地设下阵法,我们却要小心。” 若论阵法,太平宗之人最是精通此道,无奈太平宗距离蜀州太远,并未派人前来。三人也只能凭借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来应付,不过考虑到设下阵法之人很有可能是一位长生之人,三人也没有十足把握可以勘破阵法。 三人商议片刻后,为了避免太大伤亡,决定走在最前面,就算有什么阵法或者陷阱,三人联手也足以应付。毕竟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就能勉强抵挡一位长生之人,最起码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 幽冥谷的谷口倒是没有什么出奇之处,虽然不大,但三人并行还是不难,只是生就许多藤蔓。在谷口立着一方石碑,同样被藤蔓覆盖,将藤蔓祛除之后,上书三个大字“幽冥谷”。 兰玄霜道:“不知‘幽冥’二字到底什么意思,难道说此地直通幽冥?” 紫燕山人摇头道:“南疆本是巫教的地盘,而巫教中便有‘通幽’之法,也许此地与巫教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定。” 兰玄霜微微点头。虽然她出生于海外婆娑州,返回中原不久后便进入了“玄都紫府”,过去并未踏足南疆,但因为陆吾神和开明六巫的缘故,伪仙们没少在五行洞天中与开明六巫麾下的大巫们交手,故而兰玄霜对于巫教并不陌生。 司空道玄忽然说道:“当年祖天师大破末代巫教,天师教由此占据蜀州和南疆,虽然如今天师教已经变成正一宗,并退回吴州,但正一宗传承有序,应该有这方面的记载才是。” 紫燕山人道:“好在正一宗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我们要在此地等待正一宗之人吗?” 兰玄霜想起秦素已经进入谷中,摇头道:“只恐迟则生变,若是秦宗主出现什么差池,我们无法向清平先生和‘天刀’交代。” 紫燕山人也是微微色变,毕竟与两位长生地仙结仇的事情,任谁也不能无动于衷,于是道:“那还是进谷罢。” 三人不再多言,当先进入谷中,其余人徐徐跟进,中间是两位儒门大宗师和季叔夜,最后则由唐婉和齐饮冰负责殿后。 众人依次进入幽冥谷后,不见半个魔道中人,走出大概十余里后,可以看到大量魔道中人居住的房屋,只是此时都已经空空如也。与此同时,谷中开始生出雾气,头顶上生出云气,再加上谷中本就植被茂盛,愈发看不清前路。若是从上空俯瞰,此时整个幽冥谷已经是白茫茫一片,好似一个白色的大茧。 再有片刻,谷中雾气已经到了三步之外什么也看不到的地步,稍有不慎便会跟丢掉队。 兰玄霜三人心知肚明,这是幽冥谷中的阵法开始发挥作用了。 忽然之间,雾气翻滚起来,好似沸水一般。 三人纷纷提运修为,严阵以待。只是出乎三人意料之中,谷中阵法并非伤人,也非困人,而是移形换位。 三人只觉得周围一切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似沧海桑田,又似星转斗移,自己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将去向何方。或者说,这并非阵法在直接挪动三人,而是阵法将谷内空间分割成无数碎片,好似七巧板拼图一般,然后重新拼接,三人自然随之变化位置。 待到天清地明,幽冥谷中已经不见了三人的踪迹。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三长老 兰玄霜可以十分肯定,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移动过分毫,是周围在发生变化。 就好似兰玄霜站在一座岛屿上,没有挪动脚步,可岛屿本身开始漂流移动,这也导致了兰玄霜偏离了本来位置。 待到周围的空间重新稳定下来,兰玄霜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幽冥谷中,周围没有重重迷雾,更关键的是紫燕山人和司空道玄也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兰玄霜一人。 兰玄霜环顾四周,四下皆是迂回昏暗的甬路,头顶是高高的穹顶,不见天幕,似乎她正置身于一个废弃已久的地下古城之中,又似乎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地下陵墓,仿若迷宫,四通八达,不知通向何方。其间弥漫着古老腐朽的气息,又与鬼国洞天中的死气、阴气略微不同。 就在这时,兰玄霜突然感到身形一沉,产生了寸步难行之感。 然后她目光一凝,发现有四根骨杖凭空出现,刺入地面,刚好将她围绕中间。四根骨杖分别闪烁着不同光芒,象征着四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或者说诅咒。 而且她也很熟悉这种手段,开明六巫中的巫相就擅长此法。 一瞬间,兰玄霜的身形开始下沉,同时她体内气力飞快流逝,甚至整个人都变得苍老,思维也变得迟钝。 四根骨杖分别对应重力、虚弱、衰老、弱智。 然后一个庞大壮硕的身影从昏暗的甬路中缓缓走出,只见他头戴牛角盔,身上甲胄已经破损十分严重,可见甲胄下的肌肉虬结,青筋仿佛一条条长蛇,在皮肤下剧烈扭动,十分骇人。 兰玄霜已经得知魔道共有五位长老,除去张龙和李凤之外,就是牛、猴、虎三人,此人头戴牛角盔,应该就是牛长老了。 这个巨大身影很快便靠近了兰玄霜,嗓音洪亮道:“好厉害的道门中人,若是在外面,两个我加起来,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可惜……” 此时兰玄霜已经从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变成了老妪,脸上皱纹丛生,看上去虚弱无比,在巨大重力的压制下,甚至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双脚更是已经陷入地面之中。似乎再有片刻,她便要老死或者不堪重负而死。 兰玄霜并不惊慌,轻声道:“就算在此地,你就是我的对手了?” 话音未落,已经变得苍老无比的兰玄霜抬起手作拈花状,两指间的一朵彼岸花开了又谢,生死枯荣不断循环,花叶不能相见,兰玄霜本人也随之枯荣变化,立时从老妪变回中年妇人。 那根象征着“衰老”的骨杖直接崩碎开来。 另一边,紫燕山人遇到了一个全身披甲之人,不同于牛长老的甲胄破损,此人甲胄不仅完好无损,而且将其整个包裹其中,便是脸上也覆盖了一张铁甲面具,只在双眼位置开孔,其中闪烁着两点猩红光芒。 他扛着一把长戈,这是古时军伍常用的兵器,只是到了如今,已经被长枪或者钩镰枪取代。 紫燕山人注意到此人的腰带扣头被雕琢成一个狰狞虎头,想来此人就是五位长老中的虎长老了。 不过此人的修为之高却是有些出乎紫燕山人的意料之外,同时紫燕山人也敏锐察觉到,这处仿佛地下古城的所在,有些不太一样。也许正是“地利”的缘故,才让这些魔道中人修为大增。 这位虎长老没有半点废话,直接挥舞起手中长戈,朝着紫燕山人横扫而至。 紫燕山人的掌**现一柄折扇,轻描淡写地挡下了这次横扫,然后一挥手中折扇,震开长戈的同时,一道细细的红线在虎长老的身后诡异出现,淡不可见,细如毫发,隐隐融入虚空,若断若续。 虎长老并无发觉,继续挥舞手中长戈。 紫燕山人挥扇格挡,每次都激发出一道血光,一时间血光摇晃,交织滚荡。只因虎长老的甲胄十分坚固,血光虽然厉害,但一时间也不能伤及于他。 只是那道红线却趁此时机刺入了虎长老的后颈位置。 虽然虎长老身上的甲胄密不透风,但这道红线介于虚实之间,竟是无视甲胄,直接没入其中。 与此同时,紫燕山人手中折扇从合拢变为展开,扇面上出现了一个血色婴孩。 这血婴之法与皂阁宗功法最大不同之处在于,没有阴祟煞气,毕竟从根本上来说,血气本身就是至阳至刚,所以气血强横的人仙才能克制邪祟鬼魅之流,此时紫燕山人的血婴便是如此,虽然有扰乱他人心神的作用,但本身却是至阳至刚,生机勃勃,似是将正邪两道的血气运用结合到了一处,取长补短,去芜存菁,实在是玄妙无比。 正因为如此,血婴并非是一味一味狠厉凶邪,而是正邪之间转化自如,比起皂阁宗培育的鬼胎天鬼之流更为难以防备。 虎长老的身上随之出现一个凸起,游走不定,使得甲胄的甲叶哗啦作响。 只是虎长老并不去平复体内异变,而是仍旧举起长戈朝紫燕山人攻来。 紫燕山人所学极为繁杂,鬼仙法术、人仙拳意、各家武学功法,都有涉猎,用出血婴之法后,他不再以折扇对敌,而是改为堂堂正正的人仙拳意。 只见得紫燕山人一手持折扇,另一拳打出,气血滚滚,至阳至刚,拳劲浩大,拳发无声,但却使得方圆天地随之震荡,面前虚空,在震荡**现肉眼可鉴的扭曲。 只是面对这一拳,虎长老不闪不躲,与紫燕山人硬拼一击,双脚陷入地面,闷哼一声。 与此同时,紫燕山人种在虎长老体内的血婴发作起来,那个不断游走的凸起好似破茧成蝶,又似瓜熟落地,在虎长老体内化作一个小小的血色婴儿,若是内视,还会发现这个婴儿憨态可掬,活泼可爱。又因为它是以虎长老的鲜血凝结而成,所以与虎长老的气息相合,天生亲近,倒像是虎长老的孩子一般。 这便是血婴的可怕之处,因宿主而生,先天亲近宿主,继而潜移默化地影响宿主的心智,使其放下防备,它便可肆意妄为。 虽然虎长老意志坚定,并不受婴孩的影响,但血婴似乎随时都会破体而出,体内鲜血的异动让他不得不去分心压制血婴。 紫燕山人趁此时机再次出拳,虎长老因为体内血婴的缘故,只能将长戈身前。 紫燕山人出拳劲如崩弓,发如炸雷,一拳如同撞响天钟,呼啸作响。 虎长老直接被紫燕山人一拳砸飞出去十数丈。 司空道玄面对的自然是猿长老,一身白衣,须发洁白,身材高大,后背又略显佝偻,拄着一根长杖。 猿长老抬手朝着司空道玄一指,手指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雪白之色,没有半分血色,而指甲极长,紫黑近墨。 从他的指尖上激射出一道邪光。 司空道玄一挥大袖,化解了这道邪光,只是他的袖口也随之鼓荡不休。 司空道玄向后退出稍许距离,脸色凝重。 猿长老冷冷道:“你们儒门中人就是喜欢多管闲事,既然如此,便留在此地罢。” 老人语气平静,看不出太多起伏,可手中动作却是狠戾无比,在一指之后,又是一挥大袖,泼洒出无数瘴气,汇聚成为一条紫黑色孽龙。 说起**,世人第一印象就是瘴气横生之地,也正是这些近乎无穷无尽的瘴气,阻挡了中原王朝的历次征伐。猿长老久居此地,炼化瘴气,凝练成一种毒瘴,似虚似实,剧毒无比。 如果说寻常瘴气只是对付寻常人,对于修为有成之人无甚大用,那么这些被猿长老凝练之后的毒瘴,就是专门用来对付高手,任凭你是武夫体魄,还是佛门金身,都要被此瘴腐蚀消磨。 第二百九十五章 刺杀 时间向前推移到兰玄霜等人还未进入幽冥谷前。 秦素和陆雁冰随着李凤进入遗迹。遗迹的地上部分已经毁去大半,只剩下部分断壁残垣,在遗迹的正中位置是十根立柱保存完好,每根立柱上都有一尊雕像,皆是女子形象,又有部分野兽特征。不过其中五名女子被毁去脸庞,只剩下身体,十分怪异。 李凤解释道:“这里曾是巫教遗迹,供奉的是上古巫教的始祖,巫教称之为祖巫,后人也称之为神女,共有十人,合称灵山十巫。被毁去脸庞的五位祖巫叛出了灵山十巫,与另外一位祖巫又合称开明六巫。” 秦素已经从李玄都那里听说过大巫们的恩怨情仇,倒是并不意外。 在遗迹的正中位置,有一道巨大的裂缝,长约四十丈左右,宽约丈余,并非天然形成,也不是后天刻意如此修建,倒像是因为某种不可抗拒的外力形成,光明教之人在此设置了绞盘吊篮,供人上下出入。 李凤带着两人走进吊篮,然后守在此处的光明教弟子推动绞盘,放开绞索,将吊篮放了下去。 吊篮不断下降,秦素抬头望去,只见头顶的天幕只剩下窄窄的一线,就像一只狭长的丹凤眼,俯视下方,但见黑沉沉的一片,只有几点极为缥缈的灯火,好似点点火星,不知相距多远。 过了良久,吊篮才停下,秦素发现自己一行人已经置身于一座地下古城之中。虽然大小不能与州城、府城相比,至多就是县城的规模,但考虑到其所在位置,就殊为可叹了。 李凤道:“这里也是巫教遗迹。” 秦素颇感震撼,不知是一座古城因为沧海桑田而沉入地下,还是古人直接在地下开凿城镇,无论是何种情况,都是人力的奇迹。 秦素问道:“接下来我们要去哪?” 李凤道:“我们先去祖神宫见霄尊者。” 秦素微微点头。 李凤带着秦素和陆雁冰向祖神宫走去,整座古城十分诡异,好似一座迷宫,幸而有李凤的带路,才不至于迷路,一路上守备森严,满是持刀武士。 一连过了三道门禁,三人来到一座风格古朴简洁的高大宫殿前,立柱高约三丈,每一级台阶足有尺余之高,方方正正,与如今的建筑大不相同,应该也是当年的巫教修建。 殿门高约丈余,宽约两丈,极为大气,左右两侧各有身着白袍的女子侍立。 李凤在台阶下站定,高声道:“李凤求见霄尊者。” 殿内走出一名年轻少女,说道:“进见。” 李凤这才带着秦素走上台阶,进入大殿之中。 大殿极深,彼端高设一座,坐着一人,那便是霄尊者了。殿中无窗,殿门口点着明晃晃的蜡烛,霄尊者身边却只点着两盏油灯,两朵火焰忽明忽暗,相距既远,火光又暗,霄尊者相貌如何便瞧不清楚,不过还是能隐约看出年纪不大,并非云尊者那样的老者。 李凤远远行礼,说道:“属下见过霄尊者。” 霄尊者的声音遥遥传来:“把陆雁冰带过来。” 秦素一怔,没想到这位霄尊者与云尊者不同,倒是十分干脆,开门就见山。 李凤对秦素用了个眼色。 秦素背着陆雁冰,轻轻捏了下陆雁冰的手掌,提醒陆雁冰小心行事,然后弯着腰朝霄尊者徐徐走去。 都说艺高人胆大,其实秦素修为不高的时候,就已经十分胆大。当初青阳教之乱,秦素没有天人境的修为,就敢装扮成农妇探查青阳教所在的道观,并独战白氏兄弟,后又孤身一人潜入单老峰上。真要说起来,这种事情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没有半点压力。 单老峰一战,她与李玄都合力杀了地公将军唐秦,得以成功扭转齐州局势。这次她要刺杀两位尊者之一,眼下就是击杀霄尊者的绝佳时机。 秦素低下头去,看似是不敢抬头直视霄尊者,实则是掩饰自己双眼中的雪白之色,就在她迈步上前的时候,便用出了“太上忘情经”,进入至公忘情之境,心境不起半分波澜,没有半分杀意杀气流露。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秦素的气息没有异动,任谁也看不出半点异常,因为秦素已经决定不凭借神通杀人,而是直接以“三宝如意”偷袭。没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又没有防备,只要被她当头打实一记“三宝如意”,立时就要脑浆迸裂,身死当场。 就在秦素距离霄尊者不足三丈的时候,李凤突然喝道:“尊者小心,她是秦素!” “小心”二字刚刚出口,秦素就惊觉不对,“她是”二字响起时,秦素已经放下背着的陆雁冰。 当“秦”字出口的时候,秦素已然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三宝如意”,然后“三宝如意”随着“素”字一同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霄尊者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这雷霆一击,不过他的宝座却被秦素砸成齑粉。 秦素猛地转过身来,面带寒霜,右手持“三宝如意”,左手朝着李凤虚握一下,五指成拳。 一瞬间,李凤体内蛰伏的六气同时躁动起来,阴阳逆转,明晦转化,水火骤起,当年太平宗的沈老先生遭遇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四劫,当场身死。静禅宗的方静方丈遭了幽冥、赤土两劫,也是重伤。虽然秦素的境界修为比不得当初地师,但李凤所受到的待遇远胜两人,六劫齐至。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幽冥、赤土一起显化在她身上,各色异象瞬间将其吞没。 六劫如昙花一现,转眼就消失不见,李凤也随之灰飞烟灭,什么也不曾剩下。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霄尊者就是想要出手相救,也来不及了。 与此同时,陆雁冰取出了兵刃,从另一边堵住霄尊者去路,使其不能逃出大殿。虽然陆雁冰未曾跻身天人境,但归真境强九的修为不容小觑,更何况陆雁冰好歹是名门弟子,师父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人,非是等闲人可比。 不过霄尊者并不见如何惊怒,微微一笑:“竟然是秦大小姐亲临,我林炎周实在是受宠若惊。” 霄尊者正是那个擒住了齐玉青和孙玉纤的年轻人。 秦素不欲废话,身形一掠,再次举起“三宝如意”朝着林炎周当头打来。 随着秦素修为拔高,能进一步发挥“三宝如意”的威力。 在林炎周的感知之中,只觉得整个天地万物都随着这柄如意高速旋转,形成一个要将自己体魄神魂悉数绞杀碾碎的巨大旋涡。 若是硬挡,必死无疑。 于是林炎周身形闪动,想要躲开秦素的一击,只是无论他如何挪移身形,都逃不开“三宝如意”的锁定。就好似一叶障目,若是无法拉开足够的距离,双眼所见只能是一片叶子而不见广阔天地。 先前秦素一击,只是仓促出手,故而让林炎周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过,可秦素的第二击却运用了“天问九式”中开辟一方小世界的招式,自然让林炎周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最终只能硬抗。 不过林炎周并未直接死在秦素的一击之下,只见一大团有质无实的光华将他团团笼罩,流转不定,璀璨辉煌,使得林炎周宛若光明神祗降临人间,在秦素的一击之下安然无恙。 秦素清晰察觉到,这团光华并非来自于林炎周本身,而是外在神力,就好似当初唐秦凝聚白莲法身,归根究底就是“请神”。 林炎周心中大定,轻笑道:“清平先生真是舍得,竟然把自己的夫人和师妹都送上门来,我尝试过姐妹、母女的滋味,这嫂子和小姑子的滋味,尚属首次。” 秦素双眼雪白,漠然无情,丝毫不为所动。 第二百九十六章 光暗 秦素因为“太上忘情经”的缘故,可谓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什么也不能扰乱她的心神。至于陆雁冰,自小长在清微宗,这类话语不知听了多少,不知说了多少,哪里会在意。所以林炎周说完这番话后,两女都没什么反应,无喜无怒,也不强装不屑,就好似没听到一般,反而显得林炎周有些尴尬。 林炎周笑容一僵,随即有些恼羞成怒,手腕一抖,手中凭空出现一根权杖。 所谓权杖,有些类似于如意、骨朵等钝器,两者可以算是大同小异。这种兵刃在中原并不常见,反而是安西大秦国之人喜欢用这类兵刃。不过光明教的前身便是从极西之地传来,会用这种兵刃并不稀奇。 林炎周单手握住权杖尾端,权杖顶端大放光明,如同一轮白色耀日,指向秦素。 秦素没有硬拼,身形微微一晃,一身化九,从不同方向朝林炎周攻来。 林炎周脸色微变,以手中权杖横扫,光华浩荡,将八个秦素一一打散。不过第九个秦素却趁此时机近身到林炎周的面前,没有丝毫花哨,举起手中“三宝如意”当头打下。 林炎周不得不将手中权杖横于身前,分别握住权杖的两端的双手完全被白色光芒吞没。 “三宝如意”就这么直直地砸在权杖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短暂的沉寂之后,林炎周脚下的地面寸寸碎裂,裂痕向四面八方飞速蔓延开来,所过之处,石砖铺就的地面化作齑粉,最终形成一个如同碗状的深坑。 “三宝如意”继续下压。 林炎周手中的权杖随之开始弯曲。 虽然这柄权杖在光明教算是一件难得的宝物,否则也配不上林炎周的尊者身份,但是相比起仙物“三宝如意”,还是差上太多。 如此相持片刻之后,林炎周手中的权杖已经弯曲成一个弓形,而他整个人也被“三宝如意”生生压入地面,只剩下小半个身子还高出地面。 然后很快就只剩下秦素举着如意下压的身影,而不见林炎周。 便在这时,笼罩在林炎周身的光华化作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神力浩荡,竟是生生逼退了秦素。 林炎周趁机从碗状巨坑中一跃而出,此时这位霄尊者身上所着白袍已经破碎不堪,露出白袍下璀璨甲胄,不过先前在“三宝如意”的巨力压迫之下,铠甲的缝隙间渗出血丝,不复纯洁无瑕。 林炎周伸手扯掉身上的白袍,将白袍下的一身铠甲完全展露出来。原本铠甲类似于贴身软甲,较为轻薄,只是护住几个紧要部位,不过在林炎周撕掉身上白袍之后,铠甲如有灵性一般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不断延展,如虎长老的甲胄一般将林炎周整个人全部包裹其中,不留丝毫缝隙。然后林炎周又将一张只在双眼位置开孔的面具覆盖在自己的脸上。 因为面具的缘故,林炎周再次开口时已经变了声音,低沉嘶哑:“‘大光明不灭甲’是老祖赐下,应该不会比你手中的如意差。” 秦素没有说话,再次前掠,手中“三宝如意”还是没有丝毫花哨地打下。 与此同时,林炎周举起右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位置。 他身上的“大光明不灭甲”在刹那间大放光明,只见他全身都笼罩上一层淡淡白芒,同时还有点点流萤从甲胄上不断向外飘洒下来,向四周蔓延,哪怕没有了光华笼罩,也好似天神下凡。 对于身披“大光明不灭甲”的林炎周而言,他之所以有信心挡下秦素,是因为老祖曾经说过,便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也奈何不得“大光明不灭甲”。这位秦大小姐虽然厉害,但未曾跻身天人造化境,她手中如意至多就是一件半仙物,还破不开有老祖亲自加持的甲胄。 林炎周举起双臂,交错挡在身前,迎向秦素的“三宝如意”。 林炎周本以为自己用出“大光明不灭甲”之后就能轻松挡下秦素的“三宝如意”,最起码也应该是平分秋色的局面。 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刚刚接触“三宝如意”,他的臂甲就彻底变形,若非他退得快,更是差点被震断双臂。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磅礴距离? 既然林炎周托大,秦素自然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如意打下。 林炎周深吸一口气,再不敢凭借身上的“大光明不灭甲”硬接这一如意,只见他整个人在刹那间身形暴涨,由实化虚,变为一尊足有丈余之高的“光人”。 只可惜“三宝如意”无物不打,便是澹台云的人仙身神都不能幸免,更何况是林炎周。 秦素一击将林炎周打回原形,林炎周顿知不妙,急谋反制,身上光芒大盛,整个人仿佛一轮耀日。 这一刻,整座大殿都被这轮耀日所散发出来的白光所吞没,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不过白光只是持续了瞬息时间,秦素的最后一击直接破开重重光幕,狠狠砸在林炎周的胸口。 一瞬间,光华四散。 林炎周的“大光明不灭甲”光芒黯淡,多处破损变形,胸口位置更是直接破碎,他伸手按住胸口,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溢出。 趁此时机,陆雁冰终于出手,一剑当头劈下,将林炎周的面甲从中劈成两半,露出其下的苍白面庞。 不过就在这时,林炎周身上的“大光明不灭甲”在刹那之间由极光转为极暗,甲胄从极致的光明转化为深邃无底的黑暗,大肆吞噬着四周的光明,修补着破损不堪的甲胄。 这便是光明教中的光暗教义。 不过就算如此,林炎周还是重伤在了“三宝如意”之下,毕竟这是让众多天人造化境大宗师都铩羽而归的仙物。 甲胄很快便修补完毕,并由白甲化作黑甲,林炎周有些气急败坏道:“还不出手?” “好。”一个声音好似从林炎周的体内响起。 话音未落,林炎周已经消失不见。 紧接着秦素就惊觉自己的胸腹间已经中了一刀。 这一刀来无踪,去无影,近乎不可捕捉,竟是让进入了“天算”状态的秦素都未能预料,固然有秦素学艺不精的缘故,但也可见其玄妙诡异。 一身黑甲的林炎周出现在不远处,手中握着一把匕首,脸上带着玩味笑容,盯着秦素的中刀位置。 那里没有伤口,这一刀只是撕裂了秦素的衣衫,在衣衫之下是“流云甲”,其表面篆刻有繁琐晦涩的符箓云纹,气机涟漪阵阵,如云卷云舒,生机勃勃,好似活物。 秦素干脆除去伪装,身着“流云甲”,头戴龙须香冠,周身环绕“万妙烟罗”,手持“三宝如意”。 这种景象,寻常天人无量境界高手见了,几乎可以直接认输。 秦素望向身着黑甲的林炎周,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个林炎周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故而没有贸然出手。 陆雁冰退至秦素身旁,望向林炎周道:“这算什么?‘大暗黑不灭甲’么?” 林炎周答非所问道:“托你们的福气,我终于可以出来透个气了。作为报答,你们可以选个痛快死法。” 陆雁冰立时反唇相讥道:“不就是一体双魂吗?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当我们没见过吗?听你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长生地仙驾临此地了。” 林炎周冷冷一笑:“很好,我先杀你。” 第二百九十七章 四方激战 “杀”字刚刚出口,林炎周已经消失不见,速度之快,的确是来无影去无踪。 不过这一次,他逃不过秦素的“天算”。 “天算”与占卜不同。占卜是提前知晓将要发生的事情,通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而“天算”则是通过已知的各种信息进行推演未来的种种可能。 秦素先前并不知道林炎周会有如此手段,所以被她被林炎周刺了一刀。现在秦素已经知晓,自然不会重蹈覆辙。 几乎同时,秦素也动了。 林炎周虽然在嘴上说要对陆雁冰出手,实则是声东击西,突然对秦素出手。 显然在林炎周看来,秦素才是最大的对手,只要解决了秦素,剩下一个陆雁冰不足为虑。 不过这也在秦素的“天算”预料之中。 林炎周再次对上“三宝如意”,毫无疑问地向后倒退出去。 不过这个林炎周并不气急败坏,脸上露出森冷的微笑,身形飞速移动,幻化出无数身影,将秦素团团围住。 秦素也不客气,同样用“天问九式”一身化九,与林炎周的众多分身激战在一处。 林炎周的用意很明显,秦素的最大依仗就是手中无坚不摧的如意,可如意只有一把,分身手中是没有如意的,那么他就能占到优势。 不过林炎周显然是小觑了秦素,哪怕没有“三宝如意”,她也是临近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更有许多厉害手段,凭借着“宿命通”和“太平青领经”,几乎没有她不能学会的功法,可以说是尽得李玄都和秦清两位长生地仙之长,就是真正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也不敢小觑秦素。 只见得无数个秦素与林炎周出现在大殿的不同角落,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不断有秦素破碎,也不断有林炎周消失。 最终还是剩下秦素和林炎周两人。 林炎周换了一个人后,修为并未如何增益,但是厮杀的经验却到了骇人的地步,其经验之丰富,似乎已经渗入到骨髓之中,化作他的本能。所以他虽然没有秦素的“天算”,但却能勉强跟上秦素的动作,许多时候不用思考,靠着本能反应就能做出最合适的决定。 与此同时,大殿内的激斗也惊动了外面的守卫,涌入殿内,不过这些守卫境界修为稀松平常,仅仅是陆雁冰一人就能应付。 只见陆雁冰一人杀入众多守卫之中,如虎入羊群,剑气纵横,血光四溅。顷刻间,就有十余人伏尸于她的剑下。 只是护卫越来越多,陆雁冰毕竟只有一人,竟是产生了杀不胜杀的感觉。 不过好在这个时候兰玄霜等人已经抵达幽冥谷的谷口,光明教不得不分兵多处,并未全力驰援此地。 紧接着,秦素和林炎周又有一次快到极点的对攻,林炎周差一点就捏住了秦素的脖子,而秦素也差点一如意打爆林炎周的脑袋。 一时间,两人竟是难以分出胜负。 时间缓缓流逝,就在两人激战的时候,道门众人也进入到幽冥谷中。在云尊者的指挥下,光明教启动阵法,挪移走了兰玄霜、紫燕山人、司空道玄三人。 …… 在儒门七隐士之中,龙老人主掌大局,另外六位隐士可以分为两派,一派较为保守,姑且称之为主和派,一派较为激进,姑且将其称之为主战派。主和派三人是:虎禅师、白鹿先生、赤羊翁,主战派三人是:青鹤居士、金蟾叟、紫燕山人,而紫燕山人又是主战派中最为激进之人,这与他的性格大有关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紫燕山人更像是个魔道中人或者邪道中人,只是儒门的各种条条框框将他束缚住了,他的本性中有着极为暴戾残忍的一面,在玉虚斗剑对战萧时雨时,就可见端倪。 如今对上魔道中人,紫燕山人更是毫无顾忌,各种手段悉数用出,不仅打得虎长老连连后退,没有还手之力,而且催动其体内的血婴不断壮大,已经快到了极限。 紫燕山人脸上浮现出一抹残忍笑意,出手愈发狠辣,虎长老身上的甲胄不断碎裂,露出好似被火焰灼烧过的体魄,已经没有皮肤,血肉焦黑,难怪他要穿戴密不透风的铁甲。此时这些焦黑的血肉又开始重新焕发生机,开始不断蠕动,让人误以为要新皮再生,可仔细看去,却是有无数细小凸起要破体而出,这就是血婴之妙了。这也让虎长老的动作愈发迟钝。 紫燕山人回想起玉虚峰上未能杀掉的萧时雨,眼神逐渐阴沉下来。 如果不是李玄都出手,他就能亲手虐杀一位一宗之主了。 念头一动,紫燕山人如影随形,绕至虎长老身后,左手抓住他的后颈,看似轻描淡写,却让虎长老双脚离地,继而紫燕山人右手一拳炸雷般砸在虎长老的后心位置,打散他的气机。然后他又握住虎长老的双手,以膝盖顶在虎长老的后腰位置,要将虎长老整个人向后生生折断。 这与那日他在玉虚峰上对付萧时雨的手段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虎长老顷刻间就被弯曲成一个“弓”形。 他不会立刻死去,也不会痛快死去。 …… 兰玄霜展开了自己的法相,再次震碎象征虚弱的骨杖。不过法相不再是从中一分为二,而是隐去了手持彼岸花和杨柳枝的女子形象,只剩下手持白骨屠刀和头骨酒杯的骷髅形象。 法相干脆利落地一刀斩断了象征着弱智的骨杖,让兰玄霜的念头不再迟缓凝滞,她立刻从法相手中取过白骨酒杯,随手一泼。 白骨酒杯中倾倒出无数鲜血,化作血河滔滔。不过血河并非真实存在,而是极为高明的幻术,信则有,不信则无。 若是相信这条血河是真实存在,自己就会淹没在血河之中,好似落入传说中的弱水,慢慢沉底,最终死去。若是认为这条血河是虚假的,那便是清风过山岗,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牛长老的境界修为不如兰玄霜,虽然因为地利的缘故而修为大进,但在见识、眼光等方面却还停留在原地,竟是无法看出这条血河的半点破绽,甚至隐隐嗅到了血河中散发出的浓郁血腥味道,原本不信也信了三分,更何况牛长老本就是将信将疑。 只要心境上稍有破绽,幻术便会将这个破绽无限放大,就像撕扯布帛总要有个缺口才行,最终使其心境崩溃,纵然气机如何雄厚,体魄如何坚固,也没有用武之地。 于是顷刻间,牛长老便被卷入滚滚血河之中。 …… 司空道玄并不十分擅长与人争斗,在躲闪毒瘴的时候,一个不慎,被猿长老以暗器偷袭得手,伤口不大,位于手背的位置,立刻流出漆黑鲜血,甚至手背上的皮肤都呈现出铁青之色,皮肤下的青筋筋络如一条条蜈蚣暴起,不断跳动,骇人无比。 司空道玄抖落污血,又以气机强压下渗入体内的毒气,虽然于性命无虞,但是道行修为还是受到了影响。 猿长老举起手掌,只见一道道深紫色的气息绕掌盘旋,不似是夺人性命的毒瘴,倒像是紫色祥云。 然后猿长老一挥掌,无数毒瘴汇聚成的长龙随之再次朝着司空道玄冲来。 司空道玄运转起儒门的“浩然气”,双掌排空。 没有浩大气机,甚至没有掌风,司空道玄的双掌拳发出,竟然半分声息也无,连一丝微风都没带起。 只是一种莫名的震荡却随着他的双掌扩散开来,无所不至,无所不在,一时间所有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 司空道玄并非针对某一样事物,而是直接针对空间出掌,如果将空间看作一幅画卷,那么他便是将这幅画卷抖了一下。 这些瘴气虽然剧毒无比,但其本身并非是什么难以消灭的物事,在司空道玄的双掌之下,悉数消散无形。 不过趁此时机,猿长老身形一掠,出现在司空道玄身后,一掌拍向司空道玄的后心。 司空道玄于千钧一发之际转过身来,同样一掌迎上。 若论境界修为,猿长老当然不是司空道玄的对手,不过猿长老这一掌的关键不在于以力伤人,而是以毒伤人。只见猿长老雪白的手背上显现出一条条紫黑色的筋脉,如同一条条细蛇不断游动,让人寒毛耸立。两掌相交之后,司空道玄的手掌上立时浮现出紫黑色的气息。 司空道玄不惊不慌,只是不断催运修为。 司空道玄不擅与人争斗,招数什么只是寻常,可他毕竟是李道虚、张静修的同辈之人,唯一的长处便是修为极为雄厚,更胜过白绣裳和王天笑,只因他是儒门中人,故而不在太玄榜中。 猿长老骤然感受到莫大的压力,滚滚浩然气如排山倒海一般当头压下。 一力降十会。 猿长老的脸上顿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是何等境界修为? 恐怕他还未毒死司空道玄,就要被司空道玄以修为生生压死。 第二百九十八章 神仙 正一宗和玄女宗接到秦素的传书后,相约一起驰援秦素。正一宗这边是张鸾山亲自出面,玄女宗则是派出了石无月,一则石无月是李玄都的人,正好合适,二则是石无月静极思动,主动请缨。 两家合兵一处之后,张鸾山请石无月率领大部队,令正一宗弟子听从石无月之命行事,而他则是先一步赶往蜀州。 石无月并无异议,当年她还是那个“血菩萨”的时候,也有许多属下,统领四百余人还不算难事。 如今的张鸾山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不逊于当初的张静沉,又携带了正一宗世代相传的两大仙物“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若论战力,并非寻常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可以比拟,只有长生地仙才能强压他一头。 张鸾山御风而行,很快便进入**境内,然后他发现了季叔夜一路上留下的标识,于是直奔幽冥谷而去。 不过张鸾山并未从谷口进入幽冥谷,而是从空中飞掠进入其中。 此时的山谷已经是白茫茫一片,好似一只白色大茧,唯有在其正中位置,有一座宝塔。 平心而论,这座宝塔十分突兀,因为有着十足的中原风格,与巫教的建筑截然不同,显得格格不入。塔分七层,以四方楼阁式建造,高二十余丈,立于塔顶,可俯瞰小半个山谷。 张鸾山立于半空之中,遥望这座宝塔。 毫无疑问,此时幽冥谷已经被阵法所笼罩,而在张鸾山看来,这座看起来极为突兀的宝塔就是阵法的枢机核心所在。 片刻后,张鸾山收回视线,一挥袍袖,二十八颗雷珠依次从袖中飞出,按照二十八星宿的方位排列成阵,此法名为“雷池”。 霎时间,黑云汇聚,使得山谷好似夜间,雷霆滚滚。 张鸾山伸手一指宝塔,一道惊雷随之降下,将天地照亮。 惊雷如白龙蜿蜒而落,刚刚接触塔顶,立时化作无数电流游散而走,塔身毫发无伤。 张鸾山并不意外,再一挥袖,又有五道天雷从天而降。 炸雷声音几乎响彻整个幽冥谷。 宝塔始终屹立不倒,四方檐角挂有铜铃,无风自动,随着铜铃声响,天空中的黑色铅云仿佛受到了影响,开始剧烈翻滚起来,其中雷霆更是有失控迹象。 张鸾山一挥袍袖,“天师印”飞出,将蠢蠢欲动的“雷池”定住,然后雷池之中不断有道道雷电从天而落,如同疾风骤雨,尽数轰在宝塔的表面。 宝塔的塔身上浮现出一层浓郁金光,好似佛门金身。任凭天雷轰鸣,始终巍然不动。 张鸾山三次出手都称得上雷霆万钧,却都无功而返。 张鸾山不再有所留手,举起手臂,瞬间风云变化。 “雷池”化作二十八道粗壮雷霆,尽数汇聚于他的右手上,好似他掌托一轮由无数雷霆凝聚的曜日。 然后张鸾山一手按下,万千雷霆随行,曜日化作一条雷龙,咆哮而至。 雷龙将整座宝塔环绕,呈现出蟒蛇绞杀之势,雷电与塔身剧烈碰撞摩擦,宝塔表面附着的金光在短短几息时间内已是显现出些许裂纹。 就在此时,宝塔的塔顶缓缓浮现出一道虚影,看身形相貌,正是云尊者。 不见云尊者如何动作,一道巨大光柱从天而降,好似当初唐秦以神力凝聚法身,将宝塔笼罩其中,以绞杀之势缠绕在塔身上的雷龙与金光接触之后,似冰雪在烈日之下消融,迅速缩小,最终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有一尊巨大法相缓缓现世,与宝塔等高。其相貌与张龙当日清下的法相十分相似,只是放大许多。 这尊法相充满了有违天道的压抑气息,天地间生出排斥之感,似乎想要将这尊法相驱逐。 传说中,天上天庭有天规天条,神仙不能私自下凡。这些传说倒也不是空穴来风,不过天仙、地仙、人仙、鬼仙离开人间之后,其实是没有回头路的,自然谈不上下凡与否,唯独神仙是五仙中的例外,有资格“下凡”的只能是神仙。 对于神仙而言,其根本是神力,神力来自于香火愿力,愿力与念头一般,无形无质,是为“虚假”,对应气机和体魄的“真实”。 “虚假”和“真实”的区别在于,“真实”改变现世很容易,“虚假”改变现世很难。 入神境的武夫想要打碎一块砖,就是一拳而已,而入神境的方士只能施展些许幻术,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砖块本是死物,不存信或不信之说,故而方士想要完全凭借念头打碎一块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也是道术的本质,道术由低到高就是由假到真的过程。 只有到了长生境之后,才能弄假为真。 不过这种弄假为真又有极大的局限。 拿同样精通法术的地仙和神仙来说,地仙以气机为主,神仙以神力为主。地仙的气机有限,而神仙的神力则无限,因为地仙的气机多寡受限于体魄,而神仙的金身本就是神力凝聚,神力越多则金身愈发璀璨辉煌。 如果想要在六月降下一场覆盖一府之地的大雪,地仙很难做到,至多就是以气机强行造就一场风雪,笼罩十里之地。因为地仙改变天时的根本是借势,要顺势而为。六月本无雪,自然无势可借,若以气机强行凝聚寒霜风雪,想要冰封千里,则气机不足。 可神仙却能够做到,正是因为神仙可以弄假为真,以神通干涉、改变现世。这便是“虚假”的长处。 普通人可以想象出一场大雪,不过这场大雪是假的,别人感受不到。天人境的方士可以“想象”出一场大雪,仍旧是假的,却能让人看到,只是无法影响现世,还在幻术的范畴。如果是能够弄假为真的神仙,同样“想象”出一场大雪,可以看到,可以摸到,可以影响到现世,那么真假已经没有区别。 此举已经干涉了现世天道的运转,甚至可以说改变了天道的部分规则,所以会被天道排斥。 正所谓有得有失,神仙可以长存人间,却不能随意出手,其他四仙正好相反,难以长存人间,却可以随意出手。故而神仙必须以神力凝聚神域神国。若要介入现世,要降临信众之身,或借信众出手,以此绕过天道排斥。 至于建立人间神国,多半没有什么好下场。古皂阁宗就有一位神仙,“鬼国洞天”也是人间神国的雏形,最终两者俱亡。 此时出现在张鸾山面前的这尊法相,其实并非是云尊者的手段,而是来自五魔教主,云尊者无法承载如此庞大的神力,故而引得天道排斥,使得法相身上充满了压抑气息。 张鸾山不敢大意,双手分别握住“青云”和“紫霞”,头顶高悬“天师印”,借助“天师印”来全力催动手中双剑。 然后就见张鸾山一剑指天,整个天幕开始逐渐转紫,很快整个天幕就变成一片深紫色,荡漾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又是一剑指地,大地震颤,一股青气自地下生出,不断上升。 天地之间一片明澈,氤氲出无穷无尽的紫青二气,转眼间已经化作一片浩瀚海洋,不断下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触手可及一般,然后就见一道青中透紫的巨大光柱从“湖面”中缓缓探出头来,开始缓缓下降。 这是一道浩瀚璀璨如旭日东升的无量剑光。 天地元气荡漾出无数如水波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覆盖范围极广,余波一直覆盖了整个幽冥谷。 双剑合璧。 第二百九十九章 邪神 秦素凭借一件“三宝如意”便可屡屡越境而战,李玄都能打败澹台云,所凭借的也是“阴阳仙衣”和“三宝如意”两件仙物。由此可见仙物之重要。 如今张鸾山境界修为更胜秦素,又是携带了两件仙物,其战力自然在秦素之上,甚至还在白绣裳和张海石之上,如当初的张静沉一般,哪怕直面一位长生之人,固然不是对手,也有一战之力。 只是李玄都暂时不曾重排太玄榜,否则张鸾山应是当之无愧的太玄榜第一人。 其实仅凭张鸾山如今的境界修为,很难完全发挥出双剑合璧的威力,不过“天师印”弥补了这一点。“天师印”作为仙物,不仅仅可以施展“昊天光明火”,也可以加持自身。地仙的气机多寡取决于体魄,“天师印”可以提高气机上限,让张鸾山发挥出双剑合璧的正常威力。 浩荡剑光从天而降,直指那尊充满压抑气息的法相。 两者刚一接触,法相身上便出现了无数裂痕。 仙物之所以是仙物,对应的便长生境,无论是地仙、人仙,还是鬼仙、神仙,名称中都带了一个“仙”字,双方是相互匹配的,长生之人可以自如驾驭仙物,发挥其最大威力,仙物也可以影响或伤到长生之人。虽然张鸾山未曾跻身长生境,但这尊法相也不是五魔教主亲临,面对两大仙物,自然不是对手。 相较于旁人对于神仙途径的一知半解,张鸾山作为正一宗嫡传,早在年轻时就被当作大天师培养,得以遍览历代大天师的笔记和宗内各种典籍,更为了解神仙一途。 神仙被天道排斥,却又被道门列入五仙正统之一,其根本原因在于神仙作为人间神祇,有神职一说。或者说,这是一种交易、交换,信众们供奉了自己的愿力,化作神仙的神力,那么神仙也要回馈信众。愿力愿力,其实就是凝聚了信众强烈情感的愿望,神仙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这个愿望。 当然,神仙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愿望,也是有所选择的,一般是挑选虔诚者。就拿佛门来说,有人的愿望是前往极乐世界,那么佛陀便可将其收入自己的神域,使其成为万千佛子中的一员,便算是实现了愿望。 亦或是庇护一方水土,如有魔道中人兴风作浪,大肆屠戮无辜,杀生修炼魔法,那么神仙出手将其击退、斩杀、镇压,对应了“保佑”一说,也是神职之一。 如此有来有回,正应了道门中的积善之道,故而也是正道,恪守神职的神仙即是正神。只是随着儒门兴盛,圣人不语怪力乱神,提倡敬鬼神而远之,导致正神越来越少,大多灭亡,如太阴真君。还有部分强大神仙转变为天仙,随着太上道祖离开人间,如巫阳的老上司天帝。 有正就有邪,正神之外也有邪神。 邪神们夸大吹嘘教义,肆意收割香火,以此换取神力,却从不履行神职,渴泽而渔,故而多是昙花一现,不能长久。 五魔教主就是一位邪神,张鸾山可以肯定,就算五魔教主不曾死去,也是处于虚弱的状态之中,距离可以与渡劫地仙媲美的巅峰正神相去甚远。 剑光彻底笼罩了法相之后,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与大地相接。 一瞬间,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一直蔓延到山谷之外。 紧接着大地如同地动一般开始剧烈震颤,整个山谷以剑光落地的位置为中心开始向下塌陷。 首当其冲的法相开始寸寸碎裂,同样位于中心的宝塔也难以幸免,塔身上的金光在剑光的洗刷之下,迅速退去,塔身随即开始出现裂痕并迅速蔓延。 在浩荡剑光的威势之下,这座七层宝塔没了神力的保护,其本身只是支撑了片刻时间,便随着法相一起化作飞灰。只剩下云尊者还被一团浓郁金光护住,得以幸免。 云尊者自知不是张鸾山的对手,直接消失不见。 随着宝塔被毁,笼罩了整个幽冥谷的白色雾气开始缓缓消散,逐渐显露出幽冥谷中的情形。 谷中有相当多的巫教遗迹,不过大多只剩下断壁残垣,正道中人先前困于迷雾,又被云尊者以阵法挪移,分散在谷中各处。。 只见原本宝塔所在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直通地下的巫教遗迹,不管巫教的地下遗迹与地面的幽冥谷之间足有数百丈的高度,天人境大宗师可以御风直下,其他人直接跳下去,恐怕要直接摔死,归真境的宗师纵然有什么防身手段,不至于毙命,受伤也是不可避免的。 便在此时,唐婉、季叔夜、齐饮冰与两位儒门大宗师御风而起,来到张鸾山面前。 虽然张鸾山与李玄都是朋友,但两人年纪相差很大。张鸾山比之司徒玄策年小,两人却是同辈之人,以世俗的标准来看,他已然可以自称“老夫”了,故而在交际人脉上要远胜年轻人,与这些人早就有过交集,算得上旧识。 张鸾山只是与几人点头示意,问道:“情况如何?” 唐婉道:“我已经找到一处入口,要通过吊篮才能下去,魔道中人撤退时毁坏了绞盘和吊篮,好在我们唐家弟子擅长机关之术,已经在加紧修复了。” 张鸾山道:“贸然下去,凶吉难料,我的意思是只率领部分精锐弟子进入其中,让其他弟子驻守上方山谷,一则是搜查谷中,看是否有所遗漏,二则是防备有魔道中人切断后路,三则是接应下面的人,再有就是等待援军。” 几人对视一眼,唐婉第一个开口道:“我同意大天师的意见。” 季叔夜随之点头道:“张道兄是老成持重之言,甚是稳妥。” 另外三人也点头称是。 张鸾山道:“既然如此,此地就交由诸位,我先行一步。” 说罢,张鸾山化作一道流光,直往下方空洞而去。 …… 秦素和林炎周的激斗还在继续。整座祖神宫在两人激斗的过程中,已经是不堪重负,地面斑驳破碎,穹顶上不断有碎石落下。 秦素一步掠出,刹那间冲到林炎周身前,“三宝如意”当头砸下。 林炎周不敢硬接,在躲闪的同时,以手中匕首刺向秦素的面门,整个过程除了一个快字,就再没有其它玄机。 秦素不愿与林炎周以伤换伤,只能以“三宝如意”挡下林炎周的匕首,并将其震退出去。 林炎周稳住身形后,不见他如何动作,四面八方同时出现数百个林炎周,将秦素团团围住,然后一起扑杀向秦素。 秦素毫不犹豫地以“三宝如意”朝着一个无人处打去。 林炎周猛地显出身形,被秦素以“三宝如意”打中胸口,胸甲破碎,倒飞出去,众多林炎周随之消散一空。 随着秦素对林炎周的了解越多,“天算”所能发挥的作用也就越大,现在林炎周已经很难再瞒过秦素的“天算”,一举一动都在秦素的意料之中,败亡不过是迟早之事。 林炎周落地之后,整个人化作一阵狂风,在让对手捕捉不到自己位置的同时,又可以从各种难以预料的方位发动莫测攻势。 只可惜所谓的“莫测”已经被“天算”洞悉,一切都在秦素的意料之中,任凭林炎周如何挖空心思,也不过是徒劳。秦素每次出手,虽然因为林炎周身形极快的缘故,未能打实,但仅仅是蹭到,也足以在林炎周的身上留下伤势。 如此相斗一炷香的时间后,林炎周辗转腾挪的空间已经逐渐被秦素以“天算”压缩到了极点。 若是再无其他应对办法,只怕要被秦素用“三宝如意”打爆脑袋,难逃一死。 就在这时,云尊者突然出现,攻向秦素。 一瞬间,变成了以一敌二的局面。 第三百章 地下遗迹 “天算”状态中的秦素并不惊慌,身上出现一层薄纱,正是补天宗的宝物“幻灵纱”,可以隐匿气息身形,秦素修为尚浅时便是依仗此物行走江湖。 秦素遁去行迹,却并未离去,而是静待时机。若是两人想对陆雁冰出手,她便直接在暗中偷袭,以“三宝如意”的威力,两人非死即伤。 不过云尊者深知张鸾山马上就到,此地不能久留,直接打开一道“阴阳门”,带着林炎周走入其中,“阴阳门”随即关闭。 秦素重新显出身形,退出“天算”状态,以免心力消耗过大,然后身形一掠,帮陆雁冰解决一众杂兵护卫。 片刻之后,张鸾山从天而降,仿佛一轮曜日照亮了昏暗的地下遗迹。 在遗迹之中虽然有许多禁制阵法,但张鸾山有“天师印”护体,并不惧怕。他环视一周,很快便发现了许多魔道中人涌向的祖神殿,直接开启“阴阳门”,来到祖神殿中。 此时秦素和陆雁冰已经将神殿内的护卫清理得差不多了,虽然她们只有两人,但却凭借着境界修为的优势,硬是把一众神殿护卫反推了出去,使得许多护卫只能聚集在门外。 张鸾山一挥袖,以“昊天光明火”封住殿门,使外面的护卫无法冲入其中。他们主要是针对光明教高层,不必对这些底层弟子大开杀戮。若是这些人肯投降悔改,也不必赶尽杀绝。 两人转身望向张鸾山,并不惊讶,毕竟是秦素向张鸾山求援的,若非要说惊讶,就是没想到张鸾山来得如此之快。 秦素并不寒暄,开门见山道:“张真人,云尊者和霄尊者开启‘阴阳门’逃走了,你能否寻到他们两人的踪迹?” 张鸾山摇头道:“这座地下遗迹的部分区域已经开始与五魔教主的神域重合,有神力阻隔,我很难发现他们的踪迹。” 秦素皱了皱眉头,问道:“张真人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五魔教主的神域?” 张鸾山道:“暂时还没有,不过应该相距不远了。” 陆雁冰想起一事:“我知道了,一定是李凤提起过的祭坛。” 秦素点头赞同道:“应该是。” 张鸾山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仅仅听“祭坛”二字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说道:“祭坛是向神祇献祭所在,十分重要,多半不会错了。” 秦素道:“我们先去寻找祭坛,既然是祭神之所,应该十分醒目才是。” …… 幽冥谷与位于地下的巫教遗迹以绞索吊篮连接,因为是供自己人上下,所以光明教之人将其修建得十分牢固,这次撤退匆忙,未能彻底毁坏,尤其是绞索,坚韧无比,剑斩不断,刀砍不伤,光明教之人只能将吊篮毁去,再把绞盘损坏。 唐门弟子精通机关之术,好比用毒大家多半也是名医,唐家弟子不仅会用机关之术来制造陷阱和暗器,做一些简单的修复工作也是不难,很快便将绞盘修复完毕。 至于吊篮,南疆最不缺的就是树木,早有蜀山剑派的弟子砍倒大树,虽然他们不懂木工,但可以凭借一股蛮力用长剑将树干削成木板,就算一棵树只能做一块木板,那也足够了。然后将这些木板拼接起来,做成木箱,可以容纳十人左右。 几位天人境大宗师商议之后,决定齐饮冰和施宗曦率领部分精锐弟子进入地下巫教遗迹,唐婉、季叔夜和另一位儒门大宗师留守幽冥谷。毕竟秦素、张鸾山已经进入地下巫教遗迹,先前被阵法挪移走的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多半也在其中,再派两人就差不多了。 齐饮冰因为救子心切,所以主动请缨,挑选了五十名自家弟子,又有妙真宗和唐家堡弟子各二十余人,凑了一百人,分批次通过吊索进入地下遗迹。 先前秦素和陆雁冰进入地下遗迹,看似并无异常,一路畅通无阻,是因为有李凤这个长老带路的缘故。此时齐饮冰等人进入其中,可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此时这座地下古城已经被黑暗笼罩,唯有极远处灯火通明的祖神宫例外,而且此间的黑暗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是那种影影绰绰的黑暗,似乎可见,又似乎不可见,让人易生错觉,觉得黑暗之中藏有无数鬼魅。不闻人声,又并非全静,寂静中时而传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声音,隐隐约约,飘忽不定,若有若无,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齐饮冰走在最前面,扫清路上障碍,施宗曦断后,以防有人掉队或是被人从后方偷袭。 齐饮冰和施宗曦心知肚明,此地大有蹊跷。 五魔教主作为光明教的黑暗教主,自然擅长在黑暗中做文章,这些黑暗其实蕴含幻术,专门针对心境破绽。修为高的,心性坚定的,紧守灵台,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可有些修为不足,或是阅历尚浅、心境有缺之人,难免着了道。或是被无限放大心灵破绽,不堪重负,最终自己吓死自己或者自残自灭。或是信以为真,让假的变成真的,死于法术之下。 一名蜀山剑派弟子既不是走在前面,也不是走在最后,刚好走在了中间,也就是距离两位天人境大宗师最远的微张。他天性胆小,在这种环境中,只觉得后背发冷,不敢左右张望,只是低头赶路。 忽然之间,他感觉身旁多了一个人,不由心中一寒,不敢转头去看,只是低头用余光看着前面同门师兄的背影,疾步快走。 不知过了多久,他前面的同门师兄猛地停下脚步,他也随之停下,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却发现周围黑暗一片,除了他和他前面的同门师兄以外,再无他人。 这一惊实在是非同小可,他们两人竟然不知何时脱离了大队伍。 他下意识地拔出所负长剑,死死盯着那个始终背对着自己的同门师兄,可是握剑的手掌却在轻轻颤抖,显示出他内心的极大不平静。 这位同门师兄缓缓转过身来,根本不能称之为人,就是一张轻飘飘的皮囊,没有血肉,没有筋骨,只有皮囊,故而极薄,只是他一直跟在后面,看不出来。 这名蜀山剑派弟子被眼前一幕吓得肝胆俱裂,手足发软。然后这张皮囊趁此时机猛地向前一飘,罩在他的身上,然后紧紧地裹住他,脸部逐渐勾勒出这名蜀山剑派弟子相貌轮廓,两者开始融为一体。 这一幕,像极了传说中的画皮。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披上用彩笔绘画的人皮,装扮成美貌女子,耍弄各种欺骗手段,以达到裂人腹、掏人心的目的。不过故事中的恶鬼是披上“画皮”,而此时却反了过来,变成“画皮”成精,披在人的身上。 片刻后,皮囊已经不见,只剩下这名蜀山剑派弟子,不过其表情僵硬,就像个人偶。他环顾四周,收起手中长剑,又朝着大部队离去的方向奔去。 一名唐家堡弟子正随着队伍前进,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呼唤,初时隐隐约约,而后又渐渐清晰,仔细分辨,竟是自己家中十岁女儿的声音。 想到女儿,他的心中顿生柔软,下意识地便想要回过头去,不过在关键时刻反应过来:“不对,囡囡绝不会出现在此地,定是幻术!” 虽然他并未扭头,但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随即身后声音又是一变,变成了他在行院中的相好,不仅声音绵软,而且吐气如兰,仿佛就吹在他的后脖上,让他心里痒痒的。 有了前车之鉴,这名唐家堡弟子不敢大意,更不敢回头去看,目不斜视,只是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 便在这时,一个蜀山剑派的弟子快走几步,来到他的身旁,与他并肩而行,气喘吁吁道:“好险,好险,我刚才差点着了道,真是吓死了。” 这名唐家堡弟子闻听此言,深有同感道,接话道:“这鬼地方古怪得很,的确要小心。” 接下来两人不再说话,只是沉默赶路。不过唐家堡弟子却感觉安心许多,只是小心身后。 过了许久,蜀山剑派弟子忽然道:“那是什么?” 语气中满是惊讶疑惑。 唐家堡弟子下意识地扭头望去,然后就见一张木然无神的面孔紧贴着自己,两人几乎是脸对脸,而此人手中还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已经朝他迎面劈下。 “休得猖狂!”施宗曦闪身而至,单手握住剑锋,将长剑从中折断,再一挥袖,将其打飞出去。 一张皮囊离开这名蜀山剑派弟子的身体,腾空而起,就要遁去。 便在这时,一道剑气横扫而至,将这张皮囊从中斩断,正是齐饮冰也出手了。 皮囊被剑气斩断之后,像落叶一般轻飘飘地落地,似乎没有半点重量。 齐饮冰持剑过来,脸色铁青,说道:“魔道中人的手段果然诡异。” 众人赶忙望向那个蜀山剑派弟子,只见其双眼圆睁,嘴巴微张,满脸惊骇,却是死不瞑目。 第三百零一章 陵墓 就在道门中人大举攻入地下遗迹而光明教节节败退的时候,遗迹深处的一个祭坛之上正进行着某种仪式。 在祭坛周围摆放着茫茫多的葫芦,这些葫芦与沈霜眉等人发现的生魂葫芦一般无二,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千余之数。 不知是光明教多少年的积累,又造了多少冤孽,这也是儒道两家必须要灭掉光明教的原因之一。 在祭坛上躺着一个女子,正是先前被掳走的孙玉纤,被一道由上而下的光芒笼罩着。 云尊者和林炎周并肩站在祭坛的台阶下方,遥望祭坛。 林炎周还是一身黑甲,面如寒霜,恨声道:“张龙、李凤二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张龙行事不慎,引起了道门和儒门的注意。李凤引狼入室,让秦素直接潜入祖神殿。此二人当真是死有余辜。” 云尊者掩嘴咳嗽一声:“再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现在的关键是尽快让老祖降临在容器之中。” 在先前的激战中,云尊者和林炎周都受了不轻的伤势,不过林炎周已经恢复大半,看起来气色还好,云尊者却是脸色苍白,气色极差。 林炎周看了云尊者一眼,问道:“你的伤势不要紧吧?” 云尊者摆了摆手:“正一宗的祖传仙物的确厉害,好在有老祖庇佑,我还能够支撑。只要老祖降临人间,我也到了回归神国的时候,这副臭皮囊不要也罢。” 林炎周转而望向祭坛周围的葫芦,说道:“现在剩下的生魂,只够三次降临,我担心道门中会有在世地仙亲自出手。” 云尊者沉吟道:“如今儒道两家的重心都放在帝京城中,形势一触即发,在世地仙应该不会轻动。我们只要赶在帝京局势尘埃落定之前完成老祖的交代之事,便可以功成身退。” 林炎周长叹一声:“但愿如此吧。” 云尊者又剧烈咳嗽起来:“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多想无益,只看眼前吧。” …… 齐饮冰一行人继续前进,发现了一座类似于牢狱所在的地方。这里也有许多守卫,不过修为只是寻常,只有一名归真境高手坐镇,如何是齐饮冰和施宗曦的对手,防线很快便趋于崩溃。 齐饮冰一马当先,寻到那名归真境高手,出剑不留情,不过三个照面,便将这名归真境高手的头颅斩下。 只是出乎齐饮冰的预料之外,这具无头尸体竟然不曾彻底死去,从胸腔中发出一声轰鸣嗡响,然后从脖颈断裂处喷洒出无数鲜血,同时不断汲取死去尸体的鲜血,汇聚成八条巨大血蟒。 不见无头尸体如何动作,八条血蟒朝着齐饮冰横扫而来,齐饮冰急急挥剑格挡,刹那之间,好似八个齐饮冰同时出剑,刚好挡下了八条血蟒。 无头尸体朝着齐饮冰横冲而来。 齐饮冰不敢大意,横剑身前,剑气结成一道铁幕,横贯身前。 两者轰然相撞,剑幕不曾破碎,齐饮冰却随着剑幕一起向后倒滑出去。无头尸体的八条血蟒疯狂鞭打剑幕,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机相互碰撞,嗤嗤作响,透着股刺鼻血腥味。 如果只有齐饮冰一人,想要解决这具诡异的无头尸体着实要花费一番手脚,不过此时还有施宗曦,同样是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并不逊色齐饮冰。 趁着无头尸体强攻齐饮冰的时候,施宗曦来到无头尸体的背后,蕴含有“浩然气”的双掌推出,狠狠拍在无头尸体的后心位置。 虽然这无头尸体不知是依靠什么秘法有了对抗天人境的实力,但其本身只是归真境的体魄,在施宗曦的双掌之下,直接炸裂成一团血雾。 齐饮冰看了眼地上的污血,冷哼道:“这里真是从里到外都透着诡异。” 施宗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收回双掌。 与此同时,一众弟子已经进入此处牢狱所在。 不多时后,有弟子前来禀报,此处牢狱竟然关押了许多人,都是年轻男女,其中也包括齐饮冰的儿子齐玉青和失踪的官家小姐姚湘怜,只是不见与齐饮冰一起失踪的孙玉纤。 这个消息对于齐饮冰来说,当真是再好不过,他之所以如此热心除魔,就是为了这个儿子,现在这个儿子已经救了回来,他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不必齐饮冰吩咐,两名蜀山剑派的弟子搀扶着脸色苍白的齐玉青走出牢狱,齐玉青的一只手掌彻底断了,不能握剑,身上满是血污,不复先前的翩翩风度,见到父亲后,他挣脱开搀扶自己之人,跪倒在地,满脸羞惭。 齐饮冰本来有许多话要说,或是安慰,或是训斥,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另一边,施宗曦去见了姚湘怜,毕竟姚湘怜的父亲也算是儒门中人,他们此来能救回姚湘怜,也算有个交代。 这位大家闺秀生得很美,不同于受了一番酷刑的齐玉青,她身上没有什么伤痕,就连衣服也是完好无损。只是精神恍惚,浑浑噩噩,显然是受了好一番惊吓。 施宗曦取出一枚安神的丹药给姚湘怜服下,向齐饮冰提议道:“我们还是先将这些人送回幽冥谷。” 齐饮冰点头赞同道:“正应如此。” …… 另一边,张鸾山、秦素、陆雁冰三人离开祖神宫之后,不断深入此处遗迹,最终在其最深处找到了一处陵墓入口。 这处陵墓入口是两扇高六丈左右、宽三丈左右的巨大石门,石门两侧的石壁上刻着许多巫教中人常用的甲骨文。张鸾山学识渊博,认得这种文字,仔细辨认后,脸上透出几分凝重,说道:“这里灵山十巫之首巫咸的陵墓。这处地下遗迹包括上方的幽冥谷都是陵墓的一部分,这道石门后面已经是陵墓中最为核心的墓室部分。” 秦素听李玄都说起过这位大巫师的事迹。 当年天帝的部下窫窳被杀,尸体被送到灵山上,请灵山十巫相救,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救活,可被救活后的窫窳性情大变,到处吃人,最后被天帝派人射杀。此事之后,巫彭与巫咸产生了分歧,巫彭认为灵山十巫的不死药是不完整的,带领自己的支持者离开灵山,回到开明,与巫阳组成了开明六巫,要完善不死之药,这才有了后来进入“玄都紫府”之事。 张鸾山直接祭起“天师印”,只见印上无数光焰熊熊燃起,好似一轮耀日大放光明。然后张鸾山抬手一丢,直接将这轮“耀日”掷向石门。 只听得“轰隆”一声,整座石门轰然震颤,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响,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门后是一条长长甬道,张鸾山并不收回“天师印”,走在前面,秦素和陆雁冰跟在他的身后。 甬道的尽头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墓室,其中只有一口石棺。 张鸾山不敢大意,再次祭起“天师印”,激发“昊天光明火”将整个墓室都灼烧了一遍,顿时激起层层气机涟漪,激荡不休,一直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才缓缓散去,显然是许多阵法或者陷阱在“昊天光明火”的灼烧下消散无形。不过从始至终,这口石棺始终是毫发无损。 张鸾山举起“青云”,以剑尖抵住石棺的棺盖,缓缓推动。 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沉重的石棺裂开了一道缝隙,似乎根本没有被封死。 张鸾山看了一眼,沉声道:“没有尸体,不知是被光明教之人移走了,还是本就没有尸体。” 秦素道:“巫咸作为灵山十巫之首,必然跻身长生境,怎么会轻易死去?这座陵墓未必就是她的葬身之所。” 张鸾山微微点头,说道:“都说五魔教主继承了许多上古巫教的手段,现在看来,与这座陵墓大有关系。” 第三百零二章 巫咸之迷 兰玄霜解决了自己的对手之后,继续在这座地下古城中探索,遇到了同样被挪移到此地的司空道玄,却没有见到紫燕山人。 如今整个地下漆黑一片,唯有祖神宫大放光明,两人自然结伴去往祖神宫。不过两人在前往祖神宫的途中,偶然发现了一座荒废多时的石殿,石殿内空无一物,唯有四周墙壁上刻有大量上古巫教的文字和壁画。 乍一看去,兰玄霜是个少妇,司空道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实际上,兰玄霜的年龄要比司空道玄还要大上许多。只是兰玄霜在“玄都紫府”中蹉跎了太多光阴,若论学识渊博,倒是司空道玄更胜一筹。 司空道玄作为儒门大祭酒,对于这类古文字研究颇深,可以通读大概。这便是传承上的优势了,正一宗也好,儒门也罢,既传承久远,又传承有序,对于许多古文字和传说密辛,都知之甚详。反观其他宗门,要么是兴起时日尚短,要么是传承缺损,不能相比。 司空道玄通过这些文字和壁画,得知了幽冥谷的由来,原来这里并非是巫教中人用来居住的遗迹,也不是地下古城,而是一座属于大巫师巫咸的陵墓。除此之外,这些文字和壁画还记载了墓主人巫咸的生平和事迹,并非巫咸为自己修建了这座陵墓,而是灵山十巫中的另外几位大巫为巫咸修建了这座陵墓。 司空道玄从石壁上收回视线,感叹道:“祖龙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大巫们虽然没有征调刑徒七十万的手笔,但这座陵墓的规模也远超寻常帝王陵墓,巫咸作为曾经的巫教之主,当然配得上这样的陵墓,只是如此规模,着实有些奇怪。” 兰玄霜用手指慢慢抚过石壁上的文字,虽然她比不得在书斋中做了大半辈子学问的司空道玄,但在五行洞天中与巫教中人打了那么久的交道,也认得部分巫教文字,疑惑道:“按照这石壁上的记载,巫咸是受了天魔蛊惑,最终受天劫而亡,这座陵墓其实是类似于道门镇魔井的镇压所在,用来镇压已是化作魔头的巫咸。” 司空道玄沉吟道:“所谓天魔诱惑,多半是巫教中人用来遮掩真相的说法。灵山十巫救治天帝部下的传说广为人知,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救活,可被救活后的窫窳性情大变,到处吃人,最后被天帝派人射杀。性情大变的窫窳与魔头何异?因为此事,导致了开明六巫的决裂和出走,可见传说中的不死之药其实有很大缺陷。如果巫咸为了改良不死之药,或是其他原因,也亲自使用了不死之药,那么变成所谓的魔头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兰玄霜抚过石刻文字的手指轻轻一颤:“若果真如此,那么巫咸是死是活?若是已经身死,那也就罢了,若是还在人世,我们岂不是……” 司空道玄答非所问道:“这座陵墓让我想起了皂阁宗的‘鬼国洞天’,兰夫人作为皂阁宗的宗主,也应该知晓,‘鬼国洞天’盗取天地造化为己用,以人力建造洞天,从外观望无甚出奇,但内在却是藏须弥于芥子,重塑地水火风,自成一方天地乾坤。这类洞天不但可混淆天机,还能逆转阴阳,化死为生,已是近乎天上仙人的手段。” 兰玄霜不是蠢笨之人,知道司空道玄这是不答而答,如果此地果真是第二个“鬼国洞天”,那么巫咸是生是死就不是一个难题了。 兰玄霜沉思了片刻,说道:“五魔教主会不会与巫咸有什么关系?” “也许有,也许没有。”司空道玄道,“都说五魔教主精通巫教手段,很有可能得到了巫教的传承。现在看来,此事已经没有疑问。不过五魔教主如何得到巫教传承,却还有待商榷。到底是巫咸当面口传心授,还是五魔教主从巫咸留下的遗刻上学得,区别很大。” 兰玄霜沉思片刻,微微点头,表示认可这个说法。 司空道玄继续说道:“所以其中有很大的变数,也有许多种可能。比如巫咸已经死了,只有一个五魔教主,这是最好的结果。比如巫咸没有死,此地有两位长生之人,这是最坏的结果。又比如巫咸就是五魔教主,一体双魂等等。” 兰玄霜萌生退意,又担心日后无法向李玄都交代,不由问道:“我们是否要从长计议?” 司空道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出大殿,兰玄霜略一犹豫,紧随其后。 来到石殿之外,整座陵墓仍旧是漆黑一片,唯有祖神宫和祖神宫上方的巨大空洞有光亮,司空道玄抬手指向有天光落下的巨大空洞,说道:“这是双剑合璧的手笔,应该是正一宗的新任大天师张鸾山到了,可见我们并非孤军奋战,援军正不断赶来。儒道两家联手,且不说长生之人,便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便有双手之数,我们何惧之有?” 兰玄霜听司空道玄如此说了,也不再轻言放弃,转而道:“我们接下来是去找紫燕山人?还是去寻大天师?” 司空道玄沉吟道:“此地玄机重重,若要找人,不说大海捞针,也是费时费力。依老夫之见,我们不管其他,只一路去,直接前往此处陵墓的关键所在,紫燕山人也好,张天师也罢,他们定然会前往此地,到时我们便可会合一处。” 兰玄霜点头道:“那就依先生之言。” …… 墓室还有一道门户。 秦素对陆雁冰说道:“冰雁,你原路返回,将此地情形告知于其他人,我和张真人继续前进。” 陆雁冰犹豫了一下,知道自己修为不足,再走下去也是累赘,郑重道:“你们小心。” 说罢,陆雁冰直接转身离去。 张鸾山率先向石棺另一侧的门户走去,秦素紧随其后。 穿过门户之后,两人仿佛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 “这是哪儿?”秦素环顾四周,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所在,黑白分明,她正站在一条不见首尾的黄土道上,四周皆是一片苍茫白色。 她低头看了眼脚下的黄土路,又抬起头向前方极目望去,喃喃道:“阴间?” “不是阴间。”张鸾山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明明是张鸾山先一步进入门户,却出现在了秦素的身后。 秦素回头望去,只见张鸾山正沿着脚下的土路朝她走来,缓缓说道:“虽然这里不是阴间,但这里也不算是阳世。” 秦素想要以神念探测四周,却发现周围的一片白雾茫茫彻底阻隔了自己的神念,不由微蹙眉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张鸾山与她并肩而立,说道:“‘阴阳门’就是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数百里。只要玄元境的修为就能用出‘阴阳门’,长生之人的‘阴阳门’又该是何等玄妙?如果我们刚才经过的那道门户也是一道极为特殊的‘阴阳门’……” 秦素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们正处于阴阳两界的缝隙之中?” 张鸾山轻声道:“多半就是如此了。” 说罢,他大步向前行去,秦素略微犹豫之后也迈步随行。 这个世界黑白分明,大地是黑色,四周是白色,唯一不同的是天空和道路,分别是死灰色和土黄色。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这条土黄色的道路上,道路两旁笼罩在白色的雾气下,看不清其中到底隐藏了什么。 不知走了多远,这条土黄色的道路开始变宽,在道路足有十丈之宽的时候,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道路终于到头了。 秦素驻足望去,只见道路的尽头是一扇很是简陋的“门”,仅仅是两道石柱和一道横于石柱上的“门楣”,勉强构成一个门框的形状,而此时的门框之间黑雾翻滚,让人看不清门后到底是什么。 张鸾山没有转头,只是抬手一指这道足有十丈之高的巨大石门,“过了这道门,便是真正进入到陵墓的核心所在。” 秦素眯眼望向这座石门中的翻滚黑雾,这些黑雾让她想起了大真人府的镇魔井,那座看似窄小的枯井也是这般黑雾翻腾,让人望而生畏。 张鸾山望向秦素,沉声道:“此入其中,定要万分小心,不可有半分疏漏。” 说完之后,张鸾山也不理会秦素是何反应,直接迈步走入石门间的一片黑雾之中。 秦素沉默了片刻,也随之迈步穿过石门。 当两人进入石门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幽深不可见其底的向下道路,四周黑幽幽一片,难分东北西北,不辨上下前后。 秦素只能跟在张鸾山的身后缓缓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在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巨大祭坛。 祭坛与地面之间有九层台阶相连,云尊者和林炎周一左一右站在台阶两侧,祭坛周围按着某种特定序列摆放着茫茫多的生魂葫芦,有些葫芦已经开启了,失去了所有的灵性,与普通葫芦无疑。有些葫芦还未开启,仍旧散发着淡淡的荧光。 祭坛之上,一个女子缓缓坐起身来,望向张鸾山和秦素两人。 第三百零三章 容器 施宗曦带着姚湘怜回到了地上,两人都是女子,虽然施宗曦年长几岁,但也没到两辈人的差距,两者之间没有那么大的代沟,所以就由施宗曦好生安慰惊魂不定的姚湘怜。 对于这位姚家小姐,施宗曦略有所知。毕竟此事因她而起,负责查案的沈霜眉早已将姚湘怜的生平、性情从头到尾整理了一遍,汇成卷宗,不仅是施宗曦,陆雁冰、紫燕山人都看过这些卷宗。 这位姚家小姐今年方十九岁,生得颇有姿色,因为家学渊源的缘故,也颇有才情。若论心中的丘壑经纬,远胜寻常女子,算得上一位才女。唯一不足,因为是老来得女,又是独女,没有同胞兄弟姐妹,难免娇养溺爱,实实在在的掌上明珠。凡一举一动,父母无不依顺。因此未免娇养太过,成了个盗跖的性情,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常常使性弄气。 寻常人家的女子,十四五岁便要出阁,姚湘怜因为是独女,父母舍不得,要多留些时日,一直留到了十九岁,眼看着就要二十岁了,毕竟不能与江湖女子相比,终于要说人家了。姚香莲的未婚夫也是官宦子弟、书香世家,与她门当户对,加之其本身也有功名在身,任谁看来,都是一桩好姻缘,姚香莲也颇为满意。 虽说如今世道礼教森严,但在权贵人家,又没有那么森严,公子小姐结伴出去踏青都是寻常,毕竟都有护卫、仆役、丫鬟随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怕闹出什么不合礼数的事情。 正因如此,姚湘怜并非盲婚哑嫁,不仅见过自己的未婚夫,两人更早已相识。 如今世道,穷苦百姓没有老婆,有权有势的男子妻妾俱全乃是常态,姚香莲早就听闻自己未婚夫在婚前已经收了一房侍妾,这让她甚是恼怒。毕竟出阁当家做主母与在家做姑娘截然不同,必须要拿出威风来,才能压住人,正所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现在拿捏不住,以后便要受制于人,更何况还是妾室争宠,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再说姚湘怜的未婚夫,听闻自己的未婚妻是个才女,心中欢喜,故而两人相处时,凡事未免尽让着姚香莲。 姚香莲见这般情形,便试探着更进一步,于是她的未婚夫再退一步。于是姚湘怜一步紧似一步,起初时候,两人还是平起平坐,旗鼓相当。过不多久,她那未婚夫便气概渐消,见了她先怯三分,显现出惧内的架势。 男女相处,有些女子使性生气,未必是真生气,更多是试探男子底线。说白了,使性生气的目的是拿捏对方,有些稚嫩男子不懂,还要去哄,这怎么能哄好呢?只有男子按照女子的意思去做,女子才会“消气”。可是此例一开,便如抱薪救火,今日退一步,明日退十步,稍有不顺,便要使性生气,终是被彻底拿捏住了,唯唯诺诺,成为一个惧内之人。 不过姚湘怜的未婚夫毕竟是世家公子,见过世面,不是从没见过女子的愣头青,就算开始的时候没反应过来,过段时候也反应过来,于是两人逐渐有了争执。那日两人一起外出游玩,因为小事,男子不愿顺遂姚湘怜之意,姚香莲便使性子闹脾气,男子赌气说了几句重话,自行离去。这才让张龙的属下得了可乘之机,将姚湘怜送回府上,两人由此相识。 接下来的时日,姚湘怜赌气不理自己的未婚夫,正好张龙的属下生就一副好皮囊,俨然也是个翩翩公子,便趁虚而入,搭上了姚湘怜,终于是将她骗到手中,这才引出了后来沈霜眉查案之事。 光明教之人之所以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拐走姚湘怜,是因为涉及到五魔教主降世之事。神仙不能随意干涉现世,想要降临人间,要以信众为容器。若是正神,便要挑选信仰虔诚的信众,整个过程与“请神”之法并无根本不同,无非是请神之法只是获取神力,而神仙降临则是连同意识一起降临。越是虔诚,越是没有杂念,能够完全敞开心怀迎接神仙的降临,使得排斥降到最低。 不过邪神与正神不同,并不在意信众的虔诚与否。因为邪神不在意容器的死活,本就是鸠占鹊巢,所以邪神在意的只是容器的命格是否与自己契合。 姚香莲正是这个缘故,才被张龙盯上,虽然姚香莲不能算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已经是光明教所能找到的最好人选,毕竟光明教不比道门、儒门那般势大,又只能暗中行事,能力有限,就算找到姚湘怜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姚香莲被施宗曦安危一番后,逐渐恢复过来,开始叙述自己被送到幽冥谷后的经历:“这些人把我掳到此处后,先是带我见了一个名叫云尊者的老头,又把我关在黑牢里。我从这些人口中听说他们要把我献祭给一个什么祖神,又惊又怕,只觉得要死在此地。不过后来他们又捉到一对男女,男的受了好些折磨,那个女子和我关在一起,后来那个女子被带走了,只留下我还被关押在黑牢里,后来就是你们到了。” 施宗曦顿时明白了大概,不知是天意如此,还是造化弄人,孙玉纤的命格竟是比姚湘怜更为合适,这才让姚湘怜暂时逃过一劫。 …… 孙玉纤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在梦中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只能随着这个人的视角移动着,仿佛她只是一个过客,在看一段属于别人的已成往事的回忆。 起初的时候,她是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不辨东西南北,在极远处有一团鲜红光晕,她正朝着那团光晕所在方向走去。 渐渐地,那团光晕越来越近,原来是一座好大的血池。 血池有湖泊大小,血气氤氲,血雾如红纱。依稀可见狰狞凶恶的血魔,或是曼妙妖娆的魔女,两者都是若隐若现,只能看到一个大概轮廓,血魔让人生出对未知的恐惧,魔女又让人生出一探究竟的欲望。 不过无论是恐惧,还是诱惑。这段记忆的主人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只是坚定前行。 孙玉纤的视线中,记忆的主人一步一步走入血池之中。原来血池只有齐腰之深,不过血水异常粘稠,行走时十分困难。 便在这时,弥漫在血池上方的血雾开始散去,好似薄纱被人撩起,露出真容。 在血雾之后,没有血魔,也没有魔女,只有一座鲜红的祭坛。 祭坛好似一艘小船,漂浮在血池之上,同样散发着妖异的红光。在祭坛上站着一名女子,双眼紧闭,满头白发,如银似雪,肤色苍白,仿佛白玉雕就。女子身着黑袍,不知以何种材料织就,仿佛夜空深邃,点缀着无数细碎宝石,好似夜空中的群星。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孙玉纤发现这名女子已经不能用高挑来形容,少说也有八尺之高,显得异常高大,便是记忆的主人,在她面前也显得十分矮小。 记忆的主人仰头望向这个高大女子,沉声道:“见过大巫师。” 女子缓缓睁开双眼,双眸没有眼瞳,只有眼白,望向记忆的主人。 这一刻,孙玉纤哪怕只是个过客,也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气血沸腾,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片刻之后,高大女子重新闭上双眼,以类似于“他心通”的手段“开口”说话,声音直接在记忆主人的心头响起:“你想要什么?又打算付出什么?” 记忆的主人先是一怔,没想到女子如此直白,随即又是一喜,立刻说道:“我想要大巫师的无上神通,我愿意助大巫师脱困。” 梦境到了这里戛然而止,又随之一变。 同样的记忆主人,面对的不再是被称作“大巫师”的女子,而是一个英武男子。 虽然孙玉纤只是先天境的修为,哪怕她只是在“梦”中,仍旧可以感知到这个英武男子的强大,他手持长枪,枪尖位置熊熊燃烧着光明圣火,每次挥舞长枪,都仿佛撕天裂地一般,他又能将手中长枪分化万千,如雨一般从天而降。 记忆的主人则是这名英武男子的对手,两人打得难舍难分,记忆的主人运用黑色的火焰,与光明的火焰分庭抗礼。 也许是时来天地皆同力,也许是运去英雄不自由。最终还是那名英武男子取得了胜利,将手中燃烧着光明圣火的长枪狠狠刺入了记忆主人的胸膛之中,一瞬间,他的五脏六腑都被燃烧殆尽,甚至七窍之中都冒出了火焰。 …… 在秦素和张鸾山的视线中,孙玉纤的双眼中跳跃着黑色的火焰,高高俯瞰着两人。 秦素没有任何犹豫,早已张开双手,一面镜子缓缓升空。 镜子边缘被雕刻成百花形貌,就像一根花藤上开满了各色花朵,刚好环绕镜面一周,正是“镜中花”。 第三百零四章 弄假为真 在云尊者和林炎周的判断中,儒门和道门的长生之人不太可能放弃关键的帝京,远赴千里来到**。 不过因为“镜花水月”的缘故,李玄都可以跨越万里之遥,降临在**地域,又可以原路返回,极大省却了往返的时间,所以大出两人的意料之外。 只见秦素将手中的镜子高高托举,镜面上光芒大盛,远远望去,好似秦素手中托举着一轮明月。 两人俱是一惊,同时出手。 不过在秦素身前还有一位新任大天师张鸾山,只见张鸾山祭起“天师印”高悬头顶,双手分持“青云”和“紫霞”,以一己之力同时拦住两人。 两人虽然有神力加持,真实战力远远高出本身境界修为,但面对手持两大仙物的张鸾山还是占不到半点便宜,更不可能越过张鸾山去阻拦秦素。 只见“镜中花”缓缓升高,越来越大,好似明月东升。 在升至中天之后,镜面上生出层层涟漪,其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身影。 再有片刻,镜中的身影便要穿过镜面,降临此地。 云尊者和林炎周不用想也知道那必然是一位长生地仙。 若是道门地仙降临此地,又有如此多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从旁协助,他们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所以两人拼尽全力想要去阻止这个过程,使得张鸾山压力陡增,只可惜张鸾山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已经可以发挥出两大仙物的半数威力,还是顶住了两人的攻势。 便在这时,祭坛上的“孙玉纤”抬起手朝着“镜中花”遥遥一指。 原本好似水波荡漾镜面骤然静止,仿佛凝水成冰,而正要穿过镜面降临此地的身影也随之凝滞,暂时无法降临此地。 不过此举也让“孙玉纤”消耗极大,短时间内再无其他动作,没有趁机帮助云尊者和林炎周击败张鸾山。 秦素脸色一变,没有料到这个局面,不过她也不因此慌乱,大约是因为她见识了太多长生之人交手的缘故,更与长生境的李玄都一起修成“长生素女经”,一眼便看出“孙玉纤”的虚实,虽然有一定的长生气势,但其本质还是外强中干,能唬住旁人,却吓不到她。 于是秦素毫不犹豫地运起“太上忘情经”,进入到“天算”的状态中,同时取出“三宝如意”,以“星转斗移”越过正在激战的张鸾山、云尊者、林炎周三人,纵身朝祭坛上的“孙玉纤”攻去。 “孙玉纤”并非全无防备,周身氤氲着一团由纯粹神力凝聚的金色光华。只是秦素手中的“三宝如意”和所用绝学,却是出乎“孙玉纤”的意料之外。 “三宝如意”不必多说,秦素所用“天刀”,乃是秦清综合了补天宗、忘情宗两家绝学以及个人感悟所创,进可攻,窥破对手要害命门所在,退可守,料敌先机,后发先至。五魔教主毕竟是前朝人物,却是从未见过, 一瞬间,秦素用出秦清的绝学“天问九式”,又以“天算”来窥破对手的要害命门所在,连续九击,直接使得“孙玉纤”的护体金光摇摇欲坠,近乎于崩溃。 “孙玉纤”体内又涌出一团金光,在她身上铸成甲胄,与先前林炎周的“大光明不灭甲”十分相似,尽显神圣庄严。 虽然五魔教主算是邪神之列,但无论正神、邪神,为了使信众信奉自己,都会凸显神圣之感,所以神仙们出手,常常是金光阵阵、七彩霞光,哪怕是邪神,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让自己的神通黑云滚滚,血雨阵阵。 “孙玉纤”以神力凝就的“大光明不灭甲”比之林炎周的甲胄更为坚韧,只是在曾经连伤澹台云、李玄都的“三宝如意”面前还是不够看,只是支撑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支离破碎。 不过“孙玉纤”也趁此时机也恢复了部分元气,再次朝秦素点出一指。 神仙运用弄假成真的手段,更在鬼仙之上。 百年之内,鬼仙成就最高之人是宋政,宋政也不过是二劫鬼仙,达到了“念生毫芒”的境界,每一个念头都可以生成纯白毫光,稍有污损。毫光闪过,又能恢复纯净。到了这种境界的鬼仙只是不怕一般尸气、秽气、天雷的影响,可想要弄假成真,还要等到渡过第七次雷劫,相当于三劫地仙。 神仙不一样,神仙只要凝聚神域,神力足够,便可弄假为真。 方才“孙玉纤”之所以能定住“镜中花”,便是运用了弄假为真的神通。 在道门之中,有黄粱梦的典故。卢生郁郁不得志,进京赶考,结果功名不就。一天,在客店里遇见了吕祖,卢生自叹贫困,吕祖拿出一个瓷枕头让他枕上。卢生倚枕而卧,一入梦乡便娶了出身清河崔氏的妻子,中了进士,升为陕州牧、京兆尹,最后荣升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中书令,封为燕国公。他的孩子也高官厚禄,嫁娶高门。卢生儿孙满堂,享尽荣华富贵。八十岁时,生病久治不愈,断气时,卢生一惊而醒,转身坐起,左右一看,一切如故,吕祖仍坐在旁边,店主人蒸的黄粱饭还在锅里。 吕祖让卢生在梦中经历了一甲子的光阴,,实则是黄粱一梦。换而言之,吕祖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延长到了一甲子。 “孙玉纤”也是用出类似手段,将穿越“镜中花”的一瞬延长为一个时辰。这类手段,可以骗得过寻常人,却骗不过长生地仙,于是“孙玉纤”再弄假为真,连长生地仙也要受到影响。所以已经启动的“镜中花”并非是完全静止不动,而是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变化着。 就好似武夫打出一拳,本来只需要一眨眼的时间,结果变成了用一个时辰的时间打完这一拳,其动作之缓慢便可想而知。 不过对手毕竟是一位长生地仙,弄假为真的消耗之大,让“孙玉纤”将体内神力消耗了近乎九成,于是面对秦素时,竟是没有还手之力。 此时“孙玉纤”恢复了三成左右的神力,再次用出弄假为真。因为对手是只有天人无量境的秦素,所以这次只消耗了一成神力。 这次,“孙玉纤”将秦素变成了一只蝴蝶。 虽然秦素变成“蝴蝶”之后,体魄、神魂、气机都未发生本质变化,但很关键一点,她无法驾驭“三宝如意”,更无法用出“天问九式”等绝学。类似于有人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身深厚修为,却不知如何发挥。 此类手段与人仙的真身或是地仙的法身法相相较,完全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什么五行阴阳学说,亦或是穴窍经脉之道,都说不通,很难解释其中原理。正因为如此,神仙以神通干涉现实已经涉及到改变天道本身规则,所以要遭到天道的排斥。 不过秦素毕竟是在“天算”状态之中,在“孙玉纤”出手之前,她已经通过“天算”有所预料,她知道自己无法闪躲,所以在最后关头取出了李玄都交给她的“长生杖”。 秦素以“长生杖”轻轻顿地,以顿地处为中心,一圈肉眼不可见的无形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波纹所过之处,周围一切的颜色褪去,变成黑白。 对于一劫地仙、二劫地仙、三劫地仙而言,“长生杖”只是一件半仙物,可对于地仙及其以下境界,“长生杖”的威能堪比仙物。对于长生之人而言,一般宝物、灵物已经无甚作用,唯有仙物才能有抗衡他们的能力。 两者几乎同时出手,秦素变成蝴蝶的瞬间,“孙玉纤”也被“长生杖”影响,整个人变为黑白二色,凝滞不动。 秦素一振双翅,翩然飞远。 第三百零五章 晓梦迷蝴蝶 人在大喜大悲之后,总是难免心力消耗过度。 姚湘怜便是如此,她先是以为自己深陷绝境死地,不过是勉强支撑,后来被施宗曦和齐饮冰救出,可谓是绝境逢生。在施宗曦的安抚下,她渐渐恢复平静,随即便是巨大的困意袭来。 此时唐家堡弟子已经在幽冥谷中搭建了一个简单营地,用来安置伤员,施宗曦把昏昏欲睡的姚湘怜安排在其中,让她沉沉睡去。 在睡梦中,姚湘怜看到了一座山,一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山,就像泼墨画中的山水来到了眼前。 她站在山脚下,面前有一条崎岖的小径,小径两侧是草丛和树木,草丛中盛开着五彩的花朵,说不出名字,树木上挂着同样色彩缤纷的丝绦,似乎正在举行某种庆典,可天色却十分暗沉,让人心情压抑。 小径一路蜿蜒向上,消失在一片黑沉之中,看不到尽头。 姚湘怜鬼使神差地踏足小径,向山顶走去,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风声中有女子的声音,似是喃喃低语,又似是轻声歌唱。小径两旁树木上的丝绦随风飘摇着,就像一双双手在疯狂舞动。 不知走了多久,姚湘怜耳畔的女子声音变得清晰,那是一种姚湘怜从未听过的语言,十分拗口,晦涩难懂。 姚湘怜的心头突然涌上巨大惊恐,她听到了父亲的呼喊,让她回头。 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头,她的脖子好像僵住了,她整个人都变得身不由己。 她看到了母亲的脸庞,满面惊恐, 嘴唇不停颤抖。 她努力去聆听母亲的话语,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不明白,父母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姚湘怜忽然听到施宗曦大声呼喊五魔教主,可五魔教主是谁? 姚湘怜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 忽然之间,姚湘怜看到了一个步履蹒跚的女人正迎面走来。她与男子差不多高,有一头黑长直发,遮住了面容。身上穿着似裙似袍的服饰,鲜红欲滴。 她看到这个女子的眼里闪烁着诡异的光。 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瞬间,姚湘怜眼前一黑,不记得了,听不到了,也看不到了。 姚湘怜双手抱头,觉得天旋地转。 当她恢复清醒的时候,已经走完了长长的小径,来到了山顶。 山顶是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在这堆火四周环绕站着十个极为高大的身影,火光将她们的影子映照得老长。 这一刻,姚湘怜记起来了,这十道身影是十位神女,是被无数人崇拜的大巫。 姚湘怜听到了,她听到大巫们低低吟唱的咒语。 姚湘怜看到了,她看到了那个特立独行的巫,一脚踢翻了大巫们的火堆,叉腰大笑。 大巫们皱眉、不悦、斥责、沉默。还有个别大巫隐隐现着狡谲之色。 过了片刻,那个特立独行的巫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不再大笑,退到一旁。然后大巫们重新点燃了火堆,将周围照得明亮异常。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大巫们隐藏在火光外的黑暗之中,开始窃窃私语。 再有片刻,那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让姚湘怜仿佛身临其境。 她睁大眼睛,看清了大巫们的轮廓。 她感受到大巫们身上散发着不同的气息,冰霜、火焰、洪水、大地、死亡、光明、黑暗、草木、时间、空间,就像一座座巍峨高山。 便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向前一步,她似乎是十位大巫的领袖,有着白色的长发,穿着仿佛缀满星辰的夜空的长袍,挥动手臂,另外九位大巫向后退去。只剩下她和那个特立独行的巫站在原地不动。 两人一高一矮,同时望向姚湘怜。 姚湘怜只觉得浑身发寒,手足冰凉。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片刻后,那个与常人差不多身高且特立独行的巫缓缓退去,与另外五位大巫一起离开此地,在姚湘怜的面前,只剩下那尊高大的身影。 在高大身影身后远处,还有四位大巫,她们同样高大,却又沉默不语,只是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 姚湘怜感觉疑惑,又隐隐猜测到了什么。 如果是李玄都看到这一幕,他就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灵山上聚集着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位巫师,以大巫师巫咸为首。 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 十巫中的巫彭即六巫中的巫彭。十巫中的巫抵即是六巫中的巫抵。巫礼即巫履,礼之义履也。巫盼即巫凡,“盼”与“凡”音近。巫谢即巫相,“谢”与“相”声转。唯有巫阳不在灵山十巫之中,只存在于开明六巫之中。 离开的六位大巫正是去往“玄都紫府”的开明六巫。 开明六巫离开之后,只剩下五位大巫:巫咸、巫即、巫姑、巫真、巫罗。 当年巫教鼎盛时,拥有十一位大巫,其中巫咸、巫阳都是异常强大的存在。 便在这时,原本十分耀眼的火光突然消失,火堆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 紧接着一声闷哼响起。 火光重新亮起,驱散了黑暗。 只见四位大巫同时出手,以四根骨杖刺中了背对着她们的巫咸。 那声闷哼便是来自于巫咸。 巫咸没有回头,似乎并不意外,甚至脸上都没有露出痛苦的神色,只是缓缓闭上双眼。 四位大巫没有继续出手,松开已经刺入巫咸体内的骨杖,缓缓后退,任由骨杖留在巫咸的躯体上,就好似四根狰狞的骨刺。 四位大巫略微分散,沉默着,仿佛四根巨柱立在巫咸的身后。 巫咸面朝姚湘怜,喃喃低语,似乎诉说着什么。虽然姚湘怜根本听不懂,但她却感觉自己好像要与这个高大身影融为一体。 便在这时,巫咸脚下的地面轰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的空洞,巫咸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 巫即、巫姑、巫真、巫罗四位大巫缓缓上前,围绕着空洞的边缘站定,手中各自捧着一个罐子,将其高高举过头顶,罐口倾斜,从中奔涌出一条血河,好似无穷无尽,将下落的巫咸彻底淹没。 姚湘怜也随之跌落下去,被紧随而至的鲜血淹没,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鲜红。 一瞬间,姚湘怜惊醒过来。 没有黑沉大山,没有那些诡异的高大身影,她仍旧在简易的营地之中,刚才的一切似乎只是黄粱一梦。 便在这时,施宗曦走了进来,微微皱眉,问道:“做噩梦了吗?” 姚湘怜点了点头。 施宗曦叹息一声:“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 姚湘怜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自己的梦中所见,还是微微点头。 …… 就在秦素化作蝴蝶之后不久,“孙玉纤”凭借自己的神力挣脱了“长生杖”的束缚,目光扫过四周,搜寻着秦素的踪迹。他要趁着秦素变成蝴蝶且“镜中花”未能开启的这段时间,先解决秦素,然后再想办法完全降临于容器之中,最终强行关闭“镜中花”。 此时秦素变成了一只蝴蝶,虽然修为尚在,但她不是鬼仙方士,十成修为发挥不出半数,处于十分虚弱危险的境地之中,只能选择避战,脱过这段时间。 便在此时,兰玄霜和司空道玄赶到了。两人虽然不知先前经过,但一看局势还是明白了大概,多半是五魔教主降临了。 两人俱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再加上一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就有资格去面对一位长生之人,所以也谈不上惧怕,而且此时五魔教主还未完全降临,又将大部分神力耗费在压制“镜中花”上面,未必是两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的对手。 “孙玉纤”,或者说五魔教主不敢有丝毫大意,第三次使用弄假为真。 这一次,他化身一阵清风,瞬间消散不见。 此时的五魔教主聚散不定,与李玄都将“太阴十三剑”修炼到极致后化身阴火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这种状态下的五魔教主很难被伤到,也最是克制“三宝如意”这种需要打在身上的仙物。 不过很难伤到不等同于无法伤到,此地毕竟空间有限,若是将气机、法术遍布每一个角落,必定能让五魔教主无处藏身,只是如此一来,难免导致气机分散,无法集中于一点,就算伤到了五魔教主,效果也十分有限。 兰玄霜有了片刻的犹豫,没有召出法相,而是化出无数彼岸花飞向正在激战的云尊者。司空道玄立刻明白过来,既然暂时无法对付五魔教主,那就先帮张鸾山解决强敌。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联手,又有两大仙物,足以面对五魔教主。 于是司空道玄也一掌拍出,没有任何花哨,纯粹的“浩然气”直奔林炎周而去。 一瞬间,云尊者被兰玄霜的幻境所迷,有了片刻的失神,张鸾山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一剑将其头颅斩下。 另一边,林炎周被司空道玄一掌拍在胸口位置,黑色甲胄碎裂,无数光明圣火从他体内迸射而出,转眼间便将他彻底吞没。 第三百零六章 死中求生 五魔教主的确已经降临于容器之中,不过又未能完全降临。 他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是因为他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 神仙的死亡总是因为神力的枯竭。 光明教曾经鼎盛一时,只是随着的方十三的败亡,以及大晋、大魏两代朝廷的打压,已经逐渐趋于消亡。五魔教主不得已陷入沉睡之中,来降低神力的消耗。 太上道祖曾经说过:“上者成仙道,中者成神道,下者成人道。” 天仙自由自在,无所拘束,大千世界任遨游。神道却备受拘束,与佛门的大宏愿类似,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五魔教主靠着光明教成就神仙,那么随着光明教的衰亡,他也难逃金身崩坏的结局。 不过到了这一步,也不意味着就是绝境,还有两条路,一条路就是重振教派,收集愿力,重塑金身。一条路则是天帝曾经走过的路,离开神仙途径,转到另外途径。 五仙途径各有相通之处,除了人仙和鬼仙对立且不可调和之外,地仙途径可以转到人仙途径和鬼仙途径,比如澹台云和宋政,两人最初的时候都是地仙途径,结果宋政在体魄遭受重创之后不得不转入鬼仙途径,而澹台云则是得了巫阳传承之后开始转入人仙途径。 不过鬼仙途径和人仙途径在跻身长生境之后很难逆转为地仙途径,因为跻身长生境之后的地仙途径是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愈发模糊,而跻身长生境之后的人仙、鬼仙途径却是武夫和方士的界限越发分明。简单而言,地仙是“合”,人仙和鬼仙是“分”,两者截然不同。 故而在跻身长生境之前,澹台云可以由人仙途径转回地仙途径,可是在跻身长生境界之后,宋政却不能从鬼仙途径转回地仙途径。如果澹台云以长生境界再次转入人仙途径,同样不能逆转回地仙途径。 不过鬼仙途径和人仙途径还有两个选择,那就是转入神仙途径。鬼仙的一念一世界与神仙的神国有相通之处,人仙的身神与神仙的金身有相通之处,神仙途径也成为许多长生之人的最后选择。 至于神仙途径,最为特殊。可以随意转到任何途径,甚至包括天仙途径。 当年的天帝一统天下之后,以人皇之尊成就神道,鼎盛之时不逊于太上道祖,巫阳、巫咸、应龙、陆吾、旱魃、窫窳等上古大神通者都是天帝的属下,听从天帝的号令。只是天帝仍旧深感忧虑,虽然现在的自己无人可敌,但世上没有长盛不衰的人或事,恐怕自己终有一日会迎来消亡。 于是天帝决心舍弃金身,重回人间为人,拜古仙广成道君为师,修炼“长生素女经”和“自然经”,御女三千而得长生,最终以地仙成就天仙,随太上道祖离开人间。 只是这条路的难处在于要有旁人协助。 传说广成道君居住在崆峒山的石室之中,重归人间的天帝向他请教“至道之要”,广成道君先是不予回答,过了三个月,天地再来问“治身之道”,广成道君告诉他说:“至道之精,杳杳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心以静。形将自正,心净心清。无劳尔形,无摇尔精,乃可长生。慎内闭外,多知为败。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千二百年,而形未尝衰。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予将去汝,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人其尽死,而我独存焉。”传授给天帝《自然经》一卷。 根据道门正统记载,古仙广成道君实则是太上道祖化身。《太上道祖开天经》有云:“天帝之时,道祖下为师,号曰广成。消自阴阳,作道戒经道经。天帝以来,始有君臣父子,尊卑以别,贵贱有殊。” 正因如此,天帝由神仙转为天仙的道路几乎不可复制,毕竟世上已无太上道祖,除了天帝之外,也无人能让太上道祖亲自护道。 五魔教主自然没有这样的殊荣,抛弃神道金身重回人间为人是千难万难,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他可以重新为人,没有名师指点,没有各种机缘造化,又如何跻身长生境界?百年之后,枯骨一堆,倒不如继续保留神道金身,只要不是被彻底遗忘进入第三重死亡,就还有一线生机。这也是许多上古神仙最终选择陨落而非改换途径的缘故。 不过五魔教主想出了一个取巧办法,那便是通过降临的手段,将自己的大部分神力灌注于“容器”之中,可以保留修为,同时以巫教秘法,献祭生魂,帮助五魔教主从内到外彻底夺舍“容器”,变相地重回人间为人。 如此一来,有一个难题,那就是“容器”命格必须十分契合五魔教主,光明教按照五魔教主的命令,已经有过多次尝试,不过都以失败而告终,损失了大量生魂,这才有了冒险诱拐姚湘怜之事,也许天意如此,不使五魔教主就此消亡,又有一个孙玉纤主动送上门来,终于使得五魔教主降临成功。 至于“容器”能否承载五魔教主的庞大神力,并不是难题,神力并非气机,本身就会改造“容器”的体魄,类似青阳教的法身,又不同于神仙没有血肉经脉纯粹以神力构成的神道金身,并不会引起天道排斥。 不过整个降临过程并非是一蹴而就,无论是五魔教主的夺舍,还是神力改造“容器”的体魄,都需要时间。偏偏在这个时候,秦素和张鸾山闯了进来,此时的五魔教主只有半数实力,还要强行封住“镜中花”,也难怪秦素觉得五魔教主空有长生境的气势,却外强中干。 无可奈何之下,五魔教主只能强行使用弄假为真的神仙手段,拖延局势,不过如此一来,他便隐隐受到天地的排斥,降临的速度变得缓慢。 化作清风的五魔教主心念一动,还未开启的众多生魂葫芦纷纷开启,生魂汇聚入祭坛之中,加快自己夺舍的速度。 五魔教主的夺舍并非是简单抹灭孙玉纤的神魂,强夺一个空壳,那与直接降临没什么区别。他的目的是与孙玉纤彻底融为一体,借助孙玉纤来蒙蔽天道感应,算是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之举。所以整个过程好似豆腐雕花,急不得分毫,稍有急躁,便毁于一旦。 至于融合之后,孙玉纤的意识如何能与五魔教主抗衡?必然是以五魔教主为主导。就算五魔教主受其影响,性情有所变化,对于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境的五魔教主来说,也无碍大局。 张鸾山三人未必清楚其中种种,却都是经验丰富之辈,看到生魂葫芦纷纷开启之后,立时醒悟过来,张鸾山高声道:“这座祭坛是关键,先将其毁去。” 说罢,张鸾山运起手中“天师雌雄剑”,再次双剑合璧,化作一道浩荡剑光,朝着祭坛斩落。 兰玄霜和司空道玄也各自出手。兰玄霜化出白骨屠刀,一刀斩下。司空道玄双掌排空,精纯无比的“浩然气”化作两只肉眼可见的巨掌,狠狠拍向祭坛。 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的联手一击,便是长生地仙也不能无动于衷,毁去一座祭坛,自然不是难事。 不过就在此时,祭坛上绽放出层层金光,好似一朵缓缓绽放的金莲,竟是将三人联手一击消弭于无形。 张鸾山脸色一变:“这座祭坛已经与五魔教主的神国连为一体,神力不绝,则祭坛不灭。” 第三百零七章 女帝 西京。 自从澹台云从辽东打败而归后,就一直在无墟宫中闭关不出。偌大一座无墟宫,除了澹台云之外,再无他人。 这就是澹台云的态度。 她主动封闭无墟宫,拒绝任何人进入其中,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无墟宫两扇紧紧闭合的大门上镂刻着密密麻麻的各种铭文符篆,在其中央位置则有一条盘龙,口中衔珠。 今天是澹台云出关的日子。 无墟宫外等候着众多无道宗之人,除了远在西域的左尊者和贪狼王等人,其他重要人物都已经到齐,也包括宫官和皇甫毓秀。 便在这时,石门上的各种符篆开始渐渐隐去,而龙口中衔着的那颗珠子却越来越明亮,华彩流溢,光芒点点洒落。 无墟宫大门的边缘骤然明亮起来,就像镶嵌了一层耀眼金边,让人不能直视,仿佛门后藏着无量之光。 站在最前方的澹台云眯起双眼。皇甫毓秀反而是极力睁大了双眼,因为强光的缘故,双目泪流不止。 大门后的光越来越亮,在宫官的视线中,整个无墟宫都完全淹没在光芒之中,变成了一抹只能隐约可见的黯淡残影。 殿门后似乎藏着一轮烈日,正要冉冉升起。 在这近乎无穷无尽的光芒中,口中衔珠的盘龙宛若活了过来,飞速游动离开,仿佛原本挂在门上的大锁被人打开。 两扇殿门开始一寸一寸地缓缓开启。 这些光芒并非来自于无墟宫本身,而是来自于无墟宫中的澹台云,意味着澹台云朝着人仙途径更进一步。 因为早年的隐患,澹台云在长生境界止步不前,想要更进一步,只能选择从地仙途径转入人仙途径,她之所以不曾彻底转入人仙途径,是因为地仙途径的“太素玄功”仍旧有极大的作用,若是彻底放弃地仙途径,也会失去这门神通,所以在这个时候,她还不能完全舍弃地仙途径。 当无尽光芒散去, 只见在门内是一条笔直通道,一眼望不到尽头,而在通道的左右两侧各自立着六尊一模一样的金甲神将,总共十二之数,都是拄剑而立,如铜墙铁壁的护卫驻守于此地,使外人半步不得入。 十二尊金甲神将的气息连接为一体,身体表面流转出各色符篆,气势强横,每一尊都几乎可以媲美天人逍遥境境界的大宗师,不逊于同境界的武夫,若是十二人联手结阵,威势更是难以想象,恐怕面对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也有一战之力,或者说这十二尊金人本就是为了应付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而铸造的。 这难免让人想起一个不知真假的传说,祖龙扫六合,销锋铸鐻,以为金人十二。只是随着祖龙宫殿被霸王付之一炬,这十二金人也不知所踪,千百年后,成了不知真假的传说。 不过只见金人,却不见澹台云的身影。 等候在无墟宫外的众人虽然疑惑,但无人出声,选择继续等待。 再有片刻,一名女子独自出现在宫殿深处,看上去大概三十余岁的年纪,身姿婀娜,典雅雍容,如画上美人,风姿丝毫不输宫官,脸上隐隐透出一股晶莹光泽,如一方璞玉,晶莹通透,正是澹台云。 自从澹台云从宋政手中接过无道宗的宗主大位后,就从不以女子面貌示人,十分神秘,哪怕是无道宗之中,也只有极少数人见过澹台云的真面目。以至于李玄都最早时候都不知道堂堂圣君澹台云是女子之身。 今天的澹台云不再身着男装或是在很大程度上消弭性别特征的宽大袍子,而是破天荒地穿了一身女子装束,似乎是不想在故弄玄虚,也不想再遮掩身份。不过较之寻常女子,澹台云的神情中没有女子的柔弱,只有威严刚强。 众人一起向这位女帝行礼。 澹台云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免礼。 宫官作为右尊者,仅次于宗主和左尊者,此时左尊者不在,便以宫官为尊。 宫官上前几步,将最近发生的大事以最简短的话语告知澹台云。 说起最近的大事,自然就是儒道两家联手剿灭魔道中人了,两家为了追查魔道中人的踪迹,调集了无数人力物力,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住任何人,更何况儒道两家也没想着隐瞒。 澹台云听完宫官的禀报之后,面无表情,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早在李玄都之前,澹台云就已经知道了这伙人的存在,只是觉得太过棘手,才迟迟未动。如今却是个绝佳机会。 从本质上来说,澹台云还是个颇为记仇之人,宋政之死和大荒北宫之败,正好是新仇旧恨。若是从自身利害出发,她上次近乎于赌气的辽东之行让她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虽然经过这段时间的闭关,已经养好伤势,但境界修为难免受损,她也需要一些外力来弥补一二,正好蚌鹤相争,渔翁得利。 澹台云轻声交代几句,身形一闪而逝。 西京位于秦州,秦州与蜀州相邻,所以西京和**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尤其是对于一位长生之人而言。 …… 幽冥谷中,姚湘怜一个人呆坐着,神情恍惚。 经过刚才的大梦一场之后,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一样,总是想起梦中被暗算的大巫师,甚至她还会有一种错觉,其实自己就是那个大巫师,这让她心神错乱,不能自已。 虽然姚湘怜性情不佳,但颇有才情,自然知道南华道君的梦蝶典故。 昔者南华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南华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南华也。不知南华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南华与?南华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施宗曦来到姚湘怜身旁,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姚湘怜猛地回过神来,说道:“我在想南华梦蝶的故事。” 施宗曦微微一怔,随即说道:“南华道君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悠然自得,不知道自己是南华道君。突然梦醒了,却是僵卧在床的南华道君。不知是南华道君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南华道君?南华道君与蝴蝶必定有区别,这就是大道时而化为南华道君,时而化为蝴蝶。这是道门中有名的典故,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故事?” 姚湘怜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对施宗曦说出自己的梦中所见。 正当姚湘怜下定决心要对施宗曦合盘托出的时候,施宗曦忽然脸色一变,扭头望去。 她感受到了一股浩大气势,仿佛是千军万马纵横驰骋天下,兵锋所指摧枯拉朽,屠城灭地,横扫八荒,生灵涂炭,尸山血海,天地山河为之变颜色。与包容宇宙洪荒、与天地合而为一化作天地枢机中心的地仙气势截然不同。 除了施宗曦之外,唐婉、齐饮冰、季叔夜等人也感受到了这股浩大意志。 面对这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凌厉意志,施宗曦只觉得遍体生寒,想要抗拒,却又在心头骤然生起一股畏惧之意,使她心境动摇。 再看唐婉、齐饮冰、季叔夜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其他人更是不堪。 这类先声夺人的手段,乃是人仙独有,人未至而拳意先至。 人仙克制鬼仙,血气克制法术,拳意更是能极大压迫旁人心神。 仅仅是气势就能让一众天人无量境的高手心神动摇,来人定然是长生境无疑了。当今长生之人屈指可数,而且大多数人都不会出现在此地,唯一的例外是…… 施宗曦反应极快,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澹……台……云。” 她如何也没有想到,在还没有解决掉五魔教主的情况下,澹台云突然降临此地,实在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就在此时,施宗曦用眼角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的姚湘怜竟是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难道说没有修为之人不受影响? 不过施宗曦随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人仙是武力极致,有些以力证道的意思,简单直接,根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再者说了,澹台云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做。 不仅仅如此,姚湘怜也仿佛变了一个人。 虽然姚湘怜的相貌还是原来的相貌,但气态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原本的姚湘怜明媚典雅,带着几分文弱,经此大变之后还有几分楚楚可怜。此时的姚湘怜透出几分儒雅,好似名士大儒,可双眼却幽深无比,闪烁着诡异的光,让她变得神秘阴沉。 姚湘怜缓缓站起身,吐出一个古怪的音节。 她的嗓音低沉,虽然谈不上嘶哑难听,但全然不似是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倒像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子。 在姚湘怜吐出这个音节之后,施宗曦忽然感觉自己身上一轻,人仙拳意的重压竟是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然后她惊讶地看到姚湘怜开始大步前行,每走一步,身躯都会变得庞大几分,片刻之间竟然已经变幻化成身高数十丈。 法天象地! 第三百零八章 巫咸 澹台云第一时间便发现了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姚湘怜。 姚湘怜大步走过幽冥谷,普通人对她来说,当真是蝼蚁一般,此时的她就像一尊神灵俯视芸芸众生。 澹台云没有想到,此地竟然还隐藏着一个长生之人,没有立刻出手。两人在距离百丈的时候,各自停下身形,遥遥对峙。 澹台云首先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姚湘怜回答道:“我是大巫师咸,你也可以叫我巫咸。” 澹台云经历过“玄都紫府”的乱战,也见证了巫彭等五位大巫的灭亡和巫阳的离去,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是巫阳的半个传人,自然知道巫咸这位曾经的灵山十巫之首,也听过她的许多传说。澹台云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这位上古大巫,难道五魔教主得到上古巫教传承的传说并非是谣传? 一时间,澹台云因为心中震惊的缘故,迟迟没有开口。 姚湘怜开口道:“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巫阳的痕迹,你是她的传人吗?” 澹台云皱了下眉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姚湘怜,或者说巫咸,微笑道:“你不必紧张,我没有恶意。” 澹台云道:“既然没有恶意,为何要阻拦我?” 巫咸道:“这里是我的长眠所在,我可以让客人进来,也可以将不喜欢的客人拒之门外。” 澹台云没有多言,只是五指握成拳头,然后整个拳头逐渐变得透明,清晰可见其中一个个紧密罗列的明亮穴窍,每个穴窍中都有一尊面容与澹台云一般无二的身神,同样做出握拳的动作,大放光明。 巫咸并不畏惧,反而是笑了起来:“你觉得我在吓唬你,你觉得我长眠多年,还未完全醒来,并不是你的对手。”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澹台云并不否认。 巫咸呵呵笑着:“我的确还未完全醒来,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你就能击败我。” 话音未落,巫咸张开双手,长发自行披散下来,化作白发,然后从她的口中响起无数古老晦涩的音节,极富韵律,仿佛咏叹,好似吟唱。 随着她的咏唱,整个幽冥谷、天地万物都随着这奇异的韵律开始震动,谷内地面各处升起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逐渐汇聚成浓郁的黑雾,从四面八方涌向巫咸。 转眼之间,巫咸身边的黑雾越来越浓,渐渐地将她的身形全部淹没。在她身后,出现了一座黑沉沉的大山虚影,仿佛泼墨山水,没有其他颜色,看不真切,只能隐约可见山上有十道高大身影,仿佛顶天立地一般。 澹台云神色微变,显露出凝重。她发现眼前的巫咸并非虚张声势,而是实实在在发挥出了长生境的势力。 这位十巫之首的大巫显然要远胜其他大巫,也许只有巫阳才能与其抗衡。 澹台云不再犹豫,打出了自己蓄势已久的一拳。 一瞬间,她体内穴窍中的诸多身神也随之出拳。 一人出拳,好似千百人一起出拳,拳意凌然,摧枯拉朽,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摧城拔岳。 浩荡拳意席卷而至,仿佛大风,热浪滚滚,澹台云的拳头未至,其蕴含的浓郁血气已经先一步与黑雾相触,发出剧烈的“嗤嗤”声响,配合拳意,竟是将黑雾驱散开来,仿佛拨云见日。 澹台云一掠跨过百丈距离,来到巫咸的面前。 这一拳破开重重黑雾,落在巫咸的法天象地之上,将她生生打回原形,从十余丈之高的“神祇”重新变回姚湘怜。 巫咸身后黑沉大山和十道高大身影也随之崩溃成无数黑雾。 姚湘怜脸色苍白,口中吐血。不过她的双眼之中却有黑色火焰正在熊熊燃烧,不怒反笑:“很厉害的一拳,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巫阳,不过你比起巫阳,还要差一点。” 说话时,姚湘怜的身后黑雾凝聚成一道仿佛顶天立地的巨大黑影,周身光晕缭绕,背后分出四条手臂。 不见姚湘怜如何动作,这道巨大黑影探出其中一条手臂,朝着澹台云抓来。 手掌穿过澹台云的身体,仿佛只是一个虚影。 巫咸和澹台云都有瞬间的惊讶。 对于巫咸而言,这一抓并非针对体魄,应该抓出一道神魂才对,然后只剩下一个躯壳。 澹台云则是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神魂仿佛要不由自主地离体而出,幸而她已经算是半个人仙,神魂与体魄融合为一,不能出窍,这才勉强抵御。 就算如此,澹台云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些上古大巫的手段如此诡异。 不过澹台云也谈不上畏惧,刚才那一拳也让她发现了这位上古大巫的弱点,那就是体魄羸弱,毕竟简直是不堪一击,刚才自己一拳已经打破了她的法天象地,那么只要再来一拳,便可将其体魄彻底粉碎。没了体魄为依存之后,这位上古大巫恐怕不能继续久留人间。 想到此处,澹台云伸出双手,左手在上,右手在下,作合拢之势。 澹台云左手猛然下压,幽冥谷上方的整个天幕苍穹随之下垂。 世人常以“天塌了”来形容某种不得了的大事情,此时此景当真是天塌一般。 澹台云在下的右手随之向上一托。 幽冥谷如遭地动,轰然震颤。 这一刻,整个天地仿佛开始合拢,缓缓挤压两者之间的“一线”空间。 若是两掌上下彻底相合,便要碾碎天地之间的一切。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仿佛顶天立地的巨大黑影,在澹台云双掌的上下夹击之下,这道巨大黑影开始剧烈扭曲,似乎随时都会崩溃消散。 就在此时,这道巨大黑影再次探出一条手臂,一圈黑色的涟漪从手臂上扩散开来,然后澹台云施加在黑影上的两道巨力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天地不再“合拢”,巨大黑影得以重新恢复顶天立地的模样,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目睹此等情景,澹台云的脸色更加凝重,她已经发现了这道黑影蹊跷之处,每一条手臂都象征着一种神通。第一条手臂涉及神魂,而第二条手臂则是涉及到了时间。草原萨满教与上古巫教一脉相承,当初金帐国师便精通此类神通,巫阳也有“宙之术”的神通,作为十巫之首的巫咸能用出这两种神通并不奇怪,关键是另外两条手臂又象征着什么神通? 澹台云刚刚想到此处,就见巨大黑影探出了第三条手臂,手掌不断变大,转眼间已经是遮天蔽日一般,使得澹台云视线所及再无他物,好似一叶障目,强行吸引了她的心神,使她避无可避。 然后五指合拢,将澹台云握在掌心。 一瞬间,掌内掌外化作两方世界,巫咸将澹台云从这方天地中剥离隔绝出去,暂时困入一方她临时造就的圆球状小世界之中。 这门神通正对应了巫阳的“宇之术”。 不过这一番动作也让巫咸消耗甚大,被她附体的姚湘怜已经有些支撑不住,毕竟姚湘怜只是一个娇弱女子,没有修为在身,不仅不能为她提供任何助力,反而还是个累赘。就好比天人境大宗师用木剑与同境之人交手,木剑不仅不能伤敌,天人境大宗师还要额外以气机护住木剑,使其不至于崩碎。若是神兵利器,就没有这等顾虑,甚至不必灌注气机就能伤人,反而还能节省气力。 如果此时巫咸附身的并非姚湘怜,而是兰玄霜,那么以兰玄霜的根基,巫咸完全可以发挥出全盛时期的八成实力,只可惜这种附身秘法要匹配命格,不能自主选择。 巫咸伸手捂住嘴巴,轻咳几声,朝着那个仿佛圆球的小世界遥遥地伸手一推。 这个小世界立时消失不见,只剩下涟漪阵阵。 巫咸通过“阴阳门”开启的阴阳缝隙,瞬间将这个小世界放逐到万里之外的草原之上,等待澹台云强行打破小世界,再重新返回此地,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了。谁让澹台云走了人仙途径呢?有得就有失,人仙的魂体合一可以抵御她的吸摄神魂,付出的代价则是无法使用各种法术,只能老实赶路。 这几个时辰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了。 几乎同时,巫咸趁着幽冥谷中众人还处在震惊之中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调用第四条手臂,也是最后一条手臂,朝着幽冥谷一指。 无数若有若无的灰色雾气缓缓生出,悄无声息地弥漫四周。 片刻后,幽冥谷中的众人开始陆续昏睡过去,哪怕是唐婉、齐饮冰、季叔夜、施宗曦等四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也不过多坚持了片刻,便沉沉睡去。毕竟巫咸的四大神通,就连澹台云都抵挡费力,更何况还是偷袭,四位天人无量境大宗师无法抵御也在情理之中。 这些雾气不仅仅是让人沉睡,同时也会消除众人的一段记忆,等他们醒来的时候,谁也不会记得刚才发生的一切。 唯有一位儒门大宗师,此时并不在谷中,不过他未能亲眼目睹姚湘怜化作巫咸的经过,是否中招都无关紧要了。 巫咸做完这些之后,走回自己原来坐着的地方,双眼中的黑色火焰渐渐熄灭,她又变回了那个官家小姐姚湘怜,打了个哈欠,也昏睡过去。 第三百零九章 一场梦 武夫和方士的战斗,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武夫能否近身。若能近身,方士陷入绝境,若不能近身,武夫就会被方士玩弄于鼓掌之间。 巫咸与澹台云的交手便是如此,澹台云第一次近身成功,一拳打散了巫咸的法天象地,第二次未能近身,被巫咸强行放逐。 其实到了长生境之后,胜负的关键不在于修为如何,而在于身外之物的助力和临场应变的机谋,所以双方交手,谁也不敢说自己稳胜,最多就是胜算更大一些。 至于巫咸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放逐澹台云来争取几个时辰的时间,又为何要如同他人一般入睡,自然有她的道理。 另一边,李玄都则是陷入了一个悠长悠长的梦境之中。 吕祖为了点化卢生,让卢生在黄粱一梦中经历人生百年。 五魔教主通过弄假为真的手段拉长了“镜中花”开启的时间,“镜中花”毕竟是死物,没有意识,时间长短并没有多大影响,可李玄都并非死物,想要让一位长生地仙的思绪念头近乎于静止不动,对于只有半数修为的五魔教主来说,实在太过强人所难,所以他还是效仿吕祖的手段,让李玄都在梦中度过一个时辰时间。 迷迷糊糊之间,朦朦胧胧之间,似睡似醒之间,李玄都隐隐约约听到好大的雷声、风声、雨声。 虽说雨声好入眠,但李玄都还是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呼啸不绝于耳的风声中,从一场好睡中缓缓醒来。 他此时躺在一张拔步床上,所谓拔步床,又叫八步床,乍一看类似于一座四四方方小屋子,可以三面挂帐,只留一面进出,十分封闭,与北方的炕截然不同。 拔步床一般可以容纳两人,此时李玄都就躺在靠里的位置,一个女子坐在靠外的半边,依靠着床架,就着床边的蜡烛,单手持一卷书,正自看得入神。 这显然是一间卧房,所以没有书架、书案等物事,也没有待客的桌椅,反而有配套的梳妆台和黑檀木雕花的格子柜,以及一张小圆桌和两个绣墩,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 再有就是用屏风隔开的小间,供起夜之用。屏风上没有山水草木,也没有诗家名篇,反而是绘有一副“春意盎然”的长卷,此画大有来头,乃是前朝大家的《春宵秘戏图》,虽然只是临摹,但也可见临摹之人的深厚功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防火的缘故。传说火神娘娘是未经人事的女子,见得春册,自然是脸红耳赤,娇羞而逃,这火便烧不起来了。 再看床前女子,云鬓高挽,显然已经不是姑娘家,而是已婚妇人,身上只穿了中衣,颇为宽松,隐约可见几分春光,似毕竟此时屋中只有两人,再无他人,自然随意。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秦素。 瞧这架势,却是两人成婚多年,已经是老夫老妻了。 听到李玄都动静,秦素放下手中书卷,转头望着他:“紫府,你醒了。” 李玄都低低“嗯”了一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秦素伸手整理了下自己的中衣,起身道:“你这次真是一场好睡,早年的时候,你可从来不会这么放纵自己。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天下太平了,也该好好歇一歇了。正所谓‘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李玄都坐起身来,掀起薄被,自然不是穿着“阴阳仙衣”入睡,同样是一身中衣。再看这卧房的布置,谈不上公候府邸,只能说是一般富贵人家的水平。毕竟真正的大户人家安歇时,都会有丫鬟在外间值夜,随时听候吩咐,所谓的暖床丫鬟也不是戏说,这间不大的卧房可装不下这么多丫鬟。 就在李玄都愣神的这会工夫,秦素已经穿好外衣,毕竟不是大礼服,只是家居常服,倒是不必旁人从伺候搭手。 李玄都从床上起身,就穿着一身中衣,推开一扇窗,外面的大风立时裹挟着浓重的湿气吹了进来。窗外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有池塘竹林,还有假山,倒是颇有意趣。 秦素正坐在妆台前慢慢梳头,被这大风一吹,发丝凌乱,不由嗔道:“紫府,你干嘛呢?” 有诗云:“梦里不知身是客。”人在梦中,不管如何光怪陆离,总是难以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不管如何不可思议,也觉得理所当然。 李玄都此时也是如此,喃喃道:“”天下太平,谁是皇帝? “你睡了一觉睡糊涂了不成?”秦素失笑道,“你说这话,是责怪爹爹没给我一个公主名号?还是想做一回驸马?” 李玄都听到这话, 突然“记”起了许多事情。如今已经是大幽应龙十年,新朝初定,天下太平,道门一统。秦清从辽王变成了新朝皇帝,而李玄都也成功整合道门,成为居于三十六位真人之首的道门大掌教。 大幽元年,李玄都迎娶秦素,江湖中不再称其为“秦大小姐”,而是纷纷改口“秦夫人”,“清平先生”也渐渐少有人提及,取而代之的是“大掌教”、“掌教真人”。 因为李玄都身份不俗,乃是道门之主,分量不逊于人间帝王,自然不能再去做什么驸马,于是秦清干脆不给秦素公主名号,直接不提此事,所以秦素才有如此一说。 此时李玄都和秦素并未居住在终南山的万寿重阳宫,而是隐居于剑秀山的忘剑峰上,毕竟道门不是朝廷,各宗有宗主,没那么多大事要李玄都处理,他也乐得清闲,一年中有大半年是居住在忘剑峰上。 至于太平客栈和清平会,被李玄都合并为清平宗,由裴玉担任宗主。 在大幽三年的时候,秦素生下了一个女儿,按照李家的辈分“谨道如法,长有天命”是“法”字辈,只是李玄都本就没有按照辈分范字取名,也没有给女儿按照范字取名,而是取名为李若烟。按照道理来说,晚辈取名应该避讳长辈的名字,李玄都没有想在取名一事上别出心裁,是李非烟主动取了这个名字,因为她膝下无子女的缘故,对待这个小孙女视若己出,被石无月取笑是两个烟烟,李非烟也不在意。 如今李若烟已经七岁,因为还未成人,所以没有取字,只取了一个小名“晓白”,这个小名倒是寓意颇多,娘亲秦素表字“白绢”,外祖父秦清表字“月白”,外祖母白绣裳姓白,至于李玄都,硬要说的话,可以是怀念张白月。 总之,一家人都很满意这个小名。 李玄都问道:“晓白呢?” 秦素道:“被她的好师兄带着下山去了,应该快回来了。” 李玄都点点头,又问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坐在妆台前的秦素转过头来,眨了眨眼:“大事没有,杂事却是许多,兴许要忙上一天。”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便在这时,房外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爹爹,爹爹。” 秦素脸上顿时露出无奈的笑容:“难怪都说女儿与爹爹亲。” 李玄都心中生出陌生的感觉,嘴上却应了一句。 然后就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推门进来,脸型十分肖似秦素,不过眉眼却更像李玄都。 小丫头张开双手,向李玄都跑来。 李玄都顺势将她抱起,对上女儿的双眼。 这一刻,不知是不是李玄都的错觉,竟然隐隐感觉到女儿的双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 小丫头双手环住李玄都的脖子,趴在他的耳边,轻轻吐出一个低沉晦涩的音节。 李玄都心神一震。 第三百一十章 梦里梦外 殿中激斗还在继续,既然无法毁去祭坛,那就要找到五魔教主,总不能让五魔教主安安稳稳地度过这段时间。 至于那些生魂葫芦,实则与祭坛一体,同样无法毁去。 张鸾山运转“五雷天心正法”,在大殿中生出重重黑云,结成雷池大阵,落雷如林,要将五魔教主逼出。 在天雷的狂轰乱炸之下,五魔教主不得不重新凝聚成人形,然后朝着张鸾山的雷池伸手一指。 刹那间有异象生出。 只见头顶黑云的缝隙之间有丝丝缕缕的金光透出,仿佛有仙人伟力,要拨云见日。 雷池中的金光越来越多,原本厚重如墨的黑云很快便支离破碎。 整个雷池大阵摇摇欲坠,几欲崩碎。 再有片刻,黑云退散,一道金色大门正在缓缓开启。 张鸾山脸色一变,驾驭“天师印”飞入雷池大阵之中,将已经摇摇欲坠的雷池大阵重新稳定下来。 黑云再次汇聚,雷声大作。 一道巨大天雷落下,如同一把扭曲的蛇形长剑。 有二十八道稍小天雷紧随其后。 最后所有天雷合作一道紫雷,落势极缓且极重。 五魔教主仰头望天,在轰隆雷声中,身上金光愈发浓郁。 整个大殿轰然震动。 其势几乎可比拟雷刑的天雷落下,被五魔教主双手生生托起。 五魔教主脸色苍白几分,脚下地面更是支离破碎,可这道紫雷也随之烟消云散。 张鸾山深吸一口气,再次双剑合璧。 双剑似有日月光华显现,气自生,华如星,星落如雨,沛然莫御。 五魔教主泰然不动,任凭剑光斩落,却在距离自己还有三丈距离时,再难前进分毫。 落下的星辰光华在距离五魔教主还有三丈之远时,也都凝滞不动。 司空道玄和兰玄霜同时各自出手。 司空道玄张开双手,全力运转“浩然气”,如同旭日东升的红光普照,溢满四方八极。 司空道玄的气势节节攀升,似有天地共鸣。 这位儒门大宗师举起双手,仿佛时来天地皆同力。 下一刻,司空道玄双手环抱,先前环绕在他周身的浩然之气被他全部揽入怀中,整个人如同一轮红日。 兰玄霜上前走出一步,同时手**现一个转经轮。 当年盛极一时的皂阁宗总共留下了三支传承,分别是金帐汗国、婆娑州、凤鳞州,藏老人这一脉是发源于凤鳞州,精通三炼之法,而兰玄霜则是出身于婆娑州这一脉。 众所周知,佛门就是起源于婆娑州,后来传入中土,故而又被称为西方教。流传入婆娑州的那一脉皂阁宗传承,融汇了许多佛门功法,不似凤鳞州一脉这般“邪气”,反而是衍生出了“白骨观”等手段,领悟出佛门中欢喜无常、色空寂灭的玄机妙谛,已经逐渐偏离了当年皂阁宗的路线。这也是兰玄霜的气态与白绣裳有几分相似的缘故。 这件宝物便是兰玄霜从婆娑州得来的佛门宝物。 这个转经轮中有经文十万八千言,真言九九八十一万言,号称每转动一周,便有殊无量之功德。 不见兰玄霜有何动作,转经轮已经开始自行转动,转动之间有光明自生,光明中隐隐显出一尊佛陀虚影,其后背光似一轮大日。 大日如来乃是佛祖三身之一,其威能光明普照,智慧佛性之光普照三界十方,照彻一切有形无形有色无色事物,众生万象,诸法皆明。 顷刻间,大殿内已经是光明大放,有天女虚影现身,清唱经文,有伽蓝出世,口诵真言,有佛陀说法,地涌金莲,天花乱坠。 兰玄霜面带微笑,不急不缓地转动着转经轮,经文真言之声越来越盛,到最后,竟是由虚转实,一个个金色的梵文出现在虚空之中,随着转经轮的转动,无数梵文按照固定的阵列盘旋升起。 转经轮的转动速度越来越快,近乎实质的经文真言如溃堤之水一般涌了出来,汇聚成浩荡佛光。同时又有诸般妙音响起,大智慧音、般若音、师子吼音、如来正声、大慈悲音、婆娑声。 只是两人的手段也都无功而返。 在五魔教主身周有一方独立于现世的小世界,乃是他的部分神域显化于现实世界,拒绝一切外来之物。 哪怕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联手,也无法打破五魔教主的神域。 张鸾山终究不是长生境,不能发挥出两大仙物的全部威力。司空道玄和兰玄霜又儒道有别,难以如儒门七隐士那般结阵对敌。 五魔教主一挥袖,击溃张鸾山的磅礴剑势、司空道玄的“浩然气”和兰玄霜的佛光,然后朝着张鸾山一掌拍下。 张鸾山被这一掌拍飞出去,身躯直接撞入大殿的墙壁之中,大殿轰然震颤,不断有碎石落下,烟尘四起。 五魔教主伸手一拉,天空中的云幕骤然下垂,接着五魔教主竟然反客为主,从雷池中扯下两道天雷,分别击中司空道玄和兰玄霜。 司空道玄身形暴退,身上那件称得上护身宝物的鹤氅就此毁于一旦。而兰玄霜则是双手焦黑,血肉模糊,转经轮脱手而飞。 司空道玄苦笑一声。 兰玄霜面带忧色:“张真人如何了?” 话音刚落,张鸾山已经从被他砸出的凹陷中飞了出来,平静道:“死不了。” 他抬头望向仍旧凝滞不动的“镜中花”,叹息道:“李紫府才是关键。” …… 梦境中,李玄都放下女儿,背对着秦素,脸色微微有了变化。 现在他已经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梦境,原本他要如身后的“秦素”所言,在这里耗上一整天的时间,现在他却有望提前脱困,而这一切则要归功于他面前的这个“女儿”。 李玄都同时也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女儿”,并不寻常,恐怕不是梦境杜撰出来的虚假人物。 李玄都上下打量了李若烟一眼,郑重问道:“如何才能离开这里?” 秦素有些惊讶:“离开?你要去哪?” 李玄都没有回答秦素,只是望着面前的李若烟。 李若烟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李玄都,而是转身往门外跑去。 李玄都皱起眉头,对秦素说道:“好久没有下山了,我想下山一趟。” 秦素道:“你若想要下山,直接下山就是了,难道你忘了下山的路?就算忘了,你还可以御风而行。” 李玄都不再多言,默默地穿好衣服,然后离开卧房去找自己名义上的女儿。 很快,李玄都在忘剑峰的洗剑池旁见到了李若烟。此时大雨倾盆,洗剑池上白雾茫茫,甚至与天地的界限都变得模糊了,而李若烟则是背负双手,仿佛一个沧桑老人一般,眺望着雨幕下的洗剑池。 李玄都缓步上前,在距离李若烟还有丈余远的时候站定,开口问道:“你是谁?” 李若烟转过身来,仰头望向李玄都,眼睛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爹爹不认得我了吗?” 李玄都微皱眉头:“我倒是不记得何时有过一个女儿,还是不要开这种玩笑。” 李若烟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你想提前离开此地?” 李玄都点头道:“正要请教。” 李若烟道:“其实所有的梦境有一个核心,那便是生死。只要在梦中死了,这梦也就到了尽头。不过梦尽之后,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直接醒来,另一种可能是从小死变成大死,就此长眠。而且以你的修为,哪怕是梦中寻死,也很难。”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那么还有其他办法吗?” “有。”李若烟道,“直接找出藏在梦境后的造梦之人,然后破去这个梦境。” 李玄都未置可否,忽然问道:“你究竟是谁?” 李若烟笑了笑:“你可以叫我大巫师咸,也可以叫我云霄五岳神张禄旭。当然,我更认可大巫师咸这个身份。” 李玄都一惊:“巫咸?!”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一分为二 巫咸在放逐澹台云之后,就暂时进入了睡梦之中。而她的目的正是要进入梦中唤醒身陷梦境的李玄都。 这也正是李玄都不理解的地方,他不明白巫咸为何要帮自己,自然也不敢轻易相信巫咸。 “有些后世之人会以祖先官职为姓,如‘司空’、‘司徒’等等,那么我们这些古时大巫被后世之人冠以一个‘巫’的姓氏,也在情理之中,你可以称我为‘巫咸’。”巫咸道,“如今的我,的确是咸的意识占据主导。从巫咸的角度来说,我从张禄旭那里知道了许多事情,比如说巫教的覆灭,比如说道门的兴起等等。” 李玄都问道:“一体双魂?” “并不完全是。”巫咸摇头道,“我和张禄旭之间的情况并非一体双魂那么简单,用一句后世俗语,应该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更为形象。” 李玄都道:“我被困于梦境之中,应该是五魔教主的手段,既然两位是同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为何还要帮我?” 巫咸回答道:“因为那是过去,现在这根绳子很快就要断了。各奔东西,自谋出路。”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我本以为大巫师是个古板阴沉之人,称吾道汝,没想到大巫师言谈之间竟然全然不似一个活了许多岁月的古人,倒像是生在大魏年间之人。” 还保持着小女孩外形的巫咸背负双手缓缓踱步,说道:“我刚才说过,如今的我,的确是咸的意识占据主导,并不意味着我就是纯粹的巫咸。或者说,巫咸受到了张禄旭、姚湘怜的影响,变成了现在的我。而且在你的梦中,我扮演的角色是你的女儿,一言一行都不能太过违背这个身份。” “姚湘怜。”李玄都当然记得这个名字,“你夺舍了姚湘怜?” “这不是夺舍,也不是附体,而是命运的真正融合。”巫咸摇头道,“从今往后,我是巫咸,也是姚湘怜,你可以叫我巫咸,也可以叫我姚湘怜。如果是真正的巫咸,可不会有这样的耐心,从这一点上来说,你倒要感谢姚湘怜。” 李玄都皱眉道:“我不明白。” 巫咸道:“在很久之前,因为某个原因,巫咸和张禄旭成为了一个人,合二为一。现在又因为某个原因,巫咸和张禄旭得以分离开来,一分为二。而所付出的代价,便是我们要各自成为另一个人,张禄旭变成了孙玉纤,我变成了姚湘怜。不过现在的关键是,我和张禄旭已经分开了一部分,各自有了独立的意识,又没有彻底分开。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我们的头颅已经变成两个,可身体还是合在一起的。” 李玄都有些明白了,一针见血道:“大巫师想要独占这个身体。” 巫咸微微一笑:“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只希望能够分得更合理一些。” 李玄都说道:“愿闻其详。” 巫咸说道:“简单来说,这个身体十分庞大,臃肿不堪,有着许多无用的赘肉,甚至是有害的毒素,我想要从这个身体中获得新生,摒弃那些无用的赘肉和毒素。当然,张禄旭也打着差不多的心思,他想要舍弃会被天道排斥的神道金身,化身为人,也算是重获新生。” 李玄都这次彻底明白了。巫咸口中的赘肉当然不是实指,只是一个比喻,可以理解为隐患或者不足,现在巫咸想要趁着这次一分为二,将这些隐患不足全部抛弃,也就是她所说的“更合理一些”。 李玄都问道:“为什么大巫师认为我会帮你?” 巫咸道:“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我们有共同的对手,五魔教主张禄旭。第二个原因,你也是巫教的传承者。” 李玄都默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是巫教传人,萨满教的“长生石”、开明六巫的大半长生之药、巫阳的“宙之术”,无论怎么看,他都与巫教大有关系,而巫咸正是曾经的巫教之主,没有道理看不出这些。 巫咸鼻子微微抽动,轻嗅一口,说道:“哪怕在梦境之中,我都能闻到不死之药的味道,而且还是改良之后的不死之药,看来巫阳和巫彭他她的确成功了,除此之外,你的身上还有巫阳的味道。与你相较,还有一个女人,虽然也有巫阳的味道,但少了不死之药的味道。” 李玄都一怔,随即就明白过来:“是澹台云。” 巫咸道:“我帮你暂时赶走了澹台云,这就是我的诚意。”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好吧,我同意与大巫师的联手,现在大巫师可以告诉我了,该怎样找到那个藏在梦境后的造梦之人。” 巫咸挺下脚步,再度望向洗剑池,说道:“这个造梦之人其实就是我和张禄旭共用的本体,张禄旭调用它的力量造就了这个梦境。” 李玄都道:“神仙的神道金身吗?” 巫咸摇头道:“不仅如此,还是曾经的巫咸的身体,我说过,两者已经合二为一了。”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问道:“大巫师,你当年是什么境界?” 巫咸望向李玄都,答道:“如果用你们道门地仙的境界划分,大约是一劫地仙。” 李玄都再次沉默了。巫咸的回答其实在他的意料之中,作为灵山十巫之首,巫咸定然要强过巫彭等人,也不会弱于巫阳这个叛逆者,可又不至于是二劫地仙或者三劫地仙,否则灵山十巫不会轻易分裂,那么一劫地仙的境界刚好能够解释得通。 一位一劫地仙的“遗蜕”加上一位神仙的神道金身,该蕴含有怎样的伟力,就算李玄都已经跻身长生境,也觉得十分棘手。 巫咸看穿了李玄都的担忧,说道:“虽然这个本体极为强大,但我也是它的主人,张禄旭无法发挥其全部威力。” 李玄都点头道:“那么……它在哪?” …… 五魔教主在没有完全降临之前,面对三位天人境大宗师的联手围攻,还是极为吃力,不得不动用自己的神域。 两扇金色大门缓缓开启,从门后涌出无数金光,将整个大殿悉数笼罩。 张鸾山、兰玄霜、司空道玄自然也在其中。 神仙是一方神国的主宰,在神力充足的情况下,神仙甚至可以在神国中抗衡天仙或者二劫地仙。 虽然如今的五魔教主并非鼎盛状态,又未能完全降临,不说天仙和二劫地仙,便是面对一位长生地仙都要力不从心,但对付三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还能勉励应付。 展开神域之后,五魔教主降下了自己的第一道神谕:“云霄律法,卷一,《卫禁》,在云霄五岳神的神国之内,不得使用仙物。” 一瞬之间,张鸾山的“天师印”和手中的“天师雌雄剑”都变得黯淡无光,似乎被封印了一般。 这便是神仙的第二种神通,言出法随。 如果是张静修持有两大仙物在此,五魔教主未必能顺利“说”出这道律令,但张鸾山没有跻身长生境,五魔教主便毫不费力地降下了这道律令,并开始发挥作用。 天仙也有如此威能,可天仙却不能出现在人间。不过神仙的言出法随又有极大的缺陷,那便是只能在自己的神国内使用,若是在神国、神域之外强行使用,很可能会引来天道反噬,导致天劫降临。 这也是五魔教主要先展开神域,才能言出法随的缘故。 不仅仅是张鸾山,就连兰玄霜和司空道玄也脸色骤变,万没想到五魔教主竟然有如此神通。 便在这时,五魔教主又降下了第二道神谕:“云霄律法,卷一二,《断狱》,凡妄自使用宝物者,受火刑。” 神谕降下之后,兰玄霜手中的转经轮骤然变得炽热起来,外表也仿佛火炭烙铁一般通红,兰玄霜不由惊叫一声,松开手掌,转经轮掉落在地,而她的手心已经如焦炭一般,甚至还在冒着丝丝缕缕的黑色烟气。 神仙在世间绝迹多年,便是见多识广的司空道玄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手段,幸而儒门中人并不十分依赖外物,倒是没有被这两条神谕所针对。 张鸾山倒是在正一宗的典籍中看过神仙的介绍,苦笑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若是有一位成儒门的长生之人,应该可以修改此中的律令,若有长生人仙在此,则可以无视这些律令,可惜……” 话音未落,五魔教主又颁布了第三条神谕:“云霄律法,卷九,《斗殴》,凡以武力藐视不法者,流三千里。” 兰玄霜脸色难看:“这是要让我们束手就擒?” 张鸾山道:“所谓流三千里,应是强行放逐我等,如此一来,便无人可以阻挡他降临人间了。” 因为忌惮第三条神谕,三人一时间竟是迟迟不能出手。 五魔教主再次运用言出法随,不过并非是颁布神谕律法来限制三人,而是加之弄假为真一起运用,沉声道:“刀斧加身。” 一瞬间,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的身上同时出现血迹,似是被利器砍伤。 第三百一十二章 解惑 梦境中,在巫咸的带领下,李玄都离开了忘剑峰,来到徐七的住处,不过此时徐七并不在这里,巫咸径直走进竹林,来到竹林尽头,这里有一个幽深不见其底的洞口。 李玄都道:“我倒是不知道,剑秀山中还有这等地方。” 巫咸摇头道:“现世中是没有的,这里是梦境虚构出来的,意味着梦境和现世的交汇所在,虚实不定,复杂混乱,不能以常理度之。” 说罢,巫咸当先走入其中, 李玄都略微犹豫之后,也紧随其后。 果然如巫咸所说的那把,这里是光怪陆离的梦境,并非真实现世,所以显得异常混乱,进入洞中之后,混沌一片,不分东南西北,难辨上下左右。不过巫咸却丝毫不受影响,始终走在前面领路。 不知走了多久,一道黑影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尽头。 巫咸停下脚步。 跟在巫咸身后的李玄都也随之停下脚步,开口问道:“大巫师,这就是你们的本体吗?” 巫咸头也不回地回答道:“我们的本体存在于神国之中,这只是一道本体显化的投影而已。” 巫咸的回答印证了李玄都的猜测,人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长生之人,地仙百年一劫,而巫咸作为上古时代的大巫师,想要活到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藏身于可以隔绝天地的洞天之中,如开明六巫。另一种可能就是成为五仙中最为特殊的神仙。现在看来,巫咸之所以不死,后一种的可能更大一些。 李玄都又问道:“大巫师,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与五魔教主合二为一。” 巫咸沉默了片刻,轻声道:“这就要从头说起了。” 李玄都道:“愿闻其详。” 巫咸缓缓道:“既然你的身上有巫阳的气息,那么你应该知道灵山十巫和开明六巫的故事,在开明六巫离开之后,灵山十巫只剩下五个人。除了我之外,还有巫即、巫姑、巫真、巫罗。我们五人因为不死之药的失败,同样打算改进不死之药的缺陷。” 李玄都猜测道:“大巫师失败了?甚至像窫窳那样陷入疯狂,所以被另外四位大巫联手封印。” 巫咸笑了一声,转头望向李玄都:“不死之药的缺陷很明显,因为不死之药是以上古荒兽为材,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这些生灵死去时的怨念煞气。窫窳之所以会变为怪物,就是因为不死之药中残留了太多的荒兽气息,只要想办法除去这些荒兽的气息,就不会变成怪物。” 李玄都有些惊讶:“难道大巫师成功了?” 巫咸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就在此时,远处的那道黑影猛地睁开了双眼,闪烁着碧绿的光芒,同时在它的背后有四条手臂慢慢伸展开来。 巫咸重新扭过头去,望向黑影,背对着李玄都说道:“不,我失败了。从你的身上,我看到了巫阳和巫彭她们的道路,事实证明,她们是对的,而我是错的。” 李玄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听到巫咸轻易指出不死之药的不足之处时,他以为巫咸已经解决了这些难题,可巫咸现在又说自己失败了。 巫咸接着说道:“灵山上没有能够替代荒兽的药材,只有昆仑的帝下之都才有炼制不死之药的各种药材,所以我的失败已经是注定。” “不过我也在寻找成功的过程中发现了另外一条道路,用人来代替荒兽。当时天帝正在征战四方,我请求天帝让部下将领为我收集敌人的生命之力,天帝答应了我的请求,于是我得以继续炼制不死之药,而我给这种不死之药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长生之石’。” 李玄都心头一震,立时想起了金帐国师,缓缓说道:“巫师们将‘长生石’称为‘生命之石’,说它是最古老、最神秘、最不为人知的,是最不可理喻的,是真实的,是奥秘中的奥秘,是天下万物的极致和目的,是天地的精华,是无法损害或毁坏的不可毁灭之物,是拥有精神的双重而有生命的石头,是能治愈所有疾病的灵药,是不死之鸟。” 巫咸笑了起来:“没有错,这是我的‘长生石’,炼制成功之后,我亲自服用了一颗‘长生石’。” 说到这里,这位大巫师叹了口气:“我太过大意了,我只用了那么短的时间,还未完全了解‘长生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却冒然使用了它,那么我必然要付出代价。” 李玄都道:“我也曾经服用过‘长生石’,不过这颗‘长生石’经历过天劫的洗练,已经十分衰弱,力量十不存一,后来又被巫阳以长生不死之药修补,这才没有了隐患。” 巫咸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长生石’的可怕超出了我的意料之外,也许我应该将它作为一件兵器或者身外之物,而不是将它当做药物,结果就是我整个人都被‘长生石’彻底影响了,就像当年的窫窳一样。万幸的是,我没有变成怪物,不过我也变得越来越偏激、易怒、暴戾,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而我自己却浑然不觉。” 李玄都直接问道:“那么结果呢?” 巫咸苦笑一声:“结果就是我的四位姐妹认为我彻底疯掉了,她们在一起密谋,然后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出手偷袭,杀死了我。” 李玄都的眼皮微微一跳。 不过有巫阳和巫彭等人的内斗在先,大巫们的同室操戈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巫咸继续说道:“她们把我杀死之后,在这座幽冥谷为我建造陵墓,将我埋葬于此,用血河将我淹没,而这座陵墓其实是一座防止我死而复生的牢笼。” 李玄都轻声道:“看来她们猜对了。” 巫咸道:“她们是最了解我的人,因为‘长生石’的缘故,我的确没有彻底死去,又因为陵墓的镇压,一直处于假死的沉睡状态之中,直到多年之后,有人闯进了这座陵墓,才将我从沉睡中唤醒。” 李玄都立时猜到了:“五魔教主张禄旭。” “没错。”巫咸说道,“用你们的修为划分,那时候的他只是天人造化境而已,还未跻身长生境,凭借巫姑留下的记载,闯进陵墓,见到了我。那时候的我,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是真正的巫咸。我问张禄旭想要什么,张禄旭说他想要巫教的传承,而作为回报,他会帮我离开这座关押我的陵墓。” 李玄都试探问道:“大巫师答应了?” 巫咸坦然道:“那时候的我还被‘长生石’影响着心智,更多是凭借本能行事,而不是凭借理智行事,所以我答应了,我们两人定下誓约。” 李玄都问道:“张禄旭也做到了?” “没错,他做到了。”巫咸点头道。 李玄都已经有些明白了:“你们两人合二为一,你也就脱困了。” 巫咸道:“不完全是,只能算是脱困了一半。” 李玄都问道:“你们是怎么合二为一的?” “神仙就像是一根蜡烛,终究有燃尽的时候,而成就神仙的关键就是点燃蜡烛,又被称作点燃神火。于是张禄旭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巫咸顿了一下,“你知道点天灯吗?” 李玄都道:“听说过,在尸体的肚子上用尖刀挖一个孔洞,然后再往里面插一根灯芯,将尸体中的脂肪当作灯油,像点蜡烛一般,燃尽尸体,所以这种刑罚也叫‘倒点人油蜡’。” “张禄旭是个疯子,敢想敢做。”巫咸道:“他就用了类似点天灯的办法,以我的尸体为蜡,以光明教的神力为油,点燃神火,在极短的时间内成就神仙,而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神道金身和我的尸体再难分彼此,我们两人也渐渐也渐渐融为一体。” 李玄都接口道:“于是你得以摆脱四位大巫的镇压,而张禄旭又将此地作为光明教的据点。” 巫咸又补充道:“再有就是,我得以恢复大部分的理智。” 李玄都问道:“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在过去多年中,云霄五岳神为何一直处在沉睡之中?” 巫咸叹息道:“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在融为一体后,张禄旭有光明教神力的加持,占据了主导,他一度想要想消灭我,可因为誓约的缘故,我还未真正脱困,他又不能消灭我。而‘长生石’的影响仍旧存在,成为制约他的枷锁,这让他在面对方十三的时候,功亏一篑,险些死于方十三的手中,不得不陷入沉睡之中,恢复伤势。再到后来,光明教江河日下,神力就如无源之水,沉睡反而能节约神力。”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张禄旭也不是一味沉睡,经常醒来,他一直在尝试,只是到了今天才终于成功而已,而且他这次正好得到了两个合适的容器,于是他决定履行当年的誓言,彻底摆脱我这个负累。至于命格,我们合为一体之后,命格已经没有区别,适合他的,也必然会适合我。” “孙玉纤有修为在身,所以张禄旭选择了她,姚湘怜没有修为,他便将姚湘怜作为我的容身之所。” 李玄都听到这里,终于是彻底明白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只手擎天 便在这时,黑影身上裂开无数碧绿的眼睛,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巫咸说道:“这就是‘长生石’带来的影响。” 话音未落,这些眼睛中迸射出无数幽幽碧光。 不见巫咸如何动作,在她面前好像有一面无形的墙壁,将这些幽幽碧光悉数挡下。 如果将巫咸和五魔教主的本体看作是一个朝廷,那么此时这个朝廷就好似发生了严重的内乱,巫咸和五魔教主各领一路人马,争夺皇位,还有“长生石”这个想要彻底推翻朝廷的第三方势力,三足鼎立,逐鹿天下。 巫咸为了取胜,便要向外求援,请李玄都来助她一臂之力。 李玄都也不犹豫,随之出手。 五仙途径之中,除了人仙之外,其他四仙都可以神魂出窍,拥有莫大威力,哪怕是梦中也可以施展各种手段,至于人仙,人仙无梦。 两人联手,瞬间击溃了黑影发出的碧光。 虽然李玄都的诸多手段都偏向于武道而非法术,但法术一途也不是一窍不通,尤其是神游广寒宫后,“太阴十三剑”趋于圆满,愈发得心应手,只见滚滚阴火凭空生出,直往黑影烧去。 地仙三劫,分别是雷劫、火劫、风劫,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对应雷劫,而“太阴十三剑”便对应“火劫”,虽然威力比不得真正的天劫,但也不可小觑。 黑影被阴火触及,仿佛感受到了极大的痛处,张嘴尖叫,声音却仿佛是千百人一起尖叫,形成无数重音,刺人耳膜。 哪怕是李玄都,在这刺耳尖叫之下,也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不过巫咸却是早有防备,丝毫不受影响,身形飘动,飞向那道黑影。 黑影背后的四条手臂一起挥动,就要夺取巫咸的魂魄。 可巫咸的双眼却骤然变得黝黑,深邃不见其底,反过来要控制这道黑影。毕竟这道黑影本就与巫咸的本体大有关系,巫咸只是要把自己失去的东西拿回来而已。 李玄都也回过神来,一弹指,指尖之上,一点豆大如灯火的阴火激射而出,如流星一般,猛烈的撞击到了黑影的身体上,瞬间化作无数阴火,将黑影整个吞没。 这道黑影本就只是一道黑影,用来困住李玄都一个时辰的时间,在李玄都和巫咸的联手合击之下,顿时溃不成军,被巫咸抓住几乎,收入袖中。 一瞬间,此处天地开始轰然震动,仿佛天崩地裂一般。 巫咸道:“这是梦境将尽,你要脱困了。” 李玄都问道:“脱困之后,我去哪里见你?” 巫咸道:“我会在幽冥谷中等你。” 话音落下,李玄都眼前的一切如同碎镜一般支离破碎。 神域之中的五魔教主忽然脸色一变,感知到自己的精心设计的梦境已经被李玄都破去,李玄都不再被困于梦境,就可以通过“宇之术”解开“镜中花”的时间凝滞。 五魔教主再想弥补也为时已晚。 “镜中花”终于完全开启,凝滞其中的身影已经穿过镜面,降临此地。 李玄都摆脱梦境现身之后,没有任何犹豫,化出一把血剑,洞穿了五魔教主的神域,直指位于其中“孙玉纤”。 此乃“太阴十三剑”中杀力最强的一剑“仙剑化血诛”。 无论是巫咸的说法,还是儒门的说法,都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五魔教主张禄旭并非一只沉睡,而是经常醒来,为摆脱困境筹划。所以五魔教主并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对于天下大势十分了解,否则也没法做出儒道两家的精力主要放在帝京的判断。 正因为如此,张禄旭早就听闻过清平先生李玄都的大名。 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跻身长生境,强行整合道门,镇压诛杀反对之人,俨然是未来的道门大掌教,又与秦清联手,虎视关内,这样的人物,他自然不会小觑。 张禄旭面对李玄都的一剑,身上以神力凝聚成金色神甲,辉煌璀璨,来硬抗这一剑。 只见血剑和金甲相映相持,最终双双消散。 李玄都趁此时机,一挥大袖,强行压缩张禄旭的神域,使其从笼罩整个大殿收缩到只笼罩三分之一左右。 然后李玄都再一伸手,将张鸾山、兰玄霜、司空道玄拉出神域。 最后,李玄都通过两人双修后产生的感应寻到秦素的藏身所在,帮她破去身上的弄假为真,使其恢复原貌。 五魔教主张禄旭没有想到,自己苦心孤诣地维持的局面,在李玄都脱困之后,转眼间就被逆转。 不过张禄旭也谈不上如何气急败坏,虽然他还未完全降临,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拖延之后,也恢复了大概八成左右的实力,同时还能不断从神国中汲取本体的力量,还谈不上已经深陷绝境之中。 张禄旭望向李玄都,神情平静,让人很难将其与凶残的五魔教主联系在一起,甚至还有几分温文尔雅,缓缓说道:“清平先生之生平,我素有耳闻。十岁入江湖,二十岁便名满江湖,不到三十岁,已然要独尊于江湖,实乃天纵之才,英雄之辈,一路走来顺风顺水,想来是不会知道我们这些几起几落才勉强走到今日这般地步的诸多辛酸苦辣。” 不同于巫咸和姚湘怜都是女子,张禄旭是男子,说话的口吻也是男子,可因为不是夺舍或者附体而是附体的缘故,由“孙玉纤”开口说来,却是女子的声音,哪怕略显低沉,也当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李玄都道:“少年经不得顺境,中年经不得闲境,晚年经不得逆境。少年人要心忙,忙则摄浮气,老年人要心闲,闲则乐余年。阁下是我的前辈,年纪更长于我,阁下之生平,我也算是素有所知,本是太平道传人、光明教教主,大有前途,何苦自甘堕落,沦为魔道中人?” 张禄旭闻言大笑道:“清平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坐以待毙了?我若不收集生魂,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金身朽坏,难逃一死,倒不如奋力一搏,兴许有一线胜机。” 李玄都问道:“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是人,可为了自己活命就能造如此冤孽吗?” 说话时,李玄都伸手指向祭坛周围密密麻麻的生魂葫芦,此时这些葫芦已经开启了九成,失去了所有光泽,仿佛只是普通葫芦。 李玄都继续说道:“死后魂升于天,魄入于地,唯三尸游走,名之曰鬼。三尸是道门的说法,尸者,神主之意。人有上、中、下三大丹田,各有一神驻跸其内,统称‘三尸’,也叫三虫、三彭、三尸神、三毒。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欲淫。若能斩去三尸,恬淡无欲,神静性明,积众善,乃成仙。按照佛门的说法,则是贪、嗔、痴。三尸有执念,以自己是灵魂,但其实不是。所以世间有驭鬼之道,并不被视作魔道,可如果有人夺人魂魄,使其不能归于天地,那便是切切实实的魔道。” 张禄旭眯起双眼,道:“他们会在我的神国里获得永生。” 李玄都道:“你要重新为人,摆脱神道金身,神国尚且不存,何来永生?” 张禄旭终于不再维持自己的儒雅姿态,仰天大笑道:“李玄都!凡是能受利禄诱惑,而为话语说服之人,皆是愚陋小民。你说这些,难道是想要用人的道德来束缚我这位神仙吗?让我臣服在凡人的道德之下,如何能够长久?所谓凡人的道德,又是哪些人规定的?是儒门的圣人吗?” “儒门的夫子,操纵天下舆论,用以教化苍生,矫揉之言,虚伪之行,迷惑君主帝王,妄求富贵,此乃天下第一等大盗,圣人不死而大盗不止。” “世上所推崇之人,无人能及天帝。天帝尚且不能德行全备,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李玄都,你想要用言语来束缚我,想要用道德来指责我,也不过如此而已。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骇骇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儒门夫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李玄都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司空道玄这位儒门大儒更是破天荒地生出怒气。 这等言论,连儒门圣人都不放在眼中,实乃大逆不道。 过了片刻之后,李玄都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去多言,且看你今日能否生离此地。” 话音落下,从李玄都体内奔涌出一股浩大气机,如同昆仑山崩,似大雪入江,其势之大,更甚于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联手。秦素气机与李玄都同出一脉,两人如出一辙,秦素与李玄都相较,当真是萤火与皓月争辉。 张禄旭不敢大意,伸手一拉,整个大殿的穹顶上涌现无数金光,仿佛一方倒悬的金色海洋,开始缓缓下压。 李玄都描淡写地向上伸出一手。 刹那之间,倒悬的金色海洋上出现一个巨大掌印。 无论张禄旭如何催动,金光再难往下下落分毫。 只手擎天。 第三百一十四章 追逃 李玄都和张禄旭俱是长生境的修为,张禄旭虽然吞噬了巫咸的尸体,但神仙的修为高低还是要看神力多寡,所以张禄旭的境界修为并未因吞噬巫咸尸体而突飞猛进,再加上光明教衰弱多年,神力大为减少,以及张禄旭还未彻底完成降临,所以他此时只是勉强跨过长生境的门槛而已。 反观李玄都,在神游广寒宫之后,完善了“太阴十三剑”,又通过与秦素的双修,初步修成了真言宗的大日如来法相,体内阴阳趋于平衡,金丹大道趋于圆满,距离元婴妙境越来越近,此时可谓正值鼎盛。 两人一升一降,一盛一衰,便显现出了差距。 李玄都举起的右手猛然五指握拳。 漫天金光就此烟消云散。 李玄都以“星转斗移”来到祭坛之上,问道:“五魔教主,你技止于此了?” 张禄旭如何也没有料到李玄都境界修为到了如此地步,顿时心生退意。 只是两人如此距离,张禄旭也不是说退便能退的。 只见李玄都五指虚握,以“太阴剑气”凝成一把通体黑沉的三尺长剑,朝着张禄旭刺去。 张禄旭任由李玄都一剑刺穿掌心,仍是一掌狠狠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李玄都被这一掌击退,落下祭坛,额头位置显现出半个金色的掌印。 不过张禄旭更不好受,手掌的伤口不仅盘踞着“太阴剑气”和“玄阴剑气”,还有颜色各异的六劫之力,以肉眼见的速度蔓延而上,转眼之间已经笼罩了整只胳膊。 张禄旭不得不以神力化解这些隐患。 李玄都运转“漏尽通”,消弭了额头上的半个掌印,又是一剑斩出。 这次不再是“太阴十三剑”的剑招,而是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 不闻风声,不闻雷声,唯有剑气似大江东去,如海潮滚滚,远远如一线白练横行,渐而渐近,近又如千层白雪。 李玄都摆明了是要以势压人,就是看准了张禄旭此时并非全盛状态,在修为上不如自己。 张禄旭避无可避,双手按住这道如同一线潮的剑气,被剑气带向大殿的穹顶,后背撞破大殿的穹顶,整个人穿透了厚厚的土层,冲向地面。 李玄都的这一剑洞穿了不知几许之厚的土层,直接连通了这座地下大殿和地上的幽冥谷。 张禄旭被剑气硬顶着冲上地面后,剑气并未就此消散,而是继续上升,直往天上去。 与此同时,李玄都的身形也一闪而逝,以九次连续不断的“星转斗移”强行追上了张禄旭,手中长剑朝着张禄旭的头颅斩下。 面对这一剑,张禄旭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神力浩荡,在自己身周的三丈方圆内,强行展开神域,天地元气如狂风骇浪般骤起波澜。 李玄都的这一剑刹那悬停,继而开始扭曲,仿佛变成了一把软剑。 李玄都手中长剑毕竟只是气机所化,并非李道虚的仙剑“叩天门”,自然不能无坚不摧,无往不利,被张禄旭以神域挡住也在情理之中。 张禄旭接着又将已经成为强弩之末的第一道剑气彻底化解,然后化作一道金色长虹撞向李玄都。 李玄都被迎面击中,从高空落下。 只是还未等李玄都落地,他在半空中就化作一团阴火四散消失,然后在张禄旭的不远处重新凝聚人形,气势丝毫不见衰减。 此时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已经从黑色变为雪白之色,衣上绣着三朵颜色各异的莲花,青莲中有一道不断游走的黑影,正是以王天笑的三尸和气机所化的三尸元神。 三尸乃是人之诸多欲念汇聚所在,在人死之后,因执念化作鬼类,存有几分生前灵智,自以为是魂灵,实则并非如此,故而道门中衍生出诸多驾驭鬼类的手段。“阴阳仙衣”作为道门仙物,可驾驭鬼神,先前地师为“阴阳仙衣”灌注神力,便是“神”的用法,而如今李玄都凝聚三尸元神,则是“鬼”的用法。 三朵莲花中的青莲已经恢复到当年地师使用“阴阳仙衣”时的层次,足以暂时禁锢一位同境之人。当初在昆仑洞天时,地师便曾以此禁锢巫阳。 李玄都一挥袖,青莲脱离“阴阳仙衣”飞出,出现在张禄旭的头顶,使其动弹不得。 紧接着,李玄都以“施无畏印”平推而出。 张禄旭身形向下急坠,最终轰然落在幽冥谷中,砸烂了原本属于云尊者的石殿,烟尘四起,不知生死。 李玄都同样从空中落下,朝废墟走去,同时右臂一横,右手五指虚握,从虚空中扯出一把完全由阴火凝聚的长剑。 张禄旭从废墟中缓缓起身,气息衰弱。 只是不等李玄都动手,就见这个张禄旭身上骤然出现无数裂痕,清风拂过,化作点点飞沙,随风而逝。 此时幽冥谷中的众人还在沉睡,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唯有姚湘怜已经醒来,来到李玄都不远处。 李玄都望向姚湘怜,略微迟疑了一下:“大巫师?” “是我。”姚湘怜开门见山道,“你要尽快解决张禄旭,澹台云正在赶回此地的路上。” 李玄都问道:“方才张禄旭所用的是什么手段?” 姚湘怜道:“那是传承自巫教的‘挡灾草人’,以睡草、天葵草、九子连环草、龙头草、响铃草的茎叶编成草人,再长年累月以心血浇灌培养,就能使草人幻化成自己的替身,抵挡劫数灾祸,甚至能够蒙蔽天机,躲避卜算之道。张禄旭早就准备好了编织好的草人,不过他与孙玉纤融合的时间尚短,谈不上心血浇灌,只是滴了些许心血,远不能蒙蔽天机。” 李玄都道:“那就有劳大巫师帮我找出张禄旭的位置。” 姚湘怜直接说道:“已经找到了,东北方向三十里处,你我同去。” 李玄都也不废话,直接化作阴火消失不见。 姚湘怜则伸手在面前虚画了一个古怪符号,开启一道“阴阳门”,迈步走入其中。 此时正在密林中穿行的张禄旭脸色略显黯淡,不敢有丝毫放松。 远离了祭坛之后,他与神国的联系变得十分脆弱,降临的进度近乎于停滞不动,只是面对李玄都,他也没办法重回祭坛,只能先逃离此地再说,帝京局势紧迫,他相信李玄都不会放弃帝京来长时间追杀自己。待到李玄都返回帝京,他再徐徐图之也不迟。 就在此时,张禄旭猛地停住身形,不得不做出一个防御拒敌的姿态。 下一刻,一团阴火好似凭空生出,凝聚成李玄都,他手中的阴火长剑瞬间延展开来,好似长鞭,直接将张禄旭扫飞出去。 不知多少参天大树被张禄旭拦腰撞断。 张禄旭已经没有第二个“挡灾草人”,无法故技重施,于是想着借李玄都的一剑之力,拉开两者之间的距离,继续逃遁。 不过这一次李玄都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紧随而至,又一掌当头拍下。 方圆百丈的大地为之震动。 地面塌陷开裂,无数裂痕如蛛网一般向四周延伸开来,不知多少树木被逸散的气机连根拔起,张禄旭更是半个身子陷入地面。 因为神仙的特殊,李玄都的每一击都不会直接损伤到孙玉纤的体魄,而是消耗张禄旭的神力,只要神力不绝,张禄旭就不存在伤势可言,所以神力充裕时,神仙极为难缠。不过待到神力消耗殆尽,张禄旭也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这让张禄旭不敢硬接李玄都的攻势。 另一边,因为李玄都的气机浩荡,姚湘怜无法直接在战场正中位置开启“阴阳门”,只能远远开启“阴阳门”,再飞掠过来,所以来迟了片刻,此时刚好赶到,见到了李玄都一掌拍下的场景。 姚湘怜没有丝毫犹豫,身后出现一道黑色虚影,身高八尺,满头白发,身着仿若夜空的黑色长袍,正是巫咸的形貌。巫咸背后生出四条手臂,不断伸长,如同长索,朝着张禄旭抓来。 前有李玄都,后有巫咸,陷入绝境的张禄旭大喝一声,以浩荡神力凭空凝聚一架金桥,来不知何处而来,去不知往何处而去,不见首尾。 这不是巫教的神通,而是正宗道门法术,名作“太虚金桥”,比之“阴阳门”更为玄妙,没有了诸多限制,不会受到人仙血气、地仙气机的影响,哪怕是在激战之中,也能自如开启。 此法乃是当年太平道的独门秘传,只是随着太平道覆灭,已经失传,就连李道虚、李玄都等人也不会使用,不过张禄旭祖上乃是太平道祖师的子孙,却是传承了此法。 张禄旭身子陷于地面,但他只是伸手触碰金桥,整个人便化作一道金光飞至桥上,躲过巫咸的捉拿的同时,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不过此法也有一个弊端,开辟出金桥之后,不分敌我,旁人也可以渡过金桥,所以张禄旭先前并不使用此法,只是此时到了生死关头,不得不用。 李玄都没有犹豫,也跃上金桥,化作金光消失不见。 第三百一十五章 光明天 金桥的另一端,并非是现世某地,而是一方金光璀璨的世界,仿佛是传说中的西天佛国所在。 空中是金光汇聚成的倒悬海洋,脚下是金色大地,仿佛金砖铺地。在极远处的位置,还有一座金色的城池,异常高大雄伟,楼高数十层,好似擎天高塔,数不清的窗口密密麻麻如黑点,乍一看去,倒像是一片塔林,绝非现世之人能够建造。 在城池之外,没有树木,也没有其他物事,只是一片旷野,而且颜色十分单一,金色,金色,还是金色,单调乏味。 除此之外,此地竟然没有分毫天地元气可言,而且还隐隐有一股吸力,想要从李玄都体内汲取气机,若非李玄都已经跻身长生境,就算没有无缺不漏的人仙体魄,也可以完美掌握三大丹田和百骸经脉,只怕体内气机会不断流逝。 在这种环境下,中三境的高手只怕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算是上三境之人,也很难支撑太长时间。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虽然可以勉强支撑,但此地隔绝天地,没了天人合一之后,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不仅大受限制,而且就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终有败亡的时候。 “这里是……”李玄都隐隐有所猜测,又不能十分肯定。 “这里是张禄旭的神域,与洞天有些类似,看似十分广阔,其实是有边界的。”巫咸的声音从李玄都身后不远处传来。 这倒是与李玄都的猜测不谋而合,由此看来,张禄旭的神域还无法与传说中的佛国相比,更不用说六道轮回等手段。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张禄旭的修为不足,只能做到这一步,也可能是因为神力不足,张禄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管怎么说,这个神国并不算十分厉害,甚至不如古皂阁宗建立的“鬼国洞天”。 李玄都转头望去,只见一名高大女子正缓缓走来,不过不是姚湘怜的相貌,而是巫咸的本尊模样。 李玄都问道:“大巫师是神魂出游?” 巫咸道:“我不是神仙,无法用神力护住体魄,而姚湘怜的身体又太过脆弱,若是贸然进入此地,很可能会遭遇不测。” 李玄都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巫咸说道:“神仙的神域各有不同,名字也不相同,此地被张禄旭命名为‘光明天’,张禄旭回到了此地,可谓是如鱼得水,不必我们去找他,他很快就会来找我们了。” 话音方落,两人头顶的金光开始剧烈翻滚,从中分开一线,一道十余丈之高的金色身影从中缓缓降下,不再是孙玉纤的模样,而是先前在画像中所见的老者模样,身着十二章服,头戴平天冠,脸庞刚好被平天冠垂下的珠帘遮挡,只露出一个蓄有长须的下巴。 张禄旭俯瞰李玄都和巫咸,声音如滚滚闷雷:“李玄都,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闯到我的‘光明天’中。” 先前张禄旭主动展开神域影响现世,就好似劳师远征,需要源源不断的补给线,而回到“光明天”中,仿佛在本地作战,可以就地征集粮草,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不仅李玄都不能再强行压缩张禄旭的神域,而且张禄旭占尽地利优势,神道金身的威力倍增。 万幸的是,此时张禄旭选择孙玉纤合而为一,神道金身不再是张禄旭的真身,而是成为半个身外化身,不能与过去巅峰相比。 张禄旭一掌凌空拍下,手掌越来越大,最后竟是把天幕都遮住了,当真是只手遮天。 李玄都周身开始泛出七彩光芒,继而有梵音禅唱之声,就见得他显出观音法相,千百持剑手臂如孔雀开屏般展开,然后滴溜溜一个旋转,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陀螺,千剑齐动,迎向落下的一掌。 巨大的震动向整个“光明天”扩散开来,天空中的金光如沸水一般翻腾不休,金色大地开裂,从裂缝中迸射出无数血水,血水所过之处,金色地面变为黑色,不再平整如镜,斑驳不平,充满蛮荒的气息。 在神域之中,不似现世要受到种种限制,更没有天道压制和干涉,而且此地的一切地貌都是神力所化,不似现世那般坚固,所以显得格外骇人。 巫咸低头望向那些不断涌出的血水和蔓延的黑色大地,只向前踏步,每踏前一步,身形就增长一倍,转眼间身形也已庞大到不亚于张禄旭的程度,双眼之中绽放碧绿光芒,背后生出四条手臂。 张禄旭能够成就神仙,巫咸功不可没,所以巫咸也算是此地的主人之一,虽然过去都是张禄旭占据主导地位,巫咸只是从属地位,但随着李玄都进入神域,张禄旭对于“光明天”的掌控必然会有所下降,那便给了巫咸机会。 巫咸没有从正面攻击张禄旭,而是开始从侧面加快“光明天”的瓦解,释放被张禄旭镇压在“光明天”之下的第三方势力。 只见巫咸张开四条手臂,黑色长袍上的“星辰”开始缓缓移动,她的白发无风自动,口中诵出来自于上古时代的晦涩音节。 伴随着巫咸的古老咒语,地面上的裂痕随之变大,蔓延速度变得更快,从中喷涌的血水也越来越多,起初只是如蜿蜒流淌的小溪,转眼间已经如滚滚血河,朝着远处的城池涌去。 张禄旭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只是他此时被李玄都死死缠住,脱不开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巫咸任意施为。 巫咸 …… 另一边,秦素、张鸾山、司空道玄、兰玄霜四人通过李玄都以剑气开辟出的通道回到了地上,而幽冥谷中的众人也陆续醒来。 施宗曦是第一个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旁边还在沉睡中的姚湘怜,而她最后的记忆则是澹台云的恐怖拳意,然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似乎澹台云只是经过此地,又似乎是他们被澹台云的恐怖气势生生震晕过去。 待到所有人醒来之后,没有修为在身的姚湘怜终于缓缓醒来,她刚才又做了一个梦,在梦**现了许多人,衣着华丽的女子,身着黑色鹤氅的男子,然后就是各种神仙打架,光怪陆离。 不过这一次,心底隐隐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诫她,这是关乎到生死的大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于是她打消了先前要将梦境告诉施宗曦的想法,决定将此事深深埋在心底。他 施宗曦此时也顾不得姚湘怜了,她立刻找到司空道玄,将先前发生的事情如数告知,司空道玄听完之后,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澹台云也来了,是想火中取粟?还是想要坐收渔利?” 兰玄霜问道:“那么澹台云人呢?难道只是路过?” 施宗曦沉声道:“这便是蹊跷之处,澹台云不见了踪影,我们又昏睡过去,这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会不会是有人出手挡住了澹台云,而我们因为两人交手的余波被震晕了过去?” 司空道玄皱眉不语,觉得这个说法虽然说得通,但总有些不对。 秦素忽然道:“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有见到紫燕山人,谁见过他吗?” 众人皆是摇头。 刚才是秦素和张鸾山同行,兰玄霜和司空道玄同行,唯独紫燕山人落单,竟是无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施宗曦犹豫了一下,说道:“紫燕山人失踪会不会与澹台云有关?” 司空道玄沉吟道:“的确有这个可能,不管怎么说,紫燕山人都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如果他遭遇了不测,只可能是长生之人亲自出手。” 秦素有些担忧,却不是因为紫燕山人,而是因为李玄都:“前有五魔教主,后有澹台云,当下局势实在是不容乐观。” 张鸾山道:“话虽如此,若是集合我们众人之力,纵然不敌澹台云,拖延一段时间还是不难。” 秦素微微点头,知道张鸾山说的是实情。抛开紫燕山人不提,还有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以及秦素这个不是天人造化境胜似天人造化境之人,还有“天师印”、“天师雌雄剑”、“三宝如意”三件仙物,以及唐婉、齐饮冰、季叔夜、施宗曦以及另外一位儒门大宗师,总共五位天人无量境高手,足以抗衡一位长生之人。 她唯一担心的是澹台云并非孤身一人前来,而是带了大批属下,若是不能形成以众击寡的围攻之势,他们这些人只会被澹台云逐个击破,从澹台云上次挑战秦清却带了四大也先那颜的举动来看,这种可能很大。 陆雁冰也在众人之列,问道:“怎么不见师兄?” 秦素回答道:“紫府去追击五魔教主了,但愿不要有什么意外。” 陆雁冰倒是十分相信李玄都:“你就放心吧,都说拳怕少壮,一个是苟延残喘多年的神仙,一个是正值鼎盛巅峰的地仙,这怎么比?根本没法比嘛。” 秦素并不反驳,她自然也希望如陆雁冰所说的那般,只是隐隐有些不安。 第三百一十六章 地水火风 常言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当年张禄旭能够成就神仙境界,多亏了巫咸的遗骸,可今日他若是败亡,也必然是因为巫咸的遗骸。 当初巫姑等四位大巫杀掉巫咸,将其封印在陵墓之中,归根究底是四位大巫认为巫咸已经失控,步了窫窳的后尘,成为怪物。虽说这个猜测不完全对,但也不能算错,巫咸的确失去了大部分神智,直到她与张禄旭合二为一之后,才恢复了大部分神智。 曾经让巫咸失控的根本原因是“长生石”,两人合一之后,“长生石”并未消失,而是随着巫咸的遗骸一同成为“光明天”的基石,又被张禄旭以神力封印镇压。这么多年过去,“长生石”如同一颗种子扎根于巫咸的遗骸,不断“生长”,已经成为完全独立于巫咸的另外一个人。或者说,如果巫咸放弃了过去的身份,成为姚湘怜,那么她就是新的巫咸。 如今随着李玄都和张禄旭的交手,封印开始松动,而巫咸更是火上浇油,要趁机放出这个由“长生石”生出的怪物巫咸。 毕竟过去多年一直是以张禄旭为主导,“光明天”也是由张禄旭执掌,若是被“乱了江山”,受损最大的还是张禄旭,而不是一直处于从属边缘位置且打定主意要谋求新生的巫咸。 其实“光明天”与巫咸尸体的关系就像朝廷与天下的关系,朝廷与天下相比,孰大孰小?自然是天下更大,可朝廷却能以小统大,是因为天下的力量是分散的,朝廷的力量是集中的。若是朝廷顺应大势,便是水可载舟,若是朝廷违背大势,便是水能覆舟。 巫咸没有彻底死去,她的一劫地仙修为便不曾散去。在这其中,一部分被张禄旭用来点燃神火,成就神仙境界。一部分在巫咸的掌控之中,先前巫咸便是凭借这部分修为从正面抗衡澹台云,剩余的修为处于游散不定的状态,被张禄旭逐一封印,后来逐渐成为另一个没有意识的巫咸,不断影响张禄旭,导致张禄旭败给了方十三。 简而言之,张禄旭的“光明天”是建立在巫咸的遗骸之上,两者共同构成了张禄旭和巫咸的本体,张禄旭通过“光明天”抽取巫咸遗骸的力量化为己用,又有外来神力为补充,得以压制巫咸。 可张禄旭受制于当年誓约,不能消灭巫咸,还要花费大量精力和神力来压制巫咸,使得巫咸成为自己的巨大负担。他若想要重新为人,必然要将神力灌注于容器之中,如此“分兵”便很难继续压制巫咸,若是巫咸趁机作乱,在他降临的最关键时刻发难,可能会使他的谋划功亏一篑。于是他决定先将巫咸分离出去,使其与姚湘怜融合,待到巫咸成为“外人”后,就算想要发难,也在可以应付的范畴之内。如此一来,既完成了当年誓约,又解决了内患,可谓是一举两得。 巫咸摆脱张禄旭成为姚湘怜后,靠着自己曾是遗骸旧主人的优势,得以自如借用遗骸的力量,比起张禄旭的慢慢汲取更为省力,这也是巫咸不必降临便可以与澹台云分庭抗礼的原因。 除此之外,因为“长生石”而诞生的怪物巫咸,成为遗骸的新主人,同样可以使用遗骸的力量。 在这种情况下,张禄旭和巫咸因为“分家”而产生的分歧就是关于巫咸遗骸的归属,巫咸并不想要全要,只想带走未被“长生石”污染的部分修为,由此在自己的遗骸上获得新生,而张禄旭同样是类似想法,因为“光明天”和神道金身不可能全部转移到孙玉纤的体内,他想要维持长生境的修为,必然要另谋他路。 双方相争,巫咸虽然可以借用遗骸的力量,但毕竟已经被分离出去,从过去的巫咸变成了现在的姚湘怜,所以只是借用而已,并非独有,很容易便会被张禄旭切断两者之间的联系,就算巫咸同样可以切断张禄旭与遗骸的联系,张禄旭还有以光明教神力铸成的神道金身,所以巫咸如何也不是对手,只能主动联手李玄都对付张禄旭。 此时巫咸又要放出没有神智可言的怪物巫咸,便是打定主意要将张禄旭这个大敌先行除去。 张禄旭见此情状,不由连连怒喝:“巫咸!你若打破封印,你我二人便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会便宜了那个怪物!” 李玄都已经明白,巫咸此举是两败俱伤,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 巫咸不为所动,掌托地、水、火、风,继续瓦解张禄旭的封印。 地面上的裂痕越来越多,血水越来越多,金光愈发黯淡。 张禄旭愈发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如果只是一个李玄都,他可以应付,如果只是一个巫咸,他同样可以应付。可两人联手,他便应付不来了。 李玄都收起观音法相,身化天魔,厉啸一声,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双手一挥,向张禄旭周身刺来。 张禄旭凝立不动,巍巍然如山岳,阴火长剑行将及身之际,降下一道神谕:“云霄律法,卷一二,《断狱》,凡妄自运用阴火者,施术者必遭反噬。” 李玄都身上立时燃烧起熊熊阴火,不过李玄都依仗着“阴阳仙衣”护体,不为所动,将“剑心太玄意”施展开来,十道阴火长剑随着他的气机变化,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 只见李玄都身形越来越快,身如鬼魅,拖曳出无数难分真假的残影,十剑随着十指变化莫测,无穷不定,留下道道黑色火焰痕迹。剑法招式却是章法森严,纵然此时已经快到让人看不出清楚,仍是有迹可循。已然到了以简御繁的境界。 及至后来,李玄都的身形已经快到肉眼难以看清的地步,漫天剑气阴火四散泼洒,只见得李玄都的身影在阴火中时隐时现,而张禄旭的金身上则出现越来越多的焦黑剑痕。 忽然间,李玄都一声断喝,手中的十道阴火长剑溃散,继而化作一束阴风,飘飘渺渺,萦绕成剑,长短不定,长时如蛟龙,短时如游鱼,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将张禄旭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张禄旭的金身上顿时洒落无数金色光点,好似黄沙漫天。 这一幕,就好似岩石在风沙中不断风化,最终成为了风沙的一部分。 便在此时,巫咸终于开口了:“就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又如何?人生不过匆匆百年,如梦似幻,天下之间岂有长生不灭之人?退一万步来说,你我再世为人,都是青春年少,何愁不能长生?” 虽然巫咸因为与姚湘怜融合的缘故,性情大为变化,不再是那个性情略显阴沉的大巫师,但这番话倒是显现出身为大巫师的应有的风采。 张禄旭闻言,有心辩驳,却因为李玄都的攻势一浪猛过一浪,无暇分神,只能专心应对李玄都的攻势。 巫咸不再说话,四条手臂轮转,在胸前归一,四只手掌中分别托举的地、水、火、风随之合作一处,化作浑沦,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竟是与李玄都的“太易法诀”有几分相似之处。 道门有《太上道祖开天经》,说的便是太上道祖分开浑沦,定清浊,分五行,重塑地水火风,开辟一重洞天世界。此时巫咸将地水火风合作一处,便是反其道而行之,哪怕巫咸受限于此时的境界修为,不能毁去“光明天”,也能使得“光明天”大受损伤。 一时间,整个“光明天”轰然震动,当真是天摇地晃。 天幕支离破碎,大地沟壑纵横,远处的城池轰然坍塌,原本充斥各处的金光开始退去,渐渐染上了一层血红近黑之色。 做完这些之后,巫咸不再有其他动作,缓缓收回四条手臂,轻轻叹了口气。 随着这声叹息,张禄旭原本金光璀璨的神道金身忽然变得黯淡无光,继而不断有大块金色碎片脱落,就好似斑驳墙壁上的墙皮不断掉落,渐渐露出墙皮后的砖石。 再有片刻,张禄旭的金身开始变得透明,隐约可见被浓郁金光包裹其中的孙玉纤。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张禄旭的神道金身与“光明天”是一体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神仙的金身朽坏,只要神国尚存,同样有机会在神国中重塑金身。同样的,若是神国遭到损坏,神道金身没了立足存身所在,也要随之覆灭,难以幸免。 此时巫咸针对“光明天”本身出手,那么张禄旭的神道金身便也受到影响,开始朽坏。 这已然是伤及本源,如果继续下去,张禄旭很可能跳过第一重假死,直接进入第二重死亡,而光明教已经覆灭,第三重死亡也是近在眼前。 张禄旭自然不甘坐以待毙,准备拼死一搏。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一朝成空 巫咸评价张禄旭是敢想敢做之人,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优柔寡断。 张禄旭不想再被李玄都和巫咸这样钝刀子割肉慢慢磨死,在一瞬间调用了自己可以动用的全部神力,汇聚于他的双掌之上。 一时间,光芒大盛。乍一看去,好似张禄旭双手托举着一轮曜日,白炽的光芒照耀八方。哪怕是李玄都和巫咸,也不能洞穿光芒而看到其后的景象。 李玄都不得不停下自己的攻势,暂且退至巫咸身旁。 张禄旭的声音从无边光明之后传来,依旧宏大:“李玄都,你信奉儒门的道理吗?” 李玄都一怔,随即回答道:“我是道门弟子,而且与你一般,都算是太平道的后人。” “道门弟子。”张禄旭嘿然一声,“可我觉得你很像儒门之人,没有半点道门的无为。” 李玄都沉默不语。 张禄旭双掌一推。 这轮曜日从天而降。 所过之处,不断汲取“光明天”的神力,壮大自身,继续大放光明。 于是短短片刻之间,所有的一切都被光明笼罩,也包括哪些涌上的鲜血和染上的黑红之色。 这一击携带着大半个“光明天”的力量砸下。 所以李玄都感觉到攻击来自四面八方,无所不至。整个“光明天”似乎正在以张禄旭为中心缓缓坍塌。 坍塌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无边黑暗。 一时间,光暗交错不定,身处其中的李玄都和巫咸的身形也随之忽隐忽现,好似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好似随时都会被卷入海底。 只要一炷香的时间,不,甚至不必一炷香的时间,他就能让李玄都和巫咸淹没在无尽的光明之中,永世沉沦。 其实神仙的最大难题是防守有余而进攻不足,有无神域加持的神仙堪称是天壤之别。神力充足且占据神域地利的神仙几乎仅次于天仙,而离开了神域的神仙则处于五仙末尾。若是对手不主动进入神域,神仙也不可能将同境对手强拉入神域之中,至多是强行扩展神域,耗费神力极多,见效极小,事倍功半。 若是在现世之中,张禄旭基本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可既然李玄都主动进入他的“光明天”,就好似行军打仗的轻敌冒进,那就怪不得他了。 只要他能解决李玄都和巫咸,哪怕没有神道金身和“光明天”,甚至丢失了巫阳的遗骸,也能顺利降临,重新开始,再世为人。 但就在此时,异变陡生,从黑暗**现了一个极为混乱又强大的意志,就好似无数人的意念被强行糅合在一起,类似于皂阁宗当年将各种尸体强行缝合在一起的行径。而这股强大意志还在不断向四周发散,力图影响他人,往他人的神魂之中灌注大量的杂念,痛苦、暴戾、绝望、怨恨等等,这些杂念之强大、沉重,就连当初的巫咸都不能完全抵挡,失去大部分理智,沦为半个疯子。 这些杂念其实是来自于炼制“长生石”所用的各种生灵,巫咸请求天帝部下将领帮忙收集生命之力,而生命之力多数来自于战场杀戮,魂魄已经归于天地,其中混杂了大量的三尸杂质,被一同融入“长生石”中,使得“长生石”从良药变为毒药。 李玄都的“长生石”也是如此,不过后来被地仙的一重天劫净化,代价是“长生石”的元气也被消耗了大半,所剩无几。 如果“光明天”状态完好,自然可以凭借神力镇压这股杂念,因为神力来自于生人的愿力,刚好可以克制这些来自于死人的怨念。但此时的“光明天”先是经历了巫咸的攻击,又被张禄旭调用了大部分神力,已经开始崩溃,此时再也不能压制这股意念。随着这股意念一同而来的,还有属于巫咸遗骸的恐怖修为。 李玄都和巫咸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巫咸以心声对李玄都道:“是那个怪物出来了!” 所谓怪物,就是“长生石”扎根于巫咸遗骸而生出的第二个巫咸,因为“长生石”中的杂念太多,所以没有神智,而巫咸本尊又被分离出去,原本理智与疯狂分庭抗礼的局面被打破,于是从半疯变为彻底疯狂,已经可以称之为怪物了。 整个“光明天”其实是一个上下的结构,下方是巫咸的遗骸,好似大地,“光明天”则如山岳一般屹立于大地之上,所以怪物巫咸现世之时,是由下而上蔓延而至,要将整个“光明天”以及身处其中的张禄旭全部吞噬。 这就是巫咸先前种种举动的真正用意所在。 张禄旭低头望向下方,不甘、遗憾、无奈、绝望皆有。 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黑暗吞没光明,使得李玄都和巫咸得了喘息之机。 便在此时,骤然响起张禄旭的声音:“巫咸,李玄都,你们当真要放这怪物为祸人间?” 巫咸望向张禄旭,竟是笑了:“张禄旭,你不要忘了,我已经与姚湘怜融为一体,可你的降临还未彻底完成,只要打断你的降临,你就只能留在这里,与这怪物合二为一,你刚好是束缚这怪物的笼子,而这怪物也会成为你的枷锁,你们两个永世相伴,永世沉沦。” 巫咸的声音荡漾出层层涟漪,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凡是被涟漪触及到的黑暗,竟然都停滞不动,以巫咸为中心,出现了一块未被黑暗吞噬的空白地带。 这是因为这些黑暗来自于巫咸的遗骸,天然亲近巫咸,而怪物巫咸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张禄旭的身上,也不会刻意针对巫咸。只是这样的情况注定不能持久,后续的黑暗大潮越来越多,巫咸能够支持多久也很难说。 李玄都在这段时间闭门修炼大日法相,读了不少佛经,闻听此言,忽然想起一首不知在什么地方看过的四句诗:“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此身不向今生渡,更向何生渡此身。” 于是李玄都心念一动,一颗舍利子出现在他的掌心,滴溜溜旋转,每旋转一周,便生出一缕佛光,刹时间佛光无量,将他与巫咸护住。 这当然不是佛骨舍利,只是普通舍利而已,威力类似于道门的紫色符箓。也不是来自于静禅宗,而是来自于皂阁宗。当初藏老人为了炼制“白骨玄妙尊”,盗取了许多舍利,都存放于“鬼国洞天”之中,后来兰玄霜接手皂阁宗,无意中发现了这些舍利,她本就修炼佛门功法,除了自用之外,这次上京还带给上官莞一些充作见面礼,上官莞又送给了李玄都。 李玄都倒是没什么忌讳,人死之后万事空,舍利子也是臭皮囊,因为修炼佛门功法的缘故,故而带了几颗在身旁。 李玄都和巫咸算是联手将汹涌而至的黑暗挡住。 另一边,张禄旭周身的金光已经被压缩至身周三尺之内,只能勉强护住自己,算是强弩之末。 李玄都左手托着舍利,右手挥袖。身前出现五把完全由气机凝聚而成之剑,分别是对应“太阴十三剑”、“北斗三十六剑诀”、“南斗二十八剑诀”、“龙虎剑诀”、“慈航普度剑典”。 接着,李玄都伸手朝着张禄旭遥遥一点,五剑齐动,分别钉在张禄旭的头颅和四肢之上。张禄旭已经没有太多反抗之力,一时间动弹不得。。 巫咸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身形暴涨,同时身后再次出现四条手臂,其中一条手臂朝着张禄旭金身的胸口位置抓去。 那里正是孙玉纤的所在。 张禄旭被怪物巫咸压制,又被李玄都牵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巫咸的手掌穿过已经破败不堪的金身,握住了被包裹其中的孙玉纤。 然后巫咸一点一点地将孙玉纤慢慢扯出张禄旭的金身。 在这个过程中,张禄旭怒吼连连,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容器离自己而去。 正如巫咸所说,张禄旭的降临还未彻底完成,此时中断了降临,他便只能留在这个近乎崩溃的残破神国之中, 以残躯去面对一个怪物巫咸。而中断降临的手段,莫过于直接夺走容器。 巫咸夺得孙玉纤之后,再一挥手,出现一架金桥,来不知何处而来,去不知往何处而去,不见首尾。 两人合二为一,张禄旭从巫咸那里学到了巫教的“挡灾草人”,巫咸也从张禄旭这里学到了道门的“太虚金桥”。 钉住张禄旭的五剑缓缓消散,重获自由的张禄旭拼命朝着巫咸扑来。 不过李玄都已经将“阴阳仙衣”转化为阴面,放出十三剑奴,结成“太阴剑阵”,将其挡住,不能前进半步。 趁此时机,那个始终没有显露真容的怪物巫咸终于出手,从无尽的黑暗之中激射出道道黑色锁链,缠绕在张禄旭的金身之上。 锁链扎根于虚空之中,不知通向何处,然后伴随着“哗啦啦”的声响,缓缓收紧,将张禄旭向下方的无边黑暗拖去。 张禄旭发出绝望的怒吼。 原本已经如风中残烛的神道金身顿时光焰大作,好似回光返照一般,但紧接着又在最辉煌的刹那熄灭,彻底被黑暗所淹没。 第三百一十八章 事后 李玄都和巫咸在张禄旭被黑暗吞没的时候,带着孙玉纤踏上了“太虚金桥”,化作金光,离开了残破不堪的“光明天”。 金桥的另一端连接现世,当李玄都通过金桥回归现世的时候,发现已经不见巫咸的踪影,只剩下一个仍旧昏迷不醒的孙玉纤。 李玄都大概明白其中原因,巫咸毕竟已经与姚湘怜融为一体,所以脱离“光明天”后,自然是直接回到姚湘怜的体内,而且巫咸似乎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希望重获新生。 李玄都暂时顾不得什么这些,望向孙玉纤。 可惜他没有“天眼通”,否则仅凭双眼就能查看孙玉纤此时的状态。要知道长生之人就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宋政蛰伏于上官莞体内是一个例子,李玄都体内“长生石”中的国师残魂是一个例子,还有张鸾山体内的元婴也是一个例子,所以张禄旭很可能在孙玉纤体内还留有什么后手,成为他日后归来的契机,而李玄都现在要做的就是彻底杜绝这个可能。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伸手按在孙玉纤的额头上,将一缕气机送入孙玉纤的体内,使其在沿着经脉丹田流转一个洞天。 然后李玄都脸上露出几分震惊之色。 此时孙玉纤的体魄经过神力改造之后,竟是堪比天人境大宗师,而神力又是最为温和包容,远没有地仙气机或者人仙血气那般霸道,不会动辄就要撑破体魄,孙玉纤的体魄倒也足够容纳一位长生境的神力。由此看来,张禄旭的确是把孙玉纤的身体当做自己的身体来对待,不可谓不用心。 不过也正如李玄都所料,哪怕巫咸强行将孙玉纤和张禄旭分离开来,但孙玉纤体内还是有许多神力残留。 严格来说,神仙并无体魄和神魂之分,因为神道金身就是完全由神力构成,并非血肉,神仙的意念也凝聚于神力之中,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神仙和人仙都是灵肉合一。故而只要神力尚在,意念便存。所以张龙请下五魔教主的法相时,张禄旭的意念也随之降临。 此时孙玉纤体内的神力便可以看作是张禄旭的意念残留。这些神力与孙玉纤共为一体,想要将其拔除,就要连同孙玉纤本身的修为一起废掉。 不过李玄都倒是不怎么在意,他经历过坠境,深知其中关键。 如果将体魄看作湖泊,将气机看作湖水,李玄都坠境的原因在于他的湖泊堤岸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缺口,高于缺口的湖水,要从这个缺口悉数漏尽,李玄都想要恢复修为,要先修补这个口子,然后重新蓄满湖水。 此时孙玉纤的体魄堪比天人境大宗师,废掉修为只是把湖水抽干,湖泊仍旧在,只要重新蓄水即可,而且还省却了拓展湖泊的工夫,从头开始修炼自然一日千里,很快就能恢复修为,甚至还能更进一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因祸得福。 李玄都一挥大袖,将“阴阳仙衣”转换为阳面,然后运起“袖里乾坤”神通,然后就见点点金光从孙玉纤的体内飞出,汇聚成一条金色长流,飞入李玄都的袖口之中。 与此同时,“阴阳仙衣”的红色莲花中出现了一道张禄旭的虚影。 到现在为止,李玄都已经补全了青莲和红莲,只剩下最后的白莲,如果能补全三朵莲花,那么“阴阳仙衣”就算恢复了全盛状态。 毕竟仙物与仙物也有不同,就拿秦素的“三宝如意”而言,缺损最为严重,需要百年时间才能恢复如初。还有部分仙物,想要发挥最大威力,需要借助外力,比如真言宗的“七宝菩提”,需要无数佛门弟子日日诵经加持。 “阴阳仙衣”也是如此,需要后来加持方显威力,也不一定非要是“太阴剑阵”不可,李玄都可以换成其他剑阵,不过极为耗费心血和时间。既然地师已经提前加持完毕,李玄都也不打算再去改变,只想补全阳面的三朵莲花。 解决了孙玉纤的隐患之后,李玄都抓起仍旧昏迷不醒的孙玉纤,往幽冥谷方向飞掠而去。 此时幽冥谷中的众人等得颇为心焦,一方面要防备澹台云去而复返,另一方面还要等待李玄都拿下张禄旭,若是李玄都没有拿下张禄旭,而澹台云先一步赶到,局势可就十分不妙了。 当众人看到李玄都破空而至的时候,所有人都悄然松了一口气。有李玄都坐镇,还有如此多的天人境大宗师从旁助阵,就算澹台云去而复返,也不足为惧。 秦素、张鸾山、司空道玄、兰玄霜四人曾经与张禄旭正面交手,知道孙玉纤就是张禄旭选择的容器,看到李玄都手中昏迷不醒的孙玉纤后,一时间又有些惊疑不定,最终还是秦素开口问道:“紫府,你没事吧?这是……五魔教主?” “我没事。”李玄都摇了摇头,“五魔教主已经被驱逐出去,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的意思是将其暂且安置在帝京城,我会……另请高明,彻底杜绝隐患,不知齐先生意下如何?” 不管怎么说,孙玉纤毕竟是齐饮冰的弟子,所以李玄都还是要询问齐饮冰的意见。 齐饮冰自无异议:“那就多劳紫公费心。” 李玄都口中的“高明”自然是指巫咸,或者说姚湘怜,她与张禄旭曾经一体,知己知彼,就算张禄旭还有什么李玄都未曾察觉的后手,也逃不过巫咸的法眼。不过在外人看来,却误以为李玄都说的是秦清或者李道虚,便没有多问。 李玄都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正所谓破后而立,我两次破境,都先经历了一次大劫,这女子有今日之经历,不说前途无量,也是大有可为。蜀山剑派日后能否更进一步,说不定要应在她的身上。” 齐饮冰闻听此言,一时间竟是有些惊疑不定,望向孙玉纤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凝重。 李玄都将孙玉纤交给兰玄霜,问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唐婉道:“被光明教囚禁之人,俱已救出,另外光明教弟子,大多伏诛,还有部分人请降,应该如何处置,还请清平先生示下。”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分开审问甄别,让他们相互检举揭发,最后再对照印证。若是血债累累、十恶不赦之人,直接处死。罪责较轻之人,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至于那些被胁迫、裹挟之人,可以直接释放。其中尺度,请唐夫人自行把握。” “是。”唐婉应下。 李玄都又望向季叔夜和张鸾山:“受伤之人,要尽力救治。不幸身死之人,要好生抚恤,将后事料理妥当。此二事有劳两位道兄。” 季叔夜和张鸾山分别应下。两人都是执掌宗门之人,这类事情都是轻车熟路。 李玄都最后望向司空道玄:“至于儒门那边,我身为外人,不好多言插手,就请大祭酒自行安排吧。” 司空道玄微微点头。 李玄都环视一周,看到了站在施宗曦身旁的姚湘怜,不过此时的姚湘怜好像是根本不认得李玄都,满是见到大人物的惶恐。 李玄都只是略微思量,便明白了其中缘由,巫咸和姚湘怜的关系并非夺舍,也不是附体,而是融合,所以不存在一体双魂的状态,更像是一枚铜钱,一体两面。正面是姚湘怜,反面是巫咸,此时应该是姚湘怜占据主导,而巫咸则如白天的明月一般隐没不见。 李玄都的目光只是略微一顿,随即便从姚湘怜的身上掠过。旁人也不会多想,毕竟此事就是因姚湘怜而起,李玄都着重关注下姚湘怜也是应有之意。 然后李玄都发现少了一个关键人物,不由问道:“为何不见紫燕山人?” 这次是秦素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从云尊者以大阵分散众人之后,就再无人见过这位儒门隐士。 李玄都皱起眉头,神念缓缓发散开来。 人无信不立,李玄都之所以能让许多人折服就是因为他一直信守承诺,这也是他与地师最大的不同。既然这次是道门和儒门联手,双方是盟友,那么他断然不会行背刺盟友之事,不会坐视紫燕山人遭遇不测而无动于衷。 便在这时,李玄都心中响起巫咸的心声:“此人倒是有几分运气,他此时被困在一处墓室之中,从中寻到了巫姑她们留下的骨杖,由此得了她们的传承。” 李玄都虽然没有经历过姚湘怜的梦境,不知道四位大巫就是以四根骨杖杀了巫咸,但也知道这座陵墓是巫姑等四位大巫修建,所以并不惊讶,而是以心声问道:“那个怪物会不会逃到现世之中,祸乱人间?” 巫咸以心声回答道:“不必担心,点燃神火之后,它本身就是‘光明天’的一部分,哪怕吞噬了张禄旭,也只是让‘光明天’换了个主人,如果它敢以本体现世,必遭天谴,而且光明教已经覆灭,也没有信众作为容器供它降临。” 李玄都放下心来,这才问道:“紫燕山人如今身在何处?” 巫咸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似乎正在渐渐远去:“他很快便会脱困而出……” 第三百一十九章 收尾 李玄都从巫咸口中得知紫燕山人安然无恙之后,将此事告知了其他人,虽未明说紫燕山人得了四位大巫的传承,以免暴露巫咸的存在,但也点出紫燕山人另有机遇,不必担心。 司空道玄和施宗曦听到李玄都如此说,也放下心来。 果不其然,不多时后,紫燕山人安然无恙地从陵墓地下部分回到了地上的幽冥谷,不过未见四位大巫的骨杖,想来是被他收入了须弥宝物之中。 紫燕山人原本还想了一番说辞,应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去向,却不曾想刚刚现身,就听兰玄霜开口道:“恭喜山人得了机缘,有望更进一步。” 紫燕山人一惊,然后就看到了被众星捧月的李玄都,随即明白,定是李玄都窥破了自己的行踪,愈发忌惮李玄都。不过他脸上不显,微微一笑:“惭愧,惭愧,未能尽力,不知那五魔教主如何了?” 兰玄霜道:“清平先生亲自出手,五魔教主已然伏诛。” 因为涉及到巫咸的缘故,李玄都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在紫燕山人的眼里,便是李玄都默认了这个说法。 紫燕山人强压下心头的震惊,缓缓道:“清平先生神威无量,修为通天,佩服,佩服。” 李玄都淡淡一笑:“多赖诸位勠力同心,绝非我一人之功。” 接下来便是收拾残局,光明教在此扎根多年,除了生魂葫芦等物事之外,还有大量金银,暂未统计数目,司空道玄代表儒门表态不取分毫,按照李玄都的意思,这些金银悉数充作公用,一部分拿出来分给出力最多的唐家堡、妙真宗、蜀山剑派,另一部分用来抚恤伤亡之人,最后剩余运往终南山。 至于这处幽冥谷,李玄都也不打算就此废弃,毕竟此地还有一个怪物巫咸,所以李玄都打算将整个幽冥谷以阵法封禁起来,再派人看守,严禁其他人入内,以防又节外生枝,生出变数。 这不是一个不小的工程,并非三两日就能完工。李玄都还要通过“镜中花”赶回帝京,所以要委派一名可靠之人。 李玄都想了想,决定还是将此事交给唐婉、齐饮冰、季叔夜三人,毕竟三家都是蜀州地头蛇,其他人距离太远,难免不便。 三人并无异议,应承下来。主要由妙真宗负责阵法,针对“光明天”,唐家堡负责设置机关,针对生人,如盗墓贼之流。蜀山剑派在最外围设置剑阵,毕竟还要派遣部分弟子轮流值守,剑阵便是用来保护这些值守弟子的。 因为“镜中花”和“水中月”可以维持大概十二个时辰左右的时间,李玄都又担心澹台云会去而复返,所以李玄都没有第一时间离去,决定继续停留片刻。 只是始终不见澹台云的踪影,想来是澹台云知道机会已逝,不再强求。 另一边,石无月率领的援军也已经距离不远,于是李玄都放下心来,又特意交代秦素,待他离开之后,除了带走“镜中花”,也要把孙玉纤和姚湘怜也一并带回帝京,至于其他细节,等回京之后再慢慢细说。 不过在此之前,李玄都还有一事要顺带解决。 其实李玄都还未真正凭借一己之力击杀过任何一位长生之人,哪怕是对付宋政,也是借助了另外一位鬼仙之力,也就是被镇压在锁妖塔中的苏蓊。 李玄都答应过苏蓊,要帮她寻回丢失的狐族重宝,此事着落在张鸾山的身上,正好李玄都这次来到蜀州,距离天苍山不远,又见到了张鸾山,便想把此事也做个了结。 李玄都与张鸾山来到一处僻静无人处,说道:“上次我在大真人府托付了安宁兄一件事,不知安宁兄是否还记得?” “自然记得。”张鸾山道,“约在二百多年前,有一个自称青丘山主人的魔头曾经祸乱江湖,最后被风字辈的第二十七代大天师诛杀,其宝物也被收藏在大真人府的玄武殿中,紫府离开大真人府后,我就亲自到玄武殿查看相关名册,那件宝物名为‘青雘珠’,老祖宗亲自标注为不能为人所用,我也尝试过了,的确不能驾驭。” “这就对上了,苏蓊曾经说过,这是狐族至宝,外人难以使用。”李玄都道,“不知张兄能否将这‘青雘珠’物归原主?” 张鸾山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颗通体青色的珠子,自行悬空,忽明忽暗。然后张鸾山将珠子送至李玄都面前:“就请紫府代劳吧。” “多谢。”李玄都接过“青雘珠”,将其收入“十八楼”中,然后化作阴火,往天苍山的锁妖塔遁去。 锁妖塔还是老样子,前五层洞天仿佛“玄都紫府”中的五行洞天,虽然空间广阔,但环境恶劣,无甚可说。到了第六层洞天,空间骤然缩小,与第七层洞天一样,好似地宫。第八层洞天更小,却不见阴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纵横交错,如传说中的桃花源一般。 李玄都刚刚进入第八层洞天,苏蓊便已经察知,直接现身。 她也还是老样子,身着白衣,青丝如瀑,肤白胜雪,集千般妩媚和万种风情于一身,一股微不可查却又动人心魄的气息扑面而至,沁人心脾,让人不知不觉间便要陷于其中,不能自已。 苏蓊主动开口道:“李公子所为何来?” 李玄都也不废话,直接从“十八楼”中取出“青雘珠”,说道:“为履约而来。” 苏蓊见到李玄都手中的“青雘珠”,眼神一亮,语气变得柔和:“李公子当真是重信守诺之人,说到做到,妾身佩服。” 李玄都仍是托举着“青雘珠”,没有急于将其交给苏蓊,缓缓说道:“我也说过,以夫人的身份,不适合重回人间,还是飞升为好,不知夫人考虑得怎么样了?” 苏蓊陷入沉默之中。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安静等待。 过儿良久,苏蓊方才开口道:“我对人间已无留恋,飞升也不是什么难事,唯独青丘山让我放心不下。我若飞升,便要委托李公子将‘青雘珠’送回青丘山,说句得罪李公子的小人之言,以李公子的境界修为,若是心生歹念,青丘山只怕会万劫不复。可如果是我亲自送回去,只怕李公子要不放心了,担心我借此机会逃走,然后报复当年围剿我的各大宗门。” 李玄都并不否认:“夫人明鉴。” 苏蓊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李玄都道:“夫人,我今天时间有限,还要返回帝京,若是夫人一时半刻之间无法下定决心,那么我们改日再议。” 正在天人交战的苏蓊点了点头:“也好。我等了多年,不在乎多等几日。” 李玄都收回“青雘珠”,转身离开了锁妖塔洞天,又重新回到幽冥谷。 毕竟是长生境修为,又都在蜀州境内,一来一去也不过用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镜中花”的剩余时间还有许多,不过李玄都担心帝京那边会有什么突发情况,还是决定立刻离去,与秦素一起去了祭坛所在的地下大殿。 来到此处,大殿中再无旁人,李玄都与秦素说了先前“光明天”中的大概经过,并且点明了巫咸的身份。 秦素没有想到巫咸竟然与姚湘怜成了同一个人,这才明白李玄都为何点名要把姚湘怜带回帝京。 李玄都看了眼遍地的生魂葫芦,对秦素说道:“这些已经废弃的葫芦,通通焚毁。若是还有尸骸,便找个风水宝地葬了,就当入土为安。至于还未开启的生魂葫芦,都交给大天师,在这方面,正一宗是行家,让他派人举办法事为其超度,希望这些魂魄能够重归于天地之间。” 秦素点头应下,说道:“过去都说紫府剑仙杀性极重,如今的清平先生倒是有几分慈悲了。” 李玄都笑了笑,“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吧。” 说罢,李玄都又将目光转向祭坛,这是张禄旭降临的关键所在,不过随着张禄旭被怪物巫咸所吞噬,祭坛已经变得黯淡无光,再无先前的堂皇气派。 李玄都略微沉吟,对秦素说道:“素素,你且后退。” 秦素依言后退。 然后李玄都用出“逍遥六虚劫”,显化六劫之力,直接作用在祭坛之上,一时间祭坛上显现诸般异象,发出沙沙声响,就好似是蚕食桑叶。 不知这祭坛是以什么材料建成,异常坚固,哪怕没了神力庇护,仍旧在六劫之力的侵袭之下坚持了小半个时辰才化作飞灰,什么也没剩下。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转身进入“镜中花”之中,然后“镜中花”迅速变回原本大小,被秦素接在手中。 秦素收好“镜中花”,转身离开了此地。 接下来,抛开儒门中人不谈,秦素会与兰玄霜、孙玉纤、姚湘怜通过邀月洞天先一步返回帝京,而张鸾山、季叔夜、唐婉、齐饮冰以及马上赶到此地的石无月,还要留在幽冥谷中负责接下来的收尾善后事宜。 第一章 人言可畏 在帝京城,提到姚家,大家未必就以为是御史府,毕竟帝京城的权贵人家也不仅一个姚家。但提到御史府,人们却知道那就是姚家,不算帝京的顶尖权贵,也是一等权贵之家。 普通御史和翰林一样,算不得什么,可都察院的堂官左都御史却是正二品大员,左副都御使协理院事,是正三品大员。右都御史、右副都御使为外放总督、巡抚之加衔。换而言之,左副都御使是都察院的第二号人物,地位相当于一部侍郎。 姚家小姐走丢一事,最近闹得满城风雨,最开始说是被拍花子给拐走了,本来许多人家是当笑话看的,毕竟拍花子怎么能进到深宅大院之中?肯定是这位姚家小姐不守规矩,自己跑出去的,家教不严的名头是坐实了。可后来的局势就变得诡异起来,好像牵涉到什么魔教,道门中人和儒门中人纷纷出面,严查城中的魔道中人,闹得帝京城中的权贵人家也是人人自危,都看管好家中子女,不使其轻易出门。 此事的最后结果自然是魔道中人被剿灭,姚家小姐也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帝京。不过经此一事,姚家小姐算是在帝京城**了大名,而且不是什么好名声。 虽然姚湘怜在此事之中是受害之人,但回到帝京后面对的并非是安慰和同情,反而是最大恶意的流言蜚语和背后议论。 这也是许多女子受了欺负失了清白之后反而不敢声张的缘故。 有人说姚家小姐中了邪,回来后就痴痴傻傻,已经成了个傻子。 还有人说,姚家小姐根本不是被拐走,而是与人私奔,被人给卖了。 更有甚者,许多人信誓旦旦地说这位姚家小姐已经被那些凶神恶煞的魔道中人给糟蹋了,比半掩门里的窑姐还不如,好似他们就是亲眼所见,甚至是亲身经历之人。 男人叹息世风日下,女人讥讽她自作自受。 真相究竟如何,没人关心,人们只是借着这个由头尽情发泄自己心中的情绪罢了。 换句话来说,姚湘怜的名声彻底毁了,成了一个笑话。 至于那桩婚事,自然是没了下文。虽然两家是世交,但世风如此,如果真让姚湘怜带着这等名声进了家门,他们也要跟着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资,还要连累家中未出阁女子的名声,日后不好嫁人。这便是人言可畏了。 姚中丞将女儿关在家中,不让她出门半步。 其实到了这一步,换成其他大户人家,多半要将这个女儿活活逼死,或者干脆是自己执行家法,以此来维护家族名誉,不使家族蒙羞。 可姚中丞就只有这一个女儿,还是老来得女,平日里视作掌上明珠,才会将她娇惯成这般性子,如何能下得了手?只能是将其关在家中罢了。 更让他心忧的是,女儿不哭也不闹,平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就是怔怔出神,怎么看都是萌生死志的样子,于是他好生嘱咐了丫鬟们,要看管好小姐,不能有半点松懈,千万不能让她寻了短见。 因为这事,他的老妻又病倒了,本就是上了春秋的人,又是冬天,这一病便看不到头,而且人生七十古来稀,一病不起也是寻常,哪怕权贵人家也不能幸免。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姚中丞好似老了十岁,本来保养得当看着像四十多岁之人,现在看着像五十多岁的老人。 好些老友见他这般模样,也都劝他,不管多么舍不得女儿,为了老姚家的名声,都得做个决断,嫁人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能是让她出家做个道姑或者尼姑,也算是有个交代。 姚中丞心中不愿,却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如今道门势大,女子出家多是奉道,也就是做道姑。此道姑不是正一道或者太平道这种可以嫁娶的女冠,而是不能嫁娶的全真道。玄真大长公主便是如此,这才被先帝赐了“玉盈法师”的称号,并在城外修建了一座玉盈观。 不过就算要出家,也不是随便就出家了,总要有个师父才成。 正当姚中丞踌躇不定的时候,来了个意外之客,却是万象学宫的候补大祭酒施宗曦,她先回了万象学宫一趟,然后才来帝京,所以晚到了些时日,这次因为姚湘怜的事情专程拜访姚中丞,听到姚中丞有意让女儿出家之后,虽然不甚赞同,但也没有好的办法。 对于姚湘怜的处境,施宗曦心中满是感慨,什么叫舌头压死人,什么叫人言可畏,今日一见,方知可怖。不过她好歹与姚湘怜相识一场,也不忍见她沦落到如此不堪境地,还是想要帮上一把,于是她离开御史府后,因为如今儒道两家关系缓和的缘故,又去拜访了栖霞县主徐婉,也就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阴阳宗新任宗主上官莞。 上官莞的身份特殊,既是上了玉牒的宗室,又是地师的弟子,还是李玄都的心腹之人,与各方势力都有交集。 于是在上官莞的引荐下,施宗曦又见到了玄真大长公主,说了有关姚湘怜的事情,想要请玄真大长公主出面将姚湘怜收为弟子,这样一来,看在玄真大长公主的面子上,那些说闲话的人也会收敛几分。 施宗曦毕竟身份不同,又请动上官莞出面,玄真大长公主不好拒绝,再说这也不是什么事关朝局的大事,于是玄真大长公主只是略微沉吟后便答应下来。 御史府内宅,姚湘怜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大氅,坐在廊下,正在看书。 昨天下了一场小雪,她在院子里歪歪扭扭地堆了一个小雪人,两个眼睛不仅不一般大,还一上一下,眼歪嘴斜,似乎在笑话现在的她。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她足不出户,但是从周围人的态度中,一些只言片语中,还是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姚湘怜没想到,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般地步,她本以为安然回到帝京,便又能回到从前了,毕竟老话都说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现在她已经明白了,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这是大难之后还有大难,不死不休。 她本就是个心气高的,否则也不会想着拿捏未婚夫,哪里受得了这般境遇?几次想要寻了短见,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候,人事不知,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便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 她也想过绝食,可一觉醒来,却发现丫鬟们准备好的饭食被吃得干干净净。 在丫鬟们看来,小姐虽然与以前不大一样,但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也不多话,更不像以前那般使性子耍脾气,反而是更好伺候了。 姚湘怜不是傻子,立时联想到自己做过的那几个梦,心中又生出几分害怕来,毕竟鬼神之事,可不是能一死了之的,她也见过光明教的手段,说不定死了也不得解脱。 这一切自然是巫咸的手段。 如果巫咸是夺舍、附体,姚湘怜一死了之,正好是把身体让给了巫咸,可巫咸这次是与姚湘怜融合,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巫咸反而不能让姚湘怜去死。 正所谓福祸相依,张禄旭为了将巫咸这个负累分离出去,选了姚湘怜作为巫咸的容器,是祸事。可也正是因为巫咸,姚湘怜才没有因为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所谓的想不开,其实都是一时的,只要没有死成,就很难再有勇气死第二次,姚湘怜经过这么些变故,反而不想寻死了,只是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只能每日待在家中看书。 说到书,自然不是正儿八经的各种经典,多是些话本。最近帝京城中兴起了一股“青萍风”,意思是指青萍书局出版的话本,风格比较一致,所以被统称为“青萍风”,相较于过去的话本,少了许多三教义理,多了些天马行空,以江湖故事为主,仙侠为辅,让人耳目一新。 姚湘怜如今看的话本名为《女剑仙》,说的是天下间正魔之争的故事,主角是个叫李紫云的女子,出身蜀山青城剑派,机缘巧合之下在昆仑仙门得了三清祖师传下的‘青萍剑’,又在东海三仙岛收服了异兽九尾天狐,吃下了一枚万年朱果,还得了前辈仙人所留的“八卦仙衣”。姚湘怜已经看到李紫云在大雪山瑶池圣地破了圣女留下的棋局,要被圣女传授万年功力。 看到这里,姚湘怜忍不住在心中暗想:“我若有如此机缘该有多好?也不必被拘束在帝京城中,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得?” 便在这时,丫鬟急匆匆地过来,禀报道:“小姐,小姐,有贵客到访,老爷请你出去拜见。” “贵客?拜见?”姚湘怜一怔,放下手中的书本,“我又不是男子……哪个贵客要见我?难道是女客?” 丫鬟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是玄真大长公主!” 姚湘怜吓了一跳:“大、大长公主?她来做什么?” 丫鬟低声道:“小姐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我听说、我听说……” “听说什么?你要急死我。”姚湘怜忍不住抓住丫鬟的衣袖。 丫鬟无奈,环顾四周后小声道:“小姐也不要着急上火,老爷好像、好像要让小姐拜玄真大长公主为师,出家做道姑去。” 姚湘怜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第二章 六部十二人 不管姚湘怜多么不情愿,还是去拜见了玄真大长公主。 玄真大长公主已经从施宗曦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经过,知道姚湘怜不是传言中那么不堪,见她脸色雪白,显然这段时日以来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怜惜,没有让她多礼,反而是好言抚慰了几句,然后便让姚湘怜退下了。 如此一来,算是定下了此事。毕竟出家是权宜之计,没有必要弄出太大的排场。 过了两日,姚湘怜带着一个小包袱,离开了家门,坐上马车,去往城外的玉盈观。临行前,姚湘怜的娘亲拖着病躯与她说了一晚的话,最后母女两人又抱头痛哭一场。 虽然玄真大长公主的温和态度让姚湘怜心安不少,但想到以后就要与青灯为伴,见不到父母,更何况前不久她还是待嫁之身,不由悲从中来,在马车中暗自垂泪。 马车缓缓前行,因为挂着玉盈观的牌子,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顺着山路来到玉盈观的大门前。 姚湘怜哭过之后,心情缓和许多,用手帕擦了脸上的泪痕,小心翼翼地掀起马车的窗帘,朝外望去。 一座道观随之映入眼帘。 虽然玉盈观比不得大报恩寺,但毕竟是皇家道观,占地极广,气派非凡。除了道观本身之外,还有挂在道观名下的各种良田上千亩,绝非普通小道观可比。 姚湘怜自小便是锦衣玉食,受不得清苦,如今看到玉盈观的气派,不由心中暗忖:“我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弟子,想来不会受到苛待,最起码丝绸衣服还是能穿的,就是不能吃荤,要吃素。” 她正想着这些的时候,马车外面传来声音:“请小姐下车吧。” 姚湘怜把自己的小包袱抱在怀中,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起身走出马车。 外面站着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妪,嘴角下垂,满面煞气。 姚湘怜有些害怕,低下头去,不敢直视老妪。 “请小姐随老身来。”老妪略微打量了下姚湘怜,转身领着她朝玉盈观走去。 姚湘怜抱紧了自己的小包袱,跟在后面。包袱里放着许多面额不等的银票和一些太平钱,大概有四千银子,对于为官清廉的姚中丞来说,已经是小半家当。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怕是江洋大盗,只要手中有钱,在大牢中也能好酒好菜,没钱只能吃猪食。还有犯人流放,到了流放之地,若是有钱孝敬,便能免去杀威棒,再有钱上下打点,不但没有镣铐加身,还能得个好差事,甚至能自由行动。可如果没有钱,不仅要被杀威棒打个半死,还要做苦力劳役。 出家的道观也是如此,不说吃穿用度这些大头,就算姚湘怜想给父母捎个口信,也少不得跑腿钱,所以老夫妻给女儿准备了些银钱,让她用来打点关系,不要受人欺负。玄真大长公主那边,也备了厚礼,请她多加照看。 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姚湘怜随着老妪走入道观之中,跨过门槛后又回头望去,在她身后,玉盈观的大门缓缓关闭,她的眼圈又是红了,却不敢出声,更不敢流泪,拼命憋住,只让眼泪在眼圈里在眼眶里打转,可到最后还是打湿了怀中的包袱。 老妪领着姚湘怜来到一处偏殿外,却不进去,而是低眉敛目道:“就是这里了,小姐请进吧。” 姚湘怜犹豫了一下,缓缓走进偏殿。 偏殿中供奉着一尊太上道祖,除了香案上的香烛之外,再无其他灯火,显得有些昏暗。 不过出乎姚湘怜的意料之外,玄真大长公主并不在此地,只有一名年轻女子正背对着自己,面朝太上道祖像负手而立。 姚湘怜不敢贸然上前,抱着包袱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年轻女子转过身来,望向姚湘怜。 姚湘怜这才看到女子的相貌,当真是花容月貌,肤白似雪,头上戴着一个金色的香冠,气度不凡,显然不是寻常人等。 姚湘怜有些气势不足,小声问道:“请问……” 女子微微一笑:“我姓秦,单名一个‘素’字。姚姑娘不认识我了么?当初还是我送你回帝京城的。” “是……是么?”姚湘怜有些迟疑,现在回忆自己回到帝京的经历,竟是什么也记不起来,就好像是一觉醒来便从幽冥谷回到了帝京。 秦素道:“看来姚姑娘是不记得了。” 姚湘怜正要说话,忽然感觉一阵困意袭来,眼皮渐渐垂了下去。 再有片刻,姚湘怜已经是变了一个人。 秦素先是设下了禁制,然后见礼道:“大巫师。” 巫咸感慨道:“自从来到这座帝京城,小姑娘不止一次想要寻死,连我都受到影响,现在终于是逃了出来。” 秦素道:“人言可畏。” 巫咸开门见山道:“秦姑娘来见我,恐怕不是叙旧吧。” 当初正是秦素带着姚湘怜通过邀月洞天返回帝京,一路下来,两人已经相熟。 秦素也不是喜欢兜圈子之人,所以并不否认:“紫府有事要与大巫师商议,不过他暂时脱不开身,便由我代他前来。” “清平先生有话要说。”巫咸因为受到姚湘怜的影响,性子变了许多,并不古板,反而有些活泼,“那我自然要洗耳恭听。” 秦素略微斟酌言辞,说道:“先前在来帝京的路上,我已经与大巫师说过紫府的志向所图。我们二人为了行事便宜,建立了一个秘密结社,假托‘太平客栈’之名,行阴私之事。” 巫咸微微点头。 秦素继续说道:“最早的时候,客栈共有六人主事,成员若干。时至今日,已经有些不大合乎时宜。于是紫府入京以后,便停了客栈的每月例会,着手改制。现在客栈规模日大,六位主事之人难免捉襟见肘,所以他决定在六位主事之人的基础上再增扩一倍,也就是十二位主事人,其中六名正手,六名副手,大致就是类似于于尚书和侍郎。” 巫咸开口道:“这让我想起了灵山十巫。” 秦素继续说道:“客栈分为六部,十二位主事人,两两搭档。就拿我和紫府来说,原本我和紫府各领一部,现在紫府让出他的那一部交给别人,与我共领一部,他是正手,我是副手。其他五部也是如此,如今还有几个位置空缺,不知大巫师是否有意?” 这次李玄都改制客栈,原本的六部架构不变,还是东主、掌柜、跑堂、厨子、杂役、账房,只是增加了副手,同时各人的职位有所变更。 李玄都与秦素都归入东主这边,李玄都为正,秦素为副。宁忆接替李玄都成为掌柜的正手,副手暂时空缺。厨子的正手和副手都暂时空缺。李非烟仍旧是跑堂的正手,石无月担任副手。上官莞出任杂役的正手,增设陆雁冰担任杂役的副手。账房这边,暂时只有李如是。 如此一来,东主、跑堂、杂役三部已经满员,掌柜、账房各缺一人,厨子空缺两人,总共还有四个人的缺额。 同时李玄都再次明确了各部的职责。东主人数最少,主要负责决策;掌柜负责统筹兼顾,人事变动,联络调度,执行决策;跑堂人数最多,负责统领分散、蛰伏于各地的伙计,以收集情报为主;厨子负责对内刑罚和对外刺杀;杂役负责查漏补缺,处理各部职责以外之事;账房负责度支、统计、考功、名册等等。 秦素还给六部取了另外一套名字,东主居首位,是天部;掌柜承接东主,居次席,是地部。然后账房手握财政大权,万事无钱不行,排在头一个,是春部;跑堂人数最多,如繁花锦簇,是夏部;厨子主杀戮之事,秋天肃杀,是秋部;杂役职责最广,又没有具体职责,好似冬天白茫茫一片,是冬部。春、夏、秋、冬四部并无具体高下之别。 巫咸没有一口回绝,也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说道:“蛇无头不行,就算当年的灵山十巫,也有主次之分,想来客栈同样不会例外。” 秦素早就料到巫咸会有如此一问,说道:“客栈是紫府一手创建,自然以他为首,不过紫府绝无君臣之想,只是共谋一事,总要有个一锤定音的决断之人,否则便要陷入扯皮推诿之中。若是大巫师不愿留在客栈,想要效仿巫彭离开灵山,紫府绝不阻拦。” 巫咸笑了一声:“我当年并非不想阻拦巫彭,而是巫彭有巫阳相助,人多势众,我已经阻挡不住了。” 若是以前的秦素,被巫咸用话一堵,必然要好生尴尬,可如今的秦素与李玄都相处时日久了,已经改观许多,只是微微一笑:“是我举错了例子、打错了比方,还望大巫师见谅。不知大巫师意下如何?” 巫咸沉吟道:“既然如此说了,我倒是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秦素听得巫咸如此说,便将六部的情况如实告知,然后说道:“以大巫师的身份,自然不能屈居副手之位。正好厨子,也就是秋部,正手空缺,不知大巫师是否愿意担任此部主事之人?” “刑罚杀戮之事。”巫咸沉思了片刻,点头道:“可以。” 秦素脸上有了笑容:“我会尽快定下副手人选,然后征求大巫师的意见。” 第三章 钱之二事 李玄都之所以不能亲自来见巫咸,是因为他还要见另外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不是旁人,正是刚刚进京的陆夫人。 李玄都治理宗门,不喜欢一人独治,更喜欢三人共治。他打败张静沉后,将正一宗交由张鸾山、颜飞卿、张岱山三人,而他接手太平宗并废黜了沈元重的大长老之位之后,同样是如此格局,除了他这位宗主之外,还有沈元舟和陆夫人从旁协助,三人共同执掌太平宗大权。沈元舟负责宗务,陆夫人负责生意经营。 这次陆夫人进京,是有要事与李玄都商谈,而此事不好在“小紫府”中去谈。若是以前,李玄都还要担心陆夫人的安危,不过现在有了邀月洞天,不仅大大缩短了行程,而且安全同样得到极大保证,这也是李玄都同意陆夫人进京的关键所在。 说到陆夫人,她的本名少有人知,就连李玄都也不大清楚,更不曾刻意探究。直到最近,李玄都才从陆雁冰口中得知了陆夫人的本名,叫作陆时盈。毕竟清微宗的陆家和太平宗的陆家本是同宗,甚至可以追溯到太平道鼎盛时期,直到无忧谷一战清微宗和太平宗分家,才分成了两支,可辈分还是相通的,这些年也有往来。 其实各大宗门内部门阀化已经成为常态,不说李家、秦家、张家、沈家、陆家等,就是李玄都的二师兄张海石,也并非全然没有来历,虽然张海石与正一张氏没有关系,但多半能与张禄旭论上亲戚,都是当年太平道张氏的旁系子弟。 门阀化必然会导致死水一潭,各大宗门也有预见和应对,那就是以师徒为纽带引入外姓弟子,若是外姓弟子足够优秀杰出,同样可以出任宗主之位,这也是宗门与门阀世家的不同所在。所以哪怕是门阀化最为严重的正一宗,也不曾规定宗主世袭罔替,只是大天师之位由张家子弟代代传承,宗主之位还是师徒传承。 在这一点上,李家最为激进,直接实行女婿、义子传承制度,儿子和女儿的好坏是上天注定,没得选,可义子和女婿却是有得选,这让李家被人称作披着家族外衣的宗门,也让李家人才辈出,更胜正一张家。 此时李玄都的书房中,除了李玄都和陆夫人之外,还有陆雁冰作陪。 按照家族辈分来说,陆夫人与陆时贞同辈,算是陆雁冰的姑姑一辈。不过从师承上来说,李道虚与沈老先生同辈,司徒玄策、张海石与沈大先生平辈论交,陆雁冰倒是与陆夫人同辈了。 归根究底,都是因为李道虚在司徒玄策死后又起了收徒之念才造成这种局面,按照正理来说,李玄都、陆雁冰应该与秦素等人同辈才对,而不是与秦清等人同辈。 陆夫人坐在李玄都的对面,两人之间相隔了一张书案,陆夫人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方锦盒,大约砚台大小,放在书案上翻开盒盖,然后将锦盒转向李玄都。 锦盒中垫着丝绸,整齐排放着六枚样钱,分别是:无忧钱、太平钱、壹圆、半圆、小圆,以及配套的铜钱。 这便是不能在“小紫府”中密谈的缘故,李玄都还是要亲眼看一看实物的。 陆雁冰站在旁边,也朝锦盒中望去。 李玄都从中拿起一枚壹圆,只见其通体银白,大体与他上次所见的样钱相差不多,取消了正中的方孔,变成一个整圆,在正面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是“万世承平”四字,原本的方孔位置则被两个字取代,正面是一个“壹”字,背面是一个“圆”字。 不过这次又有了改进,为了防止假冒,银币边缘不再光滑,增加边齿,大小一致,深浅一致。 陆夫人道:“边齿、图案、文字都不是关键,关键是用料,假钱或钢铁做胚、或铜铅做胚、或铝锡做胚,其色度偏暗,无光泽。用火烧后便丑态百出,或断裂、或变形、或散化。而我们的真钱火烧不变形、不变音,清洗后雪白有亮光,这是假钱万万做不到的。” 陆雁冰问道:“若是做假钱之人也用真材实料呢?” 陆夫人一笑道:“那就是真金白银了,哪怕他们不铸成钱,同样能花出去,倒是多此一举了。” 陆雁冰不由老脸一红,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李玄都放下银圆,问道:“平常时候要看真伪,总不能放在火里烧一烧,还有什么办法?” 陆夫人道:“除了火烧之外,还能看银质色泽、边齿,称重量,同样大小,假钱会轻一些,再有就是吹一吹。” 说罢,陆夫人用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捏住银圆的正中心,一吹银圆的竖边,只听得尾音悠长而清亮,然后说道:“若是假钱,因为铅比较重比较软,不容易震动发音,其他金属,其发音尖长,也很容易分别真伪。”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拿起半圆,比起壹圆小了许多,轻薄许多,含银量也相差甚多,同样是个整圆,不过正面不再是刻有“天下太平”,而是“家宅平安”,背面是“吉祥如意”。 最后是小圆,重量更轻,面积更小,所以干脆不再刻字,而是刻有嘉禾之图案,所谓“嘉禾”是指生长奇异的禾,古人以之为吉祥的征兆,亦泛指生长茁壮的禾稻。典出《尚书·周书·微子之命》:“唐叔得禾,异亩同颖,献诸天子。”铸在钱币之上,寓意重视农桑,以民生为本。又取其家和之谐音,寓意“家和万事兴”之意。 最后就是铜钱,与小圆倒是区别不大,只是换了材质,以铜为主,以铅为辅。 陆夫人道:“中圆等同半个壹圆,也就是半两银子。小圆等同一钱银子。其他便以铜钱作为补充。这是我们统一铸造配套的铜钱,用料是铜九五、铅四、锡一的红铜,一千文兑换壹圆,五百文兑换中圆,一百文兑换小圆。” 李玄都很是满意,说道:“陆师姐辛苦了。” 陆夫人微微摇头道:“早已准备多年,几代人的心血,我谈不上辛苦。” 李玄都将锦盒盖起,收入“十八楼”中,说道:“这份样钱,我会派人送到辽东去,也请秦赵二公看一看。” 陆夫人点头表示明白。 李玄都又道:“除了样钱一事,我还有一事要与师姐商议。” 陆夫人一怔,随即说道:“宗主请讲。” 李玄都斟酌了下言辞,说道:“我这次不是以太平宗宗主的身份与师姐商议此事,而是以李玄都的身份与师姐商议。” 陆夫人脸色凝重几分,沉声道:“紫府请讲。” 李玄都缓缓道:“我此生最大的志向,就是‘天下太平’这四个字,兵法之道讲究正奇相合,以正合,以奇胜,所以我为了行事便宜,建立了一个秘密结社,假托‘太平客栈’之名,行阴私之事。” 陆夫人讶然道:“太平客栈?” 李玄都笑道:“那时候我还不是太平宗的宗主,成立结社便是在一家太平客栈之中, 所以便以此为名。” 过了片刻,陆夫人才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喃喃道:“这可真是缘分。”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将‘太平客栈’分为六部,分别是:东主、掌柜、账房、跑堂、厨子、杂役。素素觉得不好听,又取了新的名字,分别是:天、地、春、夏、秋、冬六部,共十二名主事人,两两搭档,六正六副。如今我是天部的主事人,素素是我的副手,冰雁则是冬部的副手。我现在想要邀请师姐担任春部的主事人,也就是账房的主事人,不知陆师姐意下如何?” 陆夫人本就是清平会的成员,还是李玄都在太平宗的左膀右臂,对于李玄都的想法和做法并不惊讶,对于加入太平客栈也不如何抗拒,她沉思了片刻,问道:“账房主要负责什么?” 李玄都道:“账房负责度支、统计、考功、名册。现在云何担任账房的副手,由他负责统计、考功和名册,而师姐只要负责度支一项,也就是财政大权。” 陆夫人并未觉得李玄都轻视自己,反而觉得对自己格外重视,虽然账房的四项权柄中李如是掌握了三项,但陆夫人很明白,财政之权要远超其他。 朝廷六部,负责官员升迁考评的吏部尚书号称天官,是为六部之首,而掌管财政的户部尚书则被尊为地官。礼部尚书为春官、兵部尚书为夏官、刑部尚书为秋官、工部尚书为冬官,都要稍逊于此二部。大魏内阁也有惯例,多是由首辅兼任吏部尚书,次辅兼任户部尚书,其地位一目了然。 李玄都徐徐说道:“天下事无钱不行,朝廷也好,宗门也罢,其中关键,不外乎是钱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所以这度支之权,尤为重要,非要一个精通此道、擅长持家之人负责不可,我思量想去,唯有师姐能够担当此等重任。” 陆夫人又沉思了许久,缓缓点头道:“不敢推辞。” 第四章 与虎谋皮 李玄都之所以在太平客栈增设副手,并非心血来潮,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客栈规模一再扩大,难免捉襟见肘。 第二个原因则是客栈中的许多人都是身兼多职,李非烟是清微宗的副宗主,上官莞是阴阳宗的宗主,宁忆是太平宗的大客卿,石无月是玄女宗的霓裳使,李玄都和秦素也是一宗之主,乃至于后来加入的陆雁冰和陆夫人也都不是白身,不可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客栈中。 如今太平客栈的十二个人选已经定下了十人。东主:李玄都、秦素;掌柜:宁忆;账房:陆时盈、李如是;跑堂:李非烟、石无月;厨子:姚湘怜;杂役:上官莞、陆雁冰。还剩下掌柜和厨子的副手仍旧空缺。 这两个人选,李玄都有所考量。 掌柜副手责任重大,李玄都本来属意上官莞,询问过上官莞的意思,不过上官莞却不太愿意居于人下,她觉得宁为鸡首不做凤尾,与其做掌柜的副手,不如自领一部,哪怕这一部不如掌柜权重,于是李玄都便让她做了杂役的主事人。 既然上官莞不做这个副手,就需要一个不逊色上官莞太多的人补上。李玄都思来想去,这类人物不在少数,可更多是盟友关系,而不是心腹亲信,比如张鸾山、颜飞卿、宫官、冷夫人。有些人不擅长这类事情,比如兰玄霜,离世时间太长,有些不通俗务,重建皂阁宗已经占据了大部分精力,想要如上官莞这般身兼多职,恐怕力有不逮。 其实李玄都还有个人选,就是老友胡良,可胡良已经明言,不愿过多牵扯这类事情,李玄都和秦素可以夫妻间不分彼此,朋友之间多半不能如此,他还是想与李玄都做纯粹的朋友,李玄都自然不会勉强他。 至于齐王门客,自成体系,李玄都不打算将其拆分开来,而是统一归在自己名下。 思来想去,李玄都有了一个大胆的人选,此人不是李玄都的亲信心腹,甚至不是清平会成员,不过颇具才干,那就是曾经与太平客栈有过合作的慕容画。 慕容画明面上的身份是当年的帝京四大家之一、次辅夫人,实际身份是忘情宗叛逃弟子、慈航宗弟子、梧桐楼幕后主人。 慈航宗从来就不是一个道德感很强的宗门,有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意味,这些年来在江湖上也是毁誉参半,甚至有人将慈航宗与牝女宗相提并论,说牝女宗是红倌人,慈航宗是清倌人。虽然这个说法不好听,但也有一定的道理。 慕容画就是一个典型的慈航宗弟子,如果将白绣裳看作阴阳两面,那么苏云媗继承了她的阳面,功利又不失堂皇,而慕容画则继承了她的阴面,善于依附他人,八面玲珑。 慕容画原本是忘情宗弟子,韩无垢身死之后,宋政逼宫秦清,西北五宗虎视眈眈,忘情宗上下人心惶惶,一片乱象。慕容画趁机盗走忘情宗的大成之法“太上忘情经”副本,逃出宗门,被忘情宗的人追杀,白绣裳碰巧路过,出手将她救下。 慕容画又拜白绣裳为师,不过白绣裳没有以慈航宗的名义收慕容画为徒,只是以个人的名义收她为徒,也没有把慕容画带回慈航宗,而是把她安置在帝京城。所以慈航宗中少有人知晓慕容画的身份。 不过白绣裳并非对这位弟子不管不问,也不曾厚此薄彼,不但传她“慈航普渡剑典”,而且还帮她修成了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故而慕容画修为极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 太平客栈进京之后,与慕容画多有交集,上官莞与她有些交情,两人也算脾性相投,私下以姐妹相称。 李玄都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就派上官莞去见慕容画,探一探她的口风,若是她有这个意思,便将她请到这边,与李玄都面谈。 李玄都与陆夫人交代完关于账房的许多细节之后,宁忆走了进来,轻声道:“紫府,上官宗主回来了,想要见你。” 陆夫人闻弦知雅意,站起身来:“紫府把这样的重担交给了我,当真是千头万绪,我还要去见云何,就不多留了。” 李玄都也随之起身,没有过多的客套挽留,望向宁忆:“阁臣,劳烦你替我送一下陆师姐。” 宁忆点头应下。 陆夫人知道如今帝京局势波谲云诡,李玄都这是怕她在出城的路上遭遇意外,再加上她早就与宁忆这位大客卿熟识,故而也不推辞,微笑道:“有劳宁先生。” 宁忆和陆夫人离开之后,李玄都对陆雁冰说道:“冰雁,把上官宗主和客人请进来吧。” 陆雁冰应声而去。 不多时后,三名女子一同走进了李玄都的书房,除了陆雁冰和上官莞之外,还有一个身着斗篷、头戴连体兜帽的女子。 女子褪下头上的兜帽,露出真容,正是慕容画。 慕容画行了个万福礼:“见过清平先生。” “慕容大家,久仰了。”李玄都拱手还了一礼,然后伸手示意三人请坐。 待到李玄都在书案后坐下了,三名女子才分而落座。 李玄都道:“既然慕容大家肯来见我,那么应是答应我的提议了。” “不敢当大家之称。”慕容画先是谦逊了一句,“上官妹妹已经与妾身详说了,承蒙清平先生抬举,妾身受宠若惊,不敢不识抬举。” 李玄都笑了笑:“从白宗主那里论起,我当称呼一声师姐,慕容师姐言重了,谈不上‘抬举’二字,而是请慕容师姐相助于我,若是慕容师姐不愿,我也不会强求。所以我还是要再当面问慕容师姐一句,是否愿意成为太平客栈的地部副手?” 慕容画没有犹豫,轻声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李玄都笑了笑,说道:“慕容师姐久居帝京,应对帝京情势极为了解,难得慕容师姐来一趟,不如给我们说一说儒门与天家皇室的关系,如何?” 慕容画也不推辞:“我也是耳闻居多,若有不对的地方,还请指正。” 上官莞笑道:“姐姐就不要谦逊了。” 慕容画清了下嗓子,说道:“儒门对于皇室渗透极深,过去多年以来,儒门并不直接出面,而是通过明面上的文官和许多暗中手段来制约皇室。太祖、太宗朝时还好,依附于皇室的勋贵势大,可以与文官平分秋色。从仁宗、宣宗开始,文官逐渐压制武官勋贵。到了宪宗、孝宗、武宗三朝,文官势力达到顶点,除宪宗外,孝宗和武宗之死,都与儒门脱不开干系。比如当时的太医院院判,在他手中接连医治死了两代帝王,可他竟然能全身而退,吏部尚书与他不和,是反而是号称天官的吏部尚书丢官去职,除了儒门,谁还有如此势力手段?甚至我怀疑此人就是早年的儒门隐士之一,如今的七隐士都是他的晚辈了。” “当然,我并无确切据,也许要被人说唯阴谋而论,此诚不可取。可要说宫闱无阴谋,官场无诡计,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慕容画顿了一下,“世宗皇帝是外藩入继大统,并非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乃地师之兄,才智不在地师之下。可就算是世宗皇帝,也要受制于儒门之手。” “世宗之师,也是其谋主,为世宗登位掌权立有大功,世宗将其从王府长史擢升为阁老兼礼部尚书,不过四个月时间就暴病身亡。” “世宗十四岁登基,十余年无子,只得寻求道门之人相助,服用道门丹药,方才在二十六岁有了第一个儿子。若是世宗不曾寻求道门相助,岂不是步了武宗皇帝无子继位之后尘?可就算如此,长子、次子也先后身亡。世宗膝下有八子五女,待到世宗甲子岁数身故,只剩下一子一女,也就是日后的穆宗皇帝和现在的玄真大长公主,其余十一人全部身死。哪怕是寻常百姓家中,也不至于子女夭折如此之多。” “世宗曾遭遇宫变刺杀,险些丧命,世宗垂死之际,众人皆托辞畏罪而不出手,欲要坐视世宗身死,幸有一许姓道门真人冒死相救,方能转危为安。就在数月之后,这位道门真人暴毙身亡,死因却是惊吓而死。” “至于如宫殿起火落水之事,更是数不胜数。” “如此种种,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次次如此,还是巧合吗?” 慕容画道:“由此可见,儒门对于朝廷掌控之深。不过皇帝们也多有反击,从青鸾卫都督府到内廷宦官,再到引道门为外援,尤其是武宗、世宗两代帝王,算是与儒门互有胜负,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儒门,而道门各宗也因此得以参与朝政,这才有了天宝二年时太后密诏请各宗进京之事。” 说到这里,慕容画望向李玄都:“如今儒门势力大不如从前,不能再藏于幕后,不得不亲自下场,而太后背靠大剑仙,他们也不好轻动,所以才同意与清平先生联手,他们是想要把清平先生当枪使,让清平先生去对付大剑仙,最好是清平先生与大剑仙两败俱伤,都无力干涉朝局,小皇帝就又是他们手中的皮影了。” 书房中陷入沉默。 过了片刻,李玄都说道:“慕容师姐所言甚是,与儒门联手,的确是与虎谋皮,不可不防。” 第五章 问计 慕容画所说的这些,李玄都自然想过,也明白其中道理,不过他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李玄都最为苦恼所在,不是上层之间的几次宫变式厮杀,而是如何改变下层建构。 整个天下,就像一座楼阁,什么样的地基,决定了能建造怎样的楼阁。换而言之,是下层建筑决定了上层建筑,所以想要改变楼阁,也必然要自下而上地去改变。 仅凭李玄都一己之力,他只能改变一下上层建筑,却无法改变极为广阔的下层建筑,这就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权去做。 所以地师才要执念于做皇帝,李玄都也要与辽东联手。 推行新币之事,李玄都曾与秦清有过几次书信往来,因为如今私铸成风,劣币横行,导致流通混乱,折算繁琐。若是能改革币制,一则有利于民生,二则改善税收,三则是打击大魏朝廷的威信。一个正统朝廷,却连统一钱币都做不到,那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至于朝廷为何不能推行,则与火耗有一定关系,所谓“火耗”是指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张肃卿早在穆宗年间主政时就开始了新政的试行,其中一条是赋税一律征银上交国库,把百姓交的碎银熔化重铸为上交的银锭就有了火耗。 待到张肃卿身死,人亡政息,这条新政也逐渐成为官员敛财的手段。征税时加征的“火耗”大于实际“火耗”,差额就归官员了。近些年来,“火耗”不断加重,一般府县的火耗,每两达二三钱,甚至四五钱。偏僻的府县赋税少,火耗数倍于正赋。虽然朝廷也发过禁令,但并不起作用,以后也就默认了。 这也是当初李玄都去辽东时发现过的问题所在,辽东的正税要比朝廷更重,可没有百姓叫苦。朝廷的正税很少,却弄得天怒人怨,而朝廷的国库还是年年亏空。除了太多杂税和层层盘剥的缘故之外,这火耗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若是统一使用银币,不必重铸银子,便杜绝了“火耗”,这其中涉及到无数官员的财路,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如何能够推行得下去? 秦清也同意李玄都的意见,因为这次改换新币只是从银两变成了银币,并非当年大魏太祖皇帝那般推行宝钞,所以风险不大。而且铸钱一事,关键在于材料,也就是真金白银的用料以及防伪手段,这一点太平钱庄做得很好,很难有人能与之相比。再加上自本朝以来,各大钱庄的银票也开始从存款和取款的凭据,逐渐变为交易所用,私营票号数不胜数,也被朝廷所认可,所以秦清最终同意了李玄都的提议,由太平钱庄来铸造推行新币一事。 也正因如此,李玄都决定邀请陆夫人加入太平客栈,主官度支财政大权。 与陆夫人相比,慕容画的优势在于熟悉帝京官场局势,有属于自己的人脉和情报来源,思路清晰,可以充当一个合格的谋士,为李玄都出谋划策。 李玄都问道:“依你看来,应该如何防备?” 慕容画道:“儒门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或是做得利的渔翁,其前提关键是,儒门可以置身局外作壁上观,待到局势清晰明了,他们再决定入局。我们自然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不让儒门有壁上观的机会,把水彻底搅浑,拉着他们提前入局,只要他们身在局中,便不存在所谓的两败俱伤。” 李玄都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如果我们是儒门中人,应当如何作壁上观?” 慕容画沉吟道:“若是太后不甘坐以待毙,主动发难……我们仓促之间不得已而应战,那么是否出手援助尽盟友的义务的主动权便握在了儒门的手中,以儒门的行事风格,应该会拖延、观望。如果我们大胜还好,他们未必敢冒险行事,应该只是锦上添花。可如果我们只是惨胜甚至大败,那么儒门就会立刻翻脸不认人。” 李玄都道:“慕容师姐的意思是,儒门中人会从太后那边做文章,可如今帝党和后党势不两立,儒门中人如何能够说动太后?” “方才妾身已经说了,这些年来,儒门对于皇室、宗室的渗透很深,皇帝子女动辄夭折,必然是宫中之人下手。而且儒门中人有个习惯,便是下闲棋,多年前无意中落下的一颗棋子,谈不上深谋远虑,只是随意而为,多年后很可能就是改变局势的关键所在。”慕容画缓缓说道,“这也是儒门经营多年的优势所在,可以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培养大量棋子,上百手闲棋冷子,九十九颗棋子无用,一颗棋子有用,那也是赚了,而这也正是清平先生最大的不足,时间太短也太少。” 李玄都有些明白了,叹道:“世上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慕容画继续道:“虽然妾身没有切切实实的证据,但妾身推断太后身边同样有儒门布下的暗子。不管怎么说,太后入宫也就二十年的时间,可儒门却是从仁宗年间就开始布局,代代传承,已有近二百年。纵然太后如何心思灵敏,也无法保证自己的人手全都忠心可靠,说不定她身旁哪个在她还未发迹时就开始为她做事的心腹亲信,也是儒门当初随手布下的一颗闲棋冷子。” 上官莞开口了:“的确有此可能,当初太后鼎盛的时候,这些人可能不会背叛太后,甚至不再遵守儒门的命令。如今太后风雨飘摇,没人想给太后陪葬,他们的儒门身份反而成了一条退路,他们肯定会与儒门重新取得联系,争取将功折罪。” 陆雁冰道:“若是想得深一些,也许儒门一直未曾启用这些暗子,就是为了等待一个合适时机,而眼下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慕容画点头道:“上官妹妹和陆妹妹所言不错,现在的关键不是儒门的暗子是谁,而是要考虑儒门果真说动了太后发难,我们该如何应对?” 上官莞迟疑道:“避战?” 慕容画摇头道:“依我之见,应当将计就计,顺势把儒门拉下水。” 李玄都问道:“怎么拉下水?” 慕容画眼神中闪烁着亮光:“儒门喜欢以道德大义压人、杀人,我们不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想办法冒充后党之人或推动后党之人以太后的名义针对帝党要人出手,甚至针对小皇帝出手,他们不是整天嚷着君臣大义、浩然正气吗?那些文官清流、普通儒门弟子会用道德大义倒逼着儒门的大人物们出手的。” 这条计策有着十足的地师风格,李玄都还未说话,师从地师的上官莞已经点头表示赞同,说道:“我暗中控制了几个世家公子,都是后党之人的子弟,其中就有杨吕的侄孙杨天俸,可以发挥些作用。” 陆雁冰补充道:“仅靠这些人不行,还要几个关键人物,比如晋王、唐王、柳逸之流。” 上官莞笑道:“说来也是巧了,儒门有暗子,我们也有暗子。唐王徐载诩的身旁有个女子,既是他的情人,也算是个她的半个智囊,徐载诩对她言听计从,而此人正是牝女宗的女官。只要师兄向冷夫人下令,做些手脚,不怕唐王不会入套。” 说到此处,三名女子齐齐望向了李玄都。她们三人只是出谋划策,真正下决断的还得是李玄都。 李玄都沉吟道:“此法倒是可行。若是儒门七隐士还是一味隐忍强压着不出手呢?” “后党发难,帝党却不敢反击,那些帝党中人会怎么想?后党中人又会怎么想?”慕容画反问道。 上官莞道:“帝党的人心就要散了,后党中人会觉得这是天赐良机。” 慕容画轻声道:“水无常势,兵无常形,关键在于随机应变。如果真到了这一步,我们为什么不能与太后联手呢?让儒门狠狠吃个大亏。” 李玄都摇头道:“背叛之事,损害信誉,于长远不利,不可为之。” 慕容画随即说道:“那我们就暂且退出帝京,换成我们作壁上观。” 陆雁冰疑问道:“如果儒门与太后联手夹击我们呢?” 慕容画笑道:“必不可能,有两点原因。” “对于儒门来说,道德大义是把双刃剑,伤人也伤己,他们说了这么多年的‘牝鸡司晨’太后乱政,自己都要信了,船大难掉头,想要在如此短的时间调转船头,非要翻船不可,此其一。” “两党相争,党争更在国事之上,也是必然。对于帝党之人来说,是谁损害了他们的切身利益?是谁与他们你死我活?是近在眼前的后党之人?还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辽东?自然是近在眼前的后党之人。从自身出发,辽东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却不是他们个人的心腹大患,他们自然会选择先借外敌之手除掉党争之人,就算有一二例外,也不足以扭转大势,此其二。” 陆雁冰心悦诚服道:“慕容姐姐高见,雁冰佩服。” 慕容画谦逊道:“不敢,不敢。” “慕容师姐不必过谦,真乃吾之谋主也。”李玄都开口道,“此计可行。” 慕容画没有再过多谦虚,只是朝着书案后的李玄都微微前倾上身,表示谦恭。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吩咐道:“慕容师姐、上官宗主还有冰雁,你们三人去见阁臣,着手准备此事,不过不要提前动手,等待后发制人。” 三人一同起身,应道:“是。” 第六章 假长生 李玄都喜欢阳谋,不意味着他排斥阴谋,他只是不喜欢像地师那样一味阴谋行事。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胜,要正奇相合。在策略上,李玄都也不是不知变通之人,既然慕容画能提出可行之策,他也会依言而行。 至于道义和信誉,李玄都格外强调了要后发制人,道理也很明白。只有儒门不仁在先,他才会不义在后,若是儒门不动什么歪脑筋,他也不会用此法来算计儒门。 接下来的几日,掌柜和杂役们开始忙碌起来,李玄都也给冷夫人写了一封信,让上官莞带信去见冷夫人,冷夫人很痛快地一口答应下来,没有任何推诿。 至于太平客栈的最后一个位置,李玄都最后还是决定交给兰玄霜。原因无他,兰玄霜的境界修为够高。而厨子的主要职责就是刑罚和杀伐,最需要的也是境界修为。 如此一来,客栈的主要人手算是定下了。最让李玄都无奈的只有一点,女子数量太多,男子数量太少,男子只有李玄都、宁忆、李如是三人,女子却有秦素、姚湘怜、上官莞、陆雁冰、李非烟、石无月、慕容画、兰玄霜、陆时盈九人。女子数量是男子的三倍,若是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李玄都借着太平客栈金屋藏娇。 李玄都只能感叹,也许是道门不像儒门那样以礼教束缚女子,更为包容开明,所以优秀的女子们都一股脑地跑到道门来了。 其实站在李玄都这边的男子并不少,如张鸾山、颜飞卿、胡良、张海石、季叔夜等人,可这些人多半身兼要职,无法分身,没有精力加入客栈。秦素、兰玄霜、上官莞虽然也是一宗之主,但秦素向来是甩手掌柜,而皂阁宗和阴阳宗近乎覆灭,无法与清微宗、正一宗相比,也谈不上事务繁重。而李非烟、石无月都存在一个问题,因为她们曾经与老宗主不和的缘故,都是有虚名而少实权,象征意义大过实际职务,在清微宗和玄女宗中,真正挑起重任的是张海石和玉清宁。 正因如此,同样身兼要职的苏云媗、玉清宁也没有收到李玄都的邀请。 唯一的例外是陆雁冰,她刚刚出任天罡堂的堂主,其实身上的职责很重,不在李玄都的考虑范围之内,后来李玄都之所以改变主意,是因为听了秦素的意见。秦素非常看好司徒秋水,反而认为陆雁冰并不适合天罡堂的职位,更适合天机堂或者副宗主,倒不如让司徒秋水趁着陆雁冰不在的时候历练一番。 李玄都考虑到自己在司徒秋水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是一堂之主,便同意下来,让陆雁冰留在帝京,由副堂主李如剑暂行堂主职责,司徒秋水代行部分副堂主的职责,算是历练。李玄都为此专门询问过张海石和陆雁冰的意见,两人都不曾反对,李道虚也不会关心这种小事。 陆雁冰是有野心的,她不满足一个堂主之位,想要更进一步。摆在她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兢兢业业地熬上十几年的资历,说不定能更进一步。另一条路则是跟随在师兄身旁,做个“从龙之人”,好风凭借力,一步上青天。以陆雁冰的性子,该选哪条路,已经是毋庸多言,所以她对李玄都的决定没有半点不满。 几天后,李玄都独自一人离开帝京城,造访玉盈观。 不管怎么说,巫咸的身份都十分不同寻常,仅仅让秦素与其见面详谈,有轻慢之嫌,李玄都还是要亲自拜访。 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雪,山路十分难行,不见半个行人,十分幽静,唯有一片雪白茫茫。这让李玄都难得有了登山的兴致,决定徒步走到玉盈观前。 登顶之后,但见这座皇家道观好似一位披了白色斗篷的雍容贵妇,正慵懒地横卧在贵妃榻上,闭目小憩。 道观大门紧闭,不见人影。 李玄都既然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还差最后几步,也想始终如一,不想直接遁入道观之中,所以迈步上前,伸手叩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门,却是个中年道姑,见到李玄都,不由一怔。 因为李玄都气度不凡,衣着不俗,这中年道姑也不敢倨傲怠慢,轻声细语地问起李玄都的身份和来意。 李玄都一一答了。当然不会说他就是威名赫赫或者凶名赫赫的清平先生,赶紧开中门迎接,而是假托姓名,是受栖霞县主所托来看望在此出家的姚家小姐湘怜。 中年道姑倒是听说过这位栖霞县主,与玄真大公主交好,两人以姐妹相称,而且姚家小姐拜师,也是栖霞县主从中牵线搭桥,显然与那姚家小姐有些关系。听得李玄都如此说,中年道姑已经是信了,将李玄都请了进来,又让人去通知姚湘怜。 李玄都被安排在一间用来会客的偏殿中,不远处就是道姑们做功课的地方,李玄都随意看了一眼,其中几个年轻道姑都有些官家小姐的气态,看来也都有故事。 李玄都收回视线,坐下等待,有小道姑给他端上清茶,他也点头道谢。 不一会儿,姚湘怜在中年道姑的带领下过来了,中年道姑没有打扰两人,接着便退了出去。 李玄都上下打量着姚湘怜,如今的姚湘怜也是道姑装扮,道髻高挽,谈不上荆钗布裙,也是除去了所有首饰,十分素洁。然后李玄都发现她的手上有些灰尘污痕,鞋子上沾了几丝木屑,袖口更是有淡淡的折痕,不由问道:“你在这里还要做工?” 姚湘怜一怔,下意识地回答道:“监观让我劈柴,说是磨心性。” 李玄都点了点头,眼前这个姚湘怜显然不认得自己,那就不是巫咸,看来这位姚小姐的日子有些清苦,不过能磨炼一下性情,吃些苦头,也是好事,能让她长长记性。 到了这时候,姚湘怜也回过神来,小心问道:“你是谁?” 李玄都淡淡一笑:“我姓李,双名玄都,是前些日子来见你的秦姑娘的未婚夫。” 听到“未婚夫”三字,姚湘怜不由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若不是她使性子,哪里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说不定都要嫁人了。她现在成了道姑,怕是再也没有凤冠霞帔的那一天了。 李玄都却猜不到姚湘怜的心思,见她眼红落泪,不由一怔,暗忖自己与这位姚小姐从无交集,怎么像是负了她一般。 便在此时,姚湘怜的眼神忽然一变,不再悲伤,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滴,已经恢复了常态。 李玄都起身道:“大巫师。” 巫咸没有客套,问道:“你的事情忙完了?” 李玄都“嗯”了一声,道:“不知大巫师对于兰夫人充当副手,可有意见?” “我在幽冥谷见过她,手段不俗,我没什么意见。”巫咸摇头道,“你今天特意过来,恐怕不是因为此事吧?” 李玄都并不否认:“大巫师洞彻人心,我的确有事询问大巫师。” 巫咸道:“问吧。” 李玄都知道巫咸并不喜欢绕圈子,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问道:“我想知道大巫师经过‘光明天’一战后,如今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还能否从本体借力?” “我猜你也要问这个。”巫咸望着李玄都,并不如何意外,说话的语气还是带着浓重的姚湘怜风格,“先说修为,还是按照你们的境界划分,我如今的确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长生境,却又要高出你们的天人境界,姑且算是半个长生境界,因为我的大部分修为都留给了那个怪物。当初我之所以能够阻挡澹台云,是因为那时候还未打破封印放出那个怪物,后来你也听到张禄旭的话了,我和张禄旭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其实我还好些,最起码得了自由身,张禄旭才真正万事成空” 李玄都听到这个答案,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至于半个长生境,别人也许没有类似经历,他是有过的,就是他被巫阳以长生不死之药复活又还未经历“天下棋局”的那段时间。 巫咸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我还能否借用本体的力量,其实是可以的,不过不能多借。你若想让我帮你对付澹台云,我只能说做不到,不过你若让我对付秦素、兰玄霜这样的对手,我还是有十足的把握。” 李玄都点点头,又问道:“若是我与别的长生之人交手呢?” 巫咸十分肯定地回答道:“如果是你在正面承担了绝大部分压力,那么我无论是偷袭,还是从旁协助,都没有问题。” 李玄都已经大概明白巫咸的实力,就像一支奇兵,放在正面战场,没有太大用处,却可以用来出奇制胜。换而言之,巫咸因为受限于姚湘怜的体魄,无法正面承受一位长生之人的进攻,要一触即溃,但她的各种手段却可以影响甚至伤到长生之人,远胜普通天人造化境大宗师。 想明白这一点后,李玄都安心许多,说道:“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大巫师助我一臂之力了,届时我会让兰夫人来与大巫师见面。” 巫咸呵呵一笑:“可以,不过我需要一些报酬。” 李玄都问道:“什么报酬?总不会是生魂吧?” 巫咸摇头道:“我不要那个,我只要你体内长生不死之药的药性,不必太多,一点就可以了。” 李玄都一怔,随即明白巫咸为何会这么好说话了。 第七章 母子 上古巫教的衰弱可以说与长生不死之药有着极大的关系。灵山十巫因此而一分为二,开明六巫因此进入“玄都紫府”并反目成仇,除了巫阳之外其余五人悉数身死,巫咸也被自己的四位姐妹联手诛杀并镇压在幽冥谷中。 因为灵山十巫的这一番内斗,上古巫教由盛而衰。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巫咸对于长生不死之药怀有执念自然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不说“可”,也没说“不可”,而是说道:“首先有两点要与大巫师说明。第一,我并未使用完整的长生不死之药,当初长生不死之药一分为六,地师徐无鬼服用了两份,巫阳服用了一份,我服用了三份。第二点,我的‘长生石’与大巫师自己炼制的‘长生石’并无本质区别,只是经受过天劫洗练,其中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异变,我也不好妄言,只是我得到‘长生石’后,并未像大巫师那般变得疯癫。” 最早时候,灵山十巫用来救治窫窳的仙药名为“不死之药”,开明六巫改良之后多了“长生”二字,取名为“长生不死之药”,巫咸改良的“不死之药”则是后来的“长生石”。 巫咸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经过天劫洗练的‘长生石’加上半数长生不死之药,这倒是有些复杂。” 李玄都问道:“具体情况,我已经说得清楚,不知大巫师还要不要?” “要,当然要。”巫咸没有犹豫,“我想知道我到底错在什么地方。” 李玄都道:“就算大巫师完全明白又能如何?炼制长生不死之药的材料都在‘玄都紫府’的五行洞天之中,有陆吾神镇守,而且也被开明六巫采摘一空,大巫师恐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巫咸道:“朝闻道,夕可死矣。给还是不给,给句痛快话吧。” 李玄都觉得有些好笑,如今的巫咸虽然恢复了大部分神智,但性情却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前半句话还像是那位曾经为天帝效力的大巫师,后半句话却是世俗女子的口吻了。 李玄都不再多言,伸手在自己的胸口位置轻轻一按,脸上忽然泛起一股清气,使得他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 就见李玄都按在胸口位置的手掌五指间迸射出无数青光,然后李玄都缓缓移开手掌,掌心中悬着一点青光,好似萤火虫。 对于李玄都而言,他已经跻身长生境,损失些许药性,并不会有碍修为,只要不是把“长生石”整个送人,都影响不大。 巫咸目光炽热地望着李玄都掌中的一点青光,鼻翼微微抽动,喃喃道:“清新,自然,有雷霆气息,没有半点血腥味道,果然大不相同。” 李玄都一挥手,青光飞向巫咸:“请大巫师早做准备。” 巫咸伸手握住这点青光,直接吞入口中,微笑道:“当年我和巫阳为天帝效力,如今任凭东主驱驰。” “不敢当,也不敢与天帝相提并论。”李玄都谦逊道。 巫咸心满意足,不打算再与李玄都多言,说道:“走了,请东主自便吧。” 话音落下,姚湘怜整个人微微一颤,眼神变得恍惚起来。 李玄都知道,这是巫咸已经离开了,接下来就又是那位姚家小姐了。 果不其然,姚湘怜揉了揉眼睛,望向李玄都,疑惑道:“你是秦姑娘的夫君?” 李玄都笑了笑:“秦姑娘让我代她向姚姑娘问好。” 姚湘怜哀叹一声:“我都做道姑了,不能嫁人,每日做工,还有什么好?不过熬日子罢了。” 李玄都问道:“姚小姐觉得太过清苦?” 姚湘怜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玄都道:“秦姑娘与玄真大长公主有交情,她会请玄真大长公主多看顾姚小姐的,请姚小姐放心。” 姚湘怜先是一喜,随即又有些疑惑:“我与秦姑娘非亲非故,她为什么这么帮我?” 李玄都道:“大约是投缘吧,或者是姚姑娘运气好,有神明暗中呵护,出门遇贵人。” 说罢,李玄都不再多言,径直向门外走去。 姚湘怜望着李玄都的背影,只觉得奇怪,不过那个“神明呵护”的说法,又让她想起了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难道说她真被哪位神明青眼了? …… 帝京皇宫之内。 天宝帝照例来向母亲请安,除了他之外,还有他的皇后。毕竟皇帝亲政的首要前提就是皇帝大婚,儒门鼓吹了那么久的太后还政于皇帝,总不能皇帝还未娶妻。不过帝后二人成婚两年,还未有子嗣。 请安之后,太后和天宝帝分而落座,皇后则是侍立一旁。 相较于谢太后这位声名显赫的婆婆,皇后实在是名声不显,在朝廷中也没有太重的分量,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皇后出身不高,父亲只是在儒林中享有盛名,却不曾在朝廷任职,也不是儒门大祭酒或者书院山长,只能说是书香门第,清贵是清贵了,可再贵,能贵得过与圣人府邸相提并论的天家皇室? 再有就是,皇后年纪比皇帝还小,若是放在江湖中,李玄都还能被人视作年轻人,她这个年纪就是个孩子罢了,年长的万寿真人、藏老人、极天王等人,差不多算是她的曾祖一辈了。 都说帝后之争,当然不是皇帝和皇后,而是皇帝和太后,如今帝后之间关系紧张,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母子,还没到撕破脸的程度。又有祖宗规矩礼法约束,平常时候,母子两人也会说些家常话,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谢雉看了眼毕恭毕敬的儿子,目光幽深。 张肃卿等四大臣毕竟也算是儒门中人,虽然四大臣的新政触及了儒门中人的利益导致儒门中人没有支持四大臣,使得张肃卿等人不得不寻求道门中人的支持,但想要让儒门坐视四大臣败亡身死,谢雉还是要拿出一些“诚意”。 这个“诚意”就是天宝帝。 谢雉心知肚明,儒门是把宝押到了天宝帝身上。只要天宝帝在他们手中,就算没了四大臣,她这个太后也只是暂掌大权罢了,等到天宝帝亲政,天下就又是儒门的天下了。再加上道门牵扯了儒门极大精力,所以儒门前几年行事并不激进,以等待为主。 当时的她没有拒绝的资格,只能同意。 于是这些年来,天宝帝被儒门中人团团围着,从老师到随从,无一不是儒门中人,哪怕是皇后的人选,也是儒门敲定的。 正因如此,谢雉很不喜欢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温婉贤淑的儿媳。虽然皇后事事不争,温柔似水,甚至有些逆来顺受,让人挑不出错处,但在谢雉看来,却是城府深沉、锋芒内敛。说是儒门中人,却像个道门中人。毕竟太上道祖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 皇后难道不知道皇帝在宫外还有一个师横波吗?多半是知道的,那才是皇帝的心头肉,可皇后没有半分怨言,恪守本分,反而让皇帝高看皇后一眼。虽然皇帝与皇后谈不上如何恩爱,但皇帝对皇后颇为尊重,平日里夫妻二人算得上是相敬如宾。 待到皇后有了身孕,生下儿子,立嫡立长,百官支持,名正言顺,那便是太子。师横波再得皇帝喜爱,也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外室罢了,就算有了儿子,恐怕连亲王爵位都没有,已经是见了高下。 好一个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谢雉正想着这些,就听天宝帝说道:“母后……” “怎么了?”谢雉回过神来。 天宝帝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见过那位清平先生了。” “李玄都。”谢雉的脸色有些灰暗。 天宝帝点头道:“正是。” 谢雉心中狐疑,脸上不显,问道:“皇帝见他做什么?” 天宝帝道:“想要看一看,能让母后、诸王、诸位先生如临大敌之人,到底是个什么人。” 谢雉又问道:“那么皇帝看清楚了没有?” 天宝帝摇了摇头:“他……此人狂悖无礼,目无朝廷……” 谢雉打断了他:“皇帝,说句不合规矩的话,他有这个资格。” 天宝帝默然,不过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掌却紧紧握成拳头。 谢雉皱了下眉头,有些疑惑:“怎么好端端的,忽然提起李玄都了?” 天宝帝看了眼身旁的皇后,轻声道:“皇后,你先去歇着吧。” 一直不曾做声的皇后行了一礼,然后退了出去。 不必谢雉吩咐,宫女和宦官也随之一起退下,只剩下母子两人。 天宝帝脸上露出恼怒神色:“李玄都欺人太甚!” 谢雉眯起眼,打量着儿子脸上的怒色,似乎在判别真伪,口中问道:“那皇帝打算怎么办?” 天宝帝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说道:“我想让先生们设法除掉此人,可先生们只是敷衍……” 谢雉冷笑一声:“诸位先生还要留着这把刀借刀杀人呢,怎么会动手除掉此人?” 天宝帝脸上顿时露出惶恐之色:“母、母后何出此言?” 谢雉深深看了天宝帝一眼:“皇帝自己心中明白。” 天宝帝低声道:“若是母后如此说,儿臣也无话可说。” 谢雉脸上闪过一抹厌恶之色:“我累了,皇帝退下吧。” “儿臣告退。”皇帝缓缓起身,向太后行礼告退。 第八章 父子 皇帝离开之后,谷玉笙走了进来,在谢雉旁边坐下。 谢雉闭目养神,没有说话。 谷玉笙微笑道:“大姐何必和孩子置气。” “孩子,他还算是孩子吗?”谢雉仍是闭着双眼道,“他若不是我的儿子,我哪里会动气。” 谷玉笙知道母子之间的事情,外人也不好过多相劝,转而说道:“东海那边有消息了。” 谢雉睁开双眼,问道:“怎么说?” 谷玉笙压低了声音:“只有‘且安心’三字。” 谢雉的脸色不再灰暗,甚至还有了几分淡淡笑意:“靠山石,靠山石,还是老靠山石靠得稳当。” 谷玉笙随之笑道:“这是自然。” 谢雉站起身来,缓缓踱步。 虽然谢雉没有说话,但谷玉笙心知肚明。 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李玄都就像一把高悬头顶的利剑,什么时候落下,她们说了不算,李玄都说了才算。 这种性命悬于一线的感觉,非常不好,要主动出击,才能死中求活。 可到底该怎么主动出击,却是个难题。 过了片刻,谢雉停下脚步,喃喃道:“先发制人,后发则制于人,天宝二年便是如此。” 谷玉笙道:“可是没有第二个地师了。或者说,的确有第二个地师,却不站在我们这边了。” 谢雉伸手按住眉头,苦恼道:“这也是我苦恼所在。” 谷玉笙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澹台云怎么样?” 谢雉不置可否。 谷玉笙也不再多言。 姐妹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谢雉问道:“儒门到底是什么态度?” 谷玉笙言简意赅道:“明面上联手结盟,实则作壁上观,做黄雀,做渔翁。” 谢雉冷笑一声:“便宜占尽,好心思。” 谷玉笙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谢雉叹了口气:“等三妹的消息吧。” …… 秦素没有与李玄都一起去玉盈观,她另有要事在身。 很早之前,李玄都就曾经说过,他要让秦素做自己的左膀右臂,当时秦素只当李玄都是随口一说,却不曾想,李玄都果真这么做了。 如此一来,有利有弊,好处是秦素的地位不断拔升,变得越来越重要,开始逐渐摆脱秦清和李玄都的阴影,哪怕不依靠父亲丈夫,她如今也是举足轻重。坏处则是秦素变得越来越忙,再难有少年时的闲暇惬意。 如今太平客栈改制,自然产生了许多繁杂事务,比如许多人员的调动和事务交接等等。虽说有十二位主事人,但各有职司,掌柜的宁忆、慕容画,杂役的上官莞、陆雁冰被李玄都委以重任,无法抽身。账房的陆夫人和李如是在剑秀山,跑堂的李非烟和石无月根本没有进京,厨子的姚湘怜更不用说,还在玉盈观做道姑,还要李玄都亲自登门。数来数去,这些杂事就落在了秦素的身上。虽然事情可以由各级伙计去做,但决断还是要秦素来下。 秦素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假,可天底下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有经验的,再加上秦素从小跟在秦清旁边,看他处理各种事务,也算是耳濡目染,可以照猫画虎。 除此之外,与辽东的联系,也是秦素负责。毕竟秦素是秦家大小姐,本就是辽东的一员,什么叫先天优势?同样一件事,别人想见秦清面谈,且不说秦清是否同意,无论身份多高,哪怕是李玄都,如果遇到了秦清闭关或是外出,也只能等着。可秦素就不一样了,多数时候都是秦清迁就女儿,而不是女儿迁就父亲,所以此事还真就非她不可。 至于什么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对于秦素也不存在。虽然她要嫁人了,但秦清只有她一个女儿,以秦清的长生境修为和白绣裳的天人造化境修为,也不大可能再有一儿半女,所以秦素如何也不能算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秦清甚至专门在辽东给新人也置办了新房,态度非常明确,自然没谁敢为难她的。 如此种种原因,秦素就只好能者多劳了。 说到婚事,其实无论李家,还是秦家,都已经默认了李玄都和秦素不太可能留下子嗣,毕竟境界修为摆在那里,修为越高,越难生育。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宋政、澹台云等人都是明证。 真想要生下子嗣,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趁着境界修为还低的时候尽早成婚生子,一个是夫妻两人中有一个完全没有修为或者修为低微之人,当年秦清就是很早成婚,秦素的母亲也没有修为在身,饶是如此,秦清也只有一个女儿。 总而言之,天人境界和归真境界还能看运气,差不多是考进士的运气,运气差的,任你是名留青史的才子大儒,也要名落孙山,运气好的,能一门六进士。 至于长生境,已得长生,无须延续血脉香火,想要子嗣,就是求老天开恩了。多数情况下,义子义女才是正道。比如徐无鬼收上官莞为义女,张静修过继张鸾山到自己膝下,还有李道虚收李元婴、李玄都、李太一三位义子等等。 对于李玄都和秦素来说,难免有些遗憾,不过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七八,总不能事事都称心如意。 其实这也体现了天道至公,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而不像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如果长生之人能生儿育女,不能说子女生下来就飞天遁地,也必然资质超群,常人不能相比,又有父母庇护指点,想要跻身长生境界谈不上水到渠成,也是省却许多工夫。 久而久之,说不定就会出现长生家族,有人飞升天仙,有人地仙渡劫,还有人成就神仙,凝聚神国,坐镇人间,看护家族。这些长生之人同根同源,互帮互助,就算其他人侥幸成就长生境界,也敌不过他们群起而攻之,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跪下当狗,要么身死道消。 最终,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壁垒,造就出真正的人上之人,天上之人,还有其他人的出路吗? 自然是没有的。 所以天道不允许这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对万物一视同仁。既然得了长生,便不能延续血脉。若要延续血脉,便不得长生。这与长生之人百年一劫,不死之药多有缺陷是一般道理。哪怕是巫阳等人炼制成功的长生不死之药,虽然看似没有缺陷,但耗费的时间已经足以让人间沧海桑田,便是最大的缺陷。 有得就有失,有余补不足,这便是天道。 至于人道,却是天道的对立面,似乎生来就是为了与天道做对。 天道至公却无情,人道至私却有情。 天道至公也不公,人道至私也无私。 对于天道而言,盛衰兴亡、分合生死,都是定数,至于死了多少人,不重要。可人道不这么看,于是自古以来,豪杰英雄之辈层出不穷,以天下为己任,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笃信人定胜天,总想要与老天爷掰一掰手腕,在乱世中求一个太平出来,私也无私。 至于如何人定胜天,天道非人,天意更类似于看不见摸不着的民心民意,不可能直接显化降世,更不可能直接降下洪水淹没世间。兴也好,亡也罢,说到底还是要借人之手行事,这就给了人定胜天的可能。 李玄都所求,便是能够胜天一次。 …… 秦素此时正在接待一位特殊的客人,楼心卿。 两人并肩走在齐州会馆之中,沿着一条石径缓步慢行。 楼心卿感慨道:“世间男子,无不想建功立业。正所谓大丈夫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清平先生之功业可谓多矣。整合道门,玉虚斗剑,挫败地师阴谋,斩杀宋政,使江湖不再起腥风血雨,功德无量。” 秦素谦虚道:“过誉了。” 楼心卿继续说道:“师姐对于清平先生,是极为佩服的。对于当年的那个误会,也是深怀歉意,一直想要与清平先生解开这个误会,所以才让我去终南山见了清平先生一面,这件事秦大小姐应该是知道的。而我先前在终南山与清平先生所说的那些话,国师之位、大真人名号,包括令尊的辽王封号,也仍是作数的。” 秦素微微一笑:“封官许愿。” “秦大小姐言重了。”楼心卿微微欠了下身子,“只是师姐的诚意罢了。” 秦素道:“好大的诚意。” 楼心卿好似没有听出秦素的讥讽之意,接着说道:“我现在还是称呼‘秦大小姐’,可过不了多久,就要改口为‘秦夫人’了,称呼一变,意思也大不相同。过去时候,秦大小姐只是秦家的女儿。未来时候,秦夫人就是李家的儿媳了。” 秦素停下脚步,伸手扶了下头上的香冠,问道:“楼姑娘要拿老爷子压我?或是拿老爷子来压紫府?” “不敢。”楼心卿也随之停下脚步,不卑不亢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不管怎么说,大剑仙和清平先生终究是父子。” 秦素没有反驳,只是说道:“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 楼心卿道:“一家之中,当家主母主持中馈,秦大小姐成为秦夫人后便当着此职,理应调和阴阳,使得父子和睦,而不是火上浇油,推波助澜。” 秦素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些话,我会转告紫府的。” 楼心卿行礼道:“有劳秦大小姐。也请秦大小姐再转告清平先生,若是清平先生有空,我家师姐想要亲自与清平先生面谈一次。” 第九章 密谋 李玄都从玉盈观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除了秦素之外,上官莞也在等他,大约是有事要请李玄都定夺。 秦素示意上官莞先说。 上官莞也不矫情,先是大概汇报了他们四人的进展,然后她要请李玄都定夺的事情也很简单,只有一个字,那就是“钱”。谋划这样的大事,没钱是不行的,李玄都细分了客栈各部权责之后,其他各部都有日常开支和各自留存出来可以自由支配的“小钱库”,如果需要大额开支,则要从账房那里走账拨款,而且还要得到李玄都的同意。 其实此事应该由宁忆开口才对,只是宁忆暂时脱不开身,只好由上官莞开口。 上官莞从袖中取出一份提前写好的预算清单,交给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清单,快速扫了一遍,对于清单上罗列的各个条目均没有异议,下方还有宁忆、慕容画、上官莞、陆雁冰四人的签字。李玄都坐到书案后,提起一支朱笔写了“照准”两个朱红大字,因为死囚名字才用朱笔书写,所以李玄都又换成墨笔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玄都将这张清单交还给上官莞,说道:“帝京城中也有太平钱庄的票号,可以先去那里取款,事后把票据和清单一起寄回剑秀山,让账房入账。” 上官莞应下,然后告辞离去。 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两人。 秦素将楼心卿的话如数复述了一遍,也包括谢雉想要与李玄都面谈之事,然后问道:“会不会是霸王夜宴?” 李玄都沉吟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秦素露出忧虑之色,说道:“那还去吗?”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若有所思道:“皇宫之中,会不会有类似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一类的阵法?若是有,还真有可能是霸王夜宴。” 秦素道:“不管有还是没有,都是宫廷秘辛,可能只有儒门中人和内廷之人才能知道。不过我的意思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李玄都道:“我倒觉得可以借着此事考验下儒门,我们不是盟友吗?把这个问题抛给盟友,看看他们会不会如实相告。” 秦素问道:“如果他们故意欺瞒呢?我觉得儒门中人很可能借刀杀人。而且我们也没办法判断儒门所言的真假。” 李玄都道:“事后就知道真假了。” 秦素皱起眉头:“你要以身犯险。” “此事拖了这么久,该有个了断。”李玄都说道,“这就好似两人交手,不一定要按照章法循序渐进,未必起手就是试探,也可以起手就是杀招。” 秦素欲言又止。 李玄都安慰道:“你也不必担心我,上次在太白山对上澹台云,我只用了三次‘太易法诀’,还剩下一次‘太易法诀’,就算有什么阵法,多半也拦不住我,上次大真人府一战,我便是以第四次‘太易法诀’破去了……” 说到这里,李玄都顿了一下,笑道:“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你人事不知,没看到我大发神威的场面,真是可惜。” 秦素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她的确没见过李玄都大破“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场面,事后却不止一次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过具体过程,其中以陆雁冰的描述最为绘声绘色。 按照陆雁冰的说法,当时李玄都好似变了一个人,什么大喊大叫,不似人声,什么双目赤红,大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什么浑身气机不要钱一般奔涌而出,天昏地暗。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李玄都,真是被吓到了。 在陆雁冰看来,李玄都应该也被吓到了,当年张白月死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力竭昏迷,被张海石带着返回东海,张白月自尽的死讯是事后得知,而且李玄都在事前也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这次却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眼睁睁地看着秦素被人偷袭,如果秦素果真被人杀死在李玄都眼前,区别可真是太大了。 陆雁冰说起此事的时候还有些心有余悸,一则是怕秦素这个好姐妹兼未来嫂子真死了,二则是怕李玄都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比如在大真人府大开杀戒,好在李玄都很快就发现秦素没死,便逐渐镇定下来。 秦素事后听到这些,心中自然是欢喜的,这无疑证明了她在李玄都心目中的地位,唯一可惜的是她没能亲眼看到李玄都发狂的样子。 说起来,这还是李玄都第一次主动提起此事。 李玄都问道:“你不信?” “我信。”秦素忍不住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上次没能看到你大发神威,很是遗憾,所以这次特意补偿我一下?” 李玄都笑道:“也可以这么说。” 秦素知道李玄都心意已定,多半是劝不回来了,转而说道:“你就算要将计就计,也要做好十全准备,你打算带谁去?总不能你只身赴宴。” 李玄都道:“当然要做好十足准备。” 秦素忽然又想起一事,说道:“上次你之所以能破‘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是因为主持阵法之人不是长生境,如果皇宫中真有类似大阵,又是龙老人亲自主持……” “必不可能。”李玄都摆手道,“谢雉是皇宫的主人,儒门是谢雉的敌人,如果真有这样的阵法,谢雉怎么会把大阵交给儒门中人?那岂不是将门锁的钥匙交托给门外的强盗吗?她就不怕龙老人直接用阵法把我和她一起杀了?” 秦素哑然,不得不承认是自己想得简单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至于如何准备,也很简单,我这次赴宴不带一人。” 秦素立刻反对道:“不行,最起码要带巫咸一起去,有她照应你,就算谢雉把澹台云请了过来,也不怕。” “先不要着急。”李玄都抬手示意秦素稍安勿躁,然后说道,“巫咸不比当初了,体魄太过孱弱,不能身陷险境,藏在暗中更好,好在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存在。而且仅仅是巫咸一人,也未必就能控制局势。你说的没错,澹台云不可不防,她现在一味搅浑水,让人生厌。” 秦素忍不住道:“在我的印象中,澹台云不是这样的人,难道真因为宋政一死就性情大变了?” 李玄都摇头道:“不至于如此。澹台云因为宋政的缘故想要杀我,这没有错,可说她因为宋政就破罐子破摔,那就不对了。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明白凭借凉州、秦州等地,少了地师之助,无法图谋中原,于是她决定经营西域和草原,现在她搅浑水,应该是为了拖延时间,避免中原过早一统,主要还是防备辽东。” 秦素有些明白了:“如果辽东大军一统天下,必然要收复凉州和秦州,过了凉州,便是西域,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兵锋顺势转向西域,澹台云这是已经在未雨绸缪了。” “没错。”李玄都道,“澹台云搅浑水的目的是让双方平衡,势均力敌,谁弱她帮谁,现在看来,她觉得是朝廷更弱一些,或者说她觉得朝廷对她的威胁更小一些。当然,也不排除个人恩怨,对于澹台云来说,正是新仇旧恨,公私兼顾。” 秦素感慨道:“难怪古人说,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澹台云为了谋求西域一隅之地,却是放眼天下大势了。” 李玄都道:“所以这位女帝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你不妨向她学一学。” 秦素柳眉倒竖,佯怒道:“怎么,我学澹台云,你打算学一学宋政?” 李玄都一怔,随即笑道:“老爷子和地师,哪个不能学?我偏要学一个手下败将做什么。” 秦素轻哼道:“是了,地师有一妻一妾,一个冷夫人,一个罗夫人,你也想学地师坐享齐人之福?至于老爷子,倒是不滥情,却也无情。” 李玄都哑然道:“这……这是怎么说的,那我学老天师总可以了吧?” 秦素重重哼了一声:“好啊,老天师终生未娶,你若想要悔婚,直说便是,何必绕圈子。” 李玄都无奈道:“那我学岳父?” 紧接着,李玄都心有灵犀地与秦素异口同声道:“说罢,打算让谁来做续弦夫人?” 秦素一怔,随即笑道:“你坏死了。” 李玄都道:“你不讲道理,还倒打一耙,是我坏死了。总共就这么几位前辈,不娶的不行,续弦的不行,无情的不行,滥情的不行,纳妾的也不行。那我只好谁也不学,做李玄都了。” 秦素笑道:“这就对了。” 李玄都轻咳一声,正色道:“继续说正事,不动则已,一动就要雷霆万钧,将对手置于死地。我虽然孤身一人赴宴,但外面一定要有我们的人,你亲自负责此事,把我们这边能请动、调动的天人境大宗师,通过邀月洞天,全部秘密召集到帝京。记住,此事一定要密。” 秦素收敛笑意,郑重点头。 李玄都道:“另外,辽东那边,你也去信一封,具体内容,我会先替你草拟一份,你再酌情删减修改。” 秦素点头道:“好。” 第十章 风雨将至 皇宫大内,殿宇重重,容纳几十万人也不成问题。 伪仙们便居住在宫城之中,每个人都如嫔妃皇子一般,有独立的门户院落,平日里进出自由,不受约束,还受朝廷供奉,比起那些没有宗门为依靠的江湖散人实在是好太多了。 不过在众多伪仙中,机遇最好的还是兰玄霜,平白捡了半座北邙山,如今俨然是道门中的重要人物,却是其他人不能比的。 经历过满春院的变故之后,伪仙们全部回到了宫城之中,很少外出,毕竟如今城内局势紧张,他们也不想招惹是非。 褚尊量看上去是伪仙中年纪最大之人,实际上仅仅是看上去而已,他的苍老外貌恰恰说明了他是伪仙中修为最弱之人。 “玄都紫府”是个极为神奇的所在,伪仙们被强行合道之后,他们的境界修为都会攀升至天人造化境以上又不能真正跨过长生门槛的假长生境界之中,此后千百年,本身修为再无半分寸进。待到脱离“玄都紫府”后,则会恢复本来的境界修为。 换而言之,进入“玄都紫府”的时候是什么境界修为,离开“玄都紫府”的时候还是什么境界修为,不会因为合道而有任何变化,等同是蹉跎了百年。 虽然伪仙们境界修为不俗,寿元远胜常人,又曾在五行洞天中吞食了部分炼制长生不死之药的材料,得以延长寿元,这才不至于在离开“玄都紫府”后就变成一堆枯骨,但延续寿元的长短与自身修为高低有着直接关系,如褚尊量这般境界寻常之人,已经是寿元不多,难免显得苍老。 反观陈眠、纳兰絮、兰玄霜等人,修为更高,延长的寿元更多,哪怕被扣除百年光阴,仍旧还有相当充足的寿元。尤其是陈眠,是伪仙中的佼佼者,最深不可测之人,也是看上去最为年轻之人。 正因如此,陈眠的住处最为华贵。 在他的院子中,有一座小湖,虽说不大,但毕竟是地位十分特殊的宫城之中,就是内城,也只有公侯宗室才能有引水入府的大手笔。 陈眠是个怀旧之人,他不喜欢大魏,也不喜欢大晋,而是向往明空女帝和李氏皇族的年代。他不喜欢皇城、内城、外城格局如一个“凸”字的帝京城,更喜欢一百零八坊如棋盘版排布的西京城。他不喜欢椅子,更喜欢席地而坐或者使用矮榻。 于是他让人将一座临湖的暖阁改建了一番,先是将地砖换成木质地板,地板下用一根根木柱撑起,与地基隔开大约三尺的距离,走在上面会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一声声鼓点。又将椅子和桌子换成矮榻和低矮案几,最后将面向湖水的大半面墙壁改成推拉式门扉,若是夏日,推开门便是一汪湖色带着丝丝凉气涌入阁内,畅快怡人。如今虽然是冬日,但湖水结冰,落雪之后也别有一番意趣。 此时暖阁面向小湖方向的门扉大开,寒风灌入,阁内两人相对而坐。 其中一人直接席地而坐,意态随意从容,正是陈眠。另一人坐在矮榻上,榻上有一小案,放着清茶,正是纳兰絮。 地面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湿气,也是陈眠的要求,每个时辰用清水冲洗一次,可诡异的是,在这个寒冬天气里,阁内竟然不结冰。刚刚冲洗之后,甚至可见地板上的水珠粒粒分明,然后才慢慢干掉。 若是细心望去,就会发现这些水气并非蒸发了,而是化作水气萦绕不去,使此地成为一座“水阁”,一座不会因为寒冷而冰冻的水阁。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陈眠望向门外已经结冰的小湖,叹息道:“天下如铜炉,竟无一尺净土。” 纳兰絮默然。 陈眠说的是如今帝京局势风云突变,已然到了狂风暴雨的前夜。而他们则是一群上无片瓦遮身的可怜人,只能直面这场风雨,无处避雨。 过了好一会儿,纳兰絮才开道:“我们应当如何?” 陈眠道:“身在局中,不由自主,只能舍命一搏,以求向死而生。” “竟至如此地步?”纳兰絮有些吃惊。 陈眠道:“王朝兴衰更替,哪次不是尸山血海,休说是我们,便是长生之人,卷入其中,也未必能安然无恙。” 纳兰絮再次沉默。 陈眠打了个哈欠,说道:“如果我所料不错,太后快要到了。” 话音落下,木阁外便响起了踩在空心地板上的脚步声,“咚咚咚”如轻轻敲鼓。 …… 寻常人锤炼体魄,若是不得其法,穷其一生也只能止步先天境,随着年龄增长,气血日益衰微,故而江湖上如“血龙丹”这等弥补气血不足的丹药十分珍贵。 这样的人算不得修持之人,更算不得修真之士,此生更无缘长生之仙。 紫燕山人在幽冥谷中得了四位大巫用以诛杀巫咸的四根骨杖,并从其中一根骨杖中悟出了一门名为“体之术”的巫教秘法,可以彻底改变体魄,与人仙的真身有几分相似,又不完全相同。 紫燕山人返回帝京后,几经斟酌考虑,决定开始闭关修炼这门秘法。此法对于悟性和资质的要求还在其次,主要是考验心性,毕竟是彻底脱胎换骨,其中痛楚更甚于凌迟之苦,有几人能够坚持得住? 此法凶险之处就在于此,修炼过程中若是承受不住万千苦楚,那便要功亏一篑,遗患无穷。但也不得不承认,此法是一条终南捷径。 钦天监被儒门经营数十年,其中玄机无数,在其地下有一座静室,紫燕山人独自一人进入静室后再开启阵法,整个静室便与外界隔绝,除了位于静室内的紫燕山人和掌握整个钦天监枢机的龙老人,再无人可以通过正常手段打开。 整个静室内空荡荡的,只有一块长条青石作床,此外更无别物。 紫燕山人盘坐于石床上,按照“体之术”的法门开始运转自身气机。 与人仙重视气血和穴窍不同,巫教的“体之术”以“骨”为重中之重,认为骨是人体的枝干根本,毕竟无论是皮肉,还是筋络,都离不开骨的支撑,若无骨,可就真是一堆烂肉了。 巫姑曾经亲手解剖了数百尸体,发现每人的骨骼数量都一般无二,成人共有二百零六块骨,躯干骨五十一块,颅骨二十九块,上肢骨六十四块,下肢骨六十二块。其中脊椎最为重要,将躯干骨、颅骨、上肢骨、下肢骨四大部分连成一体,由下而上共有三十三块骨,刚好契合三十三重天之数。 故而在骨骼中,又以脊椎最为重要。 修炼脊柱是第一步,之后就以脊柱为中心,分别修炼躯干骨、颅骨、上肢骨和下肢骨四大部分,每一部分都需要吸纳大量天地元气,同时还会伴随巨大的痛苦。 紫燕山人倒不担心元气不足,他身下的石床是儒门先贤以极北之地百丈坚冰下的上古青玉制成,有汇聚天地元气和地气之妙用,最终形成一方“湖泊”,沉浸其中修炼,不亚于一般的洞天福地。 当然对于修炼“体之术”来说,仅仅是元气充足还远远不够,此外还需要修炼之人的心志足够坚定,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同时,仍旧能精确运转体内气机淬炼骨骼,这也是修炼秘法的最大难题所在。 随着紫燕山人开始运转气机,其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血液、经脉、筋肉、皮肤渐渐淡去,只剩下一块块骨骼,乍一看去,此时的紫燕山人仿佛变成了一具骷髅。 初时不觉如何,只是随着运行功法,紫燕山人先是感觉全身骨骼传来酥麻感觉,继而这种酥麻感觉变为瘙痒,最后又由瘙痒变为钻心之痛,仿佛是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自己的骨头,直入骨髓,这种感觉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此等苦楚,饶是紫燕山人也难以承受,脸庞瞬间变得扭曲狰狞,双手十指下意识地抓向身下石床,只是石床坚固无比,就算他也难以留下半点痕迹,反倒是让自己的指甲碎裂翻起,鲜血淋漓。 紧接着,他体内传来一连串的骨头碎裂声音,连绵不绝,好似全身上下的骨头正在被一点点碾碎。只是听声音就要让人毛骨悚然,残忍恐怖的程度更甚于青鸾卫的诸般酷刑。 与此同时,可以清晰看到在紫燕山人的体内有一道道气机沿着特定脉络飞快游走,原本的骨骼先是寸寸碎裂,然后在气机的滋养下又恢复如初。 如此过程周而复始,每重塑一次,骨骼便幽深一分。 紫燕山人猛然松开双手,仰头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惨叫,宣泄痛苦的同时竭力保持着自己灵台的一点清明,不使前功尽弃。若是在此时失去理智,任由这股气机在体内肆意游走,随意重塑骨骼,待到再醒来时,便没了半点人形。 修炼秘法,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时修炼,要分神和心火相抗。这石床虽然算不得仙物,但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修道人坐卧其上,心火自清,因此帮了紫燕山人大忙,始终没有被这痛苦击溃,反而是坚持了下来。 第十一章 改制 历朝历代都会修建大规模的驿道、驿站体系,以供传递消息。所谓“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平明发西京,暮及陇山头。”一般每隔二十里有一个驿站,一般是日行三百里,根据情况紧急不同,又可分为四百里、六百里、八百里不等,这也就是八百里加急的由来。 中原王朝最为鼎盛时,有一千七百个驿站,驿卒近两万人,遍布天下。如今大魏衰弱,仍旧保留了驿站体系,传递消息比不得飞剑传书,也不容小觑。就算是从岭南出发,前往帝京,也用不了半月的时间。 帝京与朝阳府之间,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既是一州之隔,又是一关之隔,若是要传递信件,只需要用两天的时间。 虽然李玄都不会使用朝廷的驿站,但是太平宗也有一套完整的体系。太平宗在各地开设客栈和钱庄,如一张大网,如此一来,也可以传递信件往来于各地之间,只要是有太平客栈的地方,书信便可送达。不过花费也是相当不菲,等闲江湖中人都承受不起,除非是特别重要紧急之事,否则都不会采用。 这次李玄都便动用了太平宗的渠道,用了两天的时间,将秦素的信连同太平钱庄的样钱一同送到了辽东。 秦清已经从太白山的大荒北宫返回朝阳府的秦家大宅,所以信件直接送到了秦清手中。秦清派人将赵政从总督府请来,又将李玄都送来的样钱交给赵政。 赵政一一仔细看了,太平钱和无忧钱已经流通多年,不必多说,他对三枚银圆也没什么意见,因为银圆的关键是针对“火耗”,而太平钱庄已经将防伪做到了极致,很难有人冒充。 赵政真正在意的是与银圆配套的铜圆,因为百姓们在日常使用最多的还是铜钱。 秦清问道:“不知正己如何看待此事?” 赵政沉吟道:“推行新币改制,废两改圆,其目的在于解决‘火耗’之害,我没有意见。只是这铜钱一事,还有待商榷。” 秦清和赵政两人主政辽东,职责各有不同,秦清总揽大局,赵政主掌民生经济,接下来才是主掌兵事的秦襄和负责钱粮的秦道远。在这方面,秦清不如赵政,所以都要征询赵政的意见。 赵政略微沉吟后,说道:“自从李氏皇族时代河朔藩镇叛乱,中原一片混乱,土地兼并现象十分严重,延续了近三百年之久的均田制终告瓦解,使得建立在此基础上的租庸调制亦无法继续施行。德宗皇帝由此推行了两税法。其得名来源于其纳税时间分为夏秋两季,以户税和地税代替了租庸调,舍弃了以丁身为本的原则,实行‘唯以资乡为宗’的‘户税’,即按资产的多寡定出户等,再按户等高低征税。这是一种钱税,但在真正实行的过程中,仍以实物税为主。后朝廷又明文规定,两税既可以纳钱,也可交纳布帛。” “大晋仍旧沿用两税法,本朝穆宗之前,也推行两税法,但有所改动,除征收夏税丝、绵及秋丝外,还增加了所谓的按栽桑株数征收的‘农桑丝绢’和染料等税科。直到武德六年,张肃卿推行新政,新的税法将朝廷征收实物一律改为征收银两。” “这条新政自然是有道理的,因为此时的民间丝织业已经很是繁荣,市面上流通的丝绸很多,朝廷已可用钱买到所需的各类丝绸。所以将一切实物税都改征为银钱,也是必然结果。” “张肃卿的新政把各府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这样大大简化了税制,方便征收税款。同时使地方官员难于作弊,进而增加国库收入。接下来便是摊丁入亩和士绅一体纳粮缴税,只可惜张肃卿在后者上面栽了大跟头,不仅身死族灭,就连以前的新政也人亡政息。” 秦清问道:“从两税法到一条鞭法,又与铜钱有什么关系?” 赵政道:“本来没有太大关系,可因为张肃卿人亡政息的缘故,就有关系了。” 秦清道:“倒要请教。” 赵政解释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正所谓巧取豪夺,‘豪夺’还在其次,关键是‘巧取’二字。太平客栈的铜钱质量太好,含铜太高,奸商就会大量收购铜钱,然后将铜钱铸成铜器转卖。这样一来,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就少了,铜钱一少,那么必然就升值。打个比方,本来朝廷定的官价是一两银子换一千铜钱,现在铜钱数量大大减少,铜钱的购买力就大大增加,那么一两银子可能就只换得到五百铜钱了。 “可百姓还要交税,因为一条鞭法不再收取实物税,统一收取银两。一般百姓是没有银子的,都是用铜钱流通。如果说百姓要缴纳二两银子的税款,按照市面上五百铜钱就可以换一两银子,明明按市价只用交一千铜钱就可抵税,可朝廷不管,必须按官价来,没银子,你就交两千铜钱。” “而那些贪官呢,他们有银子,他们收了百姓的铜钱后,自己拿二两银子出来,换走百姓的两千铜钱的税钱,再把铜钱放到市面上,就可以兑换四两银子,就这样盘剥了百姓。” “如果用劣币取代良币,虽然奸商们不会再收购铜钱,但这壹圆、中圆、小圆便要被奸商用劣币兑走。紫府他们已经看到了这一点,所以规定只能用铜圆兑换,可铜圆又难免被奸商收购,导致流通不足,届时便会民怨四起,大量商人开始自行铸钱,劣币驱逐良币,最终导致银圆名存实亡。” 秦清听明白了,叹息道:“官商勾结,关键还是在于吏治,不然善法也会变成恶法,张相实行一条鞭法是为了充盈国库,却被他们变成了敛财的工具。” 赵政道:“正是如此,所以想要推行新币,要先刷新吏治,打击贪腐,整肃奸商,改革税法,发现有借机敛财之人,严惩不贷,不然这新币也要无疾而终。” 秦清笑道:“紫府嘴上说得好听,请秦赵二公指正,这是给我们出难题了。钱,他铸完了,防伪没有任何问题,接下来能否推行,就要看我们两个老家伙的了。” 赵政亦是笑道:“我们可要迎难而上了,不能让年轻人小瞧了。如果这新币真能推行开来,让一条鞭法起死回生,再丈量天下土地,继而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税,真就能海晏河清了。” 秦清道:“如今天底下最大的地主就是儒门,士绅们也多是儒门弟子,若真要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前者也就罢了,后者却是在挖儒门的根基,一个不慎,便要万劫不复。” 赵政轻声道:“所以非要一场大变不可,从下到上,从里到外,好好清理一遍。若仅仅夺取一座帝京城,还是皇权不下乡,还是地方宗族士绅自治,那么士绅还是不必缴税,什么也不会改变。” 秦清冷冷一笑道:“这是一件难事,就算以皇帝之尊推行,也难免要暴毙身亡。” 赵政笑道:“以月白的境界修为,这条路恐怕是行不通。” 秦清摆了摆手:“第一,我不是皇帝。第二,若不是紫府,我可能已经被澹台云所伤。至于第三……以后再说罢。” 赵政道:“我知道紫府为什么要整合道门了,儒门是必须解决的,地主是必须解决的。儒门曾经是推动世道发展的助力,现在它是世道发展的阻碍。此一时彼一时也。” 秦清感慨道:“儒门最大的弊端就是,他们的道理大部分都是对的,同时也是大部分儒门中人做不到的。道理只能悬挂在天上,落不到地上,就像星星月亮,对于国计民生何益?那道理再对又有什么用呢?从来都是架起大锅煮稻米,没有架起大锅煮道理的。” 赵政也算是个半个儒门中人,却不反驳,说道:“儒门嘛,愿景是美好的,天下大同;志向是远大的,为万世开太平;能力是欠缺的,最起码我这辈子是看不到儒门的大同和万世了,不知后人们能否看到。” 两人相视而笑。 秦清和赵政是老友,也是搭档,平时相处闲谈常常会拿儒门打趣。这也是必然,主政一方,与书斋里做学问,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书生接触了实务,就必然会改变想法,也就不是书生了,这才有了那句“圣人的书,都是给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 秦清感慨道:“地师有句话很对,治理天下,只要百姓人人富足,再大的问题也不是问题,若是百姓人人贫穷,再小的问题也是问题。关键是如何富足,这可是头等问题,现在看来,从改制着手,是最可靠、最直观的手段。” 赵政轻声道:“改制就要触及儒门的利益。” 秦清平静道:“儒门交给我和紫府,我们会给儒门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赵政先是一怔,随即便听明白了秦清的话外之音。 第十二章 动员 不仅是秦清收到了来自帝京的信件,还有许多人同样收到了秦素或是李玄都的亲笔信,并见到了送信的客栈使者。这些使者都是上官莞精挑细选出来的可靠之人,也都是小心谨慎之辈,他们除了送信以外,还有引路的职责。 这些信件的内容大同小异,就是请收信之人跟随送信之人通过邀月洞天秘密前往帝京。 李玄都这次的手笔不可谓不大,要胜过当初的讨伐北邙山,只是稍逊于玉虚斗剑而已。 当然,在某些人眼中,也有李玄都借机彰显大掌教威严的意思。 名单是秦素定下的,以宗门作为区分。蜀山剑派和唐家堡还要负责幽冥谷的后续事宜,这次被排除在外。 道门二十二宗,首先除去无道宗、道种宗、真传宗、浑天宗、真言宗,也就是还剩下十七个宗门。其中无道宗和道种宗在澹台云的掌握之中,仍旧处于敌对状态,真传宗和浑天宗则在谢雉的掌握之中,同样的道理。唯独真言宗,经历了大真人府之变,元气大伤,又要在西域应对无道宗的进攻,无暇分身,李玄都也不去为难他们。 在这十七个宗门之中,还要再行区分,比如静禅宗和天乐宗,俱是人才凋零,甚至没有天人境大宗师坐镇,李玄都同样没有强求。 剩余十五个宗门是主力。 首先是李玄都麾下的太平宗、皂阁宗、阴阳宗、牝女宗,其中皂阁宗的兰玄霜和阴阳宗的上官莞已经来到帝京,牝女宗的冷夫人也距离不远,都不必多说,太平宗这边则是请大长老沈元舟亲自出面。 再就是过去的正道六宗之五:正一宗、慈航宗、玄女宗、法相宗、金刚宗。 都是老熟人了,比如正一宗的张鸾山、慈航宗的白绣裳、玄女宗的萧时雨、金刚宗的悟真、法相宗的左雨寒,与之对应,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这三位当年帝京之变的亲历之人却要担当起留守的职责,与当年相比,三人的经历虽然有所波折,但大体方向还是相差不大,除了苏云媗之外,颜飞卿和玉清宁都已经是一宗之主,苏云媗也是迟早之事,大概在白绣裳嫁给秦清之后,便会正式接任慈航宗的宗主。只是任谁也不会想到,天宝二年时摔得最惨的李玄都竟然会成就最高,远超三位故人了。 除此之外,石无月作为例外,也会来到帝京。 然后是正道四宗:清微宗、东华宗、神霄宗、妙真宗。 清微宗实力最为雄厚,另外三宗也不容小觑,只是这四宗牵涉到李道虚,关系特殊,李玄都态度犹豫,没有直接通知三位道门真人,只是通知李非烟和张海石两人,然后再请两人根据具体情况商议之后决定通知三位真人与否。无论两人最后作何决定,李玄都皆是支持。 最后是补天宗和忘情宗,这也是重中之重。 在各大宗门中,这两大宗门与李玄都麾下各宗一般,都会倾尽全力,不过具体人选,就不是李玄都做主,而是秦清做主。 可以说,李玄都精心准备的第二次帝京之变,无论是规模大小,还是激烈程度,都会远超天宝二年的那次帝京之变,那么结果也必然不同,注定要天翻地覆。 这次被召集众人的身份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是一宗之中的重要人物,自然不能说走就走,要提前安排好手头上的诸多事务才能动身,所以一时半刻之间不可能悉数到齐。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冷夫人。 冷夫人一直都藏身于邀月洞天之中,邀月洞天内部路线错综复杂,没有人领路,很难找到冷夫人的居处,而冷夫人也不主动出来,尤其是她将大权交给柳玉霜之后,好似一个丧夫守寡的老太太,平日里清心寡欲,诚心礼佛,不见外客。 可要说冷夫人心灰意冷,就此不问世事了,那是谁也不会相信的事情。 果不其然,冷夫人接到李玄都的书信之后,终于是离开了邀月洞天,第一个来到帝京城,主动登门拜访李玄都。 冷夫人有两重身份,一重身份是牝女宗的宗主,另一重身份则是地师留在人间的“遗孀”,虽然用“遗孀”二字并不那么恰切,毕竟地师并未死去,而是飞升,不过飞升和身死对于人间之人都相差不多,所以也可以勉强用来形容冷夫人。 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衣钵,他能有今日,地师遗泽功不可没,无论李玄都如何不认可地师的部分想法,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所以看在地师的面子上,李玄都也会对冷夫人礼敬几分。 李玄都亲自接待了冷夫人,会客地点则在李玄都的书房。 虽然名为书房,但在许多时候,也承担了议事场所的功能,所以极为宽阔,也不止一把椅子,用来待客并不逼仄。 李玄都没有坐在书案后面,而是与冷夫人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冷夫人先是寒暄几句,然后切入正题:“紫府有意化解牝女宗和玄女宗的多年仇怨,自然是善莫大焉,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恐怕一时半刻之间难见成效,这次紫府召集众人,萧时雨也在其中,若是我与她见面……” 冷夫人的担心倒不是毫无道理,毕竟牝女宗炮轰玄女宗才过去了不到两年的时间,若说淡忘,肯定是不可能之事。不过是为了顾全大局,尽早促成道门一统,强压下去罢了。 李玄都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说道:“这一点,夫人不必太过担心。说到仇怨,各宗之间并非只有牝女宗和玄女宗有旧怨,其他各宗之间也多有争斗,如阴阳宗曾经攻打正一宗,甚至当年的四六之争等等,所以我决定将各宗分为两队人马,一队包括正一宗、慈航宗、玄女宗等宗门,一队包括阴阳宗、牝女宗等宗门,两队并不同时行动,免得尴尬。” 冷夫人立刻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点头道:“还是紫府思虑周全。” 李玄都谦逊一句,又道:“说起来,夫人与上官宗主是旧相识了,而且关系不俗。我听说,夫人几乎将上官宗主视作半个女儿。” 冷夫人微笑道:“姑且算是吧,毕竟我和畏已没有子女,只有婉儿这个义女。” 李玄都道:“夫人若是还有什么疑虑,不方便对我直言,也可以请教上官宗主,许多筹划,都是出自上官宗主之手。” 冷夫人一怔,随即感叹道:“转眼间,当年那个小姑娘已经长大成人,可以独当一面了。” 两人又闲话几句,冷夫人告辞离去。 李玄都倒是不担心冷夫人在帝京城中的安危。 陆夫人很少亲身参与江湖争斗,又多年不曾踏足帝京,所以李玄都要关心陆夫人的安危。冷夫人则不然,一条老狐狸,在江湖中厮杀争斗多年,又是地师的枕边人,自保必定是首要本事。而且牝女宗也不是在帝京毫无根基,就连唐王徐载诩身旁都有牝女宗之人,许多风吹草动必然瞒不过冷夫人的耳目,她自然不会立于危墙之下。 冷夫人离开后,李玄都起身来到书房内间,比起外间要小一些,除了桌椅之外,还放置有寝具屏风,可供李玄都小憩,此时秦素就坐在这里,刚才李玄都和冷夫人在外间的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秦素道:“这位冷夫人,心思多得很呢。” 李玄都道:“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她要不专门跑这一趟探问虚实,我倒要怀疑她与儒门或者太后有什么勾结。” 秦素道:“自从幽冥谷一战之后,儒门就彻底没了动静,有些反常。” 李玄都坐在秦素对面,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这边召集人手,儒门和太后也不会傻傻地坐以待毙,都在各方筹谋。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我真正担心的还是东海那边。” 秦素低声道:“你是说老爷子。” 李玄都叹息道:“还能有谁,若是老爷子也像岳父一般支持我,我何必费这些精力心神,直接一路打进皇宫,活捉谢雉,不好吗?” 秦素忍不住笑道:“好,怎么不好,就连‘玄都紫府’都去得,更何况是一座小小的帝京城。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老爷子支持你,你现在就应该是清微宗的宗主,可能与地师无缘,便没有今日的成就了。” 李玄都没有反驳,毕竟都只是“如果”,又问道:“对了,阴阳宗的其他几位明官,有没有消息?” 当年的十殿明官,大明官王天笑、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李世兴、五明官诸葛錾、六明官金释炎、七明官张铮、八明官魏臻、九明官上官莞、十明官赵纯孝,如今已经是风流云散。 大明官王天笑、六明官金释炎,七明官张铮、十明官赵纯孝已经身死,九明官上官莞归顺李玄都,还剩下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李世兴、五明官诸葛錾、八明官魏臻不知所踪。 李玄都很早就下令让齐王门客和客栈中人留意五人行踪,只是迟迟没有线索。而此事又以上官莞最为上心,毕竟这五人都是阴阳宗之人,麾下还有部分阴阳宗弟子,若能找到五人,说服其迷途知返,受益最大的便是上官莞,谁也不想做一个光杆宗主,就拿道门各宗来说,无道宗的宗主和天乐宗的宗主,其中差别可是太大了。 秦素道:“我正要与你说此事,有李世兴的消息了,你绝对猜不到是怎么找到的。” 李玄都道:“不要卖关子。” “其实不算是我们找到的。”秦素道,“是李世兴主动联络了姑姑。” 第十三章 落雪 李玄都一怔,不得不说,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外,可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说起李世兴的来历,与李玄都也是大有渊源。早年时候,甚至要追溯到几十年前,他曾经是清微宗弟子,名叫李道兴,与李道虚、李道师、李非烟、李卿云都是同辈中人,只是李道兴的年龄最小,在李道虚已经名满天下时,他还声名不显,境界也多有不如。 后来李道虚夺取清微宗的大权,李卿云身死,李非烟与李道虚反目,被排挤出权力中枢,李道兴因为爱慕李卿云的缘故,站在了李氏姐妹这一边,自然也被波及,他愤而离开清微宗,开始在江湖上游历,遇到了地师徐无鬼。 李道兴被徐无鬼传授“太阴十三剑”,徐无鬼本意是想为阴阳宗多出一尊战力强横的剑奴,同时间接削弱清微宗,却不曾想李道兴在机缘巧合之下,竟是熬过了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练成了“太阴十三剑”,不过代价是性情大变,愈发偏激,干脆脱离清微宗,加入阴阳宗,并改名为李世兴,成为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之一。 当年李世兴因为李家姐妹而离开清微宗,可见双方之间是有交情的,而且交情不浅,如今李世兴走投无路,主动联系李非烟也说得过去。 这段往事,李玄都是从二师兄张海石那里听说的,谈不上亲身经历,毕竟李世兴叛出清微宗的时候,李玄都还是个孩子。 现在李玄都回想此事,却觉得有些不对,先把他所知道的经过原委对秦素说了,然后道:“我怎么觉得李世兴爱慕之人并非师母,而是姑姑?” 秦素一怔,随即道:“你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师母身故之后,李世兴并未如何,仍旧留在清微宗中。他反出清微宗的时候,正是姑姑离开清微宗后不久,未免太巧了些。” 李玄都轻笑道:“说起来,二师兄一向对这些男女之事不怎么上心,就算偶有误判也在情理之中。” 秦素如今算是半个李家之人,对于李家的过往也多有了解,说道:“师母与姑姑年龄相差不少,虽然李世兴是‘道’字辈,但以李世兴的年纪来说,不大可能与师母有太多交集,反倒是与姑姑的交集更多一些。只是‘情’之一字,谁也说不准的,不是还有一见钟情吗。不过话说回来,师母也好,姑姑也罢,我们背后议论长辈是非,还有已经亡故的长辈,是不是不太像话?” “姑姑多半不会在意,不过要请师母恕罪。”李玄都也觉得不妥,把话题转开,“李世兴联系姑姑都说了什么?” 秦素道:“姑姑在回信中没有详说,大概是以叙旧为主,同时也有些探一探口风的意思。毕竟江湖中人都知道清平先生与姑姑关系不错,走一走姑姑的门路,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道:“不要把我说得像皇帝一样,这个门路,那个门路,尽是些裙带关系。按照这个说法,有没有人走你的门路?” 秦素轻咳一声:“没有。” 李玄都也不深问,说道:“你觉得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想重回清微宗?还是想重回阴阳宗?亦或是乞求我饶他一命,他打算就此归隐,不问江湖纷争?” 秦素道:“清微宗,他是不敢回去的,谁不知道如今的清微宗暗流涌动?他在这个时候回来,不是引火烧身吗?阴阳宗,倒是有这个可能。”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让上官莞做了阴阳宗的宗主,那便不好贸然插手太多,免得让上官莞生出怨气,所以此事交由上官莞处置定夺吧。” 秦素点头应下。 李玄都忽然起身推窗望去,轻声道:“要下雪了。” …… “体之术”带来的痛苦大大出乎紫燕山人的意料之外,要在这等痛楚之中保持灵台清明运转气机,实在是艰难无比。哪怕有上古青玉制成的石床帮他祛除心火,仍旧逐渐开始意识模糊。 紫燕山人一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另外一股截然不同的痛楚从额头上传来,稍稍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反而又有了几分清明。其中道理,与头悬梁、锥刺股倒是有几分相似。 紧接着,紫燕山人双手避过要害部位不断地拍在自己的身上,五指刺入血肉,全身上下鲜血流淌,染红衣裳,不多时就已经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血人。 鲜血从石床上滴落,在地面上蜿蜒流淌,就像一条小溪。 此时天空中乌云密布,竟是天现异象。 钦天监中有一座等闲人不得踏足的偏院,其中设有一座灵堂,供奉了两个灵位,分别是青鹤居士和虎禅师,龙老人站在灵位的香案前,上了一炷香。 灵堂昏暗,挂着白幡。 在长明灯的照耀下,两个牌位显得有些斑驳。 龙老人凝视着两人的名字,都是他亲手书就。 对于这样的结果,七位隐士都有意料,也有准备,区别只是谁先离开而已。毕竟他们做的是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走上了这条路,很难善终。 忽然之间,有炸雷之声响起,雷光甚至照亮了昏暗的灵堂。 龙老人的眼皮微微一颤,冬雷阵阵,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轰隆隆的冬雷炸起,道道雷蛇乱舞,仿佛要将漆黑的天空撕裂。 再有片刻,有大雪飘落,鹅毛一般,很快天地之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老人披着大氅披风冒雪而至,身上雪白,站在灵堂外的大雪中,默然不语。 龙老人似乎早就预料老人的到来,没有丝毫意外,直接问道:“你觉得紫燕有几分成功可能?” 老人正是赤羊翁,他缓步走入灵堂之中,在昏暗的灯火中与龙老人相对而立,回答道:“前不久的时候我曾劝他把眼光放得长远一点,不要拘泥于眼前的一城一地之得失,何苦早早把自己逼上绝路?只是他不愿听我的劝诫,我也无法可施。至于他有几成把握活下来,在老夫看来不过是九死一生,只是比十死无生稍好一点。不知师兄……以为如何?” 龙老人转头望向紫燕山人的闭关方向,沉默许久,摇头道:“既然是他自己的决定,我们又何必去指手画脚?成与不成,即看天意如何,也看他的造化如何,若是他真有这份机缘,定然能转危为安。” 赤羊翁犹豫片刻,问道:“师兄认为他真能抓住那一线生机?” 如今是儒门中最为年长者的龙老人沉声道:“能否抓住,我说了不算,你也说了不算,只有老天和那他说了才算。” 赤羊翁的神情几度变化,最后叹息道:“我们师兄弟七人,已经有两人先走一步,若是他也紧随其后,就只剩下四人了。” 龙老人抬头望向冬雷和落雪交织的天幕,感慨道:“我们是老师亲自选中的人,自然有一份与我儒门息息相关的气运,天道无常,若是天不绝我儒门,那他自然能化险为夷,可若是天要亡我儒门……” 龙老人话未说尽,赤羊翁的脸色已经变得凝重起来。 龙老人接着说道:“这门巫教的‘体之术’霸道无比,就是长生境界想要练成,也要大费周章,紫燕能坚持到现在而不崩溃,已经殊为不易。平心而论,若不是情况紧急,他不必这样急于求成,而是徐徐图之,未必不能登上老玄榜。” 赤羊翁又是叹息一声:“我已经收到消息,道门那边蠢蠢欲动,只怕是一场大乱、大变就在眼前。虽然我们对此早有预料,也有所准备,但事到临头,还是不敢说尽在掌握之中。” 龙老人道:“既然已经做好了准备,那又紧张什么呢。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如此悲观,仿佛这座帝京城,对于我们儒门注定了凶多吉少。当年太祖皇帝派遣大军,分三路渡过大江,兴师北上,金帐皇帝见大势已去,宣告退位,从皇帝变回大汗,并请求议和。太祖皇帝拒绝议和,儒门先贤辅佐太祖皇帝北伐,兵锋直指帝京,金帐大汗不敢应战,弃城而走,逃回草原。大军所到之处,百姓们壶浆箪食以迎王师,真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那种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境界,犹在眼前。短短不到二百年,这里竟至于一变而为我们儒门的葬身之地了吗?” 赤羊翁没有敢贸然接话。 龙老人说道:“不管怎么说,我儒门才是天下正统,远没有到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时候,道门同样弊病丛生,只要我们不倒下,道门就会再次陷入四分五裂的内斗之中。” 赤羊翁轻声道:“师兄所言极是。” 龙老人又是叹息一声:“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赤羊翁道:“若论积德,谁家可比得过我们?要说读书,儒门自称第二,无人敢言第一。” 两人忽然都陷入沉默之中。 只有门外大雪飘飘,很快便要给帝京城披上一件白衣。 第十四章 玉青园 帝京城外以北,从安定门出城,沿着官道骑马而行大约一个时辰,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园林,名为“玉青园”。 此园始建于孝宗年间,原主人是孝宗皇后之父,世宗年间被收归皇室。穆宗皇帝登基后,将其赐给了燕王。经过世宗和燕王的修葺,如今的已经占地一千五百亩左右,园内有前湖、后湖、挹海堂、清雅轩、听水阁、花聚亭等仿江南山水建筑,被誉为帝京第一园。 燕王因为年迈缘故,很少离开位于帝京城中的府邸,已经多年不曾到这座园林中来,又因为近些年战乱缘故,王府收入骤然减少,可王府开支又是巨大,从宦官奴仆到王府护卫,每月便要万余两银子以上,这还不算人情往来、吃穿用度等开支,所以维护这座园林,便让燕王有些不堪重负。 许多人以为诸王富贵无比,仅次于皇帝,其实不然。当年诸王坐镇各自封地的时候,还能算是如此,可在张肃卿推行新政,诸王陆续入京之后,封地税收和王府收归国有,诸王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原本诸王坐镇封地,时常会出现一州税收难以供应王府开销的局面,朝廷财政压力巨大。于是穆宗皇帝在张肃卿的建议下,将诸王陆续迁入帝京。而诸王经历了宁王之变后,麾下兵马被一削再削,诸王中实力最为雄厚的宁王和齐王被打压,剩下人群龙无首,再加上金帐汗国南下和西北五宗起事等原因,诸王不得不放弃封地王府,进入帝京定居,从坐镇封地变成了遥领封地。 在此过程中,诸王积攒多年的财富大多被充入地方藩库或者收归国库,除了齐王府这个例外,其他王府也成了摆设。其护卫更是从原本三千之数削减到百人,三千之数看似不多,当年齐王徐无鬼就是以三千门客而闻名天下,可见其中厉害了。 这一番操作下来,等同是变相削藩,使藩王变为单纯的亲王。而作为妥协交换的条件,穆宗皇帝同意诸王参与政事,加强了宗室在朝廷中枢的话语权,所以诸王们虽有怨气,但也没有被逼到绝路上,不至于孤注一掷。 如此一来,诸王在事实上成为王朝官僚系统的一员,没了地方藩库的供养,亲王年俸只有一万两银子,财政也随之成为一大难题。 诸王收入一般有这几个来源:第一,爵位的俸禄和禄米;第二,官职的俸禄和补贴,比如宗人府的宗人令便是官职,在爵位之外另有一份俸禄;第三,名下田庄矿场等的收入;第四,名下各种铺子的经营;第五,宫中赏赐;第六,人情往来,交际互赠,不过也是一项巨大支出;第七,随甲,即空额,朝廷拨给的各府兵额是可以酌情使用的,不一定满额,所以诸王如果不要体面,也可以吃空额。 虽然诸王的收入不低,但开支巨大。 一个亲王要养的王府内外关防府员、宦官、随甲以及各种经营庄园店铺的奴仆管事,更甚于一座总督府。其他支出同样极为浩大。尤其是各种用度物资的采办,庄园和陵寝的修建维护,以及王妃、侧妃、世子、世子妃、侧妃、郡主人情往来的开支等等。 燕王年纪大了,子孙多,王府中人口多,开销自然大,这王府的财政便成了个绕不过去的难题。 故而燕王平日里甚是俭朴,其他诸王皆畜声伎,恢园囿,唯有燕王崇尚儒素。其俸粢,除日用外,皆置买田产屋庐,岁收其利。宗室之中,不少人以吝啬笑之,燕王言道:“汝等何无远虑?藩邸除俸粢田产外,无他贷取之所,不于有余时积之以待后人之储,则子孙蕃衍时,将何以为析产赀也?” 这座玉青园,并非燕王主动想要,而是穆宗皇帝因为燕王将谢雉进献入宫的缘故特意赏赐给燕王,燕王不得不要。对于燕王来说,就好似普通百姓得了千里马,扔了不舍得,留着又伺候不起也养不起,关键是皇帝所赐,还不能卖。当然,穆宗皇帝不似世宗皇帝那般好奢华,生活简朴,登基第一件事便是缩减宫中用度开支,穆宗皇帝是不是有意把这个烫手山芋抛给燕王,就不得而知了。 为此,燕王想了个法子,暗地里偷偷地将整座玉青园租出去,虽说此举有损宗室体面,但架不住收入可观,这也是许多没落宗室管用的手段。这些宗室自幼锦衣玉食,不通生计,家道败落之后,就开始卖家当,卖完值钱物件没有其他可卖之后,就把自己住的地方租出去,毕竟都是几进的大宅子,租出去一半,自己和家人还能在另一半生活。 燕王不至于如此,却也算过一笔细账。维护玉青园,王府每年要支出大约两万八千两银子,关键燕王很少过去居住,一直闲着,等同是银子打水漂。可租出去,每年却能净赚十万两银子,而且由租户承担这笔维护庄园的开销,一来一回,将近十三万两银子,而一位亲王的年俸也不过才一万两银子,这等同是平白多出十三年的俸禄,怎么算,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于是燕王便将这座玉青园给租了出去。至于谁有如此大的手笔,肯定不是帝京本地人。倒不是说帝京权贵没有这等财力,而是没这个必要,毕竟都是在本地有宅邸庄园之人,有这十万两银子,还不如好好拾掇下自家的园子。再有就是,燕王也不好意思租给自家人或者邻居,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于是,这座玉青园最后被一户来自江南的苏姓人家给租了下来。 这户苏姓人家不是旁人,正是金陵府中仅次于钱家的苏家,也就是苏云媗的娘家。不过出钱的并非苏家,而是与苏家关系密切的慈航宗借着苏家的名义租下了这座庄园。 要说豪富,世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太平宗、补天宗和清微宗,其实掌握南海的慈航宗并不逊于此三宗,从其以一己之力支持正一宗的财政便可见一斑,后来正一宗迅速衰弱,除了张静沉自己作死以外,慈航宗的态度变得摇摆也是关键原因。 之所以慈航宗名声相对不显,是因为慈航宗不似清微宗和补天宗那般高调,也不似太平宗那般开设众多票号钱庄,过去一直藏身于正一宗身后,甚是低调。 道门这些年来人才辈出,儒门却青黄不接,与双方的财政情况有着极大关系。儒门以土地为生,道门以商贸为主。海贸兴盛,受战乱影响较小,自然天下英才尽入道门。 其实不仅是牝女宗在帝京城有经营,慈航宗也是如此。当年韩无垢身死,宋政威逼忘情宗,苏云媗带着从忘情宗逃出来的慕容画来到帝京,便已经有了这个念头。待到后来,白绣裳租下玉青园,慕容画还在此地生活过一段时间,白绣裳也是在此地传授慕容画“慈航普度剑典”。待到后来,白绣裳不再经常踏足帝京,便一直由慕容画负责管理这座玉青园。 这次各宗高人上京,正道中人便被安排在玉青园中。恐怕燕王如何也不会料到,自己的庄园竟然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邪道中人另有安排,并不在此地。 邪道各宗中,第一个过来的是冷夫人,而正道这边第一个赶到此地的则是白绣裳。严格说起来,燕王是玉青园的主人,白绣裳才是真正出钱的租户。 白绣裳身份不同寻常,不仅因为她是太玄榜第一人,还因为她在诸多宗主中,更是分量极重,同样是李道虚、秦清、李玄都、澹台云等人之后的第一人。 这次不仅是慕容画,李玄都和秦素也一起过去迎接,毕竟从私人层面上来说,白绣裳还是李玄都的未来岳母,秦素的继母,是长辈。 听水阁中,白绣裳坐了主位,左手边是李玄都和秦素,右手边是慕容画。 因为境界修为越高越难有子嗣的缘故,江湖中收取义子义女成风,师徒之间的关系与父母子女相差无多,白绣裳对待慕容画,也是差不多当成半个女儿。 对于白绣裳而言,“亲女儿”苏云媗已经嫁给了颜飞卿,这是老天师张静修在世时就已经定下的事情,延续两宗之间的联盟,不能反悔。这也是颜飞卿能够复位宗主的关键之一,李玄都的外部压力是硬刀子,正一宗若是没了慈航宗的财力支持,便好似被软刀子割肉。想要钱,那就要认可颜飞卿的身份。想来张静修在世时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一力促成这桩婚事未必不是给这个不是亲子胜似亲子的徒儿留一条后路。 在这种情况下,慕容画能搭上李玄都这条线,是符合慈航宗利益的,白绣裳当然乐见其成。而且本就是她同意慕容画帮助李玄都,此时见到了慕容画,自然要嘉勉几句。 虽说慕容画有过叛逃宗门之举,但对待这位恩人兼师父和半个义母,却是格外恭敬,毕竟救命之恩、授业之恩,说是恩同再造也不为过,秦素这个忘情宗的宗主肯赦免她当年偷盗秘籍的罪过,一半是因为李玄都要重用她,一半是看在白绣裳的面子上。 一时间,倒是其乐融融。 第十五章 无字卷 在座四人之中有三名女子,这三名女子都在辟谷,而李玄都跻身长生境并经历了脱胎换骨之后,也不再苛求饮食,所以倒是省却了设宴接风洗尘。 寒暄之后,白绣裳说起了慕容画的境界修为。慕容画有两大功法,一是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二是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白绣裳精通后者,秦素精通前者,李玄都对于两者都有涉猎,而且境界修为最高。 白绣裳问道:“从聿,儒门读书自然养气,道门修道求长生,各有所求,而我佛门中人修持己身,所为何来?” “从聿”是慕容画的表字,正所谓“从聿从曰”,正是一个“書”字,也就是“书”字。“聿”的意思是笔,“曰”的意思是说话,“从聿从曰”的意思便是用笔来说话,既对应了“书”的含义,也对应了“画”的含义,故而慕容画表字“从聿”。 慕容画没料到师父竟会如此询问,微微一愕,答道:“外魔来时,若是吾等道浅,难用佛法点化,非得出手降魔不可,故而佛祖传下种种降魔神通。” 白绣裳和慕容画都不会遵循这样的道理行事,可其中道理却不能不知,白绣裳听到慕容画如此回答,微微点头,又问道:“你的‘慈航普度剑典’修炼到第几卷了?” 慕容画面带惭愧之色,回答道:“弟子愚钝,又兼未能精进,只修得到‘心字卷’,无缘‘无字卷’和‘我字卷’。” 白绣裳再问:“以你所见,我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与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相比,孰优孰劣。” 慕容画回答道:“功法无优劣之分,境界修为有高下之别。” 白绣裳点头道:“此言不错,若是‘慈航普度剑典’能修炼到‘我字卷’,那便如何?” 慕容画道:“渊深难测,弟子见识短浅,不敢妄加评断。” 白绣裳问道:“倘若给你甲子光阴,你能修炼到何种程度?” 慕容画脸色微变,轻声道:“弟子不知。” 白绣裳又问道:“能否修成‘我字卷’?” 慕容画摇头道:“决计不能。” 白绣裳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以为如何?” 李玄都道:“说到‘慈航普度剑典’,我也刚好修炼到‘心字卷’,以我之见,的确称得上博大精深,妙用无穷。方才慕容师姐说功法无优劣之分,这是自谦之词了,还是有些区别的。‘太阴十三剑’也好,‘北斗三十六剑诀’也罢,都是旁门左道之法,有着许多风险,稍有不慎便要反噬自身,‘太阴十三剑’会心魔丛生,‘北斗三十六剑诀’折损寿元,而‘慈航普度剑典’则是玄门正道之法,可以说是有益无害,至多就是止步不前,以慕容师姐的资质和年岁,甲子之后能走到哪一步,犹未可知。” 慕容画赶忙谦逊道:“不敢,不敢。” 秦素道:“‘太上忘情经’比起‘太阴十三剑’可谓是不遑多让,厉害归厉害,却伤人伤己,甚至是伤人先伤己。” 慕容画深有感触道:“多年苦修,再加上‘心字卷’的苦功,我也只敢维持半炷香时间的‘天算’状态,若是再多,便要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秦素道:“‘太上忘情经’对于境界修为极高,若是修为不到,只能取巧,我的取巧法门是‘太平青领经’,慕容师姐想要取巧,只能在‘慈航普度剑典’上做文章了。” 李玄都接口道:“道门一统,我倒是不介意将‘太平青领经’传授给慕容师姐,只是听岳母的意思,是想让慕容师姐贵精贵专,不要贪多,那我也不好自专。” 白绣裳微笑道:“并非每个人都是紫府,一味贪多,便是样样不精,还是专精一两样绝学为好,虽说‘慈航普度剑典’的‘无字卷’不能化用万法,但也有一番妙用。所谓‘无’字,既有无相之意,也有破后而立之想。只是我不曾修炼‘太上忘情经’,能有多少增益,却是不好妄言,不如请紫府帮忙指点从聿一二。” 话音落下,白绣裳取出两本书册,分别递给李玄都和慕容画。看其材质,应该不是正本,而是白绣裳亲自誊写的副本。 李玄都这才明白,白绣裳先前绕了那么大的圈子,就是为了此刻。毕竟李玄都今不同往昔,白绣裳也不好如以前那般直接开口指点李玄都,只能是借着指点慕容画引出此节。否则她又何必在旁人面前指点弟子,江湖规矩,授徒一般都是只有师徒两人。 而且慈航宗向来是以八面玲珑著称,分明是要赠书,说的倒像是白绣裳求着李玄都一般。 既然是白绣裳的一番好意,李玄都不好拒绝,接过秘籍,开始翻阅。 到了李玄都这等境界,甚至可以逆推功法,所以此时一目十行,不求甚解,很快便大粗略浏览一遍,大致做到心中有数。 总体而言,“慈航普度剑典”的根本在于禅武双修,或者说佛剑合一,剑道和佛法相互对应,佛道在上,剑道在下,以佛法驾驭佛道。故而“剑字卷”是剑道,“心字卷”是佛法,“无字卷”是剑道,“我字卷”是佛法。 “剑字卷”和“无字卷”同是剑道,关键在于内外有别。 “剑字卷”是外,驾驭千百剑,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六十四剑便是六十四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或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或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观音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 “无字卷”是内,修炼之人虽要自废部分气机,但体内却可自生一股剑气,助其御剑、养气、明神、益身。剑气行于经脉穴窍之间,令脉窍丹田日渐宽广,更胜从前。 这也是大多数慈航宗弟子终身止步于“心字卷”的缘故, 毕竟几乎没有人甘心将辛辛苦苦修炼的一身气机白白废掉,所以许多人观看“无字卷”后都会卡在这一步上。这一步既是“无字卷”的入门,也是一道心性考验,故而“无字卷”要在“心字卷”之后。 之所以如此,倒不是慈航宗祖师故意为难后代弟子,而是不得已为之,“无字卷”的关键在于将修炼之人的气机化作一颗种子,种入中丹田,承上启下,继而剑气由体而生,无形无相,千变万化,最是克制“吞月大法”或者“蚀日大法”。 一个人的丹田经脉承受能力终究有限,除去修炼体魄不修气机的人仙,其他人若不废去气机,从丹田中培养出最微弱的剑气逐步适应,而是直接将气机全部转换为剑气,那么就犹如千万利剑在自己体内穿行,只怕功法未成,自己先要身死。 正因如此,“无字卷”的自废气机并不是李玄都的跌落境界,而是破后再立,从头修炼,进境更甚先前十倍,甚至是一举破关,气机也更为精纯。 对于李玄都而言,没那么复杂,他不必自废修为,他有“长生石”和“漏尽通”,完全可以直接在体内转化剑气,顶多是吃些“剑气过境”的苦头。 李玄都看完“无字卷”之后,说道:“以慕容师姐的修为,若是修成‘无字卷’,便可跻身天人造化境,再去运用‘太上忘情经’,便没有后患,毕竟岳父当年成名也是天人造化境。只是想要练成‘无字卷’,毕竟是破后而立,非要多年苦功不可。” 慕容画微微点头,没有急于去看手中的秘籍。她是何等聪慧之人,就算一开始没有明白,现在也回过味来,师父白绣裳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且在这个时候,她不可能去自废气机,只能是等到以后再去慢慢修炼。 白绣裳已经练成了“无字卷”,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是望着李玄都,问道:“那么此法对于紫府可有裨益?”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我的确有些想法,还有待验证。不过‘千剑观音’一式,却是能够臻至圆满了。” 白绣裳自然不是无缘无故送上“无字卷”,接着说道:“我只能尽些绵薄之力,紫府还是做好十足准备,不可大意。退一万步来说,紫府身上所系的不再是一人之希望,诸君之殷殷期望在前,天下苍生之切切推心在后,紫府岂能辜负?若是事不可为,紫府定要以保全自身为重,不可意气莽撞行事。” 李玄都轻声道:“有劳岳母关心。” 白绣裳摆了摆手:“一家之人何必两家之言?” 李玄都也不再过多客气,默默记牢了“无字卷”的全部口诀,将其印在心头。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只消几日的时间,便可初步小成,将他的“慈航普度剑典”再次补全,然后又将秘籍还给了白绣裳。 第十六章 观雪有感 李玄都从玉青园离开之后,又与秦素一起去了玉盈观,如果说玉青园是正道中人的聚集之所,那么玉盈观就是邪道中人的落脚之处。两者一南一北,中间相隔了一座帝京城。 玉盈观是玄真大长公主的道观,占地够大,其中的道姑女冠也不算多,想要瞒过他人耳目并不算难。 李玄都上次来的时候是光明正大地登门拜访,这次便没有那么多讲究了,直接以“阴阳门”进入其中。 整个玉盈观大概可以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众多女冠道姑的居处,平日功课也是在此地,以玉真殿为主后半部分则属于玄真大长公主一人,没有玄真大长公主的许可,等闲人不可入内。李玄都征得玄真大长公主的同意之后,算是暂时征用了此地。 最近兰玄霜便居住于此,同样作道姑装扮,对外宣称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好友,事实上在上官莞的牵线搭桥下,兰玄霜与玄真大长公主也的确有交情。对此,玉盈观的道姑们有些奇怪,却也不敢多问。 兰玄霜不擅长俗务,所以主要只是清修。 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是巫咸醒来,兰玄霜便向巫咸讨教一些修炼法门,虽说巫咸境界修为大不如从前,但毕竟是曾经的一劫地仙,其眼界见识还在,每每都能让兰玄霜大受裨益。 从天人造化境到长生境,是一个缓慢积累的过程,如李玄都这般一步登天之人,终究是个例少数。 若是巫咸沉睡,姚湘怜醒来,兰玄霜便会以前辈高人的身份向姚湘怜传授一些练气法门,百无聊赖的姚湘怜对此很是痴迷,心中的苦闷几乎是一扫而空,很是亲近兰玄霜。 玉真殿是玄真大长公主接待客人的正殿,李玄都在此又与巫咸见了一面,询问起有关四根骨杖的事情。毕竟那四根骨杖是四位大巫遗留,又被儒门得去,不可不防。 巫咸回答道:“巫姑她们专门炼制了这四根骨杖,能杀掉鼎盛时的我,自然不是俗物。用你们道门的划分,可以算是四件半仙物,合起来便算是一件仙物。而且每根骨杖之中都有一门巫教的秘术,分别对应了四位大巫。” 李玄都立时想起巫阳传授给自己的“宙之术”,问道:“不知是怎样的秘术?” 巫咸回忆了片刻,说道:“巫即、巫姑、巫真、巫罗四人分别对应‘幻之术’、‘体之术’、‘魂之术’、‘灵之术’。其中‘幻之术’和‘体之术’顾名思义,就是幻术和修炼体魄之法,‘魂之术’是拘拿魂魄之法,‘灵之术’是通灵之术。” 李玄都心思沉重几分。四根骨杖落在了紫燕山人的手中,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好消息,万幸的是紫燕山人得到骨杖的时间尚短,而且留给紫燕山人的时间也不算多了。 就在此时,有一名客栈地字号伙计带着满身风霜从玉盈观的侧门来到玉真殿外,同时带来了一个刚刚从蜀州传来的消息。 在座之人都是客栈主事人,倒也不必避讳什么,秦素直接说道:“都是自家人,直接说吧。” 这名地字号伙计依言取出一封密信,诵读道:“天宝八载冬月二十五,妙真宗于天苍山青城举行升座大典,万寿真人将宗主之位传于弟子渊真真人季叔夜。具体过程从简,直接省却‘传功’步骤,万寿真人持宗主信物问曰:‘受之否?’渊真真人答曰:‘愿受之。’护法仪式完成,继而受承,万寿真人再问:‘传妙真宗于你,可知受承否?’,渊真真人答:‘率众弟子受承之。’再由万寿真人宣读一百三十六条门规后,渊真真人拜受曰:‘我宗门规,全真道之戒律,渊真今日率妙真宗弟子受之,宗内上下众同门共督之、持之。’万寿真人将宗门信物交由渊真真人之手。由此,升座大典告一段落,众人起身相贺,妙真宗弟子上前拜见新任宗主……” “好了。”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念下去。 伙计微微躬身,熄声退至一旁。 李玄都从椅子起身,走出玉真殿,来到殿外廊上,副手而望。 秦素同样起身,跟在李玄都身后一起走出了玉真殿。 今日有雪,带着一股子冷冽寒意,似乎要渗到人的骨头里。雪花落下,白茫茫一片,仿佛将天地之间完全充斥,只能隐约看到一些模糊不清的山影轮廓。 李玄都望着雪幕,任凭点点雪花被微风吹进廊下,粘在身上,缓缓开口道:“万寿真人真是开始准备身后之事了” 秦素与李玄都并肩而立,轻声道:“妙真宗竟是从未提起此事。” “他们与老爷子关系很深,可能有他们自己的考量”李玄都说道:“而且道门还未真正一统,我也不是道门大掌教,告诉我一声是情分,不特意通知我这个太平宗的宗主,也是本分。” 秦素叹息一声。 李玄都伸手轻拍身旁的廊柱:“有些事情,还是要再快一些。” 秦素心中明白,李玄都是在说道门一统的事情,不由默然。 此时天色已晚,李玄都和秦素干脆不回城了,决定在此地暂住一夜。 长夜漫漫,李玄都不想虚度,又不想打扰秦素等人,便独坐廊下观雪,继而观雪有感,开始修炼从白绣裳处学得“无字卷”。 虽然李玄都不需要散去一身修为,但“无字卷”的精妙还是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效果堪称立竿见影,使得李玄都的修为有了些许增益,虽然增进不多,但以长生境的体量来说,已经十分恐怖,足以让天人逍遥境跻身天人无量境了。 修为增进的同时也让李玄都再一次神游天外。 恍恍惚惚之间,仿佛茕茕孑立苍茫浑沦之中,不见天地万物,不见芸芸众生。忽然之间,又仿佛劈开浑沦,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天清地明。 李玄都再次来到了紫霄宫。 ……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渐渐感觉到一股温暖之意萦绕在身上,慢慢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尊铜炉,炉子里烧的是寸许长的银炭,燃烧之时,火红里透着青,没有一丝烟,温暖如春。 李玄都又将双眼闭上,听见秦素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你醒啦?” 李玄都再度睁眼,这次就不是什么铜炉了,而是秦素的面容。只见秦素一双妙目正凝望着自己。 李玄都渐渐回神,思绪也变得清晰起来,环顾四周,却是在一间厢房之中,布置淡雅,不见奢华,极见底蕴和精巧心思,再加上入鼻有淡淡的檀香味,想来这里应该是玉盈观的客房。此时房中放置有一尊铜炉,透过炉子外罩的众多孔洞,隐约可见炉中火光跳跃,照亮了屋内,屋外还是漆黑一片,风雪呼啸。 李玄都轻轻吐了口气,问道:“我睡了多久?” 秦素轻声道:“一天一夜,要不是我发现了你,你都要变成个雪人了。” 李玄都有些惊讶:“这么久,我在广寒宫中好像只过了大半天。” 秦素道:“看来你收获不小。” “可惜仍旧不能跻身元婴妙境,相差甚远。”李玄都缓缓坐起身来,然后伸出手掌轻轻撩起她的一缕垂落发丝。 两人目光接触,秦素略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下意识地低垂眼睑,不过紧接着便又抬起目光,与李玄都对视,铜炉里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李玄都心中微微一动,伸出手去握住她的纤柔手掌,叹了口气,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秦素柔声问道:“你怎么叹气了?” 李玄都凝视着她的双目,轻声道:“只是忽然有些感伤,从天宝二年到今年,不过六年的时间,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好似过了一甲子似的,我感觉自己也好像老了许多,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活得却像个花甲老人。” 秦素故意打趣道:“你未老先衰,我可是风华正茂。” 李玄都佯怒道:“相约白头偕老,你这是变了卦?” 秦素笑道:“你自己也说了,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还算是年轻人的范畴,到底是谁变了卦?” 李玄都道:“这让我想起两首古人的诗: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秦素脸上微微一红,啐道:“谁要跟你鸳鸯被里成双夜?” 李玄都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你若想要悔婚,直说便是,何必绕圈子。” 这是秦素的原话,秦素无言以对,恼羞成怒,抬手欲打:“登徒子!” 李玄都微微一笑:“我几时对你轻薄过了,你这么说我,我可真要对你轻薄了,不然岂不是白白背了这个罪名。” 说着李玄都便伸出双手,吓唬秦素。 原本坐在床榻边上的秦素明知李玄都并非来真的,还是下意识地向后退出几步,同时双臂交错身前,作防守之状。 李玄都直接起身下床,伸了个懒腰:“睡了一天一夜,可惜没在紫霄宫中见到老爷子,看来老爷子出关了。” 秦素一怔:“你是说老爷子……” 李玄都没有说话,权作默认。 第十七章 一园一观 就在李玄都得知季叔夜继承妙真宗宗主大位的三天后,季叔夜的一封亲笔信也到了,向李玄都详细解释了此事,又在心中言道事出紧急,未能提前告知李玄都,特意向李玄都致歉。 此时李玄都和秦素还在玉盈观中未归,他将信交给秦素,示意秦素也看一下。 秦素接过信看完之后,又将其交还给李玄都,说道:“与我们得到的消息倒是没什么区别,关键在于渊真真人这封信来得晚了一些,事前不说,事后才说,怎么看都有些生米煮成熟饭的意思。难道他们觉得你会反对此事?还是故意做给旁人看的?” 李玄都问道:“那你猜这次妙真宗会不会来?” 秦素一怔:“应该会吧。” 李玄都又问道:“那派谁来?” 秦素迟疑了一下,说道:“其他各宗都是师父前来而弟子留守,那么由此推断,妙真宗多半会是万寿真人亲自前来,这可能也是万寿真人选择在这个时候把宗主大位传给渊真真人的缘故。” “我也是这样想的。”李玄都道,“所以我才说万寿真人是在安排身后之事,似乎他极不看好这次帝京之行,认为这里竟至于一变而为他的葬身之地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多想了,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事事往最坏处想而早做打算也不是什么坏事。” 秦素有些忧愁。 不要说万寿真人,便是她,也谈不上多么乐观。正如李玄都自己说的,要是乐观,他早就一路打进皇宫去了,何必在这里踟蹰不前。 紧接着,秦素又想起一事,说道:“正一道可以名正言顺地娶妻生子,可全真道却是不能婚嫁的出家道人,季叔夜要担任宗主,那个牝女宗的女子该怎么办?” 李玄都道:“这要看万寿真人的意思了,正室夫人的名头是肯定没有了,若是万寿真人心狠一些,会强行分开两人,不过此举治标不治本,待到万寿真人百年之后,还不是季叔夜自己说了算?所以我认为多半是用道侣的名义糊弄过去,算是双方各退一步,互相妥协。” 秦素点点头,认可李玄都的这个猜测。 李玄都放下季叔夜的书信,想了想说道:“素素,就用你的名义给渊真真人回信一封,祝贺他升座一宗之主,就这样。” 秦素犹豫了一下,问道:“会不会有些伤他?” “伤面子?还是伤感情?”李玄都反问道,“前不久刚刚在幽冥谷见面,他只字不提,我刚刚召集邀请诸位宗主共赴帝京,怕他们为难,我甚至没有给他们去信,而是交给二师兄决定。他们转头便来了个升座大典,其他宗主看了要怎么想?还要我怎样留情面?的确,我不是道门大掌教,没有问责和反对的权力,可我难道不是接替了老天师的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一吗?我总有表达自己态度的权力。” 秦素叹息一声:“那就由我出面回信好了。” 她心中明白,李玄都不回应,便是一种态度,会给妙真宗不小的压力,由她出面,则是让妙真宗安心,表明李玄都不会因为此事为难妙真宗,只是表达不满而已。 处理完这件事之后,又有人到了。 这次算是秦素的娘家来人,不说倾巢出动,也是高手尽出,除了景修、秦不一、秦不二这些老熟人之外,还有云承宗。 补天宗内三堂分别是紫薇堂、北辰堂、天枢堂。如今紫薇堂堂主是云承宗,北辰堂堂主是胡良,景修是为天枢堂堂主,在排位上稍逊于紫薇堂堂主云承宗,但在实权上却稍有胜之。 从辈分上来说,上任天枢堂的堂主冷无我和云承宗都是秦清的师叔辈,从年龄上来说,两人与秦不一并称三老,与一众儒门隐士是同龄之人。从这一点上来说,云承宗算是秦素的爷爷辈,就算是李玄都,也比云承宗低上一辈。 秦素见了一众长辈,少不得要以晚辈身份行礼,两位爷爷一叔一姨,四人只是受了半礼,不敢再将秦素视作纯粹的晚辈。且不说秦清和李玄都如何,仅仅是秦素本身,已经跻身天人无量境,又连胜上官莞、王南霆、伊克顿等当世高手,登上太玄榜可谓当之无愧,就算没了李玄都和秦清,秦素也足以在江湖中有一席之地。 至于李玄都,他们是连半礼也不受了。不管怎么说,秦素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有多年的情分。可李玄都并非如此,而且李玄都的身份极为特殊,乃是与李道虚、秦清并列的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一,李玄都讲礼数,他们却不能倚老卖老。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从没有皇帝给国丈行大礼的。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做白绣裳,白绣裳不仅是秦清的续弦夫人,更是在李玄都还未发迹之前就已经结下不小的善缘,多次示好李玄都,李玄都自然要投桃报李。 江湖便是如此现实,辈分这种东西就像是朝廷的三公,尊荣是尊荣,却是个空头名号,没有实权。平常时候,人人都要礼敬三分,可到了关键时候,比如夺门争位,就没什么用了,远不如那些握有实权的官员。 正因如此,辈分高之人遇到辈分低却地位更高之人,都是双方互相给面子,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一团和气。若是如李谨风那般,想要以辈分压人,也怪不得别人不尊老。说到底,江湖不是善地,道德只是遮掩,本质还是弱肉强食,拳头刀剑决定高下之别。若是修为够高,拳头够硬,便是少年郎,也能被百岁老人呼作小友,结成忘年之交,若是修为不济,那就只能乖乖跪下喊一声老祖宗了。 寒暄之后,分而落座。这次是李玄都坐了主位,除了秦素之外,还有兰玄霜作陪,至于巫咸,挡下应该称作姚湘怜才对,倒是不用劈柴了,现在被调去伙房帮厨,这会儿还在摘菜呢,任谁也想不到,这位可怜兮兮的姚小姐就是客栈的六部主事人之一。 云承宗等人早就听闻过兰玄霜这位新任皂阁宗宗主的大名,不敢小觑,虽说是李玄都将兰玄霜扶持上宗主大位,但如果是庸人,也坐不稳这个位子,要不怎么会有烂泥扶不上墙的说法。要是重新修订太玄榜,兰玄霜定然会榜上有名,只是随着各路高人纷纷出山,李玄都现在暂时没有重新排列太玄榜的想法,也许要等到一场大战之后,死伤得差不多了,彻底尘埃落定之后,才会有新的太玄榜出世。 至此,李玄都这边的天人境大宗师已经有:巫咸、白绣裳、上官莞、兰玄霜、秦素、宁忆、慕容画、云承宗、景修、秦不一、秦不二,总共十一人之多。 还有许多人未到,若是全部到齐,天人境大宗师的数量将要超过二十位,不可谓不是大手笔,要知道李玄都设想中的日后道门也不过才三十六位真人。 可以说李玄都已经动用了他可以动用的大部分力量,其中相当一部分甚至不属于他,而是属于他的盟友,比如云承宗等人,便不是听令于李玄都,而是听令于秦清。 可就算如此,李玄都还是觉得困难很大,毕竟对手那边的天人境大宗师也不会少太多,到了如今,李玄都的对手已经不再是某一方势力,而是多方势力的联合,压力倍增。 安顿好云承宗等人之后,李玄都决定让秦素留在玉盈观中,负责这边的事情。毕竟涉及到辽东来人,在李玄都无法抽身的情况下,由秦素出面是再合适不过了。更重要的一点,秦素还是太平客栈的第二号人物,也便于调动巫咸和兰玄霜等人。除了李玄都之外,其他人都无法替代秦素。 至于玉青园那边,则由白绣裳做主,倒不是因为白绣裳租下了玉青园,而是因为慈航宗一向八面玲珑,与各方的关系都不算差,哪怕是“四六之争”最为的激烈的时候,慈航宗作为正一宗的支持者也与清微宗保持了贸易往来,可见其功力,这也是当初双方和谈时白绣裳频频出面的缘故。再有就是,白绣裳作为太玄榜第一人,威望够高,可以让大部分人服气,也包括脾气又臭又硬的萧时雨。 李玄都与秦素交代好之后,孤身一人离开了玉盈观,返回帝京的齐州会馆。 李玄都刚到齐州会馆不久,上官莞便匆匆赶来见他,递上一封请柬,说道:“楼心卿刚走不久,太后那边把日子定下了,请师兄入宫赴宴。” 李玄都没有打开请柬,问道:“什么时候?” 上官莞答道:“腊月初三。” 李玄都默默算了下时日,妙真宗举行升座大典是冬月二十五,他收到消息的时候是冬月二十七,又睡了一天一夜,再加上接待云承宗多滞留了一天,今天已经是冬月二十九。 也就是说,还有冬月三十、腊月初一、腊月初二,总共三天的时间。 李玄都随手将请柬放在一旁,说道:“太后倒是心急得很。” 第十八章 卢家父女 夜幕当空一轮皎洁圆月高悬,月光静谧银白。 长街上一片素白之色,分不清到底是月光还是积雪,有两道身影在街道上一前一后走过。透过浓郁的夜色,依稀可见是一男一女。 走在前面的是张白昼,因为最近这段时间要跟随上官莞频频拜访帝京各路官员的缘故,已经不是江湖人的打扮,换了一身锦衣,倒有几分贵公子的意思了。 跟在后头的却是一名身着白衣的少女,年纪与张白昼在仿佛之间。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走在前面的张白昼猛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子,蹙眉道:“你又何苦纠缠我?” 那白衣女子也随之停下脚步,白衣白裙白绣鞋,眉眼如黛,青丝如瀑,她就站在张白昼的不远处,反问道:“张白昼,你为什么要躲我?” 张白昼沉默不语。 女子见张白昼不说话,又说道:“天南一别之后,你便处处躲我,要不是你最近到处登门拜访,我还不知道你来了帝京。我问你,你来帝京做什么?” 张白昼摇头道:“此乃尊长之命,不便告知。” 女子不怒反笑:“张白昼,你别忘了这是哪里,这是帝京,是我们儒门的地盘,你在我的地盘上,就不怕我为难你?” 张白昼没有作声。 女子似乎也习惯了眼前之人的这般模样,不以为意地自顾自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清平先生已经与儒门讲和联手,我们两家人是一家人了。清平先生想要报仇,儒门则要正君道、明臣职……” 张白昼轻轻说道:“这是儒门之事,你又何必与我说这些?” 白衣女子笑嘻嘻伸出一根纤细青葱手指,遥遥点了下他,笑道:“你可真是个木头,以后怎么能接过清平先生的衣钵?” 张白昼微微色变,怫然道:“我何时说过要接过清平先生的衣钵了?” 女子问道:“那你说的尊长是谁?” 张白昼无言以对,又陷入沉默之中。 女子将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走到张白昼的身前,寒风又起,吹拂起她的几缕青丝,贴在脸颊上。 张白昼几番犹豫,还是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 女子缓缓闭上双眼,静静感受着这片寒冷中的静谧,回忆起前不久的那番父女对话。 如今的她又能依仗谁呢? 依仗眼前这个木头吗? 女子苦笑一声,缓缓睁开双眼,眼眶微红。 张白昼有点搞不懂女子为何会忽然眼红,只是没来由感到心头一阵烦躁,心思不定。 女子正要开口说话,猛然转过头去,神情复杂。 几乎就在同时,张白昼也心生感应,举目望去,如临大敌。 不知何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两人不远处的一处檐角上。 来人是名中年男子,身着一袭青衫,迎风而立,大袖飘摇。 这名儒士打扮的中年男子背负着双手,视线先是扫过张白昼,然后落在白衣女子的身上,缓缓开口道:“幼贞,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张白昼?是块良材美玉,可想要发光成名,最起码也要等到二十年之后。” 女子嘴唇微颤:“爹爹……” 听到“爹爹”二字,张白昼顿时恍然,知道了眼前之人的身份,然后便是有些头皮发麻。 来人正是白鹿书院的山主卢北渠,与儒门七隐士、三大书院的大祭酒们平起平坐的儒门大人物。 也是卢幼贞的父亲。 面对这位书院山主,张白昼的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捏住手腕上的流珠。 卢北渠却是一笑:“张白昼,看在清平先生的面子上,我不为难你,只要你主动离去,割舍了这段尘缘,就当是我欠你一份人情,如何?” 于情于理都该一口答应下来的张白昼,在这一刻却是再难做到心如止水,反而是陷入到天人交战之中。 忽然,一颗晶莹泪珠从女子的脸颊上滑落,她望着张白昼凄然一笑:“我这次来见你,本是想……本是想与你道别的,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必躲我了。” 一声轻响,好似是心弦绷断。 不知何故,张白昼手腕上缠绕着的流珠散落一地。 张白昼怔怔低头望去,一颗颗流珠掉落在地,在他脚下的地面上滚动着,甚是轻微的声音在寂静夜色中却是格外清晰。 他沉默片刻之后,缓缓抬起头,望向立在檐角上的中年男子,脸上的神情格外坚毅。 卢北渠背负双手,说道:“年少俊杰。” 张白昼沉声道:“卢先生过誉。” “过誉?”卢北渠微笑道:“算不得过誉,张家子弟,又跟在清平先生身旁,前程远大。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你以后的路还很长,万不要为了眼前的一时意气,自毁前程,有些话本不该我来说,不过既然说到了这里,那就一并说了罢,在你年轻的时候,你所认为的正道正路,未必就是对的,待你年长之后,经历的世情多了,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张白昼缓缓说道:“小子离开宗门时,家师曾经再三叮嘱,若是小子有幸见到白鹿书院的卢先生,定要以礼相待,聆听卢先生的教诲,方才卢先生所说的话语,小子已经记在心中了。” 卢北渠眯起眼,笑道:“记下是一回事,真正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张白昼,我已经把话说到如此地步,想必你也该知道怎么做了。” 张白昼没有答话,只是双脚立定于原地,仿佛是老树生根,一动不动。 卢北渠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冷淡道:“看来你是不愿听劝了。” 张白昼双掌抱拳,低头道:“卢先生教诲,小子铭记于心,只是小子有小子的道,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望卢先生见谅。” 卢北渠说了一个“好”字。 下一刻,他的身影骤然消失不见,然后出现在张白昼身前三尺处,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指。 刹那之间,张白昼的身形巨震,一袭衣衫更是鼓荡不休。 卢北渠面无表情道:“张白昼,我看在清平先生的面子上,对你礼让三分,可不代表你就能不把我放在眼中,你可知道,我这一指再前进一分,你便要立时身死当场?!” 张白昼面容坚毅,不言语,也不退缩。 卢北渠冷哼一声,指尖气机喷吐,便要让这个年轻人吃些苦头。 毕竟清平先生如今的夫人姓秦,而不姓张。 就在这个时候,卢幼贞从后面猛地将张白昼往后一扯。 卢幼贞又气又恼地看了眼这个木头,没想到他竟敢顶撞爹爹,他不过是先天境界,可爹爹却已经是天人境界,其中差距,又何止是云泥之别?这样正面硬顶岂不是白白送死!再者说了,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只要活着,便还有以后,若是死了,那才是什么都没了。 想到这儿,她恨不得把这个榆木脑袋的家伙扔下自生自灭算了,可一想到他是为了自己才这样做,刚刚冷硬起来的心肠顿时柔软下来,心底生出无限柔情,连带着眼眶又红了起来。 一指落空的卢北渠毫不动怒,若他真是下了必杀之心要杀张白昼,凭借卢幼贞的境界修为如何能在他手底下救人?他只是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得罪清平先生李玄都,毕竟清平先生还是势大,又不像秦清那般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若是两家生出龃龉,难免要坏了儒门定下的韬略,坏了大局。 卢北渠没有继续出手,甚至没有主动追击,只是重新背负起双手,对张白昼说道:“再一再二不再三,我一再留手,你莫要不识好歹。” 然后他又将视线转向卢幼贞,声音稍缓:“跟为父回家,准备出嫁。” “出嫁”二字好似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张白昼的胸口上,让他猛地怔住,脸色苍白。 卢幼贞的脸色同样变得苍白起来,低下头去,似是已经认命。 就在此时,刚刚吃了不小苦头的张白昼顾不得体内气血沸腾,再次上前一步,沉声道:“卢先生,既然卢姑娘不愿,你又何必苦苦为难?毕竟她是你的女儿……” 卢北渠终于是动怒几分,脸色微沉,冷哼道:“正因她是我的女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来指手画脚了?你以为你是谁?是清平先生李玄都,还是‘天刀’秦清?” 道门中人能言善辩,李玄都和陆雁冰都擅长此道,可张白昼却是个例外,否则他也不会被卢幼贞称作是木头了,此时被卢北渠一番诘问,不知该如何接口,讷讷无言。 卢幼贞猛地抬起头来,望向那个呆子,又望向父亲,嗓音中带了几分哽咽,轻声道:“爹爹,我跟你回去……” 卢北渠脸色稍缓,重新恢复平静。 以他的养气功夫,本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动气,只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为了张白昼再三忤逆于他,还当着他的面维护此人,他又如何不怒? 不过此时卢幼贞已经服软,他也不再计较,此事就算到此为止。 就在这等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悲苦时候,夜色中响起了一个略显不合时宜的声音:“卢山主未免欺人太甚。” 第十九章 小儿女 这个声音显然并不畏惧卢北渠,而且还是个年岁不是很大的女子。 卢北渠愣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不同于以男子为主的儒门,道门中不乏女子。这些女子精通驻颜之术,一般保持在三十岁上下的形貌,既不会过于显老,又便于维持自身的威严。 如此一来,符合这个条件的人选可就太多了。 让卢北渠有些不安的是,他在那人开口说话之后,就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外泄气机,丝丝缕缕,好似是蜘蛛结网,以他本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在他身周布下一张天罗地网,试图找出开口说话之人的藏身所在。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的一番手段竟是无功而返,那么说明此人的境界不逊于他,也可以算是长生境界之下的绝顶人物,放眼世间,屈指可数,那么范围就缩小很多,也让他不敢有半分轻忽之心。 卢北渠轻轻吸了一口气,一身青衫无风自动,原本外泄的气机结成的无形大网开始收紧,如此一来,就算他找不出那人的藏身所在,可如果那人想要偷袭于他,也是决然不可能之事,哪怕来人是天人造化境的境界。 正当卢北渠心神急转的时候,刚刚开口说话之人不但没有偷袭出手,甚至没有继续隐藏下去的意图,直接现身。 就这般直接出现在街道上,好似是凭空出现,刚好站在了卢北渠和一对年轻男女的中间,将他们从中隔开。 卢北渠的脸色愈发凝重,直到来人现身的那一瞬间,他布下的一张气机大网才有了瞬间的触动,虽说这张大网与他的心弦紧密相连,可平心而论,如果来人要对他出手,他未必能在第一时间便反应过来。 来人身着玄黑衣裙,肤白似雪,正是阴阳宗宗主上官莞。 虽然上官莞在玉虚斗剑中败给了秦素,但今非昔比,先是被李玄都传授了“逍遥六虚劫”,又得了“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未必能稳胜秦素,最起码能五五之数。 卢北渠看清来人面目之后,放下原本的戒备姿态,主动散去那些气机罗网,拱手问道:“来人可是阴阳宗的上官宗主?” 上官莞微微一笑,还礼道:“上官莞见过卢山主。” 闻听此言,原本已经陷入绝望的卢幼贞顿时又生出希望。 卢幼贞并非无知少女,论起见识,还要在张白昼之上,当年两人初相识,通常都是卢幼贞为张白昼答疑解惑。卢幼贞作为卢北渠的女儿,从父亲那里听说了玉虚斗剑的详细经过,自然知道上官莞。 卢北渠拱手朗声道:“儒门卢北渠见过上官宗主。” 一般而言,道门的一宗之主与大祭酒、山主平起平坐,平辈论交。 上官莞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身后二人,笑问道:“卢先生这是在处理家事?” 有了上官莞这个外人在,而且又是名义上的盟友,卢北渠自然不能再像先前那般随意行事,只是道:“倒也谈不上家事,只是一些误会罢了。” 上官莞点了点头,“既然卢先生说是误会,那自然是误会,只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我今天遇上了,便斗胆做一回说和之人,把这个误会说和开来,不知道卢先生意下如何?” 卢北渠没有拒绝,但也没有一口答应下来,略微迟疑道:“这样……恐怕有些不妥吧?” “有何不妥?”上官莞反问道:“难道卢先生觉得上官莞做不得这个中人,还是说,卢先生嫌弃我多事了。” 上官莞的语气不重,甚至还有几分玩笑语气,可卢北渠却有些压力,这份压力不是来自于上官莞,而是来自于上官莞背后的李玄都,在卢北渠看来,上官莞之所以出现在此地,很可能是出自李玄都的授意,于是说道:“上官宗主言重了。” 这便是默认了。 上官莞转过身子,望向张白昼和卢幼贞。 这还是卢幼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上官莞,眨了眨眼睛。平心而论,上官莞也是个美人,却谈不上绝世美人,不过她的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给人以神秘莫测、难知如阴的感觉。这其实是修炼“太阴十三剑”却未能阴阳调和的缘故,李玄都之所以没有这种齐至,则是因为他修炼功法太多,“太阴十三剑”只是其中一部分,其他功法也不逊于“太阴十三剑”,而且如今的李玄都已经开始调和阴阳。 然后她看到这位阴阳宗宗主停下脚步,伸手朝着身边的张白昼伸手一点,一道气机如微风拂面落在张白昼的额头上,氤氲一片,先前卢北渠给他造成的伤势开始迅速恢复愈合。 先前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的张白昼,直到此刻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卢幼贞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扶住他。 卢北渠则是脸色微变。虽然先前他的确没有取张白昼性命的想法,但他说要给张白昼一点苦头尝尝,也不是说说就算,所以方才一指其实在张白昼的体内留下了一道气机,却被上官莞在轻描淡写之间化去,不由吃了一惊。 上官莞并不介意在卢北渠面前泄漏这点不痛不痒的根脚,方才她所用的手段正是“逍遥六虚劫”,正如用药,可以治病救人,也可以将人毒死,“逍遥六虚劫”可以伤人、害人、杀人,却也能救人。 上官莞看向张白昼,淡笑道:“好小子,没想到藏得这么深,竟然连我都瞒过去了。我猜兰夫人和师兄也不知道吧?” 张白昼脸色通红,小声道:“上官姐姐……” 因为前段时间都是由上官莞陪着张白昼登门拜访张肃卿的故旧,所以两人已经熟识,相处时并不拘谨。从张白月那里论起,张白昼其实与李玄都平辈,因为地师的缘故,李玄都又与上官莞互称师兄师姐,所以张白昼便称呼上官莞为“姐姐”了。 李玄都喜欢培养提携后辈,这些后辈们也各有派系,上官莞、兰玄霜、陆雁冰等人就请倾向于支持张白昼。毕竟谁也不清楚李玄都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李玄都打算在盛年归隐清修,秦素也不打算继续掌权,那么张白昼等人就是类似于“皇子”的地位,真正有望继承李玄都的位置,那么上官莞等人的支持便会得到回报。说到底,多年之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下闲棋,烧冷灶,也不是只有儒门中人才会。 卢幼贞先是小心翼翼看了眼上官莞,又将视线转向远处负手而立的爹爹,这才如释重负,扶着张白昼缓缓盘膝而坐,动作轻柔,然后她低敛眼眸,眼中渐渐有水气生出,她本就是生得绝美之人,此时梨花带雨,愈发是我见犹怜。 上官莞只是静静望着卢幼贞,默不作声。 片刻之后,卢幼贞伸手拭去眼角的泪痕,冲着上官莞深深施了一个万福:“让上官宗主见笑了,也多谢上官宗主为我二人开口求情,此中大恩,我二人必是铭记心中,没齿难忘。” 上官莞摆了摆手道:“我替你们说话,只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我也不要你们报恩,只是今日见到你们,忽然有些感慨,若是我没能跻身天人造化境,是否就要嫁给一个不那么喜欢的人了。” 卢幼贞一怔,有些不明所以。卢北渠却是心知肚明,上官莞说的是内阁首辅赵良庚的大公子赵冰玉,当年赵良庚在暗中与地师勾勾搭搭,双方差一点就要结成儿女亲家,只是不知什么缘故,后来地师改变了主意,竟是放弃了赵良庚,而赵良庚也不客气,立刻转投朝廷,入京登阁。至于那桩只在意向中的婚事,自然就无疾而终了。 上官莞又是屈指一弹,帮助张白昼稳定神魂,轻声道:“现在该说你们两人的事情了,婚姻大事,要父母做主,这是规矩。哪怕是清平先生娶秦姑娘,那也是请示了大剑仙,又去辽东见了‘天刀’,最后请李夫人和海石先生出面下聘定亲。我作为一个外人,不好干预此事,只能是出面说情,恳请卢先生能网开一面,那么你们是怎么想的?” 卢幼贞没有急着回答,沉默了许久,开口道:“在回答上官宗主之前,我能否问上官宗主一个问题?” 上官莞点头道:“请讲。” 卢幼贞问道:“我想知道上官宗主为什么帮我们?” 上官莞笑了笑,说道:“那我就明说了,张小子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我之所以出手,是因为清平先生的缘故。卢先生这么好说话,也不是因为我上官莞,同样是因为清平先生。” 上官莞转头望向卢北渠:“卢先生,我说的可对?” 卢北渠没有承认,却没有否认,置若罔闻。 上官莞又望向卢幼贞,微笑道:“所以你放心好了,就算我有什么图谋,那也是贪图清平先生的一个人情,你们这两个小家伙,还没什么可让我谋求的。” 卢幼贞鼓足了勇气,小声道:“我、我想嫁给他。” 话音方落,上官莞还没有说话,卢北渠已经勃然大怒:“混账!” 第二十章 前夕 上官莞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出身书香世家,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语。放在一些礼法森严的古板家族,仅凭这句话,就要被执行家法,也难怪卢北渠如此大怒。 上官莞有些头疼,只好说道:“孩子的戏言,算不得数,卢先生先不要动怒。这样罢,卢先生就当给清平先生一个面子,将此事延后一二,待到清平先生抽出空来,亲自与卢先生谈一谈此事,毕竟一家女,百家求。想来卢先生应该还没定下婚约吧?” 卢北渠虽然动怒,但多年的养气底子,仅仅是动怒而已,甚至动怒也只是表达自己的态度而已,听闻上官莞如此说,卢北渠便顺着台阶下来,说道:“的确是没有婚约,只是有人上门提亲,算得上门当户对,不过既然上官宗主如此说了,那也只好如此。” 卢幼贞小声道:“我想去上官宗主那里做客。” 卢北渠又是一怒。 上官莞微笑道:“卢先生不要生气,卢先生这次入京,想来是公事在身,带着千金多有不便,不如让卢姑娘去我那里做客几天。” 卢北渠压下怒意,沉吟道:“恐怕不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的。”上官莞道,“道门中多是女子,除我之外,还有秦姑娘、陆姑娘、兰夫人,请卢先生放心就是。” 卢北渠想了想,倒是如上官莞所说,除去李玄都和宁忆,的确是没几个男子,于是点头道:“那就麻烦上官宗主了。” 上官莞轻声道:“卢先生客气。” 卢北渠看了眼女儿,没有说话。 上官莞所说不错,他这次入京,的确有公事在身。在儒门之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四大书院尽量少出面,哪怕是玉虚斗剑的时候,四大书院的山主都未曾出面。可这次书院山主们却陆续入京,说明情况已经十分危急。换而言之,玉虚斗剑还是在规矩范围之内相斗,你一招我一式,可这次却是你死我活的争斗了,无所不用其极。 上官莞对此也心知肚明,四大书院的山主,已经有金陵书院的齐佛言和白鹿书院的卢北渠先后现身,另外两位山主应该也不会远了。除此之外,每个学宫都有三位大祭酒,书院虽然比不得学宫,但除了山主之外,还有一位掌院。掌院地位不如山主和大祭酒,却也不乏境界精深之人,比如那位参与了幽冥谷一战的儒门掌院,便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 卢北渠转身离去之后,上官莞带着卢幼贞和张白昼往齐州会馆行去。 张白昼忍不住问道:“上官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碰巧罢了。”上官莞微笑道。这倒是实话,这段时间,上官莞一直很忙,就在不久前,她又亲自见了杨天俸等人,并且用了些手段,确保这些人不敢反水,然后吩咐魏清雨负责这边,只要她一声令下,杨天俸等人就会针对几位清流官员出手。 这些清流官员都有一个特点,名为清流,却与儒门有着极为深厚的关系,在儒门名下的各大结社、书社中,都有着不俗的身份,平日里更是与后党中人结怨甚深,几乎不能化解。 这些人惯会摆弄是非,又身陷党争,不肯吃半点亏。若是他们受到后党之人的袭击,绝不可能顾全大局、忍气吞声,必然要搅闹起天大的风波并狠狠讨还回来不可。 这就够了,上官莞不想要他们的性命,只想吓他们一下,让他们生出劫后余生之感,后怕和恼怒会让这些人倒逼儒门上层出手。 张白昼又问道:“清平先生呢?” 上官莞道:“师兄很忙。” …… 天宝帝有些心绪不宁,没有半点睡衣,披衣起身,却不掌灯,望向地上如白霜一般的月光。 都说天宝帝没有实权,倒也没错,在天宝七年之前,他的确没有什么实权,就是个任凭太后摆弄的傀儡皇帝,不过天宝七年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儒门中人来了,有了儒门中人的支持,皇帝便有了实权,最起码自己的居处不再是被人渗透得四面漏风,而是如同铁桶一般,水泼不进。 这都是儒门之功。 不管怎么说,他在太后面前,要恪守母子孝道,事事小心,可在儒门这边,却是儒门中人恪守君臣之道,事事敬他。就算同样是架空,也是儒门的吃相更好看一些。 除此之外,小皇帝也有了自己的消息渠道,许多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比如说太后娘娘决定在腊月初三邀请清平先生入宫赴宴之事。 这也是他心绪不宁的缘由所在。 许多事情,白鹿先生并不瞒他,所以他很明白双方是怎样的打算,现在的局势只能用“图穷匕见”来形容。 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现在所牵扯到的又何止一发。 便在这时,皇后也窸窸窣窣地起身了。 天宝帝用眼角余光瞥向皇后,自己的结发之妻,也是正妻。 其实两人刚刚成婚的时候,关系还是很好的,正所谓新婚燕尔,不能说蜜里调油,那就是耳鬓厮磨。只是师横波出现之后,夫妻之间便有些生疏了,虽然谈不上夫妻反目,但也不复当初的亲密,只剩下客客气气的相敬如宾。 皇后表面上并无异样,似乎也没有怨言,只是恪尽职责,让人挑不出错处。不过天宝帝不相信有人会完全没有怨气,不过是城府深浅罢了。 皇后低声道:“陛下?” 天宝帝轻轻“嗯”了一声:“有些睡不着,你先睡吧。” 皇后应了一声,却没有再去入睡,只是静静地坐着。 天宝帝也不强求,半是自言自语,又半是询问道:“你说明天到底是什么结果?” 因为不曾掌灯,皇后整个人都隐藏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极为模糊的轮廓,她轻声回答道:“也许……陛下距离亲政已经不远了。” 天宝帝笑了,心中对皇后生出几分好感,好似又回到了新婚的时候,语气也变得柔和起来:“但愿如此。” …… 夜幕中,玉青园的正堂中点燃起一根根粗如婴儿手臂的火烛,映照得一座宽阔大堂亮如白昼。 堂内堪称群英荟萃,高手如云,人人气势不俗,若是哪个江湖之人闯入此地,非要被吓个半死不可。 小半个江湖的大人物都已经到了。 慈航宗宗主白绣裳、玄女宗太上宗主萧时雨、正一宗大天师张鸾山、妙真宗太上宗主万寿真人、清微宗副宗主李非烟、法相宗宗主左雨寒、太平宗大长老沈元舟等等,无一不是执掌一宗权柄之人,还有慕容画、宁忆、石无月等人,也在此地。 张海石、东华宗的太微真人、神霄宗的三玄真人姗姗来迟,三人联袂走来,似乎相谈甚欢。 李玄都请张海石定夺斟酌,张海石用了个计谋,分别给三位真人去信一封。他在给太微真人真人的信中说万寿真人和三玄真人已经同意前往帝京,只差太微真人。他在给万寿真人的信中说太微真人和三玄真人已经同意前往帝京,只差万寿真人。最后,三玄真人这边也是如法炮制。 三位真人不疑有他,于是全部到齐。不过万寿真人在临行前决定将宗主之位传给了季叔夜,让李玄都有些误会和不满,只是李玄都也没有过激行为,只是借着祝贺一事略微表达不满而已。 三人进入大堂之后,与众人互相见礼,各自落座。 白绣裳虽然是玉青园的主人,但并没有坐在主位上,只是坐在左边第一个位置,张海石坐在她对面的右边第一个位置。而且今日大堂的布局也有些特别,只有一个主位居中,省却了茶几和另一个主位。 那么这个主位到底是留给谁,已经很明显了。 再有片刻,李玄都步伐轻快地走入正堂。 堂内众人,无论老少,不约而同地全部起身相迎。 李玄都停下脚步,双手抱拳,团团行礼,说道:“诸位都是前辈长辈,玄都愧不敢当。” 李非烟笑道:“请紫府上座。” 李玄都也不推辞,走向那个单独留出来的主座。待到他落座之后,其他人才纷纷坐下。 这种待遇,过去时候,老天师有,大剑仙有,地师有,现在李玄都也有了,意味着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大多数道门中人已经认可了李玄都的地位。 李玄都开门见山道:“诸位前辈、长辈瞧得起玄都,惠然驾临帝京,在下感激不尽。众位前辈、长辈来此之前,想必已然风闻,玄都这次请诸位前辈、长辈不远万里来到此地,实是有一件大事谋划。” 众人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想我道门各宗向来同气连枝,本是同宗同源,都是太上道祖弟子。只是道门四分五裂之后,内斗频频,先有正邪之争,后有四六之争。提到四六之争,就不得不提到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在座诸位或多或少都参与过帝京之变。” 说到这儿,李玄都微微一顿,然后环视四周,说道:“当然,也包括我在内。要不是二师兄,只怕我已经死在天宝二年的帝京城。” 整个大堂寂静无声。 第二十一章 当年今朝 李玄都差点死在帝京城不是什么秘密,他因此而坠境更是众所周知。李玄都此时提起此事,当然不是为了秋后算账,只是要为已经过去的四六之争做一个定性。 如果说风起于青萍之末,那么四六之争这场大风大约起于司徒文台死后。到了司徒玄策名满天下的时候,有一点已经成为江湖有识之士们的共识,那就是正一宗的领袖地位受到后起之秀清微宗的挑战,由此出现了主战和主和两派,司徒玄策主和并因此事而丧命,司徒玄策死后,主战一派占据上风,以清微宗为首的道门四宗与以正一宗为首的道门六宗,开始了一场持续多年的全面对抗。 四六之争在天宝元年达到巅峰,因为当时同属正道,所以双方一直处于斗而不破的局面之中,既不好玉虚斗剑那般比拼高下,也不好直接大规模厮杀,而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给了双方一个机会。 因为李玄都入京并结识了张肃卿,清微宗与张肃卿之间产生了联系,当时张肃卿因为推行新政触及儒门的根本利益而被儒门抛弃,正需要借力于道门,于是双方一拍即合,成为盟友。 谢雉看准这个机会,密召正道六宗入京。谢雉并非穆宗皇帝,对于能否请动正道六宗并没有十足把握,正是清微宗的入局让她看到了希望。不出谢雉所料,正道六宗不愿看到清微宗在朝廷中势大,所以应召前往。 在这种情况下,儒门既不看好谢雉,也不看好张肃卿,在谢雉同意将天宝帝交给儒门之后,儒门选择了作壁上观,彻底放弃“执迷不悟”的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所以在帝京之变中,儒门的存在感十分薄弱,根本没有他们的身影。 于是,江湖的四六之争和庙堂的权力之争因为新政等种种原因,系于一线之上。 一场大变眼看是无法避免。 当时正道十二宗还有唯二的中立宗门,也就是静禅宗和太平宗,二者虽有偏向,但并未真正站队,出于大局考虑,静禅宗的方静方丈与太平宗的沈老先生决定前往帝京,出面调停说和愈演愈烈的四六之争,不敢奢求使双方就此罢战休和,只求双方不要大开杀戒,就此彻底撕破脸皮。 如果不出意外,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这一行是能够让双方各退一步,可偏偏出了意外。 这个意外就是地师徐无鬼。 徐无鬼的出现也与谢雉有着莫大的关系,毕竟当初谢雉入宫,便是出自徐无鬼的谋划,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谢雉的地位类似于澹台云,都属于徐无鬼看好的重要棋子,只是两人最终都脱离了徐无鬼的掌握,自立门户。 谢雉一手谋划了这场帝京之变,可是她也害怕双方最后还是保持克制,导致她的处境尴尬,动不能动,退不能退,于是谢雉便又在暗中请动徐无鬼出面。 徐无鬼也在暗中关注此事,认为这是一个浑水摸鱼的绝佳时机,只是他还缺少一个合适的切入契机,毕竟张静修和李道虚都不是易于之辈,若是一个不慎引起他们两人的警惕,自己只怕要成为众矢之的,被两人联手针对,所以徐无鬼与谢雉一拍即合,为他日后拿下静禅宗、挟持深大先生沈无忧埋下了伏笔。 帝京之变当夜,包括老天师张静修和大剑仙李道虚在内,共有七位正道中人进入皇宫,张静修这边三人,李道虚那边两人,再加上静禅宗的方静方丈和太平宗的沈老先生,共是七人。方静方丈和沈老先生之所以到此,是想要居中调停,请贫道和李道兄不要大动干戈。” 当时谢雉的身旁有一个年轻宦官,谁也不曾想到,堂堂地师,曾经的齐王,竟然会伪装成一个宦官,所以都没有防备,当时地师蓄势已久,突然出手,先是以“太易法诀”破去了两位宗主的护身宝物,然后又运转阴阳宗的“逍遥六虚劫”,阴阳逆转,明晦转化,水火骤起,太平宗的沈老先生先后遭遇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四劫,当场身死。静禅宗的方静方丈遭了幽冥、赤土两劫,也是重伤。 当时张静修和李道虚出于种种考虑,乃至于各种私心,都没有出手阻止,放任地师退去。 地师退走之后,张静修与李道虚商议此事,李道虚同意退让一步,放弃张肃卿,实则是李道虚以退为进,他早已与太后谢雉暗通款曲,所以帝京之变后,清微宗立时得以跻身庙堂中枢,成为谢雉的靠山,甚至让儒门为之忌惮。 在整个帝京之变中,李玄都、沈老先生、方静方丈、四大臣都成为了弃子,而李玄都也是唯一幸存之人。之所以如此,一则是因为李玄都是李道虚的弟子,又有张海石庇护,二则是当时的李玄都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无论是谢雉,还是地师徐无鬼,都没有太过在意这个年轻人的生死。 可谁也没有想到,在六年之后,这条当年的“漏网之鱼”会成为有能力影响天下大势的寥寥数人之一。 四六之争的结束,也与李玄都有着莫大的关系。从当初的南北和谈,到道门初步一统,李玄都始终参与其中。 到了此时,所谓的四六之争已经名存实亡。 最关键的是接下来的大真人府之变,李玄都击溃正一宗,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正一宗,正道六宗的联盟土崩瓦解,也谈不上四六之争了。 到了如今,只剩下师徒之争了,也是一场意气之争。 在座之人,都心知肚明。就算有不清楚的地方,现在也明白了。 李玄都说道:“今日重提旧事,是想要做个了断。” 众人皆是沉默不语。 李玄都继续说道:“亚圣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一场帝京之变,其始作俑者正是当今的太后谢雉。我今日重返帝京,说得大一些,是为了天下大势,说得小一些,是为了当年恩怨。可不管是为了什么,都绕不开这位太后娘娘。” 白绣裳道:“紫府所言不错,谢雉为了一己之私,倒行逆施,已然到了不可不除的地步。” 李玄都起身抱拳道:“如今谢雉又要设下霸王夜宴,重演当年帝京之变,所以我想请诸位前辈、长辈,助我一臂之力,既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天下苍生,除去此人。” 众人先是相互对视,然后一同起身道:“任凭清平先生驱驰。” 李玄都面对众人,双手一拱,大声地道:“拜托了!” 第二十二章 奇正相合 玉青园与玉盈观一南一北,中间相隔了一座帝京城。 李玄都在玉青园中,而秦素则在玉盈观中。 如果说玉青园聚集了过去的正道中人,那么玉盈观中则聚集了过去的邪道中人。当然,现在都是道门中人了。 不同于玉青园大堂中的主次分明,玉盈观的玉真殿中,一排座椅围绕成一圈,没有明显的主次分别。 毕竟李玄都是长生境修为,能够服众。秦素相较于李玄都,还是差了不少。若是秦清亲临此地,那就差不多了。 不过李玄都有李玄都的行事方法,秦素也有秦素的行事方法。 不分主次,却不意味着秦素没有分量。 此时在座之人,除了秦素之外,首先就是来自于辽东的一众人等,包括云承宗、景修、秦不一、秦不二,他们是毫无疑问会站在秦素这边的。 再有就是牝女宗的冷夫人、皂阁宗的兰夫人、曾经的上古巫教之主巫咸,以及玄真大长公主这位本地主人。 除此之外,陆雁冰作为清微宗弟子,没有出现在玉青园中,反而出现在了玉盈观中。她也是与会之人中,唯一没有跻身天人境之人。 此时还空了两个位置,阴阳宗的上官莞还未现身。 众人也不着急开始,静静等待,偶有小声交谈。 陆雁冰坐在秦素身旁,小声道:“师兄那边已经开始了,那边情况更复杂一些,虽然白宗主、二师兄、师姑都会向着师兄,但也不乏摇摆不定之人,反倒是我们这边,都是自己人,更好说话。” 秦素微微点头,问道:“上官宗主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陆雁冰道:“应该不会,以上官宗主的境界修为,除非是老爷子亲自出手,否则谁也不能无声无息地将她擒主,一旦大打出手,我们这里和玉青园那边,都会有所察觉。” 一语未了,只听门外传来笑声,说道:“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还累诸位久等,罪过,罪过。” 话音未落,就见一身玄黑衣裙的上官莞迈步走入玉真殿中,眉心位置一点桃花妆容,下方是一双丹凤眸子,肤白如雪,皓如凝脂,粉面含威,带着几分淡淡笑意,与冷夫人颇有几分相似,又有些神秘莫测的意味。 秦素向云承宗介绍道:“云爷爷,你应该听说过她,地师的义女弟子,当初的九明官,如今的阴阳宗新任宗主,在江湖上,复姓上官,单名一个‘莞’字。若是在私下里,也可以称她‘徐婉’,双人徐,女字婉。” 云承宗道:“久闻上官宗主大名。” 上官莞拱手道:“来得迟了,还请云老前辈恕罪。” 冷夫人笑问道:“婉儿,你做什么去了?” 上官莞先是将半路遇到张白昼和卢幼贞的事情简略一提,然后说道:“我这次还请来了一位特殊客人,是经过了师兄许可的。” 冷夫人问道:“不知是谁?” 上官莞望向门外,道:“四明官,请进。” 话音落下,一名男子剑客走进了玉真殿,也是一袭黑衣,未曾戴冠,一头黑发随意披散下来,在背后负有十三柄长剑,依次排开,就像孔雀开屏。 来人正是十殿明官中排名第四的李世兴,仅次于大明官王天笑、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可是若论战力之强,他不逊于钟梧,而且十位明官各司其职,四明官李世兴负责统领阴阳宗的剑奴,实力极强,话语分量极重,当年除了大明官王天笑之外,便是钟梧也不得不让他三分。 自从地师飞升之后,一众阴阳宗明官便不知所踪,谁也没料到李世兴会出现在此地。 秦素倒是不意外,毕竟此事她是知情的。 李世兴是老江湖了,殿内众人大多认识,唯一不认识的便是兰玄霜和姚湘怜模样的巫咸,不过在来此的路上,上官莞已经做过简单介绍,他一一见礼,从秦素开始,到冷夫人结束。 尤其是冷夫人,毕竟是旧相识,李世兴多了几分感慨:“没想到能在此时此地见到夫人。” 冷夫人道:“畏已离世之后,我也没想到还能有今日。” 互相见礼之后,上官莞再度开口道:“四明官能来到此地,倒也是缘分。想来诸位都知道,当年四明官乃是清微宗之人,大剑仙的师弟,后来因为一些缘由,离开清微宗,加入了阴阳宗。这也是寻常事,哪怕是师兄,也是离开清微宗,才成为太平宗的宗主。” 众人皆是点头。 上官莞继续说道:“虽然四明官不再是清微宗之人,但当年的交情还在,与李夫人的关系极好,李夫人又是师兄的姑姑,论来论去,还是一家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已经明白李世兴能来到玉盈观的大概原因。 其实真正让李世兴决定归顺的原因是王天笑和宋政的死讯,虽然王天笑是死在邀月洞天之中,没有他人在场,但李玄都没有刻意隐瞒王天笑的死讯,反而让牝女宗散播出去,所以李世兴在先后得知了宋政和王天笑的死讯,以及上官莞继承阴阳宗的消息之后,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阴阳宗变天是大势所趋,无可挽回了,除非他想一辈子隐姓埋名,否则就只有归顺一条路可走。 在几番考虑之后,李世兴联络上了当年的师姐李非烟,李非烟对于这个当年的李家人还是颇为上心,亲自出面,与上官莞一起促成了李世兴重归阴阳宗之事。 这次,李世兴便是与李非烟一起上京,只是李非烟去了玉青园,而李世兴则是先见了上官莞。对于上官莞继任阴阳宗,李世兴没有太多抵触,一来地师早就流露过类似意向,否则也不会助上官莞跻身天人造化境,二来是如今的上官莞的确远胜往昔,江湖以力为尊,没什么好说的。 秦素抬手道:“两位请坐。” 上官莞和李世兴入座,如此人便到齐了。 秦素环视一周,说道:“今日我们共聚一堂,同坐一殿,所求为何,想来诸位都已经知晓,不必我再去赘述。” 众人纷纷点头。 秦素继续说道:“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两军交战,总要有正有奇。紫府那边是正,而我们这边为奇。虽说我们的人数更少,但说不定最后的胜负还要着落在我们身上。” 听到此处,人人肃容。 秦素先望向冷夫人:“唐王那边,就有劳夫人了。” 冷夫人点头道:“职责所在。” 秦素又望向上官莞,问道:“后党那边,如何了?” 上官莞回答道:“已经安排妥当。” 秦素点点头,说道:“再有就是青鸾卫都督府,冰雁。” 陆雁冰道:“在。” 秦素道:“冰雁,我会让景师叔、秦爷爷、二姨相助于你,务必控制青鸾卫都督府,继而通过青鸾卫都督府帮助玄真大长公主控制五城兵马司。” 陆雁冰沉声道:“是。” 玄真大长公主也轻轻点头。 秦素最后说道:“兰夫人、大巫师,你们两人是重中之重,紫府已经提前交代过了,我就不再多言。” 兰玄霜、巫咸点头应下。 秦素最后望向云承宗和李世兴,说道:“云爷爷、上官宗主、四明官,你们与我一起。” 三人沉声道:“是。” 第二十三章 故地游 腊月初三,帝京城。 一队骑兵来到齐州会馆的大门外,这些骑兵当然不是来缉拿李玄都的,也没那个本事,而是仪仗性质,护送一辆马车,恭请李玄都入宫赴宴,为首之人还是楼心卿这个老熟人。 金帐有怯薛军拱卫王庭,大魏朝廷则有三大营,包括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总人数约为十七万。 五军营分为中军、左﹑右掖和左﹑右哨。军士除来自帝京卫军外,又调西京留守司及齐州﹑中州﹑晋州三都司卫所马步官军轮番到帝京宿卫和操练,称为班军。隶属五军营的还有掌随驾马队官军的十二营,掌操练上直叉刀手及京卫步队官军的围子手营,以及幼官舍人殚忠﹑效义诸营。 三千营以三千铁骑为骨干,实际人数不止三千,全部为骑兵。分五司,分掌皇帝的旗 ﹑舆服﹑兵仗金鼓、御用宝物等。 神机营,因精通火器,立营肄习而名,其下亦分中军、左﹑右掖、左﹑右哨。中军分设四司,掖﹑哨各分设三司,掌铳﹑炮等项火器。隶属该营的还有五千营,掌操演火器及随驾护卫马队官军。 三大营各设提督内臣﹑武臣﹑掌号头官统领。各军﹑各司分设坐营官﹑把总﹑坐司官﹑监枪内臣﹑把司﹑把牌不一。后又命武臣一人总理三大营营政。 平常时候,五军营练习营阵,三千营练习巡哨,神机营练习火器。当皇帝亲征时,三大营环守于皇帝大营,一般是神机营居外,骑兵居中,步兵居内。 世宗年间,三千营改名神枢营,其三营司哨掖等名及诸内臣俱裁革,而以大将一员统帅,称总督京营戎政,以文臣一员辅佐,称协理京营戎政。其下设副参等官。普通甲士悉归五军营,而宝纛令旗等项则仍神枢营。及至谢雉掌权,三大营增设监视内臣﹐营务尽领于中官。 此时这队骑兵便是出自神枢营,比起辽东铁骑,这些平日里负责掌管皇帝依仗并且充当亲卫的神枢营,盔帽上缀着红翎,身披绣金大氅,腰佩斩马长刀,更显雄壮威武,护送着马车往宫城方向行去。 清平先生要入宫的消息早已传开,一时间大半个帝京城都在关注此事。许多人早早等候在街道两旁,只求一睹那位名震天下的清平先生的真容,想要见识下,到底是何许人也,能在数年时间中一步登天,成为搅动天下风云大势的大人物。 也有人还记得当年的帝京之变,以及那位曾经在帝京城中昙花一现的紫府剑仙,不免感慨万千,重弹东山再起或是莫欺少年穷的老调。 当神枢营的煌煌仪仗临近宫城的时候,路旁忽然有一名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冲出,当街拦路,大声喝道:“辽东逆贼,大逆不道……” 只是不等这位儒生把话说完,负责护卫的神枢营将领已经一骑出阵,手中铁枪前指,一提缰绳,开始缓缓冲锋。 马蹄踩踏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铁骑越来越快,当真是势若雷霆一般, 儒生不敢正面抵挡,在千钧一发之际以一个来驴打滚的姿态堪堪躲过,狼狈不堪。 这名修为不俗的铁骑统领勒缰停马,以手中铁枪指向这名儒生,喝道:“太后娘娘旨意,贵客驾临,任何人不得阻挠冲撞,违者严惩不贷!” 此言一出,原本还蠢蠢欲动几名儒生立时不敢再多言半句,只能拉起同伴,灰溜溜地退出围观人群。 他们原本想着,这里是天子脚下,就算是这位威名赫赫的清平先生,也不敢过于放肆行事,他们便想趁着这个机会邀得直名,就如官员骗廷杖,无论打得死还是打不死,都能“一战成名”。 所谓“廷杖”,就是公开用板子打大臣的屁股,由内廷宦官监督。如果监刑官脚尖张开呈“外八字”,就意味着“用心打”,那么受杖者只是皮肉伤,看着吓人。如果监刑官脚尖闭合站立,呈“内八字”,就意味着“着实打”,那么受杖者必死无疑。 可就算如此,还有人要骗廷杖,是因为文人大臣重视声名,各个希望流芳百世,可是能在煌煌史册中留下名字的人太少太少,能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的机会也是千载难寻,而廷杖就是一条捷径。付出一点肉体疼痛的代价,被皇帝打一顿板子,史书留名,千古传颂,世人敬仰,既积攒了美名和资历,又给子孙添彩,给祖先争光,只要打不死,立刻就是名人,这买卖只赚不赔,因此很多人会去骗廷杖。 一般而言,就是揪住皇帝的过错,上疏直谏,甚至为了反对而反对,这种行为叫“卖直”,就是故意显示自己是个正直敢反对皇帝的人,也可称之位沽名钓誉。 这些书生也是类似心态,并非是儒门从背后指使,而是为了一己私心,想要从李玄都身上做文章,事后得一个不畏强权、为民请命、心怀天下的清名,那便是大赚特赚。 从始至终,被铁骑重重护卫着的马车都对此无动于衷,没有半分动静。 马队缓缓进入宫城。 除了马蹄声和车轴声,再无其他声音。 好些旁观者们不由自主屏住气息,直到马队愈行愈远,马蹄声渐不可闻,众人才如释重负,最终慢慢散去。 直到此时,缓缓行来了两人,一男一女。 女子身着宫装,外罩无领无袖的对襟式半长石青色比甲,内着素白衣裙,虽然上有纹饰,但并不明显,只是在裙摆处绣以花边,作为压脚。裙幅六幅,寓意“裙拖六幅湘江水”,腰间细褶数十,行动辄如水纹,每褶各用一色,轻描淡绘,色彩非常淡雅,风动色如月华,故而得名“月华裙”。 男子则是一身玄黑鹤氅,宽袍大袖,远不如女子服饰那般华丽。 两人缓步慢行,女子问道:“秦大小姐怎么不一起赴宴?” 男子回答道:“秦大小姐另有要事在身,无法脱身。” 两人正是李玄都和楼心卿。 按照道理来说,两人应该一同乘坐马车在神枢营的护卫下进入宫城,可被李玄都拒绝,结果就是楼心卿陪同李玄都一起步行往宫城走去。 李玄都望向遥遥在望的大魏门,问道:“可有阵法护卫宫城?” 楼心卿一惊,随即回答道:“这……我并非皇室中人,并不十分清楚。” 李玄都没有深问,继续往前行去。 帝京废除坊市制度之后,分为皇城、内城、外城,以中轴线为界,呈对称之势。 皇城正门是为承天门,寓“承天启运,受命于天”之意,出承天门之后是一三面环墙的巨大白玉广场,广场最南端又有一门,此门又称“皇城第一门”,是为国门象征,刚好处在这条中轴线上,此门等闲人不可经过,唯有国之大典时,皇帝銮驾会从此门经过,至于皇后,也只有大婚时才能从此门进入皇城。 大魏门作为“国门”,气势恢宏,南向五槛正中三阙,单檐歇山,飞檐重脊玄色瓦顶,门两侧左右有石狮、下马碑各一,门前即是御路,御路左为“天街”,形似棋盘。 平常时候,正门并不开启,只能从两旁侧门初入。 两人止步门前,李玄都仰头望去,是一副儒门高人亲笔题写的门联,上联是:“日月光天德”,下联是“山河壮帝居”,十分应景。 “我之所以不乘坐马车,而是徒步走入宫城,是想故地重游。”李玄都忽然说道,“当年我们便是从此门攻入皇城,前任青鸾卫左都督就是战死于承天门外,先是被天良斩断了一条手臂,又被十余位先天境高手联手围攻致死,全身骨骼尽碎,几如烂泥一般,我至今记忆犹新。” 楼心卿道:“这才有了后来的‘大奔雷手’丁策上位,可就是丁策,也死在了清平先生的手中。” 李玄都笑了一声,引用了一句太祖皇帝的诗:“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楼心卿只觉得背后一寒,没有说话。 只要穿过大魏门的侧门,便正式进入了宫城。 此时门前有众多禁军侍卫,如果两人在神枢营的护卫下乘坐马车进入宫城,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可两人徒步进宫,那就不一样了,直接被禁军拦下。 楼心卿眉头微皱,正要开口,就见一名红衣宦官疾步走来。 禁军士兵都认得这位大宦官,正是御马监的掌印大太监高公公,若论权势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杨公公和司礼监首席秉笔柳公公,如果说前两位公公对应文官,那么这位高公公便是对应武官,手掌兵权。 所有禁军士兵都是心中一凛。 然后就听这位高公公沉声道:“恭迎清平先生。” 清平先生? 这些禁军士兵既惊且惧,不必高公公吩咐,已经很有眼色地向两旁退开,低眉敛目。 李玄都“嗯”了一声,继续前行,穿过略显昏暗的门洞,进入皇城。 承天门出现在李玄都的视野之中。 李玄都轻声自语道:“终于又回来了。” 第二十四章 符望阁 太阳依然白白地悬在宫城瓦蓝的上空,冷冷地普照着九千余间宫室的每个屋顶。 大魏门和承天门之间有一座巨大广场,此时空空荡荡,只有李玄都一人独行,显得李玄都格外渺小,好似蝼蚁,可又恍然生出高大之感,好似巨人神灵。 楼心卿和马公公犹豫片刻之后,快步赶上李玄都,继续为他引路。 承天门后是端门,端门后是午门。过了午门是太圣门,太圣门后是太圣殿,也就是世人口中的金銮殿。 太圣殿与上圣殿、中圣殿并称三大殿,其中太圣殿最大,中圣殿最小。皇帝在太圣殿举行盛大典礼,如皇帝登基即位、皇帝大婚、册立皇后、命将出征,此外每年万寿、千秋、新年、冬至等节日,皇帝在此接受文武官员的朝贺,并向王公大臣赐宴。除此之外,还在太圣殿举行新科进士的殿试。 此三殿被称为前朝,与后宫区分。 至于皇帝上朝的地点,其实不在太圣殿,而是选在前朝和后宫之间的奉天门,又称御门听政。 过了三大殿是“后三宫”,通俗来说,就是皇帝书房、皇帝、皇后居处所在。 三大殿和后三宫同处于中轴线上,左侧西路便是太后居处,只是谢雉并不居住于此,作为训政太后,她居住在三大殿和后三宫右侧东路的宁寿宫中。 最早时候,这里只有稀疏的几座宫殿,是供太后、太妃养老的宫区。后来此地被仁宗看中,选为自己退位之后居住的太上皇宫殿,足足花了五年的时间,扩建宁寿宫,便形成如今的格局。 宁寿宫是皇城的城中之城,仿佛是小号的皇城,也分前朝、后寝两部分。前部有九龙壁、皇极门、宁寿门、皇极殿、宁寿宫,规制分别仿皇城中路的午门、太圣门、太圣殿、中圣殿和上圣殿。宁寿宫的后部又分为中、东、西三路。中路有养性门、养性殿、乐寿堂、颐和轩、景祺阁,东路有扮戏楼、畅音阁、阅是楼、寻沿书屋、庆寿堂、景福宫、梵华楼、佛日楼,其中畅音阁为内廷戏楼,建筑宏丽,西路是宁寿宫花园,主要有古华轩、遂初堂、符望阁、倦勤斋等建筑。 在楼心卿的带领下,李玄都来到宁寿宫花园的四进花园。 第一进是古华轩,坐北居中,山石亭台,构成一个自然院落。西面禊赏亭抱厦中设“流杯渠”,仿书圣兰亭曲水流觞,颇有雅趣。 第二进是遂初堂,垂花门内,仅立几块湖石为景,环境幽雅别致。 第三进萃赏楼为卷棚歇山顶的两层楼,满院山石,耸秀亭居高临下,挺拔秀丽。 最后一进,居中为园内最为崇高、华美的符望阁,以整座山石围其前院,又用庑廊联系阁后斋馆,形成不同的景致和趣味。符望阁前山主峰上有碧螺亭,是个五柱五脊梅花形小亭,形状别致,图案全用梅花,匠心巧妙。。 谢雉便在符望阁中等待李玄都。 符望阁内以竹编为地,紫藤雕梅,染玉作梅花、竹叶,象征岁寒三友,挂檐以竹丝编嵌,镶玉件,四周群板雕百鹿图,隔扇心用双面透绣,处处精工细雕,令人叹为观止。 李玄都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也不得不赞叹皇家气派。 此时的符望阁内有四人,分别是谢雉、谷玉笙、杨吕、柳逸,再加上李玄都、楼心卿、马公公,总共七人。 今日的谢雉一身素淡宫装,见李玄都进门后,主动起身相迎。 李玄都望向这位只能说是徐娘半老的太后娘娘,心中有些感慨,他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人,从金帐老汗、金帐国师、“魔刀”宋政到圣君澹台云、地师徐无鬼、天宝帝、儒门龙老人,甚至是陆吾神、张禄旭以及上古巫教的大巫们,他都见过,可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谢雉。说来也是好笑,都说谢雉是李玄都的仇人,可李玄都却连这个仇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平心而论,谢雉是个美人,可又谈不上无人能够比肩,说是以色侍人,未免太过看低了她。可见谢雉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与相貌已经没有太大关系,其能力必然十分不俗。 李玄都没有行君臣之礼的意思,只是拱手道:“谢太后,你我可谓是神交已久,只是真正见面,尚属首次。想要见太后娘娘一面,实属不易。” 谢雉轻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清平先生。” 李玄都问道:“不知太后失望否?” “不曾失望。”谢雉言笑晏晏,“我从清平先生的身上看到了大剑仙的影子。” 李玄都道:“子肖其父。” 谢雉微微一笑:“请清平先生入座吧。” 此时符望阁内设了一张方桌,所有的宦官宫女都被打发了出去,谢雉坐在四方桌边主位上,李玄都坐在上首客位上,谷玉笙坐在下首客位。其余人就只好站着了。 其实本该是只有谢雉和李玄都对坐,也只有两人身份对等,不过谷玉笙在名义上还是李玄都的三嫂,于是得以陪坐一旁。 这一次,谢雉没有摆出一顿饭要一百零八道菜式的架势,只是放了一个铜锅子,又有四盘切成薄片的羊肉,也算是帝京城的特色了。 吃火锅所用的羊肉片分为三档,最好的一档是取之羊后腿的屁股上的元宝肉,全是瘦肉。第二档是用羊前腿的夹心肉。第三档是用余下的前后腿肉。虽然这些羊肉都是上好的元宝肉,但相较于皇家御膳而言,也上不得台面,算不得什么。倒不是谢雉故意借此羞辱李玄都,而是谢雉听闻李玄都生性简朴,故意投其所好。 李玄都看了眼桌上的火锅,轻声道:“太后娘娘有心了。” “清平先生不嫌弃就好。”谢雉淡笑道。 三人每人面前都有一双象牙箸,一只前朝官窑的蓝釉酒杯,一个官窑的青釉碟子。 没有侍从,谷玉笙亲自捧起一坛刚刚从酒醋面局取出的三十年佳酿,为李玄都斟满酒杯。 李玄都没有拒绝:“有劳三嫂。” 谷玉笙又为谢雉斟满酒杯,谢雉端起酒杯,说道:“我敬清平先生一杯。” 李玄都没有举起酒杯,而是问道:“不知敬从何来?” 谢雉微微一笑:“自然是敬清平先生虚怀若谷,顾全大局,肯化干戈为玉帛。” 李玄都仍旧没有举起酒杯:“不敢当太后如此之敬。” “当得起。”谢雉稍稍加重了语气。 李玄都望向谢雉,说道:“看来太后是执意让我喝下这杯酒了,我若说,只要太后肯为张相翻案,我便饮下此酒,不知太后肯是不肯?” 谢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一时间,符望阁内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过了片刻,谢雉缓缓说道:“这是朝廷之事,清平先生不在朝为官,似乎不应……” 李玄都打断道:“太后娘娘是想说,天下是一家之天下,一君独治,置内阁百官,视同仆人,说打就打,要杀便杀。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所以朝廷之事就是家事,我这个外人不应管太后的自家之事。” 谢雉没有说话,权作默认。 李玄都加重语气道:“战火燎原,生灵涂炭,也是自家之事?国破家亡,天下倾覆,也是自家之事?天下人说天下事,不管谁家之事都是天下之事,那我这个天下人又如何不能说?”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谢雉,便是杨吕和柳逸的脸色都变了,杨吕脸色阴沉,一字一顿道:“清平先生,你放肆。” 第二十五章 图穷匕见 一句话,便能看出朝廷中人此时面对李玄都的矛盾心态。 既觉得他“放肆”,乃至于大逆不道,又畏惧他,此时还不太敢直呼其名,用了敬称“清平先生”。 用敬称说别人放肆,就好似是已经造反还要恪守君臣之礼,是何等扭曲。 李玄都平静道:“好一个放肆,我的确是放肆了,也是无礼了,不知太后娘娘、杨公公、柳公公,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是摔杯为号,把刀斧手请进来,还是酒中下毒,当场赐死?” 一席话使得在场之人均是色变,气氛愈发凝重。 最后还是谷玉笙主动打破这份凝重,圆场道:“紫府言重了,哪有什么刀斧手,又何至于酒里下毒,不至于如此,不至于如此。” 李玄都无动于衷,只是望着谢雉。 谢雉放下手中酒杯,缓缓说道:“杨公公,给清平先生赔罪。” 论身份,杨吕乃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名为奴仆,实则内廷第一人,号称内相,与外廷的内阁首辅平起平坐,类似于世家大族中的大管家身份,位卑而权重,便是天宝帝和太后谢雉,平日里也不会将其视作奴仆之流。 此时谢雉让杨吕给李玄都赔罪,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杨吕低垂了眉眼,不愧是从内书堂一步一步爬到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这个位置的人,虽然身体残缺,但也算得上人杰,能屈能伸,此时毫不犹豫地举起手赏了自己一掌,接着又要打。 “不必了!”李玄都喝住了他,“杨公公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放肆了。” 谢雉轻声道:“清平先生何必如此大的火气?我这次请清平先生过来,的确是真心诚意……” “那就翻案,给我看一看诚意。”李玄都不再听她说下去,直接打断道。 谢雉被李玄都一堵,万般说辞卡在喉咙里,任她巧舌如簧,遇到李玄都这种不讲道理的做派,那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每每开口,李玄都必定打断,一时间谢雉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谢雉方才说道:“既然清平先生如此说了,柳公公。” “在。”柳逸嗓音阴柔地应道。 谢雉问道:“你是司礼监首席秉笔,管着青鸾卫都督府,若要翻案,应当如何?” 柳逸沉吟道:“要会同三法司重新调阅案卷,问讯证人,重新审定,若果真有冤案,则应翻案。” 谢雉道:“你立刻通知三法司,调阅当年案卷。” 柳逸躬身道:“是。”然后徐徐退出门外。 谢雉望向李玄都,问道:“清平先生现在满意了吗?” 李玄都忽然笑了:“我这次入京,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只是一介布衣,但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太后娘娘,都处处容让,按照道理来说,我似乎不应得寸进尺。” 谢雉、谷玉笙、楼心卿都没有半点喜色,神情变得愈发凝重,她们心知肚明,肯定还有一个“但是”。 果不其然,李玄都接着说道:“但是,我每每想到那些死去的故人,又心中难安,不容我向后退却。想必太后娘娘知道我的过往经历,天宝二年之后,我返回了清微宗,几乎是失去了所有。张白月死了,‘人间世’断了,境界修为丢了,就连四先生这个身份,也变得尴尬起来,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谁都想踩上一脚,痛打落水狗。幸而有二师兄的庇护,我才能躲起来,好好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李玄都停顿了一下:“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过去的我,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所以我连这一亩三分地都守不住。因为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我若心心念念只是想着报仇,那我多半报不了仇,除非我能修炼成二劫地仙,举世无敌,然后一人杀入帝京皇宫。且不说我有没有那个造化,就算我能成就二劫地仙,也不是一日之功,到那时候,当年的仇人还有几人在世?那可真就是拔剑四顾心茫然了。” 李玄都伸手按在桌面上:“我有三个老师: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一个不能用好坏来形容而相对中庸的父亲,好的老师是张相,坏的老师是地师,父亲则是大剑仙。他们三人让我重新认识了这个世道,到底是什么样子,应该是什么样子。与之相对应,老爷子教了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张相教了我该往哪里走,地师让我知道该怎么走。正因如此,我好像突然开窍一般,对一切都了然了,再少有能够阻挡我脚步的障碍,于是我走得越来越快,天宝六年、天宝七年、天宝八载,不到三年的时间,我走到了这里,坐在太后娘娘的对面,让太后娘娘听听我的道理。” 谢雉沉默不语。 谷玉笙、楼心卿也沉默不语。 李玄都自嘲道:“我身边的亲近之人都经常说我好为人师,太后娘娘想必也十分不耐烦了吧?” “清平先生这是哪里话。”谢雉终于开口了,“能听到清平先生吐露心扉,是莫大的荣幸。” 李玄都将杯中之酒饮尽,收敛了笑意:“太后娘娘这话未免言不由衷,如果易地而处,我坐在太后娘娘的位置上,可不会觉得荣幸。” 说到这里,李玄都望向已经空了的酒杯,说道:“太后娘娘,到了现在,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要继续隐忍下去吗?” 谢雉挥了挥手,谷玉笙站起身,连同楼心卿还有马公公一起离开符望阁,只剩下杨吕还侍立在谢雉身旁。 谢雉不再是一意伏低做小,坐直了身子,平视着李玄都,说道:“我的确没有想到,当年一念之仁,竟然酿成今日之大患。” 李玄都道:“一念之仁未必,多半是觉得不划算,冒着得罪老爷子和二师兄的风险,杀一个废人,怎么看都是赔本的买卖,换成是我,我也不会去做。” 谢雉问道:“那么清平先生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是要我的项上人头?还是像清平先生自己说的那样,要改换新天?” 李玄都道:“太后娘娘问了两个问题,可是在我看来,这其实是一个问题,并不冲突。” 谢雉眯起眼:“清平先生的意思是,只有我死了,才能改换新天。” 李玄都并不否认,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谢雉道:“清平先生只身赴会,是觉得这座宫城中没有人能奈何你吗?” 李玄都道:“我不这样觉得,只是我也不觉得皇宫大内比大真人府更为凶险。” 谢雉轻笑一声。 便在这时,符望阁内渐渐弥漫了淡淡的雾气,不知何时,在四个角落里各燃了一炉香。 李玄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是‘返魂香’。” 谢雉道:“据我所知,‘返魂香’不仅仅是对天人境大宗师有用,便是长生之人也要受到影响。” 李玄都道:“没错,哪怕是长生之人,也不能完全无视‘返魂香’的作用,只要‘返魂香’的数量足够,就是让长生之人短时间内修为尽失,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不过要找到如此多的‘返魂香’,只有到‘玄都紫府’中的赤明宫才行。” 李玄都当然还记得,当初沈大先生沈无忧便想要利用赤明宫的中的大量“返魂香”暗算地师徐无鬼,只可惜棋差一招,最终不仅功亏一篑,而且还因此身死。 李玄都道:“不过‘返魂香’不分敌我,更没有解药,你们两人也难以幸免,又因为修为的缘故,受到的影响还要远胜于我。” 谢雉闻言笑了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清平先生修为高绝,感知灵敏,我若不以自己为诱饵,如何能钓得起清平先生这头东海巨鲸,倒也不算赔本。” 李玄都仍旧是不以为意。 谢雉笑道:“清平先生大约是想,这些数量的‘返魂香’只是让你修为有损,远远谈不上修为尽失,现在取我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李玄都没有说话,权当默认。 谢雉继续说道:“清平先生不说天下无敌,也是少有抗手。我却只是一个弱女子,只能假他人之手成事,自己没什么出奇的本事,唯有比别人多花心思,方能取胜。所以除了‘返魂香’之外,还有其他后手。” “你我都有后手,那就看谁的后手更为厉害,谁的谋划更为缜密。”李玄都淡然道,“太后娘娘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不出手取你性命?我也不妨明言,我还等着太后娘娘为张相翻案呢。所以请太后娘娘放心,当年不是你亲自动手杀人,今日我也不会亲手杀你,而是要让三法司审讯定罪之后,再明正典刑,昭告天下,让你光明正大地去死。” 谢雉眼神中掠过一丝阴沉,嘿然道:“那我们就各凭本事,看谁能活到最后。” 话音落下,以陈眠和纳兰絮为首的伪仙们缓步走入符望阁,他们未曾吸入“返魂香”,自然修为无损,而他们进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正在燃烧的“返魂香”熄灭。 第二十六章 以一敌众 李玄都站起身,问道:“仅此而已吗?不开启阵法吗?” 谢雉扶着桌子起身,反问道:“还有这个必要吗?” 李玄都笑了一声,一挥掌,直接朝着褚尊量攻去。 褚尊量脸色一变,竟是不敢硬接,向后飘退出去。 只是李玄都的一掌却不是那么好躲,不见李玄都身形变化,这一掌仿佛脱离了手臂的限制,如影随形,无论褚尊量如何躲闪,目之所及,唯有李玄都的一掌而已。 不得已,褚尊量只能提起修为,硬接李玄都的这一掌。 褚尊量以双掌迎上李玄都的单掌,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掌平平推来,一股绝世大力奔涌而来,霎时间,褚尊量感觉自己就如狂风中一片败叶,翻着筋斗跌将出去,轰隆一声,撞倒一扇屏风,鲜血决堤一般从眼耳口鼻狂涌而出。 众伪仙见状,均是一惊,忍不住惊呼出声。没想到李玄都修为有损之后,出手威势仍旧如此骇人,不愧是让澹台云吃了大亏之人。 陈眠面无表情,只是摆了摆手,立时有一人来到褚尊量身旁,以十卷天书中的“天心诀”帮他疗伤,只是片刻,褚尊量已经好了大半,重新站起身来。 李玄都也不阻止,淡然道:“谢雉,仅凭这些伪仙可杀不了我。” 谢雉脸色一变,向后退去,同时喝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一众伪仙不曾出声,却已经成合围之势。 伪仙总共有七人,除去陈眠和纳兰絮之外,其余五人皆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七人联起手来,也抵得上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了,足以抗衡一位长生之人。 今日的李玄都格外不同,仿佛找回了当年紫府剑仙的几分豪情,环顾四周,放声笑道:“好得很,你们一起上吧,我倒要领教!” 话音未落,李玄都随手一扫,桌上的酒杯飞速旋转着激射出去。 纳兰絮双掌一封,待要运转掌力接下这只酒杯,不料这酒杯毫无征兆地炸成无数碎片,碎片仿佛细小飞剑,在气机的推送之下,四散激射。 纳兰絮首当其冲,被两块碎片刮伤脸颊,其他几名伪仙也在猝不及防之下中招,伤害不大,侮辱蔑视的意味很强。 便在这时,李玄都只觉得背后一记柔和的掌力虚飘飘拍来。这一掌力道虽柔,但显然蕴有浑厚气机。李玄都也不自负到以体魄硬抗,回掌招架。两人气机相激,李玄都纹丝不动,那人却是连续向后倒退了三步。 不过面对李玄都,仅仅是倒退三步,已经可见此人的厉害,远胜褚尊量之流。 出手之人正是陈眠,他在一众伪仙中境界修为最高,甚至如白绣裳一般,已经隐隐摸到了长生境的门槛,修为着实了得。 陈眠站定身形,再度上前,左掌拍出,右掌疾跟而至,左掌一缩回,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连环三掌,便如三个浪头一般,一浪叠一浪,后浪推前浪,并力齐发,比之他单掌掌力大了三倍。 李玄都却不用花哨手段,只是凭借自己的雄厚修为应对,手掌之上凝聚出一团阴火,迎上陈眠的掌力。 两人正面相击,反而是李玄都以拙胜巧,一力降十会。李玄都一掌连破陈眠的连环三掌,一浪盖过了层层相叠的三浪。而且陈眠的双手之上也沾染了一层阴火,大有蔓延开来的趋势,逼得他不得不先行解决阴火。 不过陈眠并非一人,纳兰絮趁此时机欺身近前,大袖飘动,五指藏于袖中,朝李玄都攻去。 李玄都大袖一挥,如有狂风掠过,此乃太阴十三剑的“风卷残云扫”,剑气如风,出剑极快,杀人极快,收剑亦是极快。 此时李玄都以袖代剑,虽似狂风,却不伤桌椅、摆设、地面等分毫,真就似一阵穿堂狂风而已,可谓是举重若轻。 纳兰絮被袖风一逼,只觉得体内气机运转为之一窒,不得不向后退去。 年轻剑客已经拔出背后所负长剑,一剑挟着“嗤嗤”声响,点向李玄都周身三十六处要穴,当真是剑出似雨,如真如幻。 李玄都只是屈指一弹,只见一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出,如光如气,一闪而逝。 这一指于万千剑影中精准地命中剑身,只听得一声金石之响,年轻剑客几乎握不住手中长剑,差一点就要脱手而飞,不得不向后连退卸力。 “好一个‘万化绕指剑’。”年轻剑客站定之后,低头望去,就见他的胸口位置有血迹慢慢浸染衣衫,铜钱大小,仿佛被人点了一指。原来方才那一指,不仅命中了他手中长剑,而且去势不绝,进而又刺中了他的胸口。 这一招看起来轻描淡写,几乎没什么威势可言,可换成天人境界之人来用,万不能于万千剑影寻觅到剑身所在,就算碰巧歪打正着,也断无可能伤到年轻剑客,这便是长生境与天人境的差距所在。 李玄都屈指再弹,指尖玄光流转,剑气无形无相,激射向年轻剑客周身一百零八处大穴,可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陈眠趁此时机已然摆脱了阴火的纠缠,飘然出掌,以掌力将玄光剑气一一灭去。 转眼之间,三名伪仙一起出手,却是被李玄都轻易化解了攻势,没有占到便宜。 纳兰絮等人在“玄都紫府”的时候,其实是见识过李玄都出手的,只是在一众老玄榜高手和开明六巫面前,那时候的李玄都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可今日亲自领教了,方才知道李玄都厉害。当然,这也有李玄都远胜当初的缘故,就算不曾跻身元婴妙境,一身战力之强,也是举世罕见。 纳兰絮低声喝道:“结阵。” 话音落下,七名伪仙身形变换,呈七星北斗状排列,正是太平宗的“七曜星罗阵”。 李玄都倒也不惊讶,困于“玄都紫府”的各宗前辈不计其数,这些伪仙们精通各家所学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不过他们打算用此阵来对付自己这个太平宗的宗主,却是打错了算盘。 “七曜星罗阵”对应北斗七星,一曰天枢、二曰天璇、三曰天玑、四曰天权、五曰玉衡、六曰开阳、七曰摇光。星位在太微之北,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瑶光为星。不过“七曜星罗阵”并非按照寻常意义上的七星顺序排列,天枢位、天璇位、天玑位、天权位组成斗魁,玉衡位、开阳位、摇光位组成斗柄。在北斗七星之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于魁柄相接之处,最是要冲,因而必须有修为最高之人担任,斗柄中以玉衡为主,则由修为次高之人承当。 这七人之中,陈眠境界修为最高,居于天权位,纳兰絮境界修为次之,居于玉衡位,年轻剑客居于天枢位,褚尊量修为最弱,居于摇光位。 比起当初太平七老摆出的“七曜星罗阵”,伪仙们的境界何止高出了一筹,如果对手只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入阵之后,只要三招两式,便要重伤,不出十招,就要横死当场,也唯有长生之人才值得伪仙们如此大费周章。 李玄都身陷阵中,却是不惊不慌,气定神闲。 他本就精通此阵的奥妙,也曾亲身领教过,不缺交手经验,此时再次对上“七曜星罗阵”,自然是游刃有余。 只是七名伪仙也不可小觑,他们被困“玄都紫府”多年,受制于洞天,境界修为不得寸进分毫,可招式技巧千锤百炼,却是远胜常人,细微之处,就连李玄都也有所不及。故而他们虽然不是太平宗弟子,但这套“七曜星罗阵”在他们手上却更胜太平宗弟子十倍,李玄都虽然应对轻松,可想要破阵也算不得容易。 八人在符望阁内激斗,来回穿梭,当真是螺狮壳里做道场,除了那只被李玄都击碎的酒杯和被褚尊量撞倒的屏风,竟是不伤其他外物分毫,真正做到内敛极致,没有丝毫气机外泄。 李玄都手中无剑,以双掌代剑,连用“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剑诀”中的招式,逼退了陈眠和纳兰絮,攻向最弱的褚尊量。 褚尊量竟是不闪不避,再次与李玄都正面对掌。 这一次,李玄都只觉得褚尊量掌中传来极大劲力,远非适才七人各自为战时之可比,更胜陈眠,倒像是七人合力。 李玄都一掌无功,却不退让,先是收回手掌,然后五指自然向上舒展,掌心向外,再平平推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断江开山。 这并非道门一脉的手段,而是出自佛门真言宗的“大欢喜禅”。先前李玄都与秦素双修,助秦素练成“长生素女经”,而他则练成“大欢喜禅”,并以此为基础修炼真言宗的绝学“施无畏印”,此法与金刚宗的“尊胜宝瓶印”并列其名,更在李玄都先前所学的“大宝瓶印”之上。 “施无畏印”乃是名副其实的大成之法,虽然比不得诸多玄门正道之法,但也不可小觑,李玄都用五成修为,却能发挥出十二成威力。 褚尊量大为惊骇,只觉得李玄都的掌力仿佛大江大潮一般汹涌而至,纵然他通过阵法得七人助力,体魄也是支撑不住,双臂骨骼在这巨力之下寸寸碎裂,五脏俱伤,七窍血流,不由身形巨震,委顿在地。 第二十七章 破阵 李玄都击伤褚尊量之后,整个阵法的运转顿时为之凝滞。 不管怎么说,“七曜星罗阵”乃是太平宗绝学,李玄都身为太平宗的宗主,若是不知如何破阵才是咄咄怪事,他趁此时机掠到纳兰絮面前,以“大宝瓶印”双掌拍出。 李玄都何等境界修为,纵然“大宝瓶印”比之“施无畏印”稍逊一筹,也不容小觑,纵然是宋政死而复生,亦或是张禄旭降临人间,也不敢让李玄都直接打在自己身上,纳兰絮如何抵挡得住? 眼见掌来如山倾,纳兰絮不敢硬抗,只能向后退去。 她这一退,让原本就凝滞的阵法变得更为散乱,破绽更大。 李玄都哪容伪仙们弥补破绽,立时向天权星位的陈眠疾冲而去。 陈眠不闪不避,紧守门户,打算以一己之力暂且拖住李玄都,让其他人有时间来重整阵法。 李玄都看出他的用心,临时变招,立时转攻青年剑客。 年轻剑客大惊之下,疯狂舞动手中长剑,剑光煌煌,将他整个人全部笼罩其中,仿佛一个光球。毕竟年轻剑客不比陈眠,有褚尊量的前车之鉴,其他人也不敢放任他一人面对李玄都,纷纷出手救援,可不料李玄都这次还是虚招,又杀了一个回马枪,攻向陈眠。 两人瞬间斗在一起,李玄都还是用出“大宝瓶印”,当胸一掌。陈眠不愧是伪仙中修为最高之人,借着阵法之势,伸左掌卸开来势,身子却稳凝不动。 李玄都接着又是连出三掌,一掌猛似一掌,与先前陈眠的三掌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每一掌都被陈眠运劲化开。第四掌他虚实并用,用出“万华神剑掌”,掌中藏有剑气,料着陈眠要乘隙还手,哪知陈眠仍是只守不攻,打定主意要拖住李玄都,却是让李玄都的一番虚虚实实落在空处,成了无用之功。 李玄都略微惊讶,不欲在这七人身上花费太多气力,以免消耗过大,待会儿无法应对大敌,干脆再次用出“施无畏印”,向陈眠面门拍去。 陈眠见李玄都再次用出“施无畏印”,心知威势非同小可,自己再想安然无恙地挡下,那是痴人说梦,只能将“漏尽通”运转到极致,准备硬接。陈眠自知修为远为不及李玄都,硬碰硬地比拼修为有损无益,但若不强接这一招而闪身避开,那这“七曜星罗阵”也就算是彻底告破了。 两人再次对掌,陈眠不曾七窍流血,而是全身上下爆开一团血雾,竟是被这一掌压迫得体内气血逆转倒流,最终从毛孔中喷涌而出,化作一团血雾。 好在此时天枢星位、玉衡星位、天玑星位同时发难,夹击过来,不至于让李玄都乘胜追击,取了陈眠的性命。只是少了一个摇光星位,反而是露出破绽。李玄都不闪不避,伸手一捉,拿住年轻剑客的手腕,一把夺过他手中长剑。 李玄都自从跻身长生境之后,便很少用剑,至多就是以气机、阴火化剑,可不管怎么说,他的根底还是在剑道一途,此时握剑之后,整个人气势为之一变,随手出剑,长剑却好似无处不在,分明被李玄都握在手中,却如飞剑一般,根本不受手臂和距离的制约,实在是诡异到了极点。 虽然一众伪仙都是见多识广之辈,但一时间也辨别不出李玄都所用剑术的来历,只觉得包容万象,既有“太阴十三剑”的轮廓,也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痕迹,甚至还有“慈航普度剑典”的影子,李玄都精通三大剑诀,出剑随心而动,诸多妙招信手拈来,如何是一众伪仙能在一时半刻之间破解的?就算能够破解,等他们想明白第一招的时候,李玄都已经用到第三四招,又有什么用处? 一时间只见得李玄都左突右冲,身形之快,好似有十数个李玄都在来回奔走,而伪仙只能随着李玄都而不断变阵,偏偏一众伪仙的境界修为又有高下之别,陈眠、纳兰絮还能跟上李玄都,其他人已经渐渐难支,阵势愈发破碎散乱,已经不复先前精妙。 若是七个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联手布下此阵,说不定还真能让李玄都陷于阵中,落个败亡身死的局面,可倾尽儒门之力,也不过就是两手之数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想要凑足七个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又是谈何容易?只能是用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来充数。 如此一来,阵法就有了强弱之分,给了李玄都逐个击破的可能,若是李玄都不通此阵,还能以强掩弱,遥相呼应,可李玄都却是早就在太平七老手中领教过这套阵法,如何不知此中虚实? 先前七人完好,尚且难以限制李玄都,此时一人重伤,阵法散乱,就更无法与李玄都抗衡,原本七人成合围之势,占据主动,此时主客颠倒,反而是七人随李玄都而动,变成了李玄都以主驭奴的局面。 七名伪仙暗暗叫苦,都说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能够抗衡一位长生之人,可所谓的抗衡也不过是有一战之力罢了,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真要战而胜之,那就不是三人可以解决的了。 如此再激战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李玄都抓住一个破绽,用出清微宗的“百步飞剑”,直接将手中长剑丢掷出去,势若流星,威势更胜寻常飞剑。 天玑星位之人躲闪不及,被这一剑刺穿胸膛,长剑去势不绝,带着他继续向后掠去,最终将他钉在了一面雕刻有龙凤图样的墙壁之上。 伪仙中有一人精通飞剑,驭剑十二,眼花缭乱,轨迹玄妙,可谓驭剑术已经臻于巅峰。此时十二飞剑齐出,攻向李玄都。 只是李玄都也精通驭剑术和御剑术,以巫阳传授的“宙之术”定住十二飞剑,将一把飞剑“摘下”,不顾飞剑锋芒和剑气流转,双指用力,将其从中折断。接着如法炮制,将其余十一把飞剑一一“摘下”,不过转眼之间,便将十二把飞剑全部毁去,一气呵成,然后一脚将那人踢了个跟头。 幸而有其他伪仙救援,此人才不至于被李玄都取了性命。 没了长剑之后,李玄都再次改用双掌,不过不再是佛门一味刚猛凌厉的掌法,而是换成了道门中更为阴柔的掌法,到了他这等境界,也不再拘泥于什么招式,出掌挥袖如同拨弄陀螺,几名伪仙受气机牵引,身不由主地旋转不停,仿佛成了被鞭子抽动的陀螺,实在是滑稽无比。 李玄都道:“尔等行将朽木之辈,安敢忤逆大势,不知进退?” 话音落下,李玄都手中动作猛地一停,可余势未衰,几个伪仙竟然定不住身形,仍是滴溜溜地旋转了数周之后,方才勉强站定,摇摇晃晃,好似醉酒之人。 如此一来,“七曜星罗阵”已经是溃不成军。 李玄都再一挥袖,放出“阴阳仙衣”上的十三道剑影,剑影没有实体,如浮光掠影一般,越过七人,结成“太阴剑阵”,形成了七人合围李玄都,而“太阴剑阵”合围七人的局面,实则是七人腹背受敌,要被内外夹击。 陈眠见此情状,知道今日注定是无功而返了,不等李玄都收缩“太阴剑阵”,大喝道:“退!” 话音落下,陈眠一把抓住褚尊量当先向符望阁外掠去,纳兰絮带着年轻剑客紧随其后。剩下的两人还有被钉在墙上之人,却是走之不及,被一众剑影缠住,转眼间便被十三道剑影彻底吞没。 这十三道剑影仿佛乌鸦秃鹫,分食尸体,同时壮大自身。不消片刻,便让这三名伪仙尸骨无存。 李玄都再一挥袖,所有剑影如同倦鸟归林,回归“阴阳仙衣”。此时整个符望阁中空空荡荡,只剩下李玄都一人,不见谢雉的踪影。 第二十八章 发难 就在七位伪仙动手的时候,谢雉已经在杨吕的护送下离开了符望阁。 虽然两人都受到了“返魂香”的影响,而且“返魂香”也的确没有解药,不过不意味着“返魂香”没有克制之物,那便是毒药。 “返魂香”是救人之物,让人短时间内修为受损只是附带作用,从来都是百毒不侵,没有百药不侵的说法,否则种种丹药岂不是都成了摆设。正因为“返魂香”对人无害,所以它的副作用才如此难以抵御。 不过如果事前吞服定量的毒药,以此来中和“返魂香”的药力,就能更快摆脱“返魂香”的影响,谢雉料定李玄都不会提前吞服毒药,而且长生之人经历了脱胎换骨之后,几乎是百毒不侵,也没有合适的毒药让李玄都来中和“返魂香”的药性,所以她才如此大胆行事。 当然,除了毒药之外,死气也可以中和“返魂香”的药性,只是死气不好控制,而且也太过明显,就好似夜间明灯,人家一眼便知道这里面暗藏玄机,所以死气便被排除在外。 谢雉快步走在廊道之中,杨吕紧随其后,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好久,谢雉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寂然无声的符望阁,轻声问道:“他们……能行吗?” 杨吕道:“老奴早就说过了,他们不行,可娘娘不信邪,非要试一试。” 谢雉脸色微沉,说道:“他们总能让李玄都折损些元气吧,哪怕是只有一点呢?毫厘之争,也许差得就是这一点。” 杨吕叹了口气:“依老奴看,那位是不会领情的。” 谢雉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领情不领情的,关键是要取胜。” 杨吕缓缓说道:“娘娘,容老奴说句不好听的话。对于咱们来说,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可对于那位,仍旧是进退自如,顶多算是东海的水没到了脚踝。对于咱们来说,不得不背水一战,生死一搏,可对于那位来说,就是一场意气之争而已。既然争的是意气,用了其他手段,便不是意气,便算不得取胜。说白了,无非是儿子大了,翅膀硬了,不想听老子的那一套了,老子不服老,要面子,非要跟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掰一掰手腕不可。” 谢雉脸色晦暗,说道:“管不了那么多了,立刻开启大阵。” 杨吕低垂了眉眼,轻声道:“是。” …… 青鸾卫都督府。 陆雁冰一脚踢碎了大门,大模大样地走入这个十分熟悉的衙门。 今天的陆雁冰一身男子装扮,手持折扇,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色眼镜,不像是来打打杀杀,倒像是一个富贵公子旧地重游。 墨镜与普通眼镜不同,普通眼镜是在太宗年间通过海贸传入中原,原名“叆叇”,以玻璃制成,使老眼昏花之人可以视物,兴起也就是百余年的时间。可这种墨镜根据《归潜志》记载,却是大晋年间就已经有的物事,并非海外传来,也不是玻璃制成,而是以烟晶制成,一般只有官员佩戴,作用并非视物或者遮阳,而是用来遮挡眼神,在听取供词时,让别人看不出他的反应。 陆雁冰过去在青鸾卫都督府任职,便喜欢佩戴此物,今日故地重游,又将其拿了出来。 青鸾卫都督府的大院中,密密麻麻的青鸾卫蜂拥而出,站在最前面的却不是哪一位都督,而是一位都督同知。 面对曾经的顶头上司,这位都督同知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沉声道:“不知陆都督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陆雁冰望着此人,没有打算解释自己的来意,只是问道:“这里谁是主事人?” 这位都督通知答非所问道:“还请陆都督不要让我们为难。” 陆雁冰冷哼一声:“既然觉得为难,那就让开,然后听我号令行事。” 这一次,这位都督同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抽出了腰间佩刀,他身后周围众人也纷纷拔刀。 陆雁冰浑然不怕,笑问道:“找死?” 这名都督同知带着十几名青鸾卫沉默着扑杀而来。 这些青鸾卫不是顶尖高手,却也都有先天境的修为,一静一动之间,看上去倒是比天人境大宗师的气势还要更足一些。 陆雁冰不闪不避,也不做抵挡,一条黑色长鞭好似凭空出现,如同巨蟒横扫而过,这十几名青鸾卫竟是被这一鞭直接拦腰斩断,横尸当场。 鲜血和各色内脏洒落了一地,格外血腥。 哪怕个个手上都有人命的青鸾卫见了,也是生出一股寒意,更有几人,脸色铁青,显然是有些恶心。 至于出手之人,他们更是连一片衣角都没看到。 陆雁冰戴了墨镜,所有东西都是一个颜色,随意看了眼地上的尸体,迈步上前。 这一次,再没有人出来阻挡陆雁冰的脚步,人群纷纷让开,低下头去。 今日的青鸾卫都督府早已不是当年横压大半个江湖的青鸾卫都督府了,正如今日的真传宗不是当年那个圣君辈出的真传宗。青鸾卫都督府是消息灵通之人,这里大多数人都隐隐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愈发不肯出头了。 便在这时,有一人从青鸾卫都督府的大堂中走了出来。 原本束手无策的众多青鸾卫纷纷望向此人,好似找到了主心骨,看到了救星。 陆雁冰自然也看到了此人,不由停下脚步。 此人正是李元婴,自从丁策死后,就是他掌管青鸾卫都督府。此时他不曾穿着官服,而是一身常服,腰间佩有“应帝王”,站在大堂前的台阶上。 陆雁冰双手抱拳行礼:“小妹见过三师兄。” 李元婴望向陆雁冰,皱眉道:“老五,你发什么疯?” 陆雁冰“啪”的一声手中折扇展开,伸手将鼻梁上的墨镜稍稍往下一拉,抬眼望向李元婴,说道:“三师兄,我奉命接管青鸾卫都督府,还望三师兄不要阻拦。” 李元婴脸色一沉,问道:“奉命?奉谁的命?” “三师兄这是明知故问了。”陆雁冰笑了一声,“自然是四师兄的命令,四师兄让我即刻接管青鸾卫都督府,我这个师妹的不能不从。若是三师兄还有什么疑问,那就当面去问四师兄吧。” 李元婴冷冷道:“我去问他?他是大魏皇帝?还是道门大掌教?就凭一句话便要接管青鸾卫都督府?这是什么道理?” 陆雁冰道:“四师兄有没有这个资格,到底是什么道理,这是大人物们该关心的事情,我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奉命行事,还望三师兄不要为难我。” 李元婴沉默了片刻,道:“若我非要为难你呢?” 陆雁冰嘿然一声:“那小妹也只好与三师兄较量一番。” 李元婴眯起眼,盯着陆雁冰:“就凭你?” 陆雁冰笑道:“仅凭我一个人,自然是不行的,所以师兄还为我找了些帮手。” 话音落下,就见一名黑裙女子从暗中缓缓走出,没有半分血色的手掌握着漆黑的长鞭,上面还有点点血珠滚动,极为刺目。这名女子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多岁,面容姣好,体态婀娜,只是不知因为何种缘故,嘴唇微蓝,配上苍白面色,显得极为冷艳。 方才便是她出手将那十几名青鸾卫全部诛杀。 李元婴轻声道:“秦不二。” 秦不二站在陆雁冰身旁,不卑不亢道:“见过三先生。” 紧接着,又有三人现身,两名白发老者,一名中年男子,加上秦不二,分别占据四方,对李元婴形成合围之势。 陆雁冰言笑晏晏:“我来给三师兄介绍,位于你东边的那位,是云老爷子,江湖前辈。位于你南边的那位,是江湖人称‘表里不一’的秦老爷子。至于你西边的那位,则是补天宗的景堂主,都是四嫂的娘家人,算不得外人。” 云承宗神色淡然,两只大袖随风飘摇。 景修略显凝重,伸手按住腰间的刀柄。 秦不一满面和气,似是不耐天寒,双手笼藏于袖中。 三人都没有说话,目光都落在李元婴的身上。 李元婴按住“应帝王”的剑柄,环顾四周,冷笑道:“真是好大的阵仗,老四这是要将我置于死地了。” “这是哪里话。”陆雁冰推了下鼻梁上的墨镜,遮住眼神,“只要三师兄迷途知返,四师兄定然会宽宏大量……” 李元婴不等她把话说完,大喝一声,打断道:“少废话,我李元婴不是摇尾乞怜的断脊之犬,让我向他低头求饶,是白日做梦,还不如直接一刀就把我给杀了。” 陆雁冰语气转冷:“既然三师兄如此说了,那便怪不得我。”然后又对四人说道:“有劳四位。” 手持长鞭的秦不二缓缓上前,陆雁冰则是向后退去,其余青鸾卫也纷纷向后退去,生怕被殃及池鱼。 李元婴虽然名列太玄榜,却也知道自己以一敌四,断无胜理,不过还是拔出腰间的“应帝王”,遥遥指向秦不二,一身浩大剑气冲天而起。 第二十九章 人无再少年 虽然是四人呈合围之势,但四人自持身份,并未一起出手,而是云承宗飘然落在李元婴的面前。 太玄榜不是衡量战力强弱的唯一标准,云承宗并非全无胜算,他毕竟是积年天人境界,精通秘术无数,又是有备而来,李元婴想要轻易胜过他,无疑是件极难的事情。如两人对弈,棋力雄厚未必就能必胜,若是剑走偏锋且出出其不意,手筋稍弱之人也可以弱胜强。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分出胜负是一回事,分出生死则是另外一回事。 李元婴手中“应帝王”随之指向云承宗。 天空中骤然有无数剑气凭空生出,密密麻麻。 李元婴自知绝无幸理,竟是放弃了自己最为拿手的快剑,也不用消耗气机极大的“无相剑”,而是以剑气应敌。 谁人不曾少年?当年他行走江湖时,挥剑泼洒剑雨如泼墨,一步一剑一杀人,也算得恣意风流。只是人到中年,蝇营狗苟,已经再无当初的那份心境。 李元婴自嘲笑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剑气蜂拥而落,纠结汇聚一线如柱,仿若一道接天连地的龙卷倒垂而下。 早在李元婴举起手中“应帝王”的时候,云承宗就已经取出自己的兵刃,并非补天宗之人惯用的长刀,而是一根竹杖, 这根竹杖不是凡物,而是一件宝物,在大荒北宫的万淼洞天中有一片竹林,乃是当年初代圣君亲手所植,至今已有千余年,夺天地之灵秀,灵气盎然,云承宗手中的竹杖便是取自竹林中的青竹,又经过各种炼制加持,有诸般玄妙作用。 云承宗举起竹杖,运转气机,无数青光绽放,一座竹林虚影凭空出现,支撑起一方苍翠小世界。 几乎就在竹林立起的同时,天上剑影所汇聚的倒挂龙卷已经灌顶落下,气势恢宏,两者相互抵消,最终一起烟消云散。 李元婴一挥手中长剑,剑气汇聚,连点成线,然后这一线剑气急速延伸。与此同时,又有许多剑气凭空生出,如果说一线剑气是柳枝,那么这些后来生出的剑气便是柳叶,两者聚集在一起,悉数涌向云承宗。 云承宗大袖一挥,袖口骤然变大无数倍,仿佛要容纳整个天地。 然后就见众多剑气进入大袖之后,便如同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此乃当初老天师张静修曾经用过的道门神通“乾坤袖”。 大袖卷乾坤,以衣袖自成一方小千世界,与“阴阳仙衣”的“袖里乾坤”有异曲同工之妙。 云承宗轻轻抖了抖衣袖,散去其中的剑气。 李元婴向前踏出一步,一剑带出一道滚如长龙的剑气,直劈云承宗面门。 云承宗不闪不避,以手中竹杖迎上。 两者相击,“应帝王”剑身上滚如龙的剑气骤然消散。 李元婴微微皱眉,右手紧紧握住“应帝王”,左手以指为剑点向云承宗的心口。 云承宗身形飘然而退。 与此同时,一朵朵完全由气机所化的情花绽放开来。 这并非补天宗的绝学,而是忘情宗的手段。 情花又名曼陀罗,可以让人浑身无力,产生幻觉,甚至是麻痹昏迷。 李元婴脸色微变,只见他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被一朵绽放开来情花所笼罩,整条手臂随之出现麻痹感觉。 李元婴运转气机震碎这朵情花,驱散手臂中的毒素,轻声道:“长见识了,不知云前辈还有什么手段?我希望是补天宗的绝学。” 云承宗以手中竹杖代刀,摆出“天问九式”的起手式。 下一刻,两人同时前奔,身形迅速接近,李元婴一剑刺出,被云承宗闪身躲开,然后他手中竹杖顺势一扫,直接将李元婴整个人击飞出去。 李元婴轰然撞在青鸾卫都督府大堂的外墙上,而这面墙壁竟是出人意料的毫发无损,李元婴身形与地面平行,横着“站”在墙壁上,双膝一屈,在墙面上不轻不重地一踩,使得整座大堂微微摇晃,然后整个人反弹而回。 云承宗再次迎上,两道身影在中途相遇,云承宗手中竹杖刺在李元婴心口上,而李元婴则以长剑点在他的眉心正中。 李元婴身形猛地一个摇晃,胸口绽放血花。 云承宗面上涌起一股血红,眉心一点朱红格外刺眼。 两人同时向后退去,站稳身形,然后再次不约而同地前掠。 两人各用本宗绝学,斗在一起。“北斗三十六剑诀”衍化天象,气象森严,博大浩瀚。而“天问九式”却是问天,自有一股人间不屈之意,以示人定胜天,十分应景。 李元婴年轻气盛,又占了兵器的优势,占据上风,而云承宗却是老而弥坚,经验丰富,应对得当,不留破绽,始终不露败相。 如此相斗数十招,李元婴忽地手中长剑一荡,稍微逼退云承宗,左手五指连弹,十数道剑气激射向云承宗的胸口。 虽然云承宗以乾坤袖勉强收拢了这十道剑气,但没有上次那般轻描淡写,整只大袖鼓荡不休,甚至是伴随着轻微的布帛撕裂之声,出现许多细微口子。以至于云承宗不得不向后飘退,同时连连抖动袖口,卸去这十数道剑气的霸道分量,其中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激荡不休。 云承宗抖落完袍袖之后,低头望去,衣袖已经有所残缺,甚至还有丝丝缕缕的残余剑气盘踞其中,如同一条条阴冷毒蛇,伺机而动。 云承宗甩去袖上的残余剑气,道:“好霸道的剑气。” 李元婴在连番出剑却无功而返之后,不再留手,直接欺身而进,手中“应帝王”掠出一线之快,浩浩荡荡剑气和各路剑招悉数汇聚在这一线之内,仿佛生死一线。 面对李元婴这一番快攻,云承宗顿时险象环生,脸色骤变,喝道:“此时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这无疑是云承宗示弱了,不过也在情理之中,自己这边人数优势,何苦与李元婴生死相搏? 其实不等云承宗开口,旁观的秦不一已经出手,没有丝毫声息地来到李元婴身后,一拳打出。 江湖上从来都是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秦不一被叫作“表里不一”,可见此老从来都不是光明正大的作风,而且补天宗本就是刺客出身。 李元婴毕竟以快剑闻名江湖,速度之快,远胜常人,于毫厘之间,横跨一步,堪堪躲过了这一拳,然后直接就是反手一剑。 两人一触即分,拉开数丈距离。 李元婴动作丝毫不停,手中“应帝王”画出一弧,一条手臂粗细的剑气凭空而起,如虹如龙,随着李元婴手中“应帝王”所指,剑气疾射而出。 秦不一不惊不惧,以双拳从正面硬撼,直接将这条剑气长龙打散,炸裂成无数游散剑气。也就在这时,李元婴身形飘然而动,借着剑气的掩护瞬间来到秦不一面前,剑尖直指秦不一的咽喉。 两者交错而过,李元婴在秦不一的咽喉上留下一道深深血痕。秦不一右手缩回,以食指中指两指搭在剑身上,大拇指从下抵住,试图夺过“应帝王”,却不料李元婴在刹那间松开剑柄,左手按在剑首上猛然向前一推,就要将“应帝王”刺入秦不一体内。 秦不一索性不再管“应帝王”,顺势侧身,躲开这一剑的同时,身形前冲,欲要撞入李元婴的怀中,将李元婴的胸膛生生撞烂。 李元婴任由“应帝王”落地,双手画圆,以云手“接住”秦不一的一撞,然后将他推回原地。 这一番攻守互换不过是眨眼功夫,李元婴没有急着御回“应帝王”,身形前掠,对着秦不一就是当面一掌,掌中藏有剑气,虚实不定,正是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 秦不一不闪不避,以掌对掌,只觉得掌心一痛,气机顿时溃败,不得不后撤卸力,双脚在坚固的青石板地面上犁出两道深刻沟壑。 不过李元婴也不好受,被秦不一的浩大掌力震伤,向后飘退。 秦不一止住退势,接着身形激射而出,横臂一扫。 李元婴以双手挡下这一扫,身形侧飞出去,秦不一趁势追击,又是一脚踏向李元婴的头颅。 李元婴左掌向下一拍,借力起身,身形侧翻躲过秦不一的一掌,再次向后退出数丈。 秦不一得势不饶人,身形如同离弦之箭飞出,五指成勾,朝着李元婴当头抓下。 若是抓实,说不得要留下五个透明窟窿。 便在此时,李元婴伸手做了一个拉扯的动作,在刹那间御回“应帝王”,直刺秦不一的后心,这与当初李玄都以“百步飞剑”对付青鹤居士如出一辙。 秦不一大惊之下,不得不转身应对背后长剑。 就在此时,云承宗瞅准时机手持竹杖杀到,李元婴纵然有天大的本事,毕竟不是李道虚或者李玄都,也不是张海石,大半心神放在秦不一的身上,不防之下,被云承宗以竹杖重重刺在后心之上,顿时气血翻滚,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秦不二又趁此时机挥动长鞭,卷住李元婴的左脚,猛地一扯,使得李元婴站立不稳,轰然倒地。 第三十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唐王府中,一片死寂。 王府中的宦官、侍卫、仆役都是昏迷不醒,而那些修为不俗的客卿供奉之流,也都如酩酊大醉一般,人事不知。 唯有唐王徐载诩还保持着清醒。 此时徐载诩的书房中,坐在书案后的并非徐载诩,而是一名女子,好像她才是这里的主人,徐载诩就只能站着。 这名女子正是冷夫人,她身着自己偏爱的玄黑大袍,层层叠叠,样式繁复,好似一朵盛开的黑色莲花,极为惊艳。 在冷夫人周围,还有站了许多女子,也是身着黑衣黑裙,境界修为各有不同,但是以相貌而言,无一不是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除了柳玉霜、孙妙妙等人,徐载诩的那位妾侍也在其中,因为徐载诩平日里对她极为宠爱,故而王府上下都称她如夫人,不敢怠慢,正是她“引狼入室”,里应外合,这才让偌大一个王府被人轻松拿下。 她本名沐青瓷,牝女宗的十二女官之一,本是冷夫人的一招闲棋,却没想到发挥了如此大的作用。 徐载诩满心绝望,虽然他也有不俗修为,但牝女宗弟子怎么会不防备这一点?沐青瓷早已用了“女子香”,纵然比不得“返魂香”,对付徐载诩却是足够了,此时徐载诩还能站着已经十分不易。 沐青瓷为冷夫人递上一只琉璃盏,冷夫人随手接过,打开盏盖,血腥扑鼻,其中液体乍一看去似是当下时兴的西域葡萄酒,殷红如血,其实是将牝女宗的“血龙丹”化在酒中,有驻颜妙用。 冷夫人轻呷了一口,本来没有血色的嘴唇重新有了血色,脸色渐渐红润,然后才开口道:“青瓷,你这次有大功。” 沐青瓷低眉道:“弟子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冷夫人说道:“不必谦虚,有功就是有功,说不定清平先生都要知道你的名字,儒门有句话说得好:‘帝臣不蔽,简在帝心’,你的六姬之位,指日可待。” 沐青瓷脸上闪过一抹喜色。 冷夫人又望向孤零零地站在书房中的徐载诩,轻声问道:“唐王殿下,你想死想活?” 徐载诩闻听此言,虽然也想学忠臣良将那般宁死不屈,但对上冷夫人的眼神,还是背后一寒,低声道:“想活。” “很好。”冷夫人微微一笑,“只要唐王殿下肯乖乖合作,我担保唐王殿下毫发无损,就是日后继续做我们牝女宗的女婿,也不是不行。” 此言一出,一众莺莺燕燕纷纷轻笑出声,好生热闹。 沐青瓷微微低下头,作小女子娇羞状。 这倒不是冷夫人随口乱说,牝女宗的确有此传统,所谓的女婿其实就是客卿制度。只要徐载诩同意做牝女宗的女婿,那么从此以后,沐青瓷无论是女官身份,还是六姬之一,都只属于徐载诩一人,不再与其他男子有什么纠葛,而徐载诩则成为牝女宗的客卿,也要听从宗主的号令。 对于牝女宗弟子来说,这也算是一桩喜事,若是谁能招赘,其他人都要送礼道贺,与男子娶妻成亲无异。 徐载诩不是江湖中人,听得懵懵懂懂,不明就里。 毕竟沐青瓷早就是他的妾室,又说什么做牝女宗的女婿,也不怪他听不明白。 若是一个老江湖在此,就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先前沐青瓷委身于徐载诩,做徐载诩的妾室,自然是以徐载诩为主,可如果徐载诩入赘牝女宗,以后可就要主次颠倒,以沐青瓷为主了。 至于例外,倒也不是没有,不过能够做到例外之人,无一不是了不得的人物,近百年以来,宁忆算是一个,再有就是地师徐无鬼了。若是当年李玄都被宫官招赘成功,大概也能算是一个。只是徐载诩如何能与这些人相比?自然要被沐青瓷拿捏,无法翻身。 便在这时,有牝女宗弟子快步走入书房,向冷夫人轻声耳语几句。 冷夫人的脸上露出笑意,说道:“五先生那边传来消息,大局已定,接下来就要看我们的了。” 说罢,她伸手一指徐载诩,吩咐道:“青瓷、玉霜,你们二人带上唐王殿下,去青鸾卫都督府,按照计划行事。” 两人应了一声,柳玉霜来到徐载诩面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请唐王殿下移驾。” 徐载诩面如死灰,嘴唇微微颤抖。 …… 燕春楼是帝京城中数得上号的大行院,其主楼富丽堂皇,因为临湖的缘故,在二楼和三楼的临窗位置开辟了好些豪奢的包间,供客人赏景。 这里是杨天俸一伙人平日里聚会的场所所在。 此时在燕春楼的一个巨大包间中,在座十余人,大都是弱冠年龄,最年长者不过三十岁出头,无一不是锦衣华贵,身份不俗。为首之人正是杨天俸,穿着丝绸衣衫,没系腰带,披散着头发,意态从容。 杨天俸躺在躺椅上,有一名侍女捧着一方玉盒跪在旁边。杨天俸揭开了盒盖,从里面二指拈出一颗鲜红的丹丸,送入口中,又有一名侍女捧着一只玉碗,里面装满了冰块。侍女用精致的银钳夹起一块冰块,放入杨天俸的口中。 散气之后,杨天俸挥了挥手,示意两名侍女退下,然后坐直了身子,脸上透着一股威煞之气,其他人也都十分肃穆。 “帝党那边要图穷匕见了,刺王杀驾就在今天。”杨天俸一开口便露出了风萧水寒之气,他口中的“王”自然不是天宝帝,而是太后娘娘。 一名父辈是后党重臣的年轻公子开口便是生死:“坐以待毙是死,殊死一搏或可一生!” “吴兄所言不错。”一名身材高大好似武夫的公子接言了,“帝党打了什么心思,早已经是不问可知,要是我们如父辈那般,什么也不做,日后我们一个个便死无葬身之地。” 大约因为丹药的缘故,杨天俸此时有些亢奋,有神地望了一遍身前的众人,说道:“还说不定是谁杀谁呢!” 众人尽皆肃容。 杨天俸问道:“人手都准备好了吗?” 有人回答道:“早就准备好了,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们平日里大把花银子养着这些大爷,也到了他们拼死效命的时候。” 又有人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兄弟几个还招募了些江湖武夫,不堪大用,杀人应是足够了。” 杨天俸点了点头:“很好,先把我们的人手集合起来,然后分作三路。” 在座之人都是年轻人,遇到此等大事,既是害怕,又有兴奋。 有人问道:“这三路人马都要对谁动手?” 杨天俸沉吟道:“自然是帝党中人,首先一个就是师横波。” 众人一惊。 杨天俸冷笑道:“一个卖笑清倌人,架子摆得比公主还大,到底是仗了谁的势?自然是帝党中人。而且还有消息,她与当今陛下有些关系。” 有人嘿然一声:“不要把这小娘们给弄死了,最好是活捉,也让她尝尝兄弟们的厉害,到时候看她还能不能摆出公主的架子。” 在座众人会心而笑。 杨天俸又道:“还有两路,一路去户部尚书的府上,一路去左都御史的府上,这两个人可没少找我们的麻烦。” 众人纷纷说道:“这两个老家伙早该死了。” 不过也有人心怀疑虑,问道:“这两人毕竟是朝廷重臣,若是事后问罪,该怎么办?” 杨天俸胸有成竹道:“若是让帝党中人坐了天下,我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无葬身之地,谁也逃不掉,既然是死,临死前杀几个朝廷重臣,又有什么相干?若是太后娘娘赢了,这些所谓的朝廷重臣都得死,我们提前杀了他们,不但无罪,反而有功,事后太后娘娘还要下旨嘉奖我们呢。” 听得杨天俸如此说,众人不再有什么疑虑,纷纷点头称是。 杨天俸站起身来,拍了拍手,说道:“诸位快些去准备罢。” 众人纷纷起身告辞离去。 在众人离去之后,杨天俸的脸上顿时露出痛苦之色。 那日他被上官莞喂下了阴阳宗的秘药“阴阳鬼丹”。 “阴阳鬼丹”是从“鬼咒”中衍生而来,平时并不发作,没有任何异状,但必须每半年服用一次解药,否则便要药力发作,其人行动如恶鬼僵尸,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要杀了饮血。当世毒物,无逾于此。 杨天俸踉踉跄跄出了包间,来到隔壁的房间,其中坐着一人,正是魏清雨。 药效发作极快,杨天俸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手足渐渐不听使唤,软倒在地,抽搐不止,不过他还是艰难抬起头来,竭力望去,可惜只能看到一双绣鞋。 魏清雨笑嘻嘻地站起身来,说道:“杨公子,你今天做得很好,主人十分满意。” “解、解药。”杨天俸浑身颤抖地伸出一手,嘶哑说道。 魏清雨轻笑道:“我这就喂你解药,不要着急。” 第三十一章 天子六玺 皇宫之中的确有大阵,不过这座大阵的原理与大真人府等地的阵法有很大不同。 大真人府也好,鬼国洞天也罢, 所有的阵法都离不开地气,可皇宫的阵法却是个例外,与虚无缥缈的龙气有关。 不过话又说回来,龙气也与地气息息相关。 世人以山名龙,何也?山之变态,千形万状,或大或小,或起或伏,或逆或顺,或隐或显,支垅之体段不常,咫尺之转移顿异,验之于物,惟龙为然,故以名之。 在这方面,地气宗师是当之无愧的大行家,可惜上代地师徐无鬼已经飞升登仙,而本代地师李玄都,差不多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李玄都想要赶上徐无鬼,最起码还要二三十年的苦功。 自古选择吉祥之地,一看水口,二看野势,三看山形,四看土色,五看水理,六看朝山朝水。 具体察看地理的时候,关注五点:觅龙、察砂、观水、点穴、择向。 勘察地气风水这方面,道门远胜儒佛两家,提出了玄空造化场的说法,将山、光、水、气、方位、气流等等融为一体。山环水抱必有气,气遇风则散,风是送气之媒。 选择帝京风水吉地,重点之处是山势和风水之势,详看其祖山、主山、龙脉、龙穴、风水穴等。 帝京的后方,以主山为屏障,山水相连,重重叠叠,山势左右延伸,呈环抱合围之势。前方耸立着案山,余脉绵延,将前方封闭,留下水流的出口,水口山形成天然屏障。这是第一道合围圈。 这道合围圈外,是主山后的少祖山、青龙山、白虎山和两侧的护山,还有案山之外的朝山,形成第二道合围圈。 风水佳地,就是风蕴气足的山环水抱之地。气遇风则散,界水则止。山环水抱,必然是环形的地势,是蓄水拢气的佳所。 道之在天者,日也。其在人者,心也。故曰: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 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 无水则风到气散,有水则气止而风无,故风水二字,为地学之最重。而其中,以得水之地为上等,以藏风之地为次等。 天下间山川河流的走势、巍峨蜿蜒的龙脉和潜藏的龙脉大势,从西到东,将龙脉蜿蜒的地势视为风水地脉,分为三势,称为三龙。大江以南为南龙,大江、长河之间为中龙,长河以北为北龙。 三龙的祖脉都是远在西域边陲的昆仑山,因为历朝历代定都不同,对于三条龙脉的倚重也有不同,比如明空女帝和李氏皇族年间,便是以中龙为主。到了大晋年间,以南龙为主。及至本朝,则以北龙为主。 总而言之,中龙已经垂垂老矣,故而西京和龙门府的没落已成定局,不复东西二京的鼎盛气象。南龙先天不足,退居江南为偏安,难以长久,唯有北龙最为合适。 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 如果将北龙看作一条走江入海的巨龙,那么龙尾在昆仑,龙首在东海之滨的渤海府,五行山是逆鳞,帝京城刚好是点睛位置。 当年太宗皇帝修建皇城,由当代地师亲自主持,又有近百名堪舆高人从旁协助,使得整个皇城成为帝京核心,如果说帝京城是为北龙的龙眼,那么皇城就是瞳孔。将帝京城外两道合围圈的山水灵气尽数汇聚于此。以此构建大阵,若能完全开启,便是二劫地仙也无法抵御大阵的磅礴威力,不得不退避三舍。 不过这阵法也有缺陷,只能阻挡与天道生出感应之人,也就是天人境修为以上之人才会受到大阵的限制,其他人则不受限制,这便是当年青鸾卫都督府的左都督竟然被一伙先天境围攻致死的原因。再有就是与王朝的命运息息相关,若是王朝鼎盛之时,龙气雄壮,便是天仙下凡,也不得造次,可到了王朝末年,龙气衰微,便处处漏风,对于长生之人的束缚也没有那么大,最起码不能让一位长生之人束手待擒。 大阵的开启地点就位于司礼监,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杨吕和谢雉来到司礼监,一路走来,雪地上、台阶上、走廊上,黑压压地到处都跪满了宦官和宫女。司礼监内当值的众多宦官也纷纷跪下行礼,同时心中大感惊诧。被外朝称为内相、内廷称为老祖宗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杨吕出现在司礼监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太后娘娘却是从不踏足司礼监的,若是有事,都是几位公公去面见太后,而不是太后亲自来司礼监。 今日太后娘娘来到司礼监,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谢雉的确是第一次来到司礼监,平心而论,司礼监名声在外,真正走入其中,却感觉不出有什么出奇的,实在与偌大名声不符。 司礼监大堂上方悬挂着一方牌匾,只有四字:“声闻于天”。与大真人府如出一辙。 不过大真人府的“天”是指太上道祖,而司礼监的“天”却是说帝王了。 走进司礼监大堂,杨吕挥了挥手,吩咐道:“你们都退下。” 原本侍立在此地的众多宦官纷纷退下,只剩下杨吕和谢雉二人。 杨吕开启了一道暗门,走入其中, 谢雉紧随其后。 暗门的另一边是一座密室,视野豁然开朗。 在两人的面前,是一座巨大的沙盘,囊括了两京一十九州,除了大小城池,山川、河流、湖泊、密林、戈壁、大漠、草原也标注得清清楚楚,甚至有肉眼可见的气息流动,让人一目了然。 杨吕感叹一声:“这是当年帮助太宗老爷修建帝京城的地师所留,天下间独此一份。齐王觊觎多时了,可惜一直到飞升也没能得逞。” 宫廷的规矩,宦官凡提及皇帝,对历代先帝,均以庙号相称。比如太祖皇帝,称“太祖老爷”,宣宗皇帝,称“宣庙老爷”,世宗皇帝,称“世庙老爷”;而对“今上”,则称“万岁爷”。“老爷”二字淡化了所谓的君臣之别,更能凸显宦官的家奴地位,也显亲近,与外臣截然不同。不过在正式场合和书面用语,还是以“陛下”、“皇上”称之。 谢雉身为真传宗的传人,对于许多密辛知之甚详,不由眯眼望去,目光最终落在沙盘的帝京城位置,此时的帝京城中有几个巨大的光点重叠在一起,光芒几乎遮掩了半个帝京城。 杨吕轻声解释道:“一个光点就是一位长生之人,如今的帝京城倒真是‘卧虎藏龙’。” 谢雉冷哼一声,说道:“杨公公,快些开启大阵。” 杨吕点点头,一抖大红袍袖,从袖口中依次飞出六枚印玺。 正所谓天子六玺,分别是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皆是玉螭虎纽,以武都紫泥封之。 六玺功用各不相同,凡封诸王公侯及百官用皇帝行玺,凡赐诸王公侯及百官书旨用皇帝之玺,凡兴兵征战用皇帝信玺,征召大臣用天子行玺,策拜外国事务用天子之玺,事天地鬼神用天子信玺。 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太子年仅十岁,注定难以执掌朝局,故而穆宗皇帝遗命以内阁首辅张肃卿为首的四位内阁大学士为顾命四大臣,辅佐幼主,同时为了制衡顾命四大臣,穆宗皇帝又命司礼监和印绶监将天子六玺交予皇后谢雉掌管,一应诏命圣旨,必须有玉玺加盖,方能生效。 其实这六枚印玺不仅仅是象征着权柄,也是开启大阵的关键钥匙。当年穆宗皇帝是把大阵交给了谢雉,让儒门深以为憾。 杨吕一挥袍袖,六枚玉玺分别落于沙盘上的昆仑、南山、中岳、五行山、帝京、渤海府位置。 单纯以权柄而论,自然是皇帝信玺为重,几乎是天下间权柄最重的物事,无论兵部也好,还是大都督府也罢,只要涉及征调兵事,都需要盖上此方大印。 不过以蕴含气运而言,却是以敬天祭天所用的天子信玺为最。世宗皇帝一意玄修,满朝文武为了迎合皇帝,每每有所谓祥瑞现世,便要齐上贺表,而贵为群臣百官之首的首辅阁揆,还要撰写青词。以紫金钵盂盛放朱砂,加上票拟所用的“枢笔”,在各种珍贵树叶秘制的青纸上,用最顶尖的馆阁体写下鲜红的祭天骈文。待到青词写好,焚祭上苍之前,便要在青词上盖上天子信玺,以示人间天子之诚意。 故而皇帝信玺落于帝京位置,天子信玺落于昆仑位置。 随着六枚玉玺依次落下,三大龙脉之一的北龙被点亮,大放光芒。 与之同时,一圈巨大的无形涟漪以三大殿为中心向外浩浩荡荡扩散开来。 皇城之中,普通人之人一无所觉,中三境之人只是感觉周围的灵气浓郁了许多,归真境宗师已经隐隐察觉到不对,可到底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天人境大宗师可以清晰感觉到,自己仿佛身陷沼泽之中,又似是身在水中,大受限制。 至于长生之人,则是如负重山,便是腾空飞掠,也难以做到。 第三十二章 城墙之上 身在皇城之中的李玄都自然感受到了这股切切实实的无形压力。虽说如负重山,但以长生境的修为,还不至于被生生压死,只是有些行动困难,气机运转凝滞。若是鬼仙或者人仙,念头和气血同样会被压制,不能发挥出十成实力。 可惜如今的大魏朝廷已经是千疮百孔,龙气衰微,不能发挥出这座大阵的半数威力,不要说针对天仙和二劫地仙,便是对上李玄都这个还未跻身元婴妙境的普通地仙,也不能做到完全压制。 这座大阵就如青鸾卫都督府,当年在江湖上掀起无数腥风血雨的青鸾卫都督府先是被人家在家门口打死了坐堂的都督,接着又被别人直接打上门来,没有当年的半点威风,已经是日暮西山了。 大厦将倾,狂澜既倒。自从张肃卿死后,就再无人站出来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反而是墙倒众人推,个个都在推波助澜。 李玄都闭目感受片刻,顺着气息的流动继续迈步前行,朔源而上。 钦天监中,龙老人手持龙头拐杖,仍旧是站在老地方,眺望宫城。 在他身旁,除了紫燕山人之外,其余还活着的隐士全部到齐。 龙老人轻声道:“上次开启这座大阵,还是天宝二年,可惜那次到场的长生之人太多,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再加上我这个老朽,总共有四人,大阵没能发挥出太好的效果。不知这次会怎样。” 赤羊翁摇头道:“比起上次,大阵更为衰弱了,而且现在看来,这个衰弱的过程还在继续,难以逆转。若是真如‘天下棋局’推演的那般,拖延到天宝二十年,这座号称可以压制仙人的大阵就真成了纸糊的花架子。” 金蟾叟道:“李玄都应该早就料到皇城之中有专门对付长生之人的阵法,他总不会完全没有准备就贸然闯了进来,只是不知道他打算怎么来破解这座大阵?” 白鹿先生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腰带,说道:“我不关心李玄都怎么破解阵法,我更关心咱们的皇帝陛下,我得过去见他了,让他安心。” 龙老人点头道:“的确要好好安抚下那孩子,让他不要惊慌,也不要贸然行事。大魏传至今日已历一十三帝,难得有这么一棵好苗子,不能有半点闪失。不过你也要小心,还是以保全自身为重。” 白鹿先生点头应下,转身离开此地。 …… 帝京正阳门的城墙宽阔如大道,平均宽四丈左右,可供六马并行而不显拥挤。也只有这样的城墙才能放置床弩等守城器械。 此时秦素便站在极为宽阔的城墙上,今天的她破天荒地穿了一身平日里并不怎么喜欢的白衣,头上戴着一顶同色的帷帽,遮住了面容。 城墙上还残留着天宝二年时留下的激战痕迹,那时候李玄都便是在此地迎战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打生打死。 至于秦素,那时候的她正在辽东朝阳府的秦家大宅中,蜷缩在炉火旁边,借着烛火随意翻看着时下流行的话本,看得累了,便把话本丢在一旁,在大床上沉沉睡去。 帝京城头对于当时的秦素来说,实在是太远太远,好似远在天边一般,李玄都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那时候的秦素肯定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六年之后,登上帝京的城头,也不会想到那四名生死相搏的年轻人会化敌为友,更不会想到,她和李玄都之间竟然产生了如此深的羁绊。 世事无常,莫过如此。 至于秦素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则是为了等人。 当然,秦素更希望自己是空等一场。 不过秦素注定要失望了,一名女子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城墙上,朝着秦素缓缓走来。 秦素转过身来,望向这名女子。 圣君澹台云。 这个一意把水搅浑来争取时间的圣君,还是按捺不住,现身帝京,要重演当年地师徐无鬼所行之事。 不知是不是巧合,澹台云也是头戴帷帽,一身白衣。 一般而言,这种情况,总会有一方尴尬,不过今天却是个例外,澹台云比起秦素更显威严雍容,不过秦素自有一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素淡气态,两者可谓是各有千秋。 两人对视片刻,澹台云首先开口道:“我没想到,是秦大小姐等我。” “见过澹台前辈。”秦素没有摘下帷帽的意思。 从十宗中的辈分来说,宋政与秦清是同辈人,澹台云与宋政是夫妻关系,秦素与秦清是父女关系,澹台云自然是长辈。不过要是从李道虚和李玄都那边论起,司徒玄策与宋政、秦清等人同辈,秦素倒是与澹台云同辈了,只是秦素不愿托大,还是称呼了一声前辈。 澹台云道:“我还以为李玄都要把他的岳父搬出来,没想到他会让你出面,怎么,他觉得我会怜香惜玉?不要忘了,我也是女子。” 秦素道没有针锋相对的意思,附和道:“按照道理来说,是应该由家父来接待澹台前辈,只是……” “只是什么?秦大小姐今天来见我,是要先礼后兵吗?”澹台云有些咄咄逼人。 秦素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道:“宋先生之死,紫府深感抱歉,却从不后悔,若是让他重新选择一遍,他还是会杀了宋先生。” 澹台云这次没有动怒,淡然道:“我与宋政早已情断义绝,我不在乎李玄都杀了宋政,我只是在乎他对待我的态度,他以为他是谁?真把自己当成道门大掌教了?当初徐无鬼不能压在我的头上,现在他李玄都也不行。” 秦素微笑道:“既然不是私仇,那么澹台前辈此次驾临帝京又是因为什么呢?” “你这是明知故问。”澹台云的语气转冷,“不要试图改变我的决定。” 虽然隔着两顶帷帽的阻隔,但秦素还是能清晰感觉到澹台云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不过秦素并不畏惧,说道:“其实我很佩服澹台前辈,我时常在想,如果没有紫府,没有爹爹,仅凭我自己,能否走到澹台前辈的位置上?我思来想去,多半是不能的。所以我很佩服澹台前辈。” 澹台云缓缓说道:“你如果想要说服我现在退去,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你就算能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其实你还不如直接请出秦清,还有你们辽东的众多高手,说不定我会主动退去。” 秦素道:“如果真是如此,我就不会多此一举了,直接让家父与澹台前辈来谈,岂不是更好?” 澹台云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很喜欢宫官,可宫官并不像我。我不喜欢你,可不得不承认,你的确很像以前的我。有些时候,我也不得不羡慕你的运气,似乎人人都喜欢你。秦清不喜欢自己的发妻,却将你视为掌上明珠。李玄都对苏云媗、玉清宁、宫官这些位于江湖中心的优秀女子们不怎么上心,却青眼你这个游离于江湖和庙堂之外的闲云野鹤。李道虚一生无情,无论亲疏,皆是不假辞色,唯独对你例外。寻常人与你相比,哪怕是当年的我,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比人气死人。” 秦素并没有刻意谦虚回避,说道:“有些时候,我也觉得自己的运气太好了些,除了家母早亡之外,话本上的那些情伤惊变好像离我很远,所以我的确没资格怨天尤人,愿意更为宽和地去看待众多人或事。” “也包括秦清迎娶白绣裳?”澹台云讥讽道。 秦素并不动怒,点了点头。 澹台云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李玄都其实和李道虚是一样的人,他只是看中了你的家世助力,只待用完之后,便弃如敝履。你终有一日,也要步李卿云的后尘?” 秦素坦然道:“我想过,但我觉得不会,这也是我的决定,不会被动摇改变。” “好气魄。”澹台云抚掌笑道,“既然你不会改变,我也不会改变,那就只好手底下见真章了,让我看看,李玄都到底给我安排了怎样的阵仗?” 秦素没有说话,只是城头上又多了数人。 云承宗本应跟随秦素一起行动,不过秦素考虑到李元婴这个变数,临时改变主意,让云承宗去了陆雁冰那边,此时在她身后的是宁忆、上官莞、张海石、李非烟、李世兴、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万寿真人。 秦素和宁忆虽然只是天人无量境修为,但有外物助力,堪比天人造化境;李非烟和李世兴都是天人无量境中的佼佼者,两人联手,可以媲美一位天人造化境;三位全真道的真人联手,也可媲美一位天人造化境;再加上张海石和上官莞这两位货真价实的天人造化境,等同是六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 都说三三之数,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就能抗衡一位长生之人。此时秦素直接增加一倍,便是澹台云也小觑不得分毫,毕竟澹台云只是孤身前来,无道宗的大部分高手都还在西域和西京。 澹台云环视一周,并不畏惧,反而是笑道:“都说李玄都是未来的道门大掌教,今日一见,果真不虚。今日他不曾亲自出面,一声令下,召集如此多高手,便要将我拒之帝京门外。若是日后他果真成了道门大掌教,岂不是高坐宝座之上,只要一道谕旨,便可派人将我拘了去?” 秦素不卑不亢道:“大势如此,若是澹台前辈一意孤行,执意逆势而为,那也怪不得我们了。” 第三十三章 夺门 今天的帝京城注定不会平静,唐王徐载诩在柳玉霜和沐青瓷的陪同下,乘坐马车来到青鸾卫都督府。 马车停在青鸾卫都督府的大门前,徐载诩还未下车,只是撩起车帘向外望去,立时发觉了不对。 虽然他平日并不经常来此,但对青鸾卫都督府也不算陌生,此时青鸾卫都督府的大门已经四分五裂,而内内外外把守的都是些生面孔。 由此看来,青鸾卫都督府也不能幸免,已经落入他人之手了。 便在此时,徐载诩听到身旁的沐青瓷柔声说道:“王爷,该下车了,陆都督还等着我们呢。” 徐载诩身子一僵,放下掀起的车帘,望向车内的两个女子,神色僵硬。 柳玉霜当先下车,沐青瓷搀了一下徐载诩的手臂,此时徐载诩身中牝女宗的“女子香”,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就这般不情不愿地被搀着下车了。 三人下来马车,两名女子把徐载诩夹在中间,在旁人看来,那是这位唐王殿下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唯有徐载诩有苦自知,这两个女子分明是两个蛇蝎美人,实在是无福消受。 一名青鸾卫都督佥事快步迎了出来,行礼道:“见过唐王殿下,陆都督已经久候多时了。” 徐载诩只觉得沐青瓷的一只手掌抵在自己的腰间,不敢胡乱说话,只能微微点头。 这名都督佥事转身为徐载诩引路。 来到大堂,都说坐堂官,此时高坐于此的正是陆雁冰。 李玄都之所以选择陆雁冰来主持此事,并非因为亲疏关系,而是因为陆雁冰做过青鸾卫都督府的堂官,对于青鸾卫都督府知根知底,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能用,能够做到心中有数,是最合适的人选。若是换成旁人,也许境界修为比陆雁冰更高,但绝对没有陆雁冰熟悉青鸾卫都督府,可能生出变数。 陆雁冰拿下三师兄李元婴之后,就用当初跟随自己的亲信心腹替换、把持各个要害位置,同时又把一批忠于朝廷之人暂时软禁在昭狱之中,由此掌握了青鸾卫都督府。 偌大一个青鸾卫都督府,号称十三太保,不知是丁策之死而朝廷没有作为让他们寒了心,还是李元婴失手被擒让他们吓破了胆子,竟是无人敢于反抗,也不能不说十分可悲了,让云承宗和景修好生感叹,大魏的气数,着实要尽了。 见到三人进来,陆雁冰没有起身,而是示意三人请坐,然后说道:“请三位稍等,还有一位贵客未到。” 柳玉霜和沐青瓷作为这次计划中的核心人员,早已知道所等之人的身份,只是耐心等待。唯有唐王徐载诩,不知到底要等何人,心中忐忑,坐在椅子上浑身不自在,显现出坐立不安的样子。 这一幕自然落在陆雁冰的眼中,她忽然问道:“王爷,你很急吗?” “啊?”徐载诩一怔,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只看到两面漆黑的镜片,看不到陆雁冰的眼神。 陆雁冰又重复了一遍:“王爷,我看你坐立不安,似乎家中有急事,想要急着回家。” “没有、没有。”徐载诩立刻说道,如果说先前他还有些硬气,或者说还有些保持硬气的想法,在他抵不住冷夫人的压力,说出那句“想活”之后,便连这等想法也没有了,既然一开始没有求死,现在他就只能活下去,保住自己的性命。 “很好。”陆雁冰收回视线,“王爷久在帝京,应该知道五城兵马司,我们这次请王爷过去,就是想让王爷帮我们接管五城兵马司,不知王爷有无异议?” 徐载诩闻听此言,脸色顿时一白。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再不明白意味着什么都对不起他的这个姓,这分明是宫变,重演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明白又能如何,不明白又能如何,他已经上了贼船,除了一死之外,再无回头路了。 便在这时,在秦不二和秦不一的护卫下,一名披着黑色斗篷并戴着连体兜帽的女子走进了青鸾卫大堂。虽然因为兜帽的缘故,看不清女子的面貌,但徐载诩还是觉得有些熟悉。 陆雁冰、柳玉霜、沐青瓷都站起身来,徐载诩一怔,也随之起身。 女子向后褪下兜帽,露出真容,正是玄真大长公主。 徐载诩嘴唇发抖,颤声道:“皇姐。” 如果只是按照宗室之间的堂兄弟排辈,徐载诩与玄真大长公主都是同辈之人,穆宗皇帝排在第四,晋王排在第六,唐王徐载诩排行第七,要比玄真大长公主小上许多。 玄真大长公主对于徐载诩出现在此地并不意外,只是微微点头,说道:“唐王已经先到了。” 原本还抱着一线希望的徐载诩见玄真大长公主如此云淡风轻的态度,立时明白,玄真大长公主早就知道此事并且主动参与其中,而不是像自己一样被挟持到此地,那么自己再想向她求救也是徒劳了。 如今李玄都麾下,已经有了拉帮结派的趋势,陆雁冰、上官莞、兰玄霜、玄真大长公主这几位女子交好,选择支持张白昼,所以陆雁冰见到玄真大长公主之后,很是亲近,收起折扇,笑吟吟地与玄真大长公主相互见礼,然后说道:“这次有劳姐姐了。” 玄真大长公主淡笑道:“分内之事。” 陆雁冰说道:“青鸾卫都督府的人手我已经安排好了,时间紧迫,只能凑出三百余人,不过都是可靠之人,只等姐姐和唐王出面,带人夺了五城兵马司的兵权。我知道姐姐不通兵事,所以姐姐可以将五城兵马司的兵权交由景堂主,景堂主在关外也是带兵之人,调兵遣将不在话下。” 五城兵马司并不是一个衙门,而是五个衙门的合称,即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设都指挥、副都指挥、知事,负责京城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后改设指挥使、副指挥使,各城门设兵马。依大魏制度,凡亲、郡王妃父无官者,亲王授兵马指挥,郡王授副指挥,不管事。 正因如此,所以才要唐王出面,主要有两点考虑,第一,亲王授兵马指挥是多年旧例,让唐王夺取兵权,合情合理,五城兵马司的大小官员不会太过生疑;第二,唐王是众所周知的后党之人,由他出面夺了五城兵马司的兵权,在帝党之人看来,便是后党欲要发难,众多帝党中人不会坐以待毙,必定要誓死反扑,那么儒门再想黄雀在后,却是难了。 与唐王徐载诩比起来,杨天俸等人的分量便差了许多,他们小打小闹只能算是锦上添花,唐王才是关键。 玄真大长公主微微点头,说道:“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冰雁妹妹居中调度。” 陆雁冰作为李道虚的弟子,辈分奇高无比,也算是澹台云和秦清的同辈之人,玄真大长公主与她姐妹相称倒是合情合理。 便在这时,云承宗和景修也来到大堂,云承宗道:“大小姐提前吩咐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伤害三先生,我们已经将他锁在地牢之中,并且封住了他的修为。” “有劳两位。”陆雁冰点点头,“还是素素思虑周到,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清微宗的人,还是把他交给师父或者师兄处置吧。” 陆雁冰顿了一下,稍稍沉吟后接着说道:“云老爷子,你与我坐镇青鸾卫都督府,以防不测,秦老爷子你们三位与玄真大长公主一起去五城兵马司。控制住五城兵马司之后,立刻封闭九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尽量避免无辜百姓受到波及,把局势控制在内城和皇城的范围之内。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晋王,他是诸王之首,不过师兄已经专门安排了人手应对晋王,我们不必担心。” 虽然在众人之中,陆雁冰的境界修为最低,但她却是最熟悉帝京局势之人,故而众人皆是听从陆雁冰的安排,点头应下,没有异议。 至于玄真大长公主,当然比陆雁冰更为熟悉帝京,只是并非客栈之人,又远了一层。 最后,陆雁冰望向柳玉霜和沐青瓷,说道:“还要辛苦两位,易容改扮成王府侍卫,好好‘护卫’唐王殿下。” 她格外咬重了“护卫”二字。 不必把话说明,就是不要让徐载诩生出什么事端。 两名女子都心知肚明,这也是冷夫人派两人前来的缘故,她们都是牝女宗中得力能干之人,以两人之力钳制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徐载诩,若是还有什么差错,那么两人也不要说自己是牝女宗弟子了。 至于易容改扮,对于牝女宗弟子来说,可谓家常便饭,柳玉霜和沐青瓷也早有准备,点头应下之后,转身离开大堂。再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换上了侍卫服饰,相貌也随之改变,倒是没有满脸胡须,毕竟两人体格纤细,太过阳刚反而违和,只能说眉清目秀,让人怀疑唐王殿下喜好男风,可喉结、胸部都没有破绽,让人看不出是女子。 安排好这些之后,陆雁冰拱手说道:“那就有劳诸位了,我在此地静候诸位佳音。” 第三十四章 人仙 张白昼和卢幼贞被留在齐州会馆之中,上官莞把他们带到此地之后,便匆匆离去,至今未归,两人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年少女,已经隐隐猜测到了将有大事发生,只是到底是什么大事,却又不得而知。 不过两人久别重逢,年轻男女之间,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就是无话可说,只要腻在一起,也觉得心满意足。这是许多上了年纪之人,难以体会的了。 张白昼起初还有些腼腆,不过很快便被卢幼贞的热情打败,两人只觉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本看来是天大的事情,可能是生离死别的事情,在大人物那里,却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到了如今,张白昼更能体会到李玄都的权势之大,不必亲自出面,只是上官姐姐提及清平先生的名字,便让一位书院山主退却让步,当年伯父在世时,都未必有如此殊荣。而且张白昼也渐渐明白,那些平日里待他和气亲近的姐姐阿姨们,也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何以待他如此宽容?他家世固然不俗,可已经家破人亡,都说人走茶凉,自然不会是这个原因,那就只能是看在李玄都的面子上。 张白昼每每念及于此,都是心绪复杂,不管怎么说,李玄都已经十分对得起他,有恩于他,他却没什么道理来苛责李玄都。 张白昼和卢幼贞并肩坐在廊下,卢幼贞轻声哼唱着一首前朝女词人的词:“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翦灯花弄。” 张白昼毕竟是书香门第出身,家学渊源,诗书读了不少,并非那些只认识几个字的睁眼瞎,取笑道:“这分明是出阁妇人的愁绪,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唱这首词,未免不合时宜,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思。” 卢幼贞白了他一眼:“大木头,不懂风情,不要跟我说话。” 以张白昼的年龄,还不太理解女子的心思,只觉得其喜怒无常,让人摸不着头脑,正要说话,忽然看到有人走了过来,是个中年男子,平日里在齐州会馆当差,好像叫刘谨一,他见过几面,所以有些印象。 张白昼站起身,迎上前去,问道:“什么事?” 刘谨一拿着一封信交给张白昼,说道:“这是栖霞县主给公子的信。” 张白昼接过信,随口说道:“有劳了,请吧。” 刘谨一站在那里没动。 张白昼眉头皱了一下,不掩饰那份厌恶,从袖中里掏出一枚太平钱,递给刘谨一,说道:“没有别的差使,请回吧。” 刘谨一摇了摇头,并不接太平钱。 张白昼问道:“你到底还要干什么?” 刘谨一看了坐在远处的卢幼贞,向前一步,凑近了张白昼。 张白昼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刘谨一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有句要紧的话,张公子一定要记住了。” 张白昼疑惑地望着他。 刘谨一又凑近了,低声说道:“县主娘娘交代了,这封信公子一定要立刻拆看,不要贻误。” 张白昼一震,双眼紧紧地盯着刘谨一。 刘谨一这才从张白昼手中拿过太平钱,轻声道:“小人告退。” 在旁人看来,就像是恶奴索要赏钱,两人讨价还价,没什么稀奇的。 张白昼却是隐隐察觉到了不对,目送刘谨一离开之后,立刻拆开信封,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让张白昼立刻离开齐州会馆,去往城外的玉盈观,落款则是篆体的“跑堂”二字。 张白昼想了想,默不作声地以气机将这封信化成飞灰,然后转身向卢幼贞走去。 卢幼贞问道:“有事?” 张白昼道:“我们出城去吧。” 卢幼贞皱起眉头,说道:“为什么要出城?” 张白昼道:“出城就出城,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卢幼贞大感不悦,便要发作,不过当她看到张白昼脸上的凝重时,又将心头的不悦给强压了下去,妥协道:“好罢,听你的。” 张白昼叹了口气:“事后我再向你解释。” 就在张白昼和卢幼贞离开齐州会馆后不久,柳逸出现在齐州会馆中,此时的齐州会馆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已经人去楼空。 …… 城墙之上,澹台云以一己之力对上了道门的九大高手。 相较于只有两位天人造化境的伪仙,道门的阵容无疑更为华丽,相当于六大天人造化境高手联手,哪怕九人因为师承不同而无法结阵,也足以正面抗衡澹台云。 秦素一言不发,取出仙物“三宝如意”,又展开“万妙烟罗”护住自身,双眼雪白,已经是进入到太上忘情的“天算”状态之中。 在她左边是手持“大宗师”和“欺方罔道”的宁忆,在她右手边则是手持“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的上官莞。 面对三人,澹台云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拳打出,拳劲立时将面前的天地元气全部挤压出去,使其成为一片真空,拳劲震荡虚空,笼罩三人。 仅凭秦素一人,自然难以抵挡,不过有宁忆和上官莞从旁策应,三人合力将澹台云的这一拳化解于无形。趁此时机,张海石出现在澹台云的身后,手中“竹中剑”出鞘,刺向澹台云的后心。 澹台云不用兵器,只是随手打出一拳,迎上这一剑。张海石手中长剑竟然不堪一击,一瞬间炸裂成无数碎片,但每一块碎片都没有乱飞,而是携带足以洞穿天人境护体气机的凌厉劲力向澹台云全身攒射! 张海石虽然不曾跻身长生境界,但在天人造化境中已经是佼佼者,其招式技巧,未必就要逊色于长生境之人。 澹台云却是不闪不避,任由这些碎片落在自己身上,响起一连串的金石之声,而她整个人毫发无损,就连衣衫也没有损伤分毫。 不过此时并非只有张海石一人,就在张海石剑碎的瞬间,李非烟和李世兴也同时出手,用的都是清微宗绝学“北斗三十六剑诀”。 面对两位天人无量境大宗师的双剑,哪怕是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也要暂避锋芒,可澹台云却是赤手抓向双剑,任凭剑气如何凌厉,她的双手竟是不伤分毫,将双剑死死握在掌中,然后便要发力将双剑拗断。 张海石见此情状,喝道:“是人仙体魄!” 毫无疑问,澹台云此时表现的体魄之坚韧,已经超出了地仙的范畴,在五仙之中,唯有人仙才有如此体魄。 当初太白山的大荒北宫一战,澹台云被李玄都和秦清重伤,按照道理来说,澹台云在短时间内都无法伤愈,更无力插手中原局势,待到她养好伤势,早已大局已定。 澹台云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伤愈出关,是因为她彻底放弃了地仙途径,转而踏足人仙途径。如此一来,澹台云的体魄气血大为壮大,不仅能够血肉衍生,而且气血极为纯粹,无论吞食什么,哪怕是龙血,也只会转化为纯粹的生命元气,不会让自身异化。而且凝聚身神,灵肉合一,纯粹而无心魔之危。 人仙练窍的方法,要旨在于先凝练身神,坚固窍穴,见神而不坏,可以说是“自我”到了极点,与讲究天人合一的地仙途径截然相反。 两者相较而言,地仙的五气朝元讲究天地五行与自身五脏六腑运化形成内外共鸣,将天地元气引入人体,与自身五脏六腑元气结合。相比人仙的每窍一神,不够精微细腻,但胜在更加宏大,内外兼顾,更易合道。不过如此一来,难免重视气机而轻视体魄,远不如人仙体魄坚韧。 在这等情况下,便是把澹台云的头颅斩下,都未必能将其置于死地,先前要养许久的伤势,很快便可痊愈。 只是有得就有失。 第一点,澹台云急于求成,境界必然不能稳固,如今的她又跌落下来,也就是与现在的李玄都境界相差仿佛,好在是人仙战力强横更强于地仙,虽然修为有损,但战力变化不大。 第二点,便是澹台云彻底放弃地仙途径之后,地仙途径特有的先天五太也随之失去,换而言之,澹台云从今往后都不能再使用“太素玄功”。 不过人仙途径毕竟是不逊于地仙途径的五仙大道之一,也有可取之处。 若是澹台云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等同于地仙的元婴妙境,便可成就人仙的千变万化境界。到了此境界之中,体魄可以随意变化,至刚又至糅,刚柔并济,体内原本恒定不动的穴窍也可以随意变化位置,本就见神不坏,再想刻意针对某个穴窍,更是千难万难。 原本能放不能收的人仙真身,也不再是难题,这个境界的人仙可以将气血凝聚于一点,没有丝毫外放,可一拳一脚之间,又有破尽万法的莫大威力。除此之外,体魄千变万化,等同于拳法摆脱了体魄的限制,原本受限于人体结构而无法做出的动作,可以随意施展,拳法也应了“千变万化”之名,让人无从预料,可谓是武夫极致。 第三十五章 围攻 万幸的是,澹台云并未跻身到人仙的千变万化境界之中,只有“至刚”,未得“至柔”。 李非烟和李世兴被澹台云制住手中长剑,并不正面硬拼,而是放弃手中长剑,到了他们这等境界,若非是仙物或者半仙物,手中有无长剑已经区别不大。 两人放弃手中长剑之后,运转剑诀,一道道剑气凭空生出,围绕着澹台云不断交错,以太极、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七曜、八卦、九宫、十绝等阵势汇聚成一座座小型剑阵,剑阵彼此交互,二次组合,转眼间就要演化成一方充斥杀伐灭绝之意的凛然剑阵。 澹台云丝毫不惧,双拳分别向左右两侧一分,拳劲震荡虚空,原本缜密森严的剑阵立时变得七零八落,呈现出溃散之势。 下一刻,人影骤分骤合。 秦素化解拳劲之后,一如意打出,带出呼啸的罡风声响,看似简单直接的一击,却是蕴含“天问九式”中的刀意,变化莫测,虚实不定。 宁忆双刀并出,漫天都是刀影,层层叠叠,身形随即在刀光中隐去,只见得重重刀影浑圆中锋锐隐现,仿佛狂澜般席卷向澹台云。 两人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可是澹台云的速度更快,甚至不见她如何动作,身形彻底化作模糊一片,在没有气机助力推动的情况下,仅凭体魄的力量后发先至。 澹台云一拳击出,只闻如同雷鸣的爆裂声依次从她的指、腕、肘、肩膀处的关节中响起,晶莹如玉的拳头以极小的幅度疯狂震颤,以至于出现重重残影,陡然又归于一处,正面迎上秦素的“三宝如意”,完全是以力破巧,任凭秦素如何虚实变化,只管一拳去,将秦素从正面击退。 紧着她横臂一扫,携带振衣之声,又未卜先知地从漫天刀光中正中宁忆的双刀。漫天的刀光顿时一收,宁忆勉强握住了手中长刀,却被震得虎口开裂,鲜血横流。反观澹台云,却是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高下立判。 就在方才的电光火石之间,除了三位道门真人和上官莞之外,其余人各自出手一次,却没占到什么便宜,反而自己受了些损伤。曾经观战过李玄都与澹台云一战的秦素更是心知肚明,此时的澹台云还未用出全力,最起码没有显现出见神不坏的身神,仅仅是正常出拳。 澹台云和秦素不约而同地走了一个动作,就是把头上有些碍事的帷帽摘下,露出真容。 秦素也就罢了,这却是澹台云少有地在外人面前显露真容。 秦素轻声道:“小心她的人仙真身。” 澹台云冷笑一声,身形倏忽而动,却不是攻向秦素,而是掠向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的三位道门真人。 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在澹台云看来,三人久久不动,恐怕是在准备什么秘法,澹台云虽然看着狂傲,但经历了大荒北宫的惨败之后,已经变得十分小心谨慎,还是决定先解决此三人。 三位道门真人位于秦素等人的后方,的确如澹台云所料,正在准备一门全真道代代相传的秘法,只是三人境界不到,无法独自施展,所以要集合三人之力。 不过道门这边也有防备,李世兴和上官莞已经提前出手。 李世兴身兼清微宗和阴阳宗两家之长,既能与李非烟联手,也能与上官莞联手。 这次两人同时用出“太阴十三剑”,只见得十二尊剑奴凭空出现,加上李世兴本人,刚好凑足十三之数,结成“太阴剑阵”,阻挡住澹台云的去路。 澹台云冷笑一声:“仅凭区区‘太阴剑阵’便想挡住我的去路吗?” 话音未落,上官莞已经祭起手中的“天阳地阴烛龙印”,然后就见从她手中的“天阳地阴烛龙印”上激射出无数黑线,这些黑线似虚似实,诡秘无比,落在李世兴和十二尊剑奴身上,使其成为牵线傀儡,竟是由上官莞通过“天阳地阴烛龙印”来驾驭“太阴剑阵”,以达到“阴阳仙衣”的效果。 不管怎么说,“天阳地阴烛龙印”乃是一件半仙物,李世兴和十二剑奴相加也可媲美一位天人造化境,又有上官莞这个名副其实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委实不可小觑,就是澹台云,也不能随意破阵。 澹台云只觉得面前剑影游走不定,不见三位道门真人的身影,好似一叶障目,而比起被封入“阴阳仙衣”的剑影,这十二尊剑奴拥有实体,失于变化而剑气更盛。 只是这些剑气再怎么厉害,也伤不到她的人仙体魄,反而要被她的浩大气血所克制,甚至不必寻觅剑阵破阵,可以直接以力破巧。 可是其他人也不是摆设,这“太阴剑阵”只是略微阻挡澹台云的脚步,秦素、张海石、李非烟、宁忆四人便一起赶了上来,使得澹台云瞬间落入六人的合围之中。 张海石和李非烟虽然手中无剑,但两人联手催动剑气,仍旧是不可小觑,在三大剑诀之中,“北斗三十六剑诀”以杀伐著称,杀力更强于“太阴十三剑”和“慈航普度剑典”,修炼渐深之后,甚至会伤人也伤己,对自身体魄造成相当大的负担,以至于难以长寿,张海石如此年纪便苍老不堪,除了他无意驻颜之外,也与此有一定关系。 澹台云面对这道剑气,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五指握拳,终于是身神显现,可见手掌密密麻麻的穴窍中有一尊尊面貌与澹台云一般无二的金色神灵,随着澹台云出拳,众多身神一同出拳,故而这一拳竟是有了千百人之势,好似沙场杀伐,滚滚血气奔涌。 血气与剑气相撞,两者好似两绝对不可兼容之物,激烈厮杀,相互抵消,“嗤嗤”作响,最终同归于尽,一起化作无形。 澹台云只来得及出一拳,便又对上了秦素和宁忆。 澹台云不怕宁忆的双刀,却有些忌惮秦素手中的“三宝如意”,仙物毕竟是仙物,上次她与李玄都交手,便因为此物而吃了大亏,虽说秦素不如李玄都远甚,但此时九大高手联手围攻她,真要被秦素打上几下,也不好受。 都说蚁多咬死象,跻身长生境也不意味着就能把天人境视作随意一脚踩死的蝼蚁,毕竟只是一境相隔,没有天上地下的道理,如果李玄都再心狠一些,将持有两件半仙物且修为最高白绣裳和手持两大仙物的张鸾山也调到此处,饶是澹台云纵横无敌,也讨不到半点好,若是执迷不悟,甚至还有身死之忧。 秦素和宁忆对上澹台云,只是一个照面,便被澹台云击退,不得不暂时调息气机,平复体内激荡气血。只是不等澹台云乘胜追击,上官莞和李世兴的“太阴剑阵”又已经攻至,将澹台云拖住,给秦素和宁忆争取恢复的时间。 十三道剑影从四面八方攻向澹台云,虽然澹台云每一拳都能将一名剑奴震碎,但这些剑奴已经不是活人,在“天阳地阴烛龙印”的牵引下,这些四分五裂的剑奴又很快恢复如初。 澹台云想要破阵也是不难,只要找到阵法核心的李世兴所在即可,只是她刚刚找到李世兴,要将其毙于拳下,张海石和李非烟又再度赶到,协助李世兴化解澹台云的攻势,让澹台云无功而返。 若是单打独斗,任何一人都挡不住澹台云,不出十招就要被澹台云毙于拳下,可此时围攻,只要每人都能抵挡澹台云一两招便足够了,互相接应,不断轮换,如此循环往复,饶是澹台云,也很难取胜。 反观一众伪仙,只有陈眠和纳兰絮能暂且抵挡李玄都,其他人连一招也抵挡不住,那便要被李玄都逐个击破,只剩下陈眠和纳兰絮孤木难支,也不得不败。如果伪仙们人人都有陈眠的修为,恐怕就是李玄都凶多吉少了。 这便是各大长生高人都要做一方之主的缘故,如果仅仅是个长生境的江湖散仙,不参与江湖争端也就罢了,若是觉得自身修为高绝,无所畏惧,贸然参与进来,只怕下场堪忧。再往高了说,陆吾神如何,也是寡不敌众。 并非澹台云不明白这个道理,而是她也没有太多人手,无道宗家大业大不假,可如今无道宗决定西进,立时要面对两大强敌,一个盘踞西域多年的佛门势力,一个是盘踞草原多年的萨满教势力,这两者在中原的势力算不得什么,可在自家地盘,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 尤其是萨满教,如果澹台云一直留在西北,谋求中原天下,萨满教甚至可以与澹台云结盟联手,支持澹台云。如今澹台云想要在西域和草原分一杯羹,萨满教立时便翻脸不认人,直接选择与无道宗开战。 无道宗的人力都投注于此,还有部分人留守西京,澹台云实在抽调不出太多人手,只是一二人也无大用,只能孤身前来,便落入了被围攻的局面之中。 这也是李玄都非要整合道门再来帝京的缘故,若是没有道门的助力,今日被人围攻的就是李玄都了。 第三十六章 拖延 众人围攻多时,虽然让澹台云无法脱身,但澹台云的人仙体魄还是完好无损,反观众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伤势,尤其是澹台云的人仙拳意,震之不散,透过护体气机和皮肤,直入内腑,令内脏多处暗伤,即使众人在间隙调息化解,却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化解至阳至刚至纯的人仙拳意。 澹台云虽然也是受到许多剑伤,但她一直刻意躲避秦清的“三宝如意”,这些剑伤都不算什么重伤,以人仙体魄堪比“漏尽通”的恢复能力,很快便恢复如初。 如果再激战下去,只怕众人会先行支持不住,最终还是澹台云取胜。 不过就在此时,三位道门真人的秘法也终于完成了,一个略显虚幻的青色阵法凭空出现在城头上,只见得各色符箓流转不定,青光隐隐,仔细看去,可见阵中有无数青色光点飞舞,似腐草为萤,其中有草木气息生出,欣欣向荣,生机勃勃,显现出万物竞发的玄妙境界。 身在阵中之人,青光涌入体内,只觉得好似洗筋伐髓、脱胎换骨一般,先前的暗伤一扫而空,就连损耗的气机也恢复如初。 此阵乃是全真道秘传,出自长春真人之手。 长春真人晚年应金帐大汗之邀请远赴大雪山,长春真人在大雪山行宫为金帐大汗讲经说道的闲暇之余,也与大雪山行宫中的众多萨满切磋论道,互通有无,受到萨满教启发,长春真人从金帐返回中原后创出此阵,名为“长春回天阵”。 此阵并不是用来伤敌杀敌,而是用以恢复气机、治疗伤势,玄妙无比。而且三位道门真人也受到此阵裨益,施法所损耗的气机也随之恢复大半,此阵唯一的缺点便是准备时间太长,所需境界太高,甚至需要夺人合力,单打独斗时并无太大用处,而且不分敌我,故而使用的限制极大,哪怕是放眼整个道门,精通此阵的也不超过一手之数。 再看澹台云,虽然也身在阵中,但她偏偏是万法不侵的人仙,无论何种法术,都不受影响,饶是“长春回天阵”不分敌我,也与她无关了。 如此一来,澹台云先前都做了无用功,一切又重归原点,而三位真人在略微调息之后,再次开始准备“长春回天阵”,摆明了要与澹台云久战,进攻不敢言胜,防守力求万无一失。 澹台云见此情状,哪里还不明白,李玄都早就料到她要前来搅局,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李玄都并不想杀她,只是想要拖住她,待到帝京城内尘埃落定,她也只能退去。 想到此处,澹台云没来由生出几分灰心丧气。 不过几年光景,自己就不是那小子的对手了吗? …… 皇宫之中,李玄都终于遇到了民间传说中的大内高手,也就是宫廷侍卫。 平心而论,这些宫廷侍卫修为还算不俗,大约有中三境的修为,充当门面是足够了,一般宗门,也没有这样的手笔,可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天家皇室还是有几分底蕴。 若是全盛时的李玄都,这些侍卫真就算不得什么,不过挥手就能打发,只是如今李玄都被阵法压制,就不得不动一番手脚了。 二百余名大内侍卫挡在李玄都去往司礼监的必经之路上,纷纷按住刀柄,却没有立刻抽刀。 要说换成其他人,哪怕是太玄榜的高手,他们也拔刀上前了。 可偏偏眼前之人不是太玄榜的高手,而是老玄榜上的仙人之流,他们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江湖上的大事都有了解,大真人府都拦不住这位清平先生,堂堂大天师被生生打死在大真人府中,这座皇宫就能拦得住了吗?就算皇宫比大真人府更为厉害,能够阻挡住清平先生的脚步,那么他们这些人又有几人能够幸免? 都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只怕谁先抽刀谁先死。 为首的侍卫头领名叫颜宗果,勋贵出身,正值壮年,修为不俗。 作为一名出身于国公府的顶尖世家子弟,颜宗果的前半辈子可谓是顺风顺水,想要练武,财侣法地样样不缺,早在而立之年就已经跻身归真境界,如今更是隐隐触及到了天人境界的门槛。 若是平常时候,颜宗果自然不敢对这位长生地仙有什么想法,可如今大阵开启,长生境和天人境都受到阵法压制,境界修为越高,所受到的压制也就越大,如今这位清平先生到底还有几成修为,着实让人生疑。 颜宗果以手掌轻轻摸索着佩刀的刀柄,整个人渐渐绷紧,屏气凝神。 李玄都懒得多说无用废话,大步向前,视二百余名侍卫为无物。 颜宗果眯起眼睛,死死盯着那位一身黑衣的清平先生,五指依次握住腰间的刀柄,然后死死握紧,整个人蓄势待发。 李玄都脚步不停。 下一刻,颜宗果拔刀暴起。 不同于天人境大宗师的不显于外,归真境出手时声势极大,刹那之间,风雷之声大作。 这一刀,气势凌厉至极,也快到了极致,颜宗果从拔刀到出刀,堪称是一气呵成,拔刀时无声无息,不显锋芒,出刀时却是锋芒毕露,几乎在瞬间绽放开来,让人难以预料,更是防不胜防。 就像无声之中平地起惊雷。 这一刀已经摸到了天人境界的门槛。 颜宗果双手紧握长刀,上身微微前倾,保持着一刀前刺的姿势,整个人身上带着股一往无前的壮烈气势,就像正在沙场上奋勇冲杀的百战老卒,仿佛他的祖辈。 颜宗果的刀法是祖传的刀法,是从沙场厮杀中磨砺出的刀法,朴实无华,气息内敛。 与之相对,是不曾停下脚步的李玄都。 颜宗果注定要无功而返。 李玄都仅仅伸出一指,轻描淡写,指尖刚好抵住了刀尖。 然后这看似摧枯拉朽的一刀,便再也不能前进推进分毫距离。 递出生平最为巅峰的一刀之后,颜宗果的脸色骤然苍白,毫无血色,而一刀无功之后,更是脸色灰败,面露绝望之色。 如果是直接对已经人间巅峰的李玄都出刀,自然是个天大的笑话,可此时对上被大阵压制的李玄都,他认为还是有五成把握能伤到对方。 结果却是被李玄都轻而易举地挡下。 徒劳无功。 他如何能不绝望。 这一刀一往无前,几乎没有退路可言,根本不适合用来游斗。 然后就见李玄都一掌平平推出,拍在颜宗果的胸口位置,颜宗果整个人浑身巨震,然后整个胸口瞬间凹陷下去,更为诡异的是,他的后背位置并未随之凸起,仍旧完好无恙,好似他胸口位置凹陷下去的那部分凭空消失了一般。 下一刻,颜宗果的尸体直接炸裂开来,化作一团血雾,尸骨无存。 佛门掌法便是如此,至刚至阳,猛烈无比,不似道门掌法那般阴柔。 这一幕,在一众宫廷侍卫看来,自然是触目惊心。 李玄都一挥袖,陪伴自己多年的飞剑“青蛟”从袖口飞出。因为此时境界修为受限,李玄都也受不得要借助些外物。 御剑之道,是以意御使剑器。驭剑之道,是以气驾驭剑器。 御使和驾驭,两者之间高下立判。 御剑之道,天下万物无不可为剑,无剑不可为之所用,皆能剑随意动。 驭剑之道,则要讲究可以承受气机灌注的剑器,讲究剑器的灵性,讲究孕育剑胎剑元,讲究剑主和剑器之间的契合,甚至还要用自身精血喂养飞剑,才能使其达到如臂指使的程度,与御剑一道相比,无疑是落入下乘。而且御剑之道不耗费太多气力,毕竟人力有时而穷而意无穷,故而历代剑仙都是以意御剑。 不过若是御剑和驭剑同时使用,则事半功倍。 悬停空中的青色小剑应声而动,几次跳跃辗转,速度极快,诡异难防。 一名侍卫毫无征兆地喷出一口鲜血,被飞剑透体而过。下一瞬间,飞剑又抹过了一名侍卫的脖子,去势不停,一连刺穿了十余名侍卫后,又将一名高高跃起试图躲避的侍卫拦腰斩断。 飞剑围绕李玄都不断盘旋。本来速度就已经十分迅捷的“青蛟”,在主人以驭剑手法灌注气机之后,刹那间如火上浇油,速度猛然提升。 只要在飞剑的轨迹之上,无人能够幸免,不断有尸体倒地。 二百余人说多也多,说少也少,真要让李玄都放开手去杀,也支撑不了多久。 若是平时,李玄都还愿意放他们一条生路,可此时是什么时候,哪容得这些废话,唯有一条,拦路者死。想来这些侍卫敢于拦路,也早该明白是什么下场。 这些侍卫们本还想着人多势众,哪曾料到哪怕被阵法压制,李玄都仍旧是势不可挡,自家统领只是一个照面,便尸骨无存,连横尸当场都谈不上,在死伤过半之后,其余人再也顾不得什么事后责罚,纷纷作鸟兽散。 李玄都也不去追击,只要这些人不来阻拦自己,他也不想多造杀孽。 “青蛟”仿佛是邀功一般飞回主人身边,盘旋不停,剑鸣阵阵。 第三十七章 明修栈道 当李玄都出现在司礼监的门口时,所有宦官都如临大敌。 李玄都终于停下脚步,呼气之后又吸气。 万般种种,今日终要做个了结。 谢雉和杨吕已经离开密室,站在司礼监大堂门前的台阶上,头顶上便是“声闻于天”的牌匾。 此时谢雉和李玄都互相遥遥可见,不过三十丈的距离。 谢雉却浑然不惧。 若在平常时候,这短短三十丈的距离,不过是一步之遥,可放到现在,便如天堑雷池一般,任凭你是长生地仙,也难以跨越。 若是不信,大可一试。 谢雉嘴角翘起,又变回了那个从容不迫的太后娘娘,轻声道:“清平先生于光天化日之下,大肆屠戮宫廷,该当何罪?” 若讲王法,是我大魏徐家的王法。 若讲规矩,儒门为天下订立规矩。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你李玄都也不占一个“理”字。 李玄都平静回答道:“我很早就说过,我此来帝京,并非报仇那么简单,我要日月换新天,我要换一个新的规矩,此乃鼎故革新。” 此次入宫赴宴,不管遇到什么变故,自始至终,李玄都的态度都算得上淡然温和,最起码没有大仇得报的大喜大悲,也没有被算计的恼羞成怒。 谢雉深知人心,心中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李玄都如此淡然,抛开所谓的城府不谈,是不是表明一切还在他的掌握之中?那么他的底气到底从何而来? 李玄都跨过司礼监的门槛,迈步走向挂着“声闻于天”的司礼监大堂。 不过就在跨过门槛的之后,大概是越来越靠近阵法核心的缘故,李玄都顿觉压力倍增,不要说什么当空飞掠了,每走一步都要耗费许多气力,甚至在李玄都四周出现了金石碰撞、火花四溅的玄奇画面。 谢雉有了瞬间的慌乱,真怕李玄都还能不讲道理地一步来到自己面前,不过很快她便镇定下来,因为她感觉到随着李玄都的执意向前,大阵的压迫力度也开始逐渐增加,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绳索死死束缚住李玄都手脚, 三大龙脉之一的力量,又岂是区区一个地仙能够违抗忤逆的? 事实上,李玄都的确不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整座大阵,哪怕这座大阵随着大魏朝廷的衰弱已经到了四面漏风的地步,仍是不行。 不过李玄都在来此之前,就已经有所预料。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李玄都既然来到了这里,就不会被这座大阵阻挡住脚步。 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 谢雉笑问道:“清平先生,你这是认命了吗?若是现在退去,还来得及。” 李玄都并不答话,只是转头望向中州方向,似乎在等待什么。 …… 当年的大魏齐王号称“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九洲”,随着齐王变为地师,齐王的三千门客也风流云散,只剩下是十三人,被赐姓徐,以排序数字为名。 时至今日,地师的十三死士还有半数在世,分别是徐大、徐三、徐五、徐七、徐九、徐十三。这些人境界修为未必绝顶,但是各有所长,多是旁门左道之术,就好似古时孟尝君麾下的鸡鸣狗盗之流。 六人的职责各不相同,其中徐七负责守卫剑秀山,徐九在西域活动,徐十三去了帝京。徐五远洋出海,去了安西大秦国,徐三受命隐藏了身份,蛰伏于某地。至于徐大,则是留在了齐州,镇守当年的齐王府。 不过在腊月初二这一天,六位齐王门客中除了徐五远洋出海未归,全部到齐。 徐大、徐七、徐九、徐十三都是老面孔了,唯独徐三,这些年来受命隐藏身份,还是首次现身露面,是个白发老者,头发稀疏,两眼昏花,身形瘦小,只比徐七略高一点,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一副穷经皓首的老学究形象。 徐三与徐七相比,同样身材矮小,就是书生与武夫的区别,如果两人都没有修为在身,只是普通老人,徐三怎么看也不是徐七的一合之敌,一个单薄,一个结实,便是区别了。 至于徐三与徐大相比,倒像是父子,谁也不相信徐大会年长于徐三。徐十三站在徐三面前,就像是孙子辈了。 这么一伙人结伴而行,倒像是一大家子祖孙三代。 至于徐三这些年来到底是以何种身份生活,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他是一名钦天监的官员。 钦天监设监正一人,监副一人。主簿一人,掌管文书之事。五官正五人,春、夏、秋、冬、中各一人,掌推历法,定四时。五官灵台郎四人,观测天象变化。五官保章正一人,记录天象变化。还有五官监侯、五官司历、五官司晨等辅官,负责定时、换时、报更等等。 龙老人在钦天监的官职是五官司晨,徐三在钦天监的官职是五官司历,两人还算是品级相当的同僚,只是职责略有不同。 恐怕钦天监的监正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麾下竟是这般藏龙卧虎。 徐三进入钦天监还在龙老人之前,早在徐无鬼还是齐王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钦天监的官员,而那时候的龙老人还未“大隐隐于朝”。 就在李玄都决定动手的前一个月,徐三告老还乡。当时帝京城内已经是风声鹤唳,辞官之人不在少数,徐三此举算不得显眼,再加上他年岁的确是大了,也合情合理,于是徐三得以辞官返乡,回到齐州,并且见到了徐大。 然后便是由徐大出面召集门客,有了今日之行。 在徐三的带领下,一众齐王门客来到中州的北邙山境内。 这里归属于皂阁宗和阴阳宗,也算是李玄都的势力范围,对于齐王门客来说,无论是老主人在世,还是新主人在位,这儿都可以算是自家地方。 徐三这些年受命蛰伏于钦天监,正是为了帝京大阵,徐无鬼作为皇室之人,志在帝京,如何会忘记这座大阵? 徐三一马当先,手中拄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折来的竹子,权当做是登山杖,颇有些“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意味,不过因为时间太长的缘故,这根竹仗已经褪去了青色,变为枯败的黄色。 大约是在书斋中做学问的时间久了,徐三养成了做事不急不躁的性格,此时走得不快也不慢,任由山间清风轻轻吹拂过他的鬓角华发,偶尔还会驻足观景,十分闲情逸致。 徐七不耐道:“老三,你再这样慢吞吞地看风景,我可要用我这双老布鞋狠狠踢你的裆部了,到时候千万别喊疼。” 徐三对于徐七的恫吓全然不放在心上,淡然道:“你懂什么,我这不是看景,是望气。” 徐七道:“那你看出什么了吗?” 徐三默不作声,又走了一段路后,忽然停下脚步,用手中竹杖轻轻顿地,说道:“就是这里了。” 徐九道:“这里似乎是长生宫的旧址,不过长生宫被深埋地下,进入其中的道路都已经被堵死了。” 徐三摆手道:“无妨,还有一条捷径。” 徐大道:“你该不会是说那条用来血祭的道路吧。” 当初曾经有一个村子被整个“吞”入地下,只有东华宗的南柯子得以逃脱。毫无疑问,那也是一条可以进入长生宫的道路。 徐三点头道:“正是,当年藏老人开辟了此条道路,却是在无意之中给我们留下了一条后路,所以我才要请你们一起过来,助我一臂之力。” 徐十三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这条所谓的“后路”,恐怕与帝京的阴沟差不多,危险不危险的暂且不说,恶心是一定的了。 徐七问道:“我们去长生宫做什么?” 徐三蹲下身,捏了一把土放入嘴里,仔细品尝了片刻,答非所问道:“老主通天谋划,若不是飞升离世,谢雉母子,不过是老主手中的跳蚤罢了。” 徐七皱眉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三不紧不慢地说道:“天下三大龙脉都是从西往东,按照远近大小,分远祖山、老祖山、少祖山等,依次由老到嫩。山老无生气,山嫩则生气勃勃。随着时势演变,越是靠近西方昆仑,靠西而诞的王朝越是无法应时而生。虽说秦中自古帝王州,但自前朝始,帝京便已不在此二州中,由可见一斑。按照道理而言,北邙山位于南山余脉,还算不上老祖山,应该是少祖山,可此地之土却比老祖山还要了无生气,已经是老祖山了。这便是老主通天彻地的手段,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徐七摇头道:“我是个武夫,不懂这些风水之道。” “蛮力匹夫。”徐三摇头不屑,一派老夫子模样,“如今大魏的龙脉是三大龙脉之中的北龙,起于昆仑,途径南山、中岳、五行山、帝京,最终抵达渤海府,由此出海,成就山海之势。我方才提到的六个点是北龙的关键,五行山和渤海府距离帝京太近,就在朝廷和儒门的眼皮子底下,做了手脚也要被发现。昆仑涉及到‘玄都紫府’,万山之祖,乃是道门祖庭,任谁也没有那个能耐去做手脚。能动心思的只有中岳和南山,可朝廷和儒门中人也不傻,在中州有万象学宫和秦中总督,中岳还有静禅宗,想要做些手脚,那也是千难万难。” 第三十八章 暗渡陈仓 听到此处,其他齐王门客已经是明白了大概,隐隐有了猜测。 徐三继续说道:“不过困难再多,并非是无法可想,终究还是有办法的。这也是我潜藏钦天监多年的缘故,朝廷的钦天监中有许多关于当年太宗建造帝京大阵的记载。我和老主人几次讨论,想出一个瞒天过海的计策。” “第一点,老主借着天宝二年帝京之变的契机,成功拿下了静禅宗,此事并未让儒门如何警惕,他们认为这只是道门内斗,殊不知老主人趁此时机在中岳做了手脚。不过仅凭中岳一处,无法彻底阻断龙脉,这就需要另一处从旁呼应,形成合力,以两点形成一个类似于‘闸门’的结构,由此阻断龙脉之龙气。” “由此引申出第二点,南山。在北龙的六个关键点中,昆仑且不去谈,中岳距离五行山、帝京、渤海府太远,无法相互呼应,唯一的选择就是南山,而南山不同于中岳,乃是儒门的万象学宫亲自派人镇守,不管怎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儒门的实力还是强的,想要正面硬撼儒门,殊为不智。” “这便是第三点,绕过儒门。儒门坐镇南山,可作为南山余脉的北邙山却在我们手中,而且经营多年,通过‘鬼国洞天’成功汇聚北邙山三十二峰地气,就好似一根撬棍,以此来撬动南山。不过此举对于北邙山也是损耗极大,如果将北邙山视作一人,那么此举便是透支寿元。” 徐九接口道:“这就是北邙山从少祖山变成了老祖山的原因。” 徐三点头道:“老主人怕正道中人察觉到不对,故意又在西北假造了几处疑似少祖山的所在,让正道中人误以为老主人把北邙山的地气转移到了西北,是要帮西北大周凝聚气运。” “这就说得通了。”徐九恍然道,“随着时势演变,越是靠近西方昆仑,靠西而诞的王朝越是无法应时而生,从西往东,远祖山、老祖山、少祖山依次由老到嫩,如果我是正道中人,发现北邙山从少祖山变成了老祖山,而西北的几处老祖山又焕发生机,似乎变成了少祖山,那么我也会这样想,说不定还要嘲笑老主人不识大势,逆势而为。” 徐七击掌赞叹道:“不愧是老主人,此计划当真是天衣无缝,恐怕老天师也被瞒了过去。儒门那边更不用说,只怕现在还被蒙在鼓中。” 徐三自得一笑,接着说道:“要说这寻龙点穴、藏风聚水的本事,我们道门才是行家,老主人身为地师更是行家中的行家,儒门那帮的腐儒如何懂得此中精妙?他们觉得只要守住了南山,便高枕无忧,殊不知我们这边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就好似一座金库,他们只是把守住了金库的大门,而我们却挖了一条地道,早已把金库搬空,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库房,他们还傻傻地守在门外,以为一切都安然无恙。” 徐大已经听懂了,缓缓说道:“按照你的说法,老主人在世时已经做成了这件大事,只待时机一到,便可……” “正是如此。”徐三用手中竹杖在地面上画出北龙的大概走向,然后在龙身的中段位置,狠狠一截,就好似一刀将北龙从中拦腰截断。 徐十三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要去长生宫?” 徐三回答道:“我方才说过,南山和中岳类似一个‘闸门’,可以阻断龙气,不过为了不被儒门和朝廷发现异常,平常时候,这道‘闸门’是一直开启的,只有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才会落下,阻断龙气,而这个‘闸门’的开关枢机便在长生宫中。” 徐十三微微皱眉,疑惑道:“既然长生宫如此重要,为何老主人还要把长生宫交给藏老人?为何当初颜飞卿等人毁掉长生宫,老主人无动于衷?” 徐三笑道:“这便是老主人的用心所在了,把最机密的东西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最不容易让人生疑,过去这么多年,儒门也好,正道之人也罢,谁去怀疑过这座长生宫?至于老主人为何坐视长生宫毁去,这话不对,老主人不是坐视长生宫被毁,而是推波助澜帮了当时的新主人一把,主动把长生宫毁去。” 徐十三却是不知道还有这一茬,又问道:“此话从何讲起?” 徐三道:“当时藏老人就在长生宫中,不舍得放弃此处养尸地,要出手对付修为尚弱的新主人,是老主人亲自出面,阻止了藏老人出手,理由是藏老人出手会引得张静修、张海石等人随之出手,局面难以收拾。而老主人的根本目的却是要借新主人之手,毁掉长生宫,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地毁掉。从此以后,世人皆知长生宫已经被毁,就更没有人会去怀疑长生宫中到底有什么玄机了。” 纵然五位门客跟随地师多年,此时听闻这些密辛谋划,还是不得不感叹地师的思虑之深。若是地师那日能够成功离开“玄都紫府”,等到李道虚等人飞升离世,再截断龙气,以一劫地仙之姿进入帝京,当真是无人能挡。 徐三拍了拍手,说道:“闲话说得够多了,接下来我们便要通过这条血祭通道,进入长生宫中,落下‘闸门’,截断龙气。” 另外四位门客郑重点头。 这条开辟出来用以血祭的通道自然是十分凶险,不过五位门客无一是庸人,都是天人境的大宗师,若是五人联手,这点危险也算不得什么。 五位齐王门客来到周家村的旧址,此地卧于一处山坳之中,四周山势不能藏风聚水,却也不能聚煞,但是不知何人在东北位置修建了一条长长水渠,又在西北位置修建了一道土坝,使得原本的长条形变成了一个梯形。 在风水学说中,长大于宽两倍以上,不成长方形,一头大一头小,成梯形,这类地方被称为棺材地,极为不吉。眼下这个村子便是在这么一块棺材地中。 徐三围绕这块棺材地走了一圈,找准一处关键节点,将手中竹杖狠狠刺入其中。 一瞬间,天翻地覆。 水渠轰然开裂,化作一条大沟,长约百丈,宽约三丈,就像在地面上扯出了一个微笑表情。 紧接着地面剧烈抖动起来,如河水起伏翻滚不休,继而变得绵软如血肉,大沟之中血水沸腾,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在无数血肉和血水中,一张女鬼人脸缓缓浮现,狰狞而笑。 只是五人皆是无动于衷。 徐大向前一步,沉声说道:“我先下去。” …… 谢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清平先生在等什么?” 李玄都回答道:“我在等着破阵。” 谢雉忍不住讥讽道:“那清平先生可有得等了,不知清平先生打算等多久?一天?一月?还是一年?” 李玄都收回视线,摇头道:“其实不必太久,最多也就一个时辰。” 谢雉正要说话,忽然发觉有些不对。 因为谢雉本身也有天人境修为,同样被大阵压制,只是不像李玄都那般如负重山,现在她忽然感觉到身上的压力好似开始减轻,就像从整个人都陷于沼泽之中变成了只有双脚陷在沼泽之中,好似潮水退去,水位在慢慢下降。 再有片刻,虽然大阵并未完全破去,但此时只剩下大阵全盛时的一成威力。 谢雉的脸上闪过一抹慌乱,问道;“杨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吕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等变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玄都活动了下身体,不再显现火花四溅的景象,缓缓说道:“看来比我预料的还要更快一些。” 谢雉喝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李玄都笑了笑,“我什么也不必做,自有人代我去做而已。难道太后娘娘还以为我是当年那个只会单打独斗的紫府剑仙?” 谢雉脸色变得苍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李玄都继续说道:“吃一堑长一智,跟头跌一次就够了。太后娘娘不会以为我这些年都是在借酒消愁、感伤旧情吧?” 谢雉脸色愈发苍白,整个人微微发颤,再不复方才的从容淡定。 李玄都道:“天宝二年,我的良师益友死了,如今是天宝八载,这六年的时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 谢雉定了定心神,道:“很苦么?” 李玄都道:“其实不苦,有什么苦的呢?其实我在很早之前,就预料到会有今天,说句不太好听的话,我从未将你这位太后娘娘视作最大的对手。” 谢雉先是一怔,随即便在胸中生起一股怒意。 目中无人,欺人太甚。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还无法反驳。 便在这时,李玄都举起右手,张开五指。 没了大阵的压制之后,李玄都终于可以用出自己的第四次“太易法诀”。 从李玄都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再有片刻,便有人头大小。 李玄都托举着这个“旋涡”,开口道:“太后娘娘,你可以去找你的靠山了。” 话音落下,李玄都将手中的“太易法诀”投向了头顶的天幕。 第三十九章 变天 “太易法诀”炸裂开来,在司礼监上空形成一个巨大旋涡,荡漾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黑色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整个天幕开始逐渐转暗。 整个宫城与之共鸣颤动。 不过宫城大阵还未被彻底毁去,又生出一股金色气息与之抗衡。 一金一暗两道浪潮不断撞击。金光所过之处,无数浑沦气息灰飞烟灭,浑沦如潮,每一次漫涌,金光又如冰雪消融,化作乌有。 二色反复替换,不断相互消磨抵消,使得皇城处于一种日夜轮转的诡异景象之中。 只是浑沦气息死而不绝,在不断消亡的过程之中,又不断生出,反而是金色龙气好似无源之水,逐渐衰弱,不是敌手。 最终金色气息彻底消散,旋涡氤氲出无穷无尽的浑沦气息,将整个天幕彻底染黑。 不过不同于夜空,此时的天幕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 这种变化实在太过明显,就算不看天幕,也能让人立时察觉出不同,许多境界修为不高之人,只是觉得浑身上下骤然一冷,似是突然从关内来到了关外,或是从江南来到了江北,而上三境之人却可以清晰感知到,此时此刻,天地元气隔绝,地气阴气上升,整座皇城仿佛变成了一座孤岛。 皇城大阵告破。 钦天监中,龙老人狠狠一顿手中的龙头拐杖,终于不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先前他眺望皇城,大体都在框架预料之中,也就神态闲适,可如何没有料到,风云突变就在片刻之间,先是皇城大阵突然衰弱,然后就是李玄都以“太易法诀”强行破阵。 龙老人猛然望向中州方向,难掩怒意:“万象学宫那边出了纰漏!” 诸位隐士中最是精通风水之道的赤羊翁已经反应过来,说道:“大阵后继乏力,分明是龙气断绝之故,帝京、渤海府、五行山不可能出现什么问题,那么就是中岳和南山那边出了状况。” 金蟾叟愣了好一会儿才强压下心头的震惊,说道:“师兄先不要动怒,依我看来,以李玄都的底蕴,不可能有如此深的谋划。” 龙老人稍稍压下怒意,问道:“何以见得?” “李玄都崛起也就在这两三年之间。”金蟾叟道,“能够整合道门,实属侥幸,仅此一件事,便消耗了他大部分精力,他不可能再有时间精力去在北龙上做手脚,而且他也没这么个能耐,毕竟他不是正统地师传承。所以在我看来,这多半是当年徐无鬼在世时就留下的后手,只是还未等用出,徐无鬼就先一步飞升离世,于是诸多布置便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而我们也因为徐无鬼飞升的缘故,放松了警惕,疏于防备,这才让李玄都得手。” 龙老人道:“就算是徐无鬼的手笔,万象学宫竟然没有半点察觉,也难逃其咎。” 赤羊翁叹息道:“徐无鬼做事,总是多年前就埋下伏笔,多年后才渐显成效,若是那么好防备,张静修和李道虚也不会那么头疼了,而且中州地方鱼龙混杂,皂阁宗和阴阳宗都在此地盘踞多年,仅凭万象学宫,很难做到万无一失。” 龙老人知道这是实情,不再多言。 虽然大阵被破,着实是出乎意料之外,但整体走向还未彻底脱离了大概框架。 龙老人开始思索,是不是哪里还有什么纰漏之处没有料到。 …… 五城兵马司是五个衙门,互不统属,可有些时候,又需要五个衙门通力协作,便不得不有一个主事之人,因为五城兵马司直属于兵部,故而便由兵部右侍郎负责掌管五城兵马司。 如今的兵部右侍郎名叫文鸿成,是帝党之人,毕竟青鸾卫都督府已经在后党的手中,若是连五城兵马司也丢了,那帝党之人未免太不济事。 此时文鸿成便在兵马指挥司衙门中,只觉得心绪不宁,担心恐怕要有大事发生。都说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帝京城中的官员也是如此,庙堂有什么变化,他们往往都能立刻察觉到气氛不对。 正当文鸿成心中忐忑的时候,有属下前来禀报,唐王殿下、玄真大长公主驾临。 文鸿成心中一惊,正是怕什么便来什么,按照道理来说,这两人与五城兵马司并无干系,此时来此,恐怕不是巧合,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有心不见,可又不敢如此行事,毕竟对方是亲王和长公主,位在超品,天潢贵胄,他若避而不见,日后少不得要背上一个不敬的罪名。 所以文鸿成几经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前去迎接两位贵客。 让文鸿成稍稍放心的是,这两位除了必要的仪仗之外,并没有带太多人手。唐王只是带了两个眉清目秀的王府侍卫,玄真大长公主带了一名侍卫,一名老仆,一名侍女。这让文鸿成心中想法一变,难道这两位是来传太后旨意的?若果真如此,自己可得顶住,除了皇帝的圣旨,其他一概不认。 见礼之后,文鸿成将两位天潢贵胄请进了大堂,分而落座,玄真大长公主并不开口说话,而是看了唐王徐载诩一眼。 徐载诩无奈,只得开口道:“本王此来是奉了太后娘娘的口谕,接管五城兵马司。” 文鸿成刚刚坐稳,立时又从座椅上弹了起来:“王爷说什么?” 徐载诩本就心中憋屈,此时被文鸿成一顶,心中那股憋了许久的火气立时翻涌上来,重重冷哼一声:“文侍郎是聋了吗?” 文官清流向来是以不屈权贵博得直名为荣,这才有了骗廷杖的风气,文鸿成被徐载诩这不客气的话语一激,那股文官特有的“傲气”也涌上心头,直愣愣地顶了回去:“下官耳朵不好使,请王爷再说一遍。” 徐载诩猛地一拍椅子扶手:“你放肆!” 文鸿成一拱手:“还请王爷见谅,休说太后娘娘的口谕,就是太后娘娘的懿旨,也无权接管五城兵马司,想要本官交出兵权,非要皇帝陛下的圣旨不可。” 徐载诩本就是后党之人,没少与帝党之人打这种口水仗,立刻说道:“如今是太后娘娘训政,皇帝陛下还未亲政,岂有不认太后懿旨只认皇帝圣旨的道理?你将祖宗国法置于何地?” 文鸿成当然知道徐载诩说的是正理,可如果事事都按正理来做,皇帝陛下也早该亲政了,分明是后党之人不讲规矩在先,他咬了咬牙,说道:“那好,就请王爷拿太后娘娘的懿旨来看!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交接兵权这样的大事,总不会是一道口谕,总要有文字和玉玺大印才行!” 徐载诩冷冷一笑:“一个兵部侍郎,也敢如此顶撞本王,再敢多嘴,本王立即将你革职拿问!” 文鸿成大笑一声:“我做的是朝廷的官,不是王爷的官,我吃的是皇上的俸禄,不是王爷的俸禄,王爷想要革我的职,恐怕还没有这个资格。” 徐载诩针锋相对道:“你还知道你做的朝廷的官?这五城兵马司不是本王的,也不是你文鸿成的,这是朝廷的五城兵马司,现在朝廷让你交权,你却不交,是何居心?该当何罪?” 便在此时,门外响起了喊杀之声,紧接着有一个小吏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顾不得什么礼数,大声道:“祸事了,祸事了,青鸾卫杀进来了!” 文鸿成闻听此言,大惊失色,然后猛地望向徐载诩,伸手指着他,颤声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谋反!” 他因为情绪激动,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手指更是不受控制地在徐载诩眼前乱晃。 徐载诩心中不耐,喝道:“来人,将这个藐视太后旨意的乱臣贼子拿下!” 话音方落,景修已经出手,一拳打在文鸿成的后心位置上。 文鸿成被儒门安排在如此紧要位置,自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有浩然气在身,正要反抗,秦不一、秦不二也纷纷出手,便是李元婴也不是三人联手的对手,文鸿成又如何能敌?瞬间便被打成重伤,倒地不起。 一直不曾说话的玄真大长公主开口道:“留他一条性命。” 正要将文鸿成毙于掌下的秦不二猛地收手,改成一记手刀砍在文鸿成的后颈上。 玄真大长公主望向唐王和景修,道:“两位速去接管兵权,按照计划行事。” …… 很快,龙老人便知道纰漏出现在什么地方了。 有直属于七隐士的书社传书,禀报如今城内乱象。 首先便是唐王徐载诩带领青鸾卫都督府的人手接管了五城兵马司,并下令封锁九门,全城戒严。 然后就是后党中人暗中蓄养的死士和临时召集的江湖散人攻打几位帝党重臣的府邸,虽然儒门麾下的书社已经前去救援,几位重臣都安然无恙,但这些重臣们显然受到了些许惊吓,认为这是后党发难,意图重演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要求儒门立刻反攻后党。还有人请求面见几位大祭酒和隐士,若是大祭酒和隐士仍旧无动于衷,他们便要自行其是,免得重蹈当年四大臣的覆辙。 龙老人看完这封传书,将其交给另外两位隐士。 三人尽皆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赤羊翁才长叹一声:“这是在倒逼我们出手。” 第四十章 斗殴 对于帝京百姓来说,眼前这一幕与天宝二年的那场往事是何其相似,于是家家关门闭户,生怕被殃及池鱼。 原本还开着的店铺也纷纷关门打烊,客栈就变得尴尬了,那些有房的客人还好说,那些并不住宿的客人该怎么办?总不能把人家赶到大街上,只能是伙计上了门板,大家伙都在一楼大堂待着,等到事情平息,再离开客栈。 好在客栈中最不缺的就是吃喝。 这么多人聚集在客栈大堂中,无所事事,外面又是兵荒马乱的景象,不谈国事也谈国事了。 一处紧挨着内城的客栈中,一楼大堂坐了二十几号人,有的四人一桌,有的三三两两一桌,倒也不显得拥挤,其中一名略带几分儒雅的中年男子独占一桌,正在自斟自饮。 然后就听旁边一桌上正好今日休沐的年轻小吏正在侃侃而谈:“要我说啊,这是后党中人发难,要把帝党中人一网打尽,这天下就又是太后娘娘的天下了。如今皇上年岁渐大,要皇上亲政的呼声一天高过一天,一浪高过一浪,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太后娘娘眼看着权位不保,又要故技重施。” 此人虽然看着年轻,但却是公门中人,纵然小吏算不得官,也能算是半个官身,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话的可信度还是很高。 再加上天宝二年的前车之鉴不远,于是大堂中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唯有那中年男子仍旧饮酒不停。 小吏接着说道:“不过咱们大家也不要担心,这些大人物们打打杀杀,要死也是死那些锦衣玉食的,与我们这些小人物无关,我们还是该吃吃,该喝喝,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了,再接着过咱们的日子。” 有人道:“这话说得对,无非是上面的官老爷变了,我们只管磕头就是。” 此言一出,不少人纷纷会心一笑。 闻听此言,正在自斟自饮的中年男子微微一顿,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 小吏一口把自己杯中之酒饮尽,咂了下嘴,说道:“要我看呐,太后娘娘这次未必能像天宝二年那般大获全胜。” 闻听此言,大堂中人纷纷望向小吏,满是好奇探究。 小吏很是满意众人的反应,不疾不徐地说道:“帝党这次有了强援,正是辽东总督。” 此言一出,有人惊呼道:“不是整天说辽东逆贼吗,怎么又成了强援?” “此一时彼一时也。”小吏摇头晃脑道,“那辽东再怎么目无朝廷,也是在千里之外,可太后却近在眼前,就算要平定辽东叛乱,那也得皇上掌权才行,再者说了,远交近攻,皇上想要从太后娘娘手中夺权,自然要借助外力,我已然听说了,那位辽王的女婿已经入京……” 说到这儿,他便住口不言,剩下留白给众人自己回味。 一个江湖武夫打扮的汉子说道:“管他谁输谁赢,变天了,我们只管看热闹就是。” 正说着,就见客栈伙计搬了个火盆出来,说道:“还真是变天了。” 众人微微一怔,方才因为谈兴正浓,谁也没有在意,此时被伙计一提醒,立时发现不对,天色暗了许多,也有些冷,好似到了半夜。 有人从窗户缝向外望去,大惊失色:“外面天都黑了?!” 伙计道:“说的是呢,忽然之间,天就黑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吏喃喃道:“要出大事了。” 不知何时,那中年男子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酒杯和酒壶还在桌上,酒杯中荡漾起层层涟漪。 …… 大魏朝的三法司,真正管官的衙门还属都察院。无论每年对各级官员的考绩,还是监督各级衙门的官风,都察院都有直接的参劾权和纠察权。除了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一般的御史那也是见官大三级。 今天是腊月初三,距离腊月二十三的小年还剩下二十天,一般而言,腊月二十便是京城衙门“封印”的日子,也就是封上大印,开始年假。许多事情都要赶在年假开始前完成,户部要清算各州税收,都察院则要对各部衙门官员今年一年进行考绩评定,待到来年正月十六,向各部发放。故而每年正月十六的卯时,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和驻京的御史照例都要来到都察院大堂。 不过距离正月十六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都察院的大堂内已经是站满了朝廷的高官,纱帽攒攒,红袍耀眼。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都察院的堂官左都御史在不久前,险些被人冲到家中害了性命,勉强逃得性命,只好避到官衙之中。众多帝党中人听闻风声纷纷聚集到此地,再有片刻,赵良庚带领一众后党中人也到了,两拨人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一群官员站在左边,还有另一群官员站在右边,谁也不看谁,大堂里一片沉寂。 最终还是赵良庚打破了沉默。 赵良庚的第一句话与朝局无关,平常无奇:“来人,掌灯。” 外面阴阳逆转,白日化作黑夜,大堂内自然昏暗无比,闻听首辅大人此言,有小吏点燃了大堂两侧的红烛,将大堂照得通明透亮。 赵良庚环顾四周,这才说道:“诸位也许有些已经知道了,也许有些还不知道,唐王接管了五城兵马司的兵权,下令封闭九门。” 尽管一早就有风闻,后党者犹心存疑虑,帝党者则心存侥幸,现在听到赵良庚当堂宣示,不啻天风浩荡,惊雷乍响。 后党中人兴奋起来,帝党中人则脸色凝重。 赵良庚是后党中人,却又身份特殊,他有自己的班底,也可以自成一派。 于是所有人都望向赵良庚,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语。 赵良庚继续说道:“我身为内阁首辅,事前并不知此事,应是唐王擅自行事。” 话音方落,户部尚书开口了:“且不说首辅大人此言真假,就算是真的,首辅大人不知,不意味着别人不知,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唐王如此行事,也未可知。” 赵良庚淡淡道:“不知这个‘有人’是何人?不妨明言。” 户部尚书也是被杨天俸等一伙后党子弟攻击之人,此时怒气盈胸,无处发泄,立时针锋相对道:“首辅大人不应问我,应该去问唐王。” 赵良庚道:“阁下说的话,却让我去问唐王,到底是何道理?” 两人言语交锋,跟随两人而来的官员们也各自怒目相视。 众多官员中不乏红袍大员,却也有许多紫袍的官员,这些人官职不高,也更为年轻,算是正当壮年,此时已经酝酿了怒气,突然之间,有人喝道:“你们后党的唐王接管了兵马指挥司衙门,可文侍郎却迟迟不见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莫不是被你们给害了!” “给忠良报仇!”立时有人呼应。 “给文侍郎报仇!” “打死这伙后党之人。” 一时间帝党中人群情激愤。 站在最前方的一名紫袍官员二话不说,朝着对面之人一巴掌扇了过去,把他的纱帽打飞出去好远,脸上更是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掌印。那人勃然大怒,立刻还以颜色,一记窝心腿踹在对手的胸口上。 旁边之人见自己人吃亏,立刻扑了上去,对方那边也不甘示弱。 顷刻之间,众多官员已经打成一团,只剩下几位身着红色官袍的重臣一动不动,只是冷眼旁观。 这官员斗殴和廷杖也算是大魏朝廷的传统了,休说是当着内阁首辅的面,便是当着皇帝的面,也曾大打出手,甚至曾当着皇帝的面把一位青鸾卫都督生生打死。 若是哪个官员,曾经骂过皇帝,当朝打过人,挨过廷杖,又被关过昭狱,那便是天下清流之楷模,这份履历比什么进士出身还要光鲜。 便在这时,突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请问诸位大人,聚集在这里做什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还不是正月十六吧,难道诸位大人已经如此迫不及待想要看自己的考评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人走进大堂,正是内阁次辅梅盛林。 赵良庚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梅盛林。 众所周知,梅盛林是一棵墙头草,换而言之,从这棵墙头草身上很容易看出风向如何。 梅盛林双手托举着一只金色卷轴,沉声道:“有旨意。” 原本在大打出手的众多官员闻听此言,纷纷停下手中动作,望向梅盛林,不由愣住。 梅盛林环顾四周,加重了语气:“众官员接旨。” 原本愣神的众官员纷纷跪倒在地,也有还沉浸在方才斗殴余韵中之人,怔怔站着,被旁边同僚好友拉了几下,回过神来,慌忙跪倒在地。 最后才是包括内阁首辅赵良庚和几位尚书在内的朝廷重臣,缓缓跪下。 梅盛林展开手中圣旨,朗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唐王徐载诩,假传旨意,夺取五城兵马司兵权,封闭九门,其居心实不可问,谋逆之举,莫此为甚,众目共睹,天地可鉴。” 读到这里,梅盛林有意无意地顿了一下,观察众人反应,然后才接着读道:“着即革去徐载诩一切爵位、职务,令内阁首辅赵良庚暂掌五城兵马司、青鸾卫都督府,缉拿逆贼徐载诩。钦此。” 第四十一章 江山之后 这道旨意却是让众多帝党中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本来就是后党之人夺了兵权,现在又让另外一个后党之人把兵权拿回来?哪有这样的道理? 只是赵良庚已经有了些明悟。 如果说这道旨意是出自儒门之人出手,那么儒门之人的态度就让人玩味了,他们似乎不想把事态扩大,更不想让两党就此开战。 如果这个猜测为真,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唐王夺取兵权之举也暗藏玄机?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唐王夺取兵权之举的背后有什么猫腻,可他又凭什么从唐王手中夺回兵权?难道就凭这道圣旨?莫不是儒门存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 正当赵良庚心思几转的时候,梅盛林已经合起了手中圣旨,仍旧是双手托举,说道:“赵阁老,领旨吧。” 赵良庚回过神来,双手接过圣旨,口中道:“臣,领旨。” 领旨之后,众官员纷纷起身。梅盛林道:“平叛一事,就有劳阁老了。” 赵良庚沉声道:“若真如方才所说,唐王夺了五城兵马司的兵权,我这一去,恐怕是一去不返。” 户部尚书不阴不阳道:“不是还有青鸾卫都督府么。” 赵良庚冷冷道:“对方既然打五城兵马司的主意,难道会放过青鸾卫都督府吗?” 户部尚书故作恍然道:“是了,青鸾卫都督府本就听令唐王,何必去夺!” 赵良庚不欲与他继续口舌之争,一挥大袖,往大堂外走去。 前朝有休沐制度,一个官员每年假期长达一百二十天,到了本朝,虽然废除了如此长的假期,但仍旧可以五天一休沐。今天刚好是户部尚书和左都御史休沐的日子,所以才被人抓住机会攻打府邸,不得不避到官衙之中。 事实上,这一日,半数堂官都在休沐,也让整个朝廷的反应异常迟钝。 …… 谢雉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过,哪怕是当年的帝京之变,她也是安稳不动,身旁有地师徐无鬼,等待着李道虚和张静修这两位长生地仙入宫。 可今日,她却被李玄都逼迫得一逃再逃。 李玄都就像猫戏老鼠一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不急于取谢雉性命,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他不打算亲手杀了谢雉,而是要将她明正典刑,昭示天下。 这让谢雉如何不恼怒?可恼怒又有何用?在恼怒之后,渐而涌上心头的就是绝望了。 谢雉在杨吕的护送下,离开司礼监,往宫外逃去。 出午门之后,继续往南而行,便是承天门,往东是太庙,往西是社稷坛。 谢雉没有出承天门,而是往社稷坛而去。 很快,再无束缚限制的李玄都凭空出现在午门外、承天门内的巨大广场上,环顾四周,清晰“看”到了谢雉的足迹,一直通向社稷坛。 社稷坛始建于太宗年间,与太庙相对,分别位于承天门的一左一右,对应“左祖右社”的说法,除去社稷坛之外,还有拜殿、戟门、神库、神厨、宰牲亭等。社稷坛分为太社坛、太稷坛,供奉社神和稷神。社神即是土地神,稷神即是五谷神。 李玄都走入社稷坛。 天为阳向南,地为阴向北,社为土地,属阴,所以坛内建筑均以南为上。最北为戟门,也是主门。 此时门前并无守卫,李玄都过戟门、拜殿,拜殿之南即是太社坛。 太社坛为白玉砌成的方形三层平台,四出陛,各三级。坛上层铺五色土:中黄、东青、南红、西白、北黑,象征五行五方,五色土皆是各地进贡而来,表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坛中央有一方形石柱,名“江山石”,象征江山永固。 李玄都来到太社坛前,没有登坛,而是抬头望向江山石,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江山永固,当真能江山永固吗?” 说罢,李玄都抬手虚压一下。 原本只是半埋于土中的江山石受到莫大压力,轰然下沉,变为整个埋入土中。 同时也显露出站在江山石后的身影。 白发白须白袍,与黑发黑袍的李玄都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是谢雉,而是李道虚。 李道虚负手而立,俯视着李玄都。 李玄都对于师父出现在此地并不意外,仰头望去。 师徒二人,一者在坛上,一者在坛下,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李玄都收回视线,主动行礼道:“见过师父。” “紫府。”李道虚道,“我等你多时了。” 李玄都道:“方才师父立于江山石后等我,是为江山之后,莫不是寓意师父这些年来一直藏身于朝廷幕后暗操局势,如此一个江山之后?” 李道虚古井无波,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李玄都直起身子:“的确是没什么意义了,无论是还是不是,弟子今日都要拨乱反正,改天换日。” 也许是太久没有听到有人如此豪言壮语,李道虚有了片刻无关紧要的出神。 张静修、徐无鬼,再加上一个龙老人,都是老家伙了,被岁月消磨了意气,无论如何想、如何做,都不会去说。 宋政和澹台云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而秦清是个内敛之人。 唯有自己这位弟子会如此想、如此做、如此说。 本以为他这些年变了许多,可说到底,终究还是个年轻人,还藏着几分豪情壮志,有如此豪言。 这当然是豪言,不在乎李道虚是什么态度,都要把事情做成,这还不是豪言? 不过李道虚并未动怒,一则是因为多年的修心养性,二则是因为早有预料,三则是因为两人的关系。 师徒父子,香火传承。 此时此刻,李道虚还有几分欣慰。 其实师徒二人都心知肚明,李玄都没有跻身元婴妙境,如何也不是李道虚的对手,李道虚可不是澹台云这种刚刚跻身元婴妙境之人,早在多年之前,他就已经在此境之中,多年闭关清修,距离一劫地仙只剩下一步之遥,尤其是徐无鬼和金帐国师这两个存世时间极短的一劫地仙不在之后,李道虚更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 拳怕少壮,境界修为却要通过岁月慢慢累积。 李玄都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李玄都问道:“师父执意要保谢雉?” 李道虚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你可否再等十年?待到为师飞升离世,天下之大,任你作为。” 李玄都却是斩钉截铁道:“等不得。” “十年都等不得?”李道虚又问了一遍。 李玄都仍旧毫不动摇:“休说十年,便是一年,同样等不得。” 李道虚不怒反笑:“那你将为师置于何处?” 李玄都回答道:“无人能将师父置于何处,只有师父自己能决定自己身在何处,难道今日是别人把师父绑到此地的吗?” 李道虚叹息一声:“你是心意已决。” 李玄都再次行礼道:“还请师父退让一步,天地便为之一宽。” 李道虚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道:“父亲与儿子狭路相逢,却要父亲给儿子让路,这是什么道理?” 李玄都不卑不亢道:“父亲有不义之举,儿子诚心规劝,规劝不行,则直言抗争,虽不顺,但使父亲不陷于不义之中,是为孝。” 李道虚的回应只有一个“好”字。 李玄都不再多言。 江湖之中,嘴上说再多的道理,敌不过刀剑的道理,今日此地,师徒二人谁也不肯让步,那么只能用最古老的方式决出胜负对错。 就在此时,天生异象。 天空中绽放出无数炫目的雪白光亮,瞬间照亮了漆黑的天幕。 正在太稷坛的谢雉不得不眯起双眼。 李道虚抬头望向天空,视野中多了数道身影。 以社稷坛为中心,这些身影围绕成圆。 片刻后,漫天的刺目白光如同潮水一般退去,这些身影显露出真容。 九位天人境大宗师联袂登场。 慈航宗白绣裳、正一宗张鸾山、皂阁宗兰玄霜、玄女宗萧时雨、金刚宗悟真、太平宗沈元舟、法相宗左雨寒、玄女宗石无月、慈航宗慕容画。 这九人之中,境界修为最低也是天人无量境,而白绣裳、张鸾山、兰玄霜等人皆是天人造化境,更有仙物在手,再加上李玄都这个长生境亲自坐镇,规格要比澹台云那边高出一倍。 李玄都之所以派秦素、张海石、李非烟、李世兴、太微真人、万寿真人、三玄真人去对付澹台云,就是为了避免他们左右为难,如今在场之人,多是张静修和李玄都的人,面对李道虚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不过与之同时,另一边也出现几人,分别是司礼监掌印杨吕、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伪仙陈眠、伪仙纳兰絮、谷玉笙、楼心卿,虽然人数处在劣势,但也都是天人境的大宗师,足以壮声势。 李道虚收回视线,淡笑道:“紫府,你想凭多取胜?” 李玄都道:“今日玄都不为比试修为高低,不求胜负,只为求天下太平。” 李道虚问道:“赢得了吗?” 李玄都深深吸一了口气,沉声道:“只能勉力一试。” 李道虚道:“你的四次‘太易法诀’已经用完,你是晚辈,为师给你公平一战的机会。” 话音落下,李道虚连续四次挥袖。 四道通天剑气从天而落,落于四方,天地为之一震,剑气似虚似实,割裂空间。 四道剑气比天之高,宽如城墙,构成一个方形,将社稷坛切割成一方孤岛,剑气散去之前,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此乃“太始剑气”。 李道虚一气用完了自己的四次“太始剑气”,这便是公平一战。 李玄都微微低头,轻声道:“多谢师父成全。” 第四十二章 四方云动 四道“太始剑气”好似四根通天巨柱屹立在帝京城中。 龙老人见此,脸色反而缓和下来,叹息一般说道:“李道虚终于出手了。” 金蟾叟和赤羊翁的脸上露出喜色。 谁也不觉得李玄都会是李道虚的对手。 金蟾叟仍有几分不甚满足道:“李道虚还是有些托大了,若是留着四次‘太始剑气’引而不发,李玄都必败无疑,如今还是尚存变数。” 赤羊翁摇头道:“若是李道虚只是为了求胜,那么他今天又何必出现在此地?正因为他不是为了单纯胜过李玄都,所以才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龙老人忽然说道:“我倒是更担心李玄都的诸多布置。” 两人均是一怔,随即望向龙老人,问道:“师兄何出此言?” 龙老人缓缓说道:“李玄都让人挡住了澹台云,又调集了这么多人手聚集在社稷坛,甚至还有闲暇挑拨帝党和后党,那么你们说,李玄都会不会留下后手防备我们?如果他留有后手,那么这个后手如今在什么地方?” 赤羊翁若有所思道:“这要看李玄都对我们的了解有多深了。” 金蟾叟却是不太赞同道:“我不这么看,我觉得这就是李玄都能够动用的全部人手,若是还有后手,那他与道门大掌教也没什么两样了。” 赤羊翁苦笑道:“难道李玄都不是道门大掌教吗?李道虚不欲久留人间,秦清要做人间帝王,谁还能与他争夺这个大掌教之位?他早已是没有大掌教之名却有大掌教之实了,只差那最后一步而已。” 金蟾叟叹道:“此子必成大患,断不可留。” “不觉得这话说得太晚了吗?”龙老人淡淡道,“此子已成心腹大患,留与不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赤羊翁轻声道:“不过眼下却是一个绝佳时机。” …… 皇宫大内,皇后寝宫。 天宝帝背负双手,来回走动,显得有些不安。只是不安也分两种,一种是忐忑不安,一种是激动不安。 皇后站在旁边,柔声道:“陛下……” 天宝帝猛地停下脚步,难掩激动。 不等皇后开口相问,天宝帝已经是主动说道:“再过不久,我……不,朕,朕就是真正的天子。” 皇后立时明白了天宝帝为何会如此激动不安。 过了片刻,天宝帝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心境,匆匆离开皇后寝宫,去见那位被自己视作真正老师的白鹿先生。 白鹿先生也在等候天宝帝。 天宝帝见到白鹿先生后,开门见山道:“先生,今日之后……” 白鹿先生抬起手,止住了天宝帝还未出口的话语,轻声道:“陛下,慎言。” 天宝帝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说道:“幸亏他们父子不合,若是两人联手,谁是对手?” 白鹿先生叹息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山无二虎,哪怕是父子。” …… 帝京城。 师横波的私宅中,尸横遍野,有丫鬟,也有仆役,更多还是死士和江湖人士的尸体。 师横波浑身染血,再没有平日里的大家风范,显得很是狼狈,她靠墙而坐,粗重地喘息着。 一开始的时候,这些人打算活捉她,却没料到她身怀不俗修为,被她打死了数人。然后双方开始激战,那伙人杀红了眼,不再想着活捉,而是要将她置于死地。 于是她开始受伤。 万幸的是后党子弟并未把师横波放在心上,派来的人数不多,主要人手都集中在两位帝党重臣的府邸那边。 不幸的是,儒门的主要精力也放在了两位帝党重臣的身上,疏忽了师横波,并没有派人前来救援。 当师横波凭借一己之力杀掉最后一个后党死士,整座私宅,除了中途逃走之人,只剩下她一个活人。 师横波不知道天宝帝此时在做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刚才一名死士临死前一刀刺穿了她的腹部,这个伤口就像个决堤的口子,让她越来越虚弱,毕竟她的体魄只是寻常,不是人仙体魄,也没有学过什么“漏尽通”和“六合八荒不死身”,起初的时候,她还能以气机勉强维持,随着她与人激战,体内气机近乎枯竭,再也维持不住了。 师横波伸手按住伤口,鲜血不断从五指的指缝间流淌出来,仿佛一条蜿蜒的小溪,染红了她的裙子、绣鞋,又流淌到地面上,汇聚成一个血泊。 她的双眼开始发黑,一阵阵眩晕感觉如同潮水般袭来。 不过师横波还是看到了种种异象,不用猜也知道,今日的帝京城中出了大事,她不过是被殃及池鱼罢了。 片刻后,师横波觉得浑身发冷,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喃喃自语道:“一生颠沛流离,终是落得如此下场。” 就在师横波支撑不住,想要闭上双眼的时候,忽然听到耳畔响起一个声音:“你就这么认命了?” 随着这个声音而来的还有一线生机,竟是让师横波又生出几分气力,抬起仿佛千钧重的眼皮,望向眼前的身影。 师横波讶然道:“姚、姚家小姐?” 姚湘怜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想死想活?” 师横波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想活。” “很好。”姚湘怜伸手朝师横波抓来,后者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 正阳门的城头。 双方不约而同地暂且休战,遥遥对峙。 澹台云负手而立,望向秦素,问道:“若是李玄都死在了李道虚的手中,你会怎么想?” 秦素对于这一幕早就有所预料,并不吃惊,反而十分平静,说道:“我不会怎么想。” 虽然澹台云在不舍命一搏的情况下暂且奈何不得面前的众多高手,但也不怕这些人能伤到自己,此时视众多高手于无物,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只酒葫芦,拔掉塞子,仰头畅饮,然后用大袖拭去嘴角残留的酒渍:“你的男人就这么死了,你没点想法?” 秦素眉宇间没有半点忧色,语气坚定道:“紫府不会死。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但我相信。” 澹台云笑道:“死或不死,你说了不算。若是他真死了,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我就认下你这个妹妹,如何?” 秦素无动于衷。 …… 帝京城中出了这样的变故,身为诸王之首的晋王当然不可能一直无动于衷,更不可能学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 天宝二年的时候,是太后谢雉与先帝任命的顾命四大臣针锋相对,最终以四大臣身死族灭而告终。太后谢雉能够取胜,晋王可谓是功不可没。 当时晋王看到四大臣们惨死狱中,他们的家人、党羽被斩首流放。 这些场面,晋王永生难忘。 那一刻,他就在想,如果自己败了,该是怎样的下场。 如今又一场帝京之变就在眼前,他不得不考虑此时会不会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生死就在面前,他不得不奋力一搏。 晋王先后拜访了几位儒门大祭酒和山主,只是这些大祭酒和山主皆是闭门谢客,不愿出面,大祭酒们本就是主和居多,只有隐士们才是主战一派。 不得已之下,晋王只得来到钦天监,请见龙老人。 不过他没有见到龙老人,而是见到了刚刚出关的紫燕山人。 此时的紫燕山人气态有了些许变化,少了许多儒门之人特有的正气凛然,多了几分诡秘无常,尤其是如同孔雀开屏一般悬于他身后的四根骨杖,更是让晋王心中生出极大的恐惧。 紫燕山人道:“大剑仙已经出面,晋王何必担心?” 晋王低声道:“话虽如此,可还有辽东虎视在侧,不可不防。” 第四十三章 出剑(上) 因为先天五太有一个极大的弊端,在三十六天内,每用一次,消耗就会大上一分。当初李玄都在大真人府连用四次“太易法诀”,因为在“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之内隔绝天地元气的缘故,李玄都受了不小的反噬。 虽然此时的皇城大阵已经被李玄都破去,可以汲取天地元气为己用,但李道虚连用四次“太始剑气”,尽显云淡风清,还是十分惊世骇俗。 这四道“太始剑气”威力各不相同,不过结成剑阵之后,连成一体,无论是哪个方向,都相当于第三次的“太始剑气”。 只是李玄都还有一分疑虑,就算师父境界修为高出自己许多,用出需要八成气机的第四次“太始剑气”也不该如此云淡风轻才是。 不待他开口相问,李道虚再一挥袖,一颗熠熠生辉的金色龙珠从他的袖口中飞出,周围还笼罩着一层蒙蒙水气。 李玄都立时明白,师父还是借助了外力。 就见龙珠径直飞向李玄都,却不含半分敌意杀气,李玄都伸手将其接住,一瞬间只觉得源源不断的气机涌入体内,弥补他方才用出第四次“太易法诀”而损耗的气机。 如此回气手段,难怪李道虚可以连续用出四次“太始剑气”,只是回气再快也不能突破自身极限,所以需要十六成气机的第五次“太始剑气”是如何也用不出来的。 龙珠被两位长生地仙接连汲取气机之后,变得黯淡许多。 然后就听李道虚说道:“这颗龙珠是为师屠龙所得,我们二人,谁能离开此地,谁便带着这颗龙珠返回清微宗,将其放置在海底的龙宫洞天之中,让其自行汲取水气恢复,以待后来人。” 李玄都已经从秦素那里得知清微宗屠龙之事,也知道龙宫洞天,就是李道虚取回“叩天门”的海底隐秘之地所在,算是清微宗世代相传的洞天,微微点头。 李道虚交代完这些之后,走下太社坛,说道:“出剑。” 这两个字对于李玄都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可以说是久违了。以前师父指点、考校他的时候,便是以这两字开始,以“收剑”结束。 李玄都松开手中的龙珠,任由其自行向上飞去,悬于空中,然后一振衣袖,他身上的“阴阳仙衣”猎猎作响,其上的纹络立时活了过来,浮光掠影,仿佛无数黑影在衣袍表面疯狂游走。 李玄都是轻轻振衣,如抖落身上的灰尘,十三道黑影便脱离“阴阳仙衣”显化世间,化作十三道无相无常的影子,游走不定,并不用李玄都分神驾御,每道身影各对应一剑,宛若活物。 李道虚却没有出剑的意思,不见仙剑,只是徒手。 世人都推崇一个“大”字,若是能在称谓之前加上个“大”字,便是绝佳的赞誉,诸如“大侠”、“大宗师”、“大祭酒”、“大和尚”等等,在道门之中,则有“大真人”、“大贤良师”、“大天师”等等,李道虚被人尊为“大剑仙”,一个“大”字便道出所有,远胜什么紫府剑仙、玉面剑仙。 这意味着李道虚在剑道一途,早已臻至圆满极致,是公认的剑道第一人,在他面前,用双剑的张静修也好,不用剑却驾驭剑奴的徐无鬼也罢,都算不得剑道大家。当然,也包括博而不精、杂而不纯的李玄都。 仅凭一座“太阴剑阵”便想奈何李道虚,不说痴人说梦,也相差不多。 李玄都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在用出“太阴剑阵”之后,立刻又用出了“慈航普度剑典”,立时有梵音禅唱,天女散花,继而白光当空洒落,一尊高有六丈的观音法相生出,拔除众生之苦,面带慈悲。 与金刚宗、静禅宗的金色法相不同,这尊观音法相通体洁白,初时观音只有双手合十,然后背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尊观音法相已是有千手之多,这尊千手观音的手上没有任何佛家法器,也不见柳枝净瓶,只有一柄柄形态各异的长剑,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李玄都的“慈航普度剑典”只差最后的“我字卷”,也着实不容小觑。 观音法相现世之后,千手轮转,千剑随之而动,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观音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 两大剑诀,一正一邪,被李玄都一起用出。 李道虚的应对也十分简单,见招拆招罢了。 任凭你是何等精妙剑招,李道虚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寻觅到其中破绽,直指其要害核心,哪怕李道虚手中无剑,仅凭弹指激发剑气,便让十三道剑影和观音法相近不得身分毫,反而是观音法相被李道虚随手激发的剑气击中,不断有白色光华从法相上剥落,如同流萤一般四散而落,法相随之变得黯淡。 至于十三剑奴,也好不到哪里去,每次被李道虚的剑气击中,都会一阵剧烈扭曲,要好一阵子才能恢复如初,不过气息也随之衰弱。 李道虚的声音响起:“且不说‘慈航普度剑典’,这‘太阴十三剑’让徐无鬼来用,才像那么一回事。” 话音落下,李道虚穿过重重剑影的阻挡,一人好似一剑,直接击碎了观音法相,使其炸裂成漫天光华,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 这还仅仅是没有出剑的李道虚。 谁说李道虚只是依仗了仙剑之利? 只见李道虚抬起右手,食中二指并拢,径直点向李玄都的眉心位置。 几乎就在李道虚击碎观音法相的同时,李玄都伸手一扯,十三道剑影如同一张大网骤然收紧,一起掠向李道虚。 李玄都摆明了是要以伤换伤。 比拼剑道,李玄都很难是李道虚的对手,不过李玄都也有他的优势,那便是体魄,他本就修炼“漏尽通”,又得了“长生石”,两者相加,使得李玄都的体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媲美人仙,这是李道虚所不具备的,若是以伤换伤,倒是李玄都更占便宜。 李道虚年轻时也是身经百战之人,如何会不明白。按照常理来说,一驾全力狂奔的马车无法立刻掉头,可李道虚却做到了,只见他的前掠身形刹那静止,然后有违常理地转过身来,好像没有惯性一说,一抖自己的两只大袖,只见得云雾缭绕,其中剑光隐隐,隐约有金石之声。 双袖所至,剑光便如铺天盖地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此乃清微宗的“龙遁剑诀”,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此剑尽得其中玄妙,又兼具五行遁术,故得此名。 同样一门剑诀,由李道虚用来,自然是天差地别。 任凭十三道剑影如何诡异难测,始终无法突破李道虚的双袖,甚至就连在李道虚身后的李玄都,也被重重剑光所笼罩。 面对李道虚的“龙遁剑诀”,李玄都不得不用出“心魔由我生”,黑发变作白发,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 李玄都接着又将“剑心太玄意”施展开来,十道阴火长剑随着他的气机变化,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与李道虚的“龙遁剑诀”以攻对攻。 李道虚只是继续催动“龙遁剑诀”,剑光越来越多,而且剑光各异,当真如龙一般,能大能笑,能幽能明,大者如巨蟒蛟龙,小者似蜉蝣飞虫,纷纷而落,入眼所及,尽是剑光。 若是有人能够有幸观战,一定会震慑惊骇于此时的异象。 只见得无数游龙剑气穿梭不定,好似万鲤翻滚。而一道黑影,却是在其中大开杀戒,携带着滚滚阴火,不断将游走剑气化作虚无。 这一幕场景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整个太社坛连同其中的五色土和江山石都被夷为平地,无一幸免。 甚至拜殿也受到了波及,被剑气整整齐齐地削去半边,好似是神灵用裁刀把拜殿裁去了一半,断裂边缘光滑平整,没有一丝一毫的凹凸不平。 更为诡异的是,地面上并非沟壑纵横、满目疮痍,而是平整如镜,仿佛积雪被风吹过一般,只是多了许多仿佛火焰灼烧的焦黑之色,可见师徒两人对于各自气机的掌控已经到了极致,哪怕是逸散气机,也极富韵律规矩。 只是李玄都并未占到任何便宜,哪怕李玄都用出了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等绝学,甚至动用了与“太阴十三剑”相得益彰的“阴阳仙衣”,也仅仅是维持了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这只是不曾用剑的李道虚,甚至只是用了一套“龙遁剑诀”,反观李玄都,所用无不是大成之法,还用了“阴阳仙衣”。从这一点上来说,已经是高下立判。 第四十四章 出剑(下) 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父子二人是彼此深知。 李玄都对此心知肚明,自己甚至还没能逼出师父的真本事。 李道虚一抖双袖,道:“这‘龙遁剑诀’我有好些年没用了,幸而不算生疏。只是你让我有些失望,名满天下的清平先生就这点微末道行?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想过我这一关,还要拿出些真本事。” 话音落下,李道虚挥袖泼洒出漫天剑气。 与之同时,李玄都面前出现一道道符箓,每道符箓都是由两笔画成,正是“龙虎剑诀”,符箓与李道虚的剑气相互厮杀,好似两军交战,剑气和符箓几乎同时消散,炸成一团团绚烂烟火,像两支铁骑同归于尽。 李玄都用出“龙虎剑诀”,已经消散的剑气复又生出,阴阳转化,相生不止,却是让李道虚略感惊奇,毕竟这门剑诀藏于镇魔台上千余年,便是正一宗中都少有人知,唯一知情之人张静沉已然身死,李道虚自然无从得知,也是首次得见。 这一次,李道虚不再用“龙遁剑诀”,而是改为“巽风剑诀”,也就是李元婴最为擅长的快剑。 “龙虎剑诀”乃是祖天师所留,适用于“天师雌雄剑”,换而言之,乃是一门双剑之法,与众多单剑之法大有不同,此时李玄都手中无剑,便用左右双手代替双剑,如此运用剑诀。只见得两道剑气随着李玄都的手掌阴阳转化,紧守门户。 李道虚的身形却是快到了极致,留下一个个残影,姿态各有不同,完全展现了李道虚的出剑姿势。 随着两人交手,李道虚的残影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根本无法发现李道虚究竟身在何处。 陷入被动的李玄都只能凭借“龙虎剑诀”的玄妙抱朴守拙,大体上不见溃败迹象,只是细看之下,“龙虎剑诀”的阴阳转化速度已经开始逐渐凝滞,待到阴阳转化难以为继的时候,也就是李玄都守不住之刻。 似乎不管什么剑诀,放在李道虚手中,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巽风剑诀”一味求快,只能算是上成之法,以李玄都的见识,不知见过多少上成之法,真是入不得他的眼中,可偏偏在李道虚的手中,李玄都就是破解不了,哪怕李玄都用出了大成之法,仍是占不到半点上风。 过去李玄都常常用“万华神剑掌”胜过旁人的绝学,今日李玄都也体会到了同样的苦果。 李道虚同样是双手代剑,出剑不停,以至于周围的残影开始不断重叠。 若是此时有人观战,无论是白绣裳也好,还是张海石也罢,见到这一幕都会大受裨益。因为这就像是李道虚亲自展示了一幅极为高明的剑谱,更蕴含了李道虚的许多心得体会。 可惜此时只有李玄都可以看到,而李玄都根本无暇去细观。 在“龙虎剑气”即将彻底凝滞崩解的瞬间,李玄都忽然双臂一环,以“阴阳仙衣”的两只大袖,意图缚住苍龙。 无数的残影顿时为之一消,正在飞速移动的李道虚刚好被李玄都捉住了手臂,不得不停下身形。 李道虚微微一笑,震开李玄都的手掌,飘摇后退。 李玄都双眸之中只剩下无尽的星空,其中又有星辰幻灭,斗转星移,他伸手向前一点,状若棋手落子。 白日现繁星,星星点点如棋盘。 星罗棋布。 转眼之间便勾勒出一副夜幕下才会有的浩瀚星空。 一颗颗“星辰”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则可循,但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四周环境竟是开始朝星空转变。 此乃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此方剑阵被李玄都命名为“星罗剑阵”。 那日在星野湖畔李玄都迎战青鹤居士的时候,李道虚就见过此等手段,后来玉虚斗剑,张海石也曾用过,对于李道虚来说,算不得陌生。 李道虚环顾四周,只见周围的星辰颜色分明,只有黑白二色,又好似一颗颗棋子罗列于棋盘之上,周围空间有空旷缥缈之感,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漆黑,仿佛真正的星空。 李道虚略一沉吟,向前伸手一抓,带起五道凌厉气劲从四面八方向李玄都轰然夹击。 那日玉虚斗剑,青鹤居士便是死在此等剑阵之下,只是青鹤居士的应对思路也不算错,于是李道虚故技重施,用出儒门绝学“五岳封禅手”,毕竟李道虚当年曾在万象学宫求学,儒门功法亦有涉猎。 封为“祭天”,禅为“祭地”,封禅寓意天地,以五指对应五岳,依五指之势向敌人天地上下、四面八方夹击,好似五岳压顶,可直接将人捏成齑粉,也能镇压封困。 李道虚直接用上“五岳封禅手”,封锁住李玄都的周围空间,让李玄都无法动用“星转斗移”来不断移形换位。 那日青鹤居士一抓之下,抓了个空,落入被动之中,是因为青鹤居士不熟悉出自“北斗三十六剑诀”的“星转斗移”,李道虚却非青鹤居士可比,若论对“星转斗移”的熟悉,李玄都和张海石都不如李道虚,故而这一抓直接定住了李玄都本尊。 五指劲力好似五指山岳,落地生根,身处其中的李玄都连同周围的空间都被牢牢钉死,动弹不得。 李玄都没有料到师父竟然能瞬间窥破自己的虚实,这便是两人的差距所在,李玄都未必能看破李道虚的虚实,李道虚却能看破李玄都的虚实,不管怎么说,“南斗二十八剑诀”都是脱胎于“北斗三十六剑诀”,有许多相通之处,到了李道虚这等境界,举一反三、逆推功法都是寻常,又如何看不破“星落剑阵”?在这种情况下,正面硬拼反而才是上策。 李玄都的反应也是极快,果断放弃运用“星转斗移”,转而以太平宗的“南斗二十八阵图”催动剑阵变化,一瞬之间,李道虚分明没有任何动作,身形却向后退去,距离李玄都越来越远,就好似站在船上,人不动而船动,不动也是动。 李玄都虽然被李道虚以“五岳封禅手”封锁了身形,只能原地不动,但他却可以通过阵法将李道虚挪移开来。 整座“星罗剑阵”被分割成许多“格子”,此时李玄都并非挪动李道虚本人,而是挪动李道虚所在的“格子”。 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之后,便是各种阵法变化,星落如雨,剑气漫卷好似银河。 直到此时,李道虚的脸上才露出几分凝重。 或者说,“龙虎剑诀”和“南斗二十八剑诀”算是给了他一点惊喜。 不得不说,“星罗剑阵”以“北斗三十六剑诀”、“南斗二十八阵图”为基础,又有李玄都、白绣裳、张海石、宁忆等人合力完善,仅论精巧程度,已经差不多到了当世极致,起初时候,李道虚还想要以巧破阵,只是他用了青鹤居士的手段之后,发现自己也陷入了青鹤居士的困境之中,立时明白此路不通。 不过两者之间又有不同,青鹤居士与张海石境界修为相当,一着不慎,落入下风之中,就很难翻盘,甚至要满盘皆输。可李道虚不一样,他不仅境界修为要高出李玄都,还有一把仙剑。 李道虚伸手一探,握住了一只剑柄,然后一抽,一把举世无双的仙剑被李道虚从虚空中缓缓抽出。 此剑初看之下,平常无奇,可再细看去,剑身之上却有种种天象变化,日月东升西落,山河沧海桑田,草木枯荣变化。正是在刀剑评上排行第一的仙剑“叩天门”。 在李玄都绝学尽出之后,李道虚终于决定出剑。 第四十五章 出剑(三) 四道“太始剑气”割裂空间,形成断层,可又不是彻底隔绝,就好似雾里看花,或是隔着火焰看人,外面的人还是能隐隐约约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看不真切,十分迷糊。 再加上先前李玄都和李道虚交手极快,各种剑光残影交叠,让众人根本无从得知战况如何,只能从两人短暂的停歇来判断一二,待到李玄都开启了“星罗剑阵”,那更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众人只能去等,只能去猜。 只是当那股就连“太始剑气”都不能遮蔽的浩大剑意冲天而起的时候,所有人都为之神色一变,心头为之一惊。 虽然看不见,但众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大剑仙终于拔出那把仙剑了。 手中有无仙剑的李道虚,差别很大,手持仙剑且用出“太始剑气”的李道虚,就连陆吾神都要伤在其锋芒之下,就算此时的李道虚已经不能用出“太始剑气”,可李玄都也不是陆吾神。 白绣裳轻声道:“大剑仙要动真格了。” 张鸾山无奈道:“我曾劝紫府携带‘天师雌雄剑’,配合祖天师传下的‘龙虎剑诀’,未尝不能与大剑仙一战。可是紫府婉拒了,说不必如此。” 若论剑道修为,白绣裳可以说是仅次于李道虚和李玄都之人,还要在张鸾山之上,看得更深一些,说道:“紫府说的也有道理,不管怎么说,他没有学过正一宗的根本功法‘五雷天心正法’,很难发挥出‘天师雌雄剑’的全部威力,而且同样是仙物,大剑仙与‘叩天门’相伴多年,心意相通,紫府就算带了‘天师雌雄剑’,也不过是临时抱佛脚,如何能与大剑仙相比?” 张鸾山叹息道:“话虽如此,有总比没有好,聊胜于无。” 白绣裳道:“也许紫府有别的想法或者后手。可惜白绢不在此地,否则她应该知道紫府到底是怎么想的。” 当李道虚握住仙剑“叩天门”的时候,整个“星罗剑阵”的运转便开始变得凝滞。 “星罗剑阵”固然是玄妙如星辰列宿,但是运转之间,却全无半点感情,就像“太上忘情经”,只有无情的推演和计算。但李道虚则显示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大道演绎,自己仿佛就是天地之枢机核心,以己心拟天心,驾驭天地之力,转阴阳,御五行,喜则如春,怒则如夏,悲则如秋,哀则如冬,动则雷霆万钧,静则如日中天,这种气势,反而是要压过李玄都一头。 “星罗剑阵”受到仙剑的气机牵引,运转越来越快,四周星云随之一并转动,二十八团星云之间还在互相发生变化,组合成不同的阵法,太极、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八卦、九宫、十绝。 除此之外,李玄都又以星阵衍化出两方星图,一为青龙星图,一为白虎星图,交相辉映,分别对应了二十八星宿中的东方苍龙七宿和西方白虎七宿,正是李玄都借鉴了大真人府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所得,凝若实质,携着浩大威势分左右向李道虚碾压而至。 李道虚只是随意挥动了下手中仙剑。 剑光所至,虚空震荡摇晃,阵法中无数星辰荧惑飘摇,不断变化组合的阵法出现凝滞,继而显现出错乱之象。青龙星图和白虎星图只是支撑了片刻,便分崩离析,毕竟只是李玄都借鉴模仿,而非真正“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不过这只是李道虚的随意一挥而已,甚至连出剑都谈不上。 李玄都感叹于师父的高绝修为,催动阵法却丝毫不停,反而越来越快。 一颗颗星辰上下起伏不定,或明或暗,或飘渺如远在天边,或清晰如近在眼前,其中又以七颗星辰最为瞩目,分别是对应北斗之数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玉衡、摇光七星,正是太平宗的“七曜星罗阵”,已经脱离了南斗的范畴。 事实上,李玄都早已不拘泥于“南斗二十八剑诀”,而是将自己的一身所学悉数化入剑阵之中。 七星成阵中之阵,如定海神针。 李道虚轻轻一跺脚,以他顿足处为圆心,一圈浩大剑气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出,肆意宣泄,剑气所过之处,“夜空”如湖面,荡漾起层层涟漪,“夜空”中的一些星辰更是摇摇欲坠,显现出溃散消失的迹象。 不过“七星”所在之处仍是不见分毫变化,如同激流中的砥柱礁石,任凭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任你有燎原火,我自有东海水。 李道虚见此情状,一挥大袖,滚滚剑气如同大江治水奔涌而出。 星空轰然震动,无数星辰幻生幻灭。 若是寻常阵法,早已支离破碎,就算是一些所谓的山门大阵,也挡不住如今李道虚的一袖之威。 李玄都却只是周身一震,脸色略显苍白。 剑气虽然如磅礴浩荡,但没有将剑阵完全破去。 差了一线。 在李玄都的主持操纵之下,以正中的七星为主,陆续又有二十八颗星辰浮现,如果说此时的“星罗剑阵”就像一副展开的长卷图画被人不断上下抖动,震荡不休,那么二十八颗星辰就如二十八颗钉子,将这张不断震荡的“星图”死死钉住。 李道虚五指张开,以“五岳封禅手”伸手一抓。 这二十八颗“钉子”立时被生生拔出,刚刚稳定下来的“星图”复而开始震荡,七星也摇晃不止。 李玄都如遭重击,脸色苍白。他顾不得自身伤势,不再试图平复星阵,而是直接顺水推舟,万千星辰星落如雨,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朝李道虚激射而来。 李道虚无动于衷,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前凭空出现一道由无穷剑气汇聚而成的“护城河”,这些星辰不及他身周三丈,便被剑气化于无形。 李玄都继续催动剑阵。 原本被剑气搅碎的星辰再次浮现,转为守势。 李道虚仍旧不曾出剑,而是以不持剑的左手凭空虚握,化出浩荡剑气。 手中青锋不过三尺之长,剑气却可无量。 李道虚的这一剑尽得天人无量境之精妙。 李玄都的剑阵在于一个巧字,所以他最怕陷入到与李道虚正面角力的境地,可事到如今,还是被李道虚拖入了此等境地。 破阵之法有两种,一种是寻找阵法破绽,此路不通。再一种就是以力破巧,任你阵法如何玄妙,我一力降千会。 如今的李道虚明显就是要以力破阵,无限攀升的剑气剑意瞬间遍布了整个“星罗剑阵”大阵。 不过李玄都还有最后一记后手。 他伸出手轻轻一捻,好似从棋盒中捻起一枚棋子。 这枚“棋子”是李玄都以“龙虎剑诀”所化,一如祖天师在镇魔台“刑柱”上留下的一个个铭文。 佛门有“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说法,这是极为高明的芥子须弥手段。据说鬼仙渡过七重雷劫之后,一个念头便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李玄都效仿祖天师以“龙虎剑诀”衍化世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阴阳开辟浑沦,清浊分明,以地水火风定住四方,六气充斥其中,化作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继而日升月落,四季轮转,变化不停。 此方小世界已经是一方洞天的雏形,如果将其不断放大,便是一方洞天。 李玄都抬手于“棋盘”之上落子。 李道虚顿时如负重山,哪怕有无量剑气,身形仍是止不住地向下沉去。 这座“星罗剑阵”大阵本就是一方小世界,这枚“棋子”则是小世界中的小世界。 李玄都落子,便是将一方小世界落在了李道虚的身上,其重何止万钧。 李道虚右手仍是持“叩天门”不动,左手缓缓抬起。 三十六道剑气冲天而起,正合“北斗三十六剑诀”之数。 李道虚同样一人一剑结剑阵。 那颗落在李道虚身上的“棋子”被三十六根剑柱生生顶起。 趁此时机,再无束缚的李道虚毫不犹豫地向前踏出一步,看似极轻,整个“星罗剑阵”却是轰然震动。 李道虚终于举起右手的“叩天门”。 李道虚之所以能小觑天下英雄,不仅仅因为他修为最高,更是因为他执掌此剑,攻伐第一,无坚不摧。 李道虚气态为之一变。 一人一剑,裹以四时,制以五行,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按之无下,挥之无旁,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 但是李道虚没有用出如何精妙剑式,仅是简简单单地从上往下一劈。 如果说这座“星罗剑阵”大阵是按照周天星辰自行仿造出一片星空,自成一方小世界,那么李道虚这一剑就是要劈开星空,好似开天辟地。 所有星辰在李道虚的这一剑之下悉数湮灭,剑阵运转彻底凝滞不动。 伴随着一道极为轻微就好似蛋壳碎裂的声响,“星罗剑阵”被李道虚一剑劈开。 星空褪去,重新露出社稷坛,也显露出李玄都的身形。 体魄强横无比的李玄都第一次流露出颓色,气息衰败,眉心到鼻梁一线更是出现了一道细微裂痕,有鲜血渗出。 第四十六章 出剑(四) 李道虚从来就不相信“无剑胜有剑”的那一套,因为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手中无剑的李道虚绝对不是手持“叩天门”的李道虚的对手。所以李道虚认为,若是无剑能胜过有剑,只能说剑不够锋利。 李道虚望向体魄受损的李玄都,并不急于乘胜追击,而是问道:“你的剑呢?” 这个问题在以前不是问题,在李玄都跻身长生境之后却是一个问题,因为在李玄都跻身长生境之后,就弃剑不用,所用更多的还是“阴阳仙衣”。 李玄都脸上的一线伤口就好似迎面中了一剑,血流不止,没有立刻回答。 李道虚的态度不像是敌人,更像是一位严师,见李玄都不答话,又说道:“我本以为你会把正一宗的‘天师雌雄剑’借来,甚至把‘天师印’也一并借来,亦或是从白绢手中取回‘三宝如意’,可你并没有这么做,那么你是怎么想的?是觉得不用剑也可以胜过我这个师父,还是你已经不用剑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才缓缓开口道:“都不是。弟子不敢忘本,也不觉得不用剑就可以胜过师父。” 李道虚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那么你的剑呢?” 李玄都先是抹去脸上的鲜血,然后抬起右手,沉声道:“我即我剑。” 很多人都在疑惑一件事,地师徐无鬼为什么青眼于李玄都?两人第一次见面还是在大真人府的镇魔台上,也就是地师徐无鬼攻打大真人府的时候,这又不是男女相恋,没有什么一见钟情的说法,地师不该如此草率才对。 其实并非如此,早在武德年间,李玄都就已经与徐无鬼相识,只是那时候李玄都并不知道徐无鬼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是隐居于剑秀山的隐士。徐无鬼很喜欢这个忘年交,允许他在自己的隐居之地养伤。 如此算来,两人是近十年的老相识,那么徐无鬼选择将衣钵交给李玄都就不是那么突兀了。 在天宝六年的时候,李玄都第三次造访剑秀山。这一次,徐无鬼送给李玄都一场不大不小的机缘,不但让李玄都取回了自己的佩剑,而且还得了一门绝学“逆天劫”。 美中不足的是,“逆天劫”并非一门成体系的功法,而是类似于“千剑观音”的招式,不好以品级分出功法高低。 剑秀山。 裴玉和苏怜蓉登上忘剑峰。 忘剑峰占地不小,格局类似于太白山,不同的是太白山的峰顶是浩浩天池,而忘剑峰上是洗剑池。洗剑池占据了小半个忘剑峰,李玄都和秦素的新居就在洗剑池之畔,另外一侧是一片荒地,临崖位置便是李玄都的当年旧居,茅屋前一棵枯死梨树,梨树下一座孤坟。 裴玉来到此处旧居,时值冬日,茅屋上、梨树上、孤坟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白雪。如此一来,孤坟前立着的木剑便十分醒目。 苏怜蓉来到裴玉身旁,随着他的视线望向那把木剑,轻声问道:“这就是李先生的佩剑?” 裴玉微微点头:“当年我第一次见到先生的时候,它还是一把断剑。” 苏怜蓉忍不住将不远处的木剑重新打量了一遍,迟疑道:“断剑?” “没错,断剑。”裴玉微笑着解释道,“这把剑是活的,就像树苗,哪怕是断成两截,也能自行复原。” 苏怜蓉玩笑道:“李先生把剑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指望它长成一棵大树?” 裴玉叹了口气:“陪伴故人吧。不过先生曾对我说过,他不希望有朝一日拔出此剑,也许还有其他用意。” “会是什么用意?”苏怜蓉问道。 裴玉道:“谁知道呢。不过徐七说过,剑秀山、忘剑峰、洗剑池之所以都有一个‘剑’字,是因为山中蕴含有两位古剑仙的剑气。两位古剑仙在此生死相搏,同归于尽,一身剑气散于山中,与山共为一体,生生不息,后人认为此山剑气蕴秀,故取名为‘剑秀山’。至于洗剑池,则是因为传说原本隐居于此的古剑仙在池水中洗剑而得名。” 苏怜蓉又问道:“那么忘剑峰呢?” 裴玉笑道:“这就与先生有关了,当初先生艺成下山,一次与人斗剑受伤之后偶然来到此地,当时先生不知地师身份,用八十两银子从地师手中买下了此地,取名为“忘剑峰”,名头极大,取“怀剑而忘剑,忘剑又有剑”之意。” 苏怜蓉还是第一次听说这里头的典故。 当年李玄都在此小住,在练剑之余,他也会登高望远,恰好在山顶上有一棵不知何人何时栽种于此的梨树,他便常常坐在梨树之下,效仿古剑仙“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的意境,横剑膝上,眺望山景云海。 三月花开,四月花落,梨花如雪,云如梨花。 观庭前花开花谢,闲扫落花,望天空云卷云舒,剑斩浮云。在花落的时节,李玄都离开了此地,再入江湖,先是远赴西北,后是北上帝京。 只是到了今日,梨树已经生意尽矣。 便在此时,木剑开始轻微颤动,继而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裴玉和苏怜蓉一起望向木剑。 裴玉脸色微变,喃喃道:“先生要出剑了?” 下一刻,木剑拔地而起,剑起星奔万里,循着李玄都的足迹,远赴帝京而去。 社稷坛中。 李道虚感受到那股越来越近的浩荡剑气,在片刻的惊讶之后,露出了淡淡笑意:“这就是你的剑?很好。” 众目睽睽之下,一道剑光自极远处而来,飞入帝京城的上空,过外城、内城,一直来到社稷坛的上空。 剑光散去,一剑悬空。 竟是一把木剑。 石无月第一个认出这把木剑的来历:“是‘人间世’!” “人间世”在刀剑评上仅次于“叩天门”,也是李道虚送给李玄都的佩剑。 木剑在短暂的停滞之后,径直往社稷坛而去。 张鸾山微微色变:“‘太始剑气’!” 不过出乎张鸾山的意料之外,木剑竟然视“太始剑气”为无物,一穿而过,进入社稷坛中。 因为在很早之前,“人间世”就已经是李玄都的一部分,真正做到了“人剑合一”。 “人间世”围绕李玄都飞掠一周,欢快畅鸣,然后落在李玄都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李玄都望向李道虚,说道:“我的剑来了。” 李道虚望向“人间世”,很快就发现了其中不同,“人间世”的剑气极“重”。 如果将剑气称量,“人间世”的斤两甚至与“叩天门”相差无多,可后者是名副其实的仙物,而前者只能算是一件半仙物。 李道虚处处留手,李玄都也投桃报李,主动开口解释道:“弟子并非弃剑不用,而是将佩剑放置于剑秀山中,以满山剑气养剑、育剑,虽然不能与师父手中仙剑相提并论,做不到生生不息,但在这一时三刻之间,还是能与‘叩天门’抗衡而不落下风。” “原来你早在那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李道虚笑了,“不谋天下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在这一点上,你要远胜明心和东皇二人,你能有今日的成就,也不能仅仅用‘运气’二字来概括。” 李玄都始终恭谨,说道:“若是有得选,我倒是希望永远不要拔出此剑。” 李道虚淡然道:“多说无益,还是出剑。” 李玄都伸出右手握住“人间世”,左手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在剑身上一抹而过。 “人间世”自行“生长”,长三尺六寸,暗合三百六十个周天,宽一寸八分,合天罡半数。 第四十七章 出剑(五) 虽然李道虚有所留手,不曾乘胜追击,但李玄都也不能说是毫发无损。 先前李道虚劈开“星罗剑阵”的那一剑,不仅仅是破开了剑阵,最后的剑气余韵还在李玄都的眉心到鼻梁一线留下了一道细细伤口。 李玄都修炼“漏尽通”,几乎可以无视寻常伤势,痊愈速度之快,可以媲美人仙体魄,哪怕是被伤及五脏六腑,只要气机不绝,同样可以迅速痊愈。 可这道从眉心到鼻梁的一线伤口,至今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愈合的意思。 非是李玄都不愿,而是李玄都不能。 在这一线伤口中,盘踞着无数丝丝缕缕的细微剑气,阻止李玄都愈合伤口。 先前李玄都曾想过以伤换伤,现在看来,李道虚的体魄固然不如李玄都,可李道虚的杀力之强却能抵消李玄都的体魄优势,倒是李玄都思虑不周了。 就在李玄都准备运剑的时候,一线伤口中又有鲜血渗出,沿着鼻翼两侧在李玄都的脸颊上蜿蜒流淌,就像两行血泪。 下一刻,“人间世”的剑身上发出一声如若雷鸣的炸雷声响。 李玄都手持此剑,好似缩地成寸一般来到李道虚面前,人至剑至。 剑气雄壮如江河。 两人所在的一线之上,出现一条三丈深的长长沟壑,将整个社稷坛一分为二。 藏身于太稷坛的谢雉若不是躲得快,险些就要被这道剑气所伤。 在李道虚的压力下,李玄都已经有些不暇于气机的精妙掌控,开始如归真境那般随意外泄气机。 相较于李玄都的气机外泄,李道虚仍旧是气机内敛深藏,没有丝毫外泄,面对李玄都的这一剑,李道虚只是横剑一挡,他整个人就像一块礁石,任凭剑气如江河,遇到了他,也要一分为二,从他身旁两侧经过。 “叩天门”与“人间世”相触,响起刺耳金石声音。 此时两人可谓是近在咫尺。 李玄都道:“若是师娘还在人世,看到今日师徒斗剑,父子相残,不知该怎样伤心。” “她恐怕会伤心欲涕,不过为师早已是孤家寡人。”李道虚淡然道,“张海石、李非烟不都站在你那边了吗?” 两人一触即分,李道虚站在原地不动,李玄都向后倒掠出三丈距离。 李玄都站定后说道:“师父可曾想过,为何大势在弟子这边?如果弟子仅仅是为了一己之私,那么天下英雄是否还会不计前嫌相助弟子?” 李道虚无动于衷:“那你可曾想过,若非为师老了,不愿久留人间,会有这么多墙头草倒向你那边吗?” 话音落下,李玄都再次挺剑上前,剑势刚猛无匹,似要摧城拔山岳。 李道虚的剑法却是中正平和,与李玄都斗在一处,只见得一连串金石声响,果真如李玄都所说,“人间世”汲取了剑秀山的剑气之后,哪怕是对上了仙剑“叩天门”,在短时间内也不落于下风。 只见得两人出剑越来越快,剑气与剑气相撞,轰隆隆作响,如苍雷震动。哪怕有“太始剑气”的阻隔,也响彻了大半个帝京城。 此时的帝京城本就是天幕漆黑如墨,再加上这滚滚雷声,让城中百姓差点以为要在隆冬腊月落下一场瓢泼大雨。 李玄都双眼中涌现出熊熊燃烧的阴火,以他为中心,一圈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波纹所过之处,万物失去颜色,风不卷,云不舒,一片寂静,万物彻底凝滞。 这一刻,天地万物仿佛变成了一幅只有黑白二色的水墨画。 李道虚的“叩天门”就像一支墨笔缓缓进入黑白画卷之内,在画面上留下一道深刻痕迹。落笔初始痕迹最深,随着行笔而颜色逐渐转淡,最后笔尖上的墨尽,再无痕迹。 除此之外,不仅笔迹越来越淡,而且也越来越慢,最终彻底凝滞不动。 这是巫阳所传授给李玄都的“宙之术”,是涉及时间之法门,只是李道虚的修为太高,李玄都甚至不能完全定住李道虚的时间,只能是延缓其时间。正所谓一弹指六十刹那,六十刹那九百生灭,李玄都便是将一刹那延长为一弹指,却不能完全静止不动。 趁此时机,李玄都运转“大欢喜禅”,有光明自生。 大日如来,乃是佛祖三身之一,其威能光明普照,智慧佛性之光普照三界十方,照彻一切有形无形有色无色事物,众生万象,诸法皆明。 一轮背光自李玄都脑后升起,伴随着佛音袅袅,尽显佛陀妙义,浩瀚无垠之佛光,仿佛要普照四方十地,一阵阵梵言禅唱,透过虚空,震撼天地。一点点金色的佛光,汇聚成一处,光芒普照十方,继而越变越大,无边佛光之中,一轮巍峨广大的红日缓缓浮现。 红日开始冉冉上升,一时间天地色变,云卷风怒,声势骇人。 李玄都一手持剑,一手结印,在其身后生出一尊大日如来法相。 在李玄都结成法相的那一刻,光芒大盛,仿佛一切光明尽是出自于此,此谓之无量光。 李玄都一掌压下,其身后的大日如来法相随之一掌压下。 佛掌之间,唯有光明,其光之盛,几乎要凝聚出太阳真火。佛掌落下的速度并不算快,只是伴随着漫天似真似假的太阳真火,仿若是火海烧天,格外震撼心神。 此等威势,当真是不可估量。 就在此时,李道虚也挣脱了“宙之术”的影响,一人一剑径直掠向佛掌。 当初徐无鬼能以佛掌击杀巫彭,是依仗了佛祖舍利,此时李玄都并无舍利,掌力自然不能与徐无鬼相较。 李道虚一剑击穿佛掌,无数由虚凝实的太阳真火落下,仿佛是一场流星火雨。 李道虚穿过佛掌之后,去势不停,掠向李玄都。 李玄都不敢正面硬接,身形化作阴火四散游走。 李道虚的这一剑便直接刺在法相的眉心位置,这尊号称不为外物所坏的法相面对李道虚的一剑,竟是没有丝毫抵御之力,只见剑落之点向四周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耀眼金光迸射。 李道虚抽剑后退。 法相轰然震颤,额头眉心上的裂纹继续蔓延,转眼间已经蔓延至整个脸庞,这些缝隙中同样有金光迸射,继而裂纹飞速蔓延,短短片刻之间,法相便难以维持,寸寸碎裂,化成无数金砂随风飘逝。 在不远处,阴火重新凝聚成李玄都,结出“不动明王印”,金砂汇聚一处,又显化出一尊一头八臂的不动明王像,右手拿剑,左手握罗索,盘坐于金莲之上。 大日如来是佛祖的安详相,明王是佛祖忿怒相,本是一体。 只见不动明王相上升起起一道道金色佛光,只是这佛光中没有半分慈悲,只有包含着佛陀怒火的冷酷。 李道虚虽然与真言宗没有太多交集,但对于这些手段并不陌生,当初地师徐无鬼以一己之力抗衡数位地仙的时候就用过这些手段,只是李玄都既没有佛祖舍利,又没有一劫地仙的修为,无法与当时的徐无鬼相媲美。 李道虚一剑泼洒出滚滚剑气,席卷而至。 不动明王法相迎向连绵不绝的剑气。 层层叠叠的剑气轰然撞击在不动明王法相之上,如同一条大江撞在了崖壁之上,当头的剑气如江水一般粉身碎骨,但其后的剑气仍旧是源源不绝,后浪推着前浪,继续向前奔涌。 剑气仿佛无穷无尽,缓缓推进。 不动明王法相身上不断有大块光华剥落,如流萤散华,却始终安稳不动。 李玄都已经用出了九成九的气力,可以说是倾力一战,至于说什么十二成气力,在李道虚的压力下,能发挥出自己的全部修为就已经十分难能可贵,再去奢求更多未免太不现实。 若是换成任意一个其他对手,澹台云也好,龙老人也罢,亦或是秦清,都不能给李玄都造成如此大的压力,李道虚修为高绝只是其一,关键是李道虚十分了解李玄都,毕竟李玄都是李道虚一手教导的弟子,也是李道虚把李玄都从死人堆中带回东海,可以说李道虚是看着李玄都长大的,如何会不了解李玄都?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李道虚岂有不胜之理? 剑气过后,李道虚顺势一剑劈出,其势好似一剑开山,已经被剑气削弱的法相被李道虚这一剑直接劈成两半。 这还不止,这一剑又继续斩向李玄都。 李玄都不得不用出“青墨三千甲”横剑格挡,万千剑气好似青丝三千,垂落于李玄都面前,可李道虚一剑便斩断所有青丝,李玄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滑出去,双脚在地面上留下了两道深深划痕, 李玄都只觉得气血翻滚,持剑的右手更是差点握不住“人间世”。 不过李玄都也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在后退的同时,不曾持剑的左手五指自然向上舒展,掌心向外,平平推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断江开山。 “施无畏印”。 李道虚修为虽高,但不精通掌法,仅凭修为以单掌硬接下李玄都势大力沉的一掌,也不好受,踉跄后退,左臂受了些伤势。 李道虚稳住身形,再次一剑向前。 李玄都毫不相让,针锋相对。 第四十八章 有人横刀拦路 社稷坛外,众人都是脸色凝重。 白绣裳感叹道:“好生厉害的剑气,紫府用的是‘逆天劫’剑气,大剑仙用的是‘元一初始剑气’。元始者,阴阳合一,形之始也。‘元一初始剑气’脱胎于‘太始剑气’,以气化形,有形而无质,无质所以循之不得,无有生灭,故而不受物缚,无可制御也。只是紫府的‘逆天劫’剑气太重,已经到了以实击虚的地步,面对大剑仙已经出神入化的‘元一初始剑气’,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张鸾山更为关注“人间世”,说道:“真是奇也怪哉,紫府到底用了何种手段,竟然使得‘人间世’丝毫不逊于‘叩天门’,难道他真让‘人间世’成了一件仙物?” 兰玄霜身为客栈之人,知道的密辛更多一些,恍然道:“是剑秀山的古剑仙剑气,有此等剑气加持,便是‘叩天门’也占不到便宜。” 石无月叹息一声:“今日看来,‘深谋远虑’四字可以送给紫府了,可就算如此,胜算似乎也不是很大。” 与石无月并肩而立的萧时雨倒是不悲观,亦或是性格使然,哪怕真正到了绝境,萧时雨也不会灰心丧气,所以她有时候显得很迂腐,却也让人佩服。 就听萧时雨说道:“事在人为。” 另一边,杨吕松了一口气:“师父就是师父,徒弟就是徒弟,差着辈呢。老剑仙还是修为深,李玄都再怎么厉害,也不是老剑仙的对手,依我看,诸位可以把悬着的心放下了。” 谷玉笙道:“只要老爷子胜了,这帝京城的局势顷刻间就能扭转过来。” 柳逸有些忧心忡忡,转而望向钦天监所在的方向,说道:“关键还有一个儒门想要黄雀在后。” 楼心卿迟疑道:“如果……如果李玄都死了,那些道门中人应该会听从大剑仙的号令吧?若是他们能倒戈相向,到底谁是黄雀,还不好说呢。” 一个中年男子来到了钦天监的大门外。 按照道理来说,等闲人很难走到这里,可他偏偏走到了这里,畅通无阻,旁若无人。 晋王在紫燕山人的陪同下正要离开钦天监,刚好被这名中年男子挡住了去路。 说来也是巧了,内阁首辅赵良庚离开都察院后,领着一众帝党官员也往这边而来,刚好也见到了这一幕。 这男子戴了一顶皮帽,这种帽子如圆柱,很大,有皮毛的一面朝外,戴上之后,可以护住耳朵、遮住眉眼。 在辽东,这种帽子很常见。 在江北地方,也不少。只是在遍地公卿的千步廊,很少有人如此打扮,毕竟大人们要头戴乌纱,就算冷,也只能用斗篷上的兜帽罩在乌纱帽外面,而不能直接戴这种皮帽。 所以男子在一众红紫公卿之间显得鹤立鸡群。 赵良庚皱起眉头,他觉得这个男子有些眼熟,却又记不起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晋王不认得这个比自己年长的男子,紫燕山人看着年轻,实则年老,却认得这个中年男子,脸色微变,将晋王护在自己身后,沉声道:“秦清。” 短短两个字,却如同炸雷一般响彻在众人的耳畔,无论是晋王,还是赵良庚,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虽然朝廷上提及辽东的时候,总是赵政如何如何,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秦清才是真正的辽东之主,真正掌握着辽东三州的命脉,否则也不会有“辽王”的说法。 谁也不曾想到,身为辽东之主的秦清竟然出现在了此地。 在这一刻,晋王已经明白,为何李玄都没有请秦清去对付澹台云,原来是要让秦清亲自防备儒门这边发难。 这也是晋王第一次见到秦清,心绪十分复杂。 虽然他高居庙堂,手掌大权,可所谓的权位都是虚的,无论是太后掌权,还是皇帝得势,都可以轻易地夺去他手中的权力。对上李玄都这个逆贼,他也只能拉下面皮来求儒门中人出手,哪怕儒门中人提出了极为苛刻的条件和要求,他也只能答应下来,别无选择。 可秦清不一样,他不在庙堂,远在辽东,可他手中的权力是实实在在的,谁也不能夺走,辽东三州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虽然秦清没有王号,却比任何一位亲王都更像王者,白绣裳愿意放弃慈航宗的宗主之位下嫁于他,李玄都这个未来的道门大掌教要尊称岳父。便是儒门……便是儒门也只能动动嘴皮子功夫,在私底下和背后来诋毁他,而不敢真把这位辽东之主如何。 非是儒门不愿,实是儒门不能。 自己和秦清相较,到底谁才是王? 一位后党重臣下意识地说道:“原来是辽王殿下。” 秦清不由一笑:“我不是什么辽王,也没有任何爵位和官职,姑且算是个士绅,也可以算是布衣百姓。” 这倒不是秦清故意自谦,秦家之人世代出仕,可秦清不在其列。其实李玄都也是如此,没有爵位官职在身,虽然大权在握,却没什私产,在没有成为李家家主之前,只有一座地师留给他的剑秀山。 这位后党重臣满脸羞臊,平日里私底下称呼秦清为辽王,可这个辽王却是有实无名,现在下意识地把心里话说出来,若是被人小题大作,他就该自请罢官了。 紫燕山人也意识到了不妥,无论如何,在没有彻底撕破脸皮之前,他不该当着秦清的面直呼其名,这等同于骂人。 于是紫燕山人稍稍放低了姿态,问道:“不知秦先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秦清开门见山道:“我今日前来,是想要见龙老先生。” 在儒门之中,先生之前加一个“老”字,是为尊称,放在过去,也只有大权在握的内阁首辅才能享此殊荣。在道门之中,只有李道虚有如此待遇,李玄都和秦清还都稍逊一筹。 秦清此言,当真是极为客气。 紫燕山人皱了下眉头,不好拒绝,也不好一口答应下来。 便在此时,只听一个声音传来:“贵客到访,老朽不胜惶恐,是要见一见的。” 话音落下,就见拄着龙头拐杖的龙老人走出了钦天监的大门。 所有人的视线落在这位老人身上,然后无论是晋王,还是赵良庚等诸多官员,都躬身行礼。 圣人离世,儒门缺少一位魁首人物,而这位隐士之首便代行部分职责,可以说是儒门中地位最高之人。 唯有秦清负手而立,不弯腰,不低头,更不曾行礼。 直到此时,众人才发现,秦清的腰间还挂了一把刀,不是那把让他成名的“欺方罔道”,只是一把普通的长刀,许多客商旅人赶路,也会带上一把,用来防身。 龙老人对于秦清的无礼不以为意,或者说世人对于地位高的人总是格外宽容,无礼和随意只在一线之间。 龙老人望向秦清,又重复了一遍紫燕山人已经问过的问题:“不知秦先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秦清回答道:“按照道理来说,我这个人人喊打‘辽东逆贼’不该来到帝京城中,可我的女儿在帝京城中,我的女婿在帝京城中,我听说亲家李老先生也来了,那我便不得不来。” 龙老人眯起眼,静待下文。 秦清继续说道:“我希望儒门不要插手此事。” 龙老人轻声道:“事关朝廷,事关朝局,事关天下苍生,若是儒门不得不插手此事呢?” 秦清淡淡一笑,一拍腰间的佩刀,毫不客气道:“那也简单,问过我的刀,看它答不答应。” 第四十九章 影之术 晋王也好,赵良庚也罢,都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老玄榜上有名之人悉数来到了帝京城,那么局势就已经不是某一个人可以掌控的。 龙老人看了眼秦清腰间佩刀,说道:“秦先生的刀,老朽久闻大名。只是儒门并非老朽一人,就算秦先生拦得住老朽,难道还能拦住其他人吗?” 秦清道:“据我所知,紫府与儒门早有盟约在前,诸位大祭酒、山主是不会有所动作的,真正让人放心不下的就是几位隐士。” 这话不可谓不直白,等同是当面说隐士不可信,随时都会背信弃义。 紫燕山人脸色阴沉,正要说话,却被龙老人抬手制止,然后就听龙老人说道:“虽然青鹤居士、虎禅师已经故去,但七隐士还有五人,难道秦先生觉得自己一个人能敌得过我们五人吗?” 秦清没有说话,却见无数阴影从四面八方如浪潮一般蔓延过来,然后汇聚一处,具现化为一道脱离了平面的立体黑影,看不清面貌,薄如蝉翼,就像是一张纸,只能从体态上依稀看出是个女子。 秦清淡笑道:“我的帮手到了。” 龙老人没有说话。 紫燕山人背后的四根骨杖却开始微微颤动,似乎生出某种感应。紫燕山人心中一动,轻声说道:“是上古大巫,巫咸果然没死,而是被李玄都带走了。” 黑影望向紫燕山人,开口道:“就是你得了她们四人的传承?” 紫燕山人毫不相让,喝道:“巫咸,你早该身死离世,安敢重现于人间,忤逆天道?” 如果是巅峰时期的巫咸,可媲美一劫地仙,恐怕只有心学圣人再世才能降服于她,可紫燕山人十分明白,巫咸的本体还被封印在幽冥谷中,现在逃脱出来的应该只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巫咸,甚至连长生境都算不上,那就没什么可怕了。 巫咸与姚湘怜融为一体之后,性情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不再是那位巫教之主,此时闻听此言也不动怒,只是说道:“我是巫咸,也不是巫咸,我既然今日出现在这里,不曾见天劫落下,那便说明我在天道的许可范围之内。” 紫燕山人毫不客气道:“天罚何须天降,也可借凡人之手代天行道,我既然得了四位大巫的传承,便替她们将你再次镇压,想来这也是她们留下传承的用意所在。” 同样是天人造化境,其实也有高下之别。 较弱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能与天人无量境大宗师有来有回,刚刚跻身天人造化境的上官莞便是例子,不仅不是同境李玄都的对手,甚至败在了秦素的手中。就是如今的上官莞也可以轻松胜过当初的上官莞。 可顶尖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距离长生境只有半步之遥,直面长生境也有一战之力,比如当年还未跻身长生境的“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秦清经常被人拿来与老玄榜上之人相提并论,宋政更是直接挑战李道虚,纵然败了,虽败犹荣。离开“玄都紫府”的李玄都也在这个范畴之内,在玉虚斗剑中直面长生境的宋政,并在“天下棋局”中成功跻身长生境。 这便是巫咸如今的境界,她与本体的联系断绝之后,便从长生境上跌落下来,可雄厚的底蕴又使她远胜寻常天人造化境,就像当初挑战李道虚的宋政。 如今太玄榜,白绣裳和张海石无疑是高出上官莞等人,却又略低于当初的宋政和秦清。紫燕山人是诸多隐士中对儒门“浩然气”最不上心之人,精通各种奇门异术,本来比起白绣裳等人还要稍逊一筹,得了四位上古大巫的传承后,竟是十分契合,得以更进一步,已经略胜白绣裳等人一筹,直逼当年的“魔刀”和“天刀”。 如果李玄都重新排列太玄榜,并且打破惯例,将儒门中人也包括进去,那么巫咸和紫燕山人可以占据前两席的位置,至于谁是长生境之下第一人,则要打过之后才能知道。 见两人成剑拔弩张之势,周围之人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纷纷转身离去,生怕被殃及池鱼。 在这时候,巫咸有了片刻的失神。当年的那场偷袭,其实也有巫咸自己配合的缘故。那时候的巫咸已经发现自己的异常,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疯狂的时间越来越长,使她明白自己无力改变什么,所以她发现四位姐妹密谋镇压自己的时候,她已经所剩不多的理智选择了坐以待毙,而不是拼死一搏,这也是四位大巫能够顺利得手的缘故,如果是那个疯狂的巫咸为主导,那么至少要有一位大巫因为此事而陨落。 要知道巫咸和巫阳是当年巫教中唯二的一劫地仙,在五行洞天之中,五位大巫联手偷袭巫阳,也没能让巫阳当场身死,只是重伤了她。以有心算无心之下,巫阳还能逃脱升天,那么四位大巫暗算巫咸,在巫咸已经有所察觉的情况下,若不是巫咸有意配合,根本不可能成功。 所以在巫咸看来,紫燕山人说什么秉持四位大巫的遗志,其实十分可笑。 真要拼死一搏,还不知谁死谁活呢。 再者说了,说起巫教的神通,巫咸未必全都精通,但必然熟悉了解,知道该如何应对,反观紫燕山人,刚刚得了传承不久,四位大巫传下的神通尚未彻底精通,更不知道巫咸的神通,可谓不知己也不知彼,如何能够取胜? 紫燕山人上前一步。 秦清和龙老人很有默契地向后退去,给两人留出足够多的空间。 幸而钦天监衙门地处偏僻,没有与其他衙门挤在一起,此地倒也足够宽阔。 紫燕山人伸手握住一根骨杖,仔细看去,紫燕山人露出袖口的手腕位置竟是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诡异景象,透过肌肤可以看到内里光景,鲜血流动,清晰可见骨骼,只是不似人骨,晦暗幽深好似某种金石。 巫咸已经看到了这一幕,轻笑一声:“原来是‘体之术’,想要杀死修炼‘体之术’的人很难,,不过可以通过‘影之术’来镇压。” 话音落下,巫咸一挥大袖,无数阴影随之而动,一座山峰凭空出现。 此山不大,就像剑仙以飞剑截断了一个峰头,并非一整座山,只是此山也如巫咸那般,通体如墨,一切景物虽然栩栩如生形神兼备,却皆为纯黑之色,就犹如丹青大家挥毫泼墨画出的山水。 再看此山形貌,不是巫咸凭空杜撰出来,而是与帝京城外景陵附近的天寿山十分相似,就好似将天寿山的一个峰头拓印下来一般。 这便是巫教的“影之术”。巫咸本不会此门神通,只是张禄旭身死之后,巫咸也得了部分属于张禄旭的传承,此神通与道门的弄假为真十分类似,巫咸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影之术”,可以将影子化作实物,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弄假为真。 古时巫教的巫医救人,便可以用石头代替心脏,给人换心。只要被换心之人相信自己的石头心脏是真的,那么这颗心脏就可以代替已经损坏的心脏。可一旦有人戳破了此事,或者被换心之人发现自己的心脏是假的,石头心脏就变回普通石头,换心之人会当场身死。这就是巫教的弄假为真。 巫教能够在儒道两家兴起之前称霸上古时代,也自有其道理。 当初秦素陪同巫咸从邀月洞天返回帝京,途径天寿山,巫咸便“采集”了天寿山的影子,收在袖中。此时将山影放出,便仿佛真正的山岳从天而降。这也与巫咸的修为有关,若是三劫地仙,将昆仑山的影子移来,或是将大江、长河的影子拓印下来,只怕天下间无人能挡住这山河之威。 一瞬间,紫燕山人只觉得头顶乌压压、黑沉沉一片,迅速下压,当真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若是人仙体魄,大可凭借气血的真实,破去虚幻的山影,毕竟“影之术”也是法术的范畴。可巫教的“体之术”并无人仙体魄的神异,所以就见山影轰然落下,半个钦天监衙门被压成废墟,紫燕山人也被压在了山下,生死不知。 紧接着,巫咸化作一道仿佛顶天立地的巨大黑影,周身光晕缭绕,背后分出五条手臂,每一条手臂都象征一门神通。 上次巫咸现身的时候,只有四条手臂,是因为她只有四门神通,有些神通对于体魄要求极高,只有本体才能使用,那么被分离出来变成姚湘怜的巫咸便失去了这些神通,只剩下四门神通。如今巫咸拥有五条手臂,则是多了“影之术”这门神通。 不过这仍旧不是巫咸的极限,当初在五行洞天,巫阳所化法身足有六条手臂之多,意味着巫阳拥有六门神通,而巫咸作为当年与巫阳旗鼓相当之人,也该有六门神通才对。 城头上的澹台云察觉到了钦天监方向的异常,举目望去。人仙体魄不仅是气血旺盛、筋骨强韧,同时六感之敏锐也远胜其他途径,此时澹台云仅凭目力便看到了巫咸所化的黑影,立时认出了这便是在幽冥谷中阻挡自己之人,不由心头一震。 澹台云并不清楚巫咸因为无法再向本体借力而实力大不如从前之事,见此情景,只觉得今日胜算渺茫。 第五十章 斗剑 社稷坛中,师徒二人的激斗还在继续。 李玄都和李道虚此时摒弃了大部分手段,只剩下最纯粹的剑术比拼,只是每一招又蕴含着磅礴无匹的雄浑剑气,使得这场斗剑变得格外震撼。 李道虚用的是“北斗三十六剑诀”,李玄都用的都是“南斗二十八剑诀”,北斗对南斗,两大剑诀不仅仅是结成剑阵那么简单,在剑术上也有独到之处。 两人越斗越快,越斗越险,似乎胜负就在毫厘之间。 到底是拳怕少壮,还是老而弥坚,至今还没人敢妄下定论。 其实很多人都想不明白,分明是李道虚稳操胜券,为何要故意相让?如果李道虚开始就用出四道“太始剑气”,任凭李玄都有天大的能耐,也该死了,可李道虚为什么不这么做? 只有了解李道虚的人,才能大概明白李道虚的想法。 李道虚从来都不是为了单纯的取胜,若要争胜,在李玄都跻身长生境之前就痛下杀手岂不是更好? 转眼间两人已经斗到了千招开外,正所谓人力有时而穷,剑招也是如此,再怎么精妙,受制于人体,也有极限,李道虚和李玄都均是到了此等境界之中,若是不以修为论高下,只是比拼剑招,那便是谁也不能奈何谁的局面。 所以斗到最后,比拼的还是修为高低。 李道虚运转“玄微真术”,第一次灌注修为于手中仙剑之中,“叩天门”顿时光芒大盛,剑气呼啸作响。以李道虚的境界修为,手中所持莫说是天下第一仙剑“叩天门”,便是一把普通长剑,在其修为加持之下也必威不可挡,此时李道虚的修为加上仙剑之利,又该是何等威势? 李玄都见此情状,不敢大意,也是全力催动气机,使自身的“逆天劫”剑气与“人间世”的剑气合作一处,声势大盛。 李道虚左手剑诀斜引,“叩天门”横过,落在“人间世”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人间世”登时一沉。 李玄都抖腕翻剑,剑尖向李道虚左臂刺到。李道虚回剑圈转,双剑相交,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猛地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 良久不绝。 李玄都握剑的右手被震得发麻,却不敢有半分停滞,全力运剑,只见得剑光荡漾,剑气弥漫,仿佛是一个剑气龙卷,极为骇人。 李道虚的一柄“叩天门”在这龙卷中画着一个个圆圈,每一招均是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回,他心中无半点涟漪,以意运剑,“叩天门”每发一招,便似留下一条细丝,要去缠在“人间世”之上,这些细丝越积越多,似是积成了一团团丝绵,将“人间世”裹了起来,使得李玄都的剑招渐见涩滞,手中长剑倒似不断地增加重量,偶尔一剑刺出,气机凝滞,便被“叩天门”带着连转几个圈子。 李玄都心知肚明,师父以修为压制自己,出剑如撒出了一张大网,逐步向中央收紧,自己的腾挪空间被不断压缩,最终只能束手待毙。 于是李玄都连换六七套剑术,纵横变化,奇幻无方,无一不是顶尖的上成之法或者大成之法。李道虚却始终持以不变应万变,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种各样的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 李玄都的剑气拍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 “叩天门”越来越快,所幻的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李道虚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层层叠叠,好似无穷无尽。 这一幕何其熟悉,李玄都与唐秦、伊里汗、白绣裳、青鹤居士等人相斗时都用过此类招数,却没想到自己也有一日会被困于此招之中。 李玄都心知不能坐以待毙,长啸一声,“人间世”中宫疾进,竭尽全身之力,孤注一掷,乾坤一击。 李道虚见来势凶猛,回剑格挡,一声轻响,已经激战多时而不堪重负的“人间世”的剑头瞬间被削断半尺,“叩天门”不受丝毫阻挠,直刺到李玄都胸口而来。 李玄都一惊,左手翻转,仅凭五指挟住“叩天门”的剑身,右手半截断剑向李道虚斩落。 只是“人间世”尚且挡不住“叩天门”的锋芒,陆吾神、藏老人也已经验证了“叩天门”的可怖,李玄都的血肉之躯又如何能够抵挡?转眼之间,李玄都的左手五指被“叩天门”一剑削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掌心。 不过这也让李道虚的剑势为之一顿,反而是李玄都的断剑先一步刺向了李道虚。 李道虚也不得不伸手握住了这半截断剑,五指虽然未曾断掉,但也血流如注。 便在两人僵持之际,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由黑转白,其上绣有三朵莲花,其中青莲和红莲各自跃出一个身影,分别是王天笑和张禄旭。 这两人当然不是本尊,而是类似于三尸化而为鬼的存在,被李玄都以“阴阳仙衣”的“袖里乾坤”神通收于青莲和白莲之中。 王天笑运转“阴阳归一诀”,以掌代剑驾驭“太阴十三剑”,虽然没了心魔而威力大减,但也不容小觑。 另一边,张禄旭没了神道金身,也没了“光明天”,却还有家族世代传承的“太平青领经”,以此模仿真言宗的功法,施展出“施无畏印”。 一阴一阳,一左一右朝李道虚攻去。 李道虚被李玄都缠住,脱不开身,被王天笑和张禄旭各自在左胁右胁之上拍了一掌,在李道虚的身上留下了两个掌印。一个漆黑如墨,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气。一个红光隐隐,焦黑之下又有火光暗藏。 李道虚闷哼一声,只觉得左边半个身子冰寒彻骨,右边半个身子却是炽热逼人,一阴一阳两股掌力萦绕于自己的体内,威力极大,饶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也要在这两人夹击之下当场身死。 不过李道虚毕竟是天下间修为最高之人,体内修为自行激发,化作剑气,将二者逼退的同时,也开始化解掌力,只见两个掌印迅速变淡,很快只剩下一个黯淡轮廓,最终消失不见。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李道虚化解掌力之后,撤回“叩天门”,横于身前。 李玄都向后倒掠,不见他如何动作,被斩断的五根手指又自行飞回原位,与断掌连接在一起,只是比不得原本那般灵活,还要一段时日才能彻底恢复如初。 两人一番争斗,李道虚所用,不外乎是清微宗和早年在儒门所学。可李玄都却是各种手段层出不穷,上至道门二十二宗,下至巫教、儒门,每一门手段无不是极为厉害的当世绝学,这才维持了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到了此时,李玄都已经略有技穷之感,自他跻身长生境以来,无论是宋政,还是澹台云,都不曾把他逼到这般手段尽出的地步。 李道虚看了眼李玄都手中的半截断剑,说道:“为师却是依仗了兵器之利。” 李玄都道:“我能伤到师父,也是依仗了‘阴阳仙衣’。” 李道虚望向李玄都身旁的两道身影,道:“可惜你未能凑足三莲,不足三三之数,否则还真是个麻烦。” 李玄都平静道:“时也命也。” 说话间,在李玄都的气机催动之下,“人间世”已然复原,只是剑气有损。 李道虚忽然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将手中“叩天门”随手刺入身旁地面之中,显然是决定不再用它。 李玄都闻弦知雅意,挥了挥手,收回身旁的王天笑和张禄旭,然后张开双臂,任由身上的“阴阳仙衣”自行飘落在地。 不约而同,师徒两人一起摆出了“万华神剑掌”的起手式。 第五十一章 浩然正气 “万华神剑掌”只是中成之法,清微宗中凡是登堂入室的弟子都能学得。 此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然是从剑术中得来,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但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花丛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故而又得“万华”二字。 这也算是清微宗中为数不多的掌法,只是的确算不得高明,不能与“施无畏印”相比,谁也没想到两人竟然会用此法来一决高下。 只是到了两人这般境界修为,便是中成之法,也能发挥出不逊于大成之法的威力。所谓的虚实变化更是随心所欲,只在一线之间。 两人各自上前,斗在一处,只见得掌影纷乱,当真是万花齐落,绚烂缤纷,让人眼花缭乱,不过这些所谓的掌影其实只是虚招,真正的实招是掌中蕴藏的剑气。 李玄都的剑气可谓是千变万化,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元一初始剑气”,有“太阴十三剑”的“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也有“慈航普度剑典”的“无字卷”之剑气,更有“逆天劫”剑气,常常是一招之间变化两三种剑气,若是旁人遇到,一种剑气未曾破去,就要面对第二种剑气,顷刻间便要落败。 可李道虚被誉为“大剑仙”,在剑气一途却是返璞归真,任凭你千变万化,我只一路去,便是“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元一初始剑气”。 师徒两人,道路各有不同,李玄都是博览众家之长,自繁而简,以千机化虚无。李道虚是自创一家,由简入繁,以一元化万象。 只是李玄都怀有千机,却未能归于虚无,李道虚倒是已经一元化作万象,故而两人境界修为分出高下,任凭李玄都的掌中剑气如何变化,始终奈何不得李道虚的一路剑气。 李玄都自己也是心知肚明,想要以剑道堂堂正正胜过授业恩师,实在是千难万难,非要出奇制胜不可。 于是李玄都不再用剑气,用出了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同时在六劫之中还暗藏与之对应的六咒,威力奇大。 只可惜那日在“玄都紫府”之中,李道虚已经在徐无鬼的手中见识过此法,故而也有防备。 两人双掌一交,李道虚立时感觉六劫之力涌入体内,却毫不慌乱。 李玄都催运六劫之力进入李道虚的体内,欲要同化李道虚体内气机,使其六气紊乱,自相残杀,以彼之力攻伐彼身。只是六劫之力进入李道虚体内之后,却发现李道虚体内空空如也,一身气机不知去向。 李玄都这一惊非同小可,对方修为精深,气机凝聚,六劫之力无功而返,那不稀奇,当初他对上青鹤居士的“浩然气”便是如此情况,但没有气机,或是找不到气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若是六劫之力无功,其中的六咒也难以发挥作用,毕竟六咒是出了名的“欺软怕硬”,修为不如对手,便威力大减。 正当李玄都惊疑不定的时候,李道虚体内突然涌出一股浩荡剑气,直冲李玄都的六劫之力。 这一冲当真是非同小可,李玄都的六劫之力顿时溃不成军。 李玄都立时明白其中根由,却是自己棋差一招。 先前白绣裳送了李玄都“慈航普度剑典”中的“无字卷”,其中关键便是将自己一身气机转化为剑气,使二者可以自如转化,不可谓不精妙。李道虚是为天下剑道之大成者,如何不懂此类手段?故而在六劫之力入体之后,立刻将自己的一身气机化作剑气,潜藏一处,让李玄都寻觅不到,然后在李玄都进退不定之际,一身剑气反冲而出,凭借修为高出一筹,又占据自己体内的地利优势,硬是破去李玄都的六劫之力。 李玄都被李道虚破了“逍遥六虚劫”,攻势顿缓,李道虚趁此时机反守为攻,一掌拍来,无俦劲气扑面而至。李玄都翻掌一挡,两人掌力相交,李道虚陡占上风,李玄都闷哼一声,只觉得体内气血翻腾,五脏俱震,只得向后退去。 不过李玄都的心态始终平和,并未心浮气躁,这倒是出乎李道虚的意料之外。 李道虚可以不在意此战得失,是因为他年老之后心思逐渐不在人间,这大概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战,胜了固然好,就算输了,也不至于万劫不复。可李玄都还很年轻,在人间的路还很长远,这一战的胜负直接关系到他的所谋所求,如何能不在意? 既然在意,又如何能心境平和? 李道虚倒是觉得这个弟子有些陌生了。也许是这些年来,自己与这位弟子的确是太过疏远,能知其心中所想,又不能尽知。 李玄都之所以心境平和,是因为他所图者甚大,所谋者甚远,才能不过分在意此一战之得失,就算此战败了,李玄都也不觉得就是满盘皆输,正如他自己所说,大势在我。李道虚纵然是天下第一人,又如何忤逆大势所趋?一人之力,如何抗拒千万人的民心所向? 李玄都轻声道:“天下之人不直大魏朝廷久矣。” 话音未落,李玄都所用的各种功法骤然一收,改为儒门的“正气歌诀”。 当初宁奇夜见李玄都,便送了他一部上成之法“正气歌诀”,此法乃是前朝最后一位大丞相所留,与亚圣的“浩然气”合称为“浩然正气”。那位大丞相也是修为通天,可惜死在了金帐众多高手围攻之下。 李玄都从来都是博采众家之长,自然来者不拒,也潜心修炼此法。只是此法初时不见成效,不管李玄都如何修炼,也养不出浩然之气,李玄都便暂且搁置一旁。直到李玄都来到这象征江山社稷的社稷坛中,才在一朝之间有感而成,可谓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 儒释道三家各有所长。佛门长于神道,许下各种大宏愿,收集香火愿力铸就佛国金身;道门长于天道,追求天人合一之道,驾驭天下万物为己用;儒门长于人道,所以注重入世出仕,讲究教化万民,治理天下,儒门之气运与人道气运息息相关。 人道昌隆,儒门便圣贤辈出,如前朝和本朝气运鼎盛时,便先后有理学圣人和心学圣人出世,横压当世。只是天下大乱时,儒门便青黄不接,正如眼下此时。这也是儒门自心学圣人之后便盛极而衰的缘故,时至今日,只剩下龙老人一个长生之人独力支撑,大祭酒们也个个须发皆白,垂垂老矣,倒像是儒门悬着的最后一口气。 李玄都弃自己精通的各种功法不用,改用儒门功法,实在是有些出乎李道虚的意料之外,只是李道虚也一直用“玄微真术”这门上成之法,倒也不曾小觑了李玄都。 改用“正气歌诀”的李玄都气态浑然一变。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香火愿力终有消亡衰败之时,可天地万世不灭,人道长存。 人道有兴衰。 于儒门而言,人道衰落。可是放眼天下,关外辽东却是“勃勃生机”,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兴盛? 李玄都支持辽东取代大魏,不是因为他与辽东之间有亲谊,不是因为他娶了秦家的女儿。他曾经亲自去过辽东,将三州之地大致走了一遍,从屯田到马场,再到山林渔猎、作坊、海贸,都完整看了个遍,也与普通百姓交谈过。 同时,他也走遍了关内中原江南西北等地,看过了那里的风土民生。 李玄都不像地师思虑深远,要从术上求突破,要让天下之土地能养得起天下之人;也不似司空道玄、白鹿先生等人,在人心、国运上不停打转。 他想得未必周到,却看得明白,中原大地,流民遍地,饿殍遍野,赤地千里,乃至于西北等地,易子而食,人相食。可辽东却能做到衣食足,无冻饿之虞,居者有其房,耕者有其田,孰高孰下,孰优孰劣,又何必去辩? 于是他来到帝京,他要日月换新天,求天下太平。 儒门丢了的人道大势,李玄都替儒门捡起来。 儒门此时是运去英雄不自由,李玄都如今却是时来天地皆同力。 李玄都一掌平平推出,“正气歌诀”生出磅礴巨力。 这股巨力并非来自于李玄都本人,而是来自于人道大势,就如佛门驾驭香火愿力,神仙驾驭神力,皆是外力之故,只要外力足够,神仙也可抗衡天仙。 李玄都运转“正气歌诀”,掌中蕴含的不再是剑气,而是儒门的“浩然正气”,比起诸位隐士和大祭酒的“浩然气”多了一个“正”字。 “正气歌诀”本就脱胎于“浩然气”,修炼到最后也是“浩然正气”,所不同的是,“浩然正气”并非养成,而是自人道大势得来,近乎于佛道两家的神道之法,只是并非假托鬼神佛陀,而是人心可用。 李道虚对上这一掌,浑身巨震,竟是向后倒滑出去,面皮上涌起一抹潮红之色,七窍血流。 谁也不曾想到,自徐无鬼飞升之后便是天下第一人的李道虚,竟然被李玄都从正面一掌击退。 第五十二章 飞升离世 李玄都一掌击退李道虚之后,并未追击,而是问道:“师父,到了如今,您老还要自误到几时?” 李道虚惊而不怒,轻吸一气,流淌鲜血倒归七窍,问道:“这是何种手段?”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我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不知何时,谢雉竟然来到了不远处,喝问道:“哪家的社稷?又是哪家的日月?” 李玄都看了眼谢雉,还是回答道:“天下人的社稷,天下人的日月。” “恐怕是秦家的社稷,秦家的日月,你是秦家的女婿,说到底还是为秦家争天下,何必装出为了天下苍生的模样!”谢雉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李玄都并不动怒,平声静气道:“我听闻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谢太后此时还口出恶言,看来是不知死期将至。” 谢雉还要说话,就听李道虚开口道:“住口,退下。” 虽然李道虚的神态语气不见丝毫厉色,但谢雉的脸色顿时为之一变,无论如何不甘,也不敢忤逆自己最后的靠山,只能熄声退至一旁。 李道虚此时仍旧没有拔出“叩天门”的意思,而是将自己的一身剑气悉数汇聚到右掌之上,说道:“我记起来了,这是‘正气歌诀’,原来如此。当年那位大丞相之所以身死,是因为大晋气数已尽,你今日却是气数鼎盛。那么……我想再试一下方才的一掌。”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出一个“好”字。 下一刻,李玄都和李道虚同时出掌。 李玄都掌中仍是蕴含“浩然正气”,他在恍惚之间有一种明悟,师父之所以把见面地点选择了社稷坛,似乎不是巧合那么简单。毕竟师父早年也曾求学于万象学宫,对于儒门的手段并非一窍不通,若不是这汇聚天下气运的社稷坛,他的“正气歌诀”也不可能一朝而成,今日种种,难道都是师父有意为之? 不及李玄都深思,李道虚的一掌已经攻至。 李道虚所用仍旧是自己的一身磅礴修为,一气流转千里,悉数化作剑气,虽然剑气越来越强盛,但也即将盛极而衰。 不过这也意味着,这是李道虚的倾尽全力一击。哪怕没有“叩天门”相助,也非同小可。 两掌相交,这次尽出全力的李道虚身形巨震,衣衫猎猎作响,却不曾后退半步。 李玄都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好似被利剑穿过,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伤。所谓万剑穿身,也不过如此。“万华神剑掌”用到这等程度,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只是就在此时,李玄都忽觉自己体内也有剑气生出,涌向四肢百骸。刹那间,他好像置身天地枢机中心,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南斗二十八宿,围着他徐徐转动,发出如雷响声。 李玄都一路走来,所学无数,可那都是别人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是李道虚的,“逍遥六虚劫”是徐无鬼的,“太平青领经”是太平道祖师的,“太阴十三剑”是太阴真君的,“慈航普度剑典”是慈航祖师的,“龙虎剑诀”是祖天师的。 真正属于李玄都自己的,还是“南斗二十八剑诀”,虽然也有部分前人基础,但更多蕴含李玄都自己的感悟体会。 以后李玄都真正传于后世之法,还是“南斗二十八剑诀”。 这一刻,李道虚的剑气震动李玄都体内百骸诸窍,使得“南斗二十八剑诀”自行应敌。 先前李道虚占据自己体内的地利,击溃了李玄都的六劫之力,这次变成了李玄都占据地利优势,又有“浩然正气”的人和,以剑气击溃了李道虚的剑气。 李玄都掌中剑气顺势倒灌入李道虚体内。 李道虚再也坚持不住,身形向后倒退出去,周身气机急剧溃散,满头白发胡乱飘拂。 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生死轮回,死尽生至。 “北斗三十六剑诀”横行天下一甲子,终于是败给了后起的“南斗二十八剑诀”。 正如这天下大地,死人太多,战乱太久,也该到了休养生息的太平时节。 李道虚踉踉跄跄向后倒退,李玄都站在原地未动,只是双眼紧紧盯着李道虚。 四周的“太始剑气”开始呈现出溃散之势,却又没有立刻溃散,仍旧使得旁人半步不得入。 便在这时,李道虚抬头望向李玄都,师徒二人四目相对。 李玄都没有从师父的脸上和眼神中看到任何懊恼和不甘,反而看到了一抹古怪的笑意,既似自嘲,又如解脱,那笑意一闪而逝,却深深刻在李玄都的心头。 这一刻,李玄都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大喜过望,也没有弟子不必不如师的豪情壮志,反而是满是唏嘘感慨。 李玄都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刚刚开口,便又卡住,不知从何说起。 李道虚止住退势后,安静且平静地望着这个得意弟子,微微喘息几声,说道:“你赢了。” 李玄都摇头道:“弟子没有赢,若非师父有意相让……” 李道虚打断道:“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没有那么多若非。” 李玄都默然。 李道虚看了眼立在一旁的“叩天门”,说道:“一步登天不易,步步登高稳妥。张静修给你铺垫了第一级台阶,徐无鬼送你上了第二级台阶,今日我是你的最后一级台阶。从今以后,道门也好,天下也罢,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希望你能践行你的誓言,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李玄都低下头去,仍旧恭谨,应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李道虚环顾四周,喃喃道:“江山社稷。” 话音落下,先前被李玄都和李玄都夷为太社坛遗址上,有一方江山石的虚影凭空出现。 一道光柱自太社坛遗址一直延伸至渺渺不可测的九天之上。 李玄都这才明白,原来师父早已准备妥当。 李道虚迈步走入这道光柱之中。 天幕上的浑沦退去,显露出五色云霞,其后有金光万丈,给彩云镶嵌了一道耀眼的金边。 天风呼啸,李玄都的衣衫猎猎作响,云霞缝隙间洒落的金光落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好像整个人都在熊熊燃烧。 天地间的光明越来越盛,无数由纯粹光明形成的“雪花”洒落人间。天空中的五色云霞涌动翻滚,似是庆贺。 李玄都上前几步,双膝跪地,重重磕头,沉声道:“不肖弟子李玄都,恭送师父登天。” 李道虚淡笑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清微宗的宗主,也是李家的家主。” 李玄都身子一颤,沉默了许久,方才轻声应道:“是。” 李道虚不再多言,身形随着光柱开始上升。 与此同时,四周的“太始剑气”也开始散去,所有人都看到了白日飞升的壮观景象。 一众道门之人纷纷行礼,齐声道:“恭送大真人登天。” 城头之上,钦天监前,凡是道门中人,皆是恭送。 澹台云、秦清、龙老人也纷纷举目望去,感慨万千,思绪万千。 自张静修和徐无鬼联袂飞升之后,李道虚也飞升离世,此去再无回头之路。 秦素、张海石、李非烟则如李玄都那般,双膝跪地,恭送李道虚飞升。 东海方丈岛,青领宫。 此时以司徒玄略和李道师为首,众多堂主、岛主齐聚一堂,个个神色凝重,自从老宗主离岛,他们便一直守候在这里,已经有好长时间了。 李道师有些按捺不住,起身推开青领宫的大门,来到门外。 一阵寒风卷着白雪吹了进来。 殿内众人纷纷望向昏昏暗暗的门外纷纷扬扬的大雪。 李道师道:“老宗主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消息?” 司徒玄略接言道:“左右就是这两天了。” 李道师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刚迈开两步,突然一震! 远远地,北风呼啸中传来了沉闷的钟声。 有一名弟子满面惶恐地飞掠而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青领宫,整个人颤抖着,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宗主的命、命灯灭了!老宗主、老宗主已经离世而去……” 所有的人都倏地站起身。 钟声仍旧一声一声苍凉地传来。 “师兄!”李道师第一个反应过来,奔出青领宫,其余人也一窝蜂向门外奔去。 钟声越来越响,共计一百零八次。 第五十三章 条件 飞升异象渐渐散去,秦素站起身来,望向澹台云。 澹台云神情有些复杂,她想过李玄都会输,也想过李玄都会与李道虚两败俱伤,唯独没想过这个结果,李道虚竟然用自己成全了李玄都,这便是师徒父子吗? 还是说大势所趋? 秦素轻声问道:“澹台前辈还不走吗?” 澹台云回过神来,皱眉思考局势。 没了李道虚之后,帝京城中还剩下四位长生之人,可道门中人却占了多数,若要继续相斗下去,只怕后果难料。 可如果她贸然一走,李玄都和秦清翁婿二人顺势对儒门开战,那么儒门恐怕不是对手,如此一来就成了被逐个击破的局面,所以她不能走。 澹台云负手而立,说道:“且看看再说。” 钦天监前,山影缓缓消散,紫燕山人并未身死,只是十分狼狈。而巫咸又恢复了常人大小,立于秦清身侧。 刚刚目睹了李道虚白日飞升一幕的秦清和龙老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现在一个难题摆在了儒门面前,如果道门打算一鼓作气拿下儒门,儒门该如何应对?虽然儒门做了相应的准备,除了诸位大祭酒,卢北渠、齐佛言等诸多儒门高人纷纷入京,如今帝京城中也是儒门高手云集,但如果李玄都和秦清真要发难,胜负也殊为难料。 便在此时,秦清开口了:“谈个条件吧。” 龙老人问道:“什么条件?” 秦清道:“紫府是个守信重诺之人,就如他当初与儒门议定的那般,太后必须交给我们处置,皇帝可以亲政。” 双方都心知肚明,道门和儒门现在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双方都各自顾忌,真要殊死一搏,必然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胜的一方只能是惨胜,这是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就算道门的胜算更大一些,在道门众人看来,大势在我,何必在这个时候殊死一搏?徐徐图之,少死些人,岂不是更好? 那么暂时的谈和便是最好的结果。 龙老人道:“为四大臣翻案是应有之义,只是不宜牵连太多,最好只局限于太后一人。” 这话已经说得非常直白,龙老人的言外之意是将谢雉当作弃子,却要保下司礼监和伪仙们。 秦清道:“后党胡作非为多年,只处罚太后一人,恐怕不能平息众怒,龙老先生如何向天下交代?只怕朝野清议不服。” 龙老人没有反驳,知道秦清说的是实情,于是看了晋王一眼。 晋王大惊失色。 秦清摇头道:“还不够。” 龙老人沉吟了片刻,说道:“除了为四大臣翻案正名之外,再补充三点。一、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多有恶行,理应问罪下狱,又因其涉及到江南织造局、市舶司的官银失窃一案,且与皂阁宗交往密切,故交由道门处置。二、由玄真大长公主接任宗人府宗人令一职。三、一众后党之人,如晋王、唐王、蜀王等,居心叵测,悉数革去王爵,交由宗人府圈禁关押。” 晋王身子一软,险些站立不住,不过被赤羊翁一把托住。 晋王如何也没有想到,天翻地覆就在顷刻之间。 他刚刚与儒门谈妥了条件,请儒门出手,事后他愿意放弃权位,只做一个无权亲王,不失为富家翁。转眼之间,儒门便背信弃义,将他视作弃子,不仅做不了富家翁,还要沦为阶下之囚,身家性命操于旁人之手。 秦清这次没有拒绝。 龙老人话锋一转,说道:“我们儒门也有几项条件,还请秦先生应允。” 秦清微微点头:“龙老先生请讲。” 龙老人道:“第一,天子六玺必须归我儒门所有。” 天子六玺事关皇城大阵,也是儒门能否守住帝京城的关键所在,那么儒门要拿走这六枚玉玺,并且硬保一直负责掌管天子六玺的杨吕,都在情理之中。 秦清对此早有预料,没有太多犹豫,点头道:“可以。” 龙老人脸上有了些许笑意,继续说道:“当年祖龙年幼即位,太后和相国当权,太后与人私通,生下了两个儿子,意图谋反。后来祖龙诛杀相国、太后的两个儿子和面首,因为大臣劝谏,放过了太后,只是囚禁。祖龙何许人也,尚且顾念人伦。若是我们将太后议罪,一则忤逆人乱,二则动摇国本,使得皇室蒙羞,所以……” 秦清加重语气道:“龙老先生应该明白,我们先前的达成的几项条件共识,皆是建立在处置太后的基础之上,如果儒门不同意处置太后,那么这几项条件也无从谈起,只好从刀兵上见分晓了。” “秦先生误会了。”龙老人摆手道,“并非不处置太后,后党乱政多年,儒门上下无不视太后为祸乱之根、治乱之源,岂会庇护于她?老夫的意思是,可以处置太后,却不要公开处置,更不要公然议罪,让她暴病身亡即可。当然,若是清平先生肯退让一步,将其囚禁起来,我们也是没有异议的。” 秦清沉吟不语。 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太后被论罪处死的先例,至多是暗中处死,对外宣称暴病身亡。正如龙老人所言,祖龙这等千古一帝,太后又是寡居有孕且意图谋反,祖龙尚且不能将太后如何,若是今日开了先例,恐怕会成为类似于“陛下何故谋反”的笑话,流传后世,这是儒门不会应允的根本原因。 只是秦清有些把握不准,李玄都是否同意让步。 龙老人看出了秦清的为难之处,说道:“清平先生向来是深明大义,为了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他应该会让步的。至于太后和四大臣孰对孰错,谁是忠良,谁是奸佞,天下之间自有公议,煌煌史册自有公论,何须我们论罪?” 不得不说,龙老人作为儒门之人,前半段话是套话空话大帽子不假,后半段话却是让人难以辩驳。 秦清道:“太后之罪,你我不言,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龙老先生是这个意思吧?” 龙老人没有说话,默认了秦清的说法。 秦清沉思了片刻,说道:“天道永恒不变,人伦道德却是从古至今不断变化。在祖龙年间,太后养面首并非罪过,女子改嫁也不是罪过。可自从理学圣人之后,这些都变成了罪过。若是我们用今人的道德去指责过去古人的道德,将来也会有人拿他们的道德来指责我们这些作古之人的道德。今日的儒门讲究亲亲相隐,也许千百年后的儒门反而提倡大义灭亲。今日我替家人隐瞒罪过,是合乎道德的,被人赞誉,可在千百年后的后世之人看来,这却是不道德的,要被批判。如果我们今日放过了太后,那么千秋万世之后,后人会怎么看待我们呢?” 龙老人陷入沉默之中。 赤羊翁开口道:“前人如何管得了后人之事?秦先生未免庸人自扰了。” 秦清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妨将是否论罪暂且搁置不谈,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龙老人沉默了许久,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秦清问道:“那么还有第三点呢?” 龙老人道:“至于第三点,朝廷有意册封清平先生为国师大真人,册封秦先生为辽王,册封秦大小姐为郡主,不知秦先生和清平先生意下如何?” 秦清想也不想就拒绝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秦某人自在惯了,不愿为皇帝效力,自然也不愿食君之禄,朝廷的好意,我心领了。至于紫府,他多半也不会答应的” 龙老人脸上的笑意一僵。 秦清不愿接受辽王这个名头,便是不愿定下君臣名分,没有君臣名分,所图为何? 其居心实不可问。 只是形势如此,儒门也是无可奈何。 龙老人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就在两人的三言两语之间,朝局走向便被定下,其他人根本没有插言的余地。 晋王两眼失神,失魂落魄,只觉得浑身无力,好似随时都会魂飞天外。 龙老人看了晋王一眼,吩咐道:“把晋王送到宗人府去。另外,把方才之决议尽快告知在京的大祭酒和山主们,请他们转告在京官员,然后尽快落实下去,不要让人家挑理。” 赤羊翁和金蟾叟领命而去。 秦清和巫咸离开了钦天监。 城头上的澹台云见此情景,轻声道:“尘埃落定。” 说罢,她转身离开城头,往西北方向而去。 秦素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好像放下了千钧重担。 不过没有人贸然开口,而是在等待秦素说话。再过不久,秦素就不是秦大小姐,而是举足轻重的秦夫人了。 另一边,社稷坛前的对峙还在继续,不过道门中人是好整以暇,而另外一边却是面若死灰,满心绝望。 谁也没想到,举世无敌的大剑仙就这么输了,那个煞星魔头赢了。 正如大剑仙自己说的,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输了,再去说其他已经无济于事了。 现在双方都在等待社稷坛内的动静。 过了许久,从社稷坛中传来李玄都的声音:“所有道门中人,退出帝京城。” 第五十四章 亲政 天宝八载的腊月,天宝帝终于得偿所愿,亲政掌权。 这似乎是一件大事。 只是很多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这其实是一件小事。 真正的大事,早已在幕后大人物们的三言两语之间议定,刀光剑影也已经过去,现在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不过天宝帝不这么看,他踌躇满志,他满腔激情,他觉得自己有着光明的未来。 今日本该是御门听政,却临时改成了在太圣殿举行大朝会。 朝会分为大朝和常朝。 大朝一般在正旦、冬至和万寿圣节时举行。 常朝分为朔望朝和日朝,其中朔望朝顾名思义,一般在农历初一、十五举行。日朝则是皇帝真正处理政务的朝会。日朝分为早朝和午朝,因其常在几处重要的宫门举行,故又称“御门听政”。 早朝和午朝所论政事,有较为明显的划分。早朝允许四方奏事,而午朝仅通政司、六科给事中、守卫官、各衙门有军情重事允许上奏,所以多商量军国大事。 大朝会由青鸾卫陈设卤簿仪仗,教坊司陈列大乐,礼仪司陈列诸国文书、贺表、贡物,还设纠仪御史纠察百官,监督那些站久了爱打瞌睡或交头接耳聊私的官员。待时辰一到,皇帝升座,鼓乐齐鸣,百官跪拜致贺,行礼如仪。礼毕则群呼万岁、万万岁。 这次大朝会,少了许多旧面孔,多了许多新面孔。 年轻的帝王,穿着一袭崭新的龙袍来到太圣殿中,端坐于龙椅之上。 下面是满朝文武跪拜行礼。 天宝帝双眼透过太圣殿敞开的大门向外望去,外面除了仪仗、侍卫、宦官之外,还有众多没有资格入殿只能跪在殿外的官员。 更远处,便是宫城之外、内城之外、外城之外,直至出了帝京城。 过了许久,天宝帝才收回视线,低头望向满朝臣子,也包括满头白发的燕王。 我不开口,谁敢作声? 天宝帝看着眼前赏心悦目的一幕,嘴角轻微地翘起。 …… 两辆马车自帝京城而来,在玉青园的大门前缓缓停下。 从第一辆马车上走下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肌肤晶莹如玉,神光内敛,显然不是寻常人等。第二辆马车却是严严实实,没有丝毫动静,好像只是一辆空着的马车。 女子望着玉青园的大门,有些紧张。 这里是燕王的产业,不过现在被儒门送给了道门,燕王殿下没有半点异议。 毕竟宗室诸王被处置了三人,不仅被剥夺王爵,而且被宗人府圈禁关押,其中就包括封锁九门的唐王和曾经诸王之首的晋王,那么燕王殿下仅仅是付出了一座玉青园的代价,相较于其他王爷,已经是非常划算了。 如今的玉青园成为清平先生的居处。 如果说之前的清平先生,被说成是未来的道门大掌教,那么如今的清平先生,便被视作有实无名的道门大掌教,只差那最后一步而已,而这一步之间,再无阻碍。 那么其身份地位可想而知。 如今距离腊月初三的帝京之变已经过去了三天,帝京城内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化,比如太后不再露面,皇帝正式亲政等等,道门中人也在清平先生的号令下,暂且退出了帝京城。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许多道门中人并未走远,而是继续停留在这座玉青园中,清平先生李玄都也是如此。 虽然有传言说,清平先生要回乡祭祖,但就眼下局势来看,清平先生还是要先了结帝京这边的首尾,然后再返回东海。 玉青园这边出面接待之人是个黑衣女子,肌肤白似皓雪。 高挑女子见到黑衣女子,主动行礼道:“见过上官宗主。” 黑衣女子看了眼女子腰间悬挂的鱼符,还礼道:“我听闻纳兰大人已经总掌督捕司,可喜可贺。” 高挑女子正是纳兰絮。 果不其然,在纳兰絮腰间位置悬着一枚鱼符,并非是对应归真境的玉白之色,而是对应天人境的玄黑之色,十分罕见。 按照朝廷规矩,督捕司中人授予世袭恩荫军职,又效仿前朝的“鱼符”制度,为其颁发鱼符,根据颜色不同,分别为“玄黑”、“玉白”、“金紫”、“银绯”、“铜青”,按照“鱼符”高低,分别授予品级,佩戴“玄黑鱼符”者授一品,佩戴“玉白鱼符”者授二品,佩戴“金紫鱼符”者授三品,佩戴“银绯鱼符”者授四品,佩戴“铜青鱼符”者授五品。 大魏官员体系十分繁杂,就拿秦襄来说,他当年的全称应该是:特进光禄大夫、加授上柱国、挂征虏大将军印、五军都督府左军左都督、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后来又兼任总督中州秦州等处军务粮饷兼巡抚事。 其中特进光禄大夫是散阶,左都督是实授,总督和总兵官是临时兼任,征虏大将军是挂将军印,战事结束后要交还朝廷,上柱国是勋级。在此之外的公候伯则是爵位,位在超品。 如此一来,纳兰絮的实授职官只是刑部督捕司主事,但散阶、勋官却都是正儿八经的从一品,也就是散阶为特进荣禄大夫,勋官为柱国。 放在朝堂之上,不可谓不尊贵。 纳兰絮察觉到上官莞的视线,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腰间所悬鱼符,轻声道:“上官宗主取笑了。” 上官莞转身为纳兰絮引路:“纳兰大人请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玉青园,同时有客栈伙计驾驶着第二辆马车从侧门进入玉青园。 玉青园中有一个巨大花园,山水具备。不过花园的正中心位置则是一片平整草坪,草坪上空无一物,唯有正中心位置一棵不知多少岁的参天大树,巨大的树冠覆盖十余丈的方圆,树下有一长条石凳。 当纳兰絮被上官莞领到此地的时候,树下已经聚集了好些人,有兰玄霜、陆雁冰,有张白昼、慕容画,有李世兴、柳玉霜、沐青瓷,还有宁忆、张鸾山、左雨寒,景修、秦不一。 不过这些人都是站着的,唯有一人坐在石凳上。 清平先生李玄都。 上官莞抬手示意请纳兰絮自己过去,然后转身离去。 纳兰絮没有立刻挪动脚步,而是在脑海中闪过四个字:“众星拱月”。 不过紧接着纳兰絮的目光便被一件物事牢牢吸引,在李玄都身旁斜置着一把长剑,剑柄靠在石凳的棱边上,剑尖抵住草地,剑身上似是笼罩着一层雾气,聚散不定。 纳兰絮第一时间便认出了这把剑。 仙剑“叩天门”。 曾经饱饮陆吾神的鲜血。 现在,它迎来了自己的新主人。 纳兰絮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视线从这把仙剑上挪开,转到李玄都的身上。 再次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今天的李玄都并没有身着黑色鹤氅,而是换了一身白衣。 不过凝神看去,李玄都身上的还是“阴阳仙衣”,只是从阴面变为了阳面,不见剑影,只有三朵莲花。 此时的李玄都看起来十分疲惫,上身前倾,双腿稍稍分开,双肘分别抵在双膝上,似乎先前与李道虚一战,还是让他受了些伤势。 李玄都正在与众人议事,见上官莞领着纳兰絮过来,李玄都坐直了身子,随着他的整个动作,原本环绕在李玄都周围的众人便自觉地向后退去散开,留出足够多的空间。 不知为何,纳兰絮看到这一幕后,竟是觉得眼前的这位清平先生比起那个在龙椅上装腔作势的年轻皇帝更像一位帝王。 李玄都望向纳兰絮。 纳兰絮微微一惊,收拢所有的思绪,快步上前行礼道:“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问道:“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纳兰絮轻声道:“奉上命,将柳逸交予清平先生。” 李玄都点头道:“有劳。” 另一边,上官莞已经来到第二辆马车前,守在马车周围的客栈伙计纷纷行礼。 上官莞一扬手:“打开车厢。” 立时有伙计上前打开车厢,只见车厢中坐着一人,身上穿着司礼监的大红官袍,不过多处破损,还有血迹,头冠更是不知去了何处,披头散发,十分狼狈,手腕和脚踝处,被钉入铁钉一般的器物,身上捆着不知以何种材质绞成的绳索,动弹不得。 此人正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 大魏朝廷为了不使司礼监首席掌印大太监一家独大,由司礼监首席秉笔掌管青鸾卫都督府,故而首席秉笔被尊称为督公,过去在江湖中也是恶名昭彰,可止小儿夜啼。 只是这位督公如今也落得一个弃子的下场,被儒门中人亲自缉拿后“卖”给了道门,用以给道门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上官莞当然认得柳逸,轻笑一声:“柳公公,我们又见面了。” 柳逸抬起眼皮看了上官莞一眼,有气无力道:“上官姑娘,你不必幸灾乐祸,你今天笑我,明天别人就可能这样笑你,何必如此?” 上官莞脸色一沉,收敛了所有笑意:“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柳逸重重喘息了一声,缓缓说道:“落在你们手里,无非一死而已。” 上官莞一挥手,冷声道:“带下去,严加看管。” 第五十五章 囚禁 李玄都与李道虚的最后一战,还是让李玄都受了些伤势,尤其是李道虚的最后一掌,乃是其毕生修为所凝聚,仿佛万千剑气穿体而过,虽然李玄都最终破去了剑气,但伤势还是留下了,哪怕是李玄都身怀“漏尽通”,也未能迅速痊愈,这便是他决定暂且退出帝京的缘故。 经过一日的休养,李玄都情况好转许多,于是秦清决定返回辽东,而秦素也随着父亲一并返回辽东,倒不是要回家待嫁,毕竟两人的婚期一拖再拖,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待到天下太平再完婚,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段“天下不平何以家为”的佳话。 秦素这次回去,其实肩负重任,那便是负责押送谢雉。 李玄都要杀谢雉很容易,在社稷坛中就可以一剑把她杀了,哪怕当时李玄都身上带伤,经历了一场大战之后,元气大伤,哪怕谢雉深藏不露,修为相当不俗,可双方之间的胜负还是没有任何悬念。 谢雉也曾想过拼死一搏,在李道虚飞升之后,想要抢夺失去了主人的“叩天门”,以求一线生机,结果被李玄都以六咒制住。 六咒向来是欺软怕硬,遇到境界修为比自己更高之人,威力倍减,可遇到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便威力倍增。所以李玄都的六咒遇到李道虚无功而返,可在谢雉这边又是另外一重天地,谢雉自然不能抵挡。 李玄都制住谢雉之后,顺手又捉住谷玉笙和楼心卿,将三人全部带出了帝京城。 然后李玄都与秦清在玉青园碰面,方才得知儒门对于谢雉一事的态度。 儒门对于此事的态度十分坚决,李玄都杀掉谢雉报仇,大力支持,将谢雉论罪然后明正典刑,则万万不可。李玄都一时间也有些犹豫不定,于是决定暂时将谢雉囚禁起来,大不了等到真正天下太平之后,再将其论罪。 至于囚禁的地点,李玄都选了三处,分别是太白山大荒北宫、云锦山大真人府、东海蓬莱岛,考虑到谢雉是辽东五宗之人,最终他还是决定将其关押到大荒北宫去。于是此事便交由秦素负责,一则是因为秦素熟门熟路,行事便利;二则是秦素正好顺路回家一趟,还能与秦清同行;三则是秦素最明白李玄都所思所想,此事交给她,李玄都最是放心。 关于此事,李玄都也与秦清打好招呼,就把谢雉安置在大荒北宫下方的万淼洞天之中,此洞天只有一个出口,平日里作为秦清的闭关之地,本就守备森严,秦清还会再加派人手。将谢雉安置在此地,定然是万无一失。 秦不一和景修暂时留在李玄都这边,则是秦清的意思。 白绣裳本来也打算留在帝京城协助李玄都,结果秦清临行前主动邀请白绣裳去往辽东一游,白绣裳上次去辽东,还是收慕容画为徒的那次,已经多年未去,故而没有推却,应邀前往。 如此一来,便是秦素、秦清、白绣裳、秦不二、云承宗一同返回辽东。 另一边,张海石、李非烟、万寿真人、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也先一步动身,去往东海清微宗,向清微宗众人告知老宗主李道虚飞升仙去和他将大位传于李玄都之事,算是打个前站。三位道门真人是李道虚的盟友故交,此去也是朋友之义。 对于清微宗而言,此事可谓是既喜又悲。喜的是宗中出了飞升登仙之人,乃是可以传于天下后世的莫大殊荣,可飞升一去再无回头之路,与死了无异,也算是悲事。 待到李玄都将帝京的事情了结,也会返回清微宗,祭拜清微宗历代祖师和李家的列祖列宗,并亲自将师父李道虚的牌位送入清微宗的祖师殿和李家的祠堂。 再有就是,沈元舟、萧时雨等人也先一步告辞离去。 如今李玄都身边除了客栈之人外,还有少部分宗主未曾离去。 李玄都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物下了这道命令?” 纳兰絮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是紫燕山人。” “原来是他。”李玄都微微点头,“我听说你执掌督捕司,陈眠执掌了青鸾卫都督府,如此说来,你们如今都是儒门的人了?” 纳兰絮轻声道:“是。” “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李玄都说道,“儒门也是个好去处。” 纳兰絮沉默不语。 李玄都问道:“还有其他事情吗?” 纳兰絮轻轻摇头。 李玄都道:“冰雁,代我送客。” 距离李玄都最近的陆雁冰当即上前一步,微笑道:“纳兰大人,请吧。” 腊月初三的那场帝京之变中,李玄都这边先是掌握了青鸾卫都督府,事后道门和儒门达成和议,道门退出帝京,同时带走了李元婴,青鸾卫都督府自然也交还给了儒门。 儒门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这个原本只听命于皇室并用以制衡儒门的衙门,任命伪仙陈眠为青鸾卫左都督,那名年轻剑客为右都督,褚尊量为都督佥同知。 修为仅次于陈眠的纳兰絮则被任命为督捕司郎中兼任主事。一部之中,郎中仅次于尚书和侍郎,是为一司之主官。督捕司共有二十五位主事,除了两京十九州各一位主事之外,还有四位主事,被江湖上的好事之人称作是“四大神捕”,纳兰絮兼任的主事便是督捕司的帝京城主事。沈霜眉也是主事之一,如今正是纳兰絮的下属。 除此之外,五城兵马司仍旧是儒门中人文鸿成负责掌管,也多亏了那日玄真大长公主开口留他一命,否则他已经死在秦不二的手中。 内阁有些变动,仍旧是赵良庚担任首辅,梅盛林担任次辅,前者是因为树大根深,不好轻动。后者是因为随风摇摆,站队有功。 原本属于后党的两名阁员被革职查办,将户部尚书和左都御史补充进来。他们两人先前被后党中人袭击,倒是成了资历,被天宝帝认为是肱股之臣,点名要让两人入阁,两人自是叩谢皇恩,深感当今陛下乃是贤君圣主,如今之朝局自然是众正盈朝。 至于杨天俸等人,好些人被缉拿,连同他们的长辈一起,被关押在青鸾卫都督府的昭狱之中,只怕很难活着走出来,就算侥幸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不过杨天俸本人却是安然无恙,因为杨吕被儒门保了下来,杨吕不倒,便没人敢把杨天俸如何,这让许多儒门中人和朝中清流暗叫不平,很是不满。不过杨天俸仍旧在上官莞的控制之中,无论这位女主子让他做什么,他都不敢说半个不字。 陆雁冰送走了纳兰絮,李玄都也没了继续议事的心思,转而道:“白昼。” 张白昼应了一声,走了出来。 李玄都道:“我听上官宗主说,你还有一位红颜知己,可有此事?” 张白昼立时脸色通红,讷讷不语。 周围一众人等,都可以算是过来人,纷纷会心而笑,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张白昼被众人一笑,脸色更红,几乎抬不起头来。 李玄都道:“儒门讲究男女大防,我们道门没有这样的规矩,而且这里都是长辈,还有许多女子,也无所谓避嫌。你去把你的朋友请出来,让大家都见一见,若是合适,说不定你的大媒便在今日众人之中。” 所谓大媒,便是媒人。下大定时,通常都是由大媒同至亲一同去往女家下聘,李玄都和秦素的亲事,请的大媒就是张海石,毕竟结亲是结秦李两姓之好,张海石是个外姓之人,自然不算李家亲属。不过张海石既与秦清有旧,又是李玄都的师兄,做这个媒人却是刚刚好,唯一美中不足是张海石没有夫人,一般而言,大媒还是夫妇二人一起出面更好。 李玄都这话语中的意思,也有他要亲自为张白昼做媒的意思。 几名女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张白昼大感狼狈,逃一般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张白昼领着卢幼贞过来了,相较于张白昼的腼腆,卢幼贞倒是举止如常,大大方方地向李玄都等人行礼,不卑不亢。 这让许多人暗中点头,小小年纪,倒是颇有静气。 李玄都看在眼中,心中暗忖:“白昼这小子外刚内柔,若真能把这小姑娘娶回家中,虽然不至于惧内,但家中大小事情多半都是夫人拿主意了。” 具体例子,近在眼前,李非烟和李道师就是如此。李道师怕李非烟吗?是不怕的,绝不是李非烟说一句话,李道师就要吓得战战兢兢,关键时候,李道师还是敢于拔剑一战。关键在于李道师斗不过李非烟,于是常常屡战屡败,最后还是被李非烟拿捏,家中大权也落在李非烟的手中。这与惧内男子不是一回事,只能说本事不济。要是双方势均力敌,那就更有得瞧了,非要三天一小打,十天一大打,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一向少言寡语的宁忆开口道:“我年轻时曾经听过卢先生讲书,微言大义,那时候卢姑娘还是个三尺稚童,没想到一转眼间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卢幼贞知道宁忆曾经是儒门中人,说道:“家父也曾提起宁先生。” 便在这时,上官莞和陆雁冰一同回来了,上官莞向李玄都禀报了对柳逸的安排,与李元婴、谷玉笙、楼心卿等人一般,都被安置在玉青园的几处独门院子中,用“返魂香”封了修为,并派人严加看守。 第五十六章 赐死 如何对待俘虏,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毕竟杀俘不祥,而且传扬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可有些人又不能不杀,至于该如何取舍,或者如何稳妥地去杀,便要看决策之人的想法了。 就现在而言,李玄都还未大开杀戒,这让许多等着看好戏之人有些失望,不过没人觉得是李玄都心软慈悲,如果李玄都是个慈悲之人,那么张静沉、宋政、藏老人、王天笑等人总不会自裁身亡。 后党一朝倾覆,下狱之人不在少数,其间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暂且不说,又有多少悲欢离合也暂且不表。除了谢雉被李玄都秘密送到辽东关押之外,其余后党被关押之处大体可以分为三处:玉青园、青鸾都督府的昭狱和宗人府。 玉青园不必多说,关押之人不多,都是与道门有干系之人。青鸾卫都督府则是关押后党官员所在,人数最多。而宗人府则是负责关押宗室,人数最少,却也最为特殊。 早先时候,晋王是宗人府的宗人令,最为年长的燕王担任左宗正,玄真大长公主居于两人之后,担任右宗正。如今晋王一朝沦为阶下囚,接替宗人令的不是左宗正燕王,而是右宗正玄真大长公主,而新任右宗正更是出人意料之外,并非哪位王爷,也不是哪位公主,甚至连世子、郡主都算不上,而是一位县主,栖霞县主徐婉。 一位偏远宗室竟然成了右宗正,任谁也能看出来,这是道门和儒门要联手拆解宗室,谁让宗室之人都是后党之人?这正是天赐良机。 天宝帝毕竟年轻,不知道其中利害,对于此事倒是乐见其成。天宝帝只知道这些宗室是后党之人,死个干净最好,却忘了这些宗室也是拱卫皇权的根基所在,若是没了宗室,他这位天子也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再无力抗衡庞大的文官体系。当年祖龙不设藩王,二世而亡。祖龙之后的白帝吸取祖龙教训,大肆分封诸王,得四百年之天下,祖龙尚且如此,天宝帝安能忤逆大势? 至于玄真大长公主得以执掌宗人府,谁都知道是仗了道门之势,可谁也不敢把她如何,毕竟道门之人就在城外,太后尚且抵挡不住道门之人,其他人就挡得住吗? 腊月初十,玄真大长公主的车驾往宗人府驶去,路上行人无论官民,纷纷避让。 车驾路过刑部衙门的时候,只见刑部大门前跪了好些人,多是老弱妇孺,不过并未戴枷,身上也穿着厚实衣物。 马车缓缓停下,从车厢中传出玄真大长公主的声音:“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立时有人领命而去。 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守在此地的刑部官员见来人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家仆,不敢怠慢,一五一十道来。 很快,家仆便打听清楚,回来向玄真大长公主禀报。 原来这些都是罪官家属。 罪官的下场大致可以分为四种。 第一种就是最为凄惨的,满门抄斩,不过只有涉及到谋逆大罪才会如此,天宝帝不会说自己的母亲谋反,后党之人也没人被满门抄斩。 第二种是一人斩首,抄没家产,家眷发卖为奴,许多官家小姐沦落风尘,便是由此而来。 第三种是革职拿办,抄没家产,不祸及家人,沦为平民百姓。若是还有亲戚朋友为官,倒是能帮衬一把,不至于太过凄惨。 第四种最轻,只是革职论罪,不抄家,若是家底丰厚,还能用银钱疏通,出狱之后不失为富家翁。 这些罪官家属便是一位后党重臣的家眷,那后党重臣被判了绞监候,家产悉数抄没,家眷罚没为奴。按照道理来说,其家中女眷要么发往掖庭为奴,要么发往教坊司为官妓。只是最近被抄家的罪官太多,教坊司和掖庭已经人满为患,本来还能往各大王府安置一些,只是这次诸位王爷们也遭了灭顶之灾,于是这些罪官家属就被判了个就地发卖。 同朝为官,便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哪怕是帝党中人,见此情景,也不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意,同时也顾及名声,竟是谁也不肯去买。 如此一来,卖了三天,仍旧没有卖出去,也只能在寒风之中继续发卖,直到卖出去为止。 此时马车中除了玄真大长公主之外,还有上官莞和沐青瓷,上官莞听完之后,说道:“江湖上还讲究一个祸不及家人,这庙堂却是比江湖还要凶险。” 玄真大长公主自小生活在帝京城中,这种事情不知见了多少,淡然道:“福泽家人,必然要祸及家人。这些人平日里锦衣玉食、一掷千金,钱从哪里来的?还不是做官得来的。就拿这些官家小姐来说,总不能享福的时候认这个做官的爹,遭难了便不认这个被砍头的爹。锦衣玉食的时候不说福不及家人,要罚没为奴了便说祸不及家人,哪有这样的道理?福祸相依,本是天定,既然一荣俱荣,自然也要一损俱损。” 上官莞抚掌道:“还是姐姐看得透彻。” 玄真大长公主想了想,对外面吩咐道:“去,挑几个品性不错的带回观中,后半辈子就做个道姑罢,总好过为奴为婢。” 外面有人应下。 上官莞这才明白玉盈观中那几个明显有些大小姐气态的年轻道姑是从何而来。 马车缓缓驶动。 很快,来到宗人府衙门,玄真大长公主、上官莞、沐青瓷下来马车,三人都披着狐皮斗篷,戴着雪白毛边的兜帽,众多宗人府官员纷纷上前行礼。 玄真大长公主吩咐道:“去晋王那边。” “是。”立时有官员头前引路。 宗人府因为要圈禁宗室的缘故,占地极大,晋王就被关押在其中一座独栋跨院之中,院门紧锁,守备森严。 来到门前,玄真大长公主吩咐道:“开门,你们在外面等着。” 两旁的守卫各自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院门。 玄真大长公主与上官莞、沐青瓷走入其中,院门重新关上。 此处跨院十分破败荒凉,凄清之意扑面而来,几乎能与所谓的冷宫相提并论。 玄真大长公主叹了口气,迈步前行,很快便在正堂见到了晋王。 晋王年纪不大,不过是不惑之年,本该意气风发,沦为阶下之囚后便丧失了满身的意气,失魂落魄,此时更是胡子拉碴,衣衫不整,根本看不出这就是曾经权倾朝野的晋王殿下。 玄真大长公主进来的时候,晋王正在独自一人喝酒,察觉到有人过来之后,他慢慢放下酒壶,抬起双眼,眼神浑浊,遍布血丝,嘶哑道:“皇姐此来为何?” 玄真大长公主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叹息一声。 上官莞上前一步,正色道:“晋王殿下。” 晋王把目光转向上官莞:“你是……王叔的女儿。” “是。”上官莞轻声道,“认真说起来,我应当称呼你一声堂兄。” 晋王低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上官莞看了眼晋王手中的酒壶,问道:“堂兄喜欢喝酒?” 晋王好像被针扎了一下,整个人猛地一颤,抬眼望向上官莞,脸上露出惊恐畏惧之色。 上官莞微微一笑:“我给堂兄带了一壶酒,暖暖身子,还望堂兄不要嫌弃。” 说话间,上官莞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只精致执壶,也就是带着把手的酒壶,以及一只精巧酒杯。 晋王双眼直直地望着酒壶和酒杯,喉头微动,整个人开始轻轻颤抖。 不知何时,玄真大长公主已经背过身去,望向门外灰暗的天空。 上官莞把酒杯放在晋王身旁的桌子上,右手执酒壶把手,左手按住壶盖,亲自给晋王斟酒,壶嘴中涌出的酒液好似一条细细的白线。 晋王缓缓伸出手去端酒杯,在指尖触碰到酒杯的瞬间,仿佛触碰到了一块被烧得通红的烙铁,猛地收回手去,整个人颤抖得更为厉害。 上官莞语气温和地说道:“皇帝陛下和儒门都已经同意了。” 晋王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是赐死吗?” 上官莞没有说话,权作默认。 晋王再次鼓起勇气端起酒杯,虽然他已经极力克制,但手掌还是抖个不停,以至于杯中酒液被洒了许多。 上官莞半点不恼,又端起酒壶给他斟满,语气愈发柔和:“喝了吧,一醉解千愁,一梦忘千忧。” 晋王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手紧紧握住了酒杯,终于不再颤抖。 这一刻,这位天潢贵胄泪流满面。 上官莞默然无声。 玄真大长公主已经走到门外,仍旧是背对着晋王。 晋王凄然一笑,站起身来,望向皇城方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片刻后,晋王的鼻孔中流淌出漆黑的血丝,紧锁着的眉头渐渐分开,脸庞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神采,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失去了所有的生气,手中酒杯落地,身子一晃,便要向后倒去。 沐青瓷伸手一托,扶着他坐回到椅子上,然后让他侧趴在椅子旁的桌子上,酒壶便搁置在旁边。 就好像一个醉酒之人,喝酒喝到一半便沉沉睡去。 第五十七章 脏活 沐青瓷又仔细确认一遍之后,对上官莞点了点头。 上官莞从须弥宝物中取出纸笔,将方才经过详细记录下来,分成三份,上交李玄都一份,待到李玄都确认之后,各方署名盖印,自己留档一份,上交账房存档一份。 这是李玄都改组客栈之后新增的规定,尽量将一些必要记录留存档案,以备日后查询,也避免日后各部相互推诿责任、互相扯皮。档案部分,便由账房的李如是专门负责,这也是李玄都将财政大权交由陆夫人的原因之一。 与此同时,站在门外的玄真大长公主已经准备安排人处理后事。 晋王作为后党的首脑人物,后党一朝倾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独善其身的,而且他不同于太后。严格来说,太后是太上皇后,与太上皇一般都是君,而诸王却是臣,君臣之别。按照儒门的规矩来说,天下无不是的君父,君是不能论罪的,臣子是可以论罪,于是晋王便能交付三法司论罪定罪,甚至明正典刑。 在这种情况下,晋王注定了难逃一死。李玄都姑念他当年并非元凶首恶,这些年来也恶迹不显,同意了儒门的提议,给晋王一个体面。于是从腊月初三到腊月初十,留出了七天的时间给他,说白了便是希望晋王在这七天的时间内自行了断,还能留下最后的尊严。 只是晋王没有把握住这份体面,于是上官莞便来帮他体面。 过不多久,就会传出晋王畏罪自尽的消息。三法司也会正式议罪,盖棺定论。 至于太后谢雉,因为道门和儒门意见相左,所以实际上谢雉已经被道门扣押,但儒门对外宣称太后染疾抱恙,需要休养,不见外客。 上官莞收起纸笔,说道:“处理完晋王,接下来便是唐王徐载诩了。” 玄真大长公主微微点头,说道:“跟我来。” 三人离开这处院子,来到隔壁的院子,这里便是关押唐王的所在。 此时唐王徐载诩正蜷缩在火炕上,身上盖着一件披风,同样是蓬头垢面,不复先前的气派。 见三人进来,正在假寐的徐载诩吓了一个激灵,猛地退至墙角,满是惊恐。 上官莞感慨道:“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一朝落入尘埃,竟是这般不堪。” 玄真大长公主轻声道:“因人而异。” 上官莞正色道:“徐载诩,晋王已经畏罪自尽了。” 徐载诩猛地一颤:“你们要来杀我了?” 上官莞似笑非笑道:“你说呢?” “我、我也是有功之人,是我出面拿下了五城兵马司衙门,不能杀我。”徐载诩不再缩在墙角,猛地扑倒在火炕上,“我也是有功之人,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上官莞随手设下禁制隔绝声音,看了眼身旁的沐青瓷:“这就是你看中的男人?” 沐青瓷微微一笑:“清平先生是极好的,飞元真人也是极好的,宁先生、大天师他们都是极好的,唯一不好就是他们站得太高了,我们这些小人物不敢奢求,只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上官莞慨然道:“慕容姐姐一个,你一个,都是巧妇常伴拙夫眠。” “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世间多少不平事,不会作天莫作天。”沐青瓷反问道,“那上官姑娘呢?当年你差一点就要嫁给赵冰玉或者赵纯孝,你若嫁给了他们两人中的其中一个,旁人也要说你是巧妇常伴拙夫眠了。” 上官莞摇头道:“不一样,其实我不比赵纯孝高明多少,只是我的运气更好罢了。现在回想往事,还是师父他老人家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了清平先生是成大事之人,所以才要把我许配给清平先生,可笑我当初还抵死不从,百般抗拒。” 冷夫人与地师是夫妻,所以阴阳宗和牝女宗多有往来,上官莞与沐青瓷早就相识,此时说话没有太多拘束,沐青瓷便打趣道:“姑娘现在是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不敢乱说。”上官莞白了她一眼,“若是让秦大小姐听到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玄真大长公主本来心情有些低沉,不过听到两人交谈,反而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心,不由问道:“我见过秦大小姐几次,十足的大家闺秀,待人和气,为人大度,不像是个小气之人,难道那位秦大小姐表里不一,是个不能容人的?” 上官莞笑道:“这位秦大小姐什么都肯依着清平先生,也的确是和气大度,平日里也都是温婉柔顺没有半分戾气的样子。唯独在这种事情上是不肯有丝毫让步的。有传言说,当初秦大小姐曾经放言,若是清平先生敢负她,不管她是不是清平先生的对手,都要让清平先生见识下她手中长刀锋利与否。所以就算我当初听从师命敢嫁,清平先生也未必敢娶。” 沐青瓷补充道:“我听说不仅是清平先生,便是‘天刀’想要续弦,也要先问过了秦大小姐,征得秦大小姐的同意,可见白宗主想做秦大小姐的继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到时候不是女儿看后母的脸色,而是后母看女儿的脸色。” 玄真大长公主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哑然失笑道:“谁能想到威震天下的翁婿二人竟然要在这种事情上看秦大小姐的脸色。” 上官莞感慨道:“所以说秦大小姐是天下第一等好命之人。我们几个,怕是没有这等福分了。” 三名女子皆是默然。 沉默片刻之后,上官莞收起隔绝声音的禁制,对徐载诩说道:“实话告诉你,朝廷里好些清流官员、帝党之人,都是希望你死,因为你封锁九门吓到了他们,所以你非死不可,要以儆效尤。只是你封锁九门乃是出自我们的授意,我们若是弃你不顾,有过河拆桥之嫌,再加上冷夫人也出面替你说话,所以我们决定保你一命。” 徐载诩听到前半句话时被吓了个半死,听到后半句话,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一瞬间好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火炕上。 上官莞道:“虽然我们保下了你的性命,但王爵是肯定保不住了。” 徐载诩对此倒是早有准备,说道:“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不敢奢求太多。” 上官莞道:“不仅仅是革去王爵、贬为庶人那么简单,你记得当年的齐王吗?” 徐载诩一怔,随即说道:“记得……姑娘的意思是让我也像齐王叔那般假死?” “差不多。”上官莞道,“从今日起,唐王便是死了,你就是个普通人,王府也好,王妃也罢,都与你没有半点干系。不过你还有位如花似玉的娘子,倒也不算是一无所有。” 徐载诩随之望向上官莞身旁的沐青瓷,神色复杂,因为这个女子,他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可又因为这个女子,他竟然逃得一命。 玄真大长公主开口道:“我劝你莫想从前,多想想以后。就算沐姑娘没有拉你下水,我们也有其他手段去控制九门,后党还是要败亡,到那时候,你才是个死。” 上官莞也道:“大长公主所言极是。青瓷算是救了你一命,当初牝女宗想要派清雨去接近晋王,未能成功,可晋王现在又是什么下场?” 徐载诩被两人一点,心中也是一惊,有些明白过来,就算沐青瓷不曾胁迫他,他安安稳稳地留在王府中,待到太后倒台,后党一朝倾覆,他就能安然无恙、置身事外了?那些如狼似虎的文官就肯放过他了?多半要步晋王的后尘。如此说来,却是因祸得福了。 便在这时,沐青瓷主动上前,扶住了徐载诩。 徐载诩身子一僵,却不曾躲避,在沐青瓷的搀扶下,坐正了身子。 沐青瓷又蹲下身去,为他穿靴。 徐载诩赶忙道:“不敢,不敢。” 沐青瓷抿嘴一笑:“什么敢不敢的,大不了你也帮我穿一次鞋,便扯平了。” 说罢,沐青瓷还是伺候他穿上了靴子,又取过披风递到他的面前,柔声道:“该走了,我在帝京也有住处,回去再慢慢梳洗。” 徐载诩接过披风,轻轻“嗯”了一声。 玄真大长公主道:“你们从宗人府的后门出去,我已经安排好马车,不必等我们,我和上官妹妹还要去见蜀王。” 沐青瓷应了一声,领着徐载诩先一步离开。 从此之后,沐青瓷便算是功成圆满,不再是女官身份,而且冷夫人也许了她清慧姬的位置,原本的清慧姬早已离开牝女宗投奔宫官去了。 待到两人离去,玄真大长公主和上官莞对视一眼,又向蜀王的院子行去。 按照道理来说,蜀王依附后党是实情,死或不死在两可之间,只是李玄都没兴趣去发慈悲心救蜀王,于是儒门那边便顺势给蜀王定了个死罪。 这是件脏活,总得有人来做。 来到院门前,上官莞轻声道:“毕竟是一家人,姐姐就不要进去了,免得心里难受。” 玄真大长公主没有逞强,低声道:“那就有劳妹妹了。” 上官莞独自走进蜀王的院子,大概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上官莞还是一个人出来,轻声道:“事情办完了,走吧。” 第五十八章 找出他 玉青园。 李玄都的书房中,除了李玄都之外,还有陆雁冰和上官莞。两人都称呼他师兄,也正是客栈冬部的正副手。 李玄都坐在书案后,正在看上官莞送回的记录,在桌上还有当年有关四大臣一案的案卷,堆积如山。这些案卷本来封存在青鸾卫都督府,陆雁冰带领云承宗等人拿下青鸾卫都督府之后,将这些案卷提了出来,在道门撤退的时候,将案卷连同李元婴一起带回了玉青园。 天宝二年帝京之变时,唐王还是郡王,并且不在帝京,而是奉命前往军中,接掌秦襄的兵权,并未参与四大臣一案,所以李玄都同意放过唐王,不再过多追究。 可是晋王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正是他主导三法司定下罪名,将四大臣悉数赐死于牢狱之中,所以今日他也落得一个被赐死的下场。 李玄都轻声道:“谢雉、晋王、柳逸,还差一人。” 陆雁冰问道:“师兄说什么?” 李玄都翻开一册卷宗,说道:“谢雉是元凶首恶,晋王给四大臣定罪并赐死了四大臣,柳逸下令青鸾卫都督府捉拿四大臣家眷、下属。张家人中,张白月是吞金而死,就不提了,我想知道是谁杀了张白圭。” 陆雁冰与上官莞互相对视一眼,谁也没有作声。 李玄都又翻开一册卷宗,说道:“按照这卷宗上的记载以及我的亲身经历,张白月是第一个身死之人,那时候张相和张白圭还在狱中,接下来便是张相被赐死,过了一段时日之后,张白圭才被处死,一同赴死的还有张白圭和发妻和幼子,到底是谁下的命令?” 陆雁冰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上官莞帮她解围道:“青鸾卫都督府的卷宗就连赐死四大臣一事都详细记载了经过,不可能略过此事不提,既然卷宗上没有,可能与青鸾卫都督府无关。” 陆雁冰感激地看了上官莞一眼,连连点头道:“也有可能与三法司有关。” “三法司。”李玄都沉吟了片刻,取出最下方的一本案卷,开始仔细翻阅。 陆雁冰和上官莞不再多言,安静等待。 过了许久,李玄都合上手中案卷,说道:“果然是被青鸾卫都督府移交给了刑部,六部归内阁管,当时的内阁首辅是孙松禅,虽然孙松禅反对张相新政,但两人并无仇怨,不至于下此毒手。” 陆雁冰想了想,说道:“孙松禅贪名,以清流自诩,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更不会留下这样的把柄,应该是有人揣摩上意,想要讨好谢雉,这才自作主张处死了张白圭,向谢雉献媚。” 李玄都向后靠在椅背上,仰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又是一个‘聪明人’。” 陆雁冰偷眼望着李玄都,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找出这个人。” 陆雁冰说道:“既然是刑部,那就是当年的刑部尚书和两位刑部侍郎,倒是有迹可循。” “找到之后……”上官莞也出声问道。 李玄都坐直了身子,冷冷说道:“谢雉、晋王、柳逸等人,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敌人,所以我可以按照朝廷的规矩来对付他们,留一个体面。唯独此人,我不想用朝廷的规矩来对付他,我要用江湖的规矩,血债血偿。” 上官莞和陆雁冰的神情一肃,沉声应道:“是。” 李玄都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可以走了。 两人起身离开书房,只剩下李玄都一人。 李玄都独坐书案之后,面前堆着高高的卷宗,默默回想着当年的往事。 许多人都已经忘了,李玄都最早结识的张家人,不是张肃卿,也不是张白月,而是张白圭。 上官莞和陆雁冰离开李玄都的书房,陆雁冰叹息道:“我们两个真是劳碌命。” 上官莞道:“话虽如此,可也显得师兄倚重我们两个。” 陆雁冰恢复了几分精神,说道:“这倒也是。不过依我看,此事仅凭我们两人还不够,涉及到朝中官员,还要请个助力。” 上官莞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你是说慕容师姐。” “正是。”陆雁冰点头道,“她久在帝京,最是熟悉帝京城中的大小官员。” 上官莞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见她。” 如今梅盛林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位夫人的身份非同寻常,不过他却是乐见其成,只当多一条后路,故而上官莞等人想见慕容画,也不必太过遮遮掩掩。 上官莞先是派人传话,三人约定好在梧桐楼见面。 待到黄昏,三位女子陆续来到梧桐楼,因为慕容画是此地主人,所以直接让人在主楼的顶楼安排了房间。 三人见面之后,先是互相客气寒暄一番,然后才切入正题。陆雁冰将张白圭的事情大概叙述了一遍,然后说道:“师兄让我和上官师姐找出此人,可我们两人对于当年朝中官员并不熟悉,所以还要请慕容师姐出手相助。” 慕容画听完后,沉吟道:“朝廷六部,吏部和户部居首,然后排序是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刑部排名不高,可因为督捕司的缘故,也是权柄极大。当年的刑部尚书正是四大臣之一的沈苍岩。” 陆雁冰说道:“此事不可能是沈苍岩所为,那么就是两位侍郎了。” 慕容画道:“两位侍郎中的左侍郎是沈苍岩一手提把,所以沈苍岩下狱之后,这位左侍郎也被罢官撤职。” 上官莞道:“如此一来,事情已经很明白了,与剩下的右侍郎脱不开干系。” 陆雁冰问道:“此人是谁?” 慕容画记忆力极佳,只是略微回忆,便开口说道:“此人姓柳,双名‘凤磐’,是牝女宗柳师妹的远房亲戚,只是两家往来不多。明雍二十八年,柳凤磐以乡试第二名的成绩中举,明雍三十二年,考中进士,入翰林院。明雍三十四年,被任命为翰林院编修。武德元年,柳凤磐升右春坊右中元,同年,又升为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武德四年,柳凤磐升任翰林院学士。武德四年,柳凤磐由翰林院学士升任刑部右侍郎。” 陆雁冰道:“经慕容师姐提醒,我想起来了,我刚刚做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的时候,此人就已经是刑部尚书。没想到慕容师姐竟能将此人履历悉数记住,有过目不忘之本领。” 慕容画谦逊道:“不过是‘天算’之功罢了。” 上官莞道:“既然柳凤磐是柳师姐的远亲,不如把柳师姐也请过来。” 如今以上官莞为核心,众多女子隐隐结成同盟,以姐妹相称,慕容画、陆雁冰、玉盈、柳玉霜、沐青瓷都在其中,便是独来独往的姚湘怜偶尔也会参与进来。不过秦素地位超然,并不参与此事。 慕容画和陆雁冰点头称是,派人去请。柳玉霜也在城中,距此不远,很快便匆匆赶到,与三人见礼之后,上桌落座。 陆雁冰先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然后问道:“柳师姐了解此人吗?” 柳玉霜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憎之色,说道:“当年我家道败落,家父家母相继病重将死,我被卖到行院之中,他家资丰厚,却无动于衷,不肯搭手相救也就罢了,还坐视家父家母病死,为了给座师拜寿,对家父家母的后事不闻不问。后来是夫人将我从行院带到了牝女宗,并料理家父家母的后事,否则今日的我不过是行院中的一个卖笑女子罢了。什么亲谊,早已断了,我恨不能食其血肉。” 慕容画接言道:“这便是了。此人在官场上的几次升迁,都是因为逢迎上意,曾经作诗吹捧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 上官莞若有所指道:“逢迎上意,看来是个聪明人。” 陆雁冰立刻听明白了上官莞的话外之音,道:“我们姐妹四人不是三法司,不必讲什么证据,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必废话,直接将他拘拿过来就是。” “不妥。”慕容画摇头道,“此人是刑部尚书,位高权重,手底下还有督捕司,身边可能有高手护卫。而且此人在朝中交游广阔,惯会见风使舵,表面上是帝党中人,与儒门也有交情,若是贸然动手,只怕会引来儒门出手。” “左右逢源?”陆雁冰皱眉道,“挂着帝党中人的牌子,又能暗中逢迎当权的太后,当真是好手段。” 柳玉霜冷笑道:“不如说进了行院还要立个贞节牌坊,非常人不能为之。” 陆雁冰赞同道:“对极,对极。” 上官莞轻声道:“如此看来,我们还要议定个稳妥办法才行,在此之前,谁都不要贸然出手,以免打草惊蛇。” 其余三人点头称是。 上官莞又道:“如果非要用强动手,我也会提前调集人手。只是先生的意思是找到他,并没有让我们杀他。” 陆雁冰望向窗外灯火,轻声道:“如果真是此人,那么我们反而不用忧心了,师兄一定会亲自动手的,我倒要看看,儒门是否拦得住?” 第五十九章 丧家犬 当年晋王赐死了四大臣,于是李玄都便让上官莞帮晋王体面。 柳逸派人捉拿四大臣的下属和家眷,使得许多认都死得不明不白,于是李玄都也不打算让柳逸死得光明正大。 相较于几位王爷的不堪,反倒是柳逸这个阉人表现得更有骨气一些,这段时日以来,甚是平静,安之若素。 李玄都看在眼里,也不为难他,因为李玄都不太喜欢用羞辱虐待的下作手段,所以柳逸已经被解了身上的绳索,去了手腕、脚踝上的铁钉,只是用“返魂香”封住了修为。 宁忆和兰玄霜来到关押柳逸的院子,在书房见了柳逸,柳逸的神态让两人有些惊诧,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先是向两人拱手行礼,然后便坐在两人对面的椅子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宁忆和兰玄霜不禁对视了一眼,然后宁忆开口道:“柳逸。” “在。”柳逸仍旧闭着眼睛。 宁忆道:“今日只有你我三人在场,我也不说那些虚言,便开门见山直说了。儒门抓你,明面上的理由是你牵扯进了官银案中,此案又与藏老人的皂阁宗有关。可藏老人已经身死,当初的皂阁宗近乎覆灭,当事人所剩无几,如今是兰夫人主事皂阁宗,你和藏老人之间有着怎样的谋划,我们无意再去深究。我们这次把你从儒门手中要了过来,是因为当年的四大臣一案。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柳逸还是闭着眼睛:“宁先生,还有兰夫人,四大臣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的遗骸在什地方,还有他们的家眷被埋在什么地方,你们可以去查。太后娘娘不是已经落在你们的手中了吗?你们想要从青鸾卫都督府调阅案卷,也是易如反掌,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宁忆淡淡道:“我们当然会查,现在是想听你说。” “左右都是一死,我为何要说?”柳逸猛地睁开了双眼。 兰玄霜脸上立刻露出了冷笑,却没有急于开口,因为这次是以宁忆为主。 宁忆也冷笑了一下:“清平先生愿意给你一个体面,下了你身上的禁锢枷锁,如果你觉得清平先生软弱可欺,那就大错特错了。” 柳逸平声静气道:“我当然不会觉得清平先生是个软弱可欺之人,软弱可欺之人也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只是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宁忆和兰玄霜俱是沉默了。 李玄都暂时不杀柳逸,就是想要从他口中得知四大臣等人的遗骸被藏在了什么地方,因为青鸾卫的案卷上竟然没有记载,太后谢雉和晋王也不可能亲自做这种事情,只能是着落在柳逸的身上。 柳逸人老成精,自然看出了李玄都的用意,若是说了,难逃一死,若是不说,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过了片刻,兰玄霜开口了:“看来要用些非常手段了,该当我出手,若是我力有不逮……” 说打这儿,兰玄霜故意一顿。 柳逸虽然面上平静,但五指还是轻轻握成拳头,显示出他心中并没有那么平静。 兰玄霜微微抬高了音量:“那就只好请大巫师亲自出手了。柳公公,你应该知道大巫师的手段,落到她的手中,你想说也得说,不想说也得说。” 柳逸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何必废话?” 兰玄霜皱起眉头。 宁忆取出纸笔,开始记录。 兰玄霜做了个拈花的动作,两指间有一朵彼岸花缓缓绽放开来。 柳逸此时修为被封,自然抵挡不住,瞬间落入到兰玄霜造就的幻境之中。 …… 从始至终,李玄都没有去见晋王,也没有去见柳逸,只是把他们交给客栈中人来处置。 不过有一个人是李玄都非见不可的,那便是李元婴。 从当初的三四之争,到今日的尘埃落定,兄弟两人之间有着太多的争斗和纠葛,乃至于仇怨,只是如今成王败寇,也该有个说法了。 李玄都独自走到关押李元婴的院子门外,示意守在此地的客栈伙计暂且退下,然后推门走入其中。 相较于其他人,李元婴的待遇无疑是最好的,除了被限制自由之外,其他再无限制,不过谷玉笙并未与他关在一处。 李玄都来到书房,李元婴正坐在书案后,手中捧着一卷书,头也不抬。 李玄都不介意李元婴的无礼,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李元婴的对面。 李元婴终于不能再装作无动于衷,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抬眼望向李玄都:“清平先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李玄都道:“来看看师兄。” “成王败寇,清平先生得了地师道统,又是道门的大掌教,我何德何能,敢当清平先生的‘师兄’?还请清平先生收回这‘师兄’二字。”李元婴讥讽道。 李玄都道:“你说这话,是决心叛出清微宗呢?还是不认师父他老人家?” 李元婴等的就是李玄都这句话,冷笑一声:“到底是谁叛出清微宗?是谁不认师父?又是谁以下犯上,以子犯父?我才是清微宗的宗主,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清平先生是太平宗的宗主。” 李玄都望着他。 李元婴毫不退让地与李玄都对视。 李玄都轻叹一声,取出一把长剑,横于身前。 正是“叩天门”。 李元婴见到“叩天门”,顿时脸色大变。 先前李玄都与李道虚激战的时候,李元婴已经被陆雁冰关押到青鸾卫的大牢中,李元婴未能看到李道虚的飞升异象。后来李元婴又被押送到玉青园中,从始至终,没有人与李元婴交谈,所以李元婴只是隐隐猜测到李玄都胜了,却不知经过,也不知道具体结果。 此时见到“叩天门”,李元婴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不知是惊是怒是惧,他整个人微微颤抖,伸手指着李玄都,颤声道:“你、你竟然杀了师父?” “师兄太看得起我了。”李玄都淡然道,“我不是师父的对手,不过是师父有意相让罢了,师父已经飞升离世,将‘叩天门’传给了我。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别人,各宗宗主,也包括朝廷和儒门之人,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李元婴沉默了,抬起的手臂的颓然落下。 李玄都继续说道:“师父临飞升之前,指定我接任清微宗的宗主之位以及李家的家主之位。” 李元婴猛地起身,推开椅子,跪倒在地,大叫一声:“师父!师父!不肖弟子竟是未能见您老人家最后一面。” 一时间竟是泣不成声。 李玄都安坐不动,待到李元婴哭得差不多了,方才说道:“师父飞升得道,永享仙福,又不是身死道消,师兄不必如此悲戚。” 李元婴抬起头,死死盯着李玄都:“飞升之后,仙凡有别,天人永隔,你却不见半分悲戚之色,想来是得偿心愿,既没了师父阻你道路,又把持了清微宗,定是欢喜得狠了。可你却是忘了,没有师父,哪有你今日?你这般心思,便是没了心,也没了肝肺!” 李玄都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趴在地上的李元婴,淡淡道:“师兄的意思是,让我把心肝肺都挖出来,好好晒一晒?” 李元婴闻听此言,从地上爬了起来,仍旧是盯着李玄都:“我倒是忘了,你哪有心?你只有一颗石心。” 要说冷嘲热讽,李玄都也是行家里手,只是这些年来地位渐高,这才有所收敛,见李元婴如此得寸进尺,也不再一味退让,说道:“我是石之心也好,还是血肉之心也罢,我已经是长生之人,也可以飞升。待我日后飞升,自然可以见到师父,哪里就是天人永隔了?既然不是天人永隔,我又何必哭哭啼啼作小儿女姿态?” 李元婴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是了,清平先生是长生之人,不是我们这种凡夫俗子,不能以常理度之。” 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师兄,我对你一再忍让,你不要一误再误。” “忍让?”李元婴冷笑一声。 李玄都不欲与他纠缠,没有接话。 李元婴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摊开双手:“清平先生是来看我这个丧家之犬的笑话吗?那好,尽管看就是。” 李玄都仍旧是不动怒,李元婴的抵触情绪,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否则他也不必走这一趟了,其实从师父飞升离世之后,他就一直想着如何与这位三师兄见上一面,不敢说一笑泯恩仇,最起码能交心一二,让李元婴能够接受现实,处理好他们之间的恩怨旧账。 李玄都说道:“师兄觉得我是来看你的笑话,可说句不那么好听的话,今日的我还有必要从师兄身上找补什么吗?师兄的分量比起张静沉、宋政等人更重吗?” 李元婴问道:“那你来做什么?” 李玄都道:“我处理完帝京的后续事宜之后,就要返回齐州和东海祭祖。” 李元婴眯起眼,嗤笑道:“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 李玄都缓缓起身,语气转冷:“你若如李世兴那般,愿意悔过自新,清微宗和李家还有你们夫妻二人的一席之地,你若执迷不悟,继续对抗,那也不要怪我无情。师父师母在上,列祖列宗在上,我已经是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说罢,李玄都径直转身出门。 第六十章 刑部之人 陆雁冰一身男装公子打扮,寒冬腊月却手持折扇,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漆黑墨镜,走入一家行院的主楼。 有人在主楼开好了包间,正等着陆雁冰。 陆雁冰进到其中后,其中之人立刻起身给陆雁冰行礼。 此人正是仙剑山庄的庄主陆时兴,也就是陆时贞的兄弟,当年得罪了慈航宗的人,被人家找上门来,还是李玄都出面帮他解围。 待到陆时贞进入清微宗担任天机堂的副堂主之后,陆时兴便接过了家业,不敢再涉足南海商路,转而在帝京这边钻营。也正因为这一点,他才被陆雁冰看中,交给他一个任务。 陆时贞能与陆雁冰平起平坐,可陆时兴太不成器,纵然有姐姐的面子,在陆雁冰面前也只能伏低做小。 陆雁冰坐下之后,将手中折扇往桌子上随手一放,问道:“交代给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陆时兴说道:“五先生恕罪,不大顺利。” “这在情理之中。”陆雁冰早有预料,“老宗主已经飞升,他们觉得清微宗的面子不好用了。等到师兄正式接过宗主大位,重整清微宗,有他们好瞧的。” 陆时兴附和道:“五先生所言极是,待到四先生重掌清微宗,拨乱反正,我们定要一分不少地讨要回来。” “先不说这个。”陆雁冰摆了摆手,“刑部那边具体是怎么回复的?” 陆时兴无奈道:“如今皇帝亲政,外面流传着一个说法,叫‘众正盈朝’,说这是‘中兴气象’,连带着朝廷中人都抖擞起来,大有世宗年间的气派,再加上咱们清微宗出了变故,形势不明,刑部便翻脸不认人,不说堂堂尚书大人,便是两位侍郎,也不是想见就见。所以我这次去刑部活动,只是送出去三千两银子……” 陆雁冰道:“三千两银子?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本以为至少能花出去万把两银子的。” 陆时兴苦笑道:“五先生也曾在公门修行,应该知道,如今正是朝廷变天的时候,谁都不敢有太大动作,不要银圆,不要太平钱,不要现银,只要几个小钱庄的银票,免得留下把柄,我这还是费了好些人情,请托了好些熟人,才搭上了一位郎中。” “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陆雁冰冷笑一声,“一个小小的刑部,以前只能看青鸾卫都督府的脸色,如今也敢摆架子了,真是人走茶凉。” 陆时兴看了眼陆雁冰的脸色,见她不像生气的样子,继续说道:“根据那郎中所说,有些大人物不大喜欢青鸾卫都督府,所以有意提拔刑部,让刑部能与青鸾卫都督府形成并驾齐驱之势,甚至盖过青鸾卫都督府,就像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那般,所以不仅新调来了一个督捕司郎中,还让刑部尚书进了内阁。” 陆雁冰示意他继续。 陆时兴压低了声音:“我在满春院设了酒宴,又花八百两银子额外找了一个红倌人和一个清倌人,请那郎中吃酒,酒色齐下,酒至半酣,才撬开了他的嘴。关于当年四大臣的事情,被做成了铁案,虽然上面已经透出要为四大臣翻案的风声,但在刑部这边,阻力很大。据说尚书大人似乎有些干系,五先生应该知道,官场上最是擅长一个‘拖’字诀,不说不做,就是拖延,大事拖成小事,小事拖成无事。” “做得不错,你自己也注意些,不要被刑部的人盯上。”陆雁冰取出一张太平钱庄的银票放在桌上,起身离开包间,准备去见上官莞。 客栈中的女子不在少数,姚湘怜闲云野鹤,自行其是;兰玄霜久离人间,根基太浅;秦素地位超然,并不掺和这些;于是便隐隐以上官莞为首。按照道理来说,陆雁冰有着李玄都的关系,又与秦素是闺中密友,应是仅次于秦素的位置,无奈她境界修为太低,难以独挑大梁,而且上官莞也的确是能够独当一面,只能稍逊于上官莞一头。 陆雁冰刚刚走出包间就听外面吵吵嚷嚷,因为一楼、二楼、三楼之间没有穹顶阻隔,呈现“回”字形结构,所以陆雁冰只是探出栏杆,便可以看到一楼大堂,只见得两伙人正在对峙,一男一女更是剑拔弩张,似乎准备动手。 高等行院是风月场所,也是交际场所,有女客并不奇怪,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也不稀奇,所以陆雁冰只是看了一眼,便打算离去,便在此时,就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你可知意图刺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陆雁冰的脚步一顿,再次向楼下望去。 只见一个公子哥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按在自己的玉带上,仪态潇洒,对自己对面的女子说道:“本官是刑部齐州清吏司员外郎,你今日敢于拔剑,本官就敢判你一个刺杀朝廷明官之罪。” 虽然陆雁冰做官是一塌糊涂,她也志不在官场,只是应付了事,但对于官职还是清楚。 朝廷六部,正职是“尚书”,副职是“侍郎”。 六部均分司办事,各司分别称为某某清吏司。吏部设四个清吏司,户部设十九个清吏司,礼部设四个清吏司,兵部设四个清吏司,刑部设二十一个清吏司,工部设四个清吏司。各司正职是“郎中”,副职为“员外郎”,再往下便是主事。看这年轻人的年纪,能做到员外郎,应该不是寻常出身。 当然,最为关键的还是“刑部”二字。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正欲拔剑的女子脸色一白,不知是惊是惧还是怒。在她身后则是一对半大兄妹,不知为何要来此地。 如今正是朝野上下掀起大案的时候,青鸾卫都督府是后党势力,不被儒门和帝党信任,于是刑部得势,接替了青鸾卫都督府的位置,不知多少曾经的后党重臣此时都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刑部俨然成为六部之首,这些刑部官员也处处高人一等。 原本许多看热闹的围观之人听到此人道出身份之后,已经打算退去,免得惹麻烦上身。 那手按剑柄的女子立时承受了莫大的压力,一字一句地说道:“官字两张口,左说有理,右说有理。” 整个大堂鸦雀无声,无人敢于附和。 便在这时,就听有人拍手道:“说得好。” 所有人都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一个男装女子站在三楼,双眼被一对极为罕见的黑色镜片遮挡,正是陆雁冰。 年轻公子被人落了面子,也不觉得难堪,望向陆雁冰,看出她的女子的身份,露出几分玩味笑意:“你也是同党?” 陆雁冰心中冷笑,这便是扣帽子了,果然是官场之人的手段。 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这大帽子一扣,纵然是江湖高手,也不敢硬顶,否则便是与刑部为敌,更进一步,是与朝廷为敌,可陆雁冰此时却是有恃无恐,笑问道:“什么同党?” 年轻公子一指女子身后的一对兄妹,淡笑道:“自然是劫走犯官子女的同党,也是刺杀朝廷命官的同党。” 陆雁冰拍了拍胸口,故作害怕道:“原来是这个同党,我还以为是叛乱造反的同党呢。” 话音未落,陆雁冰已经从三楼一跃而下,轻飘飘地落地,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摇动,继续说道:“这个罪名太小,换个大的,你不如说我当众打了皇帝陛下三拳,理应诛灭九族。” 年轻公子脸色一沉,转而望向身旁的一名老者,轻声道:“何先生。” 老者微微点头,上前一步,沉声道:“在下刑部督捕司……” 陆雁冰早就瞧见了老人腰间悬挂的鱼符,直接打断道:“玉白鱼符,竟然是位归真境的高手,有点意思。” 相较于老者,那名女子只是先天境的修为,实在是不够看。不过同样是归真境,也有高下之别,比如说陆雁冰,便已经走到了极致,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 老者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拱了拱手,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陆雁冰道:“问我的来历?那你先报一报你的来历。” 老者犹豫了一下,说道:“江湖散人何三午。” 陆雁冰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说过。” 何三午脸上闪过一抹怒色,不过还是继续说道:“无名小卒罢了。阁下今日是打定主意要为这女子出头了吗?” 陆雁冰来到女子身旁,将折扇放在她的手中,又顺势摸了下她的腰肢,笑道:“这位姑娘花容月貌,本公子英雄救美不行吗?” 女子已经看出陆雁冰同样是女子,不过还是脸色微红,不太自在。 便在这时,那个年轻公子哥有些不耐烦了,开口道:“何先生,你们二位是不是相见恨晚?接下来是不是不打不相识?是不是还要一笑泯恩……” 最后一个“仇”字还未出口,就听“啪”的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语,他的脸上多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陆雁冰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帕,缓缓擦拭手掌,冷冷道:“哪来那么多俏皮话?你觉得自己很会说话?一个小小的员外郎,真把自己当一部尚书了?城外护城河里的绿毛龟也比你这号人少些。” 第六十一章 杀人者清微宗弟子是也 居移气,养移体。李玄都随着身份地位的不断变化,性情也发生了许多变化,变得更为宽和大度。 不过人无完人,李玄都也有许多缺点,其中一条,大概因为李玄都自小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的缘故,对于身边亲近之人总是格外看重,做不到铁面无私,甚至有些放纵。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还远远达不到一个好家长的标准。 就拿陆雁冰来说,虽然李玄都常常对陆雁冰不假辞色,动辄说教,但所有人都心中明白,这是并不把陆雁冰当做外人的缘故。陆雁冰自然也明白,于是便有恃无恐。 以前师父在世时,陆雁冰是六位弟子中最不受宠的那个,位置靠后。可如今师父离世,师兄上位,她便是仅次于二师兄张海石的地位。可张海石又哪里需要李玄都照拂?真正被李玄都庇护在羽翼下的还是陆雁冰。 这就好似一朝天子一朝臣,陆雁冰终于是苦尽甘来,难免有些小人得志。 陆雁冰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也无意做个君子,自己活得畅快就行,管那么多做什么。 不嚣张跋扈还是陆雁冰吗? 当初陆雁冰甚至在李玄都面前嚣张了一回,结果被李玄都打了个半死就是。 年轻公子伸手摸了下自己脸上的鲜红掌印,不怒反笑:“好,好得很,本官都忘了上次挨巴掌是什么时候。” 陆雁冰将擦手的手帕扔在地上,说道:“放心,你要是记性不好,我下一巴掌肯定能让你终生难忘。” 年轻公子眼底掠过一抹阴沉,脸上神情却是丝毫不变,微笑道:“哦?” 陆雁冰再次出手。 不过这一次,有人挡下了陆雁冰的一掌。 年轻公子脸色如常,竟是没有任何躲避或者退让的动作,倒是好气魄。 挡下陆雁冰一掌的正是督捕司的何三午,毕竟是归真境的高手,第一次是没有料到,第二次有了防备之后,陆雁冰便没有那么好得手了。 何三午冷声道:“阁下当真要刺杀朝廷命官不成?这里可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若是阁下当真铸成大错,就算阁下是天人境大宗师,也逃不过天网恢恢。” 便在这时,行院外传来声音:“刑部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快,把这里围起来。” “不要让一个犯人走脱。” 这是援军到了。 年轻公子更是有恃无恐,直视陆雁冰,呵呵笑道:“你这女子不知天高地厚,我奉劝你一句,帝京不是你们这些江湖人称王称霸惯了的一亩三分地,来到了帝京,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就是所谓的地仙,李道虚如何?李玄都又如何?还不是乖乖退了出去。” 陆雁冰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收起原本的玩笑心态,柔声问道:“这位公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年轻公子加重了语气:“我说李道虚和李玄都来了帝京城,也得守规矩,不守规矩,就只能滚出去。听明白了没有?听清楚了没有?” 陆雁冰“啊”了一声,似乎被吓到了:“我听清楚了,也听明白了,原来大剑仙和清平先生都不被朝廷放在眼中,清平先生也就罢了,以后他自会与你们这个所谓的朝廷分说,可是大剑仙……你这是欺负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人世,不能替自己辩解了是吧?” 年轻公子淡然道:“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陆雁冰鼻梁上架着的墨镜遮住了她的眼神,不过她脸上的笑容却有些渗人:“我不知道儒门是怎么宣扬的,竟然能让你们这些人觉得他们是‘滚’出去的,这种话,就是龙老人亲自来了,也不敢说,你却敢说!到底是谁不知天高地厚?我本来只是想教训你一下,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 何三午已经如临大敌。 他察觉到眼前这女子已然动了真怒,怕不是招惹到了清微宗的高手,辱及清微宗两代宗主,也怪不得人家要拼命。 同时何三午也暗暗叫苦,这些儒门子弟当真是什么话也敢说,难道你不知道清平先生就在城外的玉青园中休养?就算清平先生受了些伤势,又岂是我们能够招惹的?这话真要传到清平先生的耳朵,清平先生自持身份,不会在意对他自己的毁谤,可辱及人家师父,那就不是能轻易罢休的,轻则叩头赔罪,重则不死不休。 然后就听陆雁冰说道:“师兄不喜欢滥杀无辜,我也不想犯师兄的忌讳。姓何的,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现在让开,我可以饶你一命,你若不让开,休怪我剑下无情。” 何三午猛然一惊,发现陆雁冰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紫色长剑,剑气隐隐,不由问道:“阁下究竟何人?” 陆雁冰冷冷道:“清微宗弟子是也!” 何三午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当真是祸事了,好巧不巧,这话落入了清微宗弟子的耳朵中,那还有什么回旋余地!祸从口出,要么是立刻赔罪,要么是……杀人灭口。 那年轻公子也不是傻子,立时也想到了这一点,高声喝道:“众人听令,有人意图刺杀本官,立刻击杀刺客,不必留手!” 话音落下,行院主楼外的众多刑部高手纷纷冲入主楼之中。 只是在此之前,陆雁冰已然出剑。 何三午脸色剧变。 出掌和出剑的陆雁冰仿佛是两个人。 清微宗弟子用剑各不相同,李玄都用木剑,李太一用双剑,陆雁冰却用软剑。 陆雁冰手中的“紫螭”又薄又窄,直指何三午的胸口,这一下出招极快,抑且如梦如幻,正是李玄都传下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中的招数。 李玄都从不是藏私之人,对于这个青梅竹马的师妹多加指点,陆雁冰本就是修炼“北斗三十六剑诀”,再去学出自“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南斗二十八剑诀”,自然是一日千里,已经小有所成。 何三午虽然也是归真境中人,但他何曾见识过如此精妙的剑招?当初李玄都用来,便是李道虚都不能在第一时间破解,又何况是他。他大骇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给“紫螭”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胸口肌肉也被剑气所伤,使得他气机流转为之一滞,锐气大失。 陆雁冰一剑既占先机,后招连绵而至,一柄软剑犹如灵蛇,颤动不绝,穿来插去,剑招变幻,犹如鬼魅,将何三午逼得连连倒退,便是说话的空隙也没有。 转眼之间,有鲜血溅出,落到了年轻公子的脸上。 何三午辗转腾挪,竭力招架,始终脱不开陆雁冰剑光笼罩,鲜血渐渐在二人身周溅成了一个圆圈。 再有十余招,忽然听何三午一声惨叫,陆雁冰向后一退,而何三午则是留在原地向后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喷出,空中血雾弥漫,喷溅得到处都是,十分可怖。 陆雁冰一抖剑上鲜血,望向那年轻公子,冷笑道:“该你了。” 年轻公子浑然不惧,十余名刑部高手已经朝着陆雁冰团团围了上来,只是惮于她刚才重创何三午的威势,谁也不敢抢先发难,半步半步地慢慢逼近。 陆雁冰冷哼一声,手中“紫螭”一扫,出剑仿佛如同万千雨落,千点万点,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如同时发出一般。 这些围拢上来的刑部高手立时全部倒飞出去,有些人被刺瞎了双眼,以双手按住眼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惨嚎不绝;有些人被刺中了胸口,并未死绝,躺在地上抽搐不止;还有运气不好的被刺中了咽喉、眉心等要害位置,已经是当场死绝,没了声息。 那个被手里还拿着陆雁冰折扇的女子第一次见到如此高明可怖的剑术,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陆雁冰一刺之后,立即从人丛中冲出,来到那年轻公子面前。 年轻公子还是竭力维持泰然自若的镇定模样,沉声道:“你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害一位朝廷命官?真要杀了我,朝野自有议论,就算清平先生也保不住你。” “这你就错了。”陆雁冰冷冷一笑,“当年我执掌青鸾卫的时候,便是一部侍郎,都打死过,死了也就死了,蚊子都没有哼一声。何况你这么个小小的员外郎,真让我去打皇帝三拳,我办不到,可打死你这么个芝麻绿豆的小官,这个罪我还担得起。” 话音未落,陆雁冰已经收起软剑,迅猛出手,正是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掌中剑气含而不放。 便在这时,就听一人喝道:“手下留情。” 陆雁冰却是恍若未闻,出掌不停,狠狠拍在这年轻公子的额头上。 这年轻公子的身形猛地一晃,向后倒去,额头上多了一个血洞,脸上还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似乎不相信陆雁冰真敢杀他。 陆雁冰摘下墨镜,淡然道:“杀人者,清微宗陆雁冰也。” 第六十二章 胡氏兄妹 从始至终,陆雁冰都没问这个年轻公子姓什么叫什么,杀人之后,转头望向方才出声之人:“是你?改换门庭,识时务者为俊杰。” 来人身着刑部的服饰,却是陆雁冰的旧相识,听陆雁冰如此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恭敬行礼道:“见过陆大人。” 陆雁冰却不领情:“我不是什么大人,你也不是我的下属。按照你们刑部的话来说,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江湖人,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来人正是陆雁冰的旧部赵五奇,只是如今已经改投刑部,听得陆雁冰如此说,赶忙说道:“五先生言重了。” 陆雁冰冷哼一声:“到底是谁言重了?你们这位不知道姓什么的五品‘大员’,可是口口声声要家师和家兄滚出帝京城的。” 赵五奇额头上渗出冷汗,不知该如何回答。同时也在心中暗骂,有些话不上称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自己私底下喝多了,清平先生也好,大剑仙也罢,说了也就说了,便是呵佛骂祖也不算什么,可你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些,那就是挑衅了,要找死,也不是这个找法。 陆雁冰来到那名女子和那对兄妹身旁,从女子手中取回折扇,重新戴好墨镜,说道:“人,我带走了,你们想要人,就让你们的那个什么尚书大人亲自上门赔罪,否则……” 陆雁冰没有把话说完,只是轻哼了一声,余下的让赵五奇自己慢慢回味。 赵五奇作为陆雁冰曾经的属下,对这个老上司十分了解,不敢正面硬顶,只能唯唯诺诺应下。 此时陆雁冰也萌生出一个想法,眼下倒是个绝佳的机会,用这个鱼饵钓起柳凤磐这条大鱼。 陆雁冰堂而皇之地带着三人走出行院,以赵五奇为首的刑部之人却是不敢阻拦,谁让人家背后有靠山呢?寻常江湖散人敢如此嚣张,早就请督捕司的高人出手了。 行院外面,好些刑部差役已经将行院团团围住,手持铁尺、铁链等物,见陆雁冰出来,纷纷上前,然后就听赵五奇沉声道:“让路。” 众多差役纷纷散开,让开一条道路。 走远之后,陆雁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赶忙抱拳行礼道:“小女子宋竹,多谢姑……公子相救。” 陆雁冰又望向跟在宋竹身后的兄妹,问道:“这两位呢?” 宋竹叹息道:“哥哥叫胡方,妹妹叫胡圆,天圆地方,人生一世,顶天立地,‘方’乃立身为人之本,‘圆’乃处世变通之道。正如那些刑部中人所言,他们算是犯官子女,我也是受人所托护住他们周全。我本觉得行院鱼龙混杂,于是便把他们藏在行院之中,没想到还是露出了踪迹,被刑部中人堵了个正着,若非公子仗义出手,已经是万劫不复。” 陆雁冰来了兴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竹将便将其中原委细细道来。 还是与帝党与后党相争有关,所谓后党中人,也未必完全是真心依附后党,许多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当时谢雉掌权,官员升迁多半不能绕过谢雉,而且她也的确启用了一些能臣,这些人不管心中如何想,在帝党中人看来,就是后党中人无疑了。 如今后党一朝倾覆,帝党得势,自然要进行“除草”之举,哪管你是自愿依附后党,还是不得不依附后党,都是被“除草”的目标,既是为帝党中人腾出位置,也是斩草除根。 再有就是,这些年来后党对于帝党多有压制之举,惨死的帝党之人不在少数,比如周淑宁的父亲周听潮便是其中之一,所以帝党中人此举还带着复仇的意味。 最后一点,许多人挟私报复,翻旧账,找证据,千方百计诬陷对手是后党之人,然后便可以借着党争将其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如此一来,便有了冤案。后党之中不乏立有功勋之人,可如秦襄一般因为党争被罢官下狱。 胡氏兄妹的父亲便是一个后党官员,早年时也是满腔书生意气,只是蹉跎多年,不得不走了一位后党重臣的门路,这才青云直上。这个过程中,他的确做了一些不光彩的事情,不过在其位谋其政,为官可以称得上政绩斐然,算是能臣干吏。 前不久,他们的父亲不出意料地被牵扯进去,问罪下狱,因为家中无钱疏通,在狱中被拷打致残。不过他们的母亲是个刚烈女子,将兄妹二人托付给宋竹之后,孤身一人去都察院叩阍,都察院推脱此案是刑部审理,她又去刑部,不知刑部中人是如何说的,这位胡夫人最后一头撞死在了刑部的大门前。 想来也是这位胡夫人的无奈之举,担心官官相护,将案子压下去,于是破釜沉舟,舍了性命将此事宣扬开来。 果不其然,此事很快便传遍了帝京城,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朝廷官员,都议论纷纷。 若是其他部衙也就算了,关键刑部尚书刚刚入阁,正是得意的时候,哪肯服软退缩,又正值掀起大案大狱的时候,有众多帝党中人的支持,不肯开此等先例,决定硬要强压下此事,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刑部拿人。 陆雁冰带着三人过了两条街,来到一处僻静小巷,就见其中停着一辆马车,车门敞开着,其中独坐一名黑衣女子,正在闭目养神,正是上官莞。 上官莞睁开双眼,望向陆雁冰,看到她身后三人,露出询问之意。 陆雁冰招呼三人上车,将行院中的经过和兄妹二人的事情对上官莞一一讲了。 不必陆雁冰把话挑明,上官莞已经明白了她的用意,微微点头道:“双管齐下,的确是个好机会。” 陆雁冰感慨道:“话说回来,这位胡夫人倒是个刚烈女子,虽然未曾谋面,但也让人生出几分敬重之心。” 上官莞不甚赞同道:“以死相博,固然壮烈可敬,可如果不是遇到了你,她的一双儿女岂不是遭了毒手?还要连累这位宋姑娘。” 陆雁冰叹息道:“世上事,谁又能完全看得清呢?蝼蚁尚且贪生,胡夫人走了这一步,也许是在她看来,已经无路可走,只能以死相博。当年师兄也做过类似之事,若不是二师兄及时赶到,也没有今日的师兄了。” 上官莞不再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转而说道:“暂且把他们安置在玉盈观吧,我们正好去拜访下大巫师。” 陆雁冰望向宋竹和胡氏兄妹,问道:“你们的意思呢?” 宋宁犹豫道:“玉盈观似乎是皇家道观?” 陆雁冰淡笑道:“这是玄真大长公主的道观,一个刑部,还不能只手遮天,你们且放心就是。” 宋宁知道轻重,没有拒绝,郑重抱拳道:“多谢两位高义。” 胡氏兄妹也随着宋宁一起拜谢两人。 陆雁冰伸手扶起胡氏兄妹,说道:“不必多礼,虽然我没见过你们的父亲,但你们母亲如此刚烈,想来你们父亲也不会是什么奸佞小人,帮你们一把也是应有之义。” 上官莞安坐不动,对外面的车夫吩咐道:“去玉盈观。” 马车缓缓驶动。 …… 一位身穿大红官袍的官员板着脸走进刑部衙门的大堂,正值壮年,在一众尚书和内阁阁员中,甚至算得上“年轻”二字。如果七老八十才告老还乡,那么他最少还有二十年的时间,大有可为。 上一个如此年纪就入阁之人,还是武德年间的张肃卿,虽然身死族灭,但也位极人臣,生前被封太师。所以朝野之上已经有些声音,认为其能接替赵良庚的位置,成为第二个张肃卿。 此人正是帝党重臣柳凤磐,进士翰林出身,按照“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入阁本就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如今的刑部今非昔比,顶替了过去了青鸾卫都督府,柳凤磐实际上是顶替了柳逸的位置,同时手下也有大批高手,虽然那位督捕司郎中并不直接听从他的号令,但也不会故意与他为难,督捕司的高手还是任凭他调用的。 随同柳凤磐一道而来的,还有十余名刑部高手,最弱的都是先天境的修为,其中几人更是不逊于何三午。 此时刑部大堂中摆着好些尸体,大多都是死于剑伤之下,唯有一名年轻人不是死在剑伤之下,而是被剑气贯穿了头颅。 在尸体周围还有好些担架,一众伤员都躺在担架之上,哀叫之声此起彼伏,其中伤得最重的正是何三午,奄奄一息,虽然陆雁冰没有取他性命,但却在他的体内留下了一道“三分绝剑”,一旦被剑气入体,便如附骨之疽。剑气落地生根之后,每日子时都会发作,发作时痛入骨髓,且时日渐久之后,剑气还会侵袭经脉、心脏、丹田气海,如同根蔓遍布全身上下,至死方休。 这些声音让柳凤磐有些心烦意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确定是陆雁冰所为吗?” 赵五奇苦笑一声:“属下亲眼所见,千真万确。只是此事按照江湖规矩来说,的确是我们不占道理,毕竟辱及师门,这是要不死不休的。” 柳凤磐冷哼一声:“江湖规矩?这里是帝京,不是江湖。” 第六十三章 叔嫂 如今姚湘怜的身份已经大不相同,据说玄真大长公主很喜欢这位姚小姐,很是看重,让她从记名弟子变成了入室的亲传弟子。于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姚湘怜成了玉盈观的实权人物,不仅不用再做杂活,还有了自己的独门院子。 消息传回帝京,姚父姚母十分欣慰。 虽然女儿这辈子恐怕要与青灯为伴,但有玄真大长公主照拂,也不失为另一条出路。 这段时间以来,姚湘怜与巫咸的融合进一步加深,姚湘怜逐渐发现自己的种种神异之处,并慢慢接受了这些变化,同时姚湘怜也察觉到自己最近结识的许多朋友不是寻常人等,他们常常会来拜访自己,却又不谈来意,通常是不知何时悄然离去,神出鬼没。 今日又有人来拜访姚湘怜,一个复姓上官,叫上官莞,一个叫陆雁冰,与姚湘怜年纪相差不多,还算谈得来。 随着两人一同前来的还有三个生面孔,一大两小,让姚湘怜有些好奇,待到陆雁冰说了三人的故事之后,姚湘怜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同意把他们安置在玉盈观中。 入夜,姚湘怜睡去,巫咸则醒了过来。 上官莞和陆雁冰等的就是这个时候,陆雁冰向巫咸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牵涉到儒门,紫燕山人是个难题,她们想要请稳压紫燕山人的巫咸出面坐镇。 巫咸听完之后,摇头道:“我最近在研究长生不死之药,如果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我不想被牵扯精力。” 上官莞和陆雁冰对视一眼,有些无奈。 境界够高,修为够深,的确可以为所欲为,作为仅次于长生境的巫咸,的确有资格拒绝除了李玄都之外的任何要求,她们只能是请求,而不能强求。 再者说了,这件事虽然是李玄都吩咐下来,但却是交给她们两人的,而不是交给整个客栈的,巫咸也的确没有义务去帮忙。 在这时候,两人便有些想念姚湘怜,如果那个傻妹子也有巫咸的一身神通,就不必费这样的工夫了。 可惜姚湘怜是空有一身神力却发挥不出两成,与巫咸是天壤之别。 巫咸望向上官莞,忽然说道:“不过我可以把巫教的‘影之术’传授给你,至于你能学多少,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上官莞一怔,随即大喜道:“多谢大巫师。” 巫咸伸手按住眉心,从中摄出一点灵光,然后屈指一弹,这点灵光径直飞到上官莞的面前,上官莞小心接过一点灵光,按入自己的眉心之中,然后再次谢过巫咸。 然后巫咸又取出一个玉瓶送到陆雁冰的面前:“这是我最近研究长生不死之药之余炼制的丹药,谈不上长生,距离不死也很远,不过治愈内外伤势很见成效。” 陆雁冰接过玉瓶,也谢过巫咸。 巫咸起身送客:“若是两位没有其他事情,就请回吧。” 两人各自得了好处,也不好说巫咸不近人情,只能是起身告辞。 …… 最近这段时日,李玄都一直都在养伤。 他的伤势有些奇怪,不至于影响战力,也不会危急性命,但是因为剑气入体的缘故,很多细微剑气残留在体内,需要他一一甄别拔除,就好似敌军攻入自家国境之内,两军交战,虽然敌军被彻底击溃,但那些残兵败将却四散开来,变成了地方匪患,需要一一招抚剿灭,十分繁琐。 李玄都便忙于此事,一开始是慢慢拔除自己体内的剑气,后来李玄都发现,李道虚飞升之后,天人隔绝,这些剑气变成了无主剑气,倒像是师父留给他的一份馈赠,他便不再拔除剑气,而是炼化为己用,只是也更为耗费时间。 与此同时,李玄都还忙着炼化“叩天门”,就像他当初炼化“阴阳仙衣”,也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只能将许多事情交给客栈中人处理,偏偏秦素还不在身边,这让李玄都甚是想念秦素,习惯了两个人,便不大习惯独自一人。 不过还有些事情是别人无法代劳的,只能李玄都自己去做。 李玄都见过了李元婴之后,又去见了谷玉笙。 不管李玄都如何不喜欢这位三嫂,毕竟是上了李家族谱的人,李玄都还是肯认下这个嫂子,前提是她和李元婴愿意迷途知返。 相较于李元婴的死硬到底,谷玉笙倒是更为识时务,最起码没有在表面上抗拒李玄都,仿佛还是当年在观海楼相见时的样子。 两人见面的地方选在了正堂,大门敞开着,坦坦荡荡。从外面望来是一目了然,尽收眼底。 李玄都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选择了左边的客位,谷玉笙也不托大,同样选择了客位,于是就成了双方相对而坐的局面。 李玄都没有急于开口,谷玉笙便主动问道:“不知四叔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我本想让白绢来见三嫂的,毕竟妯娌之间,有些话说起来更方便些。只是白绢有事不在,只好是我过来了。”李玄都笑了笑,“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与三嫂谈一谈以后的事情。” 按照李家的排序,李玄都行二,应该称呼“嫂子”或者“大嫂”才对,只是习惯了师兄弟之间的排序,还是称呼“三嫂”。 “四叔说的‘以后’是?”谷玉笙又问道。 李玄都道:“就是老爷子飞升以后的事情。谢雉,我是不打算放过的。三师兄,我则有意网开一面。三嫂既是谢雉的师妹,也是三师兄的结发之妻。到了如今,我想问三嫂一句,打算何去何从,是继续站在师姐那边,还是站在丈夫那边?” 谷玉笙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反问道:“有区别吗?” 李玄都道:“三嫂聪慧过人,那我也不瞒三嫂,师兄如今还是执迷不悟,大有要逼我背负弑兄恶名的架势。无论三嫂是站在谢雉那边,还是站在师兄这一边,的确是没什么区别。” 谷玉笙轻声道:“我明白了,四叔想让我站在你这边。” 李玄都也不故意隐瞒自己的意图:“我希望三嫂能劝一劝三师兄。” 谷玉笙心思急转,忽然觉得自己明白李玄都的用意了,看了眼李玄都的神情,说道:“四叔不日就要返回齐州,正式接任清微宗的宗主大位和李家的族长之位,四叔是不是觉得没有明心在场,场面上有些不大好看?”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是天宝六年、天宝七年,这也许还算是一个问题,到了如今,所谓的‘场面’还算是一个问题吗?我做或是不做清微宗的宗主,做或是不做李家的族长家主,有什么区别吗?” 谷玉笙沉默了。 的确是没有区别,李玄都大可以扶持一人,且不说张海石和李非烟,哪怕是陆雁冰坐在宗主的位置上,也没人敢于反对什么,这与李道虚当年扶持李元婴是一样的道理。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的本意是让姑姑做李家的家主,让二师兄做清微宗的宗主,可是老爷子临走前指名让我接任,我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只能答应下来。老爷子的用意也很明白,姑姑也好,二师兄也罢,毕竟已经老了。我说这些,是希望三嫂明白,我不在意所谓的场面好看与否,我只是顾念当年的兄弟情分,同时也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不想把事情做绝。” 谷玉笙缓缓道:“不知四叔想要让明心怎样?” 李玄都道:“很简单,我不求他为天下如何,也不求他为苍生如何。只要求他把心态摆正,不要心存戾气、怨气,不要再想着争权夺利的那一套,而是踏踏实实地为清微宗和李家做一些事情,也算不辜负师父的教养之恩。” 谷玉笙再次沉默了,过了好久方才说道:“让他低头,还要甘于平淡,以我对他的了解,那真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其实李玄都也有些顾虑,因为张静修和张静沉便是前车之鉴,张静修原本将张静沉关押在镇魔台上,在地师攻打大真人府之后,张静修将张静沉放出,使其重新掌权。待到张静修因为意外而仓促飞升之后,张静沉得以执掌正一宗,立时就是反攻倒算,推翻张静修的种种既定之策,引发了李玄都与正一宗的全面冲突,让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的正一宗提前走向衰弱。 有感于此,李玄都并不想让李元婴重新掌权,这也是李元婴死活不肯低头的原因,若是李玄都给出一个副宗主的筹码,恐怕兄弟二人已经“和好如初”,若是李玄都肯主动让贤,让出清微宗的宗主之位和李家的族长之位,哪怕做个傀儡,李元婴也定会“拼死效力”,可那些原本就支持李玄都的人,如陆雁冰等人,又该如何看?自己辛苦一场的意义何在?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李玄都肯放过李元婴,已经是仁至义尽,换成心狠手辣之人,李元婴只能是死路一条。 李玄都道:“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请三嫂去劝?” 谷玉笙轻咬了下嘴唇,有些犹豫不定:“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动他。” 李玄都道:“尽力就好。” 谷玉笙犹豫道:“若是不能……” 李玄都叹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只能随他去了。” 第六十四章 圣人大盗 秦素和秦清是通过邀月洞天返回大荒北宫,所以省却了很多时间。 时值冬日,位于太白山上的大荒北宫仿佛一座雪城冰宫,可万淼洞天内部却只有两个季节,一个是春季,一个是秋季,春季对应外面的春夏时节,秋季对应外面的秋冬时节。 此处洞天,位于天池下方,说大不大,远不如鬼国洞天,更不如五行洞天和昆仑洞天,说笑也不算小,大概相当于一座小一号的大荒北宫,好似是大荒北宫的倒影,是历代圣君和秦清的闭关场所。 现在被用来关押谢雉,对于谢雉来说,也算是一种别样的殊荣,只是谢雉绝不想要就是了。 在谢雉进入万淼洞天之后,秦素没有第一时间封锁洞天,而是在洞天中设宴招待了谢雉。 今日的秦素兴许是回到家中的缘故,衣着随意,长发只是以一条丝带随意挽住。 相较于秦素,谢雉还是在符望阁见李玄都的打扮,狼狈谈不上,落魄却是必然。 两人隔着一张长桌对坐,除了两人之外,席上再无他人。 秦素拍了拍手,有侍女端来铜盆以供净手,又有侍女手捧白巾擦手,秦素很是熟稔地净手之后,有侍女端着琉璃盏放到桌上。 侍女伸手揭开琉璃盏的盏盖,里面是两只秋雌蟹,黄满肉厚,肥美诱人,接着又有侍女为两人送上全套的蟹八件。 秦素出身世家大族,对于这些并不陌生。秦素身为太后,更是熟悉无比。 秦素微笑道:“外面是严严冬日,洞天之中却是正值秋日,菊黄蟹肥秋正浓,这几只螃蟹虽说比不了江南那边的螃蟹,但养在这洞天之中,也别有一番风味。” 谢雉瞥了眼,微微点头,先是净手,然后拿过那套繁琐的器具。 谢雉吃蟹讲究,用起蟹八件有条不紊,轻敲慢剥,赏心悦目。秦素吃得不多,更多看着对面女子细嚼慢咽。 小半个时辰后,秦素身前桌上多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螃蟹,内里的蟹肉都已经被吃尽,只剩外壳,而秦素这边只有半只螃蟹,并未吃尽。 秦素示意侍女将桌上的螃蟹撤下,换上清茶,说道:“我记得太后娘娘也是辽东人士。”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谢雉感慨了一声,“我这些年久居帝京,别的记忆不深,唯独在口腹之欲上面,记忆尤深,宫廷用膳讲究个食不厌精烩不厌细,不管吃什么东西,都要吃个门道出来,什么时令季节,或是典故由来,又有诸般做法吃法,就像这蟹八件,放在平常人眼里,那就是画蛇添足,可在我看来,这才是吃蟹的精髓所在。” 秦素接言道:“这世上的珍馐再好,又怎么比得过名利二字?” 谢雉叹道:“我落得今日下场,也是因为这二字。” 秦素问道:“太后娘娘可是悔不当初?” 谢雉反问道:“江洋大盗落网,个个悔不当初,他们到底在后悔什么?是后悔当初作恶?还是后悔自己不小心落入了官府的手中?秦大小姐问我是否后悔,我是后悔当年争权夺利呢?还是后悔自己不慎落败落得这般下场?” 秦素轻声道:“倒要请教。” 谢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若是让我回到天宝二年,我还是会那样做,至多是记得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秦素道:“如此说来,太后娘娘与那些江洋大盗也没有两样。” 谢雉笑道:“同样是大盗,也有高下之别。南华道君有言:‘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南华道君又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八载,我执掌一国权柄,按照南华道君的说法,我可谓是窃国大盗。” 秦素听谢雉如此说,指责的话也无从出口,只能说道:“太后娘娘倒是有自知之明。” 谢雉话锋一转:“我是窃国大盗,你的父亲秦清,还有你的丈夫李玄都,他们又是什么人?” 秦素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太后娘娘是要与我辩经了。” 谢雉笑了一声:“李玄都不是要给我论罪吗?他首先自己站得正,方能给我论罪,若是他自己都持身不正,还谈什么论罪,还是早些一剑把我杀了为好。” 秦素在认识李玄都之前之所以境界修为不高,就是因为她把精力花费在了其他地方,算是一位才女,身为道门弟子,对于太上南华的经典,自然也曾拜读,却是难不倒她。 秦素略微思量后,缓缓说道:“江川枯竭,山谷就会空虚。山丘夷平,深渊也能填满。同理,圣人全部消失,大盗也不会兴起,天下便会太平无事。圣人不消失,大盗就会层出不穷。为了治理好天下而重圣人,却是大大有利于盗跖。” 谢雉贵为太后,在穆宗皇帝的影响下,也曾饱读儒道两家的经典,说道:“圣人是正之极致,大盗是邪之极致。圣人应该多多益善。正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圣人越多那么大盗就越少才对。” 秦素道:“世人为了防备开箱撬柜的窃贼,他们会绑紧绳子,加固铁锁。但是盗贼一到来,会顺手背着箱子、扛起柜子溜走,他们还唯恐绳子和铁锁不够坚固。聪明人所做的一切最后不过是拱手让人。” “南华道君以箱柜比喻国家,绳索和锁钥比喻圣人的仁义法规,那些把箱子柜子都拿走的盗贼,就是盗取国家,还连仁义法规都一并偷走的窃国大盗。” “南华道君不止一次提过当面驳斥儒门圣人的盗跖。盗跖的徒众问他,盗窃有没有方法可言。盗跖的回答是:‘能够知道屋里有什么好东西就是圣,能够身先士卒首先溜到屋里的就是勇,大家偷完能撤退能为大家断后的就是义,清楚偷盗计划能够成功就是智,最后分赃的时候,能够合理分配就是仁。’圣、仁、义、智、勇,把儒家的那一套放在盗贼身上也完全说得通,这就是所谓的‘盗亦有道’。儒门倡导仁义礼,未能感化大盗从良,大盗反而把‘仁义’抢过来作为盗窃的纲领。” 谢雉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重新审视秦素,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小觑这位秦姑娘了。 秦素接着说道:“太上道祖有言:‘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太上道祖和南华道君反对的不是仁义和道德本身,而是反对提倡标榜圣人与仁义,一旦标榜开来,人们发现有利可图,就会像追逐名利那样粉饰自己,个个装作圣人、圣母、圣子,实际上做的是大盗的勾当。” 谢雉沉声道:“秦姑娘说了许多,的确很有道理,可是秦姑娘还没有回答我,我是大盗,那么秦清和李玄都又是什么人?” 秦素道:“他们两人各有缺陷和不足,也有种种私欲,肯定不是圣人,距离圣人甚远。” 谢雉步步紧逼:“不是圣人,那就与我一样都是大盗了。既然同是大盗,胜负本身没什么可说的,你便是一刀把我杀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你凭什么给我论罪呢?” 秦素反问道:“难道天下的人和事都是非黑即白?难道除了圣人和大盗之外,就没有第三种选择了吗?” 谢雉也是反问道:“太极阴阳之中难道还有第三种颜色吗?天地之间还有能与此二者相提并论的事物吗?” 秦素陷入沉默之中。 谢雉笑道:“李玄都要杀我,我引颈待戮,这就像盗贼内讧,互相杀戮,拳头大就是道理。李玄都要给我论罪,只怕还不够资格,试问一个盗贼凭什么给另外一个盗贼定罪?他用的又是哪家的王法?” 秦素轻声道:“家父拒绝了儒门的辽王,就是不愿君臣有别。若是有朝一日,家父能够鼎故革新,自有新法。” “鼎故革新。”谢雉嗤笑一声,“干脆直接些,改朝换代。” 便在这时,秦清走入了此地:“谢师妹可谓一语中的。” 谢雉望向秦清,并不意外,问道:“不知秦师兄有何见教?” 秦清道:“太上道祖的原话是‘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亡有。绝伪弃虑,民复季子。’三绝三弃,本没有圣人、仁义。之所以会变成绝圣弃智,是因为儒道之争,后人增补上去的。既然说到儒道之争,我今天不说太上道祖和南华道君,也不说祖师杨朱,我用儒门亚圣的道理来回复谢师妹。” 谢雉道:“倒要洗耳恭听秦师兄高论。” 秦清说道:“亚圣说:‘民重、君轻、社稷次之。’武王伐帝辛,亚圣说:‘闻诛一匹夫矣,未闻弑君。’” 谢雉脸色一白。 秦清又道:“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第六十五章 赵姨娘 小年越来越近,距离封印落衙也越来越近。 过了小年,便是除夕夜和新春佳节。 许多事情还没有眉目,李玄都召开了一次客栈的例会,没有明说,只是委婉地表示,希望能在东海三仙岛过年。 上官莞和陆雁冰心中明白,于是加快了进度。虽然巫咸拒绝了她们,但她们还有慕容画和柳玉霜这两个帮手,前者熟悉朝廷官员,人脉广阔,后者可以动用牝女宗的势力,暗子众多。 她们锁定了柳凤磐,只是不能仅凭猜测就向李玄都汇报,还要抓到一些真凭实据才行。就算江湖人不那么讲究证据完整,可也不能完全没有证据,哪怕是个人证呢。 不过柳凤磐能身居高位,也是老奸巨猾,早有防备,整个刑部被经营得铁桶一般,当年的案卷不是丢失,就是虫蛀火烧,总之是不见了。当年经历了此事的老人也一个个暴毙身亡,有得急病死的,有失足落水的,有醉酒从马上掉下来摔死的,有背后中了八刀自尽身亡的,竟是谁也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柳逸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柳逸不会说,兰玄霜还没有得手。 谢雉大概也知道,可谢雉已经被押到了辽东。 陆雁冰本想向沈霜眉求助,结果沈霜眉因为一起案子出京办案去了,不用说,这也是柳凤磐的手笔。 不得不说,陆雁冰的确是有些小觑柳凤磐了,她在行院中重重打了刑部的脸面,包括赵五奇在内,都认为是口角之争引发的血案,刑部也的确理亏,可柳凤磐不这么看,他有一种直觉,陆雁冰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借题发挥。 在柳凤磐看来,陆雁冰是什么身份?清微宗弟子也好,曾经的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也罢,这都是次要的,关键身份是李玄都的师妹。换而言之,她是听李玄都号令行事,李玄都与张家兄妹交好更是人尽皆知。在这个时候,陆雁冰与刑部起了冲突,很难让他相信是个单纯的巧合。 不过柳凤磐也小觑了陆雁冰,他猜到了陆雁冰有帮手,却没有猜到陆雁冰背后的几名女子是这般无孔不入。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柳凤磐也不能只手遮天。 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尤其是身为一个男人,防得住刀枪剑戟,却很难防得住女子胭脂。 牝女宗正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天下间的美貌女子其实不在少数,只是大多数女子都寂寂无名,或者说名声只局限在一定的范围之内。秦素、苏云媗、宫官等人之所以名头极大,她们的相貌如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原因,关键在于她们的能力、身份、家世等等。 仅以相貌而言,沐青瓷、师横波等人并不逊于秦素,沐青瓷不怎么抛头露面也就罢了,师横波这种经常露面之人,名声也只是局限在帝京和直隶等地。反观秦素,甚至当年根本没有几个人见过秦素的真面目,秦素同样很少涉足江湖纷争,就因为她是秦清的独女,加之秦清的宠爱,秦大小姐的名号便不胫而走,传遍大江南北。 牝女宗信奉男子征服天下而女子征服男子的理念,麾下有许多这种名声不显的美貌女子,经过牝女宗的数代人辛苦经营,如同蛛网一般遍布整个王朝的中上层。所以对付牝女宗,不能去抽丝剥茧,而是要一击必中蛛网中心的蛛母以及蛛母周围的小蜘蛛们。 冷夫人便是这只蜘母,柳玉霜则是被李玄都指定的下任蛛母。 如今柳玉霜已经可以查阅大部分暗子的名单,不少帝党重臣都不能幸免,柳凤磐也不例外。 柳凤磐千算万算,也绝对料不到自己身旁的一房小妾竟然是牝女宗的暗子。 这不是冷夫人未卜先知,而是牝女宗向来就有下闲棋、广撒网的习惯,落子的时候不知道这枚棋子以后到底能发挥什么作用,也许会成为胜负手,也许到死仍旧是个无关轻重的闲子,不过十枚闲子中能有一枚棋子发挥出作用,就不算亏。 牝女宗在柳凤磐身旁安插棋子的时候,柳凤磐还只是个得了穆宗皇帝赏识的翰林学士,所以牝女宗当初不曾料到今日,只是例行公事,柳凤磐也不曾料到自己还未发迹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算计。 柳凤磐自从成为一部侍郎之后,就行事十分小心,不留下什么把柄,更不给人在自己府上安插眼线的机会,不过却不曾怀疑以前的家中老人,也算是百密一疏了。 不过还有个难题,柳凤磐治家极严,他的妻妾等闲不能出门,外人也不能进入内宅,想要见到这名暗子,却是有些困难。 思来想去,只能由上官莞出马,放下身架潜行,以她以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定能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夜幕深重,一身黑衣的上官莞好似一抹阴影,出现在尚书府外的一条小巷中。 不见上官莞如何动作,整个人化作没有厚度的影子,贴着墙壁掠入府中。这正是巫咸传授给她的“影之术”,上官莞初学乍练之下,还做不到截取山河之影为己用,不过可以截取自己的影子来伪装自己,换而言之,便是自己遁入自己的影子之中,人影位置互易。 府内也有高手坐镇,不知是公器私用,还是柳凤磐自己招募的,不过这些人修为只是寻常,根本无法发现上官莞的存在。 上官莞进入府中之后,并未到处游走,而是寻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重新现出身形,隐蔽于暗处,然后取出“天阳地阴烛龙印”,在一名丫鬟经过的时候,从“天阳地阴烛龙印”上射出一道若有若无的黑色虚线,将这丫鬟化作傀儡。 上官莞吩咐道:“去赵姨娘那边。” 丫鬟面容呆滞,仿佛木偶一般,依令行事。 上官莞则是遁入丫鬟的影子之中,若是仔细看去,丫鬟的影子与本人并非完全一致,有些“貌合神离”,而且要比其他人的影子更黑一些。 很快,丫鬟便来到赵姨娘的院子外,上官莞脱离丫鬟的影子,同时解除了“天阳地阴烛龙印”对丫鬟的控制。 丫鬟好似大梦初醒,先是茫然,然后发现自己来到了赵姨娘的院外,便有些惊疑不定,甚至是疑神疑鬼。 与此同时,上官莞已经进入到院中。 上官莞之所以不选择直接飞入其中,是因为朝廷和儒门都有规矩,帝京的内城上空严禁御风飞行,若是有人破例,很容易就会被发现,而且上官莞事先并不知道赵姨娘的具体位置,所以上官莞才会用这个法子潜入其中。 上官莞直接潜入到赵姨娘的卧房之中,显出身形。 不见她如何动作,卧房内外的丫鬟已经沉睡过去,正在床上假寐的赵姨娘没有睁开双眼,只是睫毛微微颤抖,表现得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没有丝毫破绽。 上官莞轻声开口道:“我是上官莞。” 赵姨娘猛地睁开双眼望向来人,有些不敢置信道:“上官姑娘?” 上官莞过去与冷夫人关系不错,多有来往,牝女宗弟子见过她的不在少数。 这位赵姨娘就是牝女宗布置的暗子,可谓是成也一个“早”字,败也一个“早”字。 牝女宗之所以能在柳凤磐身边无声无息地安置一枚暗子,关键原因是她们下手够早,早到那时候的柳凤磐都不觉得有人会算计自己,遇到艳遇便一口吃下,放在如今,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这么做的。 可也正因为下手早,当时柳凤磐只是小官,牝女宗不可能将沐青瓷、贝遥、魏清雨这样的女官送到他的身边,只是安插了个普通弟子。虽然这位牝女宗弟子也算姿色不俗,而且学过如何把握男人心思,甚至是伺候男人,但这么多年过去,尤其是柳凤磐水涨船高之后,喜新厌旧,宠爱不复从前。好在还没有失宠,一个月三十天,她最起码能有十天可以见到柳凤磐,并有五六天让柳凤磐在她的房中过夜, 上官莞取出柳玉霜的信交给赵姨娘,说道:“都在这上面了。” 赵姨娘不敢怠慢,接过信后先是确认真伪,然后飞快看完,最后将信放在蜡烛上烧掉。 “请上官姑娘吩咐。”赵姨娘低眉顺眼道。 上官莞道:“具体情况,你已经知道了,我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赵姨娘犹豫了一下,说道:“按照宗内规矩,我们要注意收集枕边人的把柄,用以日后要挟他们,柳凤磐行事谨慎小心,我只是在多年之前私藏了他的一封信,也许有用。” 上官莞微微眯眼,心中暗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轻声问道:“信呢?” 赵姨娘起身从床头的大柜子中翻出一个小盒子,上面挂着一把小巧锁头。赵姨娘也没用钥匙,而是直接将这把锁头扯断,打开盒子,取出其中的一本册子。 这册子乍看之下是本账册,不过其中暗藏夹层,赵姨娘的信便藏在夹层之中。 信上有些烧灼痕迹,想来是柳凤磐想要将其烧掉,不过被赵姨娘从火盆中救了回来。 赵姨娘将信交给上官莞,忍不住问道:“上官姑娘,我还要在这里苦熬多久?” 上官莞接过信,道:“用不了多久了,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待到府内大乱的时候,直接返回牝女宗。” 赵姨娘眼神一亮:“多谢上官姑娘提点。” 第六十六章 好戏开场 帝党与儒门息息相关,或者说所谓的帝党其实就是儒门的延伸。 如今几位隐士不得不亲自出面,白鹿先生负责小皇帝,紫燕山人便负责三法司和青鸾卫都督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紫燕山人是柳凤磐的顶头上司。 柳凤磐因为陆雁冰的事情,曾经向紫燕山人建言,捉拿陆雁冰,结果被紫燕山人否决。 原因很简单,只有四个字:“牵扯太大”。 一个陆雁冰当然不算什么,可她背后却牵扯到好些人,且不说陆雁冰最大的靠山李玄都,哪怕陆雁冰与李玄都没什么关系,她还是秦素的闺中密友,与上官莞等人交情不俗等等。如果陆雁冰真是殴帝三拳也就罢了,儒门为了朝廷脸面,不得不出手,还有个说法。如今只是死了个小官,还是主动挑衅李道虚、李玄都,儒门并不占理,再去强行出手,实在没有必要。 于是柳凤磐的打算落空,不过这也在柳凤磐的意料之中,他只是想要稍微试探下儒门的态度,然后再来决定自己的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既然隐士们靠不住,那他只能靠其他人。 柳凤磐离开衙门,刚刚回到府中,就察觉到几分不对劲。自己的小妾赵氏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神色有些僵硬。 “怎么了?”柳凤磐随口问道,“是不是又和夫人起争执了?” “妾身哪敢?”赵姨娘一边服侍柳凤磐脱下外面带着寒气的官袍,一边摇头说道。 柳凤磐见赵姨娘这般我见犹怜的模样,顺势将她搂在怀里,道:“那你是因为什么不高兴?” 赵姨娘闻言,收敛了笑容,脸上露出几分委屈来,靠在柳凤磐的肩膀上,幽幽道:“妾身、妾身嫁给老爷这么多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柳凤磐伸手在赵姨娘的胸脯上抓了一下,不以为意道:“我年轻时遇到过一个看相算命的江湖异人,他说我这辈子能大富大贵,代价就是子嗣艰难,二者不可得兼,也是强求不得。” 赵姨娘有些失望,小声说道:“妾身还想今晚好好伺候老爷。” 柳凤磐笑着说道:“那算命的先生说我子嗣艰难,可没说我就要绝后,就像种田,就算年景不好,也不能不播种子了,该种还得种。” 赵姨娘脸色通红,轻声道:“妾身可要加把劲,省得老爷把种子撒到别人的地里去。” 柳凤磐被她这话勾起了兴致:“把陈大人送我的那坛虎鞭酒拿来。” 赵姨娘抿嘴一笑,起身出去吩咐丫鬟准备摆饭。 待到两人吃罢饭,让人都收拾了,便回了卧房,此时虎鞭酒开始发挥效力,柳凤磐只觉得身上发热。 牝女宗弟子对于所谓的贞洁看得极淡,到了床榻之上,更是放得开,远胜寻常女子,这也是赵姨娘能不失宠的原因之一。 外面是寒冬腊月,屋内却春色满园,赵姨娘杏眼如饧,桃腮欲滴,让柳凤磐心中大动。 两人“交战”一处,柳凤磐大军既至,赵姨娘立时鸿沟失守,骊珠不存,继而被长驱直入。 如此周而复始数次,柳凤磐才翻身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 赵姨娘顾不得身上疲乏,起身收拾各种污迹。 柳凤磐喘息了几声,说道:“酒色是刮骨钢刀,古人诚不欺我,不知明早能否起来。” 赵姨娘好奇道:“妾身没记错的话,老爷明日不是休沐吗?” 柳凤磐已经闭上双眼,随口说道:“明日有场堂会,好些人都要过去,不能去晚了,记得叫我。” 赵姨娘目光一闪,在柳凤磐身旁缓缓躺下,轻声说道:“记下了。” 柳凤磐毕竟上了年纪,很快就沉沉睡去。 赵姨娘待到柳凤磐睡死之后,又悄悄起身。 …… 次日,梧桐楼中贵宾满座。 次辅大人梅盛林做东,清空了梧桐楼,在主楼大摆宴席,宴请贵客。能被邀请之人,皆是身居高位,而且大多都是帝党中人。 其中有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赵良庚,有户部尚书周春方,有左都御史霍四时,有左副都御使姚载道。还有通政使、礼部尚书、以及其他几部侍郎。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人身无官职,可身份却丝毫不逊于这些朝廷重臣,甚至更胜一筹。分别是社稷学宫大祭酒黄石元、金陵书院山主齐佛言、白鹿书院山主卢北渠、万象学宫大祭酒宁奇、隐士金蟾叟。 刚刚入阁的刑部尚书柳凤磐也在其中。 如今内阁五人,分别是赵良庚、梅盛林、周春方、霍四时、柳凤磐,虽然柳凤磐排在最末,但最为年轻,前途最远。 这种堂会,可以携带夫人。 比如作为主人的梅盛林便带了夫人慕容画,作为当年的帝京四大家之一,慕容画可谓是盛名在外,时隔多年重新露面,仍旧是光彩照人,不知引起多少人的追忆遐思。 柳凤磐没有携带夫人,对外的说法是夫人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实则是觉得自家夫人比不得慕容大家,望向慕容画的眼神也有些晦暗不明。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客人,道门宁忆,代表清平先生李玄都前来。 宁忆当年也是儒门弟子,大祭酒宁奇更是他的祖父,也算是半个自己人。 不过与宁忆一起来的并非是石无月,而是上官莞。这让许多消息灵通之人忍不住心生猜测,难道这位宁先生移情别恋了?不过看两人的模样和神态,又不像是爱侣,想来也是,宁忆和上官莞是清平先生李玄都的左膀右臂,哪有左膀右臂是一家人的道理? 今日堂会其实就是对“倒后”一战的总结,有些庆功宴的意思,所以邀请了儒道两家的魁首人物,只是龙老人不来,李玄都也不会来,只是由旁人代为出面。 堂会说白了便是看戏,当年四大家之首的袁飞雪是此道大家,享誉帝京。 诸位宾客入座之后,正中是一个戏台,先是一声清脆的檀板,接着小堂鼓敲响了,然后一阵悠扬的曲笛声传来。 在座众人,多是自江南而来,对这并不陌生。 果不其然,接下来就是坤伶正宗吴语的昆曲。 能在这北地帝京听到乡音,这让许多人脸上露出了笑意,暗道梅盛林是下了工夫的。 梅盛林却是望向自己的夫人慕容画,心中佩服,若不是这位贤内助,自己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便找到如此厉害的戏班子。 便在这时,坐在梅盛林旁边的卢北渠忍不住道:“这不像是戈阳腔,也不像是余姚腔,倒是奇了。” 慕容画微笑道:“卢山主是行家,这的确不是戈阳腔和余姚腔,也不是海盐腔,而是新昆腔。是那位金陵府的钱大家带人整理出来的,将南北曲合为一体,既可使南曲收音纯细,又可让北曲转无北气,哪怕是无大锣鼓,仍旧清丽悠远。原本南曲只有箫、管等乐器,钱大家又加了笛、笙、琴、琵琶等。钱大家叫它水磨腔,眼下也就江南那边的班子能唱。” 卢北渠忍不住道:“钱大家藏得倒是严实,我在江南的时候竟是没有听到半点风声,还是慕容大家的面子大。” 慕容画道:“倒是惭愧,蹉跎多年,一事无成,哪里敢与钱大家相提并论。” 金蟾叟忽然道:“我听说袁大家也在江南,恐怕不是钱大家的一己之功,袁大家也出力不少,甚至可居首功。” 慕容画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宁忆和上官莞坐在一处,宁忆正襟危坐,有些心事。上官莞以手托腮,好像已经沉浸在唱腔之中。 葱茏嘉秀,天水共悠悠。 鸭舫鹅船,合竹连梅绕翠楼。 芳渚径,客吟童吼;画廊轩,箫吹琴奏。 浪婆痴叟,逢场必舞红绡袖,讴句谁堪狂士俦? 上官莞的手指随着唱腔轻轻敲击椅子扶手,仄仄平平,平平仄仄。 坤伶的歌喉悠悠荡荡,婉转飘出了梧桐楼。 歌舞升平。 好似扳倒了一个后党,就是天下太平了。 宁忆轻叹了口气,望向坐在斜对面的祖父宁奇,他正在闭目养神,从脸上看不出什么。 宁忆又将目光转向旁边的一众重臣公卿们,或是闭目聆听,轻轻合着拍子;或是借着唱腔的遮挡,低声交谈。 宁忆摇了摇头,举起酒杯,微微晃动,酒杯中便荡漾起层层涟漪。 其实李玄都一开始是想请张鸾山代他出面的,毕竟从身份上来说,张鸾山这位大天师是道门中仅次于李玄都和秦清之人,也算是给足了儒门面子。 不过因为上官莞的请求,才临时换成了宁忆。因为张鸾山不是客栈之人,有些事情不好出面,还是自己人更方便。 李玄都没有具体过问上官莞的谋划,这是用人不疑,所以他同意了上官莞的要求。 宁忆也不好拒绝上官莞的请托,只是坐在此地,只觉得格格不入,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宁忆再去看那些儒门中人,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曾几何时,他也与这些人没什么两样,可不知不觉间,双方已经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想到这儿,宁忆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便在此时,上官莞忽然说道:“阁臣,好戏才要开场,你可不能醉。” 第六十七章 伸冤 腊月初三的帝京之变时,客栈上下是同步行动,不过现在收拾残局,便成了各部自行其是,哪怕宁忆担任着掌柜一职,也没有过问杂役这边的情况,所以同样不太清楚上官莞等人的想法和谋划。 宁忆听到上官莞的话后,不由问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上官莞收束声音成一线,确保只有宁忆能够听到,说道:“看到那位新晋的阁员没有?” “柳凤磐。”宁忆不动声色地扫过一眼,同样是束音成线。 上官莞道:“师兄让我们找出当年害死张白圭之人。” “你们怀疑是他?”宁忆问道。 “不是怀疑。”上官莞微微一笑,“是确定。” 宁忆也轻轻点头。 另一边,柳凤磐的心思没有放在戏台上,而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对于慕容画,他一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思,当年四大家名震帝京的时候,柳凤磐还没穿上一身红袍,只是个穷酸翰林,曾经有幸看过慕容画登台献艺,可惜那时候的他只是敬陪末座,根本没有上前说话的机会,只能远远看着慕容大家与几位王侯公卿谈笑风生。至于另外的苏怜蓉和钱锦儿,前者被晋王视作囊中之物,不容他人染指,后者则是出身世家大族,来帝京走的是夫人路线,根本不与男子接触。他更是连见都见不到。 时至今日,一切都不同了,四大家风流云散,袁飞雪、苏怜蓉不知所踪,钱锦儿回到了钱家,就连慕容画也嫁作他人妇。他不再是敬陪末座的穷酸翰林,而是一身红袍,位列台阁,那些曾经的王侯公卿,自尽的自尽,赐死的赐死,下狱的下狱,告老的告老,都是明日黄花了。 不过有一点没有变,慕容画还是对他爱答不理,只是与金蟾叟、卢北渠、齐佛言等人交谈,还是不把他放在眼中。或许在慕容画看来,所谓的帝党重臣仍旧比不过儒门中人,就好似同是一个门派的弟子,有人是内门弟子,有人只是外门弟子。 毫无疑问,帝党中人只是儒门的外门弟子,与隐士、大祭酒、山主们比起来,还是天壤之别。 想到此处,柳凤磐眼神晦暗。 慕容大家,慕容夫人,你不过是嫁给了一个有名无实的次辅而已,还是侧室扶正,算得了什么? 如今内阁五人,首辅赵良庚其实和杨吕一样,都是因为有用而被儒门接纳,周春方和霍四时则是帝党中人,唯有梅盛林根基最浅,不过是及时站队罢了,又讨好了皇帝。今日梅盛林做东,未尝没有趁机拉交情的意图。 换而言之,内阁五人中三人是新入内阁,赵良庚树大根深,若有选择一人离开内阁,只能是梅盛林。再者说了,从来都是次辅递补首辅,除非首辅、次辅全部罢官,很少有人能一步登上首辅之位,所以柳凤磐想要登阁拜相,首先要登上内阁次辅的位置,上头的人不下来,下面的人如何上去? 待到他成为内阁次辅,倒要看看这位慕容夫人如何自处。更进一步来说,若是他成为内阁首辅,而梅盛林不小心变成了阶下之囚,家眷发卖,这位慕容夫人又要如何自处?是跪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乃至于自荐枕席?还是也学那妇人一头撞死在刑部衙门的大门前? 便在此时,就听金蟾叟忽然说道:“我听闻慕容大家与清平先生也有交情?” “交情谈不上。”慕容画微微一笑,“不过是有几面之缘,清平先生风采卓绝,令人倾慕。” 梅盛林仍旧是面带微笑,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夫人当众称赞另一个男子,极为大度,当真是宰相肚量。 金蟾叟笑了一声:“可惜清平先生今日没有赴宴。” 卢北渠想起自己的女儿,若有所思。 唯有柳凤磐心头一跳。 若是不能解决当年留下的麻烦,什么内阁次辅、内阁首辅,都是镜花水月。难道他一辈子就做个普通阁员?要知道首辅才有票拟之权,做不了首辅,阁员与普通尚书的区别也不是大到无法弥补的地步。 想到这里,柳凤磐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代表李玄都前来的宁忆,以及坐在宁忆身旁的上官莞。 柳凤磐是知道宁忆的,如果没有当年的变故,宁忆多半就是金榜题名,进士及第,出仕为官。先在翰林院,然后任一部主事,再外放几任,升为地方三司的主官,考评优异,回京任一部侍郎。以侍郎之尊的第二次外放,便是真正的封疆大吏,要么是一州巡抚,要么是两州总督。在地方上干上几年,若是功勋卓著、政绩斐然,便能以督抚之尊重回帝京,出任一部尚书,又因为是进士翰林出身,登阁拜相也在情理之中,正应了宁忆的表字“阁臣”。 可一场变故,让宁忆的人生轨迹就此发生巨大变化,功名没有了,仕途没有了,有家难回不说,就连儒门弟子都不算了。十年的起起伏伏,竟然成了道门中人。也许是福祸相依的缘故,宁忆在道门中的位置也是不断水涨船高,从牝女宗的大客卿到太平宗的大客卿,随着李玄都有望登顶道门大掌教之位,宁忆作为李玄都的倚重之人,地位已然不逊于一宗之主,足以与山主、大祭酒平起平坐。 至于上官莞,柳凤磐并不是十分熟悉,只是隐约听说过此人,原本是地师的弟子,在地师飞升之后,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道统,上官莞也随之为李玄都效力,只是不经常露面。此女与宁忆就好像一阴一阳,宁忆站在明面上,她便身处暗中,不知为何这次为何会公开现身。 就在此时,上官莞察觉到了柳凤磐的目光注视,转头望来。 柳凤磐刚一接触上官莞的视线,便生出心惊肉跳之感,背后发寒,赶忙移开视线。 平心而论,上官莞容貌不差,只是修炼的功法阴阳失衡,阴气过重,而她本就是偏阴的女子之身,使得她整个人的气态十分阴郁,再加上肤色雪白,的确不似人间之活人,倒像是幽冥阴司之阴神。 上官莞收回视线,望向戏台。 此时一折戏已经渐至尾声,忽然又有一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今日梧桐楼高朋满座,自然守备森严,来人能畅通无阻地进来,便是极大的蹊跷。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来人,不算是生面孔,在座的大多数人都认识,只是不明白这位不请自来的用意是什么。 柳凤磐也注意到了来人,脸色微变,端着酒杯的右手一颤,险些将手中酒杯掉落在地,可就算如此,还是洒出好些酒水,湿了手指。 作为本地的主人的梅盛林示意戏班暂且退下,正要说话,就听身旁的夫人慕容画已经提前一步开口道:“不知五先生莅临梧桐楼,有何贵干?” 来人正是陆雁冰,她来做什么,慕容画当然是明知故问,这就像一唱一和,得有个从旁搭话接茬的,才能说下去。 陆雁冰环顾四周,说道:“今日贵客满堂,都是享有盛名的名士公卿,小女子今日前来,是有冤情要伸。” 左都御史霍四时说道:“五先生要伸冤,可以写好状纸,递到都察院去。这里不是衙门,不是伸冤的地方。” 陆雁冰摇头道:“都察院伸张不了的我的冤情。” 霍四时脸色一沉,问道:“到底是什么冤情?” 从陆雁冰现身的那一刻起,柳凤磐就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缓缓下沉,此时听陆雁冰提到“冤情”二字,更是紧张到了极点。 陆雁冰答非所问道:“在座的诸位,也许有些已经听说,也许有些还没有听说,前几天就有人去都察院伸冤,结果都察院把责任推给了刑部,最后使得那妇人一头撞死在了刑部大门前。诸位说,这样的都察院还能让人相信吗?” 霍四时脸色难看,有心开口大声斥责,又忌惮陆雁冰的身份,换成其他一个无知妇人,他早就让人叉出去了,哪里会说这些废话。 便在这时,黄石元开口了:“冰雁,你说都察院伸张不了你的冤情,那你打算让谁来给你伸冤?是皇帝陛下?还是清平先生?” 李道虚与黄石元算是多年的交情,陆雁冰对待黄石元便没有那么放肆,微微欠身,说道:“大祭酒问的是,我今日前来,便是请诸公明辨是非,为民做主。” “好一个为民做主。”齐佛言略带玩笑道,“你这顶帽子太大,只怕我们担当不起。” “担当得起。”陆雁冰笑眯眯道,“亚圣云:‘民贵君轻,社稷次之。’俗语有云:‘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为民做主之事,诸公推脱不得。” 黄石元和齐佛言对视一眼,心知这是被架住了,任谁也不能当面反驳亚圣的话语,不管官员心里是怎么想的,嘴上一定是百姓放在第一位的。 黄石元道:“那好,你到底有什么冤情,赶紧道来。” “多谢大祭酒。”陆雁冰又向门外道,“你们进来吧,有什么冤情,向诸位老先生如实道来。” 话音落下,胡方和胡圆兄妹二人在宋竹和柳玉霜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第六十八章 绝命书 黄石元问道:“这两个孩子是什么人?” 陆雁冰答道:“这兄妹二人是那日撞死在刑部大门前的妇人的遗孤。” 黄石元点了点头,齐佛言、卢北渠、宁奇等人脸色平静, 因为此事与他们无关,唯有柳凤磐和霍四时脸色沉重,因为他们二人就是当事之人。 陆雁冰来到兄妹二人的身旁,柔声说道:“今天在座之人都是能为你们做主之人,你们有什么冤情,全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要害怕。” 哥哥胡方重重地点了点头,很有男子气概,像模像样地向在座之人行礼之后,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不得不说,胡方虽然年纪不大,但颇有静气,面对如此多儒门大人物,竟然是半点也不怯场,口齿清晰,从自己父亲出仕为官讲起,为官如何,因何下狱,母亲又是如何变卖家产四下奔走疏通关系,万念俱灰之下一头撞死在刑部大门之前,刑部又派人捉拿自己兄妹,一直到陆雁冰如何救下了他们。 胡方说完之后,带着妹妹跪倒在地,狠狠磕头,哽咽道:“还请各位老爷明鉴。” 黄石元和齐佛言对视一眼,齐佛言沉吟道:“此事却是牵扯到都察院和刑部,不知柳尚书和霍中丞如何看?” 方才霍四时已经说话,此时柳凤磐便不得不开口表态了:“此事……的确是处置不当,只是五先生无辜杀我刑部官员,也该有个交代才是。” 陆雁冰道:“有这个必要吗?” 柳凤磐沉声道:“当然有这个必要。” 陆雁冰冷哼一声:“那个什么员外郎大放厥词,说帝京自有规矩,若是不守规矩,便是家师和家兄也要滚出帝京城,我一时气不过,愤而杀人。” 金蟾叟出声道:“此言虽然措辞不当,但道理没错,无论是谁,都要守规矩的。五先生愤而杀人,似乎不太妥当。” 陆雁冰呵呵一笑:“当然要守规矩,只是不知是谁的规矩?若是朝廷的律法,那当年的太医院之事,几位皇帝到底是怎么驾崩的,我们可要好好说道说道了,看看是不是合乎规矩。” 金蟾叟眯起双眼。 柳凤磐毕竟年轻,许多密辛并不知情,此时闻听此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环顾左右。 诸位儒门大人物皆是不动声色,并不惊讶,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陆雁冰的其心可诛。 直到这一刻,柳凤磐才恍然明白帝党中人和儒门的区别到底在什么地方。 陆雁冰道:“无论是谁都要守规矩,这个‘谁’是不是只针对旁人?如果是,这样的规矩不守也罢。如果不是,请问儒门中人滚出帝京了吗?” 金蟾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此地不是三法司,今日也不是议论五先生的事情。既然是说这对兄妹的冤情,柳尚书,你给个说法吧。” 柳凤磐沉默了。 这个案子是他亲自裁定的,若是翻案,他便脱不开干系,也要承担责任。 宁忆望向柳凤磐,道:“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柳尚书?” 柳凤磐终于开口道:“仅凭这兄妹的一面之词便要翻案,未免太过儿戏。” 陆雁冰淡笑道:“三法司的规矩,我懂。谁也没说要翻案,只是重新审理,看看有没有疏漏错误之处。” 柳凤磐道:“若仅仅是重新审理,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两点要提前说明。一则要当今陛下亲自许可,二则是按照律法,不管军民与否,冤情如何,这叩阍之人都是要流千里的。” 陆雁冰冷笑一声:“柳大人真是半步不肯退让。” 柳凤磐凛然道:“事关律法,马虎不得。” 便在这时,上官莞抚掌道:“这是从哪里来的青天大老爷?” 任谁也能听出上官莞的讥讽之意。 柳凤磐猛地望向上官莞,因为恼怒的缘故,甚至忘记了上官莞的可怕。 上官莞不疾不徐道:“我听说,做官的人,总是嘴上说得好听,做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既然柳尚书这般维护律法,正好我也有一纸冤状,不知柳尚书接不接?” 柳凤磐忽然意识到,今日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圈套之中,陆雁冰和上官莞出现在此地并非巧合。 柳凤磐没有回复上官莞,下意识地望向今日做东的慕容画。 只见慕容画巧笑嫣然,仪态端庄。 上官莞从袖中取出一封带有焦痕的信,说道:“这不是最近发生的冤案,而是一桩六年前的冤案,如今是天宝八载,也就是天宝二年的时候。” 此言一出,不仅是柳凤磐,其他人也都知道上官莞到底要说什么了。 “当时的柳尚书还是刑部侍郎,而我手中的这封信则是天宝二年的时候由宫中内官罗九功写给当时的柳侍郎的,信中说的是罗九功向柳侍郎索贿一事。”上官莞望向柳凤磐,“不知柳尚书可有话说?” 柳凤磐闻听此言,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罗九功索贿,并非自己贿求罗九功为内援,无甚可怕,于是道:“宦官贪婪无度,向本官索贿也在情理之中,何来冤案?再者说了,此信真伪,也是难说。” 上官莞道:“我拿到这封信之后,有一点想不明白,罗九功为何偏偏向柳尚书索贿呢?正所谓无功不受禄,罗九功身为当年的司礼监秉笔之一,总不会平白无故地索贿。” 上官莞微微一顿:“天宝五年,罗九功病故,已经死无对证,其实这封信是真是假也无所谓了,因为我又派人去见了罗九功的后人,从他们那里拿到了许多其他信件。” 柳凤磐脸色微变。 上官莞笑道:“柳尚书很吃惊?你分明已经派人杀了罗九功的侄子。可你却忘了,宦官除了侄子之外还喜欢收义子干儿,罗九功最终还是将这些东西交给了自己的干儿子,他的干儿子也是宦官,住在宫中,想来柳尚书的手还伸不到宫里去。” 卢北渠问道:“不知上官姑娘又是怎么拿到的?” 上官莞若有所指道:“儒门能做到的事情,道门未必能够做到,可找个宦官总不是什么难事。” 卢北渠听出上官莞话中暗指儒门在宫中的种种手段,便也闭口不言。 上官莞又取出一封信:“罗公公把这些来往信件全都保存了下来,想来是为了当作把柄,可惜罗公公还未用上这些把柄就已经一命呜呼,其中就有柳尚书的,不知柳尚书想不想听?” 柳凤磐脸色涨红,喝道:“你血口喷人!我从未给罗公公写过什么信,这些所谓的来往信件定是伪造,你拿这些假信来污蔑我,到底意欲何为?” 上官莞不为所动,直接展开信读道:“罗老师傅尊鉴:晚生以为,张犯白圭,乃张肃卿之长子,若不从严惩办,何以震慑张氏余党而儆效尤?晚生将其关押于刑部大牢之中,几番拷打,嫌犯抵死不从,今令其随从亲信、其他嫌犯等指证确实,毋庸再行审讯即行就地正法,不准任其狡饰,其家人、随从亲信分别惩办,亦是就地正法。至盼及时示下,以匡不逮,无任感祷。柳凤磐。” 柳凤磐身子一颤,仍旧大声道:“污蔑,污蔑!我从未写过此信,此信定是伪造。” 说罢,他又向儒门众人连连拱手作揖:“还请诸公明鉴,还我公道。” 儒门众人个个脸色凝重,无人答复。 上官莞冷冷一笑:“此外,我还找到了一封绝命书,不知柳尚书想不想听?” 柳凤磐浑身颤抖,指着上官莞怒喝道:“贱人,我与你有何冤仇,你竟如此构陷于我,意图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上官莞无动于衷,望向宁忆,说道:“这封绝命书,还是请宁先生来读吧。” 宁忆起身从上官莞手中接过绝命书,目光扫过,脸色渐渐变得凝重,缓缓读道:“呜呼,天道无知,似失好生之德,人心难测,罔恤尽瘁之忠。叹解网之无人,嗟缧绁之非罪,虽陈百喙,究莫释夫讥谗,惟誓一死,以申鸣其冤郁。窃先公以甘盘旧眷,简在密勿,其十年辅理之功,唯期奠天下于磐石,既不求誉,亦不恤毁,致有今日之祸;而白圭以长嗣,罹兹闵凶,何敢爱身命而寂无一言也。” 柳凤磐闻听宁忆之声,眼前一花,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满身血迹的年轻人,不由脸色苍白,嘴唇发抖。 宁忆继续读道:“……云‘从则已,不从则奉天命行事!’恐吓之言,令人胆落……可怜身名灰灭,骨肉星散,且虑会审之时,罗织锻炼,皆不可测,人非木石,岂能堪此!今幽囚仓室,风雨萧条,青草鸣蛙,实助余之悲悼耳。故告之天地神明,决一瞑而万世不愧。暖乎,人孰不贪生畏死,而白圭遭时如此,度后日决无生路……” “……十二日会审,逼勒扳诬,慑以非刑,颐指气使,听其死生,皆由含沙以架奇祸,载鬼以起大狱,此古今宇宙稀有之事……柳侍郎,活阎罗!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如得其情,则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酷烈!三尺童子亦皆知而怜之,今不得已,以死明心。” “呜呼,炯矣黄炉之火,黯如黑水之津,朝露溘然,生平已矣,宁不悲哉!今张家事已完结矣,愿衮衮诸公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 上官莞背负双手,盯着柳凤磐:“好一个活阎罗,好一个‘从则已,不从则奉天命行事’。” 满堂皆是沉默不语。 第六十九章 杀人偿命 今日之事,无论结局如何,柳凤磐的仕途都已经毁了一半。 道理也很简单,且不说对错是非,柳凤磐不能压住此事,闹到了明面上,便会给儒门中人一个能力不足的印象,继而得出不能担当大任的结论,那么他也就止步于此了。 柳凤磐如何不明白这一点,可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如何保住性命。因为上官莞和陆雁冰这些人摆出这样的阵仗,显然不是为了让他罢官了事,而是要杀人的。 陆雁冰掰着手指算道:“草菅人命,罔顾王法,私通内宦,挟私报复,杀人灭口,这是多少罪名?该当一斩了吧。” 柳凤磐面无人色,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金蟾叟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齐佛言、卢北渠默不作声,作壁上观。 黄石元、宁奇则是默默斟酌利弊。 作为主人的梅盛林本想开口打个圆场,不过看到慕容画对他微微摇头,瞬间心知肚明,不再去多此一举。 宁忆放下手中的绝命书,沉声说道:“这封绝命书的主人是已故首辅张肃卿的长子张白圭。儒门曾经承诺过,要为四大臣平反冤狱,那么四大臣的家人也该平反才是。” 金蟾叟不得不说道:“的确如此。” 上官莞举起手中的信:“柳尚书,我想你该解释下这封信,都说如今是众正盈朝,你身为心学理学之臣,为何会与后党之人勾结?又为何甘愿充当后党之人残害忠良的屠刀刽子手?” 此言一出,霍四时、周春方等人也不好开口说话了。 如今正是清算后党的关键时刻,谁也不敢沾上一个“后”字,这便是清流帝党口中的“汉贼不两立”,若是私通后党,任你是帝党的中流砥柱,也要应声而倒。 对于帝党来说,虽然陆雁冰列举的那些罪名听着吓人,也的确触犯了大魏律法,但其实可以慢慢计较,算不得什么大过,只能说是行事不慎,最多就是自罚三杯。反而是私通后党中人,虽然没有触犯任何大魏律法,但唯独这一点不能慢慢计较,是天大的过错,要万劫不复。 这才是上官莞的诛心之处。 柳凤磐如何不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根本就想过从信的内容上辩解,而是一口咬死了信是假的,整件事都是子虚乌有。 柳凤磐定了定心神,大声道:“本就是尔等为了构陷于我而伪造的信件,子虚乌有之事,我解释什么?” 上官莞冷笑一声:“那好,在座诸位老先生都是学识渊博之人,也都是书法大家,就让他们看看,这到底是我让人模仿的笔迹,还是你亲笔写的!” 柳凤磐死不松口:“天下间奇人异士不在少数,找出一个模仿笔迹能够以假乱真之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便在这时,陆雁冰取出了一本卷宗,说道:“柳尚书说此信是假的,那就请柳尚书解释一下, 青鸾卫都督府的卷宗上白纸黑字写着张家人被移交到了刑部大牢,那么张家人去了哪里?总不能青鸾卫都督府的卷宗也是我们伪造的,凡是不利于柳尚书的证据都是伪造的。” 上官莞又拍了拍手,最近刚回帝京不久的的徐十三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堆卷宗:“这才是我们自己写的卷宗,不过无关四大臣,只是记录了最近的几起凶案,因为时间仓促,我们只是查明了四起。包括一名天宝二年的刑部狱卒、罗公公的侄子、一名告老还乡的刑部主事,还有一个从刑部调任到吏部的员外郎。这四人都是死于非命,看似是意外,实则大有蹊跷。” 上官莞道:“有蹊跷,三法司不管,五城兵马司不管,顺天府也不管,那我们只好急公好义一回,管上一管。” 徐十三接着说道:“虽然皂阁宗已经覆灭,但最近这段时日恰好有部分皂阁宗弟子重回北邙山,我们急调了几名皂阁宗弟子入京,查验尸首,果然发现了不对,这些人其实是被人毒杀。我们又请教唐家堡之人,方才知道这是一种很罕见的奇毒,名为‘化雪霜’,出自朝廷,毒发之后外表并无异常,就好似暴病而亡,可内脏却已经化作霜雪,许多宗室重臣暴病身亡便是用了此毒。这就奇了,这些人都算不得什么大人物,谁会用宗室重臣专用的‘化雪霜’来毒杀他们?于是我们循着这条线找到了下毒之人,下毒之人供认不讳,说是受了‘柳翁’的指使,不知柳尚书可有见教?” 上官莞望向柳凤磐:“验尸的记录和查案的记录都在这里,证人证言物证等一应俱全,不知柳尚书想不想看?” 柳凤磐脸色灰白,想要开口,却只发出“嗬嗬”的声音。 陆雁冰呵呵一笑:“刑部破不了的案子,我们来破,刑部不敢管的事情,我们来管。不过我们都是些江湖草莽,不懂得规矩和程序,私自发掘他人墓穴更是于情于理不合,可是话说回来,如果这些不幸身死之人在天有灵,看到我们帮他们找出真凶,定会谅解我们。” 金蟾叟猛地站起身来,大喝道:“柳凤磐,你罪大恶极!” 因为金蟾叟用上了修为的缘故,这一声当真如雷震一般,柳凤磐身子一晃,本是站着,变成了跪着,双手撑地,而且脸色苍白,不断有汗珠滴落。 金蟾叟望向上官莞,沉声说道:“多谢上官姑娘为我们揪出了这个害群之马,我们定当严肃处置,给上官姑娘一个交代。” 不等上官莞回应,金蟾叟又望向两位大祭酒和两位山主,问道:“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黄石元、宁奇、齐佛言、卢北渠等人不管如何想,此时都不好在外人的面前驳了金蟾叟的面子,而且金蟾叟所言也没什么不对,便点头应了下来。 “且慢!”上官莞一抬手。 金蟾叟望向上官莞,淡淡问道:“上官姑娘还有要补充的地方?” 上官莞道:“阁下就这么把人带走了?” 金蟾叟眯起双眼:“儒门的人由儒门来处置,合情合理,难道上官姑娘有什么异议?还是道门想要越俎代庖?” 上官莞道:“道门不想越界,只是杀人偿命乃天经地义的道理,我们是苦主,柳凤磐似乎应该交由我们来处置。” 金蟾叟冷冷道:“什么苦主?就算柳凤磐当真谋害了张白圭等张家人,张白圭也是我们儒门弟子,该由我们儒门处置。” “非也非也。”陆雁冰接言道,“隐士此言差矣,儒门说‘天、地、君、亲、师’,‘亲’在‘师’前,所以论师承之前还要叙亲谊,虽说张白圭是儒门弟子,但我们说的这个苦主却是张家人。” 金蟾叟想起一事,脸色变得不大好看。 卢北渠更是先一步想到,开口道:“是张白昼。” 上官莞道:“正是,前些时日,我曾陪他拜访诸位老先生,诸位应该有印象才对。” 梅盛林点头道:“有印象,张相后人。” 这个时候,又有两人并肩走入此地。 一人身穿白袍,绣有三朵莲花,腰间悬有长剑。 在他身旁是个少年人,同样是一身白衣,身后背负长剑。 见到此二人之后,柳凤磐顿时面如死灰。 道门中人则是纷纷行礼。 其余的儒门中人和帝党重臣犹豫了片刻之后,也纷纷站起身来,表示恭敬。 虽然来人很年轻,算是众多儒门中人的晚辈,但儒门的规矩却是“君”在其他之前,仅次于天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年轻人正是道门的“君”,要高于一宗之主和众多大祭酒、山主。 金蟾叟脸色难看,嘴唇微微颤抖。 这不是金蟾叟第一次见到此人,可相较于以前,此人腰间所悬的佩剑,却是让他感到胆寒绝望。 清平先生李玄都,身兼地师和李道虚两人传承,也就是身怀两大仙物,哪怕如今李玄都伤势未愈,也没人敢说能稳胜于他。 按照道理来说,未曾跻身元婴妙境的李玄都本不该如此势大。 无奈地师徐无鬼飞升,大剑仙李道虚飞升,老天师张静修也飞升了。 三人在世的时候,互相牵制,帝京城反而高枕无忧,可三人陆续飞升之后,儒门就只能亲自面对李玄都了。 曾经有人觉得李玄都过刚易折,可现在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如果李玄都不曾被折断,那岂不是无坚不摧? 宁忆来到李玄都身旁,将张白圭的绝命书交到李玄都手中。 李玄都拿在手中,逐字逐句地看完。 整个过程,无一人出声,无一人有动作,皆是安静不动,等着李玄都看完。 李玄都看完之后,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其心中所想,然后他将绝命书交给了身旁的张白昼,轻声道:“记住这上面的话,记住那些无辜枉死之人。” 张白昼珍而重之地接过大哥的绝命书,双目赤红,重重点头。 李玄都望向金蟾叟。 一瞬间,金蟾叟体内气机如沸水翻滚,气血流转发出流淌声音,甚至他的衣衫都微微荡漾。 李玄都不曾触碰腰间佩剑,只是开口道:“我想带走此人。” 刹那之间。 天人造化境的金蟾叟感觉到莫大压力。 仿佛行走在戈壁之上,遇到了接天连地的巨大龙卷,就连抬头也十分艰难。 当他好不容易抬头望去,又好似是眼前世间唯有李玄都一人。 第七十章 埋尸地 金蟾叟并非坐井观天之辈,不知见过了多少大风大浪,甚至经历过宁王之乱,故而这么多年,也算是见识过许多高手。 金蟾叟自认这辈子见过的高手中,必然是老师心学圣人居于首位,只是当时自己太过年轻,境界修为太低,不能明白老师到底是怎样的厉害。待到他修为有成之后,老师已经离世,而他直面过的高手中,除了师兄龙老人之外,还有三名长生之人,分别是龙门府酒馆中的秦清,万象学宫中的李道虚,以及今日的李玄都的。 面对他们,金蟾叟各有感触。李道虚无疑是修为最高,却谈不上最为可怖,因为面对李道虚的时候,并非金蟾叟一人,还有宋政与其他隐士在侧,他只是围攻李道虚的众人之一。与秦清偶遇时,就只有金蟾叟一人,不过那时候的秦清还未完全跻身长生境,还在脱胎换骨的病重期,只是让他如履薄冰,却没能让他这般绝望。现在直面李玄都,终于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作“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金蟾叟不说话。 李玄都便开口说道:“证据摆在面前,这是朝廷的规矩,现在该讲江湖的规矩了。” 刹那之间,金蟾叟竟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三步。 满头冷汗,脸色苍白。 最少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联手,才有与长生之人一战的资格,仅仅是一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根本无法抗衡长生之人,就好似少年人遇到了成年男子,经不住三招两式。 虽说有黄石元、齐佛言、宁奇、卢北渠等人在场,可道门那边也有宁忆、上官莞在侧,这些大祭酒、山主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在柳凤磐的眼中,这位儒门隐士一步退,步步退,就好似一个人迎着强烈罡风向前走去,结果被风吹得连连后退。 偏偏柳凤磐一无所觉,这就是十分诡异。 殊不知这是天地共鸣的缘故,地仙一道讲究天人合一,天人境也好,长生境也罢,都是天人合一,与天地共鸣,所以李玄都的气势,只有达到这个境界的人才能感受到,达不到此境界之人便一无所觉。 金蟾叟一退再退之后,竟是退到了自己的座位旁边,然后摔回到座位上,喘息不定。 李玄都以气势逼退金蟾叟后,望向柳凤磐,上下打量着此人。 柳凤磐浑身发冷,四肢又有些发软。 这就是李玄都吗? 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到让帝京诸公为之胆寒的清平先生吗? 只是他没有从李玄都的目光中看出太多的杀意,也没有体会到什么压迫窒息的感觉,似乎与当今的皇帝陛下也没什么区别,可偏偏今日在场之人,畏惧此人更胜过畏惧皇帝。 反而是站在李玄都的张白昼,目光更为凶狠,毫不掩饰其中杀意,当真是恨不能啖自己之血肉。 李玄都收回目光,对跟在自己身旁的张白昼说道:“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仇恨会给我们持之以恒的动力,但是你要清楚一件事,是你驾驭仇恨,而不是让仇恨来主导你的言行。你如果被仇恨蒙蔽了理智,那就很难报仇了。其实说白了,你在及冠成人之后,就该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仅仅是仇恨,还有愤怒、欢喜等等,凡事都要有度,过犹不及。” 张白昼闻听此言,深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心境。 很显然,如今的李玄都便是在驾驭仇恨,而不是被仇恨所驱使,所以他的目光中并无那种大仇得报的喜悦,倒是显得十分平静。 李玄都这才对柳凤磐道:“柳凤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若是你能证明自己无辜,我可以向你赔情赔罪。” 陆雁冰嘿然道:“若是你真能让我师兄给你低头赔情,只怕皇帝陛下会赏你做首辅哩,这可是天大的便宜。只不过你能自证清白吗?不对,你根本没有清白可言,应该是你能在我师兄的法眼前混淆黑白吗?” 柳凤磐很想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可是看到徐十三和陆雁冰手中的卷宗,上官莞手中的信件,以及张白昼手中的绝命书,最终还是颓然地没有开口。 李玄都没有多言,转身离去。 张白昼上前一把抓住柳凤磐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跟在李玄都身后。 李玄都一走,道门中人也随之退去,包括陆雁冰、徐十三、柳玉霜,以及宋竹和胡氏兄妹。不过上官莞和宁忆没有离去,仍旧留在此地,毕竟他们是来赴宴的。 几位儒门中人本来想要就此离去,见此情景,也只好继续坐了下来。慕容画向身旁的侍从吩咐了一句,示意重新开戏。 不一会儿,梧桐楼中又响起了丝竹之声和咿咿呀呀的唱腔。 李玄都离开梧桐楼后,外面已经备好了马车,李玄都当先登上马车,张白昼抓着柳凤磐紧随其后。 其他人早有分工,各行其是。柳玉霜负责把宋竹和胡氏兄妹送回玉盈观,而徐十三则负责为李玄都驾车,最后陆雁冰也登上了李玄都所在的马车。 车厢中总共有四人:李玄都、张白昼、柳凤磐、陆雁冰。 李玄都没有说话,张白昼直接喝问道:“尸骨在哪?” 柳凤磐已经认命,闭上双眼,不言不语。 陆雁冰冷笑一声:“我在青鸾卫都督府的时候,听说过很多事迹,世宗年间,有大臣遭到严刑拷打,十根手指被折断,腿骨被夹碎,腿肉被打烂,一片血肉模糊,因为狱中阴冷潮湿,又不曾包扎伤口,伤口很快便化脓腐烂,此人竟然用碎碗瓷片刮去腐肉,就是狱卒都大感可怖。我虽然不曾亲眼所见,但也十分佩服这样的忠正之臣,只是不知柳尚书是否有这样的气节和骨气?” 柳凤磐还是不说话,不过呼吸明显急促几分,显示出其内心并不平静。 陆雁冰又道:“我却是忘了,阁下这等揣摩上意、迎合上意之人还有什么气节可言!那么,阁下的骨气如何?经得起我的几下‘推拿’吗?” 说话间,陆雁冰已经伸手按住柳凤磐的肩膀,五指如勾,然后稍稍发力。 一瞬间,柳凤磐便脸色雪白,表情扭曲狰狞,虽然他想强忍住不发出任何声音,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只是坚持了一眨眼的工夫,便惨叫出声。 陆雁冰松开五指,又捏住了他的一条胳膊,问道:“柳尚书想好了吗?” 虽然柳凤磐和柳逸都姓柳,面对的是同样的处境,可两人却大有区别,柳逸是真正可以做到抵死不开口,逼得兰玄霜要亲自出手,甚至还要请巫咸出面,而柳凤磐不必巫咸出手,也不必兰玄霜出手,只要一个陆雁冰就够了。 柳凤磐多年养尊处优,几时受过这样的苦楚?看到陆雁冰脸上的笑容,只觉得心胆俱寒,肝胆俱裂,开口道:“就、就在刑部大牢。” 李玄都吩咐道:“去刑部大牢。” 徐十三立刻驾车往刑部大牢方向行去。 大魏驱逐金帐而立国,自称天朝,皇帝是为天子,官军是为天兵,钦差是为天使,旨意是为天命。这也是张白圭在绝命书中所说的“不从奉天命行事”,并非是天命所归的天命,而是天子的旨意。 在这种情况下,刑部大牢也被称为天牢,位于承天门和大魏门西侧,距离刑部衙门不远。 大魏初年恢复大晋旧制,在朝廷仍设大理寺,犹置刑具、牢狱。太祖皇帝罢除丞相之后,六部地位提高,权归六部,由刑部主掌审判、刑狱,下设直属监,而大理寺则掌复核驳正,不再设狱。刑部监由刑部司狱司管辖,司狱六人,从九品。 当李玄都的马车来到刑部大牢门前的时候,立时有狱卒上前盘问,不过当他们看到下车的柳凤磐后,纷纷行礼,口称尚书大人。 柳凤磐深知李玄都可以在金蟾叟等一众儒门中人面前将自己带走,这些狱卒也是无济于事,干脆是绝了喊叫的心思,领着李玄都等人进了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的格局与青鸾卫都督府的昭狱相差不大,位于地下一丈,常年不见日光,阴暗潮湿,人关在里面,就是不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四面石墙,满地石面,顶上石板,都是一色的花岗岩铺砌而成,坚固无比。 地面上方,除了司狱司的办公衙署之外,多是大片空地,既有校场,也有一个小型的刑场,有别于西市。 大魏的刑场名为“西市”,位于内城,有东西两个入口,各立牌楼。因为存在两种不同的刑法,即杀与剐,故而也分在了两处。被杀的在西边的牌楼下,而被剐的则在东边的牌楼下。凡刑人于市,有青鸾卫、理刑官、刑部主事、监察御史及宛大两县正官在场,处决之后,大兴县领身投漏泽园,宛平县领首贮库,使其死后也不得全尸。 除了斩刑之外,还有绞监候和绞立决,也就是留个全尸,通常就是在这处刑场行刑。 只见刑场正中位置立着一个高高的绞架,一个绳套在风中悠悠荡荡。 第七十一章 报仇 一行人来到刑场,陆雁冰催促着柳凤磐赶紧指认埋尸地点。 柳凤磐伸手指了指刑场的西南角落,然后便闭上了眼。 六名司狱只是远远站着,谁也不敢上前。 陆雁冰转过身来,一指一众狱卒,喝道:“你们过来。” 狱卒们怔了一下,不敢怠慢,走上前来,为首的司狱点头哈腰道:“不知贵人什么吩咐?” 他们不认得陆雁冰,只是见陆雁冰衣着华贵,气态不俗,而且对尚书大人也不怎么恭敬,于是便想当然地以为陆雁冰出身宗室,是位贵人。 陆雁冰先是取出两张银票,一张五百两面额,一张一百两面额,然后指了指刑场的西南角,说道:“找些铁锨铁锹,把这个地方给我挖开,挖的时候要小心一些,若是损坏了下面埋着的尸骨,你们就自己把自己关到刑部大牢里。若是差事办得好,这六百两银子,就是赏钱。” 司狱头目面带苦色,因为听到“尸首”二字,便知道有人命官司,谁也不想牵扯进来。只是陆雁冰根本不容他们拒绝,而且对于这些小吏而言,六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六人均分,每人能拿到一百两银子,就算刑部牢头能从犯人家属手中拿到些银子,一年下来也就是百八十两,谁又会嫌钱多? 赏罚并下,六人很快便带着铁锹、铁锨挖掘起来。 另一边,徐十三已经通知了客栈的伙计,让他们准备好棺椁用马车运来。 很快,便有人挖掘到了尸首,因为时间太长的缘故,尸体已经化作白骨。 陆雁冰立时上前查看,确认之后吩咐六人不要着急,慢慢挖出尸骨,尽量不要损伤尸骨,也不要弄混。 六人领命后继续埋头苦干。 过不多时,客栈的伙计到了,直接赶着大车驶入此地,从车上卸下一口口棺材,依次摆放在不远处,然后客栈伙计们也参与到挖掘尸骨之中。 陆雁冰对于客栈伙计还是信得过的,不再监督,来到柳凤磐身旁,似笑非笑道:“柳尚书,你说这些棺材里有没有你的一口?” 柳凤磐脸色雪白,整个人簌簌如筛糠。 大概半个时辰后,所有尸骨都被挖了出来,总共九具,可以通过部分随身物件分辨出死者的身份。除了张白圭之外,还有张白圭的结发之妻和幼子,也包括张白昼的寡母。 张白昼跪倒在九具尸骨前,泣不成声。 李玄都望着面前的尸骨,默不作声。 对于别人来说,只是些尸骨而已,可李玄都当年是与这些人见过面、说过话、打过交道的,他们本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张白圭曾与李玄都同游帝京,他的结发之妻曾亲自下厨招待李玄都,那个早早死掉的孩子更是要称呼李玄都一声李世叔。 至于张白昼,更不用说,这些人本就是他的至亲骨肉。 李玄都忽然在想,如果自己也死在了天宝二年,是不是他们就要一直被埋在这个地方,柳凤磐会继续做他的刑部尚书,甚至是登阁拜相,柳逸和谢雉等人仍旧是高坐在权位上,而不是沦为阶下之囚。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李玄都总觉得这句话有点自欺欺人,如果他不自己报仇,谢雉等人会报应不爽吗?应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张白昼的肩膀,轻声道:“再看一眼,然后便收殓了吧,还是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张白昼肩膀微微颤动,用袖子抹去脸上泪水,点了点头。 李玄都动手将张白圭一家三口的尸骨依次放入棺材之中,因为白骨已经散开,所以李玄都只能以气机强行将白骨固定,这才保持了人形。张白昼也效仿李玄都的动作,将自己亡母和其他亲人的尸骨放入棺材之中。 收殓了张家人的尸骨后,客栈的伙计们又将棺材搬上大车。 不知是巧合,还是徐十三未卜先知有意为之,却是让陆雁冰说中了,果真多出一口棺材。 李玄都招呼过徐十三,交代道:“留下一辆大车,其余棺材先运到城外玉盈观去。” 徐十三点头应下。 陆雁冰也对六名狱卒吩咐道:“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情了,拿着银子走吧。” 六名司狱如蒙大赦,赶忙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此地只剩下了四人,柳凤磐身形微微摇晃,几乎站立不住。 张白昼双目通红地望着柳凤磐。 李玄都轻声道:“高居庙堂,万民供养,国之栋梁。却假仁孝之名,满足一己之私欲,真是高呼万岁满朝皆忠良。” 柳凤磐已经说不出话来,脑中一片空白,没能分辨出李玄都到底是在嘲讽这个朝廷,还是在仅仅嘲讽他一个人。 不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李玄都身上没有杀意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从未想过亲自动手,最有资格报仇的不是他,而是张白昼。 李玄都沉声道:“白昼,拔出你的剑。” 张白昼依言拔出背后所负长剑,仍旧死死盯着柳凤磐。 不知何时,陆雁冰已经绕到了柳凤磐的身后。 李玄都道:“朝廷不能给我们一个公道,我们便自己讨回一个公道。我很喜欢一句话,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当年你用张家满门性命逢迎上意,那么你今日也必因这些命债而亡。” 话音落下,陆雁冰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在柳凤磐的腿弯上,他立时跪倒在地。 柳凤磐自知难逃一死,便闭上眼垂下脑袋听天由命了。 张白昼举起了手中长剑,猛地喝道:“柳凤磐!” 这一声好似炸雷响彻,柳凤磐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就在这一瞬间,张白昼猛地一剑斩落,顿时血光四溅,一颗圆睁着双目的人头高高飞起,脸上犹挂着惊恐表情,脖腔里的血喷起一尺多高。 张白昼伸手接住从空中落下的人头,抓着发髻提在手中。 陆雁冰则是抓起那具无头尸体,直接丢入棺材之中。 朝廷将犯人斩首之后,大兴县领身投漏泽园,宛平县领首贮库,使其死后也不得全尸。现在张白昼拿了人头,待到张家人入土为安之后,带往坟前祭拜,尸身则是由陆雁冰还给柳家。 正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何以诛心灭人欲”,上官莞等人搜集证据是为了杀得光明正大,占据道义,不让儒门指责自己滥杀无辜,而不是为了诛心。如今柳凤磐已经死了,也没必要再去鞭尸或是碎尸万段。 陆雁冰盖上棺盖,然后将棺材搬到大车上,亲自赶着大车离开了。 于是就只剩下李玄都和张白昼两人。 张白昼一手握着染血犹腥的长剑,一手提着还在滴血的人头,却是有些失魂落魄。 大仇得报,并非喜悦,而是迷茫。 报仇只对活着的人有意义,对于已经死了的人却是没什么意义了,毕竟在天之灵不知人间事。 李玄都站在一旁,没有急于开口。 许久之后,张白昼才回过神来,望向李玄都:“先生。” 早年的时候,张白昼喜欢称呼李玄都为“李大哥”,有时候还会故意称呼他为“姐夫”,只是今非往昔,已经有好些人在私下将秦素称为“秦夫人”,那么张白昼为了避嫌,便改口称呼李玄都为“先生”。 李玄都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张白昼默默点头。 李玄都第一次对张白昼说起这八个字的时候,张白昼很是不以为然,此时再听到这八个字,却是另外一种心境了。 他有些真正体会到李玄都的无奈。 圣人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意思是光阴如流水,一去不返。还活在世上的生者,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管愿不愿意接受,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去,不会因为某个人而改变。就算再怎么不甘、不舍、不愿,最后也只是化作“无可奈何”四字。 张白昼这一刻忽然想起了一句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李玄都道:“我让人暂且停灵于玉盈观中,待我找回张相等人的遗体,再择选墓地,你觉得什么地方好?” 张白昼认真思考了片刻,说道:“落叶归根,我觉得还是回江陵老家去,我们张家的祖坟也在那里,还有一点祭田。” 祭田是家族公中族产,多少大小根据家族底蕴而定,量力而行。分家时不分割,由族长掌管,即便是抄家,也会保留祭田。 如今李家的祭田便到了李玄都的名下,同时族中祭祀的差事也落到了李玄都和秦素的头上,尤其是秦素的位置,十分紧要。李玄都是宗子,她便是宗妇,要主持中馈,还要管家,许多宗妇都因操劳过度而难以长寿。李卿云故去之后,李道虚没有续弦,于是便由李非烟代替,李非烟出事之后,又由其他长辈女子代替,直到李元婴娶了谷玉笙,才转交给谷玉笙,如今又落到了秦素的头上。 “也好。”李玄都点了点头,“我会让人早做安排。另外……” 说到这儿,李玄都顿了一下,道:“还有你姐,她没有嫁人,还是张家的人,你是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将她迁入祖坟,还是让她继续留在剑秀山?” 张白昼沉默了片刻:“还是迁回祖坟吧,家人团聚,免得她孤单。” 李玄都“嗯”了一声,同意下来,转而说道:“从今以后,你便是张家的一家之主了,如何重振家门还要看你自己。” 张白昼低下头去:“是。” 第七十二章 身正 提到祖坟,李玄都心中略有触动,不由想起了李家的祖坟。 世人有姓氏加祖籍称呼他人的习惯,江陵府的张肃卿便是张江陵,龙城朝阳府的秦清被称为秦龙城。李道虚一直被称作李北海,是因为李家的祖坟位于齐州北海府,而不是东海三仙岛。 正因如此,李家的祭田也在北海府,早年的时候面积并不算很大,只是每位李家家主都会购置新的祭田添加其中,代代相传下来,面积已经十分广阔,尤其是李道虚时代,将原本较为零散的祭田连接成片,大约有一千三百亩左右。 不过话又说回来,相较于其他世家大族,这一千三百亩便不算什么了,且不说松阴府孙氏的二十万亩良田,秦清给秦素准备的嫁妆中就有田地两千亩。而且这一千三百亩并非李玄都的私产,而是族中公产,就好似青领宫并非宗主私产,而是宗中公产,李玄都只是暂为掌管。 如今李玄都继任家主,按照规矩,还要增添祭田,少则一百亩,多则三百亩。换而言之,就是买地。 世人都以为李玄都豪富,重建皂阁宗也好,援助辽东也罢,动辄都是上百万两银子,实则这些并非李玄都的私产,就好像国库并非皇帝私产一般,而且就算重建皂阁宗、援助辽东等手笔,也是签订了契约,只是免除利息,日后还是要还钱的。 抛开宗门,只谈个人,有钱的是秦素,李玄都的私产少得可怜,一则是因为李玄都力求公私分明,二则是因为李玄都无心于此,他没有什么爱好,自然没什么需要花销的地方,谁又能想到他会接任李家家主。 到了如今,李玄都便觉得有些为难。 因为买地一事是要钱的,而李玄都身为名震天下的清平先生,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好买一百亩地应付过去,多半要顶格买三百亩。 当今世道有个“一田二主”的说法,一块土地可以分为田底和田面。田底和田面分别由两个人持有,田底和田面是互不干涉的两部分,可以随意买卖、典当、馈赠。 田底持有人不能耕作,只能收租,若想自己耕作,必须从别人手中买回田面。而田面持有人可以耕作,却要交租。同时他可以随意买卖出让田面,甚至在田面上建房修坟,田底持有人都无权干涉。若是田面持有人欠租,田底持有人可以想方设法讨债,用其他物事抵债,却不能将人从土地上赶走,除非田面持有人自己把田面卖掉,这便是一田二主。 李玄都要买祭田,当然不能只买一个田面,而是要田面和田底全部买下,这里头的花销可就大了,北海府周围都是上好的良田,而且多是在地方大族名下,按照市价,田面一亩要五十两银子,田底更贵,是田面的三倍左右,两者加起来少说要二百两银子,三百亩地就是六万两银子。 这还是明账,毕竟是有主的田地,都是不缺钱的人家,未必会卖,若是李玄都不愿意以势压人强买田地,还要再把价格往上提一些,这便直奔七八万两银子去了。 李玄都身上的许多物事都是价值连城,可要说现银,他还真没多少,总不能把许多随身物件卖了换钱。而在这种事情上,李玄都也不好用秦素的钱。 只是李玄都要说自己没钱,恐怕无人相信,还会有人说他沽名钓誉,故意如此。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只能向太平钱庄借贷。就算借贷,李玄都一年一万太平钱的例银,也要两年才能还完,好消息是李玄都就任清微宗的宗主后,还会多出一份宗主例银,大概与太平宗相差无多,一年便能还完。 李玄都想到此处,少不得要感叹一声:“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古人诚不欺我。” 此番事了,张白昼去了城外的玉盈观,李玄都则是返回玉青园,两者背道而驰。 回到玉青园,李玄都发现巫咸正坐在正堂中,表情不大好看,就像贪睡之人被提前叫起,甚是不爽。 李玄都上前问道:“大巫师怎么在这里?” 巫咸瞥了李玄都一眼,没有好声气道:“还不是因为你的事。” 便在这时,兰玄霜面带疲态地走了进来,歉然解释道:“柳逸的事情,我力有不逮,只好把大巫师请来。” 李玄都顿时了然,笑道:“既然大巫师出马,那么一定是手到擒来了。” 巫咸语气微冷道:“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想先听哪个消息?” 李玄都略微思量后回答道:“先听坏消息吧。” 巫咸道:“坏消息是我一不小心把柳逸给弄死了。” “弄?”李玄都怔了一下,随即说道,“他本就是该死之人,无非是早晚的问题罢了。那么好消息呢?” 巫咸凭空取出一颗头发雪白的头颅,非但不觉得恶心,反而当做宝贝一般举在手里,轻声道:“好消息是这颗脑袋真是好东西,里面的东西最少可以整理几十万字,我很少见到这样的好东西。” 李玄都道:“其他的暂且不谈,我想知道四大臣的尸骨在什么地方?” 巫咸上下抛动手中的头颅,说道:“天寿山,不过尸体已经被火化,只剩下骨灰。” 李玄都对此早有预料,既然太后和柳逸选择秘密赐死四大臣,又不将其下葬,多半是选择毁尸灭迹,万幸的是骨灰没有被随意撒掉。 李玄都又问道:“具体在天寿山的什么地方?” 巫咸道:“我已经告诉兰夫人了,她可以领你过去。” 李玄都望向兰玄霜,见兰玄霜微微点头,这才说道:“有劳。” 巫咸起身道:“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要回玉盈观了。” 李玄都在指尖凝聚出一点“长生石”特有的碧绿光芒,送到巫咸的面前:“些许心意,不成敬意。” 巫咸眼前一亮,毫不客气接过这点小小心意,脸上又有了笑意,像极了姚湘怜:“紫府何必如此见外,若是还有什么吩咐,直接开口就是,我随叫随到。” 李玄都亲自送走了巫咸,这才对兰玄霜感慨道:“大巫师真像是年轻了几百岁,半点不像是个老人。” 兰玄霜道:“毕竟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两人就真正难分彼此。” 李玄都点点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转而说道:“准备一下,我们去天寿山。” 兰玄霜应道:“是。” 便在这时,宁忆和上官莞也回来了,经过如此变故,梧桐楼的宴会不可能持续太长时间,只能是草草收场。 李玄都见到两人,先对上官莞道:“对了,还要劳烦师姐,走一趟玉盈观,帮着白昼料理后事,白昼毕竟年轻,许多事情未必能思虑周全。” 上官莞本就与张白昼关系不错,又是李玄都交代,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师兄放心就是。” 李玄都然后又对宁忆说道:“我另有要事在身,有一私事却要劳烦阁臣,我不日就要返回家乡,因为家族传统,新任家主需要购置祭田,如今还有七万两左右的缺口,阁臣如今担任着太平宗大客卿一职,与陆师姐关系甚佳,所以请阁臣去太平钱庄为我借贷白银七万两,留下相应借据凭证,待我日后慢慢还债。” 李玄都竟然会没钱,还要以太平宗宗主的身份向太平钱庄借贷,说出去恐怕没人会相信,不过宁忆是个例外,因为宁忆与李玄都一般,都不太在意银钱,没有多少积蓄,反而觉得没钱才是理所当然,问道:“要银票还是现银?” 李玄都道:“银票吧,把银票给冰雁,她久在齐州,人头更熟,我会让她帮我买田。” 宁忆应下离去。 可兰玄霜不是宁忆,她只觉得奇怪,当初李玄都帮她重建皂阁宗的手笔让她觉得李玄都手握金山银山,便是没有这么夸张,也绝对不会缺钱才对,怎么现在还要借贷? 虽然兰玄霜没有开口发问,但李玄都也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她的询问之意,只能主动开口解释道:“兰夫人觉得奇怪?其实你我一样,都是从太平钱庄借钱,你用皂阁宗的基业做抵押,我就用自己的信誉做抵押,我的信誉借几万两银子,应该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兰玄霜赶忙说道,“只是……以紫府的身份,大可直接取用,太平钱庄那边不仅不会有半分怨言,反而会十分欢喜,毕竟自古以来就有提着猪头抓不到庙门的说法。” “我当然可以直接取用。”李玄都没有否认,“只是这个先例一开,自我之后,岂不是人人效仿?公私不分,将公产视为私产,以一己之心夺众人之心,然后就发展为将宗门、道门视为一家一姓之私产,然后传于自家子孙,这与视百官如仆人又以家奴治天下的皇帝有什么区别?” 兰玄霜怔住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我之所有,一毫而莫取。男子坦荡荡,其身正,不令而行。若是我自己都持身不正,那还有什么脸面去给谢雉等人论罪呢?” 兰玄霜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受教。” 第七十三章 结果 天寿山是皇家陵墓所在,占地颇广,要想从中找出骨灰,可谓是千难万难,好在巫咸是操纵记忆的行家,那日在幽冥谷中,她能让满谷之人忘掉她与澹台云一战的经过,此时也能轻而易举地从柳逸的脑子中找出具体位置所在。 至于巫咸是有意杀掉柳逸取走他的头颅,还是如她自己所说,只是不慎所致,李玄都已经无从察知,也不想再去深究。不管怎么说,柳逸是必须要死的。 李玄都和兰玄霜直接从玉青园飞到天寿山,来到一处荒芜山头上,因为时值冬日的缘故,山上光秃秃一片,满目荒凉。 兰玄霜根据巫咸所说,领着李玄都在山上绕了一个大圈,来到一棵大树之下,这树生得极为高大,需要四人合抱,树冠更是参天,可惜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兰玄霜指了指树根位置:“就在这里。” 李玄都没有让兰玄霜动手,而是自己亲自动手,徒手挖开泥土。虽然此时天寒地冻,地面被冻得如同石头一般,但李玄都何等境界修为,便是钢铁浇灌的地面,也挡不住李玄都。不一会儿,李玄都便挖出了四个瓷罐,正是张肃卿、徐守斋、沈苍岩等四大臣的骨灰。 虽然瓷罐上并未标注姓名,但在罐盖上分别刻了一个姓氏,也就能分辨四人的身份了。 李玄都挑出那个刻着张字的瓷罐,抱在怀里,又把另外三个瓷罐放入“十八楼”中,决定把张肃卿的骨灰交给张白昼,另外三个瓷罐则分别交给他们的后人亲族,让他们自行安葬。 待到张白昼扶灵回乡,将家人安置妥当,此事便算是告一段落,自天宝二年以来,李玄都心心念念的复仇一事,便算有了个结果。 不过如今已经是腊月下旬,距离过年也就十天的时间,如果李玄都想要赶回东海过年,那么时间便十分紧迫,尤其是张白昼扶灵返乡,不是一人御风而行,也不是飞掠疾奔,那么多棺材,少不得乘船乘车,少说也要半个月的时间,来回便要一个多月。 李玄都对此有所预料,他在秦素返回辽东前,从她手中拿回了“镜中花”,又将“水中月”交给了张海石,必要时候可以帮张白昼尽早还乡。 此时客栈伙计刚刚抵达玉盈观不久,上官莞也已经从玉青园过来,帮着张白昼安排停灵事宜。 李玄都没有立刻去玉盈观,而是请兰玄霜先把张肃卿的骨灰送过去,他带着另外三位大臣的骨灰返回玉青园,准备安排人手将三人的骨灰送回各自亲族手中。 李玄都也是感慨万千,不管生前如何,死后都是黄土一抔,也难怪世人多求长生,只是古往今来,长生之人又有几人? …… 张海石和李非烟已经返回东海清微宗,并将老宗主飞升离世以及李玄都接任宗主和李家家主的消息通告全宗上下。 对此,清微宗内部倒是没起太大涟漪。 一则是反对之人如李元婴、李太一,已经被赶出清微宗的决策层,二则是清微宗众人早有心理准备,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司徒玄策故去之后,外姓中没有能独挑大梁之人,清微宗的宗主之位多半还是要在三个李姓子弟中选出,关键李玄都已经是长生境界,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 新宗主接任,自然要大大操办一番,于是这段时间以来,清微宗上下很是热闹,空闲了许久的青领宫更是重中之重,被内里到外修整了一遍,装点一新。 毕竟这次不同于以往,上次李元婴接任宗主,上头还有个老宗主,这个宗主其实是个花架子,与副宗主相差不多,可这一次却是没有老宗主了,宗主就是宗主,一言九鼎,就如当年老宗主担任宗主之日,自然要隆重。 本来张海石已经决定要从青领宫中搬出,结果是李玄都不同意,他不想让二师兄再去麻烦,因为他不会一直留在清微宗中,更多时候还是张海石坐镇清微宗,而且他也更喜欢幼年时居住过的八景别院,于是还是让张海石居住在青领宫中,他搬入八景别院,日后他与秦素成亲,包括拜天地,以及婚后返回宗中居住,都是在八景别院,毕竟这里是师父师母居住过的地方,更像是一座私宅。 至于八景别院,倒是不用重新整修,只是许多被封闭的院子得以重新开放,需要人清理打扫,这让许多人私下玩笑:“少爷刚刚做了老爷,便想做老太爷养老了。” 李道师本来是居住在八景别院的,如今却是搬了出来,搬回了自己的家,也就是李非烟的家,夫妻二人时隔多年终于又同在一个屋檐下,不过两人的府邸规模不小,若是不想见面,还是可以避开的。 这段时间以来,李道师很是落寞,并非失去权力的落寞,事实上李玄都并未把李道师如何,反而看在他对师父李道虚忠心耿耿的份上,仍旧让他担任天魁堂堂主。李道师的落寞来更像是亲人故友的离世,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孤单。 诚然,李道师有家室,可夫妻二人不合由来已久,互相看不顺眼,想法也截然不同,算是一对怨偶,而且两人膝下无子无女,并无太深的牵绊,只是碍于脸面,又是一把年纪了,这才没有和离。 过去多年,李道师最为崇敬之人就是自己的师兄李道虚,这种崇敬从他的年轻时代一直延续到了满头白发的年老时候,可以说贯穿了他的大半生。 这些年来,李道师事事以李道虚为主,事事听从李道虚的命令。如今李道虚飞升了,他便仿佛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茫然无措,不知该何去何从。 而且李道师过去几番为难李玄都,难免心虚。 正因如此,李道师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专门见了李非烟一面,将天魁堂的事务交给了李非烟,然后便彻底不管事了,也不回家,就留在蓬莱岛上。有些清微宗弟子常常看到他独自一人在沙滩上漫步,或是远眺大海,别人向他行礼,他也视若无睹,而且眉眼之间老态尽显,与李非烟站在一起,休说是夫妻,便是父女也有人信。 这让许多人误以为李玄都已经免去了李道师的堂主之职,于是便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这一日,张海石主动来到蓬莱岛,见到了正站在沙滩上眺望大海的李道师。 张海石没有像过去那般不留情面,破天荒地称呼了一声师叔。 李道师看了张海石一眼,直言了当地问道:“有事?” 张海石道:“说起来我们也是多年的老相识了,说说话总可以吧。” 李道师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两人在沙滩上并肩而行,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李道师双眼虚望着天空,感慨道:“我跟在师兄身旁多年,最是明白他的心意,自从知天命之后,师兄的厌世之心便初见端倪,逐渐将宗中事务交给你和大先生,不复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待到花甲年纪,师兄的厌世之心与日俱增,常常闭关清修,十几日不露面都是常事。师兄常有言道:‘人间何所恋,不过苦熬罢了。’只是我也明白,清微宗毕竟是师兄的多年心血,他还是放心不下,这才迟迟拖延,如今紫府已成大器,师兄自然可以放心离去,再无牵挂。” 张海石叹了口气:“花甲年纪,差不多就是大师兄辞世的时候。只能说造化弄人,师父本说过要亲自报仇,不过他把‘叩天门’也一并交给了紫府,看来是想让紫府报得此仇吧。” 李道师问道:“紫府何时回来?” 张海石道:“他说会赶在除夕夜前回来,年夜饭还是要吃的,大年初一先回李家祭祖,然后再处理宗门这边的事情。” 李道师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深问下去,转而道:“虽说紫府年轻,但他日后要统领道门,不可能把太多精力放在清微宗上,而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再过几年就该退隐求长生,所以还是要选出一个小辈担任宗主,不知紫府有没有合适人选?” 这也是张海石忧心的地方,清微宗中有能力之人不在少数,可就是因为太有能力了,内斗不止。一番内斗下来,李太一等人便被排除了,剩下的人里面,陆雁冰是最有可能接任之人,只是陆雁冰稍显能力不足,德行也不太够,关键墙头草的名声实在是不好听。 张海石沉吟道:“白绢很喜欢秋水这个丫头,不止一次在紫府面前称赞她,紫府似乎有些意动,想要好生培养她。” 李道师淡淡一笑:“我们清微宗也要迎来一位女子宗主吗?你倒是应该欣慰才对,毕竟本就该司徒玄策继承宗主之位,若是他的侄女能够登上宗主之位,也算是圆满了。” 张海石叹了口气:“此语言之尚早,秋水还是太年轻了,未必是冰雁的对手,且看吧。” 正说话间,两人来到了白龙楼船停靠的港口。 张海石看到白龙楼船,想起一事:“差点把正事忘了。” 第七十四章 白龙楼船 李玄都安排好另外三大臣的骨灰之后,于次日前往玉盈观。 玉盈观中占地极大而人数不多,很多偏殿空闲,可以用来停灵。在上官莞的主持下,已经搭建了一个十分简单的小灵堂,李玄都先来到灵堂,上了一炷香,然后对守在此地的张白昼说道:“准备迁灵,我与你一道扶灵返乡。” 张白昼一怔,只是李玄都没有过多解释,已经转身往门外走去。 李玄都一路出了玉盈观,来到道观外的山崖处,此山不高,并无云海,可见山下风景。 只见得李玄都一挥袖,有滚滚云气汇聚而至,如棉絮,似柳絮,化作一座云海,与山齐平,这便是地仙呼风唤雨的神通。 上官莞和张白昼等人也走出玉盈观,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李玄都又取出“镜中花”,随手往前一丢。 就见“镜中花”飞出大概百余丈的距离后,落在云海之上,悬而不坠,然后迅速放大,从原本只有镜子大小化作城门大小,乃至于雄伟更胜帝京的城门,仿佛是天门大开,两根门柱好似天柱,缠绕花藤。 门内如湖面波光粼粼,气机涟漪阵阵。 李玄都取出一道子母符,随手燃掉。 远在东海蓬莱岛的张海石看着自己的子符无风自燃,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了李玄都交给他的“水中月”。 张海石随手一丢,“水中月”落在白龙楼船下方的海面上。 “水中月”入水不沉,瞬间化作一轮巨大明月,就好似天上月亮投映在大海上的倒影,白龙楼船刚好位于月影的正中位置。 下一刻,月影骤然变得模糊,涟漪阵阵,然后白龙楼船开始缓缓下沉,并非沉入海中,而是沉入到月影之中。 上官莞和张白昼望着洞开的“镜中花”,忽然听到其中传来阵阵海涛声音。 张白昼满脸惊讶,忍不住小声问道:“上官姐姐,这是什么?” 上官莞若有所思道:“我听闻东海有一仙舟,上可飞天,下可入海,难道说……”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好似龙首的巨大船头从“镜中花”中探了出来,接着是雪白船身,然后是船尾,船上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不过船身却如荷叶一般毫不沾水,肉眼可见不断有水珠滚落,在船的下方下了一场朦胧的小雨。 仿佛是一条白龙驮着楼阁从海底深处飞至云海之上,所过之处,风雨兴焉。 这一幕,蔚为壮观。 李道虚留给了李玄都很多遗产,最广为人知的就是仙剑“叩天门”,而不为人知的则是这艘白龙楼船。 白龙楼船脱离“镜中花”后,悬停在云海之上,好似停泊于海面,此处山巅则成了港口。 李玄都再一招手,“镜中花”开始不断变小,同时飞回李玄都的手中。 上官莞来到李玄都身旁,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和震撼:“这就是那艘大名鼎鼎的仙舟吗?” “是。”李玄都应了一声,迈步上前。 云海不可载物,李玄都踩踏其上,却好似踏波而行,继而步步登高,每当他抬脚,便有云气先一步凝聚成台阶,就这般走到了白龙楼船之上。 这不是李玄都第一次登上白龙楼船,不过以前它都是在海上飘着,真正飞于九天之上,李玄都还是第一次体会。 李玄都环顾四周,径直走上楼船的二楼,在这里有许多房间,包括卧室书房,还有一座不大的会客厅。这些房间都有相应的避水符箓,哪怕沉入海底之中,开着窗户,水也不会渗入半分。 李玄都来到书房中,书房中靠窗位置摆着一张书案,其余并无太多摆设装饰,唯有三座书架,上面摆放着儒释道三家和法家墨家的经典,不过又不是悉数照搬,而是有所选择,想来是李道虚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了部分书籍放于此地。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地理图志、杂记、游记、诗集等等。 李玄都发现书架上有一支卷轴,取出放在书桌上展开,竟是一幅海图,容纳东、南、西、北四海,除了陆地的沿海一线,还包括凤鳞州、婆娑州和安西大秦国,其中大小岛屿和洋流走向,标得十分详尽,许多地方,甚至李玄都闻所未闻。 这也在情理之中,清微宗本就是以海贸起家,较之只是近海贸易的补天宗和慈航宗,清微宗的船队甚至可以远洋航行,也唯有清微宗,才能绘制出如此海图。 不过李玄都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陆地之上,所以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又收好放回书架之上。 李玄都离开书房,来到隔壁,是一座小小的静室,其中布置与真境精舍颇为相似,不同的是墙壁上设有栅格,其中摆放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须弥宝物,有指环形状,有锦囊形状,有手镯形状,甚至还有一串与“十八楼”一模一样的流珠。 李玄都随手拿起一件须弥宝物,发现里面放置了许多价值未必很高但意义不同寻常的东西,比如说李卿云和李道虚的来往信件,李非烟年轻时的泼墨山水,李元婴少年时写的祝寿词等等。 李玄都又取过那串与“十八楼”几乎一样的流珠,这里面大多是空着的,唯有一颗流珠中放置了让李玄都被逐出师门的谏言和几页纸。 那本谏言就不多说了,另外几页纸上的笔迹十分稚嫩,出自李玄都本人。如果李玄都没记错的话,这应是他在七岁那年留下的“墨宝”,从必要花销、面子、用途等方面列举理由,给师父提了关于改善他们、每月例银的建议。 没错,小时候的李玄都就已经有了对师父说“不”的精神,那么多年之后,李玄都因为与师父理念不合而再次谏言,乃至于被逐出师门,也是可以预料并且在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至于这次改善例银的结果如何,自然是被李道虚无情否决,并罚了李玄都一个月的例银,李玄都也因此老实了许久,不再试图挑衅师父的权威,直到多年之后的天宝七年。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又将这些放回远处。 他打定主意,以后要定下个规矩,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人不能进入楼船上层,还是让它维持原貌。 李玄都离开静室,已经到了二楼的尽头,其他房间都是左右对称,唯有尽头处的房间居于正中,就像一个“凸”字形的凸起位置。 李玄都进入房间,此地没有窗户,天花板上漆黑一片,好似星空,以法术模拟出的三十六颗星辰对应北斗三十六星辰,正在缓缓移动,星光显得有些暗淡,于是房间的色调也暗淡下来。 脚下铺着厚厚的地衣,并非拼接而成,而是一整块皮,没有毛发,通体黝黑,不知是从何种异兽身上得来。 四周墙壁上则是绘有各种符箓,密密麻麻。就算李玄都,也只能认出半数符箓,还有半数符箓,就只能查阅各种典籍才能得知。 在星图下方是一颗类似于龙珠的圆珠,大概有人头大小,悬浮于半空之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上前几步,伸手按在这颗漂浮的圆珠上。然后他可以确定,这就是一颗龙珠,而且是一颗比李玄都手中那颗龙珠更为成熟的龙珠。 这颗龙珠便是支撑着白龙楼船飞天入海的关键所在。 与此同时,李玄都的神念也进入到龙珠之中。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开始消失,船外的景物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看”到了下方的云海,上方的天空,不远处的玉盈观,还有站在悬崖边的张白昼和上官莞等人。 一切都尽收眼底,再远一些,李玄都甚至可以看到一眼望不到边际尽头的雄伟帝京。 李玄都心中明白,他此时已经脱离的自己的视角,进入了一个类似于“旁观者清”的第三者视角,十分玄妙,甚至可以观察白龙楼船的每个角落。 李玄都将手离开龙珠,四周的景象骤然消失,他的头顶还是星图,面前还是龙珠,四周仍然是绘满符箓的墙壁,脚下也仍然是以兽皮制成的地衣。 不过李玄都也感觉到,自己的神魂与眼前的龙珠产生了一种极为玄妙的联系,就像以鲜血祭炼飞剑,双方产生了无形的羁绊,念动而剑动。如今李玄都只要凭借意念,便可驾驭白龙楼船,就好似驾驭飞剑一般。 正当李玄都打算离开此地的时候,忽然发现在龙珠下方还放置了一本书,这本书以玄铁为封面,通体黑沉,几乎与地衣融为一体,很容易便错漏过去。 李玄都将其捡起,翻开书页,书中写的便是白龙楼船的驾驭之法,除了李玄都已经摸索出的用法之外,还可以通过改变上方星图来改变白龙楼船的形态。 因为四九三十六之数,所以白龙楼船总共有四种形态,分别是:静、动、攻、御。 所谓“静”,便是日常漂浮在海面上的待命状态,没有任何消耗,与普通船只也没有太大区别。 “动”则是可以飞天入海,不必主人刻意切换,白龙楼船会根据周围环境自行切换静动之态,不会让楼船因此坠毁,如今便是处于“动”的状态之中。 剩下的“攻”和“御”两种状态,顾名思义就是进攻和防御。 防御便是开启船上阵法,抵御法术、气机、神力等等,对于龙珠的消耗最大,只适合用来逃命。进攻则是调动周围的天地元气,以类似“火炮”的形式轰击对手,一轮炮击,可以摧毁一个小型岛屿,而且与地利有关,若在水气浓郁的海中或是云气浓郁的空中,威力更大,如果恰逢海上风暴台风,白龙楼船的威力达到顶点,甚至可以媲美一位长生地仙。 这不是李玄都料想中的半仙物,而是一件仙物。 第七十五章 扶灵还乡 李玄都熟悉了白龙楼船的操纵之法后,控制着白龙楼船缓缓“靠岸”。 随着白龙楼船的移动,滚滚云雾向两旁退散,就好似海浪一般。 张白昼望着眼前这一幕,有些明白李玄都到底要怎么帮他扶灵还乡了。 李玄都出现在船头,以云气强行凝聚成一条连接白龙楼船和山腰的通道,就像码头上的栈桥。 李玄都道:“将棺椁搬到船上来。” 张白昼应声而去。 李玄都又望向上官莞,问道:“棺材准备好了吗?” 上官莞回答道:“仓促之间,根本没有合适的寿材,玄真大长公主听闻之后,将自己准备的寿材拿了出来。”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堂堂公主之尊的寿材,定然是极好的,替我谢谢她,就当我欠了她一个人情。” 李玄都没有提钱,一则是玄真大长公主不缺钱,二则是他的一个人情远胜过些许真金白银,这才是玄真大长公主真正想要的,换成其他人来选,也一定是选择李玄都的人情。对于李玄都来说,银钱好还,人欠债最难还。 上官莞应下,转身离开。 片刻后,上官莞单手托着一口棺椁去而复返,看上去甚是诡异,不过棺椁表面在阳光下金光闪闪,隐约可见金丝,正是金丝楠木,帝王棺椁也不过如此。玄真大长公主虽然是皇室中人,但想找到这样的大料制成棺椁还是殊为不易。 这是李玄都给张白月准备的,毕竟要迁坟了,此后千百年便要在其中长眠,李玄都还是希望棺椁的材质更好一些。 所谓棺椁,分内外,也就是大小相套的两个部分,大概是就是一口盛放死者尸体的小棺材在外面再套一口大号的外棺。 按照儒门的规矩和朝廷的礼法,一般人是不能用棺椁的,不过李玄都并不打算遵守规矩,这也是李玄都的私心。 李玄都从上官莞手中接过棺椁,放在船上。 在这时候,张白昼也带人将其他棺材搬了出来。哪怕是客栈的伙计,也被眼前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对于李玄都的敬畏更深。 上官莞示意众人将棺材放在崖畔的空地上,李玄都一挥袖,棺材自行悬空,依次飞掠,整齐排列于白龙楼船的甲板上。 李玄都做完这些之后,对张白昼道:“白昼,登船罢。” 张白昼应了一声,顺着白云凝聚成的通道登上白龙楼船,在他登船之后,这条长径缓缓消散,重新化作逸散云气。 除了张白昼之外,这次跟随李玄都一起返回剑秀山的还有徐十三,张白昼还在愣神的时候,他就已经悄悄登船。 上官莞还留在山崖上,没有登船,她要留守帝京这边。 李玄都拱了拱手,说道:“京中之事,有劳师姐了。” 话音落下,白龙楼船缓缓离岸,继而升高,最终行于云海之上。 从陆地赶路,因为地形缘故,难免曲折绕路,可是从空中赶路,却是逢山遇山,逢水涉水,一线直行,大大省却了路程,而且白龙楼船的飞行速度不逊于天人境大宗师的御风而行,如此一来,所需要的时间便大大缩短。 李玄都在船头位置凭风而立,衣衫猎猎作响。 张白昼没有天人境的修为,御风而行的经历屈指可数,此时不由牢牢抓住了栏杆,生怕一个不慎便跌落下去。 此时李玄都已经进入了控制白龙楼船的状态之中,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幅地图,标注了白龙楼船曾经去过的地方,往东曾经去过凤鳞州,往南去过婆娑州,往北去过太白山,往西去过楼兰城。 因为蛟龙亲水,龙珠需要汲取水气,若是在水气浓郁的地方,白楼楼船就好似顺风而行,消耗极小,若是在干旱陆地,水气稀薄,白龙楼船就好似逆风而行,消耗极大。所以白龙楼船可以远渡重洋去婆娑州和凤鳞州,却在楼兰城止步,不再继续深入下去。 除此之外,妙真宗的天苍山青城、神霄宗的太和山、龙门府、西京、帝京、金陵府、钱塘府、岭南等地也被点亮。 如果是曾经去过的地方,白龙楼船可以“老马识途”,自行前往,若是没有去过的地方,就要亲自操纵驾驶。 因为白龙楼船从未去过剑秀山,所以李玄都只能耗费一些精力来亲自驾驶楼船,好在他早就习惯了一心多用,倒也不觉得为难,并不影响他与张白昼对话。 张白昼望着脚下不断向后退去的山川河流,忽然说道:“先生,若是能够组建一支船队,全是这样的仙舟,那该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李玄都闻言笑道:“那就是天下无敌了,任你十万大军,都奈何不得我们,而我们只要从空中投下太平宗的‘凤眼子’,便可炸得铁骑人仰马翻。只可惜想要造就这样的飞舟,耗费的人力物力太大,别说是船队,便是想要造出一模一样的第二艘,也很难做到。” 张白昼也知道这是不可能之事,倒是不觉得如何失望,继续望向船外景色。 因为李玄都不想让地面人看到白龙楼船的踪迹,所以此时白龙楼船升得极高,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透过云雾间的空隙,偶尔能看到远山的痕迹,此刻张白昼有些明白为何说青山如远黛了,站在山脚下,看上去暗沉沉,黑压压,难以一窥全貌,唯有这样居高临下,方能见得全貌,看得此等美景。 同时张白昼也体会到了为何人人向往仙人,就拿赶路来说,便是天宝帝想要南巡,也要乘坐马车,不管如何周到,难免路上颠簸。可白龙楼船就好像人在家中一般,不仅无视各种地形,也无视了各种天气,外面风雨大作,风雪呼啸,我自安眠,当真是画船听雨眠的意味,省却了风餐露宿之苦。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白龙楼船已经进入了中州境内,徐十三负责与镇守剑秀山的徐七联络,通知他暂时关闭剑秀山的阵法。 再有片刻,剑秀山便遥遥在望。 李玄都用念头操纵着白龙楼船来到忘剑峰的上空,然后笔直地缓缓下降,刚好落在洗剑池中,船身砸在洗剑池的水面上,掀起层层碧波,水气弥漫。继而白龙楼船从悬空变为漂浮在水面上。 此时徐七、裴玉、苏怜蓉、李如是、陆夫人都已经得了消息,就等候在洗剑池畔,不远处就是李玄都和秦素的新居。众人见此情景,无不震惊赞叹。 张白昼站在船上,只见得周围群峰俯首,泛舟于山巅之上,真是难得体验。 李玄都带着张白昼飘下白龙楼船,来到岸上,与众人寒暄一二,然后示意众人散去。 便在这时,徐十三背负着那口五千斤重的棺椁从船上跃下,饶是他有天人境的修为,也倍感吃力,落在水面上,水花四溅,还是李玄都挥袖托了一下,才没有沉入湖水之中。 李玄都从徐十三身上接过棺椁,单手托举并不吃力,径直往张白月的坟冢走去。 张白昼取出一把早已准备好的巨大黑伞,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开到坟前,一切如旧,李玄都将棺椁放在一旁,将外棺和内棺全部打开,张白昼则是撑开黑伞,遮蔽日光。 李玄都看了眼墓碑,有些伤感,迟迟没有动作。 张白昼也不作声,默默等待。 过了片刻,李玄都长叹一声,俯下身去,动作轻柔地拨开上方的封土。 很快,便出现了一只瓷罐。 李玄都的脸色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当年李玄都和张鸾山都是落魄失意,李玄都托张鸾山找回张白月的尸体,张鸾山将张白月的尸体火化之后,装在这个瓷罐里交到了李玄都的手中,李玄都也无力去置办棺材再运到此地,于是就带着瓷罐来此,简单葬下。 今天,又是他亲手挖了出来。 李玄都双手捧起瓷罐,嘴唇微动,似乎有未尽之言,只是不知为何,最终没有付诸于口。 自始至终,张白昼都是沉默着。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把姐姐迁回祖坟,留在这里也不能算错。 正当张白昼欲言又止的时候,李玄都好似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开口道:“不必顾忌我的感受,当以她为重,让她与家人团聚是最好的结果。” 张白昼便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重新咽了回去。 李玄都抱着瓷罐,将其小心地放入到那口小号的内棺之中,将其合上,再把套在外面的外棺盖好。 坟墓位置就只剩下一个被刨开的土坑和一块孤零零的墓碑。 李玄都看了眼墓碑,将当初自己升座太平宗宗主时徐无鬼送给他的那只梨子拿了出来,因为被保存在“十八楼”中,还算完好,李玄都将梨子放入坟中,重新掩盖好封土,然后对张白昼道:“走吧。” 张白昼高高举起黑伞,李玄都托起棺椁,往白龙楼船走去。 不多时后,白龙楼船再度升空,离开剑秀山忘剑峰,往江陵府方向飞去。 第七十六章 了结诸事 白龙楼船离开剑秀山后,一路向南,很快便进入荆州地界。 徐十三又开始联络徐三。 自从阻断龙脉一事之后,徐三就没再返回帝京,而是与徐九一起去了终南山。 按照道理来说,迁坟一事需要找个懂得望气点穴的风水先生勘探墓地,同时还要选一个吉日下葬。在这方面,徐三是最合适的人选,毕竟曾经与地师一起以北邙山撬动南山,让他来看墓地风水实在是大材小用。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张白昼决定扶灵还乡之后,李玄都就已经通知徐三前往张家祖坟,开始墓地营建一事。 齐王门客并非孤身一人的江湖独行客,实则各有属下,且不说徐大,就说徐九在西域的多年经营,无论是徐无鬼还是李玄都,需要徐九打探消息,总不能是徐九自己在西域大海捞针,定然是有属下的。 徐三也是如此,不是他亲自动手营造墓穴,他只负责望气点穴。 当李玄都和张白昼来到张家祖坟的时候,已经开始动工。张肃卿的发妻早亡,多年前就被葬在此地,按照道理来说,应是夫妻合葬,不过张白昼的意思是,不要再去打扰故人,于是徐三就在旁边点了两个穴,分别对应张肃卿、张白月,如此一来,一家三口也算是团聚了。 至于张白圭,因为已经成家生子,所以在张肃卿夫妇墓穴旁边的墓坑里重新点穴,夫妻合葬,还有幼子,也是一家三口。 其他的张家族人,祖坟中也早就预留了相应的大概位置,只要点穴即可。 不过营造坟墓并非一日之功,少说也要半个月的时间,那么张白昼就要和徐三守在这边,等到坟墓修建完毕,择选一个吉日,重新下葬。到时候还要请来道士举办各种法事,好在道门最不缺的就是道士,可以就近从神霄宗请人,李玄都也都亲自安排好了,看在李玄都的面子上,神霄宗的三玄真人会亲自前来。 在此之前,张家之人的棺椁暂且停灵于张家的祖宅之中。当年抄家,这座祖宅的确被地方官府贴上了封条,只是如今朝局大变,后党一朝倾覆,明眼人都能看出四大臣翻案是必然之事,如今张家后人回来,谁敢多事? 张白昼也会暂时居住在这里。 卢幼贞本想跟着一起过来,不过被张白昼严词拒绝了,若是两人已经成亲,那也就罢了,关键如今两人的事情还是八字没一撇,涉及到祖坟,实在不好把她牵扯进来。 按照儒门的规矩来说,只有明媒正娶的正妻才能入祖坟,妾室之流没资格入祖坟。当年有一位总督便是妾室所生的庶子,待到他位极人臣之后,想要将生母移入祖坟之中,其兄长死咬着规矩不同意,任他是封疆大吏,也无可奈何。 这也是世间女子没人愿意为妾的缘故,在这个礼法大过天的世道中,正妻和妾室的差距可不是皇后与妃子的差距,妾在妻面前便如奴仆一般,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再加上朝廷和儒门并不承认所谓的“平妻”一说,定死了正妻只有一人,所以就是当年的宋政也守不住众多女子,部分需要依靠宋政才能生存的笼中雀也就罢了,宁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可其他不需要依附宋政就能在世间立足的女子就不这么看了,毕竟正妻位置已经给了同甘共苦的澹台云,这些本就身份不俗的女子哪个愿意为妾,没有名分,待到宋政失势,自然纷纷离宋政而去,而澹台云又恼怒于宋政的一再背叛,也翻脸不认人,竟是无一人留在宋政身旁。 正因如此,在祖坟一事上,关乎家族,十分重大,不能轻慢,更不好让外人参与其中。当然,李玄都是例外,没有李玄都,报仇也难,更不能沉冤昭雪,对于张白昼来说,说李玄都对他有再造之恩也不为过,既是师长,也是恩人,却是不能一概而论。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玄都毕竟不是张家的儿子,也不是张家的女婿,不会一直守在这里,很快就要返回属于他的李家,料理师父飞升离世之后的诸多事宜。 李家可不是人口凋零的江陵府张家,而是堪比正一张氏的大家族,“瑾道如法,长有天命”,从最老的“谨”字辈到最小的“有”字辈,总共六代人,有行将朽木的老人,也有还在襁褓中的婴孩,甚至还包括李家的一众女婿,这么一大家子,浩浩荡荡上千人,都在等着李玄都,李玄都如何也不能失约不至。 李玄都将徐十三留在此地,独自驾驭着白龙楼船离开江陵府,不过他没有急于返回东海,而是先去往蜀州的天苍山。 李玄都上次见苏蓊的时候,曾与她约定改日再议,如今帝京之事暂告一段落,李玄都也可以腾出手来解决此事了。 因为白龙楼船曾经造访过天苍山,所以这次就不必李玄都刻意控制,白龙楼船可以自行前往。趁此时机,李玄都又熟悉了下白龙楼船的控制方式,尤其是“攻”和“御”,对于长生地仙来说,用处不大,可是对于未曾跻身长生境之人来说,这件仙物远胜于“叩天门”和“天师雌雄剑”。 很快,白龙楼船来到了天苍山,天苍山的弟子倒是不太惊讶,因为他们不止一次见过这艘白龙楼船,只是如今白龙楼船换了主人。 李玄都先去拜访了万寿真人和季叔夜,师徒两人专门为先前交接宗主之事向李玄都致歉,李玄都并未再去深究,直接说明来意。 师徒两人早就知道锁妖塔中关押着一只大妖,如今锁妖塔日渐残破,这只大妖便是潜在的隐患,不知何时就会脱困而出,如今听到李玄都要解决这个麻烦,自然不胜欣喜,再次谢过李玄都。 李玄都一人重回锁妖塔,再次见到了苏蓊。 对于苏蓊来说,距离上次与李玄都见面刚刚过去了不久,她本以为下次再见到李玄都,可能是数年之后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了李玄都。 在片刻的惊讶之后,苏蓊的视线立刻被李玄都的腰间佩剑所吸引,她是长生境的狐妖,眼力自然不会差,一眼便认出李玄都的佩剑是仙物无疑,这让苏蓊心中暗惊,怎么如此短的时日内,此人又多了一件仙物?若是加上她的“青雘珠”,便是三件仙物,难道仙物这般不值钱了,竟然是唾手可得? 怀着这种疑问,苏蓊试探问道:“李公子上次来的时候,似乎没有佩剑。” 李玄都并不故弄玄虚,坦然道:“家师于前不久证道飞升而去,临行前将宗主大位和此剑一并传给了我。” 苏蓊一怔,疑惑道:“李公子的师父不是地师徐无鬼吗?不是说地师已经飞升,并且将身上的‘阴阳仙衣’留给了李公子,怎么还能二次飞升?” 当初李玄都带着上官莞第一次来到此地的时候,自称是地师徐无鬼的传人,并且上官莞也称呼李玄都为师兄,于是苏蓊便想当然地认为李玄都是地师徐无鬼的弟子。 李玄都立时想明白了其中的误会,解释道:“地师的确将衣钵传于我的手中,说我是他的传人,也无不可。不过我的授业恩师并非地师,而是另有其人,同时也我的养父,名讳上道下虚,近日刚刚飞升,留此剑于我手中,望我能发扬祖宗基业。” 为尊者讳,李玄都不能直呼李道虚的姓名,写到师父名字的时候还要故意缺笔,也就是漏掉最后一个笔画,外人问起,更不能直接回答名字。因为书写习惯是从上到下,李道虚名为“道虚”,所以李玄都便以“上道下虚”回答。 苏蓊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心中震惊于李玄都竟能得到两位长生之人的衣钵传承,同时也恍然大悟,难怪李玄都年纪轻轻就能跻身长生境,定然与师承有着极大的关系。 说完这些,李玄都说明了此次的来意:“说来也与家师飞升有关,我要返回齐州接任宗主之位,我记得书中记载说青丘山便在齐州境内,所以我想与夫人同行前往齐州,彻底了结此事。” 狐妖通人性,苏蓊这只狐仙更是洞彻人心,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心思。李玄都上次来的时候,并无十足把握制住她,所以不会贸然把她放出去,如今李玄都得了仙剑“叩天门”,有足够的把握确保她履行飞升的承诺,所以便同意她离开镇妖塔洞天。亦或者是,李玄都上次来的时候,另有要事,若是与她大打出手,会耽误大事,所以不愿这么做,那么现在应是把事情解决了。 苏蓊略微思量后,问道:“李公子的意思是你与我一起去青丘山洞天?” 李玄都点头道:“如此一来,夫人可以亲自把‘青雘珠’送回青丘山洞天而不必担心我把青丘山洞天如何,我也可以不必担心夫人重回世间掀起腥风血雨,姑且算是互相监督吧,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苏蓊陷入沉思之中。 虽然这个提议不是天衣无缝,仍旧有不少漏洞,但的确是两人都可以接受,算是一个折中的办法。 过了片刻,苏蓊点头道:“那就依李公子之言。” 第七十七章 狐族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苏蓊在李玄都的陪同下,终于离开了锁妖塔,重见天日后,她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喜悦,更多还是茫然失措,大有拔剑四顾心茫然和不知路在何方的感觉。 她站在锁妖塔外,凝视着这座关押了她百年余光阴的宝塔,久久无言。 李玄都站在苏蓊身旁,问道:“夫人在想什么?” 苏蓊抬手指着锁妖塔,说道:“当年我被关押到此地的时候,这座宝塔还不像今日这般残破,真是物是人非。” 李玄都道:“也许再有百年,里面的洞天便要开始破碎消亡,这也是时势使然,世间无妖类,要这镇妖之塔何用?倒是魔头从来不绝,大真人府的镇魔井还是一如当年,坚固无比。” 苏蓊叹息一声:“想来青丘山洞天也是物是人非了。” 李玄都没有多言。 苏蓊收拾心情,问道:“我们这就动身前往齐州?” 李玄都道:“坐我的船去吧。” 苏蓊一怔,然后就见一艘通体雪白的楼船从天而降,悬停于两人头顶。 苏蓊抬头望向这艘楼船,就算她是长生境界,也倍感震惊。 苏蓊问道:“这也是尊师留给李公子的?” “是。”李玄都点头道。 苏蓊收回视线,感叹道:“放在凡人眼中,这与仙家何异?” 李玄都微笑不语,身形飘摇而起,苏蓊也紧随其后,两人一起飞至白龙楼船的甲板上。白龙楼船随即自行升高,飞至云层之上,然后往齐州方向行去。 李玄都请苏蓊去了楼船的一楼客厅,歉然道;“家师暮年之时,喜静不喜动,这楼船久无人打理,我也刚刚接手,没有准备茗茶,还要请夫人见谅。” 苏蓊摇了摇头:“无妨,公子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两人分而落座,李玄都转而问道:“不知青丘山狐族到底是何种境况?” 苏蓊略微沉吟,说道:“狐族通人性,其实与人相差不多,青丘山的狐族共分为两大族,也很好区分,看颜色就是了,一种是赤狐,一种是白狐。” 李玄都道:“夫人是出身白狐一族了。” 苏蓊“嗯”了一声,继续说道:“同是妖类,也是天差地别,有些妖类,修为寻常就是能化成人形,我们狐族就在此列,而有些妖类,尤其是神兽之属,唯有跻身长生境之后才能勉强化形,还不彻底,会留下许多特征,比如蛟龙化形,就会留下龙角或者鳞片,也有人身兽首的存在,盖因其血脉太过强横之故。” 李玄都对此深以为然,印象最深的就是陆吾神,哪怕化作人形,也很难掩饰其身上的恐怖气息,反观苏蓊,李玄都从她身上几乎察觉不到所谓的妖气,与人无异。 苏蓊接着说道;“狐族化形之后,处处效仿人类,首先就是给自己取一个姓氏,于是赤狐一族取了狐族的谐音,姓胡,而我们白狐一族因为出了一个极为厉害老祖宗,便随着老祖宗姓苏。这么多年以来,青丘山洞天的变迁便是苏、胡二族的矛盾纠葛。” 李玄都道:“当年夫人带走了‘青雘珠’,苏家定然要被胡家大加指责,所以夫人才执意要将‘青雘珠’送还回青丘山洞天。” 苏蓊点了点头。 李玄都道:“今天是腊月十九,距离小年还有四天,时间应是足够了。” 苏蓊道:“小年夜是司命真君升天的日子,李公子这是让我与司命真君结伴登天了。” 司命真君就是百姓口中的灶王爷,全衔是“九天东厨司命太乙元皇定福奏善天尊”,俗称“灶君”,或称“灶君公”、“司命真君”,鸾门尊奉为三恩主之一,也就是一家之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归他管。灶神左右随侍两神,一捧“善罐”、一捧“恶罐”,随时将一家人的行为记录保存于罐中,年终时总计之后再向天帝报告。腊月廿四日就是灶神离开人间,上天向天帝禀报一家人这一年来所做所为的日子,初四就重返人间。 司命真君当然不会飞升觐见天帝,所谓的升天应是司命真君的化身返回神国,携带香火愿力回归本尊,然后再重返人间。换而言之,司命真君乃是一尊神仙,以民间供奉灶王爷的程度来看,这尊神仙应该并未死去,威能也必然在张禄旭之上,不过也不会干涉人间就是了。当真是天下分合,与我何干,真正的太上忘情,神仙心态。 除此之外,应该还有部分神仙停留人间,只是无法现世,比如常常说的皇天后土,便是帝王之尊都要在天地二坛亲自祭拜供奉,自然不会消亡。而且这两位的神职也十分厉害,分别掌握生死,毕竟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黄土更是掩埋尸首。 不过有些道门典籍认为皇天就是天帝,天帝飞升之后,皇天已经不存于人间,只剩下后土娘娘,所以是后土娘娘独握阴阳、掌运幽冥。佛门的地藏王虽然势大,但不得朝廷和儒门的认可,却是无法像大日如来顶替太阳真君那般顶替后土娘娘。 后土娘娘乃是正神,更是神威无量,不过越是正神,越是无法干涉人间,就如已经离世的太上道祖、天帝一般,只能冷眼旁观。 李玄都没有否认苏蓊的说法:“这可是黄道吉日。” 苏蓊不曾拒绝,认可了李玄都的提议。 于她而言,除了将“青雘珠”归还青丘山洞天这个执念之外,人间已无留恋。 白龙楼船悠悠飞掠于云海之上,只见得金光万丈,苏蓊来到窗边,眺望外面云海,久久无言。 按照道门典籍记载,青丘山位于基山往东三百里的无人知晓之处,而基山原名“箕山”,“箕”本星宿名,山仅土丘,上应星光云。后有地仙在此隐居,尝鼻息吹尘成穴,日中趺坐,顶露金光。有疾者聆其清谈,辄沉疴若失。若叩其术,但云吐纳采炼。虽有口诀,其实静能生悟,无他缪巧也。后不知所终。 基山位于齐州安德府的陵县境内,与临邑县交界。而安德府与直隶各府县交界,南面隔长河与北海府相望,距离帝京城八百余里。李玄都要去北海府,再顺路不过,所以才动念趁此时机了结此事。 白龙楼船很快便离开蜀州,进入荆州境内,再过中州,最终进入齐州境内。 李玄都是孤儿,不知生身父母何人,更不知祖籍何处、家乡何地,于是李家便是他的根,齐州便是他的家乡,此番回家,心境又有不同,并非衣锦还乡,而是有一种老人才会有落叶归根之念。可见李玄都的确是身未衰心已老,也难怪常人又说他老气横秋。 便在这时,苏蓊忽然道:“李公子,请暂停楼船,我们就在这里下去罢。” 要去青丘山洞天,必然是以苏蓊为主,所以李玄都也无异议,停下白龙楼船,使其隐没于白云之中,然后他和苏蓊从甲板上一跃而下,仿佛天上下凡的谪仙人一般,落往脚下人间。 以两人的境界修为,自然是无人察觉到他们。落地之后,苏蓊用了幻术,遮去了自己的天人之姿,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年轻妇人,容貌平平,荆钗布裙,然后望向李玄都,问道:“若是李公子不嫌,我们就暂且装作一对普通夫妻如何?” 李玄都虽然不知苏蓊到底是什么打算,但还是点了点头。 苏蓊伸手一指李玄都,李玄都也随之变化,除了相貌之外,“阴阳仙衣”变成了一袭青色儒衫,里面还有棉衣,显得有些臃肿,不复宽袍大袖的飘逸潇洒,这表明李玄都有秀才功名,佩剑还是佩剑,按照大魏律法,秀才可以佩剑出行,不需要路引,过厘关不需要缴纳厘金。 这也是秦清和李玄都致力于废除的士绅特权之一,倒不是翁婿两人秉持了人人平等的圣人之念,而是士绅不必缴纳各种赋税的特权会严重影响地方官府和朝廷的财政收入,有些客商宁愿花钱请秀才出面过关,都不愿缴纳厘金,就为了省下一点银子。长此以往,收入是越来越少,财政必然亏空,所以这样的特权非要废除不可,哪怕事后再适当补贴秀才,也必须一体纳税,堵上这个缺口。 李玄都没想到自己今日竟是能体会一次士绅特权。 苏蓊又随手抓了一只兔子,用一小段枯藤在兔子嘴巴上轻轻一绕,然后右手抓着长长的耳朵,左手在兔子的身上轻轻摩挲,如此片刻后把兔子往地上一丢,口中道:“变。” 只见兔子在地上打了个滚,竟是变成了一头戴着笼头和缰绳的黑驴。此等变化虽然比不得神仙的“弄假为真”,却也相去不远,地仙虽有呼风唤雨之能,却没有此等小巧手段,这便是鬼仙之能。 苏蓊坐上驴子,因为穿着裙子,却是不好岔开腿骑驴,只能是侧身坐着,便要人牵驴才行。 李玄都主动牵起黑驴的缰绳,问道:“夫人,我们去哪?” 苏蓊伸手一指前方:“不远处有座县城,我们先进城。” 李玄都牵驴走在前头,倒像是对普通夫妻赶路了。 第七十八章 半山客栈 不远处的确有一座县城,就是基山所在的陵县。 李玄都牵驴入城,眼中只看民生如何,若是以小观大,比起他上次从陆路回齐州时的情形,已经改观许多,虽然百姓仍旧困苦,为生计奔波,但没了以往那种人心惶惶、朝不保夕之态,可见秦道方这段时间的治理还是卓见成效。 其实刚入城的时候,李玄都就感觉到城中有些许妖气,所谓妖气,与人气并无本质区别,只是气味上有所不同,可以由此分辨两者,除此之外,谁也不比谁更为高贵,没到仙凡之别的程度。 只是这些妖气十分寡淡,唯有长生境的修为才能察知,就算是李玄都,如果不是因为苏蓊的缘故而去刻意感知,多半也无法察觉。 虽然李玄都没少与鬼神之流打交道,但李玄都对待鬼神的态度从来都是敬而远之,若是没有必要,他不想牵扯到鬼神之事中,只是有些时候,有没有必要也由不得他,那些不入流的寻常鬼神暂且不说,只说长生境界以上,李玄都就见过陆吾神,又镇压过张禄旭,这次还与狐族扯上了关系。 苏蓊见李玄都神色只是淡淡,目光不断扫过周围却不去探寻妖气来源,心中好奇,不由问道:“李公子似乎很关心这些凡人?” “素不相识,谈不上关心。”李玄都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见微知著,从这些普通百姓的身上窥得齐州一地的大概。” 苏蓊笑道:“公子心里装着的是九州万方。” “夫人实在是太抬举我了。”李玄都无奈道,“我不是帝王,这也不是我一家之天下,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 苏蓊道:“以公子之能,天下又有什么事是公子力所不及的?” 李玄都道:“那可太多了,比如我想让士绅与普通百姓一样缴税,我想让儒门不再为天下订立规矩,我还想让儒门和士绅把兼并的土地悉数退还给百姓。” 苏蓊毕竟刚刚回到人间,对于李玄都的事迹经历并不熟悉,所以没有当真,只当李玄都在故意说笑。 李玄都不再提及此事,转而说道:“这座城里似乎有狐族生活。” 苏蓊道:“妖类中狐族与人最近,杂处为邻也不奇怪。毕竟狐族可以早早化形,与人无异,便是有道之人也未必能够看破,只要不害人,不去招惹那些道士和儒生,还是可以相安无事。” 李玄都笑道:“据我所知,狐族极为偏爱书生,可没少招惹。” 李玄都此言倒不是无的放矢,是有所凭据的。 世面上的小说话本,除了神仙志怪和江湖打杀之外,就是才子佳人了。才子大多都是年轻的落魄书生。这不奇怪,不落魄的书生或是著书立说,或是出仕为官,不屑于此等小道,也只有落魄书生才以此为生,自然把自己代入进去,将自己所希望渴望之事付诸笔下,常常又因身份所限,见识不够,多有臆想之处,徒留笑柄,惹人笑话。 且不说书生,佳人大概有三种身份。 一种是世家小姐,都是书香门第出身,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才子,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只是家人阻挠,必定要书生考上状元。 第二种是女鬼,书生上京赶考,因为囊中羞涩,便在一古庙借宿,每逢深夜,必有绝色女子前来相会,实则却是含冤而死的女子,两者最终相知相恋,团圆和美。也有警示世人的,女鬼要谋害书生,结果被路过的道士看破,杀了女鬼,书生恍然大悟,再不敢无辜招惹来路不明的女子。 第三种便是狐仙,与女鬼十分类似,又不完全相同。在这里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书生上京赶考,在野外忽然遇到一座只有美貌女子在家的林间府邸,受邀入内过夜,随后就是干柴烈火,成就好事。待到一夜醉生梦死,颠倒迷离过后,第二天醒来,眼前却哪有什么府邸,明明只有一片荒冢坟茔。另一种是书生在五百年前从猎人手中救下了一只白狐,将其放生,待到五百年后,白狐修成人形,前来报恩,与转世后的书生结成夫妻,期间又有和尚道士前来阻挠,最后书生考中状元,有了官身,和尚道士才不敢继续放肆,不仅颂扬了儒门,还贬低了道门,当真是一举两得。 苏蓊自然也知道这些话本小说,为自家鸣不平道:“且不说人死之后并无来世,就算有来世,又何必以身相许才能报恩?如果是只公狐狸该怎么办?如果救了狐狸的不是书生,而是屠夫猎人,那还以身相许吗?可见是写书之人自己扇了自己的耳光。” 李玄都忽然想起早年时与胡良说的笑话,他们出手救了一个被人掳走的女子,那女子有几分姿色,面对李玄都时,扭扭捏捏,眼波流转,就差说出那句“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可到了胡良这儿,就变成“恩公大恩,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报答”。 倒不是说胡良相貌不好,而是胡良蓄须,满脸虬髯,甚是吓人,能止小儿夜啼。反观李玄都,未满三十岁,不到蓄须的年龄,还是面白无须,颇为英俊,若是相貌丑陋,他也没底气去死缠烂打秦大小姐,待到两人定亲之后,旁人都说两人是一对璧人,没人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可见男子也好,女子也罢,都是看脸的。 李玄都道:“写书之人,不过是谋一生计,混口饭吃,夫人不必太过当真。” 苏蓊道:“自然不会当真,而且人狐杂处,结成夫妻之事不多,却还是有的。” 李玄都微微点头,又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往何处?” 苏蓊道:“当年我有一旧友在此定居,这么多年过去,他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不知他的子孙还在不在。” 李玄都道:“具体位置?” 苏蓊道:“当年他开了一家客栈,名字叫……‘半山客栈’,就在城南,应该很好找到。” 李玄都想了想,停下脚步,一道黑影从他的衣衫上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落在地面上,往城南方向游走而去。 片刻之后,黑影去而复返,重新回到李玄都的衣衫上。李玄都已经明了具体位置,重新牵驴而行。 苏蓊坐在驴上,轻轻抚摸着毛驴的鬓毛,面露追忆之色。 李玄都目视前方,问道:“既然是故友,夫人为何要故意隐瞒身份?” 苏蓊道:“时隔多年,物是人非,我也不知青丘山的近况如何,若是贸然现身,结果难料,还是先把情况摸清,然后再做决定。” 李玄都道:“那夫人可要快点,时间不多。” 苏蓊默默点头。 很快两人便来到半山客栈,虽然此间客栈规模不小,但是略显破败,客人不多。在不远处的斜对面位置还有一家客栈,刚刚装修完毕,主楼三层,甚是气派,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在门前还挂着两盏大红灯笼,门上悬着一块烫金黑底的牌匾,上书“太平客栈”四个大字。 苏蓊望着太平客栈,皱起眉头:“是太平宗吗?怎得如此霸道,一个芦州还不够,还跑到齐州来开店。这就罢了,哪有这般欺负人的,这么大的一座县城,非要在别人门口开店,摆明了要以势压人。” 李玄都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随即正色说道:“夫人勿要动怒,我回去定让他们整改,的确没有这样的道理,若是仗着自家势大,便肆意挤压同行,意图只剩下自己一家,然后就可以为所欲为,非是正道。” 苏蓊一怔,讶然道:“这是李公子名下的客栈?” 李玄都道:“我如今身兼太平、清微两家宗主,这太平客栈是太平宗的产业,也在我的管辖之下,只是我平素不管这些,都是交由旁人打理。” 苏蓊沉默好了一会儿,也有些无言的尴尬。 李玄都道:“且不说这些,我们去见夫人的故人之后吧。” 苏蓊点了点头,下了驴子,与李玄都一道走向半山客栈。 有伙计迎了出来,瞧见李玄都的装扮,便口称“相公”,顺势接过黑驴的缰绳。 其实“相公”本是用来称呼宰相,“相”是宰相,“公”是公卿,如张肃卿便被称作“江陵相公”,后来“相公”和“公子”、“老先生”一般,传到民间之后,便被滥用,就是秀才、举人,也被尊称一声相公,乃至于普通妇人称呼丈夫,也是相公,就不值钱了。 李玄都和苏蓊走进客栈,柜台后站着一名满面和气的掌柜,笑问道:“不知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李玄都言简意赅道:“住店。” 掌柜道:“小店有上中下三等客房,下等客房就是大通铺,中等客房是两人间,上等客房是独门院子。既然客官是夫妻两人,中等客房便最合适,加上饭食和草料,也不过一百文。” 李玄都虽然囊中羞涩,但也不在乎这点铜钱,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正要取钱,苏蓊却拦住了他,然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小袋铜钱,不用说,也是幻术手段。 掌柜清点了铜钱,赶忙唤伙计领着两人去客房。 第七十九章 苏灵 伙计领着两人来到一处偏院,这里有两间客房,中间还有个小堂屋。伙计正要转身离去,苏蓊又喊住了他,取出几枚铜钱,状若随意地问道:“伙计,你们东家是谁?” 伙计脸上的笑意一僵,流露出几分警惕:“这位奶奶忽然问这个做甚?” “没有别的意思。”苏蓊淡淡道,“只是瞧见斜对面的那家客栈,好像名头很大,又故意与贵店打擂台,这才想问一问是不是有什么仇怨。” 伙计闻听此言,放松下来,接过苏蓊的铜钱,小声说道:“不瞒奶奶,小人也没见过东家,只是知道东家姓苏,并不经常露面,偶尔过来,也是查账,自有掌柜的去分说,与我们不相干的。至于对面的那家客栈,与我们店倒是没什么仇怨,只是想要挤跨我们,然后这陵县便是他们的天下了,酒菜住宿的价格,还不是由着他们来定?那可真是金山银山取之不尽了。” 所谓“奶奶”,当然不是祖母,而是对应“少夫人”,是“少奶奶”的简称,用以称呼年轻妇人,对应少爷。若是家中排序,还可细分为大奶奶、二奶奶等等,对应大爷、二爷。再往上就是老爷和太太,以及老太爷和老太太。 这种称呼是由宫中宦官发明,宦官们起初为了谄媚,用以称呼皇帝为“万岁爷爷”,后来省却了一个字,变为“万岁爷”,又衍生出“老天爷”、“皇爷”、“王爷”、“县太爷”等称呼。称呼已故皇帝,则是庙号加上一个老爷爷,逐渐简化为某某年号老爷。具体兴起时间,已经不可考据,不过早在三宝太监率领船队去往婆娑州的时候,就有此等称呼。 爷爷对应的自然是奶奶,长此以往,慢慢流传开来,少爷奶奶的称呼逐渐取代了公子夫人的称呼。 至于朝中大臣,与宦官不同,要注意体统,还是以“陛下”、“皇上”称呼。 李道虚离去之后,李玄都接任一家之主,按照寻常百姓的说法,就是从二少爷升格为老爷,秦素也从二奶奶变作当家太太。只是李家瞧不起阉人,不屑这等宦官叫别人爷爷的谄媚称呼,故而还是以宗中身份相称,所以过去李玄都一直被称作四先生,而非二少爷,秦素也被称作四夫人,而不是四奶奶。 正因此类说法兴起已久的缘故,苏蓊被关入镇妖塔之前,民间就已经是如此称呼,她是知道其中含义的,也不以为异,只是问道:“难道官府和朝廷不管吗?” “怎么管?”伙计不以为然道,“人家不计成本,各种折扣,客人们自愿去对面的客栈,官府还能管得了客人去哪吗?再者说了,这么多流民,官府能把流民管好就谢天谢地了,哪里会来管这些?就算真要打官司,人家也是财大气粗,早就上下疏通打点好了。” 说到这里,伙计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还听说了,那家客栈的东家有些关系,好像是娶了咱们总督大人的亲侄女,县太爷巴结还来不及,哪里敢去招惹!” 听到这里,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玄都不由脸色一黑。 苏蓊点了点头,示意伙计可以去了。 李玄都面上平静,心头有些怒意,暗自决定要传信给陆夫人,立刻整治太平宗的乱象。 两人又是沉默了片刻,苏蓊道:“要想办法见一见此地的东家,它应该就是我那老友的后代。” 李玄都道:“倒也简单,让太平客栈寻衅打上门来,它自会现身。” 苏蓊目光流转,轻声问道:“李公子下令?” 李玄都道:“我可以下这个命令,并非难事,不过要等到晚上。” 苏蓊沉吟不语,似乎在斟酌利害。看得出来,她还是很在意这个老友,乃至于爱屋及乌,不愿因为自己的事情而牵连到他的后代。 就在此时,屋顶上传来响动,虽然十分轻微,但如何能瞒过两人,是有人从屋顶上一踏而过,如蜻蜓点水。 照理来说,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方圆百丈之内,各种细微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街上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轮滚滚声,摩肩擦踵之声,窃窃私语声,鸟叫虫鸣,乃至于客栈里伙计的脚步声,畜生的叫声,做饭炒菜的声音,甚是男女寻欢作乐之声,都可以听到,不过要自行滤去大半,也就是充耳不闻,仿佛耳旁风,否则非要被逼疯不可。而这等身在闹市却不闻一声的本事,是修炼上乘功法的基本功,归于“静心”二字,没有长生境也可以做到,算不得什么。 至于什么声音能够从入耳变为入心,就全看个人了。如李玄都这般习惯行走江湖之人,对于这种飞檐走壁的声音,格外敏感。 苏蓊扫了一眼,看到房中放着脸盆,里面有伙计刚打的水。于是端起脸盆,随意一泼,其中的洗脸水立时化作一道水幕。 苏蓊念头一动,水幕上随之出现了外面的景象,只见一名儒装老者踩踏在一间间客房的屋顶之上,如飞燕一般掠过,刚好经过了他们所在的这间客房,然后来到一处屋顶之上,驻足立定,环顾四周,一挥手,柴房竟是着起火来。整个过程,都纤毫毕现,好似亲眼所见。 李玄都道:“圣人不语怪力乱神,这儒门之人总不会是来降妖除魔的,这可不是他们的分内之事。”。 便在此时,又有一道白影从远处疾驰而来,先是灭了柴房的火,然后来到老者对面,与其遥遥对峙。这白影却是个女子,只见得白衣白裙,肌肤胜雪,目似点漆,因为大敌当前的缘故,面带怒色,却掩盖不了一丝出自骨子中的妩媚天然。 苏蓊望着水镜中的白衣女子,轻声道:“一头小狐狸。” 李玄都道:“只怕比我的年岁还要大些。” 苏蓊转过头来望着李玄都,似笑非笑道:“公子是在提醒妾身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吗?” 李玄都摇头笑道:“绝无此意。” 苏蓊重新望向水镜,此时儒衫老者已经与白衣狐妖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老者用的是长剑,而女子则用了一对峨眉刺,长约一尺,外形似是女子的发簪而得名,虽然短小,但是用法奇妙。 两人似乎结仇已久,也不必在开打前再叙述一遍结仇的原因,打得时候也都闭口不言,十分专注,却让李玄都和苏蓊一头雾水。 不过白衣狐妖修为稍弱,斗了一会儿之后,便落在下风,只是还不肯退走。 李玄都有些看明白了,说道:“这就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位姑娘不愿舍了客栈,那老儒生也明白这一点,这才来此,就是为了逼她出来。” 苏蓊问道:“是公子出手?还是妾身出手?” 李玄都道:“还是我来吧,正好我与儒门有些恩怨,痛打儒门之人,没有半点负担。” “那就有劳公子。”苏蓊微微欠身。 李玄都从袖中取出自己的老伙计“青蛟”,到了他这等境界,区区灵物已经算不得什么,更多是留个念想,然后李玄都一挥手,“青蛟”化作一道青光,竟是直接飞入水镜之中。 与此同时,正在激斗的儒衫老者的背后三丈处凭空出现了一把飞剑,直刺老者的后心。 李玄都无意杀人,所以飞剑的速度并不是很快,足够让老者反应过来,不至于被一剑穿心。只是李玄都有些高估了老者的临机应变能力,一对一还好,此时一惊之下,竟是有些手忙脚乱,反而是那白衣狐妖趁机抢攻,慌乱之中,那老者被刺了一下,一声惨叫,连忙退走。 白衣少女击退了强敌,望向那把悬停的飞剑,就见飞剑缓缓向下方飞去,速度很慢,显然是要她跟上。 她略微犹豫,还是跟在飞剑之后,从房顶上一跃而下,来到李玄都和的房门前。 此时房门已经洞开,苏蓊也散去了水镜,只在地面上留下了些许水渍。 白衣女子见到李玄都和苏蓊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是真人不露相,于是盈盈拜倒在地,口中说道:“小女子多谢两位恩公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谢,恩公若要吩咐,小女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姑娘言重了,请起来说话。”李玄都收起飞剑,“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少女起身道:“小女子姓苏,单名一个‘灵’字,恩公叫我苏灵就是。还未请教恩公名姓?” 李玄都道:“我姓李,至于名字,却是不便相告。” “姓李,飞剑,难道恩公是清微宗弟子?”少女一惊。 李玄都点了点头:“正是。不过你也不要担心,我们清微宗与儒门并非一路人。” 少女松了一口气,说道:“小女子有所耳闻。” 说到这里,少女一咬牙,又俯身拜倒:“方才那人出身自社稷学宫,今朝被他知晓了此地所在,只怕来日还要纠集同门再度寻衅,放眼偌大齐州,唯有清微宗才能与社稷学宫一较高下,故而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若是恩公能护佑小女子这祖传基业,小女子愿效犬马之劳。” 李玄都奇道:“不过一家客栈,何以看得如此之重?你若一走了之,方才那人也无处寻你。” 少女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客栈乃是我家先祖所建,意义非凡,并遗言后代子孙不可舍弃客栈,先祖谆谆教诲,不敢违背。” 第八十章 恩怨情仇 李玄都轻咳了一声:“夫人,你怎么看?” 一直没有言语的苏蓊道:“对你来说,并非难事,何不帮上一把?” “那就依夫人所言。”李玄都点了点头。 苏灵又惊又喜:“恩公答应了。” “答应了。”李玄都随口说道,“我与清微宗的二先生、四先生都是相熟的,待我告知他们,想来他们不会拒绝。” 苏灵喜不自胜,连连道谢,又喊来了伙计,吩咐下去,要设宴招待李玄都和苏蓊。 李玄都和苏蓊此来正是为了青丘狐族,自然不会拒绝,随着苏灵出了偏院,来到另外一座院子。这里明显宽阔许多,而且装饰更为精美,又有一小片竹林和水池,曲径通幽,颇得自然之趣,想来是苏灵自己居住之地。 在苏灵的引领下,三人沿着小径进到竹林之中,里面还有一方凉亭,虽说时值冬日,在凉亭中并不合适,但苏灵显然认为三人都是有修为在身,寒暑不侵,所以才选在了此地。 三人在凉亭中入座,再有片刻,几个小丫头端着各色菜式来到此地,李玄都一眼便认出这几个丫头也是小狐狸,只是修为较之苏灵差了许多,裙下鼓鼓囊囊,有些臃肿,似乎还藏着一条大尾巴。这几只小狐狸也是妩媚天然,想来是狐族天赋如此,无论老幼,自有一番魅惑人心的手段。不过李玄都已经见识过苏蓊的绝世容颜,曾经沧海难为水,再加上他向来不在这方面上心,所以只是一眼扫过,面如镜湖,心无波澜。 这一幕落在苏灵眼中,不由暗忖:“这位恩人要么是真正的正人君子,要么就是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 不一会儿,凉亭的石桌上便摆满了杯盘,李玄都自从跻身长生境以来,便断断续续辟谷,通常是有便吃一些,没有便不吃,顺其自然。在移灵的这几日里,自然是水米未进。李玄都见桌上种种菜式颇为精致,固然比不上谢雉款待他的宴席,也可见用心,于是便拿起筷子随意吃了一些。 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苏蓊倒是没有端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架子,着实吃了不少,以肉类为主。李玄都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狐狸自小便是以血肉为食,不似人以五谷杂粮为主,此乃天性,苏蓊被关在镇妖塔中多年,未必是饿了,多半是馋了。 李玄都也不点破,只是吃了些素菜便放下筷子,将荤菜留给苏蓊,然后切入正题,问道:“苏姑娘,以你的身手而言,不是要靠一家客栈过活之人,令祖想来也并非寻常人等,一家客栈自然算不得一辈子的基业,你说令祖留下遗命,后代子孙不可舍弃客栈,这其中可有什么缘由?” 苏灵早就料到李玄都会有此问,心中已经有过斟酌,此刻也不为难,坦言道:“恩公所言极是,这其中的确有缘由,只是我们后代子孙也不能尽知,只知道家祖当年曾经倾慕一人,可那人只将家祖视作朋友,并无其他意思。后来两人曾经有过一桩约定,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只是家祖因为此约定离开家乡,来到此地建起了这座客栈,此后余生便都在客栈中度过,并在临终之前,留下了此等遗命。” 苏蓊闻听此言,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李玄都倒是不以为奇,漂亮女子有些倾慕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至于其中对错纠葛,不是他一个外人可以随意置喙,唯有当事之人方知冷暖。 李玄都又问道:“苏姑娘又是因何与社稷学宫之人结仇?” 说到此处,苏灵神色有些郁郁,轻声道:“此事还与家父有关,家祖故去之后,家父接手此处客栈,家父不擅长经营,便花钱雇了掌柜专事经营,而他则是四处云游,日子也算惬意。直到有一日,家父在登高时遇到了另外一伙登高的读书人,双方因为几篇诗文起了口角,互不相让,继而发展为意气之争,最终大打出手,家父寡不敌众,拼命打死一人,重伤逃走,回来后没有几天便也不治身亡,那儒门之人几番登门寻仇,我都躲了出去,这次他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客栈的所在,竟然意图到客栈放火泄愤,我只能露面与他相斗,若非恩公仗义出手,只怕这客栈已成一片火海,难逃废墟下场。” 李玄都道:“血债血偿,令尊既然已经身死,便是两人互换了性命,他又何必抓住你一个孤女不放?圣人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可圣人也有仁恕之道,一命换一命尚且不够,还要灭人满门,这就是圣人的仁恕之道?我若见了此人,定要当面问上一句,读了那么多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苏灵低声道:“多谢恩公肯为小女子说上一句公道话。” 李玄都话锋一转:“不过具体情况,我也会向社稷学宫求证,若是你所言不实,或是诓骗于我,你可要后果自负。” 苏灵赶忙站起身来,又是跪倒在地:“万不敢欺瞒恩公。” 李玄都扶了她一把:“不要跪,也没必要跪。我又不是泥塑木偶,求不得心安,跪我做什么。” 苏灵缓缓站起身来,只觉得这位恩公深不可测,定然不是寻常的清微宗之人,多半身居高位。念及此处,她心中稍安,在她看来,这位恩公的身份地位越高越好,越高越是能镇住那伙儒门之人,如今天下,也就只有道门中人才能让儒门中人忌惮了。 李玄都站起身,忽然说道:“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苏姑娘非是人属,而是妖类。” 这一句话好似晴天霹雳一般,让苏灵猛地愣住,微微张嘴,想要开口辩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李玄都微微一笑,摆手道:“苏姑娘不必紧张,我非卫道之士,也非降妖之人,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既不会高看妖类,也不会低看妖类,只会一视同仁。妖害人该杀,人害人也该杀,若是妖不害人,人也不害人,那妖与人又有何异?” 苏灵伸手摸了摸额头上冷汗,低声道:“恩公真乃高人,小女子佩服。” 李玄都淡淡一笑,看了眼一直都是默不作声的苏蓊,问道:“夫人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苏蓊望向苏灵,叹息一声:“你是青丘山的狐族吧,姓苏,便是白狐一族。” 苏灵一怔:“夫人也知道青丘山?” 李玄都接口道:“三教代代相传,各种典籍浩如烟海,只要有心,上至太上道祖的昆仑洞天,下至你们青丘狐族的青丘山洞天,都有前人记载。” 苏灵不敢不信,说道:“正如夫人所言,小女子的确出身青丘山白狐一族。” 苏蓊问道:“如今白狐一族的族长是谁?” 苏蓊犹豫了一下,说道:“回禀夫人,族长是熙夫人。” 因为白狐一族都姓苏,不好以姓氏相称,故而以名来区别,熙夫人便是苏熙了。如果苏蓊是白狐一族的族长,便要被称作蓊夫人。 苏蓊微微点头,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道:“原来是她。” 苏灵心情紧张,没有听到苏蓊的自语,不过李玄都却是听到了,从其中意思来看,似乎还是苏蓊的旧相识。 李玄都在心中默默估算。 当日在镇妖塔中,苏蓊曾经说过自己空耗二百年,那么意味着她已经二百岁。因为妖物修炼比之人类艰难百倍,而且跻身长生境时还会有一次小天劫,所以她们的百年之期并非从出生之日算起,而是类似于一劫地仙渡劫后的情况,从渡过长生境小天劫后开始算起,再加上长生境之前的寿元,常常会有几百年的妖物存世。可就算如此,苏蓊的时间也所剩不多。如果是她的旧相识,最起码在一百岁以上。 —— 太平客栈的人物图,我已经发在公从号上了,大家在徽信公从号搜索“作者莫问江湖”关注,关注后就可以看哦。 第八十一章 客卿 李玄都借故打发走苏灵之后,问道:“夫人,这半山客栈的第一任主人是谁?那位熙夫人又是何方神圣?” 苏蓊沉默了片刻,说道:“这……半山客栈的主人,是我的老友,名叫苏业,家业的业,论起年纪,要比我大上许多,我一直将其视作兄长,从未想过其他。” 李玄都道:“可苏业显然不这么认为。” 苏蓊陷入沉默之中。 李玄都道:“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不是我可以说清楚的,我只想知道,你和苏业到底定下了什么约定,苏业竟然会在此地建起这座客栈,而且余生都在这座客栈之中,而你离开锁妖塔之后,也是第一时间来到这座客栈。” 苏蓊环顾周围景致,幽幽道:“这就说来话长,当年我和苏业同游金陵府,遭逢大雨,我们便在报宁寺避雨,两人凭栏观雨,也许是触景生情吧,说了许多交心言语。他问我以后想要做什么,我说我就想开一家客栈,安然度日,他说一定会帮我建一座客栈,就建在距离青丘山洞天不远的陵县。当时我只当是玩笑之言,没想到他真记在了心里,从金陵府回来之后,便在这里开了这处客栈。他曾经给我来信,说我如果回来,可以来此处客栈找他。” 李玄都道:“报宁寺的前身是半山园,原本是谢家故居,后来是王家旧宅,前朝神宗年间被改建为寺庙,难怪苏业会给客栈取名为半山客栈,还有这等意思。” 苏蓊长长叹息:“我也没想到他会这般当真。” 李玄都忍不住道:“你知他心意却不断他念想,他分明已有家室,却又把心挂在你的身上,可见你们两人都是错了,落得今日这般地步,并非没有因由。” 苏蓊低下头,轻声道:“李公子教训得是。” 李玄都又问道:“那么苏熙呢?” 苏蓊收拾心情,慨然道:“狐族并非青丘山一处,据说在辽东还有一支,位列保家仙。我们青丘山狐族与其他狐族不同,族长通常是由女子担任,又称主母。我本该接任白狐一族的主母,只是因为那场变故,我带着‘青雘珠’离开了青丘山洞天,这主母之位自然也与我不相干了。至于苏熙,比我年轻许多,我离开青丘山洞天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比今日所见的苏灵要小一些,化形尚且不稳,不是露出耳朵,就是露出尾巴,没想到转眼之间,当年的小丫头已经是一族之长了。” 李玄都问道:“接下来呢?我们去青丘山洞天?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苏蓊道:“当然要去青丘山洞天,不过还需要一个契机,在此之前,请公子耐心等待一二。” “我当然有耐心。”李玄都没有追问,只是提醒苏蓊,“不过夫人的时间却是不多了。” 说罢,李玄都直接化作阴火游散而走,此时“青雘珠”还在李玄都的手中,所以李玄都也不怕苏蓊有什么异动。 苏蓊说的契机很快就来了,第二天的时候,半山客栈又有一位客人造访,不出意外,也是一只狐狸,同样是出身白狐一族,同样是姓苏,关键是来自于青丘山。 这只狐狸只是与苏灵密谈,不过她的踪迹瞒不过刻意感知客栈内外的两个长生境。 苏蓊这才向李玄都说明了缘由:“不知公子是早已知情,还是歪打正着,竟然刚好选对了时机,每个戊戌年的小年夜,都是我们青丘山狐族的一桩盛事,这便是我说的契机。” 干支历的干支纪年法中一个循环的第三十五年称“戊戌年”,每六十年一个循环,也就是说一甲子中只有一个戊戌年,若是错过,就要再等一个甲子。 今年刚好是戊戌年,不过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时间,已经是岁末年尾。 李玄都也有些意外,面上却是不显,说道:“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也许吧。”苏蓊显得思虑深沉,似乎有些举棋不定。 李玄都大概可以猜到苏蓊举棋不定的原因,多半还是在他身上,毕竟他太强势了,若是他有什么其他心思,很难有人能够限制他。 好在苏蓊脱离人间太久,消息闭塞,并不清楚李玄都的名声,说是威名也好,凶名也罢,总之有大真人府、帝京城的先例在前,现在已经没谁敢来主动招惹李玄都。若是苏蓊此时知晓了李玄都的事迹,只怕会后悔答应李玄都的提议,这与李玄都是否可靠无关,只与实力有关,不能将自己安危系于他人的一念之间。 好在苏蓊不知,李玄都也没有想要让苏蓊知道的意思,他只想赶快了结此事。当初苏蓊帮他斩杀宋政,使得上官莞心甘情愿归附,作为交换,李玄都则许下承诺,帮苏蓊归还“青雘珠”,若是因为两人互相猜忌再生出什么变故,这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 李玄都问道:“到底是什么盛事?” 苏蓊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回答道:“选拔客卿。人族乃是天地之万物灵长,天地之主角,便是龙族等神兽也不能与人族争锋,故而青丘山很早就有请人族担任客卿的惯例,青丘山客卿历来不俗,上一任客卿……” 说到这儿,苏蓊便有些说不下去。 李玄都接口道:“上一任客卿就是那位青丘山主人,最终死在了大天师的手中,也累得你落入镇妖塔中蹉跎百年。” 苏蓊点了点头:“正是。不过这也是我们狐族的情关,每次选拔客卿,我们青丘山狐族都会选择一位最优秀的女子,通过‘青雘珠’与客卿双修,在此期间,双方都会修为大进。同时双方也会彼此相恋,结下情丝。最后,若是能够斩断情丝,便算过了情关,有望跻身长生境。” 李玄都好奇问道:“如何斩断情丝?” 苏蓊轻声道:“杀了相恋之人,吸取他的修为,或是被相恋之人杀了,将修为送给他,总之是两人互相成就,只能剩下一人。细数下来,死在青丘山的客卿多达二十余人,死于非命的狐族女子也有十余人,六十年一位,有两千余年的历史了。这些人最低也是天人境修为,甚至还有长生地仙。” 李玄都并不惊讶,只是说道:“无论是客卿,还是其中手段,都与牝女宗有些相似,只是不知谁学谁?多半是牝女宗学青丘山了。” 苏蓊没有回答。 李玄都接着说道:“如此说来,那一代的大天师也算帮了夫人一个忙。” 苏蓊脸色冰冷:“因为我们是双修成道,本就一体,所以他可以在临死前把修为悉数送给我,成就我的长生境。” 李玄都点头道:“我明白了,客卿、狐族女子、‘青雘珠’,三者缺一不可。客卿常有,狐族女子常有,唯有‘青雘珠’不常有。你带走了‘青雘珠’,是不是意味着自他死后,青丘山的客卿之位就一直空悬?” 苏蓊摇头道:“他成为青丘山客卿是在一百二十年之前,中间只有一次选拔客卿,哪怕没有‘青雘珠’,仍旧可以选择客卿与狐族女子双修,只是不能速成,所以对于客卿的要求更高。” 李玄都若有所悟道:“对于客卿的要求更高,这让我想起了地师,当初牝女宗也是把地师视作客卿,结果地师反客为主,反而成为了牝女宗的主人。青丘山应该也有类似的顾虑,客卿太过强大,一次无事,两次无事,总有变生肘腋的时候,若是客卿反客为主,情关也变成了死关。反而在客卿弱小时就派族中女子与他双修,更容易掌握,只是客卿弱小,难免要选择速成之法,所以‘青雘珠’还是必可不少。” “公子鞭辟入里。”苏蓊点头道,“如公子这般,我们便万万不敢让公子担任客卿,不说什么双修情关,只怕偌大青丘山都会成为公子的奴仆。” 李玄都一笑置之。 苏蓊又接着说道:“一般而言,两代客卿最好是薪火相传,趁着老客卿还在人世,便着手培养新客卿。新客卿最好是刚刚及冠的年轻人,或者是少年人,所以是每甲子选一次客卿。” 第八十二章 人选 李玄都现在明白苏蓊的用意,她想要通过选拔客卿的契机返回青丘山,这也是她不让李玄都显露身份的原因之一。 李玄都问道:“虽说夫人不敢让我做真客卿,但假的却是无妨。难道夫人想要让我假装争夺这个客卿位置?” 苏蓊轻笑一声:“李公子的身份自然不适合做与晚辈抡拳头挥胳膊的事,不过想要归还‘青雘珠’,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因为只有客卿和被选中的狐族女子才能进入我们青丘山的圣地。” 李玄都明白了,不过还是拒绝道:“我有家室,并不想背负风流债,若是闹出某个狐族女子因为选拔客卿而痴等我半生的俗套之事,我怕是良心难安。再加上家中发妻,最是容不得此等事情,便是我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否则便有好大一场饥荒要打。” 苏蓊沉默了。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不过我倒是有一个人选。” 苏蓊立刻问道:“谁?” 李玄都缓缓道:“我的师弟,李太一。” 苏蓊并不知道李太一到底何人,不由问道:“此人能行?” 李玄都道:“家师收徒自认天下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我的大师兄、二师兄俱是天人造化境,大师兄若不是因儒门之人暗算身亡,如今已经跻身长生境界,我排在第四,他是我的六师弟,此人天赋之高,是我平生仅见,师父评价我的天赋比三师兄高出三尺,又评价他的天赋比我高出三寸,夫人觉得呢?” 苏蓊有些惊喜:“那么此人如今身在何处?如果在清微宗的话,距离青丘山倒是不远。” 李玄都道:“因为争权之故,李太一被赶出宗门,虽然未曾除名,但并不在清微宗中,而是在天下四处游荡。” 苏蓊一怔,怫然道:“公子是在消遣我吗?” 李玄都摇头道:“此人虽然与我争权,但只是年少意气,罪不至死。如今他的处境很是艰难,我非小气之人,也有惜才之念,关键还有家师的情分,所以想着不如让他来争这个客卿之位,若是真能跻身长生境,倒是他的福气。” 苏蓊忍不住问道:“难道公子就不怕养虎为患?” 李玄都淡然一笑:“非是我自大,而是大势如此,家师那般人物都改变不得,他又能如何?只要我在世一日,他便一日翻不起浪。我若飞升离世,也定会逼他先行飞升。” 苏蓊从李玄都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容置疑的自信,她转念一想,也的确如此,就算青丘山有速成之法,李太一又是惊才绝艳之人,那也最少要二十年的时间才能跻身长生境界,到那时候,只怕李玄都最少都是元婴妙境,如此年轻的长生地仙,渡过第一次天劫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试问一劫地仙又有两大仙物,更是道门的领袖人物,还有什么可怕的?当初道门也是长生地仙层出不穷,哪个不是惊才绝艳,可儒门的心学圣人何曾怕过?还不是一一镇压。 再者说了,就算惊才绝艳之人,也未必能成功跻身长生境,千百年来,死在青丘山的惊才绝艳之人还少吗? 想通之后,苏蓊说道:“选拔客卿迫在眉睫,公子又要去哪里寻他?” 李玄都道:“他修炼了‘太阴十三剑’,‘太阴十三剑’又分剑主剑奴。如今我将‘太阴十三剑’修至大成圆满,是为剑主,而他不能降服心魔,渐渐沦为剑奴,我便能与他生出感应,所以我才说他如今处境艰难。” 认真说起来,李太一困于心魔,与他多次败在李玄都手中有关,他的性格最是一往无前,极端自信,而几次失败却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没了那份无与伦比的自信后,也就是心境不稳,有了破绽,遇到心魔自然要一败涂地。如果李太一当初胜了李玄都,降服心魔便是手到擒来。 李玄都由此生出感应,若是李玄都不管李太一,便袖手旁观,等到李太一彻底沦为剑奴,他再循着感应去接收剑奴,地师炼化入“阴阳仙衣”的剑奴便是由此而来。如上官莞、李世兴这种降服了心魔之人,李玄都则不会生出感应,同时上官莞和李世兴也会隐隐察觉到李太一的存在,只是十分模糊,不像李玄都这般清晰,能否找到李太一就要看运气了,当初李世兴搜集十二尊剑奴便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最后一尊剑奴遍寻无果,只能由自己补上。 如今李玄都看在师兄弟的情分上,不愿坐视李太一沦为剑奴之流,便给他一条生路,只是能否抓住这个机会,就要看李太一自己的本事了。 李玄都对苏蓊道:“夫人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苏蓊点了点头。 李玄都化作一团阴火,消失不见。 …… 东海和北海的交界位置有一座岛屿,因为荒无人烟又形似枯叶而得名“枯叶岛”,是清微宗近几年刚刚开辟的岛屿,意图将其打造成一个中转之地,不过进度缓慢,反而成了众多堂主或者岛主眼中的流放之地,李如是就曾被“发配”到此地。 枯叶岛的中心位置有一山,在山腰位置有一洞穴,此处被山石遮挡,本就十分隐蔽,一眼不能看到洞口,如今又被人以巨石封住了洞口,更是难以发觉。 洞中不见天日,漆黑一片,唯有一名少年身处其中,闭目枯坐,脸色枯槁苍白,似乎已经死去多时。 在少年身前交叠放着两把短剑和一把断剑。 便在这时,洞内忽然亮起漆黑阴火,说来也是奇怪,这火焰本是黑色,却也能散发光亮,将漆黑的洞穴稍稍照亮。 少年猛地睁开双眼,望向周围漂浮的阴火,眼神阴沉:“终于来了。” 然后就见阴火凝聚成人形,少年看清来人面貌之后,冷声道:“原来是你。” 少年正是躲在此地苦熬硬抗的李太一,而来人则是李玄都。 李玄都摆手道:“你不要紧张,我要娶你性命,易如反掌,我此来是有其他事情。” 李太一冷笑道:“是来收下我这尊剑奴吗?” 李玄都毫不动怒,就像在对待一个顽劣的孩子:“我并非不能容人之人,我能容得下李元婴,自然也能容得下你。我此来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情是告诉你,师父他老人家已经飞升。” 李太一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抓住了眼前的两把短剑,死死盯着李玄都。 李玄都不以为意,只是一笑置之:“至于第二件事,你想死还是想活?” 李太一沉声道:“想死如何?想活又如何?” 李玄都道:“你若想死,就当我没来过,我也不会管你,待你死后,李世兴多半会寻踪而来,补全他的最后一尊剑奴。” 李太一又问道:“那么想活呢?” 李玄都直言道:“我会拔除你体内的心魔,保全你的性命,只是你的这一身天人境的修为多半是保不住了。” 李太一想也不想就拒绝道:“让我做一个废人,还不如让我去死。” 李玄都道:“废人又如何?你这等跌倒一次便爬不起来的心态,如何能够成就长生?当年我还不是被笑话是一个废人?” 李太一脸色变化不定,迟疑道:“你真有这般好心?” 李玄都摇头叹道:“你这般孤拐性子,倒真是得了东海怪人的传承。以你之自负,不是应该觉得就算我有什么谋划,你也全然不惧吗?就好似钓鱼,你这只鱼儿不仅要把鱼饵吃了,还要把钓鱼之人拖入水中,怎得这般疑神疑鬼,这还是我认识的李东皇吗?” 李太一被李玄都拿话架住,不好反驳,只能说道:“我的确无甚可怕,大不了一死而已,不过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李玄都淡然道:“那好,我就给你说明白。我因为某事要进入青丘山洞天,需要你去争夺青丘山的客卿之位,若是你能争到,便可以得到青丘山的传承,有望长生,我也能完成自己的事情,算是合则两利。若是争不到,你便安心做一个废人,我再想其他办法。怎么样,够明白了吗?” 李太一皱眉道:“我并非不相信你,只是天下有这般好事?你该不会被青丘山的狐狸骗了吧?” 李玄都哑然失笑:“当然没有这般好事,青丘山的传承是两人双修,最后还有情关,总之是两人只能活下一人,你也有性命之忧,我提前与你说明,若是丢了性命,可不要说我是借刀杀人。” 李太一多年以来养成的傲气又涌上心头,傲然道:“原来是狐狸们想用别人做嫁衣,我倒要见识见识,到底是谁给谁做嫁衣。” 李玄都问道:“你这是答应了?” 李太一道:“还有一事,我若成了废人,如何争夺客卿之位?” 李玄都道:“当初地师拔除我的心魔,是有意给上官莞做嫁衣,所以没有给我留下半分修为。可你不同,我只是拔除你的心魔,不要你的修为,加上一些损耗,你大概还能剩下先天境的修为,应该是足够了。” 李太一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好,我答应了。” 第八十三章 拔除心魔 李太一放开心神,意识缓缓沉入自己的识海之中,脚下是道无底深渊,李太一极目望去,隐约可见在深远的深处有一个人影,相貌与他一般无二,可神态气度却又截然不同,正是他的心魔。 当李太一望向深渊中的心魔时,心魔也朝李太一望来,两人目光对视,心魔的嘴角微微勾起,似是在嘲讽李太一。 李太一先前只是被动抵御心魔,不曾直面心魔。 直面心魔就好比决战,若是胜出,就算是彻底练成了“太阴十三剑”,修为大进,成为“太阴十三剑”的剑主,可若是败了,李太一就要被心魔占据躯壳,化作“太阴十三剑”的剑奴。 剑主可以驱使剑奴,无论剑奴修为几何,都要被先天压制,不能反抗,只有两位剑主争夺剑奴之时,才会比拼各自修为。 “太阴十三剑”完美诠释了何谓成王败寇,可是胜过心魔何其难,儒门的心学圣人曾经说过:“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放在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破外在妖邪容易,破心中魔头困难。如今的李太一,的确不是心魔的对手。 心魔疯狂大笑,笑声好似无数夜枭一起鸣叫,响彻此处天地。 现世之中,李太一盘膝而坐,五心朝天。 李玄都并非单纯意义上的护法,在李太一开始入定之后,一掌按在李太一的头顶天灵之上。 只见得一股紫气自上而下涌入李太一的体内,紫气浩荡,萦绕李太一全身上下,然后就见李太一体内窍穴浮出丝丝黑气,仿佛鬼魂遇到了烈阳,消散一空。 与此同时,在李太一的识海之中,也有一只大手从天而降,以不可思议的莫大神通生生压住了心魔,使其不得不低头、弯腰、屈膝,笑声更是戛然而止。 李玄都算是自地师之后最为了解“太阴十三剑”之人,明白“太阴十三剑”厉害所在,尤其是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更是防不胜防,发作之时如春夜喜雨,润物无声,所以他此时便以自身的浑厚修为,帮助李太一压住“太阴十三剑”的反噬。心魔强弱,与宿主关系极大,宿主境界越高,心魔就越强,就算地师和老天师也不能违背心魔誓言的缘故,可李太一不如李玄都远甚,其心魔便可被李玄都压制。 李太一的识海之中,一道身影缓缓出现在李太一的身旁,正是李玄都的神念显化。 李玄都一挥大袖,那只将心魔压住的手掌改为握住心魔,然后轻轻一提,直接把心魔“连根拔起”。 在这一瞬间,李太一感觉到一股钻心之痛,同时三大丹田中更是同时涌起一股巨大的空虚之感,然后急速扩散至全身上下,来势之猛烈,更甚以往多次心魔反噬。 李玄都对李太一道:“抬头看上面。” 李太一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有点点光芒闪烁,逐次明亮起来,李太一认得那是天上星辰,北斗三十六,斗转星移,永不停息。 这正是“北斗三十六剑诀”显化于内。先前被“太阴十三剑”遮挡,此时终于是显现出来。 李太一凝神细观,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足下一空,身形一沉,便往下方的深渊坠落下去。 巨大的痛苦再次袭来,仿佛有无数蚂蚁钻入他的骨头,游走在他的经脉、丹田之中,啃噬他的五脏六腑,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不如死,如此反复煎熬,他眼前一黑,意识彻底昏死过去。 另一边,李玄都回神,将拔除的心魔收入了“阴阳仙衣”之中,与王天笑的心魔融为一体,使得王天笑的身形凝实几分,同时王天笑的相貌也发生了些许变化,隐约能够看出几分李太一的模样。 李玄都此举是为了平衡王天笑和张禄旭,毕竟张禄旭生前乃是货真价实的长生境神仙,而王天笑只是天人造化境,存在差距,正巧王天笑和李太一都修炼“太阴十三剑”,使得王天笑的三尸能够与李太一的心魔合为一体,如此便可更进一步,追上张禄旭。 不知过了多久,李太一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还是在石洞之中,他的身子仍是空空荡荡,竟是有几分脱力的症状。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就听身后传来李玄都的声音:“不要起来,先调息气机。” 李太一没有逞强,盘膝坐好,默默调息了一炷香的时间,感觉丹田之内有新气生出,空虚之感渐去,心口处的钻心之痛也渐渐平息,这才站起身来。 此时李太一的状态非常不好,李玄都替他拔除了心魔,绝了后患,却也带走了他的大半修为。 倒不是说李太一成了一个废人,正如李玄都所言,还剩下了先天境的修为,更有天人境的格局。 若是将人体视作湖泊,从头修炼,除了蓄水之外,还要拓宽河道,加固河堤,开拓湖泊,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当初李玄都的坠境,恰似大堤被毁,水都从缺口流淌而出,所以关键不在于蓄水,而是修补河堤。此时李太一的湖泊河道还在,大堤坚固,唯独没了水,所以只需要慢慢蓄水即可。 换而言之,李太一的体魄仍在,境界格局仍在,丹田经脉也未受损,假以时日,还是能修炼回过来,而且比起从头苦修快了不知多少倍。以李太一的资质,重回天人境并非什么难事。 李玄都见李太一恢复了不少,问道:“现在感觉如何?” 李太一拾起自己的“潜龙”和“在渊”,站起身来,将双剑交叉佩在腰间,回答道:“感觉好些了,如今大约是先天境中的玉虚境,待到晋升归真境时,必然是归真境强九。” 李玄都道:“这是你根基牢固的缘故,日后不要再修炼‘太阴十三剑’,太过凶险,还是专心修炼师傅传下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师父仅凭此法便可纵横天下,可见贵精不贵多,我之所以博览众家之长,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太一默默点头,毕竟李玄都是长生境,见识远在李太一之上,在这方面,李太一还是服气的。 接下来两人陷入到一阵沉默之中。 虽然李太一桀骜不驯,瞧不起别人,但并非不分黑白是非,不知轻重,此时不管如何不情愿,还是选择低头,主动打破沉默道:“这次多谢师兄相救,小弟定当铭记心中。” 李玄都摆手道:“不必谢我,毕竟我也有所求,你能夺得青丘山的客卿之位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 李太一的心高气傲似乎已经浸到了骨子里,立时道:“区区一个青丘山的客卿之位,不敢说万无一失,可遇到的对手总不会比望仙台上的师兄更难缠。” 李玄都笑道:“应该不会,不过你也不要大意,免得阴沟里翻船。” 李太一犹豫了一下,问道:“师兄方才说师父已经飞升,那么是谁接任了宗主之位?” 李玄都没有回答,而是拍了拍腰间佩剑。 佩剑被苏蓊施展了幻术,看起来平常无奇,李太一刚才又困于心魔,并未注意。不过他本就是极为聪慧之人,此时经李玄都稍一提醒,立刻反应过来:“师父将‘叩天门’传给了师兄?如此说来,师兄就是现在的清微宗宗主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我与师父拼斗一番,师父让了我四道‘太始剑气’,我这才能凭借外力相助勉强胜了师父半筹,赢得不算光彩,师父却很欣慰,把仙剑传给我,还让我继承了清微宗的宗主之位。” 李太一脸色变化,似有不甘,又是无话可说,毕竟李玄都的战绩摆在那里,换成是他,别说李道虚让四道“太始剑气”,便是让上四百招,他也不是对手。 现在他再想与李玄都争锋,别的不说,最起码要跻身长生境才行。 那么李玄都送给他的这次机会就显得尤为可贵。 李太一心中暗下决定,一定要夺得青丘山的客卿之位,至于李玄都说的情关,他并不放在心上,女人只会影响他拔剑的速度,剑最需要的就是远离感情。 至于李玄都,李太一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已没了作为李玄都对手的资格,不说境界修为,只说两人的地位,便是天壤之别,李玄都真想要杀他,甚至不必开口,自有人会揣摩上意,这就是差距。 李太一的性格是极端自负,继而生出傲慢,甚至到了让人生厌的程度,过去李太一只服气师父李道虚一人,现在却是肯向李玄都低头了,不得不说,如今李玄都已然到了让李太一心生绝望的程度。既然无望超越,便也没什么嫉妒可言。 李玄都说道:“既然你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那我便带你离开此地。” 李太一扭头看了眼地上的半截断剑,然后收回视线,沉声道:“好。” 李玄都伸手抓住他的肩膀,两人一起化作阴火消散。 第八十四章 青丘山洞天 在李玄都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苏蓊也不是一直干等着,她出面见了苏灵和那个前来拜访的客人,假装偶然得知了选拔客卿一事,委婉表示李玄都有一位师弟可以参与争夺客卿。她本就是出身青丘山,对于其中规矩知之甚详,又故意隐瞒身份,以有心算无心,所以只是三言两语,便说服了两人,同意推举李太一成为争夺客卿的候选人之一。 所以当李玄都带着李太一回到半山客栈的时候,苏灵和另外一位女子已经是等候多时。 李太一看不破苏蓊的幻术,所以目光从苏蓊的身上一扫而过,接着又越过苏灵,落在了那名狐族女子的身上,心中暗暗惊讶,这名女子似乎暗藏玄机,有些不简单。 虽然女子戴着面纱,但从眉眼之间也能看出是个美人。她与乐于引诱男子的普通狐族女子不同,恼怒于李太一的无礼直视,冷冷道:“好看吗?” 若是张白昼、沈长生等人,被女子如此一说,多半要手足无措,李太一却是没有半点拘谨窘迫,淡然道:“尚可,不算污了我的双眼。” 这便是李太一的可恶之处,其自负已经渗到了骨子里,甚至变成了自大,大有“我看你是看得起你”的架势,寻常人万没有这般底气,就算敢如此做,也不会如此理直气壮。 女子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显然被气得不轻,冷笑道:“那看够了吗?” 李太一过去连李玄都、陆雁冰都不放在眼中,直到李玄都有了今日这般地位,才勉强低头,此时哪里会把眼前的狐族女子当一回事,更不会惯着女人,轻哼一声:“看够如何?没看够又如何?你要是见不得人就干脆别出门,我多看你几眼,你是不是要把我的双眼剜去?” 苏蓊望向李玄都,既有惊讶,也有责问之意。 这就是你那位惊才绝艳的师弟? 师兄和师弟的差别也太大了吧?谁能想到境界高的师兄是个好脾气,境界低的师弟却这般跋扈无礼。 李玄都有些头疼,又不知该如何说,其实李太一的性格只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传承。平心而论,除去大师兄司徒玄策,从师父李道虚到张海石,再到李元婴、陆雁冰、李太一,多少都有些孤僻古怪,就没一个性情平和的好人,甚至当年不曾转性的紫府剑仙也好不到哪里去,否则不会招惹那么多仇家,只能说家风如此。 眼看着两人似乎有想要动手的意思,李玄都只得轻咳一声:“东皇,不得无礼。” 李太一皱起眉头,他可不是陆雁冰那种墙头草,就算愿意低头,也不是无条件服从,不过最终还是看在李玄都的面子上,退让了一步。 苏灵赶忙打圆场道:“不知恩公的师弟高姓大名?” 李玄都道:“他也姓李,你可以叫他李东皇。” 因为李玄都当年便是用字代替名,所以李太一并没有拒绝这个称呼,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字表其德,若是自己称呼自己的字,有狂妄傲慢之意,倒是符合李太一的性格。 李玄都之所以用李太一的字来代替名,是因为表字较为私密,除了亲朋好友,一般不为人知,所以世人知道六先生李太一,却不知道李太一的表字是东皇,如果李玄都直接说出李太一的名字,旁人很容易就能通过李太一而猜出李玄都的身份,毕竟李太一的师兄屈指可数,总共就四人,再除去身故的大师兄和年老的二师兄,就只剩下三、四两位师兄,真不难猜。 至于姓氏,倒是不算什么,尤其是在清微宗,姓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既不特殊,也谈不上高人一等,不像张氏子弟在正一宗那般特殊。 李玄都望向那位戴着面纱的狐族女子,轻声问道:“这位姑娘是?” 苏灵介绍道:“她叫苏韶,刚刚从青丘山过来,是我的好友。” 苏韶脸色有些晦暗:“我方才答应了这位夫人的提议,现在却想反悔了。” 李太一面无表情,只是双手不断摩挲着腰间的双剑。 李玄都摆了摆手,说道:“苏姑娘勿要动怒,我们清微宗一直被称作‘东海怪人’,这是众所周知之事,我这师弟就是这般直性子,说得难听些,是恃才傲物。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这位师弟若是没有真本事,也不敢如此行事。” 苏蓊白了李玄都一眼,没有说话。 苏韶皱起眉头,轻声道:“只希望他不要出丑才好。” 这一次,李太一没有说话,并非是认可了苏韶的说法,而是觉得不值一驳,不屑于分辩。更进一步来说,他李太一何须一个狐族女子的认可。 再者说了,争夺青丘山的客卿,总不会比争夺清微宗的宗主更难。 李玄都淡淡一笑:“咱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 苏韶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好,几位请随我来吧。” 客栈外停靠着一辆马车,苏灵请众人上车,她亲自驾车,缓缓驶出陵县,往基山方向行去。 青丘山在基山三百里外,却又不见任何踪迹,是因为青丘山位于一处洞天之中。 想要进入洞天并不算难,苏蓊就可以做到,关键在于如何进入青丘山的圣地,苏蓊和李玄都若要凭借武力硬闯,也不难做到,可这就违背了苏蓊想要弥补自己过错的本意,这才想出了这个办法,李玄都为了履行诺言,也只好尊重苏蓊的决定。 按照苏蓊的说法,青丘山洞天有不止一处入口,有一处入口就位于基山境内。 来到基山境内之后,因为积雪的缘故,山路变得难行,于是一行人弃了马车,徒步沿石阶而上。 苏韶走在前头领路,苏灵则陪在李玄都等人身边,李太一落在最后,欣赏周围风景。苏韶的目光几次扫过李太一,从他身上看不出半点紧张,并非刻意故作镇定,而是打心底里的不在意,这可不是仅凭“自大”二字就能解释得通。 苏灵则在向李玄都解释选拔客卿的具体规矩:“两族各能推选三名客卿候选人,所以总共是六位客卿候选人,就拿白狐一族来说,族长熙夫人有一个名额,几位长老有一个名额,苏韶也有一个名额。本来苏韶已经打算弃权,恰好夫人提议让这位公子试一试,苏韶便答应下来。” 李玄都问道:“韶姑娘似乎身份不俗,竟然能与族长、长老并列。” 苏灵犹豫了一下,望向走在前面领路的苏韶,轻声问道:“能说吗?” 苏韶的身子微微一颤,没有回头:“可以说。” 苏灵小声道:“苏韶就是本代的双修女子。” 苏韶补充道:“胡家也会选出一名女子,到底是谁,最后还要客卿自己选择。不过一般而言,苏家推选出的客卿都会选择苏家的女子,胡家亦然。” 李玄都立刻明白了,如果说李太一争夺的是当年青丘山主人的位置,那么苏韶争夺的便是当年苏蓊的位置,难怪苏韶会有一个推举候选人的名额,也在情理之中。 苏灵又详细解释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苏韶虽然有一个名额,但早就打算弃权,这次下山并非来找客卿候选人,而是收到好友苏灵的传信,前来助她退敌的,结果苏韶来晚一步,儒门中人已经被赶走。然后苏蓊顺势提起了客卿候选人的事情,苏韶看在好友的面子上,以及清微宗的面子上,便答应下来。 不要小觑清微宗,其作为齐州豪强,威名赫赫,尤其是前不久的屠龙之举,更是让许多精怪妖类胆战心惊,那可是一条能够媲美长生地仙的蛟龙,最后还是落得被扒皮抽筋的下场,谁敢去主动招惹清微宗? 而且话说回来,毕竟是六位客卿候选人共同角逐客卿之位,别人都是很早之前就开始物色、培养客卿,苏韶并不觉得自己随便找了一个人就能夺得客卿之位,既然如此,卖一个顺水人情也没什么不好。 说话间,山路上不知何时生起白雾,苏灵道:“我们已经开始进入青丘山洞天,几位不要惊慌,只要沿着山路继续前行即可。” “多谢苏姑娘提醒。”李玄都主动道谢,并不自恃修为便傲慢无礼。 苏蓊只觉得很难把李玄都和李太一联系在一起,这两人的性情怎么看也不像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不过苏蓊若是见过当年的紫府剑仙,再见过张海石、陆雁冰、李元婴等人,就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了。当年司徒玄策被世人交口称赞,多少也有些身旁绿叶太多的缘故,被其他清微宗弟子层层衬托,立时便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如此走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白雾渐渐淡去,一行人来到了另外一条山路之上,周围风景大变,不再是白雪皑皑,满目荒芜,而是碧绿一片,温暖和煦,而且比基山的灵气更为浓郁,堪称灵山秀水。 苏灵介绍道:“现在我们已经进入青丘山洞天,这里只是一条支脉,距离主山还有一段距离。” 李玄都环顾四周,道:“好一处钟灵毓秀之地,不逊于三仙岛。” 李太一来到一处陌生之地,双手下意识地握住腰间双剑的剑柄,警惕地环视四周。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不必紧张。” 李太一犹豫了一下, 还是松开剑柄,变为双手负于身后。 一行人沿着山路又走了一段,视线中出现了一座院子,白墙黑瓦,因为洞天内四季如春的缘故,院墙和屋顶上还爬满了葡萄藤。 第八十五章 苏胡两家 李玄都看到葡萄藤,立时想起了一个“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故事,现在看来,这个故事似乎不是凭空捏造,而是有所凭据,最起码青丘山的狐狸们就在家里种了葡萄。 便在这时,一个红衣少女从远处朝这边飞掠过来,落地之后,指着苏韶毫不客气道:“苏韶,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找客卿候选人吗?怎么还是带了人进来?可见你也是口是心非,当了那什么还想立那什么。” 这红衣少女看似天真烂漫,言语却堪比市井妇人,一脸不屑笑容。 苏韶这次倒是没有动怒,淡淡说道:“外客在此,这可不是我们青丘山的待客礼数。” 红衣少女不屑道:“什么客人?你整日摆出八风不动的仙子模样,真把自己当圣女了?就你这副死人脸,能请来什么客人?” 苏灵看不过去了,喝道:“这几位是清微宗的客人,休得无礼!” 红衣少女听到“清微宗”三字,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说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苏灵毫不退让:“青丘山几时有了不让人说话的规矩?” “放肆!”红衣少女娇喝一声,不见她如何动作,一团蓝色的狐火已经激射而来,威力甚是惊人,仅从境界修为而言,苏灵只是先天境,而这红衣少女却有归真境的修为。 便在这时,李太一出手了,因为他站在最后面的缘故,除了李玄都和苏蓊,甚至没人察觉到李太一是如何出手。 李太一舍弃了“天魔斩仙剑”,转而用回自己的双剑,将双剑分别悬于腰间左右,此时他在前冲的同时用右手拔出悬在左边的短剑,通体黑色,没有剑锷,剑柄与剑鞘齐平,剑在鞘中时,宛若一根略微扁平方正的黑色短棍。 这柄短剑不在刀剑评上,名为“潜龙”。 都说三尺青锋,长剑的长度大约就在三尺左右,而这柄短剑只有一尺五左右,论进攻范围,不如长剑,论贴身灵巧,不如匕首,有高不成低不就之嫌。 李太一的速度奇快,眨眼之间便越过众人,挡在苏灵面前,然后干净利落地一剑将狐火劈成漫天火星。 李太一就算不曾修炼“太阴十三剑”,也能打得陆雁冰没有还手之力,更能与当时的李玄都有来有回。 哪怕如今的李太一没了天人境的修为,甚至归真境都不算,只是先天玉虚境,仍旧可以睥睨绝大部分归真境宗师。 李太一将短剑收回腰间,默不作声。 苏灵和苏韶都吃了一惊,即便是苏蓊,也略感惊讶,这小子如此狂傲,的确有狂傲的本钱。 李玄都笑道:“东皇用双剑,假以时日,宗主未尝不能传授你‘南斗二十八剑诀’,到时候你右手‘北斗三十六剑诀’,左手‘南斗二十八剑诀’,再夺得客卿之位,跻身长生境,只怕天下间少有抗手。” 李太一低下眉眼,看了眼腰间双剑,没有做声。 红衣少女闻听李玄都此言已然将客卿之位视作囊中之物,怒道:“本事不大,口气倒是不小,真是吞天吐日,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清微宗高人到底高在哪里?” 话音落下,就见红衣少女张口一吐,一颗灵珠激射而出,直奔李玄都而来。 李玄都随手一挥,直接将灵珠拿在手中,然后伸出一指,灵珠就在李玄都的指尖上滴溜溜地旋转不停。 红衣少女骤然苍白,生出畏惧之心,不明白苏韶到底从何处找来了这等高手,难道真是清微宗中的堂主之流? 李玄都虽然要比这些狐妖年轻许多,但心态却要老上很多,再加上境界修为之故,真是有些不与小孩子计较的意思,屈指一弹,灵珠倒返而回,速度更胜先前,红衣少女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闭目等死。 只是过了片刻,红衣少女发现自己还是安然无恙,不由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只见自己的灵珠悬停于面前寸许位置,仍旧旋转不停。 红衣少女咽了下口水,不敢造次,收起灵珠后灰溜溜地逃走了。 如果说先前李太一的一剑只是让苏灵和苏韶惊艳,那么李玄都的这一手就是让她们震惊了,这说明李玄都最少也有天人境的修为。 李玄都问道:“此人是谁?” 苏灵比起先前更多几分恭敬,回答道:“回恩公的话,此人名叫胡湘,是胡家那边选出的双修女子,她同样有一个推举客卿候选人的名额,待到选拔出客卿之后,便由客卿在她和苏韶之间选择一人为双修伴侣,被选中之人不仅有望继承主母之位,而且有客卿的支持,还能统领整个青丘山洞天。” “原来如此。”李玄都微微点头,“如今看来,胡家和苏家的关系并不怎么好。” 苏灵沉默了片刻,说道:“岂止是不好,自从我们苏家的一位老祖宗……总之现在两家几乎是视若仇雠。” 一直不发一语的苏蓊闭上了双眼,轻轻叹息。 李太一若有所感,有些奇怪地看了苏蓊一眼,他一直没有询问苏蓊的身份,以他的境界修为也没能察觉出苏蓊身上的妖气,只当苏蓊是李玄都的属下之流,毕竟如今的李玄都家大业大,麾下能被尊称为“夫人”的女子也不在少数,所以直到此时,他才察觉到几分不对。 这个女子似乎知晓青丘山的内情?甚至是牵涉其中?四师兄李玄都说因为某事要进入青丘山洞天,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女子?是人情债?还是邀买人心? 一瞬间,李太一的脑海中掠过许多想法,甚至已经距离事实不远。 这也是李玄都觉得可惜的地方,如果李太一能改一改性情,再变一变想法,以他的资质才情,出任清微宗的宗主便十分合适。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张静沉便是一个绝好的前车之鉴,李玄都也要引以为鉴。 来到院中,苏灵介绍道:“这是家祖当年在山中的居处,我偶尔也会在此地闲居,两位恩公若是不嫌,就暂且在此处歇脚。” 李玄都点头应下。 苏蓊面上不显,可眼神中还是流露出追忆情绪。 苏韶忽然道:“对了,既然这位李……公子要争夺客卿之位,我还要提前交代一些注意事项,两位若是觉得无趣,也可以四处转转,欣赏下青丘山的风光。” 李玄都望向苏蓊,问道:“夫人的意思呢?” 苏蓊回过神来,说道:“那就四处转转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转过身来拍了下李太一的肩膀:“不要生事。” 李太一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李玄都也不强求李太一能像陆雁冰那样恭顺,与苏蓊并肩出了院子。 苏蓊轻声道:“我想一个人到处走走,还望李公子见谅。” “故地重游,触景生情,夫人且去就是。”李玄都摆了摆手。 苏蓊不再多言,独自离去。 只剩下李玄都一人,便往不远处的一座孤峰行去。李玄都倒是不急,左右就是这几天的时间,若是超出了时限,他便自行其是。 说是孤峰,其实也不算高,只要走过一段山脊就可抵达。李玄都来到此处,可以眺望青丘山的主峰,在重重云雾中若隐若现,其山巅好似小荷才露尖尖角,偶尔又有五彩光华绽放,那也是青丘山的圣地所在。 李玄都负手而立,放开身心,感受此处天地,任由灵气涌入体内,只觉得体内的伤势又好了几分,想来再有半月工夫,他就能恢复如初,并且因为炼化了师父遗留剑气的缘故,还能有所寸进,算是因祸得福。 过了大半个时辰,忽然从他身后传来一个稚嫩嗓音:“你是谁?” 李玄都没有转身,也不惊讶意外,回答道:“做客之人。”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李玄都身后转到身侧,竟然是个粉妆玉砌的小丫头,瓷娃娃一般,与他并肩而立,没头没尾地说道:“你很厉害吧?” 李玄都道:“厉害不厉害,关键是以谁为参照作对比,如果与普通人相比,我的确很厉害,如果与仙人比,那我就不值一提。” 小丫头长叹了口气:“人间哪来的仙人,至多就是些半仙。” 李玄都终于是扭头望向这个小丫头,微笑道:“欺负了小的,便来了老的?我并非有意与那位胡姑娘为难,也没伤她,应该足够表明态度。” 小丫头有些意外,随即说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李玄都坦然道:“我不止一次见过老家伙们变成孩童模样,这里头有我的敌人,也有让我敬重的前辈,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既然你猜出我的身份,难道你不怕我?要知道这里可是青丘山。”小丫头眨了眨眼睛,一派天真烂漫,用玩笑语气说道。 李玄都笑了一声:“青丘山又如何,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更不是‘玄都紫府’。” 小丫头眯起眼,盯着李玄都,似乎在判断李玄都是不是虚张声势。 李玄都道破天机:“胡夫人放心好了,我无意与你们为难,只是个做客之人而已。” 这小丫头正是胡家的主母,她听到李玄都所言,微微皱眉:“我倒是不知清微宗中何时出了你这般人物。” 李玄都淡笑道:“清微宗藏龙卧虎,岂是你们能够悉知的?” 第八十六章 客卿候选 另一边,苏韶正在向李太一讲解客卿选拔的各种规矩。 出乎苏韶的意料之外,李太一虽然桀骜,但并没有继续挑衅她。这倒不是李太一转了性子,开始怜香惜玉,恰恰是李太一自负的表现,只要别人不来招惹他,他也懒得多费口舌,能让他主动出击的,迄今唯有寥寥数人而已。 苏韶将所有的规矩如数说了一遍之后,问道:“李公子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李太一可谓是过耳不忘,甚至能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说道:“我已尽数知晓。” 苏韶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既然如此,那么李公子能否说说自己的情况?也好让我们做到心中有数。” 李太一皱了下眉头,不曾拒绝,坦然道:“我因练功出了岔子,跌落境界,如今只有先天境的修为,不过却是先天境中的玉虚境,听说你们青丘山不希望客卿境界太高,想来这玉虚境的修为也是够用了。至于功法,我主修的是清微宗的‘玄微真术’和‘北斗三十六剑诀’,除此之外,‘巽风剑诀’和‘龙遁剑诀’也有所涉猎。” 苏韶疑问道:“玉虚境?” “你们异类化形,虽然与人相近,但终究不是我道门正统,不知其中缘由也在情理之中。”李太一有些不耐,“所谓‘一气上昆仑,登顶见玉虚。神游觅紫府,何处不玄都?’玉虚境便是由此而来。” 苏韶和苏灵对视一眼,皆是茫然。 李太一想到李玄都的嘱咐,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解释道:“道门前辈将先天境比作一座山,故而分出了山巅、山腰、山麓、山谷。不过人与人之间又有不同,有些人的先天境是一座土包,有些人的先天境则是巍巍昆仑,故而由此衍生出一个境界,叫作‘可见昆仑’,昆仑之巅堪比归真境八重楼,所以一入归真即是九重楼,又称‘昆仑境’。此境之后还有一境,名为‘踏足玉虚’,因为玉虚峰乃是昆仑之巅,‘玄都紫府’所在,正邪两道斗剑所在,太上道祖旧时传道所在,天下万山之祖最高处。以玉虚比喻此等境界,可见此境之高之深,乃是登堂入室三境最高,仅次于归真境九重楼。可与归真境弱九相媲美。” 苏韶和苏灵这才听懂,其实妖和人的修炼体系并不完全一致,就是道门内部,五仙之间的境界划分也是天差地别,后来为了统一辨别,重新划分境界,儒释道三教悉数对标九重境界,妖类等异族也竞相效仿,只是许多细节上便是千差万别,最起码神仙一途、鬼仙一途就没有所谓的玉虚境和先天境,所以苏韶等狐族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两人得知玉虚境的含金量之后,可谓是又惊又喜,虽说李太一只是先天境,但从某种程度上完全可以媲美归真境,先前他一剑劈开狐火,也证实了他的说法。 除此之外,两人并未多想。在两人看来,这在情理之中,师兄是天人境大宗师无疑,师弟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李太一继续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其他几个客卿候选人都是什么角色?” 苏韶道:“因为一些原因,今年争夺客卿的人数并不足六人之数,我原本也是打算弃权。如今加上公子,总共有五人。另外四人,胡家和苏家各两人。胡家的两位客卿分别来自岭南和凤鳞州,来自岭南的那位是个世家子弟,姓冯。来自凤鳞州的则是一名女子,姓氏有些古怪,叫作‘神乐’。” 李太一出身清微宗,因为海贸的关系,倒是了解凤鳞州,说道:“凤鳞州有一教派名为‘神道’,其有一降神仪式,用以祈福和消灾解厄,名为‘神乐’,许多负责此仪式的巫女便以此为姓。你们不是双修之法吗,怎么客卿候选人之中还有女子?” 苏韶平静道:“全看客卿的意愿,实在不行,狐族之中也有男子。” 李太一破天荒地笑了一声:“有点意思。那么你们苏家的两位客卿候选人呢?” 苏韶说道:“我们苏家两位客卿都是男子,其中一人来自辽东,秦李两家是亲家,多年世交,李公子应该知道‘天刀’整肃辽东江湖和世家之事,许多人逃到齐州,这位客卿便是其中之一,复姓慕容,据说是后燕皇族的后人。” “知道,当然知道。”李太一感慨道,“‘天刀’集军、政、财大权于一身,志在天下,远胜澹台云,又有我那……我们清微宗的宗主相助,便是儒门也要退让三分。” 苏灵道:“公子姓李,与秦家是一家人,若是‘天刀’当真夺取天下,公子也是皇亲国戚。” 李太一扯了扯嘴角,一笑置之。 苏韶转回正题:“最后一位客卿,来自江南的天心学宫,师从一位大祭酒,姓谢。这四位客卿都有归真境的修为,不过公子既然是不逊于归真境的玉虚境,想来也是不怕。” 李太一沉吟道:“岭南冯家用刀,其家主因为牵扯进大真人府之变,迫于我们宗主的压力,自裁谢罪,上任家主则是死在了地师手中。虽然连续两代家主死于非命,但都是因为长生地仙而死,可见冯家还是有几分实力的。” “凤鳞州女子,若是巫女出身,应该善用刀弓法术。我虽然不曾去过凤鳞州,但宗内专事海贸之人曾经多次来往于凤鳞州和中原大地,据他们所说,神道教和佛门在凤鳞州分庭抗礼,类似于如今道门和儒门的格局,又或是类似于佛门和萨满教在西域的格局,可见神道教还是有些底蕴,要小心她有什么从未见过的新招、秘术。” “至于慕容家,不太清楚,不过慕容一族沉寂多年,连祖宗发家的龙城都被秦家夺了去,世人言必称‘李北海’、‘秦龙城’,如今更是被赶出了辽东,想来不足为虑。也如那凤鳞州女子一般,小心秘术新招即可。” “唯独需要特别注意的就是儒门弟子,虽然儒门不讲究绝招,但师父曾经说过,儒门的‘浩然气’博大精深,玄妙无比,若是境界修为弱于儒门之人,则要被‘浩然气’处处克制,很难出奇制胜、以弱胜强,放在以前也就罢了,如今我刚刚坠境,对上这名儒门之人恐怕有些麻烦。” 苏韶和苏灵两女听到李太一说得头头是道,不由佩服李太一的见识广博,也暗叹清微宗的底蕴深厚,虽说青丘山比清微宗传承久远,但因为异类的缘故,有坐井观天之嫌,若论见识广博,未必比得过清微宗。 李太一伸手按住腰间双剑,嘿然道:“不过这样才有意思,打杀一些寻常对手,如砍木桩一般,实在没有意思,若是能杀一位儒门俊彦,那才畅快。” 苏韶和苏灵互相对视一眼,只觉得生出几分寒意。 不过她们也不觉得奇怪,毕竟青丘山与清微宗做了多年的邻居,也算是知晓一二,清微宗中的杰出弟子都是这般心性,当年那位紫府剑仙也是如此,一言不合就拔剑,拔剑必要伤人,只是后来遭逢大变,又身居高位,才逐渐修心养性,可就算如此,还是在大真人府中亲手杀了堂堂大天师张静沉,让人胆寒。 李太一看了两名女子一眼,松开双剑的剑柄,问道:“此地可有静室?” “有。”苏灵道,“我领公子前去。” 李太一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有劳”。 另一边。李玄都还是一袭青衫,因为变成了棉衣的样式,就是在山巅之上,山风呼啸,也难以猎猎作响,他望向脚下的山谷深渊,说道:“我有一位师弟要参加贵地的客卿选拔,我姑且算是保驾护航吧。” 胡夫人说道:“阁下不肯报上自己的姓名,如何证明自己是清微宗中人,而不是假冒其名?” 李玄都道:“那夫人可以现在就去清微宗的天罡堂检举揭发,他们专管这样的事情,轻则水牢罚钱,重则直接处决。” 胡夫人哑口无言。 李玄都道:“若是夫人怕小鬼难缠,我可以现在就修书一封,由夫人带给天罡堂的副堂主,保证夫人能畅通无阻见到李如剑,处理此事的应该是司徒秋水,她是清微宗的第三代弟子,也是被着重培养的对象,有望成为上三堂的堂主,甚至是副宗主。至于为何是副堂主而不是堂主,是因为堂主陆雁冰如今还未返回宗内。” “公子无需说了,妾身信了。”胡夫人轻笑一声,“最起码外人很难知晓这些清微宗的内幕。” 李玄都道:“也算不得什么内幕。” 胡夫人转而说道:“那么公子此来,是不是意味着清微宗有意入主青丘山呢?” 李玄都摇了摇头:“清微宗只在意人间。” 胡夫人笑道:“说的也是,区区青丘山,如何比得上万里锦绣河山。” 李玄都道:“既然说到这里,我也不妨给胡夫人交一个底,套用一句俗套的话,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宗主离世,新宗主上位,清微宗内部必然会有变动,我这位师弟争夺客卿,不过是另谋出路罢了,与清微宗没什么太大关系。” 胡夫人好似松了一口气,恍然道:“原来如此。” 第八十七章 小年 转眼间来到腊月二十三。 在过去的几天,李玄都走遍了大半个青丘山,除了未能前往主峰和圣地,其他地方已经大概走了一遍,的确秀丽,不过李玄都算是见识过大世面的人,就连太上道祖的紫霄宫都曾去过,倒也谈不上如何惊奇。 苏蓊又故地重游了一遍,几乎与李玄都同一时间回来。 然后便是李太一出关,经过这几天的调息,李太一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到了极致,彻底消去了因为拔除心魔而带来的种种不适。可惜李玄都手头上没有“五炁真丹”,否则李太一还有在短时间内更上一层楼的可能。 今晚便是狐族的盛事,所以今天一大早,原本冷清的青丘山中便多出了许多狐族,无论男女,皆是身着锦衣华服,头戴花环香冠,一派节日气氛,就好似人间的过年一般。 待到黄昏时分,众多狐族开始往主峰汇聚,在青丘山主峰的山腰位置,有好大一块平坦空地,能够容纳千余人而不显拥挤,此时众多狐族便聚集在此,各处升起篝火,有狐族的年轻男女吹奏乐器,继而围着火堆欢快起舞,年老的狐族则是围坐旁边,一边饮酒,一边看着这些年轻“人”载歌载舞,甚至还有许多未能化成人形的小狐狸,也参与进来。 李玄都无意参与其中,也不曾饮酒,只是远远地坐着旁观,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姿态。不过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苏蓊也没有参与其中,而是选择留在他的身旁。 李玄都问道:“夫人不去参与一下?” 苏蓊摇了摇头:“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年轻人比较好,无论是按照人族的标准,还是按照狐族的标准,我都已经很老了,虽然我很避讳这一点,但这也是事实。” 李玄都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最后一点残阳淡去,夜色完全降临之后,狐族们又升起了好些天灯,密密麻麻地悬于天空,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 李太一并没有在李玄都这边,而是在苏韶身边,再过不多久,就是客卿选拔。 苏蓊坐在李玄都身旁,介绍道:“按照老规矩,先是两族族长说些场面话,然后就客卿候选人们登场。一般而言,客卿候选人都是双数,以前是六人,可以分成三组,今年是四人,可以分成两组,不过现在临时多出一人,不知会如何对阵。” 李玄都问道:“是再加一人?还是轮空一人?” 苏蓊看着自己的指甲,说道:“等等吧,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苏灵就来到两人身旁,低声道:“胡家也临时增加了一名客卿候选人,不知来历,似乎是个江湖散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那么分组呢?” 苏灵回答道:“分组已经出来了,按照惯例,先是苏胡两家的候选人对决,李公子是我们苏家的客卿候选人,在第一轮只能对上胡家的三位客卿候选人之一。两位夫人抽签之后,李公子对上了姓‘神乐’的凤鳞州女子,儒门的谢公子对上了岭南冯公子,慕容公子对上了那个不知来历的江湖散人。三场比试会同时进行,恩公是否要去李公子那边观战?” “当然要去。”李玄都起身道,“我虽然出身清微宗,但还未见过凤鳞州的女子,也算开开眼界。” 苏蓊轻笑一声,意味不明。 李玄都望向苏蓊,问道:“夫人吃醋了?” 苏蓊摇头道:“我有什么好吃醋的?只是怕你后宅不宁。” “不至于,不至于。”李玄都摇头失笑道,“只是看看而已,又无其他心思。” 苏宁听两人对话,只觉得一头雾水。 苏蓊不再继续调侃李玄都,转而对苏灵道:“请带路吧。” “好。”苏灵赶忙应了一声,在头前领路。 客卿们的比武场地十分玄妙,并非位于山腰位置的空地,而是在三块悬空平台上。 这些平台与望仙台差不多大小,呈圆形,下方并无根基支撑,而是有违常理地悬于空中,就好似空中楼阁。其高度与山腰齐平,以拱桥与山腰的空地相连,表面光滑平整,铺设石板,周围设有雕栏,在平常时候也算是一个极佳的观景之地。 这便是洞天的玄妙所在,若在现世之中,想要打造三座这样的悬空平台,便是清微宗、正一宗都很难做到,因为有违天道,但在洞天之中,蒙蔽天机,便算不得难,这也是当年皂阁宗建造鬼国洞天的缘故。 这三座平台分别位于东北、西北、东南三个方位,环绕主峰,李太一所在的平台便是东南方位,观战人数最少。 平台上,李太一靠在边缘的栏杆上,背后云气翻滚,若是跌落下去,在不能御风而行的前提下,很难幸存。他的双肘搭在栏杆上,双手自然下垂,刚好落于腰间双剑的剑柄位置,看似无意,却能在第一时间握住剑柄。 一名女子站在平台正中,面容清冷,目似寒星,身形略显瘦弱,却不是凤鳞州的装扮,而是换了一身中原女子的装束,凤鳞州之人与中原人差距不大,不似色目人那般金发碧眼、高鼻深目,所以女子换了衣服之后,若是不说,还真看不出是异族女子。 只见这女子一身白衣,满头青丝被一根缎带简简单单地束成一个高高马尾,呼啸山风吹来,马尾随风摇摆。 女子腰间佩有双刀,一把是长约三尺左右的大横刀,一把是长约二尺左右的横刀。不过在具体细节上,这双刀又与横刀有所不同,似乎被凤鳞州之人做了一些改变。 所谓“横刀”,与有着明显弧度的弯刀不同,刀背笔直,与剑十分相似,秦素的“欺方罔道”便是一把横刀,这也是秦素和李玄都时常将剑招和刀招混用的缘故,委实是横刀与剑有着太多相似之处。“大宗师”则是雁翎刀的样式,有着肉眼可见的轻微弧度。 按照道理来说,大横刀与仪刀一般,因为刀身过长的缘故,很难拔刀,不应佩挂腰间,而且要双手使用。不过对于修为有成之人来说,却不算问题,只见女子气机震动,大横刀铿锵一声自行出鞘,在出鞘的过程中,自行旋转,刀柄转向女子,然后被女子单手握在手中,毫不吃力。 刀身明亮,如明镜一般,在明月和灯火的照耀下,泛起一抹寒光。 在平台周围,有三位狐族长老御风悬停,是天人境界无疑了。显然青丘山的底蕴还是深的,只是因为异族的缘故,才行事低调。如果青丘山是人族,就算比不得清微宗,也不会逊色连续失去两位大天师且又被两代地师先后攻打大真人府的正一宗太多。 两名胡家长老并肩而立,都是老妪模样,其中一人微微侧头,说道:“这清微宗的李家小儿虽然境界低微,但清微宗就在不远处,这才有恃无恐。依我看来,还是给他留些脸面,更不要伤及性命,真要让他死在了此地,以清微宗的作风,只怕会借机生事。虽说清微宗喜欢内斗,但只要有外敌,就能暂时放下成见一致对外,前不久的那条蛟龙,便是前车之鉴。” 另一位狐族长老更苍老一些,微微点头道:“所言甚是,虽然从清微宗最近的表现来看,那位坐镇东海一甲子的大剑仙终于耐不住人间寂寞,飞升登仙去了,但继任的新任宗主却不是等闲之辈,不仅年纪轻轻就跻身长生境,而且已经连败好几位同境对手,世人尊称他为‘清平先生’,更有传言说,这位清平先生一手整合道门,有望成为道门重归一统后的首任大掌教,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正是立威的时候,在这个时候,我们万不可落下任何口实。” 齐州就像一个小号的天下,鱼龙混杂,藏龙卧虎,可无论哪路龙蛇,都不能否认不在齐州陆地的清微宗对于齐州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清微宗于齐州就像朝廷于天下,皇权不下乡是真,可地方乡绅也不能在明面上反对朝廷,至多就是阳奉阴违。 便在这时,李玄都等人到了,因为比试的缘故,通向悬空平台的拱桥已经封封闭,不能通行,若想要近距离观战,必须如三位狐族长老那样悬空而停,否则就只能如其他狐族一般远远观战。 三名狐族长老第一时间便发现了李玄都等人,只是瞥了一眼,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李玄都无意显露神通,就此止步,不再上前。 不知是不是拥有了一颗“石之心”的缘故,还是经历了一次“天下棋局”的缘故,李玄都这段时间以来,心态“衰老”得十分厉害,所以苏蓊建议他去争夺客卿之位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就断然拒绝,真实理由并非他所说的什么最难消受美人恩,只是不愿意去儿戏打闹,扮猪吃虎,这才让李太一出马。 李太一见李玄都到了,终于是认真几分,后背离开栏杆,双手自然地搭在腰间双剑的剑柄之上,缓缓上前。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李太一与凤鳞州女子相斗的关键就在于李太一能否近身,李太一信心十足,若论快剑,他也只是稍逊于李元婴。 第八十八章 变故 李太一不想多说废话,决定动手之后,身形直接向前一掠,仍旧是在前掠的同时拔剑,速度奇快无比。 神乐女子脸色一变,以手中大横刀迎风而斩,几乎连破风声都消于无形。 只听一声轻响,李太一的“潜龙”与大横刀相撞,继而摩擦出一阵刺耳声响,李太一竟是以“潜龙”抵住大横刀的刀锋,然后沿着大横刀的刀身“滑”向神乐。 神乐只得握住腰间较短的横刀,拔刀出鞘,横着斩向李太一,阻挡李太一前进。 不过李太一也是两把兵刃,几乎就在神乐拔刀的同时,也用左手拔出了自己的另一把短剑“在渊”,挡住了神乐的横刀, 神乐只觉得两把短剑上传来巨大劲力,眼前这个少年竟是想要以力压人,只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若是单纯角力,她不是这少年的对手。 既然不能力敌,自然就要智取,于是神乐打算暂且避开锋芒,再以其他手段克敌制胜。只是她终于还是小觑了李太一。当初李玄都对上李太一,在两人境界修为相当的情况下,李玄都的选择是先发制人,从一开始就通过出人意料的巧妙手段将李太一压制在下风之中,饶是如此,李玄都也赢得并不轻松。李玄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其他人?若是让李太一占据了上风,定然是攻势连绵不绝,让人没有还手之力,毕竟相较于防守,李太一更擅长进攻。 果不其然,神乐刚刚一退,李太一便“得寸进尺”,以“在渊”牢牢牵制神乐的横刀,“潜龙”攻向神乐的周身要害。大横刀并不灵活,进攻尚可,防守便捉襟见肘,神乐的双刀本是一攻一守,攻守兼备,此时陷入到只守不攻的境地之中,便等同废了一半。 一瞬之间,神乐已经被“潜龙”在身上留下了数个大小深浅不一的伤口,虽然不是要害,但都鲜血淋漓,染红白衣。 李太一脸上露出冷笑神情,竟是主动拉开距离,向后一跃,落在平台护栏的一根栏柱上,身后就是云气弥漫的万丈深渊,随手一甩手中“潜龙”,剑身上的鲜血洒落向滚滚云海。 神乐得了片刻喘息之机,以手中大横刀支撑身体,不断有鲜血滴落。 李玄都开口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没有深仇大恨,放她一条生路也好。” 虽然李玄都距离甚远,但李太一听得清清楚楚,李太一也不敢将李玄都的话当做耳旁风,将手中双剑收回剑鞘,双手环胸。 神乐脸色变化不定,她自己心知肚明,自己的确还有一些独门秘术,可在刚才的情况下,根本没有用出的机会,若是这少年不曾停手,她只会被这少年压制到死。 神乐犹豫了一下,将横刀收回腰间鞘中,微微低头道:“是我输了。” 李太一身形一跃,虽然不能御风而行,但是借着这一跃之力,跨越了小半个平台和整个拱桥,回到了主峰之上,甚是骇人。 两名胡家长老的脸色不大好看,反而是那名影单影只的苏家长老脸上露出笑意。 苏韶果然眼光不俗,推选的这位客卿候选人甚是不俗。 李太一来到李玄都身旁,云淡风轻道:“没什么意思,的确比起师兄差远了。” 李玄都笑了笑:“还有一位儒门之人,不可小觑。” 这倒是与李太一所见相同,那位儒门之人才是大敌。若是陆雁冰来争夺客卿,多半就要趁机索要功法或者法宝,不过李太一只是微微点头,便不再多言。这对在师兄弟六人中排名最后的师姐师弟,除了言谈习惯之外,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李玄都等人又等了大概半个时辰,另外两处也传来消息,负责传递消息的还是苏灵。 在东北场那边,岭南冯公子不敌天心学宫谢公子,这一场观战人数最多,不过也谈不上如何精彩,从头至尾,就是一面倒而已,这位冯公子固然刀法精湛,可只有归真境八重楼的修为,那位谢公子却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还是强九,不要小看这一个小境界的差距,无论冯公子如何出招,始终被那位谢公子牢牢压制,看不到半分生机,最终不得不主动认输。 至于西北场,却是神秘的江湖散人对上了来自辽东的慕容公子,好些狐族女子都暗自看好慕容公子,无关乎实力如何,就是因为这位慕容公子十分英俊,有个好皮囊。至于那个江湖散人,却是普普通通,谈不上丑,也跟俊不沾边,平平无奇,便不被看好。 这也是世人的通病,若是相貌极佳,便是犯下大错,也会生出怜悯之心,卿本佳人奈何为贼云云,可要是相貌丑恶,不管是不是罪不至死,定然是穷凶极恶,先杀了再说。 这一场是用时最长的一场,当东南场和东北场传来消息之后,许多狐族都认为这次多半是苏家大获全胜。如果慕容公子取胜,那么三位客卿候选人都是出自苏家,胡家又要被苏家强压一头,无论最后是谁成为客卿,也必然选择苏家的女子成为青丘山之主。好些苏家女子已经开始向苏韶道贺。 不过就在此时,风云突变,那神秘的江湖散人突然施展手段,猛地近身一拳,破开了慕容公子的护体罡气,一拳将他整个人打飞出去,若是平地也就罢了,此处却是位于高空之上, 就见那慕容公子直接飞出了悬空平台,伴随着一声惨叫,落入万丈深渊之中,竟是连认输的几乎也没有,甚至还要死无葬身之地。 许多观战的狐族女子纷纷大惊失色,掩嘴惊呼。 不管怎么说,争夺客卿本就是生死自负,所以这一场是由江湖散人胜出。 如此一来,胜者就是李太一、天心学宫谢公子、江湖散人,再由三人决出客卿人选。 在这一点上,胡家和苏家生出分歧,胡家认为维持两家均势,要让苏家的两位客卿候选人先分出胜负,然后胜者再与胡家的客卿候选人决出客卿人选。苏家却认为此法不公平,要抽签轮空一人,或者每人都各自与另外两人交手一次。 双方争执不下,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李太一只觉得无趣,若非他跌落境界,他都想一人独战两人,这才有意思。 李玄都却是有些无关紧要的失神,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具体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毕竟他不精通卜算之道,不可能当场算上一卦来看看吉凶。 这也算是历代太平宗宗主中的异类了。遍览太平宗的历代宗主,能有李玄都这般战力的,几乎没有,像李玄都这般不精通占卜术算的,也是没有。当然,把李玄都放在清微宗中就显得十分合适妥当,延续了清微宗的一贯风格,剑道才是立足根本。 反倒是秦素,既精通“天算”,又精通“宿命通”和“紫微斗数”,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为一代不逊于沈无忧的术算大家。 不过李玄都也没把这点不安过于放在心上,天下间的高手是有数的,想要像大真人府之变那样围攻他,必然要大批调动人手,注定瞒不过他的耳目,更不用说这里是清微宗眼皮底下的齐州,要说有人想要刺杀他,就算两位长生境界联手,李玄都打不过,在两大仙物的助力下,逃走还不是难,这里距离清微宗如此之近,只要他顺利返回清微宗,有了宗门助力,以一敌二也不是难事。 青丘山主峰的山巅位置是青丘山的圣地,等闲人不得入内,在山巅之下山腰之上的位置,则还有一座大殿,是青丘山狐族的议事之处。 此时大殿中并无外人想象中激烈争吵的景象,反而是异常沉闷压抑,有些波谲云诡的意思。 孩童模样的胡夫人脸色阴沉,与之相对的是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女子,这便是苏家的当家主母苏熙。 苏熙并未戴面纱,也不曾梳发髻,任由三千青丝随意披散下来,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袍,除了腰间悬挂的一个朱红色小葫芦之外,并无多余坠饰,就连鞋子都不曾穿,赤足而立。 若说苏韶像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那么苏熙就像个江湖上的仙子魔女之流,气态凌厉,又有几分不羁和潇洒。 苏熙冷冷一笑:“如此说来,你们胡家是不肯退让了?” 孩童模样的胡夫人名为胡嬬,闻听此言,长叹了口气:“我本不想这样的,是你们逼我的。” “逼你?”苏熙眯起双眼。 胡嬬没有过多解释,转身离开此处大殿。 胡嬬一走,胡家众人也随之离去。 大殿内只剩下苏家众人,苏熙背负双手,目送着胡家众人离去,一众苏家人纷纷聚拢到苏熙身旁,望向苏熙,等待她下决断。 苏熙沉声道:“自从苏蓊被镇压入‘锁妖塔’,已经百余年了,他们胡家拿着此事压了我们苏家百余年,现在还不肯罢休,就算是赎罪,也该到头了。” 苏家众人精神一振。 第八十九章 吴奉城 李玄都缓缓站起身来,仰头望天。 李太一随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不由问道:“师兄在看什么?”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小小一座青丘山,倒也是藏龙卧虎。” 李太一眯起眼,陷入沉思之中。 苏蓊没有说话,目光停留在山巅下方的位置。 李玄都收回视线,向苏灵问道:“六十年选拔一次客卿,青丘山通常是两任客卿共存,在新客卿成长起来之前,仍旧是由老客卿掌控局面,那么上一任客卿是谁?” 苏灵一怔,随即回答道:“我们都称呼他为吴先生,” “吴先生。”李玄都又问道,“他是哪家之人?” 苏灵道:“胡家。” 李玄都微微点头道:“自从你们的老祖宗苏蓊被镇压入锁妖塔后,就是胡家得势而苏家失势,这很合理。” 苏灵愕然道:“恩公怎么……怎么知晓这等秘闻。” 李玄都看了苏蓊一眼:“道门各宗同气连枝,你不要忘了,我们清微宗与妙真宗的关系可是极好的。” 苏灵恍然道:“原来如此。” 不过苏灵也并非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此时已经开始疑虑于李玄都的真实身份,就算妙真宗将这等密辛透露给了清微宗,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知晓的,这位恩公在清微宗中的身份必然十分不俗。 李玄都当然不会在意苏灵在想什么,他不想表明身份,是不想招惹麻烦,并非见不得人,如果苏灵真能猜出他的身份,他也不会否认就是了。 李玄都再问道:“这位吴先生是何方人士?” 苏灵明显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就是齐州本地人,出身于社稷学宫。” 李玄都自语道:“社稷学宫的三位大祭酒,我已经见过玉斋先生黄石元,还有一位大祭酒年纪极大,只是收徒讲学,裴玉就是他的弟子。如此一来,只剩下最后一位大祭酒,好像也是姓吴?” 李太一接口道:“的确姓吴,叫作‘吴奉城’,在诸多大祭酒中最为年轻,只是不惑年纪。可这位吴先生在甲子之前就已经成为青丘山的客卿,从年龄上来说,有些对不上。” 李玄都沉吟道:“说的也是,不过不能排除儒门两代人提前布局青丘山的可能。” …… 儒门的三大学宫其实都有前身,比如万象学宫的前身就是万象神宫,而社稷学宫的前身便是大名鼎鼎的稷下学宫。 稷下学宫在兴盛时期,容纳了当时诸子百家中的各个学派:道、儒、法、名、兵、农、阴阳、轻重诸家,汇集了天下贤士多达千人左右,其中著名之人就有儒门的亚圣、荀卿等。 尤其是荀卿,曾三出三进于稷下,历时数十载,并曾三次出任祭酒主持学宫,不过后世儒门颇为冷遇荀子,认为他“才高学陋”、“不见圣贤”、“喜为异说而不让,敢为高论而不顾 ”,有些类似于道门冷遇杨朱。 可不管怎么说,因为稷下学宫的缘故,儒门最终还是认可了荀卿,并在儒门独尊于天下之后,稷下学宫罢黜百家,并改名为社稷学宫。 社稷学宫这一支便是继承了荀卿的道统,有别于号称圣人、亚圣正统的万象学宫和集理学圣人、心学圣人之大成的天心学宫。 因为战乱等缘故,社稷学宫已经不再位于稷下学宫的旧址,而是迁移到了北海府境内。不过社稷学宫并非万象学宫那般位于城内,而是在建造于城外,这些年来,齐州战乱不断,无论是青阳教也好,还是其他兵匪也罢,始终无人敢去冒犯社稷学宫的威严。 社稷学宫的三位大祭酒以玉斋先生黄石元为尊,如今玉斋先生去了帝京,便由已经半是隐退的大祭酒孟正代为出面主持学宫日常事宜。至于第三位大祭酒吴奉城,并不经常露面,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不在学宫。 不过就在腊月二十三的清晨,大祭酒吴奉城却是现身于社稷学宫。 吴奉城其人,能在不惑之年就成为儒门的九位大祭酒之一,的确可以用“年轻”二字来形容,其相貌气态也很符合世人对于名士大儒的想象,两鬓微霜,笑意温醇,相貌清奇又略带岁月的风霜痕迹等等。 所以当吴奉城行走在社稷学宫中的时候,来往之人无论身份年纪,都纷纷向这位大祭酒恭敬行礼。 吴奉城不断点头致意,并无架子,让人如沐春风。 他这次返回社稷学宫,是为了见同为大祭酒的孟老夫子,虽然两人并无师徒名分,但孟老夫子的资历和年纪摆在那里,于情于理,他都应当见上一见。 很快,吴奉城来到一座藏书楼外,这是孟正最喜欢停留的地方,也许是老人的通病,上了年纪之后,便不太喜欢理会那些俗事,李道虚如此,补天宗隐退的几位宿老如此,孟正也是如此。孟正曾不止一次说过,人事有兴衰,不必太过理会所谓的儒道之争,顺其自然就好,只是这等言辞在儒门几乎等同于大逆不道,也就是孟正位尊辈高,才敢如此直言,换成其他人,只怕要被问罪,轻则逐出门墙,重则性命不保。 吴奉城刚刚走到藏书楼外的院子中,还未推门进楼,就听孟正的苍老声音从藏书楼中传出:“止步,莫要污了这满楼的藏书。” 吴奉城苦笑一声,真就止步不前,不曾进楼。 紧接着,藏书楼二楼处的窗户被推开一扇,显露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正是大祭酒孟正。 吴奉城主动开口道:“晚生这次回来,是有一事想要与老先生商议……” 不等他把话说完,孟正已经是打断道:“不必说了,老夫不会同意,你若执意如此作为,老夫也无甚办法,可要让老夫与尔等同流合污,那是万万不能。” 吴奉城道:“道门咄咄逼人,若是儒门一朝倾覆,难道老先生还能置身事外吗?” 孟正面无表情道:“当年道门可曾因儒门的缘故就此不存?如果儒门当真难以存于世间,绝非外敌之故,只会因为后世弟子忘记了圣人的教诲,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才会被世道所不容。若是儒门弟子谨记圣人教诲,修身养德,知行如一,便代代薪火传承不息,就算神州陆沉,也难绝圣人道统。” 吴奉城默然不语。 孟正继续说道:“你扪心自问,如果儒门尽是你这般聪明人,纵然能兴盛一时,能流传千秋万世吗?” 说罢,孟正不给吴奉城继续说话的机会,直接关上了窗户。 吴奉城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最终也没有走进藏书楼,而是转身离去。 因为时间的原因,吴奉城不能在社稷学宫停留太长时间,他还要赶回青丘山。 黄昏时分,吴奉城从社稷学宫来到青丘山洞天,刚好赶上了狐族庆典和客卿选拔。 吴奉城远远眺望着灯火辉煌的主峰,暗叹一声,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是希望不要生出变故才好。 大体而言,青丘山的胡家和苏家是关键,经过当年青丘山主人和狐族女子苏蓊的事情之后,原本占据了主导地位的苏家不得不让位于胡家。不过胡家暗弱已久,坐不稳位置,在这种情况下,胡家决定借助外力来压制苏家,于是就有了甲子之前社稷学宫之人成为青丘山客卿之事。 社稷学宫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自然是有所谋求,借着这个时机开始对青丘山进行渗透,意图掌控整个青丘山,使其成为社稷学宫的附庸势力。 不过对于此事,无论是青丘山内部,还是社稷学宫内部,都有分歧。 青丘山这边,胡家倾向于大树底下好乘凉,希望找寻一个靠山,哪怕让渡一部分自由和主权。毕竟过去千百年中,胡家大部分时间都被苏家所压制,胡家想要一举压倒苏家,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苏家则是拒绝,除了为了拒绝而拒绝之外,苏家也有考量,苏家曾经出过不止一位长生地仙,只要苏家能够再出一位长生地仙,局势就会截然不同。远的不说,就说近在咫尺的清微宗,只因出了一个李道虚,便从二流宗门一跃成为可以与正一宗、无道宗相提并论的一流宗门。如果青丘山投靠了社稷学宫,那么社稷学宫是决然不会让苏家再出一位长生地仙,树底下是长不成树的。就算社稷学宫转了心性,胡家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也一定会借社稷学宫之手对苏家大加压制。 再有就是,如果青丘山不再恪守中立,而是站队儒门,必然会牵扯到儒道相争之中,那么青丘山很有可能成为两家相争的牺牲品。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要投靠儒门,也不能由胡家来主导此事,这是苏家请来天心学宫之人竞争客卿的缘故。 至于社稷学宫这边,大祭酒孟正持反对态度,原因也很简单,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玉斋先生黄石元态度暧昧,唯有吴奉城和其父吴振岳执意推行此事。 第九十章 未死之人 经过胡家和苏家的一番商议之后,胡家终于决定是退让一步,采取抽签的方式,先轮空一人。不过胡嬬和苏熙都未出面,而是胡湘和苏韶出面抽签,结果是李太一对上胡家推举的那位神秘江湖散人,来自天心学宫的谢公子则是轮空,等待两人分出胜负之后,再与其决出客卿归属。 至于场地,第一场在东北场,第二场在西北场。 李太一倒是无甚所谓,略微整理双剑,径直往东北场行去。 如果李太一还是天人境界,那么李玄都便不会管李太一,任凭他自由发挥,可如今李太一只剩下先天境的修为,不能御风而行,有诸多不便,又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所以李玄都还是决定跟过去看上一眼。 李太一来到位于东北方位的悬空平台,那名神秘的江湖散人已经等在此地,只见其全身上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斗笠,脸上罩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甚至还戴了兽皮制成的手套。至于其兵刃,则是一把长刀。 李太一跃上平台,见到此人的这副尊荣,微微皱眉。 李玄都远远站定,负手而立。苏蓊还是跟随在李玄都身旁,不曾远离。 这名神秘的江湖散人没有立刻出手,而是上下审视着李太一,嗓音嘶哑低沉:“你是清微宗的弟子?” 李太一双手按住腰间双剑的剑柄,稍稍扬起下巴:“你这等藏头露尾之人,也配查问我?” 此人嘿然一声:“清微宗弟子果然都是这般脾气,也罢,我又何必与你一个将死之人一般见识?你且听好了,今日杀你者,孙鹄是也。” 正在观战的李玄都一怔,讶然道:“竟然是他。” 苏蓊有些好奇,问道:“公子认得此人?” “有过几面之缘。”李玄都一时不知该如何描述两人之间的关系,“我们之间有些矛盾,我记得他已经死在我师妹的手中才对,没想到竟然活了下来。” 苏蓊道:“如此说来,此人应该修为很高了。” 在苏蓊看来,李玄都是长生境的修为,他的师弟李太一先前是天人境的修为,那么由此推想,李玄都的师妹定然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与李玄都有矛盾并能让李玄都的师妹亲自出手之人,定然修为高深。 李玄都也不想过多解释,他总不能说孙鹄是因为一个女子对他心生嫉妒,由此生出许多争端,只能含糊应下。 不过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李太一也听说过这个名字,这就不得不说李太一和陆雁冰的关系了,两人之间不存在什么姐友弟恭,一个是墙头芦苇、得志小人,一个是狼子野心、自命不凡,不过有李元婴、李玄都在前,又有李道虚、张海石在上,两人还谈不上老死不相往来,若是在蓬莱岛遇上了,也会说几句话。 好巧不巧,李太一从陆雁冰口中听过这个名字,陆雁冰将其拿来作为自己的炫耀谈资,李太一不以为然,只是因为其身份是血刀弟子,这才有些印象,此时再听到这个名字,李太一不由道:“原来是你,你倒是命大得很,竟然还活了下来。” 一瞬间,斗笠下亮起一双猩红眼眸,让人不敢对视。 李太一浑然不惧,淡然道:“你既然侥幸活了下来,就该知道潜身缩首、苟图衣食的道理,怎么还敢来我面前自取死路?” 孙鹄冷冷道:“少年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不过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多半在清微宗中地位不俗,不知你的师父是谁?是道字辈的某个老家伙?还是如字辈第一人张海石?亦或是已经彻底失势的李元婴?” “你倒是了解我们清微宗。”李太一淡笑道,“我要说我是清平先生的弟子,你信不信?” 孙鹄缓缓拔出长刀,嗓音愈发低沉:“李玄都……李玄都,我信,我当然相信,而且我会把你的四肢斩断,只剩躯干,让你生不如死。” 李太一面无表情,没有半分惧色。 孙鹄一脚踩踏地面,落脚位置寸寸碎裂,身形激射向佩戴双剑的李太一。 李太一只是拔出了“潜龙”一剑,横于身前。 两人碰撞在一起,李太一身形向后飘退,转眼之间已经飞出了悬空平台的范围,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先前那位慕容公子便是被打出平台丢了性命。 正在观战的众多狐族女子纷纷惊呼出声,难道这位少年郎也要步慕容公子的后尘?难道长得好看的男人尽是些绣花枕头? 只见李太一身在半空之中,无处借力,可他直接将手中的“潜龙”甩手掷出,刺入悬空平台的侧壁之中,然后再以“驭剑术”牵引“潜龙”,李太一和“潜龙”之间的气机便如一道无形的绳索,将两者连接到一起,李太一借着气机的牵引之力,将自己的身形拉向平台边缘,然后五指如钩,刺入平台侧壁之中,固定身形的同时顺势拔出“潜龙”。 这正是那日望仙台一战时李玄都用来对付李太一的办法,却是被李太一学了去。 接着李太一如壁虎游墙,环绕平台一周,从孙鹄身后方向跃上平台,一剑掠出。 孙鹄反手一刀,两人瞬间错身而过,拉开距离。 电光火石之间,李太一拔出了“在渊”,孙鹄被李太一以左手的“在渊”在肋部撕开一道伤口,不过李太一的“潜龙”也被孙鹄震得脱手而飞,斜斜插在不远处的地面中。 李太一将左手的“在渊”交到右手,气定神闲。 孙鹄深吸一口气,不去理会腰间的伤口,持刀前冲。 李太一毫不避让,同样持剑前冲,与之同时,“潜龙”自行弹出地面,化作一道剑光,随着李太一的前奔萦绕四周,好似一道环绕李太一周身的长虹白练。 两人再次近身交手,李太一的单手剑丝毫不逊于双手双剑,毕竟无论是李玄都,还是李道虚,都是以单手剑威震当世,更何况李太一还分心御剑,仍旧起到了双剑的作用。 若论招式,孙鹄无疑是落在了绝对的下风之中,可他境界修为更高,常常能以力破巧,甚至是拼着受些伤势,强行破招,倒也不落下风。 又是一次正面相拼之后,李太一向后飘退,落在边缘栏杆之上,重新握住了“潜龙”。 孙鹄站在原地,头上的斗笠和脸上的面巾出现了一线裂缝,然后斗笠和面巾裂成两半,掉落在地,露出孙鹄的真容。 只见孙鹄整个面孔都被烈火烧得面目全非,没有一处完整肌肤,就好似是整张面皮被人揭去,露出其下的血肉筋络。 孙鹄摘下右手的手套,露出同样没有半点完好皮肤的手掌,重新握住长刀,狞笑道:“有些本事,这套剑法甚是眼熟,李玄都和陆雁冰都曾用过。不过你若技止于此,那你今日便要死在此地。” 李太一扯了扯嘴角:“是吗?” 孙鹄此生最痛恨的就是这些天之骄子,凭什么你们事事能成? 其中最让孙鹄痛恨的就是李玄都。那个宛若站在云端的女子,对他不屑一顾,却要主动追求李玄都,关键还求而不得。短短三年的时间中,李玄都不仅做到了东山再起,而且更上数层楼,更胜当年的大先生司徒玄策,与诸多长生地仙并列其名,是那般高高在上,衬得他卑微到了泥土之中。 当年他还有挑战李玄都的可能,如今却是见李玄都一面都成奢望。李玄都像仙人一般高坐宝座之上,俯瞰世间,他就好似泥土里的虫子一般,只能藏头露尾。 到底凭什么? 孙鹄仰天怒吼一声,身形再次激射而出。 李太一双持双剑,用出“龙遁剑诀”,只见得云雾缭绕,剑光隐隐,隐约有金石之声。 双剑所至,剑光便如铺天盖地一般,让人眼花缭乱,而且剑光各异,当真如龙一般,能大能小,能幽能明,大者如巨蟒蛟龙,小者似蜉蝣飞虫,纷纷而落,入眼所及,竟是不见李太一的踪迹。 孙鹄掠入李太一的剑光之中,上身衣着瞬间被撕裂成无数碎片,显露出被重度烧伤的皮肤,这全是拜陆雁冰所赐。 下一刻,,一只包裹在皮革手套中的手掌蓦地出现在李太一的视线中,然后迅速放大。 李太一手中双剑一错,剑气汹涌如江河,在他身周三丈内,剑气翻滚起伏如江潮。 下一刻,在李太一的耳畔响起一声狞笑,虽然声音不大,但对于李太一而言却是如同炸雷一般,不等他有所反应,那只手掌已经强行破开重重剑气,重重地拍在他的交错双剑之上。 李太一脸色骤然苍白,向后倒退出去,不得不将手中双剑刺入地面,划出两道沟壑,一直退到平台边缘,后背几乎触碰到栏杆,才堪堪停下。 孙鹄仰天长啸,周身上下涌出滚滚火气,在他身周凝聚成有若实质的火焰,整个人状若走火入魔,恍惚之中,眼前的李太一已然变成了李玄都,怒吼道:“李玄都,因为你,我才落得今日这般生不如死的地步,我要将你剥皮抽筋,烤成熟肉,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第九十一章 了断 此时孙鹄的皮肤如同因为干涸而开裂的土地,遍布深深的沟壑,将皮肤分割成棋盘状,沟壑之下隐现赤红的火光。 当初孙鹄与陆雁冰一战,葬身火海,在他垂死之际,被路过的胡家人救下,并带回了青丘山洞天养伤。伤好之后,孙鹄固然是面目全非,却也因祸得福,体内积攒了大量火气,在狐族的指点之下,自创了一门烈火功法,将火气化为己用,从而修为大进,跻身归真境九重楼。 李太一固然根基牢固,可孙鹄的一身修为也不是空中楼阁,是当之无愧的归真境强九,所以正面硬拼之下,反而是李太一不敌,被直接击退。 李太一拔出被刺入地面的双剑,站直身子,开始体会到李玄都当初的无奈了,因为坠境之故,反而被不如自己之人压着打,甚是憋屈。 孙鹄的目光立刻锁定在李太一的身上,嘶哑道:“我听说‘血刀’也臣服于你?你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凭什么有如此运气?到底凭什么?” 如果是李玄都面对孙鹄,以他好为人师的性子,倒是不介意多说两句,他与宁忆志同道合而非臣服云云,可现在是李太一,他却是没兴趣说什么天下太平,冷笑道:“那你该去问老天,悠悠苍天,何薄于你?” 话音落下,李太一主动前冲,两人再度撞在一起。 李太一不再正面角力硬拼,而是用出快剑,带出阵阵残影,围绕着孙鹄不断出剑,孙鹄则是一手持刀,一手出掌,每次出掌都带出滚滚火气,几乎凝为实质火焰,与李太一的剑气摩擦冲杀,嗤嗤作响,同时又生出滚滚烟气,透着股刺鼻的火烧焦味。而且孙鹄每一招都势大力沉,开山裂石一般,将平台打得满目疮痍。 两人交手三十六招,孙鹄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与李太一正面硬拼一记,李太一不敌,向后倒退十余丈,后背狠狠撞在栏杆之上,一段栏杆被直接撞断,脱离了平台,落向下方的万丈深渊。 李太一差一点就也要跌落下去,只是在最后堪堪止住了退势。 孙鹄渐渐恢复了理智,望向李太一,讥讽道:“你不是李玄都,堂堂清平先生怎么可能只有这点本事。” 李太一面无表情,心中大为恼怒,动了杀意。 “玄微真术”共分十二篇,内篇有四,外篇有六,奇门篇有二。内篇的“聚势法”,吸星纳月,玄妙无比。 虽然“玄微真术”只是上成之法,远逊于完整的“太平青领经”,但不能说“玄微真术”就不值一提。帝京社稷坛一战,李道虚就凭借“玄微真术”将身兼数门大成之法的李玄都压在下风之中,可见“玄微真术”也有其独到之处。 此时李太一运转“聚势法”,只见他在呼吸只之间以自身为鼎炉,一气贯通三大丹田,闭目存思,潜神入定,整个人熠熠生辉。 李太一再次睁开双眼时,整个人又瞬间返璞归真,气息内敛,强行拔升境界。 其实“聚势法”只是汇聚天地元气于己身,并无暂时提升境界的玄妙,可李太一本身就有天人境的格局,无论是体魄丹田,还是自身感悟,都可适用于天人境界,所以李太一汇聚天地元气于己身之后,反而形成了暂时提升境界的局面。 孙鹄再次向前猛冲,李太一以更胜先前的速度避开孙鹄的这次前冲之势,瞬间掠至孙鹄的身后,手中双剑齐出。孙鹄仿佛背后生眼一般,猛地回刀横扫,不过这次长刀未能与双剑相拼,李太一在刹那之间纵身向上跃起,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刀的同时,整个人立在了刀身之上。 孙鹄只觉得手中一沉,还未来得及反应,李太一足下一点,沿着刀身朝孙鹄飞掠而至,手中“潜龙”直直刺向孙鹄的头颅。 孙鹄于刹那之间,稍稍侧头,勉强躲过了这一剑,不过还是被剑锋划过脸颊,撕下好大一块皮肉,可见白骨。 李太一得势不饶人,在“潜龙”刺出的同时,“在渊”也朝孙鹄的咽喉割去。 孙鹄这次未能躲过,被一剑割开喉管,却无鲜血流出。 孙鹄仿佛受伤的野兽,猛地甩开李太一。 李太一向后倒飞,在半空中调整身形,最终飘然落地,不见丝毫狼狈。 孙鹄伸手握住自己的喉咙,想要说话却无法发声。 李太一面带冷笑,提着双剑朝孙鹄走去。 孙鹄猛地向前探头,张口一吐,从口中吐出滚滚火气,然后瞬间化作一条火龙。 李太一不闪不避,迎面一剑将火龙从头到尾劈成两半,虽然李太一也难免被火焰波及,发肤灼伤,但还是近到了孙鹄的面前,一剑刺出。 这一剑的锋芒之盛,远超孙鹄的意料之外,孙鹄瞬间便被“潜龙”穿心而过,整个人气机溃散,不受控住地向后退去。 孙鹄伸手按住胸口,周身上下剧烈颤抖,不断有火星从他的指缝中飘散开来。 李太一仍旧没有收手的意思,纵身跃至孙鹄的肩膀之上,骑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双手握住“在渊”,刺穿了孙鹄的天灵。 一瞬间,孙鹄的七窍中竟是有熊熊火焰冒出。他体内积存的大量火气在此刻彻底反噬,就好似一颗正要爆炸的凤眼子。 李太一果断拔出“在渊”,一个翻身从孙鹄的脖子上跃下,顺势拔出胸口位置的“潜龙”,一脚踩踏在孙鹄的胸口上,身形倒掠出去,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下一刻,孙鹄身上的所有衣物尽数化作灰烬,露出其下支离破碎的皮肤,遍布裂痕,这些裂痕中同样有火焰喷涌而出。 不消片刻,孙鹄已经变成一个火人,他的全身修为在此刻被悉数释放出来化作火焰。 火焰冲天而起,映染了小半个天空。 李太一的致命两剑使孙鹄体内气机失控,化作火焰,虽然只是暂时的虚火,但在燃尽之前却是凶猛无比。 孙鹄也是心性狠辣之人,他知道自己这次难逃一死,那么他临死之前,也要拉上一个垫背之人。 孙鹄好似回光返照,轰然踩踏地面,在地面上留下两个清晰脚印,甚至脚印上也有丝丝缕缕的火气残留。孙鹄借着这一踩之力,激射向李太一。 李太一的两剑几乎用尽了自己的所有气力,“聚势法”暂时提升的境界修为悉数烟消云散,再难抵挡孙鹄的垂死一击。 不过李太一也不肯坐以待毙,还是奋起双剑抵挡。 便在此时,一缕微不可查的剑气随风而至,悠悠荡荡,好似风中落叶。 除了苏蓊之外,无人能感知到这道剑气的轨迹,就连李太一也不例外。 这一刻,时间的流速变得缓慢起来,可以清晰看到火焰燃烧跳动的痕迹,可以清晰看到孙鹄已经残缺不全的脸庞上仍在喷涌的火焰,孙鹄整个人就像蜗牛一般一点点地向李太一移动,与之相比,李太一挥剑的速度也慢到了极致。 这缕剑气悠悠荡荡地飘过了李太一身旁,没入孙鹄的体内。 孙鹄身上的所有火焰在一瞬间尽数熄灭,没有剩下半点火星。 时间在这一刻恢复了正常,半空中的孙鹄轰然落地,出剑的李太一也随之一剑落空。 李太一面露惊诧之色。 乍一看去,好似是孙鹄瞬间暴毙,可李太一明白,绝不是这么简单。 他下意识地往李玄都所在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一个离去的背影。 然后便是众多苏家男女的欢呼之声传来,在他们看来,随着胡家的最后一个客卿候选人横死当场,客卿之位已经苏家的囊中之物,接下来的那场对决,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李太一脸色有几分晦暗,缓缓将双剑收回腰间剑鞘。 刚才的一幕,的确是源于李玄都的一弹指。 这一指融汇了“宙之术”和“龙虎剑诀”两大功法之妙,休说是归真境,便是一般的天人逍遥境界,也未必能挡得住。 李玄都觉得既然孙鹄之事因自己而起,且不论谁对谁错,也不论谁是谁非,都该由他出手做个了结。 李玄都一走,苏蓊也随之离去。 李玄都问道:“夫人会不会觉得我在作弊?” 苏蓊摇了摇头:“公子师弟的两剑之后,那人已无幸理,可以算是胜负已分,所以公子出手并不算坏了规矩。” “如此就好。”李玄都点了点头,“只是我们守规矩,别人未必就会守规矩。” “公子何出此言?”苏蓊问道。 “夫人这是明知故问。”李玄都笑道,“这一场比试结束之后,客卿之位就是苏家的囊中之物,胡家是否会就此认命?我记得上任老客卿吴先生可是胡家的人。” 苏蓊道:“我未曾见过此人。” 李玄都微微侧头,说道:“夫人先前说要故地重游,可我觉得夫人未必是故地重游那么简单,多半已经趁此时机见过苏家之人,不知我说得可对?” 苏蓊一怔,没有否认。 李玄都道:“苏家人有了夫人做靠山,就有了与胡家人翻脸的底气,再加上双方积怨已久,只怕是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苏蓊轻声问道:“公子要阻拦我吗?” 李玄都摇头道:“我只答应归还‘青雘珠’,从未许诺过其他事情,所以夫人自行其是吧,我自有决断。” 第九十二章 暗流涌动 苏蓊听得李玄都如此说,便是默许她去帮苏家对抗胡家了。若是李玄都不许,两人激斗一场,她多半不是对手。于是她向李玄都行了个万福礼:“多谢公子。” 话音落下,苏蓊已经消失不见。 李玄都站在原地不动。过不多时,身上还带着些许烟熏火燎痕迹的李太一来到了李玄都身旁,直接问道:“为什么?” 李玄都道:“因为没必要,难道你想跟一个必死之人同归于尽?” 李太一深吸了一口气:“我能解决他。” “也许。”李玄都语气淡然,“可你解决他之后,未必还能像现在这样站着和我说话了。” 李太一默然。 李玄都接着说道:“他一口一个李玄都如何如何,恨不得食我血肉,那我也没必要留下这么个祸患,所以我杀他与你无关,只与我自己有关,我这样说,你会不会舒服些?” 李太一低下头去,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平心而论,四师兄要比三师兄更好一些。” 李玄都忍不住笑道:“六师弟不像五师妹,能得到六师弟这样的评价,的确是难能可贵。” 李太一又闭口不言了。 李玄都也不以为意,他们清微宗的风气如此。 清微宗中的李家子弟又被冠以“最是无情”的说法,虽然从李玄都身上看不出什么,但个例不足为凭,天宝六年之后的李玄都更多被视作清微宗和李家中的异类。 李玄都继续前行,李太一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两人漫步而行,李太一轻声道:“今日的青丘山有些古怪,第一场的时候还有狐族长老观战,现在却不见半个人,就连苏韶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更不用说两家族长,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她们。” 李玄都赞许地看了眼李太一,说道:“见微知著,不愧是我们师兄弟中天分最高之人。那我也不瞒你,前些日子你在闭关的时候,苏蓊去见了苏家之人,我不知道她们是如何密谋的,但我可以猜出几分,苏家应该打算对胡家动手了。如果胡家也是打了同样的心思,那么如今的局势就是一触即发。” 李太一早就猜测苏蓊与青丘山有关,倒也不意外,直接问道:“我们呢?是帮那位苏夫人?还是作壁上观?” 李玄都道:“局势未明,先不要急着出手。” 李太一欲言又止。 李玄都伸出右手,五指张开,一颗青色的珠子凭空出现,悬于他的掌心上方,散发着幽幽光芒。 在李太一的感知中,这颗珠子与此处洞天十分契合,浑然一体,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李玄都将自己的想法悉数托出:“此物名为‘青雘珠’,是青丘山狐族的仙物,百余年前落到了正一宗的手中,因为只有狐族才能运用此物,正一宗留着也是无用,所以我将其从正一宗那里讨要过来。无论苏家还是胡家,为了此物,最后都会主动来找我们。当然我还是更希望你能带着此物前往青丘山的圣地,这也是我请你过来争夺客卿的根本原因。至于苏蓊,是苏韶、苏灵等人的老祖宗,一只长生境狐妖,她曾帮过我诛杀宋政,所以我答应她要将‘青雘珠’归还青丘山。” 李太一压下心头的震惊,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了。” …… 另一边,苏蓊凭空出现在苏家聚集的大殿之中。 苏韶也在此地,一眼便认出了苏蓊,不由愕然,不明白这位清微宗的夫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 苏熙却不意外,迎上前去。 苏蓊轻声道:“了结今日之事,解决了吃里扒外的胡家,那人便会将‘青雘珠’还给我们,青丘山便又太平了。” 苏熙脸色凝重,微微点头。 如今苏家的一切底气都来自于这位突然现身的老祖宗,至于怨气,的确是有,而且不少,不仅是苏熙,整个苏家都对这位不负责任的老祖宗有着不小的怨气,可是在这位老祖宗的长生经修为面前,这些所谓的怨气就变得不值一提,顷刻间烟消云散。 不仅仅是因为畏惧,还因为光明的未来,只要有了这位老祖宗坐镇,苏家压倒胡家不再是难事,那么青丘山就又是苏家的天下了。 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苏蓊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按照我和那人的约定,归还‘青雘珠’之后,我就要飞升离世,所以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一定要做好,不留遗患。” 苏熙闻听此言,心情复杂,一方面庆幸自己还是苏家的主母,不会在头上多出一尊祖宗,一方面又遗憾没了长生境坐镇,青丘山还是要低调行事,不由问道:“姑祖母能不飞升吗?” 苏蓊摇头道:“那人手持两大仙物,我不是对手。如果我不遵守承诺,他会帮我遵守规矩。” 苏熙为之默然。 过了片刻,苏熙又问道:“那么这位高人会不会站在我们这边?” 苏蓊这次的回答只有三个字:“不好说。” 另一边,吴奉城见到了胡嬬。 这位社稷学宫的大祭酒并不知晓李玄都已经来到青丘山,所以还算是意态闲适。 吴奉城问道:“可有什么异常?” 胡嬬忧心忡忡道:“有些奇怪,我去见苏熙的时候,苏熙竟是半步不退,苏家似乎有了什么依仗。” “依仗?”吴奉城轻声道,“天心学宫那边我已经亲自去信,他们也回信了,表示无意与我们社稷学宫为难,就算谢月印赢得了客卿之位,也会选择胡家的女子,你不必忧心。” 胡嬬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不是谢月印,是另外一个人。这次客卿选拔,苏家又临时增加了一个客卿候选人,来自于清微宗,姓李。陪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对夫妇,我见过其中的男子,似乎是李姓少年的师兄,有天人境的修为。” 吴奉城一怔,缓缓说道:“姓李,清微宗。如今清微宗正是新老交替之际,不该大动干戈才对。” 胡嬬迟疑了一下,说道:“会不会是那位清平先生的立威之举?或是有人想要讨好新宗主,所以故意为之。” “倒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吴奉城沉思道,“我对清微宗中有名有姓之人也算是了若指掌,那对夫妇姓甚名谁?” 胡嬬摇头道:“他们不愿相告。” 吴奉城脸色有些晦暗。清微宗的确算是一个变数,而且还是个不小的变数。以前社稷学宫可以和清微宗和睦相处,是因为双方没有直接利益冲突,可如今李玄都上位,清微宗这艘大船调转船头已经是必然之事,那么齐州就会成为双方争夺的重点,难道青丘山会成为双方交手的第一处战场? 过了良久,吴奉城方才重新开口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直在观察吴奉城神情变化的胡嬬也放下心来,在她看来,苏家之所以有了底气,无非就是因为有了强援的缘故,而这个强援正是清微宗。如果社稷学宫被清微宗吓退,那么胡家便彻底没了与苏家抗衡的地气,如今社稷学宫不同,那么大势还在胡家这边。 吴奉城缓缓说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去见一见那位清微宗高人,摸一摸他的底细。” 胡嬬赞同道:“如此也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吴奉城问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胡嬬道:“就在主峰的山腰上。” 吴奉城点了点头,身形一闪而逝。 青丘山的主峰上还有一方天然形成的水池,不算大,谈不上湖,不过足够深,传说通往山腹。如今这座水池成了狐族男女们的许愿池,不断有人往其中投下钱币,许下愿望,还有人在水面上洒下花瓣。 不得不说,这些狐族都是富足,有的甚至用太平钱许愿,或是最近刚刚流行开来的壹圆、半圆,这些价值不菲的钱币发出一连串的“咕咚”声音之后,便沉入了池底。 李玄都此时便百无聊赖地坐在水池边的一个角落里,没有扔钱的兴致,只是望着水面,若有所思。 李太一坐在李玄都身旁,正在闭目恢复气机。好些狐族男女已经认出了李太一就是连胜两场的候选人,却没有人敢靠近,只是站在远处指指点点。 就在此时,吴奉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的不远处。 吴奉城望向一身青布棉袍的李玄都,略微酝酿情绪,脸上重新有了如沐春风的温醇笑意,轻声问道:“这位可是来自于清微宗的贵客?” 李玄都没有转身,只是说道:“贵客谈不上,不速之客罢了,不过的确是清微宗弟子,阁下可是青丘山的客卿?” 吴奉城拱手道:“姑且算是吧。” 李玄都起身又转身,望向吴奉城说道:“这话不对,阁下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位老人,骨龄不会超过五十,据我所知,上任客卿却是六十年前选出来的。难道阁下是上辈子做的客卿?” 吴奉城还要说话。 李玄都已然是打断道:“如有诚意,当是诚意相待,你既不诚,其他休也再提,我不会答你,阁下请回罢。” 吴奉城脸色一暗。 第九十三章 圣人之言 吴奉城在李玄都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却也没有退缩之意,正如他自己所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开弓哪有回头箭? 吴奉城再次见到胡嬬,胡嬬立刻问道:“结果怎样?” 吴奉城摇了摇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看来清微宗这次所图不小,是定然不肯退让了。” “那我们……”胡嬬一惊。 吴奉城沉声道:“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出手,立刻开启大阵。” 胡嬬脸色一肃:“好。” 青丘山洞天有一座护山大阵,若是大阵开启,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此处洞天隔绝于天地之外,本意是用来抵御外敌入侵,如今却成为一处绝佳的关门打狗之地。 这座大阵的权限并不固定在某一家手中,而是在青丘山之主的手中。换而言之,苏家掌权,便在苏家手中,胡家掌权,便在胡家手中。 如今正是胡家掌权,青丘山洞天护山大阵的开启权限便在胡家主母胡嬬的手中,可如果那个突然出现的清微宗少年击败了天心学宫的谢月印,在清微宗的强力支持之下,那么苏家就会重新上位,胡家也必须将大阵的权柄交给苏家,所以留给胡家的时间已经不算多了,胡家打算不守规矩发难,必须要赶在交出大阵权柄之前。 胡嬬早已做好了大阵开启前的各种准备,现在就等她一声令下而已。 于是胡嬬一声令下之后,大阵缓缓开启,青丘山洞天就好似一只含珠大蚌缓缓闭合。 天地隔绝之后,身在洞天之人自然生出感应。 普通狐族人皆是茫然、震惊、不知所措。 先前的节日气氛一扫而空。 苏蓊缓缓走出大殿,站在大殿前的大坪之上。 在她身后是以苏熙为首的众多苏家之人,苏韶和苏灵也在其中。 苏熙脸色沉重道:“胡家人果然动手了。” 话音落下,吴奉城已经出现在青丘山洞天的最高处,手中长袖一卷,多出一支毛笔。 接着他大笔一挥,带出一蓬蒙蒙赤气,如朝阳一般,落笔之处却又金光璀璨。 大笔卷空,带起无数变化,不过这些变化,却不是什么招数,而是一个个笔画,在空中组合成一个又一个的大字。 不同于道门符箓的“鬼画符”,吴奉城写出的每一个字都端正到了极点,方方正正,中规中矩,没有半分的逾越。而且个个犹若实质,通体浩然气流转,悬挂于天幕之上,凝而不散。 吴奉城书写不停:“……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先贤造字鬼神惊,道门的符也是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儒门的字便是符,文章也可以视作是结符成阵。 这篇文章出自圣人之口,由吴奉城亲自执笔,字也好,意也好。 转眼之间,一篇圣人文章由吴奉城一挥而就。 一篇金色文字组成的文章高挂当空,滚滚赤气照亮了大半个天幕。 所谓儒门正道,便如此。大势所趋,不容对手有丝毫喘息余地。 此时有无数朗朗读书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皆是诵读圣人之言,响彻、震动此方天地,让人不由生出畏惧惭愧之心,再也不敢出手,同时又感觉自己仿佛被世间孤立,万人不容,又似是千夫所指,那一声声斥责,仿佛是指戳脊梁骨,直透心扉,若是心志不够坚定之人,很快就会崩溃,反思自身罪过,跪地不起。 便在这时,苏蓊身上的幻术缓缓散去,显露出本来真容。 只见得一身白衣,青丝如瀑,肤白胜雪,好似集千般妩媚和万种风情于一身,一双如水双瞳盈盈生波,动人心魄。让人不知不觉间便要陷于其中,不能自已。 苏韶长大了嘴巴,如何也没想到这位夫人竟是真人不露相。苏韶虽然是女儿身,此时也被这个身影所迷住,目光再也拔不开了。她只觉得天地之间再无其他,万籁俱寂,只剩下眼中的这么一个女子。 苏韶身后生出九条巨大的雪白狐尾,依次撑开,将苏家众人庇护于“羽翼”之下,使其不受那些圣人之言的影响。 许多如苏韶一般不知内情的苏家人见此情景,不由大为惊骇,眼前这一幕,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九尾天狐! 难道真是祖宗显灵? 不过许多知晓内情的苏家之人便反应过来,记起了那个传说。 不是祖宗显灵,而是那位传说被镇压在锁妖塔中的老祖宗脱困而出了。 众多苏家之人或者苏家之狐不由大喜过望。 有老祖宗坐镇,再大的变数也不足为虑。 吴奉城自然也看到了极为醒目的九尾天狐,心中大为震惊。 作为深耕青丘山洞天多年之人,他早已将两大狐族的底细摸了个透彻,自然也知道当年青丘山主人被大天师诛杀以及苏蓊被镇压于锁妖塔之事,因为岁月久远,他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难道是他猜错了? 苏家的底气来源不是清微宗,而是来自于这只脱困而出的九尾天狐? 若是想得再深一些,是不是道门听到了什么风声,故意放出这只九尾天狐来阻挠他成事?甚至清微宗也是因此来到青丘山洞天? 如果他的猜测都是实情,这一切都是道门有意为之,那么李玄都未免也太可怕了,简直是料敌先机,多智而近妖,当年地师也不过如此了。 与此同时,苏韶因为早就与苏蓊接触过的原因,想得比吴奉城更透彻一些,既然这位夫人深藏不露,是自家老祖,那么那个自称出身清微宗的李姓年轻人又是谁?恐怕不是一个清微宗堂主能够解释过去的。现在回想起来,自家老祖对待这位年轻人的态度也是让人玩味,起初以为他们是夫妻二人,那是妻子对丈夫的尊重,可仔细想来,不应是尊重,而是慎重才对,就像对待一个敌友不明却又奈何不得之人的态度,不得不慎重对待。 苏韶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常常在人间行走,知晓许多人间之事。 姓李,清微宗出身,有一位同样姓李且天赋绝伦的师弟,能让一位九尾天狐忌惮,答案已经是呼之欲出。 清平先生李玄都。 唯有此人,方能让那个自家老祖苏蓊忌惮非常。 毕竟有传言说,李玄都正面击败了自己的师父李道虚,这才夺得清微宗的宗主之位。虽然此传言的重点在于李玄都大逆不道,未必是实情,但也侧面说明了李玄都的境界修为是何等可怖,最起码要有与李道虚一战的资格,才能谈得上胜出。换而言之,李玄都最起码要有取胜的可能,哪怕只有一成、两成,才能取信于人,若是连半成也没有,如何取信于人?就好比说陆雁冰胜了师父李道虚,任凭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也是没人相信的。 此时许愿水池周围已经没有狐族男女还有闲情逸致去投币许愿,于是仍旧端坐池畔的李玄都和李太一就变得有些显眼。 李太一抬头望向那篇高悬于天幕之上的圣人之言,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又是儒门。” 这是李太一与李元婴最大的不同,两人同样反对李玄都,李元婴对于儒门并无偏见,若不是谢雉和谷玉笙的缘故,李元婴甚至可以与儒门联手,可李太一却对儒门抱有不小的偏见,他出身于道门只是原因之一,更多是因为儒门弟子的不济事,圣人的道理是好的,先贤的理解是对的,可后世的儒门弟子只停留在嘴上,而不能身体力行,自然为人所不齿。再有就是,李太一是个不喜欢被各种礼教规矩约束的人,而儒门与讲究逍遥的道门几乎是背道而驰。 李玄都语气平静地说道:“如今天下,佛门势力衰微,要么依附于道门,要么分布于西域、婆娑周、凤鳞州等地,也就是说天下间唯有儒道两家而已,能有如此手笔的,要么是儒门,要么是道门。两者相较,我更希望是儒门。” 李太一疑惑道:“师兄何出此言?” 李玄都道:“对外人出手总比对自己人出手更容易些,如果是道门做的,意味着我们道门又出了意见不合之人,又要祸起萧墙。如果是儒门做的,那就没什么可说的,这就像两军对垒,无论出什么招数都在情理之中。” 李太一并不像陆雁冰那般小心翼翼,直言道:“说到对内出手,师兄可是从来没有手软过。” 李玄都不以为忤,淡笑道:“不容易出手不等同不能出手,而且有些人如张静沉之流,的确是欺人太甚。” 李太一又问道:“那么现在呢?” 李玄都站起身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不能让儒门成事,看来我要遂了苏蓊的心意。” 第九十四章 一剑 苏蓊的九条雪白狐尾越来越大,每条尾巴都超过了她本人的大小,仿佛参天树冠,又好似九根天柱,支撑起一方净土。 任凭头顶上的圣人之言如何璀璨夺目,始终奈何不得九条狐尾分毫。 只是不知什么缘故,苏蓊迟迟没有出手反击,以她长生境的修为,击溃那篇高悬于洞天上方的圣人之言应该不难才是。 苏蓊也有自己的考量,她若是久留世间,自然无所顾忌,大不了封闭青丘山洞天,她从此亲自坐镇洞天之中,任凭儒门何等势大, 只要没有圣人在世,便不足为虑。 关键是她与李玄都提前定好的承诺是李玄都归还“青雘珠”,她则要飞升离世。在这种情况下,她就算杀了眼前之人,在她飞升离世之后,也躲不过儒门的报复。退一步来说,就算她仅仅是驱逐了此人,那么她飞升离世之后,儒门也可以卷土重来, 所以她迟迟不曾出手反击,而她思来想去只有三个办法,第一个办法是她设法留在人间,不过希望渺茫,她多半不是李玄都的对手;第二个办法是与儒门达成和解,让儒门转而支持苏家,不过希望不大,儒门在胡家经营多年,与胡家的牵扯更深,一时之间很难切割,儒门可能假意答应,待到苏蓊飞升之后再行反悔,那时苏蓊无法保证儒门能够履行诺言,而且此举还会触怒以李玄都为首的道门,苏家很有可能处在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境地之中,遗患更大。 如此一来,真正可行的就是第三个办法,既然胡家选择了站队,那么苏家也寻找靠山,这个靠山要足够势大,且与儒门处于敌对状态,能够保证苏家事后不怕儒门的报复或者卷土重来。而这个靠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以李玄都为首的道门势力。 苏蓊要做的就是引着李玄都亲自下场,然后顺势提出自己的条件,有了足够的保证之后,苏蓊就能放开手脚,解决青丘山的诸多内患了。 所以苏蓊还在等,等待李玄都现身。 虽然她与李玄都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她相信李玄都的为人一定会选择出手,不太会趁火打劫、坐地起价。 虽然人善被人欺,好人总是会遭受各种不必要的诘难委屈,但有得有失,在有些时候,其他人也更愿意相信一个好人的品行。这就像信誉,当初慕容画提出趁机背刺儒门,被李玄都断然否决,背刺儒门固然能一时得利,可从长远来看,是弊大于利的。 李玄都能有今日,可谓离不开一个“信”字,他承诺不追究过往,无论是上官莞、柳玉霜,还是陆雁冰、李太一,他都可以既往不咎,并且用人不疑。这便是许多人愿意转投李玄都麾下的缘故,只要得了承诺,便不再有其他顾虑,哪怕是李元婴,也并非不相信李玄都,而不是不同意李玄都提出的各种条件。若是李玄都自己坏了信誉,以后再想用一个承诺便取信于人,便是不可能之事。 果不其然,苏蓊没有等待多久,两道身影便出现在她的身旁,一大一小,正是李玄都和李太一师兄弟二人。 还是一袭青布棉衣秀才模样的李玄都望向显出真容的苏蓊,问道:“夫人是在等我吗?” 自从苏蓊与李玄都相识以来,因为自己过往经历的缘故,一直很是正经,从未像普通狐妖那般言语调笑,可此时却破例玩笑道:“妾身一个妇道人家被外人欺负,夫君可要替妾身出头才是。” 李玄都摇了摇头:“不敢乱说。” 苏熙见到好似凭空出现的李玄都,有些惊疑不定。苏韶和苏灵却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李玄都,苏韶立时想起了自己的猜测。 下一刻,就见李玄都也挥散了身上的幻术,显露真容,不再是青布棉袍,而是一袭黑色鹤氅,腰间佩剑自然也不是普通长剑,哪怕没有出鞘,也好似日月光华悉数汇聚剑首、剑柄、剑锷之上,引人夺目。 李玄都伸手按住剑柄,整个人气态为之一变,剑气冲霄而起。 诚如苏蓊所言,李玄都不屑在这种事情耍弄小心思,不想等到苏家山穷水尽时再去出手,而是选择直接出手。 苏蓊很“识趣”地收起了九条巨大雪白狐尾,任由李玄都施展。 而在剑气出现的瞬间,吴奉城便已经生出感应,不由脸色大变。 只是不等吴奉城有何补救措施,一道剑气已经呈现一条直线之势冲天而起,好似将整个天幕从中裁成了两半。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天幕上的一个个金色大字。 纸张上的字迹如何能挡住裁刀的锋利? 没有任何意外,这篇气势好大的圣人之言被从中一分为二,烟消云散。 李太一猛地闭上双眼,仔细回忆先前所见的一幕。 事实上从李玄都握住“叩天门”剑柄的一瞬间,李太一便闭上了双眼。 睁眼去看,闭眼感受。 这是清微宗弟子独有的学剑手段,外人不知其中真意。 剑道一途,有“驭”和“御”的区分,剑道大成之后,以气驭剑不如以意御剑。自李道虚飞升之后,无论李太一如何心高气傲,也不得不承认,李玄都就是当今天下剑道成就最高之人,他若自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这一点可谓是举世公认,而李玄都方才的一剑便是以意御剑的巅峰,若是睁眼观看,难免“五色令人目盲”,被外在表象遮蔽了其中真意,所以要闭上双眼仔细感受。 故而此门手段也被称作“心眼”。 方才李太一所“见”,李玄都在刹那之间拔出了一剑,可“叩天门”又不曾出鞘,就好似神剑也有魂魄一说,李玄都只是拔出了一把虚幻的剑魂,本体仍旧停留剑鞘之中,好似出窍神游,实在是玄妙无比。 当然,在一众苏家狐族的眼中,就没有如此玄妙可言了,她们甚至没有看到李玄都有拔剑的动作,只是看到李玄都按住剑柄复又松开,可就是如此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那篇看起来神威无量的圣人之言烟消云散,再加上自家老祖宗先前只守不攻的缘故,不由对李玄都生出莫大的敬畏。 吴奉城自然也看到了显出真容的李玄都,再见识了这一剑的风采,哪里还猜不出李玄都的身份,不由浑身发冷,想要转身逃离此地,可青丘山洞天已经封闭,他原本打算关门打狗,不放走一个苏家之人,如今却变成了作茧自缚。 不过吴奉城还谈不上绝望就是。 李玄都轻声道:“我本想晚点出手,因为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所以才要等等看看,可夫人似乎有些急不可耐了。” 苏蓊问道:“怎么说?” 李玄都道:“社稷学宫大祭酒吴奉城不过不惑的年纪,如何能成为青丘山的客卿?那么甲子之前成为青丘山客卿的吴先生又是何人?” 李太一缓缓睁开双眼:“我猜到一人。” “谁?”李玄都直接问道。 李太一道:“吴奉城的父亲,也是在他之前的上一任社稷学宫大祭酒,吴振岳。” 李玄都轻声道:“是他。” 李太一补充道:“我听师父说起过,吴振岳与社稷学宫的另外一位大祭酒孟正是同辈之人,年纪还在孟正之上,与我们道门的万寿真人、藏老人、极天王相差不多,吴奉城是他在甲子年纪才生下的儿子,以他的年纪和境界修为来说,十分难得,甚至可以算是老天开恩。” 儒门中人老夫少妻并非稀奇事,就是八十岁的年纪娶十八岁的小妾也是有的,有诗云:“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据说这位大儒死时八十八岁,小妾刚刚二十六岁,还为他生了两个儿子。 由此来看,吴家父子从年纪上也说得过去。 李玄都道:“此时只有吴奉城出面,如果吴振岳还在人间,那么他会在何处?” 李太一没来由生出几分戾气:“不管他在何处,只要他敢露面,当一剑斩之。” 李玄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此时的李太一倒是有些像当年的他了,总想着一剑是了尽天下事,若是不够,就再来一剑。可只有自己亲身体会了才会发现,世事怎么会如此简单?杀人容易救人难,一剑杀人是够了,一剑乱世也够了,可想要一剑救人,一剑太平,那就万万不够了,再多几百剑也不够。 世道就是如此,变坏容易,变好很难,需要花费大量的心血和努力。 李玄都一弹指,一道涟漪缓缓扩散开来,越来越大,越过青丘山主峰,一直蔓延至青丘山洞天的边缘位置。 此举与蝙蝠探路有异曲同工之妙,凡是在这道涟漪的范围之内,若是涟漪遇到阻碍,就会生出反馈,便逃不过李玄都的感知。 只是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一直到涟漪蔓延至青丘山洞天的边缘位置,也没能找到吴振岳的踪迹。 难道是他猜错了,其实吴振岳早已不在人世? 第九十五章 吴振岳 若论法术一类的神通,当以神仙和鬼仙为最,人仙最次,地仙居中。地仙的大部分神通都是应用于与人争斗,而非其他方面,诸如“弄假为真”、“以假乱真”的手段,便用不出来,此时李玄都找不出吴振岳的所在,只能望向身旁的苏蓊。 苏蓊也不多言,直接发散念头,以神念搜索整个青丘山洞天。 片刻之后,苏蓊皱起眉头,向李玄都摇了摇头,同样是一无所获。 这就奇了。 儒门没有第二位长生地仙,吴振岳至多也就相当于没了本体之后的姚湘怜,不可能躲过两位长生之人的搜索。 难道吴振岳真不在此地? 李玄都道:“罢了,我去擒下吴奉城,一问便知。” 话音落下,李玄都的身形瞬间溃散成一团阴火,然后有阴火在吴奉城面前不远处重新凝聚成人形。 李玄都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只是伸手朝着吴奉城抓去。 在吴奉城的视线之中,就好似一叶障目,这一刻不见万物,只剩下一只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的手掌,五指好似五岳山峰。 吴奉城失声道:“五岳封禅手?!” 也怪不得吴奉城震惊,“五岳封禅手”乃是儒门绝学,很少流传在外,就是在儒门内部,会用的人也是寥寥无几,李玄都是如何学得? 严格来说,李玄都并未学得“五岳封禅手”,只是他曾经分别从青鹤居士和师父李道虚的手中见过这门神通,此刻以长生境的修为模仿,空有形似,而无多少神意。吴奉城本就修为弱于李玄都许多,再加上李玄都还故意用上“正气歌诀”,更是混淆了感知,使得吴奉城错认为“五岳封禅手”。 吴奉城已经猜出李玄都的身份,本就心生畏惧,又见到儒门的自家神通,顿时心神失守,没了殊死一搏的勇气,反而是生出坐以待毙之意。 便在这时,又有五道凌厉气劲从四面八方向李玄都轰然夹击。 与李玄都空有形似而无神意的“五岳封禅手”不同,这是最为纯正的“五岳封禅手”,以儒门“浩然气”催动,形神兼备,封为“祭天”,禅为“祭地”,封禅寓意天地,以五指对应五岳,依五指之势向敌人天地上下、四面八方夹击,好似五岳压顶,可直接将人捏成齑粉,也能镇压封困。 李玄都不敢轻慢,不再意图擒拿吴奉城,转而对上了五道气劲,只见得李玄都掌中生出滚滚阴火,依次拍去,看似轻描淡写,五道威力绝伦的气劲却悉数消散于无形。 与此同时,又有一道人影出现在吴奉城身旁,拉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向后退去,拉开两人与李玄都之间的距离。 李玄都也不追击,而是站在原地道:“好生厉害的‘五岳封禅手’,我倒是班门弄斧了。” “不敢当阁下之赞,阁下境界高绝,天下罕见,着实令人佩服。”那道凭空出现的身影开口回应,声音颇为苍老。 李玄都凝神望去,只见这道身影似虚似幻,若隐若现,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模糊不清,似乎根本不存于世间,以李玄都的眼力,竟是也不能看清。 虽然李玄都心中已有猜测,但还是开口问道:“尊驾可是儒门前辈吴振岳?” 这道身影沉默了片刻,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李玄都笑了笑:“好说,如果阁下就是吴振岳,我要问你一个教子不严的罪过,如果阁下不是吴振岳,还请阁下说明身份来意。” 此言可谓是十分不留情面了。 那道身影虽然看不清脸上神态,但再度开口时,声音中却能听出几分难以掩饰的怒意:“小辈,老夫正是吴振岳!若论辈分,我与你的师父李道虚平辈论交,若论年纪,与你们李家的‘瑾’字辈老人也有交情,你一个小辈,凭什么问我一个教子不严的罪过?” “倚老卖老。”李玄都嗤笑一声,“休说你一个外人,便是李家的‘谨’字辈老人,错了就是错了,没什么辈分高低的说法,也没有年纪大了便可以作恶不罚的道理。圣人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关键在于‘不逾矩’,可不是‘从心所欲’。” 吴振岳皱了皱眉头,沉声问道:“那好,我且问你,我如何教子不严?” 李玄都伸手一指吴振岳身旁的吴奉城:“令郎身为儒门大祭酒,先是冒充青丘山客卿,又对青丘山狐族痛下杀手,圣人不语怪力乱神,我倒是不知,儒门弟子什么时候要参与鬼神之事了?难道不是应该遵从圣人教诲,敬鬼神而远之吗?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他做下今日之事,难道不该问你一个教子不严的罪过吗?还是说你打算将这个罪过推脱到令郎的老师身上,告诉我教不严师之惰?” 吴振岳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说道:“久闻清微宗之人惯会巧言诡辩,今日得见,真是领教了。”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阁下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该不该问你一个教子不严的罪过?若是应该就说应该,若是不该就说不该,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吴振岳冷哼道:“我儒门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道门来插手了?” 李玄都平静道:“既然阁下不肯回答,那我只好认为是你们父子二人共谋此事,如此一来,便没有教子不严的说法了,而是你持身不正。” 吴振岳喝道:“我已经卸任社稷学宫大祭酒,不过是山野闲人,出任青丘山客卿并无不合规矩之处。我既然身为青丘山客卿,参与青丘山之事也是合情合理。反倒是你,无缘无故插手青丘山之事,是何道理?” “你说你是青丘山客卿,何以为凭?”李玄都似乎早就料到吴振岳会有如此一说。 吴振岳道:“自有青丘山狐族的认可。” 李玄都点了点头,忽然向下方问道:“熙夫人,此人说他是青丘山客卿,你身为青丘山苏家的主母,你可识得?” 苏熙如何不明白李玄都的用意,立刻高声回答道:“回禀清平先生,妾身从未见过此人,更不知道什么客卿。” 李玄都望向吴振岳:“偌大一座青丘山洞天,只有两位主母,现在其中之一的苏家主母说从未见过你,也不承认你这个客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口说无凭,可有物证?” 吴振岳皱起眉头,无言以对。 便在这时,吴奉城已经回过神来,忽然开口说道:“苏家不认可家父,想来胡家同样不会认可阁下,我也要问一句,阁下何以为凭?” 李玄都微微一笑,伸出左手,五指伸张,一颗泛着青光宝珠缓缓升起。 一瞬间,苏熙已经脸色大变,脱口道:“‘青雘珠’!” 李玄都平静道:“正是‘青雘珠’,青丘山的圣物。” 吴振岳望着李玄都手中的青光宝珠,脸色凝重。 吴振岳经营青丘山洞天多年,四方探查多年,早就得知“青雘珠”落在了正一宗的手中,被收藏在玄武殿中,唯有大天师才能取出。只是将近一甲子以来,正一宗势大,也只有地师徐无鬼才敢去触霉头,结果就是正道各宗讨伐北邙山,皂阁宗和阴阳宗的基业大为受创,代价不可谓不惨重。吴振岳自然不敢强闯大真人府,更不好登门讨要,如何也想不到李玄都只是一句话便轻松讨来。 若是“青雘珠”落在他的手中,他早就能凭借青丘山的传承跻身长生境,也不至于蹉跎至今,整日藏头露尾。 李玄都收起“青雘珠”,说道:“我此番前来是为了归还‘青雘珠’,只是如今青丘山洞天大乱,若是此时归还,难免有人想要浑水摸鱼,有再度遗失之忧,所以还是由我继续保管,待到青丘山洞天平息大乱之后,再行归还。” 苏蓊忽然开口道:“说到平乱,有道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还请清平先生替妾身和苏家主持公道。” 李玄都点头道:“儒门先贤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如今算不得穷,也算是小有成就,可以兼济他人,行侠仗义,自是分内之事。” 李玄都处处以儒门之人的话来堵吴家父子的嘴,吴家父子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反驳。 又是过了片刻,吴振岳方才说道:“儒门之事,道门无权插手。” 李玄都语气淡然道:“你们儒门惯是如此。说什么天下无不是君父,无论帝王如何昏庸无道,百姓也不能说半个不是,只管磕头就是。推而论之,天下自然无不是的儒门,就算儒门弟子做错了事情,也只能儒门之人去管,至于如何管,是明正典刑,还是自罚三杯,就不是旁人可以置喙的了。”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是不是这个道理?” 吴振岳没有说话,吴奉城冷声道:“阁下对儒门成见已深,此言不值一驳!” 李玄都笑了一声,不掩讥讽:“我有许多老师,他们各有对错,在这一点上,张相错了,地师对了。地师说得对,什么无不是的君父,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皇帝错了,就该换一个皇帝。推而论之,你们儒门中人做错了事,就像盗窃小贼,不是只有捕快才能捉贼,普通百姓也可见义勇为。” 吴振岳脸色冷肃。 李玄都指了指二人,哂笑道:“朕躬无罪,罪在万方。” 第九十六章 仙剑 李太一早就听闻这位四师兄极爱说教,好为人师,五师姐陆雁冰对此苦不堪言,他以前与李玄都相处不多,感触不深,此时终于体会到陆雁冰的几分苦楚了,心中生出几分不耐,不由高声道:“此二人皆是冥顽不灵之辈,师兄何必与他们多言?有道是‘以霹雳手段施菩萨心肠’,师兄还是直接出手将其拿下!” 李玄都听到李太一的话语,倒也从善如流,而不是对李太一大加申斥,点头道:“话已说尽,日后说起此事,勿谓我不教而诛。” 吴振岳终于动了几分真怒:“小辈,你也配‘不教而诛’?我今日便要领教你的高招。” 话音落下,吴振岳的身形终于凝实,不再虚幻不定,化作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 李玄都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已然与青丘山洞天合道,难怪我遍寻不获。” 当年吴振岳以社稷学宫大祭酒之尊在暗中成为青丘山的客卿,就是受了青丘山主人的启发,想要以青丘山的传承跻身长生境,只是他没有料到传承的关键“青雘珠”已经不在青丘山洞天,这让他大失所望,又不甘心就此放弃,只能四处寻找“青雘珠”,直到前些年的时候,他自觉大限将至,这才将大祭酒的位置让给儿子,然后自己与青丘山洞天合道,以此来苟延残喘。 吴振岳百年修为,已是天人造化境极致,不逊于当年的宋政,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如今又与青丘山洞天合道,只要在青丘山洞天的范围之内,真要对上长生之人,也不惧怕。 李玄都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当初虎禅师不敌老天师张静修,是因为大报恩寺太小,张静修又有两大仙物,而青丘山洞天却是远胜于大报恩寺,堪比鬼国洞天,那么合道了青丘山洞天的吴振岳未必逊于当初汇聚北邙山三十二峰之力的藏老人。要知道藏老人巅峰之时可是与张静修不分胜负,直到李道虚出剑,方才将其镇压。 不过李玄都两大仙物在手,又有苏蓊在侧协助,也谈不上如何惧怕。 李玄都道:“倒要领教。” 吴振岳不再多言,示意吴奉城后退,然后一掌平推而出。 李玄都挥袖一挡,两者相交,李玄都的袖上生出阵阵涟漪,鼓荡不休。 苏蓊道:“公子勿要多虑,青丘山的圣地极为特殊,若是无法进入圣地,他便谈不上彻底合道,更谈不上洞天不毁此身不死。” 李玄都心中大定,他记得当初藏老人之难缠,不在于无法击败,而是藏老人通过鬼国洞天勾连北邙山三十二峰地气,地气不绝,此身不死,最后只能合两位长生地仙之力,以镇压之举强行切断藏老人与地气的连接,待到大真人府之变时,藏老人逃出镇魔井,才真正死于他的剑下。 至于虎禅师,则是直接被张静修以大神通毁去了洞天,便也不得不死。 此时吴振岳谈不上不死不灭,那就与寻常长生境无异,李玄都便也无甚忧虑,他遇到的长生境对手还少吗?总不会比师父李道虚更为可怕。 李玄都再次伸手按住腰间“叩天门”的剑柄,欲要拔剑出鞘。 吴振岳不敢让李玄都如愿,加紧一掌攻来。 这一掌扯动整个洞天,就连青丘山的主峰都轰然震动,仿佛地动。 李玄都拔剑三分,“叩天门”出鞘三分,三分剑光似是一线天光,惊艳人间。 原本如大蚌闭合的青丘山洞天竟然被强行分开一线。 下一刻,吴振岳一掌拍在剑首上,又将出鞘三分的“叩天门”生生推回剑鞘之中,刚刚打开的一线缝隙又再度闭合,天地为之一暗。 李玄都不再拔剑,双掌并出,一掌蕴含“太阴剑气”,一掌蕴含“玄阴剑气”,分别从左右拍向吴振岳的两侧太阳穴。 若是让李玄都拍实,只怕就是剑气入脑的局面,哪怕长生之人的生死要害与常人大不相同,也要遭受重创。 吴振岳自然不敢托大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硬抗李玄都的剑气,伸手捉住李玄都的手腕,使其不能拍下。 只是吴振岳是个儒门老夫子,如何能与李玄都这等从江湖厮杀中滚打出来之人相比,李玄都立时屈膝一顶。 吴振岳堪堪避开要害,还是被撞到小腹,不得不放开李玄都的手腕,向后飘退,面带怒色。 李玄都再次握住“叩天门”的剑柄,使得吴振岳脸色一变,不得不身形如长虹一掠,再次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一掌推出。 这次却是李玄都虚晃一招,侧身躲开吴振岳一掌的同时,反手捉住吴振岳的手腕,将其一带,同时一肘撞向吴振岳的胸膛。 吴振岳只得用另一只手托住这一肘,身形一震,同时也因为这一击生出一圈圈气机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好似狂风过境,久久不息。 吴振岳再次后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脸色青白,显然吃了个暗亏。 李玄都负手而立,身上的“阴阳仙衣”被吹得猎猎作响,可见一道道剑影游走不定,似是已经急不可待,想要立刻挣脱主人的束缚,出来痛快厮杀一番。而“叩天门”却是寂然无声,好似老僧入定,不似寻常剑器动辄便震颤鸣叫。 吴振岳知晓自己不能再与李玄都贴身近战,干脆不再试图阻止李玄都拔剑,五指成钩,遥遥一抓。 一座峰头竟是被他拦腰截断,生生抓取起来。 然后吴振岳直接将这座山峰丢掷向李玄都。 李玄都终于是拔剑而出,好似天光大亮,一剑光照山河。 此处天地轰然一震。 这是“叩天门”第一次与新主人迎敌。 李玄都毫无花哨可言地一剑劈出。 剑光一闪,这座被凌空飞掷的山峰直接从中分为两半,切面光滑平整,堪比用心打磨的石板,没有丝毫断裂痕迹。 这一幕让众多观战之人惊惧难言,这便是长生之人的可怖之处吗? 李玄都持剑前掠。 吴振岳双手一提,又是两个山头被他抓取起来。 虽然谈不上移山拿岳,仅仅是峰头,但在寻常人看来,也是仙人才能有的大神通。 吴振岳双手一挥,两座山头黑压压地当头砸下,遮天蔽日,真如山岳压顶一般。 李玄都在飞掠途中再出两剑,交错成一个“乂”字。 两座山头都是被斜斜地劈成两半,残骸轰然向下方坠落下去。 幸而众多狐族之人都聚集在主峰之上,倒也不怕误伤。 不过此等景象还是让一众狐族看得惊惧不已,这就是仙人之威吗? 李玄都来到吴振岳的面前,毫不客气地一剑当头斩下。 陆吾神尚且抵挡不住“叩天门”的剑锋,更遑论是人,吴振岳只能一退再退,这也时吴振岳不想与李玄都正面交手的缘故,此人境界修为还在其次,携带两大仙物,堪比当年大天师张静修,岂能力敌! 吴振岳堪堪躲开这一剑,可他下方的一座山峰却受了无妄之灾,整座山峰也就百余丈之高,李玄都这一剑落下,剑气深入五十丈,变成了上半部分被劈开一线而下半部分仍旧完好的诡异格局。也许多年之后,这里反而会多出一处一线天的景观。 李玄都提起手中仙剑,心中也略感诧异,他从未觉得出剑如此容易,因为前面几剑未曾全力出手的缘故,所以这一剑的威力之大,甚至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哪怕他当初用“人间世”汲取了剑秀山的剑气,威力固然大增,可“人间世”也“重量”倍增,让李玄都略有吃力之感,没有“叩天门”这般举轻若重、举重若轻随意转化的感觉。 这便是仙剑的厉害之处吗? 李玄都再度举起“叩天门”,朝着远处的吴奉城遥遥一点。 此人先前意图屠戮众多无辜之人,自然有取死之道。 吴奉城猛地瞪大了双眼,似乎看到了极为恐怖的事物,又似乎是生死悬于一线之间,惊骇难言,不复先前的从容气度。 吴振岳脸色大变,缓缓转头望去。 吴奉城全身上下没有丝毫伤痕,却已经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此乃“六灭一念剑”。 何谓“六灭”?分别是:灭身、灭法、灭神、灭心、灭情、灭真。玄而又玄,信则有,不信则无,无可抵御。 若是吴奉城从心底里认为李玄都这一剑不能将他如何,那便真的不能将他如何,好似清风拂面。 可如果吴奉城相信这一剑能够杀死自己,而且认为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挡,那么不但他会死,而且各种护体法门也自行破去,此为灭身和灭法。 李玄都方才以仙剑催山拔岳,除了苏蓊和吴振岳之外,其余人都在心底暗自认定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倾尽全力也无法抵挡李玄都的一剑,如果李玄都要杀自己,自己只能闭目等死。 吴奉城自然也是作如此之想,所以当李玄都用剑指他一指的时候,他就真的死了,便是近在咫尺的吴振岳也无法出手救下他的性命。 第九十七章 此心无愧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生苦事。 只是这等人生苦事却是自找的,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言,他不喜欢不教而诛,若是在他问罪的时候,吴家父子两人肯认罪退让,李玄都还真不好痛下杀手。 不过吴家父子执迷不悟,李玄都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自然要当诛则诛。 吴振岳目睹了儿子死在自己面前,在片刻的寂然之后,胸中生出无穷的悲痛和狂怒。 不过李玄都既然决定动手,便不会留有余地,未等吴振岳怒而出手,李玄都已经提前出剑。 这一剑,去势快如滚雷迅电,剑意之雄浑,剑气之磅礴,剑势之浩大,便是长生之人也要避其锋芒。 都说天人境大宗师与长生之人的区别就像少年人与成年人的区别,由此推之,两个长生之人相斗就是两个壮年人打架,那么此时手持“叩天门”的李玄都就像是拔出了腰间的牛耳尖刀,一刀下去,便是成年人也有性命之忧。 当年李道虚之所以可以一人一剑便独步天下,正因为他手中所持之剑是天下攻伐第一的“叩天门”,修为最高再加攻伐第一,天下又有谁人能挡? 如今李玄都纵然境界修为比不得李道虚,但一身所学与李道虚一脉相承,由不得吴振岳不心生忌惮。 再有就是,世间长生之人交手,往往都会以保命为第一要义,双方大多会有默契地点到即止,毕竟到了这个境界,谁都有压箱底的保命手段,而且已经征得长生,人间百年便算不得什么,相较于飞升之后的无穷时光,一时之荣辱实在算不得什么,不必以性命相博,要更加惜命。 不过李玄都好像是个例外之人,他几经生死,当真是无惧强敌,从大真人府到大荒北宫,再到帝京城中,每次都是全力出手,一如未曾跻身长生境之时。 这一次也不例外。 转眼之间,李玄都的身形已经出现在吴振岳的面前,吴振岳因为丧子之痛的缘故,这次没有任何保留,双掌一前一后交替拍出,任由李玄都一剑刺穿左手的掌心,右掌趁机狠狠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李玄都不得不向后飘退数丈,额头上血红一片。 不过吴振岳更不好受,被刺穿的手掌上盘踞着一团剑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而上,转眼之间已经笼罩了整只胳膊。 吴振岳此刻显现出一位儒门大祭酒该有的果决,面无表情地用另外一只手将这只手臂生生斩断,阻止剑气沿着手臂蔓延至全身。 李玄都举起手中“叩天门”,再指吴振岳。 不闻风声,不闻金石之声,只见浩荡剑气如大江大河直逼吴振岳而去,远远如一线白练横行,渐而渐进,近又如惊涛拍岸,似大雪山崩,卷起千层雪。 不得已之下,吴振岳只能身形不住地向后退去,以后退之势来分段化解滚滚剑气。 为了挡下这一剑,吴振岳一直退到了青丘山洞天的边缘位置。 这还是仅仅只是李玄都的一剑而已。 吴振岳止住退势之后,深吸一气,再生一臂,就连衣着也恢复如初。虽然他未能彻底合道青丘山洞天,谈不上洞天不毁此身不死,但是通过洞天来施展某些近似于神仙的神通还是可以做到,吴振岳此举就是神仙的回溯神通,并非人仙的血肉衍生,所以连衣着也可以一并恢复。 但凡长生之人,都有各自的压箱底手段,不管怎么说,吴振岳都算是儒门的前辈高人,也不例外。只见他双臂一振,大袖鼓荡,两袖清风。 清风中有仿若实质的金色楷书,形体方正,笔画平直,可作楷模。 清风离开袖口之后,所过之处,留下一个个金色楷字,继而依次排列,自成文章。 李玄都脸色淡然,好整以暇。 吴振岳手掌翻覆。 这些金色楷书大放光芒,通体流光溢彩,边缘有光焰升腾跳跃,继而字字迸射,似如大雨落湖一般向李玄都激射而去。 李玄都身周有“极天烟罗”自行护体,又有各色剑气流转不定,好似护城河一般,隔绝内外。这些楷书落在李玄都身周的各种护体气机之上,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发出一连串的清脆声响,不过并未弹开,也并未湮灭无形,而是嵌入其中。 一瞬之间,这些楷书大字生出一股堂皇之意,与先前吴奉城用以镇压苏家狐族的手段如出一辙,不过吴振岳修为更为精深,其中精微玄妙之处更胜吴奉城不止一筹。 身处其中的李玄都一瞬间感觉自己仿佛被施加了无数条条框框,规矩、礼法、章程、大义、道德,这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让李玄都如负重山,一时间竟是动弹不得。 这也就是李玄都,换成其他人在此,比如已经坠境的李太一,恐怕要被生生压死。 儒门为天下制定规矩已经千余年了。 规矩、礼法、章程、大义、道德,这些都没有错。可一切的规矩、礼法、章程、大义、道德都是由人制定,并且由人来执行,再好的规矩也会有漏洞,不随着世道改变的礼法会禁锢思想,繁琐的章程会拖延扯皮,大义和道德会被别有用心之人用来绑架他人。 这便是李玄都身上各种枷锁束缚的由来。 李玄都立即催动剑气,“太阴剑气”、“玄阴剑气”、“逆天劫”三种剑气交织成一方旋涡,来回绞杀,将自己周围的一个个金色大字悉数绞碎。 但这些金色大字碎后,却不散去,反而拆解成一个一个笔画,横、竖、撇、捺、点、勾、折、提,再重新组合,变成一个个新字,如此往复不休。 与此同时,这些金字带来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好似千夫所指、万人唾骂、遗臭万年,层层递进。起先是父母责备,继而是师长责骂,然后是人人喊打,最后是万千臣民随君主一同痛斥乱臣贼子,更有史官手持如刀史笔,欲要在煌煌史册上记下一笔,使其遗臭万年,任由后世千万人痛骂,永世不得翻身。 一时间,李玄都竟是生出举世为敌之感。 这种压力,对于大义有亏之人往往能事半功倍,这一点颇为类似佛门的“度世佛光”。 只是李玄都自认不曾大节有亏,倒还不至于就此败下阵来。 道门的南华道君有言:“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正是对千夫所指的最好应对。 不过这也是李玄都第一次见到如此儒门神通,看不见摸不着,却又与神仙神通有几分相似之处,所不同之处在于,神仙依靠香火愿力,而儒门的神通却是靠着儒门作为天下正统的人心所向,人人都遵守儒门定下的各种礼法规矩,认同这些规矩,这也是一种另类的信仰,与信奉神灵有异曲同工之处。 儒门的规矩可以简单归纳为“伦常”、“人伦”,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天地君亲师”,天地且不去说,关键在于君、亲、师,圣人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由此生出君臣父子的雏形,后又经过荀卿的发扬光大,真正成型,成为后世儒门的规矩。 社稷学宫正是荀卿一脉的传承,与重“仁”的圣人一脉、重“义”的亚圣一脉有所不同,更为注重一个“法”字,也就是规矩。这也在情理之中,认为人性本善的圣人、亚圣认为要通过道德教化来治国,而认为人性本恶的荀卿则认为要以暴力刑罚治国。两位法家祖师都是出自荀卿门下,故而可以将荀卿视作法家创始祖师,后世的外儒内法也是由此而来。 李道虚也受其影响,虽然李道虚年轻时曾经在万象学宫求学,但因为与社稷学宫为邻并多有交集的缘故,晚年的李道虚明显更偏向于法家思想。 吴振岳身为社稷学宫大祭酒,对于儒门规矩实是有着极为深厚且独到的理解,此时以合道之势衍化种种规矩,意境与威力着实非同凡响。 只是此法与“六灭一念剑”一般,都有一个极大弊端,若是对方心志如铁,丝毫不为动摇,便要威力大减,难尽全功。 此时李玄都虽然被重重规矩压制,但心志丝毫不曾动摇。 今日的李玄都被尊称为“清平先生”,风光至极,大有天下无人不识君的架势。可在这份风光之下,除了足够的运气之外,还有更多的霜刀雪剑,以及历经险阻的矢志不移。整合道门抗衡执掌天下正统千百年的儒门,又岂是那么容易。 这份勉为其难,李玄都从未付诸于口,事未经历不知难,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和身份地位,若无天下之念,不求太平,何苦与并无深仇大恨的儒门为敌?抛开名利枷锁,逃出是非之乡,醉里乾坤大,笑中岁月长,不管成王败寇,休给他人做嫁裳。岂不是更好? 之所以不愿如此,不过是因为一己之担当罢了。 “担当”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半点也不容易。 万钧重压之下,李玄都缓缓直身而起,直视面露诧异之色的吴振岳,沉声说道:“我借用古人之诗,修改一二字,可表明我的心志。” “只为太平事,一身无所求。也知道艰阻,岂为妻子谋?” 一瞬间,无数金字如水珠一般四散激射,所有的压迫束缚烟消云散。 第九十八章 此剑无悔 一股浩大剑意冲霄而起,不见李玄都如何动作,剑意已经完全压过吴振岳的浩大气机,及至后来,剑意几乎已经化作实质,使得吴振岳的衣衫猎猎作响,似要彻底撕裂开来。 与此同时,又有无形剑气荡漾起层层涟漪,一直蔓延到吴振岳的身前才戛然而止。 吴振岳低头望去,衣衫上竟是被切割开一道细微伤口,有鲜血渗出,染红了衣衫。 下一刻,弥漫于天地之间的剑意骤然消散不见,不见李玄都有任何动作,只是无数剑意凝为实质一剑,一掠而去。 剑光一闪而逝。 吴振岳被一剑穿心而过。 这一剑来得毫无征兆,吴振岳直到被一剑穿心也没有反应过来,这一剑为何能刺中自己。 李玄都一剑便将吴振岳生生“钉”死在半空之中,动弹不得。 这一刻,寂然无声。 吴振岳低头看了眼胸口上的“叩天门”,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李玄都再一挥手,“叩天门”后撤,离开吴振岳的胸口。 然后李玄都朝着吴振岳的头颅一剑斩落。 吴振岳好似一道虚影,任由“叩天门”一斩而过,并未被斩落头颅,身形却变得虚幻许多,气息更为虚弱。 吴振岳仍是不退,看了眼李玄都,悠悠吐出一口浊气。 他的身形骤然变大,法天象地,身高十余丈,气势浩大,仿佛是万世师表。 吴振岳不再悬于空中,落向地面,轰然震颤,烟尘滚滚。 李玄都右手持剑横于身前,左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在剑身上一抹而过,剑身之上生出种种天象变化,日月东升西落,山河沧海桑田,草木枯荣变化。 吴振岳凝神以待。 李玄都一剑直指显化法身的吴振岳。 吴振岳的法身轰然震动,金光四散流溢,忽明忽暗。在他的脚下出现无数细密如蛛网状的裂痕,通过这些裂痕,将李玄都的剑势扩散至整个地面。 许多被苏蓊庇护在身后的狐族发现地面上的细小石子竟然在微微跳动,似如地动之先兆。 李玄都出剑不停,虽然没能立刻破去吴振岳的法身,但也不是做无用之功,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在吴振岳的法身之上留有无数细微剑气,每一道剑气中又蕴含有沉重剑意,积少成多之下,犹如一座重山压在吴振岳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时机,就可彻底爆发开来,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前前后后半炷香的时间,李玄都出剑两千有余,吴振岳的法身上便留下了千余道细微难见的无形剑气,使得他整个人被层层剑气笼罩,如负重山。 吴振岳也并非一味被动挨打,不断出掌,化出一个个巨大掌印攻向李玄都,逼得李玄都不得不显化出“太阴剑阵”来守住自身,十三道剑影黯淡许多。 一大一小两人如此相斗小半个时辰,李玄都在一个不是最为合适的时机,忽然用出全力一剑,剑气浩荡,几乎有移山之势,横剑而斩。 吴振岳虽然堪堪避过,但他身后的一座山峰却被李玄都拦腰斩断。 半截山峰轰然压下,吴振岳躲闪不及,被镇压其中。 尘土升腾,漫天皆是。 声音震动,几乎要震破心房。好些修为稍低的狐族几乎站立不住,甚至还有几只小狐狸在心神失守的情况下,显出了原形,毛茸茸如一个个大号雪球团子。至于其他修为更高的狐族也好不到哪里去,目睹这等骇人威势,个个脸色苍白,不能自已。 唯有苏蓊和李太一还算镇定。 苏蓊神情复杂,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要履行约定了,只是不知今日带着李玄都来到青丘山洞天是福是祸,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再无其他路可走了,只能放手一搏。 李太一却是眼神炙热,不但没有半分失落,反而坚信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达到如此境界修为,有如此威势。 师父可如此,师兄可如此,我亦可以如此。 烟尘足足持续了小半柱香的功夫,这才尘埃落定。 短暂的沉寂之后,埋住吴振岳的乱石骤然破碎,一时间落石如雨。 吴振岳在漫天石雨中缓缓起身,法身璀璨。 李玄都又是一剑斩出,剑气滚滚,似大雪崩。 与此同时,吴振岳张口无声,似有无数惊堂木的声音响起,向李玄都大喝大胆。 李玄都无动于衷,一剑斩落。 浩荡剑光掠过天地之间,然后一闪而逝。 吴振岳的法身上出现无数裂痕,所谓三尺气概,剑仙之威,不过如此。 吴振岳面容肃穆,声音低沉宏大地缓缓开口:“吾善养浩然之气。” 吴振岳胸中一点赤红迸现,赤红如血气飘摇直上。原本呈现溃散之势的法身骤然一新,诸多裂痕消散无形。 吴振岳只是轻轻一晃身形,便将附着在体表的无数剑气悉数抖落,一时间炸雷声音不绝于耳。 身高十余丈的吴振岳低头俯瞰李玄都,满面金光看不清神情,伸出一手,朝着李玄都轰然压下。 五指好似五岳压顶。当年宁王之乱,心学圣人曾一抓之下,将一座山峰连根拔起,把一位道门地仙镇压山下。 此时吴振岳就是要借助青丘山洞天以“五岳封禅手”强行镇压李玄都。 被五指笼罩的李玄都也随之翻覆,“太阴剑阵”呈现溃散之势。 与此同时,他的体魄发出咔咔声响,似乎正在被一方无形“磨盘”不断碾压。 两方看不见的巨大“磨盘”来回绞杀,李玄都凝神屏息,尽量不让自己的气机溃散消逝,这让他想起了当年前往“人间世”所在荒岛的情景,大浪滔天,向前游两尺,借着要被大浪向后推回一尺,艰难无比。 吴振岳五指虚握,将李玄都抓起,将其置于两掌之间。 只见得吴振岳双手一上一下,掌心各有一字,上为“天”字,下为“地”字,仿佛两方巨大磨轮,而在“天地”之间,则是一道被缩小了无数倍的身影,模糊不清。 李玄都的身体开始摇晃,仿佛“天地”磨盘之间的一抹无根浮萍,飘忽不定。 只是李玄都仍旧不曾出剑。 直到过了大半柱香的功夫后,李玄都忽然毫无征兆地一剑递出。 “叩天门”看似落在空处,却响起一声似是布帛撕裂声音,以“叩天门”落处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连绵不绝。 相比于气势宏大的“天地”二字,这一剑简直渺小到了极点,仿佛是沧海一粟,但在这一剑递出之后,“天地”二字骤然凝滞。 下一刻,就见吴振岳以绝大神通化出的“天地”二字炸裂粉碎,如梦幻泡影般消逝不见。 李玄都一剑摧破天地牢笼,身形一闪即逝。 下一刻,好似洪钟大吕声音响起,吴振岳的法身猛然摇晃,胸口上出现了一道深深剑痕。 紧接着以这道剑痕为中心,又有无数裂痕迅速蔓延开来,遍布吴振岳的法身之上,支离破碎,渐显崩溃之相。 不过洞天之中有玄妙气息生出,帮助吴振岳回溯自身,恢复如初。只是再而衰三而竭,吴振岳两次回溯自身,在没有彻底合道青丘山洞天的情况下,很难再有第三次了。 吴振岳用出法身之后,就再也没有移动分毫,不移不动,一举一动都慢到了极致。 李玄都脱离天地牢笼之后,身形如电,一举一动都快到了极致。 一静一动,一快一慢。 吴振岳的神色凝重,以合道的神通与脚下大地连为一体,如同一尊神人立于天地之间。 然后吴振岳就看到无数个“李玄都”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李玄都的出手实在太快了,以至于站立不动的吴振岳只看到了李玄都移形换位之间滞留出的无数残影。 残影越来越多,每道残影都是一剑,每一剑都落在法身之上。 高大法身岿然不动。 片刻之后,吴振岳身周三尺之内,出现了足有数十尊李玄都身影,姿态各有不同,但却完整展现出李玄都的出剑姿态。 继而在三丈之内,又连绵不绝地浮现出百余身影。 然后是三十丈之内,足有上千个“李玄都”,层层叠叠,让人眼花缭乱。 此消彼长,李玄都愈来愈快,身影越来愈多,在方圆三百丈之内,密密麻麻,尽是李玄都的身影,不知数目几何。 一味被动防守的吴振岳仍是伫立不动,凭借法身,不见丝毫颓败迹象。 最终,所有的残影合为一人,万象归一。 李玄都一剑点在吴振岳法身的额头上,整座天地顿时为之一滞。 因为李玄都先前出手太过迅捷凶猛,以至于不闻半分剑声,在这一剑之后,终于骤然炸起一声迟到许久的轰然巨响。 然后就见一直巍然不动的巨大法身猛然后仰,双脚立足地面,整个身体倾斜着向后倒滑退去。 在吴振岳的眉心位置,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小洞,好似被一线贯穿,其中金光迸射,然后以小洞为中心,不断有裂痕向四周蔓延开来,很快整个法身上下都布满了细细密密如蛛网的裂纹。 片刻安静之后,一连串碎裂声音响起,不绝于耳。 只见吴振岳的法身开始寸寸碎裂,无数碎片随风而散。 吴振岳显出本来身形,气息虚弱无比,已经没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持剑前行,走向吴振岳。 此剑无悔。 第九十九章 尘埃落定 苏蓊来到李玄都身旁,感慨道:“两代儒门大祭酒,就这么死了,公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李玄都看了苏蓊一眼:“夫人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苏蓊微微一笑:“妾身并非在说风凉话,而是真心佩服公子,妾身固然有长生境修为,也不敢贸然杀死两位儒门大祭酒,生怕引来儒门的报复。” 这倒是实话,若非儒道两家出身的长生之人,逍遥世间尚可,要是贸然涉足到天下之争当中而不依附儒道任何一家,孤军奋战,只怕下场堪忧,澹台云被一众天人境大宗师联手挡下就是明证。 李玄都道:“所以夫人才要借我之手除掉此人,日后儒门清算起来,也是找我的麻烦。” “还请公子见谅。”苏蓊没有故意狡辩的意思,歉然说道。 李玄都摇了摇头:“我没有怪夫人的意思,若是我不想出手,夫人也不能逼我出手,说到底,还是我与儒门的争斗之故。” 苏蓊忽然说道:“从此之后,青丘山洞天就是公子的囊中之物了。” 李玄都直望向苏蓊,审视着她,却没有说话。 “怎么?妾身说错了吗?”苏蓊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开口问道。 李玄都缓缓道:“夫人不必故意出言试探。夫人觉得我出手杀了儒门中人,就是为了图谋青丘山洞天,那我与吴家父子又有什么区别?无非他们强夺,而我巧取罢了,亦或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我先前说的那些话,岂不是自打脸面?” 苏蓊真正有些诧异了:“那公子的意思是……” 李玄都坦然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无意掌握青丘山洞天,青丘山以前怎样,以后还是怎样。不过我这次返回清微宗,却是有整肃齐州各方势力的想法,青丘山洞天作为其中一员,你们在洞天内部如何行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离开了洞天进入人间,就要遵守规矩。规矩也很简单,入世生活可以,却不得依仗修为行谋财害命或是魅惑他人之举,若有发现,休怪我翻脸无情。另外,我这次出手,除了与儒门敌对的缘故之外,就是履行你我承诺的一点添头,也勉强可以算是行侠仗义,毕竟吴奉城意图将苏家人屠戮殆尽的手段,太过残忍,有伤天和。” 苏蓊望着李玄都半天,久久没有说话,待她真正确定李玄都不是在说那些大义凛然的场面话后,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诚心说道:“公子高义。只是经此一事之后,在儒门看来,无论公子是否承认,青丘山洞天都是公子的人了。” “我知道夫人的担忧,无非是担心儒门的报复,儒门之人是我杀的,我自会负责,不会让青丘山洞天被殃及池鱼。”李玄都道,“至于‘高义’二字,夫人说得太早,若是你们狐族坏了规矩,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到那时候,不要骂我就好。” “公子先把规矩说在了明处,再去触犯便是明知故犯,怨不得旁人。”苏蓊得了李玄都的保证,心情大好,“不过有一点,公子说不得魅惑他人,这一点我是明白的,可我们狐族女子就是不用与生俱来的神通,只用普通女子的手段,也能把握男子的心思,那怎么算?” 李玄都笑了笑:“不用神通惑人心智,凭自己的魅力手腕让男子倾心,只要不是以此图财、采补、害命、坏人姻缘,我都没什么意见,毕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情我愿之事,我还能拦着男人做你们的裙下之臣不成?” 苏蓊笑道:“那就好,至于其他,公子放心就是,我们青丘山存世多年,公子几时听过我们青丘山害人的?” 李玄都想了想,又说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建议,是否接受,全看夫人意愿,我并不强求。” 苏蓊微笑道:“公子请讲。” 李玄都道:“虽说以直报怨,但苏家这次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也不是异族入侵,而是你们狐族的自家之事,所以我希望苏家不要对胡家大肆杀戮,那些普通胡家人也是无辜,只是惩办首恶就好。” 苏蓊点头道:“公子说的是情也是理,妾身同样是这般想的。正所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妾身会让苏熙酌情处理此事,几个首恶是不能放过的,不知情的无辜之人无罪,其余被胁迫裹挟之人,只是稍加惩戒警示即可。” 李玄都道:“夫人老成持重,我没什么好补充的了。” 苏蓊又想起一事:“对了,客卿一事……” 李玄都理所当然道:“还是按照规矩来,该怎样就是怎样,若是东皇技不如人,无法成为青丘山洞天的客卿,那也怪不得旁人,我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我对我的师弟有信心,相信他能够堂堂正正成为你们青丘山的客卿,而不是靠着其他的门路。而且我对他也算有些了解,向来是心高气傲,就是我肯,他也不肯的。” “我明白了。”苏蓊道,“那就只剩下最后一场比试,对手是天心学宫的谢月印。不过我已经查清,谢月印其实是胡家那边的人。” 李玄都微微一怔:“原来是他。” “怎么?公子认识这个谢月印?”苏蓊好奇问道。 “没什么交集,不过听说过这个人。”李玄都摇头道,“他的授业恩师是天心学宫大祭酒王南霆,王南霆死在了我那未过门的妻子手中,从这里论起,我们算是仇人。” 饶是苏蓊也有些震惊,一是震惊李玄都口中未过门妻子的境界修为,二是震惊李玄都对于儒门之人的狠辣。 苏蓊忍不住问道:“杀了儒门的大祭酒,儒门就没找公子的麻烦?” “这是他们自找的。”李玄都一语带过,“他们设局谋我,自寻死路也怨不得我。” 苏蓊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局,但从今日的吴家父子手段来看,也能大致猜出一二,而且主动谋算一位长生之人,阵仗必然要比今天大上许多倍,可最终还是没能成功。她不由生出几分庆幸,幸好自己没有选择与李玄都为敌,而是履行承诺。 苏蓊最后问道:“公子杀了吴奉城和吴振岳,社稷学宫那边怎么办?” 李玄都说道:“吴振岳合道青丘山洞天,我虽然一剑斩下了他的头颅,但并没能彻底杀死他,他是老死的。” 苏蓊一怔,随即望去,只见吴振岳的尸体不知何时已经化成了白骨,被斩下的人头也变成骷髅。 苏蓊只是略微沉思便明白过来,吴振岳正是因为大限将至才无奈合道青丘山洞天,李玄都最后一剑斩落了他的头颅,将他从青丘山洞天中剥离出来,时光之力立即反噬,他这才死得不能再死。 这就像离开太虚幻境的古人们,没有修为支撑,体魄朽坏,化作白骨的速度更甚于自然腐烂。时光被比喻为长河,流淌缓慢,可如果有人用堤坝挡住河水一段时间,然后再放开堤坝,水势必然比先前凶猛,所以遭受时光之力反噬之人常常会出现各种异象,不能以常理论之。 苏蓊仍旧忧虑道:“就算不谈吴振岳,还有一个吴奉城。” 李玄都平静道:“夫人不必担心,我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吴奉城的尸体还给社稷学宫,并将今日发生之事如实告知。社稷学宫要么选择息事宁人,要么选择开战,就这么简单。” 苏蓊忽然想到李玄都先前说过要整肃齐州,不由心中一动。 如此看来,李玄都今日出手倒不是一时出动,而是有过思虑考量。 难道他想要趁机压倒社稷学宫,整合齐州上下,使齐州上下成为铁板一块? 不过李玄都不想多说,转而道:“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当下还是尽早选出客卿人选,然后完成你我之间的约定。” 苏蓊故作幽怨道:“公子就这般急不可待要我飞升?” 李玄都轻声道:“有些时候为了成事,还是要用些手段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苏蓊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两人一同返回青丘山的主峰,苏家众人还等在这里。 苏蓊立刻吩咐苏熙一众人等:“立刻缉拿胡家之人,若有人敢于反抗,回来禀报,我亲自出手,不过束手就擒之人,不要为难他们,把他们集中看管起来,等候发落。” 以苏熙为首的一干苏家之人等的就是苏蓊这句话,纷纷领命,跃跃欲试,不过是看苏蓊仍旧有话要说,这才没人敢立刻离开,毕竟这位老祖宗是长生境修为,不用积威也让人不敢忤逆半分。 苏蓊又道:“除此之外,就是客卿一事,谢月印何在?请他过来,与这位清微宗的小李公子分出胜负,决定本次的客卿人选。” 几名苏家人对视一眼,有些不解。 到了这个时候,还有这个必要吗? 于是谁也没动,相互对视,个个欲言又止,仍想要说什么。 苏蓊看了她们一眼,不曾解释什么,只是加重语气:“去。” “是。”苏熙不得不开口了,“快去找谢月印。” 立刻有苏家长老领命而去。 第一百章 客卿道侣 不多时后,苏家的狐族长老回来了,向苏蓊和苏熙禀报道:“那位谢公子不肯过来,说他自愿认输,只求夫人和老祖宗能放他一条生路,他还说天心学宫并不知晓吴奉城的谋划,只是适逢其会,后来迫于同门情面,这才答应吴奉城,若是他能赢得客卿之位,就会选择一位胡家女子,而不是原定的苏家女子。” 说到这里,这位苏家长老已经有些怒意。 身为苏家主母的苏熙更是脸色难看。 苏蓊看了苏熙一眼,不轻不重地说道:“这位谢公子身为苏家的客卿候选人,却答应人家成为客卿之后选择一位胡家女子,这可真是给别人做嫁衣了。” 苏熙脸色愈发难看,没有说话。 苏蓊问道:“是谁推举的这位谢公子?” 苏熙低声道:“是我识人不明,愿受老祖宗责罚。” 苏蓊不置可否,转而望向身旁的李玄都:“公子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道:“我一个外人似乎不应插手青丘山的内务。” 苏蓊打定主意要把青丘山洞天绑在李玄都这艘大船上,以此避免儒门的报复,说道:“公子这话却是虚了,到了现在,还有什么插手不插手的,就算公子无意青丘山洞天,青丘山洞天也想与公子结成同盟,若是公子日后有什么需要,也可尽绵薄之力。” 李玄都不置可否,不过却是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夫人恐怕不想得罪天心学宫吧?而且是熙夫人主动邀请人家来的,所以我的意思是将其驱逐出去,不要伤害他的性命。” “正是如此。”苏蓊稍稍松了口气,她还真怕李玄都要斩草除根,招惹社稷学宫的同时又招惹了天心学宫,若是李玄都这么说,她刚说过要做李玄都的盟友,也不好拒绝,那才是两头为难。好在李玄都也知道她的难处,顺了她的心意,没有逼迫她。 苏熙也随之松了一口气,吩咐那位长老去处理此事,她则是亲自去处置胡家众人。 很快便剩下苏蓊和李玄都、李太一等人。 李太一有些失望,没能与那位儒门俊彦交手一次。不过他也不是武痴之流,对此并没有太深执念,也知道形势如此,所以不曾强求。 苏蓊道:“且等等吧,青丘山上下还要乱上一阵子。” 李玄都不再多言,随意找了个地方,开始闭目调息,继续炼化体内的残余剑气,从腊月初三到腊月二十三,将近二十天的时间,李玄都仍旧没能养好伤势,这也是他对上吴振岳有些吃力的原因之一。 李太一也是如此,他只是心高气傲,却不是肆意浪费天赋之人。 苏蓊也不着急,就等在此处,过不多久,就有人前来禀报,苏蓊便离开此地,亲手镇压不从之人。 如此过了大半天的时间,直到天色大亮,已经是腊月初四,这场青丘山之乱才算彻底平息下去。胡家首恶被悉数缉拿,包括胡家夫人胡嬬在内,全部沦为阶下囚。胡家选出的女子胡湘自然也不例外,作为从犯,也在其中。 如此一来,客卿可以选择的女子只剩下苏韶一个,这就不合规矩。客卿可以不选,却一定要有选择的权力,这是青丘山千百年来的一条铁律。 于是苏蓊又从胡家临时选出了一名资质根骨上佳的女子,名叫胡清。 相较于刁蛮霸道的胡湘,胡清是温婉和顺的性子,也不似苏韶那般拒人千里之外,可见苏蓊还是用心了,并非随意应付。 同时胡清也暂代胡家的主母之位,只是她年少德薄,威望不足,胡家内部必然许多人不服,如此一来,胡家便要陷于内斗之中,而无暇顾及苏家。说不定还有人会献媚于苏家,想要通过苏家的外力支持来夺得胡家的主母之位,那就更无法威胁到苏家,这便是苏蓊的心机之处了。 不管怎么说,苏蓊是苏家出身,自然向着自己的家族,而且此事也是胡家有错在先。 除此之外,还要举行一场拜月仪式,由狐族中最为德高望重之人亲自主持,原本人选是一位大限将至的年迈长老,不过苏蓊现身之后,便落到了她的身上。只是如今天光大亮,看不到月亮,错过了时机。 不过这也难不倒苏蓊,她毕竟是货真价实的长生境修为,在身后现出九条雪白狐尾,强行改变天时,使青丘山洞天从白日变为黑夜,一轮明月高悬。 众多狐族见此一幕,无不敬畏。便是胡家之人,也不敢再有反抗之心。 李玄都很明白,苏蓊是故意如此,要当众行立威之举,彻底震慑住胡家,也是她的机心。 不要小看苏蓊这些看似不上台面的小手段,最起码让胡家在未来一甲子内都无法翻身,至于甲子以后,就要看苏家子孙的造化了,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在苏蓊的率领下,苏胡两家的众多狐族在青丘山主峰的半山腰位置举行了盛大的拜月典礼,同时苏蓊也当众宣布了新的客卿人选,来自清微宗的李东皇。 许多狐族都听说过这位清微宗六先生的名头,没想到李太一就是李东皇,倒也服气。 李太一正式成为青丘山洞天的客卿之后,就要由他从两位女子选择一人。 按照道理来说,李太一选择苏家出身的苏韶是板上钉钉之事。只是苏灵却暗暗担忧,毕竟先前这位李公子可没给苏韶好脸色,两人闹得不大愉快,反倒是胡家的胡清,温婉贤淑,让人挑不出错。李太一作为李玄都的师弟,有清微宗为依仗,可以不必太过在意青丘山的内部纷争,而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喜好来选,所以他选择胡清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李玄都只是远远观望,在苏蓊宣布客卿人选之后,便示意李太一上前。李太一依令来到苏蓊身旁站定,苏蓊又招手示意胡清和苏韶来到自己面前。 此时苏韶已经取下了脸上的面纱,显露真容,果真是国色天香,只是微微低着头,不去看苏蓊身旁的李太一,而是盯着露出裙摆的鞋翘。 胡清姿容稍逊于苏韶,却也是个美人,一身湖绿衣裙,大大方方地望向李太一,既没有狐族女子惯有的狐媚,也不曾故作小女子羞涩之态,甚至不见因为胡家变故而产生的茫然、惊惧等情绪,从容、随和、大气,让人心生好感。 如果不考虑两人的出身,这不是一个很难的选择,毕竟娶妻娶贤,纳妾才要貌,客卿选择女子,差不多就算娶妻了,怎么看也是胡清更优。 不过归根结底,这与男女之情无关,本质是争权之举,是苏胡两家的对抗,最后的二选其一,只是个过场。 李太一的目光从两名女子身上扫过,没有立刻做出选择。 他忽然向身旁的苏蓊询问道:“苏夫人,我记得青丘山的规矩是,两人最后要各凭本事互杀一次,以此成就长生境界。” 苏蓊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在最后的互杀之前,两人还是要相亲相爱的。” 李太一呵呵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目光锁定在低着头的苏韶身上。 苏蓊轻声道:“看来小李公子已经有了答案。” 李太一猛地上前,一把抓起苏韶的手腕。 苏韶吃了一惊,低低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目光刚好对上了李太一的双眼。 李太一的眼神有些凶狠,咄咄逼人,就像恶狼居高临下地直视着一头惊慌小鹿,冷笑道:“就决定是你了。” 苏蓊用长辈看待孩子的慈祥目光望着两人,并不阻拦。 落选的胡清也并无失落,只是微微侧头,好奇地看着两人。 李玄都站在远处,看到此等情景,不由一笑,他倒是有些期待最后的结果了,不知是百炼成钢,还是化作绕指柔? 苏韶稍稍镇定下来,冷声道:“放开我!” 李太一道:“这可由不得你,这是你们青丘山的规矩。” 苏韶不说话了,只是仍旧挣扎,想要挣脱李太一的手掌。 苏蓊笑眯眯地提醒道:“不是什么‘你们青丘山的规矩’,而是我们青丘山的规矩。” 李太一从善如流:“对,我们青丘山的规矩。” 苏韶皱起眉头,语气仍旧冰冷:“按照规矩,我们是道侣,我不是你的奴仆,你没资格对我这样。” 李太一猛地一拉苏韶,两人瞬间贴近,呼吸可闻。 苏韶涨红了脸庞。 李太一低声道:“这样是哪样?我不过是抓了下你的手腕而已,你不要忘了,我们日后可是要双修的。” 李太一格外咬重了“双修”二字。 苏韶恼羞成怒,便想要动手。 苏蓊倒是不在意这些小孩子的打闹,只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也不好由着他们,只能轻咳一声。 苏韶对于这位老祖宗还是敬畏的,不敢放肆,只能强压下怒气。 李太一也没有得寸进尺,顺势放开了苏韶的手腕,负手而立。 苏蓊看了两人一眼,高声说道:“那么从今日起,你们即是道侣,可以进入我青丘山圣地。” 几乎同时,远处的李玄都将手中的“青雘珠”丢掷出来,划过一道弧形轨迹,刚好落在李太一的手中。 以苏熙为首的一众狐族长老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见此一幕还是大为欣喜,甚至是热泪盈眶。 丢失多年的圣物“青雘珠”终于重回青丘山洞天。 第一百零一章 圣地 苏蓊收起神通,青丘山洞天重新从黑夜变为白昼,一轮明月隐去不见。 然后在苏蓊的带领下,新任客卿李太一,孙绍,以及苏熙等地位较高的狐族往圣地行去。 李玄都作为贵客,也得到邀请,随着一众狐族前往圣地。 若是从远处眺望,只能看到青丘山主峰的峰顶霞光万道,看不清圣地到底是何形貌,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算真正得以一窥全貌。 只见得青丘山的峰顶与主峰是分开的,好似被仙人一剑从中斩断,峰顶自行悬空,与主峰相隔十丈左右的距离。除此之外,又有九条狐尾形状的浩荡气机将整个峰顶层层环绕,肉眼可见的各色气机在九条狐尾中缓缓流动,使得九条狐尾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这便是远观时各色霞光的由来。 仔细看去,九条由气机构成的狐尾并非死物,而是随风微微晃动,如有灵性一般。透过似虚似幻的狐尾,依稀可见峰顶之上有亭台楼阁,云气飘渺,奇花异草,宛若仙家胜景。 苏蓊在悬空的圣地下方停下脚步,说道:“这边是我们青丘山的圣地。” 其余人都在苏蓊身后止步,抬头望向被九条狐尾牢牢封锁的圣地,神色各异,有感慨,也有好奇。 李太一手中的“青雘珠”似乎生出感应,熠熠生辉。 因为李太一已经晋升为客卿的缘故,苏蓊的称呼也亲近许多:“东皇,用‘青雘珠’打开圣地。” 李太一应了一声,双手运转气机,向上一拖,他手中的“青雘珠”自行飞往九条狐尾。 “青雘珠”所过之处,原本紧密合拢的狐尾纷纷散开,好似一朵莲花正在缓缓绽放,原本被狐尾包裹其中的圣地也终于显露真容。 苏蓊一挥雪白衣袖,在她和李太一、苏韶的脚下生出一朵白云,托着三人往圣地飞去,其余有天人境的狐族长老也御风而起,紧随其后。 最后是李玄都,与众人稍稍拉开了一段距离。 圣地不大,却也五脏俱全,正中位置是一方水池,池水清澈透明,一眼可见池底,池水正中位置有一朵盛开的五色莲花,荧光点点,“青雘珠”便落在莲花的花心之中。 在池水四周四方各有一座宫殿。 正北方的宫殿名为苍梧殿,是客卿的居处,当年苏蓊便曾经在此居住,不过如今自然是要让给“新人”了,除了居住之外,此殿也是平日修炼之处,有汇聚天地元气的妙用,在此殿中修炼一日,胜过在其他灵山秀水之地修炼十日,哪怕只是在此殿中整日睡觉,也能有所裨益,堪比天下第一福地终南山。 与之相对的正南方宫殿名为玄海殿,是会客所在,圣地并非半步不得入,只要得到其中主人的邀请,无论是青丘山洞天内的狐族,还是外来之人,都可以进入其中,这里便是待客所在。此时李玄都等人也是在苏蓊的带领下来到此处殿中。 再就是正东方向的青丘殿和正西方向的找珍珑殿。前者有些祠堂或是祖师殿的性质,供奉有青丘山的历代祖先。后者则是存放宝物的所在,包括历代客卿、青丘山之主的遗物,以及青丘山狐族从其他地方搜罗而来的宝物,共有宝物二十余件,灵物五十余件,半仙物一件,可见青丘山的底蕴之深。 除此之外,在四座宫殿之间还有四座高台,分别位于东北、东南、西北、西南方位。 东北方位的高台名为观星台,在此台之上,可以透过洞天的遮挡,观看洞天之外的真实星辰变化,以此来占卜未来。 西北方位的高台名为渡劫台,顾名思义,专门供渡劫之人使用。因为狐族不同于人族,跻身长生境时就要渡过一次天劫,所以此处高台也不能说是荒废已久,只能说近两百年来无人使用。 东南方位的高位名为羽化台,同样是顾名思义,与昆仑洞天中的飞升台是同样作用,供飞升之用,可以简化飞升的仪式步骤。苏蓊若要飞升离世,首选便是此地。 西南方位的高台名为落花台,用途不明,按照苏蓊的说法,此处的风景最好,月色最佳,可以在此抚琴、读书、饮酒、下棋,更是谈情说爱、互诉衷肠的好去处。 不过看李太一和苏韶的样子,多半是要荒废一段时日了。 苏蓊带着众人看完圣地之后,狐族长老们便各自散去,离开了圣地,之所以让她们上来,苏蓊多少有些让她们做个见证的心思,证明她终于是弥补了当年的过错,不再是狐族的千古罪人。 狐族长老们离去之后,就只剩下苏蓊、李玄都、苏韶、李太一四人。 苏蓊示意苏韶领着李太一四处转转,虽然苏韶也是第一次来到圣地,但狐族的各种典籍中都对自己圣地进行过详细记载,熟读各种典籍的苏韶自然不算陌生。 不管苏蓊多么不情愿,她终究不敢忤逆老祖宗的意思,只能起身带着李太一离开此地。李太一倒是没有故意为难苏韶,他正好也想看看这处圣地到底有什么玄妙之处。 两人离去之后,苏蓊起身道:“公子请随我来。” 说罢,她径直离开玄海殿,李玄都紧随其后。 然后两人一路来到了羽化台下,苏蓊停下脚步,望向云气自生的羽化台,神情有些复杂。 李玄都负手而立,心思随意发散。 他忽然在想,如果自己日后飞升,那么应该选择在什么地方合适?是终南山?还是昆仑山,亦或是东海三仙岛、太白山的大荒北宫? 过了许久,苏蓊忽然开口道:“公子恩情,妾身感激不尽。” 李玄都也随之回神,摇头道:“谈不上恩情,不过是履行诺言罢了。” 苏蓊微笑道:“妾身说的是公子保全了苏家,不管怎么说,妾身都是苏家出身。” 李玄都不置可否:“夫人有话不妨直说,不如绕来绕去。” 苏蓊点了点头:“既然公子这么说了,那么妾身就直言了,妾身感谢公子出手,也希望公子能在日后适当地出手照拂一二。” 李玄都道:“我说过,我会担下儒门的责难,不会使儒门迁怒于青丘山洞天。” 苏蓊却是摇头:“虽然妾身脱困时间不长,但这段时日以来,也算对当今天下局势有些了解。在妾身看来,儒门已经是外强中干,未必敢与公子直接开战。如果开战,胜了还好,败了对于儒门的威信将是致命打击,被儒门压制的各方势力都会揭竿而起。可儒门不想与公子开战,也要有一个台阶,给天下一个说法,说明儒门不是怕了公子。那么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儒门只要宣称吴家父子是被青丘山害死,他们便可名正言顺地对青丘山出手,如此既避免与公子开战,又维护了儒门的脸面。” 李玄都没有反驳苏蓊的说法, 只是说道:“所以夫人希望我照拂一二的意思是……” 苏蓊沉声道:“若是儒门对青丘山洞天出手,希望公子能直接出手干预。” 李玄都没有裂开答应下来,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苏蓊叹息道:“虽然公子无意青丘山洞天,但此时青丘山洞天已经再无其他路可走了,从公子出手的那一刻起,这个局面就已经注定。” 李玄都思考了片刻,还是摇头道:“我无法答应夫人,正如夫人所说,儒门对上道门,没有必胜把握,可反过来说,道门对上儒门同样没有必胜把握,如今的儒门和道门就像麻杆打蛇两头怕,谁也不敢贸然动手。而且青丘山狐族终究是非人之属,若是儒门以此大做文章,不仅道门会陷入被动之中,我更无法向道门中人交代,我们与儒门开战到底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狐族,道门中人会如何想?” 苏蓊无言以对,露出失望的神情。 李玄都沉吟道:“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求人不如求己,若想守住青丘山洞天,最后还要靠狐族自己。” 苏蓊一怔,迟疑道:“公子的意思是说……” 李玄都淡笑道:“我的师弟成为青丘山的客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两家也算是亲家,那么我和夫人之间的约定也不是不能更改。” 苏蓊立时听出了李玄都的言外之意:“公子同意我暂不飞升?” 李玄都道:“不过我有个条件,夫人不能轻易离开青丘山洞天,并且要给我一个类似于‘心魔誓言’的凭证,这个凭证不会威胁夫人的性命,却能保证夫人不会违背我们之间的约定。我知道这个条件有些苛刻,所以我并不强求夫人答应,夫人仍旧可以选择飞升离世,我也会遵守承诺,一力承担杀死吴家父子的责任。” 苏蓊陷入沉思之中,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背负双手,望向近在咫尺的羽化台。 苏蓊沉思了许久,最终脸上露出坚定之色,说道:“好,我答应公子的条件。” 李玄都略感意外,不过还是问道:“不知夫人的凭证是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断尾 李玄都之所以提出这个条件,是因为妖物修炼比之人类艰难百倍,而且跻身长生境时还会有一次小天劫,所以她们的百年之期并非从出生之日算起,而是类似于一劫地仙渡劫后的情况,从渡过长生境小天劫后开始算起。苏蓊是在镇妖塔中跻身长生境,虽然不足百年,但也相去不远,即便李玄都不去相逼,苏蓊在人间的时日也不算多了。 既然如此,李玄都让苏蓊在人间再驻留一段时间,也算不得什么。毕竟李玄都是亲眼见识过雷劫之恐怖的,就算地师徐无鬼,也不敢说十足把握,不得不借助昆仑洞天的留仙台。而金帐国师虽然苦心孤诣地炼制“长生石”,并且依靠“长生石”勉强度过了天劫,却使得自身元气大伤,只剩下不足半数的修为,被澹台云和徐无鬼联手杀掉,一生心血给旁人做了嫁衣。所以苏蓊百年期满后必然会选择飞升,而不是渡劫。 如此短的时间,很难筹备复仇之事,再加上经过此次青丘山洞天的变故以及李太一成为青丘山客卿之事,两家也算有了一定的互信基础,李玄都倒是不急于逼迫苏蓊飞升离世了。 苏蓊自然也想到了百年期满这一点,说道:“在给出凭证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公子。” 李玄都道:“夫人请说。” 苏蓊道:“我在人间只剩下不到十年的光景,待到百年期满,我还是要飞升离世,到那时候,公子是否可以出手相助青丘山洞天?” 李玄都料到苏蓊会有此问,直言道:“我也可以向夫人承诺,在夫人飞升离世之前,我一定会解决有关儒门的相应问题,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到那时候,无论夫人在世与否,都不会有人来找青丘山洞天的麻烦了。” 苏蓊有些不敢置信:“公子竟是这般自信!” 李玄都笑了:“那我换个说法,在夫人飞升之前,长则三年,短则一年,道门与儒门必有一战,若是道门胜了,万事大吉,夫人可以安心飞升。若是道门败了,我也一定是自身难保,到那时候,我就算想帮夫人,也是有心无力了。” 苏蓊这才明白李玄都的意思,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玄都这才问道:“夫人还愿不愿意答应我提出的条件?” 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苏蓊并未过多犹豫,说道:“终究是我亏欠苏家太多,既然李公子这般年纪都敢豪赌一把,那我这个老太婆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自当是舍命陪君子。” 话音落下,苏蓊的身后再次显化出九条巨大雪白狐尾,不过并无敌意。 李玄都稍稍后退一步。 苏蓊一挥手,一条狐尾竟是脱离了苏蓊的身体,自行飘落在李玄都的面前。 与此同时,苏蓊的气息开始急剧衰弱,竟是有跌落下长生境的趋势。 李玄都吃了一惊,这个代价会不会太大了些? 便在这时,远处莲池正中位置的“青雘珠”中激发出一道光芒落在苏蓊的身上,帮她暂且稳固住了摇摇欲坠的长生境修为。 苏蓊的脸色有些苍白,缓缓说道:“按照通用的境界划分,上、中、下各有三个境界,总共九个境界,分别是:固体、御气、入神、抱丹、玄元、先天、归真、天人、长生,刚好对应了妾身的九条尾巴。如今妾身断去一尾,便要跌落一个境界,只能依靠‘青雘珠’和此处洞天方能勉强维持长生境,姑且算是妾身合道青丘山洞天。换而言之,只要妾身在青丘山洞天之中,便有长生境的修为,只要离开青丘山洞天,便会跌落至天人境,这条断尾,就是妾身的凭证,不知公子是否满意?” 李玄都忍不住抱拳道:“夫人好气魄,玄都佩服。” 苏蓊虽然脸色苍白如纸,但还是微微一笑,不见她如何动作,断尾自行飞起,来到李玄都的面前,然后说道:“待到妾身百年期满,公子再将这条尾巴还给妾身,妾身相信公子的信誉。” 李玄都脸色郑重几分,沉声道:“玄都定不辜负夫人信任。” 说罢,李玄都催动“阴阳仙衣”的变化,从阴面转化为阳面,可见青莲和红莲上各有一道身影,唯有白莲位置仍旧空缺,李玄都一挥大袖,运起“袖里乾坤”神通,将这条狐尾收入袖口之中。 与此同时,“阴阳仙衣”的白色莲花**现了一个小号的苏蓊虚影,不过并非狐狸模样,而是人形,身着白衣,我见犹怜。 李玄都终于补全三朵莲花,使得“阴阳仙衣”恢复了全盛状态。 仙物与仙物各有不同,比如“三宝如意”缺损最为严重,需要百年时间才能恢复如初,没有其他捷径。而真言宗的“七宝菩提”,却不需要时间,而是需要无数佛门弟子日日诵经加持,只要人数够多,比如百万人同时诵经加持,便是瞬间恢复也是可以的。 “阴阳仙衣”也需要外力加持方显威力,地师留下了一座“太阴剑阵”,李玄都又补全了三朵莲花,威力终于达到巅峰。 与此同时,李玄都和苏蓊之间也生出一种冥冥的联系,李玄都甚至可以通过白莲中的苏蓊与苏蓊进行交谈。 日后李玄都也可再将狐尾取出,就如当初地师将“阴阳仙衣”中储存的神力悉数灌注到“帝释天”体内。 苏蓊在镇妖塔中协助李玄都斩杀宋政时就见识过“阴阳仙衣”的玄妙,倒也不觉得如何惊奇,只是有些疲惫,毕竟是跌落境界,现在的境界修为如空中楼阁,还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 李玄都关切问道:“夫人将苍梧殿让给了东皇和韶姑娘,日后夫人居住在什么地方?” 苏蓊道:“有劳公子关心,青丘殿足够我容身了。”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夫人,不过还要劳烦夫人开启洞天。” 虽然李玄都也可以强行开启洞天,不过这就像强行破门和钥匙开门的区别,既然有钥匙,便不需要多此一举。 “分内之事。”苏蓊伸手遥遥一指“青雘珠”,青雘珠生出感应,一圈涟漪以“青雘珠”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原本如同大蚌闭合的青丘山洞天重新开启。 “多谢夫人,李某告辞。”李玄都再一拱手,身形化作阴火四散,然后出现在吴家父子的尸体旁边。 李玄都双手分别抓起两具尸体,身形化作长虹冲天而起,就此离开青丘山洞天。 与此同时,在青丘山洞天的上方,白龙楼船静静悬停,李玄都离开青丘山洞天之后,直接回到白龙楼船之上。 李玄都以阴火将两具尸体化作骨灰,分别放于两个木盒之中,然后驾驭楼船掉头往辽东方向飞驶而去。 李玄都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将秦素接来,毕竟他这次返回清微宗和北海府意义重大,虽说临近年关,不能让秦素在家过年,对于秦清这个老父亲有些不太公平,但李玄都相信岳父会体谅的,而且老岳父也不是孤身一人,还有白绣裳在身边,正好李玄都把秦素接走,给两人一些独处的余地。 在行船途中,李玄都还发现了白龙楼船竟然真如蛟龙一般,有行云布雨的神通,有些地方本就水气浓郁,生出雨云,李玄都驾驭白楼楼船经过,白龙楼船的水气与雨云生出感应,立时便有雪花落下。 蛟龙过江,必水漫三十里。 真龙出行,天雷自生,乌云遮天,风雨大作。。 白龙楼船以龙珠为核心,也带了些许龙族神异。 李玄都这一路行来,竟是形成了锋面一线的落雪,不过这等神通也与地仙呼风唤雨殊途同归,本质上都是顺势而为,若是本无雨云凝聚,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降雪的,由此可见,本就是要落雪的,只是被白龙楼船提前了几日,所以影响倒也不大,不至于有人因为落雪而遭无妄之灾。 很快,李玄都便从陆地转入东海。 到了海上,水气骤然浓郁,对于白龙楼船而言,便好似顺风而行,速度更上一层楼,只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便进入北海范围。 乘坐白龙楼船可比自己御风而行要省力许多,而且也要惬意许多。很快,李玄都便从北海转入陆地,朝着太白山大荒北宫的方向驶去。 转眼间,大荒北宫遥遥在望。 李玄都倒是没有倨傲到直入大荒北宫做不速之客,而是提前给了消息,所以此时大荒北宫已经有所准备,关闭相应阵法,等待李玄都的到来。 在众多补天宗弟子的注视之下,白龙楼船从云层之上缓缓降下,落于天池湖面,掀起层层碧波。 众多补天宗弟子大感震撼,仙舟天降,天池泛舟,关键还是如此庞大的楼船,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先前还有补天宗弟子奇怪,为何当年的十宗圣君会在大荒北宫修建一个规模不小码头。 这个码头自从补天宗入主大荒北宫以来就一直荒废。 现在终于明白了。 原来真是用来泊船的。 第一百零三章 撤离 自从李玄都离开帝京之后,陆雁冰和宁忆也相继离开帝京,陆雁冰要赶在小年之前返回清微宗,并且与人敲定购买祭田一事。 如此一来,十二位客栈主事,就只剩下上官莞、慕容画、姚湘怜还留在帝京城中。上官莞趁着这段时间,决定做一件大事,那就是寻回还在人世的几位明官,也就是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五明官诸葛錾、八明官魏臻,再加上已经归顺的四明官李世兴,当初的十大明官还能剩下半数,上官莞这位阴阳宗的宗主也不至于成为一个空头宗主。虽说如今的阴阳宗已经无法与清微宗、无道宗、补天宗相提并论,只能算是二线宗门,但对于上官莞来说,却刚刚合适。如果阴阳宗还是当初那个阴阳宗,上官莞未必坐得稳宗主之位。 现在却是不同了,当初的明官们沦为丧家之犬,上官莞却有李玄都作为靠山,还是地师的弟子义女,有宗主信物“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本身更是天人造化境,精通“太阴十三剑”和“逍遥六虚劫”,无论怎么看,她继承宗主之位都是名正言顺。 当然,更为关键的一点,王天笑死在了李玄都的手中,剩余明官中再无人是上官莞的对手,江湖向来是以力为尊,上官莞相信几位明官会识时务的。 这个重任自然交给了李世兴,根据李世兴所说,自从大真人府事败之后,他们便各自散去,隐匿行踪。若是有事,可以通过魏臻联络另外几人,所以找到其他人的关键在于找到魏臻。 可魏臻神出鬼没,如果他不想出来,就算是王天笑也找不到他。在这方面,上官莞并不比王天笑更高明,所以只能让李世兴给魏臻传信,至于魏臻是否现身相见,全看魏臻自己的意愿。 在等待魏臻回信的这段时间中,上官莞并不居住在玉青园中,而是居无定所。慕容画也在前不久离开了帝京城,前往渤海府。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李玄都已经决定将客栈逐步撤出帝京城,自后党灭亡之后,儒门和道门之间再无缓冲余地,不知何时就会爆发冲突,如今帝京城是儒门的核心所在,如果让上官莞等人继续留在帝京城中,便会成为儒门的目标。 不过李玄都也不是把客栈完全撤出帝京城,许多未曾暴露身份的客栈伙计仍旧会留在帝京城中,其中就有客栈中仅次于李玄都的姚湘怜,巫咸几次出手,都不曾以真面目示人,所以儒门之人并不知道姚湘怜就是巫咸,巫咸仍旧可以在玉盈观中研究长生石。 至于玄真大长公主,毕竟不是真正的道门中人,以她的宗室身份只要不过多干预朝局,儒门暂且不会动她。而且李玄都为了保全玄真大长公主,也不会再与她过多联系,以免触动儒门神经。 正因为李玄都做了如此准备,才敢于在青丘山洞天中直接对吴家父子出手。他的想法是清晰明确的,原本他打算在帝京城中与儒门分出一个胜负,但因为师父李道虚将清微宗交给了他的缘故,他随之改变了想法,他打算暂且离开帝京,经营齐州,就如天下棋局中推演的那般,最终与辽东一起对京畿之地形成合围之势。他在玉青园停留的那段时间,就是着手布置此事。 李玄都之所以如此决定,也有其他原因,他曾经与万象学宫大祭酒司空道玄有过一场深谈,司空道玄谈及了得国不正的问题。有些朝代,未有堂皇之师扫平天下,而是以宫廷阴谋上位,那些豪绅贵族还是占据了大量土地,百姓们还是没有田地,这样的朝代便会短命,难以长久。 对于司空道玄所言种种,李玄都还是认可的,若是不能动摇地方士绅这些儒门根基,那么他帮助辽东夺取天下就变得毫无意义。所以仅仅是在帝京城中通过类似于宫变的形式击败儒门是远远不够的,而是要有一场正面的大胜,并且携大胜之威,迅速涤荡帝京城中的各种污泥浊水,扫清各种既得利益之人,继而推及整个天下,摧毁地方士绅势力,重新分配土地,使朝廷有税收,百姓有田地,如此才有基础去继续探求地师徐无鬼所言的“术”之一途,也就是如何用有限的土地养活更多的百姓,以达到开源的目的。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儒门才是天下最大的地主。此举无异于在挖儒门之根,也必然会引得儒门拼死反扑。反而是道门因为儒门多年打压的缘故,立身根本早已不在土地,而是转变为各种商贸之事,受到的影响不大,能够被李玄都团结在身边,与儒门展开决战。从这一点上来说,儒道之争是必然,就算没有司徒玄策,没有李玄都,也一定会有其他人站出来,带领道门与儒门一决胜负,这便是时势造英雄。 …… 帝京城周围各个府县,并不归属于哪一州,而是直接听命于朝廷,故名直隶。若是在直隶设一总督,总督衙门便会设在渤海府。同时渤海府也是北龙的出海口所在,十分重要。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渤海府,走得不快,周围被十二个男仆簇拥着,这些男仆个个身着黑衣,头戴斗笠,遮掩了面容,看上去十分精悍。驾车的是个中年男子,也不太像是马夫,更像是那种专事护卫的高手。 如此架势,让人不禁侧目,这是哪家贵人出行,竟然如此阵仗。 不过渤海府距离帝京不远,又处在东海和北海之间,未经战火,不逊于金陵府等地,十分繁华,平日里也不乏达官贵人出行,或是江湖高人路过,比这阵仗更大的也有,前不久就有一位喜好排场的江湖豪强路过渤海府,让四名少年少女扛着一副步辇,又有四名少年少女吹笛鼓琴弄笙,奏乐助威,招摇过市。与这些比起来便不算什么了,所以这一行人也不是十分突兀。 便在这时,有人在车厢的墙壁上轻叩一下,提醒车外之人,然后才开口问道:“快到了吗?” 驾车的中年人回答道:“回小姐,马上就要到了。他在此地经营一家卖书的铺子,也算是老店了。以前卖的是圣人经典,只能算是勉强维持,不过前些年忽然开始卖起话本小说,店里的生意却是好了起来,不说日进斗金,最起码有钱把店铺修缮一番,又拓宽了生意渠道,除了卖书之外,笔墨纸砚,镇纸笔架,棋盘颜料等等,就没有他不卖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聊以自乐。” 说到最后,中年人自己都笑了笑。 车厢中的女子笑了笑,似乎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算感兴趣。 很快,马车在一家临街的店面前缓缓停下,从车厢中走出一名黑衣女子,肌肤雪白,好似长久不见天光。 她站定之后,抬头看了眼店面悬挂的牌匾,黑底金字,上书“魏家书坊”四字,没什么花哨,简单直白。门口的柱子上同样没挂什么对联,便显得十分铜臭,让城内许多同行暗自腹诽,这家店的老板真是掉到钱眼里了,不懂风雅,有辱斯文。 无奈这家书房买卖就是好,也不搞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那一套,什么赚钱便做什么生意,最近青萍书局的话本很是流行,书坊便与青萍书局谈妥了买卖,进购了大量话本,为了腾空,只好苦一苦圣人,让那些经典先去库房里吃几天灰,不仅如此,还在门口挂出牌子招揽客人,所以此时也是人来人往,不乏几个刚刚下学的少年郎。 这些少年能在私塾读书,多半家境不俗,手中有些闲钱,又识得字,所以最是偏爱这些话本小说,只是不能被先生抓到,否则便要给收了去,还要打手心。 女子缓步走入书坊,只有那名中年男子陪同,其余男仆悉数守在马车旁边,一动不动,好似雕塑石像。 店里之人早就看到这位女子,气态不俗,虽说不像个千金小姐,但也定然是出身不俗,说不定又是一位江湖豪强,所以店内伙计不敢怠慢,立时迎了上来,笑道:“这位奶奶,可是要买书?小店最近新进了几本新书,都是青萍书局新版,还有白夫人的新作。” “白夫人”便是秦素了,她最近没什么时间写书,却有以前闲暇留下的稿子,稍加润色便发了出去,有书局大力推广,如今名气却是很大,在女子之间流传很广。 女子笑了笑:“可以买几本,不过我这次不是来买书的,你们东家何在?” 伙计一怔:“奶奶……识得我们东家?” “当然识得,不仅识得,还是多年的老相识了。”女子含笑点头道。 伙计为难道:“却是不巧,要让奶奶白跑一趟,我们东家最近不在店里,具体去了哪里,小人也是不知。” 就在此时,一位风尘仆仆背负书箱的男子脚步匆匆地从门外走来,口中道:“着实抱歉,让小姐和李兄久等了。” 女子转过头来:“我们也是刚到而已。” 第一百零四章 各有所求 这名背负书箱的男子正是这家书坊的东家,姓魏。 正是将“太阴十三剑”和“天魔斩仙剑”传授给李太一的魏臻。 阴阳宗的十大明官,排名先后,可本事高低,又不完全看排名,总的来说,八、九、十这三位明官虽然排名较低,但也被地师极为看重,有望继承宗主之位。在三人之中,魏臻最为神秘,行走于天下之间,手中掌握着大部分阴阳宗弟子的名单,是三人中最有希望继承宗主之位的人,行事也颇有地师风范,让人难以预料。 至于女子和中年男子,自然就是上官莞和李世兴了。 李世兴主动联系了魏臻,魏臻没有拒绝,约二人在此见面。 魏臻请两人去书坊后的宅子里说话,来到正堂,魏臻请上官莞上座,他却没有坐下,而是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主动作揖行礼道:“魏臻见过宗主。” 上官莞坦然受了这一礼,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魏师兄。不过我也得承认,先前我的确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本以为魏师兄要与我讨价还价,为此我还提前准备了一番说辞,是我的不对,在此我也向魏师兄赔个不是。” 魏臻微微一笑:“我不曾主动去见宗主,宗主有此忧虑也在情理之中,算不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宗主能够重立阴阳宗,功莫大焉,继任宗主之位,更是合情合理,魏臻只有服气,没有半分怨言。” 上官莞伸手示意:“两位请坐,不要站着说话。” 魏臻和李世兴略作谦让,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上官莞开门见山道:“既然魏师兄认可我这个宗主,有些话我便直说了。我之所以能在北邙山重立阴阳宗道统,全赖清平先生的扶持。如今道门一统乃是大势所趋,清平先生更是众望所归的道门一统后的首位大掌教。” “关于此事,清微宗、正一宗、补天宗、阴阳宗、皂阁宗、静禅宗、太平宗、牝女宗、忘情宗、天乐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法相宗、玄女宗、慈航宗、真言宗、金刚宗,乃至于谢雉的真传宗和浑天宗,都是赞同态度,另有蜀山剑派、唐家堡等地方豪强也参与其中,唯有无道宗和道种宗仍旧执迷不悟。” “在赞同的二十个宗门中,又以清微宗、补天宗最为势大,其次便是正一宗、慈航宗,再次是太平宗、牝女宗、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忘情宗等宗门。反而是我们阴阳宗,只能与皂阁宗、静禅宗排在最后,原因无他,皆因我们阴阳宗经过几次变故之后,早已四分五裂,我虽然名为阴阳宗的宗主,但也不怕魏师兄笑话,在李师叔返回阴阳宗之前,除去些许普通弟子,我不过是个光杆宗主罢了。” 魏臻和李世兴皆是默然。 李世兴出身清微宗,乃是“道”字辈人物,是李道虚、李非烟的师弟,所以当初地师徐无鬼拉拢李世兴加入阴阳宗并传授“太阴十三剑”时,算是代师收徒,故而上官莞称呼李世兴为师叔。除此之外,王天笑、钟梧、王仲甫等人也都是徐无鬼的师弟,而非弟子。真正的弟子辈是上官莞、赵纯孝、魏臻等人。这也是上官莞担心自己不能服众的原因,毕竟差着辈分呢。 上官莞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阴阳宗都是师父的心血所在,我作为弟子,不能坐视其就此衰弱下去,重振阴阳宗,我辈义不容辞。” 魏臻终于是开口问道:“不知宗主打算如何重振阴阳宗?” 上官莞早有准备,想也不想就开口道:“如今各宗尽数归附于清平先生麾下,可就算是子女都有嫡庶之分,更何况是宗门?总有个亲疏远近。在各宗之中,抛开自成派系的补天宗、忘情宗暂且不同,与清平先生最为亲近的当属清微宗、太平宗、阴阳宗。清微宗不必多说,清平先生出身此宗,感情最深。太平宗则是清平先生离开清微宗后的立足所在。至于我们阴阳宗,却是有师父的情面在,清平先生继承了师父的衣钵,从‘阴阳仙衣’到‘太阴十三剑’和‘逍遥六虚劫’,再到剑秀山和齐王门客,说他是半个阴阳宗之人也不为过,所以就算看在师父的情面上,清平先生也不会对我们阴阳宗放任不管,可关键是我们自己要争气,否则便是清平先生想要扶持,也不知该从何扶起。” 魏臻恭谨道:“还请宗主示下。” 上官莞道:“首要之事便是将阴阳宗旧人聚集一处,众人合力,人心归一,方能重振清微宗。当年十位明官,王天笑、金释炎、张铮、赵纯孝已经身死,且不去说,可还有几位,至今不曾露面,所以我想请魏师兄助我一臂之力,请几位师叔出山。” 魏臻并不意外,答应与否也早有决定,否则他不会主动现身,于是说道:“请宗主放心,我立刻就给几位明官去信,他们并非心中没有宗门,而是因为先前的种种变故变变得草木皆兵,在情形不明的情况下,不敢贸然现身。如今宗主重立道统,以宗主的名义召集他们,他们定然不会拒绝。” 上官莞的脸上露出笑意:“那就有劳魏师兄。” …… 玉盈观。 巫咸最近这段时日以来,只是专注于两件事情。 一件事情是研究“长生石”,有李玄都赠予她的“长生石”气息,印证了她的许多想法。虽然她丢掉了本体的骇人修为,性情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记忆和思绪却完好地保留下来,她可以由此推断出开明六巫在改良不死药时的许多设想和思路,就像宗师人物通过残缺功法逆推完整功法,虽然费力费时,但并不意味着无法做到。 都说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触类旁通,开明六巫千百年的经验积累给了巫咸很大的帮助,许多原本想不明白的地方豁然开朗,甚至她还以有限的材料制作了一颗劣质的长生石仿制品,没有什么大用,不能提升境界修为,也不能起死回生,却能代替将死之人的心脏,为其续命一段时间,也算得上鬼斧神工了。 至于另外一件事,便是教徒弟。 巫咸当然不是自觉大限将至,要留下衣钵传人,她也没什么兴趣重振巫教,她收徒的原因是她需要两个帮手。 许多时候,巫咸深感以自己一人之力研究“长生石”,实在是分身乏术,可也不能随便找个什么帮手,必须要精通巫教之法,对于“长生石”本身也有一定的了解。所以巫咸思来想去,决定自己培养两个学徒,跟在自己身边,一边学习各种巫教传承,一边给自己打下手,本质上与作坊、店铺、卖艺的学徒没什么两样,只是学的不是手艺,而是巫教秘法。 巫咸决定收徒之后,很快便挑好了两个人选。 一个是从蜀州带回来的孙玉纤,她本是蜀山剑派的弟子,后来被五魔教主张禄旭选为容器,最后被李玄都和巫咸联手救下,带回了帝京城,安置在玉盈观中。 另一个则是被巫咸救下的师横波,师横波本是京中花魁,长袖善舞,与儒门之人来往密切,更与天宝帝关系不同寻常,在腊月初三的帝京之变中,她被后党之人袭击,险些身死,最终被巫咸救下,并带到了此地。儒门之人和天宝帝都以为师横波已经死在那场大乱之中,便也不曾刻意寻找,至于天宝帝是否为这位相好鞠一把泪,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巫咸也知道师横波身份不俗,并不放她随意走动,而是以神通将她拘禁在一座小院之中,让她在此学习有关草药、矿材的各种知识。师横波经历一次生死劫难,被毁了半张脸庞,变得沉默寡言,对于巫咸的安排,从不反抗,逆来顺受。 至于孙玉纤,巫咸则直接带在身旁,悉心教导。 此时孙玉纤也恢复了记忆,知晓一部分前因后果,她虽然想念师门,但她并非不知轻重之人,这位新师父既然能将她从蜀山剑派那边讨要过来,定然是不同寻常的高人,尤其是师父在平常时候随手施展的部分神通,更是让她足够清楚这位半路师父的底蕴之深,简直就是深不见底,自己以前的师父齐饮冰恐怕根本不是其对手。 所以孙玉纤在巫咸面前表现得极为恭谨,凡是师父交代的事情,她都尽力做到最好,凡是师父传授的功法,她也勤勉修炼。也许是经过张禄旭改变体质的缘故,孙玉纤学起这些巫教功法,堪称一日千里,虽然她的境界修为远不如师横波,但在进度上却丝毫不弱于师横波,甚至犹有胜之。 巫咸对于两位弟子的表现十分满意。孙玉纤因祸得福,算是半个神仙之体,天纵之资;师横波本就修炼儒门功法多年,基础牢固,境界够高。只要半年的时间,两人就能成长为合格的帮手,帮助她开始准备重新炼制“长生石”。 第一百零五章 小别(上) 李玄都独自一人走下白龙楼船,走上码头。 他也没有想到,大荒北宫中竟然会有泊船所在,也许多年之前,十宗圣君也曾建造飞舟,或是泛舟于天池之上。 周围的一众补天宗弟子纷纷行礼,动作整齐划一,让李玄都耳目一新。 其实各宗弟子的气态都有明显不同,比如牝女宗弟子和玄女宗弟子就是两个极端,一眼就能区分开来。皂阁宗弟子虽是活人,却带有一股死气。再比如正一宗弟子和东华宗弟子,前者行事带有替天行道的霸道,后者就要内敛含蓄许多,没那么锋芒毕露。 自从诸子百家覆灭于儒门之手后,众多“余孽”分散道门各宗之中,成了一笔糊涂账,清微宗与太平宗继承了墨家道统,太平宗推崇墨家后学,清微宗推崇墨家游侠,补天宗与清微宗共分墨家游侠派的道统,太平宗与阴阳宗共分阴阳家的道统。 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四大宗门都与李玄都大有渊源,不过这四家之间也有很大区别。 同样是阴阳家传承,太平宗像是“阳面”,行事光明正大,阴阳宗像是“阴面”,行事诡秘莫测。同样是墨家游侠派,清微宗位于关内齐州,沾染了儒门习气,又仗剑行商,亦正亦邪,被视作异类。补天宗位于辽东关外,宗内弟子多是渔猎部族出身,更显彪悍,而补天宗更偏向于墨家游侠派的刺客传统,规矩森严,再加上秦清这些年整军经武,补天宗弟子多有从军之举,身上都带有军伍气息,百人如一人,没有丝毫散漫之态。 这也是补天宗的优势,如果补天宗弟子和无道宗弟子相斗。单打独斗,无道宗弟子的胜算更大;十人对十人,也是无道宗弟子胜算更大;可如果是百人对百人,就是补天宗弟子的胜算更大了;若是千人对千人,不考虑长生之人和天人境大宗师的干预,无道宗几乎没有胜算。 然后李玄都就看到秦素远远站在岸上,不由心中暗笑,秦素在外人面前向来腼腆害羞,就算亲自过来迎接他,也不肯站在码头上,生怕别人觉得她已经等不及想要见到他了,定要矜持一些才行。 既然山不向我走来,那么我就向山走去。 李玄都见秦素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只能向秦素走去。 待到李玄都来到秦素面前,秦素才转过身,与李玄都并肩而行,不过还是双手负在身后,没有挽住李玄都的意思,甚至还与李玄都保持了半尺左右的距离。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又做什么去了?”待到周围无人,秦素方才低声开口。 李玄都笑道:“你猜到我要过来接你?” “这有什么猜不到的。”秦素理所当然道,“你的心思,不难猜。” 李玄都道:“看来我下次要反其道而行之才行。” “你敢。你还没告诉我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又和别人动手了?有没有受伤?”秦素鼓起双颊,转瞬忍不住一笑,“我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李玄都对于这一连串的问句并没有不耐,笑道:“如果关心都是不讲道理,那便没有道理可言了。至于动手,又让你猜中了,的确与儒门之人打了一架,我没受伤,只是有些麻烦,不过都已经解决,不必担心。” 秦素问道:“需要给你安排接风宴吗?若是需要的话,要等一个时辰,因为你来信太晚,没有提前预备。” 李玄都道:“不必了,我现在不需要补充气血,也没什么口腹之欲。对了,刚才那些补天宗弟子怎么与上次我来的时候不太一样?” 秦素解释道:“以前的时候,大荒北宫的防备是比较松懈的,谁也不觉得有人敢打爹爹的注意,所以都是些普通弟子。不过经历了上次澹台云的事情之后,就加强了戒备,轮换了一批紫薇堂的精锐弟子,而且谢雉还关在这里,爹爹也不可能一直守在大荒北宫中,加强守卫是必然。”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问道:“岳父呢?” 秦素撇了撇嘴:“说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带着白……姨下山去了,真是不……” “不要脸?”李玄都玩笑道。 秦素白了李玄都一眼:“怎么说话呢?” 李玄都无辜道:“这不是顺着你的话说吗?” 秦素轻哼道:“我是想说不正经,都一把年纪的人了。” 李玄都忍不住笑道:“就许年轻人老夫老妻,不许老人家几度夕阳红?” 秦素好气又好笑:“夕阳红?还几度?紫府,你是不是也很向往一树梨花压海棠?” “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李玄都立刻撇清道,“你们父女的事情,我不参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支持。” 秦素叹了口气:“我也不想管了,云爷爷说得对,父亲和白姨之间,不仅仅是再续前缘那么简单,还关系到辽东的大业,江南世家已经在下注了,他们需要一位江南出身的皇后娘娘替他们在未来的庙堂上说话。云爷爷还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们辽东目前还是需要这样的‘得道’。” 李玄都并不反对这个说法,摧毁士绅势力的前提是有足够多的基层官吏,深入到地方去,打破皇权不下乡的传统,这样才能弥补士绅留下的权力空缺,在此之前,是如地师所说那般,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朝廷,统一天下,然后携横扫天下的大胜之威,来推行各种新政。 再有就是,秦素所说的江南世家也不完全等同于江南士绅,士绅的根本来自于土地,来自于不纳税的功名制度,而钱家、苏家等江南世家已经随着海贸的兴盛逐渐转变为以商贸为主的家族,不再大肆兼并土地,而是修建作坊,雇佣工人,组建商队,这些世家天然亲近道门而疏远儒门。而李玄都要摧毁的,则是那些大肆兼并土地、不纳税的士绅。 毕竟百姓还是要以种田为主,土地才是一切之根本。 最关键的一点,李玄都也能理解秦清的难处,有人的地方就必定有争斗,有争斗就会产生所谓的派系,别的不说,仅仅是太平客栈内部,就有了明显的派系之分,李玄都不是没有察觉,只是大敌当前,而且这些派系争斗还只是雏形,所以李玄都暂时没有去管。至于道门内部,那就更多了,许多矛盾几乎是摆在明面上,不过是被李玄都暂时压住,若是李玄都不在了,看似整合一处的道门,顷刻间又会四分五裂。 一个太平客栈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偌大的辽东三州之地,其中不知多少派系,大派系里又分小派系,秦清不可能做到事事如意,很多时候也要身不由己。否则地师便是前车之鉴,多少雄心壮志,随着澹台云的反戈一击,尽付笑谈中。 过了片刻,李玄都方才开口道:“说的是啊,两人都是一把年纪了。一个要娶,女儿反对,也早过了生儿育女的年纪。一个要嫁,却是做续弦夫人,不好听也不好说。可两人还要如此行事,自然有其他方面的考量。” 秦素忽然问道:“那你当初遇到我,有没有什么其他的考量?” 李玄都一怔:“怎么突然这么问?” 秦素道:“你别管为什么,你就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李玄都无奈道:“你该不会觉得我那时候就觉得自己能有今日吧?那时候的我正要返回清微宗劝说师父,凶多吉少,也不出所料,我果然被师父逐出师门,我不会料到沈大先生会把太平宗的宗主传给我,也不会料到我能得到‘长生石’,如果没有这些机遇,我现在大约也就是天人境的修为,小打小闹,哪里有机会指点江山?你说那时候的我能有什么考量,打算去你们秦家做赘婿吗?” 秦素忍不住笑道:“当年的紫府剑仙无奈做了秦家赘婿,在我们秦家受尽白眼冷遇,秦家大小姐更是对他百般欺辱,待到大剑仙飞升,仙剑自行认主,清微宗上下恭迎紫府剑仙回去接任清微宗的宗主大位,紫府剑下终于是扬眉吐气,不再隐忍。” “原来他在这三年间已经修成剑仙,一剑横扫辽东上下,无人可敌,并放言:‘辽东带甲三十万,尽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秦家家主‘天刀’大怒,誓要取紫府剑仙的项上人头,紫府剑仙不甘示弱,一人一剑独闯大荒北宫,问剑于‘天刀’。” “补天宗上下精锐尽出,面对那一人一剑,仍旧是如临大敌。” “那一袭白衣,剑仙风采,凌空飞渡,风采无双。” “对他而言,天下事皆是一剑之事。” “这一日,太白山雪崩,天池水皆立。” “这一日,大荒北宫被一剑斩成两半。” “不过一剑而已。” “至于那有眼无珠的秦大小姐,早已是悔青了肠子,哭瞎了眼睛。她恨自己有眼无珠,她也恨那个薄情男子,为何不肯如实相告,偏要藏藏掖掖。” 秦素越说越兴奋:“‘天刀’面对这一剑,手中‘欺方罔道’寸寸碎裂,整个人倒飞出去,直接落入天池之中,狼狈不堪。他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个秦家赘婿,竟有这般通天修为……” 李玄都满头冷汗,赶忙道:“打住,打住,这是我吗?一剑把大荒北宫劈成两半?还‘而已’?” 秦素不理会李玄都,灵感如泉涌:“我决定了,下本书就写《秦家赘婿》。” 第一百零六章 小别(下) 李玄都只觉得秦素真下得去笔,就这般糟蹋自己这个秦大小姐,连带着秦清也成了最后的大魔头反派。 至于他自己的那本《太平客栈传奇》,代笔还在磨蹭,至今也没结尾,态度极不认真,潦草应付,看来要通知书局扣钱才行。 说笑之后,秦素收拾心情,正色问道:“要去见谢雉吗?” 李玄都摇头拒绝道:“我不见她,我也不想与她辩经,等待最后结果就是了。”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道:“我这次来辽东,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接你回去。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一概不问。” 秦素脸上不见如何,心中却是高兴,转而问道:“那艘楼船我见过,以前一直停泊在蓬莱岛的港口,屠龙一战的时候,老爷子也是乘坐此船前来。” 李玄都点头道:“没错,本是师父的座船,现在归我所有了,可以行于九天之上,省却御风之苦,我们这次可以乘船回去。” 秦素有些雀跃。 秦素从来都不是一个冷美人,她只是害羞腼腆,所以学会用冰冷去伪装自己,如果剥开这层伪装,秦素也是正常女子,有自己的喜好,会吃醋,有小脾气,喜欢新奇事物。虽然她出身不俗,但也从未乘坐过可以飞天的大船。 秦素只在李玄都面前,才会这般随意。 当然,李玄都也是如此,平常时候的李玄都满身暮气,满嘴规矩和道理,只有此时才有几分年轻人该有的朝气。 李玄都问道:“对了,这次去齐州,年前到明年的正月十五,我都要处置李家的事情,十五之后才会处理清微宗的事情,你是否要从辽东带几个人过去?毕竟你也是忘情宗的宗主,没有点必要的排场,似乎有些说不大过去。” 秦素想也没想就摇头拒绝道:“让堂堂清平先生亲自相陪,还有比这更大的排场吗?” 李玄都因为秦素过去也是喜欢独来独往,所以没有去过多深思。 其实秦素是有些私心的,这段时间以来,两人能够独处的时间屈指可数,这次返回齐州,终究不像在帝京时那般紧迫,要闲暇许多,算是难得的独处机会,她自然不愿再有其他人来打扰他们二人,她早就想好了,就两个人,再多半个人都不行。 当然,这些话是万万不能付诸于口的,只能自己在心里想想。 左右不急于立刻动身,秦素便领着李玄都离开大荒北宫,游览太白山的其他地方,说不定还能遇到傻狍子。这种家伙好奇心很重,总喜欢探个究竟,遇到猎人,逃脱之后,甚至还会返回原地,看看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没有御风而行,而是乘坐雪橇。李玄都对于车船都不陌生,可是乘坐雪橇还属于首次,颇感新奇。两人任由老马拉着雪橇在山林间穿梭,两人依偎在一起。此时山林万籁俱寂,四下雪白一片,雾凇满目,仿佛进入了冰雪世界。李玄都的心绪也随之舒缓许多,不由闭目享受这片刻的闲暇。 秦素大胆地将头靠在李玄都的肩上,轻轻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向往外面的风光,却遗忘了自己身前的风景。” 李玄都稍微侧了下头,让两人的头能靠在一起。 这一次,秦素没有躲闪,甚至还轻轻磨蹭了一下,柔声说道:“当然,关键还是身边那个人。其实在认识你之前,甚至还要更往前些,你还没有闯出名头的时候,爹爹是希望我嫁给韩邀月的,算是全了两家多年的交情。只是我很讨厌韩邀月,爹爹便也不好勉强我,再加上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这才让父亲彻底厌恶了韩邀月。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你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会怎么样呢?是孤独终老?还是像姑姑那样,随便就嫁了,然后一生坎坷?韩邀月一直认为是爹爹抢了他的忘情宗,所以对爹爹恨之入骨,我知道他也恨我,如果我嫁给他,会不会有一天真就死在他的手中?” 姑姑说的便是李非烟了,李非烟嫁给李道师,的确算不得什么好姻缘。韩邀月也的确谈不上多么喜欢秦素。 李玄都想了想,认真说道:“也许吧。如果我当初不曾主动追求你,我们现在会是什么关系?” 秦素笑道:“也许就只是朋友而已,我就像守株待兔的农夫,只会等着兔子撞死在自己面前,不懂得自己去抓兔子的。也许你就要落到宫姑娘的手里了。” 李玄都摇头道:“不会的,你是守株待兔,她是揠苗助长,你们两个是半斤八两。” “讨厌。”秦素微嗔道,“不过我终究是幸运的,还真让我守到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大概这就是缘分吧,如果是过去的我,或者现在的我,都不会那么大胆,偏偏是那时候的我遇到了你。” 秦素回忆过去,并不否认这一点。 李玄都歉然道:“我们本该早些成亲的,是我忙于各种繁杂事务,如同身陷泥潭,实在对不住你。” 秦素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轻轻说道:“哪有什么对住对不住的,不过是时势使然。等到日后天下太平了,我们再成亲也是一样的。” 李玄都郑重应了一声:“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秦素靠在李玄都的身上,不再说话。 两人相互依偎着,静静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只有雪橇在雪地上行驶的声音。 过了片刻,秦素睁开眼睛,忽然问道:“紫府,你在想什么?” 李玄都道:“我在想啊,天下太平之后,我该做点什么呢?” 秦素笑道:“不如跟我一起写话本吧。” 李玄都笑道:“是个好主意。” 走了一段之后,两人下来雪橇,都说老马识途,任由那匹训练有素且经验丰富的老马拉着雪橇自己回去。 两人御风而起,去了一座县城。 时值年关,县城中很是热闹,人来人往,都是买卖东西购置年货的。 素拉着李玄都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逛过去,破天荒地跟李玄都说起了女子的妆容、穿着、首饰,等等她过去不喜欢这些,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罢了。李玄都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之色,耐心听着,又陪着她一一看去。 逛了小半天的功夫,李玄都看着她挑挑捡捡,却又不买,不由问道:“没有合你心意的?这也正常,毕竟不是帝京城或者金陵府。” 秦素笑着摇头道:“精髓在于一个‘逛’字,未必就是要买的。” 李玄都哑然。 两人兜兜转转,秦素最终只买了一盒胭脂。 此时已经天色不早,两人又御风返回了大荒北宫,然后李玄都带着秦素登上了白龙楼船。 楼船的二楼中除了书房、静室之中,还有一间明显的女子卧房,其中有妆台镜子,想来应该是当年李卿云的居室。也许师父年轻时,也曾与师母乘着此船游历各处。 秦素坐在妆台前,打开今天买的胭脂,挑了一点胭脂,然后对着镜子,动作轻柔仔细地将胭脂抹过脸颊。 李玄都就站在秦素身后,安静的看着镜中的秦素。 虽然只是寻常胭脂,但秦素底子好,与素面朝天又是截然不同的风情。 今天秦素兴致颇浓,在涂抹胭脂的时候,与李玄都说起了帝京城的胭脂,然后又从胭脂谈到了各种衣料。 听到最后,李玄都终于听明白了,秦素说的是他们的新衣,成亲时的新衣。 在成婚之前,新娘子都要试一试嫁衣的,前些日子,白绣裳便提起了此事,虽然秦素因为害羞的缘故,没有多问,但却上了心,此时见到李玄都,终于是忍不住提了起来。 只是李玄都还真不太懂这些,只能随声附和。 好在秦素没有让他发表见解的意思,只是纯粹的把他当作一个听众,似乎是要把这么多天积攒下来的想法,一口气都说出来。 李玄都只要听着便是。 片刻后,秦素将胭脂涂抹均匀,脸色红润许多,仰起头来,望向李玄都问道:“好看吗?” 李玄都低下头定定地望着她,笑着点头,“好看。” 秦素翘起一根手指,用指尖和指肚轻轻抹过两颊,刮下点点嫣红:“哪里好看?” 李玄都没有回答。 秦素低下头去,又望向镜中的自己,故意叹息一声,“没诚意。” 李玄都扳过秦素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然后用双手托住她的脸颊:“哪里都好看。” 第一百零七章 派系 陆雁冰返回齐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购置祭田,对于她来说,这才是紧要大事,不能有半分差池。不过也不必她亲自出面,作为天罡堂的堂主,又是做了多年的五先生,自有属下心腹替她操办,只要拿着她的名帖去依次登门拜访。若非李玄都执意要公平买卖,不欠人情债,不落人口实,陆雁冰都觉得不必花什么银钱,那几家多半会主动奉上。 另外,就是陆雁冰亲自“护送”着李元婴、谷玉笙、楼心卿等人返回东海三仙岛,蓬莱岛和方丈岛地位较为特殊,于是三人便被暂且安置在瀛洲岛的天罡堂中。这其实也是陆雁冰有意为之,当年李玄都失势,便隐居在瀛洲岛上,如今陆雁冰将李元婴也安置在此地,用心颇为不良。 不过这正是陆雁冰的风格,她本就不是什么君子,而是随风摇摆的墙头草,当初李元婴当权的时候,更为看重李太一而轻视陆雁冰,谷玉笙也不把陆雁冰当一回事,陆雁冰可是记在心里的。 到了如今,陆雁冰越发感念四师兄的好,什么叫异父异母的亲兄妹?这就是了。虽说教训自己的时候不留情面,但有好事也不会忘了自己,哪里像三师兄,假惺惺的,有用的时候就是兄妹,没用的时候便不认这个师妹了。 然后陆雁冰又见了张海石、李非烟、司徒玄略、李道师等清微宗高层人物,告知了李玄都的行程。 如果不出意外,新任宗主李玄都会在腊月二十八返回清微宗,在三仙岛停留一天,于腊月二十九返回北海府李家,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后才会再返回清微宗,至于他会在清微宗停留多长时间,视情况而定,不会早于二月初二青龙节之前离开清微宗,最晚则有可能要数月时间。在此期间,李玄都也会根据情况决定是否拜访东华宗、社稷学宫、圣人府邸、齐州总督府等等。 对于这个行程,清微宗众人并不意外,几人商议之后,将其通报下去,令全宗上下准备迎接新宗主,主要是青领宫和八景别院,要做到焕然一新,不染尘埃,显现仙家气派。 这当然不是李玄都的本意,他自小便在三仙岛上长大,青领宫和八景别院到底是什么样,他比绝大多数清微宗弟子更熟悉,是新是旧,他也大概心中有数,何必来做这些官面文章。这其实是陆雁冰的“揣摩上意”,只是清微宗众人也都认可赞成,可见并非仅仅是一个陆雁冰的问题,而是风气如此,这也是当初李玄都劝谏李道虚时指出的清微宗弊端之一。 不过这个弊端只是疥癣之疾,真正让李玄都感到头疼的是清微宗内部的众多派系争斗。 清微宗内部派系十分复杂,以家族姓氏来划分,自然是李家最为势大,其次是代代皆有人杰的司徒家,然后是陆家,最后才是其他姓氏。不过李家并不是铁板一块,其中又分为嫡出、义子、女婿等等,比如李非烟便被视作嫡出一派,而李玄都、李元婴都是义子一派,李道虚和李道师则是女婿一派。这三大派系之间,更是牵扯不清,有的是夫妻,有的是父母子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之间总有着各种亲缘关系,很难真正分清一个人到底属于哪个派系。 除此之外,其他几家也与李家大有渊源,拿司徒家来说,先后两代家主分别是司徒文台和司徒玄策,此时司徒家族一直是紧紧依附在李道虚的周围,而在司徒玄策死后,随着李道虚开始着手培养继承人,司徒家也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分裂。一部分追随新家主司徒玄略,仍旧依附在李道虚周围,而另一部分却是选择跟随张海石,毕竟司徒玄策生前与张海石关系极好,张海石更是登堂拜母,仿佛一家人。 除此之外,司徒玄策作为李道虚钦定也是全宗上下公认的下任宗主,李家也不乏效忠之人,就好似东宫势力,这些人在司徒玄策身故之后大多归到了张海石的麾下。 张海石虽然不属于三大家族之一,却差点做了陆家的女婿,张海石看着陆雁冰长大,多次庇护陆时贞姐弟二人,都可见端倪。那么陆家在缺少一个当家主事人的情况下,也是以张海石为马首是瞻。 如此一来,张海石就变得极为势大,成为李道虚之下的清微宗第二号人物,李元婴若无李道虚的支持,根本无法与张海石抗衡。 不过张海石因为各种原因无意出任清微宗的宗主,他一生无子无女,除了大师兄司徒玄策之外,最为亲近之人就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师弟李玄都和师妹陆雁冰,无奈陆雁冰烂泥扶不上墙,他便选择扶持李玄都成为新任宗主,接替当年司徒玄策的位置,这便是当年在清微宗中显赫一时的“四先生党”的由来。 当时的李道虚已经生出厌世之心,在没有更好接班人的情况下,他也不介意看看李玄都能否担当起重担,故而对此的态度是听之任之。 李玄都倒也争气,先是在江湖上闯下偌大名头,又在机缘巧合之下与张肃卿有了交集,于是便有了后来的种种之事。 当时张肃卿正是权倾朝野,许多墙头草看到李玄都似乎有可能成为当朝宰相的女婿,纷纷依附,四先生党势大一时,似乎就连李道虚也要让其三分。 只可惜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一场大败,最后还是要李道虚亲自出面收拾残局。此事之后,总要有人担责,李玄都责无旁贷,一无所有,只能在张海石的羽翼庇护下“苟延残喘”。曾经占据了清微宗半壁江山的四先生党也土崩瓦解,司徒玄略得以整合司徒家,成为名副其实的司徒家家主,张海石手中只剩下陆家的势力,可以算是陆家的家主。 李家一片乱象,李元婴趁机起势,拉拢部分李家人,在李道虚的支持下,成为宗主。李太一也开始崭露头角,许多李家之人暗自下注在李太一的身上。 如此一来,形势本来已经渐渐明朗。如果不出意外,李元婴或者李太一迟早能整合李家,其中胜者在司徒家的支持下,成功掌握清微宗,张海石一人孤木难支,只能默认。 可随着李玄都东山再起,以及李非烟重新回归清微宗并与张海石联手,一切又生出种种变数。 若说谁能挑战李道虚在李家的威望,非李非烟莫属,因为她是正统李家之人,被视作嫡出。她被困镇魔台,嫡出一派群龙无首,可随着她的回归,嫡出一派又重新有了头领,聚拢一处。而女婿一派的领头人物李道师虽然有心偏向李元婴,但先天矮李非烟一头,被李非烟处处压制。 关键是李玄都一天天势大,李道虚的态度暧昧不明,使得许多四先生党旧人又生出活泛心思。原本看似稳固且最为势大的义子一派直接一分为三,分别支持李元婴、李玄都、李太一。 这一切都源于李道虚的不作为,他完全可以压制这些派系争斗,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冷眼旁观。李玄都对此原本是有怨言的,可随着李玄都来到李道虚的位置上,他忽然发现,李道虚的倦怠其实是有道理的。 当初道门南北和谈,李玄都将李元婴和李太一赶出清微宗,扶持陆家的陆雁冰、陆时贞上位,又以李家嫡出一派的李如剑代替了义子一派的李如冼。至此,李家的嫡出一派、义子一派、以张海石为首的陆家都已经选择支持李玄都。女婿一派和司徒家以李道虚为马首是瞻,随着李道虚正式传位给李玄都,也不存在什么问题。 如此看来,李玄都可谓是众望所归。 可李玄都并不如何高兴,因为那些派系争斗并未消失,仍旧存在,只是攻守之势异也。比如李元婴当权时期要忍气吞声的陆家,如今可谓是扬眉吐气,而李道师为首的女婿一派和司徒家,许多人都惴惴不安,担心陆家和李家嫡出一派趁机反攻倒算。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李玄都可以压制这些派系争斗,却无法消弭,甚至无法从根本上缓和这些争斗,他的每一次压制,其实都是在加深这种矛盾和裂痕。 李玄都能去制止陆家的反攻吗?不能。陆家也有话说,当年你落魄时,我们陆家不离不弃,如今你上位了,这不是我们该得的?若是李玄都真这么做了,那便寒了人心,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声是逃不掉了,陆雁冰和陆时贞等人如何看李玄都?甚至张海石也要生出不满。 这还仅仅是一个陆家。 还有司徒家、李家三大派系。 所以李玄都能明白李道虚晚年时为何厌世倦怠了,无处下手,收效甚微。李道虚可以通过自己的威望和各家之间的矛盾将诸多派系玩弄鼓掌之间,却不能消弭这些矛盾,这才是关键所在。 所以李玄都这次返回清微宗,深感道路艰难。毕竟清微宗不是帝京城,都是自己人,便不能随意举刀拔剑,更无法快刀斩乱麻。 第一百零八章 船坚炮利 自从李道虚搬入八景别院之后,蓬莱岛就成了类似禁地所在,除了天魁堂弟子,终年不见几个人影,大多数时候安静得像一座无人之岛。 在天宝八载岁末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打破了蓬莱岛多年的平静。 一轮红日跃出海面,照亮了蓬莱岛,可见蓬莱岛的港口中已经停靠了各种各样的船只。 有传统的宝船,有西海色目人的帆船,甚至还有几艘楼船。 这些大船如同一座座小城整齐排列,当真是桅杆如林,船帆如云,遮天蔽日。 大部分船只都配备了火炮,黑洞洞的炮口面向岛外,当初牝女宗攻打玄女宗的船队与这些大船比起来,便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陆地之上,辽东铁骑首屈一指,可以与金帐铁骑野外交战而不落下风,甚至犹有胜之,可到了海上,便是清微宗的天下。如果清微宗愿意,甚至可以从海上封锁从辽东到岭南的所有港口,这也是清微宗敢于让所有进入东海的商船必须购买令旗的底气所在。 不过此时聚集在蓬莱岛的船只还只是清微宗庞大船队的冰山一角而已,事实上清微宗高层并未在今天调动船队,这些只是各位岛主、堂主、长老的座船而已。 当年无忧谷一战,清微宗败于太平宗之手,不得不离开太平山,一路向北来到齐州,可惜齐州乃是儒门发源之地,并无他们的立足之地。他们只能来到继续向东东海之滨,征服了盘踞各个海岛的海贼,占据了这些岛屿,并且从投降的海贼手中学会了航海造船的技术,虽然清微宗主要继承了墨家游侠派,但也多少涉猎了墨家后学,以此基础开始不断发展,经过这么多年的传承,清微宗的造船术已经是首屈一指。 根据上一次清微宗统计,不算普通商船,清微宗共有配备火炮的“快船”六十余艘,“大船”三十余艘,武装商船一百余艘,其他小型船只不计其数。 “快船”和“大船”相比,“快船”要小很多,体型窄长,船舷较低,完全取消了前船楼,而缩小了后船楼,战船的重心大大降低,可以装备更重的火炮而不至于影响船身的稳定性,被命名为“青蛟”。 “青蛟”的航速高,灵活性好,不过船舷低矮,如果被敌人接舷则必输无疑。但是“青蛟”赌的就是一个“快”字,如果被逮住,当然不是对手,但如果逮不住,那“青蛟”就能凭借速度和火炮射程优势大占上风,有些类似于金帐韩国的轻骑兵游斗疲敌战术。 “大船”又被命名为“黄龙”,船身巨大,速度稍有不足,更为坚固,每艘船配备火炮五十门,虽然不如“青蛟”那般灵活,却是运送兵员和接舷战的利器,类似于陆地战场上的重骑兵。 在许多时候,“青蛟”只能击败对手,却不能靠近俘获对手,因为火炮虽然在海战中占据主导地位,但想要让炮弹如“凤眼子”那般直接炸裂的技术尚且不足,有炸膛的危险,而实心弹不足以直接击沉一艘大型战船,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接舷战和近战仍旧极为重要,这时候就要“黄龙”出动,一锤定音。 至于武装商船,顾名思义,平常时候就是商船,不过也配备火炮、火铳,船员们随时可以拔剑作战,乃是清微宗仗剑行商的标志代表,被称作“紫螭”,必要时候可以跟随“黄龙”和“青蛟”作战,或是追击,或是护卫,好似群狼。 李玄都和陆雁冰佩剑的名称也是由此而来。 最后就是普通商船,只能对付普通小股海盗,遇到战船基本没有还手之力,被称作“红鲤”,有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意思。 除此之外,李道虚在最近几年还下令秘密建造了十艘新式船只,暂定名为“青龙”,综合了“青蛟”的优点,在“黄龙”的基础上作出了一定改进,吃水更深,全长二十余丈,可以携带一百门火炮,其中二十门使用六十斤炮弹的火炮,八门三十斤火炮,三十二门二十斤火炮,其余小炮也有十斤,可承载八百余人。 有这支船队在,若是清微宗不同意辽东借道,辽东大军想要来到齐州,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从陆地打穿整个直隶,因为海战没有半分胜算。 当然,若是清微宗同意借道,帮助辽东运送大军,辽东大军甚至可以直接从江南登陆,所谓的江防也成了摆设。 据说帮助清微宗打赢三场海战的关键人物司徒文台还有过“白龙”和“应龙”的设想。尤其是“应龙”,大如山岳,身披重甲,好似海上城池,可惜随着司徒文台早早身死,已经无人可知。再加上后来李道虚和司徒玄策逐渐将宗门重心转向了陆地,就只剩下两个空名而已。不过就算是“青龙”,也已经足以称霸四海,从辽东三州到凤鳞州,再到江南、岭南,乃至于遥远的婆娑州,无人能挡。 此时还不断有船只朝这边赶来,有些是结伴前行,有些是孤身前来,就好似帝京城中文武百官骑马、坐轿、乘车,只是坐船而来的气派更大就是了。 东海一百零八岛星罗棋布,有些时候想要见上一面也不算简单,所以许多人已经是许久不曾相见,下船之后少不得一番寒暄客套、相互攀谈,码头上随处可见三三两两交谈之人。 不过近水楼台的几位上三堂正副堂主还未现身,两位副宗主也未现身。 趁着这几位有资格在八景别院议事的核心人物还没到,众人议论不已。 “陆兄,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四先生这次终于得偿所愿,依你看来,日后的局势会如何变化?” “时至今日,‘四先生’这个称呼已经不大妥当,还是称呼宗主为好,最不济也要称呼一声‘清平先生’,或是‘紫公’,方显亲近恭敬。” “陆兄说的是,是我疏忽了。那么陆兄觉得,宗主这次回来会有哪些举动?” “腊月初三,‘天刀’现身帝京,亲自为宗主保驾护航,这其中的关系已经不必多言。如今宗主执掌清微宗,必然要投桃报李,帮助岳父谋划大事了。” “谋划大事……莫不是秦龙城真要做皇帝?” “老兄莫不是忘了,西北的澹台武阳早已称帝,秦家想做皇帝又有什么奇怪?难道澹台武阳做得,秦龙城就做不得?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正如李道虚被称作李北海,秦清被称作秦龙城,澹台云的祖先是圣人弟子澹台灭明,祖籍齐州武阳县,故而被称作澹台武阳。 “仅仅是辽东一家,便已经让帝京城中提心吊胆,若是再有我们清微宗的助力,嘿嘿……” “如果秦龙城果真做了皇帝,又置我们宗主于何地?总不能封宗主一个驸马之位。自古以来,有皇太子、皇太弟、皇太女、皇太孙、皇太叔,还从未听说过有皇太婿的。就算有,以宗主的身份,何必做什么储君?我看二圣临朝、二帝共治也不是不行。” “我们清微宗船坚炮利不假,可是战船不能上岸,想要逐鹿天下,还要靠铁骑,所以这皇帝之位,注定与咱们无缘了,咱们宗主也不在意这个,关键是那道门大掌教的尊位。这才是不是皇帝胜似皇帝。” 便在这时,有人高声道:“副宗主、诸位堂主到。” 原本正在交谈的众人随之一静,举目望去,就见一艘“青龙”正缓缓驶来。 张海石、李非烟、司徒玄略、李道师、陆雁冰、李如剑、陆时贞都在船上,他们是从邻近的方丈岛上过来。 待到“青龙”靠岸,几人下船,众多堂主、岛主迎上前去,纷纷行礼道:“见过副宗主。” 张海石和李非烟微微点头示意。 两人都是清微宗的老人,根基深厚,这些堂主、岛主都是多年的属下,也不必太过注重礼数。 两人相隔三丈分开站定,在两人身后迅速变成两个阵营,好似文武官员分列左右。 站在李非烟身后的是李道师、李如剑、司徒玄略,站在张海石身后的是陆雁冰、陆时贞,以及被张海石特意叫过来的司徒秋水。 司徒秋水不是堂主,甚至连岛主也不是,只是个执事,却站在极为靠前的位置,有些忐忑不安。早在前几天就传出消息,那位四婶很喜欢她,在宗主面前说了许多好话,所以宗主想要见见她。 她去问过父亲,父亲起初什么也没说,最后感叹了一句:“宗主志在天下,不想长久执掌清微宗,这是要提前物色年轻新人了。如果真有那一天,司徒家说不定还要靠你。” 司徒秋水听完父亲的这番话,有些明悟,又有些惶恐。她知道那位四婶很喜欢自己,却不知道会产生这样的深远影响,她更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要扛起司徒家的千钧重担了。 不过有一点她很明白,随着这位四叔重返清微宗,清微宗要变天了。 第一百零九章 恭迎宗主 此时蓬莱岛的港口已经满满当当,桅杆如林,船帆如云,不过许多人都是乘坐小船登岸,最靠近码头的那块水域还是空空荡荡,没有半艘船敢于逾矩。 多少年了,这个地方始终是宗主座船停泊的地方,哪怕众多岛主和堂主很少踏足蓬莱岛,哪怕换了个宗主,仍旧记得清清楚楚,用李道虚的话来说,这就叫规矩。 张海石招手示意司徒秋水站到自己身旁。 司徒秋水大为惶恐,却又不敢违背二伯的意思,只能小心翼翼地上前,稍稍落后半个身位,规规矩矩。 陆雁冰看了眼司徒秋水,脸上看不出什么,只是眼神略有晦暗。 到了如今,司徒家还想高出陆家一头吗? 她不明白两位师兄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如此看重司徒秋水,总不能将清微宗的重任交到这么一个黄毛丫头的手中。同时她又暗暗埋怨起秦素,亏两人还是多年的闺蜜呢,竟然胳膊肘向外拐,不给自己说好话也就罢了,还给自己使绊子。 不过陆雁冰却是忘了一点,并非秦素不仗义,而是李玄都比秦素更清楚陆雁冰的品性。再有就是,这段时间以来,陆雁冰一直跟随在李玄都左右,李玄都又不是没有眼睛,自己会去看,所以就算秦素说了,李玄都也不见得会信。 其实陆雁冰的这种心态,正是李玄都所担忧无奈的。都是他的属下,都对他忠心,可两人有了矛盾,便有些难以处置,关键在于李玄都是个念旧情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做不到大义灭亲。 这其实也是李道虚的难处,而李道虚的应对方式是为双方划下一道底线,只要在底线之内,李道虚便不闻不问,谁要按捺不住,第一个越线,李道虚便直接出手以雷霆手段将其拿下。如此一来,没人会说李道虚偏心,而且都有求于居中裁决的李道虚,可结果就是双方的争斗更为隐蔽激烈,暗流涌动,又都有求于李道虚,形成揣摩上意、逢迎上意的风气。 有人说纳头就拜的戏码十分虚假,其实半点不假,纳头就拜只是个形式,拜一拜也不少块肉,这边说些场面话,那边做些面子功夫,这边画个大饼,那边表表忠心,花花轿子一起抬。关键是心里怎么想的,这才是关键。 眼下的清微宗,哪个不对新任宗主表示恭顺?与所谓的纳头就拜也没什么区别了,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所有人都对李玄都忠心耿耿?所有人都将李玄都奉若神明?恐怕不见得。 这还仅仅是清微宗,往上还有更大的道门,现在凡是道门中人都是一口一个“清平先生”,可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李玄都能否真正整合道门,使其不再相互内斗厮杀,而不是短暂的因利而聚,也是个未知之数。如果李玄都不在之后,道门又四分五裂,继续争斗厮杀,那么所谓的整合道门又整合在什么地方? 当然,这需要极为漫长的时间,可能需要几十年上百年,甚至还要后人的努力,李玄都未必能看到那一天。 张海石目视前方,向身旁的司徒秋水问道:“秋水,你有些紧张?” “是。”司徒秋水没有强装镇定,“有人说我要青云直上了,我却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不足,无法担当大任,所以我害怕辜负二伯、爹爹、姑祖母、四婶的信任。” 张海石不由笑了一声,:“偌大一个清微宗,哪里就需要你一个小丫头担当大任了?当我们这些人都是摆设吗?你四叔看的是以后未来,我和你姑祖母都已经老了,你四叔要兼顾的事情太多,分身乏术,你三叔、六叔又犯了大错,所以他要在你们这辈人中选人培养,正巧你四婶提到了你,对你多有夸赞,你四叔便动了心思,打算见一见你。所以你不要紧张,年轻时犯错是常事,谁能不犯错呢?关键是以后走到了高处不要犯错。” 司徒秋水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张海石又瞥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陆雁冰,加重语气:“冰雁,我刚才提了秋水的三叔、四叔、六叔,唯独没提你这个老五,你不太高兴是吧?” 陆雁冰吃了一惊,赶忙道:“二师兄这是哪里的话,我刚才在想祭田的事情,若是耽误了宗主师兄祭祖,我可是吃罪不起。” 张海石是看着陆雁冰长大的,哪里不知道陆雁冰的小心思,也不点破,语重心长道:“清微宗不是一个人的清微宗,就算是老宗主,也有文公等人从旁协助,紫府担任宗主,还要我们这些人协助。且不说日后是谁担任宗主,总不能是个光杆宗主吧?” 被戳破心思的陆雁冰不知是不是真心,总之还是满面羞惭,低下头去:“二师兄教训的是。” 张海石不再多言,目视前方。 另一边,李非烟与李道师却是两相无言。无论是两人的容貌,还是两人的相处方式,都很难让不知情之人认为他们其实是一对夫妻,而且还是多年的老夫老妻。 当年大小李两位夫人,无论是清微宗自己人,还是江湖上的外人,都公认李卿云的姿容要胜过李非烟,反而是李道师的相貌更在李道虚之上,甚至是冠绝整个清微宗,在江湖上也是鼎鼎有名的美男子,被誉为“玉面剑仙”。只是到了如今,李非烟还是一如当年,李道师却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其实早在新婚之初,两人还算得上琴瑟和谐。导致两人决裂的根本原因是李家内部的派系斗争。李道虚虽然是李家女婿,但他身为一宗之主,不屑也不会做哪个派系的领袖,他要做的是居中平衡,所以女婿一派的领头人便成了李道师。在李卿云死后,李家内斗加剧,李非烟公然反对李道虚,在这个时候,李道师选择支持李道虚,而不是妻子李非烟,两人因此而决裂。 当然,表面上的直接原因是李道师被李非烟“欺压”多年,不堪忍受,要一振夫纲。秦素玩笑说李玄都是秦家赘婿,没人会当真,也没人觉得秦素会压在李玄都的头上,可李道师却是实实在在的李家赘婿,这其中的苦楚,就只有李道师自己知道了。 可话说回来,这也怪不得李非烟,如果不是李道师不计尊严地对李非烟大献殷勤,李非烟也不会嫁给李道师。李道师因为娶了李非烟而成为李道虚的连襟,由此跻身清微宗的高层,如今却又反过头来认为李非烟欺压自己,这就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了。 归根究底,清微宗的派系争斗,不能归罪于李道虚,因为这是清微宗一直就有的病根,绵延千百年之久,只能说李道虚本有可能根除这个病根,可他却因为各种原因选择了无动于衷。 到了如今,李卿云不在了,李道虚也已经离世,只剩下夫妻二人,难免生出如此争斗为哪般的感慨。 不过李非烟不仅是个刚强的人,也是个乐观的人。姐姐死了,她没有哭哭啼啼,而是直接找李道虚算账。被困镇魔台,也算不得什么,就当看风景了。至于李道师,她还真不放在心上,更不会像个怨妇一般,整日就是他怎么伤我了,我如何如何看不开、放不下,一辈子都困在这点男女之事中,美其名曰“樊笼”。对于李非烟来说也简单,愿意过就听我的,不愿意过就一拍两散,眼不见心不烦。还要纠缠不休,就手底下见真章。 在这一点上,李玄都也受了李非烟的影响。 李非烟忽然道:“见过了紫府,你就打算养老?” 李道师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再做这个天魁堂的堂主了,若是新宗主不愿意让我闲着,让我去做个岛主,我也没有意见。” 李非烟轻哼一声:“太便宜你了。” 李道师默然不语。 李非烟接着说道:“你是该庆幸,如今紫府变了许多,有容人之量,又是在这个关口,要善待老宗主留下的老人,稳定人心。否则就凭你过去做的那些烂事,紫府把你按在水牢之中也不冤枉。” 李道师开口道:“我知道。我还知道,他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是夫妻,我去坐牢,你的脸上也不好看。” 李非烟冷然道:“我不需要这个面子。” 李道师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便在这时,一艘白龙楼船破开重重云气,从九天之上回归人间。 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肃。 白龙楼船落在那片单独留出来的水域中,一男一女走下楼船。 所有人一同行礼道:“恭迎宗主。” 来人正是李玄都和秦素。 李玄都没有倨傲到坦然受礼而不为所动,而是双手抱拳还礼,朗声道:“有劳诸位久候多时,玄都惶恐。” 然后李玄都带着秦素走向朝自己迎来的李非烟和张海石。 面对这两位亲长,李玄都没有摆什么宗主架子,歉然道:“何劳师兄和姑姑亲自等候。” 张海石笑道:“礼不可废,你就任宗主之后第一次回宗,我们要是不露面,别人还以为我们两个不服新宗主,又要生出事端。至于以后,等我们隐退养老了,你便是请我们来,我们也不来了。” 第一百一十章 新主旧事 李玄都穿过人群,走得极为缓慢。 因为每走一步,都会有人向李玄都行礼,李玄都也会放缓脚步,向对方回礼,并叫出对方的字号。这便是李玄都这段时间的功课了,将诸多堂主和岛主的姓名字号全部对应画像牢记心中,此时便派上用场,凡是被李玄都叫出名字之人,或是受宠若惊,或是与有荣焉。 李玄都穿过人群之后,与秦素、张海石、李非烟等人走在前面,其余众人根据身份高低,依次跟随身后,往八景别院行去。 如今的八景别院焕然一新,大门敞开,恭敬它的新主人。 李玄都在别院前停驻脚步,抬头看了眼门上高悬的牌匾,没有多说什么,既没有赞同,也没有扫了众人的好意。 毕竟是一番好意,伸手不打笑脸人。 李玄都收回视线,走入八景别院的大门。 在他身后的众人也只当新宗主在缅怀过往,并未深思。 八景别院占地极大,真境精舍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所以这次并非是去往真境精舍,而是直接前往八景别院的正堂。 八景别院的正堂不同于青领宫,青领宫是正式议事场所,最上方只有宗主宝座,然后是其他人分坐左右。 可八景别院其实是住处,所以这正堂与普通人家也没什么区别,布局中规中矩,正对门口的靠墙位置摆放一张长条案,条案前是一张四仙方桌,左右各放置一把太师椅,也就是主座。两侧摆放对称的几和椅,也就是从座。 李玄都和秦素坐在左右两个主位上,张海石和李非烟分别坐在两人的下首位置,其余人分而落座,只是椅子不够,其余人只好委屈些,站在椅子后面,比如司徒秋水此时便站在自己爹爹司徒玄略的身后。 李玄都没有正襟危坐,也不故作轻佻,就像平常落座那般随意,环视正堂一周,开口说道:“今天不议正事,只是说些家常,只是椅子不够,茶水也不够,还请诸位见谅。” 众人很给面子地皆道无妨。 不过这也不能算是假话,因为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能够走进八景别院,的确是一种荣幸。 李玄都有意放满了语速:“在座的,或者站着的,都是自家人。我们这一家子,可真是浩浩荡荡的一大家子,不算那些记名附庸之人,核心弟子就有好几千人。所谓宗主,就是一家之长,要管理好这一大家子,用儒门的话来说,这就是君臣父子。” 所有人都是一震,这番话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八景别院的上一位主人李道虚,过去全宗上下在私下里都喜欢称呼老宗主为老爷子,这个称呼无疑就是儒门中“君父”之说的延伸。李玄都此时说的内容,说话的方式语气,都与李道虚大有关系,这又不由得让人想起李玄都和李道虚这对父子之间的矛盾,虽说李道虚将宗主之位传给了李玄都,但不意味着这些矛盾便不存在了。 除了张海石和李非烟,所有人都有些心中没底。 李玄都自嘲道:“论年龄,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要年长于我,有些已经为人父为人母,甚至有些已经为人祖,我一个没有子嗣的人来谈论什么父子,未免有些可笑。” 在场之人没人觉得可笑。 李玄都道:“可父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人,未必所有人都是为人父,可所有人都是为人子,父子之间的关系,不仅仅取决于父亲,也取决于儿子。” 有写人低下了头,有些人屏住了呼吸。 李玄都说道:“推及我们清微宗,所谓的宗门,其实并不高明,以师徒传承为纽带,师徒如父子,说到底还是家长制度,宗主和弟子的关系,说到底还是父子的关系。过去的时候,我是儿子,现在我是父亲。过去的时候,我是儿子,现在老爷子走了,我变成了父亲。” 低头之人把头低得更下了,唯恐有一丝表情流露。 “我和老爷子的争端,诸位都有耳闻,甚至亲身参与其中。”李玄都话锋一转,“那时候的我写了个东西,在其中大加指责老爷子,老宗主让三十六堂主合议我的罪过,就在八景别院的静心堂中,我也进行了自辩。” 此言一出,参与过那次论罪的堂主们的心都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才接着说道:“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二师兄问我:‘你向老宗主谏言,引得老宗主勃然大怒,说你出言不逊,且不论是否有詈骂师尊之嫌,我现在问你,你这样做,是否有人在背后指使于你?’我回答说:‘此事我已经与师尊说得明白,如今清微宗立身不正,风气有偏,非要痛下决心整治不可。我之谏言,师尊并未驳斥。如今满宗上下,无一人敢对师尊言之,唯我言之,难道诸位要疑我用心吗?’” “后来经过合议,二师兄给我定的罪名是:‘李玄都对老宗主出言不逊,理应从重处罚,即从今日起,罢黜李玄都一切职务,逐出宗门。’不过二师兄又说:‘人有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伦之首第一便是君臣,其次是父子,老宗主与你,既是君臣,也是父子,你此番忤逆人伦,实乃大不敬之罪,我身为兄长,也是无可奈何。只望你能好生悔过,日后重返宗门,也只在老宗主的一念之间而已。’” “今日看来,二师兄的这番话没有错,我的确重返宗门,再回想当初,我的那番谏言也有许多不当之处,当初我说正一宗占据优势,如今却是正一宗已经衰弱,清微宗还安稳如初。” 众人一时间不知道李玄都到底要说什么了。 毕竟亲手打垮正一宗的正是李玄都本人,这也是清微宗上下都服气李玄都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李玄都说话的语气和习惯却是越来越像李道虚,让人又不由捏了把汗,因为李道虚最擅长的就是乱石铺街,然后出其不意地引入正题。 果不其然,李玄都话锋一转:“我今天之所以没有选择去静心堂,是因为我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当年我的确有错,误判了局势,又对老爷子不敬,受些惩戒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有些话,我觉得我没有说错。” 除了一直老神在在的张海石、李非烟寥寥几人,其余所有人又把心提了起来,不敢吭声。 李玄都加重了几分语气:“当年我说对老宗主说:‘师尊误举,诸弟子误顺,无一人为师尊正言焉。都俞吁咈之风,陈善闭邪之义,邈无闻矣;谀之甚也。然愧心馁气,退有后言,以从师尊;昧没本心,以歌颂师尊,欺瞒之罪何如。’到了今日,我仍旧不觉得有错。我这番话不是在指责老宗主,是人就会犯错,老宗主如此,我也是如此。我指责的是你们这些堂主岛主,老宗主在八景别院清修,不经常出门,难免闭明塞聪,可你们明明知道弊病所在,却不去直言,而是一味吹捧歌颂,逢迎上意,这便是欺瞒之罪。” 一瞬间,除了秦素、张海石和李非烟还安坐不动,其余人黑压压跪了一地。也包括司徒玄略和陆雁冰。 李玄都看了众人一眼,又恢复了先前的语气,慢慢说道:“我说了,今日不是议正事,也不是兴师问罪,何必如此?还是起来。” 众人愣了一会儿,慢慢起身,坐回自己的座位,不过还是有些惊疑不定。 李玄都又道:“不过说到闭明塞聪,我也有几句话要说。李元婴今日不在,便不说他了。姑丈,司徒兄。” 李道师和司徒玄略立刻又从椅上起身:“在。” 李玄都道:“先说姑丈吧,你身为天魁堂的堂主,有护卫宗主之责,就像一道护城河,可这道护城河挡得了刀枪剑戟,也挡得了自己人。多少人想要见老宗主一面,都是被你们挡了回去,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去吃闭门羹了。” 李道师低下头去:“属下知错。” 李玄都又将目光转向了司徒玄略:“司徒兄,你是天机堂的堂主,内外情事,大小消息,都要经过你手,换而言之,老宗主能听到什么消息,也是取决于你。” 司徒玄略立刻说道:“属下有罪。” 李玄都淡然道:“论罪谈不上,皆因‘误顺’二字,世人都说冰雁是墙头草,你又好到哪里去呢?” 陆雁冰脸皮厚,只当没有听到。 司徒玄略低下头去,没有反驳。 加上未到的李元婴,李玄都这一竿子将过去的上三堂堂主全部打倒,无人敢于反驳半句。 司徒秋水也低着头,只觉得这位四叔好大的气派威风,当年的三叔可没有这般气势,能一人压得这么多堂主岛主抬不起头来,三叔更不敢对两位上三堂的堂主如此不客气。老宗主在位时也不过如此。她逐渐有些明白父亲的那番话了。 李玄都缓和了语气:“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与诸君共勉。 ” 众人纷纷恭敬道:“谨遵宗主教诲。” 第一百一十一章 故地重游 这场短会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便散会了。各大堂岛主堂主神情各异地离开正堂,有人忧心仲仲,有人忐忑不安,有人失魂落魄,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暗藏喜意,在天魁堂弟子的注视下,先后走出八景别院。 任谁都能看出新宗主对于过去几位老人的不满,那么变天几乎是必然。 不过还有几件事让他们想不明白,按照道理来说,过去得罪宗主最深的是李道师,可宗主只是一语带过,并未有深究的意思,反倒是过去一直不曾招惹宗主的司徒玄略被宗主大加申斥,甚至被斥之为“墙头芦苇”,难道宗主不再顾念大先生的情面了吗?就算宗主不顾念大先生的情面,二先生总得顾念大先生的情谊,可二先生也不开口说话,总不能二先生也自身难保。 有些消息灵通之人已经猜出几分端倪,司徒秋水素来被两位副宗主喜爱,这不是什么秘密,先前等候新宗主的时候,司徒秋水更是站在了最前面,位置与陆雁冰相差不多,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再加上散会之后,司徒秋水又被夫人单独留下,那么宗主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他要提拔新人,可新人要上来,老人就得下去,所以司徒玄略只能给女儿让路了。倒不是说司徒玄略现在就要隐退,而是要打压司徒玄略的威望,不让司徒家过于势大。 对此,司徒玄略未必会十分赞成,可事到临头也不会反对就是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肥水不流外人田,清微宗又一向有招赘的传统,女儿同样能继承家业,这也是司徒玄略没有任何反驳的原因。 那几句看似颇为严厉的斥责,双方其实早就心有灵犀。甚至包括李道师也是如此,他十分明白李玄都的为人,旧情总在仇怨之上,李玄都对待陆雁冰就是如此,那么看在李非烟的面子上,他同样会放自己一马,除非李非烟亲自开口要求李玄都严惩自己。可自己那个结发之妻有个优点,好恶都在脸上,不会做落井下石的小人。 此时正堂中只剩下李玄都、李非烟、秦素、张海石、陆雁冰、司徒秋水几人,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司徒秋水站在秦素身旁,微微低头。她本不是个害羞腼腆之人,可在众多长辈面前,却是有些拘谨,竟然难得地露出几分腼腆来。 秦素不是清微宗之人,所以李玄都训斥众堂主、岛主的时候,她不发一言,就如泥塑木偶一般。现在不再是清微宗的公事,秦素便活泼起来。 此时秦素坐着,司徒秋水站着,秦素拉着司徒秋水的一只手,说起她上次来齐州时的事情。这些事情,有些是李玄都等人已经知道的,有些是不知道的。 司徒秋水在听这位四婶说话的同时,也在小心留意那位四叔的神情,此时的四叔没了方才的气势,变得十分随和,大多数时候都在安静地听,偶尔会打趣几句。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加上李非烟和陆雁冰,此时已经是四个女人,虽说除了陆雁冰之外,其他三人都不是能言善言之人,但也变得热闹许多。 张海石更多是沉默,不过并非那种给人压力的沉默如山,而是脸上的表情变得和缓,就像个普通老人。 李玄都又问过了祭田的事情,陆雁冰一一都回答了,田面和田底两份地契都已经交付,银钱也悉数付清,没有拖欠任何人情账,也不曾仗势欺人,都是原本紧挨着李家祭田的良田,可以被祭田连成一片。 接下来,李玄都要让人准备一场简单家宴,用过饭后才让司徒秋水离去。张海石、李非烟、陆雁冰也没有久留,各自离去。 说起来陆雁冰还是司徒秋水的上司,张海石先前有意敲打陆雁冰,也是怕自己这个五师妹生出事端。 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之后,两人便在八景别院中游荡起来。 李玄都还小的时候,李道虚就已经搬到了八景别院,只是那时候的李道虚还不像后来那般厌世倦怠,更不曾不见外客,故而李玄都小时候也曾住在八景别院。 李玄都第一次带秦素来八景别院的时候,就曾去过他的住处,不过那时候与现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那时候的李玄都刚刚触怒了李道虚,等待他的是三十六位堂主合议论罪,正是前途未卜的时候,不论李玄都是如何想的,都有些听天由命的意思。如今的李玄都已经成为清微宗和八景别院的新任主人,大有衣锦还乡的意思,心态更为闲适平和,与过去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李玄都和秦素的关系也大有不同,上次来的时候,两人只能算是普通朋友,至多就是有些流言蜚语。可如今两人已经正式定亲,相携走过了许多路,经历了许多风雨,成亲也就是一步之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素也算是此地的女主人。 除了院子之外,共是四间房,分别是居室、静室、客厅和书房,最早时候的八景别院中有众多仆役,负责做饭、清扫之事。后来李道虚厌世之心渐重,封锁大部分院落,只剩下真境精舍,所有的仆役自然都被赶了出去,就只剩下李道虚一人。 不过这就像人生的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最终还是要回归本来,自从李玄都接任宗主的消息传来,八景别院又有了许多烟火气,许多仆役进入此地,负责整个别院的运转。 两人来到李玄都当年的居室,还是老样子,只有一张床榻、一张圆桌和两个绣墩,不过上次来的时候满是灰尘,如今却是焕然一新,显然已经认真打扫过。李玄都用手在桌面上轻轻抚过,整个居室温暖如春,竟是烧起了地龙,就连桌椅也没有丝毫凉意可言,就好似还有人在此居住,只是刚刚离开不久。 李玄都和秦素此时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多有感慨。一座八景别院的变化,就能看出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什么叫趋红踩黑,什么叫捧高踩低,这就是了。 两人从居室出来,沿着一条雨檐长廊来到书房。 书房也还是老样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紫檀靠山条案,案上置有常用来供放刀剑的架子,不过却是一根青翠玉箫横放其上。 秦素还记得这把玉箫,上前拿起玉箫,入手微沉,不是一支玉箫该有的分量,然后握住一端,轻轻一拔,玉箫两分,露出一抹雪亮寒光,竟是一把短剑。 秦素想了想,把这把玉箫收入自己袖中,笑道:“上次我送你‘青玉鸳鸯’,你的笛子就归我了。” 经秦素这么一说,李玄都这才想起身上还有一件乐器,是从韩邀月身上得来的,本是韩无垢的遗物,名为“青玉鸳鸯”,据说本是一对,一笛一萧,玉箫是被韩无垢赠给了韩邀月的生父张静沉,只剩下玉笛。 只是李玄都不精通音律,却是把“青玉鸳鸯”忘到了脑后,一直将其搁置在“十八楼”中。 于是李玄都取出“青玉鸳鸯”,放回架上,玩笑道:“不过是左手换右手,你高兴就好。” 秦素又来到书案旁边。 书案上倒是没有太多出奇之处,无非是笔、墨、纸、砚,再加上笔洗、笔架、镇纸等物,书案后的书架上摆放着许多厚薄不一的书本,尽是清微宗的各种功法,还附带了有李道虚的注释,意义十分不俗。 李玄都叹息道:“可惜你我的境界修为太高,尤其是我,过早跻身长生境界,天人感应,天道规矩,除非老天开恩,多半是与子嗣后代无缘了,否则把这里留给儿女居住,倒是不错。” 秦素双颊晕红,没有答话。 “难道我说的不是实情吗?”李玄都笑道,“如果我早些遇到你,比如说我在及冠那年遇到你,你应该是十九岁,我们拜堂成亲,退出江湖,找个青山秀水的世外桃源隐居,从此不问外事,专生孩子。” 秦素时听他说得一本正经,脸上晕红,心下欢喜,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却是大为害羞,啐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李玄都笑道:“做了夫妻,难道不生孩子?” 秦素嗔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搭理你了。” 李玄都知道她面皮薄,也怕她真恼了,便转开了话题道:“说不得我也要像师父那把领养一个孩子。” 秦素叹了口气,却也无法。 天意如此,既然得长生不死,就不需再有血脉传承。纵观古今各种长生之人,除了秦清等几人是在年轻时早早有了子女,其余人皆是膝下无子无女。 其实不仅人如此,妖也是如此,如陆吾神等神兽,血气体魄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却没有子嗣,试想如果陆吾神也能繁衍族群,那天地之间又该是何等景象?这也是天地所不容的缘故。 至于龙族,倒是特殊,它们也类似于人族,都是由弱到强,而非出生就强横,从螭、虬到应龙要数千年之久,所以龙族也是诸多神兽中繁衍最多的一族。可就算如此,也不能与人族相比。 总而言之,越是强大,越是稀少,越是弱小,越是众多。比人更弱小的蝼蚁,随便一窝就数以千计,数量比人更多。 第一百一十二章 信中遗言 自从老妻亡故之后,李道虚就搬到了蓬莱岛的八景别院之中,一年之中,最少也有八个月的时间把自己关在别院中名为真境精舍的丹房之中,闭关玄修。 过去十几年中,能够进入真境精舍之人,屈指可数,所以在清微宗内部,也将能否进入真境精舍视为是否成为了清微宗中的实权人物。 真境精舍外的院子空空荡荡,没有仆役,没有婢女,没有护卫,李玄都和秦素穿廊过堂行于其中,最终来到一座殿前。 此时大殿的殿门紧闭,殿门上方悬着一块牌匾,上书:“真境精舍”四字。 道门典籍有言,三清祖师中的上清灵宝天尊的道场名为“仙域真境”,“真境”二字便是取自此处。外面的“八景别院”是司徒玄策所写,这四个字却是李道虚亲笔所书。 李玄都亲自开门,两扇门一点声响都没有被慢慢移开。 此处大殿设计不同寻常,极为狭长,入得殿门之后,是一条挽着重重纱幔的长长通道,通道尽头又是两扇殿门,在那两扇殿门后面才是真正的精舍。 此处殿门正上方挂着一方牌匾,上面写着四个篆体大字:“法莫如显”。此匾与殿外匾额上的“真境精舍”四个大字如出一辙,也是李道虚的手笔。 在通道两侧每隔两丈就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空,炉内有青色火焰熊熊燃烧,使得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紫色烟雾,让此地变得烟雾袅袅,好似仙境。 李玄都和秦素行走其中,脚步无声,虽然李道虚已经不在此地,但秦素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呼吸。 李玄都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块“法莫如显”的牌匾,轻声问道:“素素,你知道老爷子在此地悬挂这幅中堂的用意所在吗?” 秦素本就聪明,又熟读各种经典,自然难不住她,回答道:“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这句话出自法家经典,意思是‘法’ 是为达到某种目标而订立的规矩,应明文公布;‘术’则是御下的技巧,应当潜藏胸中,择机使用,不轻易示人。老爷子的安排就很巧妙,因为法莫如显,所以老爷子把这句话的前四个字高悬中堂,明示他人,术不欲见,所以老爷子把后四个字隐藏起来,并不明文写出。” 李玄都点头道:“你说的很对,老爷子的未尽之言正是后四个字‘术不欲见’,法家认为高明的君王必须善于‘操术以御下’,因为‘君臣之利异’,君王和臣子的利益是不同的。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无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富贵;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党用私。在这种利益冲突中,如果不懂得‘操术’,就极可能导致‘臣下轻君而重于宠人’,那换而言之,手段不到位,部下结党营私、形成各种派系的机会就大了。这句话用于道门、清微宗、客栈,都是十分适用的。” 秦素默然。 秦素收回视线,带着秦素走进精舍,进门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墙神坛上供奉着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师的神位,在神位之下则是一座铺有玄色蒲团坐垫的阴阳法座,法座之下是一张地衣,地衣如画,其中天昏地暗,云遮雾绕,雷电森然,其中隐隐约约有一道黯淡身影穿行其中,乃是与“天师飞仙图”并列齐名的“剑仙飞升图”。 虽然是闭关场所,但毕竟不是修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四周开有窗户,此时开了窗户,外头有风裹挟着点点残雪飘了进来。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竟是十分开阔,甚至遥遥可见海天一线。 虽然清微宗众人将八景别院重新修缮打扫了一番,但李道虚积威深重,真境精舍还是无人敢于入内,所以还是保持了李道虚离开时的样子。 李玄都环顾四周,说道:“地师曾经在笔记中点评天下各路高人,如此评价早年时的师父:‘每事过慎,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除,皆有恒度。’不得不说,地师看人还是准的。” 秦素仰头望向头顶,竟是一片人工造就的三十六天罡星图,刚好对应下方阴阳双鱼的两个点上,构思巧妙。 李玄都上前几步,发现在法座上有一封未曾拆开的信。 毫无疑问,这是李道虚亲笔所书并留给李玄都的一封信。 李玄都拿起信封,却没有急着拆信,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秦素也不说话,只是站在旁边,用目光扫过精舍内的种种。她已经见识了地师的藏书楼,现在又见识了李道虚的真境精舍,还去过大真人府的味腴书屋,至于秦清的书房,早已改成了她的闺楼,这份殊荣,可谓是天下少有了。 过了好一会儿,李玄都才动作缓慢的拆开信封,从中取出信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的姓名。一笔好工整的楷书,可见李道虚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心境十分平静,没有半点涟漪,给人的感觉就像刀笔小吏记载判决文书,又似史官铁笔著史,不存善,不存恶,没有切切推心,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感怀春秋,只有好似苍天在上的无情。 李玄都不由想起师父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李玄都的脸色略显凝重,默默看去,第一个名字便醒目地写着李太一,第二个名字是司徒玄略,接着底下还有许多名字。 这时候,李玄都生出几分恍惚,好像师父那不露声色的身影从信笺上浮现出来,接着那个影子开口说话了,熟悉的声音又在李玄都的耳边响了起来:“清微宗风气不正,我这个宗主难辞其咎。韩公在祭文中有云:‘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我已是杖朝之年矣,虽已经证得长生,气血旺盛,身体康健,有上天入地之能,有摧山拔岳之势,不似韩公当年之齿落毛衰,但厌世之心一日重似一日,志气日益微,常常神游天外十数日,沉溺其中,却不耐理会宗内俗事半分,以至于宗内上下,乱象迭出,渐有由盛而衰之势。谁之过也?我之过也。诸弟子有罪,罪在李元婴、李道师,还有一些贪婪无度、卑鄙无耻之人,有些人自作自受,当论罪惩处,有些人却是无可奈何,只能随波逐流,还望紫府能够酌情处置。” “李太一,天赋极佳,若是紫府能收服此人,当悉心培养,使其日后成为我清微宗的一把神剑,无论对内对外,都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善用之,慎用之。” “若紫府不能收服此人,则应当尽早毁去,以免酿成大患,遗祸无穷。” 李玄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拿着信笺的双手却是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显示出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李玄都接着往下看去,眼前又是恍惚,似乎看到师父李道虚的身影渐渐飘离了信笺,就像平常那样,坐在面前的法座之上,又或是在精舍之中来回踱步,那声音也就随着身影在精舍四处响着:“法莫如显,术不欲见。我执掌清微宗几十年,用人也不全在明面之上,还有一些人,为我效力做事,却在暗中,外人不得而知。此一干人等,有清微宗之人,有朝廷之人,有李家之人,也有江湖散人。有身在显位之人,有默默无闻之人,有声名显赫之人,也有声名狼藉之人,亦有其他门户之弟子,如社稷学宫、东华宗、妙真宗、正一宗、慈航宗、补天宗、神霄宗等等。” “此一干人等如清微宗之利剑。剑有双刃,伤人伤己,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故而唯有德者方可执之。我身德薄,紫府你比为师仁厚,留给你,将来对付儒门之人,或要整合道门,求天下之太平,可助你一臂之力。” 李玄都忍不住吐出一口浊气,接着向下看去。 李道虚的声音有了几分感慨:“至于你给为师的那些谏言,为师看过不止一遍,有些话浅薄了,也怪不得你,你当时的位置太低,看不全面,不能纵览全局。有些话却是切中要害,只是为师已经无心再去改变眼下困局。” “为师的六位弟子,抛开故去的司徒玄策和不成器的陆雁冰不谈。李元婴处处学为师,却处处学得不像,只学得了‘术’,却忘记了‘道’,为师因为倦怠厌世,对于宗内弟子放纵过度,他为了拉拢人心,则还要放纵,如此只会把我清微宗的基业彻底毁坏。李太一天赋绝佳,有望长生,可他心气太高,胆子过大,为人傲慢,又胸襟狭小,做一把利剑尚需谨慎得当,若是做一宗之主,必然坏事。至于张海石,性情中人,凭一己之喜好行事,不屑妥协权衡,做一个帮手尚可,却不可为人主。所以为师只好把这千钧重担交付于你,你是个坚韧不拔且矢志不移之人,为师相信你一定能匡扶为师的过失,将清微宗发扬光大。” 第一百一十三章 腊月二十八(上) 李玄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手中的薄薄一页信纸仿佛有千钧之重。他沉默了片刻,将信纸放入“十八楼”中收好。 秦素好奇问道:“信里说了什么?” 李玄都轻声道:“是老爷子的遗言,对于宗内的一些安排,主要是名单,包括老爷子希望保全之人的名单,还有老爷子留下的暗子的名单。” 秦素顺着这个话头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李元婴?” 李玄都道:“老爷子没有刻意保全他的意思,那便是按照宗规处置,不过罪不至死就是了。从始至终,李元婴都是反我李玄都而不反清微宗,当时我已经被逐出宗门,直到如今才算是重返宗门,所以李元婴反对我也谈不上什么罪过,与太后合谋则是老爷子定下的基调,他只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他的主要罪过还是在出任宗主期间结党营私、邀买人心、罔顾宗规等等,只是上有老爷子坐镇,下有二师兄监督,李元婴纵然有雄心壮志,也发挥不出多少,危害有限,以结果而论,也的确是罪不至死。” 秦素感叹道:“这就是清微宗的规矩吗?换成是我,可没有这么大度。” 李玄都话锋一转:“那也不尽然,从清微宗的角度来说,他的确罪不至死,可是从私人恩怨的角度来说,他几次谋我,险些置我于死地,我要杀他,旁人也不能说什么不是,至多是指责我不顾兄弟情谊。老爷子看得透彻,所以不劝我大度,而是让我自己酌情处置,无论是饶李元婴一命,还是杀了李元婴,都有说法,只在我的一念之间。” 秦素问道:“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杀人容易也简单,不过是手起刀落,可杀人之后就再没有反悔的余地。”李玄都缓缓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如暂且留他一命,看他日后表现如何,再做决定。” 秦素打趣道:“格局大了。” 李玄都摇头笑道:“就连上官莞等人,我都能既往不咎,更何况是我的师兄?不管怎么说,在我十二岁之前,我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不敢说自己全然无错,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秦素轻声道:“你是个念旧情的人。” 李玄都并不否认:“最近这段时间,我的心性老得厉害,也像老人那般喜欢感怀从前,变得心慈许多。每当我想要下决心杀他,脑中总是回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便也下不去手了。换成二十岁时候的我,李元婴不可能活着回到清微宗。” 对于李玄都心性变化一事,旁人感触颇深,唯独秦素感触不深,因为李玄都在秦素面前时,还是能难得流露几分年轻心性,不过秦素也多少有所察觉,不由有些忧心。毕竟如此年轻的长生之人,古往今来也是少见,谁也不知道这是过早跻身长生境的缘故,还是“长生石”的缘故, 李玄都看了眼空荡荡的法座,转开话题:“我明天就要赶回北海府李家祖宅,到时候李元婴和谷玉笙最好在场,毕竟他们都是上了族谱的,还有李太一,也要回来,我已经通知他了。” 秦素早就知道李玄都的安排,不过事到临头还是有些犹豫:“那我贸然过去会不会有些不合适?毕竟、毕竟我们还没……成亲。” “无妨。”李玄都想也没想就说道,“不仅是你,冰雁也会过去,而且这不是冰雁第一次过去,以前老爷子担任家主的时候,冰雁就时常跟着凑热闹,就当自己家一般,说起对李家祖宅,她倒是比我这个李姓之人更熟悉些,也没人出来挑理。说句不那么客气的话,如今李家以我尊,以姑姑为长,我们两人说合适,那就是合适,没人敢说三道四的。” 秦素放下心来,不再多言。 李玄都叹了口气:“走吧,我们去见见三哥三嫂。当然,用李家的排行,应该是大哥和大嫂才对。” …… 另一边,张鸾山因为一些其他事情,又耽搁了一段时间,直到腊月下旬才从返回吴州上清府的大真人府,便差人请颜飞卿到味腴书屋说话。 味腴书屋兼具书房和藏书楼的功用,占地颇大,此时张鸾山让众多弟子仆役全部退下,只剩下师兄弟两人之后,张鸾山方才说道:“帝京的事情,玄机应该知道了吧?” 颜飞卿点头道:“我已经知晓,大剑仙飞升,太后失踪,据说紫府继承了清微宗的宗主大位。” 张鸾山点头道:“正是。如今紫府身兼清微宗和太平宗两宗宗主,接下来就应是恢复太平道的道统,成为名正言顺的大贤良师。不过如此一来,紫府定下的三十六个真人席位中,仅是紫府一人就占去了大贤良师、地师、清微宗宗主、太平宗宗主四个位置,所以紫府迟早还要分权,只是不知谁能接过这些位置。” 颜飞卿道:“紫府很喜欢提携后辈,看来他应该有所打算,倒是不必我们为他担心。” 张鸾山点了点头,转而问道:“弟妹回普陀岛去了?” 颜飞卿略有些尴尬,含糊说道:“白宗主不在,她要主持宗内日常一应事务,一时半刻脱不开身。” 张鸾山却是看出了颜飞卿的尴尬,玩笑道:“再过不了多久,玄机和紫府可真就是连襟了。” 颜飞卿被张鸾山点破,只能是苦笑。以前虽然也曾提过此事,但当时并不十分当真,多少有些玩笑的意思,如今眼看着此事多半成了定局,他自是有些无所适从。而且今时不同往日,过去两人相交,虽然也涉及到宗门利害,但总体上还是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如今李玄都大势已成,牵扯更广,对于许多贪慕名利权势之人来说,与李玄都成为连襟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当年李道师不就是因为李道虚的连襟才得以在一众道字辈清微宗弟子脱颖而出?可对于更看重朋友之义的颜飞卿来说,便有些无所适从了。 张鸾山问道:“对了,你的境界恢复得如何了?” 颜飞卿道:“有劳师兄挂念,多亏了紫府传下的‘龙虎剑诀’,对于我的伤势竟有奇效,如今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想要跻身天人境界,还需要一段时日。” 张鸾山笑道:“如此就好,如今正是我们正一宗艰难的时日,还要我们兄弟几人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玄机你能早一日跻身天人境,我们便有望早一日重振正一宗,毕竟老天师在世的时候就说过,你此生是有望跻身长生境的,不像我,要靠一些旁门左道之法。” 颜飞卿惭愧道:“师兄过奖了。” 张鸾山转而说道:“紫府处理完清微宗内部的事情之后,就要举行升座大典,届时各宗都要派人前往道贺,若是以前,我们两宗势不两立,倒也不必太过在意。李明心升座时,我们便只派了一位长老,可这次是紫府升座,意义重大,不能轻慢,所以我的意思是由你这个紫府的老朋友亲自走上一趟。至于我,就不去了,刚刚在帝京城与紫府见过,想来紫府会体谅的。” 颜飞卿点头应下,问道:“那么依师兄之见,应该带什么贺礼?” 张鸾山早有考虑,说道:“除了两枚朱果之外,再把‘太上丹经’的正本带去,我们只留下副本。此法本是木勾真人之物,存放于长生宫中,后被老天师得来,存放于玄武殿中。我已经跟玄武殿那边打过招呼了,玄机直接去取就是。” 颜飞卿一怔,没想到张鸾山会有如此手笔,不过他也没有异议,点头应下:“好。” 张鸾山道:“另外,你也抽空询问下弟妹,她那边是什么想法,你们两人最好一起过去。” 颜飞卿明白张鸾山的用意,毕竟他们夫妻二人与李玄都夫妻二人的交情非同一般,这也是张鸾山不亲自前去的原因之一。如果秦素和苏云媗去了,那么秦清和白绣裳多半就不会亲自到场了。 除此之外,玄女宗这边多半是由玉清宁出面,妙真宗那边是季叔夜,还有阴阳宗的上官莞,好似一眨眼间,老辈人就凋零了大半,以李玄都为首的年轻人们纷纷上位,成了这个天下间举足轻重的人物。过去享誉盛名多年的老玄榜五人,东剑仙、南天师、中地师俱已飞升离世,只剩下五人中较为年轻的西圣君和北天刀。 谁也不曾想到,新老交替竟然是这般迅猛,这般让人猝不及防,这般出人意料。 相较于道门这边的“生机勃勃”,儒门那边却是尽显老态,放眼望去,哪个不是白发苍苍,哪个不是垂垂老矣,便是还算年轻的卢北渠等人,也要比李玄都等人年长许多。这场儒道之争,谁的后劲更足,已经是不言而喻。 不过儒门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儒门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趁着自己这辈人还未彻底老去,在儒门还有一战之力的时候进行拼死一搏,而不是等着自己这辈人死绝,儒门不战而败。 儒门这些老人,都多少经历了心学圣人的时代,算是心学圣人留给儒门的精华,着实不容小觑。 想到此处,颜飞卿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第一百一十四章 腊月二十八(下) 也许是谷玉笙的劝告起了作用,李元婴这次没有再去正面顶撞李玄都,面对李玄都时,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一言不发。 因为李元婴曾用“无影剑”险些将李玄都置于死地的缘故,秦素一直都对李元婴有不小的成见,此时见李元婴如此,心中难免不屑。在她看来,李元婴不想受辱,又没有一死了之的勇气,想要忍辱负重,又不甘向李玄都低头,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不过秦素并未表现出来。反倒是谷玉笙就很识时务,已经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对于李玄都和秦素甚是恭敬。 李玄都与他们夫妻二人说了腊月二十九返回李家之事,李元婴不说话,谷玉笙便替他应承下来。 李玄都没有久留,离开李元婴的住处,带着秦素就在瀛洲岛上随意走动。 不知不觉间,两人便来到了当年李玄都隐居的地方。 不同于忘剑峰上的茅屋梨树,这个隐居之地便很有些烟火气,砖石垒砌的房屋,篱笆围成的栅栏,周围还有几亩麦田和菜地。 当年李玄都跌境失势,便是在这里种田读书,不得不说这几年的经历极大改变了李玄都的许多观念,所以这里对于李玄都来说,也是意义不凡。 秦素早就听说这个地方,既然到了,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李玄都便带着秦素去了自己的小院,虽然自从天宝六年李玄都前往徽州怀南府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但这里也如同八景别院一般,被人仔细打扫过,故而不显丝毫颓败,甚至屋后的小菜圃中还种了许多冬白菜,在一片荒芜中平添了几分绿意,可见是花了不少心思。 什么叫揣摩上意?所谓“会来事”,这就是了。 李玄都带着秦素来到自己的书房,里面的摆设十分简单,除了一桌一椅之外,就是占据了三面墙壁的书架了,秦素兴致勃勃地来到书架前,目光一一扫过。 黄梨木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虽没有什么罕见珍本,但是内容极为广博,以儒家经典为主,以道家、法家、墨家的经典为辅,再有就是各种史书,以正史为主,夹杂着一些颇有名气的野史笔记之流。 这间书房与八景别院中的那间书房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这里没有一本书是与练气修炼有关,都是些阐述各家思想的典籍,显然当年李玄都在此读书的时候,不是为了修补境界,也不是为了养浩然之气,而是为了想明白一件事,他到底要做什么,又该怎么做。 这样的书房,放眼整个清微宗并不是独一份,李道虚也有一座类似的书房,不过除了师徒两人之外,在没有第三座了。 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李玄都读了四年书,学问没有长进多少,让他去科举考试,多半连秀才也考不上,可让他的性情发生了极大的转变。说起来,李元婴最应该感谢这座书房,若无这四年经历,他绝对没法活着返回清微宗。不过话说回来,若无这四年的经历,李玄都能否有今日成就也是难说。 秦素看着密密麻麻的书签,有些震撼。 李玄都看着这些书,倒是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感怀神色,只是有点不易察觉的不自在,好似一个独居之人,自己平常怎样都无所谓,可突然来了客人,关键还来不及收拾,让客人把自己的小窝看了个通透,那就有些尴尬了。 此时秦素就是那个客人,倒不是说秦素是外人,而是夫妻之间,有时候也应互相留出一些空间。不过这次是李玄都带着秦素过来的,总不能把秦素赶出去。 秦素指了指书架上的书,问道:“我能看看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可以。” 秦素从书架的格子上搬下一匣书,这种书匣并非上、下、左、右、前、后六面封闭,而是只有上、下、左、右四面封闭,前后却是没有任何隔挡,可以看到里面的书籍,一般来说,一匣书就是刚好一套,而秦素搬下来的这套正是《左传》。 秦素打开书匣,取出一本,随意翻看一二,发现其中随处可见李玄都的笔记。当然,以李玄都的水平,还不足以像大儒那般批注什么,更多是李玄都勾画出部分他认为有用或者有意思的内容,并分别注释了甲、乙、丙、丁,以及子丑寅卯等等。 秦素好奇问道:“这个十天干和十二地支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解释道:“是我自己为了方便阅读记忆的一些记号,十二地支代表了类别,比如‘子’便对应政事,‘丑’对应兵事,‘寅’对应农事,‘卯’对应商事,以此类推。而十天干对应的是程度不同,‘甲’是第一等,指的是让我大受裨益或者大有启发的内容,需要立刻牢记,然后领会其中含义;‘乙’是第二等,有所裨益或者有所启发,不必立刻记忆,可以暂缓一二。其后还有不求甚解、略微涉猎、看过就算等等,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秦素有大开眼界之感,感叹道:“没想到你读书这么细,我就不行了,一般就是不求甚解和看过就算。” 李玄都道:“你是有得选,我是没得选,那时候的我,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呢?就算要恢复境界,也要先沉寂一段时间,让别人放下心来,否则也太刺别人的眼了。” 秦素闻言沉默了片刻,没有如妻子一般闻言安慰,而是如朋友一般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好似是在说,真是苦了你。 李玄都没想到秦素还有这样一面,一时间竟是没有回过神来。 秦素把书放回书匣,又把书匣送回了原位,继续打量。她发现这些书架其实也作了分类,儒家的放在一处,道家的放在一处,法家、墨家等放在一处,而且每一层都按照经史子集做了分类,可见当年李玄都当年没少用心思,仅仅是整理了这些书,就是个浩大工程。 李玄都轻声道:“这些书都是二师兄给我买的,那几年,二师兄将齐州几家书坊刻印的数差不多买了个遍,书不便宜,尤其是这种套书,就算不是孤本珍本,价格也是不菲。寻常秀才举人,多是要借了旁人的书后自己抄录而成。我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了这么多书,可见我哪怕失势,也还是比绝大多数人更为幸运的。” 秦素点点头,忽然问道:“我们明天才去北海府,今晚就在这里过夜,怎么样?” 李玄都自无不可,不过还是提醒道:“这里只有一张床,我当初可没想过在这里成家立业。” 秦素脸色微红,白了他一眼,留下一句“你在书房睡好了”的话语之后,径自往卧房去了。 李玄都站在原地,环顾满屋藏书,不由摸了摸下巴。 **添香夜读书倒也不错。 至于那夫妻之事,且不说秦素害羞腼腆的性子,就是规矩礼法,也不容许他做出婚前苟合的事情来,既不好听,也没那个必要。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两人都没有吃饭的心思,不过李玄都还是去后面的菜圃拔了一棵大白菜,伙房里柴油酱醋一应俱全,他亲自下厨做了道醋溜白菜,与当初在太平宗吃的“清水白菜”自然是天差地别,不过这却是李玄都身上所剩不多的烟火气。 现在的李玄都,没有烟火气,当然也没有什么仙气,更多时候是暮气,偶尔有杀气,所以秦素还是很领情的,搬出一张桌子,两人就在院子里相对而坐,全然不顾寒冬腊月的天气,倒像是夏日时节,分食了这盘白菜。 秦素看着安静不语的李玄都,说道:“自从认识你之后,我多年的辟谷功夫算是毁了个干净。” 李玄都笑道:“到了天人境之后,辟谷与否已经影响不大了,就算吃点东西,也是消化个干净,又何必在意?” 秦素不讲道理道:“那也不行,反正是毁了,你得赔我。” “好吧。”李玄都点点头,“我可以帮你,把刚才吃的全都吐出来。” 秦素好气又好笑,李玄都总是这般不按套路出牌,要是因此以为李玄都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那可是大错特错了,这家伙就是故意这么说,趁机“调戏”自己。 秦素玩笑道:“怎么,你还要给我一拳?那我可要喊了,清平先生打、打……” 秦素忽然意识到不对,最后几个字却是说不出来了。 李玄都替她说道:“打什么?打老婆吗?” 大晋年间有诗云:“老婆心急频相劝,令严只得三日限。我耳已聪君不割,且喜两家皆平善”,诗中的“老婆”二字便是指代自己的妻子,一直沿用至今。 秦素脸色通红,索性不搭理李玄都了,直接起身往卧房走去,然后把门牢牢闭上,哪怕两人都知道这木门什么也挡不住。 李玄都没有去书房,独坐片刻之后,起身离开小院。 一夜的时间,应该足够他去一趟龙宫洞天。 他仍旧记得师父脱胎换骨时的病症便是因为进入龙宫洞天而落下的,所以便不带秦素一起前去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龙宫洞天 当年李道虚潜入东海深处,寻觅隐藏于海底深处的龙宫洞天,每下潜一分,海水带来的压力就大上一分,待到极深处,寻常人会直接死于海水的万钧重力之下,其中蕴含力道之大更甚深海千丈,据说海下三千丈的海水足有两千斤之重,而且不是一掌之力的两千斤,而是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要承受两千斤之力的压迫,好比是几十个天人境大宗师向全身上下各处出掌不停,其中厉害可想而知。当时李道虚未曾跻身长生境,承受的压力极大,也算是险象环生,甚至留有遗患。 不过对于已经跻身长生境的李玄都而言,便算不得什么了。 至于龙宫洞天的位置所在,倒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张海石和李非烟都知道其所在,不过两人不是从“瑾”字辈老人口中得知,也不是从宗内典籍上得知,而是从李道虚那里得知此事,这也是李道虚在帝京城中没有向李玄都提及龙宫洞天具体位置的缘故。 蓬莱岛、瀛洲岛、方丈岛并称为三仙岛,三岛被其余众多岛屿环绕,而三者又呈鼎足之势,也就是一个不甚规则的三角形状,龙宫洞天就位于这个三角的正中位置。 关键在于龙宫洞天位于海底深处,少有人能够承受着海水的万钧重压靠近龙宫洞天,更遑论是进入其中了。 李玄都独自一人离开瀛洲岛后,飞掠至对应龙宫洞天的大概位置,然后运转“极天烟罗”,在自己身周生出护体气机,然后一头扎入海水之中。 冬天的海水冰寒刺骨,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却算不得什么,李玄都催运气机,径直向下方潜去。 此时本就是黑夜,越往海底深处潜去,越是黑暗,及至后来,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好在李玄都有夜视之能,兼有神念发散之妙,倒也难不住他。 如此下潜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李玄都发现周围的鱼类已经变得十分诡异奇怪,甚至有些渗人,好似魔物邪物,而且因为终年天光不至的缘故,海水更是冰冷无比。不过这些都不是阻挡天人境大宗师的关键原因,随着下潜深度的不断增加,海水的压力越来越大,换成寻常人在此,只怕已经挤压成肉泥,没有半分幸理。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面对如此压力,也要倍感吃力。 再有就是,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龙宫洞天的存在,大多数人到了此处也该打道回府了,毕竟在浩瀚**中漫无目的地寻找一座门户隐蔽的洞天,无异于海底捞针。 不过李玄都并未遇到的海怪之流,李玄都记得宗中典籍曾经记载过一起海怪伤人之事,那海怪体型极为庞大,生有无数触手,每根触手都有百余尺之长,如同巨大蟒蛇,其上密布可怖的吸盘,若是被其吸到,很难逃脱。曾有船只不慎被这海怪盯上,海怪伸出众多触手将船身死死缠绕,只是稍稍用力,便将一艘商船从中折成两段,待到其他船只想要攻击它的时候,海怪又沉入海水之中,掀起好大的波浪。 不过清微宗的辖境内没有海怪也在情理之中,就连兴风作浪的蛟龙都要被清微宗诛杀,真有海怪,也活不到今日,更不用说此地还是清微宗核心三仙岛所在,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如此又是大半个时辰之后,李玄都终于到了此处海底,他双目所及,全部可见,只有漆黑一片,就连那些稀奇古怪的鱼类也不见多少,甚是荒芜。 李玄都将神念发散开来,寻找传说中的龙宫洞天。在各种传说之中,龙宫又被称作水晶宫,富丽堂皇,是龙王居住之地,由水晶修建而成,故名。 《太上洞渊神咒经》中有“龙王品”一说,列有以方位为区分的“五帝龙王”,以海洋为区分的“四海龙王”,以天地万物为区分的五十四名龙王名字和六十二名神龙王名字。不过在李玄都看来,所谓“五帝龙王”和“四海龙王”应是真龙之属,而其余的五十四名龙王名字和六十二名神龙王应该只是蛟龙之属。这些龙王们也并非是同一年代的蛟龙,其中可能相差了上千年之久,而且如今大多都已经不在人世,或是已经死于非命,或是飞升离世。 至于清微宗的这座龙宫洞天,很有可能是某位龙王的遗留所在。 不过现在看来,此处却是没有什么水晶宫的痕迹。 李玄都只能继续发散神念,意图寻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只可惜这次仍旧是一无所获,佩带的“叩天门”也并未生出感应,寂然无声。 在此等情况之下,李玄都不得不陷入沉思之中,双脚触及地面,站在海底之中。 忽然之间,李玄都心头一片明悟,他知道龙宫洞天位于何处了,他抬起脚狠狠一跺,以落足处为中心,一圈涟漪凶向四周扩散开来,显露出此地的真面目。 竟然是一面平铺在地面上的龙壁,共有九龙,正在争夺一颗珠子,而李玄都便刚好站在一龙的眼睛位置。 此时那颗被九龙争夺的珠子位置,却是空着,李玄都福至心灵,将手中龙珠放入其中,虽然这颗龙珠稍小几分,但仍旧生出奇异变化。 一瞬间,龙壁开启,原本纠缠一处的九龙四散分开,其后又是另外一重天地。 李玄都立时明白,龙珠才是开启龙宫洞天的关键所在,难怪那日在帝京城中,老爷子特意嘱咐自己要带着龙珠前往龙宫洞天,表面意思是让自己把龙珠置于龙宫洞天之中,使其自行汲取水气,慢慢恢复,真正暗藏之意却在于此。 至于当年李道虚如何进入龙宫洞天,想来是暂且用了白龙楼船中的龙珠。 李玄都进入龙宫洞天。 洞天与现世不同,现世之中,那面龙壁分明是平铺在地面之上,可李玄都进入洞天之后,却变成了一道竖立着的门户,其中有一道冰蓝色光幕,阻隔了外面的万顷碧波。 至于洞天内部,自成一方小天地,也分天地清浊,也有日月星城。只是以大小而论,远不如昆仑洞天和五行洞天,甚至还要稍逊于青丘山洞天。 此时李玄都正站在一方沙滩之上,在他身后除了那道通往外界的门户,是一片碧海蓝天。不同于现世的寒冬腊月,洞天之中好像是盛夏时分,空中万里无云,骄阳似是要将李玄都脚下的白色细沙烤得生出烟来,沙滩外的海面不起波澜,如镜一般,映出岛屿的倒影,海水颜色蔚蓝,将岛屿围绕一周,岛上草木丰茂,郁郁葱笼。乍一看去,就好似一块蓝绿相间的水晶宝石。 李玄都迈步上前,刚走没有几步,便见沙滩的白沙中半埋着一具骷髅,想来这具骷髅本是死在沙滩之上,只是随着时间变化,渐渐被埋到了沙中。 李玄都俯身查看,却见那骷髅身上的衣着也已腐朽成为尘土,只剩下一件须弥宝物,不过也被外力击碎,无法使用了。 骷髅是趴在沙滩之上,面朝大海,由此可以推断,此人临死前应该是正向洞天门户逃去,想要逃离龙宫洞天,结果被人从背后一击致命。可以说是功亏一篑,距离能够离开龙宫洞天的门户只剩下不到十几丈的距离,却没能逃出生天。 李玄都心中暗忖:“看来这龙宫洞天之中曾经发生过一场厮杀大变,不过从此人衣着已经化作尘埃的程度来看,应该已经距今数百年乃至于上千年,不可能与师父有什么关系。” 李玄都继续迈步向前,离开沙滩,进入丛林,又见几具骷髅,却是被吊在树上,悠悠荡荡。 这一幕更是证实李玄都先前的猜测。 李玄都自语道:“按照宗内的说法,‘叩天门’乃是本宗的开宗祖师所留,在某位祖师手中遗失之后,一直藏于东海深处的某处秘境洞府之中,其后的历代清微宗宗主只知道此剑存在,却不知到底藏于何处,更不知如何取出,直到老爷子继任清微宗的宗主大位之后,经过近十年的苦心寻找,从宗内典籍中寻到了蛛丝马迹,继而抽丝剥茧,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洞府所在,取出‘叩天门’。” 这个说法中却是有自相矛盾之处,什么叫“在某位祖师手中遗失之后,一直藏于东海深处的某处秘境洞府之中”?似乎历代清微宗之人早就知道“叩天门”在龙宫洞天之中,只是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取出。直到李道虚成为宗主之后,才冒险将“叩天门”从龙宫洞天中取出,不过也因此落下了病根。 这就有意思了,到底是哪位祖师将“叩天门”遗落在了此地?没有详说。想要开启龙宫洞天,需要使用龙珠,否则龙宫洞天便长年封闭,可以说“叩天门”不会是因为机缘巧合流落到了龙宫洞天之中,而是被人带到了龙宫洞天。如此一来,那个那自相矛盾的说法便解释得通了。 李玄都不由得生出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想,其实不是那位祖师将“叩天门”遗失在了龙宫洞天,而是龙宫洞天成了那位祖师的葬身之所,“叩天门”作为那位祖师的佩剑,自然也被留在了此地。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清微宗密辛 李玄都继续往龙宫洞天的深处行去,一路上随处可见白骨骷髅,这些骷髅大多残缺不全,身旁还散落了许多兵刃,大多是长剑,也有短剑、巨剑,乃至于飞剑,不过这些剑器也未能幸免,如同它们的主人一样,断裂破碎,灵性全无。 李玄都随手捡起几把还算完好的飞剑仔细观摩,却是清微宗的手笔无疑了,虽说清微宗在千百年来,铸剑的工艺一直都在发展,但万变不离其宗,许多细节不会改变,能够一眼看出其来历。 如此说来,这些骷髅大多都是清微宗弟子了。 这就与李玄都先前的猜测对上号了,这里发生过一场大战,甚至就连清微宗的宗主也牵扯进来,最终那代祖师战死于龙宫洞天之中,其佩剑“叩天门”也随之遗落在此地。 不过这又生出一个疑问,无论什么时候的清微宗,都没有如此多的天人境大宗师,而且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也未必就能安然无恙地进入龙宫洞天,那么这些弟子是怎么进入到海底深处的“龙宫洞天”的? 李玄都略微一想,立时明白了,那就是白龙楼船。 白龙楼船可以上天入海,自然可以载着这些清微宗弟子来到位于海底深处的龙宫洞天,至于当年李道虚为何不乘坐白龙楼船潜入海底,是因为李道虚要拆下白龙楼船上的龙珠作为开启龙宫洞天的钥匙。如果没了龙珠,白龙楼船便不能潜入海底。 想来“叩天门”还未遗失时的清微宗应该底蕴颇深,除了白龙楼船之外,还有一颗龙珠,所以才能用白龙楼船载着众多弟子来到龙宫洞天之中,甚至建造清微宗祖师建造白龙楼船的本意就是往返于三仙岛和龙宫洞天。 可以想象,那时候的龙宫洞天并非常年封闭,而是如皂阁宗的鬼国洞天、补天宗的万淼洞天一般常年开启,清微宗弟子可以通过白龙楼船正常出入其中,此处洞天也成为清微宗的核心所在。直到有一日,洞天之中生出大变,清微宗的宗主连同大批清微宗弟子死于洞天之中,就连代代相传的仙剑都遗失在洞天之中。清微宗因此元气大伤,甚至功法传承都受到了影响,从此一蹶不振,成为二流宗门,靠着铸剑技艺在江湖中立足。 待到李道虚执掌清微宗的时候,清微宗已经十分衰弱,因为那次大变,宗内传承产生断代,不仅功法遗失,许多记载也残缺不全,龙宫洞天变成了传说中的海底洞府,“叩天门”为何遗落其中,也语焉不详,甚至就连那位宗主也变成了某位祖师。似乎在那场大变之后的清微宗弟子对于此事很是忌讳,不愿付诸于口,有意遮掩。 这就对上了“李道虚经过近十年的苦心寻找,从宗内典籍中寻到了蛛丝马迹,继而抽丝剥茧,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洞府所在”的说法。 因为不管怎么遮掩,总会留下些许疏漏的地方。古时有一帝王因为某种原因更改年号,那个年号只存在了一年,随即便被帝王抹去,各种史书中都不见记载,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可恰好有人在这一年死去,墓碑上便留下了这一年的年号,多年之后有人见到墓碑,方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年号。 清微宗也是同理,虽然清微宗的后人不知何种缘故,有意遮掩这场龙宫洞天发生的巨大变故,但难免留下各种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方,而且除了清微宗之外,长盛不衰的正一宗和儒门之中也会有相应记载,毕竟清微宗的突然衰弱,正一宗和儒门都不会视而不见。由此,李道虚综合各方面的记载,拨开那些迷雾,还原真相,便在情理之中。 那么接下来就更是顺理成章,李道虚得知了龙宫洞天的真相之后,冒险深入洞天,取出“叩天门”,又改进了“北斗三十六剑诀”,这才重新振兴了清微宗。待到李玄都接手清微宗,清微宗已然是天下间最为势大的几座宗门之一。 李玄都心中有了大概猜测,愈发好奇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继续前行,往岛内深处行去。 越往深处行去,地势渐高,走不多时,却见一道石壁,石壁旁边有石阶攀援而上。在石壁上则刻着各种剑痕,纵横交错,自李道虚之后,李玄都就是当世第一剑道大家,立刻看出,这些剑痕其实蕴含神意,看似杂乱无章,实是精妙剑招。 而且这面石壁乃是一整块“星陨天青石”,此种石头与普通天青石的外表相似,不过却是天外流星坠落在人间的遗留之物,内在与天青石大不相同,故名星陨天青石。得到星陨天青石之后,将其研磨成粉,这种粉末又名“星尘”,按照一定比例掺杂入其他材料之中,再辅以各种符箓,便可制成须弥宝物。按照加入“星尘”的多寡,也决定了须弥宝物容纳的上限大小。只是星陨天青石极为坚固,想要研磨成粉,非要花费许多精力时间不可,一件普通须弥宝物所需要的星尘要数年时间才能研磨而成,所以须弥宝物的产量极为有限。 想要在幸运天青石留下痕迹,纵然手中持有利器,也很难做到。 至于这些剑招,却是清微宗的绝学“北斗三十六剑诀”,不过与李玄都所学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又有些许不同,少了许多凌厉杀招,反而更为近似于李玄都融合了清微宗和太平宗两家之长而创出的“南斗二十八剑诀”,更注重于各种变化。 想来这正是未曾经过断代也没有经过李道虚改良的原版“北斗三十六剑诀”。 李玄都再仔细看去,发现石壁上的剑痕并非一人所在,而是先后三人。先有两人斗剑,留下剑痕无数,多年之后又有一人来此,再留下新的剑痕。至于最后一人,倒不难猜,应该是李道虚,只是先前留下剑痕的两人,却是不好猜了,不过应该有那位葬身于此的清微宗宗主。 想到李玄都走近石壁,发现了其下方有两行小字,皆是用剑气写就,每一个笔画都清晰明了,可见写字之人对于剑气的运用之精妙。 第一行小字写的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徒有虚名,不过如此。” 李玄都再去看前两人留下的剑痕,的确有一道剑痕胜出一筹。如果李玄都的猜测是真,这两人中有一人是清微宗的宗主,那么清微宗的宗主肯定不会出言侮辱自家绝学,由此推断,留下这行小字之人应是那道胜出剑痕的主人了,可能龙宫洞天的大变也与他有着极大关系。只是有一点让人想不明白,明明他用的也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又为何要出言辱及“北斗三十六剑诀”?难道此人也有化用万法的手段,以清微宗之道还施清微宗之身? 第二行小字确实李道虚的笔迹:“尽破前人剑招于此。” 李玄都再去看李道虚留下的剑痕,用的正是他自己改良过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更为杀伐凌厉,将前两人留下的剑痕从另一种角度破去。虽然此时的李道虚还未跻身长生境,却也是天人造化境中的佼佼者,而且此时的李道虚还不似日后那般厌世淡泊,正是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所以这一行字也是锋芒毕露,大有小觑一干古人的气派,与留给李玄都的书信又是截然不同。 李玄都从石壁上收回视线,沿着石壁旁边的石径继续前行,这条小径蜿蜒前行,周围杂草丛生,有些地方甚至难辨人造痕迹。而且小径上也到处都是断肢残骸,以及各种激斗留下的痕迹。 李玄都随着小径前行,只觉得一股无形压迫之力朝自己用来,只是如今他是何等境界修为,这些无形之力刚刚到他身前尺许,便被他的“极天烟罗”弹开,伤不得分毫。 如今李玄都越来越好奇师父最后嘱咐他前来龙宫洞天的用意了,难道此处还有什么未曾解开的玄机?考虑到当年师父来此的时候不过是天人境,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走了一段之后,李玄都终于登上山顶,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却见一座山上有一湖,湖中有一座宫殿,通体水晶,当真是水晶宫了。 李玄都来到这座水晶宫前,却见这水晶宫的形制有些类似于青领宫,也不知是青领宫模仿水晶宫而造,还是水晶宫模仿青领宫而建。 水晶宫悬浮于湖面之上,并无桥梁与之相连,李玄都直接踏波而行,脚下湖水清澈见底,可见其中有许多白骨,竟是被湖水浸泡得晶莹剔透,从白骨的数量上可想当年的战况是何等惨烈,不知多少尸体浮于湖面之上,就连湖水都被鲜血染得通红。 李玄都穿过湖水,来到水晶宫的门前,只见得大门敞开着,里面同样到处都是骷髅。 可以想象,敌人是从外面攻来,水晶宫内的清微宗弟子且战且退,一直在死人。 李玄都生出一种不好的猜想,走到这里,他所见的只有清微宗弟子的尸骸,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敌人只有一人,一人便屠尽整个龙宫洞天,最起码要长生境的修为。另一种可能是清微宗弟子内讧,所以死的都是自己人,难以分辨。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春秋皆度 想到此处,李玄都做了一个决定,他脱下身上的“阴阳仙衣”,然后用“阴阳仙衣”将“叩天门”一裹,就像普通江湖人行走江湖用布帛包裹兵刃。 仙物好似神龙,能升能隐,进可以生出器灵化作人形,退可以收敛气息如同死物。李玄都将被黑衣包裹的长剑背在身上,若非熟知底细之人,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两件仙物。 接着,李玄都将气息敛藏,使得自己在旁人眼中不再渊深似海,而是大概只有初入天人境的修为,然后迈步走入水晶宫中。 大殿中尽是白骨,竟是有无处落脚之感,而且这些白骨久经岁月,已经彻底腐朽,只要稍稍触碰,便会化作飞灰。李玄都不愿踩踏前人尸骸,只得以柔和气机稍稍分开一线通路,然后沿着这条通路往大殿深处行去。 大殿是最后的决战之地,所以进入大殿后方的长廊之后,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尸骸,应是因为不敌才逃入此处,不过还是被人杀死。 长廊尽头是一座偏殿。 水晶宫的大殿四通八达,不止一条长廊,李玄都选择这条长廊并非是巧合,而是李玄都有意为之。 李玄都走入这处偏殿之内,顿时感觉到寒意彻骨,瞬间便在他的身上覆盖了一层白霜。李玄都没有驱散这股寒意,举目望去,只见此处偏殿的四面墙壁上插了十余把利剑,每把剑都是剑身悉数没入墙壁之中,剑落之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来,足见当年的剑势之猛烈。 不过在李玄都看来,这些剑并非是出剑之人有意刺入墙壁之中,而是被人震飞之后,四散激射,这才刺入墙壁,比起直接对墙壁出剑更为骇人。至于此处偏殿为何没有坍塌,是因为又有一层寒霜覆盖了整座偏殿,无论是墙壁还是地面,不留半处死角,此地与其说是水晶宫,倒不如说是冰宫。 这一切的寒气都源于偏殿正中的一块巨大的冰晶,其中“封存”着一人,乍一看去,好似一块放大了数十倍的琥珀。 在冰晶周围,还有十二名高手,这些人同样遭到了冰封,如同一尊尊冰雕,表情动作全部凝固在了此生的最后一刻。这些人至死还维持着脱手飞剑的姿势,那些刺入墙壁的长剑应该是出自他们之手。 由此可以还原当时情景,十二名清微宗高手一起向那名被封在冰晶中之人出剑,结果长剑被悉数震飞,反而刺入周围墙壁之中。然后就在下一瞬间,弥天彻地的冰霜寒气充斥整个大殿,将一众人等悉数冰封其中。 除了这十三人之外,还有一个身影,同样被冰封,背对着站在门口位置的李玄都,面朝殿内正中位置的巨大冰晶,右手五指虚握,似乎应该握有一剑,只是此时手中空空如也,而左手却是作投掷姿势,想来这满殿的寒气与他大有关系。 单是眼前的场景,已经足以让李玄都在脑海中勾勒出当年一战,十三位清微宗高手联手围攻一人,先是十二名清微宗高手以“百步飞剑”出手,可那人的修为实在太高,竟是以一己之力将十二把长剑悉数震飞,刺入墙壁,使得整座偏殿摇摇欲坠,不过这十二人只是牵制,真正的杀招在于最后一人,他以某种手段冰封了在场的所有人以及马上坍塌的大殿,凝固在了最后一刻。 李玄都向前几步,走到那道背对自己的身影旁边,看了下他虚握的右手,与“叩天门”的剑柄严丝合缝,那么此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正是那位死在龙宫洞天中的祖师宗主。显然当年李道虚也曾来到过此地,并从这位祖师宗主的手中取走了“叩天门”。只不过那时候的李道虚只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又因为海水压力而受了一定伤势,所以只是取走了“叩天门”,并在外面石壁上留下了剑痕,再无其他动作。 至于李道虚为何嘱咐李玄都重返此地,想来是有两点考虑。第一,李道虚不想让龙宫洞天继续荒废下去,想要重新开发龙宫洞天,必须要解决这件当年旧事。第二,这里的冰晶虽然十分坚固,但也保不准何时就会融化,在李玄都的感知中,那位祖师和周围的十二名清微宗高手本就伤势不轻,已经死于寒气之下,可被冰晶冰封之人还有生机,若是让此人脱困而出,难免是个变数祸患,倒不如趁着清微宗中还有长生之人坐镇的时候提前出手解决。 至于李道虚为何不在跻身长生境之后重返此地,倒也不难猜。不是不能,而是不想,李道虚厌世之后,就连今人之事都不想理会,更何况是古人之事和未来之事?所以也一并交给李玄都了。 李玄都闭目感受片刻,发现冰封此地的寒气乃是极为精纯的水气所化,如果不出他的意料之外,应是那位祖师不惜一死以全部气机将一颗龙珠炸裂开来,其中滚滚水气化作寒气,瞬间冰封一切。 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当年的清微宗拥有两颗龙珠,可以通过白龙楼船自由出入龙宫洞天,而到后来却只剩下白龙楼船中的一颗龙珠。 那颗用来开启龙宫洞天的龙珠已经化作这满殿的寒气,其精华正是那块巨大冰晶。若非要冰封此人,仅凭龙珠的寒气,可以将整座水晶宫以及外面的湖泊全部冰封。 由此也可见被冰封之人的境界修为之高,难怪要十三位清微宗高手以性命为代价,再毁去一颗价值连城的龙珠,才将此人冰封于此。 想到此处,李玄都取出师父留给自己的龙珠。 李玄都开启龙壁之后,九龙退散,作为钥匙的龙珠就自行回到了李玄都的手中,待到李玄都进入洞天,九龙重新封闭洞天,此时的龙宫洞天便是许出不许进,外面之人想要进入其中需要重新开启龙壁才行。 这就好比开锁进门,没有进门之后,还把钥匙插在锁孔之中的道理。 这颗龙珠曾被李玄都和李道虚用以恢复气机,变得极为黯淡,用以开启洞天尚可,用以催动白龙楼船却是万万不行。在李玄都取出龙珠之后,这颗龙珠好似口渴之人遇到甘泉,开始自行汲取周围的寒气,大快朵颐。这满屋寒气本就是龙珠所化,两者同根同源,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不想让此处偏殿直接坍塌,所以上前几步,直接将手中龙珠按在那块巨大冰晶之上,使其直接汲取冰晶的寒气。 如此片刻之后,这块巨大冰晶开始缓缓消融,被冰封其中之人也由此从开始苏醒。 不过李玄都没有自大到直接将冰晶完全融化,只是使其融化了三分之一左右后,便收起了手中的龙珠,而被冰封于其中之人的胸膛以上位置也得以自由。 李玄都仔细打量此人,发现此人大概三十多岁的模样,生得颇为英俊,只是眉宇之间略带几分若有若无的戾气。 此人缓缓睁开双眼,望向李玄都,目光仿若利剑一般,有若实质。 李玄都不像许多长生之人无敌于世间太久,已经忘记了天人境或者归真境是怎样的感觉,李玄都跻身长生境的时日尚短,还记得天人境该是怎样的表现,于是很自然地脸色微微一白,向后倒退几步。 虽然李玄都不大喜欢故意示弱,但想要从此人口中得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不得要用些手段。 此人很快就收敛了视线,让李玄都“缓”了一口气。 李玄都伸手握住被背后被包裹着的长剑,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什么人?”此人微微一怔,脸上露出几分惘然追忆的神色,似乎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过了许久,此人方才缓缓回神,露出一个微笑:“我是清微宗的宗主。” 李玄都脸上露出震惊之色:“你是本宗祖师?” “本宗祖师……”被冰封之人立时从这个四字中得出许多信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如今距离圣诞日过去了多少年?” 各朝各代的年号不一,统计时间便有些困难,不过在儒门一统天下之后,则解决了这个难题,儒门以圣人诞生之日为圣诞日,以圣人诞生之年为元年,以此计算时间。只是这种纪年方法并不经常使用,大多时候还是以年号为准。 李玄都略微计算了片刻,回答道:“今年距离圣人降世已经过去了两千一百三十九年。” “竟然这么久了。”此人感慨了一句,“我记得我被困此地的时候,距离圣人降世才过去了一千八百多年,当时的国号还是大晋。屈指算来,三百余年匆匆而过,竟是恍然一梦。” 李玄都道:“如今已经是大魏天宝八载,再有几日便是天宝九载。对了,还未请教祖师尊名?” 此人微微一笑:“我姓李,名叫李秋庭。” 李玄都闻听这个名字,脸色不由一变,露出震惊神情。这倒不是李玄都故作伪装,而是真真正正吃了一惊,因为他听说过这个名字,而且还见过此人的牌位。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百岁乃去 李家辈分是:春秋皆度,百岁乃去,谨道如法,长有天命。李玄都虽然没用“范”字,却是“如”字辈之人,如今的李家,“道”字辈都所剩不多,还在江湖上行走的无非就是李非烟、李道师、李世兴寥寥几人,其余李如剑、李如是等人都是“如”字辈,甚至“法”字辈都开始崭露头角。“谨”字辈更是当之无愧的老祖宗,而李秋庭却是“秋”字辈,不仅是清微宗的宗主,而且还是李家的祖先,其牌位被供奉在李家的祠堂之中。 李玄都缓缓说道:“据我所知,祖师坟墓如今就在李家墓田之中。” 李秋庭摇头道:“应是衣冠冢。” 李玄都陷入沉默之中,似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李秋庭问道:“听你说法,似乎也是清微宗弟子,你姓甚名谁?” 李玄都故作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小子姓陆,名叫陆雁冰。” “原来是陆家的晚辈。”李秋庭微微一笑,目光状若随意地扫过李玄都身旁那道被冰封的身影,看到其空空如也的右手时,目光为之一凝,脸上的笑意也在这一刻凝固。 李玄都轻声问道:“敢问祖师,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秋庭收回目光,脸上重新挂起微笑,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是如何来到这龙宫洞天的?” 李玄都故作犹豫片刻,方才回答道:“这里是叫龙宫洞天吗?不敢欺瞒祖师,小子从宗内典籍中得知三仙岛下方有一座隐蔽洞府,于是偷了师父的白龙楼船和龙珠,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此地,却没想到这处洞府之中尸骨如山,似乎经历了一场厮杀。” 李秋庭叹息一声,充满了无奈:“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李玄都听出了李秋庭的话外之音,不由问道:“祖师的意思是我清微宗弟子……自相残杀?” 李秋庭点了点头:“你既然是乘坐白龙楼船来到此地,那么就应该知道,因为海水阻隔,便是拥有白龙楼船,也不可能随意出入龙宫洞天,只能是定期出入。这里就像一座孤岛,甚至是暗中脱离三仙岛的掌控。当年就发生了这样一起叛乱,我率领弟子前来镇压,结果就是两派清微宗弟子互相残杀,最终双方近乎于同归于尽。那叛贼首领在自知取胜无望的情况下,引爆了一颗龙珠,将我冰封于此,转眼便是数百年的光阴。” 李玄都脸上再次露出震撼的神情,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秋庭道:“雁冰,你还不解开冰封?” 自称名为陆雁冰的李玄都仿佛后知后觉,赶忙点头道:“是,是。” 说罢,他又取出龙珠,汲取寒气,融化坚冰。 很快,李秋庭的上半身已经恢复自由,不过李玄都手中的龙珠也趋于饱和,光芒大盛,汲取寒气的速度变慢,坚冰融化的速度也随之变慢,依照这个速度,想要彻底融化坚冰,最起码还需要一两个时辰的时间。 李秋庭也不如何着急,说道:“你方才说你偷了你师父的白龙楼船和龙珠才能来到此地,以你的年纪,能有天人境的修为,定然是嫡系弟子出身,想来你的师父就是清微宗的本代宗主了。” 李玄都点头道:“祖师所言不错,家师正是如今的清微宗宗主。” 李秋庭问道:“不知他是哪家人?” 李玄都道:“家师也如祖师一般,乃是李家之人,名讳上道下虚。” “李道虚,原来是‘道’字辈之人。”李秋庭沉吟道,“那他是什么境界修为?” 李玄都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自豪之情:“家师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跻身长生境,多年闭关清修,已经踏足元婴妙境,自从儒门的心学圣人和一劫地仙的地师飞升之后,家师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 不出李玄都的所料,李秋庭听闻此言之后,脸色微微一变。 李秋庭沉默了片刻之后,又问道:“那你师父知道此地吗?”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 李秋庭的语气中透出几分凝重:“那你为何不禀告师尊?” 李玄都道:“如今儒道大战在即,师父无暇分心,我本想等大战结束之后,再告知师父。” 李秋庭又稍稍松了一口气,说道:“儒道大战么,两家打生打死几千年,还是没有分出胜负。” 李玄都观察着李秋庭的表情,接着说道:“家师、大天师达成和解,一起整合道门,家师有望成为道门大掌教。” 李秋庭又是一怔,感叹道:“龙宫洞天一场大乱,祸起萧墙,清微宗元气大伤,我最担心的便是清微宗因此而一蹶不振,没想到多年之后,清微宗竟然不退反进,甚至能与正一宗分庭抗礼了。” 李玄都说道:“家师乃是超世之才,他接掌清微宗的时候,清微宗不过二流宗门,许多绝学失传,就连‘北斗三十六剑诀’都残缺不全。家师便在‘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基础上大加改进。数十年来,他去芜存菁,将‘北斗三十六剑诀’一一修改,使其完美无缺,成为大成之法,与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并称当世三大剑诀。后来家师又整合清微宗上下,大力发展船队,通过三场海战,掌控东海之海贸,清微宗由此兴盛,便是正一宗都要暂避锋芒。” 李秋庭赞叹道:“竟有这般人杰!可谓清微宗的中兴之主,真乃清微宗之幸事。” 李玄都不再多言。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许久,李秋庭只剩下大腿以下的部分还困在坚冰之中,此时再度开口道:“雁冰,你进来的时候可见过此人手中之剑?” 说话时,他伸手指向自己对面那道身影空空如也的右手,目光却始终盯着李玄都背后被包裹起来的长剑。 李玄都摇头道:“不曾见过。” 李秋庭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寒起来:“雁冰,你可要实话实说。” 李玄都立时露出惧怕神色,收起龙珠,向后倒退几步。 李秋庭的语气也随之变得寒冷起来:“雁冰,是不是你把那把剑拿去了?你可知道那把剑是什么吗?” 李玄都退至门口,沉声道:“我知道,这是开宗祖师传下的仙剑‘叩天门’,我要将此剑献给师父,师父有了此剑,定能大胜儒门,压过正一宗,成为道门大掌教。” 李秋庭脸上浮现出怒意:“可此剑是我的佩剑,你未经我的许可,就擅自取走此剑,你师父就是这么教你礼数规矩的?” 李玄都沉默了少许时候,忽然说道:“我救了祖师,祖师不但不思感恩,反而对我妄动杀机,祖师就是这么报答救命恩人的?” 李秋庭看了眼脚下的坚冰,陷入沉默之中,片刻后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又有了和善的微笑,说道:“此剑关系重大,是我性命关键,一时多怒,口不择言,希望你不要在意。” “不在意,不在意,天底下无不是的君父,自然也无不是的祖师。”李玄都摇头道。 李秋庭不再说话,陷入沉思之中。 李玄都却是主动开口了:“祖师,我在来此的路上经过一面石壁,上面留下许多剑痕,似是我清微宗的绝学,下方还有一行小字,说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徒有虚名,不过如此。’不知是谁这么大的口气?” 李秋庭眼皮微微一跳,沉吟道:“以你的境界修为,应该能够看出,那石壁上的剑痕其实都是剑招,两路剑痕其实是在斗剑,而这些招数,确是本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依你所说,其中泰半已经失传,就连你师父也不知道,这才要自己去改良‘北斗三十六剑诀’,想来你师父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与本宗原本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已经是大不相同。至于这两路剑痕,其中一路是我所留,另外一路则是洞天中的叛贼首领所留。” “叛贼首领。”李玄都讶然道,“难道说此人在剑招上胜了祖师,所以才会留下那行小字?” 李秋庭微微点头:“是了,此人剑招在我之上,只是生死相搏,不是看谁剑招更妙,更多还要看境界修为,以及外物的助力。但以境界而论,此人不过是天人无量境,休说长生境,便是天人造化境都未曾窥得门径,纵然招数再妙,也是徒有其表,敌不过别人的一力降十会。” “谨领祖师教诲。”李玄都作恭敬之态,“不过晚辈弟子还有一事不明。” 李秋庭看了眼李玄都手中的龙珠,淡然道:“说罢。” 李玄都直起身来,说道:“祖师说这仙剑是自己的佩剑,既然祖师境界修为高于这些叛贼,又有仙剑,可为何仙剑会落入这叛贼手中?” 李秋庭瞬间脸色大变,喝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轻声道:“我觉得你才是那个被本宗祖师镇压的叛贼首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秋庭莲花 李玄都此言一出,“李秋庭”反而镇定了下来,嘿然道:“小子倒是不傻,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是李秋庭,李秋庭是你身旁的那个死人。” 李玄都早就猜出那个手持“叩天门”并引爆了一颗龙珠之人才是前辈祖师,也不惊讶,他更想知道眼前这个被祖师李秋庭率领弟子围攻的叛贼首领到底是谁。 这也是李玄都示敌以弱的缘故,他有些担心强硬手段不能逼问出此人的来历,毕竟江湖中人经历多了生死厮杀,不畏死之人不在少数,还真不能一味以死惧之。而他又不是巫咸,没有那些玩弄他人魂魄记忆的手段,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此人能自己说出。 于是李玄都故意向后退去,似是想要逃走。 “李秋庭”却是狂笑一声,早有预料,伸手一抓。 李玄都只觉得一股吸力朝自己袭来,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这股吸力不过如微风拂面,想要让他身子摇晃都难,更何况是将他吸摄过去,可如果他站在原地不动,这戏便唱不下去了,于是李玄都十分配合地身子一晃,“不受控制”地踉踉跄跄地向“李秋庭”走去。 “李秋庭”一把扣住李玄都的手腕脉门,这一招却是“龙遁剑诀”中的“潜龙出渊”一式,只是被“李秋庭”化用为擒拿手段,可见此人的确是清微宗出身,从侧面证明了这场厮杀是清微宗的内讧。 然后“李秋庭”冷笑一声,运转玄功,李玄都感觉又有一股截然不同的吸力传来,竟是要汲取他的气机。对于李玄都而言,他若要守,体内气机便不动如山,让对手吸之不动,他若要攻,则可以加紧催注气机,好似开闸放水,以磅礴气机直接撑爆对手的经脉丹田,可现在他只能弃两种方法不用,任由气机以一种合适的速度源源不断地外泄。 “这是……‘蚀日大法’?你怎么会这等功法?”李玄都开口问道,脸上显露出惊惧之色。 “李秋庭”只觉得滚滚气机涌入体内,弥补自身亏损,大为舒畅,笑道:“小子倒是好见识,这正是无道宗不传秘法的‘蚀日大法’,你是如何识得?” 李玄都“艰难”说道:“当年玉虚斗剑,无道宗的宗主曾想以此法暗算家师,结果不能近得家师身前三尺,被家师击败。” “李秋庭”微微点头:“‘蚀日大法’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可将他人气机化作己用。不过‘蚀日大法’的吸力不如‘吞月大法’远甚,非要身体相触不可,若是近不得身前三尺,不是对手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看了眼抓住自己手腕的手掌,缓缓说道:“‘蚀日大法’不将气机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之中,虽然无‘吞月大法’之隐患,但却有异种气机之难题,若是体内吸入过多异种气机,不能使气机融合为一,便有气机反噬之险。” “李秋庭”嘿然一笑:“你我同是修炼清微宗的‘玄微真术’,何来异种气机一说?” 说罢,“李秋庭”加紧汲取李玄都的气机。 “你到底是谁?”李玄都沉默了片刻,“你果然不是本宗祖师,而是叛贼首领。” “李秋庭”笑道:“我叫张莲花,不知今日的清微宗中可还有张姓之人?” 李玄都没想到造下如此杀孽之人竟然有一个这样秀气温婉的名字,不由一怔,不过还是如实回答道:“有的。” 当年正一道的前身天师道与太平道鼎盛一时,一南一北,大有平分天下之势,当时两大道统都是以张家为主,甚至传说两家之间还有亲谊,不过两个张家在大势不可为时的选择截然不同。一者选择向朝廷投降,改组天师道为正一道,天师教变为正一宗,得以流传至今,大天师、大真人名号加身,尊荣无比,正是吴州云锦山张家。另一者选择抵抗到底,结果便是身死族灭,不仅太平道不存于世,张家族人也被诛戮殆尽,只剩下小部分旁支族人得以幸存,也就是张禄旭、张海石这个张家。 张莲花道:“没想到李家倒是有些气量,竟然没有因为此事而牵连其他张氏族人。” 李玄都又仔细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张莲花这个名字,应该是被历代宗主彻底隐去了,也许李非烟、张海石、李道师等老人会知道一二,可李玄都毕竟年轻,又长年不在宗内,却是无从得知。 李玄都身子一晃,委顿在地,脸色苍白,双手颤抖不止。 张莲花松开李玄都的手腕,又从李玄都的手中拿过龙珠,化去最后的部分坚冰。这些坚冰已经与整座偏殿融为一体,若是不能彻底化去,除非张莲花能携带整座大殿移动,否则还是行动受限。 李玄都低声问道:“你说李家没有清算张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莲花犹豫了一下,随即笑道:“也罢,看在你救我脱困的份上,我就让你做个明白鬼。” “没有错,我的确所谓的叛贼首领,也是一个清微宗弟子。” “山下石壁上的两路剑痕,正是我和李秋庭相斗时留下的,最终还是我更胜一筹,至于我们二人为何以此种方式相斗,是因为当时李秋庭拿住了我的妻子,以此为要挟,我不得不与他赌斗一场。如果我赢了,他便放人,如果我输了,便乖乖束手就缚。” “当然,我和李秋庭算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打算履行约定,我输了,我不会束手待毙,他输了,他也没有放人。于是一场乱战就此展开,从山下打到山上,又打到了这水晶宫中,双方都是死伤惨重,最终在外面的大殿中一场大战,双方几乎同归于尽,我的属下,我的兄弟,我的妻子,都死在其中。不过李秋庭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带来的清微宗精锐只剩下这处偏殿中的十二人,他们十三人追我到此地,李秋庭自以为胜券在握,心生大意,不过李秋庭没有料到我在暗中练成了‘蚀日大法’,一个不慎被我汲取修为,我得以转败为胜。” “李秋庭在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引爆手中的龙珠,拼着他们十三人当场身死,也要将我冰封于此。” 李玄都听完张莲花的话,有些明白为何当年宋政想要通过“蚀日大法”去暗算李道虚,原来是有先例在前,嘴上说道:“好深的心机,看着自己的属下、兄弟、妻儿死在面前,也不肯用出‘蚀日大法’,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张莲花没有太多悲戚之情,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若忍不住,结果就是变成大殿中的众多尸骨之一,与我的属下、兄弟、妻子没什么区别,甚至会更凄惨,头颅被割下带走,传首各岛,也就没有后来的转败为胜,以及今日的柳暗花明。” 李玄都倒是听说过传首各岛的说法,只是在李道虚掌权之后,就彻底废黜了这个刑罚。虽然李道虚重法重刑,但不喜欢各种过于残忍的刑罚,因为这些刑罚太过符合东海怪人的形象,震慑自己人不假,也震慑外人,不利于清微宗走出东海,更不利于清微宗成为道门领袖,所以李道虚为了改变清微宗的面貌形象,把各种花样繁多的死法给废去大半。 比如过去的清微宗有一种刑罚名叫“天刑”,就是把人废去修为,然后钉在临海的岛屿悬崖上,任由海鸟啄食,生不如死,这个刑罚便被李道虚废去。如今的清微宗是刑罚繁多,层层递进,却没有诸如凌迟等酷刑,真有罪大恶极之人,非要以重刑震慑旁人不可,通常用“三分绝剑”作为替代,最起码从外在看来,不会太过血腥,不会“有碍观瞻”。 张莲花时代的清微宗与李道虚治下的清微宗相比,就像原版“北斗三十六剑诀”和经过李道虚改良后的“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差别,几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宗门。如果不出意外,清微宗会在李道虚、李玄都师徒两代人的手中真正走向鼎盛,而原本的清微宗只能偏居东海一隅。 李玄都终于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当初你为什么要叛出清微宗?” 张莲花先是沉默,然后笑了起来:“是我背叛了清微宗?还是清微宗背叛了我?” “清微宗立宗一千余年,宗主有半数以上出自李家,可还有人记得张家才是太平道之主?” “当年太平道占据半壁天下的时候,李家在哪里?凭什么世人都说清微宗是李家的清微宗?” “我要做的不过是拨乱反正,让清微宗物归原主。” “这清微宗的宗主之位本就是属于我的。” 李玄都忽然说道:“清微宗不是一个物件,只要是清微宗弟子,只要能力足够,都有成为宗主的资格。就如天下,从不该是一家一姓的天下。” 张莲花猛地望向李玄都,终于是察觉到几分不对。 李玄都看着张莲花,说道:“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张家人,名叫张禄旭,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张莲花渐渐收敛了笑容,沉声问道:“你为什么还不死?你应该气竭身而死才对。” “你是怎么知道张禄旭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口中说的李道虚,到底在哪里?” 第一百二十章 因果缘由 李玄都没有回答张莲花的问题,而是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与张禄旭是什么关系?” 张莲花早已收起了龙珠,闻听此言后猛然出手,扼住了李玄都的喉咙,仅凭单手,便将李玄都提了起来。 此时张莲花已经彻底挣脱了坚冰的束缚,在抓住李玄都的瞬间,不由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如此简单就抓住了此人,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这个看起来颇为不寻常的年轻人似乎只是在虚张声势。 张莲花略微犹豫,伸手摘下李玄都背后那把被一件黑衣包裹住的长剑,手腕轻轻一抖,黑衣掉落在地,显露出长剑的本来面目。 张莲花眼神熠熠:“果然是‘叩天门’!” 说罢,张莲花将李玄都随手丢在一旁。 在他看来,只要有“叩天门”这把仙剑在手,就算李玄都还有什么后手,那也无关紧要了。 张莲花将手中“叩天门”举至自己眼前,剑身上倒映出他的面容,一双略带邪气的桃花眸子中满是杀机。 张莲花喃喃自语道:“如果这小子没有说假话,那么如今的清微宗宗主却是个天大的麻烦,没想到后世的清微宗竟然出了这般人物,就算我得了‘叩天门’,恐怕也不是此人的对手,还要想个法子才是。” 虽然“蚀日大法”和“吞月大法”一直都是并列其名,但实际上“蚀日大法”要比“吞月大法”更高一筹。两者之间的差别就像“鬼咒”与“逍遥六虚劫”。 “吞月大法”只是吸纳对手气机,而“蚀日大法”修炼到极致之后,还会损坏他人根基,来拔升自己修为,常常是汲取一人修为,便抵得上数月苦修。若是被汲取修为之人的境界高于施术之人,那么施术之人还有可能直接突破当前境界,算是第一等损人利己之法。 这也是“吞月大法”没有异种气机问题而“蚀日大法”却有异种气机难题的缘故,因为“吞月大法”并不把旁人修为融入自身,只是单纯当做外物使用,“蚀日大法”却要将汲取来的修为融入自身,自然存在不相容的问题,故而哪怕是修炼“蚀日大法”有成,也不能滥用。 除此之外,想要将“蚀日大法”修炼到极致更是千难万难。此等功法对于资质天赋的要求还在其次,关键是修炼的过程凶险莫甚,类似于“太阴十三剑”的心魔反噬,任你天纵奇才,也不敢说有十足把握。 因为“蚀日大法”讲究一个破后而立,稍有不慎,便要把自己修炼成一个废人,所以能够真正将“蚀日大法”修炼到极致之人,屈指可数,大多数人只是小有所成,功效与“吞月大法”相差不多,远远谈不上极致圆满。近些年来,只有宋政修炼到了极致,便是澹台云都未曾修炼。不过修成之后,可谓是一本万利,就好似不劳而获的强盗,不事生产,只管掠夺他人就是。 这便是宋政当年的打算,可惜李道虚是谨慎之人,并不因为自身境界更高便心生大意,始终不给宋政近身的机会,最终三剑击败宋政。 不过当年的张莲花却是成功得手,在汲取了李秋庭的部分修为之后,得以跻身天人造化境,这才能够转败为胜,逼得李秋庭不得不引爆龙珠。 张莲花也曾想过直接通过“蚀日大法”去暗算一位长生之人,只是关键在于一个出其不意,若是长生之人有了防备,吸之不动还是小事,被人家趁机反制,那才是凶险莫甚,听这姓陆的小子所言,那个李道虚显然是极为了解“蚀日大法”,而且有过先例在前,想要通过“蚀日大法”暗算对方,恐怕是很难做到了。 张莲花很快便放弃了这个不甚靠谱的主意,将目光转向了李玄都。 在道门初期,有些巫道不分家的意思,许多道法远没有日后这般“仙气”,反而十分血腥,比如大名鼎鼎的房中术在早年时就当得起一个“淫”字,不似今日这般守规矩,只是这些法门在千百年的时间中都被陆续改良,尤其是道门与诸子百家融合之后,逐渐有了今日的堂皇气象。不过这些古代道术也不是完全失传,部分被邪道中人继承,还有部分被列为禁术之流,少有人知。 恰好张莲花就精通一种法门,名为“鬼画皮”,将人的皮膜整个剥下之后,施以符箓,然后将其披在自己身上,便可化作此人,不仅相貌、体形、嗓音一般无二,就是气息也让人难以分辨,比起江湖上常见的易容手段不知胜出几许,甚至不逊于鬼仙的夺舍躯壳。 张莲花作为张家传人,偶然得知此法,既然硬拼不行,那就只能巧取了。若是将此人的皮膜整个剥下,然后伪装成此人,不但可以安然离开此地,而且还能重新融入清微宗中,继续自己当年未竟之事,谋求清微宗的大权。 想到此处,张莲花不再犹豫,持剑走到李玄都身旁,冷笑道:“被仙剑‘叩天门’剥皮,也不算辱没了你。” 说罢,他举起手中“叩天门”,点在李玄都的眉心位置,要从此处切开一个口子,然后顺着这个口子割开一线。 下一刻,张莲花的目光骤然一凝,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 因为在“叩天门”接触到李玄都眉心的一瞬间,李玄都瞬间化作一团漆黑的阴影,四散游走。 这个李玄都竟是不知何时变成了假的。 张莲花立时明白过来,刚才他就觉得奇怪,怎么如此容易就抓到了此人,现在明白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此人已经移形换影,自己抓到的不过是个假身。 一瞬间,张莲花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冷,既然这是假身,那么真身又在何地?既然此人能轻易瞒过自己的感知,那么此人又该是什么境界修为? 张莲花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叩天门”,环顾四周,入目所见,只有十三尊冰雕和插在墙壁上的各种剑器。 难道说此人自忖不是自己的对手,已经逃走了?可为何自己还是心中不安? 张莲花沉思片刻,对着空荡无人的偏殿沉声说道:“我知道你还在这里,我也知道你不是什么陆雁冰,你就是如今的清微宗宗主李道虚,不过你也不是什么元婴妙境,至多就是初入长生境界罢了,甚至你根本不是长生境,而是与我在伯仲之间,只是天人造化境,我觉得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谈什么?”李玄都的声音悠悠荡荡响起,缥缈不定,让人无法分辨他在何处。 张莲花放缓语气:“有道是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我们何不联起手来?” 李玄都问道:“如何联手?” 张莲花目光闪烁:“我此生所求就是让张家之人重掌清微宗,而你方才说过,只要能力足够,便有成为宗主的资格。那我们两人何不各自退让一步,选择一名张家之人作为下任宗主人选?你也说过,如今的清微宗中还是有张家之人的。作为回报,我可以重归清微宗,做一个堂主也可,做一个长老客卿也可,听你的调遣。”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不置可否道:“在谈论此事之前,我想知道,你的‘蚀日大法’是从何处学来?你与张禄旭又是何种关系?若不知道这些,我心有不安。” 张莲花犹豫了一笑,想到欲要取之必先予之,还是回答道:“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李玄都仍旧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明白了。自清微宗立宗以来,张家就存于清微宗中,始终安然无事,为何到了你这一代却要生出事端?如果不出我的所料,是张禄旭蛊惑于你。” 张莲花并不否认:“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虽然我们都姓张,但这么多年过去,早已没了什么亲谊可言。张禄旭传授给我‘蚀日大法’,未必是安了什么好心,只是我侥幸修炼成功。当初我们相约里应外合,可他却变了卦,这才让我被困龙宫洞天,孤立无援,只能坐以待毙。” 李玄都道:“未必是变卦,也可能是他自顾不暇。” 张莲花眯起眼,仍旧试图寻出李玄都的所在,说道:“听你口气,你似乎很了解张禄旭?” “谈不上了解,只能说略知一二。”李玄都声音再次响起,“此人手中有‘太平青领经’的传承,可曾传授于你?想来是没有的。” 张莲花脸色微微一变,问道:“张禄旭如今身在何处?” 李玄都回答道:“说他死了可能不太准确,不过他如今的状况,可以说是生不如死,这也怨不得旁人,是他自作自受,最终反噬自身。” 张莲花脸色变化不定,沉声说道:“我已经如实告知,阁下可否现身一见?” “好。”李玄都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话音落下,张莲花就看到那件用来包裹“叩天门”的黑衣自行飞起。 张莲花眯眼望向黑衣。 就见黑衣上出现了十余道游走不定的黑影,与先前那个化作李玄都假身的黑影如出一辙,黑衣是广袖对襟的鹤氅样式,此时鹤氅鼓荡不休,似乎有一个无形之人正披着黑衣。 下一刻,自鹤氅对襟内生出一点黑色阴火,然后迅速扩大,先是勾勒出大概轮廓,然后凝聚成形,刚好将黑色鹤氅穿在身上。 正是李玄都。 第一百二十一章 论罪当诛 张莲花没有任何犹豫,一剑掠出。 这一剑没有丝毫留手的意思,势要将李玄都置于死地。 李玄都面对这一剑,谈不上震惊,也没有任何惧怕,只是五指中生出剑气,然后握住“叩天门”的剑身,一时间光华大放,火花四射。 张莲花的杀招却不在于此,而是他空着的左手。 从一开始,张莲花就十分明白,眼前对手是初入长生境也好,还是与自己同样是天人造化境也罢,都很难一剑致命,一旦让他逃出了龙宫洞天,调集大批清微宗高手围攻自己,哪怕自己手持仙剑“叩天门”,也只能饮恨于此。 于是张莲花很决定行险一搏,以这一剑为遮掩,试图再次汲取此人的修为,以他第一次催动“蚀日大法”的结果来看,他还是能汲取此人的修为,也许正是因为他汲取了此人的修为,此人才不敢与他正面交手,不仅编出一个什么李道虚成为天下第一人的故事来吓唬他,就连“叩天门”都拱手让人。 只要他能再次汲取此人的修为,任你是长生地仙,也要修为受损,而他则有望更上一层楼,如此一来,在仙剑“叩天门”的助力之下,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张莲花的左手没有任何阻碍地触及了李玄都的胸口位置,立时开始催动“蚀日大法”。 不过让张莲花觉得出乎意料的是,李玄都的表情始终都很平静,反而是说道:“虽然你是前辈古人,但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我还是要说一声勇气可嘉。” 下一刻,张莲花只觉得此人体内的气机滚滚涌来,已经到了哪怕自己不去刻意汲取也要涌入自己体内的倒灌之势。 张莲花冷笑一声:“你当这是‘吞月大法’吗?‘吞月大法’害怕江河倒灌,‘蚀日大法’可是半点不怕。” 李玄都的气机不断注入张莲花的体内,已经超过了三大丹田的极限。可正如张莲花所说,修炼成“蚀日大法”的关键所造就是破后而立,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使得体内如竹中空,似谷恒虚,不将气机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以及全身各处,周流不息。所以此时张莲花非但没有被李玄都的江河倒灌直接撑爆,反而让他感觉自己的境界修为有了些许松动。 这让张莲花喜出望外,虽然这些许松动距离真正跻身长生境还有极为遥远的距离,但也可见他的收获之大,若是真能将此人修为吸干,岂不是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甚至是直接跻身长生境? 便在此时,张莲花忽然感觉李玄都体内的气机变得凝固起来,就好似一座湖泊结成了坚冰,外面的江河随之断流,他再也吸不到半分。 张莲花犹不死心,又加紧催运“蚀日大法”,仍是吸不到半分。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张莲花不是傻子,若是对手有克制“蚀日大法”的手段,为何不早早用出?总不可能是大敌当前却忘了自己还有这等手段,非要等到此时用出,难道有诈? 想到此处,张莲花猛地收掌,向后跃出。 李玄都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并未因被人汲取修为而损伤元气。 就好似云梦大泽,短短片刻的开闸放水如何能使其干涸? 李玄都说道:“我要承认一件事,我先前的确是故意示弱,为的就是想要知道你的底细,倒不是有意戏弄于你,还请见谅。” 张莲花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李玄都道:“我的意思是,我打算替祖师做完他没做完的事情,清理门户。” 张莲花举起手中“叩天门”,正要出剑,忽然脸色大变,惊觉体内涌出六道异种气机,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自己的气机之中,却对自己的气机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自己的气机之中,自己这一剑竟是如何也递不出去。 张莲花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体内的异种气机发作了,因为当初修炼“蚀日大法”之前,张禄旭就告诫过他,此法有莫大隐患,便似是附骨之疽一般。他以“蚀日大法”吸取对手修为,但对手宗门不同,修为有异,诸般异种气机吸在自身,无法融而为一,往往会出其不意的发作出来。若是本身修为甚高,一觉异种气机发作,立时将之压服,倒也不是不行,但如果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激斗中自己气机消耗甚巨,用于压制体内异种气机的便相应减弱,大敌当前之时,既有外患,复生内忧,自不免身陷绝境之中。 不过张莲花转念一想,自己先后使用两次“蚀日大法”,汲取的都是清微宗之人,气机同根同源,哪来的什么异种气机?再联想到方才李玄都主动将气机送入自己体内,张莲花已经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遭了李玄都的暗算。 李玄都主动开口解释道:“此乃地师传下的‘逍遥六虚劫’,入体之后,比之‘鬼咒’更为棘手,隐藏扎根于三大丹田和奇正经脉之中,与宿主气机同化,难分彼此,发作之时,六气紊乱,使得自身气机自相残杀,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所以无论是何种境界的高手,只要制不住六劫之力,轻则重伤,重则直接身死。说来也是巧了,此法的难处在于如何将六劫之力送入对手体内,你用‘蚀日大法’汲取我的修为,倒是省了我的一番手脚。” 张莲花也算是见识广博之人,还从未见过这种功法,正要开口说话,突感心口奇痛,浑身气力几乎难以使用,心下惊骇无比,方才知道李玄都所言不虚。若在平时,自可静坐运功,慢慢化解,但其时劲敌当前,如何有此余裕? 张莲花身形摇晃,不得不以手中“叩天门”支撑身子,同时又取出了自己先前收起的龙珠,喝道:“你这法子厉害,却还不至于让我动弹不得,若将我逼到绝处,我便效仿当年的李秋庭,捏碎龙珠,将你我二人冰封于此。” 李玄都笑了一声,隔空催动张莲花体内的六劫之力,比方才自行发作要凶猛数倍。先前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对上李道虚徒劳无功,那是因为李道虚高出李玄都一个境界,如今张莲花比李玄都还要低上一个境界,如何能够帝党? 六劫之力来势太快,又没有丝毫正着,哪怕张莲花有所防备,在一瞬间还是来不及引爆手中龙珠,只觉得六股奇异劲力游走体内,所过之处,气机陡然溃散,手臂酸软,五指一松,手中的龙珠滚落在地,一直滚到了李玄都的脚下。 李玄都俯身将龙珠捡起,说道:“我之所以敢让你拿走这些,自然是有把握拿回来。” 说罢,李玄都一步踏出,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张莲花的面前。张莲花一咬牙,不顾日后遗祸无穷,自毁近百个用于储存汲取气机的穴窍,全身各处爆开一团血雾,强行凝聚修为,暂且镇压体内的六股异种气机,然后便要全力运剑,想要借助手中仙剑之利,作殊死一搏。 不过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手中的“叩天门”仿佛有千钧之重,好似凝聚了无量剑气,别说是运剑,便是举起都难。 张莲花脸色大变:“此剑已被炼化……” 话音未落,“叩天门”已经脱离他的掌握,飞回到李玄都手中。 李玄都问道:“可有遗言?” 张莲花惨然一笑:“就算是死,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你到底是谁?” 李玄都回答道:“我叫李玄都,陆雁冰其实是我的师妹。” “果然是李家之人。”张莲花似哭似笑,“我很好奇,你先前说的那些故事,究竟哪些是真的?还是说那些全都是你为了套话编造出来的?” 李玄都道:“除了我不是陆雁冰,其他大多都是真的,只是没有说透罢了。当初发现龙宫洞天并取走‘叩天门’的是家师,而不是我。我家师的确是名讳上道下虚,也的确是地师之后的天下第一人,玉虚斗剑、整合道门都确有其事,不过他老人家已经于前不久飞升离世,并将宗主之位和‘叩天门’一并传给了我,并在飞升之前专门交代我来此处洞天一行,才有了今日之事。除此之外,张家人口凋零不假,可有一人是我的师兄,长兄如父,是我最为尊敬的人之一。” “原来如此。”张莲花逐渐平静下来,“你是长生境修为。” 李玄都点了点头。 张莲花想明白了许多事情:“看来张禄旭也是死在你的手中。一门两长生,终究还是李家胜了。” 李玄都道:“话尽于此,你身为清微宗弟子,勾结外人,意图叛宗自立,残害同门,罪大恶极,论罪当诛,受死。” 话音落下,李玄都一剑斩出。 速度之快,张莲花没有任何反应时间,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高高飞起。 第一百二十二章 掌握洞天 冬日的天空,总是透着一股清冷的意味,哪怕是旭日东升,也不觉得温暖,似乎太阳与大地之间有一层冰冷的隔膜,好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那般的不真切,不似春日的和煦温婉,不似夏日的热烈明媚。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年四季,如果以时间划分,每季三个月,如果以冷热区分,北地的冬日总是来得更早一些,走得又更晚一些,就拿辽东来说,常常是深秋时节就开始落雪,到了晚春,还是寒意凛然。 生在辽东又长在辽东的秦素反而更习惯这种不冷不热的天空,就像秦素的性格,不习惯也不喜欢别人距离自己太近。所以秦素并不喜欢姐姐妹妹地拉帮结派,就算有些闺蜜朋友,也不会整日腻在一起。 秦素推开院子的柴门,离开这处李玄都的旧居,沿着小径向海边走去。冬天的日头短,此时天色将亮未亮,已经褪去了“黑衣”,呈现出深蓝色,甚至在天边渐渐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鱼肚白。 小路两边是田地,里面种了麦子,挂着一层白色的霜。地面被冻得冰冷坚硬,哪怕没有铺设石板,走在上面也不会留下半点脚印。 秦素走了小半个时辰,出了麦田的范围,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了海滩,此时天幕已经从深蓝色变为浅蓝色,她寻了一块礁石,坐在上面,静静地望着海面,可见海的尽头处有霞光涌出。 不多时后,一轮红日自海天一线处喷薄而出,彻底照亮了天地。 与此同时,也有一人从海底缓缓浮上海面,正是李玄都。 在滚滚碧波之上,李玄都就是一个小黑点,稍不留神就要疏漏过去,稍有风浪便要将他遮蔽,可今天是个好天气,无风无浪,也没什么船,秦素一眼就瞧见了小如米粒的李玄都,不由得从礁石站起身来,朝着李玄都远远地招手。 李玄都也看到了秦素,双手在水面上轻轻一按,整个人脱离了海水,变为踏波而行,朝秦素走来。 两人看似距离极远,但李玄都的速度极快,转眼间便已经来到了秦素的面前。 秦素笑道:“还说陪我住上一宿呢,转眼就不见了人影,老实交代,干什么去了?” 李玄都走上礁石,身上没有半分水痕,回答道:“实不相瞒,海底下方有一座水晶宫,其中有绝美龙女,我其实是背着你夜会龙女去了。” 秦素笑了一声,并不相信,她可是亲眼见识过清微宗屠龙的,也见识了白龙楼船内的龙珠,可见清微宗一向就有屠龙的传统,在清微宗附近怎么会有龙女。 李玄都见秦素不上当,便实言告知:“是老爷子临行前交代的事情,在海底有一个龙宫洞天,我便去了龙宫洞天一趟。” “里头有什么?”秦素好奇问道。 李玄都说道:“的确有一座水晶宫,却没有龙女,只有尸骨如山,是几百年前清微宗李家和张家内讧的结果,还有一个祸首未死,我从他口中得知此事与五魔教主张禄旭有关,然后我便把这个祸首一剑杀了。” 秦素眨了眨眼:“张禄旭?如此说来,张禄旭被你这个李家人诛杀,还真是因果报应。” 李玄都亦是叹息道:“虽然我不太相信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说法,但还是要说一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秦素轻声说道:“你说这是李家和张家的内讧,这个内讧的张家是不是与二师兄有关?” 李玄都没有否认:“应该就是二师兄的祖先。” 秦素试探问道:“那要不要与二师兄言明此事?” 李玄都显然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回答道:“我会亲自与二师兄说。” 秦素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你就不怕二师兄心中生出芥蒂,毕竟事关祖先……”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是不怕的,如果连二师兄都信不过,我还能信得过谁呢?” 秦素叹息道:“话是这样说没错,最好还是委婉些,免得伤了你们兄弟情分。” 李玄都笑了笑:“不至于如此,你在这里等候片刻。我先去见二师兄,除了此事之外,安置尸骨,重新修缮龙宫洞天等事,我也要交付给二师兄去做,然后我们再动身前往北海府的祖宅。” 秦素点头应下。 李玄都以最快的速度去了方丈岛。 清微宗上下都知道李玄都今日要动身返回北海府李家祖宅,清微宗这边除了李家族人,外姓人中只有陆雁冰会随行,这都是早已定好的事情,其余如张海石、司徒玄略等人,都要留守清微宗这边,所以张海石对于李玄都的到来颇有些惊诧。 李玄都开门见山,将龙宫洞天的见闻如实告知。 张海石听完之后,却半点也不意外,面如静湖。李玄都素知张海石的性情,正如李道虚的评价,张海石是个性情中人,嬉笑怒骂,皆由心发,从不会刻意喜怒不形于色。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师兄知道此事?” 张海石摇头道:“不知。” 李玄都又问道:“那……师兄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张海石笑了一声:“有什么好说的呢,古人旧事,与我有什么干系,难道我要替那个什么张莲花报仇吗?” 李玄都默然。 张海石接着说道:“纵观清微宗传承,李家出身的宗主最多不假,可其他几家也曾出过宗主,甚至还有不在三家之中的宗主,相加起来,与李家出身的宗主人数相差不多。就拿我们这一代来说,师父、师母、师姑也没想着非要让这个宗主之位留在李家,若是不出意外,本该是大师兄继承宗主之位,这就去了司徒家。张莲花此举看似是为了张家,可他真是为了张家吗?还不是自己想要做一家一姓的皇帝,就像张家的大天师一样,万世一系。既然想要做皇帝,那就要做好成王败寇的准备,在我看来,李家还给张家留了一线血脉,已经是十分仁慈了。” 李玄都道:“话虽如此,可是……” “没什么可是。”张海石摆手打断李玄都的话语,“正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不是外敌入侵,而是自家人的争斗,不是什么光彩事,从后世有意隐去这件事情的结果来看,列位祖师已经有了共识定论。”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提。不过还要有劳师兄处理此事,然后重新开放洞天,可以将洞天作为闭关之所,也可以用作其他用途。” 一般而言,洞天有汇聚灵气的妙用,常常用以闭关,比如大荒北宫的万淼洞天,要么就是用作监狱,比如正一宗的镇魔井洞天。李玄都如今已经是长生境的修为,不必刻意去闭关修炼,而且龙宫洞天的位置更适合作为牢狱,仅仅是龙珠开门和深海压力,就足以关押绝大多数犯人,只是比起水牢,龙宫洞天太过舒适,失去了惩戒警示的作用,更像是软禁,所以李玄都才有如此一说。 张海石点头应下:“到底什么用途,还是等我先去一趟龙宫洞天再做定论。” 李玄都不再多言,取出李道虚留下的龙珠交给张海石,又道:“那我把白龙楼船也留给师兄。” 张海石却道:“不必,虽说师父当年因为此事受了些伤势,但那是因为师父要在茫茫海底寻找龙宫洞天的具体位置而耽搁了太长时间的缘故,我如今知道洞天的具体位置,直接潜下去便要不了多长时间,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比起师父当年并不逊色太多。” 李玄都想了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以他的亲身感受而言,潜入深海的关键在于压力,除了人仙之外,想要抵御巨大压力便要持续不断地消耗气机,时间一长,难免会气机不济,可如果快进快出,就不是问题。 于是李玄都便答应下来,离开方丈岛,又去了蓬莱岛,驾驶白龙楼船返回瀛洲岛。 就在李玄都一去一回的工夫,瀛洲岛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除了秦素之外,还有陆雁冰、李如剑、李如菊,以及李非烟和李道师夫妇、李元婴和谷玉笙夫妇。 至于其他李家人,比如李如是、李太一,或是不在三仙岛的堂主、岛主,早已提前赶往北海府。 李玄都降下楼船,邀请众人登船。 众人聚集在楼船的一楼大厅中,分而落座,可谁也不说话,李元婴好似一尊泥塑木雕,谷玉笙心事重重,李道师和李非烟还是那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谁也不看谁,李如剑和李如菊地位最低,更不好贸然开口。 本该秦素这个女主人说几句场面话,活跃下气氛,可偏偏在这个时候,秦素又觉得自己还没成亲,不合适以一家主母的身份站出来多说什么,免得被人诟病。陆雁冰更不用说,再怎么亲近也不姓李。于是偌大一座白龙楼船竟是寂然无声。 至于李玄都,他去了李道虚设在白龙楼船上的书房,想要从中找出些有关龙宫洞天的书籍,可惜是徒劳无功。显然正如张海石所说,清微宗的祖师们对于此事早有定论,而李道虚也认可这个定论。 好在清微宗距离北海府并不算远,只用了半个时辰便进入了北海府的地界。 第一百二十三章 北海堂 北海府是齐州首府,州城所在。 李家祖宅也在北海府城中,李家的历代家主由此被世人称作李北海。 不过因为李家和清微宗的特殊关系,许多李家族人都在东海各岛或是沿海的兰陵府等地购房置地,祖宅这边难免有些冷清,只有那些隐退下来或者一直闲赋之人才会在北海府这边居住。 不过李家也不是真就放任祖宅不管,毕竟祠堂、墓田、祭田都在这边,是李家的根基所在,所以每年都会有大批李家人返回祖宅这边扫墓祭祖,也算得隆重,只是一般而言,身为家主的李道虚并不露面,而是由李元婴代劳,在李元婴之前则是李道师代劳。 饶是如此,在北海府地界也没人敢小看李家,哪怕是当年青阳教占据了北海府,仍是不敢侵占李家半分土地,留在北海府的李家族人还是该怎样便怎样,不管城头变化大王旗。 这是李家的底蕴。 这次新老家主更替,对于李家来说是大事,上次家主更替还是在几十年前,所以近乎九成的李家人都选择回家过年,既是参与祭祖的大事,也是“觐见”新家主,关键还是后者。毕竟祖宗未必能保佑自己飞黄腾达,可对于这位家主来说,就是一动嘴皮子的事情。 虽说好些人从未与这位长年不回李家祖宅的新家主谋面,但都听说过新家主的大名,甚至可以说是如雷贯耳,那些事迹都不必多言,哪一桩哪一件都能说道许久,尤其是压倒了与李家为敌多年的上清府张家,更让李家人与有荣焉。 按照齐州风俗,祭祖都选在大年三十这一天,李玄都是腊月二十九回来,等同是先正式接任家主之位,然后再以家主的身份去祭祖。 接任家主之位的地点自然是李家祠堂。 祠堂有多种用途。除了“崇宗祀祖”之用外,各房子孙平时有办理婚、丧、寿、喜等事时,也会选在祠堂。另外,族老们商议族内的重要事务,也会选择祠堂作为议事场所,以示祖先在上面看着。 祠堂组早建于墓所,曰墓祠。大晋时理学圣人以《家礼》立祠堂之制,从此称家庙为祠堂。 当时修建祠堂有等级之限,民间不得立祠。到本朝世宗皇帝,才许民间皆联宗立庙,不过只有做过皇帝或封侯过的姓氏才可称“家庙”,其余称宗祠。以此而论,李家祖上是出过皇族帝王,太上道祖也姓李,还被封为“太上玄元皇帝”,比儒门圣人的王号要高上一等,可如今的李家又充斥了大量的义子、女婿,真要论血统,那也未必,所以李家的祠堂还是称之为李家宗祠。 李家宗祠也是历代族长家主行使族权的地方,凡族人违反族规,要在这里公开处置,有些类似于县衙,又附设宗学,族人子弟就在这里上学。 正因为这样,李家宗祠并非一间屋子那么简单,而是一座独立的门户院落,规模远超普通人家的府邸,只是稍逊于李家祖宅。 当李玄都一行人下了白龙楼船,在李非烟的带领下,来到李家宗祠外面的大坪时,此地已经是人满为患。 这些皆是李氏族人,在此等候多时了。 站在最前面全是垂垂老矣的白发老者,这是李家的“道”字辈老人,虽然李道虚是女婿,但因为李家的规矩,女婿与义子一般,都是以儿子看待,所以按照辈分,这些老者要么是李玄都的伯父,要么是李玄都的叔父,而不是从李卿云那里以舅舅而论,这也是李玄都称呼李非烟为“姑”而不是“姨”的缘故。 这些人,李玄都大多未曾见过,李玄都真正认识的只有三人:李非烟、李道师、李世兴。 在“道”字辈之后,便是“如”字辈,都是李玄都的同辈人,不过李玄都年小,除了李太一之外,都是他的堂兄,没有堂弟。许多“如”字辈之人也已经是两鬓风霜,甚至是儿孙满堂,大多是与张海石、司徒玄策一般年纪。 此时李如是和李太一就站在其中,两人虽然年小,但身份不同,站得颇为靠前,让李玄都一眼就能看到。 再往后便是“法”字辈,也不算年轻了,不乏不惑年纪之人。哪怕李玄都站在“法”字辈中,也算不得年长。 反倒是这么多人显得李玄都格外年轻,在最为看重年岁资历的宗族之中,李玄都的年龄实在不占什么优势,只是因为他成就太高,这才无人敢说什么,要说换成前些年,哪怕李玄都已经跻身天人境,又是李道虚亲自任命,也要招来非议。 众人见到李玄都,齐齐作揖行礼。 李玄都赶忙快走几步,扶住了最前方的几位“道”字辈老人,然后朝着众人团团拱手:“不敢当,不必多礼。” 众人分开一线,让出了通往祠堂的道路,为首的一名白发老者大声道:“请族长进祠堂。” 李玄都微微点头,朝着祠堂大步走去。 在李玄都身后,先是李非烟和一众“道”字辈之人,然后秦素等人,再是“如”字辈之人和“法”字辈之人。至于“长”字辈之人,大多还是孩子,没有资格列席祠堂。 一般来说,祠堂一姓一祠,有些家族的族规甚严,别说是外姓,就是族内女子或未成人的孩童,平时也不许擅自入内,否则要受重罚。只是李家情况特殊,在宗规这方面从来都是十分宽松,索性直接放开了禁制,只是不许无知孩童进入其中,其他并无限制。 李玄都一路走到祠堂正堂,就见上方高悬牌匾,两旁是灯笼。 祠堂多数都有堂号,堂号由族人或书法高手所书,制成金字匾高挂于正厅,门前挂书写堂号的灯笼。世人谈论某一家族时,便以堂号称呼,比如张鸾山的张家被称作“上清堂张家”、沈无忧的沈家被称为“怀南堂沈家”。 一般而言,堂号要么与地域有关,比如张家便是位于上清府,便名为上清堂;要么与德行有关,比如四知堂杨家,便是因为其祖先曾经拒绝他人贿赂时说过的“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一言;要么与祖先功勋有关,比如郭氏祖上曾经被封为汾阳王,就以“汾阳堂”为堂号;要么与祖先的名号有关,比如诗仙的后人便有“青莲堂”的的堂号。 李家的祠堂却是以地域为名,不过并非东海堂,而是北海堂,这也是“北海李”的由来。 在牌匾下有一溜座椅,居中座椅最为华美,显示其主人身份不同。不过这把座椅已经有近二十年没人坐过了。 李玄都来到这把座椅前,转过身来。 一众李家族人皆是望向李玄都,一名白发老者上前一步,高声道:“请李家第三十六代族长入座。”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 坐在了居中的椅子上,头顶便是“北海堂”的牌匾,然后他伸出手往下虚按一下:“大家也都坐吧。” 李非烟、李道师分别坐在了李玄都左右,然后是李世兴和其他几名“道”字辈的白发老者依次坐下。本来李世兴已经被李家除名,不过在李世兴归附李玄都的麾下之后,李非烟便恢复了李世兴的宗籍,毕竟认真说起来,当年李世兴之所以叛出清微宗,还与她们姐妹两人有关。 大堂十分宽阔,所以座椅颇多,除了族长和“道”字辈的族老之外,还能让部分身份不俗“如”字辈之人坐下,其中就有李元婴、李如是、李太一、李如剑等人,包括秦素和谷玉笙,也都设了座位。不过这些人就是朝东或是朝西坐着,而不是族长、族老们那般坐北朝南。 至于其他人等,就只能站着了。 李玄都环视一周,放缓了语气:“今日在场之人,都是自家人,有些人见过我,并且和我打过交道,有些没有见过我,只是听说过我的名字,对我不甚了解。所以今天我打算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李玄都,表字紫府,是上任族长的义子,‘如’字辈。按照道理来说,族长传承,应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于情于理,都该说我兄长明心继承族长之位,只是他有了过错,所以老爷子才会把族长之位传给了我,从今日起,我便是我们李家的第三十六代族长,行使族长之权,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李家众人多与清微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多人本身就是清微宗的堂主、岛主之流,早已在八景别院见识过李玄都的厉害,此时哪里敢有半点异议,纷纷开口表示赞同。其余人等就算没见识过李玄都的手腕,也听说过一二,自然也随之附和。 李非烟见无人反对,便站起身来,高声道:“既无异议,敬告祖先。” 李玄都起身,离开正堂,往后方的供堂走去。 供堂之中,一整面墙壁皆是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然后是供桌香炉,最后是整齐摆放的近百个蒲团。 李玄都手持三炷香,插在宽有三丈有余的巨大香炉之中。然后跪在蒲团上,叩首祭拜。 第一百二十四章 辽东由来 李玄都接任了李家的族长,而天宝帝也终于得以亲政,虽然宗室有宗人府,但皇帝之尊才是事实上的族长。 亲政之后的天宝帝满腔雄心壮志,欲要一展宏图,想要像众多青史留名的帝王那般有所作为,而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就是辽东。 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西北与帝京之间相隔了中州、晋州,可辽东距离直隶实在是太近了,仅仅是一关之隔,如果辽东兴兵南下,转眼间便可兵临帝京城下,于情于理,天宝帝都不能熟视无睹。 为此,天宝帝几次邀请儒门的重臣、大祭酒、山主、隐士进宫探讨此事,众人的答案各有不同,不过最合天宝帝心意的还是白鹿先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宝帝是真正将白鹿先生当作帝师看待的。 今日,天宝帝再次在书房召见白鹿先生,向白鹿先生请教辽东之事。 白鹿先生刚刚走进书房,就听天宝帝吩咐道:“赐座。” 一名宦官端着一个约一尺半高、一尺见方、上面镂空着花纹的绣墩走了进来,摆在白鹿先生的身后。 天宝帝与白鹿先生相处时的态度总是十分温和,甚至还透出几分弟子对待老师的尊敬。 “先生请坐。”天宝帝没有起身,十分随意地说道。 “谢陛下。”白鹿先生没有推辞,直接坐在绣墩上。这绣墩镂空,里面放置有小型火盆,以小料檀木为炭,烧得通红,坐在绣墩上面便不会生出寒意。虽说白鹿先生早已是寒暑不侵,但对于天宝帝的心意还是十分领情的。 天宝帝坐在书案后,放下手中的书卷,说道:“最近几天,朕……我看了许多关于辽东的奏疏,有些是先帝批复的,有些是张肃卿代为批复的,还有些是母后批复的,这些奏疏引申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从武德元年到马上就要到来的天宝九载,这二十年的时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大魏在辽东的多年经营最终给秦清做了嫁衣?辽东怎么就成了大魏的心腹大患?” 白鹿先生回答道:“这个问题并非三言两语便可以解释清楚,但是作为当今朝廷所面对的最大难题,又不能不解释,所以老朽只能尽其所能,为陛下尽量够做一个详细概括。” 天宝帝微微点头:“愿闻其详。” 白鹿先生略微沉吟后,说道:“其实辽东发展到今日这般地步,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从明雍四十年到武德元年,这个阶段包括了几次大的战事,陛下已经从几位大祭酒和山主的口中知道经过,我便不再复述,只谈谈这几次大战的后果。这几次大战的主角并非是今日的辽东铁骑,也不是秦家,而是我们大魏的辽东边军和金帐汗国的铁骑,此战的结果就是辽东边军的几位总兵相继战死,边军损失甚大,几乎不成建制,以至于朝廷不得不征收辽饷,用以重建辽东边军。” “在这个时候,辽东边军还是心向朝廷,大部分领军将领都是誓死不降的忠勇之辈,战败的根本原因在于两代帝王的交替导致朝局剧烈变化,老于兵事的原辽东总督卢光弼下台,换上了纯粹文人出身又不知兵的新任辽东总督袁南海,战略上的大意和失误,直接导致了辽州全境、奉州半境失守。” “哪怕后来又重新启用卢光弼,辽东局势已然全面崩盘,无可挽回,精锐边军损失殆尽,大批宿将战死沙场,此时摆在卢光弼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放弃辽东,退守幽州,甚至是退守榆关一线。” “这便是老朽所说的第一阶段,辽东局势彻底糜烂。” 天宝帝若有所思说道:“可在朕小的时候,辽东就已经回到了朝廷手中,金帐转而在西北一线进攻。” 白鹿先生接着说道:“这就是老朽要要说的第二阶段,从武德二年到天宝元年。” “辽东三州本就地广人稀,卢光弼退守幽州之后,奉州和辽州几乎是赤地千里,金帐人不事农耕,两州之地根本无法立足,只能继续进攻,可此时朝廷以辽饷征调各地兵源重建的辽东边军已经抵达幽州,金帐人并非举国来袭,仅仅是一路偏师无法攻下囤积重兵的幽州,只能退出辽东。” “不过辽饷的影响十分深远,因为各种原因,辽饷并未摊派在富庶的江南,而是摊派到了贫苦的西北,使得流民遍地,由此导致西北五宗坐大,也间接导致了后来金帐大军攻入西北,凉州、秦州失陷,祁英出任秦中总督,主持西北防线。” “至此,朝廷的心腹大患从辽东变成了西北。” “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卢光弼和祁英的著名争论,也就是西北边防和辽东边防之争,朝廷的重心到底是应该放在西北,还是应该放在辽东。最终在张肃卿的支持下,祁英胜出,朝廷决定先行解决西北之患。在这一点上,张肃卿和先帝的决定十分正确,因为西北的情况更为复杂,除了金帐大军之外,还有西北五宗和遍地流民,稍有不慎便会波及全身,后来也果真如此。” “不过就算朝廷将重心放在了西北,辽东也不能就此不管,于是卢光弼又提出了‘辽人守辽土,辽土养辽人’的策略,如此一来,可以极大缓解朝廷的财政困难。” “从纯粹兵事的角度来说,卢光弼的策略不可谓不高明,重建的辽东边军进一步壮大,早期是以各地兵源为主,后期则是以从辽州、奉州逃到幽州的三十万逃难辽民为主,这些人都与金帐有深仇大恨,又是收复故土,故而作战极为英勇,由此得以收复奉州、辽州。” “可卢光弼的策略也为后来埋下了隐患,‘辽人守辽土,辽土养辽人’的好处是辽东边军开始屯田,并不过分依赖朝廷,坏处是辽东边军逐渐开始向藩镇的方向发展。” “这便是第二个阶段,收复辽东却也埋下隐患。” 天宝帝听到此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白鹿先生缓缓说道:“然后就是第三阶段,从天宝元年至今。” “第一阶段的战略失败,归咎于两代帝王交替的朝局变化,第三阶段其实也是如此。陛下登基的前一年,卢光弼病故,赵政出任辽东总督,陛下登基的那一年,朝局并未有什么大的变化,可陛下一定还记得天宝二年的那场大变,这场大变的影响更为深远,许多人只记得刚刚收复西北的秦襄蒙冤入狱,却不知辽东也在这场变故中受益。” “首先就是青阳教之乱,这场青阳教之乱起于西北,迅速蔓延至大半个天下,大有当年太平道作乱的气势。然后是西北伪周格局自立,他们刚好选在金帐兵败而朝廷内乱之际,一举夺取了蜀、凉、秦三州。澹台云的伪周与金帐多有来往,地师与拔都汗私交甚笃,所以金帐不再在西北用兵,又屡屡攻打辽东。” “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当时的朝廷就是十根手指按住十只跳蚤,在这种情况下,接替张肃卿的晋王不得不将人事权下放给地方督抚们,让他们自行筹钱募兵,或是平定青阳教叛乱,如齐州,或是抵御金帐大军的进攻,如辽东。如此一来,地方督抚有了财权、人事之权,再加上本就有的兵权,便可以事事自专,这也是后来疆臣势大的原因。” “过去多年,朝廷控制辽东的关键有两点,第一点是财权,也就是兵饷粮草,虽然辽东边军极力屯田,也只是不过分依赖朝廷,还不能自给自足。第二点是人事之权,辽东边军的人事任免升迁还是要经过五军都督府和兵部。这两点就像两条锁链,而这次放权就是朝廷亲手解开了辽东身上的锁链。” “在辽东边军还未覆灭时,辽东豪强便与边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待到辽东边军被金帐打散,残余边军和三十万逃难辽民进入幽州,世代居于幽州的秦家等地方豪强便开始布局,随着重建辽东边军,秦家的势力随之深入到重建的辽东边军之中,对其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只是在过去多年,秦家始终藏身幕后。直到这次放权,以秦清为首的秦家终于从幕后来到台前,他开始大力整合辽东内部,又发展商贸、屯田,以一己之力支撑起了辽东边军的财政,再加上先前的种种布置,辽东藩镇正式成型。” “陛下试想,辽东边军吃秦家的饭,拿秦家的钱,穿秦家的衣,甚至他们的家眷们也要靠着秦家的屯田、作坊、商队过活,那么他们会效忠于谁?” “这便是老朽说的第三阶段。晋王和太后虽然有所弥补,比如意图撤掉赵政的总督之位,但终究是无济于事。到了此时,朝廷已经不敢把辽东如何了,除非是真正开战,可朝廷能打过整军经武多年的辽东吗?这已经不是个问题,主动权完全落在了辽东的手中。此时能够约束辽东的东西,只剩下虚无缥缈的大义名分。” “更为可怕的是,随着这些年的朝局混乱,人心逐渐偏向到了辽东那一边,就连大义名分这条看不见的锁链也开始逐渐解绑。” 第一百二十五章 解决办法 天宝帝听完白鹿先生的一席话,脸色已经是十分苍白,大袖下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显示出他并不平静的心情。 过了良久,天宝帝缓缓说道:“先生说天下大义也不能束缚辽东,此言何解?” 白鹿先生叹息一声:“亚圣有云:‘民贵君轻,社稷次之。’又有云:‘天命有常,唯有德者据之。’何谓有德?自然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如今天下,可是太平?” “据老朽所知,关内中原,除了江南、京畿等地尚且还好以外,其他等地大多是流民遍地、赤地千里,如今每天都有大批流民逃往辽东,因为辽东有饭吃,有活路。辽东本就是地广人稀,缺的是人口,收拢大批流民,正是一举两得。此消彼长,人心偏移已经是不可避免之事。许多有识之士,诸如当年追随张相的清平先生李玄都等人,也转而支持辽东……” “此人算什么有识之士,不过是乱臣贼子罢了。”天宝帝冷哼一声。 白鹿先生并不反驳天宝帝,转而说道:“其实乱扯贼子也好,忠臣良将也罢,摆在陛下面前的问题是,为何支持张相的李玄都、收复西北的秦襄都投向了辽东?而原本只能藏身于幕后的秦家为何敢于来到台前?他们原本都是朝廷的臣民,现在却背离朝廷而去,这不正是人心发生了变化吗?” 天宝帝皱起眉头,沉声说道:“都说儒门有教化之功,先生是儒门之功,那请问先生,为何儒门未能阻止这种人心变化?” 白鹿先生叹道:“儒门的核心不在于‘仁’,也不在于‘义’,而在于一个‘礼’字。《牧民》一书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们是不知礼的,只有衣食无忧,他们才会讲究礼节,才有精力顾及自己的荣辱。” “陛下没有见过,流民百姓为了一个馒头,可以毫无尊严,甚至连骨肉亲情都抛却了,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去,为了活下去,他们可以抛却一切。面对这样的人,儒门又能如何教化他们呢?只有架起锅来煮白米,没有架起锅来煮道理。想要人心向上,首先要吃饱饭。辽东正是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人心便偏向了辽东,任凭我们大儒说再多,也是无用。” 天宝帝怒道:“这帮贱民,毫无廉耻,为了苟且偷生,竟置家国大义于不顾。” 白鹿先生又是一声长叹:“这便是老朽要说的第二点,辽东之人并非异族,与天下人同宗同源,存续相依。如果是金帐人来做这些事,我们还可以用家国大义来抵御、号召,许多百姓们也不会屈从于鞑子,可换成辽东来做,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便没什么抵触了,毕竟自古以来,兴亡更迭……” 白鹿先生话音未落,天宝帝猛地将桌上的砚台、镇纸、奏疏全部扫到地上,气息粗重,已是怒极。 白鹿先生脸色不变,缓缓站起身来,轻声道:“陛下息怒。” 天宝帝靠在椅背上,深深呼吸了几次,逐渐平静下来,歉然道:“是我失态了,先生请坐。” 白鹿先生并不在意,又重新坐下,只是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天宝帝问道:“那么请问先生,应该如何改变这种境况?” 白鹿先生道:“直到如今,朝廷还是占据了大义正统的名分,若论潜力,坐拥江南等赋税之地并且有天下九成人口的朝廷远在辽东之上,所以辽东对于入关也是顾虑重重,这正是陛下的机会。想要改变这种局势,关键要有一支精兵,只是养兵练兵都要用钱,朝廷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为何屡屡国库空虚?为何处处左支右绌?钱都去哪了?为何有税却收不上来?” 天宝帝只觉得还剩下一层窗户纸未曾捅破,已经十分接近了。 白鹿先生忽然轻声笑道:“守边将士,每至秋月草枯,出塞纵火,谓之烧荒。也就是烧草原,每次都要出动万余人。由此生出一个笑话,说户部下发了十万两银子,用以烧荒,等到了辽东总兵手中的时候,只剩下一万两银子,总兵拿出一千两银子烧荒,结果效果不好,于是向兵部上报说今年雨水太多,十万两银子烧荒效果不佳,反而不慎烧了粮草和部分军械,需要十万两银子重新购置军械,另外再请朝廷补十万两银子二次烧荒,以防金帐南下。” 天宝帝却是笑不出来,脸色铁青。 白鹿先生收敛了笑意:“虽然是笑话,有所夸大,但其中的道理没错,朝廷拨出一百万两银子的粮饷,能有五十万两银子用于兵事就是幸事。百姓们交一百万两银子的税,能有半数进入国库,也是幸事。” “幸事?”天宝帝脸色铁青,气喘加剧,“朝廷花钱要花双倍的钱,朝廷收税只能收一半的税,这还是幸事?朝廷的钱,事事都要分走一半,这个朝廷到底谁的朝廷,这个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白鹿先生淡淡说道:“有道是:‘与士大夫共天下’。” 天宝帝狠狠一拍桌子。 白鹿先生说道:“所有的法度,无论多么高明,最终都要靠人来实施执行,所以陛下要做的就是整肃吏治,这才是一切根本。” …… 李家宗祠的神堂中并无李道虚的牌位,因为严格来说,李道虚并没有身故,只是不能重返人间而已。所以按照规矩,李道虚并无牌位供奉,而是在神堂的偏殿中悬挂画像,也是李家的第三位飞升之人。而李玄都则有望成为第四位飞升之人,并且画像悬挂于李道虚之侧。 李玄都来到偏殿之中,举目望去。 第一幅画像并非李家始祖,而是李家定居北海府后的第一位族长,是个老者形貌,白发、白须、白眉,仙风道骨,北海府李家的基业便是由这位老祖开创。 第二幅画像是个中年男子,一身石青色常服,气态威严,面容冷肃,一看便是不苟言笑之人,这位是“春”字辈的祖先,是个武痴人物,境界修为极高,可治家、治宗都乏善可陈,与李道虚相较,却是相差甚多。 第三幅画便是李道虚了,用的是李道虚老年时的画像,若是让李玄都来评价,颇有帝王气,雍容又从容,不怒而威,还是颇为传神。 过去几百年,李家从未能与长生之人辈出的上清府张家相提并论,直到李道虚这一辈,才算是与上清府张家并驾齐驱,待到李玄都这一辈,才压过了张家一头。从这一点上来说,李道虚其实是李家的中兴之主,地位不逊于开创之祖。 李玄都目光一转,发现李道虚画像旁边的位置已经准备就绪,只差一张画像,不由哑然失笑。李家人的心思都用在了这里,这俨然是在说李玄都进入这座神堂偏殿是板上钉钉之事,无疑要比许多当面的奉承高明许多。 李太一也跟在李玄都的身后,仰头望向三张画像,敬仰有之,向往亦有之。 李玄都笑了笑:“东皇,希望有朝一日,你的画像也能被悬挂于此,从老爷子这里算起,一门三地仙,也算是流传后世的一段佳话了。后人们也会在老爷子的评价中加上一句‘教子有方’。” 李太一轻轻点头。 李玄都从李如是的手中接过三炷香,插在了画像下方供桌的香炉中。 李玄都转身离开这处偏殿,在神堂中等候的众人立时簇拥在李玄都身旁,老少皆有。 这便是权势了。 李玄都环视一周,说道:“今日就到这里,大家暂且散了,明日出城祭祖。” 李家众人纷纷应是,依次离开神堂,向外行去。 李玄都走在了最后,如李太一、李如是、陆雁冰等人,便也只能跟随李玄都走在最后。 李玄都今天的心情还算不错,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浑人在这个时候跟他作对,一切都是顺顺利利,他正式接掌李家,那么便完成了掌握清微宗的最后一步。 这就像正一宗的宗主之位和大天师之位,大天师实际上是张家的族长,只有在担任大天师的同时兼任正一宗太上宗主或宗主,才算是真正掌握了正一宗,如果二者缺其一,便意味着被分权。 李家也是如此,李家作为清微宗中内部最大的势力,如果李玄都仅仅是清微宗的宗主而不是李家的族长,便会被人掣肘,而李家又是自家人,不到万不得已,李玄都不想伤害自己的族人,所以这个家主之位还是十分重要的。 李玄都望向一直不发一言的李元婴,忽然说道:“三师兄,你曾经出任宗主,统率全宗上下,如今若是让你再去担任堂主,居于他人之下,你也是心中不愿,那你日后就留在李家,处理族务,做一名族老,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元婴猛地望向李玄都。 谷玉笙心中一紧,生怕两人再起冲突。 不过李元婴这次没有再去顶撞李玄都,过了片刻,低垂眼帘,说道:“李元婴谨遵族长之令。” 第一百二十六章 逃奴 大年三十,晚上就是除夕夜,按照习俗,过了午时便可祭祖。 这次祭祖与在祠堂中的祭拜不同,是前往城外墓田祭拜。李家的先祖大多都安葬在此地,只有少部分人以宗主之礼安葬在了清微宗中。 李玄都一早便出城来到李家的墓田,虽说李家的墓田无法与皇家陵园相比,但也有供人歇息的居处,是个不大不小的庄子,里头颇为雅致,李玄都便先在此地稍作等候,待到午时过后,再去祭祖。 随同李玄都一起过来的还有众多李家之人,“道”字辈的族老们、有身份的“如”字辈之人,可以登堂入室,与新族长说会儿话,族老们坐着,晚辈们大多站着。至于其他人,却是连登堂入室的资格也没有了,只能候在外面。 因为时辰还早,李玄都随意应付了一会儿之后,便请诸位族老自便,他径直去了书房。 李太一不耐老家伙们共处一室,独自走出庄子,就看到陆雁冰正指挥着一行人抬着诸多供品朝这边过来。 李太一撇了撇嘴。 瞧这架势,她倒像是李家的女儿或者媳妇。 这位师姐万般好,唯一的不好就是千万别失势,若是失势,可要小心她翻脸不认人。 至于那位四师兄,以前他是一千个不服气,只是到了如今,不服气也是不行了,最起码他自认没有四师兄的容人之量。如果他处在四师兄的位置上,三师兄是如何也不能活的。 李太一正想着这些,就便听到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子满脸污垢地飞奔到那一行抬供品的李家子弟跟前,急声说道:“有人追杀我,还请出手相救!” 一行负责抬供品的李家子弟不由一怔,然后就见远处有几十个人吆喝着追过来,更是惊讶。 虽说北海府不比东海三十六岛,但李家在此扎根多年,也不容小觑,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来李家的墓田撒野?还偏偏挑在大年三十这一天?不知道这是新族长接任族长后的第一次祭祖? 几名李家子弟纷纷望向陆雁冰,等她拿主意。 陆雁冰皱了下眉头,觉得有些蹊跷。 只是不等陆雁冰深思,那几人已经冲了过来,都是儒衫打扮,竟是无视一众李家子弟,便要过来拿人。 陆雁冰便不得不说话,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来这里撒野!” 为首一人是个中年男子,却是丝毫不怕,略一拱手道:“小人圣人府邸门下沐恩,奉主家之令抓捕逃奴。” 此人虽然自称“小人”,但口气却半点不小,哪怕是面对陆雁冰,也是傲气十足。 陆雁冰立时明白,难怪这伙人敢不把李家放在眼里,原来是天下第一世家到了。 何谓天下第一世家?当年圣人后裔衍圣公曾放言:“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上清张、钟离徐而已。上清张,道士气;钟离徐,暴发人家,小家气。”张家就是世代居于吴州上清府的正一张氏,钟离徐则是起家于芦州钟离府的皇室徐氏。当年说这话的时候,张家还未因为变故而衰弱,正值鼎盛,徐家更是如日中天,天下独尊,圣人府邸连这两家都不放在眼中,更何况是一个北海李? 若是平时,陆雁冰也不会贸然招惹这天下第一世家,可此时却是不行,冷哼道:“我不管你是什么府邸,这里是李家的墓田,你们在这里闹事,便是不合规矩。来人,将他们拿下,听候发落,一个也不要放走了。” 那中年男子脸色微变,沉声道:“你们李家是要与我们圣人府邸为难了?” 一个李家子弟放下手中供品,讥讽道:“圣人府邸便了不起吗?你们圣人只是被封王,我们李家祖上还是太上玄元皇帝呢,可比你们高出一筹。” 中年男子脸色大变,不见他如何动作,瞬间来到这名李家子弟的面前,只是一挥掌,这名李家子弟便筋折骨断,眼见不活了。 李太一早就瞧见了这伙人,他只是双臂环胸,只当是看热闹。在他看来,此事却是蹊跷,这里是李家的墓田,周围都是李家的祭田,又不是北海府城内,怎么追捕逃奴追到这里来了?再有就是,李家今日出城祭祖,弄出了好大的阵仗,早已是人尽皆知,偏偏在这个时候生出事端,恐怕不是巧合那么简单,他倒要看看这些人能耍什么花招。 只是李太一没有想到这伙人竟然如此狂妄,就这般直接出手杀人。 李太一猛地按住腰间双剑,向陆雁冰这边掠来。 陆雁冰也是吃了一惊,取出自己的佩剑“紫螭”,同时发出一声好似剑啸的唿哨。 这里聚集了大批李家子弟,而半数李家子弟都有清微宗的背景,立时知道这是出事了,纷纷朝这边涌来。虽说因为今天是祭祖的缘故,许多人未曾带剑,但也不容小觑。 众人不敢怠慢,有的围堵去路,有的返回庄子报信,剩下的一拥而上。 李太一在前掠途中,拔出了自己的双剑,一马当先地对上了那名为首的中年男子。 陆雁冰见李太一出手,便放下心来。 虽说她不太喜欢这个师弟,但不可否认,这位师弟的确是天赋惊人,无论是练气练剑,还是与人实战,都远胜常人,让人十分放心。 但见李太一身形轻灵,倏来倏往,剑招攻人,出手诡奇,长短剑或虚或实,极尽飘忽,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在眼前,却让人觉得飘飘缈缈,如烟如雾。 那中年男子出手极重,挥掌之间,发出猛烈的呼啸声响。他的每一掌都是攻向李太一身上各处要害,但总是差之毫厘。 陆雁冰持剑虎视眈眈,喝道:“混账,还不束手就擒?” 中年男子心知情况不妙,猛地运起全部修为,朝着李太一平推而去,意图逼退李太一。便在此时,陆雁冰终于出剑了,直指这中年男子的咽喉要害。 中年男子心中一惊,赶忙双掌一封,挡下陆雁冰的这一剑,结果却被李太一乘虚而入,嗤嗤两声,刺在中年男子的双手腕脉之上。 中年男子的双臂顿时瘫软垂落。 另一边,这名中年男子带来的一众随从们,虽然修为不俗,终究逞强逞错了地方,加上寡不敌众,不大一会,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里的变故自然惊动了庄子里的族老们,也有人前来禀报,李非烟正在和李世兴闲谈,说起当年李卿云还在世时的许多事情,原本不想理会,没有想到事情大了,而且不能不管了。 正如李玄都所说,如今李家是以李玄都为尊,却以李非烟为长,她不说话,旁人便不好越过她贸然开口。 李世兴看着李非烟道:“师姐,你看怎么办?这伙人也着实欺人太甚,竟然闹到我们的墓田来了。” 李非烟皱了皱眉头,说道:“哼,当年金帐大军南下,圣人府邸便投降了金帐,大魏太祖驱逐金帐,他们又归顺了大魏,实在是丢尽了圣人的脸面。这次竟然敢在我们这里逞凶,断不能忍。子起,你去看看,问问那个逃奴又是怎么回事,然后再做计较。” “子起”是李世兴的表字,如今知道的人已经很少了,不过李非烟还记得十分清楚。 李世兴应了一声,起身出去。 此时陆雁冰已经开始询问那个逃奴了。果然不出李太一所料,这个逃奴也不是寻常人,身份非常复杂,既是李家之人,也是道门中人,出身清微宗,奉了李道虚的命令潜入圣人府邸,她这次从圣人府邸逃出来,并非偶然,因为李道虚飞升太过仓促,许多原本联系的渠道都随之断绝,她听说了新任宗主、族长李玄都要返回北海府祭祖,想要面见新宗主,算好了日子特意赶在今日前来,只是不曾想泄露了踪迹,才惹出了这档子事。 陆雁冰听到“奉了李道虚的命令”之后,便知道这件事不是她可以管的,于是与李世兴一道来见李非烟。 李非烟听闻之后,对李世兴说道:“子起,你去亲自看住这些人,不要让一人跑了或是死了,等我回来再做处置。” 李世兴应下,转身离去了。 李非烟则带着陆雁冰去见李玄都。 书房中,因为这里是暂时休憩场所,没人在此长住,所以书房中空空荡荡,书架上也没什么书,只有一张棋盘和两盒棋子。 此时李玄都正和秦素下棋,两人的棋力差距不大,正杀得难解难分,黑白大龙纠缠,犬牙交错,李玄都以两指捻着一枚棋子,双眼紧盯着棋盘,沉吟不定,迟迟不曾落子。秦素坐在李玄都对面,单手托腮,不看棋盘,而是默默地看着李玄都。 李玄都见李非烟和陆雁冰过来,顺势将手中棋子掷回棋盒,笑问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李非烟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重复了一遍。 李玄都紧蹙眉头听着,立时想起了李道虚留给他的那份名单,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李如秀 李玄都早已做好了这次接任族长会有人出来阻挠生事的准备,可他没想到这个“有人”并非是李家之人,又是儒门之人。 为何说个“又”字,则是李玄都升座太平宗的宗主时,儒门中人已经干预过一次,当时出面的万象学宫大祭酒温仁,这次却成了圣人府邸。不过这次的情况又不能完全怪到圣人府邸的头上,毕竟是李道虚安排的暗子。 李玄都想了想,问道:“此女与我们清微宗的关系,还有谁知道?” 李非烟答道:“只有我们几人知道。”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要分成两层来看,第一层,此事有失光明正大,是我们不占理在先,可他们动手打杀了我们李家子弟,便是他们不占理了。第二层,此人是老爷子安排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们都要保住她,她这次冒着奇险来见我,也定是有什么紧要之事。” 陆雁冰点头道:“师兄所言极是,只是那些人该怎么办?若是放了他们,于理不合,也会有损我们李家的威名,毕竟他们手上有我们李家的血债。可要是不放他们,圣人府邸那边生起事来,也是让人头疼。” 李非烟道:“这个女子是关键,现在还不知道圣人府邸是否知道她的底细,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怎么也能糊弄过去,可依我看来,圣人府邸多半是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否则不会派出那么大的阵仗来追捕一个逃奴。如果圣人府邸派人来索要所谓的逃奴,甚至愿意舍弃这个杀了我们李家子弟的人,让我们随便处置,我们又该怎么办?” 李玄都伸手按住额头,陷入沉思之中。 这件事的确不好办,李玄都还不想如此早地把圣人府邸也牵扯进来。 虽说道门和儒门为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可两家内部也都不是铁板一块,就拿道门来说,无道宗和道种宗仍旧游离在外,甚至还与以李玄都的道门为敌。儒门这边,则是圣人府邸特立独行。其中原因倒也简单,圣人府邸自恃身份,不愿听从他人调遣,哪怕是所谓的儒门魁首也不行,可圣人府邸的实力又不足以统率儒门,再加上儒门之人忌惮于圣人的名头,于是双方就形成了互不统属的格局,这也是先前一系列变故中圣人府邸都未出面的缘故。 正因为这个原因,李玄都不想让圣人府邸过早地参与进来,就像儒门同样不希望澹台云倒向李玄都一般。 另一边,李太一正负手打量着那个乞丐女子。 其实她算不得乞丐,最起码身上的衣服还算干净,只是脸上乌七八糟地涂抹了许多污迹,此时有李家子弟端来脸盆供她洗漱,逐渐显现出本来面容。一张明洁秀丽的面孔,只是苍白得有些下任。一种似香橼非香橼的气息从她身上幽幽散发开来。她理了一下散发,朝着李太一笑了笑:“看你出剑的样子,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李东皇吧?” “你认得我?”李太一态度冷淡,语气更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 女子说道:“我不认得你,却听说过你,你是老宗主的小弟子,也是关门弟子,据说天赋极高,擅用双剑,我刚才见你用双剑对付圣人府邸的家奴,十分厉害,又年纪不大,定是李东皇无疑了,整个清微宗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 过去的李太一不会在意这种言语,因为他觉得这就是事实,而非称赞,不过自从李太一在李玄都手上受了几次打击之后,便有些信心不足,所以这句话让李太一颇为受用,破天荒地多了几分言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说道:“我姓李,我叫李如秀。” 李太一皱起眉头:“难道你真是李家之人?” 李如秀问道:“怎么,六先生不信我刚才说的话?” “当然不信。”李太一冷笑道,“没有真凭实据,只是空口白话,如何相信?” 李如秀道:“我有凭证,只是这个凭证不能给你看,要给新任宗主看。” 李太一轻哼一声:“等着罢,宗主应该很快就会见你,希望你能让宗主相信。”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陆雁冰过来了。 李太一见陆雁冰一个人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迎了上去,问道:“师兄有吩咐?” 李如秀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陆雁冰的身上。 “是。”陆雁冰微微点头,没有因为以前的事情就对李太一恶脸相向,原因也很简单,李太一资质太高,日后成就不可限量,所以还是要往长远考虑,日后好相见。 “果然如此。”李太一没有多问,直接迈步离开此地。 陆雁冰把目光转向李如秀,说道:“宗主想要见你,请随我来。” 李如秀应了一声,跟在陆雁冰的身后。 两人来到李玄都的书房,此时书房中只有李玄都一个男子,所以李如秀第一眼便确认了李玄都的身份,主动行礼道:“李如秀见过宗主。” “不必多礼。”李玄都摆了摆手,“你就是李如秀?” “正是。”李如秀应道,“我的在五年前奉老宗主之令潜入圣人府邸,所以宗中名册并无我的姓名,只是如今老宗主已经飞升……” 李玄都道:“这个你不必担心,老宗主留给了我一份名单,其中的确有‘李如秀’这个名字,不过你要怎么证明自己就是李如秀?” 李如秀稍稍松了一口气,只要新老交替没有出现意外,新宗主还知道他们这些人的存在,那么便没什么好怕的,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然后她的目光扫过李非烟和秦素,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请恕我无礼。” 说罢,李如秀缓缓地挽起袖子,露出小臂,只见小臂上有一道赤红剑痕,栩栩如生,却没有半点血迹渗出,甚至没有半点伤口。 李如秀说道:“这正是但年老宗主亲手给我们留下的痕迹,用以辨别身份。” 李玄都体内本就有李道虚留下的剑气,所以只是稍微动念,便可以确认真假。 李玄都屈指弹出一到细微剑气,瞬间没入到李如秀小臂位置的剑痕之中。 “果然是老爷子的手臂。”李玄都微微点头,然后问道:“当初老爷子为什么派你潜入圣人府邸。” 李如秀赶忙回答道:“回宗主,老宗主常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又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才于五年前将我派到圣人府邸,主要是负责监视圣人府邸的一举一动,以防圣人府邸对清微宗不利。” 五年前正是帝京之变刚刚结束不久,清微宗还未在帝京完全站稳脚跟,在这个时候,李道虚针对圣人府邸做些布局,也在情理之中。 这本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所以李玄都也不觉得意外,又问道:“你这次冒着奇险逃出圣人府邸,想来是有要事禀报了。” 李如秀重重点头,然后犹豫了一下,又望向坐在李玄都身旁左右的两名女子。 她很小的时候便被李道虚选中,成为“暗子”之一,所以她并不在清微宗或者李家长大,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都是见不得光的,历经许多艰难进入圣人府邸之后,就更是如此,所以她并不认得李玄都、李太一、陆雁冰等人,只能推测几人的身份,比如李太一的身份,便是她猜出来的。如此一来,她自然也不认得秦素和李非烟了,虽说她听说过这两位的名号的,但没有见过,无法对号入座。 李玄都摆了摆手:“无妨,这里没有外人。” 陆雁冰顺势介绍道:“这两位,年长的是本宗的副宗主,年轻的是忘情宗的秦宗主。” 经陆雁冰如此一说,李如秀立时便知道这两人的身份了,李非烟和秦素,的确算不得外人。 于是李如秀说道:“我这次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求见宗主,实在是万般无奈之举。只因我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件大事,儒门中人于前不久秘密造访了圣人府邸,与当代衍圣公密谈多时,似乎是与仙物有关。” “仙物?”李玄都一怔,“儒门的仙物不是‘天下棋局’吗?” 李非烟见多识广,说道:“那是属于万象学宫的仙物,圣人府邸中也有一件仙物。不过仙物是我们道门的说法,按照儒门自己的说法,应该是圣物才对,寓意圣人之物。” 李玄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仙物?” 李如秀回答道:“此物名为‘素王’。” 所谓“素王”,指的就是圣人,与之相对应的,佛祖也被称之为“空王”,寓意圣人虽然没有封地,也没有臣民,但只要有人,他的地位权势就在。 在有些时候,圣人府邸作为圣人后裔,也传承了这个称号,江湖上也会将其称之为“素王”,以示尊崇。 李玄都问道:“‘素王’到底是什么?” 李如秀回答道:“据属下所知,‘素王’应是一把剑,不过这把剑十分奇特,不可见,不可知,只有本代素王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圣人府邸 三教者,儒释道也。 南华道君在《天道》中说:“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这句话的大意就是,无为而治是一种最高的境界,以此对待上天就是“帝王天子”,以此对待百姓就是“玄圣素王”。 所谓玄圣素王,自贵者也,即老君尼父是也。也就是说,玄圣是“老君”太上道祖,素王是“尼父”至圣先师,再加上有空王之称的佛祖,刚好是三教祖师。 后世又加以延伸,以此称呼公认的三教领袖。 只是近几百年来,除了儒门的心学圣人能被尊称为素王之外,道门的玄圣和佛门的空王都是空悬。 至于衍圣公,因为血统的缘故,也被人尊称为“素王”,寓意是王位代代相传,只是并不被世人所认可,儒门的内部也多有争议,认为历代衍圣公都配不上“素王”的称呼,唯有几位圣人才能被尊称为“素王”。故而许多时候,世人更多是将儒门的衍圣公对标为道门的大天师。 如此一来,便产生了一个疑问。 李玄都问道:“你说的这个本代素王是指谁?是衍圣公,还是心学圣人?” 李如秀迟疑道:“回禀宗主,属下也不能十分肯定。因为此事是属下偶然得知。当年老宗主派遣属下潜入圣人府邸,顶替了一个圣人府邸家生子的身份,被安排在老夫人的身旁做丫鬟。那些儒门中人来到圣人府邸之后,还专门拜见了太夫人,我才知晓此事。” 道门中顶替旁人的手段不知凡几,比如张莲花曾打算用的 李非烟道:“我知道圣人府邸的这位太夫人,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年轻时也有好大的名头,是圣人府邸的当家人,与姐姐也有过节,还因为此事跟师兄较量了一番,虽说没能胜过师兄,但也给师兄惹了好大的麻烦,师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此事平复下去,只是最近几十年才没了动静。” 李玄都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由问道:“这位圣人府邸的太夫人总不会是一位不世出的长生高人吧?” “那倒不至于。”李非烟大概因为当年过节的缘故,记忆尤为清楚,“有些时候,男人支撑不起门户,便由媳妇当家,当年的圣人府邸便是如此,她虽然困于儒门礼法,不能随意施展拳脚,但手腕着实厉害,借着圣人府邸的招牌与许多名士大儒都有交情,当年为了给师兄施压,可是请了好些人物来齐州跟师兄打擂台。” 李玄都越发好奇,又问道:“这位太夫人的娘家很厉害?” “那倒是谈不上,此人姓姜,世称其为姜夫人,姜家只能说是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却是谈不上什么豪阀世家。”李非烟摇头道,“不过有传言说,她与心学圣人有些关系,不知是听心学圣人讲过书,还是心学圣人的正式弟子。” “又是心学圣人。”李玄都扶额道,“我感觉儒门如今所剩的底蕴有半数是这位当代素王留下来的。若是没有这位圣人,道门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李非烟微笑道:“毕竟是除了元圣之外的儒门四大圣人之一,心学的集大成者。” 这些陈年往事,李玄都这些年轻人不清楚也在情理之中,徐无鬼、张静修、李道虚等人之所以人人皆知,除了他们的名头极大之外,关键是这些年来,他们始终很有存在感,许多大事或是出自他们之手,或是与他们有着极深的关系,而其他老人们,在不怎么参与江湖事、庙堂事后,便会迅速退出世人的视野,被世人所遗忘。 李玄都没再多问,陷入沉思之中, 不过李道虚、李非烟这些老人还没忘,否则师父不会专门在圣人府邸中安插暗子,也许就是为了日后布局。 按照李非烟所说,当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师母与这位圣人府邸的主母姜夫人有了过节。从李非烟的态度和“过节”二字的用词来看,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应该就是女子之间的矛盾冲突,毕竟齐州就这么大,齐王没有王妃,社稷学宫中也没什么女子,就是清微宗和圣人府邸各有一位夫人,这两位夫人发生冲突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个冲突又发展成了清微宗和圣人府邸之间的冲突,甚至使得师父李道虚亲自下场,以李玄都对师父的了解,既然他亲自出面,那就不是什么意气之争或者面子之争,而是双方对于齐州主导权的争夺,亦或者是清微宗对于圣人府邸的以此试探,不过从后来的结果来看,儒门大力驰援圣人府邸,迫使清微宗退步,无法把手伸入齐州内陆,不过圣人府邸也无力追击,东海以及沿海一线的州府,还是清微宗的天下。 李玄都虽然与师母没什么交集,但从旁人的描述来看,师母其实是个仁厚之人,那么两位夫人之间的冲突也有可能是清微宗主导的一次试探行为,或者说引子。只是当时李非烟的年纪应该不是很大,还未进入清微宗的决策层,不知道其中的内幕。从辈分上来说,李非烟是李道虚的同辈人,可从年纪上来说,李非烟倒是与司徒玄策相差不多。 其实这些事情,在李道虚的书房里,清微宗的相关存档中,都应该有过明确记载,只是李玄都接过清微宗大权的时间太短,没有时间去翻阅这些陈年卷宗,又因为这些卷宗极为机密的缘故,注定不能交到他人手中管理,只能是宗主或者副宗主亲自查阅。 李玄都回过神来,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陆雁冰是个喜新之人,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块当下时兴的怀表,打开表盖看了一眼,回答道:“已经是巳时末了。” 子、丑、寅、卯、辰、巳、午,过了巳时便是午时。 李玄都说道:“马上就是午时了,祭祖是大事,耽搁不得。这样罢,冰雁带着如秀去洗漱一番,换身衣裳,跟着我们先去祭祖,然后再慢慢商议。” 陆雁冰应了一声,转而对李如秀说道:“请随我来。” “好。”李如秀起身随着陆雁冰离开李玄都的书房。 李非烟问道:“紫府,那些圣人府邸的人该怎么处置?” 李玄都道:“对上圣人府邸,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如今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暂且把这些人关押在李家祖宅之中,等我返回清微宗的时候,一并带到清微宗去,交由天罡堂看管。” 李非烟因为姐姐的缘故,本就对圣人府邸没什么好印象,可以算是清微宗中的主战派,此时听到李玄都如此说,没有任何异议,点头应下,也起身离去。 书房中只剩下李玄都秦素两人,方才秦素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此时才开口道:“你打算对圣人府邸动手?” 李玄都看了眼两人间的棋局:“这是必然之事。我对你说过,地师把衣钵交给了我,等同是为我开辟了一条道路,我由此得以大力发展客栈,可以在帝京城中翻云覆雨,甚至是改天换日。可你也知道,仅仅在一座帝京城中改天换日,这种宫闱政变式的改变,只能夺取权力,却不能改变世道,也不能求太平,我选择这条路,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师父把清微宗交给我,又给我开辟了另外一条路,我可以经略齐州,由此联合岳父对帝京形成合围之势,这就是堂堂正正的得国之道了。” “所以我改变了自己的原本决定,不在帝京城中与儒门分出胜负,而是放在更为广阔的战场上。想要经略齐州,有两大难题,一个难题是社稷学宫,一个难题是圣人府邸,这既是是师父当年没能完全掌控齐州的原因,也是青阳教肆虐齐州时却没有人出来平顶青阳教的缘故,因为双方都不觉得自己是齐州的主人,便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按照我原本的计划,是想要先解决社稷学宫的问题,再来解决圣人府邸,甚至因为某些侥幸心理,如果圣人府邸始终没有什么动作,我也不会与它有正面冲突,可以留待给岳父来处理。不过现在看来,侥幸果然是奢望。儒门中人早已开始在暗中联络圣人府邸,圣人府邸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很是积极地回应儒门,那么我便不得不对上圣人府邸。” “现在的关键是,我在青丘山洞天一事上已经启衅于社稷学宫,现在再招惹圣人府邸,就要以一敌二,不太符合我的预想。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事事都在我的预想之中,那么这世上也就没有什么难事可言了。” 这却是没有半分保留的交心之言了,只有面对秦素的时候,李玄都才会如此坦然。 秦素听完李玄都的一番话,点头道:“我明白了,那么下一步呢?” 李玄都道:“我会把上官莞的阴阳宗和部分客栈势力调往齐州,再加上清微宗、东华宗徐大的齐王府,并不会弱于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联手。正好总督衙门也在北海府,等到祭祖事毕,我们可以去拜访下部堂大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祭祖 祭祖一事,无甚稀奇。 不过按照规矩,李玄都只要祭祀上两代人就行,列祖列宗就不一个一个祭拜过去,否则李玄都这个第三十六代族长要从大年三十拜到大年初一去。 换而言之,李玄都这个第三十六代人只要祭拜三十五、三十四两代人,其余从一到三十三,合在一处统一祭拜。 李玄都是“如”字辈,他的上两代人便是“道”字辈和“谨”字辈,“道”字辈中李道虚是飞升离世,并无坟冢,主要祭拜的便是师母李卿云,“谨”字辈是李玄都的祖父辈,主要祭拜的是当年在江湖上有“李公”之称的李谨宣,也就是李道虚、李道师的岳父,李卿云和李非烟的父亲。 若论境界修为,李谨宣是不如自己的女婿、徒弟、义子李道虚,也不如自己的孙子、徒孙李玄都,可有一点李谨宣比两人要强上许多,那便是名声。 李玄都的仁厚之名只是在小范围流传,这些人要么是自家人被李玄都放了一马,比如陆雁冰、李元婴、李太一、李道师等等,要么是后来归顺了李玄都,比如上官莞、柳玉霜、冷夫人等等。可还有些人直接死在了李玄都手中,比如张静沉、王天笑,甚至是大祭酒王南霆之死也被算到了李玄都的头上。 在许多人看来,李玄都的手段反而比李道虚更为激烈,仅次于地师,因为两人都是不那么讲究规矩。其他人都是对底下的人动手,地位高的人不动,大体维持了和气和抹去,可这两人却是无论地位高低,都可杀之,不讲规矩,没有半点风范,甚至有儒门中人嘲讽徐无鬼:“不愧是徐家之人,果真是暴发人家,小家气。” 至于李道虚,为人处世太过孤立冷漠,有无情之嫌,又因为崇尚法家的缘故,喜欢事事藏于幕后而不显露于人前,过于讲究规矩,固然没什么恶名,可是也不会有什么太好的名声。 可李谨宣就不同了,无论内外,都有很好的名声。 当时李谨宣主持清微宗,待人极为豪爽,若是谁遇到了难处,去李家或者清微宗,走一遭,好生拜一拜,就能解决。就算不能完全解决,也能大为改观。时人用古人诗句赞誉李谨宣为“天下无人不识君”,又尊称一声“李公”,说他万家生佛,普度众生。 对于这一点,李道虚和李玄都都是不大认可,因为这份豪爽要以清微宗的庞大财力为支撑,而且大多只能交结到一些酒肉朋友或者趋炎附势的小人,平时凑凑热闹、壮壮声势还行,或是顺风顺水地出来助威助拳也勉强可以,真要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是绝对指望不上的。如果李家不幸败落,只会有人落井下石,不见有人雪中送炭。 所以李道虚上台之后,立时改变了策略,凡是登门求助之人,都吃了李道虚的闭门羹。两相对比之下,李道虚的名声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清微宗的名声也很快又跌落回去,变回了“东海怪人”。 不过李玄都也可以理解师祖的做法,无非就是当时的清微宗势弱,可随着海贸的逐渐兴盛,变得富足起来,只能用这种类似于撒钱的方法来巩固自己的位置,也算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 还有一点,李玄都也是佩服师祖的,那就是师祖行善,并不因人而异,无论贫富,无论贵贱,三教九流的落难之人,只要是有难处求到了这里,便都会出手相助,每逢灾荒年景,还会赈济灾民,接济流民百姓,故而无论士庶都要叫声“李公”,也算是发自真心。 从这一点上来说,师祖的确是个心地良善的仁厚之人,师母的仁厚性子也是随了师祖,只可惜一味好人却是难求长生,反而是真正的枭雄之辈,得了善果。就拿地师来说,志大才高,行事不择手段,死在他手中的无辜之人不在少数,可地师最终失败,也没有身死道消,而是飞升离世,很难说地师是恶果善果。可见这因果报应一说,是佛门的一家之言,做不得真的。 李卿云的墓穴紧挨着父母的墓穴,就在左边,算是一家三口团聚,右边则是李非烟留给自己的墓穴,已经建造完毕,不过她和李道师都还活得好好的,所以未曾启用。 这三座墓穴都是夫妻合葬的样式,无论谁先身故,先葬入其中,并不把墓封死,等到另一位也身故之后,夫妻全部葬入其中,才彻底封死墓穴。 随着李道虚飞升,自然也没有夫妻合葬的说法了,李玄都将一把李道虚早年时用过的佩剑放入墓中,陪伴师母,然后让人彻底封死了墓穴。 日后李玄都也多半如此,如果李玄都不曾因为意外身故,最好的结果就是夫妻二人结伴飞升,坏一点的结果是秦素留在人间老去,李玄都一人飞升。 秦素站在李玄都身旁,看到那座只葬了一人的夫妻合葬墓,不由感慨万千,一向对境界修为不怎么上心的她破天荒地生出几分紧迫,决定要好好修炼,争取在三十岁跻身天人造化境,这便是世人常说的有望长生,最好六十岁前跻身长生境,不敢奢求什么一劫地仙,能够有飞升的资格便是幸事。 至于祭品,本该是秦素负责,不过秦素考虑到两人还未正式成亲,便没有过多插手,李非烟从来就做过这些事情,以前都是姐姐李卿云来负责,后来姐姐身故,她就忙着跟李道虚作对,直到她被关押在镇魔台上,更是一窍不通。 正好李玄都使唤陆雁冰顺手,便让她负责了。 陆雁冰能够随风摇摆而不至于被疾风连根拔起,除了其身份的原因之外,自然也有过人之处,做起这类事情倒是井井有条。 祭祖供品需要三荤:猪肉、家禽肉、全鱼,三素:豆腐、百叶、豆芽,还要六属盏酒六盅等等。 陆雁冰便在夸耀自己亲手抓的一条鱼,足有三尺之长,原来在李家祖宅中有个花园,如今天气严寒,冰冻三尺没有半点夸张,她亲自用剑凿开冰面,网出了这条大鱼。想来是祖先有令,特意如此,否则家中的水池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鱼?还刚好让她网到了,纵然比补上卧冰求鲤,也是相去不远。 李玄都也不驳斥。 秦素听得好笑,却不好扫了她的面子,只能点头称是,偶尔还要附和几句。李太一却是听得翻起白眼,不明白师兄李玄都为何能忍受五师姐的这些废话,甚至还有点受用?难道这就是“彩衣娱亲”的道理? 虽然是以李玄都为首祭拜两位长辈,但平心而论,李玄都与师母、师公的交集不多,只能从旁人口中知道这两位的情况,自己无缘亲自感受,所以感情自然谈不上如何深厚,即便想要追思,也无从追起,只是照着规矩行事。 可李非烟就不一样了,一个是看着自己长大的生身父亲,一个是相处多年的亲生姐姐,此时都成了故人,她也是蹉跎半生,此时回想起过去种种,仿若昨日一般,当真是悲从中来。只是她乃要强之人,哪怕心中悲痛,也不肯在旁人面前显露出半分,只是紧紧咬住了嘴唇,默然无声。 李道师看到这一幕,又是在岳父坟前,忽而有些百感交集,想要出言安慰妻子一二,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甚至他都快要记不清两人上次好好说话是在什么时候了,是二十年前?还是三十年前? 一转眼间,两人都已经老了。不说岳父,便是姐夫都不在人世了。 想到此处,李道师沉沉叹了口气,在李玄都敬香之后,也从旁边晚辈手中接过已经点燃的长香,与李非烟一起上前敬香叩拜。 等到香烛燃尽,众人依次祭拜完毕,天色也不算早了,于是一行人打道回府。 今天是大年三十,晚上便是大年夜。 李玄都带着众人回到了李家祖宅,冷清了多年的李家祖宅早已打扫完毕,又热闹起来。到了除夕夜,在祖宅的正堂,又有一次简单祭拜,这次却是祭拜列祖列宗了,男女分成两列,男子以李玄都为首,女子以李非烟为首,便没有先前那般复杂,也没有那么多人,众多族老和李家子弟们都是各回各家,并不在此地。 而后便是简单的家宴,只有两桌。 从没有什么女子不能上桌的说法,而是分成两桌,一桌男子,一桌女子,一般男子在外面,女眷们在里面,未成人的孩子们也归入女子那桌。 女子那边不必多说,李非烟、秦素、陆雁冰、谷玉笙,还有随同李太一回来的苏韶和刚刚回归李家的李如秀。 男子这边人多一些,首先是李玄都、李元婴、李太一三兄弟,然后是李道师、李世兴这两个长辈,还有就是李如是也列席其中。 李玄都看着这一幕,倒是颇感欣慰,只是可惜无论是男子这桌,还是女子那桌,都没有孩子,少了点生气,也没人去放烟花了。 不过迟早会有的,代代相传,新老交替。 第一百三十章 见闻所感 次日一早,便是大年初一,旁人还好说,李玄都却是寅时就已经起身,然后卯时左右便有人陆续登门拜年,多是李家子弟,也有府城中的其他士绅人物。 “道”字辈的族老们倒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了,可以在家里等着晚辈们登门拜年。 李玄都要在李家祖宅接待前来拜年之人,所以不能出去拜年,于是便由李太一代他出面,好在“如”字辈也算是大辈分,需要登门拜年的只有几家“道”字辈,倒也不算麻烦,只是李玄都怕他那个桀骜性子又生出什么事端,又好生交代了一番,自家人之间不同于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李太一性情桀骜却不是没有脑子,当年面对师父李道虚,他也是该服软时便服软,此时师兄如此耳提面命,他自然不会忤逆师兄的意思。 这年节也着实累人,李玄都在祖宅接待拜年之人,虽说没了“道”字辈的老人,但在祭祖时没有露面的“长”字辈孩子成了主力。 李玄都看着这些孙辈,小的还在襁褓之中,也就罢了,大的已经及冠成人,甚至已经婚配,却要毕恭毕敬地称呼他一声叔祖,心中多少有些好笑。 认真说起来,这要怪李道虚。从年纪上来说,李玄都应该是李道虚的徒孙辈,却被李道虚收为了弟子义子,本该是李玄都父辈的张海石与他成了师兄弟,甚至李玄都还与老丈人秦清同辈,若是各论各的,那可真是你叫我贤弟,我称你岳父了。 若是张海石在此,这声叔祖就丝毫不显突兀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家族中,白发老人与襁褓婴儿论兄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这些“长”字辈的年轻人们在恭敬之余,也在偷偷打量这位同样年轻的叔祖。身为李家子弟,并非坐井观天之辈,对于各种大事都有耳闻,对于这位叔祖,可谓是闻名已久了。早年是紫府剑仙的经历便不说了,近些年来,先是接任了太平宗的宗主,后又得了地师传承,参与整合道门,玉虚斗剑中击败“魔刀”宋政赢下关键一局,在大荒北宫斗败了圣君澹台云,于大真人府强行击杀张静沉,最终在帝京城中从老宗主的手中接过了清微宗。 这段经历实在太过传奇,以至于这些年轻人都忽视了这位叔祖的真实年龄,毕竟驻颜有术之人不在少数,比如那位曾祖姑母,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与须发雪白的曾祖姑丈站在一起,不像是夫妻,倒像是祖孙两代人。再加上李玄都这几年身上沾染了许多暮气,身居高位,执掌大权,威严日重,所以不少“长”字辈年轻人已经将李玄都视作是驻颜有术的老人,这倒是李玄都没有想到的。 这次拜年从卯时开始一直持续到了午时,李玄都终于是得了清闲,下午的时候穿了常服,带着拜年回来的李太一去了街上,陆雁冰和秦素这些女子另有事情,并不与李玄都等人在一起。 按照话本小说中的说法,这时候应该遇到些花花太岁当街调戏女子的故事,不过此时正值年节,却是没有此类事情发生。 至于路有冻死骨,倒也不至于,当年李谨宣在世时,专门在城中兴建了十几处普济堂,专门殊收容孤寡老人和弃婴,雇佣的都是城里的贫苦百姓,管事的是李家的嫡系弟子。虽然后来李道虚否定了自己义父兼师父的大部分决策,但这项还是保留了下来,对于李家而言,也用不了多少银钱,一年的花费还抵不上一船的货物。反而因为李玄都重视法度的缘故,还重重查办了几个中饱私囊的管事,不但抄没了家财,本人还被流放到偏远荒岛上做苦役。 不过李道虚没兴趣将这种善事推广开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救急不救穷,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早年时的李道虚还有过这方面的考虑,到了晚年的李玄都,因为厌世的缘故,已经彻底懈怠,这些事情变成了一切依照旧例,清微宗的发展也陷入到停滞之中。于是这些事情便落到了后来人李玄都的头上。 这让李玄都想起一个笑话,有个大善人放出话来:“别的地方我管不了,但在我住宅方圆二十里之内不能有穷人。”然后他派人把附近的穷人都赶走了,因为大善人心善,见不得穷人。 现在想来,一味去给钱给粮米,不过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不解决问题,要真正像辽东那样,使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给百姓找出一条自食其力的活路来,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辽东地广人稀,有的是土地,可以大肆屯田,可是齐州不行,齐州发展多年,已经没有空余土地,那么对大户士绅下手,要么便要另寻出路开源。 为此,李玄都去见秦清的时候,翁婿两人还有过一次密谈,最终两人达成统一意见。对大户士绅下手,并非是要直接剿灭这些大户士绅然后夺取其土地,而是根据规矩法度,使其重新纳税,并且补缴过去多年免税欠下的税款,若是无力补缴,便以其名下田地冲抵欠税。除此之外,还要使大户们退还投献的田地、隐瞒的田地等等。 所谓投献土地,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世人所熟知的强行兼并,还有一种便是自愿献给士绅豪强,而自己也从百姓变为佃户奴仆,为的是躲避朝廷的赋税和徭役。所谓退还田地,便是将这些投献土地清理出来,退还给原本的主人,使其重新纳税。 所以李玄都和秦清的办法也很简单,先把投献的土地清理出来,重新登记在册,然后让士绅大户们补缴税款,补不上的欠税用其名下土地冲抵,然后剩下的土地便是大户们的合法所有土地,给予官方认可的凭证,从此依法纳税,仍旧不失为富家翁。 若是不从,以各种手段对抗,便强力镇压,将其家产悉数抄没,收入国库。 而且一律平等,李家和秦家也要清理田地和补缴税款,发挥带头作用。为此李玄都还专门询问过李如是,根据李如是的回答,李家的土地不多,也不接受投献,只要补缴税款就是,些许税款对于李家来说可谓是九牛一毛,所以李玄都真要推行此策,李家不会有人出来反对,只当族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李家的真正大头在于海贸,这才是关键,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仅是一个李家那么简单,而是整个清微宗,这就要涉及到宗门的问题,乃至于上升到整个道门,即便是李玄都和秦清,也不敢轻动。 毕竟士绅大户们的依仗是儒门,没了儒门,他们便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可道门不一样,他们支持李玄都和秦清,是因为两人带领道门击败儒门,符合道门的利益,若是两人背叛了道门的利益,必然遭到道门的反噬,道门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士绅之流,造反是多年传承,真要逼急了眼,皇帝杀得,长生之人也不是不能杀。 换而言之,道门是李玄都的根基所在,越是根基,越是难以动摇,同时也越是难以改变。若是李玄都顺从道门,一个“玄圣”是跑不了的,会被视作道门中兴之主,万世颂扬。若是李玄都敢于忤逆道门,只怕要晚节不保,那就是功过参半、毁誉参半了。 道门不是某一个人,甚至不是太上道祖,而是一群人,这些人可能是李玄都的朋友、前辈、晚辈、属下、盟友,与李玄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玄都能够成事,少不得他们的鼎力支持。 李玄都敢于忤逆道门吗? 以后尚且不好说,最起码现在还是不敢的。 虽说没有冻死骨,但还是有些乞丐,不过李玄都看这些乞丐手脚完好,正值壮年,便知道他们应是丐帮之人,专门做些官府不乐意做的事情,比如疏通沟渠、看守义庄、搬运尸体等等,偶尔也会干些哭灵、打手的差事。 这丐帮之人,帝京城中不能杜绝,北海府的府城同样不能杜绝。而丐帮的头目却与普通大户士绅一般,也有婢女仆役伺候,出入坐轿骑马,穿戴绫罗绸缎,没有半分乞丐的影子。 官府的不作为,才让这些人和士绅坐大,成为地方上的豪强。 当年大魏太祖皇帝说大晋和金帐都是失之于宽,这里不是说宽政,而是说大晋和金帐对于地方士绅过于放纵,如今看来,大魏也步了后尘。 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一点,包括又不限于张肃卿、李道虚、秦清、徐无鬼、李玄都,也正是因为李玄都看到了这一点并决心改变,也有了张、李、徐、秦四人的青眼,所谓道同可谋,便是如此了。 李太一想的没有李玄都那么复杂,他的精力还是放在了自身的境界修为上头,他还如当年的李玄都一般,认为武力可以解决天下间所有的事情。殊不知,刀剑杀得了敌人,能杀得了自己人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 新江湖 李玄都与李太一在街上逛了一圈,入眼可见,谈不上什么盛世气象,倒也勉强算是太平,已经逐渐从青阳教的大乱中恢复了一二。 当初青阳教之乱,攻占了北海府,总督衙门不得不迁往琅琊府,如今又迁回了北海府,距离李家祖宅倒是不算太远。这让李玄都想起了秦家大宅和总督衙门的格局,不知是不是巧合。 今天的总督衙门同样是人来人往,下属官员和各地士绅同样要给总督大人拜年。如今秦家势大,谁都能看出秦家这是有了夺取天下的可能,自然许多人开始两头下注,齐州的官员们见不到远在辽东的那位“辽王”,还见不到就在齐州的部堂大人吗? 也有人要说了,辽东再怎么势大,终究没有入关,那就是远在天边。可随着秦李两家联姻,秦清将视若掌上明珠的独女嫁给了李家的新族长,这可不是随便一个李家公子娶了秦家小姐,而是两家的继承人联姻,分量已经重到不能再重,远在天边就变成了近在眼前,毕竟成了李家的亲家,谁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当秦家不存在了。 李玄都对于这位三叔很有好感,为官如何,操守如何,便不用多说了,仅从私人交情来说,当初他和秦素初相识,这位三叔可是没少出力撮合他们两个,算是个很开明的长辈。 不过李玄都今天没有去总督府的意思,而是打算等到大年初二,与秦素一起过去拜访秦道方,权当是回娘家了。这也是秦素说服秦清同意她来齐州的理由之一,毕竟将她视若己出的三叔也在这边,她过来看看三叔怎么了?也是代表做大哥的秦清来看望出门在外的三弟。话说到这个份上,秦清也只能同意,不然便是不顾念兄弟情分了。 兄弟二人走了一段,逐渐出了大户人家的聚居区域,来到了繁华闹市,哪怕是大年初一,许多酒楼店铺也是照常开张,而且生意甚是红火。 两人就近进了一间茶楼,随便要了两壶茶。 李太一却是有些不耐,说道:“师兄是要荒废这一下午的光阴吗?为何要学这些俗人闲逛?” 李玄都也不恼怒,淡笑道:“你若不出来转转,如何知晓这城中的民生如何?百闻不如一见。” “这些人过得如何与我何干?他们吃苦受罪也只能怪自己没有本事。”李太一想也没想就说道。 李玄都叹了口气:“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以你的资质根骨,不能一直‘穷’下去,总有发达的那一天。今日与你无关,终有一日要与你有相干的。” 李太一皱起眉头。 李玄都接着说道:“往大了说一国,往小了说一家,哪个不是这些普通百姓支撑起来的?普通百姓过得不好,便像一座高楼的根基朽烂。我们不是做圣人,也不讲人心,不奢求什么大同世界和人人如龙,只说最基本的‘活着’二字,总要给百姓一条活路,你前些日子在外行走,也应该见过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景象,你觉得这对吗?” 李太一无言以对。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所以你的想法要变一变了,我不反对你做一个逍遥闲人,正如你自己所说,那是你自己的本事。可如果你想要手掌大权并且身居高位,那就必须有所担当才行,这一点,定要想明白了,想透彻了。” 李太一并非愚笨之人,他立时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意。李玄都对待他和李元婴是两种态度,那日在北海堂中,李玄都已经当众定下了李元婴的结局,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以后李元婴便不要奢求其他位置,安心做一个族老就是,等同于提前隐退。可李玄都还没有放弃他李太一,他仍旧有望继承清微宗和李家的道统,不过李玄都也开出了相应的前提条件。 李太一愿不愿意是一回事,李玄都给不给这条出路又是另外一回事。 于情于理,李太一都不能不领情了。 李太一脸色一肃,正色道:“多谢师兄教诲。” 李玄都摆了摆手:“时候还早,要改变也不急于一时。你先处置好青丘山洞天的事情,最起码别死在里面。” 李太一的自信又回来了:“师兄放心就是,我这次定要破了青丘山的规矩,他们说什么两人总要死一人才能成道,远的不说,就说近前,师父和师兄成道也没见要杀什么人,到时候我就偏不杀苏韶,让她看看,谁才是坐井观天之辈。” 李玄都一笑置之。 正如师父所说,李太一是把双刃剑,用好了可以克敌制胜,用不好就要伤及己身,若是李玄都没有信心驾驭,的确应该早早毁去,免得日后反噬。 李玄都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可以驾驭李太一,先将其安置在青丘山洞天,虽然李玄都不打算干预青丘山洞天,但也不容许儒门夺得青丘山洞天,如果李太一能协助苏蓊守住青丘山洞天,也算是大功一件,可以将功折罪,算是有了重返清微宗的理由,能够服众。 当然,李太一能否胜过陆雁冰或者司徒秋水,成为宗主,那就要看李太一自己的本事了。若是他行事操切,再次犯下大错,那也怪不得李玄都不给他机会。 再有就是,陆雁冰也不可小觑,若是不谈境界修为,只说手段机谋,李太一未必就是陆雁冰的对手,而且陆雁冰的人脉十分广阔,与秦素、玉清宁、上官莞、兰玄霜、赵玉、李非烟都有不俗的交情,甚至比李太一更像是李家人,还有张海石和陆家的鼎力支持,不要忘了,张海石是看着李玄都和陆雁冰一起长大,张海石将李玄都视如己出,看待陆雁冰又何尝不是?若要让张海石在李玄都和陆雁冰之间二选其一,张海石会选择李玄都,可换成旁人,张海石必然会相帮陆雁冰。李道虚说张海石性情中人,凭喜好行事,却是半点不虚,在许多事情上,张海石一向是帮亲不帮理。 李太一想要夺得宗主大位,还是任重道远,前途未知。 便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虽说以两人的境界修为,茶楼中各种细微声音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不过两人多年的静心功夫会自行滤去大半无用的声音,也就是充耳不闻,仿佛耳旁风,否则整日满耳朵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非要被逼疯不可。所以许多时候,两人要刻意去听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就好似行于闹市,众人皆入眼中,只有仔细观察,才能记住其中某一个人的相貌。故而逃不过感知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并不冲突。 不必李玄都吩咐,李太一已经起身出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一会儿,李太一返身回来,脸上带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兴奋,说道:“是一伙江湖人闹事。” 李玄都点了点头。 两人所在的二楼都是雅间,也就是一个个独立的包房,声音是从其他包房传来的。 李玄都道:“真实不安生,大年初一也要闹事。” 李太一今天没有明晃晃地悬挂双剑,而是将其放在须弥宝物之中,不过此时还是习惯性地按住腰间位置,问道:“师兄,要不要我去教训他们一下?” 李玄都没有说话,忽然有些出神。 如今的江湖早已经是大变模样,老玄榜上的众多神仙高人,老天师张静修、地师徐无鬼、大剑仙李道虚飞升,“魔刀”宋政死于非命,“天刀”秦清和圣君澹台云沉迷于帝王大业无法自拔,俨然是封王裂土的一方枭雄,能不能算是江湖中人都有待商榷。似乎就只剩下了一个李玄都,一下子变成了江湖第一人。 老玄榜凋零至此,太玄榜也好不到哪里去,首先是少了一个升迁到老玄榜上的李玄都,又相继少了王天笑、极天王、唐周、张静沉这些老人,这便没了半壁江山。 再加上太平宗迟迟不更新太玄榜,许多人干脆自行补充了太玄榜,因为没那么个底气去强行给众多分出个高下,便干脆排名不分先后,分别是:白绣裳、张海石、张鸾山、秦素、宁忆、上官莞、兰玄霜、悟真、李非烟、左尊者。 还是按照惯例,儒门中人并不参与其中,以天人造化境为主,然后就是曾经在玉虚斗剑**场并取胜之人都被排列其中,然后就是补充了兰玄霜、李非烟和左尊者。 兰玄霜是皂阁宗的新任宗主,有过几次出手,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无疑了。左尊者是无道宗中仅次于圣君澹台云的第二号人物,十分神秘,世人不知其底细,不过随着无道宗的大举西进,在西北西域几次与真言宗的高手交手,名声大振,这次也被好事之人派了进来。 至于李非烟,则是顶替了李元婴的位置,两人本就相差无多,随着李元婴失势,被替换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一点倒是让李玄都有些意外,他在前些时日的时候,将与自己一体的“人间世”重新炼化补全之后,送给了在城头一战被毁去兵刃的二师兄,又把李元婴的“应帝王”给了姑姑李非烟,如今姑姑李非烟的确有名列太玄榜的资格。 第一百三十二章 故人 李玄都和李太一的来的这座茶楼,其实非同一般。毕竟寻常百姓一年奔波只为饱腹,哪里有闲钱来这里喝茶,随便一壶茶便要几两银子,实在是让人望而却步。 可这等价格也谈不上黑心,茶叶自古以来就不便宜,在金帐那边,半块茶砖就能换一匹马,那还是一般的茶叶。若是好茶,价格便止不住了,天下各处都是一样。李玄都犹记得许多名茶的茶树都是有数的,一年的产量也是有数的,更是有价无市。 这家茶楼是李家人开的,毕竟不是所有的李家子弟都能在清微宗**人头地,还有一部分人留在了祖宅这边,也需要生计,便借着海贸的东风做起了生意,好歹不缺货源,也不怕被人坑害。 除此之外,李家人做生意也懂得借势的道理,摆出李家的字号,独此一家,一则是不怕有人登门寻衅,二则是也能招揽生意,毕竟李道虚也好,其他李家人也罢,在江湖上都是好大的名头,好些江湖人见到招牌,便要进来坐一坐,后来逐渐发展成为江湖人聚集的地方之一,就好似江湖人住店更偏爱太平客栈一样。 李太一走出雅间,脸上的神情有些难以言说的冷意,其实冷与冷也有不同,比如秦素的冷大多是因为腼腆害羞,而李太一的冷则是因为傲慢、目中无人。 只是李太一在李道虚、李玄都面前的时候,他会收起这份傲慢,就像猛兽收起尖牙和利爪,虎豹也能如大猫那般温顺可爱。 此时喧闹声传来的方向是另外一座包间,里面是两路人马,看这架势本来是在此地谈事情,可能是谈崩了,便起了冲突。 平心而论,这两路人马都有颇多好手,归真境也不在少数。 其中几人,都是积年老归真,这类人可能此生无望天人境,但这么多年也不是一味蹉跎光阴,必然会有一两手出人意料的保命绝学,十分棘手。如果李太一未曾跌落境界,还是最年轻的天人境大宗师,也不会放在眼中,可如今他刚刚跌落境界,真要动手,一人对众人,还未必是其对手。 不过李太一也谈不上害怕,且不说他本就是自负之人,也不说他身后还坐着一位师兄,就说他所在的地方,也没有害怕的理由。 难不成自己还能在自家地盘上让外人给欺负了? 因为这里是北海李的北海府,这就够了。 想到这里,李太一取出了自己的双剑,在手中一转,挂在腰间。 这对双剑算是招牌。 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客栈掌柜立时认出了李太一,赶忙迎上前来:“六爷,您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们东家不在。” 李太一皱了下眉头。 客栈掌柜立时反应过来,轻轻打了个自己一个耳光,说道:“是小人不对,说顺了嘴,是六先生才对,还请六先生见谅。” 因为“爷”的称呼起源于内廷宦官对皇帝的谄媚言语,说白了就是“爷爷”的简化,被别人称“爷”也少不得要称别人为“爷”,以李太一的性格,自然对于这种互为爷爷的称呼深恶痛绝。 李太一没有与这个掌柜一般见识,问道:“你们东家呢?” 掌柜苦着脸道:“已经派人通知了,应该马上就到。” 李太一冷淡道:“等他来了,只怕茶楼已经被拆了。” “还请六先生可怜小人。”掌柜的赶忙说道。 李太一问道:“都是什么来头?” 掌柜的说道:“两路人马,一路是金陵府的钱家,一路是辽东那边的慕容家,两家本来说好在茶楼谈生意,不知怎么的,有了翻脸的架势。” “好嘛,慕容家与忘情宗渊源颇深,钱家与太平宗交好,各有底气,便互不相让。”李太一说话时也难免带有几分清微宗的特色,可他说的却爷不能算错。早在先前,李太一就参与到了宗主大位的争夺之中,可见李太一并非武痴人物,对于许多情况还算是了若指掌。 掌柜唉声叹气道:“谁说不是呢。” 李太一冷哼一声:“可这里是李家和清微宗的地盘。” 说罢,李太一径直走向那处雅间,破门而入。 正在剑拔弩张的两路人马同时望向这个不速之客。 李太一按住腰间佩剑,环视四周,本来想要让两路人马都赶紧滚蛋,却又忽然想起了李玄都先前说过的一番话,临时改变了注意,说道:“我是此处茶楼的东家。” 双方都是一怔。 李太一在刚才的一瞬间,忽然想到,如果是师兄李玄都,他会怎么做?是扫了他们的面子,结下两路不必要的仇家,还是顺势做个中人,结下些香火情分?如果自己一味凭借武力,又有几成把握击败颇有些长袖善舞意味的五师姐? 李太一接着说道:“我姓李,双名太一,东皇太一的太一。” 两路人马立时变了态度,钱家为首的女子抱拳道:“原来是六先生。” 慕容家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哥,也随之说道:“见过六先生。” 只是双方的态度又有些暧昧。 在清微宗的地盘上,他们不想也不敢招惹李太一,可也没想着套近乎。 毕竟李太一失势之事并非什么隐秘,大家都有耳闻,如今清微宗的老宗主飞升离世,清平先生接任宗主,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道这位六先生还有多少分量?关键清平先生对待这位六先生是什么态度?若是因此而触怒了清平先生,那可是得不偿失。 如果李太一正值得势,又怎么会在这里经营茶楼?这无疑佐证了他们的猜测。 李太一立时察觉到了这种微妙态度,心中冷笑,却又强压下自己的脾气,耐着性子说道:“这里是喝茶谈事情的地方,不是打架的地方。” 慕容家的年轻公子立时顺着这个台阶下来,说道:“六先生所言极是,以和为贵,和气生财。” 他心里十分明白,自己是慕容家的人,不是秦家的人。虽说论亲戚,秦大小姐是他的远房表姐,他还能勉强称呼清平先生一声姐夫,但这种隔了不知多少辈的亲戚实在算不得什么,秦家还有那么多秦家子弟,也没见哪个敢去叫姐夫的。 钱家为首的女子其实算是李玄都的熟人,正是钱玉蓉,自从钱玉龙和钱玉楼死后,钱玉蓉在钱家中的地位便水涨船高,如今已经全权负责齐州这边的生意,她这次是奉了长老堂的命令,打算继续向北拓展生意,只是大运河就到帝京为止,想要继续向北前往辽东,在不走海贸的前提下,就变得有些困难,这段时日以来,钱玉蓉进展甚微。 因为齐州刚好位于辽东和江南之间,所以双方定在这里见面。 说起来,钱玉蓉已经是第三次与慕容符见面,双方还是无法达成一致,若是老成之人,买卖不成仁义在,也不算什么。可两人都年轻气盛,正想借着此事一展拳脚,心里憋了一口气,几句话不对付,便差点翻脸。 跟在钱玉蓉身旁的两人都是钱家的供奉,分别是名列黑白谱第四十九位的盛子宽,虽然只是归真境,而且此生多半无望踏足天人境,但是善用暗器,而且种类极多,让人防不胜防,乃是归真境宗师中的异类,战力颇为不俗。另一位是老辈中的术法高人,名叫范振岳,精通各种五行术法,在黑白谱名列第六十位,曾经也是一个门派的太上长老,后来门派因为江湖仇杀而败落,弟子逃散一空,他便干脆做了钱家长老堂的清客。 这些年来黑白谱的变化不小,比如靠前的东玄道人、韩邀月纷纷身死,所以两人的排名也向前挪了挪。 至于慕容符,则是慕容家当代家主慕容慎的小儿子,不是嫡子,可他的生身之母却最受慕容慎的宠爱。 慕容慎的正妻无子,两个儿子都是庶出,两人都不占嫡,一个占了长,一个占了爱,这些年来明争暗斗不断。 按照规矩,这两人都算是慕容慎发妻的儿子,要称她为母亲,反而只能称呼自己的生身之母为姨娘,不过慕容慎的发妻更喜欢大儿子,将他养在自己名下,为的是怕慕容符的生母威胁到自己的位置,而大儿子的生母正是她的陪嫁丫鬟,也算是自家人。慕容慎则是爱屋及乌,更为偏爱小儿子,一心要把小儿子扶上家主之位,可迫于发妻和族中长老的压力,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只能是尽可能给小儿子机会。 认真说起,当年叛逃忘情宗的慕容画还是慕容符的堂姑,他们这一支乃是当年大燕慕容氏的后裔,早在多年前就归顺了秦家,至于那些死守着祖宗荣光的旁支,则被赶出了辽东,十分落魄,比如死在青丘山洞天的慕容公子,便是被赶出了辽东,与慕容符这一支不能相提并论。 此时跟随慕容符一道而来的,却不是慕容家的高手,而是忘情宗的高手,这也是秦清整合辽东的结果,一体经营,所以慕容符其实是代表了辽东,随行之人也是由他的上级指派人手,而不是自己从家里带人,算是公干。 第一百三十三章 山雨欲来 李太一看了眼双方,说道:“两位也算是江湖人,一个靠山是太平宗,一个靠山是忘情宗,可我也要提醒两位一句,太平宗的宗主,忘情宗的宗主,如今都在北海府中。你们在这里闹事,都不必回去受罚,可以直接领罚,差事办砸了不算什么,可在两位宗主的心目中留下了不堪大用、难当大任的印象,可就不好了。” 这也算是李太一有感而发了,他现在何尝不是试图扭转李玄都对他的印象?毕竟人在屋檐下。 钱玉蓉和慕容符同时一惊。 钱玉蓉多了几分诚意,再次抱拳说道:“多谢六先生提醒。” 慕容符也赶忙说道:“谢过六先生。” 李太一对门外的掌柜吩咐道:“上一壶最好的茶。” 掌柜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便送了一壶茶,还有三只杯子。 李太一亲自执壶,将三只杯子斟满,热气腾腾,碧绿的芽尖浮上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虽然不是今年采摘的明前,而是去年的明前装坛密封后走海路运到齐州的,但也算是好茶了。 钱玉蓉和慕容符看着李太一倒茶的动作,不得不称赞一声,好风采,似乎这位六先生比起皇甫毓秀更得天地之灵秀,哪怕不是用剑,仅仅是倒茶,也自有一番潇洒气态。似乎有些人生下来便比旁人高出太多,也难怪这位六先生曾有过谪仙人的称号。 可惜的是,谪仙人还是比不过真正的仙人,所以这位六先生还是败在了清平先生的手中,甚是狼狈凄惨。 李太一放下茶壶,首先端起一只茶杯,说道:“既然如此,两位就看在我李太一的薄面上,也是看在清微宗的面子上,化干戈为玉帛,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钱玉蓉和慕容符对视一眼,各自端起一杯茶,道:“不敢。” “我们以茶代酒,满饮此杯,一笑泯恩仇。”李太一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两人也将杯中茶水饮尽。 不过两人也有些好奇,都说这位六先生盛气凌人、傲慢无礼,可今日得见,与传言中完全不同,可见这江湖传言也不能尽信。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位六先生落魄失意之后性情大变,终于改邪归正,说不得还能因祸得福,被清平先生再次启用。 不管怎么说,一场干戈就此消弭。 李太一没有出剑,只是用了三言两语,凭借自己的身份和清微宗的背景,便解决了这场争端,虽然还有许多不那么尽如人意的地方,但也算是开了好头。 便在这时候,茶楼的真正东家终于是姗姗来迟,见到李太一,不顾自己已经是不惑的年纪,立刻行礼道:“六叔。” 虽然司徒玄策、张海石、陆雁冰并非李家之人,李太一在李家的排行也并非第六,但许多李家人还是习惯了“六先生”的称呼,直接称呼其“六叔”或者“六叔祖”。 李太一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此地,返回自己的雅间。 钱玉蓉是心细之人,从这位李家子弟的态度上察觉出几分不同寻常,如果李太一真是失势,在李玄都的眼皮子底下,这些李家人怎么敢与他如此亲近?难道说李太一并未失势?其实李玄都对待自己的两位兄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跟随在钱玉蓉身旁的两位钱家供奉对视一眼,都有些感慨。 曾几何时,他们还能与这位清平先生平辈论交,如今却是想见一面都难了。这次来齐州,他们本还想着去登门拜访,可一大早到了李家祖宅门口,看见那人来人往的景象,便打了退堂鼓。李家人拜年是礼数也是规矩,他们不过一点微薄交情,如何好厚着脸皮登门拜访? 从头到尾,李玄都始终没有露面,甚至没人知道李玄都也在此地。 不过那边发生的事情都瞒不过李玄都的感知,见李太一回来,李玄都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不吝啬赞许道:“东皇,做的不错。你想要掌控清微宗,既要恩威并施,也要注意手段。” “恩威并施。”李太一忽然问道,“如果是师兄的亲近之人,犯下了大错,比如说坏了某个女子的名节,然后儒门抓住这个机会来大肆攻击道门,混淆视听,引起天下人的猜疑和不满,那么师兄会如何做?” 李玄都语气平淡道:“如果真是如此,我也只好学一回武侯。只是我不希望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还望你们能够谨言慎行,不要给我施威的机会。” 李太一脸色一肃,半点也不怀疑李玄都的决心。 李太一问道:“师兄不去见见几个旧相识?” 李玄都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李太一忽觉失言,只能如实回答道:“当初邀战师兄于望仙台,在这之前,我曾拜访三嫂,是三嫂将师兄的行踪路线一一告知。” 李玄都并不意外:“原来如此。我之所以不见他们,并非不认老朋友了,而是如今齐州的局势,还是不把节外生枝地把他们牵扯进来。” 李太一迟疑了一下:“师兄是说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 李玄都不介意向这位师弟透露些关键信息:“我打算把阴阳宗调到齐州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李太一真切感受到了这位师兄的莫大权势,调动一宗到齐州来,这般底气,难怪都说他是未来的道门大掌教。真要推举大掌教,这些宗主、真人都是李玄都的部下、盟友,谁能争抢? 李太一道:“说起来,我与阴阳宗还有些渊源恩怨。” 李玄都笑了笑:“我的意思是,心胸开阔一些,要有容人之量。天下李家人五百年前是一家,说起来我们李家也出过皇帝,那位太宗皇帝的部下就有许多人曾经是他的对手,所以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一笑泯恩仇。” 李太一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这就是李太一与陆雁冰不一样的地方,陆雁冰是不管认不认可,面上先答应下来,剩下的以后再说。李太一却是不大愿意违心行事,只要点头了,那便是真正认可了。 李玄都道:“除此之外,我还打算杀人,你愿不愿意替为兄出面做个恶人?” 李太一心头一震,不过并不畏惧,没有拒绝,一口答应下来:“师兄吩咐就是。” 李玄都笑道:“不着急,还不是现在。”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把茶水饮尽,才起身离开茶楼。 李玄都不想再闲逛下去,准备返回祖宅,李太一乐得如此,虽然他已经开始学着转变自己的想法。 …… 直隶,渤海府。 上官莞见到了避居在此的慕容画,姐妹两人相谈甚欢。 慕容画问道:“怎么不见四明官?” 上官莞道:“四明官已经重归李家族谱,已经提前一步赶回去祭祖了。” 慕容画点了点头。 上官莞又道:“另外,‘四明官’这个称呼已经过时了。我又重新排列了明官的顺序,分别是大明官李世兴、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诸葛錾,五明官魏臻。” “总体而言,二明官钟梧和三明官王仲甫未动,四明官接替已经身死的王天笑变成了大明官,剩下的两人依次递补上来。总共是五人。至于为什么是李师叔做这个大明官,有两点原因,第一点原因,他是第一个重归阴阳宗之人,有带头表率作用,不可忽视,第二点原因,他毕竟是李家人,也要给师兄一个面子。” “当初十大明官各有所长,各有职司。家师意图将阴阳宗和皂阁宗打造为上下两宗,阴阳宗为上宗,人手贵精不贵多,其中都是高手,而皂阁宗为下宗,人手贵多不贵精,以数量取胜,名为两宗,实为一宗,则不逊于清微宗、正一宗,甚至可以抗衡无道宗。如今家师飞升,我得以执掌阴阳宗门户,德薄力微,不敢奢求十大明官,有当年半数已经是心满意足。” 慕容画道:“妹妹才多大年纪,日后还长着呢,终有一日,妹妹能重振阴阳宗,再现十大明官的盛况。” 上官莞笑道:“那就借姐姐的吉言了。对了,我这次是来向姐姐辞行的。” “妹妹要离开渤海府?”慕容画有些诧异,“怎么如此匆忙?” 上官莞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东主来信,要我和宁先生分别率领人手赶赴齐州,渤海府这边就要摆脱姐姐了。” “分内之事。”慕容画的脸上露出郑重之色,又犹豫了一下,“东主说是什么事情了吗?” 上官莞脸色凝重道:“若是我所料不错,应是要与儒门开战了,齐州是儒门发源之地,圣人生于此,亚圣生于此,位置重要,一旦开战,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说不定齐州会成为儒道两家的决战之地,所以姐姐也要造作准备。” 慕容画重重点头,又嘱咐道:“妹妹此去万万小心。” 上官莞点了点头,起身告辞。 魏臻已经联系了另外三位明官,他们会分别前往齐州,最终在齐王府会合。 除此之外,除了坐镇终南山的徐九和坐镇剑秀山的徐七,徐三和徐十三也会前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立威 大年初二,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北海府的总督衙门做客。 总督府这边早就知道了大小姐要和姑爷一起过来的消息,秦道方已经提前吩咐下去,所以这一天并无其他人登门做客。 秦道方亲自相迎,对于他来说,侄女秦素还是老样子,可这位侄女婿李玄都却是大变模样,不再是当初的年轻晚辈,俨然是与自己兄长秦清平起平坐的一方豪强人物。 李玄都这次返回北海府,人还未到,北海府中的气氛已经颇为紧张,就好似蛟龙过江,未必要刻意翻江倒海,自然而然地便有风浪生出。 待到李玄都真正返回北海府,城中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只剩下一派喜庆气氛,这种变化无疑与李家脱不开干系,可以说是李家用的功夫深,也可以看出李玄都的威严之重,让向来眼高于顶的李家不得不在这些细节上猛下功夫。 试想,如果李玄都是个被扶持上位的幼主,还会让李家上下如此上心乃至于如临大敌吗? 至于这份威严从何而来,却是成了李家上下不敢付诸于口的禁忌。 自古以来,“杀人立威”是掌权之人为建立、确立自己的权威所惯用的手段。但是,只要留意一下就会发现,“杀人立威”所杀之人,常常都是自己人,这“威”也才立得起来。杀本来的敌人杀得再多,也给自己立不起多少威来。 金帐第一位汗王的儿子发明了一种响箭,名字叫“鸣镝”,也就是射出去之后会发出鸣响的箭。接着,他对手下骑兵们下达命令: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 一日,他突然下令亲兵们把他一匹最心爱的战马当目标,向其射箭。有的人犹豫着不敢射,他毫不留情地将那些犹豫之人杀掉。过了些日子,他又下令亲兵们把他最宠爱的一个妃子当目标,向其射箭。又有几人不敢射,他也毫不留情地将不敢射箭之人杀掉。有了这两次经验,亲兵中再也没人敢丝毫懈怠他的命令了。他也觉得时机成熟了,一日,突然下令亲兵们把他的父亲当目标,向其射箭。他父亲瞬间便死在箭下,他也顺理成章地继承了汗王之位。他的绝对权威乃是通过杀爱马、爱妃、父亲建立和确立起来的。从此,没有人不怕他。试想,他连自己的爱妃、父亲都敢杀,还有什么人不敢杀吗? 李玄都没有这般心狠手辣,他不曾真正杀过哪一个自己人,可他却敢于在自己弱小的时候站出来反对清微宗和李家中地位最高的李道虚。螳臂当车也好,蜉蝣撼树也罢,当时看来,李玄都就像个笑话,可也让当时的清微宗众人生出忌惮,由此有了一个共识,那就是绝不能让李玄都上位,他今日无权无势都敢反对老宗主李道虚,如果他真正做了宗主,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后来随着李玄都的逐渐势大,这份根植于众人心底的忌惮便逐渐转化成了威严,道理也十分简单,李玄都弱小时就敢反对强大的李道虚,难道李玄都强大之后还会惧怕其他弱小之人吗?尤其是李玄都和李道虚的帝京一战,让李玄都真正做到了立威之举,也算是李道虚有意为之的最后铺路。 再有就是,持身正,不令而行。立威大多是对自己人下手,可什么自己人也比不过自己本人,对敌人痛下狠手不算什么,对自己人冷酷无情也不算本事,真正能做到自己对自己毫不留情就十分可怕了,归结到底,“自律”二字。 李玄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以他的地位权势,不说能够为所欲为,也相去不远。只要李玄都愿意,银钱、女人、乃至于其他各种享受,可以说是一句话的事情,甚至不用李玄都开口,只要稍稍流露出这方面的意思,便有人揣摩上意,继而逢迎上意。 可李玄都却表现得十分克制,在钱的事情上公私分开,女色上洁身自好,只是守着秦素一人。 李玄都当然不是看破了什么,也并非全然不在意,只是单纯约束自己,也就是自律。 一个人做不到和能够做到却不去做是两种全然不同的境界,真正的自由并非是可以不守规矩,而是灵魂上的自由,不被身体的各种欲望支配,战胜自己的欲望。 李玄都用这种方法对待自己,其实也是一种立威之举。最为宝贵的莫过于自己,他能如此对待自己,自然也能如此对待他人,威严自生。这也是李玄都说效仿武侯之举能够让李太一深信不疑的原因。 秦道方自然不能再用过去的态度去对待李玄都,而且从司徒玄策和张海石那里论起,两人本就是平辈之人。 李玄都这次来见秦道方,看望和叙旧只是占了很小一部分,他要谈的是日后的齐州局势。 现在回头来看,从秦道方出仕到出任齐州巡抚,再到升任为齐州总督,这条暗线很有可能是秦家谋划多时的有意为之。因为在朝廷真正放权之前,秦家一直是藏于幕后,并非朝廷的心腹大患,秦道方又多年不回秦家,表面上与秦清不和,也会使得朝廷放松警惕,所以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算难。 正应了一句话,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那时候的秦清就已经放眼日后和全局,对于辽东来说,最为关键的地方正是齐州。从地图上来看,辽东半岛和齐州半岛隔海相望,最近的地方不足三百里,而两者又同时毗邻直隶,形成掎角之势。那么秦家早早谋求齐州也是应有之义。 不过话说回来,朝廷把秦道方放到齐州也未必安了好心,且不说当时正值青阳教之乱,就说清微宗,还是李元婴和谷玉笙掌权,谷玉笙就曾授意船队封锁海路,让秦道方辛苦借来的粮食无法从海路运到齐州。而且那时候李玄都和秦素的事情八字没有一撇,也谈不上什么秦李联姻,秦家的手很难伸到齐州来援助秦道方,就算真正到了最后一步,还有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兜底,所以怎么看,秦道方面临的都是一个死局。 秦道方破局的关键是李玄都,李玄都和秦素帮他解决了青阳教和清微宗,使得秦道方打开了局面,后来的秦李联姻,更是让秦道方在李家这边得了个“亲家老爷”的身份,得以在齐州真正站稳脚跟。不过当时掌权的是李道虚而非李玄都,还是差了些意思,而且李玄都的势力也不在齐州,所以双方的合作无法更进一步。 现在不同了,李玄都接替李道虚当家做主,一切都要按照他的意思来,有些未竟之事便可继续下去。 寒暄之后,李玄都开门见山道:“如今世道,好似春秋之年,又似三家鼎立。各地看似听从朝廷号令,实则自成一家。正是天下大势,分合之道,我这次返回齐州,并非仅仅是为了祭祖一事,也有意在齐州推行二三事。关于这一点,我曾经与岳父有过商议,不知部堂是否知晓?” “家兄曾经来信说过此事,我有所了解。”秦道方点头道,“只是先不说紫府的二三事,只说如今的齐州,并非令出一门,只怕是……” 李玄都道:“无非是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 秦道方点了点头。 李玄都问道:“部堂也是学儒读书之人,不知如何看待此事?” 秦素有些责怪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因为这一问多少有些诛心的意思,秦道方与秦清不和,也很难说没有这方面的因素。 秦道方倒是不以为意,反问道:“紫府是道门中人,不知紫府如何看待盘踞西北的澹台云?” 李玄都笑道:“我明白部堂的态度了。那么有些话我也可以直说了。” 秦道方微笑道:“紫府请讲。” 李玄都道:“想要推行二三事,钱币也好,田地也罢,令出一门是关键,就必须要整合齐州上下。如今有两大难题,也就是方才已经说过的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原本我打算先对社稷学宫下手,可是因为一些变故,不得不先对上圣人府邸。我希望部堂在必要的时候,可以配合一二。” 秦道方问道:“不知紫府想要我怎样配合?” 李玄都道:“圣人府邸的家奴杀了一个李家子弟,原因是圣人府邸要追捕逃奴,那个所谓的逃奴也是李家的人。这件事,双方都有过错,不过我已经得到消息,圣人府邸很可能会把此事闹到明面上,来一个对簿公堂。他们当然不在意什么律法,关键是儒门中人会借此机会鼓噪出声,来一个先声夺人,站住道德上的高地。” 秦道方笑问道:“紫府该不会是让我在判案子的时候偏向李家吧?” 李玄都摇了摇头:“我不在意案子结果如何,只是按照大魏律法,一个逃奴的案子,不足以惊动一州督抚,所以我想请部堂先将这个案子交给圣人府邸所在县的县令处置,让这些大儒们先去县衙里辩经。大儒们自然受不得此辱,定然要给部堂施加压力,部堂不需要硬顶,只要一个‘拖’字诀就够了,县衙不行,便换成府衙,府衙不行再换成提刑按察使司衙门,最后才是总督衙门。” 秦道方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紫府此举,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一味拖延,终究不解决问题。” 李玄都沉声道:“与儒门开战是大事,我需要时间,等待我的人手赶到齐州,另外动员李家之人也要时间。” 第一百三十五章 动员 其实李玄都早就有了与儒门在齐州开战的打算,不过他把时间定在了正月十五升座大典以后,届时道门各路人马都会前来祝贺,云集齐州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顺势集合了人手,也不会让儒门太过警惕。 可是李如秀带回的消息让李玄都意识到自己还是太过小觑儒门,在李玄都暗自谋划的时候,儒门已经先一步落位,说儒门未雨绸缪也好,先下手为强也罢,总之儒门现在占据了先机。 道门之人一时半刻之间无法赶到齐州,甚至直属于李玄都的客栈都不在齐州,从高手层面来说,且不说秦清这位长生之人,上官莞、巫咸、兰玄霜、宁忆等高手也不在李玄都身边,而且李玄都最初是打算分而治之,现在却要同时面对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此时李玄都手上只有一个清微宗,并不占据优势。 李玄都的力量太过分散了,想要打人,首先就是要五指握成一个拳头,这需要一定的时间。 万幸的是,儒门这次既想要里子,还想要面子。既想对付李玄都,让李玄都吃个大亏,又想让李玄都名声受损。儒门吃定了李玄都喜欢讲道理,又在意自己的信誉,这次抓着李家理亏,要与李玄都辩经,如此一来,反而给了李玄都机会。李玄都并非不知变通之人,干脆就让秦道方拖着他们,自己趁机召集属下,同时动员李家之人,毕竟与儒门开战是大事,也要让李家有心理上的准备。 至于李玄都这个消息是从何处得来,却要归功于客栈了。 情报搜集,并非是收买内应,偷看重要信件,或者偷听大人物的对话,更多时候要见微知著,在这一点上,齐王门客就给过李玄都许多启发。 比如说当初齐王府监视清微宗,齐王府想要判断清微宗船队的出航具体时间,不是直接往船队里安插钉子,而是在靠近清微宗的沿海繁华城镇中开设了几处酒楼、赌坊和行院,原因也很简单,清微宗的船队返回之后,在海上闷了许久的清微宗弟子必然会到沿海的城镇中消遣一番,生意便会肉眼可见地红火起来。长此以往,齐王府甚至可以摸索出规律,不仅可以掌握清微宗船队的具体出航时间,还可以根据生意的好坏来判断出航船队的数量和规模等等。 而清微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哪里出了问题,天机堂和天罡堂联手在内部清查多次,不见半点成效,反而造成了一定数量的冤案,惹得怨声载道,两位主持此事的副堂主也是灰头土脸。 最后此事闹到了司徒玄略那里,司徒玄略伪装身份后亲自跟随船队出海一次,最后在船队返航后看到众多弟子纷纷前往各种消遣玩乐的场所之后,才意识到可能是这些地方出了问题,由此窥破了齐王府的手段。从此之后,清微宗专门在自己的岛屿上开设了几处综合了酒楼、赌坊、行院职能的特殊别院,供出海弟子使用,不许弟子随意前往沿海城镇中的酒楼、赌坊、行院,这才算告一段落。 所以搜集情报,哪怕没有打入敌人内部深处的暗子,同样可以用沙中淘金的笨办法。这也是客栈中跑堂人手最多的缘故。 太平客栈的情报主要是针对于儒门,跑堂一部中除了极个别人外,大多数干的都是沙里淘金的差事,搜集各种信息,然后汇总一处,再慢慢分析,由此也掌握了部分儒门之人的行踪。李玄都的许多消息便是从这里得来。 大年三十当天,李玄都从李如秀口中知道了儒门中人秘密造访圣人府邸的消息后,就让李非烟询问有关圣人府邸的消息。原本许多不起眼的信息,在知道了儒门中人已经造访圣人府邸后,就变得不一般起来。 这次客栈的一名跑堂伙计就发现圣人府邸中的来往官员变多了。要知道过去多年,圣人府邸一直是高高在上,很少有官员能够登门拜访,唯有督抚一级的高官才算有资格跨过那道高高门槛。 可这一次,来往圣人府邸的官员却没那么显赫,其中还有一名没有官身的小吏。虽说不能小觑胥吏,因为官是流官,只能做几年,而且都是外地人,胥吏却是几十年不变,而且都是本地人,甚至是父子相传,根基深厚,真要联起手来,把官员架空也不是难事,可谓是位卑权重。但胥吏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儒门中人向来看不起胥吏,圣人府邸就更是如此,可这次却破天荒地让一名胥吏进了圣人府邸,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李玄都由此推断儒门中人打算在官府上面做文章,谁也不会把官府的判决当一回事,可此举却能让儒门师出有名,向世人表明,并非是儒门主动寻衅,而是道门行事不堪,其中也有争夺人心的意思。 对此,李玄都无甚可说,暗子暴露身份本就意味着被动,他也不能真把李如秀交出去,所以李玄都在见秦道方的时候便提出了一个拖字诀,将计就计,让秦道方为自己拖延时间,如果儒门反应得稍慢一些,李玄都便可以趁此时机集结人手,可以回到原定计划上面。 现如今,李玄都已经调集了上官莞、宁忆、齐王门客赶赴齐州,上官莞在渤海府,宁忆在芦州,都紧邻齐州,应该很快就能抵达。至于其他人就要慢上许多,许多正道宗门还是要在正月十五才能赶到。至于辽东那边,秦清已经开始为入关做准备,千头万绪,无暇分身,而且这次的开战也不会像二度帝京之变那般在一天之内结束,所以秦清是无法援手李玄都的,只能依靠李玄都自己。 李玄都从总督府衙门回来之后,又在北海堂中召集了众多拥有清微宗弟子身份的李家之人。 李玄都还是坐在族长的紫檀木座椅上,左手搭着扶手,右手却拄着一把带鞘长剑,正是仙剑“叩天门”,让北海堂中的李家之人无不屏息凝神,小心翼翼。 在李玄都的上方,高悬着“北海堂”的牌匾,后方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几行楷书大字:“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中堂的左下方落款是“武德四年正月元日李道虚敬录太上道祖真言”;落款的底下是一方大红朱印,上镌“八景居士”四个篆字。 在李玄都左右,是李非烟、李道师、李世兴以及一众族老们,族老的白须微微颤抖,显示着这些老人的心情并不平静。 李玄都环顾四周,缓缓说道:“今日请诸位过来,是想说一件事情。想必有些人已经知道,有些还不知道,大年三十的时候,我们李家有人被打死了,就在我们李家墓田之中。” 话音落下,有四名李家子弟抬着一口棺材走了进来,放在祠堂之中。 李玄都说道:“在我们李家祭祖的大日子里,还是在我们的墓田中,等同是在列祖列宗的眼皮子底下,给了我们一巴掌,这是在打我们李家的脸面。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此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众李家子弟立时听明白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李太一首先站起身来,沉声道:“族长所言极是,此事万不可忍,若是忍了,且不说世人如何看待我们李家,只怕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眠。” 李太一带头,又是关乎李家的颜面和列祖列宗,一众李家子弟立时齐声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玄都道:“姑丈,凶手到底是什么来历,你可查清了?” 李道师缓缓起身,冲着李玄都微微欠身,说道:“回禀族长,已经查清,此人是圣人府邸的家奴。”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圣人府邸的家奴,在这个时候跑来杀我李家子弟,莫不是欺我李家无人?” 李太一冷冷道:“他们这是要给族长一个下马威,他们打量着老爷子不在了,便觉得齐州是他们的天下了,先是试探,然后便要动手,其居心实不可问!” 李玄都点了点头,望向众人问道:“诸位以为应该如何?” “以命偿命!”立时有人大声喝道。 此言一出,众多年轻之人纷纷道:“与圣人府邸开战!我李家何时受过此等屈辱?” “齐州本就该是我李家的天下!” “圣人府邸欺人太甚!” 便在这时,李玄都的目光望向了几位不曾开口的族老。 第一百三十六章 雷霆之威 年轻人总是满腔热血,慷慨激昂,很容易便可使他们行动起来。可历经岁月的老人们却是截然相反,他们的心与眼神一般浑浊,容易畏首畏尾,总是瞻前顾后。再有就是,老人的各种利益牵扯总是比年轻人更多一些,哪怕老人们还有足够的心气,也常常会因为利害的考量而却步。 李玄都的右手原本是按着叩天门的剑首,慢慢向下滑落,变成了握住叩天门的剑柄,面容无波。 他本不想这样仓促行事,他本想徐徐图之,只是形势变化太快,让他不得不如此。 北海堂内的众人感到风暴前雷霆前的可怕窒息,胆颤默立。 这一点是李玄都从李道虚身上学来的,有收有放,有抑有扬,大抵平常之态为内敛平稳,故而偶露雷霆之威才更为慑人,若是一味高亢,反而是飘风骤雨不可久长。 李玄都平静地问道:“不知几位族老还有什么意见?” 李元婴好似没有看到谷玉笙的眼色,不顾她的反对,缓缓站起身来,说道:“圣人府邸是圣人血脉,这是整个儒门所公认的,我们李家虽然与太上道祖同姓,但道门上下恐怕无人认为我们是太上道祖的后人,就连我们自己也不这么认为,一旦开战,儒门必然全力驰援圣人府邸,我们以一家之力对上儒门,只怕是有败无胜,除非是道门也会驰援李家。” 李玄都道:“这一点,诸位不用担心,道门是必然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许多人又是一惊,如此一来,就不仅仅是两家之事,而是儒道两大势力的正面交锋了,到时候谁也不敢说能够掌控局势,只怕是能放不能收,到底会是什么结果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李元婴又道:“如今儒门势力主要聚集在帝京城中,距离齐州不过几天的路程,可道门却有许多人还在江南。” 李非烟忽然开口打断道:“明心,莫要长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要说江南,儒门的四大学院有三个都在江南,三大学宫中的天心学宫也在江南,部分道门之人无法立刻赶到齐州,他们就能赶来了?” 李非烟十分明白,在这个时候,只能有一个声音,她必须站出来,以长辈的身份压住李元婴。 与此同时,谷玉笙也伸手拉了拉李元婴的衣袖。 李元婴脸色变化,最终还是悻悻坐下,不再多言。 李玄都没有要怪罪李元婴的意思,又问道:“其他族老呢?还有什么疑问,可以一并说出来。” 几名族老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名为李道泓的白发老人开口道:“与儒门开战乃是大事,如果族长在三言两语之间便要与圣人府邸开战,那便是拿李家的基业当儿戏!” 不必李玄都开口,李如是已经出声道:“那么依族老的意思,我们李家人便白死了,他圣人府邸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是不是他们今天可以在我们祭祖的日子里跑到我们的墓田杀人,明天就可以闯到这北海堂里杀人?” “我没说李家的人白死了。”李道泓朗朗而言,“这其中也许有什么误会,只要误会化解开就好了,也可以让圣人府邸做些赔偿,何必要大动干戈?毕竟两家同在齐州,也算是多年的邻居,能不伤和气是最好。” 李如是立刻顶了过去:“杀了人,仅仅是赔偿就可以了?我们李家还不缺那点金银吧?难道在族老的眼中,一个李家子弟的性命竟是这般无关轻重?还是族老觉得,两家的和气比自家人的性命更重要?是不是要为了所谓的大局,先是委屈下自家人,然后骂名由族长来担?” 都说兔死狐悲,许多李家年轻人立时感同身受,露出悲愤之色。 李道泓一凛:“我没有这样说。” 李如是望向李道泓,问道:“那族老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道泓一甩袖:“我只是说,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 “哪有什么误会,当时我就在场,那个圣人府邸的家奴不是不知道深浅,是压根没把我们李家放在眼中,一言不合就动手,动手就杀人,如今被关押起来,还是半点不怕,比英雄好汉还要硬气,还能有什么误会?”李太一冷冷地接言了,“儒门中人已经秘密拜访圣人府邸了,难道他们是来拜年的?” 李道泓顿时沉默了。 整个北海堂也沉默了。 许多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望向了族长的位置,却又不能直接抬头直视李玄都,于是只能看到一袭黑色鹤氅的下摆,北海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就在这时,李玄都终于开口了:“东皇。” 李太一转身面向李玄都,沉声道:“在。” 此时任谁也能看出来,虽然当初三先生和六先生一同反对四先生,但如今两人的境遇是截然不同,三先生已经彻底失势,可六先生却是被四先生看重,不但既往不咎,而且还有更上一层楼的架势。 李玄都问道:“你说此事不是误会,可族老却说是误会,你怎么看?” 李太一答道:“回族长,主和之人,要么是畏死怯战,要么就是与圣人府邸有什么勾结,没有其他原因。” 李玄都未置对错,又问道:“你刚才也说了,儒门中人已经造访圣人府邸,你觉得他们要做什么?” 李太一朗声答道:“自然是冲着我们李家和清微宗来的,如今儒道之争愈演愈烈,不管怎么说,我们李家都是道门中人,若能除掉李家,等同断去道门一臂。” 李玄都提高了问话的声调:“大祸就在眼前,有些人却还抱有幻想,你说该如何处置?” 李太一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冷然道:“动摇军心者,立杀之。” 李玄都松开手中的“叩天门”,两只手都按在了扶手上,最后问道:“如果里通外敌呢?” 李太一高声道:“我愿亲手斩之。” 李道泓脸色苍白,冷汗津津。 李玄都不再说话。 李太一心领神会,伸手握住“叩天门”的剑柄,拔剑出鞘,转身走向李道泓。 所有人都不曾说话。 李道泓后退几步,撞翻了自己的椅子,色厉内荏道:“你、你要做什么?” 李太一冷笑道:“你在北海府住的时间久了,只怕是已经忘了天罡、天机二堂,你与儒门的暗中往来,真以为瞒得过别人吗?!” 李道泓面无血色:“你、你、你这是、是欲加之罪,我、我、我几时与儒门有过往来?” 便在这时,陆雁冰站起身来,从袖中取出一本卷宗,打开读道:“武德十一年五月初六日,李道泓于北海府私宅中密会圣人府邸清客陈玉存,事后收受陈玉存一万太平钱,并前朝官窑瓷器两件。” “天宝四年六月,李道泓于东岳再次与圣人府邸清客陈玉存密谈,密谈内容不得而知,收受陈玉存五千无忧钱,另有画圣真迹一幅。” “上年十二月,圣人府邸清客陈玉存乔装改扮,登门拜访,李道泓此次收受须弥宝物一件,其他不得而知。” “除此之外,李道泓于外室私宅中藏金五万余两,银二十余万两,各类珠宝、古玩字画折银约三十余万两,共计约百万余两。李道泓一年分红例银不过三万余两银子,家中开销却达每年四万余两,其家财从何而来,实不可问。” 陆雁冰合上手中的卷宗,望向李道泓,问道:“还要我继续念吗?圣人府邸给了你那么多银子,总不会是他们钱多烫手吧?” 李道泓已经说不出话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陆雁冰继续说道:“从武德十一年到天宝八年,总共九年的时间,你到底泄露了多少机密,哪怕是天机堂和天罡堂都未能查明,甚至不知你与儒门之人暗中勾结之事。直到天宝七年,你府上管家的儿子因为不满于你孙子强纳了他的青梅竹马为妾室,暗中到天罡堂检举揭发,这才有了这份卷宗。也难怪你要站出来替圣人府邸说话,拿钱办事,可真是天经地义。” 李道泓面如死灰,嘴唇颤抖,想要求饶,却又不知该如何求饶。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漠漠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早就说过要一整清微宗的风气,所以这些卷宗材料是早已准备好的。李道虚在位时,因为某些顾虑,将这些事情按下不发,暂时封存在了天罡堂中,李玄都接过大位之后,便将这些卷宗调了出来,这也是他带着陆雁冰这个天罡堂的堂主返回李家的原因。 李玄都本不想在此时发难,而是让他们先过一个好年,只是因为形势变化的缘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只好现在拿出来了。 大年初一的时候,李太一在茶楼中就已经得了李玄都的交代,知道自己今日的差事,于是当着众人的面干脆利落地一剑砍下了李道泓的脑袋,鲜血喷出一尺多高。 “叩天门”不曾沾染半分血迹。 李太一望着无头尸体,冷冷道:“死在‘叩天门’之下,真是便宜你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闻鼙鼓 李太一杀人之后,将“叩天门”重新归入鞘中,然后退至一旁。 李玄都重新按住了剑首,沉重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射一遭,开口道:“此番两家冲突,非今日始。当年师父和师母还在的时候,圣人府邸的姜夫人就曾与师母有过冲突,那位姜夫人请了好些人来找师父的麻烦,到底谁对谁错,至今也没个说法。” “此事之后,我们清微宗主动退让,除了保留这处北海府的祖宅,其余势力都退往东海,把陆地让给了他们,终于是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 “可圣人府邸还要得寸进尺,觉得我们李家祖宅也是在他们的地界上,只要我们离海登岸,就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所以一个小小的圣人府邸奴仆,就敢如此嚣张,就敢如此目中无人。因为在他们看来,我们是外来客,过江龙不能压地头蛇,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圣人府邸已经不是打脸了,而是蹬鼻子上脸,要骑在我们的头上,甚至要让我们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说,今日我们遇到的挑衅,不是一条人命那么简单,而是几十年的新仇旧恨。既然他们逼到这里了,我们不妨把新仇旧恨一并了结。” 满堂皆静,只有李玄都的声音响彻在北海堂中,配着地上的鲜血和无头的尸体,有一种别样的肃穆。 李玄都顿了一下,稍稍加重了语气:“方才有人说了,我们没有十足把握,毕竟圣人府邸背后还有儒门。且不说我们背后也有道门,就说这‘骨气’二字,难道打不过就不还手了吗?难道打不过就可以任人欺凌了吗?难道我们求饶儒门就会放过我们了吗?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站着死总要好过跪着死,至少死得光彩。而且我们并非没有胜算,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也许打赢了呢?死的就是他们了。” 秦素也得以列席北海堂中,一直不曾开口,此时轻声附和道:“闻鼙鼓而不思奋击者,非丈夫汉也!” 人人肃然。 许多年轻人已经是热血上涌,只觉得这两句话听来令人热血沸腾,特别是一句“至少死得光彩!”和秦素的“非丈夫汉也”,大有重义轻生、一往无前的慷慨悲壮、豪迈洒脱。 李玄都扶着“叩天门”从紫檀木椅子上站起身来,分波破浪,所过之处,所有人自行后退,让开道路。其余坐着之人也起身恭立。 李玄都来到北海堂的门口,背对着众人,缓缓说道:“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今日之事,诸位均闻之矣。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何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我身为李家第三十六代族长、清微宗宗主,做此决定。然顾事未可知,有如战之后,大败而归,诸位今日皆在此,可归咎予我一人,我一力承担。” …… 东平府位于齐州西南位置,地处齐州、楚州、中州、芦州四州交接之地。 此地乃是儒门圣地,儒门至圣、亚圣、复圣皆是出生于此,大运河也经过此地,故而东平府颇为繁华。 圣人府邸自然也坐落于此。 千百年来,不知多少世家泯灭于战火之中,纵然鼎盛一时,也难逃覆亡下场,不知多少姓氏来了又去,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唯有两家传承不断,一南一北,号称唯二的千年世家, 分别是吴州上清府上清县的大真人府和齐州东平府东鲁县的圣人府邸。 巧合的是,这两家刚好是一道一儒,府邸规格也相差不多。 至于本朝的天家皇室,兴起不过两百余年,尚且不到三百年,的确算不得千年传承,也难怪被圣人府邸视作是“暴发人家,小家气”。 在吴州大真人府的正门上悬挂了一副对联:“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 故而大真人府也被誉为江南第一家,可与圣人府邸,还是差了几分,因为圣人府邸素来就有“天下第一人家”的说法。 圣人府邸位于东鲁县城正中微张,坐北朝南,迎面是一个粉白的大照壁,门前左右两侧,有一对丈余高的圆雕雌雄石狮。红边黑漆的大门上镶嵌着狻猊铺首,大门正中上方的高悬着蓝底金字的“圣府”匾额。 大门两旁明柱上,悬挂着一副对联:“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这副对联口气之大自不待言,更为巧妙的是,上联“安富尊荣”的“富”字少了一点,下联“文章道德”的“章”字多了一笔,意思是说圣人府邸富贵没了顶,圣人及其学说“德侔天地、道冠古今”,圣人之家的“礼乐法度”,也就能天地并存,日月同光。 与之相较,圣人府邸的“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便算不得什么了。龙虎鬼神岂能与天地日月相较? 穿过第一进狭长的庭院,便是圣人府邸中路的第二道大门,俗称二门。门楣高悬“圣人之门”竖匾,下有阀阅承托,门柱有石鼓夹抱。正门左右各有腋门一座,耳房一间。平时只走腋门,正门不开,以示庄严。 入圣人之门,迎面是一座小巧玲珑、别具一格的屏门,四周不与垣墙连属,独立院中,类似遮堂门。屏门顶覆灰瓦。门楣因悬世宗皇帝亲颁“恩赐重光”匾额,故称“重光门”。门的四根圆柱下有石鼓夹抱,上面承托着彩绘的屋顶,前后各缀有四个倒垂的木雕贴金花蕾,故又称“垂花门”。重光门平时是不开的,每逢大典、皇帝临幸、宣读诏旨和举行重大礼仪时,才鸣礼炮开启。 重光门因独立院中,把前院和后院隔绝开来,所以又叫“塞门”。这样的塞门一般权贵人家是无资格建立的,只有封爵的“邦君”才能享受此荣,也就是国主君王,寓意了圣人的“素王”之称。 重光门两面三刀侧的东西厅房,是圣人府邸仿照朝廷的“六部”而设立的六厅,俨然是个小小的朝廷。 过重光门,院中有一片台基,台上有日晷等物,其后便是宽敞的正厅,即大堂。布局与衙门十分相似,大堂正中悬挂着“统摄宗姓”大匾,同时朝廷也规定东鲁县的县令由衍圣公保举族人兼任,故而李玄都才向秦道方提出了那个先去圣人府邸所在县城县衙的说法,世人皆知县令与圣人府邸是一家人,你判自家人胜,无私也有私。 大堂之后还有二堂、三堂,然后便是内宅。 进了内宅,穿过前上房,过一道低矮的小门,便进入了前堂楼院。院内苍松挺拔,鱼池东西对列,恬静雅致,大有步移景迁之感。 前堂楼是七间二层楼阁,室内陈设布置极为讲究。中间设一铜制暖炉,东间的多宝阁内,摆设着凤冠、人参、珊瑚、灵芝、玉雕、牙雕等,里套间便是姜夫人的居处。 此时堂楼之中有两人,一坐一站。 坐着之人是位老妇人,她身后墙壁上挂着一道条幅,是衍圣公十四岁时的手书:“圣人之心如珠在渊,常人之心如瓢在水”。 而站着之人是个中年男子,正是本代衍圣公。就算面对当今皇帝或是学宫的大祭酒,亚生工也没必要如此拘谨,但这个老妇人却是例外,因为老妇人正是他的生母,姜夫人,也是圣人府邸的真正主事人。 这种事情并不奇怪,太后临朝,比比皆是,老太君当家也算不得什么。 这位姜夫人的娘家并不算显赫,可她的师承却十分显赫,她的两位师兄都是儒门中的大人物,一位做了天心学宫的大祭酒,一位成了隐士。正是因为这份关系,她才能不断拓展自己的人脉关系,嫁入圣人府邸后,成为儒门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之一。 当年老衍圣公身故,新衍圣公还是个年轻人,无法担当大任,面对来势汹汹的清微宗和野心勃勃的李道虚,无力抵挡,若不是她站出来稳住阵脚,并凭借多年的人脉遍邀儒门之人前来助阵,如今齐州还不定是怎样的光景,圣人府邸也要仰人鼻息。 正因如此,姜夫人奠定了自己的绝对地位,在圣人府邸之中说一不二。 姜夫人望着那道条幅良久,半是感叹半是讥讽地说道:“家中诤子,不败其家。我倒是小觑了李道虚,本以为他临老会任性一回,没想到他最后还是强忍下了这口气,选择以大局为重,将李家交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衍圣公没有多言,明白母亲说的是什么。 李玄都和李道虚有分歧之事,并非是做样子给世人看的,而是确有其事,只是李道虚老了,没有心思再去争执什么,最后选择退让一步,成全了李玄都,这也是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虽然李玄都与李道虚理念不合,但在心气上面,如今的李玄都却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李道虚,野心勃勃,算是志大才高,所以这次才要先发制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素王 母子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后,姜夫人看了眼外间摆放着的铜壶滴漏。 衍圣公不再说话。 因为只有两人的缘故,整栋阁楼都变得十分沉寂。 静寂中,大铜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铜壶木刻上“申”字的最后一道木刻已经浮出水面,“酉”字透过水面已经能看见了。 这便是申时末酉时不到。 姜夫人起身道:“客人要到了,我们去二堂吧。” “是。”衍圣公应了一声。 两人出了内宅,来到待客的二堂,室内正中上、下挂着“钦承圣绪”和“诗书礼乐”的大匾。 不多时后,一名管家引着一人来到二堂门外,管家止步,那人自己走了进来,身上还披着一件罩帽的厚重斗篷,遮住了面容。 姜夫人和衍圣公都起身相迎。 衍圣公望向此人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那人径直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取下了头上的罩帽。 衍圣公不认识此人,但见他须发皆白,俨然是极为苍老的样子。 老人对门外的管家和一应侍从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虽然老人是客人,但身上有一股天生的气势,管家和侍从也不待衍圣公的吩咐,便都退了下去。 老人望向衍圣公,微笑道:“衍圣公不认识我,我与令尊是故交,与令堂更是几十年的交情了,我的本来姓名已经忘却,世人都叫我龙老人。” 衍圣公一惊,赶忙拱手行礼道:“原来是龙老先生,久仰大名,可惜缘悭一面,今日终于得见,实乃幸事。” 姜夫人歉然道:“本应大开中门迎接师兄,还望师兄见谅。” 龙老人摆了摆手:“讲究那些俗礼做什么,没有必要。而且李玄都继承了徐无鬼和李道虚的衣钵,耳目遍布各处,稍有不慎,便会走漏风声。” 衍圣公想起前几天的逃奴之事,知道龙老人此言没有半分夸张,心中又是沉重几分。 虽说两家这些年来一直是互相安插暗子,但圣人府邸始终未能触及到李家的核心,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李家是李道虚一人独断,不要说寻常奴仆之流,便是李玄都等人想要见李道虚一面,都不算容易,可圣人府邸却被李家人渗透进来,如此一来一去,圣人府邸便亏得很。 正因为李家用偷梁换柱的手段将人安插到了他们身边,也就是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到了李家的眼中,圣人府邸便不能不反击了。 至于怎么反击,圣人府邸自己说了不算,要看龙老人的意思。 自从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儒门就一直是群龙无首,三大学宫、四大书院各自为政,如今能勉强整合在一起对付道门,除了道门带来的巨大压力之外,这位隐士之首也是功不可没。龙老人在儒门中的地位,不算是领袖魁首,也相去不远。 不过龙老人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感慨说道:“我有好些年没有来齐州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为了专门送司徒玄策一程,只可惜千防万防,防住了一个司徒玄策,却没能防住李玄都,听说地师两次对他痛下杀手,他都绝处逢生,以至于地师最后改变了主意,难道真是天意如此?” 姜夫人道:“师兄何必灰心丧气?如今谁胜谁负,犹未可知。如果再有一甲子的时间,李玄都也许真正是放眼天下无敌手,如今的他还差得远呢。” 龙老人并不否认这话:“若论境界,论修为,我是不怕李玄都的,李玄都毕竟不是李道虚,真要公平相斗,我大概有八成的胜算。可争勇斗狠之事如同沙场杀伐,何来公平一说?从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李玄都有徐无鬼留下的‘阴阳仙衣’和李道虚留下的‘叩天门’,两大仙物在手,我们两人的胜算便要颠倒过来,所以我才要借‘素王’一用,关于此事,先前来人已经说明白了才是。” 姜夫人的脸色凝重几分。 衍圣公也是如此。 不管怎么说,“素王”乃是圣人府邸代代传承之物,若有什么闪失,便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母子二人也是商议了许久才同意此事。 “仙物”一说是道门的说法,儒门称之为“圣物”,总之是一样的东西。后来儒门也渐渐改口,称呼其为“仙物”。 道门的几大仙物中有两件仙物是存放在大真人府中,那么儒门这边与之对应,同样有仙物存放于圣人府邸,也就是龙老人所说的“素王”。 除此之外,天心学宫和社稷学宫也各有一件仙物。 如今不比玉虚斗剑的时候,已经是道门进攻而儒门防守,攻守之势异也。当初两大学宫不肯将自己的仙物交于外人之手,如今让他们把仙物拿出来已经不算什么难事。 若是将所有仙物都交到龙老人的手中,哪怕是不算上万象学宫的仙物“天下棋局”,也能让龙老人稳稳胜过李玄都,就算对上李玄都和秦清联手,也未必没有胜算。 姜夫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缓缓说道:“正所谓‘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也只能如此了。” 龙老人长叹一声:“我也是久闻‘素王’大名了,同样是缘悭一面,细数起来,‘素王’多少年不曾现世了?说到底,还是我们这些人不争气,当年圣人在世时,也未用什么仙物,一人镇压道门,让他们抬不起头来。宁王之乱,挥手即平。可现在呢,‘辽王’之乱却是愈演愈烈,已经是动摇了天下的根基。” 姜夫人听龙老人提起心学圣人在世时的光景,不由黯然也默然。 衍圣公安静听着两位长辈交谈,始终不曾插言。 过了片刻,姜夫人开口道:“师兄不必自责,也不必忧心过重。《尚书》有云: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天象在上古圣皇时就是这样。在丰年存粮备荒,在荒年赈济灾民,这便是太仓和大小官仓的意义。我们圣人府邸的‘素王’也好,三大学宫的镇宫之宝也罢,就像太仓里的存粮,等的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拿出来应付局面。而圣人在世的时候,就是丰年,又哪里需要动用存粮呢?” “师妹所言极是。”龙老人点了点头,“不知‘素王’如今在何处?” 姜夫人站起身来:“师兄请随我来。” 李家在北海府有祖宅、宗祠、墓田,衍圣公一家同样如此。圣人府邸便是祖宅,另有至圣林和至圣庙,便对应了墓田和宗祠。 至圣林占地三千余亩,有坟冢十万余座,却没有半分阴森气息,有神道与城门相连。圣人衣冠冢位于至圣林正中,封土呈偃斧形,历朝历代设祠坛建神门、刻制石仪、立碑、作周垣、建重门,本朝又重建享殿墓门、添建洙水桥坊和万古长春坊。 至圣庙本是圣人旧居,与圣人府邸相邻,经过历朝历代的扩建,已经占地三百多亩,仿照帝京皇宫修建,与帝京皇宫、西京皇宫并列齐名,与金陵府文庙、帝京文庙、龙门府文庙并称为四大文庙。 李家的宗祠、墓田与之相比,实是不值一提。唯有皇家太庙、帝陵才能压过一头。 在姜夫人的带领下,三人离开圣人府邸,来到与之相邻的至圣庙中。 帝京文庙虽然与至圣庙并列齐名,但不过是三进的院落,尚且比不得许多权贵人家的五进府邸,可至圣庙却足足有九进,缭垣云矗,飞檐翼张, 重门洞开,层阙特起,又用琉璃瓦,殿庑均以绿琉璃瓦剪边,青绿彩画,朱漆栏槛,檐柱为石质,刻龙为饰,不逊于深宫大内。 其主体建筑为大成殿,也是祭祀圣人的场所。 三人来到大成殿中,只见正中高悬圣人画像,却并非儒装,而是冠服制度用王者,冕十二旒,衮服九章,俨然帝王一般。 龙老人身为儒门弟子,脸色肃然,毕恭毕敬地叩首祭拜。 姜夫人和衍圣公也不例外。 祭拜过后,姜夫人伸手指向供桌,说道:“师兄请看,‘素王’就在此处。” 龙老人随着姜夫人手指方向望去,除了香烛供奉等物之外,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龙老人当然不会认为姜夫人在消遣自己,皱起眉头,轻声自语道:“传闻说‘素王’是剑又不是剑,可见又不可见,正是对应了圣人有帝王之德而未居帝王之位,今日一见,当真不虚。” 姜夫人低垂下眼帘:“非是有意为难师兄,而是‘素王’本身如此。历代相传,‘素王’唯有德者方可持之,所以能否带走‘素王’,全看师兄自己了。” 龙老人陷入沉思之中。 姜夫人不再多言,只是与衍圣公安静等待。 过了许久,龙老人缓缓开口道:“玄圣创典,素王述训。圣人之通,智过于苌宏,勇服于孟贲,然而勇力不闻,伎巧不知,专行教道,以成素王。” 话音落下,一道涟漪以供桌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掠过整个大成殿,好似一道平平镜面,所过之处,殿内之人和各种事物随之扭曲。 龙老人趁此时机伸手一探,好似握住了什么物事,可手中又是空空如也。 姜夫人和衍圣公对视一眼,难掩震惊。 不愧是儒门中执牛耳之人,做到了数代衍圣公能未能做到之事。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宝九载 天宝八年已经过去,时间进入到天宝九载。 一个有关于逃奴的案子轰传朝野上下。 照理来说,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没有任何讨论的必要。可许多士林大儒和清流官员却仿佛提前商量好了一般,纷纷站出来“仗义执言”,于是这个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一般,很快便传遍大江南北。 一个小小的逃奴案子,转眼间成了关乎世道人心的大事。似乎不能完美解决此事,就要使得人心不振,就要让天下人为之失望。 百姓饿死不算什么,还比不上一个逃奴。 有识之士都能看得出来,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之所以会有如此闹剧,一则是因为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想要用此事大做文章;二则是因为此事的两家当事人身份特殊,一家是天下三家之首的圣人府邸,一家是秦李联姻中的北海李,都是雄踞齐州多年的豪强,难免会让人想到“齐州之争”这四个字。 按照规矩来说,正月十五之前,上到朝廷内阁六部,下到县衙,都是不开门的,可因为此事,打破了这个惯例。先是东鲁县的县衙,接着是东平府的府衙,然后是齐州的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如此走了几天的流程后,终于是在正月初十这一天,闹到了总督行辕。 圣人府邸的人状告李家收容逃奴,要求李家交还逃奴并将扣押的追捕逃奴之人释放。李家这边,由李如是代为出面,回复是不曾见过什么逃奴,反而状告圣人府邸纵容家奴行凶,打死李家子弟一人。 由此,双方开始互相攻讦。 在儒门之人的口中,李家的新任族长是个凶狠暴戾、行事不择手段之人,证据是他在大真人府中因为口角一怒之下打死了大天师张静沉。而且荒淫无道,喜好男风,蓄养娈童,证据就是他不近女色。 虽说儒门掌握有话语之权,但大儒们的地位太高,大多在天上飘着,许多时候不那么连接地气,底下的人未必能听到,也未必有什么感触。 可道门却掌握有财权,通过各种书局书坊,同样能够发声,而且流传更广,其中以青萍书局为最。 一般而言,演义的故事总比正史流传更广,这便是话本的功劳了。道门倒是没有针对某个人,也没有刻意编排一些事情,而是把部分大儒做过的事情稍加润色之后又发了一遍,比如水太凉,比如美人盂,比如一树梨花压海棠,比如为争首辅先让孙女作妾又毒死孙女,比如一家独占四十万亩田地而百姓饿死的故事。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李家的新任族长李玄都到底是谁,他们没听说过,此人如何残暴不仁,也未见识过,就像故事里虚构的将军,屠城灭地,坑杀降卒,谁也不觉得可怕。可士绅们豪取强夺,甚至用别人的妻女冲抵佃租,可都是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尤其是四十万亩田地,那是什么概念?百姓们大概是有数的,因为田地是普通百姓最为在意的东西,一亩地多大,产多少粮食,都是心知肚明,四十万亩田地比一座金山银山更为直观。 用道门之人的话来说,不曾胡乱编造,只是复述一遍而已。 道门显然是有备而来,动作极快。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许多故事便传遍了齐州,还大有向外扩散的架势。儒门之人顿时慌了手脚,也不得不惊慌了。道门要做什么?这是打他们的脸面,坏他们的名声,挖他们的根基。这是要挑动那帮泥腿子起来造反?于是许多士绅亲自带人去打砸书局,凡是酒肆茶楼,所有说书人一律不许提及有关内容,违者下狱论罪。 这时候就看出儒门的手腕,虽然秦道方才是齐州总督,但儒门之人却能绕过这位总督大人,直接向其麾下官员下令,那些官员还不敢不听,因为他们本就是士绅一员。 不过道门之人可不是任由士绅欺凌的佃户百姓,自是派人直接对抗,双方多次发生火拼,大战没有,小战不断,持续半月有余,各有损伤。 正月十五的时候,李玄都就已经离开北海府的李家祖宅,返回东海清微宗。正月三十这一日,儒门鼓动士绅们带人围了李家的祖宅和祠堂,号称要打烂李家祖宗的牌位,并且打算效仿金陵府士绅赶走江州总督和江南织造局监正一事,要赶走判案不公的齐州总督秦道方。 远在东海的李玄都听闻此事,下令清微宗的船队出动,进逼渤海府。 这次注定要朝野震动。 清微宗共有配备火炮的“青蛟”六十余艘,“黄龙”三十余艘,“紫螭”一百余艘,“青龙”十艘。 这次李玄都派出了“青龙”五艘,“黄龙”二十艘,“青蛟”四十搜,另有“紫螭”六十余艘,不能说是倾巢而动,也算是大半个清微宗船队了。 李玄都要秦道方为他争取一个月的时间,不仅仅是集合人手,清微宗的船队集结也需要时间,就好像打人之前,要先把拳头收回来,这样才能出第二拳。而且东海不比北海,并不会结冰,大船通行无碍,从清微宗出发,只要几个时辰的时间。 诚然,清微宗的确没有二十万铁骑在手,不能割据自立,也不能裂土封王。可真要惹恼了清微宗,清微宗却能一面围攻渤海府,一面派遣船队到大江口,攻占镇江府,炮轰金陵府,做出截断漕运的架势。那么整个朝廷便不得不惊慌了。 清晨海面上的薄雾刚刚散去,从海天一线处出现了无数细小的黑点,继而这些细小的黑点越来越近,原来是一只浩浩荡荡的船队,桅杆如林,船帆如云,一字排开向近海缓缓推进,吃定了朝廷没有能够一战的水师,也吃定了渤海府没有足够的火炮。 这次由张海石亲自率领船队,他不仅仅是剑道大宗师,而且也长于海务,算是继承了当年司徒文台的位置。 张海石的座船是一艘“青龙”大船,他举起手中的“千里望”,已经隐约可见渤海府城墙上的人影,来回奔走,显然十分惊慌。 站在张海石的身旁的清微宗弟子禀报道:“副宗主,各船传来消息,均已就位。” 张海石没有急着下命令。 根据天机堂传回的情报,渤海府并非没有水师,只是船只破旧,比之“青蛟”还有所不如,更不如说“黄龙”和“青龙”了,在数量上,也只有二十余艘。至于其他商船或者民船,早已得到风声,驶离了此地。这也是清微宗的传统了,每次有大动作之前,都会行禁海之举,久在海上的客商便可通过清微宗的禁海区域大概判断出清微宗要在什么地方动手。而这也正是建立在清微宗船队所向无敌的基础之上,这是三场海战积攒下的底气,就算不用偷袭,正面决战,也无人是清微宗的对手。 整个渤海府总共兵力四千左右,两千守城,两千水师。 区区两千久疏战阵的水师,二十余艘破船,想要抵挡清微宗纵横四海的无敌船队,无疑是痴人说梦。 渤海府当然也有火炮,可这些火炮与那些战船一般,十分陈旧,射程竟然还不如战船上的火炮,对付没有火炮的流寇,还能发挥些作用,对上清微宗的战船,就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张海石放下手中的千里望,吩咐道:“一轮试射,校准火炮。” 这名清微宗弟子领命而去。 随着张海石的一声令下,各色船只,大小火炮,齐齐发射,烟雾升腾,火光闪烁,滚滚烟气竟是将半个船队都遮住了,好似在海面上积起了好大一朵“烟云”。 第一轮炮击,大部分炮弹都落在了海面上,激起无数巨浪水花,仿佛炮弹是放大了的雨滴,这些巨浪是放大了的涟漪。 清微宗的弟子们根据这次炮击的结果迅速校准火炮,不过就算如此,还是有几艘停泊在港口中的船只运气不好,被当场击沉。 张海石背负双手,金色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好似给他镀了一层金边,然后他再次吩咐道:“二轮炮击,力求击沉所有敌船。” 负责传令清微宗弟子立刻转身离去,然后通过旗语告知其他战船。 很快,清微宗战船的火炮第二次齐声怒吼,这些战船又都是活靶子,自然没有幸免的余地,被直接击沉。 张海石再次举起手中的千里望,观察渤海府。 李玄都这次的目的不在于攻下渤海府,而是要以战迫和,话外之音也很简单,儒门敢在齐州陆地动手,他就敢攻破渤海府,进入大运河,直指帝京城。 所以其中尺度要把握好。 张海石吩咐道:“第三轮炮击,瞄准城墙,敲山震虎。” “是。”传令弟子再次领命而去。 不多时后,海面上又是升起连绵的烟雾,遮天蔽日一般,甚至盖过了船帆,其中夹杂着闪烁的火光,伴随着轰如雷鸣的巨响。 千余枚实心炮弹携带着呼啸之声,拖曳着肉眼可见的尾痕,划过天空,轰然落在渤海府的城墙之上。 一瞬间,渤海府的城墙也被笼罩在升腾的烟尘之中,乱石激射,碎砖如雨。 站在城墙之上,只觉得如遭地动一般,许多士兵被震得栽倒在地,更有倒霉鬼被巨大的气浪吹飞出去。 大地震颤,整座渤海府城池都在这千余火炮之威下轻轻颤栗。 当清微宗炮轰渤海府的消息传到帝京城的时候,天宝帝正在写字,当场就把那块价值千金的砚台给摔了个粉碎,然后立刻召见内阁首辅、次辅以及白鹿先生等人。 第一百四十章 媾和 天宝帝又发了脾气。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发脾气了。似乎自从他做了皇帝之后,脾气就一日坏似一日。 可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发脾气的原因都大同小异。 往大了说,是因为国事,往小了说,就是那几个人而已。 辽东的秦清,东海的李玄都,还要再加上一个西北的澹台云。 看看这三个人吧,哪个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哪个不是野心勃勃之辈,哪个不是长生之人,他们稍有动作,朝廷就要为之震动,他便要大发雷霆。 而他也悲哀地发现,自己的雷霆怒火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个发现又让他愈发感觉到愤怒。 天宝帝没有想到,没等到辽东铁骑叩关,先等到了李玄都派遣船队进攻渤海府,要知道渤海府乃是帝京的屏障,其重要程度不亚于榆关。更关键的是,渤海府乃是北龙六个重要节点之一,更是北龙的出海口,如果李玄都攻下了渤海府,让人破坏风水,其后果不堪设想。 眼下的关键是,朝廷该怎么办?朝廷自从禁海以来,水师就日渐衰弱,到了如今,不过是聊胜于无,在清微宗的无敌船队面前,与没有水师没什么两样。 如今清微宗陈兵海上,朝廷竟是拿他们没什么办法。毕竟战船不是一天就能造出来的,水师官兵更不像普通步卒那般稍加训练几天就能上战场,水师官兵需要经验老练之人,否则驾驭不了战船。 如今之计,似乎只有派遣天人境大宗师出手,可解燃眉之急。 不过这个提议又被代表儒门的白鹿先生否决,以前心学圣人在世的时候的确可以,可如今却是行不通了。在天人境大宗师的数量上,道门并不弱于儒门,真要出手,多半就是互相牵制。根据他得到的消息,李玄都已经调集了大量的道门高手赶到齐州,同时向后推延了自己的升座大典,俨然是要背靠着东海清微宗做长久之战了。 当然,白鹿先生还有未尽之言,那就是天人境大宗师大多在儒门中身居高位,身份尊贵,参加玉虚斗剑也就罢了,让他们亲临前线,多少有些让士大夫公卿亲自领军冲锋陷阵的意思,他们多半是不情愿的,最起码白鹿先生就没有说服众人的把握,而最为关键的龙老人此时又不在帝京城中。 如果只是派出一两位天人境大宗师,那便没有太大意义。 众人在天宝帝的书房中议了两个时辰,最后议出了一个等齐州那边消息的结论,让天宝帝愈发恼怒。 几位重臣离开之后,天宝帝阴沉着脸庞来到寝宫。 皇后主动相迎。 两人成亲多年,皇后十分了解自己的丈夫,从他的脸色便可以看出他的满腔怒火。 天宝帝什么也没有说,如果是以前的他,此时已经是满地碎片了,各种瓷器摆设,都难逃毒手。 不过白鹿先生这段时间的教导发挥了作用,让天宝帝懂得了“制怒”二字,除了最开始摔碎的那方砚台之外,并未再有其他举动。 天宝帝坐在软榻上,铁青着脸庞,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他们欺人太甚,先是在帝京城中兴风作浪,如今干脆是公然反抗朝廷,这是造反,理应诛灭九族!可朕的那些忠臣们,话里话外却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媾和!” 皇后没有言语。 她是读书的女子,并非目不识丁,自然知道“媾和”二字是什么意思,通常用于两国之间,意思是结束战争。关键在于两国,大魏可以与金帐媾和,可大魏皇帝不能与自己的臣子媾和。 只是自从秦清拒绝接受朝廷的“辽王”封号开始,就已经很明白了,这些人不认为自己是大魏的臣子,他们要另立门户了。自古以来,以臣子身份造反,是德行有亏的,因为臣子食君之禄,可是以布衣百姓之身造反,却没有这等顾虑,因为不曾食君之禄。 其实天宝帝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不愿也不敢接受罢了。 另一边,齐州的儒门之人也很快得到了消息,处在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 他们苦心孤诣地把事情闹大,却没想到李玄都竟然这般果决,把事情闹得更大,从口水战到炮轰渤海府,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这说明以李玄都为首的道门势力是早有准备,这就使得儒门有些尴尬,因为从始至终,儒门从没想着与道门展开大规模战事,从渤海府的防务上也能看出一二。 如今儒门处境被动,帝京城中的态度也陆续传来,许多儒门高层人物不得不聚集在圣人府邸,商议该如何收场。 众人商议再三,决定分成两路进行,一路是由一位足够分量的大祭酒出面,调停此事,让围了李家祖宅和祠堂的人退下来,算是自己给自己造一个台阶下,也是向道门表明议和的诚意。另一路是由双方主事人亲自出面,选择一个合适地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眼下,关键是选出一位大祭酒出面说服清微宗退兵,然后再由双方的为首之人出面和谈。清微宗的战船在渤海府外多停留一日,朝廷就多一日的难堪,儒门总归是要给朝廷一个交代的。 至于和谈一事,大晋年间没少与金帐和谈,乃是祖传的本事,算不得什么。 儒门众人推举了三个人选,分别是万象学宫大祭酒司空道玄、大祭酒宁奇和社稷学宫大祭酒黄石元。 龙老人最终决定由黄石元去清微宗一行。 虽然黄石元与李玄都没什么交情,但与李道虚有旧,与清微宗的许多人也都熟识。 黄石元最近正因为吴振岳父子二人的事情心忧恼怒,有心拒绝,可这次是众人推举在前,龙老人亲自点名在后,他实在是无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前往清微宗。 李玄都似乎早就料到儒门会有人来,得到消息之后,派出李非烟代他迎接。从身份上来说,李非烟既是清微宗的副宗主,不逊于一位大祭酒,并不显得怠慢,又是李家的年长之人,最适合处理此事。不过李非烟并没有请黄石元去三仙岛的意思,而是按照过去的惯例,在靠海的观海楼中设宴招待。 席上,除了李非烟之外,还有李太一作陪,这让黄石元有些意外,看来李玄都是打定主意栽培这个六师弟,不过他也没有多想,直接提出了儒门的条件,请求清微宗先行撤兵。李非烟表示撤兵可以,儒门却要有个交代,黄石元便顺势提出了第二个建议,在清微宗撤兵之后,由龙老人和李玄都亲自面谈一次,地点可以选在东岳的碧霞宫或者栖霞山的太虚宫。 齐州有三大宫观,分别是东华宗太清山的太清宫、东岳的碧霞宫、栖霞山的太虚宫。 太清宫不必多说,东华宗的宗门重地所在。其他两处并无主人,选择这两处倒也算是合适。 当初李道泓与圣人府邸清客暗中见面,便是在东岳的碧霞宫。 至于栖霞山的太虚宫,由全真道长春真人的故居改建而成,至今已有八百年的历史,当初青阳教之乱,被青阳教鸠占鹊巢,把其中的道人驱逐之后,将这里改建为青阳教的白阳总坛,使得青翠绵延的栖霞山变成了一座贼山,其中尽是青阳教的弟子教徒,实在是与洞天福地的响亮名头不符。后来平定青阳教之乱,这里便暂且空置下来。 因为李玄都给了李非烟自行定夺之权,所以李非烟不必向李玄都请示,略微思虑之后,选择了栖霞山的太虚宫。 当下商定,待到清微宗退兵后三日,双方在栖霞山的太虚宫中会面。 黄石元离开之后,李太一有些不放心:“师姑,儒门会不会怀有不轨之心?” 李非烟淡然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李太一又道:“栖霞山此地……” 李非烟道:“阴阳宗上官宗主的封号便是栖霞县主,认真说来,此地还勉强与她有些关系,正好她也到了齐州,也可以问询下她的意见,总之先回去禀报宗主吧。” 李太一点头应下。 两人离开观海楼,返回蓬莱岛八景别院。 第一百四十一章 撤军 李家祖宅、宗祠之围被解之后,张海石也收到了从清微宗传来的撤退命令。 二月初二青龙节,清微宗船队再次鸣炮一轮之后,依次退出近海,不过并未立刻返回清微宗,而是前往祖龙岛暂且停靠修整。 有诗云:“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正所谓东临碣石有遗篇,祖龙岛又称“碣石”,当年祖龙东巡入海寻仙求长生,在此筑石碑地观海台,后世历代皇帝亦曾多次莅临此地,这才有了千古名篇《观沧海》。 此地位于直隶辖境之内,当初谢雉求助于清微宗,便将祖龙岛赠予清微宗以示诚意,清微宗接手此地之后,将其改建为供船队停靠的海港,并架设炮台,修筑城墙,使其成为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落脚点”。张海石将船队停靠于此,若是事情有变,比如儒门毁约或者李玄都谈判破裂,再次兵临渤海府城下只在顷刻之间。 这便是诸位长生之人已得长生却要谋求权势的道理,其实与皇帝求长生没什么不同,都是权势和长生二得其一,人人都想两全其美,故而得其一求其一。若是一个长生境的散人,固然能逍遥自在,又如何能震动朝廷倒逼儒门? 一个年轻人登上渤海府的城头,环顾支离破碎的城头,许多地方已经无法行走,还有许多干涸发黑的血迹,不由默然无言。 他叫徐载钧,燕王世子。按照大魏律法,亲王世子等同郡王。 燕王老当益壮,老来得子,说是儿子,从岁数上来说,几乎与孙子相差不多,难免骄纵,故而这位世子殿下过去在帝京城中是出了名的跋扈,闯了不少大祸,不过都被燕王一一遮掩过去,而且燕王还倾尽全力去栽培这个儿子。 上次玄真大长公主前往荆州面见当时还是荆楚总督的赵良庚,商谈进京事宜,随行之人中除了御马监掌印大太监之外,就有这位燕王世子。楼心卿奉太后谢雉之命前往终南山面见李玄都,徐载钧也随之同行。 当时谢雉曾经怀疑燕王在暗中与儒门相互勾结,事后证明谢雉的猜测没有错,燕王果然早就倒向了儒门,在谢雉倒台之后,晋王、蜀王身死,唐王在道门的庇护下勉强保全性命,却也成为庶人,唯有燕王安然无恙,仍旧是亲王之尊,而且他的儿子徐载钧也得以出任直隶总督,负责镇守帝京的门户。 只是徐载钧的运气实在不好,而且疑似与李玄都犯冲。跟随玄真大长公主前往江南,中途遇到了李玄都和宫官。跟随楼心卿与李玄都和谈,结果谈判破裂。这次刚刚出任直隶总督,结果又遇到了清微宗船队炮轰渤海府。 徐载钧伸手按住一块还算完好的城垛,眺望最后一批撤退的清微宗战船,心情即是高兴又是失落。高兴自然是清微宗终于撤兵了,渤海府没有城破,最起码他的总督之位算是保住了。无论从他个人的私心角度来看,还是从朝廷的公心角度来看,都算是一件好事,值得高兴。 之所以失落,是因为从长远来看,无论清微宗是否撤兵,朝廷都已经一败涂地。也许朝廷的官军在陆地上还有一战之力,可在海上却只能坐以待毙,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世人皆知,秦李联姻,李家的家主迎娶了秦家家主的独生女儿,两家已经是事实上的攻守同盟,如果两家水陆并进,一路从陆地叩关,一路从水路截断漕运,然后从内河进逼帝京,朝廷如何抵御? 今日的秦李二家,宛如又是一个金帐。当然,他们比野蛮的金帐更为知礼,不强掳百姓,而是以各种条件待遇吸引百姓主动投奔,不抢劫杀人放火,却行海贸之事,使得各地大户富商为了银钱而纷纷暗中通敌。徐载钧并非无用草包,在从政的经验上还要强于天宝帝,他敏锐意识到,秦李两家要比当年的金帐高明得多,同样危险得多。 都说胡虏无百年之运,金帐强盛一时,短暂入主中原,也很快被驱赶出中原。可秦家和李家却并非外族,而是自己人,又有如此高明的手段,他们得天下必定要比金帐容易许多,真正让他们得了天下,哪怕是儒门,也很难翻身了。 徐载钧不由一声长叹。纵然明白,他也没有解决良策,只因积重难返。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儒门诸公,看看他们能否妙手回春。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收拾残局,安抚城内士绅,征调民夫修补城墙,至于水师,没了就没了吧,反正也不是清微宗的对手,然后向朝廷上报。 另一边,儒门的这次先发制人也让李玄都不得不改变自己的计划,他原本打算是一整清微宗上下风气,清除部分蛀虫,清理过去旧案。只是随着两家开战,这个计划连同他的升座大典一起,都不得不推迟延后了。 李玄都于正月十五元宵节离开北海府李家祖宅,正月十六顺路拜访了位于太清山的东华宗,与东华宗的宗主太微真人深谈多时,又见了故人南柯子。然后于正月十七,返回清微宗蓬莱岛,居住于八景别院之中。 自此之后,八景别院再次成为清微宗的核心,静心堂成为清微宗高层议事的主要场所,包括出动船队炮轰渤海府的命令都是从这里发出的。 这也让许多清微宗宿老暗自感慨,曾几何时,他们还在静心堂给李玄都论罪,转眼间却是李玄都在静心堂主持议事了。 李非烟和李太一返回蓬莱岛后,直接来到静心堂,向李玄都禀报了关于儒门的提议。 李玄都听完之后,让陆雁冰传信给齐王府,做相应准备。 至于李非烟为何不选东岳,就好像儒门不会选择太清山一样,东岳是儒门的地盘,太清山是道门的地盘,只剩下一个相对中立的栖霞山是双方都可以接受的选择。 再有就是,儒门的这次议和实是迫不得已,事出仓促,他们未必能在栖霞山做什么手脚,真要和谈,也不必担心陷入到大真人府或者帝京城的地利劣势之中。 李玄都缓缓说道:“《九地篇》有言:‘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谓将军之事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们不应抱有任何侥幸心理,儒道两家一战势在必打,没有其他道路了。这是最紧迫之事,所以我让冰雁把那些烂事又压了压,其他事情也都往后推一推。” 李非烟和李太一都心知肚明,那些烂事,指的是清微宗和李家内部的风气之事,李谨风、李道泓之流绝对不止一个,只是大敌当前,暂且顾不得他们了。 李玄都接着说道:“太公的《六韬》又云:‘勿以三军为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为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我们不能把‘应该’当做必然,事情多半不会如我们设想预料的那般发展,我也不想在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上独断专权,这样罢,把人都请过来,我们好生议论下此事,把各种可能都考虑到,都安排妥当了。” 李太一起身领命而去。 李玄都独坐在静心堂的主位上,李非烟就坐在他的下首位置,问道:“紫府,你觉得这次和议……” “和议。”李玄都哂笑一声,“如果真想议和,玉虚斗剑之后就该有个结果了,可我们都看到了,玉虚斗剑刚刚结束不久,就有了大真人府之变,看似是我们道门内乱,可要说没有儒门在背后推动,谁会相信?我们与天心学宫大祭酒王南霆无冤无仇,他为何会出现在大真人府中?儒门看得很明白,儒门正在衰弱,道门正在崛起,这是他们最后遏制我们的机会,若是错过就再难挽回了,所以他们必然要放手一搏。” 李非烟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李玄都道:“我已经让师兄撤军,不过船队暂且停泊在始皇岛,只要情势有变,可以再次进逼渤海府。” 李非烟道:“从黄石元的态度中可以看出,儒门之人有些怕了,他们害怕辽东趁此时机南下,到时候兵临帝京城下,天下震动,他们这些儒门中人都难辞其咎,也无法向帝京城中的朝廷交代。” 李玄都叹息一声:“现在的难题是龙老人,不算澹台云,道门的地仙只剩下两位,儒门只剩下一位,论境界修为,龙老人应是高出我的,多半已经跻身元婴妙境,儒门之人前往圣人府邸索要仙物,只可能是为龙老人准备的。如果双方都持有仙物,那么在只有我一人的前提下,能否取胜,实是个未知数。” 李非烟很明白,李玄都并非自谦之言。 李玄都之所以能够快速崛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随着老一辈陆续飞升,道门的资源逐渐汇聚到了李玄都一点之上。如今儒门也开始如此行事,将儒门的资源全部汇聚在龙老人这一点上。 李非烟问道:“能否向正一宗借来两件仙物?” 李玄都摇了摇头:“过犹不及,普通江湖武夫交手,最多就是双剑、双刀,哪有两只手用三把剑的?以我的境界修为,驾驭两到三件仙物就已经是极限了,再多也力有不逮。而且我未曾修炼‘五雷天心正法’,也很难将正一宗两件仙物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仙物 李非烟默然。 其实仙物就像手中兵刃,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越趁手越好。两个普通的江湖武夫相斗,一方只有一把剑,一方背了十把当世名剑,若是两人境界相当,多半是只有一把剑的人胜了,背着十把剑的人反而因为太过累赘而会落败。 除非是背着十把剑的人会御剑之术,能够同时驾驭十把剑,十剑齐出,自然能够取胜。可这也超出了普通江湖武夫的范畴。 归根究底还是境界修为。 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而言,现在的他只能算是仙人中的“普通武夫”,只能脚踏实地,想要做个飞来飞去的“御剑之人”,至少需要二劫地仙以上的修为。 再有就是“趁手”二字,仙物也是讲究功法契合的。比如“阴阳仙衣”,便需要修炼“太阴十三剑”和“斩三尸拔九虫”之法才能发挥出最大威力,与徐无鬼最为契合。李玄都修炼了“太阴十三剑”,没有修炼“斩三尸拔九虫”之法,但他以王天笑、张禄旭、苏蓊三人来代替三尸,也算得上契合。而“叩天门”最为契合“北斗三十六剑诀”,这一点不用说,李玄都自小修炼,算是最为正统的继承人,没什么疑问。 正一宗的两大仙物“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同样如此,与它们最为契合的功法无疑是“五雷天心正法”,李玄都从未修炼这门大成之法,可以使用,却不能将其威力发挥到最大。 若是功法迥异,甚至无法使用某些仙物。 比如说青丘山的仙物“青雘珠”,无论是道门之人,还是儒门之人,都无法驾驭使用。 最后一点原因,“叩天门”是仙剑,“天师雌雄剑”也是仙剑,两把仙剑未必会和睦相处。 说得浅一些,女子之间还争风吃醋呢,秦素平常时候十分随和,事事都依着李玄都,可如果李玄都敢娶个小的回来,你看秦素还会不会依着李玄都。 说得深一些,兄弟之间祸起萧墙也是常事。感情好不等同于利益完全一致,两代人交接更是历代难题。李玄都还小的时候,难道他和李元婴的感情不好吗?可这不妨碍他们二人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而反目,既有两人自身的原因,也有外部各种推力干涉的缘故。五根手指伸出来还不是一般齐,更何况是人。你有的你苦衷,我有我的难处,最后凑在一处,便是拧巴,这与好坏和感情无关。拧巴来拧巴去非要斗上一场不可,最终成王败寇。李道虚收弟子的本事天下第一,弟子个个杰出,两代人交接传承的问题上也必然让人头疼,直到最后才由李玄都胜出,收拾了局面。 两把仙剑也如人一般,它们可以与其他类型的仙物和平共处,不意味着它们能与同类共存,谁还没点傲气?同样是剑,多年的老对手,谁又比谁强?换而言之,如果李玄都把两件仙衣都穿在身上,“阴阳仙衣”多半也要造反。 综上种种原因,李玄都并不打算向正一宗借仙物一用,除非他能再找到一件太平道的仙物,或是适合他的修炼功法的仙物。 反观儒门这边,就要简单许多了。这么多年以来,儒门的功法十分统一,就是亚圣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没有道门的众多流派,虽然失之于变化,但也不存在什么功法无法匹配契合的难题,龙老人只要境界修为足够,儒门的仙物随他使用。 这才是李玄都的担忧所在。 只是暂时而言,李玄都别无他法可想,除非请动秦清出手,可从上一次的情况来看,如果秦清出面,澹台云也不会无动于衷,必然要来横插一脚。龙老人作为事实上的儒门首领或者盟主,不会给道门众人群起而攻之的机会,最终还是要李玄都独自面对龙老人。也就是将对将,兵对兵。 李玄都又与李非烟商议了片刻之后,李非烟起身离开。 开战之后,清微宗便是另外一种运转模式,许多商贸暂停,人员安排,物资调动,更是千头万绪,李玄都刚刚接掌清微宗,过去多年他也从未参与过这些事情,又是这个关键时候,李玄都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儒道两家的战事上面,所以只能由李非烟这位元老负责,这就是老人的好处了,经验丰富,能够独当一面。 至于接下来的议事,李非烟就不参与了,因为这次议事主要是询问其他宗门的意见,清微宗内部已经达成一致,以李玄都为马首是瞻,只要李玄都出席即可。 与此同时,一名黑衣女子在一名天魁堂弟子的引领下,进入八景别院,这还是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来到此地,正是从刚刚赶到蓬莱岛的上官莞。 如今的八景别院八个院落全部开放,不复当初的冷清。这时,司徒秋水来到乾院,刚好遇到了上官莞,颇为惊奇。 仔细打量,能发现此女皮肤雪白到了苍白的程度,身上的阴气颇重,所过之处,留下一路阴凉,若是在她身边时间久了,只怕要通体寒意。不过她身上的气息再冷,也掩盖不了其骨子里的一丝冷意,显然是杀伐果断之人,手中杀孽不在少数。 除此之外,司徒秋水更是震惊于此人的境界之高,似乎不逊于师姑祖和二伯,放眼偌大清微宗,能稳压她一头的,应该只有四叔了。 天魁堂的弟子见了司徒秋水,赶忙行礼:“司徒姑娘。” 如今全宗上下都知道司徒秋水是宗主和夫人跟前的红人,两位副宗主也对这位大小姐颇有好感,再加上其家世显赫,所以清微宗内戏称夫人是秦家的大小姐,我们清微宗便是司徒大小姐,故而向来眼高于顶的天魁堂也不敢怠慢。 司徒秋水得了司徒玄略的提点,倒是处之不惊,以前如何,如今还是如何,不见半分恃宠而骄,还了一礼后,问道:“这位是?” 天魁堂弟子赶忙道:“这位是上官宗主。” 司徒秋水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于是司徒秋水向上官莞行礼道:“晚辈司徒秋水见过上官宗主。” 上官莞伸手扶住司徒秋水,微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司徒先生的千金,不必多礼。我这次来见清平先生的。” 司徒秋水道:“正巧,我也有事去见四叔,不如就由我为上官宗主引路。” “也好。”上官莞并不反对,她对于清微宗的局势是有所了解的,虽然她与陆雁冰交好,但她并不想在情势不明的时候贸然牵扯到清微宗的“立储”风波之中,免得惹怒了李玄都,所以她对司徒秋水并没有什么敌意。 于是接下来就是司徒秋水为上官莞引路,往静心堂行去。 这一路上,已经有好些本就在八景别院做客之人往静心堂行去,待到静心堂中,三十六个位置已经满了半数。上官莞进来之后,先与李玄都见礼,然后又与其他人互相见礼。 也都是老面孔了。 有东华宗的宗主太微真人、正一宗的宗主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媗、妙真宗的季叔夜、神霄宗的三玄真人、太平宗的陆夫人、牝女宗的柳玉霜等等。如果对标李家的辈分,此次来人大多是“如”字辈,只有少部分的“道”字辈,却是可以看出道门的新老交替了。 上官莞也是其中一员,却也是除了李玄都之外,走得最远之人了。 还有玄女宗、皂阁宗、法相宗等宗门的人未到,便在这时,又有一人走进门来,很是客气地与众人见礼,包裹上官莞在内,纷纷起身还礼,不敢怠慢。 来人正是秦素。 今天她可不是以李家的身份出现在此地,而是代表补天宗和忘情宗来的。 随同秦素一起来的还有两人,分别是谷玉笙和刚刚被释放的楼心卿。 两人分别代表真传宗和浑天宗。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十八宗 大晋年间佛道合流,统称道门,总共二十二宗。 除去无道宗、道种宗、真言宗、金刚宗四个正在西域纠缠鏖战的宗门之外,还有十八宗。 十八个宗门以地域区分,分别是辽东、江北、江南、西北。 江南有四宗,分别是:正一宗、神霄宗、慈航宗、玄女宗。江北有八宗:清微宗、天乐宗、静禅宗、东华宗、法相宗、皂阁宗、阴阳宗、太平宗。西北有两宗:牝女宗、妙真宗。辽东有四宗:补天宗、忘情宗、真传宗、浑天宗。 总体而言,江北、西北十个宗门中的七个宗门直接听命于李玄都,辽东的四个宗门是秦清的势力范围,其余七个宗门以盟友的形式依附于秦李二人。 十八个宗门在名义上平起平坐,可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如今是清微宗和补天宗两家独大,各有一位长生之人坐镇,麾下天人境大宗师不在少数,更是家大业大,生财有道,底蕴深厚,唯有无道宗能够相提并论。 接下来才是衰弱的正一宗、阴阳宗以及慈航宗、太平宗。自从老天师张静修、地师徐无鬼飞升之后,正一宗和阴阳宗这两个曾经能与清微宗、补天宗媲美的当世大宗便开始走下坡路,经过了大真人府之变后,两家更是陷入到无可避免的衰弱之中。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两家的底蕴还是有的,都有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坐镇,宗内也有不在少数的天人境大宗师。慈航宗论起家资富足,只是稍逊于清微宗和补天宗,同样有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坐镇,只是没有长生之人,天人境大宗师的数量也不算多。至于太平宗,豪富不必多说,又有李玄都做宗主,只是宗内高手匮乏,青黄不接,比不得清微宗。 第三等就是皂阁宗、东华宗、玄女宗、神霄宗、妙真宗、忘情宗、牝女宗、法相宗,这些宗门各有所长,底蕴还是有的。皂阁宗虽然几乎惨遭灭门,但兰玄霜毕竟是当世高手,也能撑起门户。 最末一等便是天乐宗、静禅宗、真传宗、浑天宗。这几家也曾有过辉煌,却因为各种原因衰弱,跌至谷底,只剩下个空架子。天乐宗还好,有些家底,不缺钱,静禅宗被地师洗劫一空,才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真传宗虽然出了个谢雉,但谢雉的心思并未放在宗门之上,也未有什么长足发展,随着谢雉被李玄都和秦清联手囚禁,真传宗和浑天宗也重归秦清麾下,不过秦清如今心思已经不在江湖,对于两个可有无可的宗门并不如何在意,干脆交由秦素处置。秦素与李玄都商议之后,决定由谷玉笙和楼心卿接手这两个宗门。 谷玉笙和楼心卿可谓是惊喜非常,本以为没有幸理,却没想到绝处逢生,自然对李玄都和秦素感恩戴德。至于大姐谢雉,不要怪她们做妹妹的无情,毕竟她们也是自身难保,生死荣辱不过在人家的一念之间,如何敢去奢求其他? 两人的反应其实都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李玄都见识过底层江湖,也经历了高层的江湖,在他看来,普通江湖人之间也许还有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的情谊,可走到了一宗之主的位置上,就没了这些江湖意气。 在这一点上,儒道两家倒是没什么两样,普通的儒门书生也许还有书生意气,可官做大了便没有书生。换句话来说,书生意气之人也走不到高位。既然谷玉笙和楼心卿能够身居高位,那么两人必然不会意气用事,在她们这里,仇恨其实被摆在很次要的位置,给她们一条出路,她们很容易就会转换阵营。而且给她们一个宗主的名头,同样有利于李玄都整合道门,既有拉拢人心的作用,也能减少阻力。 这其实是李玄都的一贯手段,否则他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整合道门,在外有儒门窥视的情况下,并不适合一味用暴力手段强行整合道门,如此很容易将部分人推向儒门,故而也需要适当的怀柔手段。 这次议事,主要是以十八个宗门为主,不过许多宗门的意见又已经早早定下,比如李玄都身兼太平宗和清微宗的宗主,秦素代表了补天宗和忘情宗,这四个宗门的态度如何已经不用多说,而阴阳宗、皂阁宗、天乐宗、真传宗、补天宗、静禅宗等宗门又必然以李玄都和秦素为马首是瞻。真正可能有异议的就是七个以盟友身份存在的宗门。 再有片刻,玄女宗的玉清宁、法相宗的左雨寒、皂阁宗的兰玄霜等人也陆续到齐。 众人各自入座,李玄都坐在左边的主位,秦素坐在右边的主位,两人之间只是相隔了一张桌子,就像清微宗和补天宗如今高出其他宗门的地位,李太一站在李玄都身旁,司徒秋水站在秦素身旁,两人都是少年人,倒像是一对金童玉女。 李玄都首先开口叙述了儒门请求议和并将议和地点定在栖霞山之事,然后问道:“不知大家都是什么看法,不要拘束,可以畅所欲言。” 众人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上官莞第一个开口道:“说到栖霞山,在座诸位应该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毕竟大魏朝廷给诸位的封号都是某某真人,唯独给我的封号是栖霞县主。据我所知,栖霞山并不简单,其中有一座古阵法,乃是古时武帝时期梁王修建,本意是用以防身,后来梁王病死,梁国一分为五,这座古阵法随之逐渐荒废,少有人知。这也是青阳教当初占据此地作为白阳总坛的原因之一。” 李玄都对于上官莞知道如此密辛倒是不觉意外,联系到青阳教是由地师一手创建,上官莞应是从地师那里得知了这些密辛。 玉清宁开口道:“那么上官宗主是什么意思?是认为儒门可能以此设伏使诈吗?” 上官莞道:“我不敢做这样的肯定,我只能说,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至于该不该赴约,若是应该赴约,又该如何赴约,我一切以紫府师兄之决议为主。” 玉清宁皱起眉头,没有立刻说话。 上官莞这话,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无条件支持李玄都,其实也是把自己摘了出去,真要有什么后果,她是不担责任的,而是谁做决定谁承担责任。 李玄都大权在握不假,身上的责任也重,他早就有所觉悟,正如他自己在李家北海堂所言:“然顾事未可知,有如战之后,大败而归,诸位今日皆在此,可归咎予我一人,我一力承担就是。” 玉清宁只觉得一阵寒意,上官莞机心如此,李玄都整天被上官莞这样的人围着,还会是以前的他吗? 玉清宁觉得自己不得不开口了,就算不谈私心,也是尽朋友之义:“我觉得此事应当好好商榷,和谈可以,具体时间和地点应该由我们来决定。” 玉清宁此言一出,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就是许多坚定支持李玄都的人,虽然没有立刻开口,但也露出赞同之色,在他们看来,玉清宁此言不能算错,与李玄都的意思并不冲突。 上官莞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反驳。 秦素看了好友一眼,轻轻叹息。 她跟在李玄都身边久一些,哪怕还没能与李玄都事先通气,也更明白李玄都的心意。 儒道两家必有一战,是躲不过去的,可双方又都不想全面开战,以免局势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让其西域佛门或者无道宗渔翁得利,所以这场议和其实是一个让双方各自退让一步暂且收拾局势、重整旗鼓的台阶。 在这种情况下,能否谈成不重要,地点也不重要。可玉清宁却是从诚心议和的角度来考虑,这便离题万里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静心堂议事 果不其然,李玄都对于玉清宁的话不置可否,转而望向颜飞卿,询问道:“玄机兄,你是什么看法?” 颜飞卿从李玄都的态度中已经隐约有所猜测,沉吟道:“此事的直接起因是儒门派人围了李家祖宅,紫府兄为了解北海府之围,不得不派人进逼渤海府,算是围魏救赵的计策,这一点儒门也是明白的。到了如今,局势是儒门撤走了北海府的人,紫府兄也撤走了渤海府的人,在事实上已经达成和议。可儒门又要提出双方面谈,乍一看来,似乎是儒门为了以后长远考虑,不想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我们都明白,道门崛起,必然损害儒门,儒门是不能容忍的,双方必有一战,那么这个所谓的和议能有多少诚意和分量就可想而知了。换句话来说,儒门是别有所求的。” 李玄都露出几分笑意:“玄机兄所言极是。” 在天宝二年的时候,两人互为对手。不过李玄都从未记恨过颜飞卿,反而是自他天宝六年重出江湖之后,就一直很欣赏颜飞卿,将其视作知己好友。 如今看来,颜飞卿也的确是少有能直接切中李玄都所想之人。要知道秦素也好,上官莞也罢,都是久在李玄都身边之人,知道李玄都所想并不奇怪,可颜飞卿却是赋闲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也不经常与李玄都见面,能够如此准确把握李玄都的想法,只能说两人不谋而合。 为此,儒门在过去一个月的口水战中还曾用此事大肆构陷李玄都,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大概意思说男子得势之后少有能洁身自好之人。可李玄都却是个异类,年纪轻轻却对宫官、玉清宁这些绝色美人毫不上心,又与秦素迟迟不曾晚婚,反而对颜飞卿这个过去的敌人颇为上心,帮助其重登正一宗的宗主大位。因为李玄都不好女色,有龙阳之好,颜飞卿就是委身于李玄都,是个娈童的角色。正巧颜飞卿也是个洁身自好之人,正可以证明他也是此道中人。 儒门此举不可谓不阴狠,一石二鸟,既然李玄都和颜飞卿是这样的关系,那么秦素和苏云媗也定然是与两人貌合神离,别有心思。 李玄都对此不屑一顾,私下与秦素笑言:“儒门之人这是以己度人了,觉得自己做过这些事,别人也一定做过,于是把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强安到别人的头上,然后以此指责别人。” “其实他们指责别人的罪名,都可以安到自己的头上,正因为他们曾经做过,指责别人的时候才会说得有鼻子有眼,这样的真实,让人不敢不相信了。” “说白了,人想象不出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也无法编造出自己完全不熟悉的罪名。这些强扣在我头上的罪名,一定是儒门所熟悉的,甚至是亲自做过的。” 颜飞卿得到李玄都的肯定,继续说道:“儒门所求的是什么?其实并不难猜。要么是缓兵之计,与我们扯皮来争取时间。要么就是女菀说过的设伏使诈,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玉清宁是个心地坦然之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轻声道:“既然我说的没有错,为什么不能换一个和谈地点?” 颜飞卿摇头道:“我说了,谈判本就是不可能成功的。因为事关儒道两家的根本利益,谁也不可能退让。道门不仅仅是我们这十几个人,还有成千上万的弟子,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肯把到手的东西送出去吗?到了这一步,谁敢轻言退让,无论是龙老人,还是紫府兄,都要被儒道两家的人心民意所反噬。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儒道两家已经是头脑发热了,怎么会停下来?非要被打痛了,死人了,才能好好冷静一下。” 颜飞卿迟疑了一下,后半句话未曾说出口。更何况,儒道的高层也都是主战一派,本也不想停下来。 玉清宁并非愚笨之人,听到这里已经全都明白了,轻叹一声:“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是上官宗主提到古阵法,不可大意。” 李玄都点头道:“女菀所言极是,我已经派出人手前去查探。” 苏云媗道:“如果儒门要在栖霞山做文章,定然会防卫森严,紫府要如何查探?” 李玄都道:“我们未必要知道儒门到底做了什么手脚,只要知道儒门是否做了手脚就可以了。正如霭筠所言,做贼心虚,只要看一看儒门的反应就可以了。” 苏云媗了然。 三玄真人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果儒门当真做了手脚,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李玄都向旁边李太一做了个手势。 李太一立刻放下一副早已准备好的齐州地图,刚好占满了李玄都身后的整面墙壁。 李玄都站起身来,伸手指在栖霞山的位置上,说道:“栖霞山名为山,又名梁王台,远不如金陵府的栖霞山。有诗云:‘有山不数仞,乃近城南堤。’说的就是栖霞山,所以诸位不要将其与北邙山三十二峰相提并论,即便有阵法,其范围也不会很大,如果儒门果真做了手脚,我们也可以在栖霞山的周围提前做好布置来做应对。说到阵法,几位真人都是行家里手,还有太平宗可以驰援。” 陆夫人陆时盈接口道:“已经有二百太平宗弟子乘船来到齐州,都是精通阵法之人。” 上官莞也道:“阴阳宗三明官、四明官、五明官都是精通此道之人,可以从旁协助。” 还有一人,上官莞没说,那就是齐王门客中的徐三,也是阵法大家。当初以北龙为根本的帝京大阵都可破得,更何况是一座古阵法。 三玄真人心悦诚服道:“清平先生思虑周全,贫道没什么可说的了,但凭清平先生做主。” 李玄都又望向其他人,问道:“谁还有其他疑问?可以现在提出,我若不能解答,也可一起讨论。” 无人出声。 李玄都等了片刻,方才说道:“那就是没有异议了。这次和谈,虽然有一个‘和’字,但凶吉难料,我自当率众亲自前往,诸位也应有所准备,保全自身为重。” 众人纷纷起身,道:“是。” 待到众人散去之后,只剩下李玄都、李太一、秦素、司徒秋水四人。 秦素忍不住问道:“紫府,你有几成把握?” 李玄都不愿欺瞒秦素,想了想回答道:“大概有五成吧,不过若是秦大小姐能大发神威,说不定能有六成。” 秦素白了他一眼:“没个正经。” 李太一和司徒秋水都露出惊讶之色,没想到方才还十分威严的李玄都还有这样一面。 李玄都笑了笑,又对两人道:“让你们过来,是有差事交付给你们。” “东皇,你先把送苏韶姑娘送回青丘山洞天,并将我的书信交给苏夫人。然后你启程前往祖龙岛,跟在二师兄身旁,跟随他学习航海之术。” “秋水,你最近这段时日就跟在你师姑祖身旁,开始学着处理宗内事务,不限于上三堂,也包括其他堂口,乃至于商贸之事等等。”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们要学着为两位副宗主分忧。” 两人俱是一震,明白李玄都这是要委以重任,郑重应下。 第一百四十五章 遗物 进入二月之后,便是春日。风雪渐少,渐现和风细雨。 青龙节过后,一场春雨淅淅沥沥落下,丝丝缕缕,就像怀春的女孩,欲语还羞。临海而望,白雾茫茫,一片**都不见。 李玄都给李太一和司徒秋水安排好相应差事之后,也把陆雁冰留在了清微宗。虽说陆雁冰不能越过李非烟去,但在三个年轻人中却是占据主导地位。大概来说,如今的清微宗由李玄都、李非烟、张海石三人主导,就像一个三角,以李玄都为首,张海石和李非烟为辅。李玄都特意安排的三个年轻人,同样是一个三角,李太一对应张海石,司徒秋水对应李非烟,陆雁冰对应李玄都自己,以陆雁冰为首,另外两人为辅。这让陆雁冰十分满意,暗忖师兄还是向着自己的,这才是亲哥哥呢。 李玄都决定动身之后,陆雁冰负责相送。 临别前,陆雁冰还是忍不住道:“栖霞山位于齐州内陆,距离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都不算远,若是生变,只怕是凶险难料……” “在此之前,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万乘之尊不入不测之地’的道理,虽然我不是帝王之尊,但却是如今道门的关键人物,若是我遭遇不测,道门又有四分五裂之忧。”李玄都打断道,“我知道这个道理,不过我来问你,如果你是龙老人,你会如何做?” 陆雁冰陷入沉思,其实她也设身处地地想过这个问题,龙老人在二次帝京之变后应该如何破局,如何遏制或者抵挡道门? 可她想来想去,发现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重复当年击杀大师兄司徒玄策之事,若是能将李玄都置于死地,以至于偌大的道门群龙无首,再次陷入到四分五裂的境地之中,那么儒门就有转机了,哪怕儒门青黄不接,也能继续挑动道门内斗,维持平衡。而没了道门支持的秦清,再想要入主中原,就不得不与儒门谈条件了,也不得不向儒门妥协了。那么就算是改朝换代,这天下也还是儒门的天下,还是士绅们的天下。 陆雁冰心中叹息,她不怕师兄是一时糊涂,就怕师兄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最后到头来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糊涂人还能劝一劝,聪明人却是劝不得。 因为但凡聪明人大都自负,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去做,一旦有了想法,就会付诸于行,难免一意孤行。 陆雁冰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这是一场霸王夜宴,他们会借着这次和议,试图将师兄置于死地,使道门大乱。只有这样,龙老人才能火中取粟,乱中取胜。” “好一个乱中取胜。”李玄都点头说道,“龙老人想要赢,就要搅乱棋局,只要我还活着,棋局就乱不了,所以我的生死是关键。” 陆雁冰不知何意,只能说道:“龙老人肯定是有备而来。” 李玄都说道:“师父飞升之后,仅以修为而论,龙老人大概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人,还要高过我、秦宗主、澹台云。可龙老人也不是一劫地仙,未曾高到让我没有胜算的地步。” 陆雁冰微微低头,明白师兄说的是什么意思,近百年以来,真正做到以一己之力逆转大势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儒门的心学圣人。在心学圣人之后,哪怕是地师徐无鬼,也只是行百里者半九十。 龙老人的境界很高,可是还没高到地师的地步,更遑论是心学圣人了。而且李玄都的修为也着实不算低,胜过了有意留手的李道虚,已经超出当年的司徒玄策许多。 龙老人想要杀掉李玄都,也定是千难万难。 陆雁冰皱眉说道:“即使如此,师兄也无需行险亲往栖霞山,师兄是未来的道门大掌教,只要坐镇蓬莱岛,龙老人能如何?儒门又能如何?根本不能奈何师兄分毫。师兄也曾说过,大势终究是在我们这一边的。” 李玄都并不否定陆雁冰的说法:“你说的没错,只要我在蓬莱岛,他们就奈何不得我。可是我同样奈何不得他们。” 陆雁冰一惊,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原来师兄是打算以自身为饵,钓起龙老人这条大鱼。 只是有一点陆雁冰还没能想通,龙老人年事已高,如果不能渡过天劫,那么就只有飞升离世这一条路可走,他想要在离开人间之前除去李玄都,为儒门最后尽一份心力,这一点说得通。可为什么师兄也要选在此时出手,非要在这个时候与一个将“死”之人较劲?毕竟对于人间而言,无论是飞升离世,还是魂飞魄散,都与死了差不多。 李玄都看出她心中所想,说道:“我答应过师父和二师兄,大师兄的仇是一定要报的,往深了说,师母也是因此而死。虽说我无缘得见大师兄一面,与大师兄之间的感情也谈不上刻骨铭心,但就是报答师父和二师兄的恩情,也不应放任龙老人从此逍遥天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雁冰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不过陆雁冰还是觉得此举太过冒险,就算师兄有不为人知的后手,可师兄毕竟不是距离一劫地仙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师父,而且龙老人也并非是孤身一人,他还是事实上的儒门首领,以龙老人本身的修为和儒门的雄厚底蕴,又怎么杀得掉? 虽然陆雁冰本身的境界修为不高,但因为师承的缘故,见识相当不俗,对于长生境的修为有一定的认知。而且根据李如秀所言,儒门之人已经向圣人府邸借取仙物“素王”,毫无疑问是为了龙老人借的,那么其他的儒门仙物呢?多半也要集中在龙老人的手中了。 应该如何杀掉龙老人? 陆雁冰实在想不通,于是将自己心中的疑问付诸于口。 李玄都没有给出确切答案,只是说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事前估算再多,都不如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龙老人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陆雁冰生了一副玲珑心肝,一下子咀嚼出味道,小心翼翼问道:“师兄的意思是,龙老人同样以自身为饵,要引诱师兄离开蓬莱岛?” 李玄都此时正站在白龙楼船上——因为张海石率领船队出海的缘故,龙宫洞天的事情暂且搁置,白龙楼船也闲置下来。他一手扶在栏杆上,另外一手轻轻拍打栏杆,说道:“我和龙老人隔河而望,各持钓竿,两根鱼线纠缠在一起,挣脱不开。于是我们两人互不相让,各自使力,现在就看谁的力气更大一些,能把对方拖到水中。” 陆雁冰仍旧是难掩忧色。她对李玄都的感情十分复杂。要说两人亲如同胞兄妹,看不得哥哥妹妹受半点伤害,那着实是谈不上,在许多时候,两人也相看相厌。可要说两人互相仇视,就更谈不上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多少有情谊在,尤其是在没有利害冲突的时候,这份情谊就变得十分可贵了。尤其是走到今天这一步,陆雁冰不大敢想象没了师兄是怎样的景象。 两人陷入沉默,一同望向雨幕下的海面。 本已经陷入颓势的雨势又渐渐转大,大雨落**,使得海面上彻底变为一片白雾茫茫,就连远处的几艘“青龙”大船也变得隐约难见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李玄都才缓缓说道:“其实我是个喜欢行险之人,从初入江湖开始,到后来帝京之变,再到如今,一直都是,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行险。” 陆雁冰“呸”了一声:“师兄这话可是不吉利。” 李玄都自己也意识到不对,不过没有想要改正的意思。 便在此时,司徒秋水抱着一个长条匣子快步走上码头,顾不得撑伞,身上沾了不少水气。 李玄都示意司徒秋水登船,问道:“这是什么?” 司徒秋水登船后,双手将长条匣子递到李玄都的面前,说道:“这是二伯离开的时候嘱咐我交给四叔的,是……大伯的遗物。” 陆雁冰的脸色微变,凝重许多。 李玄都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双手接过,打开长条匣子,只见其中放了一把无鞘的断剑。 陆雁冰也凑过来,讶然道:“这是大师兄的佩剑,我听二师兄说起过,好像是叫‘惊鲵’,也曾登上过刀剑评,以之泛海,鲸鲵为之深入。” 李玄都仔细打量着这把断剑,在缺口附近有一个浅淡的指印。然后李玄都伸手拿起这把断剑,翻看了一下,如果他所料不错,应该还有第二个指印,不过那个指印并不在他手中断剑的剑身上,而是在遗失的另外半截断剑上面。 李玄都轻声道:“这把剑是被人以两指生生折断的。” “龙老人。”陆雁冰脱口而出。 李玄都点了点头:“如今的澹台云也可以做到,不过大师兄身故的时候,澹台云还未跻身长生境界,没有此等能耐。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可能。” 陆雁冰忍不住问道:“就算那时候的‘天刀’和‘魔刀’还未跻身长生境,难道老天师和地师也做不到吗?” 李玄都道:“这两位毕竟是方士出身,真要杀人,对手又是一位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他们是不会徒手近身作战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石头和莠草 跟随李玄都前往栖霞山的众人陆续登船之后,陆雁冰和司徒秋水下了白龙楼船,站在码头上,挥手作别。 白龙楼船缓缓升空,破开重重雨幕,高入云海。 李玄都独坐静室之中,“阴阳仙衣”被他脱下,仿佛有一个无形之人穿着这件仙衣,在屋内飘来荡去,“叩天门”斜斜靠在墙上,十分安静,没有“阴阳仙衣”那般活泼。 李玄都将大师兄司徒玄策的遗物断剑横放膝上,手掌轻轻抚过剑身。 李玄都很明白,为大师兄报仇是二师兄一生的夙愿,在高层的江湖之中,二师可谓是一个异类,肯为了兄弟情谊付出如此之多,也难怪师父说他是个性情之人。 那么二师兄把大师兄的遗物交给李玄都的用意也很明白,希望李玄都不要忘了大师兄的血海深仇。 李玄都当然不会忘,如今他虽然身居高位,但也没有忘记初心。 至于行险之事,非是张海石本意,张海石不会赞成李玄都这样做,这其实是李玄都自己的意思,事实上是张海石也无法左右李玄都的决定,所以张海石在离开清微宗前往渤海府时并不清楚李玄都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更不清楚李玄都会如何动手,这才将这件保存了多年的遗物交给了司徒玄策的侄女司徒秋水,让她择机转交给李玄都。 司徒秋水也一直是等到李玄都要动身启程前往齐州内陆,这才将这件遗物拿了出来。 李玄都伸出左手食指,轻轻按在断剑上的指印上,缓缓闭上眼睛,神游物外。 这是地师传下的回溯之法,李玄都以此断剑为媒介,可以回溯部分情景。 一瞬间,在李玄都的脑海**现了如此一幕:一轮清冷明月,高悬于夜空之上,在夜空之下则是支离破碎的大地。 在似梦似醒的恍惚之间,李玄都仿佛成为了画中人,只是一个过客,在看一段已成往事的回忆。 一道身影飞上夜空,气势骇人,使得大地轰然震颤,他手中握有一把剑,剑锋在月光下清亮如水,剑身上波光粼粼。 紧接着又有数道身影紧随而至,朝着先前那人合围攻去。 下一刻,剑光一闪,先前那人只是出了一剑,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后来围攻之人竟是被他这一剑悉数逼退。 紧接着,其中一人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红线,继而从红线中渗出鲜血,最后他脑袋一歪,整个头颅竟是从脖子上滚落下来,失去了头颅的尸体随之向下方大地坠去。 其他人无不惊骇。 在此人被斩去头颅之后,远方天际有一抹耀眼金光骤然绽放开来,照亮了夜幕,驱散了黑暗,仿佛给天空镶嵌了一层金边。 合围之人似乎得到了什么讯号,纷纷向后退去。 持剑身影落回地面,平静地望向金光涌来的方向。 片刻之后,一道笼罩在金光中的高大身影仿佛缩地成寸一般,似慢实快地朝持剑身影走来。 随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李玄都也逐渐看清了来人的长相。是个老者,身材不高,拄着一根比自己还高的龙头拐杖,眉毛须发极长,甚至遮住了大部分面容,他身着一件土黄色长袍,外罩石青色长比甲,乍一看去,既无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也无金马玉堂的尊荣贵气,倒像是个不知从哪个穷乡僻壤跑出来的老乡绅。 不过老人的身躯仿佛有千钧之重,在他停下脚步之后,大地轰然震颤,他脚下地面破碎不堪。 龙老人。 接下来便是一场大战,老人以手中拐杖接下了持剑之人的三十六剑而不伤自身分毫,最后以左手的食中二指夹住了剑锋,只是两指用力,便将长剑生生折断。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接下来的情景随着长剑被从中折断而无从得知,接着又跳转到了另外一个场景之中。 这个场景对于李玄都来说,很是熟悉,正是他刚刚离开不久的蓬莱岛,不过相较于此时正烟雨蒙蒙的蓬莱岛,李玄都眼前所见的蓬莱岛正值初夏时节,阳光明媚,生机勃勃,有一股万物竞发的气息。 八景别院还是老样子,又有些不同,不似李玄都掌权时那么热闹,也不似李道虚清修时那么冷清,只是座普通的住人院落。 这时候的蓬莱岛上,有许多对于李玄都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物。 师父李道虚此时正值壮年,还是黑发黑须;师母李卿云尚且在世,温婉雍容;姑姑李非烟青春年少,明媚动人,依仗着姐姐和姐夫的宠爱,有些大小姐脾气;李道师无愧于“玉面剑仙”的名号,剑眉星目,面若冠玉,一表人才;李世兴此时还是个少年郎,看不出日后的阴沉,有些腼腆害羞,每每见到李卿云或李非烟时,就会紧张脸红;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李玄都从未见过的老辈人物。 在这时候,未曾丧父的司徒玄策和脾气古怪的张海石都是七八岁左右的年纪,司徒玄略还在襁褓之中。 那时候李道虚就只有两个弟子。 李玄都看到两人并肩走进八景别院,来到别院内的一个校场,李道虚已经等在这里,手里拿了一把木剑。 两人向李道虚行礼之后,也各自取出自己的兵刃。 张海石用的是一把普通长剑,都快比他高了。司徒玄策用的正是“惊鲵”,此剑算是司徒家的家传宝剑,司徒文台早早便将其送给被他寄予厚望的长子。 李道虚的授课十分简单,只用了一个时辰,然后就由两人互相对练,最后再由他亲自考核。 李道虚离开之后,两人对着比划了一会儿,司徒玄策便长剑归鞘,找了个阴凉地,开始闭目假寐。 张海石拖着长剑来到司徒玄策的身旁,左右张望一下之后,低声道:“司徒,你小心被师父看到。” 司徒玄策闭着眼睛说道:“师父才不管这些,师父在意的是结果,只要我们能学会练熟,练一遍和连一百遍都是一样的。还有,我说过好多次了,不要叫我司徒,这是个古代官职的名字,听着总感觉怪怪的。” 张海石笑道:“竟然有人用官职做姓氏?” 司徒玄策道:“还有人用‘长孙’做姓氏呢,用官职算什么。” 此时还不像日后那般脾气古怪的张海石问道:“那我叫你什么?总不能直呼你名吧?” 司徒玄策想了想:“及冠之后才有表字,你就叫我的小名吧,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小名。” 张海石道:“我的小名就是石头,张石头。我娘说我在娘胎里就不安分,出生后也很不让人省心,不好哄,脾气又臭又硬,就像、就像……石头。” 司徒玄策哈哈一笑:“石头,张石头,真是好名字。既然你说了你的小名,那我也说我的。我的小名是莠草,‘莠’是上面一个草字头,下面一个‘秀’字,你可要记好了。” 张海石不由问道:“莠草是什么?我知道你读书多,我可不爱读书。” 司徒玄策解释道:“莠草秀而不实,故字从秀。穗形似狗尾,故俗名狗尾。其茎治目痛,故方士称为光明草、阿罗汉草。” 张海石皱眉道:“光明草?阿罗汉草?你还与佛门有缘?” 司徒玄策无奈叹息一声:“莠草与佛门没什么关系,俗名狗尾,就是狗尾巴草。” “原来是狗尾巴草。”张海石恍然大悟,“我当什么呢,还什么莠草、光明草、阿罗汉草,故弄玄虚。以后我就叫你狗尾巴好了。” 司徒玄策瞪了他一眼:“你敢!狗尾巴草总比你这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强,你要是敢叫我狗尾巴,那我就叫你臭茅坑。” 张海石想了想,觉得如果真这么叫起来还是自己更吃亏一些,只好妥协道:“好罢,我叫你莠草就是,你叫我石头,不许提那两个字。不过什么草啊,花的,听着像是女孩的名字,我觉得不好。” 说话间,张海石有些不怀好意地靠近了司徒玄策。 司徒玄策此时并未察觉到不对,皱眉道:“我也觉得如此,好在只是小名,倒算不得什么。” 便在这时,张海石脸上露出一抹坏笑:“既然你也觉得不好,那我今天就给你添点男人气概。”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脚踩在司徒玄策的鞋子上,司徒玄策素来洁净,这一脚下去,立时留下一个漆黑的脚印,格外醒目。 张海石掉头就跑。 司徒玄策一怔,随即勃然大怒:“张石头,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然后他也发足狂奔,追赶张海石去了。 李玄都看着这一幕,不由微微一笑。 没想到二师兄还有这样一面,也有些羡慕大师兄和二师兄的兄弟情谊,能够贯彻始终,不像他们后来的几人。 易地而处,如果李玄都也有一个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却死在了别人的手中,那么他是一定要报仇的,以此告慰故人的在天之灵。 将心比心,就算司徒玄策并非李玄都的大师兄,仅凭张海石对李玄都有的恩情,报仇之事,李玄都也是责无旁贷。 第一百四十七章 齐王府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登上白龙楼船,所以并不在船舱之中,而是站在外面的甲板上,凭栏而望。 人间细雨纷纷,天上却是晴空万里,向下俯瞰,可见厚重雨云笼罩一处,雨云之外又是另外一方天地,与身在其中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与儒门约定好的时间是三天后,哪怕是静心堂议事用去了一天,还有两天的时间,所以李玄都并不急于前往栖霞山,而是先去了齐王府。 在地师、老天师、李道虚这些人飞升之后,原本的东剑仙、南天师、西圣君、北天刀、中地师的格局已经不复存在。而且随着儒道纷争的加剧,许多儒门的隐世高人纷纷现身,于是江湖上的好事之人又提出了一个四王的说法,意思是这四个人没有王的封号,却有王的实力。分别是:辽王秦清、齐王李玄都、秦王澹台云、摄政王龙老人。 这四个王号乍一看似乎有些可笑,可细一琢磨,却是有些意思。 辽王秦清不必说了,雄踞辽东三州,“辽王”这个封号本就是朝廷想送却没送出去的。接下来齐王李玄都,出身北海李,接掌清微宗,又得了地师衣钵传承,偏偏地师便是齐王,齐王便是地师,似乎把这个齐王名号再加到李玄都的头上,也没什么不对。至于秦王澹台云,早就称帝,不过提出这个说法之人明显是站在大魏这边,所以降了一级,澹台云占据蜀州、凉州、秦州,因为已经有蜀王和凉王,只好让圣君做个秦王。 最耐人寻味的还是摄政王龙老人,可谓一语道破如今朝廷的本质。太后没有了不假,皇帝亲政了也不假,可真正说了算的、一言九鼎的却是儒门之人。在儒门之中,没有素王不假,没有圣人也不假,可龙老人却是事实上的儒门领袖。朝廷听儒门的,儒门听龙老人的,如此推论,龙老人还真就是朝廷的摄政王。 一个摄政王,三个裂土封地的藩王,试问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也不得不让人好奇,提出“四王”说法之人,到底有何用心,是单纯的好事之人?还是别有用心之辈? 李玄都还是第一次来齐王府,不同于帝京城中的寻常王府,这是一座藩王府邸。要知道藩王府邸常常不能以常理而论之,有些时候,为了节省财政支出,干脆就是以前朝皇宫改建而来,占地规模极大。比如说齐王府,虽然不是由皇宫改建而来,但其前身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王宫,又经过历代齐王的扩建,论规模更胜不包括至圣庙的圣人府邸,否则也不能容纳三千门客。 这座齐王府本是地师徐无鬼所有,徐无鬼离世之后,要么被朝廷收回,要么由上官莞继承,不过如今无论是朝廷,还是上官莞,都默认这座王府挂在李玄都的名下,由齐王门客之首的徐大负责镇守。 齐王府本身也不仅仅是一座府邸那么简单,仍旧保留了一定数量的门客,这些门客就像地师安插在齐州的一颗钉子,肩负有监视各方势力的作用,尤其是清微宗,就与齐王府有过不少冲突,对于天罡堂、天机堂而言,齐王府更是是老对手了。正因如此,当初张静修号召各宗攻打北邙山,李道虚也积极响应,除了南北和谈等其他考量之外,过去的旧怨同样是原因之一。 不过随着李玄都上位,这些问题都不复存在了,都是一家人了嘛,就不必如此剑拔弩张,齐王府和天机堂各自退了一步,逐步撤出了自己的暗子。不过李玄都能迅速掌握李家和清微宗内部有多少里通外合之人,齐王府倒是也出了不少力气,毕竟齐王府与清微宗没什么利益牵扯,不会包庇谁,更不怕得罪人,查起来没有半点阻力和留情。 李玄都抵达齐王府后,先是让秦素负责安顿好众人,然后他在上官莞的引领下去见了早就等候在此的地师旧部。 除了徐大、徐三、徐十三之外,主要就是阴阳宗的四位明官,分别是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诸葛錾、五明官魏臻,至于新任大明官李世兴,已经在李家祭祖的时候见过李玄都。 见面地面是在徐无鬼的书房之中,当然现在也可以算是李玄都的书房了,十分宽敞,兼具了多人议事的功用。 在上官莞的引领下,李玄都走进书房,原本坐着的众人纷纷起身,向李玄都行礼。 李玄都抱拳还礼,走到书案后坐下,然后示意众人请坐。 上官莞、徐大、徐三、徐十三、李世兴等人也就罢了,另外四位明官有了片刻的迟疑,毕竟在半年之前,他们还是敌人,从楼兰城到大真人府,没少针锋相对,如今要一笑泯恩仇,难免有些忐忑。 不过有上官莞、李世兴等人先例在前,李玄都的信誉又一直是极好,他们也没有太多的顾虑,否则他们也不会到这里来,更多的还是对这位新主性情的难以把握。 李玄都也不催促,待到众人终于落座之后,方才说道:“都是老相识,就不必过多介绍了。我承地师衣钵,又继承家师道统和老天师遗志,意在整合道门,使道门重归一统,诸位无论正邪,均是道门中人,如今上官宗主接掌阴阳宗,诸位都是长辈,还望诸位助她一臂之力。” 钟梧首先开口道:“这是自然。” 李玄都又道:“过去的恩恩怨怨,我希望诸位都能暂且放下,化干戈为玉帛。正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我们眼下的大敌是儒门,这次请诸位过来,也是想请诸位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共抗儒门。” 几位明官对视一眼,李世兴开口道:“自是责无旁贷。” 这也是李玄都敢于不带张海石和李非烟的原因所在,一则是两人的确分不开身,二则是这些名列前茅的明官们的确是不容小觑,虽然李世兴和钟梧都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但两人都是其中佼佼者,王仲甫更是与藏老人一般,不能以常理而论之。诸葛錾和魏臻境界修为稍弱,也各有才能,就如徐三一般,可以在正面战场以外的地方发挥出巨大作用。 李玄都转而问道:“栖霞山如今是什么情况?” 徐大脸色一肃,回答道:“回禀明公,栖霞山的确有些异常,时常有人出没,不过……因为时间太过仓促的缘故,我们还没能查明确定这些人的身份。” 李玄都又问道:“那么栖霞山的古阵法呢?” “其实早在唐秦占据此地的时候,那座古阵法就已经被白阳总坛的人修缮完毕,只是没想到唐秦死在了单老峰上,白阳总坛随之分崩离析,这座阵法始终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徐大回答道,当初青阳教也是被地师一手扶持起来的,齐王府对其还算是颇为了解。 李玄都也想到了这一点,如果当初他和秦素去的不是单老峰,而是栖霞山,别说刺杀唐秦,只怕两人的坟头都该青草茵茵了。 如此一来,许多事情都可以肯定了,李玄都把目光转向徐三,言简意赅地问道:“若要破阵,大概有几成把握?” 徐三摸了摸花白的胡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仅凭老朽一个人是不成的,这就要看明公能给多少人手了。” 李玄都说道:“精通阵法的太平宗弟子二百余人,齐王门客和阴阳宗的人手,任你调动,如何?” 徐三眼神一亮:“明公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李玄都道。 徐三沉吟道:“既然如此,老朽不敢说十成把握,九成总是有的。” 李玄都轻轻一拍扶手:“很好。” 第一百四十八章 藏书楼故人 在李玄都抵达齐王府的同时,龙老人也离开了圣人府邸,有三位隐士和四位大祭酒、山主随行。 不过龙老人同样没有急着去栖霞山,而是先去了社稷学宫。 一场春雨骤然落下。 对于一行访客而言,漫天雨丝自然不能沾身分毫,不过紫燕山人有些恼怒于剪不断理还乱的雨丝,抬起手轻轻一挥,漫天落下的雨丝在距离地面还有十余丈的时候就悉数消散,紫燕山人此举并非是要展示自身修为如何不凡,仅仅是因为他有些心神不宁而已。 龙老人示意众人停下脚步,然后独自一人往社稷学宫深处走去。 这边有雨变无雨,其他地方仍旧是细雨纷纷,大半个社稷学宫仍旧被一片白雾笼罩其中,雨滴敲击在鳞次栉比的屋顶黑瓦上,声音急促,屋檐上挂出一道道清亮的水线。 藏书楼,孟正负手站在门口,望着从雨幕中走来的龙老人,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龙老人走出雨幕,来到屋檐下,与孟正并肩而立,淡笑道:“来见一见老朋友。” 孟正冷哼一声:“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不觉得我们是朋友,之所以没有赶人,一是知道打不过你,二是因为当年你救过我一命罢了。” 龙老人不以为意,感慨道:“这么多年过去,你却是没怎么变。” 孟正冷着脸:“怎么,还是像以前那般又臭又硬,不识抬举?” 龙老人笑道:“也可以说是刚直不阿。” 孟正轻哼一声。 龙老人没有转头去看孟正的脸色,自顾说道:“我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一是因为顺路,二是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临行前再见一见故人,以后就算想见也见不着了。” “见不着了正好,赶紧滚去天上,省得在地上碍眼。”孟正冷声道,“没几个人想见你。” 龙老人轻叹一声:“看来我还真是个不讨喜之人。” 孟正平淡道:“你以前就是这样,自以为是,如果不是修为足够高,谁会乐意听你说话?” 龙老人仍是半点不生气,微笑道:“过去的事情,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孟正讥讽道:“长生之人也会年老忘事吗?” 龙老人望向外面的雨幕,平静说道:“长生之人不会老,可经历的事情多了,心境却会变老。咱们都老了,我成了隐士首领,你成了社稷学宫的大祭酒,当年的恩恩怨怨,终归都要风流云散。” 孟正同样望向雨幕,没有说话。 龙老人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能安心地在这座书楼里读书,能安心地在书斋里做学问,是因为有儒门为你遮风挡雨,如果儒门不存在了,风雨就会吹进你的书斋,那些娇气的孤本、珍本,可经不起几次雨打风吹。” 孟正冷笑道:“这么说来,我还要多谢你的遮风挡雨了。” 龙老人淡然道:“我是儒门的守门之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孟正面无表情:“守门之人?我看是儒门的领袖之人,还是朝廷的摄政王。当今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吗?” 龙老人轻笑道:“你未免太高看我了,若真是无不可为,我又何必费心思去栖霞山,直接跑到蓬莱岛杀了李玄都岂不是更好?” 孟正嗤笑道:“杀了一个司徒玄策还不够,还要再杀一个李玄都,这也是圣人之道?” 龙老人右手拄着龙头拐杖,伸出左手接了些雨点,缓缓说道:“司徒玄策也好,李玄都也罢,也许他们是对的,也许我是错的,可那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们损害了儒门的利益。一代人有一代人应该做的事情,在其位,谋其政,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儒门,而不是为了我自己。至于圣人之道,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之处了。你的才情只宜在纸堆里做学问,做不了这些纵横开阖之事,圣人的书,都是给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 孟正有些不以为然,却没有反驳,沉默在那里。 龙老人自嘲道:“会凌绝顶多风雨,已是琼楼最上层。其中冷暖,唯人自知。年轻时候,还有许多可以说话的朋友,可是越往后走,地位越高,朋友越少,大多是死了,也有的反目成仇,最后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不管你认不认,我都当你是朋友,我之所以说这些,也想在这个世上最后不多的时间里,找个人说一说话而已。” 孟正缓缓说道:“你想要做什么,不能说路人皆知,但是聪明人都能看得出来,只是我不知道你到底从哪来的信心。” 龙老人说道:“李玄都和徐无鬼在骨子里是一样的人,这也是徐无鬼青睐李玄都的缘由。徐无鬼就是一个喜欢行险之人,最终也败于行险,最终与张静修兑子,不得不飞升离世,一生辛劳为他人做了嫁衣。在这一点上,李玄都也不会例外。” 孟正皱起眉头:“你将希望寄托于李玄都的行险,其本身何尝不是一种行险?” 龙老人并不否认:“李玄都知道我想要杀他,我也知道李玄都想要杀我。所谓图穷匕见,现在这张卷起的地图已经快要到头,双方都知道在地图的最后是刺客所用的匕首,就是不知道刺客的匕首刺得更快一些,还是王负剑更快一些?” 当年祖龙还未一统天下时,燕国太子曾经委托一位刺客行刺祖龙,那位刺客伪装成燕国使者,并将自己所用匕首藏于地图的图卷中,意图在为祖龙奉上地图时行刺杀之举,这才有了“图穷匕见”的典故。 只是结果不怎么好,刺客一击不中,又被殿中之人阻挡,最终王负剑,拔以击刺客,断其左股。祖龙复击刺客,被八创。刺客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左右既前,斩刺客。 “先发制人和后发制人,到底孰优孰劣?”龙老人望向孟正,“若是你在李玄都的位置上,你又会如何选择?” 孟正认真思量片刻后,回答道:“我始终觉得,未曾发生的事情,总是有很大的变数深藏其间,后发则制人,先发则很可能受制于人。” 龙老人笑道:“其实两者并无甚差别,说白了就是看谁更厉害一些,看谁的境界高,法宝多,功法玄妙。” 孟正冷冷一笑:“这才是你今日前来的根本目的吧,你是为了那件仙物来的。” 龙老人没有否认。 社稷学宫的仙物并不在大祭酒黄石元的手中,也不在吴振岳和吴奉城的手中,而在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大祭酒孟正手中,准确来说,就在孟正身后的这座藏书楼中。 不过龙老人与孟正的交情也是真的,他并不想直接以势压人,尤其是在这个格外需要儒门上下团结一致的时候。 孟正沉默了许久,长叹一声:“为了儒门。” “为了儒门。”龙老人点头道。 孟正缓缓说道:“说到底,我不是仙物的主人,我只是代为保管而已,如果这是大部分人的意见,那么我不会一意孤行。” 龙老人道:“这的确是大部分人的意思,隐士、大祭酒、山主,也包括圣人府邸,都已经同意。” 孟正上下审视着龙老人,过了片刻,似乎终于确定龙老人并非作伪,这才转身走进藏书楼:“跟我来。” 龙老人随着孟正走进藏书楼。 其实龙老人也有些好奇社稷学宫的仙物到底是什么,社稷学宫曾经出过两位圣人,一位是亚圣,一位是荀卿。只是不知仙物与哪位圣人有关。龙老人觉得多半与荀卿有关,毕竟荀卿曾在执掌社稷学宫达十年之久,算是社稷学宫的首任大祭酒,他留下什么传于后世之物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转念一想,荀卿在儒门的地位尴尬,有些类似于道门的杨朱,所以也有可能是亚圣所留。 孟正领着龙老人来到二楼,这里没有至圣庙的阵仗,孟正只是从一个书架上简简单单取出一个盒子,随手交给了龙老人。 龙老人单手接过这个长约两尺、宽约一尺的紫黑色盒子,有些惊讶:“这就是仙物?” “是。”孟正冷淡道,“我从未打开过这个盒子,里面到底装了什么,我自然是不知道的,也许是个空盒子也说不定。” 龙老人倒不这么觉得,他只是希望不要像万象学宫的“天下棋局”就好,那等仙物固然玄妙,对于正面交锋,却是没有太大的用处。 龙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手中的龙头拐杖,左手托着盒子,右手将盒盖掀开。 随着龙老人打开盒子,从中迸射出无数金光,照亮了龙老人的面庞,也照亮了整个藏书楼二楼,金光并不刺眼,只是给所有的事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孟正也被金光笼罩,他眯眼望向龙老人手中的盒子,可只能看到宛若实质的金光。 龙老人望着手中已经开启的盒子,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在金光的照耀之下,他的双眸也变成了金色。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东西二王 自从无道宗大举西进以来,西域的平衡便被打破,从以前的分庭抗礼变为三方混战,虽然西域佛门也曾想过联手金帐萨满教先将无道宗赶出西域,但一来无道宗有楼兰城这个支点,进可攻退可守,二来西域佛门和萨满教两家明争暗斗多年,宿怨已深,一时半刻之间无法化解,也很难取信对方,所以就变成了互相防备的局面。 在此之前,由左尊者主持大局,三方还算是势均力敌,不过随着澹台云从中原来到西域,局势立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毕竟澹台云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之人,而西域佛门和草原萨满教如今并没有长生之人坐镇。 不过萨满教与金帐王庭相依相存,王庭中还有四大也先那颜,不可小觑,所以澹台云决定先解决西域佛门。 事实上,这也算是秦清和澹台云的默契。 自二次帝京之变后,两人就没有再去直接插手中原局势,完全交给了龙老人和李玄都,而龙老人和李玄都将战场定在了齐州。 澹台云将重心放在西进事宜上,主要敌人是西域佛门。秦清则是亲赴辽州,决意进行一次蓄势已久的北伐,扫清金帐布置在辽东一线的兵力,使其在未来数年间彻底失去进攻辽东的实力,而不是完全寄希望于金帐内斗的无暇顾及辽东,从而使日后的入关没有后顾之忧,从这方面来说,萨满教将会是秦清的敌人。 萨满教不容小觑,西域佛门同样不是软柿子,比不得辽东那般实力雄厚,却也有相当底蕴。 以辽东举例,辽东号称带甲二十万,又被世人称作铁骑二十万,实际上当然不可能全部都是骑兵,骑兵的数量大概在十万左右,其中又以轻骑兵和骑马步兵为主,人马披重甲的重骑兵只占了很少的一部分,只有十分之一左右,开销极大。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火器的兴起,秦清重视火器并为辽东大军大量配备火器,这便产生了骑马步兵。骑兵是马上作战,使用骑枪、马刀进行冲锋,或者以弓弩骑射游斗,重骑兵的集群冲锋更是无人能挡。可骑马步兵并不使用骑枪,而是使用火器,骑马只是为了快速移动,抵达指定地点后便会下马作战,与步卒无异,故而被称为骑马步兵。因为这种特殊骑兵最早出现在幽州朝阳府,因为太过奇怪,被人戏称为“龙城奇兵”,后来误传为“龙骑兵”,号称辽东龙骑,是秦清的亲卫军云云。 除此之外,辽东的步兵也配备大量战车和火器,野外交战时,以偏厢车、武刚车等战车形成车阵,然后依照敌人距己方的距离,依次使用轻型火炮如虎蹲炮等,大型火枪如盏口铳、抬枪,最后施放鸟铳及集束火箭,辽东步兵火器装备比例已经达到六成。而除去骑马步兵的骑兵部队则装备三眼铳等火器,也有四成比例。 最后便是各种重型火炮,最重的火炮达一万斤,因为陆地作战的缘故,不必考虑承重问题,所以比起清微宗战船的船载炮,射程和威力都更胜一筹,只是移动缓慢,只适合用于守城和攻城,并不适合野战。只是在实心弹的前提下,震慑人心足够,想要以炮破城却是力有不逮,清微宗的船队能够震慑渤海府,是因为渤海府防务空虚,形同虚设,而非火炮真正能扭转乾坤,想要以火炮毁去城墙,要等到太平宗完成改进火炮和炮弹,使炮弹其能够如“凤眼子”一般直接爆炸,才有可能。其实太平宗的工匠已经有了进展,原理并不复杂,只是工艺过于繁琐,暂时无法大规模铸造。 在这种情况下,辽东的二十万铁骑与金帐的二十万铁骑实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军队,名为铁骑,实则是步骑协同,并非一味来去如风。 西域佛门没有辽东这样的底蕴和财力,可他们却有为数众多的僧兵,大约在五万之数,虽然这些僧兵没有火器,但自小信奉佛祖,十几年如一日,意志坚定,十分顽强,其中颇多好手,又熟悉西域地形,与无道宗的西北大军交战,并不落于下风,甚至还让无道宗吃了一些亏。 在这种情况下,澹台云也不得不亲自下场了。 不过澹台云没有直接出面,而是藏身于大军之中,直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才突然出现在战场之上。 此处战场距离楼兰城大约一千余里,已经进入西域三十六国的范围之内,距离真言宗的山门不算太远了。 双方再次鏖战多日,更有损伤,陷入僵持之中。 此地算是个咽喉要地,由一位金刚上师亲自坐镇。所谓上师,其地位类似于道门的真人,逊色于道门的圣人。 这位金刚上师立于阵前,脸上有宝光流动,身着一身鲜红僧袍,**出一只手臂,周身肌肤泛着淡淡的金光,仿佛佛寺中的金身佛像。除了神仙一途的金身,佛门也有金身之法,两者颇有些相通之处,金身成时,如山岳大地,不可动摇,不可后退,修炼到极致之后,并不逊色人仙体魄。 这名僧人便是修炼金身有成,身上有山岳耸立之势。他就像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岳,于巍峨绝顶之处睥睨山下众生。 僧人胸前悬挂着大如拳头的骨质念珠,细细看去,其实每一颗念珠都是由人头骨以秘法炼成,不过似乎缩小许多,头骨中被填充有许多珍奇材料,使得每颗念珠熠熠生辉。 这是真言宗独有的人骨念珠,真言宗僧人坐化圆寂后施行天葬,尸体喂食给老鹰,以达到佛祖割股喂鹰的慈悲境界,余下的骨头则用做法器。其每一枚骨珠,都取自一位高僧的头骨。所以眼前这名僧人的一副念珠都需等足一百零八名有归真境界以上修为的高僧圆寂后方能练就,可见其难得。 他本以为这次领军之人还是无道宗的左尊者,可这一次他错了,尤其是他看到那个不曾身披甲胄的身影孤身出阵之后,心头骤然生出寒意,就像牛羊见到虎豹。 再看到那些如潮水般向后撤退的西北大军,这位金刚上师脸色愈发凝重,知道凭借自己,绝不是此人的对手。 西域佛门一脉的修行传承之道,向来与禅宗佛门迥然有异,甚至佛道合流之后的道门,也难以囊括西域佛门的种种,道门内的真言宗、金刚宗只能视为一个中原分支,在中原的势力寥寥,事实上两者也很少大规模参与中原争斗,唯一的例外是大真人府之变,结果遭到李玄都的重创。 西域佛门虽是出自佛门一脉,但传至草原西域之后又与萨满教相互融合,而萨满教是上古巫教的分支变种,如此种种变化之后,西域佛门发展出一种独特的灌顶手段,说白了就是将自身修为传承于下代弟子,师父传徒弟,徒弟再传徒弟,代代传承,使得西域佛门在佛门衰败之际仍旧能屹立不倒。 眼前之人,在澹台云的感知之中,虽然有近乎于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但其中有一多半却呈现出游离之相,不似真正天人造化境大宗师那般圆融如一、无漏无缺,乃是凭借外力达到现在的境界,想来这就是所谓的传承之功了。 这等修行法门,将一身修为都寄托于色身之中。有违中原佛门视肉身为臭皮囊,追求超脱色空之理, 何谓色身?具有鼻、目、嘴、等五官及两手、两脚之四肢,圆颅方顶,有形有质之一个人的躯壳,谓之色身,也就是武夫人仙们千锤百炼的体魄。 平心而论,人仙一途追求体魄并无甚错,可西域佛门作为佛门分支,却如此注重色身一途,也难怪中原佛门将其视为离经叛道,乃至于旁门左道。 中原佛门视七窍为窟窿,视四肢为木节,视皮肉为脓胞,视五脏为痞块。舍此色身于度外,另寻出个无形之形、无象之象的真身,方能延的性,明的性。益以舍的假,方能求真。 若是迷迷昏昏,以此色身为真,认假为真,以虚为实。外而六门,内而六识,内外交攻,斫丧真元。 天地间万物,凡有形者皆有坏,若爱此色身为假,而不穷性命之真,大限一到,我是谁而身是谁,身与我两不相干。 换而言之,若是不能求得长生不死之身,体魄就是臭皮囊,就是一件可以抛却的衣物,所以中原佛门轻视体魄,道门的神仙、鬼仙也轻视体魄,抛却体魄,前者以香火愿力铸成神道金身,后者以神魂念头出窍,好似脱去了身上的衣裳。就算地仙和天仙,也要脱胎换骨不可,摆脱凡躯,等同是换了一件衣裳。 唯有道门的人仙一途不“脱衣裳”,也不“换衣裳”,而是以体魄突破天人界限,以体魄为舟,渡过苦海,抵达彼岸,成就长生。 从这一点上来说,西域佛门也不能算错。 不过放到澹台云的面前,就有些班门弄斧了,毕竟澹台云才是货真价实的人仙,已经是长生之人。 第一百五十章 四脉传承 澹台云摘去头上的帷帽,露出本来面容。 身上衣衫在大风中猎猎作响。 僧人虽然对澹台云忌惮非常,但在两军阵前却也不好畏惧退缩,先是宣了一声佛号,随即用不算十分熟练的中原官话说道:“没想到堂堂圣君竟然是一位女子。” 僧人声音好似洪钟大吕,振聋发聩,滚滚声浪犹如实质一般,他身后的众多僧兵都不得不四散退开。 此乃佛门神通“狮子吼”,修炼到极致之后,不仅能震慑心神,甚至仅凭一吼之威便能伤人魂魄,轻则魂魄不稳,神智失常,变为疯子傻子,重则直接魂飞魄散,只剩下一具臭皮囊。 不过对于澹台云来说,不过是清风拂面。 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澹台云在大荒北宫被李玄都和秦清重创,哪怕澹台云因为转走人仙途径而跌落了一个境界,仍旧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随意挑衅的。 那日在帝京城头,李玄都为了招待澹台云,可是派出了双手之数的天人境大宗师,这才挡住了澹台云的脚步。 澹台云开口道:“女子……女子怎么了?” 话音落下,澹台云向前一步踏出,缩地成寸一般出现在僧人的面前,一个洁白如玉的拳头瞬间占据了僧人的视野,再无他物。 僧人双掌合十,肌肤上萦绕的金光骤然浓郁,化为实质,他整个人只剩下纯粹的金色,仿佛是一座纯金佛像。 澹台云一拳落在僧人的金身之上,看似轻描淡写,号称不退不动的金身轰然倒退,原本合十的双掌裂开一道缝隙,其中迸射出道道金光,金身上下更是出现一道道如同蛛网的裂痕,裂痕下有金光四溢,片刻之后,更是有金色血液从中流淌开来。 长生人仙的一拳,又岂是那么好接的。 僧人堪堪止住退势,再次双掌合十,勉强压下伤势。 就在此时,天上骤然传来滚滚佛音,语言与中原佛门截然不同,可偏偏又能让人听懂,似乎蕴含有“他心通”的玄妙,天地间佛光大盛,甚至一举盖过了日光。 紧接着一队西域佛门的僧人飞天而至,或是手执转经轮、或是手持金刚杵、或是手持白骨法器,或是幡旗、宝幢,宝相庄严,口中齐声念诵真言,顷刻之间满天上下俱是金光璀璨,仿佛来到了佛国之境。 在这队僧人正中位置有一张通体金色的巨大床榻,以实心的镶金黄铜铸就,四面刻以相轮、覆盆、仰月、宝珠、花卉、龙图等图案,周围有云气自生,也正是这张床榻,才能使得众多未到天人境的僧人可以浮空飞行,仿佛腾云驾雾。 在床榻上端坐着一名体型如小山的僧人,只是穿了一件单薄的土黄色僧衣,袒胸露腹,笑口常开,竟是与东来佛祖有几分相似。 此人本身境界未必如何,可在诸多弟子、法器、真言、愿力的加持之下,同样堪比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 这便是真言宗称雄西域多年的底蕴了,并不逊色于无道宗、补天宗、清微宗这些当世大宗,这也是真言宗敢于插手大真人府之变的底气所在,也正因为这一点,李玄都事后没有追究真言宗的过错,只是处置了直接参与此事的法空一人,而且还将“七宝菩提”归还给了真言宗。当然,这其中也有李玄都想要通过真言宗牵制无道宗使其不能干涉中原的意图。 再有就是,真言宗弟子本土作战和异地作战截然不同,在西域本土,家家户户都有转经轮,都供奉有佛祖,虔诚信徒遍地都是,所能调用的香火愿力极为庞大,几乎是取之不竭,也正因为真言宗太过依赖香火愿力,真言宗的势力很少离开西域,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至于西域佛门中为何没有神仙人物,是因为香火愿力更多是归于佛祖和漫天诸佛、菩萨所在的佛国,西域佛门的僧人可以借用,却不能在没有佛祖恩赐的前提下以此私自成就佛陀、菩萨果位。若是能够成就佛陀、菩萨果位,也就是道门的神仙,则离开人间进入佛国,也不会参与世间争斗了。 澹台云抬头望向庞大僧人,并不如何惊讶。 两军交战,自然要知己知彼。西域佛门有四大传承,分别是大圆满、大手印、大道果、大威德,类似于道门五仙,各有独到之处。过去时候,四脉之间或多或少有些明争暗斗,如今大敌当前,已经撼动了西域佛门的根基,却是联合到了一处。 当初直接参与了大真人府之变的法空便是大威德一脉,被澹台云一拳重创的金刚上师同样是大威德一脉,至于这位后来出现的胖大僧人,则是大手印一脉。 大手印又被称作大心印,这也是“他心通”的由来。 胖大僧人高坐金床之上,声音同样宏大无比,却没有咄咄逼人之感:“圣君亲临西域,不胜惶恐。只是圣君当真觉得能够凭借一己之力灭去我西域佛门的传承道统吗?就是道门、儒门,也不敢作如此之想。” 澹台云知道这僧人说的没错,西域佛门扎根西域上千年,底蕴何其深厚,不说遍地信徒和取之不竭的香火愿力,便是弟子僧兵,也不可小觑,尤其是中原佛道合流之后,西域佛门大有以旁支入继正统的架势,如果无道宗有灭去西域佛门的势力,那也不必来此西域了,大可以继续逐鹿中原。 澹台云沉声说道:“西域足够广阔,容得下真言宗和无道宗。” 胖大僧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只剩下宝相庄严。 澹台云看了两人一眼,淡然道:“仅凭你们二人,不是我的对手。” 无论是大手印一脉的胖大僧人,还是大威德一脉的金刚上师,都没有开口否认,因为澹台云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上。 便在这时,又有一道光华疾驰而来,在胖大僧人的不远处停下,显出身形。来人脸庞柔美,肌肤呈现玉白之色,却是男生女相,头戴宝冠,身着长长下摆好似孔雀尾羽的碧绿长裙,上身缠绕绫罗,无风自动,好似仙女、飞天的飘带,脚下踩踏莲座,谓之为“孔雀座”。 在他身后同样是众多手持各色法器的弟子,净瓶、花罐、鱼肠、白罗伞盖、金弓、银戟、宝幢等等,这些弟子将法器中蕴含的香火愿力汇聚于此人身上,使其同样有了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孔雀翎有圆花纹,分单眼、双眼、三眼,一个圆圈就算做一眼。此时他衣摆上的每个圆花纹都好似一个佛窟,每个佛窟中都有一尊孔雀大明王。 孔雀明王又被称为佛母金刚、护世金刚。在佛门修法中,以孔雀明王为本尊而修者,称为孔雀明王经法,又称孔雀经法。为西域佛门四大法之一。 澹台云望向此人:“大道果一脉也到了。” 只剩下最为势大的大圆满一脉未到。 澹台云不再压制自己的气息,以她立足之处为圆心,浩荡血气如狂风一般向四周层层扩散开来,漫天浮云被一冲而散。 先前硬接了澹台云一拳的金刚上师也带着部分僧兵缓缓升空,与另外两人合并一处,当真是黑云压城的气势。 不管怎么说,此时三人已经凑足三三之数,联手不敢妄言取胜,与澹台云周旋一二却是不难。 男生女相的大道果上师缓缓开口道:“圣君已然动了嗔念,今日只怕无法善了。” 话音落下,在他背后出现一尊巨大的佛母法相,通体白色,穿白缯轻衣,有头冠、璎珞、耳珰、臂钏等装饰,乘坐金色孔雀,结跏趺坐青白二色的莲座之上,显慈悲相。有四臂,右边第一手执开敷莲华,第二手持俱缘果,左边第一手当心掌持吉祥果,第二手执三、五茎孔雀尾。四种持物中,莲华表敬爱,俱缘果表调伏,吉祥果表增益,孔雀尾表息灾。白莲座表摄取慈悲的本誓,青莲座表降伏之意。 仅以法相威势而言,已经不逊色于白绣裳的观音法相和兰玄霜的白骨观法相。若在中原,他万万没有此等修为,可在西域,占据地利人和优势,诸法加持,甚至还有余力。 与此同时,大威德一脉的金刚上师也显化法相,一尊金身大佛带着宏大威严的气势缓缓立起,周身有金光环绕,四周有天女伽蓝相随,梵音阵阵,脑后有一轮背光,其中不断浮现面露嗔怒之色的明王、金刚,又有宝相庄严的佛陀、菩萨、罗汉、诸天,让人望之便要生出敬畏之心,若是有凡夫俗子在此,恐怕就会将眼前之佛当做是佛祖现世。 最后的胖大僧人仍旧高坐金床之上,并未唤出法相,而是双手结成法印。 佛门以左手为常静,故名为慈悲之手,渡顽愚众生;右手为常动,故名为智慧之手,渡上根利器,双手并称为“悲智双运”渡尽无余凡夫。合此双手即表示断除“贪嗔痴疑慢”之烦恼障惑,是远离身语意之无始无明,其合掌的姿势名为“印”。 澹台云面对西域佛门的三大金刚上师,不见丝毫惊慌,轻轻一跺脚,整个人冲天而起,瞬间来到金色大佛面前,扭腰送肩,一拳将出。 第一百五十一章 手段尽出 面对澹台云的一拳,金身大佛一掌凌空拍下。 澹台云不闪不避,拳掌相交。 佛掌如山,遮住了澹台云头顶的一片天幕,在澹台云的下方映出了一个巨大的阴影。 相比之下,澹台云渺小无比,如蜉蝣撼树,可笑不自量。 然而下一刻,大树却在蜉蝣的撼动下开始摇晃。 这一拳撑住了遮天般的佛掌。 甚至还要洞穿这只挡住头上一片天幕的佛掌! 澹台云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破!” 佛掌顿时支离破碎,大威德上师的脸色骤然苍白,低头望去,他的掌心上凭空出现了一个血洞。 澹台云整个人直接洞穿了佛掌,然后一拳打在了佛头上,使得金身大佛轰然后退,脸庞上多了无数裂痕,大佛周身的金光更是迅速黯淡下来。 就在此时,大手印上师一掌平推而出。 澹台云于刹那之间强行收拳,在空中扭转身形,堪堪躲过这一记惊天动地的大手印。 下一刻,地面上蓦然出现一方覆盖了数十丈方圆的巨大掌印,掌纹清晰可见。 大手印上师又是伸出另外一手,顿时佛光大盛,其中化生出无数的佛陀、菩萨、罗汉,个个栩栩如生,个个宝相庄严。同时他又开口发声,佛音如狮子之吼,震荡心神,隐约伴随有数不清的佛子的齐齐诵经之声,似是要引人超脱到传说中的佛国净土。 滚滚佛音向四周扩散开来,激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 只是他小瞧了澹台云的人仙体魄,在一瞬间,澹台云的身形开始“变淡”,各个穴窍和其中身神骤然明亮,衬得她的体魄好似透明一般,只剩下一个由无数明亮穴窍勾勒出的人形轮廓。 佛光也好,佛音也罢, 乃至于各种气机,都伤不到澹台云分毫,也动摇不得澹台云分毫。 澹台云仿佛凭空挪移一般出现在大佛法相面前,身形已经重新凝实,毫无花哨地一拳击出。 与法相相较,澹台云身形渺小,好似皓月与萤火,甚至澹台云的拳头接触到法相之后,法相并未有什么异常。 片刻后,法相才开始轻轻颤抖,继而幅度越来越大。 凝聚出这座大佛法相的大威德上师脸色微变,心头涌起一抹难以言说的惊悸。 下一刻,法相开始剧烈晃动。 大威德上师终于是脸色大变,一连捏碎五颗人头念珠,五道佛光落在金色大佛的身上,试图稳固法相。 然而在愈来愈盛的血气面前,本该不可动摇的金身大佛却如风中残烛一般,无论大威德上师如何灌注佛光都不过是杯水车薪,而且人仙血气天然有克制诸多神通的妙用,故而此时还有引火烧身的意思,他胸前又有数颗人骨念珠也随之爆裂开来,化作粉末随风而散。 虽然西域佛门注重修炼色身,但与人仙修炼体魄并非完全一致,又有诸多异同,相同之处在于在跻身长生境之前,都要大量进食血肉补充气血,甚至一日九餐,日啖九牛,再辅以大量的珍贵药物,使体内气血达到了极为骇人的地步,就是与那些上古传说中的诸多荒兽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同之处在于人仙途径专注于体内多如繁星的诸多穴窍,从皮膜到骨髓,搬运气血,凝练洗涤,开启人体无尽秘藏,再与诸天星辰相互感应,最终在穴窍之内凝聚身神,可西域佛门只是一意修炼气血,开启识藏,却不凝练穴窍,更谈不上凝聚身神,故而远不如武夫体魄那般无漏无缺,不但自身气血外溢,而且还使身躯体型异常庞大,几乎是常人的数倍。 大手印上师就是因为体内气血太过庞大,才会使得身形如同小山,同样修炼体魄气血,他深知人仙气血的厉害,若是法相被澹台云毁去,只怕大威德的金刚上师也不能幸免,值此危难之际,哪怕双方以前并不和睦,此时也不能坐视不理。 这位大手印上师双手结不动明王印,大喝一声:“唵!” 这一声不似先前的狮子吼那般振聋发聩,但却恢宏深远,如有佛说法讲经,又仿佛是万千佛子齐齐诵经顶礼。 大佛法相本已经显现出瓦解之势,当大手印上师大喝真言之后,大佛的金身上又重新显现出璀璨之色,裂痕也开始愈合。 六字真言乃是佛门之无上降魔正法,一字一音皆是外引天地巨力,内合人身性命,大手印上师上师以自身庞大无比的血气喝出真言,威力极大,硬是抵消了部分人仙血气,帮大威德上师强行稳固了法相。 大威德上师也趁此时机,将剩下的人骨念珠悉数捏碎,化作佛光,为法相重塑金身。 与此同时,一直不曾出手的大道果上师终于出手,只是简单捏了一个金刚拳。 佛母法相四条手臂齐动,四件法器欲要结成一方佛国,将澹台云困入其中,然而这蓄势已久的一招,却全然落到了空处。 说到底,还是他小觑了澹台云的经验,他迟迟不曾出手,澹台云如何不会察觉防备?既有防备,自然不难躲闪。 一击落空,大道果上师脸色骤变。 天地间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大道果上师的衣衫被吹得胡乱飘拂,他猛地扭头望去,刚好看到了让他震撼难言的一幕。 只见大威德上师请出的法相被人一脚踏在额头位置,然后用力一蹬,巨大法相就这么向后倒去,众多僧兵纷纷避让,不过还是有人躲闪不及,被法相直接压成一摊血泥。 大地轰然震动,法相破碎不存。 只见澹台云立于半空,仍旧保持着一脚踏落的姿势。 与法相心神相连的大威德上师瞬间脸色灰败,气息衰弱,显然是遭受了重创。虽然不至于就此身死,但也暂时失去了战力。 三位金刚上师已经被废一人,剩下两人如何也不是澹台云的对手。 两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大手印上师已经无法端坐于金床之上,轰然起身,然后结出一个不见经典的古怪手印,在他左右两侧分别出现了两个门户,不同于普通“阴阳门”的阴沉,这两扇门户金光璀璨,仿佛是黄金铸就。 不见大手印上师如何动作,两扇黄金门户缓缓开启,从中出现两个女人,身材极为高大魁梧,超过八尺,接近丈余,澹台云也算是身材高挑,可在两名女子的面前,还是显得矮小无比。 左边的女子满头白发,如银似雪,又身着白衣,肤色苍白,始终低眉垂目,双手合于胸前,宝相庄严,不可侵犯,落脚之处,生出一朵雪白的莲花。 右边的女子则是黑发,漆黑如墨,身着黑衣,手中持有人头骨碗,其中不断有鲜血生出,似乎随时都会满溢出来。 澹台云见到此二人,立时想起了曾经在五行洞天中见过的古时大巫。 事实上这两名女子的确不是常人,而是古时巫教之人,虽然不在灵山十巫之列,但也非同寻常。 当年巫教才是天下第一大教,不仅遍布中原、金帐,就连西域也有巫教的分支。只是巫教太过原始野蛮,终究不能长久,中原巫教被道门击败,西域巫教被佛门击败,只剩下金帐的巫教得以幸存,变为今日的萨满教。至于道门击败巫教之后又败于儒门之手,就是后来之事了。 这两名古巫已经不能算是活人,当年因为使用蕴含了太多荒兽气息的“长生石”而化为妖魔,不仅心智全失,而且如野兽一般胡乱吃人,被巫教之人封印,后来佛门击败巫教,西域佛门便接手了这两尊古巫,施以佛法降服,使其成为西域佛门的护法女神。 两位护法女神因为神智全失,诸多巫教秘法无法使用,又被佛光压制,一身修为也不能发挥出十成,两者相加也不过相当于一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已经是大手印一脉的压箱底手段。 第一百五十二章 岂能抗衡哉 澹台云却是得势不饶人,直接朝着大道果上师攻去。 大威德上师的前车之鉴不远,大道果上师不敢有丝毫怠慢,以法相挡在自己身前,却不曾想到澹台云只是虚晃一招,真正目标是两名女子古巫。 只听得两声惨叫,两名女子古巫已经被澹台云当空击落,其胸口各自有一个拳印,仿佛烙铁烧灼一般,被人仙血气灼伤得兹兹作响。 万幸的是世上事有得就有失,两名女子古巫失去了所有的神通秘法,却也得到了“长生石”所带来的的强大生命力,堪比“漏尽通”,所以这两拳虽然重创了她们,却也不能将她们一击毙命。 澹台云一举重创两名女子古巫之后,没有丝毫停留,直往体形如同小山的大手印上师而去,大手印上师因为修炼色身的缘故,失之灵活,避无可避,只能依仗自己的体魄来硬接澹台云的一击,好在他同样是气血旺盛之人,倒是不被澹台云的人仙血气克制,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澹台云自然也知道人仙血气不能真正伤到大手印上师,所以她用的是人仙的拳意。 所谓人仙拳意,肉眼无法看到,哪怕是长生境人仙亲自用出,也很难开山裂石,却是能伤人神魂。 虽然大手印一脉上师修炼色身,注重气血体魄,但因为其并非凝聚身神开启人体秘藏,而是开启识藏,所以无法做到人仙这般灵肉合一,而且他的境界修为又远逊于澹台云,所以在直面澹台云拳意的情形下,竟是有神魂离体的征兆。 大手印上师大惊,赶忙想要补救,可澹台云的这一拳却是一叠三重浪,一波之后还有一波,连绵不绝,紧接着又有两重拳意接踵而至,终于使得大手印上师的神魂离体而出。 体魄好似衣物,若是没了体魄的庇护,又是面对一位人仙,出窍的神魂就像一个人光着身子站在冰天雪地之中,脆弱无比。 大手印上师只觉得自己的思维意念变得极为凝滞,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澹台云大喝一声,比起佛门的狮子吼更胜一筹,仿佛春雷乍响,以澹台云为中心,向四面发散出去。 正要救援的佛母法相被澹台云的声音一震,竟是不得不为之一顿,周身瞬间出现许多细微裂痕。 这便是人仙克制法术。 反观众多众多佛门弟子,虽然也未能幸免,但有体魄保护,并未受到实质伤害,只是觉得心神震荡,气血浮动。 最为凄惨的自然还是近在咫尺的大手印上师,他只觉得自己面前出现了一轮烈日,天地之间,一片茫茫,到处都是灼烧之感,就连自己的色身在何处,也无法分辨了。 此时澹台云的一喝之威,使得方圆将近十里的范围之内,充斥了人仙血气和至阳意念,在这个范围之内,越是注重体魄气血,受到的影响就越小,越是注重神魂念头,受到的压制就越大,这便是佛母法相受阻受创而那些弟子却不曾受伤的缘故,也是两名被澹台云重创的女子古巫几乎没有受到影响的缘故。 若是在此时神魂出游,就会如大手印上师一般,彻底变成瞎子,而且还是在冰天雪地中不着衣物的瞎子,有性命之忧。 趁此时机,澹台云再次出手,五指虚张,朝着被封闭了六感的大手印上师抓摄而去,要让这名大手印上师魂飞魄散。 只要大手印上师一死,剩余两位西域佛门的上师谁都无法幸免,都在死在此地。 便在此时,一根树枝模样的长杖,好似凭空出现一般横伸出来,绽放七彩莲华,刚好挡下了澹台云的一抓。 澹台云目光一凝。 此乃西域佛门的仙物“七宝菩提”,以菩提树枝干为主材,辅以金、银、琉璃、玻、砗磲、赤珠、玛瑙等七宝炼制而成,故名“七宝菩提”,又名“七宝妙树杖”。除了坚固无比之外,还可以生出七彩神光,这神光几乎是无物不破,无物不收,寻常宝物,只要被这神光一照,就会被立刻收走,半仙物也不例外,唯有仙物才能例外。 紧接着来人显现出身形,是个瘦小老僧,皮包骨头一般,一声僧袍空空荡荡,与那名身材胖大好似小山的大手印上师仿佛两个极端。 澹台云立时猜出了来人的身份,西域佛门四脉传承中最为势大的大圆满上师。 大圆满上师并不多言,也不见如何动作,手中“七宝菩提”开始发芽、开花、结果,在他身周出现了七颗菩提子。这七颗菩提子结成一方阵势,将澹台云笼罩其中,然后生出诸般变化,每一颗菩提子对应一色神光、一种宝物,七颗菩提子便是七色神光、七种宝物,神光交织,仿佛一道道锁链纵横交错,困住了澹台云。 接着大圆满上师又朝着大手印上师的神魂一刷,使其神魂复归体魄。 这七色神光无物不收,可惜遇到了不滞于物的澹台云,并未能发挥太多作用,而且仅仅一件仙物,如果主人不是长生之人,所能够发挥的威能也的确有限。所以澹台云很快便打破阵法,脱身而出。 大手印上师回归体魄之后,立刻朝澹台云打出一记“大手印”,威力极大,手印经过的沿途虚空,不断发出碎裂声响,不逊于法相的佛掌。 不过澹台云只是随手挥拳,手腕、手背的几个穴窍之中,升腾出几尊清晰无比的身神,仿佛缩小了无数倍的澹台云,一起出拳,便将这记大手印化解于无形。 大圆满上师的境界修为要明显强于另外三名金刚上师,他本是多次转世之人,到了这一世算是实打实的天人造化境,又有弟子、法器、愿力加持,在手持仙物的情况下,对上澹台云倒也不至于一触即溃。 不必大圆满上师如何吩咐,大威德上师、大道果上师、大手印上师无论有伤没伤,悉数汇聚到大圆满上师身旁,大道果上师也收起了自己的法相,其余弟子也随之变向,催动法器,为大圆满上师加持。 在众人合力之下,大圆满上师的脑后出现背光,继而在其身后出现一尊大日如来法相,是为西域佛门的根本法相。 然后大圆满上师松开手中的“七宝菩提”,双手大拇指压住住四个指头的最末端,三、四、五指压下,二个指头略微弯曲,扣在大拇指的弯曲处,左手平行的放在腰部,然后又以瑜伽密乘,身形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分别按在自己的小腹处的下丹田和胸口的中丹田上。 刹那之间,大日如来法相与大圆满上师合一,大圆满上师就仿佛顶天立的一般,身形无限地扩大,不仅仅在西域佛门诸人眼中,便是在澹台云的眼中,也似乎已充满了整个天地。他头顶日轮更是变得巨大得难以形容,似大日降临,悬于天幕,使得天地间一片白亮,再无一处阴影藏身之处,处处光明,处处是佛国净土。更令观者心头莫名生出无比压力,凝滞迟缓。 澹台云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五指握拳,身神显现,可见手掌密密麻麻的穴窍中有一尊尊面貌与澹台云一般无二的金色神灵,继而全身上下的各处穴窍和身神开始依次浮现,使得她整个人辉煌璀璨,好似一尊真正的神灵。 下一刻,澹台云一拳击出,只闻如同雷鸣的爆裂声依次从她的指、腕、肘、肩膀处的关节中响起,晶莹如玉的拳头以极小的幅度疯狂震颤,以至于出现重重残影,陡然又归于一处。 随着澹台云出拳,她体密内如繁星的众多身神一同出拳,使得这一拳竟是有了万人之势,好似沙场杀伐,滚滚血气奔涌,拳意汇聚一点,拳劲震荡虚空,生生层层涟漪,所过之处,立时有佛光随之扭曲破灭,甚至就连空间都出现了极为细微的裂痕,已经是人仙途径中“破碎虚空”的雏形。 澹台云出力十分。 这是澹台云成为人仙之后第一次用出全力,这是她的倾力一拳。 面对这一拳,号称不为外物所坏的大日法相只是坚持了片刻时间,随即便如同砂砾堆砌成的泥塑木偶,分崩离析。 四大金刚上师身形巨震,除了大圆满上师之外,其余三人都是受了不轻的伤势,尤其是大威德上师,更是伤上加伤,气息已经衰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至于其他普通弟子,也纷纷受到牵连,有的手中法器直接炸裂,有的自身受到反噬,还有的两者兼具,不断有人难以支撑,从空中坠下,甚至是横死当场。 大圆满上师顾不得一众僧兵,手中“七宝菩提”一卷,带着三位金刚上师和其他弟子仓皇撤退,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有法器因为失去灵性而从空中掉落在地。 无道宗大军卷土重来,追杀已经开始溃逃的僧兵。 此战之后,西域佛门算是失去了野战的勇气和底气,以后只能固守山门城池,凭借地利的优势与无道宗抗衡。 澹台云并未追击,而是悬停空中,双手叉腰,大笑道:“区区西方教,岂能与吾抗衡哉?” 第一百五十三章 领军北伐 如果说西北战事还局限在冷兵器,火器已经占据了辽东各种军械兵器的半壁江山,这种差距,源于双方财政和体制。 体制方面,秦清和澹台云被并称为东西二王。可在实际上,澹台云并不擅长治国,以前有地师徐无鬼辅佐,西北还算有几分朝廷气象,可随着两人决裂,地师徐无鬼离开西京,整个西京很快便从一个小朝廷退变为一个大宗门,可谓无道宗就是朝廷,朝廷就是无道宗,六部九卿沦为摆设,大小衙门变成堂口,内外上下一塌糊涂。这便迫使澹台云不得不西进,因为西域佛门也好不到哪里去,无道宗也好,西域佛门也罢,都是以宗门治天下,谁也不比谁高明,可以一战。在这一点上,澹台云颇有自知之明。 反观辽东方面,秦清大力整合辽东之后,辽东逐渐有了朝廷的气象。秦清地位最高,是为人主,总掌全局。其下军政分开,也就是文武官员。文官主政,以赵政为首。武官领兵,以秦襄为首。秦道远居于三人之后,成为第四号人物,也是文官派系中仅次于赵政之人,手握财政大权,赵政类似于内阁首辅兼任吏部尚书,主管人事,秦道远则类似于内阁次辅兼任户部尚书,主管钱粮。秦襄本人作为领兵大将,事实上直接听命于秦清本人,与大魏朝廷的文官领兵还是有极大区别。 当然,李玄都并不在这个体系之内,甚至秦道方也不算在这个体系之内,反而秦道方能够勉强算到李玄都麾下。 财政方面,辽东拥有海岸线最长的奉州,船只可以畅通来往于凤鳞州,又连接东海和南海,等同于可以前往婆娑州和极西诸国,海贸兴盛。而且在关内战乱频繁的情况下,辽东几成一处净土,大批人口涌入,改变了地广人稀的局面,辽东得以大力发展,其繁荣甚至有了直追江南的趋势,这才是辽东能养兵二十余万人的底气所在。 在这一点上,李玄都可以算是整个辽东的贵人。 首先是秦李联姻,直接打通了存在最大变数的东海,如果李道虚不允许辽东商船通过东海,以清微宗的海上力量,辽东没有任何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就算秦清迎娶了白绣裳,辽东的船队也不可能飞过东海来到南海。这也是为什么多年以来,秦清迟迟不曾续弦,待到女儿定亲,就立刻决定与白绣裳再续前缘,不仅仅是顾忌女儿感受那么简单,李玄都的原因也占了很大比重。 其次是李玄都主导的太平宗,称之为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地师徐无鬼因此几次对太平宗下手。李玄都第一次前往辽东,便给辽东带来了一份礼物,那就是太平宗的借款,虽然是借款,并非无偿赠予,但不收取任何利息,这也极大缓解了辽东在近几年来因为步子太大而造成的财政窘境。 正因如此,秦家人对李玄都这位女婿是一百个顺眼,根本没有所谓的刁难或是瞧不起,甚至李玄都还未到辽东,景修就已经在晋州相迎,到了榆关,又是秦清亲自相迎,最后到了朝阳府,秦道远和赵政一起接待李玄都,不可谓不重视。至于李玄都和秦素的婚事,自然是一拍即合、畅通无阻。 所以李玄都无论怎么反对师父李道虚的观点和做法,却从不反对李道虚本人,始终对李道虚抱有极大的感激,且不说当年是李道虚把他从死人堆里捡了回来,仅仅是李道虚的教导以及给予他的地位和身份,他便无以为报,也才有了今日的他。如果他只是个江湖散人,如何能让堂堂大天师另眼相待?如何能轻易跨过秦家的门槛?又如何与相府公子小姐相知相交?更遑论日后的种种机缘了。 随着李玄都成功接掌清微宗、李家的消息传来,秦家这个年节很是热闹了一阵,秦家的核心子弟都明白,同样是李家和清微宗,李玄都掌权和李道虚掌权大不一样。倒不是说李玄都会出卖李家的利益,而是有利于两家同盟,一则是女婿更为亲近,亲家公始终差了一层,二则是李玄都的目标明确,比起厌世之心日重的李道虚更有进取之心。 果不其然,李玄都掌权之后的一个月,清微宗的船队北上炮轰渤海府,使得朝廷为之震动。这个消息传来,辽东上下无不振奋雀跃。 如果说李玄都和秦素婚事促使了秦清和白绣裳的联姻,那么李玄都这次决定在齐州开战,则促使秦清下定举兵北伐的决心。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虽说如今金帐因为内斗的缘故而无暇顾及辽东,但不意味着金帐没有这个能力。换而言之,打或不打的主动权始终在金帐的手中,辽东想要彻底掌握主动权,就要让金帐失去进攻辽东的能力,也就是卧榻之旁无人酣睡。 这便是秦清筹划这次北伐的目的所在。 秦清这次北伐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筹备已久,只是迟迟没有合适的机会,正如秦清担忧入关时被金帐进攻辽州,秦清同样担心北伐金帐时朝廷趁机攻打幽州。眼下金帐困于内斗,李玄都将朝廷的大部分注意力全部吸引到齐州,无疑是北伐的最好时机。 这次北伐的战略也十分明确,并非要直捣王庭,而是要尽可能消灭金帐在辽东一线的有生力量。 为此,秦清在辽州黑水府召集有关军政高官会议时明确表示,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杀鸡用牛刀,争取速战速决,而且不同于大魏太祖、太宗两代帝王的北伐,此次北伐,不占地,不掠夺牲畜人口,不设立都司卫所,力求迂回包围,逐个击破,歼敌速回。 此战,分三路进军。景修领左军三万余人,自幽州出兵;秦襄领右军三万余人,自辽州出兵;而秦清亲领中军四万余人,自奉州出兵。总计十万余人,占据辽东总兵力的半数,不容小觑。 秦清临行之前,因为女儿不在身边,就只与白绣裳作别。 白绣裳倒是不担心秦清的安危,毕竟金帐国师已死,萨满教损失惨重,再加上金帐内斗不休,想要留下一位长生之人,不说痴人说梦,也是力有不逮。 白绣裳玩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虽然不是第一次领兵,但如此大规模领兵作战,尚属首次,我倒是不担心你的安危,只望你不要闹出笑话,丢了脸面。” 秦清不以为意,笑道:“遥想当年冠军候,经验固然重要,可有些时候,还是要讲究天分的,而且这次随军将领不在少数,我会听取他们的意见。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冲锋陷阵,一骑当千,总是可以的。” 秦清素来谨慎,不喜欢像宋政那般行险,自是不打无准备之仗,所以在决定亲自领兵之前,他早早做过一番权衡估算。他的劣势正如白绣裳所言,第一次大规模领军,难免经验有所不足。他的优势是,虽然首次领军万人以上,但不存在威望不足不能压服众多将领的问题,不必担心底下将领不服,可以做到令行禁止。考虑到辽东大军经过这些年的整军经武,依靠火器,实力已在金帐铁骑之上,只要秦清中规中矩,就基本不会有什么太大问题。 秦清道:“《谋攻篇》有言:‘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则军士惑矣;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意思是说,不了解军队的内部事务,而去干预军队行政,就会使得将士迷惑;不懂得军事上的权衡机变,而去干涉军队的指挥,就会使得将士产生疑惑。从这两点上来说,辽东铁骑能有今日,我始终参与其中,自然不存在‘不知三军之事’。关键就在于‘三军之权’,不亲自领军,便永远都是纸上谈兵,这也是我决定亲自领军的原因之一。” 关于这一点,在李玄都上次与秦清面谈的时候,秦清也透露过一定的口风,询问征求李玄都的意见,李玄都则表示支持。 说来也是好笑,李玄都不通兵事,之所以给出肯定答复,是因为当初在“天下棋局”之中,秦清派遣景修率领骑军两万先行入关,秦清亲率步骑三万徐徐跟进,再加上辅兵和随军民夫,共号称二十万大军南下入关。与宋政的青阳教交战之后,大小连胜十三战,迫使青阳军只能固守帝京、晋州、中州和部分直隶府县。 从“天下棋局”的推演结果来看,秦清本身的领兵能力并不算差,再加上李玄都前往金帐的时候,曾经见过小股夜不收与金帐骑兵作战的场景,对于辽东大军的战力很是信任,李玄都自然不会反对秦清亲自领兵。 白绣裳伸手帮秦清整理了下衣甲,柔声说道:“早去早回,静候佳音。” 秦清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大帐,举目望去,尽是一片铁甲峥嵘。 四万军,分成三个巨大战阵,黑压压蔓延到视线尽头。 有侍从为秦清牵过坐骑,秦清翻身上马,通体乌黑的战马缓缓踩踏出几步。 秦清一提缰绳:“拔营!” 大军轰然而动。 第一百五十四章 激战 道门与儒门的齐州之争,从互相泼脏水开始到张海石从渤海府撤军,总共持续了一月有余。期间东海与辽东方面多有书信往来。 就是在这一个月的时间中,秦清完成了北伐的相应准备,于正月三十开始北伐。 这也是李玄都从一开始就确定秦清无法驰援齐州而他不得不独自面对龙老人的主要原因。 二月初二青龙节,李玄都下令让清微宗船队从渤海府撤退,前往祖龙岛暂且停靠修整,此时距离秦清出兵已经过去了三天。 二月初四,李玄都抵达齐王府,召见齐王门客,距离秦清出兵已经过去五天。 五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大魏太宗皇帝北伐,七月出兵,十月大败金帐大军,十一月班师回朝,用时四个月。其中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赶路上面,因为当时金帐呈收缩态势,需要大魏军队深入草原,而且草原茫茫,寻找王庭主力决战也需要时间。 秦清这次北伐与太宗皇帝不同,不求占地,不求财物牲畜,不设立都司卫所,求的是速战速决,目标并非位于金帐草原深处的王庭,而是可能威胁到辽东的金帐有生力量,也就是靠近辽东边境的金帐军队,预计时间在一个月之内返回辽东,所以五天时间已经是六分之一,足够秦清深入金帐东部地域,寻找到金帐骑兵。 不同于齐州的阴雨连绵,此时的草原晴空万里。秦清策马立于一处高坡之上,从侍从手中取过“千里望”,向金帐阵地望去。 许多中原人对于金帐大军的印象就是骑兵,来去如风,弯弓射箭,事实上金帐大军当年能横扫中原,还是很注重工匠和各种兵器军械的应用,当年攻城的时候,就曾使用色目人改进的投石机,可抛发重达一百五十斤的巨石,抛射距离二百五十步,约有一百三十丈,巨石落地之后,可入地七尺。 不过金帐被赶出中原之后,兵器军械就陷入到一定的停滞之中,尤其是在火器方面,远不如辽东大军,此时金帐人面对秦清的进攻便摆出了当年老祖宗们曾用过的办法,在草原上修建了一座“驼城”。 何谓“驼城”?就是由骆驼筑成的城堡。骆驼每逢遇到气候突然变化,风沙弥漫,狂飚飞降的时候,骆驼不用人招呼,即能互相依傍,坚卧不动。当年金帐人攻打大晋的时候,就曾用过这个办法,如今金帐人又拿出来了,把全军的数千头骆驼,全都集中起来,环绕阵地,列成一排,驼峰上压了大木箱,上边又盖了毡布、棉被、皮革等等,洒上水,以此来抵御铳弹箭矢,铳手和弓手隐蔽在骆驼身后,形成防御工事,就好似一座城。与中原军队的车阵有异曲同工之妙。然后又在两翼埋伏骑兵,若是辽东大军正面强攻,两翼骑兵便可突然出现,纵横穿插,将辽东大军拦腰截断。 这是许多中原人很难想象的,金帐人竟然也会“守城”。 对付车阵或者驼城的最好办法就是火炮,以火炮轰击,毕竟不是真正的城墙,很快便会被打开缺口,无奈这次秦清是要速战速决,火炮沉重,行动不便,故而未曾携带。 秦清放下手中的“千里望”,沉声道:“用火箭。” 立刻有人传令而去。 片刻后,一大片火红色的箭雨升腾而起,密密麻麻,哪怕是在白天,也颇为醒目。 “火箭!”金帐那边的士兵立时认了出来。 下一刻,这片火雨便降落在金帐的驼城之中,因为箭雨是抛射,所以高高的城墙也好,骆驼车阵也罢,都不能阻挡,虽然金帐已经提前洒水,防止火攻,但火箭上有烈性火油,落地之后还是熊熊燃烧起来,使得金帐士兵纷纷躲避,立时陷入混乱之中。 火箭不止一轮,而是一轮之后又一轮,并且各不相同,有的是携带火油,散布火种,燃烧物件,有的却是直接炸裂开来,主要伤人。 这是太平宗的杰作,许多方案都是太平宗早已设计好的,只是太平宗没有军队,便没有大规模生产列装的必要,而辽东则刚好相反,于是双方一拍即合,使得辽东大军的火箭水平大幅上升。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火箭造价不菲,若是没钱,无法大规模使用,若是不能大规模使用,效果也相当有限。 辽东这一次直接发射了一千二百余枚火箭,将半个驼城都变成了火海,金帐士气大跌,陷入混乱之中,辽东大军此时进攻,便可直取而下。 金帐主帅也不是傻子,遭遇辽东大军主力,本想固守,眼下是行不通了,也只好奋力一搏。金帐闻名于世的是轻骑兵游斗战术,无奈面对车阵的火铳和轻型火炮,射程不占优势,只能选择冲阵强攻。 就在辽东大军准备进攻驼城的时候,其两旁侧翼方向有烟尘升腾而起,大批金帐骑兵驱赶了大量的马群,朝着辽东车营滚滚冲来。 这些马群都被蒙上了眼罩,无惧火光,在马群之后则是身披重甲的金帐骑兵,金帐人没有火箭火炮,可有的是马,同样是下了本钱。 辽东车营随之转攻为守,随着鸣哨声音,车营中顿时闪烁起无数火光,随即便是大团大团的浓厚白烟升起,大半个车营好似被烟雾笼罩,呛人的硝烟味道到处都是。 不知多少铅弹铅丸激射出去,比雨点还要细密。一瞬间,冲锋的马群好似遇到了一道无形的墙壁,如同割草一般倒下,血雾弥漫,横尸遍地,跟随在马群之后的部分骑兵也不能幸免,被打穿了身子和铁甲,从马上一头栽下。 这次秦清所率人马中便有相当多的“龙骑兵”,下马之后,手持火铳,分为三层,最外层首先发射火铳,继而后退,然后第二层、第三层继续发射,在二三层发射时,第一层装填弹丸和火药,三层轮流开火,没有丝毫停歇。 这并非秦清首创,而是当年的祁英提出,置火铳为三行,列阵中,前行退后,次行继之;又不退,次行退后,三行继之。只可惜祁英死于地师徐无鬼之手,这火铳战法不被朝廷重视,反而是辽东将其发扬光大。其实火铳战法的关键在于工艺,若是工艺不精,极为容易炸膛,士卒畏之如虎,大魏朝廷并非工艺不足,而是工匠地位低下,火器作坊克扣严重,生产的火器缺陷严重,使得大魏火器反而还不如开朝之初。 火铳三轮齐射之后,狂奔的马群几乎死伤殆尽,其后的重骑也受到一定的损伤,不过重骑也终于冲到了车阵面前。 这时候火铳最大的不足就显现出来,那就是近战孱弱,火铳用于近战,并不比烧火棍强出多少。 不过秦清这边早有预料,火铳兵依次后退,俗称“家丁”的精锐士卒随之出动。 这些精锐兵士大多有入神境的修为,队长甚至有抱丹境修为,以十一人为一阵。 最前二人,长牌手执长盾牌遮挡箭矢、长枪,藤牌手执轻便的藤盾并带有标枪、腰刀,长牌手和藤牌手主要掩护后队前进,藤牌手除了掩护还可与敌近战。 再二人为狼筅手执狼筅,用狼筅前端的利刃刺杀敌人以掩护盾牌手的推进和后面长枪手的进击。 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跟进的是两个手持镗钯的士兵担任警戒、支援。如敌人迂回攻击,短兵手即持短刀冲上前去劈杀敌人。 小阵又结成大阵,丝毫不乱。 金帐骑兵冲开车营一个口子之后,立时对上这些精锐辽东士卒,开始了极为惨烈的厮杀。 两军胶着在一起,火铳弓箭统统失去了作用,金属撞击的声音和厮杀的惨叫声不断传来。 辽东大军士气正盛,又有秦清在后面督阵,所以个个奋勇,人人当先。金帐的骑兵们,都是骁勇善战之辈,而且先前的火箭已经让他们明白,若是不能冲阵取胜,只会被辽东人用火器慢慢磨死,所以也是拼死力战,毫无退缩之意。 双方人马搅在一起,兵刃碰撞,鲜血四溅,不断有人倒地,说是尸山血海,没有半点夸张。 这些金帐兵士只知道自己遇到了辽东主力,却不知领军何人,虽然瞧见帅旗上大大的“秦”字,但秦襄也是姓秦,并未想到是秦清的秦,于是奋力朝着帅旗所在方向冲杀而来。 在冲阵之人中隐藏有专门击杀敌将的金帐高手,全部衣甲普通,但是修为不俗,与江湖高手不同,这些人都是从沙场上磨砺出来的,玄元境的修为可以媲美先天境,足有五十余人。 这五十余人下马后合力一处,仿佛一根长矛的矛尖,无坚不摧,哪怕是精锐家丁也无法阻挡,很快便杀穿了阵型,直往帅旗方向而来。 帅旗这边除了秦清和诸多随从赞画之外,没有多少亲卫,也没有哪个将领如此建议,实在是没有那个必要,正如秦清对白绣裳所说,其实他也可以冲锋陷阵。 秦清下马后随手接过一把腰刀,然后缓缓拔刀。 不见刀光刀气,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就是简单拔刀而已,可是在刀锋的平行一线之上,五十余人在刹那间被悉数拦腰斩断,下半身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上半身却已经扑倒在地,肠子内脏流了一地,血腥无比,关键是这些人一时间还未死绝,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若说李玄都是如今剑道第一人,秦清便是当之无愧的用刀第一人。 这一刀,可谓是杀鸡用牛刀。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万岁 话本小说中常常会有两军交战之前双方大将先在阵前单挑的场景,倒也不能完全说错,比如西北大军对阵僧兵便是如此,主要是怕殃及池鱼。 只是正经的两军交战,是不存在双方将领单挑的,都是坐镇指挥。不过主将以下的将领,以能够亲自冲阵为荣,也就是带领士兵冲锋陷阵,一则是能够极大振奋士气,二则是彰显自身勇武,甚至有时候部分主将同样会亲身陷阵,这也是第一次辽东战事的时候大批总兵一级的武将战死的缘故,亲临一线,几乎没有退路可言,除了取胜,唯有战死一途。 照理来说,主将亲自陷阵就好似皇帝御驾亲征,要被属下劝阻,不过秦清是个例外。 当秦清一刀斩去五十人之后,辽东一方顿时士气大振,高声欢呼,好似山呼海啸。 反观金帐这边,冲入车营之后,先前的冲锋之势已经被车营消解,若是不能杀穿,骑兵的优势就损失殆尽,不存在二次冲锋,只能下马步战,原本指望着能够斩断对方帅旗,却没想到自己的五十勇士被对方主帅一刀斩杀,士气顿时衰弱到极点,两边一增一减,均衡打破,局势顿时为之逆转。 在第一次辽东大战的时候,辽东边军之所以会输给金帐大军,不在于火器,那时候的辽东边军虽然不比如今的辽东铁骑,但也配备了相当数量的火器,关键在于近身肉搏,常常是金帐骑兵像刚才那般硬顶着火器的进攻发动冲锋,在火器强攻之下,步兵常常会提前崩溃,可骑兵因为惯性快速冲锋的缘故,多半能够硬抗过去,只要冲入车营之中开始肉搏,辽东边军便要溃败。 所以卢光弼主政辽东时,主张依靠城池据守,有火器之利,城墙之坚,以骑兵为主的金帐很难攻破城池。而袁南海接任辽东总督后,轻敌冒进,贸然发动大规模野战,最终导致辽东边军全军覆没。 秦清整军经武多年,自然是不会再犯以前的错误。 一方面加强火器,进一步简化火器装填弹药的过程,加快射击速度,争取在骑兵冲阵之前造成更大的杀伤,同时还配备了一定数量的手铳,只有一发弹药,在混战的时候,面对面射击,几乎能够必中。唯一的缺点就是花费甚众,每次开战,仅仅是火药和铅弹的消耗数量,都是个极为惊人的数字。 一方面招募良家子从军,严加训练,通过战阵来加强近身肉搏的能力。战场之上,勇者不得冒进,怯者不得擅退,千万人如同一人,同进同退,配合得当,方能形成最大战力,匹夫之辈,若非天人境或是长生境,往往没有太大意义。 战阵同样并非秦清原创,而是本朝一位少保所创,除了十一人成小阵之外,大阵是三叠阵,同样是三层,原理与三重火铳战法相差不多,第一层战酣,擂鼓,少缓,又擂鼓,第二层急急冲过前层接战,前层少整队伍。鼓又少缓,又擂鼓,第一层又冲过第二层之前接战,原二层少整队伍,如此一层一波的接替,使一线士卒始终能够保持体力相对充沛。毕竟近身作战不比铳兵,对于体力消耗极大。 其实天下间的道理都是一般,澹台云出拳,如三叠之浪,一浪接着一浪,击败了西域佛门的上师,此时辽东大军也是如三叠浪,初始不觉如何,可韧性十足,后劲也是十足,逐渐把金帐士兵反推出车营。 秦清这次带了四万兵马,其中有半数是辅兵,辅兵与战兵不同,并不直接上阵厮杀,主要负责各种杂事,比如挖掘壕沟、修筑工事、打扫战场、运送辎重、救治伤员、掩埋尸体、安营扎寨,乃至于帮重骑兵披甲、上马等等,此时的车营同样是由辅兵构建。这也是许多时候,几十万大军瞬间崩溃的缘故,除了兵败如山倒的士气缘故之外,几十万大军中有半数以上都是没有多少战力的辅兵,若是战兵正面崩溃,辅兵自然也随之崩溃,这亦是中原军队无法像草原军队那般来去如风的缘故。 此时金帐士兵开始败退,辅兵们随之涌出,不过不是修补车阵,而是将好似围墙的战车推开,将部分拒马搬开,将先前金帐强行冲开的口子放大,变成一个宽有百丈的门户,留出大军出击的通道。 与此同时,中军位置传来连续不断的擂鼓之声。 闻鼓而进。 除了结成战阵的步卒和代替了弓手的铳兵之外,辽东也是有骑兵的,埋伏在车营的左右两翼位置,只是刚才金帐骑军重振的时候,始终未曾有所动作,直到此时才显露峥嵘。 辽东骑兵阵型紧密,每一骑之间的间隙十分之小,配备骑枪马刀,马刀是厚背重刀,只有这样的刀才有可能划破对手的重甲,如果是那种轻便马刀,哪怕有冲锋之势,也很难造成重伤。再有就是三眼铳了,这是混战利器,既可以开枪近距离射杀敌人,没有弹药之后也可以当做骨朵、锤子使用,钝器对付披甲的效果倒是更胜利器。 平心而论,金帐因为马种的缘故,长于轻骑兵游斗,在骑兵对冲上面却是没什么太大优势,反倒是辽东骑兵,引进了西域的改良马种,并不弱于金帐骑军。 急促的战鼓声中,伴随着轰隆的马蹄声,蓄势已久的辽东骑军终于现身战场之上。 大魏起于南,北伐驱逐金帐,南方丙丁火,乃是火德,故而崇尚红色,不仅庙堂一品二品公卿身着红袍,便是普通士兵的战袄也是红色。 辽东位于北,幽州意为朔方幽冥之州,北方壬葵水,乃是水德,故而崇尚玄黑之色,上下以黑色为主,金帐大军便称呼辽东的夜不收为黑衣人。 此时骑兵都是黑甲黑马,仿佛两条黑龙。 虽说秦清重视火器,但也不轻视骑军,尤其骑军在许多时候肩负有冲阵的责任,甲胄乃是重中之重。 大魏官军的甲胄已经多年不曾更换,或是偷工减料,外表光鲜,败絮其中,锈烂惟存铁形,其空落入筛子一般,挡不住箭矢,也挡不住刀砍斧劈。这与官军的火器炸膛是一个道理,这样的火器,这样的甲胄,野战不敌金帐骑军也在情理之中了。 反观辽东骑军的铁甲,都是近几年的新甲,甲叶坚固细密,稍远一些的箭矢甚至会被直接弹开,就是稍近些的骑弓箭矢,也只是插在甲胄上,看着吓人,并不影响作战,只有骑兵冲锋的骑枪和步兵所用的巨大强弓才能造成有效杀伤。 在辽东骑军进入战场之后,金帐一方开始全面败退,虽然如今的金帐已经不复当年天下无敌时的悍勇,但因为草原环境恶劣的缘故,个体素质还是不容小觑,之所以败得如此彻底,一是因为战术战法,二是因为双方的兵器差距之大,已经到了人力很难弥补的程度,且不说工艺的代差,就说花费的银钱,也是天上地下。 说白了,辽东铁骑也好,东海船队也罢,都是用真金白银堆出来的,有钱才能不计成本地使用火器,这也与徐无鬼的理念一脉相承。治国治军,说白了就是一个问题,钱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解决了这个问题,便解决了八成以上的问题。这也是大魏朝廷最大的问题,钱不知从何处而来,更不知到何处而去。 秦清也随之离开车营,眺望金帐的驼城。 金帐主帅是一位实权那颜,哪怕在王庭中也有一席之地,他算是行伍出身,久在军中,对于辽东的铳炮早有耳闻,这些年来也用了些手段搞从晋州守军那边弄来三门火炮,虽然只是十斤的炮弹,比不得清微宗战船用六十斤炮弹的火炮,但对付血肉之躯却是足够了。 此时他也顾不得许多,立时派人把火炮推上来。 三门火炮当然无法扭转战局,可他却看到了对方的主将,因为秦清行走之间,无论步兵还是骑兵,都自觉绕开一段距离,就显得他格外醒目。 这名金帐那颜指着遥遥可见的人影,高声道:“朝那里开炮,轰死他!” 三门火炮同时开炮,不得不说,金帐人的运气着实不错,有一枚炮弹直朝着秦清而去。 虽然是实心弹,但威力极为骇人,只要碰到一下,无论披甲与否,就算有修为在身,也是非死即残,不过这枚炮弹在距离秦清还有三丈距离的时候就骤然凝滞,仔细看去,炮弹还在飞速旋转,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前进,可自身也在不断瓦解,化作齑粉。转眼之间,这枚炮弹便彻底消失不见,从始至终,秦清甚至没有看上一眼,更不用提出手格挡了。 这只是秦清的护体罡气自行激发,这也让秦清身上的甲胄略显尴尬,无论如何精良坚固,都难逃沦为摆设的下场,能够突破秦清身前三丈之人,定然不是一副普通铠甲可以抵挡的。 秦清没有去管这枚炮弹不意味着他没有察觉,于是秦清一步踏出,跨越空间,直接来到那名那颜的面前,挥手斩去其头颅,又随手砍倒了帅旗。 帅旗一倒,金帐士兵立时士气全无,甚至陷入混乱之中,先前还是败退,现在直接变成溃不成军。 辽东这边见到金帐的帅旗倾倒,立时响起山呼之声:“万岁!” “万岁!” “万岁!” 军伍最是敬佩勇武之人,若论勇武,谁能比得上自家主公? 至于万岁,本就长生不死,万岁又如何? 第一百五十六章 登山 今日便是和谈的日子,李玄都安排妥当之后,率领众人往栖霞山而去。 辽东北伐,主要是两军交锋,不到万不得已,秦清并不打算亲身陷阵,不能说秦清不体恤士卒性命,而是打仗没有不死人的,慈不掌兵,秦清日后注定不会久在军中,更不会做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难道以后没有秦清亲自开阵就不打仗了?所以这仗是该怎么打就怎么打,秦清至多是锦上添花。 反观西北那边,僧兵和无道宗的军队倒是成了摆设,关键在于西域佛门众多上师和澹台云之间的胜负,这也是双方的特点所致,更像是大号宗门,而非朝廷。认真说起来,多少有些话本中双方大将在阵前单挑的意思了。 齐州这边与西北、辽东都不相同,没有军队,只有顶层战力之间的较量。 道门这边不说精锐尽出,也是高手云集,儒门那边相差不多,除了隐士之外,大祭酒和山主纷纷出动,声势浩大。双方的主事之人,虽然不是玄圣素王,但都是实际上的首领。 栖霞山并不高,很快便能登顶,不过在踏足栖霞山之后,明显可以感受到四周天地元气凝滞的压抑感觉,越是接近山顶,越是如此。 这其中除了梁王台的缘故之外,还有就是长春真人留下的太虚宫,楼阁耸立,延承了大晋的翠瓦丹墙特色,正殿、偏殿、楼台、亭榭,古意十足。 道门众人一路登山,走到半山腰位置,一队年轻的儒门弟子行来,为首之人向李玄都行礼,说道:“诸位隐士、大祭酒、山主已经恭候多时。” 李玄都自身走在最前面,认出了此人,说道:“我记得你,王南霆的高足。” 此人正是谢月印,闻听此言,脸皮微微抽动,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李玄都身旁的秦素。 当然,谢月印的目光并非爱慕,而是强行压抑的仇恨。 当初大真人府之变,王南霆便是死在了秦素的手中。 秦素今日没有遮挡真容,不过神态冷淡,不知她底细的,还要误以为她是个八风不动的冷美人,对于谢月印的目光,秦素无动于衷,懒得回应。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有若实质的目光落在谢月印的身上。 谢月印背后发寒,心中一惊,赶忙收回视线,低垂眼皮,然后又深吸一口气,调整心境,这才抬起头来说道:“清平先生请随我来。” 说罢,他与一众人等走在前面为李玄都领路。 众人又上了一段山路,望见峰顶的旷地之上,无数人众聚集。引路的谢月印加快脚步,上峰报讯。跟着便听得鼓乐声响起,不同于红白之事,倒像是超会祭祀,庄重宏伟,欢迎李玄都等上峰。 李玄都对身旁的秦素摇头道:“儒门的排场当真不小……” 话音未落,就见身着土黄色长袍的龙老人,率领了几位儒门大人物,迎上前来。 虽说双方此番都是心知肚明,但毕竟是用了和议的名头,也不好直接撕破脸皮,李玄都更不会开口就是“狗贼还我大师兄命来”云云,同样迎上去,拱手道:“晚辈李玄都,见过龙老前辈。” 龙老人道:“昆仑山玉虚峰一别,多日不见,李先生风采尤胜往昔。听闻李先生接掌大剑仙道统,执掌清微宗门户,领袖道门,群雄俯首,开创江湖千古未有之局面,可喜可贺。” 清微宗本就是阴阳怪气的祖宗,李玄都如何听不出他话语中的皮里阳秋,多有挑拨之嫌,立刻说道:“李玄都德薄,领袖道门,愧不敢当,至于群雄俯首,更是无从谈起,不过是诸位同道、朋友、前辈看得起李玄都,才让我代为出面代表道门与儒门谈上一谈,若是我大师兄不曾身故离世,他才是最合适的领袖人选。” 李玄都说这几句话时,目光始终落在龙老人的脸上,想要观察龙老人的脸色变化,不过姜是老的辣,龙老人无论脸色还是眼神,都不曾有半点波澜,笑道:“说的是,若是大先生还在人世,定是众望所归,江湖上也可以少去许多纷争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地师青眼李先生,却未必会喜欢大先生,道门也未必能有今日之气象,李先生还是过谦了。”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诸位大祭酒和山主都已经到了,正在恭候李先生和诸位道门朋友的大驾,我们过去相见罢。” 李玄都伸出一只手:“请。” “请。”龙老人同样侧身伸手。 两人并肩而行,往峰顶行去。 其余人则是依次跟在身后。 这次跟随李玄都前来之人,除了秦素之外,还有宁忆、上官莞、李世兴、钟梧、王仲甫、兰玄霜、徐大、太微镇人、三玄真人、季叔夜等。 再有就是颜飞卿、玉清宁、苏云媗三人,作为当年李玄都的老对手,三人自然不可能追得上现在的李玄都,就是较之秦素也有差距,不过三人都是惊才绝艳之辈,多年过去,已经陆续跻身天人境界。尤其是苏云媗,她是三人中唯一不曾跌落境界之人,这些年来一直是稳步前进,已经修成“慈航普度剑典”的“心字卷”,在三人中修为最高。而且三人宝物众多,尤以颜飞卿为最,张鸾山虽然没有亲至,但将仙剑“天师雌雄剑”借给了颜飞卿,他和苏云媗各持一把,双剑合璧,以仙物之威,威力直逼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再加上李玄都的“叩天门”,两大仙剑已经齐至。 至于徐三、陆夫人、徐十三、诸葛錾等人,另有任务,不曾登山。 此次和谈,并不在太虚宫中,而是在太虚宫正殿前的广场之上,设下了座椅,足够容纳所有人,也有光明正大之意。 当道门众人步入广场,儒门众人纷纷与道门众人互相见礼。 龙老人朗声道:“诸位就不必多礼了,这么多人,拜到几时?还是请各自入座吧。” 为首的两张座椅,是给李玄都和龙老人留的,天下以左为尊,过去千百年来,儒门始终都是天下正统,故而龙老人坐在了左边,李玄都则坐在了右边。 待到两人坐下,其他人也纷纷落座。 龙老人的身边是名中年妇人,在以男子为主的儒门中甚是少见,其身份不用多说,正是圣人府邸的姜夫人,圣人府邸地位特殊超然,姜夫人作为圣人府邸的当家人又是心学圣人的弟子,她坐在第二位,儒门众人并无异议。而李玄都的身旁自然就是秦素了,她的威望资历、境界修为都不是顶尖,不过抛开李玄都的原因,她此番还代表了秦清,故而仅在李玄都之下。 至于其他人,如果身份并无明显高下之分,便是按照境界修为的高低或者宗门的势力大小,比如秦素的下首就是上官莞,上官莞的下首是兰玄霜,两人虽然同样是天人造化境,但阴阳宗的势力却要强过皂阁宗,故而上官莞默认在兰玄霜之上。 如果境界修为相差无多、宗门势力也相差不多,比如东华宗的太微真人、神霄宗的三玄真人、妙真宗的季叔夜,就看辈分年岁,若是万寿真人在此,自然是以万寿真人为首,既然万寿真人没来,季叔夜年纪最小,反倒是成了三位真人之末,以太微真人为首。 儒门那边也是如此,姜夫人的下首位置是隐士紫燕山人,与上官莞相对而坐,不知是否巧合,两人都是气态阴沉,甚至隐隐还有几分相似。 李玄都看得明白,这是两人同样修炼了巫教秘法的缘故。 众人坐定之后,龙老人当先开口道:“李先生及诸位道门高人惠然驾临,老夫感激不尽。自古以来,三教者,儒释道也,心学圣人在世之时,精通三教义理,融会贯通,推崇三教合一。而我儒道两家也是携手同盟,如同一家。往远处说,当年金帐大军南下,大晋倾覆,有亡天下之忧,正是我儒道两家联手,协助本朝太祖皇帝,驱逐金帐。往近处说,正是我们两家联手,清君侧,拨乱反正,使得朝廷换了新天,这都是有目共睹之事。” 龙老人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环顾四周,接着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五根手指尚且不是一般齐,亲兄弟也有阋墙之时,更何况是儒门和道门?一家人也难免吵吵闹闹,说开就好。” 龙老人作为儒门之人,却没有咬文嚼字,说得颇为直白,众人听到此处,脸色一肃,知道是要进入正题了。 龙老人话锋一转道:“最近传出了好些流言流语,有抹黑儒门的,也有抹黑道门的,我看是有人在从中挑拨,想要看着我们两家兵戈相向,其实说到底,只是一些无关轻重的误会。清平先生又何必大动干戈,直接炮轰渤海府?那些百姓何其无辜?” 李玄都脸色不变,淡然道:“据我所知,船队开炮之前已经封锁了海域,开炮后也只是炮轰城墙,没有登岸入城,谁家的百姓住在城墙上头?而且我是不得已为之,我若不派船队,只怕我们李家的列祖列宗的牌位已经被丢到烂泥地里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道理 此言一出,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龙老人微微一笑:“是了,这便是我们今日和议的原因所在。最近齐州发生了许多大事,这只是其中之二,还不是根源,真正的根源在于一件逃奴案。李先生,有人说圣人府邸的逃奴其实是李家安插在圣人府邸的暗子,意在窥探监视,如今已经返回李家,不知此事可真?” 李玄都神色自若,说道:“不知龙老先生口中的这个‘有人’是谁?不妨请他出来当面对质。若是请不出来,或是没有证据,只是空口白话,那便是妄加猜测,蓄意诬陷。” 便在这时,姜夫人开口道:“这个‘有人’便是我,不知清平先生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李玄都将目光转向姜夫人,“据我所知,姜夫人与先母素有间隙,此事并非什么隐秘,今日在座的诸位当中,有不少当年都曾因为两位夫人的争执而来到齐州居中调停,这更是众所周知。” 李卿云不仅仅是李玄都的师母,还是李玄都的义母,所以李玄都称呼师母也可,称呼母亲也可,此时称呼先母并无任何问题。如果李玄都并非站在清微宗的立场上说话,而是仅仅以李家之人的身份说话,反而是母亲、义母的称呼更为恰当。 李玄都顿了一下,稍稍加重语气:“所以姜夫人之言,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尽信,谁也不敢保证姜夫人是不是因为当年旧怨而故意构陷,如果姜夫人非要如此说,那就请拿出证据来。” 姜夫人执掌圣人府邸多年,还未有人敢对她如此不敬,再加上李玄都是李道虚和李卿云的义子,可谓是新仇旧恨一起算,眼底隐现怒意,只是多年的涵养让她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强压着怒意说道:“我派出家奴追捕此人,可那些家奴进了你们李家的墓田就再也没出来过,这难道不算证据?” 李玄都拍了下扶手:“这正是我要说的,去年腊月三十这一天,我李家之人齐至墓田,祭拜列祖列宗,这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可就在此时,有一伙自称沐恩圣人府邸门下之人冲进我李家的墓田,我李家子弟上前询问,反而被他们打死一人,尸首至今未曾入土为安,这更是有目共睹。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样的事,这样的人,难道还要我把他们礼送出境吗!” 一时间,无人敢接李玄都的话茬。 过了片刻,姜夫人冷冷道:“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是圣人府邸的人,要治罪也是我们自己治罪,还轮不到外人来越俎代庖!” “咄咄怪事!”李玄都声音陡然严厉,“要是你们自己家里的事情,你家奴仆打死了你的儿孙,你说你们自己处置,别人不得插手,那也就罢了。可如今是你们的人打死我们的人,这是两家之事。我们李家可不是你们圣人府邸的奴仆,我们作为死者亲族,要讨回一个说法,讨要一个公道,怎么就成了越俎代庖?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姜夫人被李玄都的话一逼,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玄都冷笑一声:“如果有这样的道理,是至圣先师传下的道理?还是心学圣人讲过的道理?亦或是哪位先贤?不妨讲出来,也让我这个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山野村夫受教一二。” 龙老人不得不开口了:“自然是没有这样的道理,只是杀人之事,只要将杀人之人拘拿即可,又何必将所有人全部扣下?” 李玄都坦然道:“龙老人先生应该明白‘墓田’二字的意思,那是我们自家之地,与宗祠一般,都是重地,不说外人,就是自家人都不能随意出入其中。若是有人擅闯,自当惩戒,警示他人,这便是规矩。易地而处,若是有人擅自闯入至圣林,难道姜夫人会当场放人吗?” 龙老人久闻李玄都向来能言善辩,今日亲自领教,方才知道不虚,一时间也无言以对,毕竟这并非辩论义理,或是谈空说玄,而是就事论事,大儒们未必擅长。 李玄都目光扫过众人:“这些人只是些奴仆,并非圣人府邸的族人,更算不上儒门弟子,就敢如此横行霸道,擅闯他人墓田在先,出手伤人性命在后,这还是我们李家,也算是有些脸面的人家,李家尚且如此,可见这些人平时对待小民百姓是何等凶恶,圣人亚圣就是这么教导后世弟子、族人这般对待百姓的?要是都像他们这样,齐州的百姓不知要遭多少罪孽!” 姜夫人目光一闪,觉察到了李玄都话语中的漏洞,立时说道:“清平先生是在质疑至圣先生和亚圣的道理?” 此言一出,无论是道门中人,还是儒门中人,都变得紧张起来,仿佛一言不合就要立刻出手。 谁都清楚,把话题引到了圣人和亚圣的身上,就给儒门动手的理由,儒门中的反对声音因为某种道义正确,也要站出来反对道门,甚至亲自出手。 李玄都却浑然不惧,或者说早有预料,淡然道:“姜夫人居心叵测,意图将今日种种错误归咎于千余年前的古人,试问,千余年前的古人何罪于今人?至圣先师教人道理,就好似算学,在千余年前,一加一等于二,千余年之后,一加一还是等于二,并不会等于三。自家学艺不精,将题目算错,却反过头来责怪算学,所以我说你居心叵测。” “道理就是道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对于至圣先师的道理没什么意见,对于你们这些把道理讲歪的后世弟子,却是很有意见。” 此言一出,在座的儒门之人无不变色。 姜夫人更是一拍扶手,怒道:“你放肆!你也配谈至圣先师的义理?” 李玄都仍旧是毫不动怒:“不配?圣人曰:‘有教无类。’人人都可以学习圣人的大义道理,不分族类,一视同仁。圣人又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既然人人可以学习,自然人人可以思考,产生自己的理解,付诸于口。这是圣人亲口所言,也是圣人的亲传弟子亲自记录,我为何不能谈论圣人的大义道理?如今姜夫人却对我说不配,试问,是我错了?还是圣人的道理错了?” 姜夫人哑口无言。 李玄都对付儒门之人,惯会用儒门圣人的道理去反驳儒门弟子,并非李玄都多么高明,而是儒门弟子知行不合一,如果他们事事都以圣人的道理为准则要求自己,严于律己而宽以待人,李玄都又如何能用圣人的道理去拿捏他们? 再有就是,龙老人有一点没有说错,心学圣人在世之时,的确极为推崇三教合一,所以这些年来,儒道两家的弟子流动十分频繁。比如李道虚,年轻时就曾经在万象学宫求学,入赘李家都是后来之事了,宁忆也可以算是个例子。而李玄都本来是出身道门,却受张肃卿影响,有了许多儒门的想法和理念,这同样是个例子,所以辩经的时候,儒门认可道门经典,道门也认可儒门经典,并不会去否认太上道祖或者至圣先师,这与当年的佛道之争全然不同。 事实上,双方如今是利害之争,而非教义之争。 儒门之人陷入沉默之中。 李玄都缓缓说道:“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在原地打转,谁都不肯退让一步。那么这和谈,不谈也罢。” 说罢,李玄都已经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李玄都一起身,其余的道门之人均是以他为首,自然也随之起身,只剩下儒门之人还坐在椅子上,眼看着这场和议是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 便在这时,龙老人缓缓抬手道:“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龙老人。 龙老人扶着椅子的副手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说道:“和谈和谈,有的谈才是。这样罢,我们不要再去务虚,说些实的,李先生如何才肯罢战休兵?” 李玄都冷冷道:“龙老先生此言倒像是我主动挑起争端了,李某愧不敢当,这句话应该我问龙老先生才是。” 龙老人道:“李先生是要一意孤行,置万千百姓于不顾,为一己之私欲而挑起儒道两家的争端了?” “好大的帽子。”李玄都一声冷笑,“你说是我挑起儒道两家的争端,那我且问你,我大师兄是因何而死?我们道门死了人,还要我们道门不能闹事,要顾全大局,这便是王霸之辨中的霸道吗?” 龙老人面不改色:“李先生方才说过,凡事都要讲究证据,若是空口无凭,那便是构陷诬告。” 李玄都取出半截断剑,说道:“此剑是我大师兄的佩剑,这剑上有一个指印,龙老先生敢当着众人之面对照一二吗?” 龙老人眯起眼,没有说话。 李玄都握着断剑的剑柄,递向龙老人。 龙老人脸上露出积分凝重之色,缓缓伸手,却又没有握住断剑的剑身。 李玄都沉声道:“请。”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两人身上。 第一百五十八章 搭手 所有人都明白,李玄都主动发起了挑战。 龙老人忽然笑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当年我以两指折断了一把剑。想不到二十多年之后,李先生又给我送来了一把断剑。” 就在这一瞬之间,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 不过这股威压只是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很快便消失不见。这让众人切切实实感知到长生之人到底有多重的分量,且不说李玄都,这位儒门隐士之首,哪怕是放在长生之人中,也是一等一的人物,已然跨过了元婴妙境的门槛。 这场短暂的气机交锋之后,又重归于平静。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想来龙老先生对这把断剑并不陌生,一别经年,直到今日才与龙先生再次相见。” 龙老人深深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开口道:“太上道祖有言:‘吾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龙老人的声音不大,却仿佛有惊雷在耳畔炸响,又好似有狂风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过。 众人不禁屏息凝神,沉寂一片。 李玄都面容平静,说道:“龙老先生说不敢为天下先,我可不可以认为,龙老先生否认自己与这把断剑有什么关系?” 龙老人道:“正是如此。” 李玄都继续说道:“实不相瞒,这是大师兄的遗物。太上道祖通篇都在说‘不争’二字,这是圣人的境界,我们不是圣人,远没有达到‘不争’的境界。就拿晚辈自己的际遇而言,我可以选择为大师兄报仇或是不报仇。若选择后者,又要分为能报仇而不报仇,想报仇而无法做到。” 龙老人平静说道:“不争的前提是能争且能争胜,现在李先生是否有资格‘不争’,尚不好说。” 下一刻,龙老人握住了李玄都递出的半截断剑。 李玄都面对此时的龙老人,竟是生出几分他面对李道虚时的感觉。 李玄都心知肚明,两人若要分出生死,大概会有五五之数。 当然,前提是龙老人手中没有两件及以上数量的仙物。 李玄都道:“若论境界修为,晚辈不是前辈的对手,真要一斗,少不得要借助外物之力。” 龙老人没有说话,气机不断拔高,仿佛是一座高山骤然出现在天地之间,压迫众生,让人喘不过气来。 然后他才说道:“老夫久闻‘叩天门’大名,今日便想要领教一下。” 龙老人猛地加重了语气,“‘叩天门’何在?让老夫开开眼界!” 李玄都渐渐收敛了笑意,骤然多出几分肃杀气,道:“诚如龙老先生所愿。” 只是话虽如此,却不见“叩天门”的踪影,只是剑气大盛。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龙老人收回手掌,掌间有丝丝缕缕的剑气缭绕,如风中残烛,很快熄灭,淡然笑道:“好重的剑气,好大的杀意。” 李玄都望向断剑的剑身,只见在原本的指印旁边又多出一个指印,分毫不差。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李玄都收起手中的断剑,沉声道:“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 话音落下,一剑从天而降,所过之处,剑气留痕,天地摇晃,虚空破碎,气势惊人至极。 此剑初看之下,平常无奇,可再细看去,剑身之上却有种种天象变化,日月东升西落,山河沧海桑田,草木枯荣变化。正是在刀剑评上排行第一的仙剑“叩天门”。 仙物讲究契合,“叩天门”更进一步,还与剑主的境界修为息息相关,这也是“叩天门”玄妙所在。 “叩天门”贵在能与持剑者的境界修为相合,持剑者的境界修为高上一分,剑的威力就会大上一分。 原因在于此剑上能与天地共鸣,下应持剑之人的心神体魄和境界修为,持剑之人的境界修为每高一分,这把仙剑所能引起天地共鸣就大上一分,所能发挥的威势也就更上一层楼。 若是在先天境界,“叩天门”的威力甚至不如刀剑评中排名最末的“大宗师”,到了归真境后,“叩天门”才能反超“大宗师”。 反观“三宝如意”等仙物,威力不随主人境界而变化,威力恒定,虽然在长生境之后的威力不如“叩天门”,但在长生境之前,却要远胜于“叩天门”。 正因如此,“叩天门”并不适合以长生境之下的修为驾驭,只有剑主到了长生境才能真正发挥其威力,从这一点上来说,李道虚也只能把“叩天门”传给李玄都。 “叩天门”剑尖指地,剑首朝上,李玄都以掌心抵在“叩天门”的剑首上,五指渐次合拢。 龙老人看了眼“叩天门”,一手指了指天,然后又指了指地,说道:“境界再高,高不过天。修为再厚,厚不过地。人处于天地之间,总要有几分敬畏之心,若是没了敬畏之心,不敬天地,藐视上苍,前车之鉴不胜枚举……” 李玄都打断道:“长生不死,本就是逆天而行,所以我更相信人定胜天。” 话音落下,李玄都不再以掌心抵住“叩天门”的剑首,而是改为握住“叩天门”剑柄,剑尖直指龙老人 。 刹那之间,剑气汇聚成一线,直逼老人的面门。 这道剑气看似只是一条简单直线,可若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这一线剑气其实是无数细微剑气汇聚在一起,就像搓线为绳,一剑即是数百剑。 两人之间的距离,说是转瞬之间都算是长了,几乎剑气刚刚激发,便已经来到了龙老人 的面前,根本来不及躲闪。 事实上,龙老人也没想要躲,任由这道试探意味居多的剑气在他身前炸裂开来。 一瞬间,一线剑气化作无数游散的牛毛剑气,好似春雨一般,纷纷扰扰。 龙老人轻描淡写地挥袖一拂,所有的牛毛剑气被一扫而空,消散无踪。 龙老人淡然道:“我这一辈子出手的机会屈指可数,不过我从未输过。” 李玄都举起“叩天门”,横剑于身前:“我却是比不得龙老先生。” 龙老人向前踏出一步,右手五指自然舒张。 很多人都以为龙老人的兵器是他一直拄着的龙头拐杖,其实不然,他更擅长徒手作战。 澹台云的拳头也未必能胜过他的双手。 下一刻,龙老人一掌平推而出。 如果说龙老人是一座伫立于天地之间的雄伟高山,那么现在这一掌便是山崩地裂之势。 大风呼啸。 李玄都的衣衫随之向后飘荡。 李玄都以右手握住“叩天门”剑柄,左手抵住“叩天门”的剑尖位置,将“叩天门”横于身前,挡下了这一掌。 “叩天门”竟是被这一掌压迫出一个微微弯曲的弧度。 李玄都姿势不变,整个人向后倒退三步,在地面上留下了三个脚印,哪怕是鞋底花纹都清晰可见。 推出这一掌后的龙老人 ,不再如高山,毕竟高山再高,也只是死物,此时此刻的龙老人 就像一尊从天而降的神灵,面容肃穆,眼神漠然。 龙老人将手掌撤回,原本向前踏出的一步也随之撤回,轻轻呼吸吐纳一次,顿时有一股粗壮的白色气息自他口中吐出,如同一条环绕盘旋的白龙。 与此同时,李玄都调转手中“叩天门”,一剑斩落。 老人仍旧不闪不避,右手五指伸张,高高举起,轻描淡写地以掌心托住了斩落的“叩天门”剑锋。 “叩天门”的剑锋何等锐利,又是被李玄都驾驭,哪怕是龙老人 ,也被剑锋破开了手掌上的气机,又在掌心上撕裂开一道长长血痕,但不等鲜血流淌,便已然恢复常态,不过短短片刻之间,“叩天门”连续数次割开龙老人的掌心,又是数次愈合如初,“叩天门”始终没能彻底切开龙老人的手掌,此等玄妙,堪比“漏尽通”。 李玄都的一剑就这么戛然而止,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两人之间,有无数气机轰然碰撞,电闪雷鸣,仿佛是一方不得越过半步的森然雷池。 待到这一剑变为强弩之末,李玄都不得不撤剑,龙老人又左手握拳,直捣李玄都胸口。 这一拳距离李玄都大概还有半尺距离,便骤然凝滞不动,李玄都看似没有被这一拳打中,可身上的衣袍鼓荡不休,激烈震荡。 李玄都不得不再次向后一退,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纹,手中“叩天门”所蕴含的气机呈现出倒灌之势,通过他的手掌和手臂涌回体内,致使他的脸庞上浮现出六色光华。 李玄都吐出一口浊气,七窍之中竟是有源源不断的六色气息飘逝而出。 李玄都再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气息全部纳回体内。 此时龙老人周身有金色气息缭绕升腾,双手双臂之上有八条食指粗细长短的细小金龙环绕游走,就连眼眸也染上了一层金色。 自始至终,龙老人都没有挪动脚步,虽然两人此时平等对立,但老人却像是苍天在上,俯瞰众生。 第一百五十九章 月落人间 “叩天门”的玄妙在于与剑主境界修为相合,以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驾驭“叩天门”,虽然“叩天门”的威力比不得当初在李道虚手中的时候,但也超出了“三宝如意”等仙物。所以李玄都不相信龙老人可以在不使用任何仙物的情况下毫发无伤地接下自己一剑。 李玄都由此可以肯定,龙老人双手双臂上的细小金龙应是某种仙物的显化,就好似“阴阳仙衣”的十三道剑影。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龙老人此来齐州,本就是为了儒门的仙物。 龙老人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感慨道:“仙剑之利,果然不是血肉之躯可以抵挡,方才那一剑,哪怕是老夫苦修近百年的‘浩然气’都未能挡住,厉害,厉害。” 话虽如此,龙老人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毕竟方才一番交手,还是龙老人占据了上风。不过这话也等于承认了他并非只凭借自身修为接下李玄都一剑的事实。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不敢大意,以“北斗三十六剑诀”起手,轻轻划出一个半圆。 一道剑罡直扑龙老人的面门。 龙老人伸出左手,在身前竖起一指。 这道剑罡便从中两分,从他身旁两侧轻轻划过,消散了无痕。 李玄都气势一涨再涨,再次一剑劈出。 龙老人气势同样骤然高涨,瞬间压过李玄都去,仅仅凭借一只手掌,便握住了“叩天门”的剑锋。 李玄都早有预料,这次出剑不再以试探为主,而是用出了真本事,自“叩天门”的剑身上生出“逆天劫”、“太阴剑气”、“玄阴剑气”、“元一初始剑气”等四种剑气,再加上“叩天门”本身的锋芒,不仅仅是破开龙老人的掌心那么简单,而是要沿着伤口进入龙老人的体内,就算龙老人能够修补体魄上的伤势,也很难剔除这些入体的剑气。 龙老人皱了皱眉头,不得不松开握住“叩天门”的手掌,身形飘然后退。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剑锋顺势直指龙老人的心口,滚滚剑气随之而动,如大江大河奔涌,要将龙老人这一叶扁舟彻底吞没。 龙老人冷哼一声,在退出大概十余丈后,终于停下脚步,改为双手接下这一剑。 剑气越来越盛,仅仅是些许逸散气机便使得两人脚下地面寸寸碎裂,化为粉末。 龙老人纹丝不动,任由磅礴剑气不断“冲刷”着自己的双手,在他的双手表面凝聚了一层金光,使得剑气无法伤及他的手掌分毫,显然龙老人已经不再试图以自身的“浩然气”去抵挡李玄都的剑锋,不过这种直接凝聚金光的手段显然要比以金光修补伤口的消耗更大,所以龙老人没有在一开始就直接用出。 此时“叩天门”的剑尖距离龙老人的胸口不过咫尺之遥,透剑而出的剑气甚至已经可以触及他胸口的衣衫,不过龙老人没有半点慌张,不曾理睬胸口处的阵阵刺痛,双臂上的八条金龙打蛇上棍,顺势缠绕住“叩天门”的剑身,使其动弹不得。 仔细看去,八条细小金龙栩栩如生,就连鳞片上的细微纹路都清晰可见,不过通体上下略显虚幻,显然并非实体,而是某种气机凝聚而成。 “叩天门”曾经摧破藏老人合道鬼国洞天后的金身,也曾贯穿陆吾神的脖子,更在前不久一剑屠龙,此时却无法斩断这八条细小金龙,的确是仙物无疑了,也只有仙物才能挡得住“叩天门”。 当然,并非是说“叩天门”不如龙老人的仙物,而是李玄都在境界修为上弱了龙老人一筹,若是换成李道虚持剑,万不会变成这般局面。 李玄都自然也明白其中道理,立时有了自己的应对之策,不能一味从正面与龙老人硬拼,而应发挥各大剑诀的优势,以游斗取胜。 现在关键是如何从八条金龙的束缚下抽剑脱身。 念及于此,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无风自动,十三道游走不定的剑影飞掠而出。 这十三道剑影同样没有实体,如同影子一般,可幽可显,可大可小,脱离“阴阳仙衣”之后,立时化作十三个微缩黑影,手持血剑,向那八条金龙围攻而去,所用剑招,竟是与李道虚屠龙的最后一剑十分相似,直往龙颈斩去。 同样是仙物,虽然相互之间会有一定的克制关系,如水克火、金克木等等,但并无本质上的差距,这八条金龙困住“叩天门”已经是十分吃力,再遇到“阴阳仙衣”的剑影偷袭,立时土崩瓦解,李玄都得以撤剑,收回十三道剑影,展开身形。 然后一瞬间,出现了无数光圈,层层相叠,环环相扣,这些光圈又形成一个蛋壳状的巨大“罩子”,几乎将半个栖霞山峰顶都笼罩其中,也逼得儒道双方高手不得不向山外退去,远远地悬停空中。 双方倒是极有默契,谁也没有贸然出手,偶有几个想要动手的,仅凭一己之力也无法改变大局,只能是有心无力。事实上无论儒道,大部分宗主、大祭酒、山主这一级的高层人物在没有必胜把握的情况下,都不想打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大多数时候,成王败寇之后,败者一方最顶层的首领人物难逃一死,最底层的普通人死伤惨重,高层和中层的大人物们反而死伤不算太多,实在不行还能改换门庭。 换而言之,一帆风顺的时候赶尽杀绝,容易;大厦将倾的时候死战不退,很难。 李玄都所用并非“南斗二十八剑诀”的“星罗剑阵”,而是“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剑阵,当初李玄都曾用来对付唐秦、白绣裳,如今再用,除了李玄都境界修为突飞猛进的缘故之外,“叩天门”也十分契合“北斗三十六剑诀”,自然是今非昔比,威势极为不凡。 峰顶之上只剩下李玄都和龙老人两人,龙老人被数不清的光圈环绕,形势比从外面看起来更为险恶。只见剑气流转不定,如有灵性一般,不伤太虚宫分毫不说,就连那两排座椅也是安然无恙,悉数朝龙老人而去。 一时间,龙老人的上方有剑气如雨落下,下方有剑气不断破土而出,更有无数光圈从四面八方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龙老人不闪不避,任由剑气落在自己的身上,仿佛大雨落云梦,激起涟漪阵阵,便消散无形。 李玄都身形高出剑阵,右手持剑指地,维持剑阵,左手高举托天,一轮“明月”自他掌中升起,一时间阴阳倒转,由白日晴空化作黑夜。 这其实是李玄都将“太易法诀”与“碧海潮月明”合作一处,后者是障眼法,前者才是真正的杀招。 明月高悬当空,正应稼轩之词。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李玄都将手中“明月”朝下方丢去,真乃皓月坠人间,其威力足以将整个峰顶削平。 到了此时,龙老人身上的那件仙物也终于显露真容。 只见在龙老人头顶出现一方印玺,方圆四寸,上纽交九龙,各自吐出一道金色气息,化作龙形垂落下来,悉数汇聚入龙老人的体内。 李玄都脸色一凝。 龙老人的声音响起:“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一道金龙形态的浩荡气机冲天而起,下坠的“明月”和其中暗藏的“太易法诀”消散无形,剑阵也支离破碎。 天地复归清明,又是朗朗乾坤。 整座栖霞山,如遭地动,以至于太虚宫的部分建筑轰然坍塌,化作一地废墟。 李玄都的语气变得十分沉重:“这是……‘传国玺’?” 第一百六十章 传国玺 传说之中,祖龙有四大仙物,分别是:“赶山鞭”、“定日针”、“传国玺”、“太阿剑”。 在传说中,“赶山鞭”能够驱赶大山自行移动,“定日针”能让太阳永不落山,“传国玺”是祖龙玉玺,“太阿剑”剑气无匹可横扫千军。 仔细分析,“赶山鞭”涉及空间之道,“定日针”涉及时间之道,与巫教的“宇之术”和“宙之术”颇有相似之处,只是“定日针”显然要比“长生杖”更为厉害,不过这两件仙物和“太阿剑”都已经不知去向,有传闻说被陪葬于祖龙地宫,也有传闻说遗失于战火之中,甚至有人认为这三件仙物只是虚构,并无实物,真正流传后世的是“传国玺”。 历代帝王皆以得“传国玺”为符应,奉若奇珍,国之重器。得之则象征其“受命于天”,失之则表现其“气数已尽”。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则被讥为“白版皇帝”,显得底气不足而为世人所轻蔑。 由此便促使欲谋大宝之辈你争我夺,致使该传国玉玺屡易其主,辗转千余年,忽隐忽现,待到大魏太祖皇帝起兵驱逐金帐时,已经杳无音信。 有传言说当年玄武楼一场大火,传国玺不知所踪;有传言说大晋幼帝被金帐大军追到南海之滨,抱着传国玉玺跳海而亡;也有传言说金帐将“传国玺”带回了草原王庭,大魏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两代帝王之所以数次北伐,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追回传国玉玺。 任谁也没想到,“传国玺”竟然在儒门手中。 事实上就是龙老人也没有想到。 虽然他是儒门事实上的领袖,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再加上大祭酒们一向与隐士多有隔阂,所以他也不能尽知儒门之事。他本以为社稷学宫中的仙物是亚圣或者荀卿所留,万万没想到社稷学宫中的仙物竟然是“传国玺”,就被随意放在那方木匣中。 根据社稷学宫的记载,这枚“传国玺”来到社稷学宫的时间正是在火烧玄武楼后不久,换而言之,那位亡国之主抱着“传国玺”跃入火海之后,“传国玺”就落到了儒门手中,在此之后的“传国玺”皆是仿造赝品。大魏朝廷干脆没有仿造“传国玺”,只有普普通通的天子六玺。 儒门一向讲究忠君之道,得了“传国玺”却秘而不宣,传扬出去有损儒门名声,所以儒门之人很少动用这件仙物,便是龙老人不得不用,也不想使其显露真容,委实是不好听,也容易坐实那个“摄政王”的说法。 此时面对李玄都的“太易法诀”,龙老人不得已使其显露真容。 李玄都不由心头一沉。 先前时候,他只能确定龙老人动用了仙物,至于是什么仙物,他无从判断。毕竟他从未见过“素王”,只知道“素王”不可见,是剑又不是剑,龙老人徒手作战,他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素王”。如今见到“传国玺”真容,李玄都便可以十分确定,龙老人所用仙物并非“素王”,也就是说龙老人手中最少有两件仙物。 要说龙老人只有两件仙物也就罢了,李玄都怎么也有一战之力,谁胜谁负,尚且难料。可如果龙老人有三件仙物,那么李玄都几乎没有取胜希望,至多是保住性命。 万幸的是,龙老人的确只有两件仙物,万象学宫的“天下棋局”被他留在了万象学宫,由司空道玄保管,而天心学宫的仙物还在天心学宫,龙老人未来得及去取。龙老人倒也想过让人送来,可仙物毕竟不同寻常,如“素王”这般,必须龙老人亲自出手才能带走,姜夫人和衍圣公最多就是不做阻拦,或是孟正这般镇守仙物之人不讲情面,不做变通,也只能龙老人亲自出面,换成其他人,除了动手强抢,还没有那个资格。 总之,李玄都和龙老人此时都是两件仙物在手,谁也不占便宜。 李玄都呼吸吐纳,手中的“叩天门”随之明暗不定。 两者竟好似一体。 这也难怪,若非一体,如何做到剑主愈强而剑气愈盛? 现在想来,“叩天门”这个名字取得也是巧妙,一则是寓意能够开启昆仑洞天,二则是只有长生之人才能登天叩响天门,寓意只有长生之人才能发挥其真正威力。 龙老人既然漏了底细,也不再遮遮掩掩,双臂之上重现显现出八龙纠缠的景象,更有一条似虚似幻的金龙环绕他的周身上下游走不停,正合九龙之数。只是不见他急着用出“素王”,正如李玄都没有将“阴阳仙衣”转化为阳面。 两人一上一下,遥遥对峙,却都有些忌惮,没有急于出手。 李玄都忌惮龙老人的境界修为高出自己一筹,“浩然气”的特性处处压制自己,先前一番交手,已经可见一二,甚至逼得李玄都提前用了“阴阳仙衣”。 龙老人忌惮的则是李玄都的先天五太,虽然同样是长生境,但长生境、天人境只是个统称,其实道路各不相同,且不说三教之分,仅在道门内部就有五仙之说,更不用说佛道之别、儒道之别。先天五太乃是地仙一脉特有的神通,也是地仙独尊于道门的底气所在,威力极大,不容小觑。龙老人没有此类神通,刚刚领教了第一重“太易法诀”,看似安然无恙,实则有一定损耗,自然要小心。 虽然剑阵已破,但众多儒道之人却没有返回峰顶,仍旧悬空而立,遥望对峙二人。 姜夫人感叹道:“还是师兄修为深,能将李玄都压在下风之中。” 紫燕山人摇头道:“关键还是要看师兄能否将李玄都一气压死,如果压不死,仅仅占据上风,却是没什么太大用处。” 金蟾叟道:“师兄还是着急了,若是先将天心学宫的仙物拿到手中再来与李玄都相斗,那便十拿九稳。” 其余大祭酒、山主并不言语,只是脸色肃穆。 反观道门这边,不似儒门这般心思各异,无论老少,隐隐以秦素为首。秦素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她自小跟随在秦清身旁长大,又在李玄都身旁耳濡目染,受两人影响,秦素其实颇有定力气魄,值此关键时刻,自然不会感情用事,反而越是在这种时候,她越要替李玄都掌好舵。 如今情况不明,先发很可能制于人,后发才能制人。 便在此时,对峙的两人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出手。 这次是龙老人首先出手,只见他猛然一顿足,太虚宫的一座道观竟是硬生生地从地面上“弹跳”而起。 都说仙人可移山倒海,龙老人暂且没有这等神通,不过一座小小的道观,还是不难。 那座道观被连根拔起后尚能保持完整,不过其原本立足扎根的位置却是坍塌大半,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景象,连带着与它相连的几座建筑也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倾塌之忧。 满身金黄光华的龙老人伸手托举住那座道观,然后直接扔向李玄都。 李玄都看也不看,一剑将这座道观从中劈成两半,断裂边缘平滑如镜,看不出半点断裂痕迹。 龙老人没有停手的意思,如法炮制,又是摄起一座道观,再次丢掷出去。 李玄都以手中“叩天门”画了一个圆。 这座道观撞在上面,被寸寸搅烂,没有留下半点残骸,只有砂砾溃散如落雨,簌簌然落下,使得天地浑浊。 龙老人出手不停,李玄都出剑不断。 转眼之间,太虚宫已经被龙老人拆去大半,只剩下几座孤零零的主殿。 对于普通人而言,已经是十分骇人的神仙手笔,可对于长生之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李玄都出剑变得越来越慢,因为每座道观中都蕴含有相当数量的香火愿力,乃是青阳教的遗留,与当初地师用以储存神力的塑像颇为类似。龙老人身为儒门之人,无法直接运用这些香火愿力,便拿来恶心李玄都,对于神仙来说,好到不能再好的东西,对于地仙来说,却是累赘。 第一百六十一章 道友助我 李玄都经历了脱胎换骨之后,体魄虽然比不得人仙体魄或者神仙金身,但也算得上无垢之身,不染尘埃,超凡脱俗,再加上李玄都修炼“漏尽通”至圆满之境,几乎可以无视寻常伤势,只要气机不绝,痊愈速度之快,远超普通的“六合八荒不死身”,甚至人仙体魄也要稍逊一二。 龙老人的老辣之处便在于此,他将这些香火愿力强行塞入李玄都的体内,不仅仅是增添累赘那么简单,也能阻止李玄都以“漏尽通”愈合伤势。 对于李玄都来说,这些香火愿力本身并不算什么,可以轻松驱散,不过需要一点时间,而在龙老人的压力之下,他很难腾出如此时间。 到了此时,李玄都也不敢故意留手,转而将气机灌注入身上的“阴阳仙衣”之中,使其阴阳变换,从阴面转为阳面。 只见李玄都身上的黑色鹤氅在一瞬间变为白衣,白衣之上不再是十三道游走剑影,而是三朵淡白色、淡青色、淡红色的莲花,栩栩如生,几如实物一般,分别位于胸口和双袖之上。再仔细望去,三朵莲花中又各有一道人影,若隐若现。 李玄都一挥大袖,青色莲花飞旋而出。 李玄都道:“请道友助我。” 话音落下,青色莲花中出现一名面容在不惑年纪的男子,身着黑金色长袍,正是王天笑,不过神态中又带有几分桀骜不驯。 王天笑一伸手,空中顿时凝聚黑云,滚滚下压,好似黑云压城。与此同时,王天笑身形上升,藏身黑云之中,隐去踪迹,然后从黑云之中探出一只巨大的狰狞魔爪,覆盖鳞甲,足能将一人握于掌中,五根指甲都锐长如利剑,闪烁着诡异光泽,蕴藏种种戾气煞气,划破长空,朝着龙老人绞杀而至。 “太阴十三剑”的关键在于心魔和剑奴,有一正一反两个路数,正的路数是重剑奴而轻心魔,徐无鬼、李玄都、上官莞、李世兴等人都是如此修炼,反的路数以“太阴十三剑”中的阴邪杀戮之剑意养育心魔、壮大心魔,使得心魔得以在现世之中化形,拥有实体,再由心魔操纵“太阴十三剑”,相较于抑制心魔的剑奴路数,虽然没了“太阴剑阵”,但有了实质形体的心魔威力大了何止一倍,几乎将“太阴十三剑”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只是如此一来,心魔失控的危险也大大增加。 龙老人没有自负到无动于衷,以“传国玺”的金色光华护住周身上下,任由魔爪如何绞杀,始终岿然不动。 紧接着,心魔的整个身形探出黑云,一片漆黑剑雨席卷而出,四散纷飞,这些剑气乃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只是相较于李玄都平常所用的剑气,这些剑气变得十分污秽,蕴含了各种煞气、戾气,幻象丛生,更为阴诡难测。寻常人只要沾上一点,就要被这剑气侵入体内,落地生根,腐坏身躯,生不如死。 与此同时,心魔现世之后,还伴随着阵阵窃窃低语之声,只是这些低语十分杂乱,好似魔音,不知其中含义,反而还会受其影响,被扰乱心智。 这已然是近乎于魔道之法。 只是对于儒门来之人说,魔道之法也无甚可怕,“浩然气”号称天地正气并非浪得虚名,几乎万能,不受任何功法的克制,而且只要境界修为够高,“浩然气”还能压制任何功法。 龙老人运转“浩然气”抵御魔音,然后随意挥手,便将这些剑气悉数打散。 不过如此一来,也为李玄都争取到了时间。 李玄都趁机开始驱逐体内的香火愿力。 不知为何,龙老人仍旧没有使用“素王”的意思,在击溃一众剑气之后,直接朝着心魔掠去。 便在这时,李玄都又道:“请道友助我。” “阴阳仙衣”上的红莲自行飞出,又出现一个人影,身着十二章服,头戴平天冠,脸庞刚好被平天冠垂下的珠帘遮挡,只露出一个蓄有长须的下巴,正是五魔教主张禄旭。 张禄旭乃是神仙之尊,不过其成就神仙之前,乃至于在加入光明教之前,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太平道张氏一族的传人,身怀“太平青领经”。 张禄旭以“太平青领经”模仿“太阴十三剑”,同时李玄都也将“阴阳仙衣”从阳面转化为阴面,再次放出十三道剑影,也就是十三剑奴。 张禄旭驾驭十三剑奴结成“太阴剑阵”,再加上王天笑的心魔,如此一来,正反两个路数的“太阴十三剑”齐聚,使得“太阴十三剑”趋于圆满,威力几乎发挥到了极致。 一座杀意凛然的剑阵凭空而生。 龙老人毫不犹豫地向前踏出一步,看似极轻,整个栖霞山峰顶却是猛然一震,如同山岳撼大地,身形飘然进入剑阵之中, 十三道剑影以心魔为中心游走不定,无数残影交织成一张巨网,剑影手中凝聚赤红血剑,剑尖全部指向已经进入阵中的龙老人。 整个栖霞山在这一刻只听得无数鬼蜮阴风嘶吼之声,乱人心神,不闻其他半分声音。 天空中,儒道众人默然旁观。 天下间天人境大宗师的人数近百,能够跻身天人造化境者,不过十余人,在场的许多人便是其中佼佼者,此时扪心自问,如果换成自己去面对这座剑阵,哪怕不考虑李玄都,能否力敌? 多半是触之即死。 龙老人虽有仙物,也不敢太过小觑王天笑和张禄旭,两者都能媲美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全力出手之下,便是长生境之人也要吃些苦头,那日在社稷坛中,李道虚就被两人各自拍了一掌,李玄都方才得以扭转局势。 就在龙老人与张禄旭、王天笑缠斗之际,李玄都加紧运功,逐一将自己体内的香火愿力驱逐出体外,悠悠吐出一口浊气。 然后他将手中“叩天门”一挥,又有滚滚剑气攻入剑阵之中,足有八百之数。 最先来到龙老人面前的三百余剑气甚至没能触及龙老人的体魄,在其身前三丈处便烟消云散。 剩余五百剑气随之眼花缭乱地变阵,配合“太阴剑阵”,开始绞杀龙老人身周的金色气息。 龙老人也不甘示弱,驾驭九条金龙四面出击,原本只有食指长短的八条金龙化作数十丈之长,威势极大,龙吟之声阵阵,不绝于耳。 分不清是剑气绞烂了金龙,还是金龙冲散了剑阵,最终两者一起泯灭于无形,只剩下一片阴阳错乱的浑沦景象。 王天笑和张禄旭受创不轻,极有灵性地撤出战场,当空盘膝而坐,开始自行恢复。虽然比不上当初张静修、徐无鬼的身外化身,但也十分玄妙了。 十三道剑影溃散成无数阴影游走不定,如同残兵败将。 李玄都身形穿过方才战场,一剑斩向龙老人。 剑势刚猛无匹,似要摧城拔山岳。 龙老人不曾大意,放出的九龙再次返回,化作三尺长短,首尾相交,就像一个个金环依次环绕于龙老人的双臂之上,然后龙老人双臂交错于胸前,硬挡下了这一剑。 “叩天门”剑锋落在金龙所化的金环之上,竟是不能将其斩断,反而是响起刺耳金石之声。 不过李玄都的这一剑也不是全然无功,使得金龙所化的金环震颤不止,龙老人头顶上方的“传国玺”也有了片刻的闪烁,显然消耗不小。 仙物的气机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消耗一分是一分,若是气机消耗殆尽,便要重新补充,比如“三宝如意”便需要百年时间缓慢恢复,而“阴阳仙衣”被地师取用一空之后,李玄都也是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重新补充完整。 “传国玺”同样如此,此时刚猛无铸,就连“叩天门”都奈何不得,可每次都要消耗“传国玺”本身的气机,反观“叩天门”,实是仙物中的异类,上与天地共鸣,下应剑主修为,对于自身消耗极小,长久以往,反而是“叩天门”更占优势。 龙老人也明白这一点,立刻转守为攻,双掌排空,金环重新化龙,九龙合一,化作一条百丈金龙咆哮而出。 李玄都并不躲避,而是选择针锋相对出剑,虽然李玄都一剑击溃了金龙,但他被龙首一撞,身形下坠,落入太虚宫的主殿之中。 龙老人紧随其后,也随之冲入太虚宫中。 此时李玄都的声音再次响起:“请道友助我。” 最后一朵白莲终于翩然飞出,其中有一名绝色女子,青丝如瀑,肤白胜雪,集千般妩媚和万种风情于一身,一股微不可查却又动人心魄的气息扑面而至,沁人心脾,让人不知不觉间便要陷于其中,不能自已,正是青丘山老祖苏蓊。 王天笑和张禄旭都是三尸所化,唯有这个苏蓊是实体所化,而且还与本体有着极为微妙的联系。 苏蓊现身之后,轻轻一笑,身后出现九条似虚似幻的巨大狐尾,如同孔雀开屏,挡在李玄都的身前,迎上了龙老人。 两人正面交手,使得太虚宫从里到外化作寸寸飞灰,随风而去,仿佛从未在世间存在过。 第一百六十二章 真人露相 太虚宫消失不见之后,李玄都仍旧持剑站在太虚宫的原本位置上,身前的苏蓊已经收起九条狐尾,气息略显虚弱,显然方才与龙老人正面硬拼一记还是受损不轻。 不过龙老人也没有占到便宜,在他的胸口位置多出了一个铜钱大小的伤口,即便有“传国玺”的金色光华盘旋环绕,仍是没有痊愈的迹象,其中盘踞了一股好似泉眼翻滚的剑气,使得周围愈合的血肉不断消失,而金光又不断愈合,两者反复拉扯,往复不休。 在苏蓊正面抵挡龙老人的时候,李玄都顺势出了一剑,终于摧破了龙老人的护体金光,真正伤到了他。 龙老人低头看了眼胸口位置的伤口,眉头微皱,然后伸手将其按住,继而向外一拔,似乎从胸口中扯出了许多藤蔓,牵动周身,使得他的气息有了片刻的紊乱。 不过龙老人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伤口中盘踞的剑气消失无踪,金光一闪,伤口已经消失不见。 龙老人倒吸一气,原本矮小苍老的身躯发出一连串爆裂声响,然后如枯木逢春,开始生长,转眼之间已经有六尺之高。 与此同时,龙老人的白发变为乌色,皱纹消失不见,肌肤隐隐有光华自生,如同玉石,相貌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年轻,已经不再是老人形貌,而是变成了一个壮年男子。 龙老人身上的气势愈发磅礴,这次变成了九条三尺金龙环绕他全身上下游走不定。 与此同时,李玄都开始收拢十三道剑影溃散之后的游散阴影,使其不至于就此消散于天地之间,王天笑、张禄旭也来到李玄都身旁,与苏蓊一起成三才阵势环绕李玄都站定。 龙老人向前一步,一掌击出,速度极快,掌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 一掌拍在王天笑的额头上。 王天笑根本来不及躲闪,头颅猛然后仰,晃动激荡不休,身形保持着向后倾斜的姿势悬停。 若是以求长生的角度来说,体魄的确是可有可无之物,有则最好,无有也不妨碍追求长生飞升,于是就有了鬼仙的存在。但是以与人斗力的角度来说,体魄就是至关重要的根本所在了,许多人轻视体魄修为,视其为愚顽蠢笨之道,然而就是这等愚顽之道,才让人仙的战力得以凌驾于鬼仙之上。 虽然龙老人不是人仙,但在“传国玺”的加持下,尤其是返老还童之后,已然与人仙十分接近,此时就算与澹台云正面近战,也丝毫不惧。 龙老人再次出掌,带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啸之声,看似简单直接的一掌,掌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可渗透外在直击内里。 这一掌落在正要驰援的张禄旭的额头上,使其身形巨震,飘摇不定。 三人虽然都是天人造化境,但亦是有强有弱,三尊化身中最强的不是本体乃神仙境界的张禄旭,也不是融合了李太一心魔的王天笑,而是拥有实体的苏蓊。 苏蓊刚要用所动作,龙老人的第三掌已至。 这一掌,龙老人没有任何保留。 风起云涌。 先见这一掌狠狠砸在苏蓊的身上,然后才闻连绵雷声炸响。 苏蓊同样来不及躲避,被这一掌狠狠砸中之后,双脚离地,身形飞向高空,如一道长虹没入头顶的层层铅云之中,不见了踪影。 这还不止,龙老人双膝微曲,奋力一蹬,身形同样激射入九天。 龙老人上升的速度比苏蓊还快,转瞬间就超过苏蓊,又是一掌拍在苏蓊的后背上。 苏蓊以比上升更快的速度从天而落,如同一块天外陨石狠狠砸向地面。 整座栖霞山仿佛摇晃了一下。 地面被砸出一个不知几许之深的大坑,苏蓊就趴在这个大坑的底部,直接化作一头巨大的九尾白狐,气息衰弱,如风中残烛。 虽然她还没有烟消云散,但也失去了一战之力。 不等龙老人痛下杀手,王天笑和张禄旭又联袂而至。 王天笑用出“阴阳归一诀”,化作两个王天笑,只是对于龙老人来说,这种类似于“分兵”手段反而是取死之道,双掌击出,直接将两个王天笑打得烟消云散,只有一缕气息往“阴阳仙衣”的青莲而去。 龙老人顺势一臂横扫。 龙老人出手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快到可以称之为“唯快不破”的程度。 张禄旭比起王天笑的境况稍好,提前用出了光明教代代相传的“大光明不灭体”,全身都笼罩上一层耀眼白光,如同一个“光人”,无量光芒映照十面八方,周围还有五彩光华氤氲,将他整个人护在其中。可毕竟不是本尊在此,也是相当有限,被龙老人直接扫飞出去,撞入不远处的崖壁,碎石落下,烟尘升腾,然后化作一道气息返回红莲。 李玄都干脆也将苏蓊收回白莲,三朵莲花全部回归“阴阳仙衣”。 龙老人一步向前踏出,在地面上踩踏出一个深深大坑,下一刻他整个人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的残影,一掌直击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横剑身前。 剑掌相击,栖霞山轰然震动。 一道巨大的气机涟漪以两人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其所过之处,山石、树木、地砖、座椅、断壁残垣悉数化作齑粉。 因为龙老人和李玄都两人交手的巨大威势,儒道两家的观战之人不得不一退再退,以免被逸散气机所波及,双方同样没有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大打出手,反而是很有默契地保持了克制态度。 至于胜负输赢,只有天知晓。 李玄都向后飘退,同时抬起不曾持剑的左手,凝聚气机。 与之同时,天地间有异象生出,栖霞山上方本就阴云密布的天空上又有黑色铅云不断积聚,不过是片刻功夫,已经变为漆黑一片,而且其范围也越来越广阔,最后甚至蔓延到天地一线处,天地间只留下一线最微弱的光,似是风雨将至。 龙老人身形如流华一闪而逝,又是一掌拍向李玄都。 这一次李玄都整个人看似毫无还手之力地一气退出近百丈。 龙老人如同一尊在世神灵,举世无敌。 李玄都止住身形后,心口处出现一个清晰可见的掌印,即便他有“漏尽通”,也仍是没能完全抵消这一掌的威势,掌印入骨入肉三分,更为玄奇的是,掌印中又孕育有一股金色气息,加诸于李玄都身上,如同一层束缚枷锁。 龙老人立于原地,没有贸然追击,金色瞳孔盯着李玄都,冷冷问道:“堂堂道门未来大掌教,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李玄都神情平静,没有反驳,先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悠悠吐出一口浊气。 虽然龙老人看似所向无敌,但李玄都也不曾真正伤筋动骨,亦或者说,龙老人仍旧只是占据上风,而未曾真正占据胜势。 李玄都的左手五指舒张,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这便是龙老人没有贸然追击的缘故,距离二次帝京之变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李玄都能够使用四次“太易法诀”。 这是第二重“太易法诀”。 李玄都直接将手中“鸡子”向脚下地面一按。 一圈肉眼可见的漆黑涟漪瞬间横扫过数百丈方圆,速度之快,容不得半分闪躲余地。 浑沦气息掠过之后,李玄都和龙老人没有移动位置,却变成了悬空而立,脚下空空荡荡。 因为整座栖霞山被直接削平三丈,没有任何痕迹留下,就好似被凭空抹去了一部分。 龙老人身周的九条金龙消失不见,头顶的“传国玺”经过此番激战之后,已经十分黯淡。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两败俱伤 这说明“传国玺”的气机已经损耗极大,近乎于强弩之末,不可能完整抗下李玄都的全部四重“太易法诀”,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仙物对抗两件仙物,而且最后两重“太易法诀”的威力要远超前两重。 李玄都在各种手段奈何不得龙老人的情况下,已经决意用“太易法诀”解决问题。当然,如果龙老人能够硬扛下他的四重“太易法诀”还没有受到太大损伤,那么他也可以认输了。 两人落在被削低了三丈的地面上,龙老人轻声道:“当年横渠先生曾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李玄都哂道:“你也配说这句话?” 龙老人眼神冰冷,一步掠出,一掌直奔李玄都的面门。 这一掌没有任何的花哨,唯有气机浩大,仿佛仙人在世。 何谓仙人?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可呼风唤雨,移山倒海,摘星拿月,故而天地难容,不可久留世间。 不过李玄都不仅是不曾闪避,甚至反手持“叩天门”,使其藏于右臂后方,剑尖朝天,而伸出左掌迎上了龙老人的一掌。 两掌相交,没有想象中惊天动地的威势,只听得一声轻响,然后两人周身一震。李玄都的脸色骤然苍白,整个人颤抖不止,龙老人也不好受,脸上六种颜色变化不定。 六劫齐至。 龙老人的七窍中不断有六色气机向外逸散升腾,原本洁白如玉的肌肤上如纸张熏黄,一层层的灰黄之色扩散开来。 龙老人骤然变得苍老许多,怒喝一声,猛然发力,震开李玄都手掌的同时,又顺势一掌拍在李玄都的胸口上。 这一掌没有别玄机,只有一个“重”字。 李玄都体内响起沉闷“钟声”,然后身形向后倒退。 龙老人如影随形,终与李玄都保持在尺余距离之内,双掌齐出,掌势没有丝毫停顿,带出无数残影,瞬间将李玄都彻底淹没。 只有一个“快”字。 眨眼之间龙老人出掌千余,栖霞山回荡起无数如洪钟大吕的声音,甚至栖霞山都在微微摇晃,李玄都勉力抵挡,步步后退,哪怕他有“漏尽通”,仍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沉重伤势。 龙老人最后一掌击出,李玄都整个人被打飞起来,身上炸出无数血花,使得本就漆黑的“阴阳仙衣”显得越发深沉。 李玄都也终于被逼到了狼狈不堪的境地,落地之后踉跄几步,以手中“叩天门”刺入地面止住退势,然后才朝龙老人虚指一点。 六咒齐发。 正要追击的龙老人的身形不可避免地为之凝滞。 李玄都趁此时机拉开距离,开始准备自己的第三重“太易法诀”。 龙老人自然不能无动于衷,片刻的凝滞之后,便强行以“浩然气”冲破六咒的限制,压制体内兴风作浪的六劫之力,直奔李玄都而去。 没有太多讲究,简简单单的一掌,以海啸之势浩荡而至,霸道至极地将周围的天地元气不断挤压出去,使得四周响起一连串如闷雷一般的气爆声音。 龙老人再一次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不过咫尺之遥。 若是再拖延下去,李玄都第三重“太易法诀”就会出手。 龙老人走到了这一步,没有退路余地可言。 此时的龙老人已经达到此生境界的巅峰极致,体内气机如同暴雨水涨,大江即将漫出堤岸,堤岸摇摇欲坠,正所谓盛极必衰,待到大江冲垮江堤之后,龙老人整个人就要由盛而衰。但只要他能在此之前重创李玄都,便算不得亏。 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龙老人只求能一掌打中李玄都,哪怕没有“传国玺”的加持,仅凭他高出李玄都一筹的“浩然气”,也能重伤李玄都。 李玄都也有防备,那便是他极少动用而每次使用都有奇效的“龙虎剑诀”。 一瞬间,李玄都先一步以“叩天门”刺穿了龙老人的小腹,没了“传国玺”的金龙护体之后,“叩天门”的锋芒轻而易举地突破了龙老人的“浩然气”和体魄,两道剑气顺势涌入龙老人的体内,时隐时现,游走不定,就是龙老人也不能立刻确定位置。 龙老人只觉得两道汹涌剑气对应了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的天地之理,继而再从天地之中划分阴阳,阴阳转换,日升月落,继而四季轮转,又衍生出生死枯荣之理,包罗万象。 转眼之间,这两道剑气衍化为一个类似阴阳双鱼的小世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阴阳开辟浑沦,清浊分明,以地水火风定住四方,六气充斥其中,化作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继而日升月落,四季轮转,变化不停。 此方小世界已经是一方洞天的雏形,如果将其不断放大,便是一方洞天。 李玄都以“龙虎剑诀”在龙老人体内自成一方小世界,充斥每个角落,好似江河水充塞河道,断绝源头,又无出海之口,使活水变为死水。 龙老人第一反应自然是碾碎这两道剑气,可“龙虎剑诀”阴阳相合,日隐而月现,月隐而日现,若是只消灭其中一道剑气,另外一道剑气则会以阴阳相补之道汲取外在气机重新衍化剑气,生生不灭,非要将两道剑气同时消灭不可,就见阳属剑气被毁,阴属剑气以阴阳相生之法又衍生出一道阳属剑气,阴属剑气被毁也是同理,不断往复循环,生生不灭。 李玄都催动剑诀,两道剑气所构造的小世界立时颠倒乾坤。 小世界充斥龙老人体内各处,使得龙老人被这方小世界“胁迫”,小世界倒转的同时,龙老人也身不由己地随之而动。 龙老人整个人在刹那间竟是真的翻覆颠倒了。 而且此颠倒并非头上脚下那么简单,就连龙老人体内的气机和气血也随之开始逆流,厉害非常。 斗法过招,最怕的就是新招。因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所以不知其中玄妙,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破解,关键就在于出其不意。除非是双方境界修为相差太大,否则谁也不敢说自己不会阴沟里翻船。 反而是许多盛名已久的神通,厉害不假,可时间久了,总能被人找出应对的办法,就无法出奇制胜。 祖天师的“龙虎剑诀”虽然传承久远,但同样失传已久,李玄都习得之后,只用过两次,一次是对付澹台云,一次是对付李道虚。这两人都不会主动将其中玄妙告知龙老人,所以龙老人也是首次得见,不知这门剑诀的玄妙,而龙老人毕竟不是心学圣人,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勘破“龙虎剑诀”。 可让李玄都没有想到的是,即便如此,龙老人的最后一掌,还是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的额头之上。 龙老人竟是不顾体内气血逆流,孤注一掷。 说到底,李玄都还是小觑了儒门功法,澹台云和李道虚都曾受制于“龙虎剑诀”不假,可他们都是道门之人。龙老人不一样,他是儒门之人,一身“浩然气”出神入化。虽然他无法破解“龙虎剑诀”,但他可以凭借“浩然气”克制修为不如自己之人的特性,以高出李玄都一筹的境界修为暂时压下体内的两道剑气,然后强行出手。 李玄都被龙老人的一掌正中面门,头冠破碎,披头散发。然后双脚离开地面向后倒飞出去,在百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又继续倒滑出去十丈距离,才得以停下。 如果将气机、血气视为水,那么体魄就是一件瓷器,使前者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向外渗漏。 先前李玄都与龙老人激战,还能凭借“漏尽通”不断愈合体魄上的众多伤势,不过在这一掌之后,“漏尽通”也是无能为力了。 此时李玄都就像一个破碎的瓷器,脸上出现无数裂痕,诡异的是,裂痕之下不见血肉,而是幽深不见其底。 第一百六十四章 素王一剑 认真说起来,龙老人已经凭借“浩然气”连续压制了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龙虎剑诀”等绝学,换成其他道门之人,就算与龙老人一般境界修为,也不至于如此轻描淡写。 这便是儒门当年能强压道门一头的缘故。 不过这也不意味着龙老人就是无敌了,他毕竟不是心学圣人,甚至不是一劫地仙的修为,还不能仅凭“浩然气”就将“逍遥六虚劫”、“龙虎剑诀”以力破巧,只是暂且镇压。 如果他仅仅是为了自保也就罢了,他本身修为高出李玄都一筹,自然谈不上什么凶险。偏偏他又强出一掌,重伤了李玄都,如此一来,用于压制“龙虎剑诀”和“逍遥六虚劫”的气机便相应减弱,两者又开始兴风作浪。 这就好似一国之中已经生出极大内忧,若是专心镇压内忧,倒也谈不上凶险,偏偏在这个时候,还要分兵远征,既有内忧,复生外患,自不免狼狈不堪。 在龙老人一掌推出之后,六劫之力和龙虎剑气齐齐发作起来,使得龙老人保持着头下脚上的姿势动弹不得。 龙老人当然预料到了此种情况,只是在他看来,李玄都被他的倾力一掌重伤,就算他在出手之后受制于李玄都的手段,李玄都也无力反击,还是自己占了便宜。 不过正如李玄都小觑了龙老人,龙老人也小觑了李玄都。被龙老人重伤的李玄都竟然有违常理地缓缓起身,以右手的“叩天门”支撑身体,左手托举着一个黑色的旋涡,只是那些漆黑裂痕不曾消失,十分骇人。 龙老人因为整个人彻底僵住的缘故,脸上无法有什么表情,可心中还是大为震撼。 他想不明白,李玄都又不是体魄强横的人仙,没有见神不坏的特性,也没有“太素玄功”,凭什么硬接自己的倾力一掌之后还能立刻起身?就凭“漏尽通”?他早就通过陈眠研究过佛门的“漏尽通”,有些玄妙,但还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李玄都当然不是凭借“漏尽通”硬抗了龙老人的一击,否则他脸上也不会有如此多的裂痕,真正支撑起李玄都体魄的是“长生石”。 虽然龙老人老谋深算,心机不在李道虚和徐无鬼之下,这倾力一掌没有落在李玄都的胸口,而是拍在了李玄都额头上,避开了至坚至固的“长生石”,但“长生石”并非是一块护心镜,它也算是一件仙物。只是李玄都因为功法不合的缘故,不能完全掌握“长生石”,也很少主动使用“长生石”。直到此时李玄都重伤,体内的“长生石”竟是自行激发,帮助李玄都延缓了伤势,好似瓷器碎裂又被强行粘合,这便是李玄都体魄如瓷器破碎可又不见鲜血流淌的缘故,此中玄妙,却是出乎龙老人的意料之外了。 而且这还是“长生石”不算完整的缘故,“长生石”先是抵御天劫,只剩下个空壳,后来半数药力被巫阳和徐无鬼分去,又有许多药力用于李玄都的死而复生和跻身长生境界,只剩下了不多的残余药力,如果是完整的长生石,李玄都顷刻间就能恢复如初。 不过仅仅如此,也足够了。 李玄都的左手轻轻一推,黑色旋涡朝着动弹不得的龙老人激射而出。 此乃第三重“太易法诀”。 当初在大荒北宫,澹台云面对第三重“太易法诀”,狼狈不堪,龙老人修为虽高,但没有先天五太的神通,也没有人仙体魄,只怕要立时重创在“太易法诀”之下。 下一刻,龙老人的身形直接被第三重“太易法诀”吞没,然后就见旋涡炸裂开来,将天幕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日月浮云,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 儒门中人纷纷惊呼出声,虽然有心救援,但“太易法诀”在前,谁也不敢贸然插手,只怕还未曾救人,自己先搭了进去。 李玄都神情凝重,因为从始至终,龙老人只用了“传国玺”一件仙物,还有一件仙物,始终未见踪影,那便是圣人府邸的“素王”。 无坚不摧的浑沦力量疯狂绞杀着龙老人,不过龙老人毕竟是长生之人,底蕴深厚不逊于李道虚,而且先天五太也无法无视“浩然气”特性,儒门将“浩然”称之为正气,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从本质上来说,正气与先天五太并无本质区别,甚至与五太中的太极十分接近,可谓与太易截然相反,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浑沦之力的伤害。 如此境况之下,龙老人虽然体魄受到了极大的损伤,但“太易法诀”的浑沦之力无视敌我,也将他体内的“逍遥六虚劫”和“龙虎剑诀”一并消解,使得龙老人重新恢复了行动能力。 再无内忧只剩外患的龙老人扭转倒立的身形,右手五指虚握,仿佛持有一柄无形之剑。其势之大,便是地仙之力,也难以完美驾驭,如手抬重物。 龙老人沉声道:“为天地立心。” 刹那间再有异象生出。 随着这五个字从龙老人口中说出,只见头顶阴阳倒转的天幕上出现了无数缝隙,有丝丝缕缕的红光透出,仿佛有仙人伟力,要拨云见日。 为天地立心,便御天地之力。 天空中的红光越来越多,原本厚重如墨的天幕变得支离破碎,“太易法诀”造就的阴阳扭转景象竟然有了难以为继的迹象。 然后龙老人一剑斩落,此剑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人心以安四乡,如雷霆之震,四封之内,无不宾服。 一剑之下,李玄都的第三重“太易法诀”顿时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天地复归清明。 道门中人无不惊骇,秦素更是脸色雪白,当初大荒北宫一战,她亲眼所见,李玄都用出第三重“太易法诀”之后,哪怕是澹台云也要落荒而逃,可如今龙老人竟然从正面击破了“太易法诀”?这便是儒门第一人的实力吗?竟至于如此?! 儒门中人无不惊喜,紫燕山人忍不住赞叹道:“‘素王’之威,当真是举世无匹,李玄都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姜夫人道:“也唯有师兄如此修为,才能发挥‘素王’之威力,换成旁人,则万万不能。” 其他众人不管心中如何想,也都点头称是。 李玄都心中同样震惊无比,没有丝毫犹豫,身上的“阴阳仙衣”由黑化白,由阴转阳,紧接着李玄都直接将王天笑和张禄旭整个“吞”掉来恢复损耗的气机,然后不顾一切地用出了第四次“太易法诀”。 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黯淡无光,如同“传国玺”一般,已经耗尽了气机,就算如此,李玄都于一瞬间用出八成修为,还是让他难以承受,瞬间遭受反噬,伤上加伤。不过此时李玄都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到了此时,他再无半点留手,要开始拼命了,他有一种预感,自己面对龙老人的第二剑,会死。 第四重“太易法诀”几乎在瞬间成形,与前三重的“太易法诀”相比,第四重“太易法诀”已经隐隐接近了一劫地仙的范畴,李道虚重创陆吾神的全力一剑也不过如此了。 只见李玄都单手托举着一颗有人头大小的浑沦珠子,疯狂吞噬周围的光线,使得李玄都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不定。 然后李玄都毫不犹豫地将这颗珠子丢掷向龙老人。 一瞬间,珠子化作一方黑色的浑沦**,掀起滔天巨浪,席卷一切,吞没一切,所过之处,一切光彩色泽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最纯粹的黑白二色,这还不止,仅剩的黑白二色就像泡了水的水墨画卷,墨迹正在不断模糊扩散,最后画卷上只剩下漆黑的浓墨。 几乎就在李玄都汲取“阴阳仙衣”气机的同时,龙老人的声音也再度响起,不知是不愿还是不能,总之他跳过了横渠四句中的第二句,直接来到了第三句:“为往圣继绝学!” 时来天地皆同力。 四面八方,皆有虚无缥缈的光彩往龙老人涌去。 准确来说,是往龙老人手中的那把无形之剑涌去。 “素王”之所以无形无相,是因为其大小不定,此时这一剑是为“大”。 何谓“大”?太上道祖曾给出过解释: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换而言之,人道与天道、大道、地道并列相齐,不分高下。 这一剑,剑首起于帝京城外的五行山,剑尖直指龙老人所在的栖霞山。 如果将北龙看作一条走江入海的巨龙,那么龙尾在昆仑,龙首在东海之滨的渤海府,帝京城是点睛位置,五行山是逆鳞。 龙老人的这一剑起于五行山,是为牵动北龙气运,汇成一剑,横贯了半个江北之地。 第一百六十五章 宏愿为德 三教合一乃是大势所趋,多年以来,三家理念互通,逐渐难分彼此。 南华道君曾经说天下间有天子之剑、帝王之剑。 以天下国器为剑,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虽然南华道君是道门之人、正道始祖,其在道门地位类似于儒门的亚圣,但儒门并不排斥南华道具的理论,甚至在其基础上有了发展,就像当年至圣先师问道于太上道祖。 龙老人高高举起右手,保持着虚握剑柄一剑斩落的姿势,整条手臂微微颤抖,每一个动作都万分艰难,好似以凡人之力推动山岳,缓慢无比。 但也正因如此,重生势,也有殊无量之势于剑上而生。 除去“天下棋局”这一类特殊功能的仙物,其余仙物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自身存储气机,如“阴阳仙衣”、“三宝如意”、“传国玺”、“天师印”。一类是与其他事物共鸣借助外力,如“叩天门”、“天师雌雄剑”,“素王”也在此类。 “天师雌雄剑”对应的镇魔台上的两根刑柱,刑柱又连接了镇魔井洞天,镇魔井洞天会不断汲取洞天内囚徒的气机,使其处于虚弱状态,既能镇压囚徒,又能使得刑柱的气机绵绵不绝,不得不佩服祖天师的构思巧妙。 “叩天门”的气魄最大,与天地共鸣,理论上没有上限,不过也正因为天地太过于大,又是无主之物,能够取用多少,要看自己的本事,这便是“叩天门”的威力与剑主息息相关的缘故。若是境界过低,甚至不如许多顶尖宝物,就算跻身了长生境,也不如“天师雌雄剑”,最起码要到元婴妙境才能与之争锋,要到一劫地仙才能逐渐反超“天师雌雄剑”。 若论上限,“素王”介于两者之间,当初龙老人前往圣人府邸取走“素王”的时候,姜夫人曾经说过“素王”唯有德者方可持之,这并非一句虚言,只是此言中的“德”字并非看不见的个人道德,而是帝王圣人之德,或者说气运、气数。 事实上也的确只有龙老人可以勉强使用“素王”。 儒门素来就有三不朽的说法,是为:立德、立功、立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三不朽中以“立德”居首位。不过立德并非个人道德,而是建立某种道德规范,推广世间,教化众生,首推就是儒门四圣人,至圣先师、亚圣、理学圣人、心学圣人。其次是“立功”,救生灵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历代名臣都可归于此类。 最后才是“立言”,也就是道德文章,因为前两者往往非一介书生的能力所及,于是文人每以“立言”为第一要务,以求不朽,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自传于后。 从这一点上来说,“素王”剑如其名,就是为儒门的素王所准备,在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再无人能够“立德”,自然无人能够持之。 不过龙老人却是另辟蹊径,在三不朽之外,还有儒门先贤横渠先生的横渠四句,代表了儒门之人的四种志向,也可以视为“德”,类似于佛门的许下大宏愿,同样能够催动“素王”。 龙老人便是用了这种手段,不过四大“宏愿”也因人而异,对于龙老人而言,“为生民立命”和“为万世开太平”与自己道不相同,只能放弃,“为天地立心”只能算是一般,反而是“为往圣继绝学”与他十分契合,因为他是儒门的守门人,守护儒门也可以视为守护圣人们的学说传承。 在这一点上,李玄都恰好与龙老人相反,若是让他催动“素王”,许下的宏愿必然是“为生民立命”和“为万世开太平”,反倒是“为往圣继绝学”与李玄都格格不入。 正因如此,龙老人跳过了横渠四句的第二句“为生民立命”,而且第二剑的威力也远胜过第一剑。 “天师雌雄剑”的威力来自于镇魔井洞天,“素王”的威力则来自于龙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素王”与帝京城的大阵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是一个主攻而另外一个主守。 二次帝京之变后,帝京城大阵的控制权便落到了儒门的手中,有李玄都破阵的先例在前,儒门当然不会无动于衷,在过去两个月的时间中,儒门之人并没有闲着,全面清理了北龙一线,将地师曾经做过的种种埋伏,悉数除去,修补残缺地貌,重新恢复了北龙畅通。 从始至终,老谋深算的龙老人就没想着通过栖霞山的古阵法来困住李玄都,原因也很简单,大真人府没有困住,帝京城也没有困住,区区一座栖霞山还能胜过大真人府和帝京城吗?他干脆转守为攻,以阵法将栖霞山与五行山相连,汇聚龙气。 于是便有了此时的一剑。 龙气既是地气,又与渺渺难知的气运气数有着一定关联,所谓气运,人人皆有,小到一人一家,大到一国一地,人心汇聚,人心所向。 一国一地者,辽东如旭日初升,大魏如日薄西山。 一门一宗者,儒道两家同样有千年底蕴,其气数如同渊海,深不可测,不过道门否极泰来,渐有如日中天气象,反观儒门,盛极而衰,每况愈下。 可话又说回来,大魏也好,儒门也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说如今还远未到垂死之际,就是到了气数已尽的地步,其气运之雄厚,也非寻常可以比拟。 故而这一剑对上了李玄都的第四重“太易法诀”,不仅不落下风,反而有摧枯拉朽之势。 先天五太中,攻伐第一当属“太易法诀”,四重“太易法诀”几乎就是长生境界的进攻极致,再高就是一劫地仙、二劫地仙的手段,可仍旧不敌“素王”,可见“素王”一剑的可怖。 无形的“素王”剑锋与“太易法诀”的浑沦浪潮相交,分波破浪,激起无数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 天地之间不断明暗转化,好似潮起潮落。 儒道双方无不色变,纷纷后退。 如此威势,只要碰上一下,几乎就是非死即伤,谁也不敢大意。 不过“素王”因为太“大”、太“重”的缘故,速度略显缓慢,虽然有摧枯拉朽之势,但想要彻底分开“太易法诀”所化的滚滚大潮,尚且需要一段时间。 除此之外,先前龙老人已经被第三重“太易法诀”重创体魄,此时又强行驾驭“素王”,对于自身也是极大的负担,毕竟不是人仙体魄或者神道金身,已经有了摇摇欲坠的迹象。 只见龙老人迅速苍老,黑发重新化作白发,高大的身躯又变得佝偻矮小,转眼间已经无法维持返老还童的真身,重新变回了好似土地公的模样。 到了此时,局势已经十分明了,两人各自用出最后手段之后,都是强弩之末,就看谁能坚持得时间更久,就眼下而言,龙老人仍旧是占据了上风,如果不出意外,他能在自己无法支撑之前将李玄都斩于剑下。 天下剑道第一人死于儒门神剑之下,真是莫大的讽刺。 想到此处,脸上已经满是鲜血的龙老人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虽然这次付出的代价之惨重,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整体方向并没有相差多少,只要杀掉了李玄都,一切都是值得的。只剩下秦清一人,哪怕是大魏朝廷保不住了,儒门也有足够的资格去与辽东讨价还价,哪怕是改朝换代,哪怕割舍部分利益,可儒门的根基还在,假以时日,这天下就还是儒门的天下。 只是有些时候,世上事最怕的就是“意外”二字。 李玄都虽然没有料到龙老人会将栖霞山的古阵法转守为攻,但他也做出了一定的布置,以徐三为首,以诸葛錾、陆时盈、徐十三等人为辅,还有大批太平宗弟子、阴阳宗弟子、齐王府门客听令行事,埋伏在栖霞山地气走向的一线之上,若是情况有变,徐三等人便可将地气“断流”,起到釜底抽薪的效果。 这便是权势的力量了,若是孤家寡人,固然不用承担责任,逍遥自在,可遇到这种事情,分身乏术,就只能坐以待毙。 虽然儒门也有防备,但从栖霞山到五行山,何止千里,如何能悉数防备?备前而后寡,备后而前寡,备左而右寡,备右而左寡,处处皆备则处处皆寡,只能守住几处关键要害节点。而且在儒门看来,地气滚滚,就如大江长河,几时有人能将大江长河从中截断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分江断流 当年青阳教起事,战火烧遍了齐州,却没有烧到这么个不起眼的村子,它既不是兵家必争之地,也不富足,再加上位于山上,进出的山路十分陡峭险峻,使得此处好似一处世外之地。 当然,这里远远称不上“桃源”,虽然山顶是一片开阔地,十分平整,但注定了耕地不多,更不肥沃,百姓们也少不得要忍饥挨饿。 不过就在昨天,一伙人打破了村子的宁静。 浩浩荡荡几百人,个个身手不俗,行走山路好似如履平地,就如同神兵天降一般来到了村子之中。 居住在此地的百姓无不惊惧,不过这伙人显然对村子和居住在此地的百姓没什么兴趣,给了村民一些银钱后,便在此地驻扎下来。他们不要百姓的粮食,要么自带类似药丸一样的干粮,一天只吃一颗,要么就干脆不吃饭,偶尔打坐运气,似乎是神仙一般的餐风饮露。他们也不要房屋居住,视料峭春寒于无物,甚至许多人只穿着单衣。 这伙人来到此地之后,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开始大兴土木,有些人拿着一个类似圆盘的东西四处走动,指指点点,有些人在地上写写画画,还有些人挖了许多大坑,又埋了许多东西。 这让村子里的百姓愈发好奇这伙人到底要干什么。 而且村民们也发现,这伙人的衣着也略有不同,大致可以分为三路人马,一路穿白衣,一路穿黑衣,还有一路是身着暗红色服饰,就好像官兵们的战袄。 这三路人马正是太平宗、阴阳宗、齐王门客。太平宗弟子的衣着白色为主而黑色为辅,阴阳宗弟子恰恰相反,黑色为主而白色为辅,两者站在一起就像是阴阳双鱼,暗红色服饰则是齐王门客,因为大魏火德,所以红色是主色。 阵法建造必然繁琐,所以龙老人才要以栖霞山的古阵法为基础,不过此时修建的阵法要简单许多,再加上不惜人力物力,所以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修建完成。 徐三与陆夫人、徐十三、诸葛錾站在阵法的中心位置。 徐十三忧心忡忡道:“仅凭这座阵法,真能行?” 徐三瞥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道:“当年祖龙巡游天下,路过金陵府,只见此处龙盘虎踞,龙气极盛,便派人截断方山,然后引秦淮之水,贯穿金陵城,进入大江,以泄龙气,这便导致了南龙一蹶不振,自古以来,退守江南是偏安。三条龙脉好似大江大河,想要阻断,那是千难万难,只能是通过改变地貌的手段,我们上次能够暂时改变北龙的地气运转,便是此等原因。” 徐十三道:“上次是因为老主人准备多年,又是在南山这个关键节点上,我们方才能够侥幸成功,如今我们不过是仓促行事,只怕是……” 徐三摇头道:“我们这次准备仓促不假,可你也忽略了一点,北龙、南龙是真正的大江长河,从五行山到栖霞山,至多是一条支流,而且还是人工开凿,算是运河,如何能与大江长河相比?” 闻听此言,徐十三眼神一亮,若有所悟。 自古以来,没人能截断大江长河,可截断一条支流运河还是不难。 徐三又道:“北龙成形多年,‘河道’稳固,想要将其长时间阻断,而不是像我们上次那样暂时阻断,非要大军攻城掠地然后动用数万民夫挖山掘地不可。这条支流不过是儒门临时开辟出来的,并不稳定,所以不必占据关键节点,也能将其截断。退一步来说,我们不必直接截断,使其改道也是可以的,所以我们临时构建的这个阵法,已经是足够了。” 徐十三击掌道:“我明白了,这充其量就是一条儒门临时修筑的引水渠,我们现在就是在引水渠的中段位置刨开个口子,让里面的水流出来,对不对?” 徐三点头抚须道:“孺子可教也。” 诸葛錾与徐三也算是旧相识了,问道:“依徐兄看来,儒门导引帝京之龙气到底是意欲何为?” 徐三沉吟道:“若说他们想要以此困住明公,似乎有些不切实际,当初大真人府坐拥云锦山的地利,尚且不能成功,他们如此抽调地气,就好似劳师远征,实乃下策。” 陆夫人若有所思道:“劳师远征……关键在于一个‘征’字,如果儒门之人不想困人,而是想要杀人呢?” 徐三一怔:“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就在这时,徐三脸色一变,喝道:“有大股地气涌来,帝京方向,是儒门动手了!” 所有人的脸色顿时肃穆起来。 徐三单膝跪地,双手按在地面上,脸色凝重:“地气流速怎么会如此之快?儒门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陆夫人急声问道:“出什么差错了吗?” 徐三沉声道:“与我们的计划有些出入。” “堵不住吗?”诸葛錾有些紧张。 “堵不住是意料中事。”徐三并不惊慌,不过语气颇为沉重,“如此短的时间内,有如此快的流转速度,没有一丝稳定可言,若是用来维持阵法,这等激烈的地气非要把阵法冲垮不可。看来真让陆夫人说对了,他们不是困人,而是要杀人!” 陆夫人脸上没有半点喜色:“龙老人老谋深算,他定然料到了我们会从中阻挠,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什么阵法……” 徐三道:“我见过龙老人,他也不是神仙,不可能事事周全,我们如今想要从中截断是做不到了,不过分流还是可以的,将半数地气分散到其他方向,也算是尽我们所能了。不过地气来势如此猛烈,真要分流,阵法多半不堪重负,这个村子是决然保不住了,明公总说要顾惜人命,陆夫人,你派人带着村民撤离此地吧,事后补偿些银钱。” 陆夫人一凛,应道:“我立刻去。” 徐三又道:“十三、诸葛贤弟,你们安排人手,准备发动阵法。” 两人领命而去。 栖霞山上。 “素王”的剑锋距离李玄都只剩下不足三丈,李玄都甚至可以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剑气落在自己的身上,如针扎一般。 再有片刻,龙老人就能将眼前的“太易法诀”彻底分开,然后将李玄都劈成两半。 如此便大局已定。 可就在此时,龙老人忽觉手中的“素王”一“轻”。 龙老人一怔,随即发现原本摧枯拉朽的“素王”变得越来越慢。 后力不济。 龙老人暗中操纵朝局、儒门多年,自不是愚笨之辈,心思一转,立时明白了问题所在,心中说不出是何种感觉,既有功亏一篑的恼怒,也有难道真是天意如此的无奈,还有几分不可言说的惊惧。 天心难测,这世间的兴衰起伏,常常不因个人之力而改变,难道他辛劳一生,终究要落得一场空吗? 他也忍不住去想,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良机,却是难说了。若是让李玄都走脱,有了防备,日后与秦清联手,那他如何能敌? 想到此处,龙老人眼底闪过一抹冷厉之色。 就算没有地气,“素王”也是仙物,其本身也有莫大威势。 龙老人是果决之人,没有丝毫犹豫,不顾自身伤势,甚至不惜反噬自身,损害根基,开始全力催动手中“素王”。 一瞬间,龙老人周身上下爆开一团血雾,他整个人变得更为苍老,脸上皱纹越来越深,仿佛要深入到骨头里,而他的七窍中不断有鲜血流出,填满了皱纹,十分可怖。 原本已经势弱的“素王”骤然间更进一步,突破了最后的三丈距离,两者的余波直接将本就算不得高山的栖霞山夷为平地。 无形的剑锋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天地为之一静。 片刻后,李玄都身形巨震,甚至响起了连绵不绝的碎裂声音。 龙老人喝道:“李玄都!死也不死?” 李玄都此时已经无力回答,周身上下颤抖不止,脸上的裂纹迅速蔓延,就像一件碎裂的瓷器。 儒门众人见此情景,无论主战还是主和,都是喜不自胜。 道门众人则是百态皆有,惊惧者有之,悲愤者有之,暗喜者亦有之。 秦素脸色雪白,没有半分血色,唯有双目通红,双手握拳,指甲几乎刺入血肉之中而丝毫不觉。 只是不等众人有所动作,李玄都如同被搅乱打碎的水中倒影,变得扭曲起来,阴阳不定,颠倒逆转。 龙老人见多识广,大笑道:“李玄都,你不顾气机损耗,一气之间连用四次‘太易法诀’,这是遭了反噬,看来是天要亡你。” 龙老人话音未落,李玄都轰然炸裂。 只是不见血肉横飞的景象,而是变成了三个人。 左边之人,是年轻人的模样,意气风发,手持“叩天门”,俨然是过去的紫府剑仙。 右边之人,年长几分,内敛深沉,身着“阴阳仙衣”,正是众人所熟知的清平先生。 居中一人,则是个少年人,怀中抱有“长生石”,蜷缩成一团。 第一百六十七章 对影成三人(上) 此时的情况不可谓不诡异,龙老人倾力一剑,把李玄都打得身体炸裂,可李玄都却没有因此而死去,反而是变成了三个人,有些类似于王天笑修炼的“阴阳归一诀”,有些类似于徐无鬼的身外化身,又不全然相同。 不过龙老人很快便一语道破天机,这是李玄都在极短时间内连续用出四次“太易法诀”的缘故。前面两重还在其次,关键是第三重和第四重,已经超出极限。 这次与大真人府一战不同,李玄都当时在大真人府中,并非间歇不断地使用“太易法诀”,四次“太易法诀”之间都有明显间歇,甚至可以说李玄都颇为克制,直到张静沉出手偷袭秦素之后,才愤而用出第四重“太易法诀”。 可这一次第三重“太易法诀”还未结束就被龙老人以“素王”强行破去,李玄都不得已之下只能立刻使用第四重“太易法诀”,没有一丝一毫的间歇,再加上龙老人先后给李玄都造成的伤势,李玄都遭受反噬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三个李玄都皆是闭着双眼。片刻之后,身着“阴阳仙衣”的清平先生第一个睁开双眼,脸色略显凝重。紧接着,手持“叩天门”的紫府剑仙的李玄都也睁开了双眼,锋芒毕露。唯独居中的少年人仍旧紧闭双眼,昏迷不醒。 龙老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喝道:“杀了他!” 不是龙老人不想亲自动手,而是他为了击溃李玄都,着实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逍遥六虚劫”和“龙虎剑诀”暂且不说,虽然他以“素王”破去了第三重“太易法诀”,但也硬抗了前面的半数“太易法诀”,这才化解了体内的“逍遥六虚劫”和“龙虎剑诀”,体魄由此遭受重创。紧接着龙老人又不惜代价强行驾驭“素王”,使得伤上加伤,尤其是在地气不济之后突破最后三丈的浑沦之力,更是使得龙老人显现出油尽灯枯之气象,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几乎就在同时,秦素也喝道:“保护紫府!” 儒道两家的高手同时反应出来,纷纷出手。 紫燕山人第一时间对上了上官莞。 紫燕山人整只手掌发出“喀喀”的骨骼爆裂声响,骤然变大数倍,手背和五指则不断有鳞甲生出,五道指甲暴涨为三寸之长,漆黑锋锐。已是不似人之手掌,而是更类似于荒古巨兽的利爪。 紫燕山人伸手朝上官莞抓去。 上官莞右手持有“阴阳法剑”,左手掌托“天阳地阴烛龙印”,虽然只是顶尖宝物,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剑一印其实是“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的仿制品,同样可以配合使用。面对这一抓,上官莞不敢小觑,以手中的“阴阳法剑”一挡,两者相交的瞬间,金石之声刺耳,甚至是火花隐现。 上官莞借力后退,身形向后急退的同时,举起左手中的“天阳地阴烛龙印”,沉声道:“敕。” 随着上官莞一声令下,“天阳地阴烛龙印”生出无数黑色细线,向四面八方激射,位于上官莞后撤一线之上的众多儒门弟子悉数被细线所控,沦为提线木偶,然后上官莞持印的左手一扯,使其挡在自己身前。 紫燕山人没有丝毫留手,一掠而过,这些儒门弟子悉数炸成血雾。 血雾凝而不散,竟然又被紫燕山人汲取到体内。 两人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修炼巫教秘法之后,性情愈发古怪阴沉,浑然不把人命当做一回事。 上官莞趁此时机唤出自己的剑匣,匣盖自行开启,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三把形状、颜色、长短各异的玲珑飞剑,正好对应“太阴十三剑”之数。 每一柄飞剑都是宝物,各自对应一招太阴剑式,一整套飞剑可以算是半仙物,乃是徐无鬼年轻时所用,由清微宗的两位“道”字辈铸剑师联手铸成,在徐无鬼修为大成之后,就弃之不用,后来传给了上官莞,以作防身之用。 不见上官莞如何动作,十三柄飞剑自行出匣,在“天阳地阴烛龙印”的牵引下,以飞剑代替十三剑奴,结成“太阴剑阵”。 紫燕山人也不敢大意,在身后出现四根骨杖,每根骨杖都缭绕有漆黑气息,与儒门的“浩然气”截然不同。 这四根骨杖乃是当年四位大巫暗算巫咸之物,威力十分不俗,足以抵御上官莞的十三飞剑。 另一边,钟梧五指握拳,一拳打向金蟾叟,气机浩荡,仿佛一方天地为之震荡。 钟梧修炼的是阴阳宗绝学“重九玄功”,共有八十一重小境界划分,如今钟梧已经修炼至第七十三层小圆满,阴阳相济,既有金刚不坏的神通,不至于过刚易折,也有谷神不死的玄妙,不至于过柔则靡。 面对这一拳,金蟾叟不闪不避,一掌拍出,身形纹丝不动。不过在两人之间瞬间激荡起剧烈气机涟漪,以至于脚下的地面瞬间被撕裂开来。 钟梧一拳无功,再度用出自己的另一门绝学“大化天魔手”,此法脱胎于“太阴十三剑”,可夺人心神,摄人魂魄。 只见钟梧一掌缓缓向前推出,一瞬间,金蟾叟的视线中已经不见钟梧的踪影,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见钟梧,唯有幻象重重,此时钟梧的“大化天魔手”已然有了几分天人造化境的神韵。 只是有了几分天人造化境的神韵终究比不得货真价实的天人造化境,金蟾叟立刻挥动手中长剑,激发剑气,随意向四面八方泼洒激射。 剑气纵横,如滔滔巨浪,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钟梧的身形又显现出来,身上多了几道剑痕,其中剑气氤氲,不断撕裂正在愈合的伤口。 钟梧刚一现身,金蟾叟便不再激发剑气,近到钟梧面前,一剑刺向钟梧的心口。钟梧心知金蟾叟乃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若被他刺上一剑,就算自己的体魄强横,也难以承受。 就在此时,李世兴赶到,俯身一按脚下地面,沉声道:“起。” 在金蟾叟的脚下出现了无数阴影,似湖似海,上下翻滚,然后从中升起十三个身影,俱是身着黑衣,脸色苍白且僵硬,眼窝中不见眼珠,唯有幽幽燃烧的黑焰,正是十三剑奴,将金蟾叟团团围住。 不见李世兴如何动作,背后所负的十三柄长剑齐齐出鞘,剑身上燃起黑色的阴火,分别落入十三名剑奴的掌中。而且在长剑飞向对应剑奴的过程中,剑上的阴火拉长一道道轨迹,在上空交错成一张大网,朝着金蟾叟当头落下。 金蟾叟仍旧是不闪不避,手中长剑一撩,便将这张落下的大网从中一分为二,阴火虽然厉害,但毕竟不是地仙二次渡劫时所面对的滔天之火,面对高出一个境界的“浩然气”也难以建功。 金蟾叟破开阴火大网之后,身形一掠,直奔李世兴而去。 李世兴后撤,十三剑奴随之而动,从原本的包围之势变成列阵之势,挡在金蟾叟和李世兴之间。 金蟾叟一掌前推,一名剑奴横剑于身前,右手握住剑柄,左手食指抵住剑身,硬抗金蟾叟的一掌。 剑身上的阴火伤不得金蟾叟分毫,金蟾叟保持前掠姿势不变,继续前行,这名剑奴手中长剑向内弯曲出一个骇人弧度,双脚离地,不断后退。 不过在这名剑奴之后还有剑奴,两名剑奴用同样的动作抵住这名剑奴,两名剑奴之后又是四名剑奴,四名剑奴之后是六名剑奴。 金蟾叟的一掌逼退了第一名剑奴,但这名剑奴始终不曾彻底溃败,随着剑奴数量的增加,金蟾叟的前进速度越来越慢,最终止步不前。 十三名剑奴之力相加,不仅挡下了金蟾叟的一掌,反而震得金蟾叟后退一步。 李世兴轻喝一声,剑阵陡然一变。 在金蟾叟的视线之中,剑奴越来越多,剑也越来越多,人与剑交织在一起,将李世兴的身形彻底遮挡住。 金蟾叟冷哼一声,手中长剑穿梭而动,每一剑所过之处,都注定有数名剑奴幻影被剑气击碎。转眼之间,已经有百余剑奴幻影烟消云散,金蟾叟孤身杀入阵中,十面皆敌,却又摧枯拉朽。 不过“太阴剑阵”不断有新的剑奴幻影生出,只要作为根本的十三尊剑奴没有死,气机不绝,这些幻影便无穷无尽。 便在此时,钟梧抓住机会,猛地向金蟾叟身后双掌推出。 金蟾叟正在与剑阵激斗,突觉身后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来,仓促之下,只能勉强转身以单掌对上双掌,身形一震,袖口衣襟狂乱飘飞,双脚下陷地面之中,只觉得一口血腥之气直冲喉头,已经是被伤了内腑。 儒门“浩然气”虽然克制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但却架不住别人以数量取胜,此时钟梧和李世兴联手,两人都是天人无量境中的佼佼者,反而是金蟾叟落入了下风。 第一百六十八章 对影成三人(下) 儒道两家战成一团,宁忆对上了大祭酒黄石元,兰玄霜则对上了赤羊翁。 儒门诸多隐士中,除了白鹿先生留守帝京,其余人都随同龙老人来到了齐州。 相较于心思各异的大祭酒们,隐士们才是龙老人的根基所在,也是此战的中流砥柱。 除此之外,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则再度联手,加上柳玉霜,对上了已经归顺儒门的陈眠。 陈眠的境界修为不需多言,并不逊色兰玄霜,几人不过是初入天人境界,按照道理来说,根本不是陈眠的对手,不过几人也有优势,那便是因为师承的缘故,各种宝物众多,与秦素算是同道之人。 此时玉清宁重新执掌“九天玄音”,柳玉霜则带了牝女宗的宝物“玉人箫”,玄女宗和牝女宗本就是同一位祖师,这两件乐器也有相通之处,琴箫合奏之下,威力远胜寻常,便是陈眠也要受到影响,只觉得心头杂念丛生,难以集中注意力。 在两人的牵制之下,颜飞卿执掌“青云”,苏云媗执掌“紫霞”,合两人之力驾驭仙物“天师雌雄剑”,用出双剑合璧。 一瞬间空中风云变幻,狂风大作,云层仿佛漩涡般转动,像一个巨大的漏斗般往地上延伸,大有连天接地之势,然后就见双剑如一紫一青两条长龙相互纠缠着冲霄而起。 很快整个天幕就变成一片深紫色,荡漾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大地与之共鸣颤动,一股青气自地下生出,不断上升,使得那道接天连地的旋涡变成了紫青二色,又缓缓消散。 天地之间氤氲出无穷无尽的紫青二气,天幕像是一方倒扣的紫湖,不断下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触手可及一般,然后就见一道青中透紫的巨大光柱从“湖面”中缓缓探出头来,开始缓缓下降。 就在众人混战之势,秦素第一时间抢到了李玄都的身旁。 秦素面对三个李玄都,来不及思考太多,只能凭借直觉选择了那个更为亲近熟悉的李玄都,也就是身着“阴阳仙衣”的清平先生。 这个李玄都并不抗拒秦素,任由秦素拉住自己向后退去。 秦素也发现这个李玄都十分虚弱,不似长生之人,倒像是个普通的天人境大宗师,比自己还有所不如。 便在这时,姜夫人朝着两人攻来。 秦素毫不犹豫地反手一推李玄都,使其向后方的太微真人飞去,然后自己迎上了姜夫人。 一个成熟的女子,在突然失去顶梁柱的时候,不会惊慌失措地哭天喊地,不会哭哭啼啼地需要别人保护,而是会想着怎么撑住这个家,怎么度过难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姜夫人、谢雉都是这样的女子,她们一个撑起了圣人府邸的门户,一个掌控了朝廷。 秦素也可以算是成熟的女子,从头到尾,她都强自保持着冷静,李玄都险象环生的时候,她没有贸然出手让李玄都分心,李玄都遭到重创的时候,是她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做出了决断。许多时候,无论决定是好还是坏,是对还是错,做出决定都要强过不做决定。 这也是李玄都要将大权交到秦素手中的缘故,他相信在自己遭遇重大的挫折的时候,甚至是遭遇不测之后,秦素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不敢说力挽天倾,撑起半边天还是不难的。 不过这也让姜夫人坚定了要除去秦素的念头,立刻放弃李玄都,转而向秦素攻去。 秦素让姜夫人想起了当年的李卿云,虽然大多数人都认为当年的两位夫人之争其实是个幌子,但在实际上,两家相争是真的,她和李卿云水火不容也是真的。如今李玄都继承了李道虚的位置,秦素就坐在李卿云的位置上,代替李玄都发号施令,自然成为姜夫人的眼中钉。 值此大敌当前且生死一线之际,秦素忽然想起了与李玄都初相识的那一幕。 那时候她为了躲避韩邀月的纠缠,也是自得其乐,正在一处琴舍中教几个孩子乐理,外面下起了小雪。不知何时,一个身影出现在琴舍外的廊下,也不出声,就是背负双手,静静聆听。也不知是不是缘分,她那时候虽然面上不显,心头却是略有涟漪,不由出言挽留,以至于琴弦断了一根。 秦素还记起了许多过往旧事,两人的齐州之行,救秦道方,又登上单老峰,刺杀唐秦。不过最让秦素印象深刻的还是李玄都心魔发作,人事不知,就像此时这般。 过去种种,如同走马观花。 不过秦素无论心中如何百感交集,还是竭力保持着冷静,运转手中的“三宝如意”,未必能够取胜,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还是不难。 便在这时,一直没有动作的紫府剑仙,整个人化作一道剑光,径自离去。 这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因为紫府剑仙的这个举动太过突然,无论是道门之人也好,还是儒门之人也罢,都不曾出手阻拦,竟然就让他这样走脱了。“叩天门”的御剑速度极快,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那个还在昏迷不醒的少年。 龙老人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击杀李玄都,强提一口气,不顾自己的伤势再次出手,不过声势已经远不能与方才的长生境之威相提并论。 便在这时,天地间响起一个个古老晦涩的音节,极富韵律,仿佛咏叹,好似吟唱。 天地万物都随着这奇异的韵律开始震动,四面八方出现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逐渐汇聚成一座黑沉沉的大山虚影,仿佛泼墨山水,没有其他颜色,看不真切,只能隐约可见山上有十道高大身影,仿佛顶天立地一般。 龙老人的一击落在了山影之上,如同石沉大海。 龙老人神色微变,显露出凝重之色。 紧接着,十道黑影中有一道黑影跃出大山虚影,越来越大,落地后已经仿佛法相一般,足有十余丈之高,山影也变成了她身后的一面“屏风”。 黑影生有四臂,探出其中一条手臂,朝着龙老人抓来,要将龙老人握在掌心。 龙老人勉力运转“素王”,一剑将这条手臂斩断。 虽然龙老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有“素王”在手,仍旧不可小觑。只是这一剑的代价着实惨痛,龙老人周身气机开始溃散,整个人快要变成一个血人。 不曾想,这一抓只是虚晃一招,巨大黑影的另外一只手五指合拢,趁机将少年李玄都握在了掌心之中。 黑影正是巫咸。 一瞬间,掌内掌外化作两方世界,巫咸将少年李玄都从这方天地中剥离隔绝出去,暂时困入一方她临时造就的圆球状小世界之中。 正是巫教的“宇之术”。 不过断去的一臂也让没了本体为支撑的巫咸消耗甚大,她无力再去进攻龙老人,也无力带走这个李玄都,又不想将其交给道门众人,只能伸手一推那个仿佛圆球的小世界。 这个小世界立时消失不见,只剩下涟漪阵阵。 巫咸通过“阴阳门”开启的阴阳缝隙,瞬间将这个小世界放逐到万里之外,使其暂时摆脱了险境。 三个李玄都,一个被道门救下,一个自行离去,还有一个被巫咸送走。 龙老人见状,心中今日是难以击杀李玄都了,自己又身受重伤,已经有些根基不稳,再与道门纠缠,使得伤势更重,未免得不偿失。 龙老人沉默了片刻后,吐出一个字:“走。” 儒门之人开始撤退。 道门之人并未追击。 被秦素救下的清平先生李玄都还是十分虚弱,招了招手,白龙楼船从天而降。 李玄都止住众人还未出口的疑问,说道:“先回蓬莱岛。”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三尸暴跳 这次儒道相争,除了普通弟子,双方高层战力没死一人,不过双方的顶层战力却是损伤惨重,龙老人就不必多说了,已经到了动摇自身根基的地步,甚至不敢追击道门之人。李玄都就更为凄惨了,被龙老人打得“裂开”,变成了三个人。 道门众人乘坐白龙楼船返回蓬莱岛后,李非烟也闻讯而至,对于李玄都此时的状态大感震惊,因为此时的李玄都不仅没了长生境修为,就连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也没有,即便是跌落境界,也不至于如此凄惨才是。 李玄都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招呼众人去了静心堂。 来到静心堂,众人分而落座。李玄都还是坐在主位上,环顾四周,却是不见巫咸。 沉默了片刻之后,李玄都开口道:“想来诸位都有许多疑问,先前在栖霞山不便详说,此时可以问了。” 众人面面相觑。 片刻后,秦素第一个开口道:“紫府,你的伤势?” 这也是众人所关心的问题,如今李玄都不仅仅是清微宗、太平宗的宗主,还是整合道门的关键人物,可以说道门大局系于他一人之身,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谁也不敢保证到局面会崩坏到何种地步。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人死后魂升于天,魄入于地,唯三尸游走,名之曰鬼。三尸是我们道门的说法,尸者,神主之意。人有上、中、下三大丹田,各有一神驻跸其内,统称‘三尸’,也叫三虫、三彭、三尸神、三毒。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欲淫。若能斩去三尸,恬淡无欲,神静性明,积众善,乃成仙。按照佛门的说法,则是贪、嗔、痴三毒。三尸有执念,以自己是魂魄,但其实不是。所以世间有驭鬼之道,并不被视作魔道,可如果有人强夺魂魄,使其不能归于天地,那便是切切实实的魔道。” 听到此处,上官莞已经有所明悟。 李玄都接着说道:“若能够主动斩去三尸,则是了不得的大神通。当年地师便有‘斩三尸拔九虫’之法,并将三尸神炼成三大身外化身,厉害无比。我并未习得此法,自是不曾斩去三尸,而三尸也并非要到死后才会作祟,有句话叫作‘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后来简化为八个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可见三尸并非死物。我这次与龙老人交手,情急之下,将王天笑和张禄旭的三尸化身化为己用,就好似饮鸩止渴。” 说到这儿,李玄都不由轻叹一声:“世间三尸,皆是人欲,自有相通之处。此二者的三尸化身在机缘巧合之下竟是引动了我体内的中尸三虫和下尸三虫。如果仅是如此,也就罢了,我虽不能斩去三尸,但镇压一二还是不难。可此时正值我与龙老人斗到关键时刻,无暇分神,而我又被龙老人打得大败,体魄破碎不说,还遭了‘太易法诀’的反噬,体内浑沦逆转,阴阳颠倒,无形中暗合了‘阴阳归一诀’。于是我的中尸三虫和下尸三虫化作两尊分身,趁着我的体魄破碎之际,以‘叩天门’和‘长生石’为依托,逃出体魄牢笼,显化于世间。” 李玄都环顾四周,问道:“我如此说,诸位可是明白了?” 在座都是熟读道门典籍之人,已经明白了李玄都所说,纷纷点头。 秦素这才了然,难怪自己抢上前去的时候,会觉得这个李玄都格外亲近,原来那两人并非本尊。 人的身体其实就是一座牢笼,体魄血气压制着体内三尸,使其无法游离在外,所以三尸只能等到人死之后才能离开,没了人体束缚的三尸也就变成了鬼,可以享受香火愿力,拥有部分记忆,又与魂魄不同,故而记忆残缺,且携带诸多负面人欲,就像不可理喻的疯子,这便是常有厉鬼害人的缘故。 因为人死之后三尸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游逛,享受香火愿力,故而三尸时时刻刻盼人早死,于暗中对人体性命大加攻伐,残害精神元气。一般而言,自身境界修为越高,三尸也越发厉害,所以只要一日不得跻身长生境,哪怕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也终有坐化之时。 至于跻身长生境后,地仙脱胎换骨,人仙灵肉合一,神仙铸就金身,鬼仙视体魄为衣物,都可无惧三尸攻伐,可得长生。 除此之外,就只能斩去三尸,这便是“斩三尸拔九虫”之法的由来,至于炼成三尸化身,只是附带功用,并非此法的本意。不过三尸与性命相连,斩去三尸无异于自己用刀子割去体内肉瘤而不伤内脏分毫,凶险莫甚,一般只有跻身长生境之人才能做到,可长生境本已无惧三尸,大多长生之人都不愿多此一举,就算有人愿意如此做,也是为了三尸化身,已经本末倒置,故而千百年来能斩三尸之人少之又少。 按照道理来说,李玄都已经是长生境修为,脱胎换骨,半仙之体,根本不怕三尸,可为什么又会被三尸所乘?如李玄都所说,主要是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三尸得了外力,也就是王天笑和张禄旭的三尸化身,威力大增。第二个原因,李玄都的体魄破碎不堪,就像一座牢狱四面透风,四面墙壁倒了三面,里面的囚犯便趁机逃了出来。三尸是为了逃脱身体的束缚才要损害性命,既然能直接逃出去,杀不杀人便无关紧要了。 陆雁冰也列席静心堂中,开口问道:“师兄,我还是有些不懂,既然如此,那你的上尸三虫怎么安然无恙?” 李玄都道:“第一,我只将王天笑和张禄旭两个三尸化身‘吞’入体内,自然只会牵动两尸。第二,‘阴阳仙衣’的气机已经被我汲取一空,就算牵动三尸,也无力化形出一尊化身了。” 陆雁冰又道:“世人为求仙道,苦求斩去三尸而不得,如今师兄斩去了两尸,岂不是因祸得福,干脆再斩一尸,说不定还能更上一层楼。” 李玄都被她不学无术气笑:“若是因祸得福倒好了,那两尊三尸神各带走了我三成性命元气,还有两件仙物,若是无法追回,我即便养好了伤势,也不过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万不能抵御龙老人。” 陆雁冰这才知道厉害,缩了缩头,不再说话了。 秦素仍是皱着眉头,轻声道:“如此说来,那个三尸神御剑离开也就说得通了。只是巫咸突然出现,虽然挡住了龙老人,但为何要将一尊三尸神送走?” 李玄都淡然道:“不必担心,巫咸谈不上有异心,否则也不会拼着被断去一条手臂帮我挡灾了,不过贪心是有的。其实我也不知该说是贪心,还是痴心执念,当年灵山十巫因为不死药而分崩离析,她更是因为‘长生石’间接而死,如今还是对‘长生石’念念不忘,她之所以送走那尊三尸神,是对我的‘长生石’动了心思,如果我所料不错,她已经动身去寻找这尊三尸神了。” 秦素有些紧张:“若是让她得手……” 李玄摇头道:“巫咸还在其次,关键是儒门之人,几位隐士见多识广,尤其是龙老人,多半已经看破我的底细,他们也一定会有所动作。” 说到此处,所有人都明白了,一定要赶在儒门之前,寻回这两尊三尸神。 上官莞问道:“天下之大,寻找两个‘人’,无异大海捞针,既然此二‘人’是师兄的三尸神所化,与师兄本系一体,不知师兄能否知晓他们的所在?” 李玄都道:“我只能知晓大概方向,具体方位却是难以确定。下尸三虫得了王天笑的三尸助力,借助‘叩天门’化形,去了江南方向。中尸三虫得了张禄旭的三尸助力,借助‘长生石’化形,被巫咸送去西北方向。此二者虽然各自得了我的三成性命元气,但‘长生石’残缺不全,无法与‘叩天门’相比,故而下尸三虫更为棘手。” 上官莞若有所思道:“难怪下尸自行御剑离去,而中尸却昏迷不醒。说到西北,阴阳宗和宁先生更为熟悉,不如交给我们。” 李玄都点头道:“固所愿也。” 颜飞卿也开口道:“说到江南,我们也责无旁贷,毕竟我们几家都算是扎根江南多年的地头蛇,找人应该不会很难。” 颜飞卿此言不仅是代表正一宗,也代表了玄女宗、神霄宗、慈航宗等江南宗门。 李玄都道:“那就先行谢过玄机兄,不过玄机兄切记,三尸神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你们定要小心,最好是依靠人数优势围而捕之。” 颜飞卿点头表示记下。 李玄都又对李非烟道:“虽然龙老人多半已经返回帝京养伤,但最近这段时间,还是要派人密切监视圣人府邸和社稷学宫的一举一动,也通知二师兄那边严加防备,以保全自身为重。” 李非烟同样应下。 最后,李玄都站起身来,朝着众人团团拱手,高声道:“有劳诸位,拜托了。” “分内之事。”众人纷纷起身,拱手还礼。 第一百七十章 三根金针 大漠黄沙,盛产刀客。所以西北先是出了一位“魔刀”,后来又出了一位“血刀”。 西北的江湖,几乎是人人带刀,区别只是刀的样式不同。 究其原因,大概是戈壁草原,骏马驰骋,若是骑马,用剑便不如用刀顺手了。 从中州大梁府一路往西,在进入秦州地界的地方,有个小镇子,叫作双枪集。这小镇因为古时的一名双枪客得名,所谓双枪,与火铳没什么关系,比长枪稍短,前后都有枪头,双枪便是四个枪头,算是一种奇门兵器。据说当年一位使用双枪的侠客将盘踞此地称王称霸的土匪挑了,百姓为了纪念这位双枪侠客,故将镇子改名。 不过到了如今,双枪集中已经没有人再用双枪,就连用长枪的也没几个,大多都是带刀的刀客。 这一日正值晌午时分,四周村落的百姓挑担推车来到双枪集赶集,甚是热闹,突然间听到镇外隐隐响起了马蹄声。蹄声渐近,竟然是大队人马,少说也有百来骑,蹄声奔腾,乘者纵马疾驰。 众多百姓纷纷提前避让,要是被马队冲散了摊子推车也就罢了,真要被踩死,那可是白死。 众人相顾说道:“多半是官军到了。” 这里的官军可不是说大魏的兵,而是说西北大周的兵,也就是大魏朝廷口中的伪周。至于如何区分大魏和大周,倒也简单,大周的兵就叫官军,大魏的兵就叫天兵,因为皇帝是天子,钦差是天使,天兵的说法由此而来。 不过再有片刻,蹄声之中夹杂着阵阵唿哨。众人骇然失色,有些见识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咕:“难道是马贼强盗?” 镇子上唯一客栈的伙计正站在门口看热闹,掌柜快步走过来,狠狠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勺上,喝骂道:“傻站着等死呢?还不快些上门板?要真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大爷来了,还有你的小命?” 伙计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帮着掌柜上门板。 两人刚刚合上最后一块门板,就见十余骑疾驰入这条街道。马上之人一色黑衣,头戴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腰间挂着长刀,大声叫道:“大家伙儿各站原地,动一下子的,可别怪刀子不生眼睛。”叱喝声中,马蹄铁拍打在青石板上,铮铮直响,令人心惊肉跳。 这伙人的目标却是暂时停留在双枪集的一队镖师,人数不多,不过几十人,与他们这百余骑比起来,可是差得远了。 准确来说,他们是为了镖师们护送的那件物事。 这伙镖师来历不凡,乃是三大镖局之一的三会镖局。 所谓镖局,受人钱财,凭藉修为,专门为人保护财物或保障人身安全,又称镖行。 镖师上路,不但要有真本事傍身,还必须懂得江湖上的唇典,即行话,以便同劫镖的绿林人物打交道。如果攀上交情渊源,彼此认同一家,便可顺利通过,否则只好凭身手高低来分出胜负高下。 再有就是,镖局往往都有靠山,如万成镖局的后台便是静禅宗。不过君以此兴必以此亡,随着静禅宗的败亡,万成镖局也难逃覆灭的下场。至于龙门镖局,下场更为凄惨,据说牝女宗的一名女子因为情伤之故,只身一人赶赴中州龙门府,然后以一己之力屠灭龙门镖局满门上下六十四口,从总镖头到马夫仆役,无一例外,悉数被一掌拍死,然后这位女子又在其大门上以鲜血写就“负心薄幸,猪狗不如”八个大字,震动中州。 于是三大镖局只剩下三会镖局一家。 如今的三会镖局有镖师六百余人,鱼龙混杂,既有绿林响马出身,也有江湖散人出身,更有不少从官军中退下来的好手,这些人不但身手不俗,而且还有许多地方上的关系,若是遇上了,自然会给几分薄面。 百余骑将这几十名镖师团团围住,为首是个清瘦老者,翻身下马,朝着镖师走了过去。 镖师这边也出来个头面人物,却是个中年男子,抱拳道:“还未请教尊驾高姓大名?” 老人淡然道:“老夫姓段,单名一个‘钦’字。” 中年男子心中一凛,抱拳说道:“原来是段寨主大驾光临。”跟着大声喝道:“兄弟们,快快行礼,这位是威震西北的段寨主。” 众多镖师纷纷躬身行礼。 名叫段钦的老人却是看也不看,态度倨傲。 中年男子放低了姿态,弯腰说道:“三会镖局周剽鹏见过段老爷子。不知段老爷子今日兴师动众前来,有何贵干?” 段钦道:“原来是少总镖头,我与令尊周总镖头曾有过数面之缘,说起来大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剽鹏心头一沉,多了一层戒备,暗忖道:“这是要以长辈自居了吗?” 段钦见他脸色,猜出他心中所想,全然不以为意,接着说道:“当年西京一会,我曾与令尊有过一次交手,对于令尊的技击之术颇为佩服,我忝在世交,有个不情之请。” 周剽鹏说道:“若是私事,冲着段世叔的金面,要力所能及,只要世叔金口一开吩咐下来,自是无有不遵。但若是镖局的事情,却要请示家父,还望段世叔见谅。” 段钦脸色一冷:“如此说来,你是不肯了。” 周剽鹏又是一拱手:“段世叔乃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应该知道镖局讲究的是一个‘信’字,若是言而无信,便是砸了自家招牌,所以此事万万不可……” 他话音未落,段钦已经是不耐烦了,打断道:“那便是谈不妥了,也好说,咱们手底下见真章就是了。” 不必段钦吩咐,他身后众人纷纷拔刀,出鞘声音连接成一片,刀锋在日光的照耀下,白亮刺眼。 又有人给段钦递上一把带鞘单刀。 段钦随手接过,拔刀出鞘,刀身映日,闪闪耀眼,厚背薄刃,刀锋闪烁着森森蓝光。 周剽鹏后背发冷,只是仍旧不肯松口。 其实到了这一步,镖局信誉已经是细枝末节,大不了关门大吉,不做这类行当就是了,关键是此事涉及到江湖上的大人物,若是办砸了差事,只怕三会镖局要步龙门镖局和万成镖局的后尘,他已经是没有退路可言。 再有就是,一个段钦其实不算什么,三会镖局还招惹得起,关键是段钦背后的势力。虽然段钦只是一方寨主,不过帮会之流,连个门派都算不上,可段钦却是出身段家,正是楼兰城中的那个段家。 也许对于老天师、大剑仙、清平先生、圣君这些神仙人物而言,区区一个段家,着实算不得什么,可对于一个普通江湖人来说,那便是难以逾越的庞然大物。 至于那件物事,并非什么宝物,甚至不是灵物,而是一件信物。 对于普通江湖人来说,太玄榜遥不可及,老玄榜等同传说故事,如龙老人这般藏于幕后操纵天下大势的,更是连名字都不知道,真正有威慑力的是黑白谱。这几年来登榜的东玄道人、地公将军唐秦、人工将军唐汉、广妙姬、韩邀月等人陆续身死,故而黑白谱已经是大变模样,原本排名第五的景修成为榜首,沈元舟居于次席,位于第三之人名为李道通。 仅从名字便知道此人乃是李家之人,不过却是李家中仅次于李玄都的异类。 李道通与清微宗没什么关系,而且不同于拜入清微宗又叛宗而出的李世兴,他是少有的从始至终都不曾拜入清微宗之人,自小便离开家族四处闯荡,多年不曾回家,辈分虽高,在北海堂中却没有一席之地,这些年来倒也在江湖上闯下了些名头,只是与声名显赫的李道虚、李玄都、李元婴等人相较,差的太远,反而不怎么显眼。 再有就是,李道通在江湖上的名声不错,独来独往,是个行侠仗义之辈,做过不少善事,更是有恩必报,与其他热衷名利又生性薄凉的李家人相比,可谓是大大的异类了,不过与一心求天下太平的李玄都相比,又有所不如,所以说他是仅次于李玄都的李家异类。 最近十余年来,李道通已经不怎么在江湖上露面,不过随着清平先生李玄都声名鹊起,俨然有一统江湖的架势,这位李家老前辈也被屡屡提起,由此引出多年前的一段公案。 据说当年李道通有一结拜兄弟,情同手足,时值金帐大军南下,两人相约刺杀金帐伊里汗,只是不曾想到伊里汗神威无敌,两人联手也不是伊里汗的对手,被打得重伤,最后李道通的结拜兄长拼了性命拖住伊里汗,让李道通逃得性命。 李道通事后大敢愧疚,他的兄长没有娶妻,也没有儿女,只有三个还未艺成的弟子,李道通便代替兄长教导这三名弟子,离去时又留下了三根金针,言称每根金针都可让他做一件事,他见此金针,如见兄长之面,哪怕托人持针传命,不论如何艰难凶险之事,他也必定做到。 此事是李道通兄长的三名弟子之一在酒后说出,立时传遍江湖,许多人都谋求这三根金针,好驱使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为自己做一件事。 周剽鹏这次要护送的就是三根金针之一。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古怪少年 双方终究是不能谈拢,动起手来。此地有些类似于菜市口的格局,颇为开阔,倒也适合动手厮杀。 段钦带了百来号人马,此时身后却只有十余骑,其他人早已在其他方向布置好埋伏,以防有人走脱。 段钦的算计极好,虽然兵法说十则围之,他带来的人马只是三会镖局的一倍,本不该如此分兵,但他觉得自己这十余名好手个个都能以一敌众,又有他亲自坐镇,只要正面一冲,便能杀得这些镖师大败。 只是段钦不曾料到,这些镖师也有准备,刚刚动手,便从袖中滑出早已藏好的手铳,十余支手铳一起发射,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威力不逊于唐家堡的暗器。 只见火光一闪,烟雾升腾,已经有数人横尸在地,眼看是不活了。 只可惜手铳只有一发弹药,重新装填弹药颇为麻烦,所以临敌之时多半只能发射一次。 段钦修为高深,挡下了几枚射向自己的铅丸,却也被震得虎口发麻,既惊且怒:“好大胆!你们竟然用火器。” 自古以来,朝廷不禁刀剑,却禁止私藏强弓硬弩和各种甲胄,一经发现,以谋反大罪论处。火器兴起之后,自然也在此列。 不过到了如今,谁还在意这些?许多豪强势力,别说强弩甲胄了,便是火炮也有,谁又能把他们怎么样?无论大魏朝廷还是这所谓的大周朝廷,法度早已是形同虚设,他们三会镖局比不得那些江湖中的庞然大物,可花费重金购买几把手铳还不是什么难事。 周剽鹏冷笑一声,并不说话,而是拔出自己的兵刃,一口蓝汪汪的短刀,朝着段钦攻来。 段钦冷哼一声,也挥动手中金刀,与周剽鹏战在一处。 有句老话叫做“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武夫一道,与人争斗常常亏损血气,若是不能踏足归真境,年老之后,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一身修为最多只剩巅峰时的八成左右,所以同境之争,必然是年少的打败年老的,所谓“拳怕少壮”便是由此而来。 虽说段钦的修为要比周剽鹏深厚,但毕竟年纪大了,气血体力都有不足,周剽鹏却是正值壮年,再加上段钦硬接了火铳的铅弹,运刀的右手多少受了些伤势,刀势难免凝滞几分,一时间竟是不分高下。 便在这时,只听得踩踏瓦片声响,一个粗豪的声音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少总镖头好俊的身手,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 话音落下,就见一个身形出现在不远处的屋顶上,环眼虬髯,身材矮壮,一副粗豪的神色。 段钦脸色一变,收刀后退几步,说道:“原来是‘伏虎金刚’冯大侠到了。” 来人名叫冯林宣,乃是江湖上有名的散人,同样位列黑白谱上,不过黑白谱囊括了一百余名高手,前十和后十之间的差距还是极大,前者大约能有天人境的修为,后者也就只有归真境的修为。 冯林宣跃到段钦和周剽鹏之间,朗声笑道:“承蒙江湖上的朋友瞧得起在下,给了个‘伏虎金刚’的喝号。” 段钦满脸警惕:“不知冯大侠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好说,好说。”冯林宣也不绕弯子,“在下久闻碧波居士李老前辈的大名,仰慕多时,可惜缘悭一面,听闻他老人家留下的信物在此,所以特意前来相借,好去拜访李老前辈,还望两位行个方便,冯某日后定有重谢。” 此言一出,周剽鹏和段钦均是脸色一变。 人的名,树的影,冯林宣不过是江湖散人出身,却能闯下偌大的名头,一身修为自然不可小觑,真要是出手,只怕两人联手也不是他的对手。 周剽鹏脸色变化不定,心知如果仅仅是个段钦,他还有一拼之力,如今遇到冯林宣,是绝无幸理了,眼下只能把东西交给冯林宣,谋求脱身,至于事后大人物怪罪下来,那也只能事后再说,总比现在丢了性命要强。 周剽鹏接下身上一直背着的包袱,取出一个精致盒子,朝着冯林宣丢去。 冯林宣伸手接住,打开盒子,只见里面以丝绒铺垫,放着一根金针。 金针长约三寸,要比寻常的缝衣针更粗一些,类似锥子,不过异常精致,仔细看去,针身上镂刻着各种花纹,甚至还有三个小字,正是李道通。 冯林宣心中一喜,知道没有错了,将盒子盖上,便要离开此地。 段钦脸色几度变化,终是没有勇气上前阻拦。 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十余匹快马急驰而来。蹄声中有人朗声叫道:“苍天无道,岁在今朝。” 一瞬间,三会镖局的镖师们寂静无声,有人颤声道:“是无……无道宗,大伙儿快走……” 话犹未毕,马蹄声已经近在咫尺,周剽鹏不由苦涩一笑:“走不了啦!” 即便是冯林宣,也面露凝重之色。 江湖散人遇到江湖宗门,总是要吃亏。 只见得十余名身着白衣的无道宗弟子骑马疾驰过来,其后还有一顶蓝色大轿,四名健壮轿夫脚步如飞,竟是不逊于骑马疾驰,可见这四名轿夫的修为深厚。能让四名高手做轿夫的,身份定然极为不俗。 一众无道宗弟子勒马之后,为首一人高声道:“这位是我们无道宗的封长老,他老人家等闲不会出来走动,今天算你们运气好,见到他老人家一面。封长老问你们,李道通的金针在哪里,好好献了出来,封长老大发慈悲,你们的性命便都饶了。” 无道宗有四大法王、十大长老、十二堂主,十长老中只有一人姓封,名叫封暮年。 段钦面露喜色,转过身去,面朝那顶蓝色大轿单膝跪地,朗声道:“段钦见过封长老。” 封长老并不说话,先前开口的无道宗弟子代为说道:“段寨主请起。” 段钦随之起身,退至一旁。 冯林宣自然听说过封暮年的大名,呵呵笑道:“若论修为,封长老就算比不得碧波居士李老前辈,也相去不远,又有无道宗为依仗,还会有什么难事不成?何苦来争夺这劳什子金针?” 那无道宗弟子道:“冯大侠若是识相,就将金针交出来,封长老自会记下这个人情,可如果冯大侠不识时务,那就休怪我们不讲情面了,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走不出西北去。” 冯林宣冷笑一声:“不愧是无道宗,真是好大的口气。只是我听说无道宗正在西域与真言宗、金刚宗交战,恐怕留在西北的人手并不算多。” 话音未落,冯林宣双足一顿,在青石板地面上踩踏出一圈裂痕,身形冲天而起。 十余名无道宗弟子同时离开马鞍,朝着冯林宣扑杀而去。 这些无道宗弟子修为甚是不俗,虽说单打独斗,定然不是冯林宣这位“伏虎金刚”的对手,但结成阵势之后,却是让冯林宣无法走脱,逼得他又重新落回地面。 冯林宣大喝一声,双手一分,将两名无道宗弟子逼退,接着横臂一扫,他一身横练功夫,两条手臂当真如双鞭一般,落在一名无道宗弟子的胸口上,打得他胸口凹陷,七窍流血,眼看是不活了。 “好贼子!”为首无道宗弟子大喝一声,四名轿夫放下蓝色大轿,也加入了战场。 只见四人取出一张不知何种材质制成的大网,四人分执大网一角,朝着冯林宣当头罩下。 冯林宣周围有十余名无道宗弟子围攻,上头又有大网,当真是天罗地网,更何况还有一个封暮年在侧。 他心知今日是凶多吉少,为保性命,取出盛放金针的盒子,嘿然一笑:“你们要这东西么?给你们好了!” 说罢,他把盒子朝东边奋力一丢,而他本人则是往西边奋力冲去。 便在这时,从蓝色大轿中激射出一枚珠子,打在冯林宣的后心位置,冯林宣脸色骤然苍白,嘴角渗出血丝,却不敢有丝毫停留,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此地。 无道宗弟子顾不得他,纷纷朝着盒子追去。 此时双枪集已经家家关门闭户,没有看热闹之人,可好巧不巧,墙角有个少年正在昏睡,方才的一番动静都没能将他惊醒,这盒子便径直飞入了少年的怀中。 无道宗弟子瞬间便将这少年围了起来。 少年一身黑衣,并非寻常百姓的装束,倒像是出身富贵人家,胸前挂着一块青石,但见这方青石温润晶莹,光华流转,隐隐又透出几分血色,仔细看去,便要迷失在青赤二色之中,在石中似是另有一方天地,俨然是一件宝物。 几名无道宗弟子一时间没敢立刻出手,面面相觑,都有些拿捏不定。 这少年的穿着打扮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物,此时被众人围住,仍旧酣睡,无道宗众人心下登即起疑:“这少年人莫不是哪家的嫡系子弟?还是说根本就不是少年,而是返老还童的高人?” 几名无道宗弟子不由想起本宗的极天王,传说中极天王便是百岁高龄却孩童形貌, 为首的无道宗弟子看了眼没有动静的蓝色大轿,沉声道:“这位……小朋友,请将你怀中的盒子交给我们。” 少年仍旧酣睡不醒,没有反应。 这无道宗弟子使了个眼色,他旁边的无道宗弟子收起兵刃,伸手去拿少年怀中的盒子。 便在此时,一阵若有若无的笛声响起。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李道通 为首的无道宗弟子名叫梅和,放在江湖上也是有名有姓的好手,闻听笛声,不由脸色一变。 紧接着,笛声变得清晰起来,悠悠扬扬,梅和随即生出几分恍惚,只感全身热血沸腾,只想挥拳踢脚好好发泄一番,方才舒服。他刚伸手踢足,立时惊觉,竭力镇摄心神。可其他无道宗弟子却是没有他这般修为,已经不能自主,胡乱狂舞,甚至各自撕扯身上衣服,用指甲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脸上却露出呆笑,个个如痴如狂,已经成了呆子傻子。 梅和大惊,心知今日遇到了高人,目光环顾四周,只见一个身着青衣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一座二层客栈的檐角上,那檐角何其脆弱,便是个半大孩子骑在上面,也要支撑不住,更何况是个成年男子,可那青衣身影却仿佛没有半分重量一般。 梅和心中震惊,自己目光向来极为敏锐,在这光天化日,于他何时出现竟是全然没有察觉,此人修为当真是深不可测,只怕是来者不善。 下一刻,笛声骤然一停,这些无道宗弟子随之停下了手中动作,却也个个脱力,气喘吁吁。 那青衣身影倏忽不见,然后直接出现在那少年人的身旁,当真是神出鬼没。 梅和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如临大敌。 先前离得远,看不真切,此时近了,方能分明。只见来人一身青衣,以一条玉带束腰,腰间别着一支玉笛,满头白发以一根玉簪整齐束好,却不以真面目见人,而是带了个颇为凶恶的夜叉面具。 这青衣人现身之后,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少年的身上,先是在少年胸前的青石上一停,随即便转到了少年怀中盒子上。 青衣人便要伸手去拿这个盒子,梅和硬着头皮大喝一声,众多无道宗弟子训练有素,同时出手,分别从不同方位攻向这名青衣怪客,可兵刃距离那青衣人还有三尺距离,便再也不得寸进分好,似乎刺在了无形墙壁之上。 梅和一惊,脱口道:“无形罡气!” 话音未落,这青衣人一挥袍袖,众多无道宗弟子被直接震飞出去,手中兵刃寸断,梅和修为最高,一连退了十几步,只觉得胸口发闷,忍不住吐不出一口鲜血。 青衣人将少年怀中盒子拿在手中,打开盒盖,取出金针,仔细端详片刻,轻叹一声,大有感慨惋惜之意。 便在这时,蓝色大轿中的封长老终于开口了:“我道是谁,原来是李世兄到了。” 青衣人淡然道:“封长老,你我素无交集,‘世兄’二字实不知从何论起。另外,你出手夺我这金针,有何图谋?难道想要驱使我为你效力不成?” 一道人影从蓝色大轿中飞出,落在梅和身旁,正是封暮年,他冲青衣人一抱拳,说道:“李兄言重了,小弟此番夺取金针,不过是临时起意,实是怕江湖上的宵小之辈因为此事扰了李兄的清净。至于‘驱使’二字,更不敢当,不过是想着借此契机拜见李兄。如今金针物归原主,虽然所盼成空,但总算有缘见到李兄金面,却也是不虚此行了。” 青衣人嘿然道:“若真是如此,那便好了。这信物若教英雄豪杰得了去,不过叫老夫奔波劳碌一番,那也罢了。但若给无耻小人得了去,竟要老夫为奴为仆,或是让老夫自残性命,那么老夫从是不从?”最后这几句话,已然大有讥嘲之意。 这青衣人正是李道通,与李道虚、李道师、李非烟、李世兴乃是同辈之人,而且并非女婿、义子,而是嫡系子弟出身。 封暮年脸色不变,似乎自己正是英雄豪杰之辈,点头赞同道:“李兄所言极是。” 梅和听得封暮年如此说,当即拱手说道:“适才多有冒犯,在下这里谨向李老前辈赔罪,还盼恕过不知之罪。” 按照辈分来说,李家“道”字辈对应张家的“静”字辈,已经是江湖上的老辈人物,比起秦清、澹台云等人还要高出一辈,封暮年是无道宗宿老,能够勉强称呼一声李兄,梅和这等晚辈弟子,便只能称呼为“老前辈”。 李道通没有理会梅和,而是把玩着手中金针,望向周剽鹏,问道:“这金针是从何得来?” 周剽鹏虽然离得甚远,但李道通的声音却仿佛在他耳边响起,赶忙高声回答道:“回禀李老前辈,这金针是周正仪周庄主以两千太平钱的价格卖出,委托我们送给买家。” 周正仪正是李道通兄长的三位弟子之一,不过与三会镖局的这个周家并无什么亲谊。 李道通闻言又是叹息一声,因为这三根金针,生出了好些风波,可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甚至有一位弟子因此而丧命,李道通为其报仇之后,虽然有心收回金针,但看另外两名弟子的态度,似是不想交出金针,他也只好作罢。不曾想,他的一番好意竟是被卖了换钱,当年的那点情谊算是烟消云散了。 李道通又问道:“买家是谁?” 周剽鹏道:“周庄主没说,小人不知,只知道要去西京交接。” 李道通不再深问,目光又落在那少年的身上,心中一动,朝着少年屈指一弹。 李道通乃是天人境的修为,这一指下去,寻常人等非死即伤,显然李道通也认为这少年并非寻常人物。 只是他的一指劲力刚刚近身,就见少年胸口挂着的青石光芒一闪,劲力顿时消失无踪。 李道通和封暮年目光均是一闪,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不过李道通的这一指也不是全然无功,却是惊醒了少年,就见少年打了个哈欠,缓缓醒转过来,又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说来也是奇怪,这少年在李道通和封暮年的注视之下,竟是丝毫不怕,反而是恍如无人地环顾四周,让李道通和封暮年越发肯定少年非同常人。 过了片刻,李道通开口问道:“这位小友,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头望向李道通,脸上露出苦恼之色:“我叫什么……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姓、我姓李。” 李道通一怔,随即道:“你也姓李?” 少年点头道:“对,我姓李。” 李道通又问道:“小友家在何方?” 少年又想了想,回答道:“我家……在海上。” 李道通心头一惊,东海,李家。 他不由再次审视眼前这个少年,沉声问道:“你的父母呢?” 少年似乎得了失忆之症,面露痛苦之色,抱着脑袋说道:“我爹我娘……我爹我娘是谁……我想起来,我爹叫李道、道、道,李道什么……我记不得了……” 李道通突然心头一震:“难道真是李家子弟?不对,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莫非这少年是有人故意布下的圈套来算计于我?” 想到此处,李道通目光一闪,已经有了决断,不管是还是不是,自己的金针落到了这少年的手中,总算是有缘,先将少年带离此地,然后再做计较。 封暮年也察觉到不对,正要开口说话。李道通已经一把拉起少年,身形冲天而起。 方才无道宗弟子拦得住在黑白谱上排名末尾的冯林宣,却拦不住名列前三甲的李道通。虽然还有一个封暮年,但他不想因为此事与李道通结下仇怨,他有无道宗为依仗不假,可不管怎么说,李道通都是李家之人,这些年来李家势大,一门先后两地仙,更有李非烟、李元婴、李太一、李世兴等高手,又与秦家联姻,就连圣人府邸和大真人府都要被强压一头,能不招惹是最好。 便在封暮年稍一犹豫之间,李道通已经拉着少年不见了踪影。 李道通离去之后,其余人便没有继续留在此处的必要,封暮年重新回到蓝色大轿之中,带领诸多无道宗弟子离开了此地。 周剽鹏等镖师也正要离去,却又被段钦截住去路,段钦嘿然道:“少总镖头,你用火器伤了人命,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周剽鹏脸色一变,道:“段寨主要如何?” “如何,自然是杀人偿命!”段钦寒声道。 话音落下,段钦带来的人马便冲杀过来,周剽鹏自然率领镖师奋起反抗。 双方血战了大半个时辰,镖师们人数处于劣势,段钦又带了弓手,提前布置在几处制高点上,先前因为冯林宣的缘故,未能发挥作用,此时却成了镖师们的催命符,最终一众镖师寡不敌众,被段钦杀了个干净,为首的周剽鹏被射得刺猬一般,又被段钦一刀砍去了脑袋。 不过段钦也不好受,手底下的兄弟死了半数,他自己也被周剽鹏砍掉了一条胳膊,以后只能使独臂刀了。 这便是底层江湖的残酷,在刀客众多又土地贫瘠的西北,更是血腥。 段钦让手下将自己人的尸体横放在马背上,呼啸而去,只剩下一众镖师的尸体躺在血泊中。 过了许久,躲藏起来的百姓才敢陆续现身。 便在这时,一个女子凭空出现,身在闹市之中,却无人能够看到她的身影。 她径直来到少年方才酣睡的地方,打量四周,轻声自语道:“竟然被人抢先了一步。” 第一百七十三章 李如碃 李道通带着少年一连数日在崇山峻岭中奔行,山道愈益险陡,最终来到一处笔立的山峰上,这山峰陡峭无比,不仅没有山路可言,而且无置手足处,猿猴也难以攀登,若不是李道通身为天人境大宗师能够御风而行,也是上不来的。 到了峰顶,竟然有一处碧绿小潭,可惜是死水,略显浑浊。李道通说道:“我外号‘碧波居士’,与东海的万顷碧波实没什么干系,只因这处潭水而得名。” 少年看了看那处碧绿水潭,不置可否,又望向山外,但见云雾缭绕,景色极佳,不由负手驻足崖畔,眺望欣赏。 李道通则是趁机观察少年,这少年初到一处陌生之地,全然不见半分慌乱,更没有半分局促,淡然从容,处变不惊,这份气度格局,绝不是寻常少年能有的。 若是有人以这少年为诱饵设下陷阱,这鱼饵未免太过珍贵,就好似用能够祛除三尸九虫的刀圭做鱼饵,哪怕钓起了一条蛟龙,也是得不偿失。 少年欣赏了片刻风景,转过身来,说道:“对了,老前辈方才问我的时候说过一句‘你也姓李’,这个‘也’字是不是说老前辈同样姓李?” 李道通行事向来是光明正大,并不故意隐瞒,点头道:“没错,我姓李,我叫李道通。” “李道……道……”此言立刻勾起了少年的思绪,只觉得那最后一个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李道通摇了摇头道:“总不会是李道道,这名字未免太滑稽了些。如果你爹果真是‘道’字辈之人,那你就是‘如’字辈了,你再想想,你叫李如什么?” 少年闻听此言,又认真回忆起来,只觉得脑中记忆如碎片一般,东一块,西一块,有的能拼接起来,有的不能拼接起来,不过有两个名字却是时常闪现,下意识地说道:“李元婴、李玄都。” 李道通哑然失笑,他虽然未曾见过这两名家族后辈,但也久闻其大名,都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尤其是李玄都,最近几年更是好大的名头,名震江湖都是小了,已然是威震天下,不仅有长生境的修为,而且还极有权势,除了无道宗等寥寥数宗之外,其他各宗无不拜服,已然是事实上的江湖盟主,这等人物怎么会是个少年,想来是少年听这两个名字的次数多了,亦或是十分崇敬此二人,便牢记心中,反倒是比自己的名字还要印象深刻。 李道通见下这少年实在想不起来,便道:“这样罢,我是‘道’字辈,你是‘如’字辈,我身为同族长辈,勉强有资格给你取个名字,就叫你李如……” 说到此处,李道通大有沉吟之意,他一生不曾娶妻生子,也不与同族之人来往,哪里取过名字,刚好目光落到了少年胸前挂着的青石上,顿时有了主意:“你胸前挂着的青石非是凡物,想来是大有来头,与你也大有干系,说不定还是你的伴生之物,青石……石青为‘碃’,就叫你‘李如碃’如何?” 少年闻言,点了点头:“那我就叫李如碃了。” 解决了名字的问题,李道通又问道:“你既然是李家之人,不在东海,不在齐州,跑到西北做什么?难道也像老夫年轻时那般离家出走?” 李如碃又是认真想了想,说道:“我不是离家出走,我是被人送到这里来的。” “送过来的?”李道通一怔。 李如碃说道:“我当时半睡半醒,忽然来一个女人,她一伸手把我抓在手里,然后我感觉她将我一丢,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的时候,就见到你们了。” “一个女人把你从东海丢到了西北?”李道通的第一反应便是不信,这是什么境界修为?就算不是长生之人,也相去不远了,当世之间何时有了这等女子高人? 李如碃认真点了点头。 李道通摇了摇头:“多半是你记错了,可能是这个女子把你打晕了,然后带你来到西北,又不知因何缘故把你遗弃在双枪集。” 说到此处,李道通忽然生出一个猜测:“说不定是你父母的仇人将你掳到此处,结果追兵赶到,他们只好临时将你遗弃在双枪集。” 李如碃并非痴傻之人,只是脑中记忆太过凌乱,让他心智如同孩童一般,听得李道通如此说,便也默认下来。 李道通越发觉得这个猜测大有可能:“至于仇人,李家的仇人几时少了,我听说那后辈已经成为李家族长,自正月以来,与儒门在齐州角力,说不定就是儒门派人将你掳走的。” 李如碃听到“儒门”二字,忽然从脑海中蹦出一个名字,脱口而出:“龙老人。” 李道通登时脸色大变:“你是如何知道此人的!?” 辽王、齐王、摄政王的说法,其实只在宗主、长老、堂主一级的顶层江湖流传,对于普通江湖人来说,根本不知道龙老人是何许人,更不知道此老过去多年一直藏于幕后操纵天下大势,乃是儒门的首领。能够知道龙老人其人的,要么地位够高,要么资历够老,李道通是江湖散人,闲云野鹤,却资历够老,听说过许多江湖密辛,知晓龙老人的存在不足为奇,可这小小少年,如何知道龙老人的存在? 李如碃皱眉道:“我好像是听人说起过……我记不得了。” 李道通已经相信李如碃是得了失忆之症,记忆不全,干脆不再追问,心中暗道:“这少年能够知晓龙老人,多半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由此看来,当真是出身不俗。只是我多年不曾返回李家,对于家中变化半点也不知情,却是想不出他会是谁的孩子。等等,难道是李道师和李非烟的孩子?虽说有过李非烟被困镇魔台的传言,但不知是真是假,清微宗一派乌烟瘴气,整日里互相倾轧,互泼脏水,是假消息也说不定。如果这少年果真是此二人的孩子,那倒是能对上了,以他们二人的地位,是知道龙老人的,也许在交谈时没有避讳孩子,这才让他听了去。” 想到此处,李道通已经认定李如碃就是李道师和李非烟的孩子,也就是李元婴、李玄都的堂弟,的确是身份尊贵,难怪儒门要派人掳走他。 一时间,李道通只觉得已经将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这少年是李道师和李非烟老来得子,在李家地位不俗,儒门那帮伪君子便动了歪心思,暗中派人将这少年掳走,少年的失忆之症,多半就是在这时候留下的。不过儒门的动作被李家察觉,于是李家派出追兵,双方一追一逃,从东海之滨来到了西北内陆,儒门之人在无可奈何之下,将少年藏在双枪集,然后引走了李家的追兵,于是便有了此后种种之事。 李道通倒是与李道师没什么过节,只是看不惯李道师媚上的做派,他与李非烟的关系也只是泛泛,不过当年李卿云是待他极好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看在李卿云的面子上,他也要将这个少年送回他父母那里去。 至于李家,他不同于李世兴,其实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可言,也谈不上叛门而出,不过是看不惯李家之人的种种嘴脸,更看不惯清微宗内部的各种倾轧,这才离开李家独自闯荡江湖,多年不曾回家,他如今若是回去,也不会有人指责为难什么,顶多就是听上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语罢了。 不过李道通转念一想,既然李家之人已经追到了西北,自己那日在双枪集没有故意隐瞒行踪,也许过不多久,李家之人就会主动找上门来。 可他又转念一想,李家之人能够找上门,儒门之人也能找上门来,若是儒门先找上门来,那就大大不妙了,自己势单力孤,未必就是儒门之人的对手。 第一百七十四章 阴差阳错 李如碃见李道通站在那里神游物外,半天不曾言语,便也不说话,顺势拿起那块挂在自己胸前的石头,怔怔出神。 李道通实不是一个善于谋划之人,否则他也不会因为看不管争斗倾轧之事便离开李家,更不会莽撞地与结义兄长去刺杀伊里汗,此时他思来想去,始终拿不定主意,便暂且放下此事,问道:“你饿了吗?” 李如碃放下手中的青石,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摇头道:“不饿,不过也可以吃些东西,恢复元气。” 这几句话逻辑清晰,说明少年只是失忆,有些天真,却并非傻子。 李道通道:“我辟谷多年,这崖上却是没有什么吃食,这潭水脏得很,也不能喝。” 李如碃忽然道:“风可饱腹,露水解渴。” “餐风饮露么?”李道通一怔,不过想到这少年的父母,便不以为奇,李道师、李非烟都是天人境大宗师,家学渊源,耳濡目染,他们的孩子自然不能与普通少年相提并论。 李道通问道:“你会辟谷之法吗?” 李如碃想了想,摆出一个古怪姿势,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一瞬间,李道通脸色大变,因为他发现眼前这个少年人竟然能与天地合一,将天地元气吸入自己体内,这俨然是天人境大宗师才能有的本事。 难道自己看走了眼,这少年不是什么少年,而是返老还童之人。 正在李道通震惊时,李如碃又退出了天人合一的状态,伸手拍了拍自己肚子,吐出一口浊气:“饱了。” 李道通正要开口说话,目光刚好落在少年胸前的青石之上,不由一拍自己的额头:“我真是糊涂了,方才天人合一的异象,定是因为这青石的缘故,看来这青石当真不是俗物,说不定是一件顶尖宝物,李道师和李非烟倒也舍得。” 李道通为人正派,不会做出讨要青石一看的事情,所以很快便收回目光,说道:“既然你能餐风饮露,倒是省却了一番功夫,这样罢,我明天修书一封给李道师,看看他是亲自过来接人,还是我把你送回东海去。” 李如碃记忆不全,可听到“回东海”三字,却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打了个激灵:“不、不回去。” 李道通奇道:“你不想回家?” 李如碃摇头道:“东海有……有……” 这一刻,两块记忆碎片终于拼接到了一处,李如碃脑中立时清醒:“东海有李玄都,李玄都要吃人。” 李道通哑然失笑:“李玄都要吃人?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新族长,但听江湖上的几个朋友说起过,其实还好,最起码要比李道虚、徐无鬼好些,与这两位比起来,算是个仁厚之人,怎么会吃人?” 李如碃方才是惊惧之下有些口不择言,这会儿已经捋清了思绪,说道:“他会把我关起来。” 李道通听明白了:“我听说李紫府最近要整肃清微宗和李家上下,几个‘道’字辈的老家伙都被他杀鸡儆猴,人人胆战心惊,更不用说你这个‘如’字辈的小家伙,定是做了错事,害怕被李紫府处置。老实交代吧,是打人伤人了?还是犯了淫戒?” 李如碃摇了摇头:“我没什么错,错的是他。” “好大的口气。”李道通忍不住笑道,“黄口小儿,也敢说堂堂清平先生的不是?不过倒是对我的脾气,当年我也是看不惯李道虚的所作所为,只是看不惯是一回事,敢不敢当面直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是不敢当着李道虚的面说的,顶多就是在背后议论一二。” 李如碃只是摇头,却不说话了。 李道通也不勉强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茅屋,示意他可以住在此地,然后便径自去了。 李如碃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往茅屋走去。 接下来的几日,李道通给李道师去信之后,便在此地等待回信。李道通是个热心肠,闲暇之余便想要考教下李如碃的修为,却发现李如碃体内空空荡荡,没什么境界修为,而且对于清微宗的各种功法一窍不通,倒像是个不学无术之辈。 不管怎么说,李道通毕竟是出身李家,对于李家和清微宗的规矩还是十分清楚,五岁启蒙之后,每年都要考评,分为两途三等。两途是文武,文是三教经典、通识文字,武就是练气练剑,李玄都等人能够认识部分甲骨文字、金文,便是此等原因。三等是一等优、二等平、三等劣,优等有奖励,劣等有惩罚,不优不劣就不赏不罚。无论是什么身份,在正式任职之前,都要参加考评,哪怕是李道虚的亲生儿子,若是考评不合格,也无法在清微宗中立足。 李道通不由思量,难不成是儒门中人狠下毒手,把李如碃的一身修为给废去了?李如碃又因为失忆之症的缘故,把多年所学给忘了个干干净净,竟是成了个废人。 李道通深知清微宗是个什么地方,捧高踩低,世态炎凉,一个废人是不能在那里立足的,哪怕是当年的李玄都,有张海石的庇护,也是吃了许多苦头。 李道通不由生出几分犹豫,若是把李如碃送回清微宗,岂不是羊入虎口? 念及于此,李道通便想着指点李如碃一二,纵然是临阵磨枪,也好过一个废人,就是从头练起,也有些基础。 于是李道通带着李如碃来到峰顶的一处开阔地,从“玄微真术”和“万华神剑掌”开始教起。虽说李道通不曾拜入清微宗门下,但李家人人都会这两门功法,几乎成了李家的家传功法,所以李道通也曾经学得。 这一日,两人又在练功,李如碃倒是十分乖巧,李道通如何教,他便如何练,没有半分怨言,李道通十分满意,暗道若是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弟子,便算是圆满了。 练了几个时辰,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晚辈方宗器求见碧波居士李老前辈。” 李道通脸色一变,猛地向山外望去。 就见一行人跃上山崖,都穿着儒衫,当先一人身材甚高,不惑年纪,气态儒雅,他站在一块崖畔的大石上,其余人在他身后一字排开,山崖上并无什么遮挡,又时值春日,山风猛烈,把儒衫吹得猎猎作响,可这一行人却分毫不动,显然是修为精深。 李如碃停下手中动作,望向这一行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其实他从始至终都是如此,无论是面对封暮年,还是面对李道通,都是波澜不惊,唯有在回想起李玄都的时候才露出惊惧之色。 方宗器双目随之向李如碃射来,眼中精光大盛,似乎要直看到他心中一般。 李道通脸色一冷:“阁下是儒门之人。” 方宗器收回视线,朝着李道通一拱手:“小可天心学宫门下,见过李老前辈。” 李道通冷哼一声:“儒道之争,阁下奈何不得清平先生,便来杀我这个糟老头子?” “李老前辈说到哪里去了,李老前辈向来不与李家来往,不问世事,我们与清平先生的恩怨,如何也不会牵扯到李老先生的身上。”方宗器笑道,然后话锋一转,“我们此来是为了这个少年。”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李道通脸色一沉,心中暗忖:“看来我猜得不错,果真是儒门掳走了这少年,现在竟是找上门来了。” 其实方宗器也不知道这少年的底细,只是接到大祭酒的命令,要他们寻找一个怀抱青石的少年,他们四处打探,知道了双枪集的事情,抱着侥幸的心思一路寻踪找到此处,刚好看到李如碃胸口位置悬挂着的青石,立时认定这就是大祭酒要找的少年。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争我夺(上) 李家之菁华,悉数在清微宗。故而江湖中人遇到了李家之人,便等同遇到了清微宗弟子。唯独李道通和李世兴是个例外,李世兴就不必多说了,虽然李道通也会“玄微真术”和“万华神剑掌”,但真正的依仗却与清微宗没什么关系。 当年李道通孤身一人离开家门闯荡江湖,偶遇江湖异人,被传授了“太上丹经”。张静修、李玄都等人的“太上丹经”得自长生宫中,这名江湖异人却并非是从长生宫中得来,而是代代相传。 当年木勾真人功参造化,距离长生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建立长生宫,开炉炼丹,广收门徒,俨然已经有了开宗立派的架势。后来他刺杀燕国皇帝失败,身受重伤,逃回长生宫,令弟子将整个长生宫封闭,然后以阵法沉入地下。故而木勾真人还是有弟子门人传于后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道通也算是木勾真人这一脉的传人。 以五行而言,“玄微真术”属东方木,“太上丹经”属南方火,木生火,李道通以“玄微真术”为根基运转“太上丹经”,威力更上一层楼。此时李道通已经动了几分杀意,默运玄功,胸中一口生机勃勃的真气,双手掌心赤红如火,火气氤氲,只是他将双掌负于身后,一干儒门之人却是无法窥见此中玄妙。 不过这些儒门弟子并非常在书斋里做学问之人,而是专事处理许多江湖事宜,经验丰富,自然听得出李道通口气不善,故而在说话间也是凝神戒备。 李道通冷冷道:“这少年乃是我族中晚辈,从不曾行走江湖,与你们儒门却是没什么干系,你们今日兴师动众前来,到底所为何来?” 方宗器笑道:“李老前辈此言差矣,若是从不曾行走江湖,此少年为何会出现在西北?” 李道通加重了语气:“这就要问你们了。” 儒门寻人,定然不是大祭酒们风餐露宿地亲力亲为,而是派出门下弟子四下寻找,有了确切消息之后再传信于大祭酒。 许多详情,只有李玄都一人知晓,哪怕是龙老人也只能推测,不能确定,大祭酒们交代负责寻人的弟子时只说此少年极为重要,至于为何重要则含糊其辞,故而方宗器也不知其中原委,此时听得李道通如此一说,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明悟,暗忖道:“大祭酒要我们跑到西北寻人,又说此少年极为重要,如今看李道通的架势,这少年莫不是李家极为紧要之人。是了,李道通明面上不与李家来往,实则是李家布置在西北的一招暗棋,此时奉了蓬莱岛的密令先一步寻到这名少年,既然如此,只怕是李家的援兵很快就会赶到。” 念及于此,方宗器更是坚定了动手夺人迅速撤离的念头,脸上笑意越盛:“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还望李老前辈不要让我们为难。” 李道通道:“这句话,老夫也还给你们,还请诸位君子先生不要让老夫为难,老夫已给李家去信让他们前来接人,若是让你们把人带走了,老夫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同族之人?” 此言一出,立时印证了方宗器心中猜测,他不再犹豫,对身后师弟打了个手势,然后说道:“那就休怪我们得罪了。” 话音未落,一众儒门弟子同时出手,意在阻拦李道通,而方宗器则是直奔李如碃而去。 “贼子安敢!”李道通怒喝一声,运转双掌,迎上一众儒门弟子。 儒门功法,一脉相传,就好似一棵大树,只有“主干”,没有“分枝”可言,如此一来,固然失之于变化,却也使得儒门弟子在应敌联手之际可以气机相通,宛如一人。如论修为,除了方宗器之外,这些儒门弟子无一人是李道通的对手。若是单打独斗,其他人只怕在数招之间便要落败丢了性命,可此时众人联手,“浩然气”连为一体,便是李道通也无法在一击之间将儒门众人击退。 趁此时机,方宗器已经来到李如碃面前,伸手朝着李如碃抓去。 李如碃皱起眉头,望着方宗器。适才方宗器与李道通交谈,他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又有些不明白,什么儒门,什么你们他们,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吗?难道那个将自己丢到此处的女人是所谓的儒门之人? 就在这心念电闪之间,方宗器已经近到李如碃面前。 李如碃独自面对方宗器,下意识地用出李道通教给他的“万华神剑掌”。 方宗器本没有将这少年视作对手,只当是一件等待自己取走的物事,哪成想这少年竟是一掌朝自己当面拍来。 方宗器不由一惊,同样一掌拍出,对上了李如碃的这一掌。 起初时候,方宗器还怕伤了这少年的性命,误了大祭酒们的大事,故而只用了三成力道,可两人双掌一交,方宗器立时感觉到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向自己涌来,不由脸色大变,立时由三成力变成了十成力,可饶是如此,方宗器还是被震得后退三步,白净的脸皮上骤然涌上一抹血红之色,一口鲜血到了喉头,又被他强咽了回去。如此一来,他固然保全了面子,却是一口淤血无法排出,反而是伤上加伤,吃了暗亏。 方宗器震惊无比,这少年人怎会有如此修为?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是实打实的天人境的修为,又是修炼了“浩然气”,从来无惧什么奇门功法,怎么会被这少年正面击伤?就是换成最年轻的天人境大宗师李太一在此,想要胜过自己,也得从“北斗三十六剑诀”或者“太阴十三剑”上做文章,绝无可能以“玄微真术”胜过自己的“浩然气”。 李如碃看了眼自己的手腕,却是已经整个断掉,虽然还有血肉相连,但手掌整个翻了上去,手背甚至可以触碰到小臂,显然李如碃在这一掌下也受了些伤势。“万华神剑掌”毕竟只是中成之法,乃是清微宗祖师从落花缤纷中领悟而出,讲究虚实不定,变化万千,掌中藏剑气。如李玄都这般自小浸淫此掌法,自然可以发挥出上成之法的威力,虚实转化,存乎一心,可李如碃只是初学乍练,以虚招对上方宗器的一掌,手腕顿时折断。 不过李如碃脸上却没有什么痛苦之色,用完好的左手握住断掉的手腕,胸口上的“青石”青光一闪,已然是恢复如初。 便在此时,李道通以“太上丹经”中的掌法将一众围攻自己的儒门弟子击退,刚好看到方宗器脸色变化不定的模样,而且气息略显衰弱,竟是受了伤势。 李道通不由生疑,难道有高手出手相助?自己怎么会没有半点察觉?还是说方宗器这位儒门宗师竟然伤在了李如碃的手中?想到此处,李道通忽然想起了前不久李如碃天人合一的事情,心中顿生许多思量,是那块青石的缘故?还是这小子体内另有玄机,传说西域有灌顶之法, 能够无视体魄容量,强行将修为灌注到他人体内,难道这小子体内有前辈高人灌注的气机? 正在李道通惊疑不定的时候,方宗器已经向后跃出,不给李道通攻击自己的机会,其余儒门弟子也随之围拢在他身边。 方宗器拱手道:“既然在下今日无法将人带走,那只好请大祭酒前来领教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带着一众儒门弟子往山下飞掠而去。 李道通也不追击,只是犯难,听这些儒门弟子话中的意思,是断不肯善罢甘休,甚至还要让大祭酒亲自出面,以自己的境界修为,对上学宫大祭酒,只怕没什么胜算,而他给李道师的书信中却是言明在此地等候,自己已经等了数日,想来李家之人已经快要赶到,若是自己前脚离去,李家之人后脚赶到,岂不是扑了个空。若是自己不走,儒门之人卷土重来,自己又该如何应付? 在这一点上,李道通的确是不大像李家子弟,李家之人,从李道虚到李太一,无一不是决断之人,哪怕是错了,也总好过不做决断。不过这也是环境之故,生在李家,人人争先,容不得半点犹犹豫豫,可李道通久不在李家,自在逍遥惯了,又是孤身一人,没什么仇敌,却是不好一概而论。 就在李道通犹豫之际,李如碃忽然说道:“此处虽然景色不错,但没什么退路,若是人家从下面将我们团团围住,那就没处跑了。若是从天上飞走,则没什么隐蔽可言,人家一眼就能看到,就能始终跟在我们身后,所以我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好,至于李家人,我们可以留下些隐秘记号告诉他们我们的去向。” 李道通眉头微皱,心道自己离开李家多年,哪里知道李家如今用什么记号,而且记号只能传递极为模糊的大概意思,不能当做书信使用。不过这小子前半段话说得没错,真要被儒门的大队人马围住,万难有脱身机会,还是及早离开为好。 想到此处,李道通凭着印象做了个李家几十年前所用的记号,意思是主动撤离,然后等到天黑,与李如碃悄然离开了此地。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你争我夺(下) 李道通只是有些优柔寡断,却并非江湖雏鸟,离开隐居之地之后,他立刻想到,想要从秦州去齐州,要么走中州,要么走江南,这都是儒门的势力范围,只怕要一头撞进儒门设好的大网之中,倒不如先找个地方藏身,等到风头过去了,或者有其他转机,再伺机返回齐州或者寻找李家之人。 至于什么地方最安全,李道通也有主意,那就是西京。这可以说是灯下黑,也可以说是反其道而行之,自从西京陷落之后,这里就成了儒门之人的禁地,等闲不会踏足。 若是其他时候,李道通也不敢贸然行事,毕竟此地是澹台云常驻所在,如清微宗的三仙岛一般,高手如云,不过如今西域战事焦灼,澹台云已经动身前往西域,并不在西京城中,而且澹台云还带走了大批无道宗高手,他若是小心谨慎,应该不会被发现踪迹。 说起西京,李道通有好些年没来了,他上次来的时候,还是西京刚刚陷落不久,伊里汗的大军驻扎此地,他与结义兄长一起潜入西京城中刺杀伊里汗,那一战打得惊天动地,半个坊都被夷为平地,最终兄长葬身于此,他重伤逃离。于他而言,这是一处伤心之地,只是到了如今,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李如碃因为脑中记忆凌乱的缘故,时而清醒果断,时而糊涂天真,也没什么意见,事事都听从李道通的安排,跟随李道通往西京而去。 不过就在两人距离西京城还有三十余里的时候,被一个早已等候多时的女子拦住。 只见这女子一身女冠打扮,年纪不大,娇娇怯怯,不像是出家的女道士,倒像是个官家小姐,只是神色冷漠,看待李道通不似看待活人,唯有目光落在李如碃身上的时候,才格外炙热。 李道通见女子看待李如碃的眼神,心下一沉,莫不是这小子还惹了什么风流债,被人家追上门来了? 便在此时,李如碃脸上流露出几分畏惧之色:“老伯,就是她,就是她把我从东海丢到西北来的。” 李道通闻听此言,立时将眼前女子当作了儒门之人,运转玄功,沉声道:“这位姑娘,你要如何?” 女子浑然不将李道通这位天人境大宗师放在眼中,淡淡道:“不想死的就让开,我只要它。” 李道通为人正直,既然决定了要送少年回家,如何肯让,说道:“姑娘未免太过霸道。” 女子不再多言,伸出右手食指,朝着李道通遥遥一点。 一瞬间,李道通只觉得奇寒无比,全身上下的气血都要为之冻结。而且这股寒气与其他寒气还有不同,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曾遇到过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两人有过一次切磋,玄女宗的寒气是纯粹的水气,故而他能以“太上丹经”的火气克制化解,可这名女子的寒气却是由极阴之气所化,火气能够略微抵挡,可终究比不上纯阳之气或者道门的正宗雷法。 不过转眼之间,李道通的半个身子都被冻住,身上生出一层白霜。李道通不由心中大骇,他行走江湖多年,还从未遇到过如此高手,纵然比不得李道虚、李玄都、澹台云等人,只怕也相去不远,已经是天下间第一流的高手。 若是换成其他人,多半就要服软,不过李道通却是异类,明知自己不敌,也不曾服软,不仅不服软,而且还加急催动体内气机,化解身上的冰寒之力。 女子却不想搭理他,直接朝着李如碃伸手抓去。 李如碃还想反抗,用出李道通教给他的“万华神剑掌”,只是女子又岂是方宗器可比,这点微末掌法实在是入不得她的法眼,两人手掌一交,女子没受半点影响,反手捉住了李如碃的手腕,将其制住。 便在此时,李道通不惜损耗修为,强行化解了大部分寒气,重新恢复了自由,立时一掌朝着女子打去。 女子皱了下眉头,反手一掌。 双掌相触,李道通只觉得女子手掌奇寒无比,比万年冰晶犹有胜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脸色顿时青白一片。 女子已经有了几分不耐烦,语气冰冷道:“你若再纠缠不休,我便拿你做我炼药的材料,正好还缺不少。” 李道通后退几步,喘息一气,忽然有几分明悟,说道:“你不是儒门之人,看你的手段,倒是与南蛮之地的巫教有几分相似。” 李道通这些年来主要在西北活动,去过西域,也去过十万大山,见识过巫教之人的手段,此时与女子交手,方才想起。只是与他曾经见过的巫教之人相比,这女子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手段巧妙,都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是以他也不能十分肯定。 不过再联想到女子所说的炼药之事,李道通不由猜测自己今日遇到了巫教中的大巫,又被称作“神女”,类似于道门的真君之流,只怕自己这把老骨头要被留在此地了。 他下意识地望向西京方向,心绪万千。 难道这西京城当真是自己的魔障不成,多年之前,自己的结义兄长死于此地,多年之后,自己也要死在这西京城外。 正在此时,李道通忽听得极远处飘飘渺渺传来一个声音:“天行有序,阴阳无常。” “天行”二字刚刚响起的时候,还在极远之处,可到了“阴阳”二字的时候,已经很近,待到最后一个“常”字,便仿佛是在耳边响起一般。 正道十二宗中,正一宗是盟主,号令曰:“替天行道,持正守一。”太平宗是谋主,号令曰:“平安无事,太平无忧。”在邪道十宗中,无道宗是盟主,号令曰:“苍天无道,岁在今朝。”阴阳宗是谋主,号令曰:“天行有序,阴阳无常。” 对于阴阳宗弟子来说,“阴阳无常”是为进,“天行有序”是为退,此时“阴阳无常”在后,自然是进了。 李道通先是一惊,随即一喜。 若是以前地师在世之时,遇到阴阳宗多半没有什么好事,可地师飞升离世之后,李玄都成为阴阳宗的幕后首领,阴阳宗到了,与李家来人相差无多。 果不其然,就见数道身影从不同方向来到此地。 为首一人是名女子,身着黑衣,肤白胜雪,皓如凝脂。在她身后四人一字排开,有身材高大魁梧的白发老者,有背负十三柄长剑如孔雀开屏的中年男子,有背着书箱的年轻书生,还有一名须发黑白相间的男子,相貌初看似是垂暮老者,再看又像是正值壮年的不惑男子,极为怪异,他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片灰暗的阴霾暮云之中,若隐若现,不太像是人,倒像是一只老鬼。 李道通认得四人中的一人,正是与他同样是出身李家的李世兴,这些年来两人同在西北,也有过几次照面,只是不曾深交。那么另外人几人的身份便也不难猜,至于为首的女子,多半就是继承了宗主之位的地师弟子上官莞了。 这几人无一不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若是联手对敌,除了老玄榜上之人,只怕是无人能敌,可这次面对那名女冠装扮的女子,仍是如临大敌,可见这女子是何等厉害。 上官莞望向女冠,轻声道:“大巫师,师兄说了,希望你不要一错再错。” 女子正是姚湘怜,也就是巫咸,她先是在双枪集扑了个空,又一路寻踪追到这里,就在她耽搁的这几日之间,李道通的信已经传到了清微宗,清微宗又将消息传给上官莞,使得阴阳宗也赶到了此处。 巫咸淡淡道:“待我炼成‘长生石’,自会去向清平先生请罪,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借它一用。” 上官莞脸色一变,道:“如今儒门之人窥伺在侧,师兄他……” 巫咸直接打断道:“清平先生受了重创,只怕是一时半刻难以痊愈,你想用他来压我,却是打错了算盘。” 李道通闻听两人对话,不由心中惊疑不定,似乎这小子还与那位年纪轻轻就执掌门户的晚辈有着莫大关系?这小子说过李玄都会吃人,这女冠也是为了这小子而来,又提到了炼药,难不成李玄都要用这小子来练功? 上官莞也不恼怒,平声静气道:“师兄重伤不假,可还有辽东的秦先生,更有道门各宗之主,非是我恫吓大巫师,只要师兄一声令下,只怕是大巫师想要找个炼药之地也难。” 巫咸并不说话,却也没有退让之意。她自从与姚湘怜一体之后,性情上受了姚湘怜的极大影响,偏偏姚湘怜就是个执拗之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被光明教之人算计。 上官莞叹了口气,取出“阴阳法剑”,说道:“大巫师于我有传艺之恩,我本不该与大巫师刀兵相向,奈何师兄有令在先,我也只得听令行事,得罪了。” 巫咸冷哼一声,不敢轻敌大意。先前在栖霞山,她挨了“素王”一剑,龙老人何等修为,“素王”又是仙物,让她修为受损,而且阴阳宗的一众好手也不是等闲之辈,真要动起手来,胜负难料。 第一百七十七章 仓皇而逃 这次阴阳宗总共出动了五人,不过真正有资格与巫咸过招交手的只有上官莞、李世兴、钟梧、王仲甫四人,魏臻还是差了稍许。不过几人的分工也十分明确,四人围攻巫咸,魏臻则是直奔李如碃而来。 巫咸的实力浮动极大,那日在幽冥谷的时候,有本体为支撑,面对澹台云、张禄旭也有一战之力。可脱离本体之后,便实力大减,稍逊于长生之人,略高于天人造化境。栖霞山一战,巫咸被龙老人以“素王”断去一臂,虽然是法身的手臂,但也让她修为受损,只剩下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此时对上一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和三位天人无量境大宗师,哪怕她手段极多,也没有太大胜算。 只是巫咸不肯就这样认输,长袖一卷,显化出巨大法身,只是四条手臂少了一条,只剩下三条手臂。 上官莞身形高高飞起,右手持“阴阳法剑”,左手托“天阳地阴烛龙印”,又有十三把飞剑环绕周身,在“天阳地阴烛龙印”的牵引之下,结成“太阴剑阵”。 李世兴伸手一按脚下地面,十二尊剑奴破土而出,与之同时,他背后如同孔雀开屏的十三把长剑齐齐飞出,其中十二把长剑各自落入剑奴手中,李世兴握住最后一剑,同样结成“太阴剑阵”。 当今世上,将“太阴十三剑”修炼到了“太阴剑阵”这一步的,只剩下李玄都、上官莞、李世兴三人。三人又各有不同,李玄都的“太阴剑阵”是十三道剑影;上官莞的“太阴剑阵”是十三把飞剑;李世兴的“太阴剑阵”是十二尊剑奴加上自己本尊;各有优劣,总的来说,李玄都造诣最高,其次是上官莞,再次是李世兴。 不过三座“太阴剑阵”可以互补,剑影附身剑奴再驾驭飞剑,三阵合一,威力大增。虽然此时少了李玄都,但李世兴和上官莞同样可以互补,两座剑阵逐渐重合在一处,化作一座剑阵,将巫咸困于阵中。 上官莞的飞剑附着于剑奴手中长剑之上,分不清人驭剑,还是剑驭人,又从“天阳地阴烛龙印”中生出十三根黑色虚线,将十三个身影连接一处,上官莞如同主帅,坐镇中军,指挥调度,李世兴手持十三飞剑中最强的“心魔由我生”一剑,如同冲锋陷阵的将军,身先士卒,两人配合默契,天衣无缝。 不过仅凭两人,还奈何不得巫咸,只见得巫咸挥动手臂,立时便有一座山峰从天而降,将两座剑阵笼罩其中。此山与帝京城外的五行山极为相似,只是通体漆黑,如同以墨笔勾勒,似是国手的泼墨山水。 此乃巫教秘法“影之术”,巫咸将五行山主峰的影子拓印下来,此时用出,便如真正的五行山主峰当头压下,已有几分仙人搬山拿岳的威势。 上官莞和李世兴只觉得头顶一黑,乌压压,黑沉沉,遮天蔽日,只得驾驭剑阵阻挡山影落下,十三道剑气冲天而起,就像十三根通天巨柱,撑起黑色山影,使其不能下落。 便在此时,一道巨大黑影缓缓现世,足有十余丈之高,姑且算是一个人形,只是周身上下混沌一片,就像用墨水在白纸上涂抹了一个人形。 黑影现世之后,就见它的全身上下睁开无数眼睛,密密麻麻,与任何一只眼睛对视,就算修为有成之人,都会生出眩晕之感,甚至会被夺去心神,沦为傀儡。 此乃皂阁宗三炼尊之一的“幽冥九阴尊”,以无数冤魂以及九幽阴气炼制而成,有形无质,有摄魂夺魄之玄妙,吸纳鬼魂越多,威力越大,与“万尸大力尊”一般,都是皂阁宗的镇宗之宝,每逢乱世,皂阁宗之人都会大肆搜刮游魂来炼制此物,若能炼制圆满,同样等同仙物品相。 眼前这尊“幽冥九阴尊”,还谈不上圆满,但也算是半仙物的品相,实在不容小觑。 王仲甫直接操纵“幽冥九阴尊”身上的千百邪眼射出邪光,落在巫咸的身上,层层叠加,这些邪光虽然没有重量,但巫咸的动作却变得迟缓起来。 然后“幽冥九阴尊”又释放出滚滚黑气,顿时有一股浓郁到化解不开的刺鼻臭味充斥天地。此乃皂阁宗的尸气,寻常人若是吸入半分,顷刻间便会骨肉消融,而且污秽至极,哪怕身怀修为之人遭尸气入侵,若是不能及时化解,也会肉身腐朽化为僵尸,神魂被尸气污秽,真灵泯灭,甚至连灵物、宝物也会因秽气侵蚀而毁坏。 巫咸的神魂受到邪光和尸气的压制,立时动弹不得。 趁此时机,王仲甫一挥大袖,一条黑幽幽的锁链凭空出现,不知以何种金属材质铸就,其上刻有无数符箓纹络,如黑色巨蟒,哗啦啦作响。 这条锁链不断伸长,一端缠绕在巫咸的脖子上,另一端被王仲甫握在手中,然后轻轻一拉,锁链立时收紧。 王仲甫沉声喝道:“黄泉无法,阴司有序,冥锁即至,生魂难逃。” 这条锁链似虚似实,有禁锢神魂之妙用,甚至能够直接将神魂拉出体外。 当然,以巫咸的境界修为,想要将她的神魂拉出体外,乃是痴心妄想,不过以此来限制她的神魂,让她思绪念头迟缓,已经是足够了。 最后是钟梧,大步上前,欲要透过法身直接攻击巫咸的体魄。 巫咸最大的弱点就是体魄,究其根本,这是姚湘怜的身体,巫咸在没有“长生石”的情况下,并没有太好的办法在短时间内强化体魄,所以才要通过法身护住真身,真要挨上钟梧的一拳,结果殊为难料。 巫咸自然不肯让钟梧如愿,哪怕被王仲甫压制了神魂,思绪迟缓,还是勉强用出“宙之术”加速自己的时间。一弹指六十刹那,在王仲甫的压制之下,巫咸只能在一弹指之间转动一次念头,也就是六十刹那转动一次念头,巫咸将自己的一刹那延长为一弹指后,一弹指之间便能转动六十次念头,再以此用出“宇之术”,拉长自己与钟梧之间的距离。 钟梧只觉得巫咸近在眼前,可无论他如何狂奔,始终不能触及巫咸,就好似“鬼打墙”一般。仔细看去,钟梧并非原地踏步,而是在飞速狂奔,实际上钟梧已经狂奔了十余里,可惜这处空间被巫咸拉长,十余里的狂奔,实际上只前进了大约半尺的距离,想要真正触碰到巫咸,还要狂奔上千里。 另外一边,魏臻已经来到李如碃身前,微笑道:“随我回东海去。” 李如碃后退一步,说道:“我不回去。” 说话间,他望向李道通,眼神中露出乞怜之色。 李道通心中一动,挡在了李如碃的身前。 他与李玄都并无交情,反倒是与这个少年相处了几日,多少有些感情。再有就是,如果真如他猜测的那般,李玄都要拿这少年练功,他是万万不能应允。 在李道通看来,这少年体内有一股浩大气机,使得这少年就像会行走的人形天材地宝,方才几人的言语中提到,李玄都受了重创,真要汲取这少年体内的气机疗伤,也说得通。 李道通如何能坐视这少年成为李玄都的炉鼎?哪怕两人同样姓李,李玄都还是道门领袖,那也不行。 魏臻脸色一沉:“阁下是李家前辈,又有传信之功,清平先生很是感激,言称欠了阁下一个人情,还望阁下不要自误。” 李道通并不答话,而是对身后的李如碃喝道:“快走。” 李如碃犹豫了一下, 转身往西京城方向逃去。 魏臻喝道:“阁下当真要将清平先生的人情变成仇怨吗?一步走错,可没有回头之路了。” 李道通双掌一分,朝着魏臻攻去。 若论修为,李道通稍逊于钟梧、李世兴等人,却要高出魏臻,正面力敌,魏臻并非对手,他只能从背后书箱中取出棋盘,说道:“晚辈想请阁下对弈一局。” 话音落下,魏臻将手中棋盘一丢,然后这张棋盘越来越大,仿佛要与天地同大,直接将两人笼罩其中。待到李道通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和魏臻置身于棋盘之上,便如一颗棋子大小,放眼望去,只见纵横十九道延伸极远,极尽目力也不能看到尽头。除此之外,再不见其他人。 就在这时,整个棋盘轰然震动,魏臻和李道通的身形开始向上拔高,向下俯瞰,终于可以纵览整个棋盘,就像身在九天之上俯瞰大地,极为壮观。与此同时,在两人的手边又多出一方棋盒,分黑白二色。 趁此时机,李如碃发力狂奔,此时他心中惊惧,不知不觉间力与神会,劲由意生,体内气机竟是随着他的奔跑自行运转,使得他一步十余丈,三十里的距离转瞬即过,来到西京城下。 西京的城墙高有近十丈,李如碃双足一登,一股雄浑的气机起自足底,呼的一声,身子向上跃起,中途没有任何踩踏借力之举,竟直接高过了城头。 一跃之劲,竟致如斯。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又见故人 数位天人境大宗师大打出手,早已惊动了西京城中的无道宗,只是澹台云和诸王不在,谁也不敢贸然出城查看,只是严守城中。 李如碃越过城墙之后,已经惊动了城中的高手,立时有人朝着李如碃掠来。李如碃此时如惊弓之鸟,不敢与别人照面,向下方落去,好在不远处有一条河,李如碃直接跃入河中,潜至河底,然后屏住气息,不求速度,小心翼翼地随波逐流。 如此行出数里,李如碃感觉没有追兵的气息之后,才缓缓浮出水面,刚好位于一座拱桥下方,头顶砖石拱曲,苔藓丛生。 此时天色已黑,桥上桥下没有半个人影,周围夜色如墨,只能看到远处有点点灯火,如同繁星。 李如碃缓缓爬上岸来,歇息了片刻之后,以夜色为掩护,沿着河岸前行,春风阵阵,迎面吹来,让他稍稍安心几分。如此走了数里之后,两岸不再浓黑如墨,初时灯火阑珊,渐渐繁密烂漫,胜如星河,灯火炽亮处,不时传来琴瑟之声,男女嬉笑之声。 若是李道通在此,自然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不过李如碃却是有些懵懂,又走了一段后,河水到了尽头,汇入一座小湖,在湖畔有一座华丽大宅,灯火辉煌,人声喧哗。 不过这宅子的正门在另外一个方向,靠近湖岸的是后门。 李如碃并不傻,正所谓灯下黑,此地倒是个极佳的藏身之处,于是他左右张望一番之后,翻墙进了此地。 只是李如碃进来之后却有些傻眼,这处华丽宅邸实是别有洞天,里头曲曲绕绕,大院子套着小院子,宛如迷宫一般。他只好循着人声走去,走不多时,就遇到一个半老徐娘的妇人。 妇人见到李如碃,先是一怔,随即便是一声让人身子发酥的娇笑。 李如碃衣着不俗,在双枪集的时候,就被认成是哪家的公子,此时也不例外。而且他有气机护体,虽然方才潜入水中,但全身上下仍旧十分干爽,也不见如何狼狈。 妇人脆声道:“这位公子却是瞧着面生,难道是头一次来?” 李如碃面露尴尬之色。 妇人见李如碃这般模样,愈发笃定眼前少年是个初来乍到的雏鸟,不由一笑:“看来是让妾身说中了,公子这是迷路了?” 李如碃点了点头。 妇人素手一招,转身走在前面:“请公子随妾身来。” 李如碃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跟在妇人身后,转了几转,来到一条长廊之中,长廊两侧,悬挂大红灯笼,摇光曳影,又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暧昧气氛。 便在此时,迎面走来一个女子,让李如碃一怔。 到了此时,李如碃的记忆碎片也让他隐约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在这种地方,有女子是一件十分平常且合乎情理的事情,只是这个女子并非那种伺候取悦旁人的女子,而是客人的身份,甚至不屑于女扮男装,可以说是十分另类且目中无人了。 为李如碃引路的妇人见到这年轻女子之后,立马避到一旁,弯腰低头,十分恭敬。李如碃也随之让开道路。 女子手持折扇,没有任何表示,就这么向前走去,不过在经过李如碃身旁的身后,女子忽然停下了脚步,并且轻轻“咦”了一声。 这一声,让李如碃心中一惊,以为自己的身份被识破了,下意识地向那女子望去,却刚好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先前李如碃因为怕露出破绽,离得尚远,便低下头去,此时才真正看清了女子的装扮和相貌。 只见她上身是玉色罗杉,下着白绢珠绣长裙,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两只雪白纤细的皓腕露出袖口,左腕上是一只玉镯,右腕上是一串银铃,手中还执有一把小巧折扇。 寻常士大夫所用折扇,根据折扇的折叠多少不同,从十二档到三十档乃至四十档不等,女子手中的这把折扇却是只有九档,显得小巧玲珑,以淡紫色漏地纱为扇面,可以隔扇窥人,挂蝴蝶扇坠,又名“瞧郎扇”。 女子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垂挂髻,容颜极美,丹凤眼眸,眉黛如画,妩媚天然。 这样一个女子,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要让少年郎们寤寐求之而不可得,又像是山野之间的狐儿修炼成精,幻化成人形之后,踏足万丈红尘,游戏人间。 女子对上李如碃的视线,微微一笑,眼中水光流转,未语含情,李如碃只觉得那一双眸子直有勾魂夺魄之能,心头大震,慌忙低头,却听那女子说道:“你叫什么名字,竟像我的一个故人。” 李如碃犹豫了一下, 回答道:“我叫李如碃。” “李如碃。”女子微微一怔,“春秋皆度,百岁乃去,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你是李家之人?” “是。”李如碃硬着头皮道。 女子挥手示意那妇人退下,然后上下打量了李如碃片刻,忽然问道:“你与李玄都是什么关系?” 李如碃脸上顿时露出惊惧之色,虽然他很快便刻意遮掩,但还是没能逃过女子的双眼。 女子按下心中疑问不表,也不为难他,又问道:“你一个李家之人,不在齐州待着,跑到西京城来做什么?” 李如碃老实回答道:“我是被别人强行丢过来的。” “这倒是奇了。”女子生出几分好奇之心,“把你丢过来的女子是什么模样?” 栖霞山一场大战,只有儒门和道门之人在场,没有旁人观战,这也在情理之中,两虎相争,哪容得旁人在旁边渔翁得利,若真有第三方势力,双方非要先联手将这第三方势力除去不可。而李玄都和龙老人交手时的威势极大,就是儒道之人也是一退再退,不敢过于靠近,故而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只有当事之人清楚,其余人却是无法得知,只是大概知道儒门和道门在齐州有过一场大战,未分胜负。 李如碃道:“那女人厉害得很,有四条胳膊,不过被一个老头打断了一条胳膊,现在只剩下三条胳膊了。” 这话乍听之下,像是在胡说八道,可偏偏李如碃的表情认真至极,女子仔细打量着李如碃的眼神,就像一汪清水,清澈见底,没有半点虚假。她自忖自己识人看人的本事颇有火候,少有人能骗过她去,就算有,也都是些经历丰富的老家伙,少年人中只怕还没有人能骗得过她,却是不信也得信了。 然后她再一细想,忽然记起澹台云曾经提起过的幽冥谷经历,脸色微变:“那人是不是叫巫咸?” 李如碃摇了摇头,说道:“我只知道有人称呼她为‘大巫师’。” 女子心中暗道:“是了,能被尊称为大巫师,应该就是巫咸无疑,只是这少年如何与巫咸扯上了关系?”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久不曾露面的宫官。自从澹台云决定进军西域之后,就逐渐将西京的事务交到了宫官的手中,而她则把主要精力放在西域和牵制儒道相争上面。宫官每日事务繁多,甚少离开西京,偶有闲暇,也只是来行院中逛上几遭,没成想刚好遇到了李如碃。 在李如碃身上,宫官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觉,而且他的相貌,竟是与李玄都十分相似,就像年轻了十几岁的李玄都。让宫官甚是惊奇,差点要误以为这少年是李玄都的同胞弟弟,只是李玄都无父无母并非什么秘密,就是养父养母也不在人世,这才让宫官否定了这个猜测。 宫官的目光落在李如碃胸前挂着的青石上面,皱了下眉头,问道:“不知可否相借一观?” 李如碃随着宫官的视线望向自己胸前的青石,犹豫了片刻,默默取下颈中青石,递与了宫官。 宫官接过青石,以指尖轻轻抚摸,沉默不语。片刻之后,她轻叹一声,又将青石还给李如碃。 然后宫官合起自己手中的折扇,说道:“你随我来。” 说罢,也不问李如碃答应不答应,转身便走。 李如碃愣了一下,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宫官身后。 宫官七转八绕,来到一个院子,这是她在此处行院长年包下的院子,里面住着一个她梳拢的粉头。 宫官带着李如碃来到一间房前,推开房门,里头灯火通明,内有屏风遮挡,然后就见一个女子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虽是春日,却轻纱半笼,露出两弯雪臂。 宫官偷眼去瞧李如碃,却见李如碃面无表情,没什么触动,不由笑道:“原来你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这倒是冤枉李如碃,虽然只要不提李玄都,李如碃大抵都能保持心如止水的状态,但也有例外,比如初见宫官的时候,便让他心神摇晃,此时之所以没有什么反应,不过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罢了。 女子有些惊疑不定,不过还是向宫官和李如碃施了一礼。 宫官吩咐道:“秋娘,你先去睡吧,我有话与这位公子说。” 秋娘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两人,宫官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然后示意李如碃请坐。 两人相对而坐,宫官抿嘴轻笑,不知何故,李如碃却是有些脸红。 第一百七十九章 误会 一番激战之后,巫咸率先退去,上官莞等人没有追击的意思,一则巫咸手段莫测,二则李如碃才是重中之重,李玄都是让他们来找中尸三虫的,不是来追杀巫咸,就算能把巫咸杀了,也没什么太大意义。 巫咸退走之后,上官莞脸色阴沉,不必她吩咐,诸位明官便将脱离了棋盘的李道通团团围住。 若是旁人,以上官莞的性子,早就不客气了,只是李道通乃是李家之人。李家身为道门首领,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同族之人必然“鸡犬升天”,其中关系盘根缩节,若是贸然动手,谁知道会惹下什么麻烦。更不必说上官莞身边的李世兴就是李家之人。 上官莞斜瞥了李世兴一眼,说道:“大明官,此事便交由你处置罢,事后总要有个说法。” 李世兴没有拒绝,道:“是。” 说罢,上官莞化作一阵黑风呼啸而起,王仲甫、钟梧、魏臻随之而去,只剩下李世兴留在此地。 上官莞倒是极为放心,若论境界修为,李世兴和李神通相差不多,不过李世兴有十二尊剑奴随行,那就不能简单以天人无量境视之了。当初宁忆没有两把神兵利刃的时候,初遇李世兴,差点身死于李世兴的“太阴剑阵”之中,甚是狼狈。这便是有无宗门支持的区别了,如果是江湖散人,就算有“太阴十三剑”的绝学,也很难凑齐足够的剑奴。 李世兴望向李道通,叹息一声:“老兄既然已经传信,又为何临时反悔?老兄这事本是做得极好的,清平先生感念老兄的情分,日后老兄有什么难处,求到清平先生那里,清平先生一定是不吝援手。可老兄怎么临了临了又出如此昏招,把先前的情分送了大半出去。还望老兄给我一个说法,我也好在清平先生面前为老兄辩解几句。” 这些年来,李道通与李世兴是有过交集的,两人都是“道”字辈,李道通年长一些,所以李世兴称呼一声“老兄”。 李道通闻听此言,不由皱起眉头:“清平先生如此霸道么?” “老兄还是慎言。”李世兴脸色一肃,“并非清平先生霸道,而是事关重大,难道老兄还看不出来吗?如果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又怎么会出动如此多的天人境大宗师?就算清平先生是道门首领,也不会如此肆意妄为。” 李道通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做江湖散人久了,自在惯了,思路与久在宗门之人略有不同,心中那根弦不曾绷得这么紧,所以第一时间没有深思,此时经李世兴一点,也立刻明白过来。 不过李道通还是不太认可,说道:“我知道那少年体内大有玄机,我也知道那位清平先生受了重创,但你们不能用这少年的性命去填清平先生的窟窿。” 李世兴加重了语气:“老兄!那少年体内的气机从何而来?世上有几人有如此手笔?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李道通脸色微变,恍然大悟,说道:“难怪那些儒门中人也要寻找这个少年……事到如今,应该如何是好?” 李世兴道:“如果那少年去了西京,我们倒是不好光明正大地闯进去,毕竟我们这些人都是熟面孔,当初西京之变,圣君与地师决裂……嘿,我们可没少杀无道宗之人,仇怨早已结下,难以化解,若是贸然进去,只怕人还没找到,我们便要先与无道宗打起来。” 李道通知道李世兴所说并非虚言,兄弟之间闹分家,还要闹出许多口角,更何况是两大势力决裂,自然是腥风血雨,而且刚刚过去不久,还都记忆深刻。 李道通心知自己一念之仁铸成大错,也不推脱,坦然道:“若是老弟信得过我,我这便去西京城找出那个少年,将他体内的气机归还给清平先生就是。说起来我上次去西京城已经是许多年前,定然无人能认得出我。” 说话时,李道通取下了脸上的夜叉面具,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但见他形相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纵然比不得李道师,也是一等一的美姿容,想来年轻时定是一位俊逸公子,让女子遐思。 李世兴瞧着李道通的相貌,眉眼间与李非烟颇有几分相似,两人不是亲兄妹,却是血缘颇近的堂兄妹,有些相像也在情理之中。李世兴轻叹一声,随即收敛思绪,说道:“老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们也不是全然没有准备,还有一位兰夫人,甚少在世间走动,认得她的人不多,她已经提前一步去了西京。” “兰夫人,就是那位最近登上太玄榜的兰夫人吗?”李道通讶然道。 李世兴点头道:“正是。” 李道通感慨道:“就连兰夫人也到了,清平先生真是好大的手笔,当年老天师在世之时,也没有这般威严权势。” 李世兴苦笑道:“儒道两家相争已成定局,先前第一次交手,未分胜负,势必还要有第二次交手,若是清平先生不能恢复伤势,便无人挡得住儒门的龙老人,我们这些道门之人又能落得什么好?所以就算清平先生不曾吩咐下来,我们也要尽心尽力的。” 李道通脸色又是凝重几分,这才明白其中厉害,叹了口气:“难怪上官宗主脸色那般难看,如果不是看在老弟的情面上,只怕就要向我动手了。” 上官莞让李世兴做了大明官,虽然有李家的缘故,但也是人情,李世兴还是要为上官莞说话:“上官宗主应该不至于如此,老兄多虑了。” 李道通不在此事上多做纠缠,转而说道:“我瞧那女冠极为厉害,就算当年不曾长生的‘天刀’亲自出手,‘魔刀’复生,也不过如此了,仅凭兰夫人一人,恐怕是……” 李世兴道:“老兄所虑极是,所幸除了兰夫人之外,宁先生也快到了,先前宁先生去了西域寻找 ,路途遥远,所以要晚到一些时候。” 李道通又是一惊:“莫不是‘血刀’宁忆?” 李世兴道:“正是,清平先生十分倚重宁先生和上官宗主,将两人视作自己的左膀右臂,此番将他们二人全都派了过来,可见清平先生的重视。” 另一边,宫官已经问清了李如碃最近的经历,颇有些感慨。 这少年像极了李玄都,却没有李玄都那般狡猾,比一张白纸强上稍许,没有什么城府可言。如果换成李玄都在此,他想说还好,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若是不想说,那可真是又臭又硬的石头,休想从他嘴里问出半点东西。最早的时候,宫官是不信邪的,到了后来,便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还真就是其心如铁,没有半分动摇。正应了那句词:“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不过单纯也有单纯的好处,女人像猫,男人像狗,若是狗发起狠来,有体力的优势,猫万万不是对手,只能以智取胜。如李玄都这般的,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任你千变万化,我只一路去,便智取不得。不过这种还未长成的奶狗,却要被玩弄于鼓掌之间。 猫喜欢玩弄猎物,宫官也是如此,比如孙鹄便是被宫官给了些不切实际的希望,才逐渐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最终丧命于李太一的剑下。此时宫官便对李如碃颇感兴趣,说道:“照你的说法,儒门和道门两方势力都盯上了你,莫不是冲着你胸前这块青石来的?” 李如碃低头看了眼胸前的青石,摇头道:“他们没有想要抢夺青石的意思,反倒是都冲着我来。” 宫官用折扇轻轻拍打掌心,自语道:“这倒是怪了,他们要你一个少年做什么呢?那些伪君子们有龙阳之好不奇怪,可李玄都不应该啊,且不说秦素,就是上官莞之流,也是少有的美人,他只要稍作暗示,上官莞还会拒绝不成?” 这便是信口胡说了,李如碃不知如何回答,便干脆不说话了。 宫官说得没趣,半是自嘲半是讥讽道:“是了,他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他不是这样的人。休说暗示了,便是送上门去,他都不要,这可真是太上忘情的境界了。” 正在两人说话间,外面传来并不掩饰的脚步声,来人修为不低,却故意显露脚步声,便是起到了提早敲门的作用。 宫官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朝李如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向门外问道:“是封长老吗?这么晚了,怎么还追到这里来了。” 门外传来一个苍老声音:“搅扰尊者清净,还望尊者赎罪,实是有要事禀报。” 宫官指了指屏风后面,示意李如碃到屏风后面去,然后才让封长老进来。 封长老便是那日在双枪集上现身的封暮年,此时他脸上满是凝重之色:“城外激斗之人已经退去,是阴阳宗的人。” “阴阳宗?”宫官并不惊讶,“封长老可是看清了?” 封暮年道:“看清了,‘幽冥九阴尊’和‘太阴剑阵’,断不会错。” 第一百八十章 相斗 封暮年早已察觉到屏风后还有一人,只当是宫官梳拢的秋娘,也不以为意,接着说道:“自从上官莞继任阴阳宗的宗主之后,几位明官都陆续回归阴阳宗,如今的阴阳宗固然比不得当初地师在世之时,但高手众多,小觑不得,再加上如今圣君并不在西京城中……” 封暮年没有把话说完,言下之意却十分明白。 宫官轻笑一声:“难道封长老怕了?” 封暮年脸色一肃,说道:“当初他们大闹西京的时候,老朽不曾惧怕半分,如今何谈一个‘怕’字。只是老朽担忧他们闯入西京城中,闹出什么乱子。” “那就好。”宫官淡然道,“那么依封长老看来,阴阳宗此来所为何事?” “这正是老朽不解之处。”封暮年缓缓说道,“世人皆知,地师登天之后,阴阳宗便归顺了……清平先生李玄都,也就是现在的道门,如今儒道之争加剧,双方刚刚在齐州大战一场,阴阳宗作为李玄都麾下的重要势力,怎么会离开齐州回到西北?如果他们选择在这个时候招惹我们,殊为不智。” 宫官因为李如碃实言相告的缘故,已经想明白了其中大概,说道:“没什么想不通的,李玄都不是傻子,不会做傻事,既然针对我们极为不智,那就是说明阴阳宗不是冲我们来的,而是另有所图。” 封暮年听得宫官所说与自己推测不谋而合,便点头道:“尊者所言极是,不知尊者可有示下?” 宫官微微一笑:“没什么示下,该怎样便怎样,正如封长老方才所言,不要让他们闹出什么乱子。对了,皇甫宗主那边,还要劳烦封长老走上一趟,也知会他一声,免得皇甫宗主不满,又要找我生事。” 封暮年应了一声。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右尊者与道种宗的宗主不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就是在圣君面前,也时常互相攻讦,让圣君有些苦恼,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 便在此时,只听一个声音说道:“不劳封长老多跑一趟了。” 宫官望向门外,说道:“原来是皇甫宗主到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人踏月而来,面如美玉,目似星辰,又没有半点脂粉气,当真是英武不凡。 来人正是皇甫毓秀。 宫官从椅上站起身来,出门相迎,说道:“皇甫宗主今天怎么有如此雅兴?你不是最讨厌这等污秽之地吗?” 皇甫毓秀冷冷道:“我倒要问你,若是平时也就罢了,今日城外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却还有闲情逸致在此玩乐。” 宫官道:“皇甫宗主是来兴师问罪的?且不说是否大敌进犯还有待商榷,就算大敌当前,皇甫宗主不思御敌之策,反而是借着此事攻讦旁人,皇甫宗主可真是得了儒门之人的党争真传。” 皇甫毓秀面露怒色,反唇相讥道:“牙尖嘴利,当真有东海清微宗的风采。” 其实皇甫毓秀并非能言善辩之人,也不喜欢与人斗嘴,只是时常被宫官堵得无话可说,硬是被逼出了几分口才。有些事情,只要开头,便收不住了。 宫官展开手中折扇,轻摇几下,说道:“可惜可惜,我倒是想拜在清微宗门下,无奈天不遂人愿,阴差阳错之下,竟是拜入了牝女宗。” 皇甫毓秀眯起眼,说道:“只怕你不是想拜在清微宗的门下,而是想做宗主主人,可惜人家瞧不上你,牝女宗是什么德性,人人皆知,如何与玉洁冰清的秦大小姐相比?” 宫官眼底掠过一抹厉色,脸上却古井无波,用手中扇子遮住了脸庞,透过扇面望向皇甫毓秀。 皇甫毓秀负手而立,面带冷笑。 封暮年见状不妙,已经退到一旁,显然是不打算掺和这对男女的争斗。 早先时候,还有许多人觉得这两位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如今看来,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两位不成仇人就不错了。 宫官缓缓说道:“你又好到哪里去?哪怕是宋宗主身故,哼哼……”大有讥讽之意。 虽然宫官没有把话说透,但皇甫毓秀脸色大变,已然是被戳中了痛处。 这一刻,封暮年只盼望着自己是聋子才好,这两个小祖宗已经是口不择言了,一个提到了“天刀”的女儿秦大小姐,一个提到了本宗的前宗主“魔刀”宋政,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说却又不曾说出口的人自然就是清平先生和圣君澹台云了,他只怕再听到下去就该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事情了。 宫官还不罢休,接着说道:“如今世道,讲究一个低门娶妇,高门嫁女。意思是就算门当户对,也略有高下之别,嫁女儿要往比自己高的门户嫁,娶媳妇要从比自家低的门户娶。可见这夫妻之间,要男强女弱,若是遇到了事情,男子才能遮风挡雨。方才皇甫宗主提到了秦大小姐,秦李两家,一个是雄踞辽东,一个纵横海上,本是不分伯仲,谈不上门户高低,可清平先生乃是长生境修为,秦大小姐只是天人境修为,便有了高下之分。还有宋前宗主,当时圣君神功未成,也是稍逊宋前宗主一筹的。” 虽然宫官没有把话说尽,但其中意思已经十分明白,如今世道,都是丈夫庇护妻子,亦或是夫妻旗鼓相当,相互扶持,少有是妻子庇护丈夫的,你皇甫毓秀什么境界修为,也敢做春秋大梦?女强男弱,那可就是吃软饭的小白脸了,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皇甫毓秀一张面皮顿时涨得通红,仿佛要滴出血来,显然已经气急。 宫官这才缓缓合起手中的折扇,露出一个笑脸:“呵呵,呵呵,呵呵呵。” 皇甫毓秀终于是恼羞成怒,一声怒喝,朝着宫官一掌打来。 当初宫官还是归真境修为时,皇甫毓秀就已经跻身天人境界,甚至能与当时的李玄都比拼气机,所以哪怕如今的宫官已经跻身天人境界,真要正面放对,也不是皇甫毓秀的对手。 宫官向后一退,同时一掌向前推出。两掌一触,宫官立时浑身大震,脸色微微苍白。 便在此时,宫官身后的那扇屏风朝着皇甫毓秀飞来。 皇甫毓秀脸色一变,只得一掌拍向屏风。只听得“沙沙沙沙”声响,有如春蚕食叶一般,足有数百斤的描金屏风化作片片细沙,随风而去,什么也不曾留下。 屏风一去,便显露出一个身影来,正是李如碃。 皇甫毓秀先是一怔,再看那少年的相貌,心中一动,放声笑道:“原来如此,你不知从哪里寻来这个与李玄都颇为相似的少年,偷养在此处,聊以自藉。难怪外头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你也要在此地快活,原来如此!” 这话却是险恶,诛心还在其次,关键是坏人名声。皇甫毓秀本不是这般品性,只是被宫官诛心挤兑一番之后,也顾不得什么风范不风范了。 宫官毕竟还是个不曾出阁的姑娘,脸上顿时闪过一抹怒气。 不过出乎皇甫毓秀和宫官的意料之外,这番话同时也触动了李如碃的记忆碎片,他忽然认出了宫官,说道:“宫姑娘。” 宫官一怔,方才交谈,她可没有透露过自己的姓名,这少年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这声“宫姑娘”也让宫官无可辩驳。 皇甫毓秀冷笑一声,一掌朝着李如碃拍了过去,嘴上喝道:“我先断了你的念想罢。” 宫官一惊,道:“小心。” 只是“心”字还未出口,皇甫毓秀的这一掌已经落在了李如碃的身上。 这一掌除了运用道种宗的“造化神掌”之外,同时又掺杂了道种宗的“岚势劲”,类似于神霄宗的“无极劲”,乃是一种特殊的发力法门,专门针对各类护体功法,可以穿过皮肤筋肉,直达五脏六腑。 只是出乎宫官和皇甫毓秀的意料之外,这一掌却不似打在血肉之躯上面,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好似洪钟大吕,以至于浮现出层层音浪向四周扩散开来。李如碃的脸上忽然泛起一股清气,使得他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硬生生扛下了这一掌。 反而是皇甫毓秀受到反震之力,整条手臂一颤,向后连退了数步。 皇甫毓秀大感惊讶,他先前并未察觉到此人体内有任何气机,只当是宫官养的姘头,一掌之下定可以将其打成一团血雾,哪成想这小子竟然有如此艺业,其体魄堪比金刚宗的天人境僧人了。 宫官同样震惊,不过转念一想,只当是李如碃挂在胸前的那块青石发挥了妙用。 便在这时,皇甫毓秀又是一掌攻到,李如碃下意识地用出李道通教给他的“万华神剑掌”,不过有了与方宗器对掌的教训,这次他不敢再用虚招,而是用出实招,正面迎上皇甫毓秀。 李如碃不曾修炼剑诀,自然无法掌中藏剑气,所以这一掌只有纯粹气机,并无任何花哨之处。两掌相交,便是正面角力。 一瞬间,皇甫毓秀只觉得一股浩大气机自李如碃的掌上涌来,使得他浑身巨震,体内气机翻滚,差点被打得闭过气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一力降十会 皇甫毓秀勉强平复体内激荡不休的气机,面带震惊地望向李如碃。 他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少年竟然有如此修为,顿时收起了先前的小觑之心,沉声道:“阁下究竟何人?” 李如碃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了眼宫官。 宫官妙目一转,有了主意,说道:“你不是说了吗,这是我养的姘头,怎么,堂堂的道种宗宗主该不会来连我的姘头都打不过吧?” 皇甫毓秀脸上又是闪过一抹怒色,气机汇聚于双掌之上,使得一双肉掌仿佛玉石雕琢而成,显然在宫官的一再嘲讽挑衅之下,已经动了真怒。 宫官对李如碃道:“放开手脚,最好打哭他。” 李如碃“哦”了一声, 挥掌迎上。 两人再次交手,皇甫毓秀虽然动怒,但未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灵台仍旧清明。他知道李如碃气机强劲,便不与他正面硬拼,掌法变为以灵动为主,只见得掌影纷纷,千变万化,就连皇甫毓秀的身形都遮挡住了。 李如碃空有一身浩大气机,却不会运用,在不能正面硬拼用死力的情况下,十成气力能发挥出五成就算不错,顿时手忙脚乱,别说招架反击,就连对方的掌法变化也看不清楚。李如碃无奈之下,用出半套王八拳,胡乱挥舞手臂,全然不成章法,将李道通教给他的三十六路“万华神剑掌”尽数忘到了蓬莱岛的桃树林中。 幸好皇甫毓秀领略过他体内气机的厉害,虽见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破绽,但当他出掌挥拳的时候,还是不得不躲避一二,生怕自己被他一力降十会,刚才还能用没有防备来推脱解释,现在已经有了准备,那可就颜面扫地了。 李如碃胡乱挥舞一阵,见皇甫毓秀反而后退,定了定神,李道通教给他的“万华神剑掌”又渐渐想了起来。只是他初学乍练,每次出掌都免不得要先想一想,而两人交手过招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这一想便要慢上半拍,想要与皇甫毓秀拆招,那是说什么也办不到。 何况“万华神剑掌”本就不能死板教条,要活学活用,师父教徒弟的时候,只道是五虚一实或者七虚一实,虚招只求诱敌扰敌,可到了李玄都等人的手中,这虚招可变为实招,实招也可变为虚招,变化只在一念之间,那才是真正虚实不定。李如碃这般,能分得清虚招和实招已经不易,想要虚实变化,可是太难为他了。所以他的招式路数被皇甫毓秀看得清清楚楚,应对起来仍是游刃有余。 两人斗了一会儿,李如碃脑中的两块记忆碎片忽然拼在一处,李如碃忽然就会使这套“万华神剑掌”了,应用之妙,存乎一心,只见得李如碃在体内浩大气机的支撑下,滴滴溜溜的乱转,身形灵动,掌影翻飞,浑厚浩大的气机激荡之下,自然而然地构成了一个守御圈子,皇甫毓秀一时之间竟是攻不进去。 宫官和封暮年都是暗暗诧异,皇甫毓秀更是惊怒交加,转眼之间,这小子的掌法竟然精进至此,清微宗名宿亲自来用这套“万华神剑掌”也不过如此,世上哪有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彻底领会一门功法的妙义?难道这小子先前是在故意示弱,扮猪吃虎? 又拆得十余招,皇甫毓秀有些焦躁起来,当即纵身跃起,双掌连发,使出道种宗绝学的“逍遥神掌”,立心要取李如碃性命,挣回适才所失的颜面。 道种宗有三路掌法,分别对应了天人境的三重境界,也就是“逍遥神掌”、“无量神掌”、“造化神掌”。 “逍遥神掌”的威力要逊色于“造化神掌”和“无量神掌”,但在变化上犹有胜之,于对付较己为强之劲敌时最为合用,首先教敌人捉摸不着自己前进后退、左趋右避的方位,然后俟机进击。这时皇甫毓秀不敢轻敌,使开这路掌法,未攻先闪,跌中藏扑,向李如碃打去。 李如碃从未见过,心想:“李老伯教给我的‘万华神剑掌’,终究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他的掌法怎么全是虚招?”只是此时他已经会用“万华神剑掌”,不论敌招如何变化多端,自己只是一路去,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只是来回用“万华神剑掌”。 便在此时,宫官又说道:“皇甫毓秀,你总算是一宗的宗主,与这后生小子动手,怎么尽是闪避,不敢正面相拼?” 皇甫毓秀闻听此言,脸色一冷,奋起全力,以双掌左右拍出。 李如碃见掌势凶猛,欲要闪身躲避,但没想到皇甫毓秀的双掌极为巧妙,“砰”的一声,被皇甫毓秀以双掌分别拍中了两侧的太阳穴。 换成其他人,就算是皇甫毓秀的同境之人,被这两掌拍中,哪怕不死也要重伤。 宫官不由一声轻呼,颇有些担心之意。 可李如碃只是身子一震,开口道:“宫姑娘不必担心,我没有事。就是、就是有些痛。” 皇甫毓秀怒道:“既然没事,便再受我一掌。” 说罢皇甫毓秀又是双掌平平推在李如碃的胸口上。 可李如碃不过身子一晃,便若无其事的承受了去,面色平和,显然没有受到什么伤势。 皇甫毓秀又惊又怒,不管自己如何用力,始终无法给李如碃留下什么伤势,不由得透支自身,用出了十二分劲力。 宫官只觉得劲风扑面而来,刮得肌肤生疼。起初时候,皇甫毓秀还故意收敛,只将劲力气机集中在李如碃的身上,可此时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些许劲力气机逸散开来,使得房屋不住摇晃,足下地面开裂,仿佛是地动一般。 再有片刻,两道身影骤然分开,李如碃立在原地不动,只是衣衫有些褶皱。皇甫毓秀却是连退十几步,一直退到了房外,身上衣衫还是整整齐齐,可一双如玉石雕琢的手掌却是红肿不堪,手背上青筋暴起,分外狰狞,饶是皇甫毓秀这般坚韧之人,也觉得双掌疼痛难当,反震之力好似数千万根细针不断钻刺自己的双掌。 宫官一怔之下,随即明白。李如碃气机之强,实在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皇甫毓秀的双掌落在他的身上,都会激得他体内气机自行反击。皇甫毓秀就像一个普通拳师用自己的血肉拳头去锤击石壁,石壁安然无恙,自己的拳头反而是先要承受不住了。 皇甫毓秀低头望向自己的双手,脸色变化不定。同辈人中,他不敢说不弱于人,可真正能让他心服的也就是一个李玄都而已,其余人等,宫官也好,颜飞卿也罢,至多就是仿佛之间,甚至还不如自己,可自己今日竟是败在了一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少年手下,日后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关键是宫官方才所说的那番话语时时刻刻都萦绕在他的心头,什么小白脸、吃软饭,怎么也挥之不去。 皇甫毓秀呆了半晌,只觉得万念俱灰,什么比肩宋政,甚至超越宋政,真是大言不惭的欺人之谈。 宫官见皇甫毓秀如此模样,虽然不能尽知其心中所想,但也能猜测出大半,“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遮住了自己鼻梁以下的大半边脸庞,不过眼神中的笑意却是遮掩不住。 封暮年在震惊之余,又觉得尴尬,想要开口缓和气氛,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紧紧盯着皇甫毓秀,蓄势待发,生怕皇甫毓秀一个想不开来一个自我了断,那他可没法跟圣君交代。 李如碃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兄台,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宫姑娘出手,还口出恶语,那可是冤枉好人了。” 封暮年正担心皇甫毓秀,一时间竟是没认出这少年就是那日在双枪集上的少年,闻言后大声说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李如碃看了眼宫官,说道:“不管我是什么人,总而言之,我不是宫姑娘的……姘头,你们冤枉了宫姑娘,大是不该,快快向宫姑娘赔礼,我便不打你了。” 皇甫毓秀脸色铁青,咬着牙说道:“好得很,好得很,我不是你的对手,只是想要让我给这位宫姑娘赔情,那是万难做到,就算你把我杀了,也休想让我向她低头。” 说罢,皇甫毓秀转身便走,将后背的空门完全露给李如碃。 李如碃并非好杀之人,他与皇甫毓秀无冤无仇,自然不肯痛下杀手,不由扭头望向宫官。 宫官用折扇遮住脸庞,只露出一双眼睛,说道:“好弟弟,今日却是多亏了你。既然他要走,那便让他走罢,我也不需要他的赔情。” 接着她又对封暮年说道:“封长老,你还是跟上去看一看,可别让我们这位皇甫宗主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宫官这句话可真是说到封暮年的心窝里去了,封暮年顾不得宫官话语中的讥讽,脸色一肃,立刻跟了出去。 转眼之间,这里就只剩下宫官和李如碃两人。 宫官看了眼满地狼藉,对李如碃说道:“你跟我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纷至沓来 两人正要离开此地,又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却是个白发老者,一身儒衫,俨然是儒门中人的打扮。 宫官见到这名老者,吓了一跳,随即便认出这名老者的身份,正是天心学宫三位大祭酒之一的谢恒。 那日方宗器败走之后,便将消息传给了大祭酒谢恒,谢恒来到李道通的隐居之处,发现已经人去楼空。谢恒几番思量之后,推测李道通要躲藏到西京城中,便直往西京城而来,巫咸与阴阳宗的一番大战,更是坚定了谢恒的这个想法,于是他不理会巫咸和阴阳宗等人,直接潜入到西京城中。 本来西京城中人海茫茫,又有众多无道宗高手,谢恒想要找人本是十分艰难之事,可未曾想,李如碃与皇甫毓秀一番交手,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如同黑夜中的一盏明灯,立时便将谢恒引到了此处。 谢恒的目光落在李如碃的身上,呵呵一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说罢,他一伸手朝着李如碃抓来。 李如碃立时用出“万华神剑掌”抵挡。 只是谢恒并非皇甫毓秀可比,一身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不逊于当年的王南霆,李如碃的一身浩大气机顿时没了优势,而且儒门的“浩然气”克制万法,除非有仙物在手,否则就是境界相当,也很难取胜。再有就是,“万华神剑掌”再怎么精妙,也终究只是中成之法,比不得“太阴十三剑”等大成之法,就算李如碃能用出花来,也至多就是上成之法的威力。 所以两人刚一交手,李如碃便落入下风之中,处处受制。 宫官纵然有心相助,以她的境界修为,难以扭转战局,而且宫官也不想斗力,这里是西京,是她的地盘,就算澹台云不在,也还有无道宗的大批高手,当初无道宗众人联手,加上李玄都,能够围攻宋政,此时对付一个大祭酒,应是不难。 转眼之间,李如碃已经是毫无还手之力,只怕再有数十招,便要被谢恒擒主。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声轻笑,一名妇人凭空现出身形,代替李如碃与谢恒动起手来。 李如碃得以退到宫官身旁,说道:“宫姑娘,他们是冲我来的,你先走吧,不要被我连累。” 宫官并不答话,只是皱眉沉思。 谢恒没有料到还有人窥伺在侧,而且修为极高,丝毫不逊于自己,儒门“浩然气”的优势便不能全部发挥出来,再一交手,见那妇人手**现一朵鲜红的彼岸花,顿时幻象万千,立时猜测出这妇人的身份,喝道:“原来是兰夫人到了。” 来人正是兰玄霜。 她能发现李如碃的所在,也是拜了皇甫毓秀所赐。 兰玄霜微笑道:“久闻诸位儒门大祭酒的威名,今日得见,当真是名不虚传。” 若是澹台云、左尊者、四王等一众无道宗高手还在西京城中,谢恒也好,兰玄霜也罢,是万万不敢踏足半步的。就是眼下现在,两人也不敢久留西京城中。就像儒门中人再怎么猖狂,也要在栖霞山与李玄都“讲道理”,而不是跑到蓬莱岛上与李玄都一较高下,还有先后两次攻打北邙山的鬼国洞天,第一次去了二十个宗门,第二次正道十二宗倾巢而动,必须数倍实力于敌方,才能取胜,这便是地利的优势。 两人交手百余招,便知道两人境界修为在伯仲之间,绝不可能在一时半刻之间分出胜负,若是拖得时间久了,反而要被无道宗的高手困住,只怕脱身都能难。可要让两人放弃近在眼前的李如碃,那也是万万不能。 就在两人进退维谷之际,就见李如碃正想要偷偷离开此地,两人不约而同地同时罢手,又朝着李如碃掠来。 李如碃吓了一跳,立时不敢有所动作,乖乖停在原地。 谢恒和兰玄霜见他不跑,便不急着捉他,又在他不远处相斗起来。 李如碃无计可施,只得又望向宫官。 宫官合起了手中折扇,轻轻拍打自己的掌心,对李如碃说道:“你不必害怕,再有半炷香的时间,四位长老、六位堂主就会赶到此地,同时西京大阵也会开启。” 宫官说话时没有刻意传音,摆明了是说给谢恒和兰玄霜听的。 只是两人丝毫不为所动,只顾着应付眼前强敌。 宫官没想到这两人如此老辣,却是让她有些发难,西京城中阵法和无道宗高手足以应付两人不假,可澹台云临行之前,将大权分别交给了她和皇甫毓秀,也就是说她只能调动一半的高手,方才她差点把皇甫毓秀气死,此时指望他回来相助,却是有些难了,他也不必见死不救,只要故意等上一时半刻,既不会担负罪名,也能让她身陷险境之中。 正当宫官为难之时,一个女冠出现在对面高楼上的檐角上,迎风而立,衣袂飘飘,身后是一轮明月,衬得她还是天上仙人、月宫仙子。只是这名女冠脸色冷漠,目光牢牢锁在李如碃的身上。 李如碃被她看得浑身发寒,心中生出几分惊惧,不下于李玄都本人,颤声道:“她来了,她来了。” 宫官随着李如碃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名女冠,只觉得她好似一抹影子,虚实不定,介于阴阳之间,以至于正在激战的谢恒和兰玄霜竟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存在。 宫官心下一沉,问道:“这人是谁?” 李如碃回答道:“她就是那个大巫师。” “是巫咸到了。”宫官满脸凝重。若是只有谢恒和兰玄霜罢了,可要是再加上一个巫咸,只怕今日局势是难以控制了。 还未等宫官想出计策,巫咸足下一点,身形从那檐角上飘了下来,就像风中落叶,又好似一张白纸,没有任何重量厚度,悠悠荡荡,直朝着李如碃而来。 若是宫官有李如碃的一身修为,面对巫咸,不敢言胜,最起码是有一战之力,无奈李如碃此时只精通了一路“万华神剑掌”,其余全都不会,而且没有什么经验可言,当真是有力使不出,遇到各种手段层出不穷的巫咸,根本没什么反抗之力。 正当宫官彷徨无计之时,正在相斗谢恒和兰玄霜却是忽然罢手,一起向巫咸攻去。 两人却是打了一样的主意,儒门和道门都有大批高手驰援,就算今日抢不走这个少年,只要他还在西北,以后也还有机会,可如果落到了巫咸的手中,那就难说得很了,以巫咸的诡秘手段,真要躲藏不出,就是长生之人也未必能找得到她。 一瞬间,三人斗在一处,巫咸有伤势在身,而两人又都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哪怕是各有算计,算不得真心实意的联手,也让巫咸不得不认真应对,无暇去顾及到李如碃。 宫官见此情景,收了折扇,左手一扯李如碃的衣袖,右手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道符箓,以食中二指夹住,然后轻轻一晃,符箓无风自燃。 一瞬间,李如碃只觉得天旋地转,什么也看不清了。 待到眼前恢复清明,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处湖畔的行院之中,而是位于一处宫殿之中,脚下是可以映出人影的黑色地砖,此时在夜色之中如同深渊一般,周围是四人合抱的巨大立柱。 此处宫殿气派恢弘,不逊于帝京城的皇宫,只是十分冷清,没有半个人影。 李如碃望向宫官,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宫官道:“这里就是太极宫了,自从圣君占了此地之后,便将其改名为无墟宫。” 要说太极宫,那自然是鼎鼎大名,不能说无人不知,也相去不远,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市井百姓或者乡野村夫,也都能从说书先生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这是李氏皇族和明空女帝的皇宫所在,全盛之时,气派还要在如今的帝京皇宫之上。 至于无墟宫,对于江湖中人来说,亦是如雷贯耳,此乃圣君澹台云的居处,也是她的闭关所在。 可偏偏李如碃记忆混乱,对于太极宫和无墟宫没有丝毫印象,是以没什么反应,接着问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宫官看了他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李如碃只觉得莫名其妙:“知道什么?” 宫官道:“这世上的洞天,多半都是以人力造就,大者如昆仑洞天,几乎自成一方世界,小者如大报恩寺,不过是寺庙大小。而这西京城中也有一处洞天,若是进入其中再关闭洞天,就是长生之人想要攻破洞天,也要费上一番手脚。” 李如碃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洞天?” 宫官道:“无墟宫有表里之分,表面的无墟宫就是太极宫,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之处,而真正的无墟宫其实是别有洞天。” 李如碃立时明白过来:“你是说无墟宫洞天?” 宫官不知何时又取出了自己的折扇,她用手中的折扇轻轻敲了下李如碃的额头,笑道:“还算没有笨到家。” 第一百八十三章 无墟宫 宫官走向宫殿最深处的宝座。 这宝座,定都西京的历代皇帝坐过,金帐的伊里汗坐过,宋政坐过,澹台云也坐过。 宫官走上台阶,来到宝座旁边,扳动扶手。 一瞬间,李如碃只觉得天地倒转,整座宫殿竟是颠倒了过来,穹顶在下,地面在上。他也是头下脚上。 宫官轻声道:“幸好圣君并未封闭洞天。” 话音落下,李如碃“啊呀”一声,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双脚离开上方的地面,向下方的穹顶落去。 只是下落的过程极长,似乎不是穹顶到地面的距离,而是万丈悬崖的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李如碃终于“噗通”一声落在地上,五体投地,甚是狼狈。 宫官却是飘然落下,姿态优美。 李如碃爬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位于另一座宫殿之中,格局与先前所在太极宫差别极大,相同的地方是都有一方宝座。 宫官又朝宝座走去,李如碃生怕再来一次头下脚上的颠倒,赶忙跟在宫官身后。 宫官也不拒绝,任由他跟着自己,走上台阶,来到宝座旁边,再次扳动扶手,然后说道:“好了,如今洞天已经封闭,就算是谢恒、兰玄霜、巫咸三人合力,也进不来。” 李如碃好奇问道:“这里就是无墟宫洞天?” “是,太极宫是外无墟宫,此处是内无墟宫,也是圣君闭关所在。”宫官道。 李如碃说道:“这里不见天日,倒像是一座牢笼。” 宫官伸手一指,道:“我也是第一次进来,你力气大,将这面屏风推开。” 李如碃随之望去,就见宝座后方不远处有一面巨大屏风,上面绘有九条金龙,尽显帝王气派。 李如碃本以为这是墙壁上的浮雕,经宫官一说,方才知道这是屏风,依言抓住屏风的边缘,缓缓一拉,就见这面屏风如同两扇门户一般从中分开,被李如碃拉开的半边屏风后面露出半个门户,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宫官当先走入其中,李如碃跟在宫官身后。 通道长约百余丈,左右两侧有一道道门户,整齐排列,只是门户紧闭,让人不知其中到底有什么,不过这些门户都饰以黄金美玉,极为华贵,让人忍不住生出一探究竟的想法。 宫官看也不看,说道:“这些殿室其实都是障眼法,若是贸然进入其中,触动阵法,难以幸存。说来也是奇了,当年皇甫毓秀误打误撞进入此地,他怎么就能不受诱惑?此人还是有些过人之处。” 李如碃这才知道方才与自己交手之人也曾来过此地。 说话间,通道来到尽头,终于见到一扇古朴铜门和一扇古老石门,都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如果是宗门出身的嫡传弟子在此,多半能看懂大半,无奈李如碃记忆不全,半个字也不认得,只觉得如鬼画符一般。 宫官说道:“这两扇门户都是真的,不过需要钥匙,圣君在离开帝京之前,将钥匙交给了我。” 说罢,宫官取出一枚字符形状的令牌,不必她如何动作,这枚令牌自行飞起,落在铜门铭文的空缺处,刚好补全了整篇铭文。 下一刻,铜门溃散成无数游散的字符,玄妙无比。 宫官带着李如碃走入铜门后的殿室之中。 此处殿室要比外面的大殿小上一些,正中位置是一方三层的青铜法座。 不过宫官的注意力却不在这方法座上,在正对门户的墙壁上刻有一行大字:“太上有道,道法自然。众妙之门,玄之又玄。” 这十六个字笔力苍劲,字体甚大,其中自有一股凌厉气势扑面而来,压迫心神。 李如碃顺着她目光瞧去,见到那十六个大字,问道:“这是圣君写的?” 宫官摇头道:“不……这不是圣君写的,也不是宋前宗主的笔迹,倒像是老宗主的笔迹。” 李如碃的记忆总是需要外界的刺激才能恢复,先前迫于皇甫毓秀的压力,恢复了部分有关“万华神剑掌”的记忆,此时听到宫官此言,又有两块记忆碎片合在一处,下意识地说道:“无道宗的老宗主么?” 宫官点头道:“正是,我在圣君的书房中见过这位老宗主留下的信件笔记。” 李如碃道:“我记得这位老宗主死的时候,无道宗还未占据西京,他怎么会在此地留下笔迹?” 宫官略微诧异地看了李如碃一眼:“你说的没错,老宗主死的时候,无道宗还未进入西京,可无墟宫洞天也不是无道宗进入西京后才修建完成的。无墟宫洞天早就存在了,只比大荒北宫稍晚一些,它的神奇之处在于,无道宗在哪里,它就在哪里。就算有一天,无道宗撤离西京,也可以将洞天带走。” 李如碃惊讶道:“洞天总要依托于外物,怎么带走?太上道祖的‘玄都紫府’依托于巍巍昆仑,想要将昆仑洞天带走,便要将整座昆仑移走。无道宗想要带走无墟宫,总不能将太极宫带走。” 宫官心中更为诧异,没想到李如碃竟然知道这些,不过她脸上不显,反问道:“你既然知道此中道理,那我问你,牝女宗的邀月洞天又依托于何处?” “这……”李如碃无法回答。 宫官说道:“洞天是一方独立于外的小天地,与现世之间的关系就好似树和果实的关系,两者之间必然有着实质的联系,这个实质的联系,便是你所说的依托,根据洞天大小,或是一山,或是一城,或是一宫。再打个比方,洞天就像是船,现世的依托就是船锚,使得洞天不至于脱离现世而去。所以依托是可以更换的,不过是有些麻烦罢了。” 李如碃道:“无道宗的老宗主当年就是死在了此地。” “应该是了。”宫官走上前去,发现在这十六个大字下方还有无数小字,不由心头一震。 李如碃跟在宫官身旁,问道:“这是什么?” 宫官缓缓说道:“大剑仙李道虚凭借‘玄微真术’跻身长生境,既是侥幸,也是因为他当年求学于万象学宫打下的底子,老天师张静修凭借的是‘五雷天心正法’跻身长生境界,‘天刀’秦清靠的是‘太上忘情经’,宋前宗主靠‘长生素女经’,至于清平先生李玄都和地师徐无鬼,两人所学过杂,不好一概而论。总而言之,想要跻身长生境界,少不得一门专门增益修为的大成之法,我们无道宗也有一门大成之法,我本以为失传,没想到竟然在这里,想来当初圣君跻身长生境界,也少不得此法的相助。” 李如碃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功法?” 宫官道:“当年儒道相争,儒门大胜,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至于许多道门高人都开始涉猎儒门,也就是融合儒道。本宗祖师便是此中人物,他糅合了儒、道、阴阳三家所长,创出了一门大成之法,名为‘浑天太元经’。这便是了……不过最难能可贵的还是老宗主留下的注释,一位长生之人的理解参悟,照此修炼,不知少走多少弯路。” 李如碃凝神望去,只见石壁上第一句写道:“驯乎元,浑行无穷正象天。”接着便是一句注释:“元,天也。浑行,浑天之义,浑沦而行也。无穷谓昼夜不休,无穷已也。元正,取象于浑天,故言正象天也。” 第二句是:“阴阳参,以一阳乘一统,万物资形。”注释是:“参者,三也。以阴阳相次而三,三相乘转为九矣。资者,取也。阴阳相参以为三方,一阳即一方也。一统则天统也。举一方一统,则二方二统可知也。三统相承,以主万物,故万物取形于是也。” 第三句是:“方州部家,三位踈成。陈其九九,以为数生。”注释是:“踈,大也。言阴阳乘三统为方州部家,大数则三统之位,乃大成也。言三方一位,乃运为八十一首,陈列乎其中,故言九九以数生也。” 如此一句一注释,写满了整面墙壁。 可就算是注释,也十分晦涩,让记忆不全的李如碃看得头晕眼花。这便是清微宗要考校弟子文武两途的缘故,若是一味练武练气,不懂得三教经典,不认得各种文字,就算有功法秘籍放在面前,也是两眼一抹黑,如看天书。 好在宫官乃是牝女宗精心培养出来的弟子,学识才具都是上乘,让她在短时间内领会“浑天太元经”的妙义是强人所难,可理解无道宗老宗主留下的注释,还是绰绰有余。 宫官道:“圣君将钥匙交于我手,便是同意我来此地修炼,可惜我贪图享乐,却是辜负了圣君的一番苦心,直到今日才见得此法。” 她又看了眼李如碃,说道:“好弟弟,你空有一身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却不会运用,真是暴殄天物。看在你为我出头的情分上,我便教你修炼‘浑天太元经’,你也能有自保之力。” 李如碃闻言后先是一怔,随即大喜过望,赶忙说道:“多谢宫姑娘。” 宫官白了他一眼:“还叫我宫姑娘,这般见外,就不能叫我一声‘姐姐’?” 李如碃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多谢……姐姐。” 宫官望着李如碃与李玄都极为相似的面容,只觉得是李玄都叫自己“姐姐”一般,不由以折扇掩嘴笑道:“乖弟弟。” 第一百八十四章 浑天太元经 宫官先是将全篇的“浑天太元经”通读了一遍,发现在最后末尾还留有一行小字:“今余遭暗算,体内阴阳二气不能自制,一身修为将散,行当大归。天也命也,复何如耶?” 这行小字极为潦草,与前面注释虽然出自同一人之手,但不是同一时间所写,似乎写这行小字的时候极为仓促。 宫官道:“这应是老宗主的绝笔了。” “浑天太元经”乃是大成之法,而且算是玄门正道之法,虽然进境缓慢,但并无隐患可言,并不逊于“太平青领经”和“长生素女经”,此法因为融汇了阴阳家道统的缘故,别出心裁,将儒门功法视为至阳至刚,将道门功法视为至阴至柔,先是阴阳相合,继而颠倒一刚一柔、一阴一阳的乾坤二气,体内气血沉降、气机变换,最终阴阳二气转于不知不觉之间,终是大成。 修炼有成之后,气机极为雄厚,无穷无尽,天人无量境与之相较,那可算不得什么了。 开创此门功法的无道宗祖师有一道侣,便是阴阳宗的开派祖师,在无道宗祖师创出此法的时候,阴阳宗祖师也多有协助之举,故而此法也被传到了阴阳宗,而阴阳宗的许多功法如“重九玄功”也传到了无道宗,这就使得无道宗和阴阳宗的许多功法多有重复,仿佛是一根藤上的两朵花。 待到后来,阴阳宗中的这门功法不知因何缘故失传,到了地师徐无鬼执掌阴阳宗的时候,只剩下一些残篇,此时的阴阳宗虽然名中有“阴阳”二字,但却阴盛阳衰,一众功法过于阴狠,而少了阳刚。徐无鬼曾想要通过残篇逆推全篇功法,未能成功,不过他也从中知晓了此法的弱点,运用此法与人交手的时候,体内阴阳二气合作一处,没有破绽可言,可在平时修炼的时候,体内阴阳二气会再度分开,各自壮大,此时便受不得干扰。 于是徐无鬼便与宋政密谋,趁着无道宗老宗主闭关的时候,偷袭无墟宫,当时无道宗老宗主乃是长生境修为,哪怕有徐无鬼从旁协助,想要将其置于死地也极为不易,关键还是无道宗老宗主在阴阳二气分开的情况下被宋政注入了一股纯阴气机,致使体内阴阳失衡,阴阳二气迟迟无法归一,徐无鬼趁机用出“逍遥六虚劫”,外敌内患之下,无道宗老宗主体内的阴阳二气暴走,才让这位长生之人横死当场。 与其说无道宗老宗主是被宋政杀死,倒不如说是死于走火入魔。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被打断了肋骨,不会危及性命,可这根肋骨刚好刺入了内脏之中,却是致命。 宫官知道无道宗的老宗主如何死后,也明白为何澹台云每次闭关都不许旁人进入无墟宫半步,也是怕步了老宗主的后尘。 她略微感慨之后,便开始教导李如碃修炼这“浑天太元经”。严格来说,是宫官把经文的注释翻译成更为直白粗浅的大白话,然后李如碃依照着宫官的翻译自行修炼。与其说是宫官当他的师父,倒不如说宫官充当了一回翻译。 至于无道宗的老宗主为何不把注释写得更明白一些,原因也很简单,翻译成大白话,势必极为繁琐,那就不是万余字了,只怕要几十万字,就是将这处殿室的墙壁全部用来刻字,也未必够用,而且有损宗师气度。再有就是,在无道宗老宗主想来,能够来到此处殿室之人,不是无道宗的宗主,也定是尊者、法王之流,自然能看懂注释,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地写成白话,若是写成白话,说不定后来人还嫌弃啰嗦。 只能说李如碃是个异类了。 李如碃盘膝坐在青铜法座之上,根据宫官的翻译和解释,开始修炼“浑天太元经”。 这门功法乃是大成之法,要循序渐进,自身境界随着修炼功法的深入而慢慢攀升,少说也要二三十年的时间才能修炼到小成圆满之境。可李如碃不同,他本身就有天人造化境,已经是修为有成,再回过头来修炼此法,便可以省却前面的多年苦功,直接深入到极为高妙的功法境界之中。 当年张静修为了触类旁通而修炼“太阴十三剑”,只用数年时间,便将“太阴十三剑”练成,人人畏惧如虎的心魔也奈何不得他。反观李世兴,修炼了几十年,才在“太阴十三剑”上有所成就。其间的分别,便在于一则修为有余,一则修为不足而已。“太阴十三剑”就好似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张静修身怀神力,轻易就能驯服野马,使其乖巧听话,自然不必花费什么时间。而李世兴没有神力,则要周旋良久,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将其驯服,几十年的光阴便在周旋之中匆匆而过。 这个道理也可以放在李如碃的身上,李如碃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百脉畅通,三大丹田渊深如海,修炼过程中如打通经脉、拓宽丹田的难关便不能称之为难关,也不必耗费时间去积攒修为,当真是水到渠成一般。 不过是大半天的时间,李如碃便将“浑天太元经”修炼到小成圆满之境, 李如碃只觉体内精气神意无不指挥如意,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所之,周身百骸,当真说不出的舒服。他稍一动念,体内气机便如一条大川般急速流动起来,自下丹田而至上丹田,自上丹田又至下丹田,越流越快。 在气机的牵引之下,他从青铜法座上站起身来,顺手便将“万华神剑掌”用出了来,一套掌法比起他与皇甫毓秀相斗时强了何止数倍,掌风呼啸,迫使宫官不得一退再退。 一套掌法用完,李如碃只觉得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又拼接上一块,想起了一路剑法,右手虚执空剑,便使出这套剑法,他手中虽然无剑,剑招却源源而出,剑气纵横,而他本人更是星转斗移,不断地移形换位,留下无数残影。幸而此地材质极为坚硬,倒是不至于被剑气毁去。 宫官望着独自练剑的李如碃,脸上大为诧异,喃喃道:“这是‘北斗三十六剑诀’。” 只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只用了一半,李如碃便记不得下面的剑招,下意识地用出另外一套刚刚想起的剑诀。他更不假思索,又用这套新的剑诀, 各种剑诀不断在他脑中自然涌出,他便出剑不停。 宫官愈发震惊,随之不住道:“‘太阴十三剑’、‘四海潮生剑’、‘慈航普度剑典’、‘龙遁剑诀’、‘巽风剑诀’。” 李如碃剑诀用完之后,又使出了其他功夫,金刚宗“大宝瓶印”,真言宗“大欢喜禅”中的“大手印”,真言宗的“施无畏印”,太平宗的“万化绕指剑”,忘情宗的“百花绣拳”,妙真宗的“玉鼎掌”,东华宗的“金殇拳”,牝女宗的“冷月锯”、“玄阴屠”,纷至沓来,涌上心头。 以至于到了后来,李如碃好似生出无数手臂,各用不同的招数,“金刚掌”、“般若拳”、“七轮拳擒龙手”、“伏虎手”、“两仪指法”、“太乙九宫拳”、“太乙八卦掌”、“纯阳指”、“移花指”、“印月掌”、“大慈悲掌”、“璇玑指”、“玄冰手”、“寒阴掌”、“拂花指”、“龙虎八式”、“指玄九式”、“大四象手”。 何止是眼花缭乱,甚至已经到了无法分辨的程度。 宫官已经退到了门口位置,有些失神,又有些疑惑,难道这小子真是他? 否则为何会能精通如此多的功法?为何会惹得儒道两家的高手为了他大打出手?为何容貌与李玄都是这般相似? 如果他真是失忆的李玄都,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他又是因何缘故失去记忆?又是因何缘故变成了个少年?又是因何缘故流落到了西北? 宫官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李如碃此时已是浑然忘我,不按次序,但觉不论是掌法也好,是剑诀也好,皆能随心所欲,既不必存想内息,亦不须记忆招数,千百种招式,自然而然的从心中传向手足,一气呵成的使了出来,其时剑法、掌法、其他各种法门尽皆合而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剑。 如此一个时辰之后,李如碃体内奔流的气机渐渐平缓,他才从这种忘我状态中回过神来。此时他不仅将“浑天太元经”练到了小成圆满之境,而且记起了许多功法,若是再遇到谢恒,可就不是没有还手之力,最起码能斗个旗鼓相当。不过仅是如此,多半还不是巫咸的对手,而且儒道两家的援军还在不断赶来,只要陷入被围攻的境地之中,比如兰玄霜和宁忆同时出手,他还是不免落败。 李如碃望向宫官,只见她背靠着石壁站着,脸色变化不定,望向自己的目光也颇有些古怪,只是他不曾多想,说道:“宫姑……姐姐,这次可是要多谢你了。” “不必谢我。”宫官定了定心神,淡淡说道,“这是你自己的造化。” 李如碃不知道宫官为何忽然有些冷淡,挠了挠头,不知该说什么。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三代绝学 过了片刻,宫官恢复了常态,冲着李如碃微微一笑:“恭喜你了。” 李如碃见她不再冷淡,心下稍安,问道:“另外一间石室中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们可以去看看。”宫官说道。 两人一道出了这间殿室,又来到隔壁的石门前。 宫官说道:“石门可没有钥匙了,你推一推试试看。” 李如碃依言提了一口气,运劲双臂,在石门上用力一推,毫无动静,他又灌注气机,只觉石门微微一晃。他心下一喜,运转刚刚学会的“浑天太元经”,发力猛推,那石门便轧轧声响,微微晃动,再加上一层力,石门缓缓地开了。 原来两座门户截然不同,青铜门户以符箓为构成,没有钥匙不能入内,这座大石门却全无玄机可言,若非天生神力或负顶尖修为,万万推移不动。宫官可以进入青铜门户,若是没有李如碃相助,则无法进入石门后的殿室。 石门开启后,两人进到其后的殿室之中,比起青铜门户后的殿室,此地更为开阔,且没有青铜法座,倒像是个校场。 不过在四周的墙壁上同样有许多石刻。 不同于隔壁“浑天太元经”,这些石刻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而是分别出自三人之手。 宫官沿着墙壁一一看去,脸上表情越发惊讶:“这是祖师杨朱的十卷天书,这是宋前宗主的‘魔刀’,这是圣君的‘人仙炼窍法’。” 李如碃没有去看石壁上的内容,而是发现在地板上有许多看似杂乱无章的脚印,他用力跺了下脚,没能在地面上留下任何痕迹,当初能在此地留下脚印之人该是何等修为。 李如碃尝试着随着地上的脚印依次走了一遍,发现这套脚印其实是一套极为精妙的拳法,远胜他所学的各种拳法。 宫官站在刻有十卷天书的石壁面前,喃喃自语道:“这不是圣君的笔迹,也不是宋前宗主和老宗主的笔迹。” 李如碃闻言来到宫官身旁, 望向十卷天书的石刻,脱口而出道:“这是地师的笔迹。” “地师!”宫官先是一惊,随即也点头道,“的确是地师。” 宫官望向李如碃,若有所指道:“这你也知道,看来你果然是他。” 说罢,宫官也不等李如碃回答,接着说道:“废话少说,你赶紧将这间殿室内的功法记下,能够领会多少便领会多少。” 李如碃闻听此言,赶忙应下。 相较于“浑天太元经”,“魔刀”和“人仙炼窍法”都是以图刻为主,然后在图刻上作出各种标注。唯有十卷天书是以文字为主,不过经历了邪道十宗历代祖师的解析之后,与原版的十卷天书已经截然不同,十分通俗易懂。 如此一来,倒是省却了宫官再去翻译的工夫。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李如碃和宫官进入了无墟宫,不见天日,时间流逝也变得模糊不定,让人难以把握。 …… 蓬莱岛。 李玄都缓步走出八景别院的侧门。 八景别院有八个出入门户,李道虚在世的时候,封闭了七个,只留下一座正门,只是在南北和谈的时候暂时开启过八个门户。李玄都接掌八景别院之后,重新开启了八个门户,正常出入,此处门户距离海岸最近,出来之后就能看到大海,没走几步便是码头,不远处停靠着白龙楼船。 李玄都来到码头上,负手而立。 栖霞山一战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他将追回两尊三尸神的任务都交给了道门中人,他本人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恢复自身伤势上面。 对于李玄都来说,有清微宗为依靠,有道门在背后支持,并不算什么棘手的事情,东华宗的丹药,清微宗的洞天,甚至是数位道门有道高人联合为李玄都会诊,使得李玄都能在这不长的时间里恢复了大半伤势,初步有了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李玄都怔然出神,秦素来到他的身后,轻声问道:“想什么呢?” 李玄都的目光仍旧望着白龙楼船和苍茫大海,说道:“我在想,难怪世上之人都想要称孤道寡,这次我能好得这么快,全是因为这‘权势’二字。” 秦素哑然道:“难道你才知道吗?” “我当然不是才知道,只是有感而发。”李玄都说道,“不过话说回来,龙老人能够调用的人力物力,比我李玄都只多不少,我能迅速恢复伤势,龙老人也不会太迟,所以我必须要在龙老人恢复全盛之前追回两尸六虫,而儒门之人也一定会在百般阻挠,儒门未必要将两尸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让道门无法将两尸三虫掌握,那就足够了。” 秦素知道李玄都所言不错,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李玄都说道:“上官莞和宁忆在西北,进展不顺。颜玄机他们在江南,毫无头绪。所以,我打算亲自走上一趟。” “会不会太冒险?”秦素没有直接反对,委婉劝道,“毕竟你现在只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天人造化境怎么了?你看不起天人造化境啊?”李玄都玩笑道,“你可是连天人造化境都没有。”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秦素微嗔道,“我是觉得你不该再继续行险了,还是稳妥些。” 李玄都道:“有七、八成把握,甚至是五成把握,再去行动,那都不能称之为行险,可行险也不能毫无把握,因为那叫送死。我每次行险,其实都有三成到四成左右的把握,至于这次,我最起码有七成以上的把握,远不能说是行险。” 秦素还要说话,李玄都又道:“而且你不要忘了,我当初去‘玄都紫府’的时候,就是天人造化境。” “是,是,然后就被地师一剑杀了,若非机缘巧合,我就见不到你了。”秦素无不怀有怨气地说道。 李玄都被秦素用话一堵,无言以对。 那的确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甚至不能说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而是确确实实死了,然后又得以死而复生。 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可这世上已经没有地师了,仅剩的四位长生之人,澹台云在西域攻打真言宗,岳父率兵出边,龙老人和我一样,都是有伤在身,剩下的人也就是天人造化境,我不觉得哪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能够威胁到我,就算想要围攻于我,我也不是孤身一人,不是还有你们吗。” 秦素知道劝他不得,无奈摇头道:“就你道理多,我是说不过你。” 李玄都叹息一声:“可惜没有香火神力,空有一尊‘帝释天’,却使唤不得。” 说罢,李玄都迈步往白龙楼船走去。 秦素也紧随其后。 两人登上白龙楼船,李玄都从袖中取出“水中月”,随手丢入海中,然后又取出一块陆雁冰送给他的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眼时间。 秦素在不远处依栏而立,便是景色。 李玄都合上表盖,轻声道:“再等一个时辰。” …… 各个洞天各有不同,比如鬼谷洞天阴气极重,能引得万鬼来朝。镇魔井洞天则是囚牢,汲取其中囚犯的气机汇入刑柱之中。无墟宫洞天占地不大,与寻常的闭关场所似乎并无太大区别,乍看之下,普普通通,可仔细一想,若是毫无用处,无道宗花费偌大力气建造此处洞天的用意何在?总不至于就是为了多个密室。 其实这处洞天的最大作用与金帐国师的洞天十分类似,便是可以改变时间的流速。在其中一天,等同于外面十天,澹台云在大荒北宫遭受重创之后,能够迅速恢复,无墟宫也算是功不可没。 正因如此,李如碃和宫官进入其中之后,感觉在无墟宫中待了十余天的时间,其实只过了一天的时间。 宫官是第一次进入无墟宫,并不清楚此中玄妙,本觉得过了十余天的时间,西京城中已经稳定下来,于是便与李如碃一起离开了无墟宫,不曾想,如今的西京城正是热闹的时候。 无墟宫再次上下颠倒,两人重新回到了太极宫。 太极宫仍旧空无一人,不过从外面却传来厮杀之声。宫官脸色微变,领着李如碃快步向外走去,刚出太极宫的大门,就见尸首遍地,大多是无道宗弟子,但是儒门弟子和道门弟子也有不少,宫官如何也没想到,儒门和道门竟然强攻进了西京城中,这可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按照道理来说,无道宗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关键就在于无道宗的精锐高手没有几人留在西京城。虽然普通弟子众多,但宫官不在,无人调度指挥,又没有料到儒道两大势力竟然如此大胆,直接攻入西京,是以双方死伤均重。 更为关键的一点,儒门和道门是当今世上最大的两方势力,两者一起出动,休说没有澹台云坐镇的西京城,就是没有龙老人的帝京城,也未必能够阻挡。 宫官暂时顾不得这些,带着李如碃,穿廊过堂,来到掖庭之中。 眼前是好大一片广场,场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南面人数较多,不过大多有伤在身,或坐或卧,是无道宗的一方。北面的人数较少,分成两派,正是儒道两家。 第一百八十六章 我是我 宫官一瞥之下,见皇甫毓秀、封暮年、樊烩都在其中,不过几人都受了不轻的伤势。 儒门那边,仍是以谢恒为首,人数仅次于无道宗弟子。 道门这边,普通弟子的人数最少,不过高手众多,为首的是一男一女,这两人还都是宫官的熟人,正是上官莞和宁忆。 宫官心中一惊,宁忆已经到了,也就是客栈的人到了。 只是不见巫咸的踪影,应该是巫咸势单力孤,迫于儒道两家的压力,不得不退走。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宫官和李如碃两人, 上官莞当先开口道:“宫妹妹终于舍得露面了。” 宫官行了一礼:“原来是上官姐姐,久违了。” 宁忆也行礼道:“宫姑娘。” 宫官还礼:“宁先生。” 当初两人同在牝女宗,曾经共事,也算是志同道合,只是后来一人追随李玄都,一人追随澹台云,分道扬镳。 宁忆双手分别按住腰间双刀的刀首,说道:“宫姑娘,我等今日前来,并非要与贵宗为难,而是为了你身后的这个少年。” 宫官如何不知,沉吟了片刻,问道:“这少年到底是谁?” 宁忆与上官莞对视一眼,由上官莞开口道:“难道宫姑娘不知道?” 宫官说道:“我是否知道是我的事情,现在我想听上官姐姐说。” 上官莞又望向宁忆,宁忆开口道:“也罢,此事终究是瞒不过儒门去。” 谢恒神色淡淡,无动于衷。 宁忆继续说道:“我若是如实告知,不知宫姑娘是否肯交人?” 宫官还未说话,李如碃已是说道:“你们休想。” 宁忆望向李如碃,双掌从刀首滑落至刀柄,缓缓说道:“看来你是不愿意了,倒要领教。” 封暮年来到宫官身旁,低声道:“尊者,如今局势危急,我们不宜参与其中,还是由得他们两家相争,我们作壁上观就是。” 宫官脸色变化,犹豫不定。 以现在的局势而言,儒道两家既要互相防备,还要制服李如碃,实在是艰难。 就在此时,宁忆拔出腰间双刀,缓步上前。 上官莞、兰玄霜、李世兴、钟梧、王仲甫、李道通等人防备儒门。 宁忆虽然只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但有两把神兵利器在手,比起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也不逊色太多。 如果是先前的李如碃对上宁忆,根本不是宁忆的对手。宁忆也是如此想,只是没有料到李如碃在这短短一天的时间之中,在无墟宫中大有机缘,已经是今非昔比,对上宁忆还真是丝毫不惧。 李如碃说道:“你要依仗兵刃欺负我是不是?你敢不敢与我比刀法?” 宁忆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大宗师”丢给李如碃,说道:“倒要领教。” 李如碃接住“大宗师”,只觉得自由一股熟悉感觉涌上心头,先前在无墟宫中所见的“魔刀”刀法随之涌上心头。 于是李如碃根据记忆摆出一个“魔刀”的起手式。 宁忆脸色一变:“这是‘天地任我行’?” 下一刻,就见刀光一闪,李如碃已经近到宁忆面前,这一刀歪歪斜斜,显然全无力气,更加不成章法。 不过宁忆却是不敢大意。 宋政的“魔刀”与秦清的“天刀”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天刀”是精密到了极致,料敌先机,掌控一切,而“魔刀”却是寻求不可言说的一线直觉,凭借身体的本能出刀。“天刀”是以人御刀,而“魔刀”却是以刀御人,被称作“魔刀”也是合情合理。 简而言之,就连用刀本人在出刀之前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合适时机,而是凭借着本能出刀,那么在出刀之前就不会有任何杀气杀意,更是让人难以察觉预料。 李如碃这种本不懂刀法之人倒是最为契合“魔刀”,由着“魔刀”驾驭己身。 两人斗在一处,李如碃凭借高出宁忆一筹的境界修为,反而是占据了上风。 上官莞见此情景,不由脸色一沉,暗骂一声“迂腐”,冲钟梧使了个眼色。 钟梧会意,悄无声息地向旁边走去。 宁忆出身儒门,为人正派,阴阳宗可从不迂腐,反而是继承了地师的作风。 就在宁忆与李如碃斗得难舍难分之际,钟梧忽然跃出,一拳攻向李如碃的后背。 按照道理来说,“魔刀”凭借本能直觉出刀,便是以一敌众,也不糊露出破绽,可李如碃毕竟是初学乍练,本能直觉远不能与宋政相比,而且还有宁忆的纠缠,钟梧也不是庸手,李如碃被钟梧狠狠一拳打在后心上。 宁忆虽然有些不悦,但也知道大局为重,没有拒绝上官莞的一番“好意”。 钟梧这一拳可谓是势大力沉,就是悟真,也不敢在没有丝毫防备的情况下硬抗一拳。 李如碃体内发出一道好似洪钟大吕的声音,整个人在空中平平的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下,动也不动,似已毙命。 钟梧脸上闪过一抹异色,握成拳头的五指缓缓松开,甚至整只右手都在轻微颤抖,显然受到了反震之力。 宫官脸上露出怒色,本想要有所动作,又生生止住,只是望向李如碃,生怕他就此毙命。不过此时宫官也察觉出不对,如果这少年真是李玄都,那么道门中人不会下此重手。 难道是自己猜错,他不是李玄都? 便在此时,李如碃背脊一动,挣扎着慢慢坐起,但手肘撑高不过尺许,又是支持不住,一大口鲜血喷出,重新趴倒在地。他昏昏沉沉之间,又记起许多事情。不过都是杂乱无章,纷纷扰扰,没有任何头绪。 李如碃深深吸一口气,终于硬生生坐起,但见他身子发颤,随时都能再度跌下,众人不由屏住了呼吸,针落可闻。 钟梧的这一拳,足以击伤一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只是李如碃体魄特殊,在关键时刻,体内的“浑天太元经”又自行运转,替他消解了大部分拳劲。 然后就见李如碃胸口悬挂的青石青光一闪,他的伤势得以恢复,竟然又慢慢站了起来。 宁忆捡起李如碃掉落的“大宗师”,将双刀重新收回腰间,缓缓说道:“我现在可以告诉宫姑娘了,那是‘长生石’。” 便在这时,一个女子嗓音轻柔响起:“我要的就是‘长生石’。” 紧接着一个女冠从天而降,一把抓住李如碃,便要将其带走。 谢恒和兰玄霜同时出手,一起攻向女冠。 王仲甫、李世兴等人却是动也不动,只是盯着其他儒门之人,虽然这次儒门只来了一位大祭酒,但却有两位副山主,也都不是庸手。 最为醒目的还是上官莞,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宁忆趁机退回到上官莞身旁,问道:“现在几时了?” 上官莞道:“已经是申时初了。” 宁忆道:“现在看来,仅凭我们,想要在儒门、无道宗、巫咸的眼皮子底下直接将中尸三虫带走,并且安然送回东海,不说无法做到,却是有着很大的风险。我们无法承受这个风险,只能是……” 话音未落,宁忆已经取出了袖中的“镜中花”,猛地往空中一抛。 与此同时,被李玄都丢入海中的“水中月”也真化作一轮巨大明月,就好似天上月亮投映在大海上的倒影,白龙楼船刚好位于月影的正中位置。 下一刻,月影骤然变得模糊,涟漪阵阵,然后白龙楼船开始缓缓下沉,并非沉入海中,而是沉入到月影之中。 掖庭上方传来阵阵海涛声音。 接着就见一个好似龙首的巨大船头从“镜中花”中探了出来,接着是雪白船身,然后是船尾,船上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不过船身却如荷叶一般毫不沾水,肉眼可见不断有水珠滚落,在船的下方下了一场朦胧的小雨。 仿佛是一条白龙驮着楼阁从海底深处飞至云海之上,所过之处,风雨兴焉。 这一幕,蔚为壮观。 身着“阴阳仙衣”的李玄都就站在白龙楼船的船头之上,俯瞰着下方众人。 这一刻,正在激战中的兰玄霜、谢恒、巫咸也都停手。 至于其他人更是不敢有所异动。 人的名,树的影,哪怕所有人都知道李玄都受了重创,也没人敢第一个跳出来去试试李玄都的虚实,哪怕是巫咸也不例外。 任谁也要感叹一声,竟是积威至此。 自上官莞、宁忆、兰玄霜以下,纷纷向李玄都行礼:“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拱了拱手,算是还礼,然后望向李如碃。 李如碃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竟是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 李玄都轻叹一声:“道友,到了今日,方知我是我。” 第一百八十七章 化身 李玄都话音落下,李如碃仿佛是惧极生怒,猛地大喝一声,不再畏畏缩缩,挺直了腰杆,伸手指向站在白龙楼船的李玄都。 李玄都无动于衷。 李如碃的手指却微微颤抖,不知是惊惧未消,还是怒不可遏,迟迟没有说话。 李玄都伸手扶住栏杆,明知故问道:“道友,你因我而生,为何怕我?” 这一刻,李如碃脑中的许多记忆碎片逐渐拼接在一起,其中大多数记忆都是来自于李玄都,这也是三尸化而为鬼后还有生前记忆的缘故,以至于让世人误以为鬼是人的魂魄。 不过这些记忆大多不怎么完整,通常是各种执念聚合一处,汇聚各种负面情绪,故而鬼少有善鬼,多是厉鬼。 李如碃是李玄都的中尸三虫,也难逃这个窠臼。 化身是什么?不是另一个“我”,也不能说就是“我”。这便是“是我又不是我”,或者应该说化身是一个不完整的“我”。 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在上司面前低声下气,在下属面前颐指气使,在江湖上杀人不眨眼,在家中又是孝顺儿子,这都是一个人。 李玄都在外人眼中是手段不俗的清平先生,在秦素眼中是不正经的玄哥哥,在陆雁冰眼中是喜欢说教的师兄,各有不同。 寻常人只有一个身体,所有的“我”只能不分彼此。可到了李玄都这般境界修为,就能以大神通“斩”出其他的身体,这便是化身。 本尊是化身,化身却不是本尊。 道门五仙大道,地仙的天人合一、人仙的气血穴窍、鬼仙的神魂念头、神仙的香火愿力,都有迹可循,唯有天仙大道到底如何精进修为,语焉不详,也无人深究,毕竟天仙已经不在人间,人间没有天仙大道的修炼方式也在情理之中。 地仙离开人间之后成为天仙,天仙再也不能重返人间。不过天仙若是还有什么尘缘未了,亦或是什么执念未消,还想要重回人间,便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斩出化身,重回人间。 不过此法有极大限制,有四个难点。 一是天仙本身要心有所执,足够执着的念头才能突破两界限制,否则便需要太上道祖那般境界修为。如果天仙心无所执,便不能斩出化身,返回人间。 二是需要相当数量的香火愿力打通两界,形成一条暂时的通道,这条通道十分脆弱,天仙法身、地仙体魄都无法通行,不过强大的神念可以勉强通过。香火愿力因人而生,正应了圣贤口中的人定胜天。 三是需要一个容器,一般会选择还未形成魂魄的腹中胎儿,不造罪业,不过想要契合天仙本人,能够承载、容纳天仙的念头,需要耗费人力仔细挑选。 四是天仙降临之后,会有胎中之迷,也就是全然不记得当初之事,若是没有人点化,或是其他机缘,一辈子都记不起前因后果,浑浑噩噩度过一生,等同是白来世间走一遭,所以需要有专人引导。 这四点分别对应了其他四仙,想要解决这四点难题,则离不开“道统”二字。也就是说天仙要靠留在人间的弟子去积蓄香火愿力、寻找容器、点化开窍,这也是许多地仙在世之时为了道统争斗不休的缘故。 如果四点难题解决,天仙化身便可在人间正常行走,或是了断尘缘,或是斩断执念。不过天仙化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境界修为,需要从头再来,只是有天仙的感悟经验,进境远胜常人,这便是许多天才人物被称作“谪仙人”的缘故。 不过就算修为有成,也不是万事大吉。天仙化身是来了断尘缘的,若是这尊化身沾染的因果太多,还是无法回归本尊。比如天仙本身已有道侣,结果化身下界又招惹了无数情债,纠缠不断,扰乱心神,这些因果已经影响到本尊,权衡利弊之后,弊大于利,本尊便只能斩去这尊化身。 从这一点上来说,化身是天仙本尊,天仙本尊却不是化身。也就是本尊可以操纵化身,化身无法控制本尊。 排除万难之后,化身能够二次飞升,回归本尊,天仙的境界修为就能更上一层楼。 这条修行之路,比之其他四仙更为艰难,故而道门典籍中常常用“内功圆满而外功有缺”来形容。 天地二仙并无本质区别,天仙可以如此,地仙自然也可以如此。 不过两者略微有些不同,地仙的念头较弱,要以三尸为替代,地仙本尊就在人间,不需要容器,也不需要香火愿力,更没有胎中之迷,这便是“斩三尸拔九虫”之法。 当年地师徐无鬼能突破至元婴妙境,此法也算是功不可没。 李如碃这段时间以来,得了“浑天太元经”、“魔刀”、“人仙炼窍法”,从敌不过谢恒到压制宁忆,比起刚刚来到西北的时候可谓是大有增益。 如果李如碃回归李玄都本尊,李玄都不仅能寻回自己损失的三成性命元气,而且还能在境界修为上更进一步。 这是李玄都能够在短时间内突破元婴妙境的唯一捷径。 所以李玄都不可能放任李如碃和那位紫府剑仙不管。 李如碃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境,然后缓缓说道:“我是你,你不是我,你只是你自己,做主的是你,只有你死了,我才能自由,所以我不想回去。” 李玄都道:“我想让你回来,你不想回来,说道理是行不通的,还是要比拼手段高低。” 话音落下,白龙楼船的左右两侧各自伸出十八根炮管,共计三十六之数。 白龙楼船总共有四种形态,分别是:静、动、攻、御。 “静”是日常漂浮在海面上的待命状态,没有任何消耗,与普通船只也没有太大区别。 “动”是可以飞天入海,不必主人刻意切换,白龙楼船会根据周围环境自行切换静动之态,不会让楼船因此坠毁。 “御”是开启船上阵法,抵御法术、气机、神力等等,对于龙珠的消耗最大,只适合用来逃命。 “攻”是调动周围的天地元气,以类似“火炮”的形式轰击对手,一轮炮击,可以摧毁一个小型岛屿,而且与地利有关,若在水气浓郁的海中或是云气浓郁的空中,威力更大,如果恰逢海上风暴台风,白龙楼船的威力达到顶点,甚至可以媲美一位长生地仙。 此时李玄都便是将白龙楼船转换为“攻”的状态。 因为蛟龙亲水,龙珠需要汲取水气,若是在水气浓郁的地方,白龙楼船就好似顺风而行,消耗极小,若是在干旱陆地,水气稀薄,白龙楼船就好似逆风而行,消耗极大。所以李玄都才要宁忆通过“镜中花”将白龙楼船直接传送到此地,以确保白龙楼船的水气不会消耗过大,有足够的水气进攻。 从始至终,李玄都就没想着自己亲身上阵。 李玄都扶着栏杆,说道:“闲人退散,免得误伤。” 说罢,李玄都转身返回船舱之中。 道门众人早有准备,甚至不等李玄都吩咐,就已经开始向后撤退。 儒门和无道宗就这么好运了。 下一刻,白龙楼船左侧的十八根炮管中凝聚起肉眼可见的冰蓝水气,没有声音,没有炮弹,只有纯粹的气机。 仿佛是蛟龙的吐息,所过之处,悉数化作坚冰。有许多儒门弟子和无道宗弟子躲闪不及,立时被冻成冰雕,谢恒也被波及,袖口立时染上了一层白霜,稍微触碰,便彻底碎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龙息。 谢恒脸色一变,他是果决之人,知道李玄都现身之后,大局已经无法扭转,立刻带领儒门中人向城外奔去,半点也不停留。 李玄都并不管他,大半龙息朝着李如碃而去。 李如碃想要躲闪,可论起与人交手斗法的经验,如何能比得过李玄都?他的所有躲闪路线全部被李玄都封锁,只能硬抗这股浩荡龙息。 龙息过后,以李如碃为中心的十丈方圆,悉数化作寒冰,晶莹剔透。其正中心的李如碃虽然没有被彻底冰封,但身上也覆盖了一层厚重寒霜,眉发皆白。 他挣扎着想要震碎身上的寒霜。 白龙楼船又缓缓调转船头,将另一侧的十八根炮管指向了李如碃,炮管中同样有冰蓝色的水气凝聚,引而不发。 李如碃自知敌不过李玄都的手段,也已知道大事不妙,艰难转头,不是向李玄都求饶,而是望向宫官,眼神中流露出乞怜之色。 不约而同,躲开了龙息的宫官和白龙楼船上的秦素都露出几分不忍之色。 宫官想要上前,又止住了脚步,然后抬头望向高高在上的白龙楼船。 白龙楼船上,秦素就站在李玄都身旁,轻声说道:“紫府,这个少年……有些可怜。” 李玄都面无表情,说道:“妇人之仁。” 李玄都极少用这种口气与秦素说话,秦素不由一怔。 李玄都稍稍缓和了口气,说道:“如今是什么时候?不是你我二人的安危那么简单,是关乎到整个天下大势,这其中又牵涉到多少人的安危和兴衰荣辱?走到今日这一步,寄托的不再是你我二人的心血,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言,我们想退,龙老人和儒门会放过我们吗?” 秦素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话音落下,另外的半数龙息也从天而落,将李如碃彻底化作冰雕。 李玄都重新出现在白龙楼船的船头,一挥大袖,用出“阴阳仙衣”的“袖里乾坤”神通,将李如碃收入袖中。 直到此时,宫官才开口道:“李玄都。” 李玄都看了眼宫官,说道:“宫姑娘,我们的事情待会儿再说,我现在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巫咸身子一震,缓缓闭上了双眼。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作别 这一幕荒唐又滑稽,李玄都在西京城处理自家事务,反客为主,颇有些鸠占鹊巢的意思。 李玄都望向巫咸,问道:“大巫师,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巫咸睁开双眼:“我无话可说。” 李玄都道:“按照道理来说,大巫师不是我的属下,而是我的盟友,是去是留,本不该我置喙太多,可大巫师今日此举,实是有趁人之危之嫌疑。” 巫咸道:“清平先生想要怎么处置我,直说就是。” “处置?不,不,不。”李玄都摇头道,“不管怎么说,大巫师都替我挡下了龙老人的一剑,还是有功劳的。” 此言有些出乎巫咸的意料之外,脸色稍稍变化。 其余道门之人不管有异议也好,没有异议也罢,都不曾作声。 李玄都道:“以功抵过,将功折罪,我不希望还有第二次。” 巫咸低下头去:“是。” 只有秦素看到,李玄都负在身后的右手缓缓握成拳头。 是李玄都不想处置巫咸吗?不是。除了巫咸的确阻挡了龙老人的原因之外,更关键的原因是在这个关键时候,李玄都为了战胜儒门,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不管怎么说,巫咸远胜寻常天人造化境大宗师,甚至面对长生之人也有一战之力,在某些时候可以起到扭转战局的效果。 仅就眼下而言,李玄都还少不得巫咸这个重要战力。 李玄都又望向宫官,缓缓降下“白龙楼船”,说道:“宫姑娘,这次还要多谢你,请到楼船上来谈吧。” 一瞬间,无道宗众人和道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宫官的身上。 宫官恍然未觉一般,迈步走上白龙楼船。 李玄都转身往楼船一楼的客厅走去,宫官跟在他的身后。 客厅中,秦素已经等在这里,并且在不长的时间里沏好了一壶茶。 宫官淡淡一笑:“夫唱妇随。” 李玄都好似没有听到,从秦素手中接过茶壶为宫官倒满一杯茶,说道:“请用茶。” 宫官接过茶杯,说道:“能让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亲自奉茶,真是受宠若惊。” 话虽如此,可宫官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受宠若惊的神情。 李玄都淡然一笑:“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宫姑娘出身清微宗。” 宫官把视线转向秦素,说道:“久仰秦姐姐大名,神交已久,可坐在一起喝茶却还是首次。” 秦素微微一笑:“紫府经常提起过宫姑娘。” 宫官顺势问道:“不知紫府是怎么说我的?” 两名女子对视了片刻,秦素笑道:“这还是让当事人来说吧。” 宫官道:“从当事人口中说出,难免增增渐渐,难免主观,还是由秦姐姐来说,更客观一些。” 李玄都自始至终都不动如山,不曾坐立不安,也不曾尴尬,好似没有听到一半。 “也好。”秦素不再拒绝,“紫府说他当年势单力孤之时,宫姑娘曾几次出手相助,他很是感激。” 宫官看了李玄都一眼:“是这样吗?” 李玄都道:“不仅仅是过去的事情,还有这次的事情,我也十分感激宫姑娘。” 说到了正题,宫官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说道:“那个少年……究竟是什么人?” 虽然她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不能完全肯定。 李玄都也不隐瞒:“那是我的中尸三虫,因为我重伤的缘故,逃出了体外,借助仙物之力化成人形。” 宫官一怔,随即叹了口气:“原来如此。那你将他如何了?” 李玄都道:“他会成为我的身外化身,是我又不是我。” 宫官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枚蛟龙玉佩,说道:“这是家师留下的物事,佩戴在身上,有宁神安心的作用,虽然对我一惊没什么作用,但对于你来说,还是有许多益处。” 宫官没有拒绝,接过了玉佩。 三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 最后还是宫官打破了沉默,说道:“我要提前恭喜秦姐姐了。” “喜从何来?”秦素一怔,随即问道,她不觉得宫官会提前恭贺他们两人结成两姓之好。 果不出秦素所料,就听宫官说道:“自然是恭贺辽东入关在即,恐怕过不了多久,秦姐姐就要做公主了。只是紫府兄,恐怕不屑那个驸马的名号。” 不等秦素说话,李玄都已经开口道:“此语言之尚早。” “不早了。”宫官叹了一声,“圣君已经决意西进,我在西京的时候不会太长了。” 李玄都立时听出了其中的话外之音,说道:“无道宗要放弃凉州和秦州了吗?” 宫官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宗内的确有这个意向,不过无道宗毕竟在凉、秦二州经营多年,是否真要放弃,什么时候放弃,不在于我们,而在于你们。” “我们?”李玄都道,“我们还能号令无道宗不成。” 宫官道:“辽东当然不能号令西北,可辽东入关后的表现如何,却也决定了西北接下来的动向。具体而言,如果辽东铁骑真有传说中的那般厉害,摧枯拉朽,无一合之敌,各地守军要么是不堪一击,要么是望风而降。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会放弃西北,避其锋芒。可如果辽东铁骑徒有虚名,战事进展不顺,我们少不得要据险而守,说不定能有转机。我这样说,紫府和秦姐姐能明白吗?” “明白,再明白不过了。”李玄都点头道,“任重道远。” 秦素没有说话。 李玄都先是看了秦素一眼,然后又望向宫官,问道:“那么……你呢?离开西京之后,也会随着澹台云远赴西域?” “应该是了。”宫官道,“圣君是我最亲近之人,我是一定会跟在她身边的。圣君说过,击败了真言宗之后,打通商路,可以从陆地去往安西大秦国,见识下异域风情。至于此生是否还会返回中原,却是很难说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虽然不曾去过安西大秦国,但听出海的弟子说过,那里也在打仗,若是果真去了那边,还是小心为好。” 宫官道:“有圣君在,不必担心。” 说罢,宫官便打算起身离开此地。李玄都站起身来,却没有相送,而是对秦素说道:“素素,你就代我送一送宫姑娘吧。” 秦素应了一声,相送宫官。 两人来到甲板上,宫官轻声道:“秦姐姐,你与紫府成亲的时候,我应是无法到场祝贺了。” 秦素微笑道:“可以理解。” 宫官取出李玄都的玉佩,塞到秦素的手中,说道:“这就当是我的贺礼罢,希望秦姐姐不要嫌弃。” 说罢,宫官不待秦素拒绝,已经跃下白龙楼船。 秦素握着手中的玉佩,久久无言。 便在这时,李玄都将白龙楼船从“攻”转为“行”,缓缓升空,进入“镜中花”所化的门户之中。 待到白龙楼船彻底消失不见之后,“镜中花”恢复本来模样,落回到宁忆的手中。 上官莞与宁忆交换一个眼神后,上官莞一挥袖,从她的须弥宝物中飞出四个灯笼。 只见这四个灯笼自行升空,越飞越高,最终炸裂开来,四个灯笼化作四个大字:天行有序。这四个大字悬于夜空之上,极为显眼刺目,便是相隔几十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对于阴阳宗弟子来说,“阴阳无常”是为进,“天行有序”是为退。此时上官莞抛出这四个灯笼,意思是见此号令的阴阳宗弟子即刻撤离,不得有误。 道门众人如潮水一般往西京城外退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江南雨 自从朝廷为张肃卿平反之后,地方士绅们的态度便为之一变,不再讳莫如深,个个义愤填膺,常常感叹太后乱政,自毁栋梁。 废弃了许久的张家祖宅又被修整一新,张白昼作为张家唯一的男丁,扶灵还乡之后便居住在此地。不管怎么说,张肃卿都是儒门之人,看在张肃卿的面子上,儒门也没有为难这个小辈。 这一日,张白昼正在家中练剑,忽听得门外叩门声响,他将手中长剑归入鞘中,前去开门。 如今张家祖宅中并没有仆役之流,张白昼事事都得亲力亲为,他干脆住到了前院,有人拜访,他也能第一时间听到。 张白昼开门见到来人之后,不由一怔:“先生……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李玄都。 只是张白昼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在他的印象中,李玄都成为“清平先生”之后,与当年的伯父有些类似,平常时候十分和气,并不如何疾言厉色,也许可以称之为城府,可眼前的这个李玄都面容冷峻,没有半点笑意,总给人一种一言不合就拔剑的感觉,倒像是多年之前的紫府剑仙。 张白昼都要怀疑眼前这个李玄都是不是别人假扮的,不过当他看到那把做不得假的仙剑“叩天门”之后,再无疑虑。 张白昼把李玄都让进府中,迎进正堂,正要去烧水煮茶,就见李玄都一抬手:“不必麻烦了。” 张白昼应了一声,问道:“先生这次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又不是你的老师,叫什么先生?”李玄都皱了下眉头。 张白昼一怔,迟疑道:“李……大哥?” 李玄都直接问道:“白月的墓地在哪?” 张白昼心中暗暗奇怪,当初扶灵还乡,李玄都可是一路相随,怎么会不记得墓地的位置,不过还是问道:“李大哥要去祭拜?” 李玄都轻轻“嗯”了一声。 张白昼起身道:“我与大哥同去。” 两人离开张家祖宅,来到张家的墓田之中,因为张白昼前不久刚刚从里到外整理了一遍的缘故,不见半点破败之象,整整齐齐,条理分明。 张白昼领着李玄都来到三座紧挨着的坟冢面前,分别是张肃卿夫妻二人和张白月,不远处则是张白圭一家三口。 李玄都望着墓碑上的刻字,沉默无言。 张白昼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在旁边。 过了片刻,李玄都轻声道:“白昼,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张白昼应了一声,离开墓田。 在墓田不远处,有几间屋舍,这里是守墓人的居处,张白昼便来到此地,等待李玄都。他只觉得今天的李玄都处处都透着古怪,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像应了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越活越回去了。 其实过去了最初的置气阶段之后,张白昼还是更为认可那个帮他报仇的清平先生李玄都,不是说他讨厌过去的紫府剑仙,只是他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想要做成事情,总是少不得隐忍和妥协,一味的热血很难解决问题,紫府剑仙注定无法报仇,只有清平先生才能报仇,于是他开始学着收敛起自己的锋芒,不到必要的时候,不去显露自己的锋芒。 张白昼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日头还早,他索性开始盘膝练气,运转周天,反正此地有长生之人坐镇,他也不怕有人打扰自己。 不知不觉,张白昼进入到物我两外的状态之中,对于外界一切之事,充耳不闻,不知时间流逝。 待到张白昼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畅,可外面已经是星斗漫天,他暗道一声不好,赶忙起身去寻李玄都。可等他回到墓前的时候,却发现李玄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是墓前摆放的供品说明先前发生的种种并非大梦一场。 张白昼环顾四周,只见得夜色沉沉,哪里还有半个身影。 …… 如今已经是三月中旬,最近一个月来,天气转暖,都说杏花微雨,可今天不知怎的,竟是下了一场大雨,虽然不及夏日暴雨,但后劲很足,不见半点变小的意思。 如此大的雨,云梦泽上顿起风浪,好些赶路的行人便被大雨阻在了桃源渡口,无法启程。 桃源渡口虽有几家客店,但来往旅人源源不绝,不到半天,就已住得满了,后来的客商便无处可以住宿。 渡口最大的客店是“太平客栈”,新近开张不久,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太平宗把生意做到了湘州。太平客栈是出了名的财大气粗,占地够大,客房够多,所以找不到落脚之处的商客便都涌来,因此更是分外拥挤。不管是独栋的院子,还是单间的客房,亦或是大通铺,都住满了人。可就算如此,余下的三十余人还是无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围坐。 门外大雨连绵,乌云密布,屋内也跟着潮湿起来。看这个架势,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许多客人眉间心头均含愁意。 天色渐暗,雨却是越下越大,忽听得外面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掌柜的,一个独栋院子。” 掌柜陪笑道:“这位奶奶,实在对不住了,小店已经客满,委实腾不出地方了。” 那女子又说道:“不要院子也行。” 那掌柜道:“当真对不住,今天实在是客人都住满了。” 那女子的语气便不太好了,叱道:“你开的是什么店?叫人家让让不成么?多给你钱便是了。” 便在这时,又有一个女子声音劝道:“师叔,何必与他计较,要不我们继续赶路就是了。” “不成,我想喝酒了。”前一个女子说道。 说着便向大堂闯了进来。 众人见到这女子,眼前都是陡然一亮,只见她年纪三十有余,容颜端丽,乌发如云,身穿一身白衣,服饰颇为华贵。这少妇身后跟着一名年轻女子,身着一袭白色纱袍,云袖飘逸,一头乌发如瀑,被一条白色丝带在发梢靠上的位置简单束起,却是未出阁的女子打扮,神态恬静,好似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人物。 堂上众客人为这两人气势所慑,本在说话的人都住口不言,呆呆地望着两人。 伙计迎上前来,躬身陪笑道:“这位奶奶,这位小姐,您瞧,这些客官都是找不到客房的。两位若是不嫌委屈,就在大堂坐一会儿,说不定很快就雨停了。” 那少妇心中好不耐烦,但瞧这情景却也是实情,蹙起眉头不语。 年轻女子轻声劝道:“师叔,你不是要喝酒吗,就在这里喝吧。” 少妇想了想,有些不情愿道:“好罢。” 不必两人吩咐,已经有人让出一张空桌。 少妇直接坐下,年轻女子则是开口道谢:“多谢。” 两人坐下不久,伙计便送上一坛还未开封的上好花雕和两只大海碗。 那美貌少妇直接拍掉酒坛的泥封,给自己倒上一碗,又望向年轻女子。年轻女子并不喝酒,于是摇了摇头。 少妇也不勉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少妇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是一碗,转眼间已经下去半坛酒,脸上不见半点红晕,让人佩服。 看两人的打扮,应是玄女宗的弟子,再听两人的称呼,却是两辈人,一个是师叔,一个是师侄。 很快,众客人的目光从两名女子的身上移开,开始各自闲聊。 一个汉子说道:“听说了吗,前不久的时候,有人挑了桂云山庄,把桂云山庄烧成了白地。” “听说了。”有人接口道,“不仅是桂云山庄被烧成白地,就连庄主忘尘先生夫妇二人也给人杀了。” 一个本地客商说道:“忘尘先生也算是云梦泽上的一方豪强,有一座祖传山庄,建造于云梦泽之畔,就是桂云山庄了,云梦泽上的水匪分成各个寨子,划分势力范围,平日里劫掠来往行船,得财甚丰,也怕哪一天被人黑吃黑,于是便依附于忘尘先生,年年进贡,多年下来,忘尘先生自然是家大业大,购良田,置仆役,许多士绅大户都比不过他。前些年的时候,桂云山庄已经被人烧过一次,不过忘尘先生安然无恙,没过多久,又重建了桂云山庄,没想到忘尘先生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这其实是江湖中不成文的规矩,许多不成气候的盗匪之流,都会与一位江湖高手达成约定,群盗每年向此人进贡钱财,此人则向群盗提供庇护,若是遇到想要拿群盗人头来搏名声之人,便要这位高手出面解决麻烦,或是吓退,或是痛下杀手。 当年宁忆纵横西域,有大批马贼依附于他,便是这个道理。 正在喝酒的少妇听到此处,动作稍微一停,与年轻女子对视一眼。 有人低声问道:“是谁有如此手笔?” 那本地客商说道:“我听说,是紫府剑仙做的。” 两名女子神色俱是一震,少妇放下手中酒碗,凝神细听。 一个神情粗豪的北地汉子大声说道:“老兄在说笑话吗?谁不知道紫府剑仙就是清平先生早年时用的化名,如今清平先生何等身份?诸位也许不知道,一个月前,朝廷惹恼了清平先生,清平先生一声令下,清微宗的船队直接炮轰渤海府,全城上下都是胆战心惊。真要灭去桂云山庄,哪里用他老人家亲自动手?只要一句话就成了。” 本地客商苦笑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也许是有人假冒紫府剑仙之名。” 那美貌少妇突然插口道:“且不管真假,那人自称紫府剑仙,你确定吗?” 第一百九十章 千门 本地客商道:“我有几位朋友,曾经路过桂云山庄,偌大一座山庄被烧成白地是他亲眼所见,千真万确,做不得假。在废墟上,有人用剑刻了‘紫府’二字,每个字都有车轮那么大。” 美貌少妇道:“你的朋友看到了‘紫府’二字,便认为是紫府剑仙。” 本地客商干咳一声:“是。” 那年轻女子望着桌上的酒坛,悠然出神,轻轻地道:“紫府剑仙、紫府剑仙……”然后她又问道:“除了桂云山庄的事情,还有其他有关紫府剑仙的消息吗?” “有的有的。”有人见年轻女子美貌至极,略带讨好地说道,“我听说不仅是桂云山庄,就连云梦泽上的许多水匪也被一扫而空,虽然没有留下姓名,但我觉得应该是同一人所为。” 年轻女子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美貌少妇道:“行侠仗义么,这不像他啊,如今的他,活脱脱一个小地师。” “人总是会变的。”年轻女子轻叹一声,“以前的他,倒是喜欢行侠仗义,后来的他,也许觉得一人一剑就是累死也救不了几个人,所以才开始寻求所谓的天下太平吧。” 美貌少妇望向那本地客商,取出一枚太平钱放在桌上,问道:“还有什么有关这位紫府剑仙的消息?” 本地客商看了眼桌上的太平钱,摇头说道:“这位奶奶要听,我便说说,只是银钱就不必了。” “不必客气,这是你应得的。”美貌少妇提起酒壶斟了一碗酒,又对伙计道,“给每桌都上一壶酒,今天所有人的酒钱,都算到我的账上。” 伙计见她出手阔绰,自然是连声答应,吆喝着吩咐下去。众人笑逐颜开,齐声道谢。 美貌少妇只是挥了挥手,显然出身不俗,不在乎这些。 本地客商收起那枚太平钱,缓缓说道:“前不久的时候,两个门派火拼,死了好些人命,就在双方都杀红了眼的时候,有一位高人从天而降,直接将两派掌门人全部制住,然后在这位高人的调停下,两个门派握手言和,不再争斗。两派掌门人问这位高人尊姓大名的时候,这位高人自称是‘紫府客’。” “是了,他从未自称过剑仙,一直都是用‘紫府客’的化名,只是后来名气大了,才有人将‘剑仙’这个名头按在他的头上,紫府客也就成了紫府剑仙。”年轻女子轻声说道。 美貌少妇喝了一口酒:“八九不离十就是他了,没想到他给我们玩了一个灯下黑,现在关键是去哪里找他,正主可是等得不耐烦了。” 年轻女子叹了口气:“我们这边的确是慢了些,西北那边如何了?” “前不久阁臣给我来信,说了大概经过,虽然闹出不小的动静,将西京上下搅了个天翻地覆,但终归是结束了,他已经返回东海。”美貌少妇说道。 这美貌少妇便是石无月,年轻女子则是玉清宁,这次寻找李玄都的下尸三虫,各宗上下都是尽心尽力,精锐齐出。玄女宗这边,由萧时雨坐镇宗门,石无月和玉清宁则带人外出寻找。 玄女宗有两座山门,被玄女宗弟子称为上下二宗,上宗也就是玉女山,位于衡阳府,下宗名为漩女山,位于云梦泽的一座岛屿之上,两人这次是临时有事返回漩女山,路过桃源县,适逢大雨,石无月的酒瘾发作,这才来到此处客栈,没成想刚好听到了有关桂云山庄的事情。正如石无月所言,这的确是灯下黑,她们没想到下尸三虫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而且还公然亮明旗号。此事要是传到清微宗那边,恐怕要被清微宗弟子嘲笑为中看不中用。 便在此时,客栈外响起一个声音:“谁要见紫府剑仙?” 石无月先是一怔,随即一笑:“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玉清宁轻声道:“师叔,还是小心为妙,除了我们,儒门之人也在四处活动。” 石无月点了点头,随意一挥袖,桌上酒碗便旋转着飞出,客栈的大门竟是自行开启,任由酒碗飞了出去。 客栈外站着一个身着儒衫的年轻人,随手接下这只酒碗,将其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笑道:“想要见紫府剑仙,随我来就是。” 石无月豁然起身,冷笑道:“小子有些本事,你是哪位大祭酒门下?” 年轻人并不回答石无月的问题,只是说道:“两位想要见紫府剑仙,便随我来。” 石无月想也不想道:“若是见不到紫府剑仙,可要拿你是问。” 玉清宁道:“师叔,还是小心为好,若是儒门之人故意设下陷阱……” 只是不等玉清宁把话说完,那儒衫年轻人已经转身离去,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石无月心意已决:“女菀,你传信其他弟子,总不能在自家门口还畏首畏尾。” 说罢,石无月在桌上丢下几枚太平钱,身形平移而出,已经出了客栈。 玉清宁见状,只能叹息一声,一边取出须弥宝物中的子母符,将其点燃,一边跟随在石无月的身后。 三人一前一后,进入茫茫雨幕之中,不消片刻,便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大堂中惊疑不定的众人。 如此奔出数十里,来到无人的郊外,那身着儒衫的年轻人忽然停下脚步, 紧接着又有几人显出身形,这些人并不曾穿着儒衫,身上气息也不似儒门弟子那般正大堂皇,显然并非儒门之人。 那儒衫年轻人冲着石无月和玉清宁一拱手,说道:“以如此方式请两位过来,实在失礼,还望两位见谅。” 石无月冷冷道:“我不管什么方式不方式,也不管什么失礼不失礼,我早就有言在先,若是不能见到紫府剑仙,便拿你是问。小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儒衫年轻人微微一笑:“这是自然,晚辈如何也不敢诓骗‘血观音’石前辈。” 石无月微微诧异:“你认得我?” “自然是认得的。”儒衫年轻人说道,“我还知道这位姑娘乃是玄女宗的新任宗主玉仙子。” “仙子不敢当。”玉清宁望向这名年轻人,并不放松警惕,“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儒衫年轻人道:“在下江白流,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送了个‘御笔书生’的外号。” “原来是‘御笔书生。’”玉清宁微微一怔。 石无月好奇问道:“他很有名吗?” 江白流并不动怒,微笑道:“石前辈多年不在江湖上行走,没听说过晚辈也在情理之中。” 玉清宁轻声解释道:“此人在黑白谱上有名,修为不俗,关键是他最擅长仿造文书、模仿笔迹,能够以假乱真,就连本人都无法分辨。他曾经仿造过圣旨,骗过了地方官员,轰动江湖,因为他常作书生打扮,故而被人称作‘御笔书生’。周围之人,应是他的帮手,同样是黑白谱上有名之人,只是他们这伙人一向行事低调,神出鬼没,很少露面。” 江白流微笑道:“玉宗主谬赞了。” 石无月沉思了片刻,开口道:“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了,的确是源远流长,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你们是千门之人吧。” 江白流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并不否认,说道:“石前辈不愧是石前辈。” 这无疑是默认了。 所谓千门之人,其实就是骗子,精通各种骗术,论起传承之久远,甚至还在儒门和道门之上,只是上不得台面。石无月久不在江湖不假,可当年她自立门户的时候,也没少与这些下九流的人物打交道,自然清楚。 玉清宁听石无月如此一说,也明白过来。 千门有八将,对应石无月所说的“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又被称作“正提反脱风火除谣”。此时加上江白流,刚好八个人。因为从事这个行当,少不得要招惹江湖中人,风险不小,所以千门中人也多有不俗修为在身。 平日里,八人各有职责,分工明确。“正将”是明面上的主持,“提将”负责劝人入局,“反将”用反面方法或激将法来诱人入局,“脱将”是帮人跑路,“风将”是望风观察环境,“火将”负责武力解决,“除将”是负责散局的善后。行骗的时候,通常是一人出面,另外七人藏于暗中。只是像今日这般,全部现身,还是有些古怪。 石无月道:“我听说紫府剑仙最近正在行侠仗义,难道你们八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招惹到他的头上了?就算他不是清平先生本尊,只是个冒牌货,可从他灭了桂云山庄的手笔来看,也不是什么软柿子,这可不像你们千门的作风。” 江白流苦笑一声:“石前辈说的是,我们千门的确不会找这样的人下手,这次其实是他主动找上了我们,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方才我无意中听到两位要找这位紫府剑仙,这才冒昧相求,希望两位能相助一臂之力,事后我们定有重谢。” 玉清宁插口道:“你就不怕我们与那位紫府剑仙是一路人?” 江白流道:“谁不知道正牌紫府剑仙如今正忙着跟儒门斗法?哪里有闲心来找我们这些鸡鸣狗盗之辈的麻烦,那人定然是个冒牌货。两位身为道门中人,自然是来捉拿这个冒牌货的,所以我们才大胆相求。” 第一百九十一章 紫府剑仙 石无月和玉清宁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明了。 玉清宁道:“他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江白流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自从伪造圣旨的事情之后,我们便成了朝廷的眼中钉,不敢再在江湖上随意露面,好在这些年来,也积攒下了不少家当,后半生无忧,所以我们如今算是半隐退状态。” 另外七人中的一名女子道:“既然不再在江湖上走动,我们八人平时也不聚集一起,而是分散各处,直到桂云山庄覆灭前不久,这位冒牌的紫府剑仙找到我,只用一招便制住了我,然后告诉我,想要活命,就将这些年得来的不义之财全都拿出来,因为我罪不至死,所以给我几天的考虑时间。” 石无月轻笑一声:“这是劫富济贫?真是最朴素的行侠仗义了。” 一个木讷汉子接口道:“不仅仅是她,我们其他人都不例外。我们八人重新聚首之后,才发现此人竟是将我们八个人全都‘拜访’了一遍。不过当时我们也没有太过畏惧,毕竟一个人和八个人的区别极大,我们每个人单独拎出来都不算什么,江湖上能胜过我们的人多如牛毛,可我们八个人聚集在一起,同进同退,通力协作,所能发挥的实力是单独一个人的十余倍,能一人胜过我们八个人的,着实是不算多了。” 江白流继续说道:“可桂云山庄一事出来之后,我们心里就不是那么有底了,桂云山庄的实力固然比不得我们八人,可也不容小觑,死得无声无息,实在让人胆寒。” 女子道:“钱财是身外之物,若是丢了性命,那便万事成空。可真要将多年积蓄拱手送人,又多有不甘,我们八人几番商议,到底是破财免灾,还是与他拼上一拼,始终没有定计。” 石无月道:“你们八人今天聚集在此地,就是为了去见那位紫府剑仙?” 江白流点头道:“正是。” 石无月又望向玉清宁,问道:“女菀,你怎么看?” 玉清宁沉吟道:“我觉得不妨过去看一看,最起码先确认身份,不要闹到最后,找到一个冒牌货的冒牌货。” 石无月道:“若是真的,只怕会打草惊蛇。” 玉清宁摇了摇头:“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石无月不再有异议,毕竟玉清宁才是玄女宗的宗主,她可以倚老卖老,有她与萧时雨决裂的先例在前,谁也不觉得她是刻意针对玉清宁,只会觉得她就是这样的人,可她不能一直卖老,有些时候还是要尊一尊玉清宁的。 玉清宁对江白流说道:“就请阁下带我们去见这位紫府剑仙吧。” 八人都面露喜色。 虽然石无月和玉清宁未必是那位紫府剑仙的对手,但两人代表了玄女宗,而玄女宗背后则是道门和清平先生,只要她们参与进来,就等同道门参与进来,就算不敌,也自有其他道门高手前来驰援,那个假冒的紫府剑仙本事再大,终究不是真正的清平先生,绝不是道门的对手。 八人向石、玉二人道谢之后,由江白流在头前引路,十人往东北方向飞掠而去。 虽然此时大雨滂沱,但十人都是高手,自有气机护身,浑身上不被沾湿分毫。 如此奔行了一个时辰,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道:“你们八人还带了帮手?” 众人立时停下脚步,就见一个身影从雨幕中缓缓走来,身上不再是黑色鹤氅,而是一身劲装疾服,身后负有一把长剑,正是“叩天门”。 甚至不必看容貌,只看这把剑,便可以确认此人的身份了。 至于相貌,与李玄都十分相似,不过要年轻许多,也就时刚刚及冠的样子,真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 玉清宁有了片刻的恍惚,好像又见到了天宝元年时的李玄都。 如今已经是天宝九载,八年时间却仿佛过去了几十年,那个曾经的紫府剑仙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人。 便在此时,此人的目光也扫过一众人等,在玉清宁的脸上略一停留,又道:“玉姑娘,你是玄女宗的弟子,名门正派,怎么会与这些匪类混在一起?”语气中隐隐有几分责备厌恶之意。 玉清宁立时回过神来,脸色微微发白。 石无月啧啧道:“这就是以前的李紫府吗?这说话的口气可真是令人生厌。” 此人正是李玄都的下尸三虫,借助张禄旭的三尸和“叩天门”化为人形,姑且可以称之为紫府剑仙,相较于记忆残缺混乱的李如碃,紫府剑仙的记忆残缺却不混乱。他的思维缜密,逻辑清晰,可记忆却停留在了天宝二年,对于后来的蛰伏数年、东山再起没有半点印象,所以他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的李玄都。 当年的李玄都是什么名声?且不论真假,江湖上许多人都认为他暴戾嗜杀,一言不合便拔剑,拔剑即杀人,剑下死伤无算,尤其是江北一战,堪称杀人如麻。 事实上,李玄都谈不上杀人如麻,可真不是什么好脾气。 按照李玄都自己所说,当年别人不知道他是李道虚的弟子,他被江北众人追杀,江北众人相互邀拳助阵之下,就有好些静禅宗的俗家弟子也参与进来,生死一线之间,他哪能管得了出身于哪宗哪派?既然你要杀我,自然是一并杀了,由此引出一个静禅宗的方字辈僧人,此人因为李玄都杀了他的弟子,与李玄都一番恶战,虽然李玄都受创不浅,但还是一剑将这僧人杀了,从僧人的须弥宝物中得了“坐忘禅功”。 江北一路厮杀,早已分不清对错是非,他们要面子,李玄都要保命,都是不得不杀人。到最后,有辜的,无辜的,都牵涉进来,成了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在那个时候,李玄都纵使想要饶人一命,可这么多人,心思各异,又饶谁是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那就杀吧,看谁能杀了谁,这便是身不由己,生死由命。入了江湖,人人都想快意恩仇,那就怪不得自己丢了性命。 由此可见,当年的李玄都算不上恶人,却也带着一股戾气,倒是真正像李道虚、张海石这些清微宗老辈人物了。真要化解这股戾气,还要等到李玄都见了张肃卿又在清微宗蛰伏四年之后了。 此时这个紫府剑仙,已经见过张肃卿,却未经历其后的四年蛰伏,正处于一个极为微妙的门槛上。在此之前,颇为冲动。在此之后,颇为隐忍。两者之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却是让人难以把握。 紫府剑仙听到石无月如此说,冷哼一声:“你是何人?” 石无月见他不认识自己,不由笑道:“你不认识我?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姑姑呐,叫声姑姑来听。” 若是李玄都本尊在此,石无月当然不敢如此放肆,不过这只是个化身,石无月便没有这么多忌讳了,从辈分上来说,她与李非烟同辈,这声“姑姑”倒也不算错。 紫府剑仙却是勃然大怒,纵身向石无月攻来。 玉清宁惊声道:“小心。” 石无月不敢大意,奋起双掌迎上。 紫府剑仙见石无月不用法器兵刃,也自负地不用身后所负的“叩天门”,同样以双掌与石无月斗在一起。 刚一交手,石无月就暗叫不好,因为这个紫府剑仙竟然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的劲力汹涌而至,使得她不得不向后连连倒退。 不过石无月也察觉到这个紫府剑仙不懂得各种稀奇古怪的功法,只会最基本的“玄微真术”而已。 于是她运转玄女宗的“寒冰真气”,凝聚于双掌之上,将寒气逼入紫府剑仙的体内。 第一百九十二章 伏击 紫府剑仙脸色一变,只觉得双掌之上冰寒刺骨,十指几乎要被冻僵,而且这股寒气还要顺着他的双臂蔓延至中丹田,他并非不知变通之人,立时运转气机,强行震开石无月,向后跃去。 境界修为一事,源自于三教祖师。无论是道祖和佛祖也好,还是儒教的至圣先师也罢,本意都并非是与人争强斗狠,就拿道门而言,所求无外乎“长生”二字。所以境界修为与战力高低有关系,但没有必然联系,在通常情况下,境界越高,战力越强,却不是绝对,也有例外。 江湖争斗,尤其是生死之战,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功法、计谋、法宝。 若是李玄都本尊在此,哪怕没有长生境修为,只是天人无量境,也能通过自己所学的各种功法轻易化解,可紫府剑仙并无李玄都所学,哪怕境界高出石无月,还是吃了一个小亏。 石无月凭借“寒冰真气”逼退了李玄都,可自己却是损耗不小,一时间可见她头顶之上白起升腾,如云如雾。 江白流等人见此情景,稍稍松了一口气,此人虽然厉害,但石无月也不是庸手,再加上自己八人和玉清宁,也许能有一战之力。 紫府剑仙低头看了眼双手的寒霜,以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强行化去,再抬头时,脸色已经颇为凝重,伸手握住背后的“叩天门”,便是要拔剑了。 毕竟紫府剑仙,顾名思义,一身修为有多半都在剑上,而且仙剑之威,实是不容小觑。 玉清宁脸色一变,喝道:“且慢。” 紫府剑仙望向玉清宁,冷淡道:“玉姑娘还有什么指教吗?” 玉清宁见他态度冷淡,像极了当年帝京城头三人围攻李玄都时的情景,不由苦笑一声。 不过这也算是真性情,心里如何想都表现在脸上,不似如今的李玄都,没人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的。 玉清宁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紫府,我们此番前来见你,是想劝你……” 话音未落,紫府剑仙已经打断道:“劝我去见本尊是吗?” “原来你知道。”玉清宁一怔。 紫府剑仙脸色冰冷:“我当然知道,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返回那个牢笼的。我念在故人情分上,不与你计较,你也休要再提。” 玉清宁见他态度坚决,转而说道:“也罢,那我不说就是。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 “说。”紫府剑仙道。 玉清宁伸手一指江白流等八人,问道:“你要他们献出家财,不知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自然扶危济困。”紫府剑仙理所当然道,“我一路行来,所见皆是流民遍地,想要周济百姓,自然要用钱,我自己没钱,只要借他们的脏钱一用。” 玉清宁说道:“我不反对你劫富济贫,只是你要知道,佛法有大乘和小乘之分,小乘佛法度化己身,大乘佛法度化苍生,仅凭你一人又能救得多少?” “不过是救一个是一个,但求问心无愧。”紫府剑仙坦然道。 玉清宁道:“可你分明有机会救更多人。” 紫府剑仙皱眉道:“你是说像张相那样?” 玉清宁正要将话题重新引回到李玄都的身上,就听有人朗声道:“正是江陵公那般。” 话音落下,就见数个人影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 几乎同时,大雨也渐渐停歇,拨云见日。 石无月望向那几道身影,脸色一变:“坏了,是儒门之人到了,这些人的鼻子比狗还灵。” 玉清宁扭头望向江白流。 江白流也满脸诧异,不过他本就是心思机敏之人,立时反应过来,猛地望向一个矮小汉子,大喝道:“老七,是你?难怪我们商议的时候,你总提及儒门,我只当你是一时想岔了,没想到你竟然投靠了儒门!?” 矮小汉子干笑一声:“大哥,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我劝你……” 他话还没说完,江白流已经怒声道:“放屁!你忘了我们伪造圣旨一事了?儒门就是朝廷,朝廷就是儒门,你真觉得儒门会放过我们?还不是用完就扔?”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儒门之人已经来到不远处。 石无月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来人无庸手。 万象学宫大祭酒温仁、万象学宫大祭酒宁奇、金陵书院山主齐佛言、白鹿书院山主卢北渠、岳阳书院山主南宫大成。 其余人都算是熟面孔,唯独岳阳书院的山主南宫大成是首次露面。只见他一身紫色鹤氅,身材略矮,颇为敦实,只是面皮白净,三缕长须,又头戴高冠,也有几分儒雅气态。 四大书院来了三位山主,还有两位大祭酒,再联想到西北那边的经过,一切都很明白了,儒门是将重心放在了江南这边,所以西北那边只是派出了一名大祭酒谢恒。 面对这五人合围,哪怕是紫府剑仙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又有“叩天门”在手,也难以讨到好去。 紫府剑仙望向先前开口的温仁,问道:“阁下刚才说江陵公?” “正是。”温仁点头道,“江陵相公是儒门之人,我们也与他有过深交,可以说,江陵公将儒门的传统发扬光大,而儒门之人也一定会完成江陵公的未竟之业。想要救天下,救苍生,唯有儒门之人。” 紫府剑仙沉吟不语。 玉清宁赶忙说道:“紫府,你不要听他胡说,儒门之人若是真在意江陵公,当初帝京之变的时候,他们为何作壁上观?” 温仁脸色一变,呵斥道:“若不是你们,江陵公怎么会死在帝京城中,妖女还敢在此饶舌!” 说罢,温仁大袖一卷,朝着玉清宁扫去。 玉清宁还是第一次被人叫作“妖女”,不过此时也顾不得恼怒,取出“九天玄音”,“铮铮”两声,两道无形剑气激射而出,挡下了温仁的这一扫。 南宫大成见此情景,微笑道:“小姑娘倒是有些本事,由我来领教一二好了。” 石无月有心协助玉清宁,可温仁则是朝着她攻了过来,石无月只得应付温仁,顾不得玉清宁。 玉清宁不过是刚刚跻身天人境不久,纵然手中有一件半仙物,如何是一位书院山主的对手?转眼之间,玉清宁已经落入下风之中,再有一时片刻,就要被南宫大成擒下。 紫府剑仙见此情景,喝道:“快快住手。” 只是温仁和南宫大成毫不理会,打定主意要先拿下石无月和玉清宁,至于江白流等人,有心相助,可看到另外三位还未出手的儒门高人,便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紫府剑仙虽然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此时也知道不对了,立时拔出背后所负的“叩天门”,沉声道:“我说停手。” 宁奇、卢北渠、齐佛言三人刚好将他围住,丝毫不惧。齐佛言说道:“若是清平先生在此,我们定要退避三舍,可阁下不过是一尊三尸化身,还是随我们走罢。” 紫府剑仙脸色一冷:“既然如此,便怪不得我手中长剑无情了。” 话音未落,紫府剑仙一剑刺向齐佛言。 虽然他不会“太阴十三剑”等绝学,但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底子,这一剑仍是不能小觑。 齐佛言不敢硬接,向后退去,避其锋芒。 宁奇和卢北渠已经双掌齐齐拍出,围魏救赵。 紫府剑仙不是李如碃,没有“长生石”的体魄,不敢硬接,只得避开。 儒门三人早有准备,配合默契,用出“天地人三才阵”,将紫府剑仙团团围住,虽然三人都没有兵器,但仅凭双掌,也让紫府剑仙捉襟见肘,落入到下风之中。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声长啸响起:“儒门伪君子好不要脸,以多欺少!” 儒门几人脸色微变,玉清宁和石无月则是一喜,这声音正是萧时雨。这也在情理之中,此地距离玄女宗的下宗已经不远,萧时雨让出宗主之位后,就在下宗这边闭关,从玉清宁燃烧子母符到被儒门伏击这段时间,足够萧时雨赶过来了。 如果仅仅是一个萧时雨,那么儒门之人也不如何惧怕,关键是随同萧时雨一道而来的还有一人,一身白衣,面容慈和,正是太玄榜第一人白绣裳。 原来秦清领兵出关之后,白绣裳就离开辽东返回了慈航宗,因为她已经将宗内大权交给弟子苏云媗的缘故,便不必久居普陀岛,可以四处走动,刚好今日来到玄女宗拜访老友萧时雨,便一道来了。 如果白绣裳与紫府剑仙联手,局势就立时不同。 南宫大成脸色一变,不敢再有丝毫留手,全力一掌将玉清宁打得闭过气去,又取出一柄氤氲浓郁紫光的长剑,迎上了白绣裳。 另一边,齐佛言也退出战场,由宁奇和卢北渠对付紫府剑仙,而他则是对上了萧时雨。 见此情景,江白流冲其余人使了个眼色,千门众人人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继续留在此地,恐怕要被殃及池鱼。 只剩下那个暗中给儒门通风报信的汉子留在原地,犹豫片刻之后,掉头往另外一个方向奔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洞中二人 玉清宁被南宫大成的倾力一掌打得闭过气去,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当她幽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处山洞之中。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仙剑“叩天门”剑尖刺入地面,立在他的身旁。 玉清宁想要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四肢百骸受到封堵,动弹不得。 玉清宁的脸上顿时涌上一抹红晕,说不清是羞是恼。 “不要误会。”背对着玉清宁的紫府剑仙缓缓开口了,“我若不把你带出来,你就要死在儒门之人的手中了。至于你身上的禁制,不是我下的,是那个什么山主留下的。” 玉清宁脸色略微缓和,低声道:“那……多谢你了。” 紫府剑仙不再说话,也没有转过身来的意思。 玉清宁微微挣扎了一下,尝试运转气机,却发现自己各个关键穴窍都被硬塞了大量的“浩然气”,因为南宫大成境界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的缘故,极难化解,以她的境界修为而言,只能用水磨工夫,慢慢化解。 玉清宁再次无功而返之后,只得停下无谓的努力,再次望向背对着自己的紫府剑仙。 紫府剑仙没有转身,却感受到了玉清宁的视线,说道:“我能你解开体内禁制,不过男女授受不亲,还是算了吧。” “你还信这个?”玉清宁哭笑不得,“真要讲究儒门礼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该怎么说?” “那我走?”紫府剑仙站起身来,作势欲走。 “你……”玉清宁不由有些气急,自己现在动弹不得,他要是一走,只剩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再来个小贼之流,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岂不是要重蹈师父当年的覆辙? 紫府剑仙道:“你什么你?不是你要我走的吗?” 玉清宁无奈道:“没看出来,你这人还挺无赖的,我几时让你走了?不是你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吗?” 紫府剑仙倒是没有狡辩反驳,又缓缓坐下。 玉清宁叹了口气:“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其他人呢?” 紫府剑仙沉吟说道:“慈航宗的白宗主和玄女宗的萧宗主赶到之后,就只剩下两个儒门之人牵制我,我虽然不能取胜,但就此退去却是不难,只是看到你躺在地上,生死不知,还有个千门之人想要打你的主意,我便杀了那个千门之人,将你带了出来。” “就这么简单?”玉清宁疑惑道。 “就是这么简单。”紫府剑仙的语气十分肯定。 玉清宁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为什么总是背对着我?礼教还没森严到男女不能见面的地步吧?” 紫府剑仙陷入到沉默之中,过了许久方才说道:“当然没有,只是……” 玉清宁直接打断道:“既然没有,那你转过身来。” 紫府剑仙再次沉默。 玉清宁也不强求,只是说道:“好罢,等我解开禁制,我自己看就是,你总不能躲着我吧?” 紫府剑仙闻听此言,说道:“怕了你了。” 玉清宁道:“你转过身来。” 这一次,紫府剑仙没有拒绝,缓缓转过身来。 只见他的胸口位置已经完全塌陷下去,隐约可见一个掌印形状,可见儒门之人的这一掌毫无留手之意。 紫府剑仙毕竟不是拥有“长生石”的李如碃,体魄十分脆弱,硬挨上一掌之后,还是遭受重创。幸而他有“漏尽通”,不仅续住了性命,而且还在缓慢愈合。 玉清宁见此情景,并未太过震惊,似是早有预料,沉默了许久之后,轻叹一声:“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凭你的本事,怎么会被人伤成这样?” 紫府剑仙又转过身去,淡然道:“不要自作多情,我受伤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虽然玉清宁不曾嫁人,但年纪摆在这里,早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哑然失笑道:“好,与我没有关系。” 紫府剑仙又转过身来:“怎么,你不信?” “我信,我怎么不信?”玉清宁微笑道,“你小心些,不要伤上加伤。” 紫府剑仙怒道:“这点小伤,我还承受得起。我说了,我只是顺手把你带走而已,有你在我手上,李玄都的人便不敢来找我的麻烦了。” “你急了。”玉清宁轻轻一笑。 紫府剑仙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玉姑娘,我看在故人的情面上,这才救你一命,你不要得寸进尺。” 玉清宁收敛了笑意,轻声道:“扶我起来,我便不得寸进尺。” 紫府剑仙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将玉清宁扶了起来,只是整个动作异常小心,生怕触碰到她半分。 玉清宁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兽皮上面,后面是块颇为光滑的石壁,刚好可以靠在上面。 她坐起身后,感慨道:“这才像个年轻人。” “你很老吗?”紫府剑仙皱了下眉头。 玉清宁道:“我不老,不过与过去相比,也不算年轻了,放在寻常百姓家里,再过几年都可以做祖母了。” 紫府剑仙又不说话了,而且故意不去看玉清宁。 玉清宁与宫官不同,不大擅长主动进攻,既然紫府剑仙不说话了,那她也不好主动开口,两人之间陷入到沉默之中。 过了不知许久,紫府剑仙打破沉默,问道:“你饿不饿?” 正靠在墙上闭目养神的玉清宁睁开双眼,摇头道:“我辟谷,只在初一十五进食。” 紫府剑仙“嗯”了一声,甚至还隐隐松了一口气。 玉清宁忍不住问道:“我有那么可怕吗?还是说我面目可憎?” 紫府剑仙道:“你不可怕,也不面目可憎,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玉清宁问道。 紫府剑仙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玉清宁道:“你在想张大小姐,对不对?” 紫府剑仙一惊,猛地望向玉清宁,似乎是在问她怎么知道。 玉清宁忍不住一笑:“你啊,终究不是他。” “他?”紫府剑仙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你是说李玄都。” 玉清宁道:“佳人已逝,徒呼奈何?” 紫府剑仙道:“本尊是怎么说的?” 玉清宁知道他记忆并不完整,除了知道李玄都这个本尊的存在之外,记忆就停留了天宝二年,有此一问也不奇怪,说道:“他说……张大小姐不愿跟随海石先生离开,不愿苟且偷生,而要追随父兄,以死明志。他敬重张大小姐的刚烈,却也不得不与张大小姐背道而驰,既然他求死不能,张大小姐又不愿与他同生,那么便是两人缘分已尽。” “一派胡言!放屁!”紫府剑仙怒道,“他定是移情别恋了。” “也许罢。”玉清宁脸上的笑容有些复杂,“不过我觉得此事的关键不在于他,而在于张大小姐,张大小姐若是有意,为何不随海石先生离开呢?” 紫府剑仙无言以对。 玉清宁勉强抖了下双肩,双臂还是纹丝不动,说道:“你刚才不是说可以帮我解开禁制吗?解吧,我不介意。” 紫府剑仙转身往洞外走去:“我介意。” 玉清宁把头向后稍稍一靠,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出声来。 紫府剑仙独自走出山洞,伸手按住胸口,眉头微皱。 先前一场大战,他被卢北渠倾力一掌拍在胸口,差点就要毙命于他的掌下,所以不是他故意不帮玉清宁解开体内禁制,而是有心无力。现在他只能期盼着,无论是道门,还是儒门,在他未曾恢复伤势之前,都不要找到这里来,最好双方再打上一场,来个两败俱伤。 只是这世上的事情,往往都不遂人愿。紫府剑仙盼望着无人打扰,能让他在此慢慢养伤,恢复元气,就见一伙人远远地朝这边走来。 这伙人似乎并非专门前来寻人,倒像是误打误撞直奔这边而来。 紫府剑仙忍不住心中叫苦,真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滩,若在平常时候,他随手就打发了,如今却是为难。他反身回到洞中,环顾一周,伸手握住“叩天门”,就见叩天门的所有光华和剑身上的异象悉数敛去,乍一看去,就像一把普通长剑。 然后他又整理了下胸前的衣襟,使得胸口位置的掌印不再那么明显。 玉清宁见此情景,忍不住问道:“这是……儒门中人找来了?” 紫府剑仙并不回答,又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闻香堂面具给玉清宁戴上,说道:“你的容貌容易招惹是非,还是丑点好。” 玉清宁惊奇道:“你还有这种东西?我以为只有素素会随身携带这个。” 紫府剑仙又给自己戴上一张,说道:“不要小瞧这个东西,若不是它,我也不能那么容易就躲开你们的追踪。” 玉清宁讶然道:“你早就知道。” 紫府剑仙道:“我又不是初入江湖的少年人,不知道才是咄咄怪事。”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那伙人已经越来越近,甚至可以听到脚步声。 两人同时不再说话。 不多时后,两个人影走进了山洞,却是两个女子,手中持有长剑,步法轻盈,见到洞中两人,脸上露出警惕之色,举起手中长剑,指向两人。 其中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第一百九十四章 易容 此时紫府剑仙和玉清宁已经变换了容貌,两人身上衣着又不像李玄都的“阴阳仙衣”那般显眼,倒也不怕被这二人识破身份。 李玄都对于这种情况可能已经有些陌生,可记忆停留在天宝二年的紫府剑仙却不陌生,就在前几年的时候,他还因为江北之事被人追杀,少不得这种隐藏身份故意示弱的戏码。 紫府剑仙开口道:“我姓朱,我叫朱复。恶紫夺朱的朱,反复无常的复。” 那名少女闻听此言,忍不住笑道:“别人说自己的名字,都是尽量用好词,你可倒好,恶紫夺朱,反复无常,没有一个好词。” 玉清宁却是明白:“恶紫夺朱的主语是紫,复谐音府,合起来就是紫府。” 少女又问道:“这位姑娘呢?” 紫府剑仙见两名女子的打扮不似儒门之人,而且儒门中绝少有女子,便道:“这是我的师……姐,她姓石,我们是齐州栖霞派门下,这次奉师命前往云锦山青城,拜见万寿真人。只是途中遇到了一伙强人,为首之人好像是黑白谱上的‘御笔书生’江白流,他将我们二人打成重伤,虽然我们侥幸逃得一命,但我与师姐都受了重伤,不得不藏身此处。不知尊驾是?” 李玄都经历的大多都是上层的江湖,不是这个宗主,就是那个真人,紫府剑仙经历的却多是底层和中层的江湖,所以他才能轻易找到千门八将,许多经历也是随口就来,比如这个栖霞派,就是当年追杀他的江北门派之一,山门位于栖霞山上。在青阳教占据栖霞山之后,栖霞派便迁移到了兰陵府,所以栖霞山被李玄都和龙老人夷为平地并未影响到栖霞派。 紫府剑仙本想说玉清宁是他的师妹,从李玄都的角度来说,的确没什么问题,可紫府剑仙不能完全等同于李玄都,再加上他们两人所戴的面具,因为极薄的缘故,只是改变面容细节,却还是本来的年龄轮廓,倒是玉清宁比他年长了,所以临时改口为师姐。 两名女子闻言,脸上的警惕之色稍退,收起手中长剑,向外奔去。 趁此时机,紫府剑仙快步来到玉清宁身旁,在她身上一点,说道:“来人是道门之人,还要委屈玉姑娘了。我在玉姑娘体内注入了一股剑气,名为‘三分绝剑’,想必玉姑娘应该听说过此等手段,一旦发作起来,让人生不如死,所以还请玉姑娘不要生出什么别的心思。” 说到后来,紫府剑仙已是面带厉色,眼神中更是透出几分杀意,显然不是说说而已。这便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从不拖泥带水,也不故作掩饰。若是换成如今的李玄都在此,就算他要如此做,也定是平声静气,不在脸上显露分毫,这是李玄都后来从徐无鬼、李道虚等人身上学到的,哪怕是胸有激雷,也要面如平湖,一味锋芒毕露,吓不到真正的对手,反而还要让人看穿自己的虚实。 玉清宁也算是老江湖了,小姑娘的那点天真早就随风而去,也不在意,更谈不上什么伤心,反而是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能施展‘三分绝剑’,说明你最起码还有两成的修为,对付那两个小丫头的师长应是不难。” 紫府剑仙坦然道:“就算我花费力气将她们赶走,又能如何?反而是容易暴露身份和行踪。我忽然有个想法,也许可以玩一出灯下黑,当然,要玉姑娘配合才行。” 玉清宁立时明白了紫府剑仙的用意,道:“好罢,我听你的就是了。” “很好,那就多谢石师姐了。”紫府剑仙已经换了称呼,石中藏玉,玉石本就不分家。 不多时后,两名老尼走了进来,一人慈眉善目,一人神态威严,都是身着僧衣。 紫府剑仙见两人的装扮,立时行礼道:“两位可是水月庵的静天师太和静恒师太?晚辈有礼了。” 两名老尼略微诧异,慈眉善目的老尼道:“这位少侠竟然认得我们?” 紫府剑仙道:“不敢说认得,只是从两位师太的僧衣上辨认出来。” 原来这水月庵也是江湖门派,如果说栖霞派是东华宗的附庸,那么水月庵就是慈航宗的附庸,其僧衣上会有相应的标识,不曾真正在底层江湖行走之人很难知晓,最起码玉清宁就不知道。 慈眉善目的老尼便是静天师太,微笑道:“少侠年纪轻轻,见识却广,佩服,佩服。” “师太谬赞,愧不敢当。”紫府剑仙此时甚是谦和,看不出半点心高气傲的样子。 玉清宁不由在心中暗道:“这家伙倒是惯会做戏,真让人难以分辨。” 静天师太的目光望向靠在石壁上的玉清宁,问道:“这位师姑娘……” 紫府剑仙道:“我师姐被伤得极重,此时动弹不得,不能与师太见礼,还望师太见谅。” “这个无妨。”静天师太摆了摆手,“贫尼略通医术,正好可以为石姑娘诊治一番。” 紫府剑仙大喜过望道:“那就有劳师太了,晚辈和师姐感激不尽。” 玉清宁张了张口,只发出“嗬嗬”声音。她倒也想得明白,自己不擅长说谎做戏,干脆就装作重伤不能说话的样子。 静天师太来到玉清宁身旁,伸手搭在她的手腕脉搏上。然后就见静天师太双眉一轩,“咦”的一声,过了良久,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喃喃道:“奇怪,奇怪,贫尼生平从所未遇。” 紫府剑仙明白玉清宁体内情况,不过为了做戏,还是明知故问道:“敢问师太,我师姐她……” 静天师太沉吟了片刻,摇头道:“石姑娘的伤势很重,贫尼医术浅薄,治不好她,也许玄女宗的萧宗主,或是几位真人,可以一试。亦或是境界高绝、修为通神之人,不惜损耗修为,强行为这位姑娘疏通经脉,只是这等修为高绝之人,据贫尼所知,也就是慈航宗的白宗主、清微宗的海石先生、正一宗的大天师、阴阳宗的上官宗主、皂阁宗的兰宗主等寥寥数人而已。” 玉清宁心中了然,若是紫府剑仙安然无恙的时候,自然可以帮她化解体内的“浩然气”,可如今他只剩下两三成的修为,自然是有心无力了。 紫府剑仙脸上露出几分焦急:“这、这可如何是好?” 静天师太叹息道:“石姑娘体内有一股异种气机,十分顽固,驱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压不住,是以为难。不是贫尼不肯尽力,实在是石姑娘的病因与气机有关,兴许是千门之人修炼了什么歹毒功法所致,非针灸药石所能奏效,贫尼学医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等病象,无能为力,十分惭愧。” 说着,静天师太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碧绿丹药,说道:“这枚‘五心丹’,多含名贵药材,制炼不易,你给石姑娘服下,算是聊胜于无吧。” 紫府剑仙赶忙接过,道:“多谢师太,师太大恩,晚辈铭感五内,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静天师太只是摇头叹息,不再说话。 一直不曾说话的静恒师太道:“两位可是要去妙真宗?正好与我们同路,也许妙真宗的万寿真人可以医治。” “正是。”静天师太点头赞同道,“万寿真人医术当世第一,若是他老人家出手,定然可以让石姑娘转危为安。” 紫府剑仙闻言再次感谢二人。 此时天色已晚,水月庵的一众弟子等来到洞中,准备过夜。 其中大约半数都是出家的尼姑,还有半数是俗家弟子,先前进洞的两名女子也在其中。 玉清宁还好,毕竟是女子之身,可紫府剑仙却是男子,便有些尴尬,不得不主动来到洞外过夜。 第二日一早,水月庵弟子准备动身,静天师太专门让弟子找了一辆马车,让两名女子将动弹不得的玉清宁抬到马车上面,然后由紫府剑仙照看。 两位师太虽然是出家的佛门之人,但都上了年纪,并非那些不懂男女情事的小尼姑,在她们看来,这师姐师弟自然不仅仅是师姐师弟,还是青梅竹马的情侣,这江湖上师兄师妹或是师姐师弟结为夫妻之事不在少数。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李玄都和陆雁冰,不过这种情况终究是少数,算是异类。 通过几名水月庵弟子的交谈,玉清宁这才知道自己在江州境内,距离南海不远,没想到紫府剑仙竟是带着她逃了两州之地,而水月庵一行人正要往湖州而去,难怪紫府剑仙说要玩一出灯下黑。 一路人向湖州急行,看来显有要务在身。一众水月庵弟子不论赶路休息,若不是非说话不可,否则谁都一言不发,似乎都是哑巴一般,再看其表情,也十分凝重,倒像是要赴死一般。 入夜的时候,众人来到一处小镇,住在一家客栈之中,因为客房拥挤,紫府剑仙和玉清宁被安排在同一间客房之中,两位师太一间客房,相较于其他人要三四人挤在一间客房之中,已经是十分优待了。 玉清宁小声问道:“她们去湖州做什么?” 紫府剑仙低声道:“除了神霄宗,岳阳书院也在湖州。” 第一百九十五章 灯下黑 第二日一早,天还不亮,水月庵一行人便继续赶路。 如此行了三日,已经来到湖州境内,正走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奔得甚急,很快驰到近处。只见共有十余骑,乘者均穿儒衫,袖口和衣领位置以红线滚边,正是岳阳书院的书生。 水月庵众人纷纷露出警惕之色,甚至已经有弟子按住兵刃,随时准备动手。 书生见到水月庵众人之后,也是脸色大变,只是狭路相逢,此时再想退走,已经是来不及了。 静恒师太沉声道:“是岳阳书院之人,一个也不可放走!” 众多水月庵弟子齐齐应了一声,拔出兵刃,将这伙儒门之人团团围住。 几名书生也是有修为在身,见此情景,纷纷出手,与水月庵的众人斗在一处。 这几名书生的确不俗,若论修为,还在水月庵的众弟子之上,只是水月庵有两位师太坐镇,其中静天师太乃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十分了得,所以这伙书生很快便败下阵来,被水月庵的弟子擒下。 静恒师太问道:“师姐,该怎么处置他们?” 静天师太诵了一声佛号,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不好伤了他们性命,却也不好就这么放他们离去。这样罢,我用银针封住他们的修为,然后让弟子将他们捆住,关押在个隐秘之地,待到他们修为恢复,自可脱困,也不必担心他们被饿死渴死,不过到那时候,大局已定。” 静恒师太点头道:“是。” 说罢,静天师太去封住这几人的修为,静恒师太则招呼弟子将这些人捆住。 紫府剑仙见此情景,低声道:“如此妇人之仁,如何成事?” 玉清宁不赞同道:“师太慈悲为怀,哪里像你,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就是清平先生,如今也是能不杀人便不杀人。” 因为要区分化身和本尊,玉清宁干脆称呼本尊为清平先生。 “他是他,我是我,不要把我们混为一谈。”紫府剑仙怫然不悦,已是变了脸色。 玉清宁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水月庵弟子处理好这伙书生之后,继续上路。 过了一会儿,紫府剑仙又忍不住与玉清宁说道:“还真让我猜中了,这些人是奔着岳阳书院去的。” 玉清宁好气又好笑,故意撇过头去,不搭理他。 紫府剑仙毕竟不是那个经历了许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本尊李玄都,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不再说话,开始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玉清宁又转过头来偷瞧了他一眼,心中暗忖:“素素说李紫府在私底下也不是表面上那么正经,看来是年纪大了,脸皮厚了,这个紫府剑仙还没有那般厚的脸皮。” 玉清宁轻声道:“那你说说,为什么要去岳阳书院,而不是天心学宫?” 紫府剑仙睁开双眼,冷冷瞥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玉清宁心中觉得好笑,面上还是作出虚心请教的模样。 紫府剑仙这才说道:“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你。” “因为我?”玉清宁一怔。 紫府剑仙道:“当时局势十分混乱,他们不知道是我带走了你,还当你被儒门之人给劫走了,正好打伤你的正是这个岳麓书院的山主,自然是来这里讨要公道了。” 虽然紫府剑仙没有详说,但玉清宁已经是恍然大悟,这个紫府剑仙将自己带走,恐怕不是顺手救人那么简单,还存了祸水东引的心思,倒是好心机。 玉清宁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可没这么大的分量。” “谦虚了,石师姐。”紫府剑仙道,“正道各宗讲究同气连枝,同进同退,你被人掳走,其他人怎么能坐视不理?” 玉清宁知道他所言不错,她如今是玄女宗的宗主,又与李玄都、秦素、颜飞卿、苏云媗等人交好,的确是影响甚大,说不定李玄都和秦素都被惊动了。不过这也瞒不了多久,儒道两家迟早都会知道这是一场误会,偏偏他此时又重返湖州,真是灯下黑了。 紫府剑仙见玉清宁不说话,还以为她不信,接着说道:“若是以前,涉及到儒门,道门必然要谨慎行事。不过到了如今,道门和儒门已经彻底撕破脸皮,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此事反而成了个由头。” 玉清宁叹了口气:“若是因为此事死伤甚众,到底是该记在我头上,还是记在你头上?” 紫府剑仙冷笑道:“没有我们二人,儒门和道门便能相安无事吗?师姐可是把我们两个看得太重了。” 玉清宁无法反驳,说道:“是我说错了,这笔账的确记不到我们两人的头上,多半是儒门记到道门头上,道门记到儒门头上。” 两人不再说话。过了不多时,静天师太来到马车之中,先是问候了两人身上的伤势,然后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两位要去妙真宗求医,我们水月庵却是要去岳阳书院,便在此地分别吧。” 虽然紫府剑仙早已猜到,但还是露出惊诧之色,问道:“不知师太要去岳麓书院所为何事?” 静天师太道:“儒门之人不讲道理,以多欺少,将玄女宗的玉宗主掳走,萧宗主和白宗主已经前往岳阳书院讨要公道,我们这些门派自然也要前去助阵,免得儒门之人再对二位宗主痛下毒手。除此之外,神霄宗的、正一宗、太平宗、妙真宗也要派人前来。贫尼听闻此事已经惊动了正在东海休养的清平先生,不知清平先生会不会亲自前来。” 紫府剑仙点了点头,又问道:“敢问师太,这岳阳书院如何能引得这么多的高人兴师动众。” “你是晚辈,不知也在情理之中。”静天师太微微一笑,“但万象学宫你总知道罢?” 万象学宫就在龙门府城内,名头何等响亮,无人不知,紫府剑仙道:“自然知道。” 静天师太道:“儒门有三大学宫四大书院,万象学宫是三大学宫之一,岳阳书院是四大书院之一,纵然比不得万象学宫,也相去不远,又有其他书院学宫为奥援,实在小觑不得,你们有伤在身,还是不要参与其中,免得丢了性命。” 紫府剑仙正色道:“师太所言极是,只是我们就这般一走了之,倒是显得我们贪生怕死。” 静天师太叹息一声:“非是贫尼说话难听,以两位现在的状态,就算去了,不过是平添累赘,白白送了性命,又是何苦?” 紫府剑仙无话可说,只得道:“既然如此,晚辈只好恭祝师太此去平安了。” 静天师太微笑道:“此去蜀州,千山万水,你们也当一路小心,这辆马车便当是贫尼的一点心意了。” 说罢,静天师太下了马车,与水月庵的弟子会合一处,往另外方向去了。 玉清宁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紫府剑仙嘿然一笑:“当然暗中跟随,我倒要见识下道门各宗围攻岳阳书院。” 玉清宁看了他一眼,说道:“不是我说话难听,就凭你现在的境界修为,去了又能如何?” 紫府剑仙颇有自得之色:“忘了告诉你,最近这几天,我已经恢复半数修为。当年我也没少做这类事,江北各大门派商量如何追捕我的时候,我就藏身一侧,听得一清二楚,然后根据他们的计划再去反杀他们。” 玉清宁又问道:“那我呢?我现在可是动弹不得。” 紫府剑仙道:“老师太心肠不错,就是见识短了些,想要帮你祛除体内的‘浩然气’,的确需要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却不必大损气机,我现在就能帮你祛除部分‘浩然气’,不能完全恢复修为,自如行动却是不难。” 第一百九十六章 被掳 玉清宁愣了一会儿,随即嗔道:“既然你已经恢复修为,为什么不早点帮我解开身上的禁制?难道看我动弹不得,很好玩吗?” 紫府剑仙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提前帮你解开禁制?好让你趁机逃走吗?” 他还是一贯的语气冷淡,夹杂着清微宗之人特有的讥讽。 玉清宁一怔,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她都快忘了身边之人其实是个三尸化身,只当是朋友两人共同落难,说话时便没想那么多,此时被紫府剑仙如此一说,方才惊醒过来,两人本就不是同路之人。 紫府剑仙本以为玉清宁会像平常那样反驳两句,却没想到她不说话了,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慌,想要开口解释,一是拉不下脸面去说软话,二是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两人陷入到沉默之中。 过了良久,玉清宁打破沉默:“那你现在帮我解开禁制,就不怕我逃走了?” 紫府剑仙道:“你跑不了,我说的。” 玉清宁“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紫府剑仙忽得生出几分烦躁,想要大声喝问玉清宁,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同时张白月的面容又不住地在他心头浮现,让他愈发心烦意乱。 玉清宁安静地靠坐在旁边,低垂着眼帘,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紫府剑仙望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境,然后问道:“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玉清宁不看他,“你说的对,我们并非道同可谋之人,你也不是李紫府。” “李玄都!李玄都!又是李玄都!”紫府剑仙暴怒起来,那股无处发泄的戾气终于压不住了。 一瞬间,不见紫府剑仙如何动作,整辆马车化作齑粉,随风而散,拉车的马儿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悲鸣,便化成了一团血雾,竟然无一物留下,连同马车中的毯子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过紫府剑仙和玉清宁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态,玉清宁没了依靠,本是要向后倒去,最后被紫府剑仙伸手扶住。 玉清宁面无惧色,低声道:“这匹马拉着我们二人走了数日,性情温驯,何必拿它撒气。” 紫府剑仙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是我失态了,我这就帮你解开体内的禁制。” 玉清宁不说可,也没说不可。 紫府剑仙仍是觉得有些气闷,怎么到头来还是自己退让一步,这便是女人天生的本事吗? 不过想是如此想,他还是伸手按住玉清宁的后心,注入气机,帮她化解体内的部分“浩然气”。 玉清宁轻声道:“多谢了。” 紫府剑仙也想缓和双方之间的紧张气氛,可话出口的时候还是变成了讥讽:“若是有朝一日,我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万劫不复,但愿你还能记着世上有过我这么一个人。” 这话可是十分悲观了。 玉清宁有心安慰他几句,却是不知该说什么,毕竟她此来就是替李玄都捉拿此人。 紫府剑仙不再说话,专心帮玉清宁化解体内的禁制。 玉清宁闭上双眼,原本如一根青藤的心绪上横生了几个枝节。 如此小半个时辰后,紫府剑仙收回手掌,面无表情地走到一旁坐下,开始恢复气机。 玉清宁发现自己已经行动无碍,只是无法恢复到天人境的修为,只有抱丹境的修为,好在她前些年饱尝坠境之苦,已经习惯,倒也不觉得无法适应。 玉清宁望向紫府剑仙,似是自问,又似是在问紫府剑仙:“不同的经历会改变一个人,这些经历都会变成记忆,所有的感情也都在这些记忆之中,一个人失去了记忆,那么他还是他吗?如果恢复记忆,那么是过去的他杀死了现在的他吗?” 紫府剑仙陷入沉思之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两人谁也不说话。其实过去几天相处,两人也经常沉默,只是较之先前,此时多了几分尴尬。 两人都明白,这是一个死结,就算李玄都可以放任三尸离去,也不能坐视师父李道虚留下的仙剑就此丢失,而紫府剑仙又是因仙物而生,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 不多时后,紫府剑仙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还是背着那把“叩天门”,走在前面。 玉清宁犹豫了一下,不作声地跟在他的身后。 紫府剑仙走得极快,哪怕不是御风而行,也要胜过骏马奔驰,玉清宁修为未曾恢复,又不是体魄强横的武夫,开始还能以玄女宗的“素女履霜”勉强跟着,很快便无以为继。每逢此时,紫府剑仙便会停下脚步,站着等待玉清宁恢复气息。 如此走了一段,紫府剑仙忽然停下脚步,身形一飞而起,消失不见。过了片刻,他又返身回来,说道:“水月庵遇到麻烦了。” 玉清宁脸色一变:“两位师太宅心仁厚,不能坐视不管。” 紫府剑仙盯着玉清宁片刻,说道:“好,你在此地等我,我去救她们。” 玉清宁知道以自己现在就是个累赘,便也不曾强求,在一棵大树下站定,说道:“你快去,我就在此地等你。” 紫府剑仙犹豫了一下,拔出背后所负“叩天门”,以剑尖绕着玉清宁和大树画了一个圈,说道:“你就在这里,不要想着逃走。” 说罢,他化作一道长虹而去。 玉清宁看了眼地上的圆圈,摇头笑道:“画地为牢。” 紫府剑仙御风而行,很快便来到交战之地,并未急着出手,先行观察局势。 此时水月庵众人已经陷入苦战之中。 对手并非是岳阳书院之人,而是直属于隐士的书社之人,这些人多是江湖散人之流,被儒门收编,江湖经验丰富,提前设下陷阱,水月庵众人的许多弟子已经被擒住。 为首的静天师太和静恒师太则是陷入苦战之中,虽然两位师太境界不俗,但敌众我寡,落败也是时间问题。 他不愿水月庵之人认出自己的身份,又不会幻术,便从一具死尸上扒下一件长袍,随意套在身上,又蒙住脸,随手捡了把剑,冲入战场之中。 虽然紫府剑仙此时只恢复了半数修为,但按照三三之数来说,也能顶得上一个半天人无量境大宗师,自然是虎入羊群一般,一剑挥出,便有数人不发一声地倒下,他身形极快,不过转眼之间,已经有数十人倒地身死。 紫府剑仙足下丝毫不停,身形如鬼魅一般,忽而直冲,忽而斜进,所到之处,丈许内的敌人无一得能幸免,过不多时,已有百余名敌人死在紫府剑仙的剑下,当真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 敌方顷刻间损折了百余人,强弱之势登时逆转,赶忙收缩一处。 这还是紫府剑仙有所留手,否则这些书社之人便要被他一人屠灭。 两位师太见此情景,只觉得做梦一般,眼前之人剑法之精奇,生平罕见,恐怕只是稍逊于慈航宗的白宗主。欢喜之余,亦复骇然。 余下敌人尚有四五十名,眼见紫府剑仙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挡,再无半点斗志,发了一声喊,逃个干干净净。 紫府剑仙不欲追击,正打算与两位师太说两句场面话,忽然心中一动,自己留下的剑气竟是被人破去,再也顾不得其他,化作一道长虹冲天而起。 待到紫府剑仙赶回的时候,就见玉清宁已经不见踪影,那棵大树被拦腰斩断,而自己留下的那个剑气圈子也被人破开一个缺口。 紫府剑仙脸色大变,第一反应便是玉清宁逃走了,不过他很快便强自镇定下来,盯着那个缺口在心中默默分析:“以她的修为,破不开我的画地为牢。也不会是道门中人将她救走,若是道门中人救了她,不会就此离去,多半要留在此地等我回来。同理,也不会是儒门中人将她带走。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果真是被人掳走了。” 想到此处,紫府剑仙只觉得后背发冷,喃喃道:“若是她遭了不测……” 第一百九十七章 炉鼎 说来也是紫府剑仙大意了,他留下的这个画地为牢,并非是防备外人,主要是防备玉清宁逃走,结果被人钻了空子。 紫府剑仙此时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既然对方只是掳走了玉清宁,那就说明玉清宁暂时是安全的,不会有性命之忧。 于是紫府剑仙在短暂的惊惧之后,本就无处发泄的戾气在胸中激荡翻涌,只想着找到掳走玉清宁之人后,将其碎尸万段。 来人十分小心,除了破开紫府剑仙的画地为牢,又不知何故打断了一棵大树之外,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他却不知道紫府剑仙在玉清宁体内留了一记“三分绝剑”,而且紫府剑仙先前帮玉清宁化解体内的“浩然气”,也留下了许多气机,这些气机与紫府剑仙本是一体,自然生出感应。 紫府剑仙现在已经顾不得什么岳阳书院灯下黑,循着气机感应,化作一道长虹,御剑而去。 只是掳走玉清宁之人已经先走了一段时间,紫府剑仙又境界修为未曾完全恢复,纵然紫府剑仙有“叩天门”相助,一时半刻之间也无法追上。 紫府剑仙一路飞掠,很快便要离开湖州,进入蜀州境内。蜀州毗邻凉州和秦州,正是无道宗的地盘。 他心中微沉,难道是无道宗之人出手? 不过就算是无道宗,他也不怕,仍旧是一往无前,全力御剑。 在他的感知中,他距离玉清宁已经越来越近,大约再有两个时辰,便能追上。 玉清宁此时只觉得被人装在一只大口袋中,不见天,不着地,漆黑一片,身子悬空。这可是她生平从未遇到过之事,短短数天之内,连续两次被人掳走。也不知该说玉清宁心大,还是笃定自己能转危为安,此时她担心的竟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被陆雁冰、秦素、苏云媗她们知道了,怕是下半辈子都绕不过这个坎了,她们想起来便要拿此事打趣一番,尤其是陆雁冰,牙尖嘴利深得清微宗真传,半点不饶人。 玉清宁也曾尝试去撕扯困住自己的布袋,不过这只布袋不知何种材质制成,竟然毫不受力,不过她也谈不上如何失望,毕竟此时的她只有抱丹境修为,能够脱困才是怪事。 至于到底是何人掳走了他,玉清宁也未看清,只觉得眼前一黑,自己便来到了此处所在,想来应是专门拿人的宝物。 便在这时,一个苍老声音响起:“姑娘,你落到了我的手中,就不要白费力气了。” 这个声音似是从布袋外传来,玉清宁不知他能否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是开口道:“你是何人?” 苍老声音道:“你不必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只需知道我要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这便够了。” 玉清宁又问道:“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那人嘿然一声,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说道:“到了就知道了,这是你的福缘。” 玉清宁听到这等说法,不由心头一沉,道:“你现在放我出来,还能善了,若是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怕是覆水难收,后悔晚矣。” 那人道:“我知道姑娘身份不俗,甚至是大有来头,那画地为牢的手法,应是天人境大宗师的手笔,只是天人境大宗师又如何?天大地大,我一走了之,便无处可寻。” 玉清宁见威胁无用,也不敢贸然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心思急转,却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那人也不再说话,似乎正在埋头赶路。 玉清宁没有感受到任何颠簸之意,不知是这困人的宝物隔绝了外界种种,还是此人正在御风而行。若是御风而行,那么此人也是天人境大宗师,不可小觑。 如此走了数个时辰,玉清宁忽然感觉开始颠簸起来,似乎先前那人是御风而行,此时已经落到了地面,正在快步行走。 走了大半炷香的时间,忽然停下,就听得有人说道:“教主令曰:贾成道遵奉令旨,成功而归,殊堪嘉尚,着即入宫觐见。” 玉清宁这才知道掳走自己之人名叫贾成道,不过自己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同时也暗暗咂舌,难道自己来到了西京,竟是这般排场?要知道李玄都也没有这么大的架子,不过若是西京,应该是“圣君令曰”才对。 便在这时,贾成道的苍老声音响起:“谢教主。” 话音落下,玉清宁感觉到贾成道又开始继续前行,似乎在上台阶。 走了一会儿,又有人说道:“恭喜贾长老立下大功,教主应该会重重赏赐。” 贾成道说道:“多承吉言。” 那人又道:“请这边走。” 说罢,一个脚步声响起,应是走在前面领路。 贾成道跟随其后。 两人脚步声清脆,隐隐有回声响起,似乎行走在一个空旷的大殿之中。 再有片刻,两人脚步声停歇,站定不动,一个稚童的声音随之响起:“退下。” 接着一个脚步声逐渐远去,应是负责领路的那人退了出去。 然后就听贾成道:“属下见过教主。” 玉清宁心中一惊,暗忖道:“这就是他们口中的教主?我本以为有如此阵仗又能驱使天人境大宗师之人,应是一位活了许多岁月的老者,哪知竟是个孩子,这可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不过玉清宁很快便反应过来:“不对,的确是老者,只是这等人物已经修炼到返老还童的地步,看起来是个孩子,说不定都已经活了两个甲子。” 只听稚童说道:“贾长老,你立了大功,这本册子便是给你的赏赐。” 贾成道的声音中有遮掩不住的欢喜之意:“多谢教主,多谢教主。” 稚童又道:“下去慢慢参详吧。” 玉清宁感觉到贾成道将自己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脚步声逐渐远去。 稚童不再说话,也没有解开布袋的意思,这让玉清宁变得紧张起来。 过了片刻,又有一人进来,说道:“师父,您找我。” 听声音,竟是十分年轻,应该是个少年。 稚童“嗯”了一声:“这是为师送你的礼物。” 少年人“啊”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 稚童吩咐道:“把‘先天一气袋’解开。” “是。”少年人应了一声,走上前来。 下一刻,玉清宁眼前重见光明,就看到自己眼前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少年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布袋里竟然是个女子。 玉清宁又望向少年身后,在不远处有一方宝座,上头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稚童,想来就是那个教主。 稚童道:“这是我让贾长老给你找的炉鼎,你按照我教给你的法子,取了她的元阴,能让你修为大进,这个炉鼎似乎有些来历,再好生调教一番,说不定还能做个帮手。” 少年嘴唇微动:“师父,琴儿她……” 稚童冷冷道:“儿女私情,怎能成就大事?再者说了,也不是让你纳妾,只是个炉鼎罢了。你要是不肯留在身边,扔了就是。” 少年还是迟疑着不肯动手。 稚童沉默了片刻,跳下宝座,来到少年身旁,说道:“我知道了,你嫌弃这女子相貌普通对不对?这是练功,不是让你享乐,如何能挑三拣四?不过算你小子运气好,这女子的脸上有些玄机。” 话音未落,玉清宁甚至没有看清稚童是如何出手,只觉得脸上一凉,紫府剑仙给她戴上的面具已经被稚童揭了下来。 少年见到玉清宁的真容,脸上露出惊艳之色。 稚童带着几分笑意道:“这下满意了吧?” 少年还是犹豫不言。 稚童脸色一变,厉声道:“难道你忘了你们一家的血海深仇?不能练成‘长生素女经’,如何报得大仇?” 少年脸色变得坚定起来,对玉清宁道:“这位姑娘,得罪了。” 玉清宁下意识地双臂护住胸前,沉声道:“若是两位肯放我离去,我只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 稚童笑了一声:“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吗?” 第一百九十八章 陈放之 玉清宁暗暗叫苦,自己此时只有抱丹境的修为,如何是这些人的对手?真要被来个霸王硬上弓,那可真是重蹈师父的覆辙了。 便在此时,整座大殿轰然一震,穹顶上有灰尘簌簌落下,似是有人以火炮轰击宫殿一般。 稚童脸色一变。 一名侍从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扑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道:“禀教主,有人攻入城中,正朝着永安宫杀来。” 玉清宁并未慌了心神,闻听“永安宫”三字,心中一动,据她所知,永安宫位于白帝城中地势最高的永安山上,在此可以轻易眺望城外情况,极为适合督战指挥,当年大名鼎鼎的蜀国先主也是病逝于此,留下了白帝城托孤的千古佳话,后来永安宫成为了青阳教的总坛,唐周、宋政都曾在此居住,待到青阳教败亡,便很少有永安宫的消息。 如此说来,此地竟然是白帝城。 稚童问道:“多少人?” 那侍从回答道:“只、只有一个人。贾长老他们已经前去抵挡了。” “一个人?”稚童眉头一皱。 “是。”那侍从趴在地上毕恭毕敬道。 稚童看了玉清宁一眼,向少年吩咐道:“看好这名女子,不要让她趁乱走脱。” 说罢,他直接向外行去,那侍从也爬起来跟在稚童身后。使得此地只剩下玉清宁和少年两人。 来人正是尾随而至紫府剑仙,他跟着来人一路来到了白帝城,发现自从宋政死后就一度荒废的白帝城竟是又被人占据,分守哨防,颇有章法。儒道两家忙于逐鹿中原,无道宗忙着西进,竟是谁也没有察觉。 只是紫府剑仙此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人一剑攻入了白帝城中,只是一剑,便将一处城头削平。 隐藏在城中各处的高手纷纷现身,以贾成道为首,联手阻拦紫府剑仙。 虽然紫府剑仙被卢北渠重伤,还未恢复巅峰,但也不容小觑,这几人不是他的对手,被打得节节败退。 那稚童说是前来查看,却并未出手,而是藏身暗处,见紫府剑仙神威无敌,不由暗叫一声苦也。 这稚童若在鼎盛之时,自是不怕紫府剑仙,可此时他也是遭受重创,一身修为十不存一,之所以能够驱使贾成道这等天人境大宗师,不过是依仗着自己的见识故弄玄虚,再以功法利诱,方能勉强维持,若要他强行出手,便要露馅。 永安宫中,少年与玉清宁四目相对,有些尴尬。 玉清宁这些年几经起落,磨砺出处变不惊的心性,此时并不惊慌,反而是冷静地观察少年,然后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惊,望向玉清宁。 玉清宁笑了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不像坏人,与这里的人很不一样。” 少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叫陈放之。” 玉清宁道:“我叫玉清宁,是玄女宗弟子,被儒门之人打伤,才被捉到这里来,你呢?” 陈放之瞧了玉清宁一眼,只觉得眼前女子如落入凡尘的天上玄女一般,面若皎月,目似星辰,眼神清澈,甚是真诚。 陈放之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而这女子又不像那些眼高于顶的江湖仙子那般趾高气扬,反而是温声细语,十分温柔,心中不由生出好感,缓缓开口道:“我家在中州北阳府的陈家庄,也算是家资富足,我爹交游广阔,虽然在江湖中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在北阳府的境内,还算是名头响亮。可世事无常,西京之变后,圣君澹台云清洗无道宗上下,许多倒向地师的无道宗高手都被澹台云下令诛杀。其中有一人与我爹有旧,侥幸逃出了西京,藏身于我家庄中,隐姓埋名。可不曾想,还是被无道宗的高手查到了蛛丝马迹,紧随而至,双方在陈家庄大打出手,陈家庄上下包括我爹在内,都被殃及池鱼,尽皆身死。只剩下我侥幸逃得性命,独自一人流落江湖。” 玉清宁心神一震,这才知道先前那稚童所说的血海深仇是什么意思。 陈放之打开话匣子,便停不下来:“我自幼便跟父亲学武,可是我资质愚钝,学武三年,进展极微,就连御气境都没有。在我十岁的那年,我爹不再让我学武,给我请了一个宿儒教我读书。但我读书也不是材料,文不成武不就,待得陈家庄覆灭,我孤苦伶仃,到处游荡,心中所思的,便是要找无道宗报仇。我只知道无道宗就在西京,便浑浑噩噩地朝西京而来。还未到西京,就在中途被青阳教给掳了去。” 玉清宁听到此处,已经隐隐有些明白,原来这少年与青阳教大有渊源,那么这些人便是青阳教的余孽了。 玉清宁开口问道:“你的师父是青阳教的新任教主?然后把你掳到了此地?” 少年摇了摇头,说道:“师父是教主,不过是我后来遇到的,起初是魏大叔将我掳走,他是青阳教的坛主,抓到我之后,要我皈依青阳教,我不肯,他便打我,后来我扛不住了,同意加入青阳教,魏大叔便把女儿嫁给了我。” 玉清宁笑问道:“就是你说的‘琴儿’?” 陈放之脸色微红,点了点头。 玉清宁道:“既然你有了家室,怎么还要拿女子练功?” 没了稚童在旁边,陈放之便有些底气不足,低声道:“师父说,我的仇人是天下最顶尖的高手,以我的资质,就是练上十辈子,也抵不上人家的十年,想要报仇,必须另辟蹊径。师父说他有一门大成之法,叫作‘长生素女经’,不过需要以女子为炉鼎……” 关于“长生素女经”,玉清宁倒是知之甚多,玄女宗就有“长生素女经”的残缺版本“素女经”,秦素也曾修炼“长生素女经”,根据秦素所说,这分明是一门双修法门,合则两利,若是以男子或者女子为炉鼎,一味采补,却是入了歧途。 玉清宁将自己所知的情况如实告知,陈放之立时变了脸色。 玉清宁轻声问道:“不知你的师父是什么来历?你有没有想过……” 陈放之打断道:“师父就是师父,若是没有师父,我现在还是一事无成,有了师父,我才能有望报仇。” 玉清宁暗叹一声,知道仅凭自己的三言两语,很难改变陈放之心中所想,便不在这上面纠缠,转而道:“你能放我走吗?” 陈放之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虽然他本性纯良,但不是圣人,绝色佳人在前,只要他愿意,就能将其收为己有,这种诱惑,对于一个气血方刚的年轻人来说,未免太大了些。 玉清宁并非不懂人心的小姑娘,自然看出了陈放之的挣扎和犹豫,轻声道:“若是你能放我离开此地,我感念你的恩情,日后定有相报,可如果你想要行不轨之事,那我也只好自裁于此,保住自己的清白。” 陈放之大惊失色,赶忙道:“玉姑娘,万万不可如此。” 玉清宁叹了口气:“蝼蚁尚且贪生,我又何尝不想活着?只是有些时候,死了反而比活着还好,我死或不死,不在于我,而在于你。” 陈放之不再犹豫,说道:“好罢,玉姑娘,我送你离开此地就是,你不要自寻短见。” 玉清宁听他如此说,心中既喜又愧,自己还是利用了这少年的善心,只是身在险境,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陈放之走上前来,把“先天一气袋”的口子完全解开,原本玉清宁只能探出一个脑袋,此时便能从布袋中站起身来。 她向陈放之郑重行了一礼,说道:“多谢。” 第一百九十九章 极天王 少年是陈放之,稚童正是极天王。 那日李玄都派出张海石、李非烟等人围杀极天王,极天王被毁去体魄,只有神魂侥幸逃脱,暂时栖身于一枚扳指之中。 当时陈放之流落江湖,被青阳教掳走,这位魏坛主还有一位老娘客氏,说来也巧,陈放之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相貌清秀,也算一表人才,竟是被这位坛主的老娘客氏看中,想要他做孙女婿。 陈放之跟随先生读了几年书,虽然读书不行,但是却把儒家那套忠君之道给学全了,他不愿皈依青阳,惹得魏坛主一怒之下,赏了他一顿板子。他本就身体孱弱,哪里经受得起,好悬没被打死。幸好客氏及时赶到,把他给救了下来。 一顿板子把陈放之心中那点忠君之念给打了个七零八落,他老老实实地认了命,皈依了青阳教,客氏点名把陈放之讨要过去,于是陈放之稀里糊涂地就成了魏家的上门女婿。 就在这个过程中,陈放之捡到了极天王所在的扳指,就像所有话本里的那样,少年的人生轨迹由此转变,从那个魏家废婿成为了今日的青阳教少主。 万寿真人、极天王、藏老人等人算是当世最为年长的几人,最小的也已经年近百岁。百年光阴,着实不短,极天王虽然没能跻身长生境,但攒下了好大的家当,被他藏于各处洞府之中。极天王遇到陈放之后,先是传授陈放之各种功法,让他能江湖上有自保之力,然后指引陈放之前往自己存放宝物的地点,取出藏于其中的宝物和丹药,将玉清宁困住的“先天一气袋”便是极天王当年的藏品之一。 极天王死的时候,正是张静修、李道虚、秦清三人初步整合道门,那时候李玄都还是道门中的第四号人物,位在三人之下。时至今日,张静修、李道虚俱已飞升离世,秦清无意道门,在道门中主动退让以换取李玄都在俗世中的支持,李玄都成为事实上的道门首领,可谓物是人非。 在这段时间里,极天王没有闲着,因为时不我待,他的神魂已经十分苍老了,又受创不浅,没有几十年的时间去慢慢蛰伏,所以他一边培养陈放之,又一边指使陈放之前往他的各处洞府取走其中的珍藏,动作不断。 此时他用以暂时栖身的稚童也是他的珍藏之一,其本身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个人偶。 这个人偶以一棵三百年的老柳树为材料,再由极天王长年累月以心血培养,历经三年才炼制完成,因为柳木属阴,本就能招鬼,又有极天王的心血为引,所以极天王的神魂可以轻易栖身其中,并通过这个身躯来规避天风、天雷、天光,外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不过这个傀儡也有不足,那便是没有五脏六腑、气血经脉、丹田穴窍,说到底还是一件事物,极天王栖身其中,丹药不能服用,功法不能修炼,半点进益也没有,想要恢复当初的境界,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所以极天王最后还要着落到一具真正的血肉之躯上面。这便是他大力培养陈放之的缘故,这就像埋下一粒种子,等待其发芽、开花、结果,坐收齐成。 极天王最早的时候,传授给陈放之的功法是“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不过发现进境实在缓慢,他等不起,便转为传授“长生素女经”。 极天王的“长生素女经”是自宋政手中得来,并不完整,宋政删去了关于跻身长生境界的部分,对于已经跻身天人造化境多年的极天王而言,没了这部分,“长生素女经”对于极天王并没什么用处,便不曾修炼。 不过陈放之就不一样了,“长生素女经”与他十分契合,足够他修炼到天人造化境,而且其中还有一条捷径,那便是以他人为炉鼎,行采补之事,但也正如玉清宁所说,这是一条歧途,走到最后,有害无益,轻则气机驳杂,根基不稳,重则沉溺情欲之中,不能自拔。 不过极天王本就不是为了教导弟子,便也不在意那么多,自然是怎么快怎么来,只要他接手这具体魄,以他的老辣经验和多年积攒的身家,修复根基还是轻轻松松,更不会沉溺欲望之中。 这种事情,其实不在少数。 有些长生之人或是接近长生境的半仙人物,因为某种情况失去了体魄,不得不依附于某件物事之中,他们常常会寻找一个宿主,自称失去了身体,只能依赖宿主,不会伤害宿主,然后给宿主功法、丹药和各种好处,希望宿主强大起来,帮他重塑身体或者报仇。 实际上,宿主只会成为他们的寄居之所,待到宿主成长强大起来,再鸠占鹊巢。就像在培育一株灵药,等待成熟后再将其拔起吃掉。 只是除非万不得已,这些人不会对宗门精英弟子出手,因为各大宗门中不乏长生之人坐镇,很容易失手,甚至遭受反噬。 比如张鸾山就遭遇过此类事情,因为误闯洞府,被古地仙留下的残缺元婴寄生体内。那座洞府的主人渡劫失败之后,只剩下半个元婴以及其中的一缕残魂,寄托于异宝之中,苟延残喘,苦苦等待后来人,准备寄生在后来人的体内,只要汲取足够修为,元婴中沉寂的残魂苏醒,便可达成夺舍重生的目的。只可惜他选错了人,未等他的残魂苏醒夺舍张鸾山,就被张静修发现并除去。 张静修借助一门“道果”之法,将这个元婴化作种子,让其继续汲取张鸾山的修为,补全元婴的同时也使其成为张鸾山的元婴,待到其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张鸾山便可一步登天。寄生之人反而成了宿主的嫁衣。 所以极天王不敢贸然对宗门弟子下手,而是选择了无依无靠的陈放之。 除此之外,极天王也趁机收拢了许多青阳教余孽。 虽然青阳教的首领是唐周、唐秦、唐汉三兄弟,但实际上的创始人和幕后掌控人却是徐无鬼和宋政,宋政在位时,无道宗和阴阳宗关系极为紧密,极天王作为无道宗宿老,与两人都有极深的交集,对于青阳教的内幕知之甚多。再有就是,极天王因为年纪、地位、修为的缘故,见识远胜绝大多数人,甚至不逊于长生之人,只要稍稍故弄玄虚,便显得高深莫测,能够吓唬住大部分人,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师也不例外,他再诱之以利,便可聚拢起不小的势力。 到了如今,李玄都初步整合道门,极天王便初步整合青阳教。青阳教效仿正一宗的前身天师教,分为各个堂口,等级森严,除了三位将军之外,其下又分为“舵主”、“香主”、“坛主”,在坛主这一等级,常常是以家族为单位,坛主即是一族之长。极天王废黜三位将军,设立教主一位,并自任教主,总览大权。 陈安之也跟着水涨船高,作为极天王的弟子,成为少主。 不过青阳教被几番打击之后,早已不复当年席卷半个天下的威势,如今也仅仅是占据了白帝城,其余堂口香坛分散于各处,隐藏了身份,在暗中发展。 此时白帝城中的青阳教高手根本挡不住紫府剑仙。 眼看着紫府剑仙要在城内大开杀戒,极天王决心壮士断腕,先带着陈放之先行离开此地,然后再从长计议。 不过就在此时,紫府剑仙察觉到了极天王的存在,竟是直奔他而来。 第二百章 造化无常 在紫府剑仙看来,在这种地方突然出现一个稚童,必然不会是寻常角色,要么是返老还童之人,要么是此地某个大人物的后代晚辈,对其出手不会有错。 面对来势汹汹的紫府剑仙,极天王虽然惊惧交加,但还谈不上绝望,作为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他可以通过“未来星宿大乘劫经”让自己暂时发挥出天人境的修为,此举类似于借债,向未来的自己借取修为,也可以理解为透支自身,这便是他能震慑住贾成道等人的缘故,可这种手段大有隐患,终究是要还债的。 只是到了此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瞬间,极天王双眸变得深邃幽暗,其中有银河涌动、星辰幻灭,宛若一方宇宙洪荒。而他本人身上的气息则猛然变得博大起来,这一刻他仿佛成了这方世界之主宰,万物之中心,天地之枢机,主动与紫府剑仙对视,充满居高临下的意味,似天上仙人俯瞰地上蝼蚁。 紫府剑仙的视线被吸纳其中,挣脱不得。 恍恍忽忽之间,紫府剑仙进入到一种似睡似醒的状态之中,待他清醒之时,发现自己仍旧保持着持剑欲刺的姿势,却已经不在白帝城中,而是立于一片漆黑虚空之中,远处有星辰点点,近处有蜿蜒银河。星辉漫涌,又有诸色异光,使得此处星空并不黑暗,如梦似幻。 下一刻,一个巨大身影从虚空下方缓缓向上升起,一张脸孔沐浴着星辉月华,如旭日跃出海面,出现在紫府剑仙的面前。 观其形貌,正是极天王。此时的极天王仍旧是孩童模样,但身形巨大,相较而言,紫府剑仙只有米粒大小。 此时紫府剑仙的位置与极天王的双眼齐平,就好似一个孩童站在与自己身高相差无多的桌前,仅仅是眼睛高出桌面,正仔细观察桌面上的一点米粒。 极天王继续升高,紫府剑仙看到了眼睛以下的鼻梁、嘴巴、下巴、脖子、胸膛。与此同时,在紫府剑仙周围又缓缓升起五道长短不一的黑影,似是夜色下的山峰,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 紫府剑仙下意识地看了脚下一眼,不再是一片虚空,而是一方大地,只是沟壑纵横。 随着极天王的上升,五道黑影和脚下地面愈发清晰凝实。这哪里是什么大地和山峰,五座山峰是五根手指,脚下大地是掌心,至于那些纵横的沟壑,分明是掌心上的掌纹。 一只巨大的手掌从紫府剑仙的下方升起,将他托在掌心。 片刻之后,极天王终于完全现身,盘膝而坐,意态闲适。他左手撑着左膝,右手置于右膝其上,掌心朝上,低头俯瞰掌心正中位置那个如米粒一般大小的身影。 此乃“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中的“掌观佛国”。 此时极天王将紫府剑仙拉入神魂幻境之中,似真似幻,似虚似实,正应了佛门中的妙义,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沙一佛国。 紫府剑仙毫不畏惧,出剑不停。 剑气落在极天王的身上,如雨落湖面,激出无数涟漪,有点点星光飘落,如夜晚流萤。 只是极天王仍旧不摇不动,毫发无伤, 下一刻,极天王空闲的左手轻轻拍打膝盖,顿时漫天星河倒转。 一瞬间,好似天地颠倒,不分上下左右,不辨东西南北。原本静止的星辰开始变化,那些激射向极天王的剑气随之被颠倒了方向,原本向前变为向后,原本向左变为向右,别说是近身至极天王的身前,甚至有些剑气已经开始倒飞而回。 紫府剑仙心中一惊,又连出三十六剑,三十六道剑气同时掠向极天王的面门。 就在此时,极天王的脑后出现一轮圆环背光,大如烈日,又似星云,绽放星光,使得整个星空都变了颜色。星光普照,所过之处,将紫府剑仙的三十六道剑气悉数吞没。 剑气杀入星光之中,并未立刻泯灭消散,而是随着星云不断转动,就好似日月东升西落,大海潮起潮落,自有轨迹规则,无法更易,这些剑气纵然不曾消散,也无法伤及极天王分毫。 紫府剑仙不再徒劳激发剑气,开始提剑前掠。 不过眨眼之间,紫府剑仙已经越过道道“沟壑”,从掌心来到手腕位置,然后沿着极天王的手臂向上狂奔,直往极天王的面门而去。 极天王将原本搁置在膝盖上的右手缓缓抬起,向前伸直,拉远了手掌与自己的距离,同时漫天星云疯狂涌动,似是惊涛拍岸,一时间星落如雨,却又不见丝毫杂乱,按照某种轨迹依次下落,仿佛一张由星辰构成的巨大珠帘缓缓落下,遮住了极天王的身形,只剩下右臂还探出珠帘之外。 在紫府剑仙的视线之中,已经看不到极天王的身影,只剩下无数星辰拦路,星光耀耀,让他根本看不出半分破绽。 紫府剑仙继续狂奔,从极天王的肘部掠向肩膀。 极天王猛地握起右拳,一瞬间之间,整条手臂上迸发出无数星光,使得紫府剑仙好似身陷泥泞之中,每一步都要破开一重星光。 如果是巅峰状态的极天王,此举就能让只剩下半数修为的紫府剑仙寸步不得进,不过此时的他却是无法做到,只是坚持了片刻,便被紫府剑仙破去,还是让紫府剑仙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紫府剑仙提起手中“叩天门”,直接刺入极天王的眉心之中。 一瞬间,极天王的庞大身躯轰然崩解,此处幻境也荡然无存,使得两人重新回归现世之中。 极天王栖身的稚童人偶上出现无数裂纹,其中有鲜血渗出,都是极天王炼制人偶时浇灌的心血。 不过极天王并未就此死去,他有三门绝学,除了“六合八荒不死身”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之外,还有一门“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六合八荒不死身”是道门之法,“未来星宿大乘劫经”是佛门之法,而“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却是非佛非道非儒的魔道之法。 下一刻,就见稚童人偶炸裂成无数木屑,四散纷飞,然后有许多个极天王四散奔逃。 “他化自在无我大法”能将自身念头分化千万,,聚散不定,若是紫府剑仙不能从中找出极天王的真正念头,那他就不能将极天王真正置于死地。 紫府剑仙没有李玄都的本事,又修为受损,一时间根本无从着手,只能胡乱出剑,全看运气。 不过合该极天王气数已尽,他决意逃命,却还想着带上陈放之这个培养许久的苗子,其真身又回到永安宫中。 刚好此时玉清宁已经脱困,正要与陈放之离开此地。 双方走了一个对面。 此时极天王因为栖身的人偶已经破碎的缘故,显露出本来容貌,甚至不是他返老还童之后的样子,而是一个老者模样,须发皆白,身着白袍,大袖飘飘,看上去仙风道骨。 玉清宁一惊,下意识地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了半仙物“九天玄音”。 玉虚斗剑时,萧时雨曾经扯断琴弦,不过此时已经修复完毕,威力不减。 虽然玉清宁此时修为未复,但半仙物自有玄妙,只见她将手中的“九天玄音”一横,“九天玄音”便自行悬空,然后她右手在琴弦上拨了一下,似是调音,琴音响处,一道无形音刃立时激射向极天王。 极天王一惊,险之又险地躲开。 玉清宁双手十指拂过琴弦,“铮铮”几声,初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继而越来越高,如攀登高峰,紧接着又如坠谷底之中。然后琴声越来越快,如疾风骤雨,乌云蔽日。再有片刻,似是雨过天晴,琴音变缓。忽尔悄然无声,似美人多娇,人间留不住,让人心头不禁酸悲;忽尔铮然大响,透出杀伐之意,又似英雄多情,百炼精钢化作绕指柔。 此时极天王用“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借来的修为已经消失,寄身的木偶也被毁去,再脆弱不过,面对半仙物竟是没有还手之力,在琴声之中只是坚持了片刻,便魂飞魄散。 任谁也没想到,历经无道宗老宗主、宋政、澹台云三代宗主的无道宗宿老人物,没有死在李玄都的手中,张海石和李非烟杀不死他,紫府剑仙也没能将他置于死地,可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头来竟是死在了只有抱丹境的玉清宁手中。 第二百零一章 功法 玉清宁虽然不知道突然出现的老者到底是谁,但也隐隐猜出那就是陈放之的师父,毕竟她早就认定先前所见的稚童乃是返老还童之人,可她没想到这个老人竟然如此脆弱,直接死在了“九天玄音”之下,让她一时间都有些不敢置信,还以为那老人已经遁走。 极天王死后,一枚指环掉落下来,正是他曾经用以栖身的宝物。 这枚指环本是在陈放之的手中,极天王有了柳木傀儡作为寄身所在之后,便又将这枚极为重要的指环收了回来,带在自己身上。 便在这时,一剑从天而降,直指陈放之。 实际上,出剑之人还有一段距离,只是剑意浩荡,给人已经近到身前的错觉。 玉清宁一惊,赶忙喝道:“剑下留人!” 剑尖在距离陈放之眉心还有半尺之处停下,剑气也随之悉数收敛,没有变成剑未至而剑气先至并杀人的局面。 出剑之人正是紫府剑仙。 紫府剑仙本不知道极天王逃往何处,不过听到玉清宁的琴声之后,立刻往永安宫而来,想也不想,直接对陈放之出剑。 幸而玉清宁及时反应过来,这才让陈放之不至于就此身死。 下一刻,紫府剑仙冷着脸进到永安宫中,先前阻拦他的那些青阳教高手或死或逃,已经无人能够阻拦他。 紫府剑仙收回“叩天门”,先是瞥了眼陈放之,然后又望向玉清宁,问道:“他是谁?” 玉清宁将事情经过大致讲了一遍,说道:“若不是这位小兄弟,我也不能脱困。” “那我可要多谢你了。”紫府剑仙神色淡淡。 陈放之因为一系列变故,此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下意识地朝着紫府剑仙点了点头。 玉清宁捡起极天王掉落的指环,只觉得入手微凉,有些分量,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下,只见指环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色泽通体漆黑,被雕刻成首尾相交的龙形,就连鳞片也清晰可见,乍一看去,就像一条盘起的墨龙。 玉清宁看着手中的龙形指环,只觉得这枚指环似乎活了过来,龙头的眼珠在转动,龙须也轻轻飘动。 隐约间,她觉得手里的指环是一条真正的龙,并且在不断地吸引她的心神,她心中一惊,生怕这枚指环还有什么古怪,下意识地将这枚指环丢了出去。 紫府剑仙伸手接住这枚指环,用大指和食指捏住,放在眼前凝视。 玉清宁轻声道:“你小心些,这枚指环有些古怪。” “不妨事。”紫府剑仙淡淡道,“这是一件极为特殊的须弥宝物,比我的‘十八楼’要好太多了,不仅可以储物,还能寄托神魂念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应叫它须弥宝物,而是一件半仙物才对,对于方士来说,极为难得。也就是极天王这等老鬼,才能有如此身家。” 玉清宁讶然道:“极天王,你说此人是极天王?据我所知,极天王已经被……海石先生诛灭了。”考虑到紫府剑仙的感受,玉清宁没有提及李玄都,而是改成了张海石。 紫府剑仙道:“此事具体经过,我不太清楚,不过此人是极天王无疑了,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种老鬼,就算长生之人亲自出手,也未必能斩草除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春风吹又生。” 陈放之此时终于回过神来,望向玉清宁,咬牙切齿道:“我、我好心放了你,你却害死我师父,你、你、你……” 他因为激怒之故,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玉清宁轻叹一声:“你还不明白吗?” 陈放之双眼通红:“我明白什么?是,我是该明白,最毒妇人心,我竟是上了你的恶当!” 紫府剑仙脸色一寒,便要出手教训下这个小子,不过被玉清宁拦住。 玉清宁并不动怒,反而是缓和了语气,说道:“你的仇人是无道宗的圣君澹台云,那你知道极天王是什么人吗?” 陈放之一怔,下意识地问道:“什么人?” “你连极天王是谁都不知道,还要找无道宗报仇?”玉清宁摇头道,“无道宗是当世第一大宗,势力之大,还在正一宗、清微宗、补天宗、阴阳宗之上。无道宗最为鼎盛时,圣君之下有两尊者、五王、十长老、十二堂主,当时的五王分别是:陷空王、百蛮王、七杀王、贪狼王、极天王,极天王是为诸王之首,辅佐过三代无道宗宗主。你师父传授给你的‘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就是极天王的独门绝学,此乃江湖上公认之事。还有他传授给你的‘长生素女经’,更是无道宗上代宗主宋政的绝学,不是宋政的亲信,如何能得到‘长生素女经’?而宋政不仅是无道宗的前宗主,还是澹台云的丈夫。我说的这些,你若不信,可以去听风楼打听一下。” 陈放之心头一震,已经是信了大半。 玉清宁接着说道:“西京之变发生之后,圣君澹台云清洗无道宗上下。此时道门内部三大派系领袖共商整合道门之事,无道宗被排除在外,就在此时,极天王奉命从草原返回中原,道门派出高手围杀极天王,这便是你这位师父没有身体的缘故。毁去极天王身体的是道门,极天王是澹台云的属下,你凭什么觉得你这位师父会真心实意帮你报仇?” 陈放之心中一片冰凉,有心反驳,可他潜意识里已经相信了玉清宁的说辞。 玉清宁最后说道:“有件事,我本不想说,可看你的样子,还是说了罢。在你之前,极天王还有一位弟子,姑且算是你的师兄,就是五王中的陷空王。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位老师教导弟子很厉害?那你知道陷空王是怎么死的吗?” “当年陷空王只是无道宗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杂役弟子,可在他二十岁那年,于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颗前古荒兽的玄牝珠以及一门‘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又被两位尊者之一的右尊者传授‘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一举突破天人境的桎梏,成为无道宗的第五王,练成分身无数,横行一时。 “可陷空王不知道他修炼的只是残篇,他得到的玄牝珠和‘他化自在无我大法’,都是极天王早就安排好的。右尊者所传的‘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也是极天王请右尊者代传。极天王为什么传陷空王功法?因为旁门左道之法易于速成,但隐患也大,稍有不慎,就要遭其反噬,轻则折损修为,重则性命不保。极天王得了这两部旁门左道之法后,不敢贸然修炼,要找个合适人选替他试错,陷空王就是他选中的人选,不过极天王又怕陷空王将两部功法练成之后,势大难制,脱离他的掌控,便只传陷空王功法残篇,任陷空王如何修炼,也逃不出他的五指山去。最后导致陷空王身死于其他高人手中。” 这些都是玉清宁从清平会中得知的,哪怕是紫府剑仙都不知情。 陈放之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极天王如此狠毒,断没有可能此时变了心性,做起大公无私的前辈高人。 第二百零二章 荒宅 紫府剑仙听到此处,已经是彻底明白,说道:“我明白了,原来是极天王看中了你小子的这身好皮囊,待到你修炼有成,他便能鸠占鹊巢,等同是夺舍重生,可笑你小子还被蒙在鼓中,以为自己走了大运,就此逆天改命。” 陈放之浑身发寒,手足冰冷。 玉清宁道:“陈小兄弟,你若是不信我的话,可以去找别人求证一番。你助我脱困,我感念你的恩情,若是你以后遇到什么难处,可以到潇州的玄女宗来寻我。” 说罢,玉清宁向紫府剑仙望了一眼,意思是可以走了。 紫府剑仙又看了陈放之一眼,说道:“小子,给你提个醒,没了极天王的庇护,那些青阳教余孽多半会打你的主意,好在他们现在应该是只顾着逃命,还来不及想那么多,等到他们回过神来,你就自求多福吧。” 陈放之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玉清宁倒是没有考虑这一点,正想开口让陈放之随他们一起走,就被紫府剑仙提前打断:“你就不要多管闲事了,不要忘了,你现在还是抱丹境的修为,自保尚且艰难,还怎么去帮别人?你也不要指望我,儒道两家都在找我,我也是自顾不暇。” 玉清宁无奈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陈放之先行离去,他要去找自己的妻子魏琴儿,从长计议。 玉清宁和紫府剑仙也离开此地,准确来说,是紫府剑仙带着玉清宁飞出了永安宫,直接离开白帝城,不过紫府剑仙并不去蜀州或者湖州,而是在城外寻了一处废弃宅邸。 此处宅邸不小,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味,共有三进,也就是“目”字格局,“目”字的第一个“口”字是前院,最后一个“口”字是此地主人的居处。 紫府剑仙带着玉清宁直接来到中间一进的院子之中,只见得此地装饰精美,梁柱、窗框、门框、窗花都十分精美,地面以青石铺就,道路分明,又有游廊连接着正房厢房,以便于在雨天自由行走,总结下来,大小建筑错落有序,尽显章法,显然不是寻常人家,只是无人居住,已经荒废了一段时日,满是灰尘,一派破败景象。 说来也巧,此地正是罗青青的旧宅,她是罗夫人的妹妹,曾在此地与赵纯孝鬼混,在罗青青和赵纯孝死于钟梧之手后,便彻底荒废。 玉清宁疑惑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紫府剑仙也不隐瞒,说道:“我在极天王留下的半仙物中发现了一些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玉清宁问道。 紫府剑仙哈哈一笑:“是‘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和‘他化自在无我大法’的正本,有了这两门功法,我便可迅速恢复伤势。你也可以跟着一起修炼,大有裨益,说不定你自己就能化解体内的‘浩然气’。” 玉清宁心中暗道:“果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见到好的功法,便要练上一练,都是同样的秉性。” 紫府剑仙见玉清宁并不拒绝,便当她是默认了,接着说道:“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和‘他化自在无我大法’乃是大成之法中的旁门左道之法,凶险莫甚,在功行圆满之前,只要有片时半刻受到外来侵袭,或是内心魔障干扰,稍有把持不定,不免走火入魔,不但全功尽弃,而且小则受伤,大则丧身。是以修炼此等功法,若非在洞天秘境人迹不到之处,便是闭关不出,又或有修为高强的师友在旁护持,以免出岔,此时只有你我二人,你的境界未复,靠你抵御外来侵扰自然是万万不能,只怕外敌来临之时,你自保尚且不能。” 玉清宁听他话语中已经不将自己视作外人,一时间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说话间,紫府剑仙往最后一进的院子中走去,四下打量。 玉清宁也随之跟在他的身后。 第三进的院子装饰更为华丽,翘檐雕刻有各种瑞兽、梁柱之间也多了各种寓意吉祥的花鸟山水图画。七转八绕之后,两人来到一座二层小楼面前,看这样子,竟是有些像女子的闺楼,应该是此处宅邸主人的居处了。 紫府剑仙轻轻一跃,便直接来到了二楼,却见迎面一扇屏风,屏风上绘有各色仕女图,惟妙惟肖。然后绕过屏风,只见屏风后除了床帷之外,还有一张贵妃榻,旁边茶几上有一只香炉,已经落满了灰尘。 紫府剑仙瞥了一眼,见这尊香炉不是寻常的瓷质香炉,而是以青铜铸成,外壁上还刻着许多古怪文字,从上到下,从右往左,排列整齐,似是一篇经文或是文章,紫府剑仙不认得这些文字,便没有深究,直接收回视线。 玉清宁从楼梯上来,刚好看到这只香炉,惊讶道:“这是……殄文?” “你认得殄文?”紫府剑仙问道。 所谓殄文,又名水书,亦称鬼书、反书,是写给死人看的文字。皂阁宗和阴阳宗精通此类文字。 玉清宁迟疑道:“只是认得几个字。” 说着,玉清宁来到香炉前,打开盖子,用指甲刮了一点香灰,放在鼻子下轻轻一嗅,说道:“是阴阳宗的‘七星摄魂香’,不同于寻常毒雾之流,可以通过人的毛孔侵入体内,即使屏住呼吸也不行,纵然归真境的高手也会中招。难道这里曾是阴阳宗的据点?” 说罢,玉清宁便想将这只香炉拿起来仔细研究一下,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只香炉竟似钉在案几上一般,拿之不动。玉清宁微感诧异,又拿了一次,仍是提不起来,那香炉纹丝不动。 玉清宁心中惊奇,心想这香炉就算是钉死在案几上,我这一提之力,也该将案几一起提起来,莫非这方案几也有什么古怪?想到此处,玉清宁伸手敲了敲这方案几,这案几看似是木质,却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 玉清宁和紫府剑仙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方案几有蹊跷了。 紫府剑仙示意玉清宁后退,他来到案几旁边,先是左右观察了一下,然后伸手缓缓转动这只香炉。 一瞬间,香炉上的殄文依次亮起。 紫府剑仙向后退出一步,将玉清宁挡在自己身后。 然后就见点点星火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其中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水纹涟漪。 竟是一道固定的“阴阳门”。 第二百零三章 狭路相逢 紫府剑仙对玉清宁道:“你留在这里。” 说罢,他也不管玉清宁是否同意,直接迈步进了“阴阳门”中。 玉清宁略感气恼,却来不及说什么。 片刻之后,紫府剑仙又从“阴阳门”中走出,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 玉清宁见他如此神情,顾不得跟他置气,问道:“里面有什么?” 紫府剑仙道:“你自己进来看吧。” 玉清宁跟着紫府剑仙进了“阴阳门”,原来只是一间小室,没有灯火,漆黑一片,不过四周墙壁散发着淡淡的荧光,可以让人大致看出这间小室的轮廓大小。 这里其实也可以算是一处洞天,不过极小就是了。洞天大小因建造之人而异,大者如昆仑洞天,有数州之地,小者则如此地,只有一室大小。 玉清宁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只听得“咔咔”声响,她这才发觉脚下地面有些不对劲,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与此同时,紫府剑仙也两指一搓,重新点燃了墙壁上不知何故而熄灭的长明灯。 玉清宁入眼所及,遍地都是白骨,有些已经上了年头,变成枯骨,稍一触碰,就会碎裂,还有些白骨明显很“新”,也就是最近几年的光景。 玉清宁轻轻“啊”了一声:“倒像是老皂阁宗的手笔。” 自从李玄都重立皂阁宗和阴阳宗之后,为了区分以前,提及过去的皂阁宗和阴阳宗时,都会加上一个“老”字。 紫府剑仙显然已经查看过这些白骨,摇了摇头,说道:“你再细看。” 玉清宁并非娇气的千金小姐,常在江湖行走,并不害怕死人骸骨,闻言便俯下身去仔细查看地上的骸骨。 紫府剑仙问道:“你可是看清这些人是怎么死的了?” 玉清宁指着一具骸骨说道:“没有中毒的迹象,也没有被外力打伤的痕迹,倒像是自然而死,或是因病而死。可如果是正常死去,又何必将尸体藏在此地?” 紫府剑仙道:“因为他们是元气枯竭而死。” 紫府剑仙的境界远在玉清宁之上,玉清宁并不质疑紫府剑仙的眼力,问道:“你觉得是牝女宗所为?” 紫府剑仙不置可否道:“也许是,也许不是。牝女宗精通采补之术不假,可除了牝女宗,无道宗、忘情宗还有‘蚀日大法’和‘吞月大法’,直接汲取他人元气,比采补之术更为狠辣,这也是这些骸骨如此脆弱的缘故,如果是正常死去,留下的遗骸应该会十分坚固才对。” 玉清宁点了点头,认可紫府剑仙的这个推断。 紫府剑仙道:“不管他们是怎么死的,终究已经死了,还是让他们尘归尘,土归土。” 说罢,他一挥袖,直接将满室的白骨化作齑粉,然后双掌排空,将室内的浊气连同这些粉末一起推到室外。 此地顿时为之一清。 紫府剑仙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两个蒲团,分别放置在密室两端。 玉清宁倒是知道李玄都喜欢在须弥宝物中放置各种杂物,并不奇怪,不过“十八楼”此时应该在李玄都手中才对,不由问道:“你的须弥宝物是从哪里来的?” 紫府剑仙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道:“抢的。” 玉清宁哑然无言。 紫府剑仙示意玉清宁请坐,然后又在墙壁上摸索了一会儿,墙壁上出现了一道薄薄的青色水幕,好似一面镜子。 紫府剑仙念头微动,镜子当中,随之出现外面的三进大院,一览无余。 看来当年建造此处洞天之人的心思甚是周密,躲在此地避敌之时,仍可在镜中察看外面动静。只是明珠暗投,后来的荒宅主人竟是将此处洞天当作抛尸之地。 紫府剑仙对此颇为满意,又找到了一处机关,轻轻一转,连接此地与外界的那道“阴阳门”随之缓缓消失不见。 做完这些之后,紫府剑仙才在玉清宁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玉清宁已经盘膝而坐,双手分别放置于双膝之上,五心朝天。 紫府剑仙从极天王留下的指环中取出一袭袈裟,说道:“你不要说话,我先将‘未来星宿大乘劫经’说与你听,哪里不懂,可以问我。” 玉清宁点了点头。 紫府剑仙不再废话,开始诵读“未来星宿大乘劫经”。 玉清宁本就是不逊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的资质,又是玄女宗精心培养的弟子,学识过人,只听了一遍,便已记住,有数处不甚了了,与紫府剑仙共同推究参详,稍加研讨,也即通晓。 紫府剑仙在给玉清宁讲解“未来星宿大乘劫经”的同时,自己也开始修炼。 两人就这般各自用功,依法修炼。 作为各大宗门中的精锐弟子,耐心是必要品质,毕竟练气练功,欲速则不达,若是急躁,甚至有走火入魔之忧,有些老辈人,甚至可以枯坐数年。 两人也是如此,枯坐小室之内,不见天日,只能以体内气机流转周天来计算时间。 如此大概过了三天时间,玉清宁只觉得压在胸口的闷塞微有松动,竟是有小部分“浩然气”被化解去,使得她从抱丹境恢复到玄元境。甚至周身百骸内堵塞的“浩然气”也渐有松动的迹象。 玉清宁心中暗忖:“这‘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不愧是佛门顶尖法门之一,的确是玄妙无比,想来不用十天时间,我就能恢复到先天境。”当下不敢丝毫怠懈,继续用功。 至于紫府剑仙,整个人已经变得虚幻起来,仿佛无数残影重叠在一处,时而归于一体,时而分化数身。 时间缓缓流逝,转眼间已经是四月初,距离两人离开白帝城过去了一旬的时间。 这一日,紫府剑仙忽然睁开双眼,脸色凝重。 玉清宁有所感觉,也随之睁开双眼,望向紫府剑仙。 紫府剑仙没有说话,只是伸手一指,水镜缓缓浮现,就见荒宅上方一艘白龙楼船正在缓缓下降。 玉清宁见此情景,立时明白紫府剑仙为何会脸色凝重,原来是李玄都亲自到了,只是不知李玄都是路过此地,还是已经掌握了紫府剑仙的行踪。 紫府剑仙脸色愈发凝重,就算五位儒门高手加起来,也没给他这般压力,他如何也没有想到,李玄都不在东海疗伤,而是亲自来到了蜀州,还是说李玄都已经养好了伤势? 荒宅中有一方人造小湖,白龙楼船便直接降落在湖面之上,掀起层层碧波。 然后就见白龙楼船上下来一行人,为首的正是李玄都和秦素,身后还跟着许多陌生面孔,不是清微宗弟子,也不是其他宗门的弟子,玉清宁立时明白,这应该是直属于李玄都的客栈之人了。 紫府剑仙将水镜拉近,可以听到众人说话的声音。 张白昼和慕容画跟在两人身后,就听慕容画说道:“根据那些青阳教余孽的供述推测,在白帝城出手之人应是下尸三虫无疑了,只是我们来得太迟,下尸三虫已经逃遁无宗。” 张白昼道:“那日我只觉得不对,竟不知他是先生的下尸三虫。” 李玄都并不说话。 慕容画问道:“先生并不常来蜀州,怎么知道这里有一处荒宅?” 李玄都道:“大概天宝七年的时候,我和素素来过这里,石前辈应是有印象吧?” 便在这时,又一人走下船来,正是石无月,接口道:“我记得,这不是钟梧捉奸的地方吗?我还给了那老小子一掌。” 李玄都淡笑道:“打人不打脸,石前辈小心二明官来找你拼命。” 石无月不以为意道:“我还怕他不成。” 玉清宁和紫府剑仙俱是没有想到,李玄都、秦素、石无月等人竟然来过这里,似乎还与阴阳宗有关。 紫府剑仙轻声道:“这里之所以荒废,看来与本尊大有干系,幸好阴阳宗之人没有跟来。” 说罢,他又望向玉清宁,面露厉色,轻声威胁道:“玉姑娘,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 玉清宁苦笑一声,表示自己明白。 李玄都走在前面,直往主院而来,走至中途,忽然停下脚步,伸手指向一处,说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年韩邀月就是死在此地。” “是这里。”秦素轻轻开口道,“他是死有余辜。” 玉清宁这才恍然大悟,江湖上都说秦素亲手杀了韩邀月,秦清和秦素父女二人也不曾否认,只是到底在何处所杀,却是少有人知晓,原来就是在此处荒宅。 秦素有些心不在焉,对于韩邀月也没什么感慨,反而是忧心忡忡道:“女菀被下尸三虫掳走,生死不知,若是女菀不幸遭了他的毒手,我们还有何面目去见萧宗主?” 李玄都安慰她道:“我对自己的三尸还是有些了解的,应该不会如此。” 石无月也道:“此事还是赖我,大不了我去抵罪就是。” “不至于如此。”李玄都摆手道,“大家且宽心,下尸三虫应是躲在某地疗伤,阁臣和上官师姐分别带了人手在各处布防寻找,找到他不过是迟早之事。” 秦素道:“希望如此,此事也该有个了断。” 第二百零四章 参差分两势 说话间,李玄都和秦素已经来到了二层小楼跟前。 紫府剑仙的心不由高高悬起,他们能识破二楼香炉的玄机,李玄都自然也能,如此一来,他刚好被李玄都堵了个正着,那可真是逃无可逃了。 就在这时,秦素皱眉道:“这不是罗青青的居处吗?她当年不知与多少男人在此厮混过,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李玄都自无不可,随即往另外方向走去。 紫府剑仙不由松了一口气。 玉清宁则是从秦素的言语中知道了此处荒宅主人的名字,罗青青。她曾听师父提起过这个人,其本身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可她的姐姐极为不俗,江湖人称“鬼母阴姬”,又称罗夫人。 罗夫人只是一个江湖散人,并无宗门背景,但她却有一个极为厉害的情人,那就是地师徐无鬼。世上但凡有点本事的男子,多半都是三妻四妾,更不用说地师这样的人物,冷夫人因为执掌牝女宗的缘故,地位尊崇,是正房夫人,罗夫人孤身一人,撼动不了冷夫人的地位,只能算是外室。据说罗夫人的姿容相貌更胜冷夫人一筹,而且年龄也要小上许多,所以更得地师的欢心,冷夫人纵然不喜,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冷夫人尚且如此,江湖上更是少有人敢去招惹这位罗夫人,而且罗夫人号称“鬼母阴姬”,人的名树的影,可见其手段极为阴毒,擅长旁门左道之法,就算没有地师的庇护,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招惹的。 因为罗夫人的关系,罗青青嫁给了二明官钟梧。如此一来,石无月说的钟梧捉奸一事便能对上号了。 玉清宁又生出一个疑问,心中暗道:“那可是奇了,韩邀月来这里做什么?难道韩邀月就是奸夫?可素素、师叔她们又怎么卷进来了?可真是让人想不通。” 玉清宁怎么也想不到,还有一个赵纯孝,那才是死在钟梧手中的奸夫。 便在此时,紫府剑仙已经把前因后果想得明白,自己是否会被李玄都发现,不在于其他,全然在于运气,此时他只能盼望着阴阳宗之人不会过来,或是就算过来了也不会主动提及这个小小的洞天,最好是李玄都只在此地盘桓几天,然后就此离去,来一出真正的灯下黑。 只是紫府剑仙敢于在儒道之人面前玩灯下黑,对于本尊李玄都却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并不想如此行险。 紫府剑仙甚至忍不住暗暗腹诽:“白帝城的永安宫那么好,也算是王侯居处,你怎么不在永安宫落脚?” 这倒不能怪李玄都,在紫府剑仙闭关的十余天里,不出紫府剑仙所料,青阳教余孽们见紫府剑仙这个煞星退走,又重返白帝城中,陈放之得了紫府剑仙的提醒之后,将极天王的许多珍藏都留在了白帝城中,而他则是带着家人偷偷溜走。于是这些人为了争夺极天王的珍藏,大打出手,在永安宫内杀得血流成河,待到李玄都抵达白帝城时,永安宫已经如修罗场一般,哪里还能落脚。 李玄都这次出行不比以前,随从甚多,又要居中调度,再加上此地已经是西北内陆,水气不足,白龙楼船消耗甚大,还非要这个合适的落脚地点不可,于是便想起了这座距离白帝城不远的荒宅,在此落脚。 此时客栈中人已经四散于宅子各处,在慕容画的安排下,各司其职,有人专门负责接收传信,有人专门负责发信,有人整理各种文书,有人开始生火做饭,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辟谷,行军丸也不是那么好吃的。 还有人将一处厅堂清空,墙壁上悬挂地图,又将许多方桌拼接在一起,在上面架设起一个巨大的沙盘,数州之地,山川河流,城池村镇,一览无余。这却是太平宗和阴阳宗的手笔了。 紫府剑仙见此情景,不由暗暗叫苦,李玄都分明是要在此地常驻。 过不多时,就见李玄都与慕容画来到此处厅堂,却不见秦素和石无月的踪影,想来是她们二人另有事情处理。因为水镜只能投映一处,所以紫府剑仙还是锁定在李玄都的身上,不去管秦素和石无月。 至于这水镜为何不会被发现,一是因为此处洞天是地师徐无鬼亲设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勾连地气,浑然一体,水镜成像便是地师一脉的地气回溯之法的延伸,只要身在宅邸之中,便好似身在山中不识真面目,极难察觉。二则是因为李玄都此时修为未复,虽然他已经收回了中尸三虫的三成性命元气,但因为时间太短的缘故,只是恢复到了当年宋政、秦清位列太玄榜第一的程度,然后就亲自来到江南。 李玄都来到沙盘之前,慕容画从一名客栈杂役伙计手中接过一根长杆,在沙盘上指指点点,说道:“我们已经在这些地方布下人手,并且配备千里望,日夜轮值,片刻不停。还有相应阴阳宗弟子,挖设地穴,监视地气变化,用以针对五行遁术。下尸三虫带着玉姑娘,又有伤势在身,只要从此经过,必然会被发觉,只要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立刻就会向这边禀报。” 李玄都微微点头:“传令下去,只要监视就好,不要打草惊蛇,若是下尸三虫有了防备,这些监视的手段便要大打折扣。” 慕容画点头应下。 紫府剑仙听到两人对话,心中无不惊骇,只道是天罗地网,自己若是毫不知情地闯了进去,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李玄都的眼睛,迟早会落入他的手中。 玉清宁也是暗自感叹。曾几何时,李玄都还是孤身一人,仅凭着一人一剑,与人相斗,难免狼狈。可到了如今,李玄都手中无剑,只是一句话吩咐下去,却是比千万剑还要管用,尽显从容。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李玄都从沙盘上收回视线,说道:“这些事情,我就不多过问了。儒门的动向如何?” 慕容画又来到地图前,只见地图上已经标注了天心学宫、岳阳书院、金陵书院、白鹿书院的位置,还有各色箭头。 慕容画道:“自从围攻岳阳书院之后,儒门就再没有调动大队人马的迹象,实在是有些反常,我担心儒门之人会……” 岳阳书院一事,实在是有些虎头蛇尾,在白绣裳的号召下,依附于各宗的大小门派倾巢而动,齐聚岳阳书院之外,儒门之人也各自驰援岳阳书院,眼看着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可就在这时候,万象学宫的大祭酒司空道玄出面,与白绣裳、萧时雨谈了多时,然后双方就各自退让一步。 在儒门之中,司空道玄并非修为最高之人,也并非地位最尊崇之人,但绝对称得上德高望重之人,与道门之人关系最好,算是儒门中的主和派,既然是他出面,无论是李玄都,还是秦清,都会给一个面子。再加上道门和儒门谁也没有十足把握,可谓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借坡下驴也在情理之中。 接下来便是李玄都亲赴江南,此时已经有些晚了。并非李玄都不愿早些来,而是重新收回三成性命元气也需要时间。 李玄都道:“你担心儒门之人会集结精锐高手,然后擒贼先擒王。” 慕容画点了点头。 李玄都道:“他们如果敢来,那就让他们来好了,不必担心。” 慕容画听李玄都话语中底气十足,便放下心来,不再多言。 此后李玄都不再说话,只是仰起了头,似乎是在看地图,又似是在沉思。 第二百零五章 玄素引双行 紫府剑仙关闭水镜,收摄心神,不再关注外面的动静,而是开始专心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希望自己能早日恢复伤势,就算被李玄都发现,也有一拼之力,不至于束手待毙。 玉清宁却是有些天人交战,不知该不该在此时冒险开启洞天,只是不知为何,她心中略有愧疚之意,毕竟紫府剑仙两度救她,不谈其他,这救命之恩却是实打实的。再有就是,此处小楼空无一人,就算她开启了连接外界的“阴阳门”,也未必能惊动李玄都,反而是紫府剑仙立时就能反应过来。 玉清宁几经犹豫,终究是长叹一声,也闭上了双眼,开始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专心化解体内的“浩然气”。 就在玉清宁闭上双眼之后,已经入定的紫府剑仙又缓缓睁开双眼,望向玉清宁,眼神复杂。 李玄都不知此间之事,不过他却在思虑一个有些荒诞却又极有可能发生的问题。 传说中天仙最怕因果孽债,说的是天仙斩出化身重入人间,结果化身在人间又惹下更多因果孽缘,天仙怕影响到自身,便不得不忍痛断去与这个化身的联系。 三尸之中,上尸居脑宫,好宝物;中尸居明堂,好五味;下尸居腹胃,好情欲。换句话来说,下尸三虫是李玄都多情的一面,从他先去祭拜张白月就能看出一二。故而有些话,李玄都没敢对秦素直言,下尸三虫不会对玉清宁痛下毒手,可若是下尸三虫坏了玉清宁的清白,那算谁的?只怕最后还要算到他的头上,毕竟三尸不是他,他却是三尸,这可要冤枉死了。可他又能如何?既不能娶了玉清宁,又不能放弃师父传下的“叩天门”和自己的三成性命元气不要,那才是两难抉择。 所以李玄都顾不得境界修为,亲自来到江南,就是为了尽早找到下尸三虫,在事情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之前,解决此事。 为此,李玄都不惜调动大半个客栈以及各宗势力,在江南各州布下了天罗地网,除非是长生之人,否则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也逃脱不出去。 可下尸三虫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半点痕迹,李玄都料定他正藏在某地疗伤,动不如静,只要他隐匿不出,想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他便是千难万难。 想到此处,便是李玄都的心性,也有些心烦意乱,微微皱起眉头。 慕容画站在李玄都身侧,见此情景,不由轻声问道:“先生……” 李玄都回过神来,说道:“我没事,你且去吧。” 慕容画应了一声,转身离开此地。毕竟宁忆、上官莞等人不在,许多事都压在她身上,也是片刻不得闲。 李玄都目送着慕容画离开,习惯性地想要去按腰间佩剑,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叩天门”和“人间世”俱都不在身边,只得一声轻叹,离开此地,去了主院。 方才秦素也没有闲着,她与石无月一起为李玄都寻觅了一处合适的闭关所在,又增设临时法阵,这方法阵是几位全真道真人根据“长春回天阵”专门为李玄都设计。如今李玄都身上寄托的不再是他一人的心血,多少道门之人的兴衰荣辱都系于李玄都,不容半点有失,李玄都推脱不得,只能愧领好意。 李玄都过来的时候,两人刚好告一段落,李玄都快走几步,先是谢过石无月,然后主动握住秦素的手,轻声道:“我不是说了吗,这些事我自己来就行。” 因为石无月在场,秦素便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想要抽手,结果没能抽出来,只好任由李玄都握住,低头不语。 石无月啧啧道:“玄是黑色,素是白色,玄素便是天生一对。我先走一步,你们两位继续。” 李玄都神色不变,秦素却是面红过耳,就连脖子上都透出几分可疑的红色。 石无月为老不尊地怪笑一声,飘也似的走远了。 只剩下两人之后,秦素才开口道:“我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再者说了,姑姑和白……姨都说了,你的安危才是大事,他们两位长辈向我百般叮咛,我总不能装作没听到吧?” 李玄都故意板起脸:“那你是听我的?还是听她们的?” 秦素笑道:“只要你去找这两位长辈据理力争,我自然是听你的,可如果你都不敢,我就听她们的。” 李玄都伸手揽住秦素的纤腰,说道:“好啊,你是想让我夫纲不振。” 自进入天宝九载以来,李玄都就忙于各种公事,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露出这样温柔一面,秦素心中微甜,嘴上却道:“你夫纲不振,关我什么事?” 李玄都道:“你不是我的妻吗?怎么与你无关?” 秦素挣脱开李玄都的怀抱,道:“谁是你的妻?我们可没拜堂,至多、至多算是没过门的未婚妻,过不过门,我还要再考虑考虑。” “好啊,你想反悔。”李玄都佯怒道,说着便伸手去捉秦素。 两人如小孩子一般一捉一逃,绕来绕去,谁也没用真本事。 不过李玄都却会使诈,绕了几个圈子后,突然加快速度,将秦素捉住,两人搂抱着坐倒在地,低声说笑。 其实认真说起来,李玄都和秦素都还不到三十岁,纵然算不得少年少女,却也勉强在年轻人的范畴之内,还算不得老夫老妻,嬉戏打闹也算不得什么出格之事。 两人说了一会儿情话之后,李玄都放开怀中的秦素,秦素不再像以前那般一口一个“登徒子”,只是脸色微红地整理衣衫。 李玄都道:“素素,我去闭关之后,便由你主持大局。” 秦素点头应下。 李玄都转身去了秦素为他准备好的闭关所在,开始继续炼化三尸化身,同时也修炼自中尸三虫那里得来的“浑天太元经”、“魔刀”、“人仙炼窍法”、十卷天书等等。 到了李玄都这般见识感悟,不说一法通则万法皆通,也是相去不远。许多功法,更多是给李玄都提供一种思路,触类旁通。许多人要修炼几十年才能达到的境界,李玄都只要十数天就可以参悟领会。 其实到了长生境之后,真正难的是改进功法和自创功法,学前人之学,已经算不得什么难事。 当真是机缘巧合,李玄都和紫府剑仙就同在此处荒宅之中,各自闭关修炼。 如此又是数天过去,各地不断传来消息,却始终没有紫府剑仙和玉清宁的踪影,秦素心中焦急,却也不去打扰李玄都。 到了今日,已经是紫府剑仙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的最后一日,在这段时间之中,他不得已经逐渐恢复了修为,而且境界修为也有了进益。过了今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也会小成。 便在此时,忽听得荒宅外传来声音。 第二百零六章 四时剑 果真让慕容画猜对了,儒门中人不曾调动大队人马,而是打算来一次擒贼擒王,毕竟李玄都还未恢复长生境修为,又主动离开了东海蓬莱岛,没有太多随行之人,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此时李玄都身边并无太多高手,慕容画和石无月都不是隐士的一合之敌,秦素稍好一些,可也只能对付一名隐士。至于其他客栈弟子,主要是负责各种杂务,并不能参与到这种高手对决之中。 然后就见四道身影已经越过院墙,来到前院。 李玄都这段时间的闭关并非疗伤或是突破某个境界,只是不断重复某个过程,就好似站桩、练剑,坏处是极为乏味无趣,好处是随时可以停下,不怕受到惊扰。 李玄都此时已经被惊动,离开自己的闭关所在,来到一进院子和二进院子之间的二门处,望向四位儒门隐士。 秦素、慕容画、石无月在李玄都身后站定。 四位儒门隐士一字排开,以赤羊翁为首。儒门七隐士中,龙老人是为首领,其余六人并无明确高下之分,不过赤羊翁担任谋主的身份,所以在龙老人不在的情况下,通常以赤羊翁为首。 赤羊翁拱了拱手道:“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并不答话,与秦素一个眼神交汇之后,抬手示意秦素三人后退。 秦素若有所悟,没有强求。 李玄都一振衣袖,向前几步,说道:“四位今日到此,只怕是来意不善,那也不必废话了,请出手罢。” 四位儒门隐士交换一个眼神,当真不再废话,各自取出一把长剑,大同小异,只是在剑首处稍有不同。赤羊翁佩剑的剑首是生有两角的羊头,剑身赤光隐隐;金蟾叟佩剑的剑首是一只招财金蟾,剑身上金光灿灿;白鹿先生佩剑的剑首是一只俊美白鹿,剑身上白雾自生,紫燕山人佩剑的剑首是一只振翅紫燕,紫气萦绕。 四人身形变化,围绕李玄都站定,赤羊翁站了春位,金蟾叟站了夏位,白鹿先生站了冬位,紫燕山人站了主杀伐的秋位。 李玄都不曾见过此等阵法,却听秦清提起过,正是儒门的“四时阵”,那日在万象学宫中,儒门诸隐士和宋政曾用此阵迎战李道虚。 虽说李玄都如今修为未复,又丢了“叩天门”,远不能与当日的李道虚相比,可四位儒门隐士也少了宋政这个长生之人,同样不能同日而语。 李玄都手中无剑,秦素便将“三宝如意”丢出,四隐士分别出剑阻拦,要打落“三宝如意”,可李玄都只是一挥衣袖,用出“阴阳仙衣”的“袖里乾坤”神通,便将“三宝如意”卷入手中。 李玄都也不客气,握住“三宝如意”之后,顺势朝着赤羊翁打去。 两人一触即分,赤羊翁向后飘退了十余丈的距离,直到其他三位隐士各自探出一手,抵住赤羊翁的后背,方才堪堪止住了退势。 反观李玄都,仍旧是意态闲适。只是他握住“三宝如意”的右手,正在轻微颤抖,显示出他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从容。 赤羊翁嘴角一扯,笑道:“清平先生,若论单打独斗,我甘拜下风,可是以寡敌众,那便未必了。” 话音未落,四人阵势随之变化,依次轮转,使得整个荒宅竟是显现出四季轮转的奇异景象。时而细雨纷纷,万物竞发;时而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时而凄风冷雨,秋风萧瑟;时而大雪飘飘,朔风呼啸。 儒门的至高功法是亚圣的“浩然气”,只有三字而已,心学圣人留下的诸多功法也都是名字简短,根本功法“心力”只有两字,“四时阵”脱胎于心学圣人的绝学“四时剑”,这套剑诀类似于“太阴十三剑”,不过“太阴十三剑”只有十三剑,而“四时剑”却有二十四剑,近乎于“太阴十三剑”的两倍,分别对应二十四节气,修炼更为艰难,除了心学圣人这位二劫地仙,就连龙老人能未能练全。心学圣人有感于此,将“四时剑”拆分开来,每人各自修炼其中六道剑气,再组合成剑阵,便是“四时阵”的由来。 七隐士修炼多年,多有默契,若是换成其他山主或者大祭酒,不谙阵法,哪怕是临时学了,也万万比不得七位隐士浸淫多年,配合之间更算不得天衣无缝,便容易给人可乘之机,故而此次只有四位隐士前来。 只是李玄都并不畏惧。 按照三三之数的说法,四个天人造化境对上一个修为未复的长生境,就算不能稳操胜券,也该大占上风才对。可三三之数的前提是双方并无地利、外物等因素的影响,单纯比拼境界修为。如果有其他外力因素影响,便做不得数。 最简单的例子便是李玄都和龙老人,仅凭境界修为,龙老人高出李玄都一筹,可李玄都身怀仙物,便能胜过龙老人。最后龙老人不得不动用儒门的仙物,才能将李玄都打得三尸神跳。 此时是李玄都身怀三件仙物对上没有仙物的四人,那就不能一味用三三之数来看待双方实力对比了。就算没有仙物的长生之人来了,也未必是李玄都的对手。 四隐士各出六剑。 二十四道枯荣变化、象征四季轮转的剑气回旋而出,忽明忽暗,忽冷忽热,就算是归真境高手,一旦被任何一道剑气波及,立时就是形神俱灭的结局,李玄都也不好以体魄硬接剑气,不断以手中“三宝如意”将攻向自己的剑气打散。 剑气湮灭又生成,往复不休。 李玄都不敢怠慢,幸而这段时间以来,“阴阳仙衣”的十三道剑影已经恢复如初,他并不将这十三道剑影放出,而是使其游走于“阴阳仙衣”之上,结成一方极小的剑阵,一旦有剑气临身,便集合十三道剑影之力将其剿灭。 纵然还有漏网之鱼,李玄都有“长生石”和“漏尽通”也可以应付了。 四位隐士也对李玄都颇为忌惮,虽然李玄都手中没了“叩天门”,但换上了“三宝如意”,对于损失了部分修为的李玄都来说,“叩天门”的威力随自身境界修为变化而变化,反而是威力恒定不变的“三宝如意”更为合适。四位隐士也不敢让“三宝如意”碰到分毫,毕竟“三宝如意”在秦素手中就已经让上官莞难以应付,换成李玄都,威力实不能想象,只怕上碰上一下,便要筋断骨折。 第二百零七章 局势陡转 李玄都猛地一挥手中的“三宝如意”,浩荡剑气将四人暂且逼退稍许,用出“六灭一念剑”。 此剑是无形之剑,关键在一个信以为真,对于死物,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可是对于活人,却是大有妙用,若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被此剑斩杀,那么他便会立时死去,浑身上下却不留半点伤痕,端的是玄妙无比,与顶尖术法的弄假为真有异曲同工之秒。 四位儒门隐士,一旦心怀怯意惧意,“六灭一念剑”的威力便会水涨船高,越是对“六灭一念剑”深信不疑,“六灭一念剑”的威力也就越大,直到将人彻底斩杀为止。 一瞬间,四人身上各自出现一道剑痕,深浅不一,这也意味着四人对于李玄都的畏惧程度有所不同,越是畏惧,伤口也就越深。 不过诸位隐士早已在李道虚的手中见过此等手段,有所防备,亚圣的“浩然气”和心学圣人的“心力”对于“六灭一念剑”也有克制抵御作用。于是四隐士各自运转功法驱散心中暗藏的惧意,很快便恢复正常。 只是李玄都并非想要凭借“六灭一念剑”就将四人悉数斩于剑下,而是以“六灭一念剑”使得“四时阵”的运转有了片刻的凝滞,露出破绽,给了李玄都可乘之机。 当四隐士从“六灭一念剑”的剑意中挣脱出来的时候,李玄都已经来到金蟾叟面前。 金蟾叟不闻半点呼啸声响,心头却涌出莫大的惊惧,双眼抬望,就见李玄都的“三宝如意”已到顶门,当初在大荒北宫,就是澹台云都扛不住李玄都的“三宝如意”,更何况是金蟾叟?若是挨实了这一下,只怕立时就是脑浆迸裂的景象。 金蟾叟心中大骇,顾不得身份,以近乎于来驴打滚的姿势躲闪开来。 白鹿先生和赤羊翁在一旁眼见这一击实是千钧一发之险,双剑齐出,围魏救赵。 却不想李玄都收放自如,这一击说停便停,没有伤到周围一分一毫,顺势挡下白鹿先生和赤羊翁的双剑。 金蟾叟危难虽脱,“四时阵”却也随之散乱,不复先前的缜密。 李玄都冷笑一声,向紫燕山人掠去。 紫燕山人自忖自己修为大进,在隐士之中仅次于龙老人,竟是不闪不避,直接迎上了李玄都。 两人刚一交手,紫燕山人便知道自己小觑了李玄都。 有些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虽然不曾跻身长生境,但面对长生境有一战之力,比如过去的宋政、秦清,还有失去了本体的巫咸,李玄都和紫燕山人如今也算这个范畴,纯粹比拼境界修为,李玄都未必能占到便宜,可李玄都身上却有三件仙物,这是紫燕山人万万不能相比的。 一件仙物甚至可以影响到长生之人的胜负,更能让天人境之间实现以弱胜强,更何况是三件仙物? 两人刚一交手,就见李玄都身周的十三道剑影汇聚至“三宝如意”的云头之上,使得紫燕山人手中长剑弯曲出一个极为骇人的弧度。 李玄都又是发力一震,长剑回弹复直,紫燕山人险些握不住手中的佩剑,不得不向后退去,七窍中有轻微血迹渗出,不过他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这些血迹又倒流而回,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这便是“体之术”的玄妙所在了。 不过如此一来,“四时阵”算是彻底乱了,不复先前的章法配合,李玄都便不再给四人重新列阵的机会,步步紧逼,让四人喘不过气来,二十四道剑气只剩下半数,眼看着李玄都破去“四时阵”只是时间问题了。 四位隐士暗暗叫苦,本以为能袭杀李玄都,却不曾想反被李玄都打得喘不过气来,且不说把李玄都如何,自己四人能否安然退去都成问题,这可不是棋差一招了,是极大的误判。 至于儒门自家的几件仙物,“传国玺”损耗极大,至今还未恢复,“素王”寻常人不能动用,“天下棋局”更是提无法用以与人争斗。 便在四位隐士彷徨无计之时,就见一道身影自大宅的三进院中飞掠而出,攻向李玄都,极大缓解了四人的压力。 四人初时见一人从后宅中飞掠而出,只道是李玄都算无遗策,在此地埋伏了人手,此时两人一起出手,他们四人便要全都死在此地,无一能够幸免,正惊疑间,却见那道身影手持仙剑“叩天门”,攻向了李玄都,立时恍然。 李玄都乱了四位隐士的“四时阵”,满拟能将一到两位隐士留在此地,哪知身后突然出现一人。他正专心对付四位隐士,并未转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以“三宝如意”朝身后打去。 那人以手中长剑挡下“三宝如意”,身子却稳凝不动。 李玄都吃了一惊,心中暗道:“世上能凭一人之力挡得住“三宝如意”一击的,实是寥寥可数。此人是谁?” 他顺势转过身来,却见正是另一个自己。 李玄都心中已然明白,这正是自己苦苦寻找而不得的下尸三虫,化身为紫府剑仙,没想到他竟是躲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玩了一出灯下黑,真是把自己这个本尊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李玄都不知这一下只猜对了一半,紫府剑仙玩了一出灯下黑不假,却并非故意如此,他恨不得离得李玄都远远的,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才成了如此局面。 这也就罢了,先前李玄都大占优势,此时紫府剑仙加入战场之后,立时变成了腹背受敌之势,形势逆转,反而是落在了下风。 紫府剑仙闭关多日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功行圆满,恢复了全部境界修为,乃是实打实的天人造化境。他面对本尊,并不抢攻冒进,而是打定主意牵扯本尊的精力,让儒门四隐士有机会重整阵势,那他便可进退自如。 李玄都心中暗暗叫苦,若是让儒门四隐士重新结成“四时阵”,有了防备,自己再想破阵可就是难了。 观战的秦素等人见到两个李玄都斗在一处,大为诧异,便在这时,玉清宁来到几人身旁,急声道:“他就是紫府的三尸化身。” 几人均是一惊,也顾不得其他,一起攻向紫府剑仙。 可为时已晚,儒门四隐士已经趁此时机整顿了阵势,围在李玄都身后,伺机而动。 一瞬间变化大大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竟是让自己陷入了极为凶险的境地之中。 第二百零八章 秦大小姐 按照道理来说,道门人多势众,李玄都本不该落到如此窘境,关键在于李玄都要搜索数州之地,必须将人手撒出去,才能布下天罗地网。不仅仅是宁忆和上官莞,还有白绣裳、张鸾山等人,也都分别坐镇各州,确保发现紫府剑仙之后,能有足够分量的高手在第一时间追上紫府剑仙,不至于使其走脱,然后其他人趁机合围,将其一体擒拿。 如此一来,李玄都身边自然空虚,只有秦素、石无月、慕容画、玉清宁四人对上了紫府剑仙。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四人也并非易于之辈,纵然紫府剑仙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又有“叩天门”在手,也不能战而胜之。毕竟秦、石、慕容三人都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秦素更是天人无量境中的佼佼者,哪怕没有“三宝如意”在手,也不容小觑,再加上一个刚刚恢复了修为的玉清宁,紫府剑仙还真不好取胜。 于是就成了两个李玄都各自对付四人的局面。 都说仙物与功法相合,所以两个李玄都所用招数截然不同,一个用的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契合仙剑“叩天门”,只见得剑气纵横,杀气四溢。一个用的是“太阴十三剑”,契合“阴阳仙衣”,阴气大盛,剑影流转。 不过还是能看出两人之高下,明显是本尊修为更高,已经十分接近长生境。 紫府剑仙差了许多,若是单打独斗,不是李玄都的对手。 此时紫府剑仙被四女围攻,这四人之中,除去玉清宁不谈,紫府剑仙与石无月有过一面之缘,只知道石无月是玄女宗之人,谈不上认识,慕容画更是第一次见。唯一的例外是秦素,按照道理来说,天宝二年之前的李玄都应该不认识秦素才对,可不知为何,紫府剑仙偏偏就知道谁是秦素。 紫府剑仙分别逼退石无月和慕容画之后,秦素出现在紫府剑仙的面前。 两人近在咫尺。 这是紫府剑仙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位名声极大的秦大小姐。 只见其身着白衣,双眼之中一片雪白之色,不见瞳孔,漠然无情。 这是运用了“太上忘情经”的外在表现,秦素已经进入“天算”状态之中。 这便是秦清的女儿秦清吗? 紫府剑仙对于秦素没什么特殊感触,放开手中的“叩天门”,分神御剑牵制其他人,一掌朝着秦素平推而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摧山裂石。 秦素却是已经有所预料,早在紫府剑仙出掌之前,她便开始准备躲闪,待到紫府剑仙出掌,她刚好错身躲开,身后一座楼阁直接化作废墟。 秦素骤然加速,近身到紫府剑仙面前,伸出一手,试图抓住紫府剑仙的手腕。 虽然紫府剑仙不知秦素到底有什么手段,但多年与人争斗的经验,还是让他下意识地缩手,想要躲过秦素的这一抓。 不过紫府剑仙却是小觑了“太上忘情经”的玄妙。“太上忘情经”类似于“太阴十三剑”,修炼时极为凶险,可威力巨大,秦素是靠着“太平青领经”才能运用“太上忘情经”,一般而言,要天人造化境才能修炼有成。 在一瞬间,两人双手变招十余次,还是秦素更胜一筹,抓住了紫府剑仙的手腕。不过紫府剑仙当年能够以归真境跻身太玄榜,与人争斗经验自然十分丰富,掌中可以藏剑气,手腕也可以藏剑气,立时有一股剑气反震秦素。 秦素身子一僵,不过秦素体内六气自行运转,阴阳互易,明晦交替,转瞬之间已经是行动如常。 紫府剑仙微微吃了一惊,他这一招看似寻常,实际上是一种极为高明的手段,将自己的剑气打入对方体内,并不伤人,而是阻塞经脉,僵硬躯体,可秦素却在转眼之间化解,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如此一来,紫府剑仙反而被激起了几分好胜之心,他倒要看看,这位秦大小姐到底都有什么手段。 秦素刚刚化解紫府剑仙的劲力,眼前人影忽地一闪。紫府剑仙身形如鬼魅一般,猝然逼近至她的面前,用出造诣最深的“万华神剑掌”,只见得掌影翻动,虚实不定。 只是“天算”状态的秦素一眼便窥破虚实,以指点中掌心最为薄弱处,紫府剑仙浑身上下陡然一震,气血翻腾。 紫府剑仙面露惊慌之色,转身就逃。 秦素趁势追击,却不想紫府剑仙其实是耍了个虚招,反手就是一掌。当年紫府剑仙在河朔之地被人群起追杀,一意逃命,从中悟出了拖刀计和回马枪的精髓。这一掌中剑气纷纷,吞吐不定。 只是“天算”状态中的秦素也有预料,将计就计,双掌一封,恰到好处地挡下了紫府剑仙的一掌,同时运转“逍遥六虚劫”。 紫府剑仙立时就觉六股异种气机进入体内,这六道气机各不相同,又有某种联系,让紫府剑仙不得不停下脚步,化解这六道诡异气机。 就在此时,秦素趁机反攻,明面上用的是忘情宗的“百花绣拳”,暗地里却用上了“逍遥六虚劫”的手段,六劫之力变化不定,秦素先以阴劫之力对敌,在势颓之时又化阳劫之力,从至阴至柔变为至阳只刚就在一瞬之间,大出紫府剑仙所料,紧接着秦素又变风劫之力,聚散不定,变化不定,再变雨劫之力,繁复纷杂,绵绵不息。仿佛数位风格迥然不同的高手与紫府剑仙轮番作战,使得紫府剑仙在一时半刻之间竟是奈何奈何不得秦素。 秦素的身形又倏忽而近,打出一拳。紫府剑仙反手一掌。两人拳掌相交,紫府剑仙陡占上风,秦素也轻轻闷哼一声,显然是吃了个闷亏。可正当紫府剑仙想要趁势追击的时候,体内又涌出一股异种气机,使得自己的气机倏然崩解。紫府剑仙闷哼一声,身形不住后退,脸上也露出了惊惧之色。 秦素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运掌拍来。 紫府剑仙但觉秦素掌力压顶,如五岳压顶,竟是全力出手,急急挥掌抵挡。二掌未交,秦素招式忽变,化掌为指,点向紫府剑仙的眉心,紫府剑仙只得左掌劈出,使得秦素的这一指稍稍偏开,可脸颊上还是被划出一道血痕。 紫府剑仙只觉秦素招招夺命,不留余地,自己若不全力抵挡,必要伤在秦素手中。可就在此时,他忽觉体内再次涌出六道异种气机,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自己的气机之中,却对自己的气机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自己的气机之中,原来自己方才根本没能将其化解。 紫府剑仙气息顿时受阻,眼望秦素一掌击来,却无法抵御。 秦素这一掌狠狠落在紫府剑仙的身上,直接将紫府剑仙打飞出去,重重落地之后,其身躯甚至还不受控制地弹跳了一下,若非他有“漏尽通”护体,此时已经重伤于秦素的掌下,可就算如此,也是受创不浅,修为受损。 先前李玄都和秦素交换一个眼神,便是让秦素寻找合适时机出手,许多人小觑秦素,认为她不过是依仗了仙物之利,实际上秦素除了境界修为不如李玄都,其他方面并不逊色太多,若是秦素突施偷袭,便是天人造化境修为的儒门隐士在不防之下也要遭受重创。 只是李玄都和秦素都没想到突然杀出一个紫府剑仙搅乱了局势,秦素没机会对儒门隐士出手,只能转而对付紫府剑仙。 随着紫府剑仙受创,正在应对其他三人的“叩天门”也随之一滞,被石无月和慕容画联手制住,动弹不得。仙物再怎么厉害,只要不曾生出灵性化成人形,在少了主人助力的情况下,威力也相当有限。更何况“叩天门”还与主人境界修为息息相关,紫府剑仙终究比不得李道虚和李玄都,这也在情理之中。 秦素没有继续出手,退出了“天算”状态,她毕竟不是长生境修为,甚至不是天人造化境,连续运用“太上忘情经”和“逍遥六虚劫”还是消耗太大。 紫府剑仙从地上打挺而起,望向秦素,冷冷道:“却是小觑了你。” 秦素并不说话,只是仰头望去。 紫府剑仙心中一惊。 只听李玄都的声音再次响起:“请道友助我。” 一朵白莲凭空飞出,其中有一名绝色女子,青丝如瀑,肤白胜雪,集千般妩媚和万种风情于一身,动人心魄的气息扑面而至,沁人心脾,让人陷于其中,不能自已,正是青丘山老祖苏蓊。 王天笑和张禄旭都是三尸所化,好似无根之木,若是有所损伤,极难恢复,被李玄都吞掉之后,已经不存于世间。唯有这个苏蓊是实体所化,与本体有着极为微妙的联系,只要青丘山的本尊不死,李玄都的这个化身便可不断恢复。 苏蓊现身之后,轻轻一笑,身后出现九条似虚似幻的巨大狐尾,如同孔雀开屏,然后九条狐尾迅速延伸,化作数十丈之长,朝着紫府剑仙席卷而至。 第二百零九章 下尸三虫 这次道门和儒门可谓是各出昏招。 李玄都将道门高手都派出去搜寻下尸三虫,导致自己身边防卫空虚。儒门看准时机要钻空子,结果又对李玄都的实力出现了严重误判,只派出了四名隐士,使得自己陷入到进退维谷的境地之中。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世上的事情大多时候都不会按照原定的设想完美进行。 李玄都没有料到下尸三虫会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给自己来个灯下黑。儒门隐士也很难准确预估李玄都收回中尸三虫之后的境界修为,这种事情,只有李玄都自己清楚明白,外人只能推测一个大概。同样是天人造化境,到底是当初上官莞的天人造化境,还是当年秦清、宋政以及现在巫咸的天人造化境,亦或是玉虚斗剑时李玄都的天人造化境,其中差别可不是一点半点。 显然,儒门中人这次预估错误,而且错得十分离谱。 至于龙老人为何不亲自前来,并非龙老人自持身份不愿前来,而是不能前来。因为栖霞山一战的结果是李玄都和龙老人两败俱伤,李玄都被打得三尸暴跳,离体而出,龙老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还在养伤。过去多年以来,龙老人的一贯准则就是求稳,而不是像李玄都那样屡屡行险,所以李玄都离开东海蓬莱岛,亲身涉险,这符合李玄都的行事风格,龙老人不会轻易出面,这也符合龙老人的行事风格。 话又说回来,李玄都行险从来不是无端送死。在他看来,以张鸾山为首的正一宗看住吴州,以萧时雨为首的玄女宗看住潇州,以白绣裳为首的慈航宗看住江州,以三玄真人为首的神霄宗看住荆州,太平宗、阴阳宗、皂阁宗、静禅宗、天乐宗等守住中州、芦州一线,蜀州各方势力严防蜀州,如此布下一张天罗地网,宁忆和上官莞等人再带领客栈之人四处游走,随时支援,下尸三虫落网不过是迟早之事。 他本人则是坐镇这张大网的中央位置,既能驰援四方,四方也能随时“勤王”,身边又有秦素,遇到强敌,就算不能取胜,也可以拖延到援军到来。 事实上,今天对上四隐士,李玄都和秦素的计划就是李玄都正面牵制,秦素伺机偷袭。只是有两个没想到,一个没想到是李玄都自己抓住儒门隐士冒进的失误从正面破阵,第二个没想到是紫府剑仙突然杀出,打了李玄都一个措手不及。如果没有紫府剑仙,四隐士此时已经败了。 不过紫府剑仙也是小觑了秦素,他不了解秦素,可秦素却对他一清二楚,毕竟紫府剑仙就是过去的李玄都,李玄都不可能不了解自己,自然会如数告知秦素。反而是紫府剑仙只有天宝二年之前的记忆,对于李玄都谈不上了解。 秦素以有心算无心,又有李玄都的倾囊相授,再加上石无月、玉清宁、慕容画三人从旁牵制,最终使得紫府剑以己之短攻秦素之长,没用“叩天门”,反而是与秦素贴身近战,被秦素略胜一筹。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太上忘情经”是秦清的绝学,“逍遥六虚劫”是徐无鬼的绝学,“太平青领经”是李玄都的绝学,秦素以“宿命通”集三大绝学于一身,紫府剑仙也输得不冤。 不过紫府剑仙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就算挨了秦素一掌,也只是修为有损,使得“叩天门”被石无月和慕容画联手制住,还谈不上就此败在秦素的手中,反倒是秦素连续动用“逍遥六虚劫”和“太上忘情经”,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甚至无法维持“天算”状态。 就好似两国交战,小国纵然一时取胜,终究是国力不足,无法一战定乾坤。 最后还是要李玄都亲自出手。 苏蓊化身是李玄都的最后底牌,等闲不能轻用,直到秦素一掌打伤紫府剑仙,石无月和慕容画暂时制住了“叩天门”,李玄都才请出了这位青丘山老祖。 苏蓊化身现身之后,九条狐尾席卷向紫府剑仙,要将其擒拿。 紫府剑仙自是不肯束手待毙,纵然暂时无法使用“叩天门”,也仍旧有一战之力,运转气机,再次化解自己体内的六劫之力,纵身跃起,双手中生出无形剑气,迎上九条狐尾。 虽然六劫之力十分隐蔽,难以根除,常常能够“死灰复燃”,但暂时压制化解还是不难,就好似治病,治本很难,治标却很简单。 紫府剑仙的剑气对上了苏蓊的狐尾,只见得白色的狐毛好似大雪一般纷纷而落,只是这些狐毛并非实物,还未落地便化作无数流光消散。只是紫府剑仙也未曾讨到好去,还有部分白色狐毛好似细针一般,透过紫府剑仙的护体罡气,刺入他的体内,不算致命,却是疼痒难耐。 这并非李玄都的神通,而是苏蓊的手段,名叫“圣女针”,也延续到了这尊化身,虽然比不得本体,可紫府剑仙也不是本体,正是势均力敌。 两人斗在一处,九条狐尾好似九条雪白蛟龙大蟒,来回交错,翻滚不休,紫府剑仙只凭一双肉掌游走其间,虽然未被苏蓊擒住,但已经落入下风之中。 秦素趁此时机向后退去,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只碧绿玉瓶,将几枚上好的丹药送入口中,恢复方才因为使用“太上忘情经”而损耗过度的心神,至于恢复气机,到了天人无量境之后,已经不是什么难题,‘无量’二字便是由此而来。李玄都、龙老人以及紫府剑仙,则是修为受损,并非气机亏空,不是一回事。 另一边,李玄都手持“三宝如意”应付四隐士的围攻,有了方才的教训,四隐士不敢再轻易冒进,稳扎稳打,李玄都刚才又分神请出苏蓊化身,反而是落入下风之中。 不得已之下,李玄都只能放开十三道剑影,结成“太阴剑阵”,依托剑阵来抵御四隐士的“四时阵”,然后伺机而动,四隐士忌惮李玄都手中的“三宝如意”,也不敢逼迫过甚,李玄都倒是自保无虞。 不过四隐士也是暗自焦急,儒门之所以只派了四位隐士前来,除了误判李玄都实力的原因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忌惮李玄都布下的这张天罗地网。道门中人分布各处,明面上是捉拿下尸三虫,可暗中也在监视儒门的一举一动,如果儒门调集大批人手,道门立刻就会察觉,局势很容易演变为“擒王”对“勤王”,最终成为儒道两家二次会战。 换而言之,若是继续拖延下去,道门的援军很快就会抵达。这也是四隐士先前十分冒进的主要原因,并非轻敌,而是时间紧迫,只是没想到反被李玄都抓住了破绽,差点直接落败。 四隐士交换一个眼神,白鹿先生、赤羊翁、金蟾叟齐齐出剑,由冬时六剑起手,到夏时六剑结束,总共十八剑,集中一点,强行打散一道剑影,在原本圆满无缺的“太阴剑阵”上破开一个缺口,最后由修为最高的紫燕山人通过这个缺口掠入剑阵之中。 与此同时,紫燕山人的背后出现了四根骨杖,正是当年四位巫教大巫用以镇压巫咸的骨杖,四根骨杖齐齐射向李玄都。 一瞬间,四根骨杖刺入李玄都体内,紫燕山人先是一喜,继而脸色一变。 若是四根骨杖落在实处,纵然伤不到李玄都的性命,也能使他不能动弹,修为被封。只是李玄都早就从巫咸那里知道了四根骨杖的存在,如何不会防备,方才紫燕山人的雷霆一击反而是落在了虚处。 只见李玄都被四根骨杖击中之后,整个人化作一缕青烟缓缓消散,只剩下一袭“阴阳仙衣”被四根骨杖钉死在虚空之中,在仙物的气息遮掩之下,紫燕山人竟是没能发觉李玄都已经金蝉脱壳。 便在此时,太阴剑阵溃散开来,剩余的十二道剑影四散游走,分别缠住四名隐士,让他们脱不开身来。 与此同时,李玄都出现在紫府剑仙的身后不远处,丢出手中的“三宝如意”,朝紫府剑仙打去。 紫府剑仙正专心与苏蓊激斗,不防之下被“三宝如意”正中后心,猛地一个踉跄,周身气机立时成溃散之势。 苏蓊趁机以九条狐尾将紫府剑仙团团缚住,只剩下一个头颅露在外面。 紫府剑仙大叫道:“李玄都!李玄都!你好卑鄙!” 李玄都摇头道:“道友,你本是我的下尸三虫,得我记忆情感,盗我性命元气,借王天笑的三尸之力,以仙物‘叩天门’化作人形,你却自以为是我,视我为寇仇,是何道理?我便是能放纵你离去,我的性命的元气和师父所传仙物却要还来。” 话音落下,李玄都朝着紫府剑仙伸手一抓,紫府剑仙的身形骤然变得虚幻,飘忽不定,似乎随时都会消散。 原本还不断挣扎着想要摆脱石无月和慕容画的“叩天门”也随之平静下来。 没了李玄都的三成性命元气和“叩天门”,这个紫府剑仙便不能存于世间,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就是李玄都,李玄都就是他,只是同一个人的不同面貌罢了。 此时李玄都以七成性命元气收回三成性命元气,以多数压倒少数,紫府剑仙自是没有反抗之力。 紫府剑仙自知大势已去,在最后时刻勉强扭头望向玉清宁,张嘴却无声。 不过玉清宁还是通过嘴型看懂了他要说的话,那是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若是有朝一日,我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万劫不复,但愿你还能记着世上有过我这么一个人。” 第二百一十章 三尸归一 紫府剑仙最终还是重归李玄都的体内。 最后的三成性命元气随之复归原位,李玄都终于恢复了十成的性命元气。 李玄都将“三宝如意”丢掷出去之后,没有收回的意思,而是一招手,“叩天门”自行飞至李玄都身侧悬停,发出一声轻微颤鸣。 与此同时,四名隐士也挣脱了剑影的纠缠,十三道剑影再次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缕缕黑气返回“阴阳仙衣”,需要“休养”好些时日才能恢复如初,短时间内无法再用。 四位隐士也不迟疑,立刻转身就走,只是此时再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没了束缚的“阴阳仙衣”悠悠荡荡地飞至李玄都身后,李玄都张开双手,“阴阳仙衣”便自行穿在他的身上。 然后李玄都伸手握住“叩天门”,遥遥地画了一个圆。 画地为牢。 一道剑气以比四人飞掠更快的速度追上四人,然后环绕四人一周,好似大江绕城,遍地流锁,构成一座牢笼。 就算四人想要从剑气上方飞跃而过,也难逃剑气索敌。 这正是那日李道虚封锁整个社稷坛的手段,虽说李玄都没有“太始剑气”,但两者大同小异,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四名隐士合力破开这道剑气,不过被剑气一阻,李玄都已经从后面追了上面。 攻守之势异也。 紫燕山人大喝一声,四根骨杖飞掠而来,从四个方向分别刺向李玄都。 李玄都不复方才的狼狈,尽显从容,在一瞬之间连出四剑,可因为速度太快的缘故,在旁人眼中,却好似只出了一剑一般,将四柄骨杖悉数击飞。 此时李玄都远远谈不上重归巅峰,却已经跨过长生门槛,返回长生境之中。虽然“阴阳仙衣”的十三剑影在短时间内无法使用,但“叩天门”又重归李玄都手中,“叩天门”的威力随着剑主的境界修为而变化,由恢复长生境的李玄都驾驭,要远胜紫府剑仙。 四柄骨杖固然不凡,却也不是李玄都的一合之敌。 李玄都反手一剑指向紫燕山人。 “叩天门”的剑尖距离紫燕山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可紫燕山人却浑身一震,头冠砰然破碎,原本被束好的长发披散下来,脸色更是骤然苍白,没有半点血色。 另外三人见此情状,纷纷驰援紫燕山人。 十八道剑气齐至。 李玄都只是随意一扫,便将十八道剑气悉数绞烂。 “四时剑”的剑气并非无坚不摧,便是李玄都还未跻身长生境,也能以“三宝如意”击碎,其关键便在于四季轮转,往复不休,与道门的“龙虎剑诀”有异曲同工之妙。如今只有三季,少了一环,剑气无法形成循环,更谈不上生生不息,李玄都又恢复长生境修为,两者一增一减,自然被李玄都一剑破去。 李玄都一剑劈向赤羊翁。 赤羊翁不得不双手持剑横于身前,才堪堪挡下了李玄都的这一剑,可就算如此,还是身形一震,双手颤抖不止,虎口开裂,有鲜血流淌。 金蟾叟趁机攻至李玄都身侧,极为刁钻的一剑刺向李玄都的肋下。 李玄都一挥袖,一蓬白茫茫的剑气好似潇湘烟雨扑面而至。 金蟾叟不防之下,被这些细如牛毛的剑气侵入体内,仿佛针扎一般,疼痛难当。 李玄都顺势一掌推在金蟾叟的胸口上,使其周身气机暂时溃散,不住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李玄都又以“叩天门”对上白鹿先生。 两把长剑斗在一处,各自变化。 转眼之间,两人已经斗了二十余招,李玄都用出自己的“南斗二十八剑诀”,端的是变化万方,演周天星辰之变化,白鹿先生不敢有丝毫大意,稳扎稳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时间倒也没吃大亏。 只是白鹿先生手中的长剑却是无法与“叩天门”相提并论,在二十余招之后,剑锋上便有了缺口,再有十余招,剑身上已经是裂痕遍布。 李玄都以“叩天门”猛地一绞,白鹿先生手中长剑应声断成数截。 饶是白鹿先生的心性,也生出几分惊慌。 没有兵刃在手,谁敢用血肉之躯去试一试“叩天门”的锋芒?传说陆吾神都抵挡不住,被“叩天门”刺穿了脖子,还有人能强过陆吾神吗? 正当白鹿先生彷徨无计之时,一道细细的红线在秦素的身后诡异出现,原本淡不可见,细如毫发,隐隐融入虚空,若断若续,让人无从觉察。 正是紫燕山人出手,他自知正面敌不过李玄都,便想要围魏救赵,对正在恢复心神的秦素出手。就算秦素正值巅峰之时,也不是紫燕山人的对手,更何况此时秦素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抵挡不住。 就在细细红线马上就要触碰到秦素的时候,一条雪白狐尾席卷而至,将秦素包裹其中,又有一条雪白狐尾直接将这条红线打散。 只是红线并不直接消散,又化作一个血色婴孩,周身环绕粘稠的血浆沸腾翻滚,张口啼哭,声音虽然不大,但是稚嫩无助,令人心生怜惜。 时值乱世,伤妇死于乱兵,怀中孩儿年幼无知,对于母亲之死全然不觉,吸乳不出乃“啼”而“呼”母,母不应,复“衔怀中乳”, 再衔而无乳,则又该“啼”而 “呼”母。母死诚然可悲,孤儿无知而衔母尸之乳更令人下泪,人间惨事大概莫过于此了。 婴孩啼哭之声不绝于耳,声声阿母直指心底。苏蓊和秦素也好,石无月、玉清宁、慕容画也罢,都是女子之身,女子天性,忍不住生出悲戚之意,仿佛心如刀割,亦心神震动,不能自已。 这个血婴十分诡异,介于虚实之间,与皂阁宗的鬼胎和“幽冥九阴尊”有几分类似,也不知是以多少魂魄炼制而成。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不得不暂时放过白鹿先生,挥剑斩向血婴。 这一剑不再是轻描淡写,而是一道化作一道光柱从天而落。 此乃十卷天书中的“补天诀”。 李玄都自中尸三虫处得了十卷天书之后,因为时间缘故,只是从中挑选了两卷天书修习,“补天诀”就是其中之一。 光柱将血婴笼罩其中,然后骤然向内收拢,原本两人合抱粗细的光柱很快便只有大腿粗细,再有片刻,只剩下一线。 身处其中的血婴自身不能幸免,身形巨震,不断崩碎,先是化作无数碎片,碎片又化作无数齑粉,最终随着光柱彻底消失不见。 趁此时机,赤羊翁帮金蟾叟化解体内的牛毛剑气,紫燕山人将自己的佩剑交给白鹿先生,而他则驾驭四根骨杖。 四隐士心知肚明,此时却是两难抉择。一味逃遁,应该能有一二人走脱,可其他人却难逃毒手。结阵顽抗,也许能全部逃出生天,也许会全都留在这里。 是打是逃,总要有人站出来做个决断。 便在这时,赤羊翁喝道:“四散而走。” 四名隐士立时明白,这是要壮士断腕了,四名隐士都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并非面对长生境毫无还手之力,长生之人想要击杀或者捉拿一位全力逃跑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还是需要花费一番手脚,就像当初徐无鬼在西域捉拿李玄都,也不是一下子便抓在手中,两人还是有过一段追逃过程。 四隐士若是分别从四个方向逃走,李玄都至多追上一人,其余三人便可逃出生天。至于李玄都会选择追谁,那就全看运气了。 四人不再犹豫,立时分开,化作四道流光,各自逃窜。 李玄都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去追紫燕山人。 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已经掠出数百里,紫燕山人纵然极快,可还是比不上李玄都,很快便被李玄都追上 李玄都也不废话,以“御剑术”驾御“叩天门”刺向紫燕山人。 这一剑好似长虹贯日,速度之快,让紫燕山人根本没有闪避的余地。 剑光一闪而逝,将紫燕山人穿心而过。 不过紫燕山人毕竟修炼了巫教秘法“体之术”,不逊于“漏尽通”和人仙体魄,还不至于就此身死,纵然李玄都的剑气盘踞不散,使得他的伤口不能自愈,也不至于继续恶化下去。 紫燕山人面色惨淡,用出秘法,燃烧自身精血,整个人瞬间干瘪下去,周身血红色的气机涌动,便要就此远遁。 可是李玄都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已经提前用出“星转斗移”,出现在紫燕山人的身后,大喝道:“哪里走?” 紫燕山人只觉得李玄都的声音好似惊雷乍响,又好似当头棒喝,身子一震,出现了片刻的停滞,接着便被李玄都从后面掐住了脖子。 这乃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大慈雷音”,本要以剑发声,可到了李玄都这般境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张口发声也是一样的效果。 接着李玄都一拳打在紫燕山人的后心位置,出拳劲如崩弓,发如炸雷,一拳如同撞响天钟,轰然巨响。 这一拳直接将紫燕山人的气机彻底打散,除了人仙体魄之外,“漏尽通”也好,“体之术”也罢,都少不得体内气机的配合,李玄都此举便是要废掉紫燕山人的“体之术”。 “叩天门”又至。 紫燕山人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被“叩天门”从上到下一分为二。 第二百一十一章 准备入关 从头到尾,紫燕山人都没能说出口一个字,就死得不能再死。 李玄都收起紫燕山人的四根骨杖,再去感知其他三位隐士的气息,发现其已经远去,自己再想追上他们,已经是不大可能,再考虑到自己境界未曾完全恢复,两尸六虫的也未能完全炼化,所以李玄都决定不再深追,转身返回荒宅。 众人见李玄都回来,纷纷迎上前来。 一直守在此地以防儒门之人杀个回马枪的苏蓊化作一道白光,回归李玄都的“阴阳仙衣”之中。 李玄都不等众人开口发问,直接说道:“紫燕山人已经死于我手,儒门七隐士只剩下四人了。” 众人面露喜色。 先是虎禅师死于老天师张静修之手,又是青鹤居士死于张海石之手,如今紫燕山人再死于李玄都之手,七隐士只剩下龙老人、白鹿先生、赤羊翁、金蟾叟四人。 若是能将七隐士全部除去,儒门中的主战一派就差不多名存实亡,到那时候,儒道两家就可以坐下来谈一谈,只是战场上打不赢的,怎么谈也是无用,不过是输得体面一点,保留最后一点颜面。 重新收回三尸的李玄都一扫往日的阴郁,心情极佳,招呼众人去正堂说话。 分而落座之后,李玄都望向玉清宁,说道:“有些事情,我也不能尽数知晓,还是请女菀来说吧。” 玉清宁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模样,点头应下,便从她那日与石无月在桃源渡口喝酒说起,一直到她今日突然在此地现身为止。只是玉清宁故意隐去了她和紫府剑仙的许多对话,免得让人生出误会。 众人这才明白前因后果。 李玄都不由看了石无月一眼:“贪杯误事,轻敌冒进,幸而女菀能平归来,若是她出了什么差错,我定要萧宗主重重罚你。” 玉清宁替石无月分辨道:“那些千门之人中出了内鬼,向儒门通风报信,要不是石师叔执意前去,紫府剑仙怕是要被儒门之人合围捉住。” “还是女菀好,知道心疼她的可怜师叔,能说一句公道话。不像某些人,好话说尽,那什么事做绝,活脱脱一个小地师。”石无月笑嘻嘻道,“再者说了,我已经给女菀赔罪,师姐也责骂过我,我是认了错的。” 李玄都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什么叫死猪不怕开水烫?这就是了。 秦素却是颇多感慨,隔着小桌拉住玉清宁的手,柔声道:“女菀着实受苦了。” 玉清宁任由秦素拉着自己的手,轻叹一声:“福祸总是相依,我也是因祸得福,得了极天王的‘未来星宿大乘劫经’,还有‘他化自在无我大法’。说起来,素素身怀‘宿命通’,与两门功法极为相合。” 说话时,玉清宁取出了极天王留下的那枚龙形指环:“此物之中存放着一黑一白两袭袈裟,白色袈裟上记载着‘未来星宿大乘劫经’,黑色袈裟上记载着‘他化自在无我大法’,都是正本。” 李玄都和秦素都有些惊讶。 慕容画讶然道:“袈裟?我有些印象,师父曾经提起过。” 到了如今,慕容画的身份不再是秘密,众人都知道她是苏云媗的师姐,白绣裳的弟子,也不以为异,纷纷望向她,静待下文。 慕容画道:“师父曾经说过,几百年前,曾有过一位佛门高僧大德,常着白色僧衣,披雪白袈裟,不尊东方三圣,不敬西方三圣,也不法世尊,反而是尊崇未来佛祖弥勒菩萨,他这一脉的根本法门便是‘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妙用无穷,却又颇为凶险,消耗心神,与忘情宗‘太上忘情经’并列其名。” 李玄都立时明白,这应是大成之法中的旁门左道之法,易于速成,却后患颇大。 慕容画接着说道:“后来这位高僧大德不知因何变故,消失了一段时间,再现身的时候,换上了黑色的僧衣,披黑色的袈裟,也从人人尊敬的有道高僧变成了人人畏惧的可怕魔头,过去有多慈悲,现在就有多残忍,在天下间兴起腥风血雨,后来被群起而攻之,终是不知所踪。我先前还未想起这一茬,直到女菀说起黑白两身袈裟之后,才将这个传说联系起来,想来‘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就是入魔之法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难怪那日我在金帐王庭见到极天王时,他说不敢贸然修炼,要拿陷空王来试验,他应是有感于那位高僧的前车之鉴,也怕自己一着不慎成为六亲不认的魔头。” 玉清宁想要将龙形指环交给李玄都,李玄都摆手婉拒道:“这是你的机缘,这件须弥物和其中的袈裟都是你应得之物,不必谦让。” 玉清宁见李玄都神色认真,便没有强求,收起了龙形指环。 李玄都又叮嘱道:“不要贸然修炼‘他化自在无我大法’,还是以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为主,不要贪快求成。” 玉清宁郑重点头应下。 李玄都不再多言,这两门功法如今都是玉清宁的东西,她自有处置的权力,无论是密不外传也好,还是分享给秦素也罢,李玄都不会去过问。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道门的援军也到了,正是上官莞率领的阴阳宗。宁忆距离此地尚远,李玄都干脆传信于他,让他不必来了。 上官莞得知李玄都恢复了长生境修为之后,喜不自胜,问道:“既然师兄已经成功收回三尸,那么接下来?” 李玄都道:“不急,事情要一步一步做。我已经恢复长生境,不过还需要一些时间,练成地师传下的‘斩三尸拔九虫’之法,凝聚三尸化身,并以此跻身元婴妙境。如此再与龙老人相斗,便有六七成的把握。” 上官莞点头称是。 正是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李玄都每次跻身更高境界,总要先度过一次劫难,先是被地师废除一身修为,才能从天人无量境跻身天人造化境。接着是被地师一剑刺死,后来被巫阳救活,才有了跻身长生境界的契机。如今李玄都被打得三尸暴跳,既是李玄都的劫难,也是李玄都的机缘。这便是不破不立。 李玄都又对慕容画道:“慕容师姐是掌柜副手,阁臣不在,就劳烦你通知各宗和客栈之人,让他们把人手都撤了吧,李玄都在此谢过。” “是。”慕容画应道。 李玄都道:“我们还是先回东海蓬莱岛,召集所有客栈之人、各宗的宗主、长老,我闭关破境的事情,还有升座大典的事情,以及渤海府、辽东等等事宜,都好好议一议,拿出一个妥善的章程。” 众人齐齐应是,各自离去。 秦素听到李玄都话语中提到了辽东,不由心中一动,待到只剩下两人后,轻声问道:“玄哥哥,你刚才说辽东的事情……” 李玄都打趣道:“亏你还是秦家女儿,岳父大人已经率军返回朝阳府,你这都不知道?这可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秦素脸色微红,不依道:“要不是因为你的事情,我会不知道吗?你不体谅我也就罢了,还取笑人家。” “体谅,怎么会不体谅。”李玄都笑道,“其实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秦素狐疑道:“你这几日天天闭关,就算有消息,也该是我替你代收才是,你这个‘刚刚’是什么时候?” 李玄都没想到秦素这般不好糊弄,只得如实说道:“大概就是我们刚到这里的时候,当时千头万绪,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你。” 秦素轻哼一声:“既然你没什么事了,等你回了蓬莱岛,我要回家一趟,看看爹爹。” 李玄都并不拒绝,点头道:“正好,我有许多事情要与岳父商谈,只是我要闭关突破元婴妙境,不好亲自前往辽东,由你带话,是再合适不过了。” 秦素皱眉道:“我怎么感觉你们两个神神秘秘的,总是有事情瞒着我,好像你们两个才是父子,我倒是成了还没过门的媳妇。” 李玄都笑道:“女婿是半子,倒也算得上。至于瞒你,那倒不至于,多是些琐碎的事情,诸如商贸往来、借款支出、工匠技术、船队马队等等,你多半不会感兴趣,便没有对你说。” 秦素也不否认,她听着这些就觉得头大,也就秦清和李玄都乐在其中,她是敬谢不敏。 她不由想起李玄都每次去秦家时的光景,上至秦清、秦道方、秦道远,下到她的堂兄弟们,都对李玄都态度极好,一则是因为李玄都身份地位极高,二则是因为道同可谋。有些时候,这伙老老少少能够从早上谈到晚上,再秉烛夜谈,通宵达旦。每逢此时,秦素就只能一声长叹了,并非她没资格参与其中,而是她实在没有这样的热情。 一行人收拾家当,依次登上白龙楼船,准备就此离去。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楼船二楼的书房,李玄都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书,交到秦素的手中,说道:“到了东海,你乘坐白龙楼船从海路回去,谁也不能暗算于你。” 秦素问道:“你希望我几时回来?” 李玄都道:“不着急,左右也就四月、五月这两个月的时间了,若是进展顺利,我们应是在帝京城外相见。” 第二百一十二章 誓师 秦清返回朝阳府后,并未住在秦家大宅,而是去了补天宗。 说起补天宗,秦清虽然是补天宗的宗主,但在补天宗的时间很少,他要么是在秦家大宅,要么是在大荒北宫,补天宗便有些尴尬。 秦清来到自己在补天宗的书房,每日都有专人打扫,虽然主人久不曾回来,但仍旧是一尘不染,此地设计巧妙,位于一处悬崖之上,窗外下方便是大海,惊涛拍崖,卷起千层雪。楼外有一道回廊,廊檐挂有串串风铃和木哨,檐角挂有成人拳头大小的铜铃,若是有风吹过,木哨呜咽成韵,风铃齐声而动,叮叮咚咚,别有一番趣味。 与秦清一道而来的还有赵政,赵政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赵政来到窗边,眺望大海。旁边有一靠墙的条案,案上有一架龙纹古琴,赵政随手拨弄琴弦,铮铮琴声与外面的风铃响声相映成趣。 赵政收回拨弄琴弦的手指,道:“粮草方面已经准备完毕,可抵我大军半年之用,除辽州必要之边军外,其余各地兵力均已在朝阳府集结完毕,只保留地方都指挥使司人马不动,以作维持。” 秦清坐在书案后,说道:“我要一个具体数字。” 赵政早有准备,回答道:“此次入关,我军共有骑兵五万三千余人,其中轻骑四万五千左右,重骑八千左右,战马十五万匹,另有步卒十万五千余人,民夫辅兵十三万余人,骡马二十万余匹,大小车辆两万余辆。大军共计二十万余人,加上相应民夫,号称四十万大军。” 秦清轻叹道:“这便是世人常说的辽东二十万铁骑了,这次我们可以说是倾巢而出了。” 赵政道:“如此一来,辽东境内只剩下大概三万左右的兵力,而且都算不得精锐之师。若是入关进展不利,这点兵力想要守住辽东,只怕是……” 秦清说道:“号称四十万大军,实际兵力只有半数,真正的精锐就更少了,只有十万余人左右,这是咱们的老底子,也是性命攸关的本钱。所以入关其实是一场豪赌,这个‘赌’字不好听,可又找不出其他更恰当的字形容,就是赌我们自己的命运,赌天下的命运,成王败寇,在此一举,不容有失。” 赵政默默点头。 秦清接着说道:“粮草后勤就交给正己了,不要出什么差错。” 赵政说道:“我要向明公讨一营人马。” 秦清从袖中拿出一枚虎符丢给赵政:“我的亲兵营供你调用,我准许你便宜行事。” 赵政将虎符收入袖中,郑重应下。 秦清继续说道:“紫府来信了,他希望在帝京城外见到我们。” 赵政有些惊讶,抬头望向秦清。 这时候的秦清恰好望向窗外,侧脸在明暗的光影下显得有些深邃。 秦清缓缓说道:“当初玉虚峰上,以‘天下棋局’推演天下局势,紫府便是从齐州、幽州各出一路兵马,成钳形夹击帝京,继而大败宋政,入主帝京。” 赵政迟疑道:“现在才决定下来,会不会太晚了些?” “怨不得他。”秦清道,“自正月以来,他就因为儒门之事而焦头烂额,实在顾不得这些。可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代替他下这个决断。现在儒门的事情暂告一个段落,紫府也能腾出手来处理这些事情。清微宗的船队已经在路上,齐州这路人马,我打算交给辟公统率,三弟会在齐州接应。” 赵政这才明白秦清今天为什么会特意来到补天宗,因为补天宗临海,不远就是清滨府,既然清微宗的船队已经路上,那么辽东的大军多半也准备就绪,随时可以登船渡海。 这些事情,赵政事前并不知情,可见辽东自始至终都在秦清的掌握之中。 秦清道:“齐州一路偏师,由辟公领军,三弟负责军需后勤。幽州这边,我亲自领军,你负责军需后勤,我决意于四月二十一日,发兵榆关。” 这一日,秦清离开补天宗后,来到清滨府城外的大营之中,由赵政陪同,校阅六万大军。 傍晚时分,赵政作别秦清,返回朝阳府。 赵政离开清滨府的时候,一声闷雷响起,一场大雨倾盆落下,水珠倾斜而下,砸在城墙上,溅起无数朵细小水花,远远望去,整座城池都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赵政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天空,自语道:“天宝九载,四月十五。” 入夜,一队骑兵冒着大雨冲进了大营,马蹄踩踏飞溅起无数泥水。 雨声、雷声、马蹄声混在一起,杂乱不堪。 为首将领在距离大帐还有十几丈的时候,翻身下马,声音不高,但在轰隆雨声中清晰可闻,沉声道:“秦襄请见明公。” 大帐内的秦清听着外面的雨声,打开手中的怀表。 亥时一刻。 已经是深夜了。 秦清收起怀表,吩咐道:“请辟公进来。” 片刻后,身上还带着一层湿气的秦襄走进了大帐:“见过明公。” 秦清主动相迎:“辟公辛苦。” “职责所在。”秦襄不卑不亢。 秦清也没有过多客套,开门见山道:“具体情况,辟公已经知晓,这次兵发齐州,不容有失。” 秦襄沉声道:“是。” 秦清望着外面的大雨,继续说道:“这一次,辟公独承方面之任,一切兵事,假以便宜,不复中制。用人,正己不得掣肘,用财,知骥不得稽迟。” 秦襄脸色微变,大受震动。 正己是赵政,掌握辽东的人事大权,知骥是秦道远,掌握辽东的财权。秦清的意思便是将六万大军完全交给秦襄,赵政和秦道远不能在人事和财政上有丝毫阻挠干涉,秦襄如何用兵,也不必向秦清请示,可谓是极大的信任。 两相比较,当初秦襄出兵西北,可谓是处处掣肘,几乎是云泥之别。仅就魄力而言,天宝帝和谢雉这对母子根本不能与秦襄相提并论,便是穆宗皇帝也多有不如。 秦襄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末将定不辱命。” “好了,辟公去歇息吧。”秦清挥了挥手。 伴随着一阵甲叶的铿锵撞击声,秦襄以臣子的礼节向后退去,直退入到外面的雨幕中才转身离开。 雨滴打在玄黑色的铁甲上,溅起一层细细的水雾。 放眼望去,夜色下,雨幕中,尽是黑甲。 这场突如其来的磅礴大雨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有转小的趋势。 拂晓时分,持续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歇,秦襄说是歇息,其实一夜未睡,天亮之后,召集诸将,正式接掌六万大军。 换成旁人,想要在如此紧迫的时间内掌握六万大军,不说不能做到,一定是十分困难。不过秦襄作为当世名将,战功显赫,威望极高,在他面前,倒是少有刺头之流,再加上秦清给予秦襄极大的自主专权,一天的时间足够秦襄初步掌握大军。 次日,又有小雨,不过张海石还是率领清微宗船队按时抵达清滨府。 秦清设宴招待张海石,六万大军开始依次登船。 清微宗共有配备火炮的“青蛟”六十余艘,“黄龙”三十余艘,“紫螭”一百余艘,“青龙”十艘,上次炮轰渤海府,也只是出动了大半个船队,可这次几乎是倾巢而动,要将这六万大军在最短时间内运送至祖龙岛。 秦清送走了秦襄和六万大军,又马不停蹄地前往朝阳府城外的大营。 来到中军大帐,秦襄换下常服,换上一身甲胄,立刻召集游击以上将领。 大帐内只设秦清身前一案,所有将领按照官职高低排成两列。 秦清身披甲胄站在案后,腰间佩刀。在秦清身后是一张三尺高六尺长的天下舆图,一目了然。 帐内所有将领都感受到仿佛窒息一般的紧迫感,这次辽东倾巢而出,二十万大军分兵六万,还剩下十二万。秦襄的六万大军以步卒为主,大部分骑兵、军械和辅兵还是在幽州大军之中,所以秦襄的六万大军只能算是一路偏师,主力还是这十二万大军。以奇胜以正合,主力大军必须要从正面击溃大魏朝廷的守军。 如此一来,辽东境内的留守军队只有区区三万人,而且这三万人还是分散在各地的都指挥使司,平日保境安民尚可,真要沙场厮杀,只能算是乙等。如果入关大败,仅凭这三万人,不但不能东山而起,而且辽东三州都守不住。 可以说,整个辽东的家底已经被秦清全部拿了出来,摆在桌面上。 成了,霸业可成,大业可期。 败了,万劫不复,再无翻身之日。 这是一场性命攸关的豪赌。 这些将领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成了,他们是从龙功臣,败了,他们是反贼叛逆。 富贵从来险中求。 秦清走出大帐,诸将紧随其后。 大帐之外有临时搭建起了一座雄伟非凡的校武台。秦清率领诸将登上校武台,在另一边,十万大军排列成数个巨大方阵。 幽州是为北方幽冥之州,北方水德崇黑,故而幽州大军衣甲均是黑色,黑压压地蔓延至天际,竟是看不到尽头。 就在这时,有风起,将旌旗吹得急剧摇晃。紧接着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酝酿许久的天色骤然一暗,一场春雨从天而落,落在无数黑甲上,溅起无数的白色水雾,似是给单调的黑甲镶上了一层朦胧的白边。 放眼望去,雨雾之下尽黑甲。 秦清任由雨滴打落在自己身上,高声道::“道正世居辽东,世代忠良。然魏帝无道,近狎邪僻,残害忠良,神人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 这一刻,秦清的声音压过了风雨之声。 “道正不才,因诸君之殷殷期望,顺民众之切切推心,故而举义旗,以是自立。今天下大乱,道义不存,有豺狼横行于世,生灵为之涂炭,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以起义兵,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 “今辽东大军,铁骑成群,玉轴相接,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诸君齐心,倘能使天下太平,凡诸爵赏,同指山河。” 秦清拔出腰间佩刀,一刀劈开头顶黑云,拨云见日。 十万黑甲山呼之声,响彻天地。 第二百一十三章 歌舞几时休 自从正月以来,今年就注定了是个多事之秋。 清微宗船队炮轰朝阳府只是开胃小菜,如果说炮轰朝阳府是敲门,那么接下来的入关便是真正的破门而入。 秦清在北伐金帐扫清了金帐北地一线的有生力量之后,没有停歇,直接挥师入关。 四月十五,秦清在清滨府城外校阅六万大军。四月十六,秦襄接手六万大军的军务,被秦清授予独断之权。四月十七,张海石率领清微宗船队抵达清滨府,次日离开清滨府。四月十八,秦清前往朝阳府大营,校阅全军,宣读檄文。同日,秦清亲率精锐大军离开朝阳府,直奔榆关。 四月二十日,辽东大军兵临榆关城下。 与此同时,秦襄率领的六万偏师也在齐州登陆,齐州总督秦道方亲自相迎。 大魏朝廷当然知道齐州总督这个要害职位不应交给秦道方担任,只是让秦道方出任齐州总督的时候,正值青阳教之乱,当时的清微宗是李元婴当权,谷玉笙对于秦道方百般刁难,圣人府邸和社稷学宫更是高高挂起。秦道方可谓是左支右绌,一败再败,其结局无非三种,要么因为丢城失地而被朝廷问罪,要么死在青阳教的手中,要么逃回辽东。由此看来,朝廷未尝不是怀有借刀杀人的心思。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李玄都帮秦道方平定了青阳教之乱,接下来清微宗内部风云突变,秦李联姻,秦道方有了清微宗的支持,真正在齐州站稳了脚跟,朝廷再想对秦道方这个平叛功臣动手,便有些艰难了。而且对于当时的朝廷来说,最为迫切的问题并非秦道方,而是步步紧逼的李玄都。待到天宝帝亲政,又爆发了儒道之争,齐州更成是非之地,局势已经恶化到清微宗炮轰朝阳府的地步,再在这个时候去触动道门的神经,殊为不智。 于是便有了今日辽东大军在齐州登陆的局面。 秦道方亦是感慨万千,他在异乡为官多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是能在齐州见到家乡子弟组成的数万大军。 这路偏师会在道门之人的掩护下,绕过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直奔直隶,最终与从榆关入关的主力大军会师于帝京城下。 这就像螃蟹的钳子,刚好把帝京夹住。 古诗有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帝京城中最富盛名的几大行院之一的环采阁,今夜贵客盈门。 作为顶尖的行院,环采阁并非一味往来迎送,其中别有洞天,庭院深深,幽静雅致,不单有操持皮肉生意的卖笑女子,也有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另外有打手、帮闲、乐师、舞姬、厨子,甚至还有裁缝、手艺匠人、戏子伶人、说书人等等。许多达官贵人在此租下一栋院子,梳拢一个相好,偶尔来这儿闲居三两日,闹中取静,乃是一等一的享受。 徐载钧也在环采阁梳拢了一个粉头,一年少说也要在这儿砸下几万两银子,算是环采阁的大恩客,今晚他在环采阁的花厅大摆筵席,宴请贵客,能收到请帖之人,都是帝京城里有头有脸之人。要知道帝京城不比旁处,乃是天子脚下,正所谓宗室满地走,勋贵多如狗,能在帝京城有三分名气,放在他处那便是贵不可言之人。 这次参加筵席的人中,有青鸾卫的高官,有内阁次辅梅盛林,有六部堂官,还有京营将领。 清微宗炮轰朝阳府之后,天宝帝并未责难徐载钧,而是将其调到了京营。 所谓京营,就是拱卫帝京的禁军,曾是整个大魏朝廷最为精锐的军伍,不过如今的京营已经不能与一百年前相比。 京营又分为三大营,分别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其中五军营分为中军、左右掖和左右哨,军士除了来自五城兵马司等卫军外,又调直隶、晋州、中州等地兵力补充。三千营则由三千重骑组成,比起边军中的重骑也不逊色几分。最后的神机营以火器为主,使用火器更在辽东之前,只是随着朝廷腐朽,各个工匠作坊的水准直线下降,火器质量粗劣不堪,神机营也不复当年之勇。 天宝帝主政之后,对于京营极为重视,在儒门的默许下,天宝帝对京营作出了一定的改制,首先是将三千营改名神枢营。然后以大将一员统帅三大营,称总督京营戎政,以文臣一员辅佐,称协理京营戎政,又以御马监掌印大太监担任监军。 太平时节,京营算不得什么,可如今乱世,辽东大军好似悬于头顶的利剑,京营就变得至关重要起来。总督京营戎政也算是帝京城中的实权人物,能与诸位阁老、青鸾卫都督、六部堂官平起平坐。 如今徐载钧便担任总督京营戎政之职,兼任青鸾卫都督佥事。不管怎么说,他是宗室中为数不多的可用之人,这等关键要害职位,天宝帝还是更为信任自家人。担任协理京营戎政之职的则是霍四时,内阁新贵,被天宝帝视作心腹之人,今日也受邀前来,不过因为临时有紧急公务,所以并未露面,对于徐载钧来说,未免是个不大不小的遗憾。虽然仅从京营职位上来说,徐载钧算是霍四时的上司,不过霍四时是以内阁阁员的身份兼任协理京营戎政一职,以内阁阁员的身份而论,霍四时并不低徐载诩一头。 能到的人都已经到齐,作为本次宴会的主人,徐载钧起身举杯,朗声道:“承蒙诸位赏光前来,蓬荜生辉,徐载钧先饮此杯,敬诸位!” 席上众宾客也纷纷拿起酒杯,回敬这位未来的燕王。 就在筵席上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的时候,与花厅遥遥相望的露台上有两人密谈。 其中一人正是杨天俸。 后党一朝倾覆,杨天俸的好些朋友伙伴都被缉拿,连同他们的长辈一起,被关押在青鸾卫都督府的昭狱之中,只怕很难活着走出来,就算侥幸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不过杨天俸本人却是安然无恙,因为杨吕被儒门保了下来,杨吕不倒,便没人敢把杨天俸如何,这让许多儒门中人和朝中清流暗叫不平,很是不满。 杨天俸自是不在意这些,真正见识过清平先生的手腕之后,他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太后娘娘不是清平先生的对手,天宝帝就是清平先生的对手了?就凭所谓的三大营,能挡得住辽东的二十万大军?自己与其被逼着给清平先生效力,何不如主动效力?待到帝京城破的那一天,自己也算是从龙有功,保住性命家业应是不难。 想通这一点之后,杨天俸只觉得豁然开朗,主动请示上官莞,得到上官莞的许可和指点之后,在帝京城中活动起来。都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嗅觉灵敏之人不在少数,都已经开始做两手准备,一面继续做朝廷的忠臣良将,一面又与杨天俸暗中接触,准备退路。 杨天俸站在露台上,凭栏而望,依稀可见花厅的点点灯火,对身旁之人道:“霍阁老不去那灯火煌煌之地,而是来我这冷清寂寥之处,想来是心中已经有了抉择。” 霍四时笑道:“人有大巧,亦有大拙,我似乎两者都算不上,只好走先贤留下的中庸之道,与其惶惶奔命,不如守株待兔。” 杨天俸抚掌道:“霍阁老是有大智慧之人。” 霍四时轻声道:“过誉了。不管老夫如何想,我还是想听一听你怎么说。” 杨天俸点点头,道:“其实道理很简单,霍阁老早已是心知肚明,盛衰兴亡,自古皆然,大势浩浩汤汤,无可抵御,我们要做的就是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霍四时轻轻重复了一句。 杨天俸笑道:“霍阁老如今协理京营戎政,京营如何,能否挡住辽东大军,霍阁老应该心里有数,我就不再多言了。” 霍四时沉默了,他的立场之所以转变如此之大,正是因为他在协理京营戎政这段时间的所见所致,杨天俸的这句话可谓是正中要害。 不过霍四时还是有些犹豫不定,说道:“就算帝京守不住,还可以迁都。” 杨天俸叹了口气:“又能迁到哪里去?西京吗?还是江南?江南的确是儒门的大本营,可我听说,又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隐士故去了。” 霍四时的脸色立刻变了。 杨天俸轻声道:“儒门还在封锁消息,不过又能封锁多久?霍阁老,最近儒门内部的许多变化你也知道了,好些人都开始讨论议和之事,您可是司空大祭酒的学生,已经不在人世的老先生也好,还在人世的清平先生也罢,都与司空大祭酒有交情,愿意给司空大祭酒一个面子,真要议和,也定然是请司空大祭酒出面,作为司空大祭酒的学生,霍阁老又何必陪着那些人一条路走到黑呢?” 霍四时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心里一阵难受,但目光中已经没了抗拒。 杨天俸轻声问道:“霍阁老?” 霍四时沉吟许久,叹息道:“若是有朝一日,辽东大军兵临城下,老夫自然会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杨天俸笑道:“霍阁老糊涂了,是王师才对。” 霍四时一愣,微微悚然,但神情很快恢复平静,微笑点头道:“杨公子说得是,王师。” 此时花厅的气氛已经达到了顶峰,有几十名彩衣舞姬入场助兴,还有近百人的乐师一起奏乐,歌舞升平。 厅内众宾客觥筹交错,似乎此时不是风雨飘摇的乱世,而是花团锦簇的太平盛世。 便在此时,一名青鸾卫疾步走进花厅,身形如游鱼在人流桌椅之间穿梭而过,最后来到徐载钧身旁,在他耳边低声道:“刚刚传来的急报,辽东大军已经兵临榆关城下。” 徐载钧送到唇边的酒杯猛然一抖,洒出些许酒液。 徐载钧沉默着放下酒杯,挥手示意这名青鸾卫退下,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徐载钧才艰难起身,抬手打断乐师的奏乐,然后挥退了舞姬,缓缓向前,一句话让整个花厅鸦雀无声。 “刚刚得到急报,辽东大军已经挥师叩关。” 不少前一刻还满面红光的官员,在这一刻被吓得脸色苍白,面无人色。 第二百一十四章 入关始 这一夜的帝京城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一波又一波的青鸾卫和驿卒带着告急文书回到帝京城,一道又一道的军情向上传递,从青鸾卫都督府到司礼监,最后在拂晓时分,经过司礼监掌印太监杨吕之手后,递到了天宝帝的书案上。 天宝帝在得知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后,急召内阁和白鹿先生入宫议事。 袅袅烟雾升腾,弥漫了整个御书房,天宝帝坐在御案后。在御案前,赵良庚双手交叠于身前,笼藏于宽大袍袖中,袖口下垂至膝部,尽显一品公卿的超然风采。 在他身后众人,多是前不久还在环采阁饮酒的帝京城高官,包括徐载钧和霍四时。 天宝帝环顾众人,开口道:“秦清之叛乱,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叩关榆关府,其居心不问可知,不知霍大人是什么看法?” 霍四时语气平静道:“依微臣看来,金帐骑军号称‘满万不可敌’,却屡次败于辽东大军,秦清的辽东大军战力之盛,实为天下之最,无能出其左右者,若是想在正面战场抗衡辽东大军,很难,只能依托城池固守。” 天宝帝将手中那份急报扔到案上,强抑怒气道:“辽东叛乱,朝廷不能平叛,反而要固守,这是什么道理?!” 梅盛林轻声道:“事缓则圆,只要守住,便有转机。” 天宝帝望向赵良庚,问道:“赵阁老曾经略荆楚之地,长于兵事,不知有何见解?” 赵良庚道:“霍大人和梅大人都是老成持重之言,关键在于一个‘拖’字。辽东苦寒,这次秦清兴师动众入关,其耗费粮草之巨,难以估量。朝廷只需督军士造战车,治火器,濬壕缮城,城外壕堑数重,埋剡木,立墙栅,列火器楯车,不给辽东大军可乘之机,拖上数月,辽东大军粮草耗尽,又久攻不下,锐气必丧,只有退兵一途。” 天宝帝皱起眉头,他想要的是平叛之策,而不是这种防守之策。他不想在后世史书上被人说成是偏安一隅的无能庸君,可内阁的三位重臣一个比一个悲观消极,要么固守,要么拖延,如此一来,就算守住,也等同默认了辽东三州脱离朝廷掌控的事实。 就在这时,徐载钧朗声道:“微臣以为辽东大军固然势大,却并非不能抵挡,如今秦清汹汹而来,号称四十万大军,但以微臣看来,真正精锐大约只有十万人而已。” 天宝帝眼神一亮,赶忙问道:“可有破敌良策?” 徐载钧道:“赵阁老所言极是,霍阁老和梅阁老也都是谋国之言。只是微臣以为,仅仅是固守还远远不够,挫其锐气之后,应当主动出击,大破辽东大军,继而收复辽东三州。” 天宝帝追问道:“如何固守?又如何出击?” 徐载钧并非完全不懂兵事,也曾读过一些兵书,侃侃而谈道:“如今辽东大军入关的关键在于榆关一线和蓟镇。明雍四十二年,朝廷议准蓟镇东起榆关,西至镇边城,二千一百四十里,分为十路,前七路为蓟镇旧属,第八至第十路为黄花镇、镇边城。如此,昌平镇俱并入蓟镇。” “蓟镇之重,在于它从东、西、北三个方面包围帝京。素有帝京西大门之称的镇边城距帝京只有百余里,有帝京铁门之称的古北口也只二百余里,蓟镇有险,则帝京震悚,蓟镇稳固则帝京无虞。” “正因如此,我们只要固守包括一片石在内的榆关到蓟镇一线,若便可将辽东大军拒之门外。辽东大军若是绕走蓟镇,只要预警及时,则可通过一片石驰援蓟镇被袭关口。据微臣所知,一片石峭壁悬崖渐深渐狭,形如袖口,沿边墩堡仍在,只要略加修复,便可畅通无阻。” “若辽东大军绕走蓟镇,预警不及,则一片石不动,预防辽东分兵背刺,榆关则可出兵反向援军,防止敌军背刺。” “如此,辽东大军久攻不克,必然士气低落,粮草不济,必然军心涣散,待到此时,朝廷则励将士死战,从正面大破辽军,使其兵败如山倒,进而可出关作战,收复辽东三州。” 天宝帝一扫先前的颓然之色,面上露出几分喜色,又望向白鹿先生问道:“先生如何看?” 白鹿先生淡淡道:“据老夫所知,自武德年间,辽东就开始大力屯田,历时十年,辽东三州早已是沃野千里,关内流民纷纷投奔。故而辽东苦寒不假,可要说辽东缺粮,却是未必,想要等到辽东大军粮草耗尽,只怕不易。” 天宝帝的脸色又不大好看了。 白鹿先生好似没有看到一般。他知道天宝帝想听什么,其他人也都知道,徐载钧便故意迎合天宝帝,可辽东大军不会因为三两句话就改变,真要打到了帝京城下,说什么都晚了。 白鹿先生继续说道:“据老夫所知,榆关边城坍塌甚多,无钱修复,此其一。城中军心涣散。士兵不操练,上街喝酒,将领出没于烟花之地,开设赌场赚钱,此其二。将领怯战,如果敌军叩关,就打算弃城而逃,此其三。如此三点,‘雄关’如何固守?又如何出击?老夫劝陛下及早整顿吏治,也是因为此等缘故。” 天宝帝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白鹿先生还不罢休,接着说道:“就算能够勉强固守,可如此战力素质,定然无法出城驰援。若是龟缩于榆关城内,则辽东大军正面攻击,同时派出一路偏师绕走蓟镇,从背后两面夹击,榆关就成了一处绝地。再说蓟镇,自天宝二年以来,蓟镇的军饷就时有时无,就算有军饷,也不过六钱五分,如何谈得上‘励将士死战’?反倒是辽东大军,凡正兵营精锐,每人每天的口粮能有一斤三两五钱,平时每月饷银九钱,战时每月饷银可达二两四钱,几乎是朝廷军士的四倍,若有战功,还会分发田地。若是两军交战,到底谁才当得起一个‘励’字?” 徐载钧哑口无言。 便在这时,一名长年跟随白鹿先生的随从来到门外,语气中满是遮掩不住的惶恐:“先生……” 白鹿先生皱了下眉头,看了眼有些失神的天宝帝,沉声道:“讲。” 随从道:“圣人府邸和社稷学宫都传来消息,东海清微宗以大船为秦清运送大军,辽东大军已经在齐州登岸,齐州总督秦道方决意追随其兄起兵反叛朝廷,齐州总督府的兵马与辽东大军合作一处,号称十万大军,齐州各府县望风而降,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曾试图击杀贼首秦道方,不过被道门之人所阻,如今道门高手云集齐州,仅凭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只怕是挡不住了……” 话音落下,整个书房内雅雀无声。 白鹿先生闭上了双眼。 霍四时低声道:“若是齐州失守,秦清甚至不必绕道蓟镇,只需要从齐州发兵,便可形成两面夹击之势,榆关姨一破,两路大军合围帝京,只怕是帝京城危矣。” 天宝帝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因为就在刚才,他想的还是如何反攻,如何平叛,如何收复辽东三州,可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帝京危矣,其中落差,当真是天渊之别。 赵良庚道:“如今看来,秦李两家联手造反已成定局,秦家的铁骑分两路入关,李家的水军也不会作壁上观,定会直接攻打渤海府,沿白河兵临渤海府的城下,渤海府一失,则帝京屏障全无。” 徐载钧皱眉道:“李家水军至多是封锁海口,炮轰城墙,难道还能登岸作战不成?” 赵良庚道:“我担任荆楚总督时,曾经与李家打过交道,也见识过李家的船队,他们当然不能离船登岸,可他们能南下江州,驶入大江,封锁江面,继而截断大运河,没了漕运,在辽东大军粮草耗尽之前,帝京城就先要断粮。” 徐载钧哑然。 梅盛林不疾不徐道:“当年太宗皇帝将西京定为陪都,就有这方面的考虑,若是大势不可为时,可以退守西京,仍可以保留西南半壁。可西京如今已经陷落,便是想退,也无处可退了。” 天宝帝怒喝一声,猛地将身前的御案掀倒在地。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 天宝帝喘着粗气望向白鹿先生:“先生……” 白鹿先生缓缓睁开双眼,轻声道:“为今之计,只能召集天下各地兵马勤王,也许还能一战。” 天宝帝沉默良久之后,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只是白鹿先生也好,赵良庚等人也罢,他们都有些小觑了秦清。 秦清根本没想过绕道蓟镇,登陆齐州的一路偏师也不是为了夹击榆关,而是要直接夹击帝京。 天亮时分,榆关城外再不见半个墩堡升起狼烟。 辽东的主力大军已经兵临城下。 经历了一夜攻防大战之后,榆关城头上一片狼藉,榆关守将吴光手按刀柄跨过一具具尸体,来到一处被火炮轰开的缺口向外望去。 只见一面面黑色的“幽”字大旗迎风招展,黑旗之下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如潮黑甲。 吴光眯起眼睛,看着层层黑甲深处的那杆黑底金字的“秦”字王旗,忽然笑了起来,说道:“竟然辽王亲临,真是让我吴某人受宠若惊。” 吴光笑得出来,可他身边的其他人却是笑不出来,更有甚者已经面露死灰之色。他们不知道辽王秦清最后能不能成为天下共主,但是他们知道,想要依靠脚下这座城,挡住秦清的大军,无异于痴人说梦。 榆关城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第二百一十五章 炮击 城头上的将领都下意识握紧了刀柄,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寒。 吴光收敛了笑容,神情肃然道:“府库中的粮食和库银准备好没有?” 有不曾披甲的文官回答道:“已经都准备好了。” 吴光道:“都发放下去,此乃危急存亡关头,断不可有丝毫纰漏,若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伸手,别怪本将不讲情面。” 这名主管钱粮之事的兵部榆关分司主事神情微凛,道:“是!” 吴光对身后另一名文官道:“召集城内士绅,请他们慷慨解囊帮助守城,告诉他们,覆巢之下无有完卵。” 榆关作为军事重镇和战略要地,大魏朝廷在此特设兵部分司署,为兵部的唯一分设机构。随着大魏朝廷从金帐手中收复辽东三州,榆关成为关内和关外相通的咽喉要冲,榆关城逐渐成为繁华的商业城镇,故而城内也有百姓和士绅。 榆关城知府同样应下。 吴光沉吟了一下,转头对身旁的参将道:“召集城内青壮,让他们随时准备协助守城,同时派人从城南开始依次拆房,以作擂木滚石。” 参将高声应诺,然后转身下城。 安排好这一切后,吴光仿佛苍老了几岁,轻声道:“诸位,为朝廷尽忠的时候到了。” 一声苍凉呜咽的号角声骤然响起,然后是轰隆擂鼓之声。 吴光安在刀柄的手轻轻一颤。若是金帐南下,他倒是还有几分信心守下榆关城,毕竟金帐更长于野外骑战,而弱于攻城,千百年来,中原就是依靠一座座雄关将这些草原骑兵挡在门外。 可这一次的对手,不一样,这次的对手是辽东大军,是大魏王朝最为精锐的边军,他们拥有最先进的火器,攻城并非难事。 自古以来,攻守利器,皆莫如炮。攻者得炮之术,则城无不拔;守者得炮之术,则可以制敌。 这一次,秦清动用了三十门新式火炮一起对准榆关城的城墙。 三十台火炮,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攻打帝京这样的雄伟巨城,恐怕力有不逮,可攻打榆关城,已经足矣。 三十座火炮依次排开,每门火炮长约一丈左右,炮口内宽三寸左右,整体在四千斤以上,若是寻常行军,需要以骡马牵引,速度缓慢,故而秦清北伐时并未携带这些重炮。 秦清和景修来到炮营阵前,秦清望着这三十门刚刚出炉不久的崭新火炮,问道:“这些都是阴阳宗的手笔?” 景修道:“正是。相较于我们先前的老式火炮,整炮由大小双管组成复合多层炮身,其中小管内刻有膛线,从前装填弹变为后装填弹,装弹时间更短。整体而言,阴阳宗的火炮重量更轻,射程更远,炮弹也并非是实心弹,而是以‘凤眼子’改良而来的开花弹,其中装有猛烈火药,落地之后便可引发剧烈爆炸。” 景修顿了一下,稍稍压低声音:“当初牝女宗炮轰玄女宗,阴阳宗炮轰上清镇,用的就是这种火炮,威力十分可观。” 毕竟现在都是盟友,景修也要顾忌影响。 秦清笑道:“阴阳宗的火炮,太平宗的弹药,替我好好感谢上官宗主和太平宗的陆夫人。” 景修点头应下。 秦清转身返回中军大帐,临行前对留在此地的景修道:“开始吧。” 一身戎装的景修手按刀柄,沉声道:“是。” 榆关城是帝京的门户,亲自领军出征的秦清对辽东大军的第一战志在必得,他的要求是一战而下,务必将辽东大军的气势打出来。 此战,景修亲自督战。 景修抬手招过自己的传令哨官,吩咐道:“派人去喊话,限城内守军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开城投降,如若不然,城破之后,悔之晚矣。” 哨官领命而去。 辽东现下还是沿袭大魏军制,分为卫所制和营兵。 所谓“卫所”就是卫、所两级。一府设所,几府设卫。卫设指挥使,统兵士五千六百人。卫下有千户所,统兵一千一百二十人,千户所下设百户所,统兵一百一十二人。 各府县卫所归各州指挥使司都指挥使管辖,各都指挥使又归朝廷五军都督府管辖。帝京的卫军分两种:一是京军三大营,为全国军队的精锐;二是皇帝亲军,前者归五军都督府管,后者常由太监统领直接听令于皇帝。 卫所的兵士有军籍,世袭为军,平时屯田或驻防。征讨、镇戍、训练等则听命于兵部。遇有战事,兵部奉皇帝旨意调军,任命领兵官,发给印信,率领从卫所调发的军队出征。战争结束,领兵官缴印于朝,官军各回卫所。这种统军权与调军权分离和将不专军、军不私将的制度,旨在保证皇帝对全国军队的控制。 秦清留在辽东的三万大军分别属于三州各府的卫所,平日以屯田为主,并非完全脱产的精锐。 卫所的兵士有军籍,世袭为军,平时屯田或驻防,有些像世兵制,又与府兵制相似。 在卫所之外,还有边军,并非世袭,而是实行募兵制。白鹿先生向天宝帝讲解辽东大军由来的时候,曾说过以辽饷征调各地兵源重建辽东边军,这就是募兵。 再加上卫所制日益废弛,募兵制开始成为兵力的重要来源,招募而来的士兵不会终身从军,这便是营兵。 正因为如此,卫所和营兵有两套截然不同的官职。 卫所是都指挥使、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百户、总旗、小旗。 营兵则是总兵官、协守副总兵官、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哨官、队长、什长。若是几个总兵官协同作战,朝廷会派出一位总督居中调度,又称经略或者督师。 武官若是独当一面,则会挂印。大魏律制,有事征伐,则命都督佩印以往,旋师则上所佩印于朝,大将军印有三,分别是:征虏大将军、平虏大将军、镇朔大将军,当年秦襄以左都督出征西北,便是挂平虏大将军印。辽东因为自身需要,又增设了其他几个名号的大将军。 如今秦清所率领的辽东大军便是营兵制,秦清身份特殊,并无明确官职,景修担任总兵官。秦襄独领一军,挂征南大将军印,可以开藩设府,权势极大。故而秦襄可以被称作大将军,景修却不能,只能被称作军门。 不出意料之外,吴光对于景修的劝降根本不为所动。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过,景修眯起眼眺望着榆关城头,对身旁哨官吩咐道:“开始攻城。” 不多时后,忽然听到如同夏日雷暴的沉闷震响,连绵不绝。 一瞬间,榆关城面朝北方的威远门城头已经被一片浓重烟雾所笼罩,在滚滚白色烟雾之中,有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待到烟雾散去,整个城门楼已经化作废墟。 景修通过手中的“千里望”,看到众多惶恐逃散的守城士兵、还燃烧着火焰的断壁残垣,以及遍地的尸体。这些尸体或是被炸成两半,或是烧成焦炭,偶有侥幸活下来的,也是缺胳膊少腿,满脸血污,十分凄惨。 景修完全不为所动,打仗就是这样,故而有慈不掌兵的说法。 与此同时,一众辽东士兵正在迅速清理炮膛,重新填弹。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炮手的声音连绵响起。 负责主持炮击的哨官一挥手:“放!” 三十门火炮再次怒吼,炮口吐出长达尺余的红焰,炮尾处逸散出的巨大气浪卷起一片草屑泥土。 空气中响起呼啸嗡鸣之声,三十发弹丸仿佛从天而降的陨石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肉眼难见的曲线,落入榆关城中。 弹丸落地,立时炸裂,巨大的气浪、爆炸的烈火,四散的铁片,无一不是杀人的利器。同时形成一团团的烟云,这些烟云转眼间连成了一片,几乎要将榆关城的北门完全遮掩起来,被炸碎的泥土、石块、建筑残骸、残肢、尸体不断被气浪抛上半空。 城内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满耳尽是风雷之声,整座榆关城都在颤抖,城内大小建筑的梁柱间也有无数灰尘簌簌落下。 昨夜的炮击,用的是老式火炮,前置装弹,用实心弹,威力远不如阴阳宗的新式火炮。只是摧毁了城垛和守城器械,并未真正伤及城墙,而此时新式火炮的威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榆关城士兵的想象。 哨官再次举起手掌,嗓音已经有些嘶哑:“三发装填。” 在半炷香的时间中,三十门火炮共向榆关城倾泻有一百五十枚“凤眼子”,如勤勤恳恳的老农一般将榆关城的北城墙、瓮城来回“犁”了一遍。轰隆隆的炮声响彻榆关城,使榆关城的北城墙被滚滚烟云笼罩的同时,也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待到烟尘渐渐散去,北城墙已经支离破碎,死伤不计其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烧焦的味道,让人作呕。 景修放下手中的“千里望”,喃喃道:“固步自封,抱残守缺,焉能不败?唯有开拓进取,方能独占鳌头。” 第二百一十六章 破城 三十门新式火炮已经过热,辽东大军又换上了旧式火炮,也就是前置装弹且使用实心弹的重炮。这些火炮反而比新式火炮更为笨重,按照道理来说,旧式火炮很难击毁城墙,只能是击毁城垛和城楼,可榆关城一来是年久失修,二来是先前的炮击已经让部分城墙摇摇欲坠,此时旧式火炮也能发挥出极大的威力。 随着哨官声嘶力竭的大吼,六十余门重炮齐齐发射。 一瞬间嗡嗡的呼啸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所有的士兵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天空中出现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痕迹。 景修也抬头望去,他并非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可每次见到都会生出感慨,他忽然有些好奇,如果是数百门火炮齐发,该是怎样的一副壮阔景象? 实心铁弹在榆关城的城墙上,比巨石更为可怕,直接就是一个坑洞,无数烟尘升腾,碎石与尘土从缝隙间簌簌落下,似乎整面城墙都在颤抖。 实心的铁弹飞上城头,落地处来不及躲闪的守城兵士直接被砸成了血泥,然后铁弹去势不止,又顺势翻滚弹跳了一段距离,碾压出一条断臂残尸铸就的血肉之路。 景修轻叹了一口气,稍稍平复自己的心情,平静道:“继续。” 又是一轮火炮齐射,还在落在大致相同的位置上,一段多年未经修缮的城墙已经摇摇欲坠。 从始至终,榆关城就未曾有过激烈的还击,因为在连续的炮轰之下,城头上的守城器械几乎被全部毁去,士兵也胆气全无,不得不撤下城墙,躲避炮击。 又是数轮炮击之后,一段城墙也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坍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景修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道:“可以了,攻城吧。” 哨官立刻传令下去。 不多久之后,擂鼓声再起,众多辽东辅兵推着盾车开始缓缓前进。所谓盾车,前面是高高厚实的铁板,上面铺着厚厚的皮革,可以有效地抵挡枪炮弓箭,下面有滚轮,转动灵活。如果壕沟填平后,它们可以一直推到城下。 一般而言,只有火炮才能摧毁盾车。榆关城本也配备有火炮,只是在先前的连番炮击之下,榆关城的火炮已经被毁去大半,根本无力还击。 吴光没有死在炮击之中,在炮击停止之后,再度登上城墙,探出头望去,只见得辽东的攻城队列严密分明。最前面的是盾车,用以阻挡弓箭和火铳,接着是装有泥土的小车,或是背着背篓的辅兵,用以填平沟壑和护城河,后方是披重甲的步兵,手持盾牌,高高举起,组成盾墙,最后是手持火铳的轻甲兵,用以压制城头弓箭火铳,掩护步兵攻城。 先前辽东大军炮击的时候,吴光不得不将部分士兵撤了下去,此时炮击一停,这些士兵再度回到城墙上,开始射箭发铳还击。 还有炮手去操纵侥幸未被毁去的火炮,向城外开炮,只是这些火炮本就上了年纪,经过连番炮击之后,有门火炮的炮管受损,此时再去开炮,立时炸膛,几名炮手直接尸骨无存。 箭雨连绵不绝,无奈面对着漆黑色的汹涌大潮,仍旧有杯水车薪之感。尤其是那盾车,无论是箭矢,还是铅弹,落在上面都不痛不痒,根本伤不到后面的之人,破不开盾车,对于后面的人便杀伤有限。而辽东大军的火铳无论是装填速度,还是射程,都要远胜守城士兵,很快便将城头上的守城士兵压得抬不起头来,箭雨立时变得稀疏起来。 趁此时机,盾车后的辅兵们立刻上前以携带的泥土沙包填平壕沟,供盾车通过。 吴光没有想到,辽东大军的火炮如此猛烈,先前准备的各种守城器械,还未来得及发挥作用,就毁于炮火之中,那些原本要登上城墙协助守城的青壮们早已是一哄而散,让他们上城墙扔扔石头还行,若是真刀真枪的拼杀,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如今守军只能以有限的箭矢和枪炮来抵挡辽东大军的攻势,只是城墙已经被轰塌一段,辽东大军甚至不必用云梯攻城,只要朝着缺口位置猛攻就足够了。 很快,辽东大军便填平了各种壕沟和护城河,一路推到城下。身披重甲、手持盾牌的步卒们从坍塌的城墙缺口中涌入城中。 榆关城的北城墙失守,吴光不得不率军退入城内,与辽东大军展开最为残酷的巷战。 景修亲自入城,身先士卒。 景修毕竟是补天宗出身,天人境大宗师,还真不怕这种陷阵厮杀。 这时候吴光也已经带着自己的亲兵上阵杀敌,他虽然比不得景修这般境界修为,但一手剑术相当不俗,最少有先天境修为,甚至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剑气如虹,死于他剑下的辽东兵卒就多达二十余人。 无奈他不是可以扭转战局的长生之人,也不是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杀尽眼前人头的天人境界大宗师,无论他如何奋勇拼杀,眼前敌人越来越多,而身旁的亲兵却是越来越少。 尸体堆积如壕。 最终只剩下他一人。 浑身浴血的吴光家一剑刺死一名扑上来的辽东精锐甲士,不过却被另一侧的辽东精锐甲士一刀劈在肩上。 吴光怒喝一声,反手一剑将此人头颅斩下,不过紧接着就被一柄长刀从背后透心而过。 却是景修赶到了。 就算两人公平交手,吴光也不是景修的一合之敌,更何况此时的吴光已经是强弩之末。 吴光满嘴血沫,含混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榆关城守将吴光倒地而亡,头颅被景修斩下,派人送往城外的中军大帐。 秦清倒是没有为难这位忠臣良将,展现出一位帝王该有的胸襟,下令将其好生安葬,不要牵连他的家人,其他投降的将领,则被集中关押起来,以观后效,原本的守军全部打散,重新编入各营。同时秦清又下令,大军入城之后,须秋毫无犯,不可抢夺财物,不可随意杀人,不可强掠女子妇人,若有违犯,军法从事。 随后,秦清留下万余人马镇守榆关,然后大军继续南下,已是进入直隶境内。 此时帝京已经无险可守。 当消息传到帝京城中,满朝震动。 有人预料到了榆关守不住,但没人能够料到辽东大军只用了一天一夜便攻破榆关。 天宝帝急召晋州总督、秦中总督、荆楚总督领兵勤王,阻挡辽东大军,同时朝中也有人提出迁都,退往龙门府或者金陵府,不过又都被否决,满朝公卿吵成一片。 在这个时候,儒门之人也开始汇聚于帝京城中。 不同于那些吵吵嚷嚷的公卿大臣,儒门的大人物们并不畏惧辽东大军,火炮再厉害,打不到他们的头上,正如牝女宗攻打玄女宗,阴阳宗攻打正一宗,也没见哪个天人境大宗师死在火炮之下。 他们担忧的是随同辽东大军一道而来的道门之人,如今道门之人聚集于东海并非什么秘密,声势更胜于上次的宁王之乱,待到辽东大军兵临帝京城下之际,也就是儒道二次决战之时。 第二百一十七章 升座 相较于帝京城中的人心惶惶,蓬莱岛上的气氛也不轻松,尤其是在李玄都多日闭关之后,就更是如此。 谁都知道,李玄都的这次闭关,是在为最后一战做准备,如果李玄都能够一举突破元婴妙境,那么道门无疑会胜算大增。 对于李玄都而言,收回三尸之后,前方已经是一片坦途,不存在瓶颈一说,只待火候一到,便可水到渠成。 八景别院外有一片桃花林,李玄都入梦时曾多次到此,事实上李玄都在孩童时也常在此地玩耍练剑。 说起这片桃花林可谓是历史久远,“万华神剑掌”便是由此而来。 此时李玄都依靠在一棵桃树下,双手笼藏大袖之中,双眼紧闭。在他对面坐着一个白衣美人,无数桃花随风而动,落英缤纷。 女子不是秦素,而是苏蓊化身。 李玄都猛地睁开双眼,一缕清气飘摇而出,在他身边化作一个少年模样,正是李如碃。 李如碃先是环顾四周,见到这座似曾相识的桃花林,没来由生出几分欢喜之意,再望向李玄都,行礼道:“见过道友。” 李玄都微微点头,又有一缕清气逸散开来,化作一个年轻人,正是紫府剑仙,见到李玄都后,神色略显冷淡,不过还是致意道:“道友。” 李玄都再次还礼。 精金炼质,玉液还丹,炼形成气,而阴尽阳纯,身外有身,此乃三尸化身。 李玄都倒吸一口气,天空中云卷云舒,滚滚云海化作汹涌波涛向四周扩散开来。 三道身影又重归李玄都体内。 这一刻,李玄都再次神游天外,来到了太上道祖的紫霄宫中。 只是如今已经不见李道虚,只剩下李玄都一人。 李玄都神游紫府,又见到了沉睡不醒的太阴真君,还有浩瀚星空。 待到李玄都回神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 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此时的他神华内敛,返璞归真,然后步出桃林,来到八景别院。 别院中已经聚集了好些清微宗弟子,除了张海石和李太一还在祖龙岛未能返回之外,李非烟、陆雁冰、李如是、司徒秋水、司徒玄略、陆时贞、李如剑都在八景别院的静心堂中等候。 实事求是的说,李道虚飞升,司徒玄策身死,李道师、李元婴隐退,张海石、李太一不在,使得如今的清微宗有些冷清,也略显阴盛阳衰。 李非烟见李玄都出来,上前问道:“紫府,这次闭关的结果如何?” 李玄都淡淡一笑:“姑姑放心就是。” 李非烟闻听此言,心中一宽,转而说道:“都已经安排好了,客人们都在青领宫等候。” 李玄都点了点头:“好,我们过去。” 陆雁冰故意高声道:“宗主移驾……” 话音未落,便被李玄都在脑袋上轻拍了一记。 李玄都并不生气,笑骂道:“虽说都是自家人,你又是同辈中最小的,但你别忘了,你还是秋水的长辈,也该有个长辈的样子。” 陆雁冰笑道:“怎么就没有长辈的样子了,秦先生称孤道寡,师兄也差不多了,还当不起‘移驾’二字吗?” 虽然是玩笑之言,但周围之人却没有半分异色,显然心里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李玄都轻咳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迈步向外走去。 蓬莱岛和方丈岛相距不远,一行人离开八景别院后,登上最后一艘还留在清微宗的“青龙大船”,往方丈岛行去。 道经有云:“方丈乃人天教主,度世宗师,演龙门之正法,撑苦海之慈航,作全真之模范,律门之纲领,非有道之师,不可立也。”故而方丈岛乃是宗主居处、宗门议事所在。 只是因为李道虚在蓬莱岛的八景别院闭关,所以清微宗的重心才渐渐转移向蓬莱岛,使得蓬莱岛压过了方丈岛。 如今李玄都要举行清微宗的升座大典,还是要去往青领宫。 “青龙”大船在方丈岛靠岸,此时众堂主、岛主已经齐聚岸边,等待李玄都。 李玄都下船之后,向众人拱手致意,众人纷纷行礼。 李玄都举步前行,众堂主、岛主根据分成两列,依次随行。 青领宫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道宫,并不逊于太平宗的太平宫。首先经过一面刻有“清微”二字的牌坊之后,是一座巨大的广场,铺以白玉石,光滑如境。整座广场呈长方形,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剑,入口位置是“剑尖”,经过“剑脊”、“剑锷”、“剑柄”之后,来到“剑首”位置,这里连接着九十九级白玉长阶,宽有十丈左右,每一级台阶高有尺余,一路攀援向上,周围护以白玉雕栏。 登上台阶,是一座巨大宫殿,通体色调偏向青黑之色,琉璃作瓦,青玉为檐,檀木铺地,又燃有与黄金等价的龙涎香,淼淼升烟,真乃仙家胜景, 在大殿的正门上方悬了一方牌匾,上书:“青领宫”三字。 此时青领宫内响起浩荡钟声。 宫内是各宗的宗主、长老、代表。 这次前来观礼之人,足有数千人之众。虽然青领宫占地广阔,勉强能容下这么多人,但此乃清微宗重地,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进的,所以待到吉时已至,只有各宗代表得以进入青领宫。 正一宗张鸾山、慈航宗白绣裳、东华宗太微真人、神霄宗三玄真人、玄女宗萧时雨、妙真宗万寿真人、太平宗沈元舟、阴阳宗上官莞、皂阁宗兰玄霜、静禅宗方缘、天乐宗百媚娘、真传宗谷玉笙、浑天宗楼心卿、牝女宗冷夫人、法相宗左雨寒。 因为辽东和西北战事,补天宗、忘情宗、金刚宗、真言宗未能有宗主、长老一级的人亲自前来,无道宗和道种宗同样缺席。 不知是不是巧合,除了上官莞这个例外,其他各宗出席的都是老辈人物,年轻人一个没来,想来是各宗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薪火传承,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再有就是石无月、宁忆、慕容画等客栈之人,秦素和陆夫人未到,姚湘怜已经到了,却没有现身,只是在三仙岛四处游荡。 李玄都扶着腰间的“叩天门”,经过“清微”牌坊,穿过剑形广场,拾阶而上。 在台阶两侧立有负剑弟子,纷纷低头行礼。 紧跟在李玄都身后的陆雁冰,深吸了一口气,高声道:“宗主驾到。” 原本正在青领宫内谈笑风生的众宗主、长老脸色一肃,纷纷起身。 在场众人之中,大天师张鸾山是地位最高之人,白绣裳是修为最高之人,万寿真人是最为年长之人,三人一起联袂相迎,其余人跟在三人身后。 这是李玄都第二次举行升座大典,上一次是在太平宗的太平宫。如此一来,太平和青领尽在李玄都之手,他已经将太平道的道统集于一身,算是名正言顺的大贤良师了。若是再有第三次升座大典,那就应是道门大掌教的升座大典了。 而且不同于上次的略微紧张,如今的李玄都十分随意从容,无论是心境,还是地位,都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 李玄都与三人见礼,又与三人身后的众人见礼,朗声说道:“家师厌居三岛,而传道人间,道德有功,而入道有行,功行满足,受天书以往无边玄妙之天。家师飞升之前托付玄都接掌清微宗门户。承众位前辈、众位朋友、众位同道不弃,大驾光临,清微宗上下,同蒙荣宠,不胜感激。” 话音落下,有玉磬声响,李玄都身后的清微宗众弟子向来客躬身行礼。来客纷纷还礼。 而后由李非烟双手托举印信,来到李玄都面前,开口道:“请宗主领宗主印信。” 李玄都接过印信:“玄都受承之。” 然后陆雁冰作为天罡堂的堂主又为李玄都奉上宗内律令条例,只是省去了问答的环节,李非烟是长辈,陆雁冰可不觉得自己能有资格去问李玄都是否受承之。 李玄都只得自己说道:“我宗门规戒律,李玄都率众弟子受承之。宗门上下众人共督之、持之。” 陆雁冰将手中代表宗内律法的书册高高举起。 李玄都伸手接过接过。 李非烟高声道:“请宗主请升座受拜。” 李玄都一手持宗主印信,一手持宗规律法,走到最上方的主位前。 众清微宗堂主、岛主在青领宫内拜见新任宗主,其余弟子在青领宫外遥拜。 这场本该在二月就举行的升座大典,拖延了两个月后,终是完成。 自今日起,李玄都正式继任清微宗的宗主大位。 更有意思的是,李玄都是从李道虚的手中继承了宗主之位,而非继承了李元婴的宗主之位,也就是说此乃父子师徒承继,而非兄弟承继。待到后世论起,后人很可能不会承认李元婴的宗主之位,就如没有庙号的皇帝,十分尴尬。 升座大典结束之后,李玄都便要率领道门众人离开东海三岛,前往齐州,与秦襄大军会合,然后兵发帝京。 这正是李玄都和秦素的约定,在帝京城外再见。 这也是儒道两家的最后决战,此战不仅决定大魏朝廷的命运,也会决定儒门和道门的盛衰兴亡。 一战定乾坤。 第二百一十八章 杀人诛心 李玄都升座之后,召集诸宗主进行了一次短暂的议事,再次确定目标和计划之后,李玄都率领众人离开了蓬莱岛,前往齐州。 如今的齐州,远远谈不上太平盛世,经过青阳教战乱之后,百废待兴。只是相较于其他州府,齐州与辽东隔海相望,实在活不下去,还可以渡海前往辽东,故而还不至于成为人间炼狱。 针对此等情况,秦道方根据李玄都和秦清的主张,提出了“均田免赋”的口号,仅仅四个字,却比任何火炮铁骑还要厉害,所过之处,百姓竭诚欢迎,甚至有人主动打开城门,以迎王师。 不过这四个字也真正触动了士绅豪强的利益。 严格来说,天下间的士绅豪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老牌士绅,以土地为根本,一类是新兴士绅,以商贸为立足根本。对于辽东大军的“均田免赋”,两类士绅的态度也截然不同,新兴士绅持观望态度,或是持欢迎态度,最坏的结果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老牌士绅则是持反对的态度,而且是恨不能欲除之而后快,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其实这两种士绅就是儒门和道门的缩影,儒门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而道门则因为海贸而走向兴盛,比如清微宗、慈航宗、无道宗、补天宗等都是以商贸起家,依附于道门各宗的秦家、李家、张家、钱家、苏家等等,也都是以商贸立足的世家。 李玄都看似是代表了道门的利益,实则秦清才是真正代表了道门的利益,只是在短期内,李玄都与秦清的目标是一致的,道同可谋,那就是推翻儒门所代表的旧士绅,重新分配田地,解放生产力。只有百姓富足了,商贸才能进一步发展。 在这一点上,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三人与李玄都和秦清是一致的,这也是李道虚、张静修、秦清三人强行推动道门一统的根本原因。只是众人又有分歧,最终还是免不得一场大战。 李玄都能够成为道门首领,则是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秦清互相妥协的结果,只有李玄都才能同时兼顾四人的利益和想法,事实上李玄都也的确做到了,在前人的基础上初步整合道门。 在“天下棋局”的推演之中,出任齐州总督的是司徒玄策,接任者是张海石,以清微宗的实力,经营齐州,自然是如铁桶一般,能够自成一军。不过如今的局面是司徒玄策早亡,清微宗受挫于圣人府邸,未能经营齐州。虽然秦道方是齐州总督,但他毕竟不是经营多年的藩王,再加上齐州局势复杂,故而秦道方不能完全掌握齐州,在生死关头,尤其是朝廷命令罢黜秦道方的总督之职后,许多地方士绅豪强以及各级官员,不再听从总督命令,直接起兵反抗秦襄大军。 秦襄于四月二十一日抵达大河岸边,清微宗派出小型渡船千余,帮助秦襄大军渡过黄河,连下数城,攻克兰陵府全境,杀兰陵郡王。四月二十四,秦襄率军前往北海府,攻打章丘县。齐州副总兵牛魁督兵五千人出战尽殁,初八日以守将蔡雄作内应破城,知府张德自缢而死。 秦襄抵达北海府的府城,此地是李家和总督府所在,粮食充足,故而秦襄大军得以休整数日。四月二十七,秦襄率军再次渡过大河,克齐河县,官民迎降。 四月三十,秦襄攻入东平府境内,攻打清平关,守关参将周吉凭城固守,因为秦襄大军并未携带火炮,未能破城,双方僵持数日,周吉最终因兵少食尽,退守茬平县。秦襄攻克清平关后,马不停蹄地攻打茬平县,周吉悉力拒守,最后火药用尽,开门力战而死,全身矢集如猬,全家老小也死于熊熊大火之中,誓死不降。 秦襄攻克茬平县当晚,东平府知府姜承恩投降,齐州都指挥使王胤降表亦到,秦襄大军所过之处,各府县望风而降,五月初二,大顺军开进东平府的府城,举城哗然皆喜,结彩焚香以迎,城中乡绅代表亲自捧酒以迎大将军。 秦襄重申秦清和李玄都定下的土地之策,重新丈量各大乡绅名下的土地,清理投献土地,重新登记在册,然后补缴过去多年的税款,补不上的欠税用其名下土地冲抵,最后剩下的土地便是大户们的合法所有土地,给予官方认可的凭证,从此依法纳税,仍旧不失为富家翁。 若是不从,以各种手段对抗,便强力镇压,将其家产悉数抄没,收入国库。 先前那些起兵抵抗的士绅便是如此,不仅土地抄没,其家财充作大军粮饷,就是性命,也不能保存,被悉数处死,暴尸示众。 至于那些被收归的土地,秦襄也不占为己有,而是将大部分土地分发给没有耕地的百姓,小部分土地用以军功奖赏。 消息放出之后,当真是民心所向,许多朝廷军户纷纷来投,良家子从军之人更是数不胜数,百姓竭诚欢迎,就如四季中的春天,万物竞发,勃勃生机。 百姓不识字,也许愚昧,容易被士绅蒙骗,可他们不傻,一边拼命压榨自己,一边分发土地,百姓们向着谁,已经无需多言,哪怕士绅老爷说破大天去,他们也不会信了,圣人道理?比得过看得见摸得着的土地庄稼吗? 百姓们的口风也陡然一转,前些天还是辽东的蛮子贼寇如何如何,重新分发土地之后,便成了王师天兵如何如何。在百姓口口相传之中,秦清成了天上帝君下凡,救苦救难,秦襄是帝君身边的天将,秦道方是帝君身边的星官,甚至有人为三人立起了生祠祭拜。 不过月余时间,秦襄麾下大军就从六万之数扩充到了十万之数,接收了大量军械和火器,而且不同于一触即溃的大魏官军,精气神是截然不同的。 反观众多官军,不断出现逃兵,尤其是听到自己家乡分发田地之后,常常是成群结队地投奔辽东大军,无论军官如何约束,也是不能抵挡了。 其实此法已经在小范围内推行了一段时间,李家和秦家带头清理田地和补缴税款。只是李家的土地不多,也不接受投献,只要补缴税款就是,些许税款对于李家来说可谓是九牛一毛,所以推行此策的时候,李家没有人反对。 李家老少的根基都在海贸分红上面,早就看不上土里刨食,就算全都捐了,他们也不在乎。 缙绅们却没有李家的底气,无不暗暗叫苦,重新丈量土地,清理投献土地,也就罢了,只能算是把多吃的给吐出来,还算不上伤筋动骨。可重新补缴税款,那就是割肉放血了。 士绅不纳税,是从大魏太祖皇帝那里定下的,至今已有二百年,而且补缴税款是根据现有的实际土地数目来补缴的,秦襄不管你在一百年前是多少田地,只是要求以如今名下田地的数目补缴近二百年的税款,就是砸锅卖铁也不够,必然要以名下土地冲抵。如此一来,大士绅变小士绅,小士绅直接变破落户。 士绅们有心反对,或是造谣抹黑,辽东大军的铳炮刀剑却不讲道理,敢于反对之人,变破落户的机会也没有,直接抄没家产,于是众多士绅只能咬着牙认下来。 毕竟士绅大户们的依仗是儒门,没了儒门的支持,他们便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此时又能如何,只能认可了,最起码还能保住性命和部分家业。 东平府位于齐州西南位置,地处齐州、楚州、中州、芦州四州交接之地。 此地乃是儒门圣地,儒门至圣、亚圣、复圣皆是出生于此,大运河也经过此地,故而东平府颇为繁华。 圣人府邸自然也坐落于此。 到了此时,秦襄大军距离圣人府邸不过是咫尺之遥。 秦襄没有贸然发动进攻,等待李玄都率领道门之人前来。 秦襄大军在侧,圣人府邸岂能不知。 事实上,自从秦襄大军在齐州登陆之后,圣人府邸就一直关注着秦襄大军的动向,甚至各地士绅和守军起兵抵抗秦襄大军也都是圣人府邸在幕后串联谋划。 只是齐州这些士绅连青阳教都挡不住,如何挡得住秦襄的大军?结果就是秦襄打穿了大半个齐州,从东海来到了位于齐州最西边的东平府。 如今圣人府邸一片愁云惨淡。 内宅前堂楼院内苍松挺拔,鱼池东西对列,恬静雅致,大有步移景迁之感。 东间的多宝阁内是姜夫人的居处,堂间两人,一坐一站。 坐着的妇人正望着墙壁上挂着的条幅:“圣人之心如珠在渊,常人之心如瓢在水”。 站着之人是个中年男子,正是本代衍圣公。 姜夫人面沉如水,低声问道:“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衍圣公苦笑道:“我们小觑了辽东,若非要用四个字来形容,那便是……民心可用。” “民心可用。”姜夫人低声呢喃道,“本以为是一帮恃力妄为的莽夫,没想到竟是杀人还要诛心的书生。” 第二百一十九章 投诚 姜夫人的这番话并非是无的放矢。 在此之前,是两大势力对抗,人是竖向划分。简单来说,道门大掌教和道门普通弟子都是道门阵营,儒门魁首和普通儒生都是儒门阵营,不论贵贱,只分立场。 可均田免赋之后,便是将人横着划分。占有土地的人在上方,对于均田免赋极力反对。没有土地的人在下方,对于均田免赋极力支持。 这才是真正的诛心之处,这是要挖断儒门的根基,不仅仅是儒门的经济根基,也是儒门的思想根基,若是天下之人都以横向来区分,儒门所倡的礼教、规矩何存? 万幸的是,道门内部也有高下贵贱之别,许多人怕被引火烧身,还是有所保留,所以现在是民心可用却未用。 衍圣公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甚至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就是李玄都对此乐见其成,不仅仅是针对儒门,也在暗暗地针对道门,只是衍圣公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儒门的根基会不会被挖断,道门会不会民心所反噬,这都不是他们该关心的问题,他们要关心的是圣人府邸能否延续下去。 眼下的局势十分清晰明朗,秦襄大军兵临城下,道门高手云集蓬莱岛,圣人府邸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个不慎,便是数千年的传承断绝于自己之手的局面,那他便是万死难赎,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姜夫人问道:“儒门那边是什么意思?” 衍圣公苦笑道:“几位大祭酒都语焉不详,不过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一样的,他们此时只能固守帝京,无力驰援圣人府邸,我们、我们只能自求多福。” 姜夫人闭上了双眼。 过去都是她与隐士们联系,可如今七隐士也是自顾不暇,前前后后已经死了三人,再想指望他们,已经不大现实了。至于大祭酒们,本就是以主和派为主,此时不愿前来也在情理之中。 姜夫人感到一股深深的疲倦,下意识地人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头,随意问道:“事到如今,你是什么看法?” “儿子的意思是……”衍圣公故意停顿了一下。 姜夫人抬起头来,望向衍圣公:“但说无妨。” 衍圣公道:“儿子觉得,母亲还是快些逃走吧。” “什么?”姜夫人一怔。 衍圣公又重复了一遍:“母亲还是快些逃走吧,离开圣人府邸,去帝京,去投奔隐士们。” 姜夫人万万没想到儿子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间竟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衍圣公仍是站着,仍旧十分恭敬,不过这是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向母亲提出要求。 过了片刻,姜夫人终于是明白了衍圣公话语中的含义,满面不敢置信,伸手指着他,微微颤抖:“你再说一遍?” 衍圣公又重复了一遍:“母亲快些逃走吧。” “你要赶我走?”姜夫人强压着怒气,“你凭什么赶我走?” 衍圣公轻声道:“儿子是为了母亲好,当年与李夫人不和的是母亲,现在出头与清平先生为难的还是母亲,如果道门打了过来,母亲焉能有幸理?所以母亲还是快些逃走,最起码能保住性命。” 姜夫人语气稍稍缓和,却不肯退步:“他们敢!” 衍圣公平声静气道:“谁告诉母亲他们不敢的?如果他们不敢,那紫燕山人是怎么死的?还有青鹤居士、虎禅师,总不会是老死的。” 姜夫人脸色变化不定。 衍圣公继续说道:“认真说起来,我们圣人府邸与清微宗是有深仇大恨的,母亲与李夫人有旧怨,司徒玄策因龙老人而死,李卿云间接因为此事而死,母亲又与龙老人过从甚密。母亲不要忘了,司徒玄策的师弟张海石还在人世,李卿云的妹妹李非烟也在人世,他们都是李玄都的亲近长辈,如果他们执意让母亲偿命,要杀母亲泄愤,母亲觉得李玄都会不会听从他们的建议?” 姜夫人的脸色终于是变了:“那你呢?” 衍圣公平静道::“母亲可以走,我是衍圣公,是一家之主,所以我不能走,难道母亲忘了当年的北宗和南宗之争?我总要留下来,给祖宗一个交代,这是我应有的责任。” 衍圣公的北宗和南宗,是当年金帐入主中原发生的事情。一部分圣人后裔跟随大晋朝廷去了南边,受到大晋的册封,是为南宗。一部分圣人后裔留在北方,受到金帐的册封,是为北宗。于是就有了南宗和北宗,最终以南宗随大晋灭亡而结束。 衍圣公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想重蹈覆辙,祖宗的名义在前,姜夫人也无话可说。 姜夫人站起身来:“如今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暂且避上一避,我什么时候走?” 衍圣公低声道:“儿子以为,母亲还是尽早动身为好,若是被道门高手堵在家中,想走也是不能了。” 姜夫人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似乎她一直以来都小看这个儿子了,直到今日她才发现,这个儿子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是那个被自己庇护在羽翼下的孩子了。 于是她说道:“你也小心。。” “有劳母亲关心。”衍圣公恭敬依旧。 姜夫人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自有须弥宝物,就这么离开了圣人府邸。 就在姜夫人离开圣人府邸的第二天,李玄都率领道门众人抵达东平府。 百姓们不知道李玄都是谁,不过消息灵通的顶尖士绅们却是知道的,他们甚至知道的李玄都的地位还在秦襄和秦道方之上,“齐王”的名号不是虚的。 在士绅们看来,李玄都自然是为了圣人府邸而来。 李玄都的确是为了圣人府邸而来,抵达东平府后就让人给圣人府邸送了帖子,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李玄都这次不是为了儒道相争的事情,也不是为了给当年的事情讨要一个说法,他是为了新政而来。 所谓新政,也就是秦襄和秦道方已经开始推行的均田之策,所有士绅大户丈量、清退名下田地,补缴税款,无力补缴则以名下田地冲抵。 所有人这才恍然想起,原来圣人府邸才是东平府最大的地主,拥有最多的田地,而且不仅仅是二百年不缴税,怕是千余年都有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暗自雀跃起来,有等着看李玄都笑话的,也有等着看圣人府邸的笑话的。那些被没收了田地的士绅开始幸灾乐祸,不管谁倒霉,都能让他们心里更好受些,最好是来个两败俱伤。也有人希望圣人府邸能顶住李玄都的压力,意味着齐州还有“光复”的那一天,到那时候,齐州就又是他们的天下了。 在许多人的期待和瞩目之下,李玄都象征性地递了拜帖之后,便直接登门。 圣人府邸这边的应对则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竟是大开中门,衍圣公亲自出迎,礼遇规格等同接待亲王,真是把李玄都当作齐王看待了。 李玄都站在大开的正门前,抬头望向大门正中上方的高悬着蓝底金字的“圣府”匾额,又将目光移向大门两旁明柱上悬挂着的对联,轻声念道:“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陪在李玄都身旁的衍圣公额头上渗出冷汗,摸不准李玄都的意思。 李玄都笑道:“圣人府邸富贵没了顶,圣人的学说德侔天地、道冠古今,圣人之家的礼乐法度,也就能天地并存,日月同光。与之相较,大真人府的‘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便算不得什么了。龙虎鬼神岂能与天地日月相较?” 衍圣公的脸色微微发白:“清平先生言重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迈步走入圣人府邸。 穿过第一进狭长的庭院,便是圣人府邸中路的第二道大门,俗称二门。门楣高悬“圣人之门”竖匾。平时只走腋门,正门不开,以示庄严。不过今日还是例外,二门大开,恭迎李玄都。 李玄都不客气,入圣人之门,迎面是一座小巧玲珑、别具一格的屏门,门楣因悬世宗皇帝亲颁“恩赐重光”匾额,故称“重光门”。重光门平时是不开的,每逢大典、皇帝临幸、宣读诏旨和举行重大礼仪时,才鸣礼炮开启。不过衍圣公大约是想通了,前面两道门都开了,也不差这最后一道,所以同样开了。 李玄都以极为罕见的礼遇连过三门,来到正堂,分而落座。 衍圣公低眉敛目:“清平先生的来意,在下已经知晓。” 李玄都随手端起一碗清茶,轻呷一口,问道:“那么衍圣公是什么意思?” 衍圣公道:“圣人府邸愿意将名下所有土地全部献出,若是还不足以补齐税款,圣人府邸愿意以家财填补,只求能够保留至圣庙和至圣林。” 李玄都有些意外,不过没有立刻应下,而是说道:“家庙和墓田,这是公产,当然予以保留,只是田地,我还是那句话,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多一分不取,按照规矩来,以示公正,不知衍圣公意下如何?” 衍圣公低头道:“清平先生所言甚是,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李玄都看了眼这位衍圣公,又问道:“姜夫人呢?” 衍圣公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家母不识大势,仍要负隅顽抗,在下不愿看到祖宗基业因家母一人而毁于一旦,故而已经与家母决裂,将她赶出了圣人府邸。” “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这可是不孝之举,衍圣公就不怕被天下人唾骂?”李玄都故意问道。 衍圣公轻声道:“只要能够保全祖宗基业,些许骂名,不足道哉。” “好。”李玄都抚掌道,“衍圣公果然是识大体,知进退,能屈能伸,大丈夫也。” 衍圣公如何听不出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只是他丝毫不为之所动,只是深深低下头去。 李玄都明白衍圣公的用心,无非是两头下注。儒门胜了,他可能会丢掉衍圣公的位置,换成族中其他子弟继承,但圣人府邸却是保住了。道门胜了,他不仅保住了圣人府邸,也保住了衍圣公的位置。而且作为主动投诚之人,地位要比战败之人高上许多,甚至有可能被道门扶持为控制儒门的傀儡。 衍圣公知道李玄都知道他的用心,两人心照不宣,谁也不曾点破。 这个结果,在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毕竟衍圣公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早有前例。 金帐来了拜金帐,大魏来了再拜大魏。 如今辽东来了,拜辽东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不过也不能说圣人府邸没骨气,南下的南宗才是大宗嫡系,当年大晋南下,圣人府邸嫡系带着圣人世传的木像南下,是为南宗。大晋亡后,金帐欲还衍圣公与南宗,被拒,金帐汗王称赞其:“违荣而不违亲,真圣公后也。”在南北两宗的血脉传承中,南宗一脉相承,血统纯正,始终未变。江湖传闻,北宗一脉已经被偷梁换柱,父系血脉两次变更,似乎还有金帐人的血统,不知是真是假,众说纷纭。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决定接受这次投诚,他不在乎圣人府邸的血脉是真是假,他只要世人知道,圣人府邸向道门投诚。 李玄都离开圣人府邸后,秦道方立刻派人丈量圣人府邸名下的所有田地。 打算看热闹的士绅们等到了如此结果,说不出是何种感受,惊讶有之,愤怒有之,悲凉亦是有之。 就连圣人府邸都跪了,他们还能强撑吗?难道齐州真要改天换日了吗? 不过也有些士绅在彻底绝望之后,反而决定舍命一搏,要么是暗中抵抗,收买丈量土地的差役、兵丁,意图蒙混过关,亦或是藏匿家财,偷偷转移财物。要么是公开反对,召集人手,杀了办事差役,直接造反。 秦道方对此早有准备,毫不留情,悉数镇压,从重从严,不留丝毫情面。 第二百二十章 为民请命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秦襄和秦道方分工明确。虽然是秦襄以大将军之尊当众重申新政,但实际推行新政的却是秦道方,秦襄主要做两件事,一是配合秦道方镇压叛乱,二是以六万老卒为基础,在接收的各种军械、火器的基础上,收编朝廷残军、扩编新军。 秦襄曾经做到过大魏朝廷的武官极致,十分明白大魏官军的优劣,讲究的是大小相制,哪怕是总兵官,也只能掌握自己的正兵营,无法直接命令副总兵的奇兵营、参将的援兵营、游击的游兵营,若是副总兵、参将、游击铁了心与总兵过不去,总兵除了向朝廷上疏参奏,还真没有其他办法。 总督也是如此,真正能够掌握的只有自己的标兵营,若是麾下的总兵、副总办不愿听从总督命令,总督也是无法调动他们的营兵,这就是大小相制,小官也可以制衡大官。只是绝大多数时候,并不会走到这一步,因为总兵不听总督命令,就意味着双方彻底撕破脸皮,只能留下一人。一般情况下,朝廷还是会站在上司这边。 秦襄率军从东到西把齐州打穿之后,虽然扫平了所有的大魏官军,但是士绅的力量不可小觑,只要给他们几个月时间,他们就能重新拉起一支规模不小的叛军。仅凭秦襄的标兵营是镇压不住的。 所以秦襄必须扩军,留出足够的兵力驻守齐州。 再有就是,下层士兵都是贫苦出身,是可以信任的,但是中层将领难保不会被士绅们收买、拉拢,尤其是那些本地出身的将领,多半与本地士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防止双方勾结,必须留下部分出身辽东的将领。 一则是辽东将领是外地人,与本地士绅没什么牵扯,二是秦清整顿辽东士绅多年,那些被士绅的拉拢的将领早就被踢出辽东军中,剩下的这些都不缺乏应对此类拉拢的经验,不敢说清澈如水,在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上,还是能够把持得住。简单来说,忠诚有足够的保证。 综合种种考虑,秦襄决定将收编的残军和新编的新军全部打散,使其不能串联抱团,然后异地驻防,比如东平府的兵驻守琅琊府,琅琊府的兵驻守北海府,北海府的兵驻守兰陵府等等。 秦襄率军六万来到齐州,扩军到十万,他决定再扩军两万,达到十二万之数,他会分兵五万交予秦道方,加上秦道方本就有的数千标兵营,镇守齐州。 如此一来,秦道方就能有足够的兵力来推行新政,将齐州的士绅力量彻底打散,并且镇压叛乱,还能保证秦襄大军的粮草供应。 秦襄没有后顾之忧,便可带领七万大军出兵直隶,与秦清亲率的十二万大军会师于帝京城下。 这便是李玄都在“天下棋局”中的钳形攻势。从地图上来看,就像一只巨大的螃蟹钳子夹住帝京。 在秦襄忙于扩军练兵的时候,秦道方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新政上面,尤其是圣人府邸名下的田地,丈量、清退、追缴税款是个浩大工程,不过只要做完了这件大事,收归国库的土地和税款还在其次,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对于许多负隅顽抗的士绅是个极大的震慑,想来其余的士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先谋求天下,拉拢各地士绅,使其投降,待到天下大定之后,再来推进此事,一开始就亮明新政,打击士绅,会导致很多士绅走向对立面,誓死不降。只是这与李玄都的想法相违背,因为李玄都从来就不是谋求天下,对于李玄都而言,天下只是其次,太平才是关键。 秦清和李玄都虽然是翁婿关系,但实质上是平起平坐的盟友关系,谈不上进谏,而应是商量,最终是李玄都说服了秦清。此举固然失去了士绅的支持,可是赢得了民心,百姓才是一国税收之基石,良家子更是最好的兵源,赢得了百姓,便是天下归心。进一步来说,士绅们今天可以投降辽东,明天也可以投降其他人,断无忠诚可言,他们是大魏的顽疾,辽东不应继承这些顽疾来祸害自身,这便涉及到大祭酒司空道玄曾经说起过的得国正与不正,只是换一个皇帝,换一个姓氏,还是那些世家占据最多的土地,还是那些老面孔尸位素餐,便是得国不正,辽东哪怕得了天下,国祚也不会长久。 秦清毕竟是长生之人,没有生老病死之忧,又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孙辈继承人,故而对于天下得失的态度更为豁达,不会如寻常帝王那般过于患得患失,所以几经思虑,以长久计,最终决定退让一步,力排众议,与李玄都达成妥协。 此举也有好处,每攻克一州,推行新政,均田免赋,民心所向,百姓会自发地守卫自己的田地,辽东大军便如鱼得水,此地自然似铁桶一般,绝不会降而复叛,算是稳扎稳打。 齐州士绅早就被青阳教“梳理”过一遍,又有清微宗和秦道方的多年经营,尤其是圣人府邸不战而降之后,便彻底认命,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 还有些儒生无力造反,便结伴来到社稷学宫,在亚圣和圣人的牌位痛哭流涕,痛骂秦道方:“辽东道方,胆大包天,欺世灭祖,公然破千百年来之规矩,置仁政于不顾,强取豪夺,以抄家为乐,罪行发指,民情沸腾。读书之人,食国家之廪气,当以四维八德为仪范。不料竟出衣冠禽兽,如秦道方之辈,儒生愧色,宗师无光……” 其余儒生也遥相呼应,大有为民请愿的架势。 这倒也是奇了,秦道方主持推行新政,将士绅的土地分发给无田可种的百姓,百姓称赞,要为秦道方建造生祠,这些士绅们反而跳起来为民请命了,说秦道方盘剥百姓、与民争利、狠辣暴戾,以抄家为乐云云,又说秦道方身家何等豪富,抄没的家产多半入了秦道方的囊中。 此事传到秦道方的耳中,秦道方倒是不太在意,只是说道:“面对百姓的时候,他们是士绅老爷,等闲不可侵犯,必须等级森严。面对官府朝廷的时候,他们倒是成了百姓,欺负他们就是盘剥百姓,就是与民争利,必须人人平等。稍有不从,就被他们打成暴君酷吏,遗臭万年。为何如此?不过是笔杆子握在他们的手中,史书他们来写,自然百般美化自己,百姓虽众,却无一口能够发声。” 更有儒生抬着大成至圣先师的牌位来到总督衙门前,跪地不起,要为民请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势若逼宫。 只是他们打错了算盘,大魏朝廷尊崇儒门,你去学宫文庙哭,你抬着圣人牌位,哪怕是内阁首辅,也是儒门弟子,要顾忌大义名分。 可辽东是效仿古制,尊崇道门,你儒门的规矩还能管我道门的事情吗?你抬出至圣先师的牌位,与我太上道祖有什么关系?你搬出亚圣,与我南华道君有什么关系?你搬出荀卿,与我杨朱有什么关系?要细论起来,至圣先师还曾问道于太上道祖,算是太上道祖的半个弟子。 于是道门出面了,李玄都派陆雁冰驱散跪在总督府门前的众多儒生,若有不从之人,直接捉拿。陆雁冰先是做了四年青鸾卫右都督,又做了一年多的天罡堂堂主,都与刑狱有关,处理起这些事情,再熟悉不过。 第二百二十一章 民在何处 陆雁冰带人来到总督府门前,环视四周,然后缓缓抬起一只手举在空中。 随她一起来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在她高高举起的手掌上。 陆雁冰突然将举起的手劈下:“打!” “是。”道门众人齐声应下,瞬间冲了出去。 这些道门弟子手持棍棒,毫不留情。 这些儒生还没有省过神来,便有好些被打倒在地,顿时乱成一团。许多人见此情景,吓得四散逃窜,也有人还死扛不退,道门之人也不留手,直接打得浑身是血。 至于那块牌位,已经掉落在地,摔断成两截。 陆雁冰负手站在总督府大门前的台阶正中,面无表情。 直到大部分儒生都四散而套之后,陆雁冰才开口道:“罢了。” 道门之人这才纷纷停手。 此时总督府门前的大坪上躺满了儒生,横七竖八,没一个还能站着,有些在呻吟,有些已经昏厥了过去。 陆雁冰走下台阶,来到一个书生面前,问道:“你们为什么要闹事?” 书生愤然回答道:“因为心中不平!” 陆雁冰又问道:“何事不平?” 书生道:“为民请命。” 陆雁冰问道:“你说的这个民,是那些没有田地要卖儿卖女的百姓呢?还是那些仅仅没有出仕做官却坐拥良田无数的士绅?” 书生一下子不说话了。 陆雁冰吩咐道:“把人带过来。” 立时有人领命而去。 不多时后,一伙皮肤被晒得黝黑、衣衫破烂之人走了过来,为首是个老汉,见了陆雁冰之后,立刻跪倒在地叩头。 陆雁冰道:“老丈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老汉站起身,问道:“不知这位大人有何吩咐?” 陆雁冰今日身着男装,又以墨镜遮挡了双眼,除了嗓音,倒是有些雌雄难辨,老汉紧张之下,竟是没看出她是女子,只当她是总督府的官吏。就听她说道:“老丈,这位秀才老爷说他们是为民请命,说秦部堂为百姓分发田地是坏了祖宗的规矩,还说民情沸腾,百姓们都恨死了秦部堂,他们这次来,就是要逼迫秦部堂把分出去的田地收回去,不知道老丈怎么看?” 老丈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这、这话是怎么说的,已经分了的田,怎么又要收回去?部堂大人金口,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陆雁冰笑道:“老丈误会了,秦部堂从没说过要收回田地,是这些秀才老爷们,他们说百姓们不愿意分田,更不愿意免赋,特来‘劝说’秦部堂收回成命,还说要是秦部堂不答应,就要让秦部堂遗臭万年。” 这些普通百姓平日里自然不敢对这些高高在上的秀才老爷们不敬,可到了如今,眼看着秀才、举人老爷们一个个被抄家,如今更是被打得血肉模糊,也知道是士绅老爷们失了势,变了天,自然是不怕了,于是老汉顿时激动起来:“屁的为民请命,哪个说不愿意分田,哪个就该天打五雷轰!不过是欺负我们这些种田的不识字,他们才敢胡编乱造,什么事都顶着我们普通老百姓的名义,好处却都是他们的。” 跟在老汉身后的人也纷纷出声,痛骂这些士绅老爷,更有人朝着地上的书生吐唾沫。 陆雁冰笑道:“好一个民情汹涌啊,好,好,好。” 说罢,她用鞋翘踢了那书生一下,问道:“听明白了没有?听清楚了没有?你们说民情沸腾,你要为民请命,敢问一句,民在何处?是不是这些百姓在你们的眼中……压根就不算人?” 书生倒也是个硬骨头,抬起头来,怒道:“圣人之道……” 陆雁冰冷冷打断道:“我从未听过圣人之道,太上道祖有云:‘天之道,以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以不足而奉有余。’说的就是你们了。” 话音落下,有道门弟子抬着太上道祖的牌位走了出来。 陆雁冰脸色一冷,喝道:“把这些人全部收押,贴出告示,让百姓们不要有后顾之忧,大胆揭露士绅的罪行,凡有欺男霸女、夺人家财之事的,一经查证,一律捉拿问罪。不过若是有人诬告,一经查证,也不轻饶。” 众人轰然应是。 那书生仍旧是怒视陆雁冰,大声道:“尔等乱臣贼子,终有一日要被万人唾弃。” 陆雁冰冷笑道:“你的一番话倒是让我想明白了,你对我切齿痛恨,无非是因为一个‘利’字,当真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杀父之仇,可不得不死不休嘛。我的名声是不好听,可我自认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现在你们叫嚣着让我遗臭万年,没关系,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看着,我是如何慢慢敲断读书人的脊梁,打折士子文人的膝盖,看看所谓的风骨,到底有几斤几两?” 这书生目眦欲裂,还想要说话,就已经被道门弟子直接拖走。 李玄都又派大天师张鸾山、阴阳宗宗主上官莞造访社稷学宫,让社稷学宫交出那些妖言惑众的儒生,若是不从,勿谓言之不预。 社稷学宫三位大祭酒,一位大祭酒玉斋先生黄石元去了帝京,并不在社稷学宫,一位大祭酒吴奉城和其父吴振岳一起死在了青丘山洞天,只剩下大祭酒孟正主持社稷学宫的日常事务。 孟正的立场,与万象学宫的大祭酒司空道玄有几分相似,都是主和。 他们认为兴衰定数,谁也不能避免,如今儒门已经守不住天下之主的位置,就该考虑如何体面地退下来,而不是与道门正面抗衡,只是已经吞下去的利益,如何能吐出来?习惯了发号施令,如何能屈居于人下?故而儒门内部还是以主战为主,两人受到排挤,逐渐边缘化。 司空道玄还好,他的人脉很广,与李道虚、李玄都以及许多道门中人都有交情,德高望重,儒门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还要靠司空道玄出面斡旋,所以对于司空道玄颇为礼遇,孟正性格孤僻,不怎么与人打交道,就没有这般待遇了,这也是社稷学宫让孟正留手万象学宫的原因,多少有些弃子的意思。 孟正这次的处置颇有些意思,他没有把交出这些儒生让道门之人处置,却也不许他们再去圣人牌位前痛哭流涕,同时封闭了社稷学宫,不再管齐州的事情。 以儒门的强势而言,这已经是低头认输,李玄都没有派人攻打社稷学宫,只是让人把两个消息迅速散播出去,一个消息是圣人府邸降了,支持辽东新政,一个消息是社稷学宫封门闭户,向道门低头认输。 李玄都这次齐州之行,虽然未有一战,但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轻松扫平儒门在齐州的两大势力,可谓是大获全胜。 接下来便是进军帝京,那里才是儒门的根本要害所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儒门主动放弃了齐州,可儒门绝不可能主动放弃帝京,儒门放弃齐州,正是为了集中优势兵力与道门殊死一搏,那才是真正的关键。 李玄都大体处理完齐州的各种事务之后,让李非烟留守齐州,既是协助秦道方继续推行新政,也是监视圣人府邸和社稷学宫。李玄都率领道门之人与秦襄大军,前往帝京。 第二百二十二章 笼中鸟 当齐州的消息传到帝京城的时候,整个帝京城都是一片愁云惨淡。 就连老迈的燕王都都连夜入宫觐见皇帝陛下,与诸位内阁重臣一起商议。虽然年轻皇帝看似神色平静,但皇帝陛下那股死死压抑住的真怒,众人都一清二楚。 秦道方和秦襄,被朝廷之人称作二秦,可所有人都知道朝廷的心腹大患不在于此二秦,而在于秦李,说的是秦清和李玄都这对翁婿,一个被称作辽王,一个被称作齐王,如今在齐州主事的,就是李玄都了,二秦的所作所为,都少不了其背后李玄都的指使。 朝廷诸公对于李玄都的所作所为,只能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仔细想来,李玄都的所谓新政与当年张肃卿的新政有几分相似,不过李玄都比张肃卿更为激进,更为决绝。如果说张肃卿只是想让士绅们割肉放血,那么李玄都就是想让士绅死绝。这让许多人开始后悔起来,要是当年张肃卿的新政成功了,也许就没有今日的秦李了,割肉放血,总好过丢了性命,权当是壮士断腕了。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好议的,齐州丢了也就丢了,关键是两路大军合围帝京,而各地的勤王大军还未到齐,真要一个不慎丢了帝京,那才是万事皆休。 燕王离开皇宫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城外的玉盈观。 如今玄真大长公主就居住在那里,很少返回城内的公主府。 玄真大长公主与李玄都过从甚密不是什么秘密,可上至皇帝,下到儒门,没有人去把她怎么样,在玄真大长公主开始闭门清修之后,偌大个帝京城好像忘了这位宗室的第二号人物。其实道理很明白,李玄都越发势大难制,玄真大长公主就越安全。 朝廷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需要有一个人能够在事不可为的时候出面议和,这个人本身要有足够的分量,在道门上层有一定的关系人脉,而且不同于大祭酒司空道玄,要能代表宗室徐家的利益,所以玄真大长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无可替代。 当燕王的车驾来到玉盈观门外的时候,刚好看到一个年轻女冠,似乎刚刚从外面回来,先他们一步进了玉盈观。 燕王掀起车帘,望着女冠的背影,问道:“这个女子是谁?” 已经有随从认了出来:“好像是姚家小姐。” “那个被什么教门掳走的官家小姐?”燕王倒是有些印象,前不久的那场大案的确闹得满城风雨。 随从道:“正是,这位小姐也是命苦,被歹人掳走,坏了名节,虽然救了回来,但也被夫家退婚,最后没有办法,只能出家奉道,被大长公主收为弟子,就在玉盈观中修炼。” 燕王微微点头,不再关注此事。 女冠正是姚湘怜,也就是巫咸。 李玄都迫于形势,没有追究巫咸抢夺长生石的罪过,巫咸自知理亏,亦是有所收敛,前不久去参加了李玄都的升座大典,刚刚返回玉盈观。 燕王注意到了巫咸,巫咸自然也注意到了燕王,她重生时日尚短,哪怕受到姚湘怜的影响,仍旧对于权贵不怎么在意,更喜欢以境界修为来看人。毕竟在灵山十巫的时代,没有皇帝,类似于皇帝的天帝就是最强大的人,大概就是境界修为越高而地位越高,孱弱之人根本无法登上高位。 在她看来,这个人从里到外都已经彻底腐朽,时日无多,十分弱小,自然不必如何上心。她这次回来,其实还肩负了信使的职责,要将李玄都的信交到玄真大长公主的手中。 两人都不曾想到对方其实在各自阵营中颇具分量,就这么错身而过。 燕王来见玄真大长公主,倒不是已经到了需要议和的地步,而是要先探一探玄真大长公主的口风,早做准备,算是未雨绸缪,免得事到临头再手忙脚乱。 这便是燕王这些老人才有的思虑,为虑胜先虑败,所谓老成持重,便是如此。年轻的天宝帝,此时绝大部分精力恐怕都用来平息自己的怒火,根本想不到这一节。 燕王等朝廷重臣陆续离去之后,天宝帝离开自己的书房,来到举行登基大典的太圣殿,杨吕守在门外。 天宝帝缓步前行,登上台阶,坐到龙椅之上,面南背北。 因为太圣殿一年也用不了几次,所以殿内的香炉空空如也,并没有紫烟缭绕的景象。 天宝帝举目望去,似乎天下都在自己的脚下。 可他很清楚,什么天下共主,不过是个笑话。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就是穆宗皇帝。 穆宗皇帝有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还有秦襄这等武将,若是父皇能活得长久一些,也许天下就不会是这个样子,父亲说不定能够成为中兴之主。 可那些人都去哪里了? 张肃卿还有四大臣,都死了。秦襄干脆成了乱臣贼子。 这个天下,就不能给他一些时间吗?再给他十年时间,他就有信心让天下太平。 想到此处,天宝帝不由握紧了拳头。 只是天宝帝不明白一个道理,时也命也。 李玄都能够在数年之间造就如此局面,不在于李玄都如何了不起,而在于大势如此。自宁王之乱开始,道门就致力于反抗儒门,多少代人的心血积攒下来,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李玄都站在张静修、李道虚、秦清、徐无鬼的基础上,才能整合道门。或者说,最被看好的司徒玄策死了,李玄都站了出来,没有李玄都站出来,也会有其他人。 李玄都是第一百步,没有前面的九十九步,他不能初步成功,没有后人的另外一百步,也不可能实现最终的成功,真正的太平。 天宝帝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是暗暗地妒忌李玄都,觉得李玄都可以做到的,他也可以做到。李玄都可以在数年之间中,整合道门。那他就能在十年的时间中整顿朝纲,平定叛乱,成为中兴之主。 一步登天,哪有那么容易? 李玄都的前面有李道虚、徐无鬼、张静修铺路筑基,无一不是当世人杰,虽然他们各有不足之处和失误之处,但总体大方向是没有错的,李玄都无非是延续他们的道路。 天宝帝的前面有谁?穆宗皇帝还算有些作为,可他的祖父世宗皇帝和他的母亲太后谢雉,却是给他留下一个天大的烂摊子,积重难返,换成李玄都、秦清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也不敢说江山稳固,至多是缝缝补补,勉力维持,更不敢说什么十年得太平。 心气高是好事,好高骛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也怪不得天宝帝,年幼丧父,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曾见过人间疾苦,谢雉忙于争权,疏于对他的教导,龙老人与天宝帝算是师徒,可龙老人别有用心,只是一味挑拨天宝帝的野心,加剧母子二人之间的隔阂,使天宝帝成为儒门对付谢雉的利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谢雉代表了道门在朝廷的利益。当时道门内部也有声音,应该留下谢雉,让朝廷处于内斗的状态之中,这样更有利于入关大计。 不过李玄都还是用报仇的名义强行除掉了谢雉,反而帮助朝廷实现了初步整合。 并非李玄都不明白这个道理,就算抛开报仇的原因,李玄都也是主张先除掉谢雉,实现道门与大魏朝廷的彻底切割,不背负包袱,也避免日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再有是,就算朝廷政令一统,不再内斗,其内部已经彻底腐朽,积弊深重,根本不是对手。 天宝帝狠狠一拳砸在龙椅的扶手上,脸色狰狞可怕。 龙椅安然无恙,可天宝帝的手掌却流出鲜血。 因为愤怒的缘故,天宝帝竟是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痛楚,他忽然有些明白母亲了,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八年,六年的时间里,母亲长袖善舞,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苦苦维持的到底是什么。 虽然天宝帝没有认识到自己不能十年得太平,但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不可能有十年的时间。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错把母亲当仇人。 只是到了如今,一切都为时已晚。 朝廷对外的说法是太后养病不出,天宝帝自己明白,太后早已不在帝京城中,也许已经死去多时。 如今的朝廷,所谓“众正盈朝”,就连司礼监,都不得不屈从于儒门士大夫们。 天宝帝低声道:“群臣误我,文臣人人可杀。” 太圣殿外,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杨吕默默站立,眼观鼻鼻观心,双耳不闻,双目不视。 在杨吕不远处,站着一个儒衫老人。 金蟾叟似是轻声自语,又似是向杨吕解释:“师兄知道陛下性子偏激,所以特意吩咐下来,要好好照看,不要让陛下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太圣殿内,天宝帝看不到金蟾叟,只能看到背对自己的杨吕,但他似乎知道金蟾叟的存在,靠在龙椅的椅背上,闭上眼睛。 如今的自己,与笼中鸟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二百二十三章 幽燕总督 秦清亲率十二万大军攻破榆关之后,一路势如破竹,直逼帝京而来。 五月初五,帝京戒严,朝廷下旨擢升荆州巡抚赵冰玉为荆楚总督,召荆楚总督、秦中总督、幽燕总督三大总督出兵勤王。 三路大军接到朝廷的旨意之后,急往帝京而来。 幽燕总督距离帝京最近,徐载元身为宗室,日夜赶路,是第一个抵达的总督。 在三大总督中,幽燕总督距离辽东最近,当年金帐汗国年年袭扰,劫掠粮食、财物、壮丁、妇女,烧杀抢掠,使得军民无不深受其苦。朝廷不得不在北地增设两位总督,一位是总督辽州、奉州等处军务的辽东总督,一位是总督幽州、燕州的幽燕总督,如此安排,是为了防止辽东总督趁机坐大而割据一方,故而将辽东三州中靠近帝京的幽州单独分离开来,以作制衡。 后来老于兵事的原辽东总督卢光弼下台,换上了纯粹文人出身又不知兵的新任辽东总督袁南海,战略上的大意和失误,直接导致了辽州全境、奉州半境失守。 在这等危险境地之下,辽东边军都快没了,朝廷哪里还顾得上幽燕总督制衡辽东总督,卢光弼起复之后,直接率领残军退守幽州,包括后来重建辽东边军,也是在幽州进行,算是在幽州扎根。再到后来,卢光弼提出“辽人守辽土”之策,以幽州为大本营,出兵收复辽州和奉州,幽州已经变成辽东边军的幽州,与幽燕总督没什么关系了。 徐载元接掌幽燕总督大位之后,幽燕总督只有燕赵之地,没有幽州,所谓的制衡辽东总督早已是无稽之谈,反而被辽东不断渗透晋州,许多晋州士绅富商都与景修等辽东要人有着密切往来,这些士绅商贾也都有一个特点,不过分依赖土地,而是以商贸为主,与辽东通商频繁。 作为辽东的邻居,徐载元最是知道辽东的可怕,榆关城守不住,野战更不是对手,只是帝京事关重大,纵然不敌,也不能逃避,他只盼另外两路大军能够早些抵达,凭借人数优势,好解帝京之围。 徐载元这次驰援,麾下共有三镇兵马,也就是三位总兵。徐载元的标兵营和总兵的正兵营大多都是骑兵,汇聚一处之后,竟是有万余骑兵,人人有马,人人披甲,因为大魏火德,故而盔甲都涂红漆,铁盔饰以红色翎羽,放眼望去,一片火红之色。与漆黑一片的辽东大军截然不同。 其实大魏的火德赤红与辽东的水德玄黑,又分别对应了儒门和道门,儒门浩然如火至刚,道门上善若水至柔。 五月初九,徐载元率领大军抵达帝京城外。 早年的帝京城,平面轮廓呈正方形,只有九座城门。城市中轴线南起正阳门,贯穿皇宫,北抵钟楼。 大魏初年,国势强盛,太宗皇帝对金帐部族采取攻势,曾五次率军北征,问题尚不凸显。后来大魏实力衰落,多次被金帐军队兵临城下,至明雍年间,遂有官员建议在帝京城外围增建一圈周长约八十里的外城,以策安全。 增建外城工程于明雍三十二年开始,由于当时南郊比较繁华,又有皇家祭坛天地坛和社稷坛,所以外城先由南线筑起。但是开工不久,就因资金不足,难以为继。 不得已之下,朝廷只能改变计划,只筑南线城墙,其他三面待日后有钱时再说。南线城墙长度,也由原计划的二十里缩减为十三里,其东、西两端,向北弯折,与内城的东南、西南两座角楼会合。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所谓“日后再说”,直至今日辽东入关,也未被说起。 明雍四十三年帝京外城建成,总长二十八里,开有七座城门。因增建外城的动因,是为了加强帝京的安全,所以城门命名多带有“安定”、“安宁”之意,如“左安门”、“右安门”、“广宁门”,外城正门“永定门”,就是寄寓“永远安定”之意。 外城建成之后,帝京城的中轴线由正阳门延伸至永定门,北距钟楼长达十六里。 由于外城只建了南面部分,所以此后的帝京城平面轮廓就形成了“凸”字形。而且外城之称名不副实,它并不在内城的外面,而是在内城的南面,所以帝京的外城又称“南城”。 徐载元此时就是驻扎于南城的城外,距离永定门不远,防守永定门一带的京营官兵是京营的神枢营和部分神机营。 此时辽东大军的先锋距离帝京城不足百里,先锋军派出的夜不收已经在帝京城外不远处游荡,京营官兵虽然占据绝对的人数优势,但竟是不敢出城,只敢龟缩城内放枪射箭,人心惶惶,直到徐载元率领的三镇人马抵达之后才算安定下来。 徐载元没有旨意,不能入城,只能驻扎城外。城外是一片平原,实在无险可守,徐载元算是如今宗室之中唯一知兵之人,却也无法可想,只能先行安营扎寨,沿着南城一线布防,挖掘壕沟,摆设拒马,营造简易工事。 这也就罢了,更让他头疼的问题是粮草。 帝京的粮食供应只要来自江南,靠大运河供应,大运河又与东海息息相关。 为何秦家辛苦经营辽东多年,迟迟不敢入京,待到李玄都掌权之后,就立刻将入关提上日程?关键就在于李家。 过去多年,李道虚执掌清微宗和李家,幕后支持谢雉,如此一来,海路不通,辽东无法借道齐州,除非攻占潞县,否则根本无法封锁漕运,只能选择强行破关,在帝京城外与天下勤王兵马决战,胜负殊为难料。若是大败,便是万劫不复。 如今李玄都执掌李家,同意了辽东的借道之举,意味着辽东可以分两路入关,同时李玄都又将船队兵分两路,一路进逼渤海府,一路南下进入大江,封锁漕运。 辽东叩关的同时,清微宗便封锁了大江,阻隔了大江以南的漕运,金陵府的钱家又掌握了漕帮,在这种情况下,哪怕辽东大军未曾攻占大运河北端的潞县,帝京城的漕粮也已经断绝。至于海运,更是想也不要想,且不说清微宗的船队,就算能突破清微宗船队的封锁,又该在何处靠岸?渤海府已经被围,帝京城可是不靠海的。 时至今日,帝京城仅是维持城内百姓和京营的口粮供应都十分艰难,更何况徐载元这些勤王的异地客军。在徐载元抵达城外之后,朝廷虽然象征性地给徐载元调拨了一批粮草,不过杯水车薪,根本支撑不了几日。 都说打仗不差饿兵,大魏官军长年欠饷,将领吃空饷,喝兵血,营内充斥地痞无赖之流,如今又粮草不济,火器陈旧,甲胄腐朽,人人意志消沉,还有什么战力可言,又怎么能让他们去拼命。 反观辽东大军,与大魏官军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官职一样,战法一样,除了甲胄颜色之外,辽东大军就是一支足额足饷、装备精良、赏罚分明、以良家子为主的大魏官军。 不过辽东大军似乎有意把事情做绝,清微宗船队封锁了大运河的南端还不满意,要将大运河的北端也一并封锁才肯罢休,就在徐载元抵达南城后不久,竟是直奔潞县而来。 朝廷很快便反应过来,辽东不是为了封锁大运河,而是占据了潞县之后,反而可以通过大运河从芦州、江州调运粮食,这是要反客为主了。 朝廷一面下令让荆楚总督截断漕运,一面又要徐载元守住潞县。在朝廷诸公看来,帝京城高池深,仅凭京营的三大营便可牢牢守住,徐载元的三镇兵马不必一味固守成外,不如主动出击。 徐载元心中叫苦,一帮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胡乱指挥,不切实际,非要将这几万可战之兵一战败光不可,没了这些老卒,再招的新兵,是连火铳都端不稳的,连马也不会骑的,如何抵御辽东的精锐大军? 只是朝廷的命令,他也忤逆不得,若是抗旨不尊,那便是对抗内阁,对抗朝廷,他若不想步晋王、唐王、蜀王的后尘,只能听令行事。 朝廷也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又下旨意,斩首一级,赏银十两。 以前的时候,悬赏金帐首级,因为金帐人的相貌和发髻与中原不大相同,易于辨认,可辽东大军与中原大军别无二致,甚至辽东军中许多人都是从中原逃荒过去的,为了防止杀良冒功,又因为辽东甲胄为黑色,故而以辽东甲士的头盔为凭证。 徐载元怀着万般不愿的心情,率领大军离开刚刚挖掘好的壕沟营寨,驰援潞县。 此时秦清的中军大帐距离潞县只有不到五十里了。 秦清闻听徐载元率军驰援潞县的消息之后,对身旁的秦素道:“徐载元算是如今朝廷中为数不多的知兵之人,可惜隐士们长于宫廷阴谋,却不通兵事,书生用兵,早晚要让这位唯一能够领兵的宗室重蹈‘天下棋局’中的覆辙。”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夜话 这次出征,秦素也跟随其中,只是因为军中传统,不好携带女子,就算情况特殊,不得不让家属随军,同样不能合营,也就是女人和孩子单独一营,兵士不得擅入。在这种情况下,秦素换了一身男装,又易容改貌,就像个秦清身旁的年轻赞画。 秦素闻听秦清如此说,不由想起了“天下棋局”中的推演,徐载元在齐州中伏身死。接着她又联想到了自己,“天下棋局”中的秦素可是相当不得了,大约就是现在的李玄都,因为功劳太大,最终被秦清册封为皇太女,成为女子皇帝。 想到此处,秦素不由有些好奇,自己并非“天下棋局”中那个为辽东立下汗马功劳的公主殿下,而是寄情于山水之间,在辽东的存在感十分薄弱,很难凭借滔天之功打破礼教千百年的束缚成为皇太女,李玄都毕竟是女婿,又是道门首领,同样被排除在外。如果爹爹真能面南背北,那么会选择谁继承大位?最终是兄终弟及,还是选择一个侄子过继到自己膝下? 秦素之所以会如此想,不是没有道理。虽说哪怕秦素没有尺寸之功,就凭她是秦清的独生女儿,秦清真要把她立为继承人,也不是不行,但还有子嗣问题,境界修为越高,越难有子嗣,就算秦清传位给秦素,在秦素百年之后,还是要从旁支中寻找继承人,倒不如直接传给旁支,免得再生波澜。 亦或是,秦清有办法与白绣裳生下一个儿子,虽然秦清是长生境界修为,白绣裳距离长生境界只有一步之遥,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只要老天开恩,还是能有一男半女。 这也不是没有前例,天帝就有二十五个儿子,几个儿子也成为天仙的存在,想来是天帝有大功德的缘故,若是秦清平定天下,说不定也有此等机遇。 秦清放下手中的各种奏报,起身道:“素素,陪为父出去走一走吧。” “好。”秦素立刻应下。 父女二人离开中军大帐,也不要亲卫跟随,悄无声息地出了大营。以秦清的境界修为,便是龙老人亲至,他也不怕,亲卫什么的,说是仪仗更恰切些。 时至半夜,月明星稀,两人随意漫步,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处村落,虽说秦清严令麾下大军要秋毫无犯,不得骚扰百姓,但此地的百姓还是逃散一空,这也是人之常情,就算辽东大军果真秋毫无犯,要是打起仗来,说不定就要被殃及池鱼,还是暂且逃走,待到战事一毕,再回家乡。 村子正中是口水井,秦清站在井台上,伸手扶着井口上方的轱辘,感慨道:“这次入关之顺利,着实有些出乎为父的意料之外,可到了现在,儒门中人仍旧没有什么动作,似乎紫燕山人死后,就被吓破了胆,这着实不像儒门的作风。” 秦素忍不住问道:“儒门是什么作风?” 秦清淡笑道:“两极分化,要么死战到底,要么早早投降,既然儒门至今还没有派人前来议和,那就说明他们打算死战到底了,我想不出儒门还有什么后手,总不能在哪个书楼里还藏着个读了一辈子书的长生之人,那也太……俗套了。” 秦素笑道:“说不定是某个私塾里的蒙师,平日里就是教导孩子读书,其实是真人不露相的高人,关键时候就会出山,败尽强敌。” 秦清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你写的话本里有这样的情节。” 秦素轻轻“啊”了一声,十分惊讶:“爹爹,你看过我写的……” “看过,一本不落。”秦清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还是有些意思的,只是有一点不足,念来念去都是情,这个情都是男女之情,没有什么家国大义。我记得有一本,有个男子总揽朝政,夺取天下,竟是为了搏美人一笑,美人还是个有夫之妇,这也就罢了,恨不相逢未嫁时,自古有之,算不得什么,可这个有夫之妇竟是当朝太后,什么君臣之礼都不顾了,难怪儒门要把这本书给禁掉。” 秦素脸色通红:“那、那些都是写着玩的,当不得真。” 秦清笑了笑:“这让江陵公情何以堪,他是首辅,总揽朝政,谢雉是太后,结果江陵公死在了谢雉的手中。” 秦素总觉得父亲话中有话,于是道:“爹爹,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秦清望着女儿良久,直到秦素都有些忐忑不安之后,才缓缓开口问道:“如果有朝一日,为父和紫府起了争执,有了分歧,你会站在谁那边?” 秦素一惊,不敢置信地望向秦清。 “不要紧张。”秦清摆了摆手,“为父现在和紫府没什么分歧争执,为父只是说如果。或者换一个说法,你觉得紫府会是你的笔下之人吗?” 秦素沉默不语。 秦清不愿勉强秦素,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个,日后事太远,庸人自扰之。” 秦素轻声道:“我觉得紫府不是那种人,也许我应该失望,可我又不觉得失望。紫府不是痴儿,女儿也不是怨女。” 秦清笑道:“是为父想太多了,只希望儒门之中也不要有这种人才好。” …… 秦襄大军出齐州,李玄都却不在军中,他今天难得有些闲情逸致,与张鸾山这位早年好友结伴夜游,陆雁冰、上官莞随行。 当年李玄都重新出山,便是源于张鸾山的一封信,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是感慨万千。故而李玄都并不谈及即将到来的帝京大战,只说当年之事,他与张鸾山是如何相识,亦或是他与陆雁冰一同学艺时的趣事,顺道还打趣了上官莞,赵冰玉升为荆楚总督,不知上官莞可曾后悔?毕竟当年上官莞差点嫁给了赵冰玉。 上官莞今非昔比,自然看不上赵冰玉,她若要嫁人,除了李玄都之外,也就是张鸾山、宁忆、张海石三人能匹配,只是张海石年事已高,宁忆有了石无月,就只剩下张鸾山一人。 李玄都动过撮合两人的念头,最开始多少有些戏谑心态,如果上官莞嫁给了张鸾山,那就是地师徐无鬼的义女嫁给了老天师张静修的继子,两个敌对了大半辈子的老对手便成了亲家,不知两人在天上是何种心情。再有就是,上官莞是李玄都的嫡系,她若成为大真人府的主母,有利于李玄都进一步整合道门。 天亮时分,四人来到一处山寺,寺内僧人正在做早课,四人造访,知客僧见到四人后,不由一惊,两名男子也就罢了,中正平和,气度不凡,可两名女子却是让人心惊,一个女子满脸煞气杀气,另一个女子满身阴气,恐怕不是善类。 这让知客僧人心中疑惑,这两对男女是什么关系?若说是两对夫妻,未免差异太大,赶忙去通禀主持僧人。 此地主持修持佛法多年,将四人请进寺中奉茶,想要讲禅论道,尝试化解两名女子身上的戾气,却不曾想惹得陆雁冰大怒,出声呵斥,若非李玄都制止,恐怕陆雁冰就要抓过老和尚打上三拳。倒是上官莞并不在意,直接无视了老僧人的一番好意。 老僧也不惊惧,向李玄都问道:“贫僧观四位气度不凡,定是大有身份之人,正好贫僧听闻大将军秦襄率领大军路过此地,不知四位可是来自齐州?” 李玄都道:“主持好眼力。” 主持又问道:“不知尊驾高姓大名?” 李玄都摇头不答。 主持第三问:“尊驾可要去往帝京?” 李玄都道:“正是。” 主持叹息道:“何苦多造杀孽。” 李玄都道:“和尚只见所谓杀孽,却不见饿殍遍野,不见穷苦百姓卖儿卖女、易子而食,不见人生七十古来稀,可见和尚是假慈悲。” 主持皱起眉头:“施主此言何解?” 李玄都道:“杀人何必刀枪?古有名将坑杀降卒四十万人,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如今天下,仅是饥民便达数百万之巨,因此而死之人又何止几十万?和尚只看到死于刀枪之人,却不见其他惨死之人,岂不是假慈悲?” 主持诵了一声佛号,无言以对。 李玄都又道:“若不去帝京,如何改天换日?不改天换日,如何天下太平?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和尚觉得是杀孽,我却觉得为天下太平而死之人,重于泰山,死得其所,乃真英雄也,为后世所敬仰。” 主持如何辩得过李玄都,只能无言而退。 四人在寺内游览一番之后,告辞离去。 临走前,陆雁冰还不解气,以佩剑代笔,在山寺外的墙壁上刻字,改写了大魏太祖皇帝的一首诗:“纵横南北三周星,腰间仙剑血犹腥。山僧不识英雄主,只顾晓晓问姓名。” 周星又称岁星,一周星是为一年,三周星便是三年。 陆雁冰意思是说距离天宝六年已经过去三年,这三年来,李玄都纵横南北,杀了不少人,腰间宝剑仍有血腥,后面一句是大魏太祖皇帝的原句,讥讽山僧不识真人在眼前。 第二百二十五章 初战 徐载元所率领的大军很快便与辽东大军的先头部队在潞县相遇,辽东方面领兵的正是景修,说起来徐载元和景修并不陌生,景修经常往来于晋州和幽州,甚至还在晋阳府置办宅邸,与许多晋州商人都有交情。 双方遭遇之后,立刻摆开阵势。 世人都说辽东铁骑如何如何,在许多人的印象中,辽东大军和金帐大军都是以骑兵为主,那么这场大战打起来,应是辽东铁骑冲锋,朝廷官军结阵而守。 可事实却刚好相反,朝廷官军的火器质量低劣,经常炸膛,使得士兵畏火器如虎,曾经用于击败金帐人的火器战法已经失落大半,反而是徐载元手中的万余骑兵还颇有战力。 反倒是景修这边,虽然没有携带重型火炮,但是以火器为主,火器又以鸟铳为主。所谓“鸟铳”,就是火绳枪,技术上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神机营早在明雍年间就已经开始大规模配备鸟铳。 关键在于鸟铳的铳管需要用精铁制作,此种精铁要用十斤粗铁才能炼出一斤,只有用这样的精铁制成的铳管,才能坚固耐用,射击时不会炸裂。制作时通常先用精铁卷成一大一小的两根铁管,以大包小,使两者紧密贴实,然后用钢钻钻成内壁光滑平直的铳管。钻铳工艺很精密,每人每天只能钻进一寸左右,大致一个月才能钻成一支。 “鸟铳”二字中的“鸟”字,意思不是专门用来打鸟,而是枪口大小如鸟嘴,故称为鸟铳,又称鸟嘴铳。经过改良之后,哪怕是大风天气或是潮湿天气,也不影响使用。 除此之外,辽东还仿制了部分鲁密铳和迅雷铳,鲁密铳的原型是鲁密国的进贡火铳,比鸟铳的射程更远,射速更快,威力更大。迅雷铳装有五根铳管,可以转动铳盘,依次发射五根铳管,一气发射十八弹。只是因为技术还不娴熟的缘故,这两种火器未曾大规模装备于军中,只在小范围使用。 反观朝廷,兵仗局、兵器局上下克扣严重,工匠待遇低下,虽有技术,但材料不过关,以劣充好,制造出的鸟铳常常炸膛,许多大魏官军士兵宁愿用弓箭,也不用火铳,反而使得大魏官军的火器水平大步后退,比之开国初年还多有不如。就更不用说鲁密铳和迅雷铳了。 于是双方交战时的局面就变成了大魏官军迅速集结骑兵,准备冲阵,而辽东大军则是结成车阵,安放拒马,铳兵三段排列,骑兵两翼待命。 大队身着火红盔甲的骑兵聚集一处,约有五千余人,旌旗招展,好似一片火海,马上长短兵器、步弓角弓皆备,与金帐骑军相较,大魏骑军的甲胄和武器更为精良,只是在马匹数量上有所不如,不能先行驱赶马群冲锋来消耗辽东大军的弹药以及缩短冲锋距离。 徐载元打算以骑射扰乱辽东大军的阵势,再一冲破阵,所以骑兵们正在迅速整理自己壶中的箭矢,与检查铅弹火药的辽东大军形成鲜明对比。除了正规的披甲骑兵之外,徐载元还派出了数千披甲步卒,手持刀盾,跟随在骑兵后方,既是协同作战,也是壮大声势。 反观辽东这边,是沉默的黑色,就像一片玄黑之海,大多数人都沉默着,只有各级将官发令的声音此起彼伏。 号角声中,骑兵们缓缓策马而来,因为还未进入火铳和火炮的射程之内,所以他们只是控马缓行,并不冲锋。 距离车阵还有一里左右的时候,大魏骑兵开始逐渐加速,同时为了避免火器杀伤,前后左右之间的间距不断拉大,马蹄扬起的烟尘,给人极大的压迫感觉。正所谓人过一万,无边无沿,一匹马冲阵时占的位置是几人之多,几千骑兵冲阵,直比几万步兵还要吓人,一眼望去,似乎漫山遍野都是大军,蹄声如雷,势如洪水,许多未经战事的新兵见此情景,便要心生惊惧,一触而溃。 只是景修所率领的先锋大军早已不是新兵了,而是多次与金帐骑军血战的老卒,五千骑兵还不能让他们如何动摇畏惧。 在骑兵全力冲击下,短短一里的距离,不说转瞬即过,也不需要多长时间。 滚滚马蹄踩踏之下,似乎大地都在震颤不休。 景修这次虽然未曾携带过于笨重的重炮,但携带了数量不少的轻型火炮,以虎蹲炮为主,射程较短,几乎就在骑兵开始冲锋的瞬间,辽东的车营中也升腾起大团大团的白色烟气,其中有火光闪烁。 这种轻型火炮不比新式火炮,用的还是实心弹,大约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就像一杆大号的火铳,威力更大,铁球所过之处,铁甲如同纸糊一般,会撕扯出一个巨大的血洞,万没有活命的道理。落地之后,还会形成“跳弹”的效果,炮弹在坚硬的地面上蹦跳翻滚,被挨上一下,大多不死,但伤势惨不忍睹。 二十余门轻型火炮同时开炮,虽然骑兵已经有意拉开间距,但还是无法避免伤亡。一名骑兵被铁弹正中胸口,什么护心镜都不管用,立时就是一个空洞,甚至可以透过空洞看到其背后的景象。炮弹穿过这名骑兵之后,去势不止,又击碎了一个马头,马背上的骑兵直接被甩飞出去,不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后面紧随而至的骑军便将其淹没。在这种情况下,一旦落马,九成九是被踩踏致死。 与此同时,马尸和落马的骑兵也间接起到了绊马索的作用,使得后方几骑收势不及,被直接绊倒在地,形成了一定的混乱,逼得后方骑兵不得不减缓速度,从周围绕过。 至于最初那名被炮弹“穿心”而过的骑兵,向后仰倒过去,可双脚还挂在马镫之中,就见狂奔的战马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分外恐怖。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以血肉之躯面对高速旋转的炮弹,几乎是擦着就伤,碰着就死,炮弹所过之处,四肢头颅也好,躯干也罢,就好似被凭空抹去一般。 培养一名先天境的高手,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可训练一名炮手,长则一年,短则数月,若论威力,两者相差无多,先天境高手胜在灵活,可成本上完全不能相比,招募供养一名先天境高手所要花费的银钱足以铸造数门火炮,火器的大规模运用,使得军伍高手逐渐退出正面战场,夜不收或客栈才是这类高手的用武之地。 一轮炮击便使得大魏骑军减员近百人,不过大魏骑军也距离车阵不足半里。 车营之内,二轮炮击已经准备,不过不再是虎蹲炮,而是换成了装填霰弹的小炮,近乎于平射,射程更近,不过呈扇形杀伤,可以连人带马打成筛子。 与此同时,车营内还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之声:“火铳兵准备!” 好似水银泻地的骑军进入射程范围之后,骑军们开始准备弯弓搭箭,车营内的哨官也奋力挥手,声嘶力竭道:“放!” 三十余门小炮喷出大股硝烟与火光。 这些火炮子铳内装的都是铅丸和粗大铁砂,三十门火炮齐射,好似狂风暴雨的铁丸瞬间笼罩了整个车阵的前方,被这些铁雨扫中,不论人马,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粗大血洞。 一片凄厉的人马嘶叫,如秋天收割稻子一般,位于最前方的冲锋骑兵顿时人仰马翻,以至于战场上出现了一块极为刺目的空白。 第二百二十六章 覆没 二轮炮击的战果要更胜于一轮炮击,杀伤骑军二百有余。 两轮炮击之后,便是分成三段射击的火铳兵了。 随着鸣哨声音,车营中顿时闪烁起无数火光,随即便是大团大团的浓厚白烟升起,大半个车营好似被烟雾笼罩,呛人的硝烟味道到处都是。 不知多少铅弹铅丸激射出去,比雨点还要细密。一瞬间,继续冲锋的骑兵好似遇到了一道无形的墙壁,直接从马上一头栽下。 火铳兵分为三层,最外层首先发射火铳,继而后退,然后第二层、第三层继续发射,在二三层发射时,第一层装填弹丸和火药,三层轮流开火,没有丝毫停歇。 骑兵们不敢硬冲,开始围着车阵转圈放箭,伺机冲阵。 一片呼啸的箭雨过来,几个没有战车遮掩的炮手,身上中箭,立时惨叫着向后摔倒出去。部分火铳兵有战车掩护,只露出半个上身,也免不得被利箭射中脸颊面门,大叫扑倒地上。 不断有人中箭,不过铳兵们还是一排接一排上前,保持着三段射击。 又有一些骑兵冲得更近,铁蹄踏破了地上的铁蒺藜,冲开拒马,一掠而过,投来了一大片标枪、飞斧、铁骨朵之类的抛射武器。 车营内开始出现伤亡,几门火炮已经哑火,若是铳兵一乱,无法继续压制,骑兵立时就能冲阵,不过辽东的车营始终不乱分毫,近距离的火铳发射,打在骑兵的人马上,无论他们披了几层甲,都是中弹滚落马匹的下场。 景修还准备了八百人的预备队,若是哪边防线支撑不住,随时可以支援,替换死伤于箭矢之下的火铳兵。 弓箭与火铳对射,一方有战车为屏障,一方坐在马上,就是个大号靶子。火铳主要是装药填弹,并不耗费多少力气,只要弹药充足,就能一直射击,弓箭却对臂力有极高的要求,注定难以连续射箭,时间一长,孰胜孰劣,已经不言而喻,不断有骑兵落马,其余骑兵则越来越无力。 紧接着,随着哨官的一声令下,又是大股的浓烟腾起,三十门小炮再次炮击。一片铁雨过去,至少几十名骑兵被射成了筛子,而且不同于死于刀枪箭矢之人,血肉模糊,十分震撼人心,打击士气。 箭雨越来越稀疏,又有一队铳兵抬出十余架迅雷铳,铳声细密如疾风骤雨,威力更是惊人。 此时这些大魏骑兵既是畏惧,又是窝囊,早就听闻辽东边军如何厉害,可没想到竟是这般厉害,自己根本无法突破辽东的车营。 其实这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了,若是车营的铳兵面对冲锋的骑兵产生畏惧情绪,或是被弓箭压制,不能保持连续不断的三段式射击,骑兵立时就能冲入车营之中,形成屠杀之势。可如果车营的铳兵沉着冷静,就能凭借火力的优势拒敌于门外,反而是骑兵不能一气冲阵,就会陷入到被屠杀的境地之中。 说到底,胜败的关键还在于人,同样的工匠技术,同样的火器,在辽东大军和大魏官军的手中,完全是两个样子。 面对辽东的车营连续不断的三段式火铳射击,大魏骑军的表现尚且不如金帐骑军,僵持了不多时后,甚至没能冲入车营展开肉搏,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调转马头,接着便开始全面溃退,大批骑兵调转马头,向后狂奔。 只是在逃亡的过程中,辽东的车营又继续发炮,使得许多骑兵死在了溃败的路上。 如此一来一回,大魏骑军已经减员达千余之数。 便在此时,一直在车营两翼待命的辽东骑兵,终于是动了。 虽然景修这次只带了一千五百骑兵,不足以在正面战场与徐载元的骑兵对冲,但追杀几千已经不成建制的溃兵,却是绰绰有余。 徐载元通过手中“千里望”看到这一幕后,脸色苍白,知道这一战是彻底败了。 在他周围雅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于说话,气氛压抑,又有无法言说的恐惧。 徐载元喃喃道:“纸上谈兵,纸上谈兵,合该有此等大败,难道真是我大魏气数已尽吗?” 不过徐载元很快便回过神来,下令剩余将士严阵以待,严防溃兵冲散自家阵势。若是自家阵势一乱,那便是兵败如山倒,一千余精锐骑兵就能将他们这万余大军彻底杀穿。 如此一来,溃兵就只能四散而逃,免得陷入到被两面夹击的处境之中, 这些溃兵,虽然没有身死当场,但是逃散之后,多半落草为寇,然后被辽东大军慢慢扫清,只有部分人能够回归本队,自然也要算在伤亡的范畴之中。许多时候,几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大部分人都是或逃或降,并非全部战死。 徐载元也是暗自庆幸,这次遇到的是辽东先锋军,兵力不足万人,想要一口吃掉自己,还是力有不及,只是这潞县是如何也守不得了,待到辽东主力一到,顷刻间就要将自己包了饺子。 便在此时,有一员游击连滚带爬地进了大帐,满脸惶恐,伏地禀报道:“禀、禀督师,东北方向,一路骑军正朝我军而来,大约有五千余人,皆是身着玄甲,应是辽东的精锐骑军。” 徐载元心中大惊,自己此时正值大败,军内人心浮动,若是再来一路大军,对自己拦腰一击,自己这数万兵马岂不是要尽数覆灭于此? 这一路领军之人名为韩藿,出身于辽东望族韩家,与韩邀月有些亲谊,只是两人并不亲近,平日没什么往来,而且他也不是忘情宗弟子,而是补天宗弟子,故而韩邀月死后,他并未受到牵连,反而还在辽东军中做到了参将之位。 此番他奉秦清之命,率领五千骑军,不顾损耗马力,急援景修,刚好将徐载元截了个正着。 这五千骑兵并非那种不伦不类的“龙骑兵”,而是正统的骑兵,也就是世人口中的辽东铁骑,以长枪马刀为主,只是配备了三眼铳等火器,真正可以与金帐骑兵正面冲锋而不落下风。 不多时后,徐载元便亲耳听到如雷鸣一般的蹄声。 他不由闭上双眼,知道自己这路大军,今日断无幸理。他也知道自己就算逃回帝京,那些心狠手辣的儒门之人也不会放过自己,不由心生死志,死于乱军之中,还能得个力战而死的美名,总好过别人给自己罗织罪名。 五千骑军迅速逼近,与大魏骑军并无什么本质不同,开始不断加速。 为首的韩藿抽出腰刀,高高举起,身先士卒。 没有金帐骑兵冲锋时的呼喊怪叫之声,辽东骑军异常安静,只有拔刀声和马蹄声。 景修也随之全军出击,向前推进。 徐载元麾下大军全面溃败。 天宝九载,五月十五。 潞县的消息传回帝京。 三万大军全军覆灭,幽燕总督徐载元战死。 这一次,天宝帝没有发怒,而是极为哀恸,下旨追封徐载元为郡王,谥忠襄,又在京中为徐载元设衣冠冢,供人祭拜。 帝京城内更是哭声一片,不仅仅是因为徐载元军中有许多勋贵子弟,更是因为前途黯淡。 总共三路勤王大军,已有一路大军全军覆没。 这帝京城还守得住吗? 在这个形势下,辽东大军长驱直入,除了攻占潞县之外,分陷平谷、武清等地,各地守军望风而逃,帝京震动,内阁不得不加急催促秦中总督和荆楚总督率军勤王,并急召蓟镇兵马入卫。 辽东那边就比较风轻云淡,景修只是向秦清禀报了战果,并未郑重其事地报大捷。 此战,辽东大军伤亡八百余人,斩敌四千余人,俘虏一万余人,另有万余溃兵四散而逃。斩杀总督一人、总兵一人、副总兵一人、参将四人,游击以上者八人。投降被俘者,总计总兵一人、副总兵两人、参将以上六人。另有随军文官、赞画等二十余人。这些赞画就有不少是出身勋贵世家。景修请示应该如何处置这些人。 秦清回复景修,不必押往大营,令景修自行酌情处置一干人等。 此战关键是占领了潞县,得以掌握大运河,就算荆楚总督截断部分漕运,不能直通江南,也能通过运河从齐州调运粮草。 因为秦清严令大军不得袭扰沿途百姓的缘故,在此之前,都要从幽州调运粮草,同时火器需要的弹药也要从辽东调运,使得辽东大军的后勤压力极大。 自古以来,行军打仗,一旦战线拉长,就难免后援不济,因为运送粮草的辎重部队本身也要消耗粮草,如果战线过长,就会出现运送的粮食还不够运粮辎兵嚼用的尴尬局面。漕运比起陆路运输,最起码省去了马匹的消耗,需要的人手更少,大大缓解辽东大军的后勤压力。 与此同时,秦襄大军则是与荆楚总督的勤王大军狭路相逢,双方在真定府正定县展开激战。 虽然秦襄只是一路偏师,因为渡海的缘故,没有携带马匹、火炮,但是在齐州接收了大量朝廷官军的火器、马匹,固然比不得秦清率领的主力大军,却也比朝廷官军强上许多,一战打得荆楚总督大败,使其不得不退守真定府的府城。 如此一来,三路勤王大军就只剩下一路。 第二百二十七章 婚事 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 如果将北龙看作一条走江入海的巨龙,那么龙尾在昆仑,龙首在东海之滨的渤海府,五行山是逆鳞,帝京城刚好是点睛位置。 当年大魏太宗皇帝修建皇城,由当代地师亲自主持,又有近百名堪舆高人从旁协助,使得整个皇城成为帝京核心,如果说帝京城是为北龙的龙眼,那么皇城就是瞳孔。将帝京城外两道合围圈的山水灵气尽数汇聚于此。以此构建大阵,若能完全开启,便是二劫地仙也无法抵御大阵的磅礴威力,不得不退避三舍。 不过这阵法也有缺陷,只能阻挡与天道生出感应之人,也就是天人境修为以上之人才会受到大阵的限制,其他人则不受限制。 换而言之,此等阵法只能用来防范宫廷政变,若是人家的大军堂堂正正攻入帝京城内,断绝皇城内外各种联系,此阵便会不攻自破。更何况五行山和渤海府的形势更为艰难,很有可能会先帝京城一步陷落,所以儒门不能依靠此阵来抵挡辽东大军,反而还要御敌于帝京城外。 儒门的难处是只有龙老人一人,可道门却有李玄都、秦清两人,上次一对一的情况下,龙老人和李玄都打了个两败俱伤,这次如果是李玄都和秦清联手,就算龙老人手中再多出一件仙物,也很难抵挡了,除非龙老人能够跻身一劫地仙。 这种颓势并非一两日之间形成的,其实早在心学圣人的时代,便有了此等苗头,只是心学圣人神通广大,以一己之力强行镇压道门。待到心学圣人离世之后,道门又陷入内斗之中,可以说张静修、徐无鬼等人都是因为内斗而离世,如果道门能够万众一心,那么今日来到帝京城的就不是只有两人,而是六人。 其中道理,也很简单。 一是儒门作为天下共主的时间实在太久太久,过于安逸,内部难免腐化,新人和年轻人难有出头之日,如同一潭死水,不是一位圣人就能扭转。反而道门内部一直处于极为激烈的竞争之中,不断有老人死去,不断有新人出头,好似活水,人才辈出。 二是农事的进一步发展,此乃包括地师徐无鬼在内的历代道门高人有意推动。水稻产量较前有了提高,一般稻田亩产二石到三石,有些地方甚至能达到五、六石。又有玉米、番薯等高产作物自海外传入。玉米又称玉蜀黍,种植已达十余州,番薯又称红薯,俗称地瓜,产量很高,每亩可得数千斤,所以传布很快。之所以如今饥荒遍地,流民无数,是因为战乱和苛政的缘故,与气候和种植关系不大。 除此之外,棉花等作物的种植已遍布于天下,地无南北皆宜之。江州的松江府以及中州、直隶、齐州、晋州、秦州的一些地方,棉田不下百万亩。 在此种情况下,商贸得到极大发展,远胜历朝历代,海贸因此而兴盛,大量白银流入,使得白银逐渐取代了铜钱,成为主要货币。大魏朝廷的税收也从过去的几百万两白银变成如今的数千万两白银。 在此过程中,儒门并没有什么动作,道门反而抓住了以海贸为主的商贸机遇,自身得以壮大,清微宗、补天宗等宗门一跃成为富可敌国的豪强。有了钱,便能聚人,便能成事。如果秦清一穷二白,凭什么经营辽东?大魏朝廷变成如今局面,财政崩溃就是首要原因。 正因如此,世间英才不断流入道门,又因道门内部的激烈竞争而得到磨砺,于是涌现出了一大批人杰,反而是儒门在吃完心学圣人留下的老本之后,墨守成规,故步自封,方才导致了今日的青黄不接。 究其原因,世道发展引起的种种变化,才是真正的大势所趋。 徐载元全军覆没之后,景修大军一路畅通无阻,攻至帝京城下。三大营龟缩城内,严守不出。 秦襄与赵冰玉两军对垒,李玄都率领道门之人继续北上帝京。 此时帝京城戒严,城门关闭,隔绝内外。帝京城外的玉青园又空了出来,李玄都等人还是落脚于玉青园中。 李玄都此番重回玉青园,颇多感慨。此地位于帝京城外以北,距离安定门大概一个时辰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细算下来,这是他第三次上京。前两次上京,结果是一坏一好,他希望第三次能有一个圆满结局。 玉青园内还是老样子,许多道门中人也都曾在此地居住,倒是不必如何收拾,按照老样子即可。 李玄都给秦清去信一封,希望他率军抵达之后能够移步玉青园,有事相商。除此之外,也是巧了,白绣裳跟随李玄都一道而来,秦素跟随秦清一道而来,刚好能够各自夫妻团聚。 安排完这些之后,李玄都把张鸾山请了过来,就在李玄都的书房中,两人隔着书案,相对而坐。 李玄都先是说了些客套话,然后话锋一转:“安宁兄已经不是不惑年纪,却还未曾婚配,不知可有中意人选?” 张鸾山本就是聪慧之人,只是稍微一怔,便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音,反问道:“紫府打算为我做媒?” 李玄都笑了笑:“做媒谈不上,只是关心一下好友,不许吗?” “可以,当然可以。”张鸾山玩笑道,“大掌教垂询,岂敢不应?” 李玄都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虽说我们修道之人,寿命极长,不急于在年轻不晓事时就将终身大事定下,但安宁兄已经不惑,正是遇事能明辨不疑之年,也该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有个谋划,还是说安宁兄打算像老天师那样,终身不娶?” 张鸾山沉吟不语。 正如李玄都所说,他已经是不惑年纪,遇事明辨不疑,哪里还不明白李玄都的意思,李玄都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为他挑选了一个合适人选。这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想要弥合道门内部的各种矛盾,进一步整合道门,联姻是一种极为有效的手段,他本人与秦素、秦清与白绣裳,都是极佳的例子。 张鸾山不由猜测,李玄都会挑选谁作为联姻人选?张鸾山的第一反应却是陆雁冰,心中暗暗苦笑,李玄都该不会想让自己这个不惑年纪之人做他这个还不到而立年纪之人的妹夫吧? 如今道门内部,许多人都在猜测陆雁冰最终会花落谁家,李玄都并非圣人,对于自家人还是颇为大度宽容,那么作为李玄都的妹妹,陆雁冰的身份便相当不俗了,娶了陆雁冰,便是与李玄都攀上亲戚,连带着辽东秦家也是沾亲带故,可谓一步登天。所以对陆雁冰上心之人不在少数,只是陆雁冰的心思主要放清微宗的权位上,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 其实陆雁冰很明白,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师父李道虚不在了,便是长兄如父,二师兄一向不管事,也就是李玄都来管此事。也许李玄都会尊重她的意见,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只希望未来的丈夫能帮助自己更进一步,而不是自己成为未来丈夫的登天之阶。 换而言之,她希望自己未来的丈夫更像师父李道虚,而不是师叔李道师。 正因如此,也难怪张鸾山会想到陆雁冰身上,只是张鸾山觉得两人年纪相差太大,其实他与司徒玄策、张海石勉强可以算是同辈之人,当年司徒玄策造访正一宗的时候,他便在场,虽然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小小少年,司徒玄策已经名满天下,可李玄都、陆雁冰等人还未出生,便是差距。 正当张鸾山想着应该如何婉拒李玄都好意的时候,就听李玄都说道:“不知安宁兄觉得阴阳宗的上官师姐如何?” 张鸾山一怔,大感出乎意料之外。 李玄都笑吟吟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官师姐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纵然比安宁兄小些,也不会小上太多,不会引来非议。至于身份,她是地师义女,得了地师的‘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是阴阳宗的宗主,安宁兄是老天师的继子,得了老天师的‘天师雌雄剑’和‘天师印’,执掌正一宗的门户,正是门当户对。” 张鸾山被李玄都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玄都接着说道:“地师曾经攻打大真人府,老天师也曾讨伐北邙山,互有胜负,最终两位前辈在昆仑洞天一起飞升离世,也算是难得的缘分。若是安宁兄迎娶上官师姐,那便意味着天师一脉和地师一脉一笑泯恩仇,过去的恩恩怨怨,从此一笔勾销,不失为一桩可以流传后世的佳话,不知安宁兄意下如何?” 张鸾山这才明白李玄都的用意。除了最后一次玉虚斗剑,前几次的玉虚斗剑都是由当代天师和地师共同主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师和地师分别代表了正道和邪道,如果天师传人和地师传人成为一家人,那么意味着绵延千年之久的正邪之争将彻底不复存在,都是重归道门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玉青园对 过了好一会儿,张鸾山才苦笑着开口道:“紫府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张鸾山的婚事,不仅仅是他一人之事,还是整个张家的大事。上官莞可是炮轰过上清镇的,要他迎娶上官莞,家族内部的阻力可想而知。 李玄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相信张鸾山能够解决这些阻力,问道:“安宁兄答不答应?” 张鸾山没有急于给出答复,而是问道:“上官宗主如何看?”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我不会做地师,上官师姐会继承地师之位。”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十分露骨,没有半点遮掩和温情,张鸾山自然十分明白,这是李玄都给上官莞的条件,上官莞多半会同意下来。因为陆雁冰也好,上官莞也罢,都不是悲秋伤月的性子,反而是功利心极强。 再有就是,他们这些身居高位之人的婚事,除了极个别例外,感情都是十分次要的原因,张鸾山和上官莞同样明白这个道理,不会苛求什么,退一万步来说,若是觉得遗憾,大可成亲之后慢慢培养感情,也不是不行。 张鸾山道:“似乎太仓促了些。” 李玄都道:“我不希望人亡政息,我也不希望道门二世而终,我希望能够一直延续下去。” 张鸾山忽然问道:“当初紫府支持我继承大天师之位,你该不会在那时候就开始谋划此事了吧?” 李玄都笑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张鸾山又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是为了道门一统,我又如何能够拒绝?只要上官宗主不介意,那么我也不介意。” 李玄都抚掌道:“好极,上官师姐那边,我不好亲自去说,待到白绢回来,我会让她代我出面。” 张鸾山起身告辞。 李玄都独坐书房之中,又思考起陆雁冰的婚事,这就有些难了,总结起来,高不成低不就。家世低的,陆雁冰不愿意,家世高的,又没有合适人选。倒不是说非要成亲不可,是李玄都希望通过一系列的联姻消弭正邪双方的分歧,进一步整合道门,不至于解决了儒门这个外部强敌之后,道门再起内斗。 与此同时,秦清也率领大军过潞县,留下万余守军后,径直往帝京而来。 在这个时候,玉真大长公主仍旧没有返回帝京,还是居住在帝京城外的玉盈观中。 秦清派了秦不二先一步前往玉盈观拜访玉真大长公主,他本人在收到李玄都的信后,带着秦素去往玉青园。 五月二十一,秦清造访玉青园。 李玄都与道门众人相迎。 众人寒暄之后,李玄都和秦清两人来到书房密谈,就连白绣裳和秦素都不知两人的谈话内容。 这让道门众人和辽东众人猜测纷纷,连两位夫人都瞒着,两人要商议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秦李联盟,秦清和李玄都是关键,如果两人出现什么分歧,轻则人心不稳,重则半途而废,好些人都为此而感到忧虑,只是谁也不敢贸然去问,只能是猜测。 其实李玄都和秦清商议的事情,于当下而言,并不算什么紧要之事,更多是对未来的展望。 翁婿两人经过简短的寒暄之后,李玄都首先开口道:“当年我与地师徐无鬼去往玉珠峰,在太虚幻境中遇到了秦家先祖秦唯肃,地师说他因为执意迎娶一位魔道女子而为家门所不容。” 秦清点了点头,说道:“确有此事。” 李玄都接着说道:“由此,我与地师谈到了所谓的魔道。地师说无论是正道邪道,魔道佛道,亦或是儒道墨法,任凭经典如山,文字似海,法螺吹得天花乱坠,若是不能平定天下,使得百姓安定富足,便注定不能长久。所谓魔道,生于困苦,死于太平,兴盛一时,转眼间又盛极而衰,魔道之死,根本原因并非是三教之打压,而是因为世道之变化,可谓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迅速崛起和迅速衰落的背后,便是人心所向。” 秦清的脸色凝重几分。 李玄都道:“地师还说,他一生所见所闻,庙堂也好,江湖也罢,同样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地,乃至一国,都是在不断重复前人旧事。” “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煌煌史册,‘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正应了那句话,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初时,我还感触不深,可随着我整合道门,却是渐渐有了几分明悟和感同身受,所以我想请问岳父,辽东诸公夺取天下之后,能否在天下之间找出一条路,跳出这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怪圈?” 秦清久久无言。 李玄都不是问秦清应该如何夺取天下,而是问夺取天下之后该怎么办? 仅仅是换一个姓氏,换一个皇帝,李玄都是不满意的,哪怕这个姓氏是他的岳家,这个皇帝是他的岳父。 如果只是为了换个皇帝,李玄都何不自己去做? 这是一个千古难题。 秦清不好贸然回答,不过他的确思考过这个问题。 秦清回答道:“文官治国必三冗丛生,武人治国必干戈四起,世家治国必上升无门,一家治国必萧墙祸起,一人独治必万马齐喑。” “治国如治病救人,治病讲究对症下药,既然要对症,那就说明世上没有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如果有,那一定是毒药,把人毒死,自然百病皆消。” “圣人之道,随世道的变化而变化,地师所言,看似一直在不断循环,可这个循环其实是螺旋上升的,一次次兴亡,一次次前进,并非原地踏步。不同的世道适行不同的规矩,就拿郡县制和分封制来说,郡县制无疑是要比分封制更为优秀,祖龙一扫六合之后,实行郡县制,二世而亡,白帝有感于此,分封诸王,有了四百年天下,可见好的不一定是适合自己的,就好比一把重剑,威力固然比木剑更大,可更适合孩童的还是木剑而非重剑,重剑反而会伤到孩童。若是紫府抱着找到一颗灵丹妙药而解百愁的想法,又与那些妄图用一部圣人经典开万世太平的儒生有什么区别?” 李玄都正色道:“受教。” 秦清继续说道:“世上有长生不死之人,却没有永恒不灭之人,长生之人也有身死道消之时。一种规制,能管得了几十年,就已经非常了不起,如何能持续千百年?紫府曾经与我谈过厘关税收一事,在最初设立的时候是十分好的律法,可到了如今,已经不合时宜,反而成了弊病。” “所以我所思所想,不敢说是破局之法,只能说是一种尝试。我读史书,几大王朝由盛而衰的关键,在于抑制不住天性短视的地方朋党,今日大魏便是一个绝佳的例子。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五代人之后,就逐渐陷入紫府所言的怪圈之中,各自抱团,壁垒森严,不因任何技艺、律法、规制、道理而改变,此乃人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何能改变人性?” 李玄都叹息道:“人性无法改变。” 秦清缓缓说道:“这个怪圈就像一条锁链,是每个朝代都无法避免的,就好似大势所趋,不因某个人的意志而改变,正如心学圣人也无法扭转儒门的颓势,只能黯然离世。所以重要的不是挣脱锁链,而是完成自己应尽的责任。”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秦清接着说道:“如何戴着枷锁完成自己的责任?我想的是,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阴阳调和,方是圆满。乾上乾下,朝廷是阳,可还少了一个阴来制衡朝廷。” 李玄都心中一动。 然后就听秦清说道:“我打算让道门来做这个‘阴’,与朝廷阴阳调和,达成和谐。” 秦清随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阴阳双鱼,缓缓旋转。 李玄都望着双鱼中的两个圆点,若有所思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秦清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心中了然,不得不佩服秦清了。 秦清没有过分探究如何避免这个怪圈,而是给出了一个交代,给了李玄都一个交代,让李玄都来制衡他,也给了道门中人一个交代,让道门来制衡朝廷。 至于道门能否制衡朝廷,那就是李玄都要做的事情了。 李玄都不得不承认,秦清说的未必是对,最起码不算错。 秦清最后说道:“紫府所说的这条路,也许存在,但要经过不断尝试、不断纠正、不断改变,最终才能找到它。也许我们看不到这一天,但我们也不必失望,一代人有一代人该做的事情,我们只要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就行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六项条件 战事的进展之快,远超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五月二十五,李玄都与秦清在玉青园见面后不久,秦襄就在真定府大败荆楚总督赵冰玉,赵冰玉兵败自尽,秦襄继续率军北上,与秦清会师一处,沿途所处之处,总兵、监军太监纷纷不战而降。五月二十七,辽东大军云集帝京城外。 三路勤王大军,有两路全军覆没,仅存的秦中总督畏战不前。 帝京城变成一座孤城,只剩下城内的三大营。 秦清没有立刻攻城,只是命人炮轰几座城门,将城头上的门楼全部毁去,震慑城内之人。 当夜,玄真大长公主通过吊篮进入城内,面见燕王,呈上秦清关于和谈六项条件的亲笔信。 第一条,惩办以七隐士为首的主战之人,不论儒门、朝廷官员之分。第二条,大魏皇帝宣布退位,予以公爵待遇。第三条,三大营官兵立刻出城投降,予以收编。第四条,废黜一切皇室、宗室之特殊待遇,除有功之人外,收缴一切财物,包括皇宫、皇庄、行宫、内库及各大王府、公府、庄园,留一座普通宅院以供家人居住,普通宗室以庶人视之。第五条,大魏朝廷移交各级衙门的一切权力,各级官吏经甄别之后,除大奸大恶之徒以外,其余人去留随意。第六条,清查国库,一分一厘皆是民脂民膏,国库亏空至此,可见是吞没于群蠹之口,如此贪污之人若不一分一厘补全亏空,吾欲容之,彼苍者天,其能容乎!? 燕王看完秦清的亲笔信之后,深深地看了玄真大长公主一眼,缓缓说道:“此等极端苛刻之和谈条件,与其说是和谈书,倒不如说是敦促投降书。” 此时燕王的书房中只有两人,从辈分上来说,燕王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叔父辈,与齐王徐无鬼、世宗皇帝是同辈兄弟,如今宗室中最为年长之人,同时也真正掌握了三大营的兵权。 玄真大长公主与燕王相对而坐,说道:“还是有些不同,若是辽东大军打进城来,这满城权贵,只怕没有几人能够幸存,若是主动和谈,虽然丢了禄位家财,但保住性命还是不难。而且秦公在信中说得明白,普通宗室以庶人视之,有功之人则要另当别论。” 燕王眯起已经昏花的老眼,望向这个侄女,说道:“你就是秦清所说的有功之人吧?” 玄真大长公主道:“不敢,只是苟全性命于乱世罢了。” 燕王若有所指道:“若是有朝一日,于九泉之下见到了世庙、穆庙两位先帝,你这位徐家的公主又该如何面对他们?” 玄真大长公主默然不语。 燕王轻叹一声:“假如说,‘秦李’果真得了天下,他们会如何待你?继续让你做公主?还是仅仅做一个安乐富家翁?” 玄真大长公主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早已出家奉道。” 燕王恍然:“原来是归于道门。” 燕王又拿起那封只有一页的亲笔信,另一只手端着老花镜,就着并不明亮的灯火一一看去,面沉似水。 虽然这是秦清的亲笔信,但燕王可以十分确定,这六项条件里也包含了李玄都的意思,否则秦清不会这般不留余地。 这对翁婿,在李道虚离世之后,世人就称之为“秦李”,秦在前而李在后,以秦为主,以李为辅,只是燕王从某些隐秘渠道知道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比如秦清和李玄都发生分歧,总是以秦清退让而结束,可以说是李玄都说服了秦清,也可以说是李玄都的强势和顽固让秦清束手无策,只能选择妥协。 在这一点上,倒不能说秦清软弱,在李玄都还很弱小时,哪怕是徐无鬼和李道虚,也没能让李玄都改变心意,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更何况是如今总掌道门大权的李玄都?不过秦清和李玄都又很有默契地瞒着秦素,不让这位大小姐陷入在父亲和丈夫之间左右为难的困境之中。 过了良久之后,燕王缓缓道:“既然和谈,总要有得谈才行,其他五条暂且不说,这第一条,便万能施行。惩办以七隐士为首的主战之人,隐士们不会同意,谁敢答应下来,只怕是立时就有杀身之祸。” 玄真大长公主道:“秦公说,这六项条件,实为解决帝京问题之最低先决条件,若不能同意,则很难谈下去,不过我还是会转达王叔的意见,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燕王点了点头,伸手取过纸笔,针对秦清亲笔信中所提出的六项和谈条件,给出了自己的回复,然后将信装入信封之中,用烤漆糊上信封的封口,盖上自己的私印,注明秦李二公亲启。 玄真大长公主接过燕王的信,告辞离去。 很早之前,儒门就做好了和谈的准备,这是万一事不可为时的必要之举,儒门选出的和谈之人是司空道玄。朝廷这边则是默认由燕王出面与代表了秦李二人的玄真大长公主接洽,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对此,儒门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玄真大公主畅通无阻地离开了帝京城,返回玉盈观,见到了等候在此地的秦不二,并将燕王的书信交给了秦不二。 秦不二立刻带信去见秦清。 秦不二离去之后,玄真大长公主在自己的居室内默然独立许久,直到姚湘怜走进来,才回过神来。 玄真大公主并非傻子,早就知道这位名义上的弟子大有来头,只是她从不点破,姚湘怜平日也很少主动来见玄真大长公主。 玄真大长公主不由问道:“有事?” 姚湘怜轻声道:“向师父告别。” 玄真大长公主一怔:“你……要去哪?” 姚湘怜道:“若是和谈不成,马上就会攻城了,道门和儒门也要做最后决战。应清平先生的要求,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虽然玄真大长公主早有预料,但此时还是有些震惊。 过了良久,玄真大长公主方才轻轻吐出两个字:“保重。” 姚湘怜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一阵夜风吹来,明明已经是夏初时节,玄真大长公主还是感到一丝丝凉意,下意识地双手抱肩。 这次和谈,秦清是有诚意的,只要大魏朝廷照做,秦清就能保证不开杀戒。可大魏朝廷不愿照做或者不能照做,那么秦清也不会过多让步。 无论燕王的回信中写了什么,谈判都已经近乎于破裂。 此时的玉青园中,灯火通明。 无数道门之人、客栈之人汇聚于此,蓄势待发,其中许多人都是身兼道门和客栈双重身份,比如宁忆、上官莞、慕容画、陆雁冰。除了李非烟被李玄都留在了向齐州,陆夫人和李如是负责后勤之事,包括齐王门客在内的客栈之人悉数到齐。 他们都在等待。 等待“秦李”的最后决断。 玉盈观距离玉青园并不算远,秦不二很快便将信交到了秦清的手上。秦清与李玄都看过信后,商议许久,然后召集众人。 片刻后,李玄都和秦清一前一后来到正堂,由秦清开口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既然魏廷执迷不悟,不愿和谈,我和紫府决意于明日正式攻城。” 众人脸色凝重,齐声应是。 秦清当先离去,返回军中。 只剩下李玄都一人之后,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着众人拱手行礼:“有劳诸位与玄都共开青冥,再造一个朗朗乾坤,改天换日。” 第二百三十章 夏夜春雨 一夜时间很快过去。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 天地间一片明亮。 阳光落在黑甲之上,使得黑甲越发深沉。 帝京城外,尽是黑甲,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秦”字王旗之下,秦清并未披甲,而是一身白衣,负手而立,甚是潇洒,与不远处一身黑衣的李玄都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阴阳双鱼。 两人的区别还不在于此,秦清年长,却颇为意气风发,李玄都年轻,却显得老气横秋,气态上的区别就好似黑鱼中的白点和白鱼中的黑点。 在李玄都身后,是道门的众多高手,站在一处,竟是有缥缈云气隐隐生出,哪怕是在杀气冲天的战场之上,也有几分仙气自生。 时间往前推移。 李玄都在天亮前举行了最后一次清平会,往日人影众多的七宝宫中,这次只有李玄都独坐其中,过了许久之后,才有第二个身影缓缓出现。 宫官。 这次与会的只有宫官一人。 两人这次都没有刻意遮蔽面貌,宫官还是老样子,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垂挂髻,上身是玉色罗杉,下着白绢珠绣长裙,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两只雪白纤细的皓腕露出袖口,左腕上是一只玉镯,右腕上是一串银铃,手中还执有一把小巧折扇。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要让少年郎们寤寐求之而不可得,又像是山野之间的狐儿修炼成精,幻化成人形之后,踏足万丈红尘,游戏人间。 两人对坐于“小紫府”的七宝宫中,沉默无言。 过了许久,李玄都方才开口道:“官官有何教我?” 宫官淡淡道:“我想告诉你,圣君不会出现在帝京城,信不信由你。” 李玄都又是沉默了许久,轻声道:“多谢。” 宫官深深地看了李玄都一眼,身形渐渐淡去,七宝宫中只剩下李玄都一人。 李玄都环顾四周,想起从成立客栈到组建清平会的点点滴滴,不由得感慨万千。 帝京城中因为已经全面戒严的缘故,倒是没有生出太大的混乱,可人心惶惶却是如何也不能掩盖的。 在帝京城内也有一座文庙,供奉圣人和诸位先贤。 自辽东大军围城以来,隐士、大祭酒、山主们便齐聚于文庙之中,正如道门中人都聚集在玉青园中。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中,儒门老人七零八落,一派气数将尽的惨淡光景。 七隐士陨落三人,虎禅师死于张静修的雷法之下,紫燕山人死于李玄都的手中,青鹤居士死于张海石的剑下。 如果算上吴振岳这位前任大祭酒,总共十位大祭酒,陨落三人。 社稷学宫大祭酒吴振岳、吴奉城父子死于青丘山洞天,天心学宫大祭酒王南霆死于大真人府。 再除去没有直接参与此事的万象学宫大祭酒司空道玄和社稷学宫大祭酒孟正,只剩下五位大祭酒,分别是:天心学宫大祭酒谢恒、天心学宫大祭酒杨松、万象学宫大祭酒宁奇、万象学宫大祭酒温仁、社稷学宫大祭酒黄石元。 这几位大祭酒又各有立场,比如大祭酒温仁,是五位大祭酒中最为敌视道门之人,可与此同时,他又是对隐士最为防范警惕之人,反道门也反隐士。再比如大祭酒宁奇,常常在主战和主和之间摇摆不定,其他三位大祭酒也各有思量,并非与隐士完全一条心。 再有就是四位山主,分别是:金陵书院山主齐佛言、白鹿书院山主卢北渠、岳阳书院山主南宫大成、太室书院山主钱心炎。 再加上一位从圣人府邸逃到帝京城的姜夫人,大约便是儒门最后的精华。 过去的两个月里,李玄都忙着三尸化身的事情。龙老人也没有闲着,除了养伤之外,他借助帝京大阵补全了“传国玺”,又从天心学宫取回了最后一件仙物。 三大学宫之间各有分别,除了共同尊崇至圣先师之外,社稷学宫以亚圣和荀卿为主,万象学宫并无明确归属,天心学宫的名称中有一个“心”字,与心学圣人大有关系。 龙老人本以为老师会留下一件用以专门镇压道门的仙物,因为在龙老人和几位隐士的记忆中,心学圣人其实是有兵刃的,是一把戒尺,不知多少道门高人败在这把戒尺之下,就像蒙学中被先生打手心的孩童,在心学圣人飞升之后,这把戒尺便不知所踪。许多人都认为这把戒尺就收藏在天心学宫之中。 可是出乎龙老人的意料之外,天心学宫中的仙物并非是这把让儒道两家都记忆深刻的戒尺,而是一块玉佩。 这块玉佩名为“朱环”,顾名思义,是环状,并非来自于心学圣人,而是理学圣人一脉代代相传的仙物。具体缘由,只有大祭酒王南霆知晓,可惜王南霆已经死在大真人府中,便再无人知道其中因由。 心学圣人在世之时,心学一脉的弟子主导了儒门。时至今日,仍是龙老人这位圣人弟子在幕后操纵儒门。不过心学一脉和理学一脉也有共通之处,可以说心学出自理学一脉,只是到了后来,心学圣人部分否定理学,走上了三教合一的路子,从这方面来说,心学圣人留下理学圣人的仙物又在情理之中。 仙物各有妙用,这件仙物的用处不在于战场杀敌,也不在于与人斗法,而是沟通天地。 龙老人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朱环”,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之人。 最终是赤羊翁打破了沉默:“师兄,不能再犹豫了。” 龙老人轻声道:“圣人降世,总要有人充作容器。” 众人尽皆沉默,白鹿先生道:“那就让圣人去选,若是选到了我,我坦然受之。” 白鹿先生如此一说,其他人也不好拒绝,互相对视一眼之后,都是点头应下。 龙老人道:“既然如此,那便交由圣人来决定吧。” 说罢,龙老人五指摊开,手中的“朱环”竟是化作无数光点,飘洒而出。 这件仙物只能使用一次,其功用也远超其他仙物。 帝京城下起了一场雨。 这场雨分明发生在初夏时节,却如春雨一般,如牛毛,似细针,细细密密地斜织着,笼罩了整个帝京城。 雨雾弥漫,雨丝串成珠帘,如烟如云。 沙沙的雨声好似蚕食桑叶。 儒门的大人物们走出正堂,来到庭院中,沐浴春雨。 不知何时,笼罩文庙的春雨变成了一场光雨,好似除夕夜绚烂的烟火,又似数不清的萤火虫成群飞舞,淹没了这些大人物的身形。 他们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在等待命运的审判。 其实龙老人与其他人不同,因为他足够强大,只要他不是心甘情愿,便不可能成为容器,所以他的心情十分平静,他只觉得这些光雨透过他的衣衫,渗入他的体内,使得他的些许暗伤迅速恢复,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甚至不必“传国玺”的加持,龙老人的相貌也在变得年轻,真正的返老还童。 这场春雨发生的时候,正值深夜,可谓是随风潜入夜,当时李玄都正神游物外,其余道门之人因为帝京城的龙气阻隔,并未察觉到其中的玄妙。 可秦清却是感觉到了冥冥之中的几分微妙变化,目光一直不曾离开帝京城方向,哪怕他什么都不曾看到。 白绣裳站在秦清身旁,轻声问道:“怎么了?” 秦清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儒门中人迟迟不动,定然不是坐以待毙,想来是有所谋划。” 白绣裳问道:“三大学宫的最后一件仙物会是什么?” 秦清摇头道:“我不知道,万笃门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想来紫府的客栈也是一样。” 白绣裳道:“我听说,就连隐士们也不知晓,儒门藏得如此严密,一定是有着通天彻地之力的仙物,上次儒门就凭借‘仙物’险些杀了紫府,这次只怕是……” 秦清轻声道:“怕什么呢?怕又能怎样?走到了这一步,我们还能退回去不成?不管有什么,我们也只能一往无前了。” 白绣裳的万千言语化作一声轻叹。 的确是有些不对劲。 当初昆仑玉虚峰上,太上道祖能够在人世间显圣,那么儒门的圣人便不能显圣吗? 此时城内城外,变成了两重天地。 转眼间,城外已是清晨,明月隐去,漆黑的天空变成深蓝色,天际尽头先是浮现一抹鱼肚白,不久后霞光万丈。 城内仍是细雨霏霏,雨雾笼罩,天色黯淡,与城外的霞光万丈好似一阴一阳。 笼罩文庙的光雨终于渐渐停歇。 龙老人重新变得年轻,大约是知天命的年纪,不知因何缘故,须发中多了几分金色。 金蟾叟瞎掉的一目恢复如初,两只眼眸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纯粹的金色。 白鹿先生和赤羊翁也各有裨益,身上的气息不再衰朽迟暮,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龙老人心有所感,转头望向文庙正堂。 正中最高处悬挂着至圣先师的画像,其下是亚圣画像,亚圣左侧是理学圣人画像,右侧是心学圣人画像。 便在此时,理学圣人的画像飘摇落地。 第二百三十一章 攻城始 随着秦清的一声令下,攻城开始。 阴阳宗的新式火炮怒吼起来,一颗颗落地便开花的“凤眼子”从炮管中飞出,落在城墙上,炸出一个个坑洼,燃烧起熊熊火焰。 帝京城的城墙不同于榆关的城墙,城基使用了花岗石,两壁砌以大砖,砖缝用石灰、糯米或秫米汁拌桐油掺和成浆浇灌,异常坚固。此时此刻,尽管因为年岁日久的缘故,部分城墙不可避免地露出颓态,但是整体还保持着完好的状态,再加上天子脚下,为了照顾朝廷的脸面,每隔几年都会专门修缮一番,所以想要靠投石机或者实心铁弹将城墙轰塌,是十分不现实的,至多就是毁去城垛和城楼。 想想也是,城墙上方宽阔如大道,平均宽四丈左右,可供六马并行而不显拥挤。也只有这样的城墙才能放置床弩等守城器械。城墙的本质是夯土包砖,而非是一道薄薄的砖墙。再看城门洞的深度,以投石机和火炮击毁外面的包砖不难,想要击穿四丈夯土,那是长生之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想要攻占帝京这样的雄城,要么是有内应主动开门,要么就是攀上城墙。 相较于实心铁弹,太平宗特制的“凤眼子”可以爆炸,威力更大, 却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打开一个缺口,就算勉强炸开一个缺口,也不会很大,所以火炮的关键作用是可以毁去绝大部分守城器械,摧毁城楼和城垛,从而掩护自家士兵攻上城墙。 不过秦清只是下令开炮,却迟迟不曾下令以云梯攻城。 秦清在等儒门之人现身,这些人不会坐视外城陷落,现在全面攻城,不过是浪费时间。 果不其然,在二轮炮击之后,儒门之人终于出现在了城头之上,为首的正是龙老人。 当呼啸的炮弹飞向龙老人的时候,龙老人没有任何动作,炮弹在距离龙老人还有三丈的时候骤然凝滞不动,清晰可见炮弹还在飞速旋转,却始终不能前进分毫,其表面出现了道道裂痕,裂痕之下是仿佛岩浆的赤红光芒,却始终不能炸开。 再有片刻,炮弹内部的赤红颜色渐渐黯淡下去,变为黑沉一片,炮弹也不再旋转,这才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就是一位长生之人的手段。 龙老人看也不看,直接眺望城外,隔着极远的距离,与秦清对视片刻,然后又将目光转向了与秦清相距不远的李玄都。 李玄都身旁左侧是秦素,今天她破天荒地穿了一身黑衣,手中未持“三宝如意”,而是拄着国师的“长生杖”,较之平日,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位于李玄都右侧的是宁忆,许多人都是因为各种利害、情分等原因选择站在李玄都这边,宁忆则是因为志同道合才选择了李玄都,尤其还是在李玄都未曾发迹的时候。所以李玄都很感念这份情分,一直将宁忆视作自己的左膀右臂,许多大事都交由宁忆。 宁忆已经是年近不惑,腰间佩双刀,既有读书人的儒雅,也有饱经风霜后的沧桑,就像一壶贮藏多时的老酒,极有“味道”。 秦素的左侧是同样一身黑衣的上官莞,她一手持“阴阳法剑”,另外一手托着“天阳地阴烛龙印”,神色颇为凝重。 宁忆的右侧是大天师张鸾山,背负双剑,兴许是经历了太多起落的缘故,他的心态更为平和,脸上甚至挂着淡淡的微笑。 李玄都张开双手,身上的“阴阳仙衣”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然后李玄都缓缓升空,最终与城头等高,与站在城墙上的龙老人平平对视。 在此过程中,城头上也有箭矢、弹丸向李玄都激射而来,只是在李玄都身前好似有一面无形的墙壁,所有的箭矢、弹丸撞在这面无形墙壁之上,悉数飞灰湮灭。 龙老人身旁左右是赤羊翁、金蟾叟、白鹿先生三位隐士。 金蟾叟低垂眼帘,习惯性地轻嗅鼻烟。 赤羊翁眯眼望向城外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黑甲大潮,泰然自若。 白鹿先生双手负于身后,喃喃自语,无人能够听闻。 龙老人上前一步,周身有金色光华流转,好似一条条细小蛟龙,气势骇人。他整个人不动如山,而且非是寻常之山,而是万山之祖,龙脉起源的昆仑。 与之同时,李玄都的“阴阳仙衣”上也出现一道道剑影流转,有几名年轻的儒门弟子被这些剑影吸引了心神,忍不住望去,瞬间便沉浸其中,继而头晕目眩,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有多少黑影在眼前交织,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龙老人沉声道:“天人境以下,退下城墙。” 一众平日里心高气傲的儒门弟子闻听龙老人不容置喙的言语后,二话不说,立刻离开此地。 龙老人再度望向李玄都:“那日栖霞山一战,未能与李先生分出胜负,今日再战,总要有个结果了。” 龙老人的声音不大,却传遍数百里方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玄都同样如此回复道:“正是如此。” 双方都心知肚明,李玄都此番境界大进,已经跻身元婴妙境,不弱于龙老人,不过龙老人的优势在于背靠帝京城,虽然少了渤海府,但“素王”仍旧能发挥出九成的威力。 不过就算如此,龙老人也绝敌不过李玄都和秦清的联手。上次栖霞山一战,正值秦清率军北伐,澹台云也很有默契地西进,这才有了龙老人和李玄都的一对一交手。 今日则大有不同,澹台云只是想拖延辽东一统天下的进程,而非真心实意地帮助儒门抗衡道门,所以她不会参与到双方的死战、决战之中,那么儒门这边就少了一个牵制秦清的筹码,在这等决定天下大势走向之际,秦清必然会亲自出手,而且这并非玉虚斗剑,一切都以取胜为目的,不存在什么公平交手。 李玄都很好奇,龙老人到底有什么手段来制衡秦清。 牵制也好,拖延也罢,亦或是其他什么办法,能够有用,儒门就还有得打,寄希望于龙老人胜过李玄都。若是没用,那就半点胜算也没有,只能是陷入到龙老人被李玄都和秦清联手围攻的局面之中。 其实不仅是李玄都如此想,能够真正参与到这场大战之人,无论儒道,都是如此想。 白绣裳并未站在道门阵营之中,而是站在了秦清身边,正如秦素这位秦家大小姐没有跟随父亲一起,而是站在李玄都身旁。 不可否认,这两门婚事都有着极强的联姻性质,无论当事双方是否情投意合,事实就是如此。 道门可以按照地域划分为江北道门、东北道门、江南道门、西北道门,除了西北道门之外,秦李联姻代表了江北道门和东北道门的联合,白绣裳则是江南道门推举出的代表,她嫁给秦清就是东北道门和江南道门的联合,还有不属于儒门阵营的江南世家们,他们需要一位江南出身的皇后娘娘替他们在未来的庙堂上说话。 若是按照秦清的“阴阳双鱼”说法,秦清代表的势力是“白鱼”,李玄都代表的势力是“黑鱼”,那么秦素就是“黑鱼”中的白色圆点,白绣裳则是“白鱼”中的黑色圆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使得双鱼真正结合在一处,不能轻易分割。 当然,当事人之间有感情基础,那就更好不过,无疑能让联盟更加牢固。李玄都和秦素就不必说了,秦清和白绣裳年轻时也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感情,秦素的“素”字便与白绣裳大有关系。 秦清以手心按住腰间佩刀的刀首,轻轻摩挲,向身旁的白绣裳问道:“看来我昨晚的感觉并非错觉,素衣,你觉得龙老人的后手会是什么?” 白绣裳轻声道:“儒门内部还藏着什么隐士高人,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离开帝京,所以直到此刻才现身?我也只能这么猜测了。” 秦清不置可否。 如今儒道两家有一个困境。 道门高人,李玄都也好,秦清也好,不能贸然进入帝京城去提前阻止儒门之人的谋划,或者是探查一番,因为帝京城中还有能够压制长生之人的大阵。 可儒门之人也不能一直龟缩在帝京城中,因为大阵阻拦不住滚滚大军,他们必须御敌于城外。 这就导致了道门对儒门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此时只能猜测。 儒门也好不到哪里去,自从紫燕山人死后,他们就如大魏官军一般,彻底失去了城外野战的本钱,只能据城而守。 霍四时已经从城头上退下,来到城内一处高塔上,仍旧可以通过“千里望”眺望城外大概情形,这位朝廷重臣眼神晦暗复杂,谁也没想到,辽东与朝廷的和谈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不到,燕王只是“还价”一次,谈判就已经破裂,秦清直接开始攻城。 那么也就意味着,辽东根本没有寄希望于和谈,若是城破,这满城公卿权贵的性命,只怕是…… 看来自己的确要早做决断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理学一派 李玄都不再客气,抬起一掌,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李玄都吸取上次教训,避免没有任何间隙地连续两次使用“太易法诀”,直接用出第一重“太易法诀”。 儒门中人见此情景,无不变色。 李玄都将手中的黑球向上一丢,就见这颗黑球直接炸裂开来,将天幕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碧空霞光,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 这种变化实在太过明显,让人立时察觉出不同,许多境界修为不高之人,只是觉得浑身上下骤然一冷,似是突然从夏日来到了深秋,而上三境之人却可以清晰感知到,此时此刻,天地元气隔绝,地气阴气上升,有大阵守护的宫城也就罢了,整座外城仿佛变成了一座孤岛。 这一幕,无疑让人想起当年地师攻打大真人府时的景象。 如今的李玄都,较之当年还未渡过一次天劫的地师徐无鬼,已经不遑多让,若是算上各种外物助力,甚至犹有胜之。 不必龙老人吩咐,包括三位隐士在内,众多儒门之人纷纷退后散开,只剩下龙老人独自站在原地。 李玄都横臂伸手,从虚空中一寸一寸地抽出“叩天门”,剑身上生出种种天象变化,日月东升西落,山河沧海桑田,草木枯荣变化。 就在此时,天生异象。 漆黑的天空中绽放出无数炫目的雪白光亮,光与暗相互交织,构建出一幕支离破碎的斑驳景象。 李玄都抬头望向天空,视野中除了光暗交织的黑白画面,还多出了九轮曜日。 以帝京城为中心,九轮曜日围成一个圆,整齐排列。 片刻后,“太易法诀”的气息和白光一同消散退去,天地重新恢复清明,只剩下九轮曜日仍旧悬于当空。 李玄都有些明悟,这也许就是龙老人用以对付秦清的手段了,也是儒门最后的后手。 龙老人上身微微前倾:“恭迎诸位先贤。” 在危急存亡之际,儒门以彻底毁去一件仙物的代价,恭请圣人显圣,诸位先贤随同圣人降世。虽然并非本尊现身,只是一缕神念所化,没有长生境的修为,但气势也极为骇人。 九轮曜日的光芒缓缓散去,显化出九道身影,有高冠博带的严肃儒士,也有披头散发的狂士。 其中一人开口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屈指算来,我儒门为天下订立规矩已有一千七百余年,此乃人心所向。” 另一个披头散发的狂士笑道:“尔等今日要改一改天下的规矩,可曾问过我等?” 李玄都以手中剑指向说话之人,平静道:“今日我不与你们说太上道祖,也不与你们说南华道君,儒门荀卿有句名言,你们应该知道,那就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盛衰兴亡,乃是天地循环之理,难道儒门也要如祖龙那般,妄想千秋万代吗?” 九人中的高冠博带老者气势最为雄浑,堂堂皇皇,仿若是坐镇天地之间,镇压一切旁门左道,想来此人尚且在人世时,定然是一位名震天下的人物,纵然比不得几位封圣之人,也是一时之人杰。 或者说,在场九人,哪个不是一时之人杰。 高冠博带的老人缓缓开口,声音若洪钟大吕,响彻天地之间:“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荀卿全是法家,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 李玄都脸色一肃,恍然道:“原来是理学一派。” 儒门作为天下之主,其内部流派比道门更为繁杂,从祖龙时的子学,到白帝时的经学,再到后来的玄学、佛学、三教并行,终至今日的理学、心学。其中影响最大的四派正对应了儒门的四大圣人。 至圣先师只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由此分出了亚圣的性善论和荀卿的性恶论,有些类似于南华道君和杨朱的分歧。 起初时候,亚圣和荀卿倒是不分高下,直到理学兴起,开始大肆批判荀卿,由此导致荀卿在儒门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亚圣成为至圣先师的正统传人,也是儒门公认的第二代教主,位列四大圣人的第二位。正如从来都是南华道君与太上道祖并列为老庄,而不闻杨朱之名。 这些话正是理学一派批判荀卿之言,尤其是最后一句,直接出自理学圣人之口。 那么此人便是出自理学一派了。 李玄都有些惊讶,此番来人竟然不是心学一派之人,而是理学一派之人,虽然心学与理学有一定的传承关系,但也有对立之处。没想到在此等儒门危急存亡之际,心学和理学能够彻底摒弃前嫌。 不过再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所谓的为天下订立规矩,理学一派可谓是居功至伟。虽说早就有罢黜百家而独尊儒术的说法,但在此后儒门也面临过佛道两家的挑战,慕容氏的大燕时期,佛门提出佛为正,三教归佛。随后的李氏皇族自称道祖后人,尊崇太上道祖为太上玄元皇帝,明空女帝尊奉佛门,又有了数百年的三教并行。 直到大晋年间,理学一派开始复兴儒门,打击佛道。理学为了与佛道两家的漫天神佛抗衡,提出了“天理”的说法,又将天理神话之,成为道德神学,儒门由此彻底成为道门、佛门一般的教派,也就是三教中的儒教。至此,儒门才压制佛道,又重得天下。 故而理学圣人虽然不像前两位圣人那般堪称完人,但凭借再造儒门的功劳得以成为仅次于至圣先师和亚圣的第三位儒门圣人,可谓是儒门的中兴之主,也唯有身负滔天之功的理学圣人才能将曾经与亚圣并列齐名的荀卿赶出文庙。 理学圣人和心学圣人的关系就像至圣先师和亚圣的关系。随着世道发展,理学一派过于禁锢人心,遭到反噬,心血一派修补了理学一派的不足,稳固了摇摇欲坠的儒门,可谓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再加上心学圣人的品行,得以成为第四位圣人。 简单来说,理学主张只有一个答案,所有人只能遵从这个答案,也就是“天理”。心学主张没有答案,只有自己去寻找,在这个过程中认识自己,也就是知行合一。 心学相较于理学,无疑是更进了一步,更为符合至圣先师的儒学正统,这也使得儒门涌现出了许多英才,比如张肃卿等人,都是心学中人,只是心学只能在儒门上层流行,普通百姓还是更为信奉理学一派订立的规矩,天理就是老天爷,不遵守规矩就要被千夫所指,天打雷劈,故而理学一派在儒门中仍旧拥有极大的势力。 换而言之,李玄都要打破的规矩正是理学一派的根基所在,他们也不得不拼命了。 平心而论,心学受佛门影响较大,理学受道门影响较大,可它们的根本都还是儒学,注定不会退让半步。 高冠博带的老者沉声道:“天理既是规矩,尔等竟然妄图颠覆天理,祸乱天下,其罪当诛。” 李玄都道:“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规矩,若是儒门的规矩不再适合这个世道,那便算不得规矩。” “大胆!” “放肆!” “混账!” 数声怒喝同时响起。 可惜都是些神念化身,李玄都只当是清风拂面,充耳不闻。 直到此时,真正能够威胁到李玄都的,还是龙老人。 诸位先贤固然气势骇人,对于真正的长生之人而言,却算不上太大的麻烦。 李玄都横剑于身前,不再多言。 披头散发的狂士微微摇头,脸上流露出淡淡怜悯神色:“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狂士身旁的儒衫之人冷笑道:“既然你要自寻死路,我们便成全你。” 一人伸手指向李玄都:“你已落天网,悔之晚矣。” 李玄都对于这些言语不为所动,一步踏出。 下一刻,李玄都直接踏足城头,与不动如山的龙老人相距不过两丈。 九道身影同时下落于城头之上,将李玄都团团围住。 李玄都手中“叩天门”剑气大盛,较之上次,大有不同。 李玄都已经成功突破至元婴妙境,“叩天门”的威力随剑主境界修为而变化,如今的“叩天门”与当初在李道虚手中时一般无二。 李道虚曾以“叩天门”摧破合道鬼国洞天的藏老人的金身,也曾重创陆吾神。 李玄都说道:“九位联手破了我的‘太易法诀’,那就再接我的一剑,如何?” 话音方落,就见李玄都松开手中的“叩天门”,在御剑术的催动下,“叩天门”以一化九,同时刺向九位儒门先贤的化身。 其中八把“叩天门”本是剑气所化,并无实体,然而这些儒门先贤同样没有实体,任凭其本尊如何厉害,此时根本无法稍稍阻挡仙剑的去势。 一瞬间,八名儒门先贤与剑气一起化作点点流华消散。 “叩天门”的本体则是直奔那名高冠博带的老者而去。 这位老者不愧是九人中修为最高之人,竟是勉强挡住了“叩天门”,不过仍旧是遭受重创,身形飘忽不定。 他何尝不明白一个道理,时过境迁,这个天下已经不是他们在人间时的天下了。 他在彻底回归天上之前,沉声道:“恭请圣人显圣。” 第二百三十三章 月印万川 高冠博带的老者终究是抵不住“叩天门”的锋芒,被一剑透体而过,烟消云散。 “叩天门”重新回到李玄都的手中。 从始至终,龙老人没有任何动作,坐视这些儒门先贤化身烟消云散。 传说中,佛祖讲法时,总有伽蓝、飞天、八部众随行,这些先贤其实是随着圣人降世而显化人间,不过是些“添头”,无关紧要。 就算李玄都不出手,没有实体的他们也很难长久存在于人间,所以龙老人不曾出手。 李玄都持剑环顾四周,发现一个年轻儒士正沿着台阶不紧不慢地登上城头上,负手而立,望向李玄都。 随着这名年轻儒士现身,其他儒门之人开始再次后撤,竟是无人敢与这位年轻儒士并肩而立。 于是在这处城头之上,瞬间出现了一大块空地。 年轻儒士身上没有什么异象,开口道:“你就是李玄都?” 李玄都认得这个年轻儒士,反问道:“谢月印?” 年轻儒士道:“姑且算是。” 李玄都凝视谢月印片刻,脸色渐渐凝重,缓缓说道:“原来是这么个月印万川。” 谢月印的名字出自理学圣人的一个典故:月印万川,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意思是天理是万物本原。 谢月印道:“物物有一太极,人人有一太极,事事有一太极,时时有一太极,似月印万川,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洒在江湖,随处可见。” 便在这时,秦清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城头上,望向谢月印,沉声道:“我曾听闻,‘月印万川’乃是理学圣人的神通,天上一轮月,世间无数月,天上一位圣人,世间无数圣人。此人被取名为‘谢月印’,果真是巧合吗?” 到了此时,秦清也不得不现身了。 “谢月印”淡淡一笑,坦然道:“不是巧合。” “朱环”是天心学宫的仙物,传承自理学圣人一脉,由王南霆负责掌管。 谢月印是王南霆的弟子,天赋异禀,出身于苏南世家谢氏,大祭酒谢恒的长房长孙,家学渊源,三岁启蒙,五岁作诗,其文理皆有可观者。后来拜入天心学宫,改名月印。 天心学宫同样与理学圣人有着莫大的关系,“心”是“心学”,“天”则是“天理”。 如此种种,怎么会是巧合? 当然不是巧合。 这是儒门有意安排。 只是这些隐秘只有王南霆知晓,谁也不曾想到王南霆意外身死于大真人府中,所以其他儒门之人起初并不知晓谢月印的用处。 到了此时,李玄都哪里还不明白,不由叹息道:“原来是圣人降世。” “谢月印”的目光越过两人,望向城外的黑甲大潮:“兵临城下。‘造反’似乎总与道门脱不开关系,从天师教、太平道,再到宁王乱、西北乱,及至今日的辽东乱,你们如何配得上‘太平’二字?” 秦清道:“苦一苦百姓的儒门就配得上吗?” 李玄都道:“可惜,那日在青丘山,我竟是放走了谢月印。不过我很好奇,如今的圣人又有几成本事?” “谢月印”道:“一试便知。” 话音落下,“谢月印”的身影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同时,李玄都横剑身前。 下一刻,就见“谢月印”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一手负于身后,一手五指竟是握住了“叩天门”的剑锋,手掌上透出雪白光亮,不伤分毫。 李玄都上次见到谢月印还是在栖霞山,谢月印为李玄都引路,那时候的谢月印较之青丘山洞天时大有长进,不过也就是天人逍遥境,可眼前这个“谢月印”展现出的实力,却不逊色任何一位长生之人。 虽然不是圣人本尊,但也不能小觑半分。 李玄都一震手中“叩天门”,剑气勃发,“谢月印”顺势松开手掌,退回原本立足之地。 李玄都下意识地便要继续出剑。 秦清横臂拦住他,轻声道:“还是让我领教下圣人的手段。”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秦清的意思,没有拒绝,向后退出一步。 一身白衣的秦清向前一步,与“谢月印”相对而立。 “谢月印”负手而立,淡淡道:“人间帝王。” 秦清没有说话,掌心按住刀首,轻轻摩挲,双眼中的黑色眼瞳却迅速消失不见,变为雪白一片。 太上忘情。 秦素的“天算”与秦清的“天算”相较,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不可同日而言。 秦清同样已经跻身元婴妙境,可谓是厚积薄发。李玄都之所以跻身元婴妙境困难,是因为他一路走得太快,没有半点积累可言,又频频借助外力,根基不稳。 秦清不一样,他其实走得很慢,在天人造化境停留多年,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司徒玄策已身死多年,本不如他的白绣裳、张海石已经追上了他,澹台云更是超过了他,甚至与他相差仿佛宋政都跌境一次又东山再起,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跻身了长生境,其积累之深要远超其他人。 所以秦清得了巫阳的传承和李玄都通过秦素赠予的十卷天书之后,立刻开始闭关,用了不长的时间便跻身元婴妙境,在秦清闭关的过程中,才有了澹台云前往大荒北宫邀战秦清之事。 如今秦清所学,除了自己苦修多年的“天问九式”、“天遁心法”、“太上忘情经”之外,还有巫阳所传的“宇之术”,以及李玄都赠予的十卷天书和“宙之术”。 秦清缓缓拔刀,刀身清亮如水,荡漾起层层涟漪。 事实上,这把刀并非什么仙物、半仙物之流,就是比“欺方罔道”和“大宗师”都有所不如,只是普通宝物,之所以有此异象,皆是因为秦清的修为之故。 下一刻,就见一道道刀痕凭空出现,仿佛镶嵌入虚空一般,凝而不散,瞬间构建出一座牢笼,将“谢月印”笼罩其中。 这是秦清由“宇之术”感悟出的“宇之刀”,封锁空间。 只要身在牢笼之中,诸如“星转斗移”等遁法,亦或是“阴阳门”等手段,都无法逃脱,只有打破牢笼一途。 圣人毕竟是见多识广,轻轻咦了一声:“竟是巫教手段。” 话音落下,就见“谢月印”一挥袖,生出白茫茫的雾气,好似一蓬烟雨,所过之处,一道道刀痕随之消解。 秦清并不如何意外,只是没有任何感情起伏地说道:“圣人不愧是圣人。” 没了牢笼的束缚之后,“谢月印”的身形消失不见,似乎并不在此地,又似乎无处不在。 秦清仍是毫不犹豫地一刀斩出。 这一刀跨越时空,以“天算”循着“谢月印”随手湮灭刀痕的一线痕迹,直指目标。 下一刻,“谢月印”显出身形,已经离开城头,飞上九天,不过一条细细的血线凭空出现在的“谢月印”的脖子上,一时间竟是不见愈合。 秦清这一刀是兼具了“宇之术”和“宙之术”两者之长。“宇之刀”可以跨越空间,无视距离,而“宙之刀”则应了儒门至圣先师的话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故而不可追溯,被秦清一刀所伤,等同是时间留痕,被时光长河冲刷,就像那些脱离太虚幻境而化作枯骨之人,不因“漏尽通”或者“六合八荒不死身”而改变。若论对“宙之术”的运用,秦清还要在李玄都之上。 此刀玄妙,不逊于李道虚的“六灭一念剑”。 “好刀。” “谢月印”赞了一声, 伸手一摸咽喉,将一线伤口直接抹去。 秦清的刀伤是时间留痕,不能以“漏尽通”等手段修复,那“谢月印”便直接以浑沦太虚的手段混淆过去现在,刀痕自然消失不见。 秦清身形飞起,同时似慢实快地运刀,将“天刀”精髓尽数发挥开来。 辨清浊,开阴阳,察二仪,判三元,分四象,判五行,定六气,聚七星,序八卦,行九五,如一方完整小世界,更胜“龙虎剑诀”。 仿佛日月交替,星辰变换,任浮世沧海桑田,亘古如昔,只依冥冥中的天道运转。 仅仅以招数而言,秦清的刀法已经超过了“剑心太玄意”、“千剑观音”、“北斗三十六剑阵”,真正达到了完美无缺的地步,没有丝毫破绽可言。 “谢月印”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神色略显凝重。 若是他的本尊在此,自然能以力破巧,算不得什么难事,可如今借用了凡人之躯,却是没有这个本事,大意不得。 “谢月印”伸出右手,五指伸张,在他的手中有无数好似烟雨的白色雾气凝聚,继而凝聚成一把烟雨蒙蒙的长剑,然后仅凭一己之力便用出需要四位隐士联手才能使全的“四时剑”。 二十四剑分别对应二十四节气,依次轮转,显现出四季轮转的奇异景象。时而细雨纷纷,万物竞发;时而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时而凄风冷雨,秋风萧瑟;时而大雪飘飘,朔风呼啸。 二十四道枯荣变化、象征四季轮转的剑气回旋而出,忽明忽暗,忽冷忽热,对上秦清的刀,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斗在一处,身形越来越高,很快便高出九天,进入天人境大宗师也无法承受的凛冽罡风之中。 第二百三十四章 公仇私怨 本尊与化身之间的差距还是极大,若是圣人本尊在世,自然是横压当世,无人能挡,可如果仅仅是化身,那便差得远了。 哪怕是“月印万川”的理学圣人降世,终究是一轮水中月,而非天上月,其中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秦清对上理学圣人,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两人飞入罡风之后,除了远远退开的儒门众人,就只剩下李玄都和龙老人。 李玄都将“叩天门”刺入身旁地面,伸手按在剑首之上,“阴阳仙衣”随风而动,仿若仙人之姿。 龙老人还是保持着不动如山的姿态,不惊也不惧。 事实上,龙老人从没指望着一位圣人降世就能彻底扭转局面,如果真有这么简单,龙老人先前也不必如此为难了,说白了,这只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勉强可以兑子,却不能取胜。 如果真能请下一位圣人大杀四方,那么道门的几位道君也能降临人间了。 所以胜负的关键还是在李玄都和龙老人的身上。 同时这也是儒门首领和道门首领的决战。 李玄都以掌心轻轻摸索着“叩天门”的剑首,轻声道:“辽东与大魏朝廷之争,道门与儒门之争,我大师兄司徒玄策的血仇,公仇私怨,都在你一人身上,真是好极了。” 龙老人缓缓开口道:“只要杀了你,大势仍有转机。” 李玄都的手掌从剑首下滑至剑柄,五指依次合拢,然后问道:“你想杀我,一个人够吗?不够的话,再加上几位隐士也是可以的。” 龙老人淡淡道:“一人足矣。” 说罢,龙老人右手呈虚握之势,似乎握住了一把无形之剑。 两人各自握剑,以有形之剑对上无形之剑。 一剑是道门仙剑“叩天门”,一剑是儒门圣剑“素王”。 下一刻,李玄都当先出剑。 上次栖霞山一战,李玄都已经是手段尽出,什么“北斗三十六剑诀”,什么“太阴十三剑”,什么“慈航普度剑典”,都已经用过,不能说无功而返,却也收效不大,故而李玄都这次干脆都弃之不用,只用“南斗二十八剑诀”。 不管怎么说,三大剑诀都是前人之学,是别人的东西,“南斗二十八剑诀”才是李玄都自己的东西。李道虚一生所学也就是清微宗和万象学宫两家之学,却不逊于李玄都这般博览众家之长,除了李道虚自己的天赋才情之外,关键就在于“合适”二字。正如秦清所言,最好的未必是最适合的。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用出“星罗剑阵”,因为他知道这些阵法变化对上龙老人都是虚的,倒不如实实在在刺上龙老人一剑,凭借“叩天门”更胜往昔的锋芒,反而能重创龙老人。 龙老人大约也是如此想,“素王”上次重创了李玄都,这次仍旧能够重创李玄都,关键是能够击中李玄都。 虽然龙老人没能练全“四时剑”,但他作为心学圣人的弟子,又有儒门为依靠,坐镇人间近百年,所学之博,并不逊色于李玄都。 这些年来,不仅仅是儒门之学,便是道门、佛门之学,龙老人也颇有涉猎,正一宗的雷法,清微宗的剑术,太平宗的术算,补天宗的刀法,以及其他各宗的绝学,都被龙老人以各种手段拿到手中。虽然不是全篇正本,只是些残篇副本,龙老人也不敢说学全,但龙老人毕竟是长生境修为,一法通而万法皆通,举一反三只是等闲,甚至还能帮助完善一二,要说到招数的造诣,未必就要逊色李玄都几分。 龙老人以“素王”迎上李玄都的“叩天门”,两人纯粹以剑招交手。 此时城堞已经基本被火炮炸碎,宽达四丈的城墙如平地一般,再无半分遮挡,清晰可见两人斗剑。 只是绝大部分人又看不懂两人的斗剑。 因为两人出剑的速度只有一个“快”字。 快到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师,也有目不暇接之感。 及至后来,城墙之上只能看到无数的剑影来回交织,时分时合,时隐时现。 “叩天门”与“素王”相撞,轰隆隆作响,如雷声震动,似地动先兆,使得城内百姓惊惶不安,城外大军亦是心神震撼。 有气机涟漪以两人为中心不断向外扩散开来,就像一圈圈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水面波纹,一直扩散至十里开外才缓缓消散。 波纹所过之处,无论是高塔建筑,还是其他,都被拦腰斩断,仿佛是一把巨剑横切而过。 幸而两人位于城头之上,这道波纹只是从城下众人的头顶掠过,并未造成死伤。 前二十八剑,李玄都虽然处于攻势,但其实处于下风。 龙老人就像一座巍然高山,任你狂风呼啸,我自巍然不动,只当是清风拂面,反而还能够步步紧逼,一再压缩李玄都出剑的空间。李玄都越是出剑,越是后退,这便是龙老人取自祁英的“无极枪”,将枪法化入了剑法之中。 不过龙老人也敏锐地察觉到,李玄都的剑势有违常理。寻常人出剑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而李玄都却是反其道而行之,起始处极低,继而层层递进,好似一浪叠着一浪,不断向上,若是不能将其一气压下,反而要被他所制。 这正是“南斗二十八剑诀”中取自“四海潮生剑”的部分剑意,一浪叠着一浪,观东海大潮,潮起潮落,因日月而动,几时有过停歇? 此时李玄都的正是“涨潮”之时,故而龙老人也不似表面上的那般胜券在握。 第二十九剑是个分水岭。 这一剑,李玄都止住了退势,将劣势扳成了平势。 龙老人脸色微变,开始与李玄都以攻对攻。 好似江水拍山而去,卷起千层雪。只是江水依旧,山崖依旧。 到了长生境,已经无所谓什么开口泄气,一分一毫都在自己掌控之中,龙老人在激战之余犹能开口道:“李玄都,你今日要为司徒玄策报仇,可若是你死在我的剑下,又有何人为你报仇?” “我是垂垂老朽,此生无望一劫地仙,可你不同,如此年轻便跻身长生境中,一劫地仙几乎是你的囊中之物,便是看似遥不可及的二劫地仙,也不是没有可能,你本该高坐云端看人间兴亡,又何必以身涉险,亲自参与到其中?” “就算夺取天下, 也是秦家人坐龙椅,与你李玄都有什么关系?多少年江湖较短长,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出生入死弄刀枪,倒不如抛开名利枷锁,逃出是非之乡,不管成王败寇,休给他人做嫁裳。” “亦或是你其实是想要名垂青史?那我也劝你一句,诬圣自贤,妄谈社稷,今人不言,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只怕是遗臭万年,你的圣人之梦早就该醒了。” 李玄都不为所动,闭口不言,只是专心出剑。 龙老人皱了下眉头,竟是没能从李玄都的身上察觉到半分杀意的存在。 就算李玄都善于掩藏,也不该如此才是。 这种感觉就好似将帅领军作战,所有的人命只是一个个数字罢了,没有具体的目标,便没有明显的杀意。 那么在你李玄都的眼中,我龙老人到底是什么? 刻骨铭心的仇人?不像。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李玄都从未见过司徒玄策,两人也没有任何血脉联系可言,李玄都报仇更多是为了张海石,可张海石还活得好好的,李玄都心中自然没有巨大的仇恨让他生出强烈杀意。 那就是单纯的拦路人? 这就有点意思了。 龙老人不得不感叹,李玄都的心境成长之快,实属罕见。 早在天宝元年的时候,李玄都还是个冲动易怒的年轻人,一股任侠意气,与他见过的无数年轻人并无本质上不同,可没用十年时间,此子竟是有了几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心境,好似是虫子一朝破茧成蝶。有了这样的心境,再多的言语也是无用了。 龙老人不再说话,同样只是出剑。 第三十六剑。 不动如山的龙老人终于是向后退了一步。 仅仅是一步而已,可对于龙老人而言,却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李玄都终于是开口道:“有句话叫作‘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不敢妄言万世太平,我为天下开太平,哪怕听不到半分回响,虽千万人吾往。” 这一刻,李玄都身上竟是有浩荡“浩然气”生出。 龙老人学得道门之学,李玄都同样能学得儒门之学,不仅仅是宁奇交给他的“正气歌”,他的老恩师李道虚当年便曾求学于万象学宫。 李玄都横剑身前,手中“叩天门”生出无穷剑气,凝而不发。 龙老人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素王”。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你刚才问我的话,我答了,我现在用你的话来问你,你本可置身事外,飞升天上,却要逆势而为,到底是职责所在,还是另有所图?你才是圣人之梦该清醒。” 龙老人眼底掠过一抹阴沉,不知是不是被李玄都说中心事的缘故。 李玄都一剑劈下。 一瞬间,所有的景象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是隔火观人。 一道浩荡剑气如同白龙朝着龙老人汹涌而去。 龙老人横剑格挡,虽然没有倒地,但却被这道剑气推着向后倒滑出去,一直从永定门退到了左安门。在这一线路径上,无论是守城士兵,还是守城器械,悉数被龙老人撞碎。 第二百三十五章 龙气浩荡 龙老人止住退势的同时,那道浩荡剑气也缓缓消散。 李玄都站在永安门的上方,龙老人站在左安门的上方,两人之间相隔了七里的距离,可见方才一剑其势之大。 虽然龙老人并未受到什么伤势,并且将剑气悉数挡了下来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李玄都如今的确是元婴妙境的修为。 其中差距说大不大,却十分关键。 上次栖霞山一战,李玄都还未跻身元婴妙境,一境之差,因为“浩然气”的特性,被龙老人处处压制,极为被动。如今李玄都跻身元婴妙境,“浩然气”便无法克制李玄都,只能是不被李玄都克制。 对于长生之人而言,七里的距离算不得远,龙老人的声音清晰传来:“好得很,请看老夫这一剑。” 话音未落,龙老人的无形之剑已经来到李玄都的面前。 这一剑并非如秦清那般直接跨越空间,而是这一剑长达七里。 这便是“素王”的玄妙所在,无形无相,故而可大可小,可隐可现。 龙老人虽然没了境界上的优势,但他还是背靠着帝京城,哪怕是没了渤海府,五行山受到限制,仅仅是帝京城本身的龙气,也不容小觑。 面对这一剑,李玄都并未像龙老人半横剑格挡,而是以攻对攻,两个剑尖对碰一处,天地间骤起一声轻响,让所有人的心头都是一颤,仿佛针扎一般。 “素王”的剑尖不动,剑身开始迅速缩短,龙老人随之从左安门重新回到永定门,就在这一来一回两剑之间,一线之上的城堞和走马道,被浩荡剑气摧毁殆尽。 两人再次近身斗在一处。 自心学圣人离世之后,龙老人坐镇儒门牧守天下将近一甲子,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劲敌。栖霞山一战中的李玄都,境界修为不如龙老人,而且两人的胜负更多在于场外谋划。李道虚、徐无鬼、张静修等人,境界修为不逊于龙老人,却没有如此多的仙物,说此时的李玄都是龙老人此生第一强敌,毫不过分。 两人激斗,龙老人竟是被李玄都占据上风,不得不采取守势。 龙老人虽未受伤,但身上的浓郁金光却变得黯淡几分。 上次栖霞山一战中全军覆没的剑影已经恢复如初,在“阴阳仙衣”上游走不定,在两人交手时,常常会突然有一道剑影毫无征兆地暂时脱离“阴阳仙衣”攻击近在咫尺的龙老人,就像盘成蛇阵的蟒蛇,下半个身子还在“阴阳仙衣”之中,上半身探出进攻,每道剑影都是一剑,角度刁钻,让人防不胜防,出剑之后,不论战果如何,又迅速缩回“阴阳仙衣”之中,让人无从反击。 幸而龙老人周身有条条细小金龙环绕,可以自行挡下这些出其不意的剑影,使得龙老人不至于太过狼狈。 只是如此一来,龙老人也不免动了几分无名真火,奋力一剑将李玄都暂时逼退之后,周身游走的无数细小蛟龙汇聚成一条金龙,围绕他游走不定。 金龙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金色尾痕,久久不散。李玄都的十三道剑影遇到金龙,仿佛遇到了天敌,竟是不能近身分毫。 龙老人随之展开一路剑法,乃是他在一甲子之间收集汇总各路绝学融会贯通而成,气势雄浑,玄妙无比。上次栖霞山一战,他仅凭“浩然气”便将李玄都压制在下风,根本打算则是以“素王”将李玄都置于死地,便没有用出这路剑法,直到此时,这路无名剑法才得以现世。 此时观战之人中,不乏有剑道大家,如儒门的几位隐士,还有道门的白绣裳等人,见龙老人剑法如此静奇,无不赞叹。 只见李玄都和龙老人二人各使自创剑法,斗在一起。 说是剑法,又各有气机配合,不能以单纯剑招视之。 龙老人的无名剑法气象森严,似是滚滚人道大势,千军万马,沙场厮杀,朝代更迭,盛衰兴亡。其中蕴含龙气,却是透出昏沉晦暗之感,暮气沉沉,似乎一切生机尽没,只余绝望、麻木、腐朽、沉沦,什么皇图霸业,终究成空。 并非龙老人有意如此,而是大势如此,如今的大魏朝廷便是腐朽不堪、麻木不仁、暮气沉沉,龙老人的龙气得自大魏朝廷,又怎么能焕发出勃勃生机? 李玄都被龙气笼罩之后,眼前浮现万千幻象,山河破碎,身世浮沉,飘絮浮萍,苍生涂炭。上有帝王昏庸,下有士绅贪婪,饿殍遍野,赤地千里。忽而又见曲径通幽,金碧辉煌,轻歌曼舞,觥筹交错,哪管外面骸骨如山。 李玄都的剑法则如星象变化,漠然无情,不因人道变化而改变分毫,星转斗移,变化无方。同时也有龙气生出,却不是来自于大魏朝廷,而是得自辽东。如今渤海府已经陷落,部分北龙气运归于辽东,使得李玄都也得以身负龙气,只是李玄都并不能像龙老人那样主动运用龙气,而是被龙老人的龙气牵动,自行激发。 李玄都的龙气又与龙老人截然不同,万物竞发,勃勃生机,兵锋所指,所向披靡。虽然这股龙气在数量上比之龙老人的龙气差了不知多少,但质量上却要胜过无数,一方好似从冰天雪地中走出来的精壮甲士,一方是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纨绔子弟,哪怕纨绔子弟人数占据优势,也不是甲士的对手。 一时间,李玄都眼前的种种幻象被这股自行生出的龙气一冲而散,涤荡一切污泥浊水,正应一清天下还太平。 两人斗了数十招,龙老人忽地右手“素王”一举,左掌猛击而出,滚滚龙气弥漫开来,封死了李玄都的所有躲闪方位。 这些衰败的龙气虽然没有半分生机可言,更不似辽东龙气那般堂堂之阵、正正之师,但也有诡秘之处,若是被其侵入体内,哪怕是长生之人,也要不得自在,仿佛饮下毒药,处处受制于人,动弹不得。 李玄都的龙气虽然厉害,但数量太少,只能萦绕于剑上,却是无法如龙老人这般随意“挥霍”。 李玄都只能伸出没有龙气附着的左掌,与龙老人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李玄都的身上立时缠绕了一层衰败之气,整个人好似落上了一层灰,脸色黯淡,不复脱胎换骨之后的晶莹玉润之感,而且李玄都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就好似凡人中毒,不能自已。 沈元舟见此情景,不由脸色大变。众人皆知他精通望气之术,沈无忧身死之后,便是此老造诣最高,不由问其缘故。 沈元舟忧心忡忡道:“此等龙气厉害无比,对于长生之人而言,便如毒药一般。宗主虽然已经跻身元婴妙境,但终究不是金刚不坏的一劫地仙,只要再对数掌,就算不被龙气所制,也定然抵受不住。” 众人无不心忧。 只是李玄都并不如何害怕,反而是开口道:“这也是儒门的手段?与‘浩然’二字有半分关系?” 龙老人笑道:“法无正邪,人有正邪。不过是事在人为,正者用邪法也是正,邪者用正法也是邪。” 李玄都笑了一声:“好一个正大光明。” 龙老人不再说话,心中却是暗忖:“此子修为当真了得,我这取自北龙的龙气与大魏国运息息相关,如今大魏国运摇摇欲坠,这龙气便随之腐朽衰败,如毒药一般,论起阴损毒辣之处,便是徐无鬼的‘逍遥六虚劫’也不能相比,此子身负龙气数量不足,只能以体魄硬接我的衰败龙气,居然还能动弹。” 龙老人念及于此,手中“素王”攻势更为凌厉,数招之后,“砰”的一声,又是双掌相交。 李玄都脸上的灰败之色更重,不得不运转“逍遥六虚劫”勉强化解,脸上六气变化不定,只是这龙气乃是天下最为阴毒之物,只有一劫地仙的不坏金身才能勉强抵挡,“逍遥六虚劫”固然玄妙,却也只是勉强压制缓解,不能彻底化解。 李玄都奋力一剑斩向龙老人,龙老人竖剑挡开,左掌加运龙气,直击而下,要让李玄都避无可避。 李玄都反转左掌一托,一声轻响,双掌第三次相交。 这一次,却是龙老人吃了个大亏,他只觉得左掌剧痛,抬眼望去,整个左手连同龙气和护体金光都已经消失不见,仿佛被凭空抹去一般。 原来方才李玄都将第二重的“太易法诀”凝聚为一点,藏于掌心之中,两人第三次双掌相交的时候,“太易法诀”骤然爆发开来,化作浑沦旋涡。 龙气固然厉害,可“太易法诀”却丝毫不逊,将龙老人的左手直接抹去。如此一来,反而是李玄都占据了上风。 李玄都大笑一声,手中“叩天门”反守为攻。 龙老人丢了一只手掌,心中恼怒,“素王”如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剑招也变得极为猛恶,戾气大作。 两人以攻对攻,再无半分留手,使得两人脚下足有四丈之厚的城墙再也承受不住,先是裂纹遍布,继而轰然坍塌,烟尘四起,遮天蔽日。 两人并不落下,凌空御虚,飞上九天。 火炮都轰不开的城墙,就这么出现了一个长有近百丈的巨大缺口。只是这个时候,辽东铁骑也不敢顺势攻城。 双剑相撞,轰隆隆作响,如雷声震动,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观望。 无数气机逸散开来,在空中化作一团团雾气,好似春日烟雨蒙蒙,又似冬日雾凇,将大半个帝京南城都笼罩其中。 第二百三十六章 先后出手 四位长生之人,先后离场。此处战场的主角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一众天人境大宗师。 首先出手的是白绣裳。 自从秦清跻身长生境之后,白绣裳就成为太玄榜第一人,此后太玄榜几次变动,白绣裳始终牢牢占据着榜首的位置,如果不算巫咸这种曾经跻身长生境的异类,可谓是当之无愧的长生境之下第一人。 世人对于这位慈航宗老宗主的印象难免有刻板嫌疑,总觉得她长袖善舞,早年时就与老天师张静修过从甚密,一手支撑起了正一宗的财政,使得正一宗有足够的底气与财大气粗的清微宗分庭抗礼。培养了两位弟子,苏云媗继承了她的阳面,接掌慈航宗,与正一宗联姻,慕容画继承了她的阴面,行阴私之事,早早就与秦李有了交集。她本人更是与“天刀”秦清有一段过往情缘,又与清平先生李玄都有授艺的情谊,在秦李二人开始主导天下大势之后,白绣裳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让人不得不感叹这位白衣观音的先见之明。 如此种种,使得许多人下意识地忽略了白绣裳其实也是有数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距离长生境只有一步之遥而已。 白绣裳飘荡而出,正如秦清早早将佩刀“欺方罔道”送给了女儿,她的佩剑“妙法莲华”也已交给了弟子苏云媗,所以此时她手中并无长剑,只有一张形状狭长的白纸,束纸成剑。 此物名为“无相纸”,不仅仅可以化作三尺长剑,十八般兵都可以幻化,硬度堪比金刚,水火不侵,只是白绣裳擅长用剑,才将其化作纸剑。 儒门这边迎上白绣裳的是赤羊翁,如果说龙老人是七隐士的首领,那么赤羊翁就是七隐士的谋主,在紫燕山人未曾修为大进之前,不算合道的虎禅师,一直都是仅次于龙老人的隐士第二人。 赤羊翁手持长剑,迎上白绣裳。 白绣裳一挥手中纸剑,从剑身飘洒出无数纸屑,迎风就涨,化作一只只纸莲花旋绕洒落,犹如漫天飘雪。 这些纸莲花都是从“无相纸”上分出,花瓣锋利如刀,此时旋转起来,堪比江湖上的奇门兵刃,纸莲花所到之处,切割砖石就如豆腐一般,锋锐难当。 赤羊翁不敢有丝毫大意,手中长剑急急挥舞,将纸莲花悉数挡下,激发出一连串的金石碰撞之声。 正所谓老而弥坚,赤羊翁近百年的修为,虽然未能跻身长生境,但精纯无比,较之白绣裳毫不逊色,而且他手中长剑也并非凡品,并不落下风。 白绣裳右手负剑,左掌竖立身前,立时有梵音禅唱,天女散花,继而白光当空洒落,一尊高有六丈的观音法相生出,拔除众生之苦,面带慈悲。 观音法相通体洁白,初时观音只有双手合十,然后背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尊观音法相已是有百手之多,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任何佛家法器,也不见柳枝净瓶,只有一柄柄形态各异的长剑,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正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千剑观音”。 观音法相现世之后,百手轮转,百剑随之而动,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带着凌厉剑气,朝着赤羊翁当头罩下。 赤羊翁身陷剑网之中,只觉得自己陷入万千人厮杀的沙场之中,四面八方皆是敌手。 白绣裳驾驭观音法相,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百余种风格迥异的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由观音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 就在白绣裳出手的同时,上官莞微微低头,再抬起头时,脸上多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青铜面具,这个面具不曾留有口鼻眼睛的位置,浑然一体。不过到了天人造化境,视物也未必要靠眼睛,此等细枝末节也就无关紧要了。 此物本是古时巫教之物,巫教巫祝佩戴此物行祭祀之事,几经辗转,落入地师徐无鬼的手中。徐无鬼本是用此物来研究巫教的种种巫术,后来却发现此物不知是以何种材料制成,异常坚固,便随身携带,用作防身,后来传至李玄都的手中,李玄都又将其送给了上官莞。 上官莞是第二个出手之人。 平心而论,上官莞选择归顺李玄都并没有太多心理负担。第一,形势比人强,她当时有求于李玄都,李玄都是她的救命恩人。第二,李玄都是徐无鬼最后认可的衣钵传人。第三,李玄都要上官莞做的事情,与上官莞过去一直在做的事情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无论是李玄都,还是徐无鬼,都要推翻大魏朝廷。 多年的惯性,使得上官莞很少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推翻大魏朝廷,也未曾深思西北大周与辽东到底有什么不同,她有自己的野心,却与天下无关,与太平无关。 此时之所以如此拼命,自然有她的思量。 李玄都的许诺让上官莞十分心动,地师之位就不必多说了,她也不排斥嫁给张鸾山,一则是两人门当户对,天师地师,正应天阳地阴。二则是张鸾山并不弱于上官莞,也不强过上官莞,算是势均力敌。 上官莞本就不是个苛求姻缘之人,否则她当初也不会看中赵冰玉。至于她为何不愿屈从于宋政,道理很简单,嫁给赵冰玉,必然是上官莞拿捏赵冰玉,还是自己当家做主。可如果嫁给宋政,那就是给宋政做小妾了,上面还有澹台云这个大妇,万事不由人,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她能成为张家的主母,那么她就可以一手抓住大真人府,一手抓住兰玄霜等盟友,再加上自己背后的阴阳宗和地师身份,成为未来道门中举足轻重之人。在众女子中,恐怕只是仅次于秦素一人而已,与白绣裳在仿佛之间。谁让秦素有一位长生之人的父亲,又有一位长生之人的丈夫,实在比不得。 虽然上官莞不太明白也不想明白如何才能天下太平,但有一点她很明白,这一切的前提是李玄都能够活着,而且道门能够胜过儒门。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上官莞不为旁人,仅仅是为了自己,也要尽力而为。 赤羊翁掠出的时候,金蟾叟下意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鼻烟壶,放在鼻下轻嗅。金蟾叟手中这个小小的鼻烟壶,以玻璃为材质,又在其内壁勾勒书画山水,虽然价值不菲,但并无什么神异之处,只是金蟾叟习惯如此,尤其是在心情不那么平静的时候,或是要做出某个重要决定的时候,嗅一嗅鼻烟,能让他心境平和。 待到上官莞出手之后,金蟾叟收起手中的鼻烟壶,又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所有的笑意缓缓敛去,目光冰冷无比,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在先前的那场“春雨”之中,金蟾叟受益极大,不仅瞎了一目得以复原,就连修为也有所精进,同样是天人造化境,反而是比上官莞稍高一些。 不过上官莞也有自己的优势,那便是身上的宝物众多,除了“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之外,还有一套半仙物品相的飞剑,都是地师的遗物,非同寻常。 平心而论,上官莞并未得到地师的真传,或者说只得了部分真传,并非地师藏私,而是师徒传承,本就是循序渐进,除了李玄都这样的异数,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地师因为意外飞升,传承也就此中断。幸而还有李玄都,李玄都代地师徐无鬼传授了最后一部分功法,补全了上官莞的传承,所以上官莞喊李玄都一声师兄倒不是一味谄媚,也有几分真心实意。 两人刚一照面,上官莞便用出“心魔由我生”,发髻自行散开,青丝化作白发,无风自舞,手中“阴阳法剑”燃烧起熊熊黑焰,飘摇不定。 上官莞接着又将“剑心太玄意”施展开来,阴火随她的气机变化,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 金蟾叟身上浮现一袭金甲,铸造于前朝大晋年间,曾经是皇室珍藏,在金帐铁骑踏破大晋的大好河山之后,这件宝甲流落江湖,几经辗转落入了儒门的手中,虽然不能与“阴阳仙衣”相提并论,但也是宝物中的顶尖上品,关键就在于“坚固”二字,甚至能硬挨上长生境的一击,唯一不足是这件宝甲因为材质太过稀少的缘故,只能护住上身,不能覆盖全身,功用就大打折扣了。 同时金蟾叟手中也出现了一柄长剑,剑首位置蹲坐着一只金蟾。 两人一攻一守,似是一矛一盾。 第二百三十七章 慈恩塔斗法 在白绣裳和上官莞先后出手之后,儒道两家的天人境大宗师们纷纷出手,只是他们的战场并不局限于这段城墙,有些甚至已经从城外打到了城内,除了有大阵护卫的宫城暂时无人敢去之外,其他地方都有激斗的身影。 帝京内城有一座宝塔,名为“慈恩塔”,塔分七层,以四方楼阁式建造,高二十余丈,立于塔顶,可俯瞰小半个帝京城。此地从来都是文人墨客偏爱之地,其中留有诗篇数百,以“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一诗夺魁。 此时慈恩塔红光大盛,历代文人墨客题写的各色诗篇如同道门符箓一般,绽放出耀眼光芒,使得慈恩塔仿佛是一块被烧红的烙铁。 紧接着塔顶上方天色骤然黯淡,有黑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其中天雷游走,时隐时现。 背负紫青双剑的张鸾山出现在黑云上方,大袖飘飘,衣衫猎猎,头顶隐隐有庆云生出,周身云霞环绕,脸上宝光隐隐,仿佛呼风唤雨的雷部天君降临人间,居高临下地望向下方的慈恩塔。 张鸾山可以看出这方宝塔的玄妙所在,历代大儒名士不断在塔中留下墨宝,其中凝聚有浩然之气,就好似道门真人不断画符加持,数百年的积累之下,使得这座原本普通的砖塔有了种种神异之处。此时一位儒门高人坐镇其中,便可激发此塔中孕育的浩大气机,使得此塔成为一座堡垒,进可攻而退可守。 “原来是大天师到了。”塔顶出现出一道虚影,看身形相貌,正是天心学宫大祭酒杨松。 杨松其人,李玄都等人并不熟悉,因为他很少露面,就是上次栖霞山一战,他也不曾现身,直到此时才来到帝京城中。不过因为大真人府和天心学宫同处江南的缘故,张鸾山与杨松还是有过几面之缘,对于这位大祭酒略知一二。 张鸾山缓缓开口道:“大祭酒又何苦来蹚这潭浑水?天下大势,不过‘兴衰’二字,早有定数,儒门自理学圣人中兴以来,至今已有四百余年,天下间岂有长盛不衰之道理?” 杨松淡然道:“无关道理,只因职责所在。” 张鸾山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杨松的身影淡去不见,慈恩塔表面的流转红光开始向塔顶汇聚,转眼间赤红光芒已经溢出塔尖,汇成一线赤光直冲头顶的黑云。 张鸾山脚下的黑云轰然震动,以赤光为中心开始缓缓转动起来,片刻之后便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其中既有雷霆涌动,也有红色流光纵横交织,两者厮杀不休。 张鸾山布下的黑云并非虚张声势,而是正一宗的“雷池大阵”,可以更省力地使用雷法。就好似白龙楼船在海上的威力与在陆地的威力大不相同,归根究底在于“地利”二字。 杨松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先要破去张鸾山的“雷池大阵”。 张鸾山不再留手,一挥袍袖,运转“五雷天心正法”,催动雷池。 一道惊雷蜿蜒而落,轰然砸在慈恩塔的塔顶上,电光流转,慈恩塔毫发无伤。 下一刻,又有五道天雷从天而降,齐齐落在慈恩塔上,塔身表面尽是雷光,慈恩塔的四方檐角分别挂有铜铃,这一刻铜铃无风自动,随着铜铃声响,天空中的黑色铅云仿佛受到了影响,开始剧烈翻滚起来,其中雷霆更是有失控迹象。 张鸾山一挥袍袖,“天师印”飞出,定住“雷池大阵”,驱散黑云中的残余赤光,然后雷池之中开始有道道雷电从天而落,如同疾风骤雨,尽数轰在慈恩塔的表面。 慈恩塔的表面涌现出一层红光,任凭天雷轰鸣,巍然不动。 张鸾山从雷池上方降落至雷池下方,举起右臂。 上方“雷池大阵”随之降下三十六道雷霆,尽数汇聚于张鸾山的右手上。 张鸾山一手按下,所有雷霆随之汇聚成一条雷龙,降落人间。 雷龙缠绕于慈恩塔之上,呈蟒蛇绞杀之势。 慈恩塔表面附着的红光在短短几息时间内已是显现出些许裂纹。 塔内的杨松一挥袍袖,塔内所有题写于墙壁上的诗文悉数脱离本来位置,显化于塔外墙壁之上。 慈恩塔再次赤光大盛,浸透雷龙,使得以绞杀之势缠绕在塔身上的雷龙缓缓烟消云散。 张鸾山脸色略显凝重,拔出背后所负“紫霞”,一剑指天,整个天幕开始逐渐转紫,很快整个天幕变成一片深紫色,好似一方倒扣的紫湖,这方紫色湖泊还在不断下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触手可及一般。 慈恩塔随之涌出一道浩大光柱,与塔身齐粗,逆流而起, 赤色光柱触及紫色“湖面”,“湖面”仍旧保持着平平一线,两者构成了一个“丁”字形。 两者相交之处,雷电如雨滴四溅开来。 这一幕,蔚为壮观。 张鸾山再次拔出背后的“青云”,一剑指地。 大地随之生出共鸣,方圆百丈范围之内,轰然震颤。青气上升,与天上下压的紫气遥相呼应。 此时此刻,好似天地要强行合拢一处,而慈恩塔立于两者之间,如擎天之柱,强行撑起,使其不能合拢。 张鸾山手持双剑,“紫霞”指天而“青云”指地,然后就见他双臂缓缓转动,好似西洋座钟表盘上的时针和分针,要合拢一处。 位于慈恩塔内的杨松心中一惊,知道这是大天师一脉的双剑合璧,厉害非常,不敢有丝毫大意,全力促动慈恩塔内的无数字符,化作赤光,赤光又好似一把长剑,要刺破上方的紫气,使得紫青二气不能合于一处。 便在这时,“天师印”出现在张鸾山的头顶上方。作为仙物,“天师印”类似于龙老人的“传国玺”,不但对于境界修为并无太高要求,而且可以加持自身,这也是张鸾山未曾跻身长生境却能驾驭“天师雌雄剑”的关键所在。 “天师印”上垂落“昊天光明火”,使得张鸾山与用出“心魔由我生”的上官莞有几分相似,不过其周身并非黑色阴火,而是近乎透明的白色火焰。 在“天师印”的助力下,张鸾山又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 人有精气神,天灵血属神,中指血属气,舌尖血属精。所谓“真阳涎”便是舌尖精血,为一个人身上阳气最重所在。 一瞬间,张鸾山气势大盛。 双剑合璧。 紫青二气合作一道青中透紫的巨大光柱。 随着这根光柱现世,天地之间不存半点黑暗,尽数化为一片浩瀚璀璨如旭日东升的无量剑光! 天地元气荡漾出无数如水波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覆盖范围极广,余波一直蔓延至宫城上空才渐渐消散。 张鸾山的双袖因为盈满无数风雷而猎猎作响。 光柱立时淹没了慈恩塔。 在光柱之中,又有无数紫色雷电蜿蜒游动。 如此一直持续了大约一息的时间,待到光芒散去,慈恩塔虽然还伫立在原地,但塔身表面一片斑驳,所有文字已经全部消失不见。 有风吹过,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慈恩塔轰然坍塌。 一直藏身于慈恩塔中的杨松终于现身。 天心学宫三位大祭酒,王南霆属于理学一派,所以由他负责掌管仙物“朱环”以及准备“月印万川”之事,而杨松则是心学一派,修炼的是“心力”。 从根本上来说,理学一派和心学一派走的都是三教合一之路,不过两者侧重又有不同,理学一派受道门影响更大,理学的“天理”与道门的天道,颇有相通之处,而心学一派则受佛门影响更大,看重一个“我”字。 杨松身为心学弟子,同样精通佛门之学。 佛祖留下了一具遗蜕,被称作佛骨舍利,分成许多部分,被分别供奉在各大寺庙之中,甚至历朝历代的帝王也有迎佛骨入大内供养的举动,慈恩塔内便供奉有一枚佛骨舍利。 杨松祭起手中的佛骨舍利,凭空生出宏大诵经之声,在他身后有佛光涌现,一尊光明大佛在赤红佛光中睁开双眼,脑后有一圈如太阳般的红色功德光环,象征无量之光。 此乃大日如来之相。 此相一成,顿时生出充斥天地之感,法相脑后的日轮也是变得如巨大无比,似是一轮真正的红日。 杨松伸出右手,五指自然向上舒展,掌心向外,结成“施无畏印”。其身后的大日如来法相却也做出同样动作,佛掌遮天蔽日,掌纹清晰可见,其下似乎蕴藏有无数“太阳真火”。 一瞬间风起云涌,杨松以气机强行锁定于张鸾山,让他避无可避。 杨松知道张鸾山身怀两件仙物,实不能正面力敌,所以先靠慈恩塔消耗张鸾山的气机,避其锋芒,然后再借佛骨舍利之力,以佛门神通击败张鸾山。 杨松沉声问道:“大天师,可有遗言?” 第二百三十八章 胜天半子 秦素没有第一时间出手,是因为她现在没了“三宝如意”,虽然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面对天人造化境的大祭酒、隐士、山主们,自保不成问题,但想要取胜,那就是万万不能了。再加上秦素曾经亲手打死了王南霆,真正与儒门有着血仇,又是反儒门阵营两大首领的至亲之人,自然要小心谨慎。 不过就算如此,当秦素现身的时候,还是立刻引起了儒门之人的注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大儒们顾不得什么脸面身份,立时有两人朝着秦素掠来。 若是能抓住秦素,或是打死秦素,说不定能影响到秦清和李玄都,继而扭转整个局势。 秦素并非满脑血勇之气,自然不肯正面力敌二人,而是转身就走。 三人一追一逃,很快便拉开了距离。 追赶秦素二人分别是白鹿先生和万象学宫大祭酒温仁,两人并非提前商议好的,算是不谋而合,不过论境界修为,还是白鹿先生更高一筹,先一步追上秦素。 秦素猛地停下身形,用出“百花绣拳”朝白鹿先生打去。 白鹿先生并不知道“三宝如意”不在秦素手中,不敢有丝毫大意,凝神接下这一拳。 转眼之间,两人交手十余招。 秦素虽然身负多种绝学,既有地师的“逍遥六虚劫”,也有忘情宗的“吞月大法”,都是能够以弱胜强的利器,无奈儒门“浩然气”最是擅长以强胜弱,就是李玄都,只要境界修为不及儒门之人,也要被“浩然气”处处压制,只能借助外力。秦素自然也难逃此等窠臼,“逍遥六虚劫”摧之不伤,“吞月大法”吸之不动,很快便被白鹿先生压制在下风。 就在这时,秦素取出李玄都交给她的“长生杖”,往地上一顿。 以秦素为中心,一圈涟漪荡漾开来,涟漪所过之处,一切失去了颜色光华,只剩下最纯粹的黑白二色。 两人之间的时间有了片刻的凝滞。 趁此时机,秦素丢出一张棋盘,然后这张棋盘越来越大,仿佛要与天地同大,直接将两人笼罩其中。待到白鹿先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和秦素置身于棋盘之上,便如一颗棋子大小,放眼望去,只见纵横十九道延伸极远,极尽目力也不能看到尽头。除此之外,再不见其他人,也不见帝京城。 下一刻,整个棋盘轰然震动,秦素和白鹿先生的身形开始向上拔高,向下俯瞰,终于可以纵览整个棋盘,就像身在九天之上俯瞰大地,极为壮观。与此同时,在两人的手边又多出一方棋盒,分黑白二色。 这正是魏臻的棋盘,被秦素借用过来。 此棋盘名为“锦绣江山”,仿照儒门仙物“天下棋局”制成,寓意以江山为棋盘,算是半仙物,一入此局之中,若是不能打破此地,就只能分出胜负才能离场,而落败之人,则会遭受反噬。棋盘上的大龙,乃是应双方气机而生,与双方心神相连,若是被屠,折损的是自身气机。 换而言之,棋盒中的棋子其实就是自身气机所化,棋子的多少也与自身的境界修为高低有关,若是境界修为低微之人,棋子数量不如对方,对弈中途便无子可落,自然是输了。而落在棋盘上的棋子若是被对手围住吃掉,折损的也是自身的气机,如果大败亏输,气机折损极多,甚至会危及性命。 “锦绣江山”常常能够发挥出不逊于仙物的妙用,以弱胜强,起到兑子的效果,不过局限也很大,这件半仙物对于棋力的要求很高。 说白了就是下棋,若是棋力不如对手,反而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年的十大明官中,唯有魏臻一人精通对弈,在成为阴阳宗的明官之前,魏臻是一名游棋士,游历四方,以棋会友,以赌棋为生,在二十岁之后,便已经罕有敌手。于是他远赴帝京挑战一位国手,三战全胜,名声大噪。只是在他离开帝京的时候,那位人脉广阔的国手买通了一群盗匪,险些便将他杀死在城外的树林之中,好在徐无鬼刚好路过此地,将他救下,这才有了日后的魏臻。 以魏臻的棋力,不敢说天下无敌,却也相去不远,徐无鬼在世时常与魏臻对弈,败多胜少,所以徐无鬼将这件半仙物交给了魏臻。 不过魏臻也有不足,他只有天人逍遥境,对上动辄天人造化境的儒门高人,便力有不逮,容易被人挣脱棋盘,再有就是棋子数量根据自身气机多寡而定。正所谓儒门六艺五德八雅,棋道就在八雅之列,这些儒门大儒人人懂棋,而且棋力不弱,纵然魏臻能够取胜,也不会轻松,若是气机不足,中途没了棋子,岂不是输得冤枉? 于是秦素干脆将“锦绣江山”借了过来,以她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再加上一件半仙物为助力,可以暂时困住一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 秦素伸手抓出一把黑色棋子,道:“猜先。” 白鹿先生想了想,取出两颗白色棋子,表示偶数则己方执白,反之执黑。 秦素微微一笑,松开手掌,从掌间落下四颗黑子,偶数,白鹿先生持白,秦素执黑先行。 秦素也学过围棋,立刻取出一枚黑子,朝脚下棋盘落去,只见棋子离手时只有普通棋子大小,可下落时却不断变大,待到落在棋盘上时,已经有磨盘大小,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刚好落在棋盘中央。 白鹿先生一惊:哪有第一手落在天元位置的?这可是大大的臭手。 不过白鹿先生也不敢太过大意,既然秦素敢以此等方式分出胜负,恐怕是有备而来。 秦素学过围棋不假,可她的爱好太多,君子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都有涉猎,在她有限的时间里,除了音律一途之外,其他七雅,都是稀松平常。 历代围棋天才,大多在四十岁左右达到巅峰,比如魏臻就是如此,然后在五十岁之后开始衰退,秦素和白鹿先生刚好是错开了这十年光阴,秦素过于年轻,白鹿先生过于年老。只是两人并非国手,秦素用在围棋上的时间自然是不如白鹿先生用在围棋上的时间,以经验而言,反而是白鹿先生更占优势。 不过秦素始终都是神情淡然,胸有成竹。 原因也很简单,秦素还有“天算”。 秦素的双眼不知何时变得雪白一片,不见眼白和瞳孔,只有茫茫白光,已经进入“天算”状态之中。 “天算”可以勘破各种精妙招数的种种变化,自然也能用于对弈。 两人不断落子,很快在棋盘上便形成一白一黑两条大龙。而在棋盘上方,竟然也随之显现出两条长龙,虎视眈眈,张牙舞爪。 棋行二十手,厮杀开始。黑棋飞压白棋右下角,白鹿先生毅然冲断。白棋黑棋各成两截,四条龙盘卷翻腾沿边向左奔突。白鹿先生棋力相当不弱,尤其擅长快棋,可秦素更是落子如飞,而且缜密。白鹿先生惊愕之心有增无减,打起十二分精神。黑棋巧妙地逼他做活,他却又把一条黑龙截断。。 棋盘上的厮杀越发惨烈。白鹿先生不顾一切地揪住一条黑龙,又镇又压,穷追猛打。黑棋却化作涓涓细流,往白棋的左上角渗透。假若不逮住这条黑龙,白棋将全军覆灭。 白鹿先生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微微颤抖的白须表露了他此时内心的真实情绪。 百手之后,秦素利用角部做了一个劫,白鹿先生没有回旋余地,只得一手一手把黑棋提尽。虽然秦素随之受创,但仍旧面无表情,反而利用这劫,吃去白棋右下角,又封住一条白龙。 白鹿先生不得不逃龙,可是举目一望,周围黑沉沉一片,犹如城外的玄甲大军铺天盖地压来。白鹿先生手捏一枚白子,迟迟不能落下。只有逃出这条龙,才能使黑棋无法挽回刚才的损失。然而前途渺茫,出路何在? 白鹿先生的落子便越来越慢,每一步都要思量许久。 在白鹿先生看来,棋盘上杀机四伏,他的每一步似乎都在秦素的算计之中,正应了先前一位儒门先贤对李玄都所言:已落天网之中。 秦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断落子。 一百八十手后,秦素已经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 在棋盘上方的半空中,代表白鹿先生的白色大龙已经是遍体鳞伤,而白鹿先生受其牵连,也是脸色苍白,气机衰弱。 白鹿先生将目光从棋盘上收回,抬眼望向秦素,缓缓道:“好一个‘天算’。” 直到此时,秦素双眼中的白光才收敛几分,开口问道:“都说人算不如天算,不知先生能否胜天半子?” 白鹿先生不再说话,以二指拈起一枚白子,然后落了下去。 一瞬间,白鹿先生感觉自己好似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中,天空中有隆隆声,似乎有东皇太一驾车奔驰而过,天地化作一片,无限广大,却又无限拥挤,杀机四伏。 忽然间,传来一声轻笑,声音不高,是个女子声音,但又没有半分感情,从高远处传来,好似苍天在上。 接着,一只洁白的手掌和探出衣袖的皓腕映入白鹿先生的眼帘,白鹿先生只觉得眼前一亮,然后那手掌二指夹起一枚黑子擎至空中,一声脆响,落于棋盘之上。 白鹿先生身形巨震,极为艰难地拈起一枚白色棋子,竟是怎样也落不下去,因为他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最终,白鹿先生只能将棋子投回棋盒之中。 投子认输。 终是没能胜天半子。 第二百三十九章 以众击寡 若论天人造化境大宗师的对比,其实儒门并不占劣势,甚至还占了优势。 虽然儒门青黄不接,但道门也有极大的问题,便是内斗不止,许多天人造化境大宗师或是堪比天人造化境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都在内斗中死去,如张静沉、王天笑、藏老人、沈无忧等等,反而是儒门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更多一些。 如此一来,道门便只能以数量取胜了。 冷夫人和萧时雨这对老冤家破天荒地摒弃前嫌,联手对上了白鹿书院的山主卢北渠,若论单打独斗,两人都不是卢北渠的对手,可两人联手,却丝毫不逊于卢北渠。 毕竟玄女宗和牝女宗本是出自同一位祖师,许多功法各有互补之处。而且两人为敌多年,对于对方的手段早已是了然于心,就算事前从未有过演练,配合起来也是极为默契,就像多年的师姐妹一般。 只见萧时雨用一条白色长索,冷夫人用一条黑色长鞭,一黑一白,好似两条长龙,将卢北渠笼罩其中。 玄女宗和牝女宗都擅长奇门兵刃,如绳索、飘带、软鞭之流,只是算不得顶尖,如果两人单独使来,甚至不是宁忆的对手,可两人联手用出,则成相互呼应配合之势,所有破绽全为旁边一人补去,厉害杀着层出不穷。 这也在情理之中,两宗祖师本就是同一人,她的兵刃技击之术自然是圆满无缺,不逊三大剑诀,可她因为种种原因将一身神通分成两半,玄女宗得一半“天罗”,牝女宗得一半“地网”,最后两宗都不得其真谛。 虽然萧时雨和冷夫人因为各种原因未能跻身天人造化境,但两人在天人无量境浸淫多年,已经将本门各路绝学参悟到了极致,此时两位宗主联手,竟是完美还原出这一套技击之术的风采,当真是天罗地网,让人无处可逃。 卢北渠身在其中,有苦难言,几次想要取巧破阵,无奈萧时雨也好,冷夫人也罢,都是经验丰富之辈,竟是半点也破绽也不给他,让他只能无功而返。 卢北渠心知自己继续拖延下去,怕是凶多吉少,猛地一挥大袖,飞出一块青砖,直奔冷夫人而去。 这块青砖当然不是俗物,而是出自白鹿书院的宝物,类似于道门的成套飞剑,用以伤人。在卢北渠看来,萧时雨因为得了“长生素女经”的缘故,一身修为已经隐隐触及到天人造化境的门槛,一身“帝女神功”更是至阳至刚,反而是冷夫人至阴至柔,因为“吞月大法”的缘故,导致自身气机驳杂,最终止步于天人无量境,反而更容易突破。 冷夫人脸色一变,立时用出自己的随身宝物“盘丝阵”,在自己身周三丈之内结成一方阵势,如蜘蛛结网补虫,既能将人困于阵中而不能动弹,也能用来防身。 就见青砖如陷网中,越来越慢,最终在距离冷夫人还有尺余距离的时候,凝滞不动。不过如此一来,冷夫人手中的黑色长鞭难免一滞,两人的天罗地网不再完美无缺。 卢北渠立时趁此时机破阵而出,直奔冷夫人而来。 不过卢北渠还漏算了一点,那便是人心。 如果是萧时雨遭难,冷夫人心性阴沉,说不定还真会见死不救。可萧时雨不同,她虽然古板暴躁,但此心光明,绝不会落井下石,立时一掌拍向卢北渠,帮冷夫人解围。 这一掌名为“寒冰掌”,出掌凌厉绝伦,至阴至寒,不以肉掌伤敌,而是以掌风伤敌,掌风及身则寒气汹涌而入,使人浑身血液凝结成冰,极为可怖。虽然此掌无甚花哨精妙之处,但是萧时雨将一身“帝女神功”催运极致,只见得方圆数十丈内寒气森森,地面上生出白霜,就连空气中都凝出细小冰晶。 与此同时,冷夫人左手五指一翻,五根手指上多了五根漆黑义甲,长约三寸,黑气缭绕。所谓义甲,即是弹奏古筝或琵琶时所戴之物,装于指端,保护手指和指甲,外形好似假指,后宫妇人也常佩戴此物。 接着就见冷夫人五指伸张成爪,带起夹杂着阵阵鬼哭之声的罡风,以摧金断玉之势罩向卢北渠的头顶天灵。 卢北渠不敢大意,手中长剑点向冷夫人的这一爪,相撞之下,不但摩擦出激烈火花,而且还伴随着刺耳的金石铮铮之声,与此同时,他以未曾持剑的左掌迎上萧时雨,刚一交手,卢北渠从手掌到肘部位置,悉数被雪白寒霜笼罩。 卢北渠身形一震,与两人脱离开来,又连发两块青砖,威力奇大,竟是将萧时雨和冷夫人暂且逼退。 萧时雨和冷夫人各自挥出手中长索长鞭,双龙齐至。 卢北渠不愿再陷入两人的天罗地网之中,向后一跃。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自己腰眼一麻,紧接着便是一股刺骨寒意迅速蔓延开来,让他半个身子几乎冻僵。 这一击把握的时机恰到好处,卢北渠不防之下,竟是被暗算成功。 偷袭之人不是旁人,正是石无月。 石无月以玄女宗的“少阴寒冰指”,将“寒冰真气”凝聚于一指之上,拼着大耗气机,将“寒冰真气”急速注入卢北渠的经脉之中,同时又牵动了萧时雨的“寒冰真气”,两股“寒冰真气”汇聚一处,便是境界高如卢北渠,半个身子也被冻僵。 仅凭萧时雨和冷夫人,还是不能拿下卢北渠,所以石无月藏身一侧,她身兼玄女宗和牝女宗两家之长,既能与萧时雨配合,也能与冷夫人配合,此时三人联手,便是白绣裳也难以取胜。 趁此时机,冷夫人手中黑色长鞭缠住卢北渠的手腕,软鞭上燃烧起碧绿火焰,烧灼皮肉,嗤嗤作响,使得卢北渠握不住手中长剑。 萧时雨则挥舞长索卷住卢北渠的左脚,奋力一拉。 转眼之间,卢北渠不但没能突围成功,反而已经显露败势。 另一边,三位道门真人脸上对上了天心学宫的大祭酒谢恒。 三位真人皆是出自全真道,而且并非第一次联手对敌,早有默契,以三才阵势围住谢恒,剑术最高最强的太微真人主攻,三玄真人从旁策应,万寿真人主守,哪怕谢恒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又有“浩然气”克制,竟也破不开三人的联手。 太微真人手中无剑,单纯以“东华紫薇剑诀”的剑气化作一道紫色长虹,直奔谢恒而来。 谢恒横剑一封,不动如山。就见剑光刺到谢恒身前三尺位置的时候,陡然圈转,向他左肩削落。这一剑虽然简单,但迅捷无比,速度绝伦,换成旁人,定是难以防备。可谢恒只是身形微转,长剑随之而动,轻而易举地挡下了剑光。 此乃“天心剑诀”,心感天意,剑随心转。 就在此时,三玄真人手中长剑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忽然转而向下,继而左右,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谢恒以不变应万变,手中长剑法度森严,不留破绽,自成方圆天地。 太微真人两只大袖一抖,只见得云雾缭绕,其中剑光隐隐,隐约有金石之声。双袖所至,剑光便如铺天盖地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谢恒迎上大袖剑光,道道剑光好似雨落,又被谢恒一一打散。 太微真人催动“龙遁剑诀”更急,剑光越来越多,而且剑光各异,有如长虹者,有如牛毛者,有如游龙者,有如蚍蜉者,有如箭矢者,有如长剑者,有如白练布帛者,有如针尖麦芒者,纷纷而落,只见得数十丈之内尽是剑光。 谢恒立时将剑势收缩成三尺方圆,圆润凝练,层层气机似如水波流转,虽处于守势,但守得极是严密,任凭太微真人攻势如潮,却都是无功而返,但见无数剑气围绕着谢恒盘旋飞舞,两者不住交击,激射出无数细小游散剑气,击在远处的城墙上。尽管相距甚远,但这些剑气仍在坚硬的城墙上射出一个个小洞,可想而知剑气之威。 此时太微真人已经全力出手,若是旁人如此出手,定然是飘风骤雨不能持久,但东华宗精通炼丹之道,太微真人身为东华宗之主,不断在进攻间隙服下回气丹药,却是不怕有气虚力竭之忧。 转眼间已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太微真人固然是刚猛如初,可谢恒也是分毫不露破绽。 谢恒只是谨守门户,任凭剑光再多再急,却也不动分毫,大有不动如山之意。 就在这时,三玄真人忽地用出神霄宗的镇宗绝学“无极剑”,祁英的“无极枪”便是脱胎于此。只见得剑光圈转,无数的光圈层层叠叠,如浪似潮,此剑虽然守大于攻,但步步紧逼,不断压缩谢恒的空间。 谢恒只得分神应付三玄真人,不使其“得寸进尺”。 只见得剑气纵横来去,剑芒穿空,剑光煌煌。 谢恒几次寻机反击,都被负责压阵的万寿真人挡下,万寿真人老而弥坚,一味防守,便是谢恒也无可奈何。 一时之间,纵然是谢恒,也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第二百四十章 以众击寡(二) 纳兰絮环视四周,神色有几分凝重。 道门已经没有足够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来对付她,不过道门却有足够数量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 此时对上纳兰絮的就是三位天人无量境大宗师。 为首男子看上去大概有不惑之年,蓄有三绺长须,相貌清奇,颇有文人气度。 左边的男子身材修长,相貌儒雅,一双丹凤细眼,略带几分阴柔气质。 右边的男子是个老道,头发花白,蓄着山羊胡,略显邋遢。 这三位,正是司徒玄略、左雨寒、沈元舟。 这次儒道之争,道门的策略很明确,就是凭借人数优势取胜,李玄都在事前根据各人的优点缺点,进行了分组,力求将三人合力的优势发挥到最大。比如冷夫人、萧时雨、石无月三人,石无月既跟萧时雨做过师姐妹,也跟冷夫人做过师姐妹,而玄女宗和牝女宗又是互补。全真道三位真人就更不必多说了,多年的老相识了,完全不必担心。 司徒玄略、左雨寒、沈元舟三人同样是分工明确,司徒玄略修为最高,自然以他为主,左雨寒为辅,沈元舟精通术算、阵法、机关,从旁策应,类似于万寿真人的定位。 司徒玄略当先出手,裸露在外的肌肤顿时变为玉白之色,显现出冰冷坚硬的质感,浑然不似血肉之躯,好似玉石一般,而他的衣襟毛发上也有剑气流转,使得他整个人好似一柄出鞘之剑。 此乃清微宗秘术“剑骨”。以自己的体魄为剑胚,铸造成剑,骨为剑骨,躯为剑躯,体为剑体,全身上下的毛发、指甲都堪比剑器,“万华神剑掌”只能掌中藏剑气,可剑体却是处处蕴藏剑气。修成之后,攻守兼备,几乎没有空门弱点,只能以力降服。 转眼间,司徒玄略已经变得不再是活人,而是一把长剑。无以计数的无形剑气从他全身上下汹涌而出,射向四面八方。 剑气激荡,呼啸纵横。 骤然爆发出的剑气,每一道都无坚不摧,眨眼间就布下一道绞杀一切的罗网,让人避无可避,而且这张剑网还在向四周扩散,将纳兰絮笼罩其中。 纳兰絮到底是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并不畏惧,只见她只是轻轻挥袖,便将这些剑气消弭于无形。 左雨寒趁机攻上,手中羽扇轻挥,生出一线雾气。 寻常雾气,都是一团,而左雨寒的这团雾气却是凝聚成一线,直逼纳兰絮的面门而去。 仔细看去,这缕雾气颜色深紫近黑,又有星星点点的墨绿颜色,多半蕴藏剧毒。 纳兰絮不敢大意,更不敢以身试毒,,左手一挥大袖,袖口骤然变大无数倍,仿佛要容纳整个天地。然后就见一线雾气如倦鸟归林,悉数进入大袖之中,此后便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趁此时机,司徒玄略近至纳兰絮的身前,双臂如刀似剑,斩向纳兰絮的脖颈。 司徒玄略并非李道虚的弟子,而是继承了其父司徒文台一脉,可因为司徒文台早死的缘故,司徒玄略的一身所学都是由兄长司徒玄策和师叔李道虚所传,此时司徒玄略以臂代剑,其中甚至蕴含了“六灭一念剑”的几分妙义,无视内外之别,无分前后之差,一齐斩落,无物可挡,在劫难逃。 就在这一瞬间,纳兰絮又一挥袖,被她收入袖中的一线雾气从袖口中飞出,直奔司徒玄略而去。 这正是道门中的失传绝学“乾坤袖”,袖中藏乾坤,自成一方小洞天,无所不收,大到各种宝物,小到离手的剑气、术法,甚至就是对手本手,若是境界修为不足,也会被收入其中。 原本唯有张静修一人精通此道,就是李玄都,也只能通过“阴阳仙衣”才能用出此等神通,不过纳兰絮本是困在“玄都紫府”中多年的 伪仙,不在“当世”之列,精通失传绝学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纳兰絮面对李玄都时为何不用,实是因为双方差距太大,“乾坤袖”就如“吞月大法”一般,对上境界高出自己之人,吸之不动,徒费力气。不过对上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此法就能大放异彩,威力倍增。 司徒玄略躲闪不及,触及到一线雾气,如同剑器的双手竟是被侵蚀得“锈迹斑斑”,坚韧不催的“剑骨”已经是被破了,可见左雨寒所用剧毒的毒性之烈。 左雨寒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变化,轻轻“咦”了一声,连连挥动手中羽扇。 扇面上竟是生出滚滚烈火。 当初李玄都和徐无鬼在“玄都紫府”中曾遇到一个道姑,掌中有一把五彩斑斓的羽扇,由凤凰翎,青鸾翎,大鹏翎,孔雀翎,白鹤翎,鸿鹄翎,枭鸟翎,七禽翎制成,可化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三昧火、人间火。 此扇名为“七翎扇”,乃是上古仙物,而左雨寒手中的折扇便是仿照“七翎扇”制成,同样擅用火法,此时火焰与毒雾相触,立时化作滚滚毒火。当初左雨寒初成此法,就以毒火将一整座山烧成荒山,此后十几年,寸草不生。 左雨寒再一挥羽扇,毒火再次朝着纳兰絮席卷而去。 纳兰絮只得以“乾坤袖”收取漫天毒火,不过整条大袖也随之鼓荡不休,似乎有东西要破袖而出,眼看着短时间内无法再次使用“乾坤袖”。 司徒玄略握住腰间“血裳绝仙剑”的剑柄,拔剑出鞘。 一道淡淡的血色涟漪以司徒玄略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首当其冲的便是纳兰絮。血色涟漪毫无阻碍地穿过纳兰絮,没有触发任何护体罡气或者宝物,就好似清风拂面,可纳兰絮的面皮上却猛地涌上一抹不正常的血红,纳兰絮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不休,一身鲜血似乎要破体而出。 纳兰絮心中一惊,立时运转气机镇压体内翻涌的气血。 只见司徒玄略手中多出一剑,比起“天魔斩仙剑”要略长稍许,剑锋薄如蝉翼,两侧剑刃都近乎透明,唯有在中间一线位置有一道血线。 方才拔剑便是“血裳绝仙剑”的第一重变化,影响对手体内气血,再以气血影响气机,若是应对出错,自身体内气血和气机便会结成一张大网,阻塞经脉、穴窍,围困丹田,等同是自己将自己困死,不过纳兰絮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虽然应对起来有些棘手,但还不至于无法应对。 紧接着司徒玄略手提“血裳绝仙剑”,身形一掠,化作一道血色长虹直奔纳兰絮而去。 纳兰絮在平复气机之余,挥袖相击,如精铁碰撞,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金石声。 纳兰絮微微皱眉,身形向后飘退。司徒玄略紧随其后,手中“血裳绝仙剑”生出第二重变化,只见得“血裳绝仙剑”开始由实化虚,整个剑身在刹那间凝缩成一个血点,乍一看去,就好像司徒玄略手中只有一个剑柄,十分诡异。 纳兰絮曾在玉虚峰见过此剑的四重变化,虽惊不乱,并不在意剑在何处,而是死死盯住司徒玄略本身,只凭司徒玄略的动作来判断他的剑招,一时间,司徒玄略竟是奈何不得纳兰絮分毫。 就在此时,沈元舟准备多时的阵法终于完成。 只见他手持算盘,不断拨动算珠,在身前凭空生出一副南斗星图。 所谓北斗主死,故而有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主杀伐;南斗则是主生,由此衍生出一门神通,名为“南斗二十八阵图”,可用作布阵之法,也可用作破阵之法,还能用作占验卜算之事。 二十八颗算珠依照天干地支而动。 星图变化,东、南、西、北各七宿化为九野九天,白日现繁星。 星图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 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同时一亮。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好似锁链,虽然因为境界相差的缘故,不能完全束缚纳兰絮,但也使得其动作越来越慢。 沈元舟又取出一只雕琢精细的金色小鸟,丢掷出去,原本只有手掌大小的金鸟迎风即长,化作一只金乌,双翼一振,足有十余丈之长,浑身上下燃烧起熊熊烈火,宛如活物一般,径直冲向纳兰絮。 左雨寒不甘落于人后,虽然没了花费无数心血才炼制而成的奇毒“荒芜”,但手中羽扇还在,连连挥动,卷起层层烈火朝着纳兰絮席卷而去,更助长了金乌的威势。 与此同时,司徒玄略用出“七杀剑诀”。 一道道血色剑气蜿蜒纵横,犹如无孔不入的绵绵春雨,散布纳兰絮的周围,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结丝成网,疏而不漏,形成绞杀之势。 如果仅仅如此,“七杀剑诀”也不能算是仅次于“北斗三十六剑诀”、“太阴十三剑”、“慈航普度剑典”、“南斗二十八剑诀”的第五大剑诀,关键在于司徒玄略全力催动“七杀剑诀”的时候,纳兰絮体内的鲜血也随之涌动,竟是生出一股要破体而出的感觉,若非纳兰絮境界高出司徒玄略一筹,气机凝练,几乎没有破绽可言,早已经是七窍流血。可就算如此,纳兰絮的几处皮肤也向上凸起,其下仿佛有活物一般不断游走各处,似是有什么事物想要破体而出。 一时间,纳兰絮在三人的围攻之下,几乎陷入到了绝境之中。 第二百四十一章 以众击寡(三) 徐大跃上城头,所过之处,无人能挡。 这位齐王门客在新老两代主人面前总是十分谦卑,可不意味着他是个无能之辈,能够稳居众门客之首,自有其独到之处。 徐大仿佛一尊战神,横冲乱撞地进入城内,拦路的几名青鸾卫高手和儒门弟子直接被他打飞出去,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便在这时,一道身影直奔徐大而来,正是陈眠。 徐大丝毫不惧,主动迎了上去。 转眼之间,两人拆了十余招。 陈眠在招数上略胜半筹,一拳打中徐大的胸口,两人一前一后,撞碎了大半截城墙,然后徐大被陈眠生生“推”出城去。 出城之后,陈眠抵住徐大胸口上的手掌伸缩一下,由拳变掌,瞬间气机浩荡,如大江东去入海,浩浩荡荡,沛然莫御。 大地震动,徐大虽然看上去是纹丝不动,但实际上却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小幅度晃动,并且使得徐大周身流转的气机有了刹那之间凝滞。 同时有逸散气机余韵向着四周扩散开来,以至于地面上飞沙走石,好似是陆地蛟龙正在肆意作孽,更别提被殃及池鱼的寻常兵卒甲士,刹那间碾为齑粉。 徐大立在原地不动,陈眠一拳砸出之后,身形后掠,又退回到城墙根下。 徐大猛地一踩地面,身形拔地而起,一拳砸向陈眠。 陈眠整个人轰然横飞出去,已经出现一个巨大豁口的城墙又是传来一阵震人耳膜的破碎声响,一段城墙变得支离破碎,仿佛是被人从中拦腰斩断,触目惊心。 在一片尘埃升腾之间,陈眠的身形再次站起,一身衣衫竟是没有太多破损,只是多了些灰尘,显得有些狼狈。 徐大得势不饶人,飞掠而至,不过这一次却未能建功,被陈眠伸手阻住之后,变成徐大向后倒飞出去,轰然落地,烟尘四起。 这一番你来我往,如同两尊上古荒兽正在肉搏厮杀,气势浩大,破坏力十足,偏偏两人又都是体魄坚固之人,换成其他人遭受如此打击,不说重伤垂死,也应是体魄破损严重,可此时的两人除了稍许狼狈之外,远谈不上受伤严重。 徐大强行止住退势,深呼吸一气,周身一百零八处大窍穴,二百五十七处小窍穴,总计三百六十五处窍穴依次亮起,正合周天小圆满之数,然后他身形咯咯作响,爆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爆裂声响。 转瞬间,徐大已经是丈余之高,仿佛是传说中的昆仑神人,正是人仙一脉的“真身”。 陈眠一步向前踏出,直接在地面上踩踏出一个方圆十余丈的深深大坑,然后他整个人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来不及消散的残影,一拳直击徐大的面门。 徐大身形虽然变大,但是灵活却丝毫不受影响,双臂交叉,在千钧一发之际硬挡下了这一拳,虽然身形仍是不倒,但整个人却毫无还手之力地一气退出近数十丈。 在徐大所退的百丈直线之上,尘埃四起,一些丛林土坡被他的后背生生夷为平地,好在此时双方已经身处城外,若是还在城内,不知多少无辜之人遭殃。 陈眠瞬间扑杀而至,双拳拳势没有丝毫停顿,带出无数残影。 徐大毫不退让,与陈眠正面对攻。 两人每次交手,都会使得地面轰然一震,若是此时有人细细观察,就会发现地面上的细小石子竟然在不住跳动,甚至有细微裂痕如蛇形蔓延,似地动之先兆。 足足数百拳之后,陈眠似是气力不济,需要喘息一气,终于有了一个停顿,给了徐大可乘之机。 徐大心中一喜,倾力一拳迅猛打出,体内三百六十五尊身神齐齐出拳,天地震荡,几乎有移山之势。 陈眠被这一拳打得倒飞出去,在数十丈外轰然坠地,身形不受控制地在地面上不断弹跳滑行,最后撞入一座丘陵之中。 尘土升腾,漫天皆是。 声音震动,几乎要震破心房。 足足持续了小半柱香的功夫,这才尘埃落定。 在这一拳之后,徐大仍旧维持着恍若神人下凡的高大姿态,仅是稍稍衰减了一两分气势而已。 不过他心知肚明,仅仅是这一拳,还不足以将陈眠这个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如何。 果不其然,短暂的沉寂之后,小丘骤然破碎,一时间落石如雨。 陈眠在烟尘之中缓缓起身,胸口露出一个深有三寸的拳印,使得他的整个胸膛都彻底凹陷进去,触目惊心。而在这拳印之间充斥着三百六十五道细微难见的拳印,好似在他的胸上生生压上了一块巨石。 只是陈眠并不在意,因为这个拳印正在迅速变淡,终是消失不见。正是“漏尽通”,徐大的拳毕竟不是秦清的刀,无法阻止“漏尽通”修复身躯,陈眠只要气息不绝,就立于不败之地。 陈眠掸了下身上的尘埃,一跃而起,然后居高临下地一脚踏落。 徐大双臂交错,挡在头顶。 然后他直接被这一脚踩踏得半截身躯都陷入地面。 陈眠顺势一脚前踢,徐大生生在地面上犁出一条长达数丈的深沟。 徐大怒喝一声,跃出沟壑,重新踏足地面。 陈眠一拳又至,迸如炸雷。 招数无名,就是普通出拳而已。 一拳一拳如同晨钟暮鼓,轰然巨响。 哪怕用出了人仙真身的徐大,也难以抵挡陈眠愈来愈强的攻势拳势,步步倒退,气机摇晃。真身之上,坑坑洼洼,皆是拳印。 陈眠如影随形,又是一拳,直撞徐大的面门。 徐大顿时双脚离地,不过未等其落地,陈眠便以肩膀狠狠撞在徐大的身上。 徐大如遭雷击,颤抖不休。 不过陈眠仍是不曾停手,继续向前,继续出拳,使得徐大只能一退再退。 只是徐大的人仙体魄同样不可小觑,号称“见神不坏”,还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双方一进一退之间,逐渐远离了帝京城。 忽然,陈眠心生警兆,猛地停手,反手一掌。 不知何时,一名不起眼的汉子来到陈眠的身后不远处,面对陈眠的这一掌,他双掌平平推出,双掌对一掌,汉子身形微微一震,向后倒退几步,不过却谈不上受伤。 来人正是齐王门客中的徐九。他长年居于西域,最擅长隐匿身形,就算是陈眠这等修为,也是在最后关头才察觉到徐九的存在,若是换成旁人,只怕要被徐九偷袭成功。再有就是,徐九也是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虽然不是陈眠的对手,但陈眠一掌就想重创徐九,还是不能。 如此一来,徐大终于是有了几分喘息之机,收起人仙真身,恢复伤势。 与此同时,一名老者凭空出现在不远处,头发稀疏,两眼昏花,身形瘦小,一副穷经皓首的老学究形象,正是徐三。 徐三与徐大相比,倒像是父子,谁也不相信徐大会年长于徐三。 只是徐三作为门客中仅次于徐大之人,能在龙老人眼皮子底下的钦天监蛰伏多年,甚至曾与龙老人共事,自然不是寻常人等。 陈眠眉头微皱,已然是察觉到几分不妙。 三人同样是有备而来,以徐大为主,徐九为辅,徐三从旁策应。 先前徐大孤身一人对战陈眠,便是为了将陈眠引到此地。 此地距离帝京城已经有一段距离,徐三提前设置了阵法,随着徐三现身,阵法开启。 陈眠自然不肯坐以待毙,身形倏忽而动,拳势如雷。 洁白如玉的拳头轰鸣而至,瞬间占据了徐三的所有视线,浩大拳意笼罩八方四面。 徐三整个人在刹那之间消失不见,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在百丈高空之上。 陈眠锁定了气机的一拳竟是落空了。 这一刻,他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 徐三身周有十三道虚幻黑影生出,组成一方剑阵。 “太阴剑阵”。 剑阵中出现一柄巨剑,燃烧着熊熊阴火。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太阴剑阵”,徐三也没有十三剑奴,而是徐三通过地气“仿造”的一座“太阴剑阵”,似是而非。 与真正的“太阴剑阵”相较,此阵失之诡秘灵活,徐三的阵法便不能随着主人一起移动,只能固定一处守株待兔,反而还要让徐大将陈眠引进来。 不过世间多少阵法,都是依赖地气,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到帝京大阵,莫不是如此,地气暴走之时,城池倾覆,山岳倾塌,乃至于沧海桑田,极为可怕,故而此方阵法的威力并不逊色正版的“太阴剑阵”。 下一刻,这把巨剑仿佛被肉眼难见的天魔驾驭,拖曳出一道长长尾焰,朝着陈眠当头斩落。 陈眠双脚不动,脊椎如同一条孽龙剧烈扭动,自脊椎起,他的胸腔、肩膀、肘、手腕、五指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轰鸣声音,一掌向上推出。 震荡虚空。 陈眠上方的虚空开始剧烈震荡扭曲,剑上附着的黑色火焰瞬间呈现溃散之势,就连落下的巨剑也为之一顿,一往无前的气势一落千丈。 不过陈眠也不好受,闷哼一声,嘴角流出鲜血,整只手掌浮现出一片焦黑之色。 第二百四十二章 以众击寡(四) 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原因,宁忆第二次对上了宁奇。 两人曾经在玉虚峰有过一次交手,虽然那次交手以宁奇主动认输而告终,但并不意味着宁奇不是宁忆的对手,而且血缘亲情,最多就是分出胜负,很难分出生死。 宁忆仍旧是腰佩双刀,他当先拔出秦清的“欺方罔道”,刀尖斜斜指地,刀刃朝向自己,而刀背朝向宁奇,虽然宁忆没有开口说话,但意思十分明显,请宁奇亮出兵刃。 宁奇取出自己的长剑,拔剑出鞘,三尺长剑神华内敛,不见青光白虹紫气,不过剑身清亮如水,可以映人面容。 宁奇一抖掌中长剑,示意宁忆可以出手。 宁忆并不多言,直接一刀向前掠出,速度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欺方罔道”并非直来直去,却是画了一个圆圈,好似满月。 宁奇早在玉虚峰上见识过此等手段,立时向后一退,暂避锋芒,可宁忆出手快极,宁奇后跃退避,“欺方罔道”划成的圆圈又已指向他身前,圆圈越划越多,初时只有三个,数招一过,三化九,九化三十六,自成阵势,已将宁奇完全笼罩其中。 宁奇眼见宁忆“大宗师”还未出鞘,也不强攻,手中长剑紧守门户,儒门剑法自有独道之处,不落下风。 刀剑相交,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若论声势大小,兴许比不上徐大与陈眠的交手,但其中暗藏玄机,若是有人在旁观战,就会感觉这刀剑碰撞之声并不刺耳,却十分“扎心”,每一声都仿佛刺在心上一般,当真是锥心之痛。 如此相斗数十招之后,宁奇渐渐占据了上风。 这也在情理之中,宁奇本就境界高出宁忆一筹,上次玉虚斗剑,宁忆之所以能够取胜,既是出其不意,也有大祭酒一派与隐士一派暗藏矛盾的缘故,如今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宁奇自然不再有所留手。 宁忆无法等到一个合适时机,只得提前拔出腰间的“大宗师”。 只见宁忆手持双刀,右手持“欺方罔道”,刀身略显平直细长,略有弧度,与长剑有几分相似,左手持“大宗师”,厚背刃宽,尽显厚重之意。两口宝刀都自有气势,锋锐异常,只是双刀截然相反,一件至刚至重,一件却极尽轻柔。 宁忆以双刀对敌,“欺方罔道”以变化为主,“大宗师”以刚猛为主,宁忆双手双刀刚柔相济,阴阳相辅,“欺方罔道”迅捷凌厉,变化万千,却是以困人、牵制为主,反倒是“大宗师”,势大力沉,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之势,取人性命,要好生防备。 宁忆左手“大宗师”猛地一刀当头劈下,气势雄浑,仿佛挟大势而至,让人躲无可躲,避无可躲,却是儒门的路数,同时“欺方罔道”所划圆圈却笼罩住了宁奇前后左右,令宁奇绝无闪避躲让之处。宁奇只得以手中长剑硬接了他这招。 宁忆得势不饶人,“大宗师”仍旧压住宁奇手中长剑,“欺方罔道”又向宁奇刺去,宁奇伸手平掌一挡。刀尖刺中他掌心,刀身弯成弧形,弹了回来。不管怎么说,宁奇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一身“浩然气”雄厚无比,“欺方罔道”虽利,却也伤他不得。 宁忆向后一撤,用出青阳教的“大衍灵刀”,出刀奇快,甚至能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而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 只见宁忆一刀斩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刀,可刀锋却是从宁奇的背后出现,宁奇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挪移开身形,停稳身形之后,一振手中长剑,浩浩剑气生出。 这是宁奇第一次抢攻,一剑刺出,剑气凛冽,发出“嗤嗤”声响,剑气之盛,让人骇然。 宁忆将手中“欺方罔道”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平搭在长剑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使得宁奇手中的长剑登时一沉。 宁奇抖腕翻剑,剑气吞吐不定,向宁忆持刀右臂刺出。 宁忆以“大宗师”回刀圈转,“啪”的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飞身后退。宁忆手中的“大宗师”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宁忆再次上前,全力施展手中双刀,身形随即在刀光中隐去,只见得无数大小圆圈层层叠叠相套,似满月重叠,如百花齐放,浑圆中锋锐隐现,刚柔并济,攻向宁奇。 宁忆所用双刀与其说是刀法,其实是一手用刀使出剑法,一手用刀还是用出刀法,若始终以刀作剑,或是以刀作刀,那也罢了,偏生倏忽之间剑法中又显示刀法,而刀招中隐隐含着剑招的杀着,端的是变化无方,捉摸不定。而且宁忆手中还有两口名列“刀剑评”上的宝刀,锋锐无比,足以破开宁奇的护体气机,极大弥补了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 宁奇的长剑落在无数剑光圆圈之上,初时势如破竹,将数十个光圈催破殆尽,使得无数光圈出现一个明显的“凹陷”之势,但后续却是乏力,在层层叠叠似是无穷无尽的圆圈之中,长剑的去势越来越慢,最终强弩之末,不能再进分毫,与此同时,不断有光圈生出,递补原有光圈的位置,逼得宁奇不断后退。 宁忆手中的双刀一阴一阳,共同构成一个好似阴阳双鱼的圆圈,又似是一个漩涡,不断压缩宁奇辗转腾挪的空间。 上次玉虚斗剑之后,宁奇曾专门研究过两人交手的过程,宁忆的双刀千变万化,固然是玄妙绝伦,圆转如意,看似没有破绽,其实还是存有破绽的,只是宁忆出招太奇,将这些破绽巧妙隐藏起来。 宁奇几番思索之后,认定宁忆双刀所成双鱼漩涡的正中位置,便是破绽。不过想要破招,也极为凶险,如果一着不慎,那便是羊入虎口,就算他的境界高出宁忆,持剑手臂也要被宁忆手中的两把宝刀生生绞断。 宁奇略微犹豫之后,不再顾忌个人安危,体内骤然响起阵阵如同大江大潮的声音,剑气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似潮鸣如雷,直奔宁忆双刀的正中位置而去。 只听一声尖锐声响,宁忆以双刀所化的无数光圈顿时散去,他的右手鲜血淋漓,手中“欺方罔道”脱手而出,直飞上天。。 宁奇的冒险一剑不仅破去了宁忆的双刀,而且还刺伤了宁忆的右手。 宁忆脸上露出惊诧之色,没有料到宁奇竟是勘破了自己这双刀的破绽所在。 同样的交手,这次却是宁忆败了。 不过宁忆惊而不乱,因为李玄都并不觉得宁忆能够稳胜宁奇,两人大概就在五五之数,谁都有可能取胜,为了稳妥起见,他还给宁忆安排了一个帮手。 正当宁奇打算乘胜追击的时候,“欺方罔道”从空中落了下来,却是没有直接插在地上,而是被一只手接住。 来人握住“欺方罔道”之后,立时朝宁奇攻来。 这一番变化可是大大出乎宁奇的意料之外,赶忙长剑圈转,挡下“欺方罔道”。 来人正是慕容画,这次并非玉虚斗剑那种公平比武,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慕容画本打算宁忆和宁奇相持不下的时候,忽然出手偷袭,打破僵局,只是没想到宁奇破了宁忆的双刀,慕容画便不得不提前现身了。 宁忆手持“大宗师”,慕容画手持“欺方罔道”,两人联手攻向宁奇。 宁忆双刀的根本在于一手用刀使出剑法,一手用刀还是用出刀法,倏忽之间剑法中又显示刀法,而刀招中隐隐含着剑招的杀着,变化无方,捉摸不定。 此时两人联手,还是这般道理,宁忆以刀法为主,其中暗藏剑招,慕容画作为白绣裳的得意弟子,虽然此时手中持刀,却是以剑法为主,而她作为曾经的忘情宗弟子,也略通刀法。 两人相互配合,比起宁忆一人驾驭双刀,威力大了何止一倍。毕竟宁忆的剑法造诣有限,无法与慕容画相提并论,反而还要一心二用,削弱了自己的刀法。有了慕容画使用剑法配合,宁忆得以专心使刀,刀法威力倍增。 按照道理来说,两人配合再怎么默契,也不如自己一人,可慕容画身怀“太上忘情经”,纵然比不得秦清和秦素二人,以不容小觑,宁忆只管运刀,不必管如何配合,慕容画自然可以通过“天算”来配合宁忆,料宁忆之先机,使得两人如同一人。 只见宁忆和慕容画,一正一反,一刚一柔,一阴一阳,仿佛一个不断旋转的阴阳双鱼,一气连出三十六刀,劲道层层叠加,气势节节攀升。 宁奇只觉得压力倍增,立时落入下风之中,,而且有了慕容画以“天算”作为弥补之后,宁奇想要在仓促之间寻找破绽,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宁奇没有想到,自己胜了宁忆,却敌不过宁忆和慕容画的两人联手。 第二百四十三章 以众击寡(五) 道门之所以能够有如此富裕的人力去以众击寡,巫咸功不可没,因为金陵书院山主齐佛言、岳阳书院南宫大成不得不联手应对巫咸。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巫咸最为巅峰时,拥有一劫地仙的可怖修为,与巫阳在仿佛之间。巫咸刚刚脱困时,哪怕失去了大部分修为,仍旧可以正面力敌澹台云,并且将澹台云放逐,就算如今的巫咸因为彻底脱离本体的缘故,已经没有了长生境的修为,也不是寻常天人造化境可以媲美的,除了龙老人之外,儒门之中没有人是巫咸的对手,只能以众击寡。 这也是李玄都对待巫咸如此“大度”的原因,并非李玄都想要大度,而是形势如此,不得不大度。想来巫咸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三人的战场既不在帝京城中,也不在帝京城外,而是在一个极为诡秘之处,不见天日,不见大地,只有纯粹的黑白二色,四处阴气弥漫,浑不似阳世人间。 事实上,这里的确不是人间,也不是巫咸临时开辟的小世界,而是阴阳两界的缝隙之间。 “阴阳门”并非什么稀奇法术,会用此法之人不在少数,其原理就是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数百里。巫咸便是以巫教的“灵之术”将两人强行拖入阴阳的缝隙之间。 正因如此,此地阴气极盛,寻常活人此地,就好似一豆灯火置于狂风之中,转眼就会被吹灭,唯有天人境界以上的修为才能抵御滚滚阴气,只是如此一来,天人境大宗师也要失去天人合一的种种玄妙,只能依赖本身气机,好似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巫咸位于此界之中,化作一抹黑影,游走不定,似乎不急于与两位山主交手。 反倒是两位山主心中隐隐生出几分恐惧,好似独自一人行走于夜间的深山老林之中,四周影影绰绰,似乎有什么鬼魅隐藏其中,正盯着夜行之人,夜行之人有所察觉,却又不知道鬼魅在于何处,只觉得脊背发寒。 有道是“疑心生暗鬼”,武夫交手的破绽在于招数,而方士斗法的破绽则在于心境,无论是执念,还是恐惧、仇恨等情绪,都是心境的破绽,做不到心如止水,就要被人乘虚而入,不断放大心境上的破绽。此过程好似大堤决口,在洪水的冲击下,缺口只会越来越大,最终使得心境彻底崩,或是发疯发狂,或是呆如木偶。 一时间,齐佛言和南宫大成只觉得思绪纷杂,心情低沉,许多本已释然的心结、许多不能与人言的阴暗心思,都涌上心头,甚至还有许多根本不曾有过的负面情绪,也出现在心中,迅速滋生壮大,就像饥饿的野兽,不断撕咬两人的心神。 “这是巫教的‘灵之术’,最是擅长制造心魔,乱人心神,若是让心魔不断壮大下去,就会攻伐神魂,甚至鸠占鹊巢。 ” 齐佛言毕竟是儒门中的顶尖人物,见多识广,立时认出了巫咸的手段。 不过有一点,齐佛言没有想明白,就算巫咸是灵山十巫之首,也不该精通“灵之术”才对,这是其他大巫的神通。 只是在这等关口,齐佛言来不及深思,赶忙运转几乎是无往不利、无所不能的“浩然气”,驱散各种负面情绪,所谓天地正气,最是克制这类阴邪手段,这便是书生不怕鬼的由来了。 南宫大成也是如此,运转“浩然气”,抵御心魔。 “灵之术”的确不属于巫咸,而是属于灵山十巫中的巫罗,巫罗不在开明六巫之列,是将巫咸封印的四位大巫之一。 巫咸之所以能掌握“灵之术”,李玄都功不可没,因为紫燕山人死在了李玄都的手中,他在幽冥谷中得到的四根骨杖也随之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当年巫姑等四位大巫为了封印正值巅峰却又因为“长生石”而发疯的巫咸,特意炼制了这四根骨杖,自然不是俗物。用道门的划分,可以算是四件半仙物,合起来便算是一件仙物。不过这件仙物局限性极大,因为每根骨杖之中都有一门巫教的秘术,分别对应了四位大巫,只有完全掌握这四门秘术,才能发挥出仙物的威力,哪怕是四位大巫,也要合力驾驭才行。 事实上,就算放眼巅峰时期的巫教,也只有巫咸和巫阳有望掌握这件仙物,并非两人精通对应的四门秘术,而是以两人的境界修为,只要想学,也许不如专精这门秘术的大巫,用以驾驭四根骨杖还是不难。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紫燕山人得到四根骨杖之后,只是勉强修成了“体之术”,根本无法发挥出仙物的威力,只有巫咸才有望发挥出四根骨杖的全部威力。 不过李玄都考虑到巫咸对于“长生石”的执念,也不敢将四根骨杖全部交给巫咸,毕竟四根骨杖相当一件仙物,巫咸掌握一件仙物和秦素掌握一件仙物,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到那时候,只怕是长生之人都很难制住巫咸,故而李玄都只把其中一根骨杖交给了巫咸。 巫即、巫姑、巫真、巫罗四位大巫分别对应“幻之术”、“体之术”、“魂之术”、“灵之术”。其中“幻之术”和“体之术”顾名思义,是幻术和修炼体魄之法,“魂之术”是拘拿魂魄之法,巫咸本就精通此法,“灵之术”是通灵之术。 巫咸所掌握的骨杖便是对应“灵之术”,也叫“通灵之术”,其本意是与死者沟通,不过经过不断发展,又生出了种种玄妙,可以分为两大部分。“通”是“通幽”,“幽”即幽冥,“灵”是“心灵”,对应神魂心境,巫咸先是用“通幽之术”将两人拉入阴阳缝隙之间,又以“心灵之术”唤起两人的心魔。 当年巫罗曾经凭借此法在人间造就神国,凡是信仰巫罗之人,可以在睡梦之中通过“灵之术”构建的桥梁,进入到巫罗的神国之中,只要能通过巫罗设下的各种考验,便可获得一种名为“祝由术”的巫术,道门称其为“迷魂法”,安西大秦国称其为“催眠术”,可以使旁人在浑浑噩噩之间听从自己的命令行事,不过信徒的心灵也随之被巫罗以“祝由术”控制,虽然看上去记忆和情感没有任何变化,但只要巫罗动念,立刻就会成为巫罗的傀儡。 许多人得了此法之后,虽然不能匹敌中三境以上的高手,但是用来对付普通人却是绰绰有余,欲望沟壑难填,或是趁机谋财害命,或是趁机奸人妻女。 如此一来,这些人对于巫罗越发虔诚,信奉巫罗之人也越来越多。 最为鼎盛时的巫罗足有信众近百万,独霸一方,是几位大巫中势力最大之人,只可惜巫罗遇到了师承太上道祖的祖天师,被祖天师以“天师雌雄剑”破去了金身,天师教又迅速清剿巫教的残余势力,使得巫罗进入了神仙的第一重死亡之中,濒临第二重死亡。 不过巫罗并未彻底消亡,千百年来,还是时不时有人会莫名其妙地得到“祝由术”,以此开始兴风作浪,不过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当巫咸握住骨杖并以此催动“灵之术”的时候,她听到骨杖中传来了姐妹的低语,那是巫罗求救的声音,不过巫咸作为灵山十巫的“大姐”,并不想救巫罗,抛开巫罗曾经暗算她的恩怨不谈,巫咸在做道姑的这段时间里,逐渐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巫教亡了就是亡了,因为巫教不能适应这个世道,必死无疑,三教接替了巫教的位置,那么她就应该在道门扎根,毕竟她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是该跟过去做一个彻底的决裂了。 尤其是争夺“长生石”失败之后,巫咸就更坚定了这个想法,所以她这次参与到儒道决战之中,并没有抗拒心理,反而打算借着此战洗刷自己的过错,真正在道门之中立足。 正因如此,此时的巫咸没有丝毫留手。 在齐佛言和南宫大成专心抵御心魔的时候,她再一挥袖,一座山峰的虚影从天而落。除了山体如墨之外,仿佛真正的山岳从天而降,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这是巫咸去西京争夺“长生石”时路过终南山拓下的山影,本想用来对付上官莞,结果没想到是李玄都亲至, 巫咸自知不是李玄都的对手,便将这山影留了下来。 此地本就只有黑白二色,巫咸放出山影之后,齐佛言和南宫大成只觉得眼前一黑,入眼所见,尽是黑墨,黑云压城一般。 不过以两人的境界修为,即使是真正的山峰,也能击碎,所以两人同时举起双手,竟是生生托住了从天而降的终南山影。 巫咸显出身形,化作一道仿佛顶天立地的巨大黑影,背后分出六条手臂,分别对应她此时的六大神通,其中一条手臂握有骨杖,正是“灵之术”。 只见巫咸张开双手,口中响起古老晦涩的音节,极富韵律,仿佛咏叹。 随着她的咏唱,无数的黑雾随着这奇异的韵律开始震动,从四面八方涌向巫咸。 转眼之间,巫咸身边的黑雾越来越浓,渐渐地将她的身形全部淹没。在她身后,出现了一座黑沉沉的大山虚影,仿佛泼墨山水,没有其他颜色,看不真切,只能隐约可见山上有十道高大身影,顶天立地。 第二百四十四章 以众击寡(六) 社稷学宫大祭酒黄石元、太室书院山主钱心炎,没能抓住秦素踪迹的万象学宫大祭酒温仁,再加上几位副山主、祭酒、监院,足有十余人之多。 按照道理来说,三位大祭酒山主联手,又是如此阵仗,已经很少有人能够抵挡,不过此时他们还是落入下风之中。原因无他,对手人数太多。 道门这边多达二十人。大明官李世兴、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诸葛錾、五明官魏臻,再有就是出身秦家的四大门客,“表里不一”秦不一、“说一不二”秦不二、“不三不四”秦不三、秦不四,以及补天宗宿老云承宗、静禅宗方缘、天乐宗百媚娘、慈航宗慧玄师太、清微宗陆时贞、清微宗李如剑、正一宗张岱山、牝女宗柳玉霜,以及戴罪立功的太平宗沈元重、浑天宗楼心卿、真传宗谷玉笙。 这三十余人,境界最低之人也是天人逍遥境,三十多位天人境大宗师混战交手,自然不像普通江湖武人交手那般,只要几条长街几条巷子就能容纳,三十余人的战场拉长到方圆十余里,占据了大半个原本辽东大军用以排开阵势全面攻城的战场,实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壮观景象。 这也是辽东大军不能乘势攻城的缘故,就算天人境大宗师对于自身气机的掌握已经十分精微,可在这种乱战局面下,逸散气机也十分可怕,辽东大军只能选择按兵不动。 帝京城的城墙不可谓不坚固,可先是被李玄都和龙老人踩塌了一段,接着又被陈眠和徐大撞出一个缺口,此时再有三十余位天人境大宗师的混战,哪怕是四丈厚的城墙也支撑不住,开始大面积坍塌,化作废墟。 不过在乱战之中,也有主次之分。 李世兴作为道门众人中战力最强之人,对上了太室书院的山主钱心炎。 李世兴俯身一按脚下地面,沉声道:“起。” 在钱心炎的脚下出现了无数阴影,这些阴影汇聚成片,似湖似海,上下翻滚,然后从中升起十三个身影,将钱心炎团团围住。 钱心炎环视一周,只见这十三人俱是身着黑衣,脸色苍白且僵硬,眼窝中不见眼珠,唯有幽幽燃烧的黑焰。 钱心炎沉声道:“十三剑奴。” 李世兴并不说话,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背后所负的十三柄长剑齐齐出鞘,剑身上燃起黑色的阴火,分别落入十三名剑奴的掌中。而且在长剑飞向对应剑奴的过程中,剑上的阴火拉长一道道轨迹,在上空交错成一张大网,朝着钱心炎当头落下。 钱心炎仍旧是不闪不避,双手一分,便将这张落下的大网从中撕扯开来,身形一掠,直奔李世兴而去。 李世兴后撤,十三剑奴随之而动,从原本的包围之势变成列阵之势,挡在钱心炎和李世兴之间。 钱心炎一掌前推,一名剑奴横剑于身前,右手握住剑柄,左手食指抵住剑身,硬抗钱心炎的一掌。 剑身上的阴火伤不得钱心炎分毫,钱心炎保持前掠姿势不变,继续前行,这名剑奴手中长剑向内弯曲出一个骇人弧度,双脚离地,不断后退。 不过在这名剑奴之后还有剑奴,两名剑奴用同样的动作抵住这名剑奴,两名剑奴之后又是四名剑奴,四名剑奴之后是六名剑奴。 随着剑奴数量的增加,钱心炎的前进速度越来越慢,最终止步不前。 十三尊剑奴生前无一不是江湖上的高手,只因修炼“太阴十三剑”走火入魔,这才化为剑奴。尤其是为首的这名剑奴,生前是一位天人逍遥境的阴阳宗高手,强行修炼“太阴十三剑”,在成功跻身天人无量境的那一刻被心魔所乘,化作剑奴,实力远超其他剑奴,就算不能发挥生前的十成修为,也不容小觑,这才能成为十三名剑奴的核心“剑尖”,从正面抵挡钱心炎。 钱心炎手臂一震,又生出一股浩大新力,竟是让众剑奴又齐齐退后一步。 剑阵陡然一变。 李世兴排众上前,十三剑奴来到李世兴身后,将十三道剑气汇聚于李世兴一人身上。 李世兴集合了十三剑奴之力,一身剑气浩大磅礴,直冲九天,然后朝着钱心炎一剑当头劈下。 钱心炎双手推出,以双掌抵住这一剑,掌心被割裂开一线伤口,袖口衣襟狂乱飘飞,双脚下陷地面之中。 两人之间生出的气机涟漪好似呼啸大风。 黄石元对上了钟梧和王仲甫,虽然后二者都不是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但都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而且还是其中的佼佼者,钟梧与悟真只在仿佛之间,王仲甫则有堪比半仙物“幽冥九阴尊”。 王仲甫一挥大袖,无穷无尽的阴气从袖口中滚滚涌出,先是弥漫两人身前的方丈之地,继而笼罩数里之地,昏天地暗,如坠九幽。 黑气掠过之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飞快褪去,满地枯黄。脚下地面也被汲取了水分,地面开始干涸开裂,几乎要彻底沙化。 阴气化作层层铅云,笼罩于上空,抬头望去,就会发现黑云不断下压,浓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一般,其中没有雷霆呼啸翻滚,却有无数似有似无的阴魂畅游,时隐时现,让人心中生出说不清的压抑。 黑气滚滚,愈演愈烈,在其周围几乎要化为实质液体。 黄石元身形前掠,周身浩然之气一涨再涨,直逼王仲甫。 钟梧一拳打向黄石元,气机浩荡。 黄石元只得先接这一拳,两人之间瞬间激荡起剧烈气机涟漪,使得脚下的地面瞬间被撕裂开来。 王仲甫继续催运法术,不仅是两人头顶上方的滚滚阴气结成浓重黑云,遮天蔽日,两人脚下的地面也变得粘软起来,好像是雨后的泥地,黏黏软软,仿佛活物一般,轻微蠕动。 黄石元被钟梧一阻,重新落回地面,下意识地低头望去,只见脚下一片黑色雾气,甚至已经渐渐漫过脚面,仿佛是暴雨时节的街道,因为雨水来不及排泄的缘故,逐渐形成积水,乍一看去,更像是一条小河。 在这片黑气之下,地面竟然开始蠕动,变得高低不平,其中有无数面孔生出,痛苦狰狞,又有数不清的手掌伸出地面,妄图抓住黄石元的脚腕。 隐约之间,周围骤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鬼魅之声,好似是万鬼夜行,四周的黑色雾气好像活过来一般,激荡旋转形成了无数个黑色的旋涡,呼啸震荡。 最后,整个地面都剧烈颤抖起来,地面如波浪滚滚,翻腾不休,好像有一只穷凶极恶的上古荒兽要撕开大地从地下爬出。 黄石元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身形猛地向上升起,离开地面。 下一刻,地面开裂,一道巨大黑影缓缓现世,足有十余丈之高,周身上下混沌一片,就像用墨水在白纸上涂抹了一个人形。 黑影现世之后,做了一个佛家结印的动作,然后就见它的全身上下睁开无数眼睛,密密麻麻,与任何一只眼睛对视,都会生出眩晕之感,甚至会被夺去心神,沦为傀儡,正是“幽冥九阴尊”。 平心而论,“幽冥九阴尊”本质上颇为恶毒,只是有些时候,水至清则无鱼,想要让朋友越来越多而敌人越来越少,总是要妥协的,就如同李玄都对待巫咸的大度一般,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黄石元受到邪光的影响,身形一震。 钟梧再度出手就是自己的另一门绝学“大化天魔手”,一掌缓缓向前推出,生出极为可怖的凶厉气息,似是神魔降世,慑人心神。 一瞬间,黄石元的视线中已经不见钟梧的踪影,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此时钟梧借助“大化天魔手”之力,已然有了几分天人造化境的神韵。 黄石元避无可避,只得一掌迎上。 两掌相交,钟梧立时催动“蚀日大法”,开始强行汲取黄石元的修为。 黄石元凭借“浩然气”,让钟梧吸之不动。 不过“幽冥九阴尊”的千百邪眼之中又射出无数邪光,落在黄石元的身上,层层叠加,这些邪光虽然没有重量,但黄石元的动作却变得迟缓起来,甚至不仅是动作迟缓,甚至就连思绪也变得迟钝起来。 趁此时机,王仲甫一挥大袖,一条黑幽幽的锁链凭空出现,不知以何种金属材质铸就,其上刻有无数符箓纹络,如黑色巨蟒,哗啦啦作响。 这条锁链不断伸长,一端缠绕在黄石元的脖子上,另一端被王仲甫握在手中,然后轻轻一拉,锁链立时收紧。 王仲甫轻声道:“黄泉无法,阴司有序,冥锁即至,生魂难逃。” 在众多大祭酒之中,温仁的境界修为最低,故而最为狼狈,被秦家四大门客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秦不三和秦不四口头更不饶人。 秦不三道:“久闻儒门九位大祭酒,无一不是天下间顶尖的人物,距离长生之人也只差一线,却没想到还有这等滥竽充数之人,老四,你说这叫什么?” 秦不四道:“我知道,这叫水货。” 两人哈哈大笑。 温仁心中恼怒至极,想要给这两人一点教训,却被秦不一抓住破绽,一掌打了个踉跄,秦不二趁机挥动手中长鞭,卷住温仁的手腕,奋力一扯,使得他长剑落地。 秦不三和秦不四怪叫一声,四掌齐齐推出,重重拍在温仁的胸口之上。 温仁口中鲜血狂喷,重重摔倒在地。 第二百四十五章 重返人间 面对杨松的惊天一掌,张鸾山唯一的办法便是以手中“天师雌雄剑”请出刑柱,方能抵挡。 张鸾山不再犹豫,借“天师印”的助力,全力催动手中的两把仙剑。 一时间,天外传来滚滚雷音,天空中雷光顿显,电蛇狂舞,似有雷公电母当空作法。 雷声响到极处,反而变得寂静无声,只有黑云中的无数电光雷蛇。 与此同时,一股宛若天威的浩大气息升腾酝酿。 只是相较于当年的张静修,张鸾山明显要吃力许多,明明是极为简单的动作,却极为缓慢,以至于“青云”和“紫霞”的剑尖都在微微颤抖。 这里毕竟不是大真人府,张鸾山也不是长生境的修为,想要请出刑柱,还是有些艰难。 张鸾山面容肃穆,沉声道:“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七曜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只见两道直通天际的巨大天柱缓缓现世,天柱仿若山岳之粗,周围有云气雾气缭绕,其上刻有巨大的古老铭文,光华绚烂。 虽然天柱还未彻底凝实,但一股雷劫将至的可怖气息已经弥漫天地之间。 不过就在此时,杨松已经先一步完成了佛祖法相,只见法相一掌平平推出,五指如五岳。 佛掌所过之处,空间为之扭曲,沛然莫御。 “刑柱”还未完全现世,面对这一掌,张鸾山却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便在此时,在佛祖法相和张鸾山之间,又有一尊法相凭空现世,是个女子形象,左半张脸明艳圣洁,右半张脸是森森骷髅。生有四条手臂,分别持有彼岸花、净瓶柳枝、滴血屠刀、头骨酒杯,看上去似佛似道,半佛半道。 出手之人正是兰玄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次早有筹划的以众击寡。 杨松不由一惊,万没有想到在一旁还潜伏着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道门高手,但杨松已经来不及再有其他动作,只能对上这尊法相。 只见大日如来法相一掌压下,佛掌之间,唯有光明,其光之盛,凝聚出太阳真火。 兰玄霜并未现身,而是在暗中操纵女子法相同时驾驭四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四象归一,以地水火风为四大支柱构筑起一个小世界,任由佛掌落下,却好似一颗鸡子。 不过这尊佛祖法相不愧是以佛祖舍利凝聚而成,威力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与真言宗的僧人不可同日而语,一掌之后,小世界连同女子法相直接烟消云散,只是佛祖法相的一掌也就到此为止,不能再进一步。 杨松只能准备第二掌,只是这个时候,两根“刑柱”已经彻底凝实,雄立于天地之间。 张鸾山以手中“青云”指向左侧刑柱。有风自来,这风不是寻常清风朔风,乃是天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此风便是风刑,风刑一至,任凭你是金身不败,也身死道消。 然后张鸾山又以手中“紫霞”指向右侧刑柱。有火自生。这火不是三味火,不是凡火,而是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百年苦修,俱为虚幻。此火即是火刑,火刑一至,任凭你不死不灭,也要化作飞灰。 此二刑是效仿地仙三灾而设,虽然在威力上比之真正的地仙三灾有所不如,但也不容半分小觑。 最后是张鸾山本人借“天师印”之力引下天雷,煌煌赫赫,接天连地。 三刑齐至,便是长生之人,也要小心应对。 杨松不敢以体魄硬抗,只能以佛祖法相抵挡。 风劫一过,由外而内,佛祖法相躯轰然震颤,黯淡无光,仿佛明珠蒙尘。 火劫一过,由内而外,佛祖法相胸口轰然炸裂开来,从中涌出无数黑色火焰,好似火山喷发,法相沉寂片刻后,表面出现了无数道细微裂纹,无数阴火从裂纹中喷涌而出。 最后雷劫一至, 巨大的佛祖法相轰然坍塌,无数黑色的阴火和红色的太阳真炎从佛祖法相体内流淌开来。仿佛一场浩大火雨。 这尊号称不为外物所坏的法相如梦幻泡影,迅速变淡,如同沙滩上堆砌成的城池,海浪一来便烟消云散。 那颗显化大日如来法相的佛骨舍利也随之化作飞灰,随风消散。 杨松心知大势已经不可为,自己绝不是两人的对手,便要抽身后退,不过却被突然出现的兰玄霜拦住退路。 兰玄霜手持滴血的白骨屠刀,朝着杨松一刀劈下。 杨松不敢大意,取出自己的佩剑挡下这一刀。 张鸾山正要协助兰玄霜将杨松拿下,却收到了兰玄霜的一缕神念,顿时不再出手,而是收起“天师雌雄剑”和“天师印”,任由两根“刑柱”缓缓消散,转身离去。 杨松不明白张鸾山此举何意,却也明白,张鸾山也许是改变战局走向的一个巨大变数,只是他此时有心无力,只能勉强应付兰玄霜,却无法阻挡张鸾山,徒呼奈何。 兰玄霜身兼佛道两家之长,手中白骨屠刀既有佛门戒刀的神韵,又有道门法刀的凌厉,变化无方,关键是这套刀法她从未在人前用过,便是上官莞等人也不知晓,更不用说杨松这个儒门之人。 杨松对上兰玄霜,只觉得对方刀法奇变万千,似是不在宁忆之下,再加上他与张鸾山一战后元气大伤,一时间只有招架之功,而无反攻之力。 就在张鸾山离去后不久,一道巨大光柱从天而降,刚好落在承天门外,大半个帝京城轰然震动,如同发生百年不遇的地震。 承天门是皇城和内城的界限,过了此门就是帝京大阵的范围,在此门之外,大阵便无可奈何。 光柱缓缓散去,显现出两道身影,正是重返人间的李玄都和龙老人。 只见李玄都周身燃烧着熊熊阴火,在“阴阳仙衣”上的游走不定,阴火中又有十三道剑影时隐时现。龙老人则是有两条长龙环绕周身,一条由“传国玺”所化,一条由他本身气机所化,双龙交错缠绕,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 龙老人深呼吸一口气,两条金龙被他收入袖中,双袖随之鼓荡,瞬间充盈“浩然气”。 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也随之阴阳转化,由黑衣化作白衣,阴火和剑影消失不见,只剩下三朵莲花。 两人同时向前一步,“叩天门”与“素王”再次相击,生出浩荡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所过之处,广场上的玉白地砖被悉数掀起,满目狼藉。 一剑之后,两人出剑不停,因为两人速度太快的缘故,甚至看不到两人的身影,只能听到一声声迟来的剑鸣,就好似先见电光再闻雷声。 此时两人出剑,已经是返璞归真,直来直去,谁的出剑速度更快,谁的剑气更盛,谁就能更胜一筹。只是到了现在,两人仍旧在伯仲之间,难分高下。 两人对于此种境况都是心知肚明,反倒是龙老人更感急迫,道理也很简单,因为人数的差距,儒门已经全面处于劣势之中,龙老人必须尽快击败李玄都,方能腾出手来扭转局势。 至于儒门为何落得如此境地,倒也不奇怪。 粗略来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详细来说,早在百余年前,儒门就已经显露颓势,若不是有心学圣人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强行为儒门续命,那时候的儒门就该让出天下共主的位置。而在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儒门自知实力不足以压倒道门,便大搞平衡之策,挑动道门内斗,既能削弱道门实力,又能让四分五裂的道门有求于儒门,儒门以超然姿态居中平衡江北、江南、西北、辽东等几大道门势力,扶弱抑强,儒门仍旧是天下共主。 这一点,道门中的有识之士早已看清,所以整合道门势在必行,为此,张静修、李道虚可以放下多年成见,实乃是大气魄。当李玄都站在前人的基础上整合道门,已经在下坡路上走了多年的儒门必然不是道门的对手。 这大约便是大势所趋。 龙老人作为儒门首领,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此时儒门兴衰系于他一人身上,如何能不急? 于是龙老人奋力一剑。 天地似乎为之摇晃。 帝京城上空风雷声大作。 整个广场的地砖悉数化作齑粉。 就连四周的城墙也出现了许多裂痕。 谁能挡得下这一剑? 只有李玄都了,也只能是李玄都。 李玄都毫不逊色的一剑迎上。 有形的“叩天门”对上无形的“素王”。 一瞬间,头顶天幕下垂百丈,脚下地面陆沉三尺。 剧烈的气机震荡之下,两人竟是都握不住手中之剑。 “叩天门”冲天而起,直入九天之上,不见踪迹。 “素王”则是从南向北,穿过承天门,进入宫城,沿着帝京城的中轴线,撞入太玄殿中,最终越过七层台阶高台上的宝座,钉在龙椅后方的云龙纹髹金漆屏风上,不见剑身,剑柄仍旧颤动不休。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不过如此 李玄都袖中滑出“三宝如意”,朝着龙老人当头砸下。 龙老人只得以没了手掌的手臂挡下“三宝如意”,结果就是直接倒滑出去,一退数百丈,后背撞碎了承天门的城门,进入到宫城之中。 宫城内自然有大批禁军严阵以待,只是慑于两人交手的威势,不敢离开宫城,只是没有想到,龙老人竟然被李玄都打了进来,以至于龙老人后退一线之上的数百禁军瞬间消失不见,只剩下还未来得及消散的大团血雾。 龙老人以比倒退之势更为迅猛的速度,再度出城。 两人相撞一处,“三宝如意”在李玄都手中,与在秦素的手中相比,威力自是不能同日而言,直追当日的地师徐无鬼。龙老人赤手空拳不说,还少了一只手掌,如何敌得过“三宝如意”?左臂竟是被直接打断。 不过龙老人毕竟是长生之人,不能以凡人眼光看待,此等外伤只是让他有些狼狈,还谈不上遭受重创。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后退。 龙老人身形稍作停顿,一步一步向前踏出,每一步都让大地轰然震颤,甚至可见细小石子在不断跳跃,怒吼更如雷声大震:“李玄都!你真是该死了。” 李玄都同样是步步前行,却脚步轻盈,几乎没有半点声音,更没有留下半个脚印,淡然道:“龙老人,你没有飞升的机会了,你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在此地。” 两人再次交手,龙老人拼着被李玄都一如意打在额头之上,右手的食中二指以剑指姿态,点在了李玄都的眉心之上。 天地之间骤然炸起一声巨响,如天人撞天钟,震颤心房。 李玄都头冠炸碎,满头长发披散开来,随着气机逸散而胡乱飘拂,身形为之一僵。 龙老人继续前冲。 李玄都就这么被硬顶着向后退去。 世间能够跻身长生境者,无一不是非同寻常之人,运气和资质缺一不可。 李玄都的资质是极好的,可如果没有运气,他也不能在这个年纪跻身长生境。 龙老人的机缘固然比不得李玄都,可多年的积累,也不会逊色李玄都太多,自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 他猛地一停,整只手臂上炸起一连串爆裂声响,好似春雷阵阵,体内浩大气机层层递进,最终从指尖喷吐而出。 龙老人以指代剑,剑气如春汛时节的大江之水,大潮之声如惊蛰雷声,随后大潮以白茫茫一线之势,由远及近,待到潮头渐渐逼近,只见得大潮大浪高如城墙,有排山倒海之势。 这一剑瞬间在李玄都的眉心处炸裂开来,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又是眉心这等关键位置,李玄都根本无从抵抗这一剑,身形被剑气裹挟带起,往后退去。 李玄都从未想过,在跻身长生境界之后会被师父之外的第二人以剑道压制,只得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向未来的自己“借用”修为,强行止住退势,然后一振双袖,道:“请道友助我。” 云雾飘渺,紫气萦绕。 三朵莲花自“阴阳仙衣”上飞出,每朵莲花上又各自站着一人。 右手边是个及冠之年的年轻人。 左手边是一个少年。 最后,上方白莲立着一名绝代风华的女子。 三人俱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这一幕好似是一气化三清。 严格来说,这并非道门正统的一气化三清之法,而是地师一脉的斩三尸之法,因为时间太短的缘故,李玄都甚至未能练全,只是在机缘巧合之下炼成了两尊三尸化身,最后一尊三尸化身则由苏蓊补上。 不过就算如此,对付龙老人已经是足够了。 龙老人面露凝重之色,深吸一口气,仅剩的右手五指伸张,隔空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钉在太圣殿龙椅后方屏风上的“素王”激射而出,重新回到龙老人的手中。 与此同时,飞入九天之上的“叩天门”也下落返回人间,不过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而是由紫府剑仙伸手接住,握在掌中。 李玄都伸手按住胸口,“扯”出一块青石,丢给李如碃,又将手中的“三宝如意”交给苏蓊。 如此一来,三大化身各持一件仙物,李玄都本尊两手空空,却还有“阴阳仙衣”。 按照道理来说,长生之人驾驭仙物有数量限制,因为一人气力有限,以李玄都境界修为而言,同时驾驭三件仙物便是极限,不过李玄都修炼“浑天太元经”和三大化身解决了这个问题,多出的三尊化身虽然不能如长生之人那般发挥仙物的全部威力,却也不逊于天人造化境大宗师驾驭仙物。 同时,驾驭仙物又讲究“相合”,要对应相应的法门或者功法,这时候李玄都身兼多家绝学的优势便体现出来,对应“阴阳仙衣”的“太阴十三剑”、对应“叩天门”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对应“长生石”的巫教秘法,无不精通,“三宝如意”则是例外,不必对应某种功法,如此一来,李玄都便能驾驭四件仙物。 无论是龙老人,还是澹台云、秦清,都做不到这一点。 就在此时,得了兰玄霜传信的张鸾山终于来到此地,他直接将手中双剑奋力掷向李玄都,高声道:“紫府,接剑!” 李玄都伸手接住“天师雌雄剑”,左手“青云”,右手“紫霞”,不由想起了自己早年时的飞剑“青蛟”和“紫凰”,这对飞剑本就是仿照正一宗紫青双剑铸成,那时候李玄都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在日后能够两次执掌大天师的佩剑,上一次是在大真人府,这次是在帝京城。 世人都知道对应“天师雌雄剑”的功法是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李玄都并未学得这门玄门正道之法,不过李玄都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祖天师传下的“龙虎剑诀”,这门剑诀本就是祖天师为“天师雌雄剑”量身打造的双剑之法,以此驾驭“天师雌雄剑”,不仅不逊色于“五雷天心正法”,甚至还犹有过之。 李玄都立时催动手中双剑,双剑合璧,以仙剑本身的威能引下天雷。 只见一道道明紫电光穿天透地,割裂虚空,在转眼间凝聚成三十六颗磨盘大小的紫色雷珠,仿佛三十六轮紫日一般瞬间照耀于帝京上空。 天地间顿时明澈一片,唯有象征着天道煌煌威严的无边紫意。 这与普通雷法不同,真正触碰到了大道雷霆真意,掌控天枢地机,阳雷阴霆,代天行罚。 整个帝京城的天地元气都为之牵动,躁动不安,好似是风暴来临时的海面之上,瞬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深不见底。 漩涡深处生出一道紫色雷柱。 三十六道雷声同时响起,使得此方天地都震荡不休,而那道紫色雷霆与平时一闪而逝的闪电天雷又是不同,落势极慢,肉眼可见,又携带了不可阻挡之势,滚滚落下。 此时此刻,在气机牵引之下,龙老人竟是不能逃离这道雷霆的落下范围,只能硬撼这道天雷。 颜色愈发转深的紫色天雷轰然坠下。 龙老人以手中“素王”迎向天雷,不见剑身,只见剑柄。 一瞬间,无数雷霆好似水花四溅开来。同时又有紫色雷霆如水浆疯狂倾泻在龙老人的头颅和肩头。 这一幕,蔚为大观。 龙老人身周生出赤红色的浩然之气,使得来势汹汹的天雷没有伤及体魄,但是下坠乃是大势所趋,紫雷便开始由上而下层层挤压,势头始终不弱分毫。 龙老人仅存的右手已经可见白骨,轰然落地,双脚陷地数尺,手臂弯曲,仿佛是不堪重负,只能以后颈和肩膀扛起这道随之下落的天雷。 此时此刻,龙老人耳中不闻半分雷声,只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如擂鼓。 他艰难抬头,望着头顶的雷光,突然嘶吼一声,以大龙汲水之姿态,疯狂汲取“传国玺”的气机,无数金色气息仿佛细小蛟龙,透过肌肤,进入体内,使得脉络骨骼都呈现出浓郁的金黄色彩,清晰可见,身上的“浩然气”更是一涨再涨, 龙老人微微弯曲的手臂瞬间伸直,握剑的右手复原如初,身形挺直,再次撑起滚滚天雷。 这一次,龙老人非但不退分毫,反而还要逆流而起。 只见天地之间有一紫一赤两条长线对撞,由上而下的紫线不断变短,由下而上的赤线不断变长。 最终紫雷被龙老人生生顶回天上。 生出紫雷的巨大漩涡中顿时震荡出一圈肉眼可及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整个帝京城再次随之颤动。 维持漩涡的三十六轮“紫日”飘摇不定,最终化作无数“流萤”,缓缓升空,复归于天。 龙老人哈哈大笑:“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两道直通天际的巨大“刑柱”缓缓现世,仿若山岳之粗,周围有云气雾气缭绕,其上刻有巨大的古老铭文,光华绚烂。 李玄都手持双剑,如同位降临凡尘俗世的天上仙人,立于“刑柱”上方,居高临下地俯瞰龙老人。 第二百四十七章 手段尽出 李玄都的三大化身齐动。 杀气最重的紫府剑仙当先而行,人剑合一,化作一道长虹,直奔龙老人而去。 龙老人只得以手中“素王”格挡,虽然紫府剑仙比不得本尊,可此时的龙老人也是元气大伤,竟是没能一剑逼退紫府剑仙。 趁此时机,李如碃祭起手中的“长生石”,朝着龙老人的后脑打去。 龙老人不防之下,被打了个踉跄。 紫府剑仙趁此时机,一剑刺中龙老人的胸口,留下一道剑痕。 龙老人正要反击,结果就是苏蓊手持“三宝如意”攻至,将龙老人拦下。 三人结成阵势,将龙老人围困正中,在三大仙物的加持下,龙老人一时间也难以脱困而出。 李玄都开始以手中双剑催动两大“刑柱”。 龙老人自然知道其中厉害,若是真让李玄都发动了地仙三灾,他纵然不死,也要掉一层皮。 于是他不得不拼死一搏了。 如果李玄都炼成了三尊三尸化身,三尸同出一体,自然是如同一人,配合无间,没有丝毫破绽可言。不过此时的李玄都只有两尊三尸化身,苏蓊终究是差了一线,非是境界修为上不如,而是默契配合上有一线差距。若是对上寻常对手,这一线差距几乎难以察觉,可对上龙老人这等长生之人,这一线差距却是清晰可见。 龙老人不愧是七隐士中最为杰出之人,也是儒门最后的守门人、扛鼎之人,在如此紧迫危急的关头,竟还能强行稳住自己的心境,不急不躁,稳扎稳打,终于是找到了一处转瞬即逝的破绽,手中“素王”瞬间由一点萤火化作一轮皓月,剑气大盛,横扫八方,将三人悉数逼退。 若非三尊化身有仙物在手,就要被这一剑悉数斩灭,不过也受到重创,身形顿时虚幻几分,飘摇不定。 龙老人暂时顾不得三尊化身,整个人似长虹贯日,直奔李玄都而来。 这简简单单一剑,来势之凶猛,着实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以致于李玄都不得不停止催动“刑柱”,转而专心应对龙老人的这一剑。 李玄都双袖一振,手上双剑分别刺入两根“刑柱”之中,不致于前功尽弃,然后他伸出右手,五指自然向上舒展,掌心向外,平平推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断江开山。 此乃真言宗的绝学“施无畏印”,与金刚宗的“尊胜宝瓶印”并列其名,不逊于“太阴十三剑”。 一瞬之间,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深尺余、长有二十丈的巨大掌印。 龙老人就站在这个掌印的掌心位置。 李玄都缓缓收回手掌,却见掌心上有一线血痕,就像一道细细的红线。 方才交手,李玄都一掌强行将龙老人逼退回原地,不过他也没占到便宜,被龙老人一剑破去了“施无畏印”,总的来说,还是李玄都吃了个小亏。 龙老人伸出手掌虚握,“素王”本是只有剑柄而无剑身,此时却是连剑柄也消失不见,龙老人仿佛是握了一把无形之剑,然后身体重心下沉,摆出一个最是平常无奇的出剑动作。 李玄都双手负于身后,面容平静。 龙老人一步踏出,天地间随之出现一股近乎实质的凛冽剑意。 剑意临身,李玄都只觉得体魄和神魂之上俱是有撕裂之痛,仿佛要被这股剑意撕成两半。 下一刻,龙老人一闪而逝。 龙老人的出剑实在太快,哪怕是李玄都,也未能躲过这一剑。 李玄都的胸口位置炸开一团血雾,虽然“阴阳仙衣”还是完好无损,但却渗出血迹,而且还有无形剑气落地生根,李玄都不顾体魄伤势,直接扯断这些剑气,使其无法见功。 龙老人手中的无形之剑仍在,只是目不可见而已。 龙老人再出一剑。 滚滚剑气使得李玄都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 龙老人随之踏出了自己的第三步,咫尺天涯,瞬间掠至李玄都的面前,手中的无形三尺瞬间刺穿李玄都的身体,穿过“阴阳仙衣”却又不伤“阴阳仙衣”分毫,好似抽刀断水。 “素王”有三重变化,大则如江河,小则如芥子,能幽能显,变化无穷。 栖霞山一战时的“素王”,是大而显,汇聚北龙气运,浩浩汤汤,沛然莫御,无人能挡,险些杀死李玄都,不过此时再无北龙气运加身,龙老人只能以“幽隐”之形态出剑,无形无相,似虚似实,让人很难防备,哪怕是李玄都也不例外。 龙老人正要从李玄都的胸口拔出“素王”,可出乎龙老人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竟是伸手抓住了“素王”的无形剑锋,掌心之间电光缭绕,与“素王”的剑锋碰撞之后,溅起电光火花无数。 龙老人心中一惊。 手握“素王”的李玄都用出“逍遥六虚劫”。 上次栖霞山一战,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对上龙老人的“浩然气”,催之不动,可这次不同,李玄都已经跻身元婴妙境,龙老人的“浩然气”仍旧能够抵御“逍遥六虚劫”,却再也谈不上克制,只能是各凭修为了。 龙老人立时感觉到一股六劫之力沿着“素王”进入自己的体内,六劫之力来势太快,没有任何征兆可言,所过之处,气机陡然溃散。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六劫之力中又暗藏六咒,“六咒”向来是欺软怕硬,如今龙老人已经没有境界修为上的优势,却要受制于六咒。 龙老人身形有了片刻的凝滞。 李玄都趁机伸手朝龙老人一点,再将“龙虎剑诀”的两道剑气攻入龙老人的体内。 转眼之间,两道剑气衍化为一个黑白双鱼,分出太极阴阳,开辟浑沦,清浊分明,以地水火风定住四方,六气充斥其中,化作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继而日升月落,四季轮转,变化不停,是为一方世界。 此方小世界囊括了龙老人的众多穴窍,充斥每个角落,好似江河水充塞河道,断绝源头,又无出海之口,使活水变为死水。 龙老人在第一时间就尝试碾碎这两道剑气,可两道剑气阴阳相合,阳属剑气被毁,阴属剑气以阴阳相生之法又衍生出一道阳属剑气,阴属剑气被毁也是同理,不断往复循环,生生不灭。非要将两道剑气同时消灭不可,只是龙老人此时受制于体内的六劫之力和六咒,再加上先前耗费气机甚多,却是有心无力。 一时间,龙老人竟是动弹不得。 李玄都手掌翻覆。 阴阳双鱼好似一方磨盘,原本是正向旋转,生生不息,李玄都使其逆向旋转,剑诀所构造的小世界立时颠倒乾坤。 龙老人也随之翻覆颠倒。 不过此颠倒并非头下脚上那么简单,就连龙老人体内的气机和气血也随之开始逆流,厉害非常。 一正一反两道浩大气机如天地磨盘不断碾压龙老人的体魄,发出咔咔声音。 这也就罢了,对于龙老人而言,这两道剑气虽然厉害,但一时半刻之间还不能让他伤及本源,关键在于这两道剑气就像绳索束缚他的手脚,若是任由李玄都施为,只怕是凶多吉少。 龙老人一咬牙,不顾日后遗祸无穷,自毁数十穴窍,全身各处爆开一团血雾,强行凝聚修为,暂且镇压体内的六股异种气机,然后便要全力运剑,想要借助手中仙剑之利,作殊死一搏。 只是李玄都并不打算给龙老人这个机会,在龙老人受制的瞬间,他便再次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借用修为。 “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与“太上忘情经”、“太阴十三剑”一般,妙用无穷,威力极大,却也隐患颇多。 所谓“借用”,实则是透支,只是没有强行透支的种种负面作用,不会给体魄造成负担,更不会损害根基,可本质上还是有借有还,绝非是凭空生出,日后要以苦修来弥补此时的亏空。 此法固然便利,却有许多局限,可谓是“九出十三归”,向未来的自己借十成气机,只能得到九成气机,一成气机被“未来星宿大乘劫经”本身消耗,日后却要返还十三成,否则便有损修为根基,哪怕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也不敢动用太多。 不过用于救急,却是足够了。 先前李玄都连续驾驭多件仙物,又没有“天师印”、“传国玺”这样的仙物,自身气机损耗颇大,得了借来的气机之后,李玄都恢复巅峰状态,直接开始催动第三重“太易法诀”。 只见李玄都的掌心跃出一颗黑色圆球,飞速旋转,化作一方浑沦旋涡。 李玄都拼着硬挨“素王”一剑,先后以“逍遥六虚劫”、六咒、“龙虎剑诀”定住龙老人,为的就是此时。 李玄都轻轻一推,旋涡朝着动弹不得的龙老人激射而出。 下一刻,龙老人的身形直接被第三重“太易法诀”吞没,旋涡炸裂开来,将天幕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日月浮云,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 第二百四十八章 杀劫天数 第三重“太易法诀”所化的浑沦“浪潮”缓缓消散之后,龙老人重新显现出身形,虽然没有当场身死,但是遍体鳞伤,狼狈不堪,一身气机更是十不存一。 “传国玺”被龙老人几番汲取气机之后,此时已经“油尽灯枯”,再无法提供任何裨益。 龙老人唯一的希望就是退往身后不远处的皇城大阵。 不过本该开启的皇城大阵却迟迟没有动静。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杨吕负责掌管天子六玺,当天宝帝命令他开启大阵的时候,杨吕无动于衷,纹丝不动。 天宝帝高声道:“聋了吗?没听到朕的话吗?” 杨吕低垂眼帘:“老奴听到了,不过依照老奴之见,此时不应开启阵法。” 天宝帝胸口像被一个重物砰地狠击了一下,两眼紧紧地盯着杨吕,本就已经很高的声调又生生高了三分:“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朕才是天子!朕才是皇帝!这是朕的江山!” 杨吕淡淡道:“是陛下的江山吗?” “你什么意思?”天宝帝双眼通红,双手紧紧握拳,指甲都刺入皮肉之中而丝毫未觉。 一直微微躬身的杨吕站直了身子,望向门外,缓缓说道:“老奴只看到了黑甲如潮,遮天蔽日。” 天宝帝哪里还不明白,怒道:“好你个阉奴,是朕瞎了眼,早就该把你千刀万剐!” 天宝帝气恼之下便要拔出墙上悬挂的宝剑,要将这个老奴一剑刺死。 结果杨吕毫发无损,天宝帝手中长剑却是断成三截。 杨吕瞥了天宝帝一眼:“不管怎么说,老奴都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仅凭陛下那点三脚猫的本事,想要伤到老奴半根毫毛,是痴人说梦,所以老奴劝陛下还是省些力气。” 说罢杨吕不再理会天宝帝,大步离开了此地。 天宝帝高呼来人,结果不见平日里的亲随,反而是四名浑身阴气的宦官走了进来,将天宝帝团团围住,个个都是皮笑肉不笑。 天宝帝脸色微微发白,强自道:“你们要干什么?” 为首的一个宦官乜了天宝帝一眼:“我们遵老祖宗之令,专门来伺候陛下。” 另一个宦官附和道:“正是,老祖宗让我们几个来伺候陛下。” 天宝帝怒道:“滚,滚,朕不需要你们伺候!” 说罢,天宝帝大步向门口走去。 结果四名宦官站成一排,挡住了天宝帝的去路。 为首的宦官道:“陛下走了,老祖宗怪罪下来,我们可吃罪不起。” 另外三人纷纷道:“吃罪不起。” 天宝帝自知不是这四名宦官的对手,将手中的断剑丢在地上,怒喝道:“那你们干脆一剑把朕这个君弑了,你们的老祖宗马上可以拿着朕的脑袋去城外找秦清请赏,岂不更方便?!” 四个宦官却是浑然不惧。 “陛下真爱说笑。” “奴婢们好怕。”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们就只能以头抢地了。” 天宝帝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好了。”为首的宦官抬手打断他们,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只剩下阴冷,“陛下,杀不杀你,不是我们的事,我们只管看好了你,至于要不要拿你的人头向辽王、齐王二位殿下请赏,那是老祖宗的事,老祖宗真要取你的项上人头,你活不了,老祖宗不想要你的命,你也死不了。所以陛下还是老实待着,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天宝帝气得满脸煞白,可又无可奈何,不由僵在那里。 儒门之所以会犯下这样的失误,最大的原因便是人手不足,被道门以众击寡,实在抽不出更多的人手去防备杨吕。 杨吕离开天宝帝的书房之后,径直返回了司礼监。 司礼监乍一看去,毫无出奇之处,让人很难联想到这就是与内阁并列其名的内廷,在司礼监的大堂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声闻于天”四个大字,与大真人府的牌匾如出一辙。 杨吕所过之处,各级宦官跪了一地。 从司礼监的大堂中走出一名年轻公子,赫然是杨吕的侄孙杨天俸,他手持一把象牙扇骨的折扇,来到杨吕面前,恭敬行礼。 杨吕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杨天俸展开折扇,为杨吕扇风,说道:“老祖宗,魏姑娘回信了。” 杨吕问道:“信中怎么说?” 杨天俸道:“上官宗主亲口说,老祖宗是有功之人,她会在大掌教面前为老祖宗请功。再有就是,上官宗主还交代了,负责内廷这边的是五先生,毕竟五先生曾经做过青鸾卫都督府的都督,对于许多事情更为熟稔,五先生是上官宗主的副手,也不好怠慢。” 杨吕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点头道:“这是自然。” 龙老人扭头望向没有任何动静皇城,终于是面露绝望之色。 李玄都的三大化身将龙老人团团围住,再度展开攻势。 这位儒门最后的守门之人,终于是不堪重负,逐渐显露出败相。 紫府剑仙抓住机会,手中“叩天门”准确无误地刺入了龙老人的心口之中。 气机急剧溃散的龙老人满头白发胡乱飘拂。 无论龙老人如何神威无敌,终究人力有时而穷,挡不住大势所趋。 如果仅仅是各为阵营,李玄都未尝不能放龙老人一马,不过龙老人手上还有大师兄司徒玄策的血仇,那便不能留手了。 因为“未来星宿大乘劫经”的缘故,李玄都哪怕用了一次第三重“太易法诀”,也谈不上气机大损,他再次握住“青云”和“紫霞”,继续催动两大“刑柱”。 然后就见在两大“刑柱”下方缓缓浮现出一座高台的虚影,正是正一宗大真人府中的镇魔台。 “刑柱”名中有一个“刑”字,镇魔井是为囚牢,镇魔台则是刑场。 当初老天师张静修在世时,可以召唤出镇魔井,用以镇压囚禁无法直接斩杀的藏老人,李玄都在这方面不如老天师张静修,却要比如今的大天师张鸾山更进一步,召唤出了用以行刑的镇魔台。 李玄都一挥大袖,身形自行飞起。 三大化身挟持着龙老人来到镇魔台上,然后整座镇魔台沿着两根刑柱缓缓上升。 最终,整个帝京城以及帝京城外,都可以看到高悬天空的镇魔台。 两根“刑柱”上的巨大篆文依次亮起,使得两根“刑柱”大放光明,在因为第三重“太易法诀”而变得漆黑一片的天幕上,格外醒目,又有无数电光在其表面流转,不过这次两大“刑柱”并未生出地仙三灾,而是汇聚雷光化作两根雷电锁链,一左一右将龙老人牢牢捆住。 李玄都居高临下地俯瞰龙老人,第三次运用“未来星宿大乘劫经”。 作为大成之法,“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当然不止一种妙用,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其他玄妙用处不大,反而是借用气机一途可以极大弥补先天五太的不足。 李玄都第三次借用气机,再次将自身气机补充至巅峰状态,然后松开手中的“天师雌雄剑”,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如钩,一颗小如鸡子的黑色圆球跃出掌心。 重伤的龙老人艰难抬头,望向李玄都,缓缓说道:“当年我偶遇第二十八代大天师张清衍,他为我看相,说我此生有一杀劫,要应在东海的一名晚辈身上,大天师劝我不要执着尘世,也许可以避开此等杀劫。我虽然不信神佛,但也不敢将这位大天师的话语视为儿戏,既然是晚辈,那便不会是李道虚,所以当司徒玄策声名鹊起之时,我认定司徒玄策就是我命中的杀劫。” “于是我几经谋划,趁着司徒玄策大势未成,亲自动手杀了司徒玄策。当时我欣喜若狂,认为自己已经破了大天师的天机,化解了杀劫,却没想到,司徒玄策是假,你才是我的命中杀劫。” 李玄都道:“你若不杀我大师兄司徒玄策,我今日未必会对你痛下杀手,你为避杀劫而引来杀劫,一饮一啄,早有天数。” 龙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天数?还是一波刚平而一波又起?” 李玄都沉声道:“龙老人,你一心想要做儒门的力挽天倾之人,以此成为名副其实的素王,不惜逆势而动,合该有今日下场。” 已无余力的龙老人不再多言,缓缓闭上双眼。 “龙老人,受刑!”李玄都丢出了第四重“太易法诀”。 一瞬间,一圈巨大的涟漪以镇魔台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迅猛扩散开来,所过之处,一切化为黑白二色,这道涟漪一直蔓延到帝京城外的玉青园和玉盈观,才缓缓停下脚步。 从始至终,并未有人因为这道涟漪而丧命,只是被涟漪波及之人都变得凝滞不动,仿佛时间在这一刻止步不前。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天地恢复清明,就连第三重“太易法诀”造成的阴阳逆转也消失不见。 镇魔台上已经是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方纽交九龙的玉玺和一把没有剑身的剑柄。 两根巨大“刑柱”连同镇魔台开始缓缓消散。 李玄都一挥大袖,“天师雌雄剑”自行飞向张鸾山,然后三大三尸化身也依次回到李玄都的体内。 见此情景,原本正在顽抗的儒门之人纷纷束手,不再反抗。只有少数人选择拼命逃窜。 对于投降之人,道门之人没有痛下杀手,只是将这些儒门之人制住,暂且关押起来。 远在渤海府的张海石站在城头上眺望帝京方向,在这一刻心有所感,忍不住老泪纵横,喃喃道:“大师兄,你的仇……终于报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得道多助 李玄都取过“传国玺”和“素王”,重新落回满目狼藉的广场上。 承天门的城门已经被龙老人以后背撞毁,门户洞开,透过长长的城门洞,可以看到皇城内密密麻麻的禁军,只是这些禁军胆气已丧,不敢踏出城外半步。 当李玄都的目光扫来的时候,所有禁军竟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过李玄都并不在意他们,他在等待另外两人。 不多时后,两道身影从天而降,正是秦清和被圣人附体的“谢月印”。 圣人毕竟是圣人,哪怕不是本尊,也十分难缠棘手,故而秦清略显狼狈,手中宝刀已经毁去,反观“谢月印”,仍旧是完好无损。 不过两人的神情却刚好反了过来,秦清脸上带着淡淡笑意,“谢月印”却是神情凝重。 李玄都望向“谢月印”,说道:“大势所向。” “谢月印”没有说话,只是叹息一声。 毕竟不是本尊降世,纵然是他,也无法以一敌二,更不必说扭转局势了。 李玄都将“传国玺”交给秦清,自己留下了“素王”,然后望向“谢月印”,问道:“不知圣人有何赐教?” “谢月印”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儒门?” 秦清看了李玄都一眼,没有说话,毕竟李玄都才是公认的未来大掌教,甚至现在已经可以把“未来”二字去掉,李玄都就是道门大掌教。 李玄都道:“我一直认为,理学圣人和心学圣人推崇的三教合一,是为正途,儒门和道门之争,不过是以谁为主的问题,并非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大仇。” “谢月印”长长叹息了一声:“三教合一。” 李玄都不再说话。 秦清掌托“传国玺”,同样沉默。 如今的翁婿两人,一个得了“素王”,让儒门俯首,可称三教之主,一个得了“传国玺”,改朝换代,是为人间帝王。 两人的态度,便代表了人间的态度。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如今的人间,已经不再是圣人的天下。 纵然是圣人,也要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谢月印”有些释然,笑了笑,虽有几分涩意,但并无太多悲愤。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兴衰祸福,世上哪有万世不变的道理?儒门如此,道门同样是如此。 “谢月印”抬起手,又缓缓放下,轻声道:“人间世,人间事,人间之人自了之。” 李玄都抱拳道:“恭送圣人重返天上。” 一个虚幻的光影脱离了谢月印的身躯,向天上而去。 李玄都和秦清举头望去,目送这位圣人离世。 只剩下一个昏迷不醒的谢月印。 …… 霍四时见大势已去,下令打开所有城门,亲自出迎王师,三大营将士放下手中兵器,出城投降。 另一边,梅盛林也率领百官出城迎接二位殿下。 帝京城,就这么一战而下。 到了此时,李玄都并无太多喜意,只剩下唏嘘感慨,他三入帝京城,终于在最后一次,功成圆满。 …… 受损严重的永定门缓缓开启,身着各色官袍的公卿大人们鱼贯出城。 为首之人是梅盛林和霍四时。 燕王和赵良庚已经逃出帝京城。 一支身披玄甲的骑军徐徐行来,沉重的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滚滚不休的雷霆之声。 待到他们立定之后,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让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公卿重臣们不由得一阵心神目眩,继而生出一股子惧意。 有人不自觉地缩脖子咽口水。还有人已经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正是秦清。 霍四时和梅盛林立时拜倒在地,两人身后的百官也随之跪了一地。。 所有骑兵同时翻身下马,然后单膝跪地。 秦襄、景修等将领也下马行礼。 无数声音响起,山呼万岁,好似滚滚巨浪,排山倒海。 此时天地间分明有万千人,却又仿佛只有秦清一人。 秦清微微张开双臂,闭上双眼,沐浴山呼。 …… 李玄都没有与秦清同行,而是去见了道门之人,还有那些被暂时关押的儒门之人。 被俘之人有:社稷学宫大祭酒黄石元、万象学宫大祭酒宁奇、金陵书院山主齐佛言、白鹿书院山主卢北渠、太室书院山主钱心炎、岳阳书院山主南宫大成、隐士白鹿先生、伪仙陈眠、伪仙纳兰絮。 除了万象学宫大祭酒温仁身死之外,天心学宫大祭酒谢恒、天心学宫大祭酒杨松、圣人府邸姜夫人、隐士金蟾叟、隐士赤羊翁选择突围逃走。 李玄都没有急于追杀逃走的儒门之人,龙老人已死,圣人已经重归天上,大局已定,这些人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苟延残喘,不足为虑。 李玄都一直信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所以他不打算大开杀戒,而是让人将这些放弃抵抗的儒门之人请到了玉盈观,他要与众人谈一谈。陈眠和纳兰絮则直接被李玄都归入道门这边。 玉盈观的正殿十分开阔,除了一尊太上道祖的塑像之外,并无他物。 李玄都让人在殿中摆了蒲团,他与秦素坐在正中位置,背对着太上道祖,左边是列席的道门之人,右边是被俘的儒门之人。 这次出席的道门之人,分别是:沈元舟、白绣裳、张鸾山、兰玄霜、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万寿真人、萧时雨、冷夫人、左雨寒,都是道门之中颇具实力的“一方诸侯 ”。 待到众人分而落座之后,李玄都当先开口道:“这次请诸位来,无他,唯有‘太平’二字。” 众人皆是望向李玄都,静待下文。 李玄都接着说道:“圣人离世之前,曾经问我,要如何处置儒门。我说三教合一乃是大势所趋,圣人并未反对。众所周知,我并非反对儒门,也从未想过推翻、覆灭儒门,曾几何时,还有人说我是最像儒门弟子的道门弟子,我反对的是那些为了一己私欲而曲解先贤道理之人,亦或是好话说尽而坏事做绝的伪君子之流,如龙老人这等逆势而动、罪大恶极之人,便不得不杀。” 在座之人,无一不是心思深沉之人,哪里听不出李玄都的言外之意,这是要网开一面了。 其实儒门之人也早有预料,过去几年中,李玄都向来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很少痛下杀手,所以这些儒门之人才愿意选择放弃抵抗,投降道门,而不是选择拼死一搏,玉石俱焚。 李玄都话锋一转:“当年至圣先师问道于太上道祖,儒道两家的渊源由此而始,及至今日,不说旁人,就说我自己,也是与儒门多有渊源。家师当年在万象学宫求学,与司空大祭酒交情深厚;后来家师执掌清微宗,又与社稷学宫的玉斋先生多有来往;我的好友宁阁臣是宁大祭酒的孙子;我本人与张相的关系就更不必多言,张相的侄儿张白昼,又与卢山主的女儿情投意合,都说长兄如父,我作为白昼的兄长,说不定还能与卢山主结成亲家。”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诸位儒门之人的脸上都有了几分笑意。 李玄都接着说道:“三教合一的大势,儒道两家的渊源,都说明儒门之争只是兄弟阋墙,算不得什么神州陆沉,更算不得亡国、亡天下,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儒门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纷纷点头:“清平先生所言极是。” 李玄都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说道:“正所谓家国天下,偌大天下就好似一家,儒门当家的时候,道门在旁边看着,若有不对的地方,便指出来。如今换成是道门当家,我希望儒门也能在旁边看着,若是道门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儒门同样可以指出来。如此,我们两家联起手来,齐心协力地为天下苍生开启‘太平’的大门。” 说罢,李玄都朝着在座众人团团抱拳。 众人纷纷还礼,齐声称是。 李玄都道:“至于逃走之人,则专门列一个榜单,公之于众。” 黄石元小心开口问道:“不知清平先生打算如何处置他们?他们虽然逃走,但儒道两家争斗了近百年,谁是谁非,只怕是一时之间难以论说,是否可以暂时搁置,留给煌煌史册公断?” 李玄都不置可否道:“不管是谁,只要能够幡然悔悟,为天下太平的大业做出切实行动,都可以网开一面。” 李玄都顿了一下,又道:“至于那些执迷不悟、冥顽不化之人,龙老人便是前车之鉴。” 儒门众人神色各异,却无人出声反对。 过了片刻,白鹿先生缓缓开口问道:“方才清平先生说‘切实行动’,不知具体是指什么?” 一直不曾言语的秦素微笑道:“有人说儒门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就拿圣人府邸来说,名下田地多达十二万亩,佃户万余人,不过衍圣公已经幡然悔悟,清理了名下所有田地,并补缴了相应的税款。我们希望诸位先生能够效仿衍圣公,将各大学宫、书院的田产集中清理一遍。” 儒门众人心知这是在刨儒门的根基,可如今形势比人强,又拒绝不得,一时间谁也不曾主动开口。 秦素早有预料,又道:“只要清理了田产,剩余田地便是合法所有,诸位还是学宫的大祭酒、书院的山主,道门并无一手包办、越俎代庖之意,还请诸位放心。” 儒门众人再度互相对视,他们都明白一个简单道理,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更不可能得到,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只得应承下来,许诺清理田产。 当然,他们日后若是想要毁诺,自然会有人来帮他们信守承诺。若是暗中玩花招,不想体面,也会有人帮他们体面。只是这样的话语,李玄都不会付诸于口。 李玄都给了秦素一个眼神,请她继续与儒门之人磋商后续细节,他则是起身离开,又去见了陈眠和纳兰絮二人。 李玄都十分看重两人。 一则是两人与儒门、皇室并无太多羁绊,可以放心使用。 二则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李玄都想要清理天下田地,自然有人要拼死反对,日后少不得要镇压各地士绅,而道门中人也难免与各地士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阻力重重,这两人便是两把锋锐难当的利剑。 …… 承平九载,五月二十九,辽东大军正式进入帝京城中。 第二百五十章 欧帝三拳 秦清和李玄都并未第一时间入城,陆雁冰作为打前站之人,先一步进入皇城。 毕竟她曾在太后谢雉身旁待过一段时间,又曾在青鸾卫都督府任职,对于皇城更为熟悉。 皇城中的禁军已经投降,当陆雁冰穿过承天门进入皇城之后,立时就见到了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杨吕。 虽然杨吕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陆雁冰不过是初入天人境,但陆雁冰代表的是李玄都和秦清,所以杨吕主动行礼道:“见过五先生。” 陆雁冰抱拳还礼道:“龙老人伏诛,老师傅功不可没。” 魏廷的惯例,文臣中地位尊崇之人被尊称为“老先生”,宦官中地位尊崇之人则被尊称为“老师傅”,陆雁冰好歹是在朝廷混过几年,对于这些规矩还是十分熟悉。 杨吕笑道:“不敢居功,不敢居功。” 陆雁冰与杨吕并肩而行,只觉得快意无比。 放在当年,她做青鸾卫的右都督,见到这位大内首宦,要主动行礼,以下属自居,就算抛开朝廷的身份不提,以境界修为而论,她也不过是个晚辈,没资格与杨吕这等人物平起平坐,可如今两人不仅仅并肩而行,甚至杨吕还稍稍落后了半步,给了陆雁冰很大的面子。 陆雁冰很明白这些是从何而来,皆因她是李玄都的师妹。 人是需要感情的,没有真正能够太上忘情之人,李玄都也不例外。 李玄都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对他来说,师父即父,师兄即兄,她这个师妹便与亲妹妹无异,而且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妹妹,感情深厚,哪怕日后陆雁冰做出种种忤逆行径,李玄都仍是原谅了她,还像过去一样待她。 正因如此,旁人都不敢小觑陆雁冰,这与陆雁冰本身的能力无关,哪怕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也是如此。 在杨吕的引领下,陆雁冰径直往天宝帝的书房行去。 事实上,在李玄都和秦清的眼中,这位小皇帝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所以秦清接见魏廷的文武百官,李玄都见了儒门的大祭酒、山主,最终派了陆雁冰来见小皇帝。 陆雁冰在事前就询问过李玄都,到底要怎么处置这位末代帝王,是准备让他主动禅位?还是让他死得无声无息? 李玄都的回复是,都不必。 李玄都的想法很简单,新朝廷是否稳定,不在于一个皇帝名号,而是人心所向。如果秦清建立的朝廷能够为天下苍生谋求太平,人人安居乐业,那么休说是一个末代皇帝,便是把大魏的历代皇帝都搬出来,也没什么意义。反之,如果秦清建立的新朝廷倒行逆施,人心尽失,那么就算没有天宝帝,也会有无数的徐家子孙被人推出来,杀不胜杀。 秦清的想法与李玄都并不相同,却也殊途同归。 因为王朝更替总要讲究法统,所以才有那么多的禅位,不过秦清不是权臣得位,他一直否认自己是大魏的臣子,这次出兵更是在檄文中明言要推翻大魏朝廷,而非遮遮掩掩的清君侧。换而言之,秦清建立新朝,法统必然不能来自于大魏,而是要往前追溯。 从徐氏皇族的大魏朝廷往前推移,分别是特穆尔皇族的金帐、赵氏皇族的大晋、李氏皇族的大齐,金帐不必多说,第一个排除在外,关键就在于大晋和大齐。 秦清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一直在大晋和大齐之间摇摆不定,大晋太过软弱,名声不好,而且大魏是伐金帐继大晋,从这一点上来说,大魏是继承了大晋的法统,秦清再去继承大晋的法统,便有些不合适了。大齐强则强矣,可难免让人联想到如今的齐州和李家,秦清相信李玄都的操守,可如果李玄都不在世后,有人借机生事,也是麻烦。 不过李玄都将“传国玺”交给秦清之后,秦清彻底坚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继承李氏皇族的大齐法统。 原因很简单,还是在于“传国玺”。 历代帝王皆以得“传国玺”为符应,奉若奇珍,国之重器。得之则象征其“受命于天”,失之则表现其“气数已尽”。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则被讥为“白版皇帝”,显得底气不足而为世人所轻蔑。 由此便促使欲谋大宝之辈你争我夺,致使该传国玉玺屡易其主,辗转千余年,忽隐忽现,待到大魏太祖皇帝起兵驱逐金帐时,已经杳无音信。 有传言说大齐哀帝火烧玄武楼之后,传国玺便不知所踪;有传言说大晋幼帝被金帐大军追到南海之滨,抱着传国玉玺跳海而亡;也有传言说金帐将“传国玺”带回了草原王庭,大魏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两代帝王之所以数次北伐,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追回传国玉玺。 其实“传国玺”落在了儒门手中,根据社稷学宫的记载,“传国玺”来到社稷学宫的时间正是在火烧玄武楼后不久。 换而言之,大晋、金帐、大魏三代都是没有“传国玺”的。 如今秦清得了“传国玺”,便意味着他可以越过没有“传国玺”的大晋、金帐、大魏三朝,直接继承拥有“传国玺”的大齐法统,更何况这枚“传国玺”还是由有“齐王”之称的李玄都亲自交给他的,更多了几分名正言顺的意味。 既然秦清要继承大齐的法统,那么大魏的末代皇帝便无关轻重了。 当杨吕引领着陆雁冰来到御书房,不必杨吕吩咐,那四个负责看管天宝帝的宦官便主动退下,陆雁冰也示意其他人止步,只有她和杨吕一起走入御书房中。 天宝帝折腾了一天一夜后,已经没有多少气力,此时正坐在书案后面,闭目休息。 听到脚步声,天宝帝猛地睁开双眼,目光落在陆雁冰的身上,惊诧道:“陆卿!?” 天宝帝是认识陆雁冰的,毕竟陆雁冰曾有一段时间跟随在谢雉身边,只是那时候的天宝帝还是个小小少年。 陆雁冰沉默了片刻,开口道:“陛下,这是我最后一次称呼你为‘陛下’。” 天宝帝的脸色立时白了,可双眼却是通红,是那种想要杀人的血红颜色。 陆雁冰接着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叫徐翊厚。” “大胆!”天宝帝下意识地怒斥道。 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人直呼他的名字,便是太后谢雉,也只是称呼他为“皇帝”或者“皇儿”,而不是直呼其名,以至于这个名字都有些陌生。 杨吕想要开口说话,结果被陆雁冰抬手阻止。 她笑了笑:“帝京城已破,你降是不降?” 虽然天宝帝早就已经有所猜测,但听到陆雁冰亲口说出这个消息,还是心头一震,忍不住道:“你、你说什么?” 陆雁冰说道:“你的大臣们打开城门恭迎王师,大军已经入城。” 天宝帝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良久,天宝帝咬牙说道:“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 字字泣血。 陆雁冰无动于衷,沉声说道:“徐翊厚,从即日起,你不再是皇帝,限你于三日内,携带妻子家眷,立刻离开皇宫,我已经在内城为你准备好住宅。因为你不曾主动投降,所以取消原定的公爵待遇,以庶人百姓视之,宫内一应财物,不可擅动分毫,日后你要自食其力,养家糊口,希望你能好自为之。” 天宝帝仰天大笑:“朕哪里都不去,朕出生的时候就在这皇宫之中,这是朕的家,你们这群夺人家产的强盗,想要抢走皇宫,不如先把朕杀了。” 杨吕轻声道:“五先生……” 陆雁冰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摆了摆手:“无妨,还是个孩子。” 不成想,天宝帝仍不肯罢休,又伸手指着陆雁冰,骂道:“李玄都是吃人的恶虎,你就是他身旁的一只伥鬼,你们这对无君无父的兄妹终有一日会被万人唾骂,遗臭万年!煌煌史书之上,千秋万代之后,自有人仗义执言!” 陆雁冰有些不耐烦了,语气转冷:“大掌教念你过去多年不过是一个傀儡皇帝,并无实权,所以不把魏廷的一应罪责算到你的头上,你若听命行事,尚能保住一条性命,若是你再发痴发癫,拒不配合,历朝历代的亡国皇帝,便是你的前车之鉴!到时悔之晚矣。” 杨吕也道:“陛下,老奴也劝你一句,想想那些前车之鉴,哪个不是身死族灭,就连妻妾女儿,也要沦为他人玩物。辽王、齐王二位殿下,慈心仁厚,行事光明,不愿也不屑行此等之事,故而宽恕陛下,不以刀斧加身。虽然陛下不能带走宫中财物,但皇后妃嫔的嫁妆,还是不动分毫,仅凭这些,陛下也可以吃穿无忧。皇后那边,老奴都已经安排好了,只等陛下过去,就可以动身出宫。至于住宅,虽然不大,但考虑到陛下家眷众多,也是一栋三进的宅子,算不得委屈陛下。” 天宝帝哪里听得进去,反而是朝着两人奔来,挥拳欲打。 结果被陆雁冰一把抓住手腕,动弹不得。 天宝帝大吼道:“你有种就杀了朕!” 陆雁冰心中涌起一股戾气,一把抓住天宝帝的衣领,然后朝他当胸连打三拳。 虽然陆雁冰有所留手,但天宝帝还是被打得差点背过气去。 陆雁冰松开天宝帝,看着他委顿在地,讥讽道:“朕,朕,狗脚朕!” 天宝帝捂着胸口,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杨吕眼观鼻鼻观心,听若未闻,视若未见。 陆雁冰冷哼一声:“给脸不要脸,提溜出去。” 立刻从门外走进两个宦官,一边一个拧住天宝帝的双臂提了起来,拖着走了出去。 第二百五十一章 改朝换代 在陆雁冰进宫的同时,秦道远在内城的齐州会馆召集了留在帝京城内的宗室勋贵,重申了当初秦清向燕王提出的六项条件。 其中的前三项条件,惩办以七隐士为首的主战之人,大魏皇帝宣布退位,三大营官兵立刻出城投降,已经成为定局,不必多言, 后三项条件中的第五条和第六条,大魏朝廷移交各级衙门的一切权力,各级官吏经甄别之后,除大奸大恶之徒以外,其余人去留随意,愿回原籍者,绝不阻拦。清查国库,追缴欠款和贪污所得。随着梅盛林、霍四时等人的主动投诚,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关键是第四项条件。 废黜一切皇室、宗室之特殊待遇,除有功之人外,收缴一切财物,包括皇宫、皇庄、行宫、内库及各大王府、公府、庄园,留一座普通宅院以供家人居住,此后以庶人视之。 宗室中的有功之人,唯有一人,那就是玄真大长公主。秦清特许保留玄真大长公主的爵位、府邸、庄园、田产等等,只需要按照律法进行清退田地、补缴税款即可。不过玄真大长公主以自己已经出家奉道为由,不再接受公主称号,主动要求让出公主府邸及名下庄园田产,只保留一座玉盈观作为容身之处。 秦清同意了玄真大长公主的请求,赐新币三万,李玄都封其为玉盈真人,与飞元真人颜飞卿、万寿真人、太微真人、三玄真人并列其名。 除了玉盈真人之外,栖霞县主上官莞也放弃了自己的宗室身份,表示让出齐王府,李玄都封其为栖霞真人。除此二人之外,其他道门有功之人,日后统一加封真人名号。 玉盈真人接受了真人名号之后,便闭门谢客,让许多想要找玉盈真人疏通关系的宗室无功而返,这些人自然大骂玉盈真人吃里扒外。 其余宗室、勋贵皆是无功之人,要被剥夺爵位,收缴府邸、田产和一应财物,仅留一座普通宅院以供家人居住,此后以庶人视之。 秦道远见到众宗室、勋贵之后,并未多言,只是讲了两个故事。 一个是大齐末年时李氏皇族的遭遇,历经三次大规模屠戮,十不存一。 一个是大晋末年的丙午之耻,金帐大军攻破大晋京城,俘虏了皇帝在内的大量赵氏皇族、后宫妃嫔与贵卿、朝臣等三千余人,押解北上,皇后、妃嫔、王妃、夫人、公主都沦为娼妇,一个铁匠只要几两银子就可以买到一位国公夫人,饿死的贵胄不在少数。 这并非秦道远杜撰,而是众所周知的史书记载,故而大魏宗室勋贵们无不脸色苍白,生怕辽东也要效仿行事。 秦道远表示,辽东虽然不会优待前朝宗室勋贵,只会将其视作平民百姓,但也不会无故加害、屠戮、折磨前朝宗室勋贵。 秦道远还专门解释了“无故”二字,诸宗室勋贵,凡有作奸犯科之旧事,允许他人告官揭发,一经查实,按照律法追究论罪,该下狱就下狱,该流放就流放,该抄家就抄家,该杀头就杀头,此不能视为加害、折磨。 说白了,辽东要把事情全部做在明处,杀不杀你,或是为什么杀你,都要明明白白,有理有据,不做阴私之事,是为光明正大。 这些宗室勋贵之流,从来不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哪个手上没有几条人命官司,更不必说巧取豪夺等种种行径,闻听此言,无不惊骇。辽东虽然不亲自动手,但也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立时有人大声反对。 秦道远的回应只有一句话:“这不是商议,而是决定。如若不从,以律论罪。” 便在此时,一位王妃起身高声道:“辽东要杀人便直接操刀杀人,何必如此遮遮掩掩,做了勾栏女子,还想要贞节牌坊。”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秦道远并不动怒,只是说道:“若是清白无罪,何来杀人一说?若是有罪,为何不能论罪惩处?大魏的哪条律法、祖训上说过王公贵族能犯法而不受严惩?今日我们依法办事,又与贞节牌坊有什么相干?” 王妃无言以对。 秦道远继续说道:“你们当中有人在过去知法犯法,不受严惩,不过是倚仗权势,官官相护,而不是律法许可,如今严峻刑法,清查旧案,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还望你们能够好自为之。” 说罢,秦道远不再理会这些宗室勋贵,起身离去。 这些宗室勋贵却不能离开,他们还要跟随辽东的官员小吏,返回家中,清查自家财产,悉数上缴国库,然后搬出原来的华贵住宅,搬到内城的普通民居之中。从今之后,便再也不是什么亲王、君王、国公、侯伯,只是普通的庶人百姓。 另一边,秦清在玉青园接见了以梅盛林和霍四时为首的诸多投诚官员。秦清早就给出了自己的条件,各级官吏经甄别之后,除大奸大恶之徒以外,其余人去留随意,愿回原籍者,绝不阻拦。愿意留下之人,酌情使用。 所谓酌情使用,大多是降级使用,毕竟是改朝换代,辽东这边也有许多从龙之人,必定由他们来主导日后的庙堂,不过两方交接,许多关键衙门,辽东之人未必能迅速接手,还是需要魏廷老人的协助,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过去的官员降级使用,成为辽东官员的附属。 在这其中,霍四时和梅盛林可以算是半个功臣,秦清对于两人的态度十分和蔼,表示仍旧让两人担任一部尚书,虽然是没有太多实权的工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但还是让两人受宠若惊,连连谢恩。 至于其他四部尚书,秦清也有安排,赵政和秦道远作为他的左膀右臂,早在辽东的时候,便是一人主管人事一人主管财政,如今自然是顺理成章地担天官吏部尚书和地官户部尚书,再就是秦襄以大将军之尊担任兵部尚书,景修担任刑部尚书。内阁的阁员也是由六部尚书充任,以赵政为首辅,以秦道远为次辅。又任命胡良为辽东总督,主掌辽东三州军政大权。 其余如大理寺、通政使司、都察院、太仆寺、苑马寺、青鸾卫都督府、五军都督府、光禄寺、鸿胪寺、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尚宝司、太常寺以及六部侍郎等堂官的具体任命,再由内阁商议决定。 除此之外,秦清还宣布宦官不得干政,以司礼监为首的二十四衙门回归其本来职能。至于原来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杨吕,秦清打算物尽其用,使其掌管青鸾卫都督府。 大体而言,秦清打算继承大魏朝廷的制度,不过要在细节上略作修改,比如将原本只是暂时职务的总督、巡抚、总兵官常态化,成为拥有明确品级的正式官职,同时延续张肃卿的改革,废黜藩王镇守地方的制度,给予亲王参政的权力,以宗室和武官代替宦官来压制、平衡文官势力,甚至秦清还有意彻底废黜宦官制度,缩减宫廷规模,他自己只有一位妻子和一个女儿,实不知要这么多的宦官有什么用,只是如今局势未定,各种事情千头万绪,还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只能留待以后。 秦清接见了这些魏廷降臣之后,接下来的几天便是辽东老人轮番觐见秦清,他们都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 如今大魏皇帝徐翊厚已经被废黜,国不可一日无主,那么就该有一位新君。 毫无疑问,秦清就是新君,这又牵扯到了定国号,册封太子等等大事。 古来国号,除了少数例外,多是以受封的地名为国号,秦清以辽东起家,世人也都说辽东大军如何如何,于是就有人提议国号为“辽”,是为大辽。秦清否决了这个提议,因为辽东三州是为幽州、奉州、辽州,辽州与金帐接壤,幽州靠近关内,奉州位于两州之间,虽然被统称为辽东,但是秦家的根基却在幽州。 正所谓幽燕之地,当年慕容氏在龙城起兵,以“燕”为国号,于是又有人提出以“幽”为国号,秦清允之。 如此,新朝正式定下国号,是为大幽。 至于皇后、太子,秦清决定一切从简,立白绣裳为皇后,暂定三弟秦道方为皇太弟。 盖因秦道远与秦清年岁相差无多,已是知天命之人,说不定要比秦清先走一步,而秦道方不过不惑之年,最为年轻。 消息一出,秦道方坚辞不受,亲自赶赴玉青园,面见秦清,痛陈利害。一则是他膝下无子,日后无人继承,二则是兄长秦道远在前,长幼有序,万没有越过兄长立他为皇太弟的道理,有伤兄弟情分。 秦清无法,只好决定改立秦素为皇太女,有明空女帝的先例在前,儒家之人已经无力出声在后,再加上秦素不仅仅是秦清的女儿,还是李玄都的夫人,一时间竟是无人敢于出声反对。 秦素不由叫苦,不想做什么皇太女,不过被李玄都劝住。 李玄都并不反对秦素担任皇太女,因为秦清在人间还有四十多年的光阴,这其中的变数太多,秦清会再有一个儿子也说不定,秦素可能只是用以过渡,毕竟现在的秦素不是“天下棋局”中的秦素,情况不能一概而论,秦素最后还是会回归道门这边。 …… 六月初九,秦清离开玉青园,进入帝京皇城,次日在帝京城外南郊举行登基大典,定国号为“幽”,建元太平,改“载”为“年”,册封白绣裳为皇后,立秦素为皇太女。 太平元年,六月十二,秦清颁布《谕中原檄》,以兵部尚书秦襄为大将军,率军二十五万,南下中州、芦州、楚州、荆州。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三十六真人 六月初六,秦清离开玉青园,由司礼监大太监杨吕引导,从德胜门入,经承天门步入内殿,召见群臣,查看国库,此时大魏国库的存银已经不足百万。 秦清下令让户部尚书秦道远会同刑部尚书景修,追缴国库一应欠款以及被贪墨之银两,命杨吕清查皇帝内库银两。凡贪墨之人,严惩不贷。 秦清又下令:“敢有伤人及掠人财物妇女者杀无赦。敢有哄抬粮价、囤积居奇者杀无赦。重新开放漕运,调粮入京,平抑粮价,敢有从中贪墨私吞者杀无赦。” 秦清第三道命令是清查各部库存,如兵部、工部等衙门,都有自己的“私库”,其中牵扯的银钱都在百万之数,此事则由秦不二负责。 在秦家的四位门客中,秦不三和秦不四两人颠三倒四,不堪大用,可秦不一和秦不二却是颇有才具,完全可以胜任。 最后,秦清委派礼部尚书梅盛林和工部尚书霍四时准备登基祭天大典的一应事宜。 六月十五,秦清在帝京城外南郊举行登基大典,祭告天地,定国号为“玄”,寓意黑水起源之地和道门的别称玄门,建元太平,改“载”为“年”,册封白绣裳为皇后,立秦素为皇太女。 秦清并未大封功臣,他与群臣约定,待到一统天下,开得太平,再行论功行赏。 大玄太平元年,七月初五,秦清颁布《谕中原檄》,以兵部尚书秦襄为大将军,率军二十五万,南下中州、芦州、楚州、荆州。 如今辽东掌握了辽州、奉州、幽州、齐州、晋州、直隶等地,两京一十九州已得三分之一,若是能攻取中州、芦州、楚州、荆州等四州之地,便占据半壁江山,其余地方,传檄可定。 不过这四州之地,却并非没有抵抗之力。当日帝京之围,共有三路勤王大军,其中幽燕总督徐载元兵败身死,全军覆没,晋州被玄军顺势攻占。荆楚总督赵冰玉同样兵败身死,不过楚州、荆州、芦州等地因为距离遥远的缘故,并未被玄军攻占,待到赵良庚和燕王逃出帝京,两人会同秦中总督,于六月三十,拥立燕王世子徐载钧在江州金陵府登基称帝,改元永武,继续沿用“大魏”国号。 徐载钧登基之后,仍旧以赵良庚为内阁首辅,加封自己的父亲燕王为太上皇。 不过秦清不再承认大魏,所以大玄朝廷在徐载钧等人的称呼前加上了一个“伪”字,正如当初大魏朝廷称呼西北大周为“伪周”一般。徐载钧被称作“伪帝”、“伪永武帝”,以“伪魏”区分于“前魏”。因为其位于南方,许多人私底下称其为“南魏”小朝廷。 如此一来,天下间竟是有了三个帝王,分别是大玄朝廷秦清、大魏朝廷徐载钧、大周朝廷澹台云,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大玄朝廷占据帝京城,怀有“传国玺”,兵锋最盛,已有正统气象,却是其他两家不能相比。 不过南魏小朝廷也有几分底气,关键在于秦清和李玄都的均田赋之策,虽然得了百姓之心,却是大大得罪了各地士绅,哪怕道门击败了儒门,各地士绅仍旧是同仇敌忾,紧紧围绕在南魏朝廷周围,誓死不降。 道理十分简单,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让这些士绅老爷们去做一个自食其力的普通百姓,还不如一刀杀了他们,他们自然要奋力一搏。 不过这种情况也在李玄都和秦清的预料之中,在两人看来,不怕这些士绅反抗,只怕他们不反抗。新朝事事都要把事情做在明处,力求光明正大,士绅们不反抗,新朝就必须按照规矩行事,丈量、清退土地,追缴欠税,如此下来,只是大士绅变成小士绅,可还是士绅。可如果士绅们反抗,那么性质就全然不同了,必须抄家灭族,其财产收归国库,土地分给百姓,解决问题更为彻底。 秦襄此番领军出征南魏四州之地,除了大玄将士的战力远胜南魏的残兵败将之外,还有一个关键,那便是这四州之地中都有道门势力,到时可以起兵呼应,而且清微宗的水军已经顺流而下,直奔大江入海口。 秦襄是沙场宿将,从收复西北到北伐金帐,再到南下入关,一生经历大小战事不下百余场,行事稳重,不会轻敌冒进,以二十五万大军配合水军齐头并进,又有道门和依附道门的各路世家暗中配合,在秦清看来,南魏小朝廷不足为虑。 在此期间,李玄都的精力则主要放在儒门身上,他不杀一众儒门大祭酒、山主,就是为了让这些大祭酒、山主来帮他稳定局势,毕竟以道门现在的力量,还无力在短时间内全面接手儒门留下的权力真空,仅就眼下而言,扶持一个听从自己命令的儒门来协助道门掌控天下,是最合适的办法。这也是李玄都主张三教合一的缘故,在三教合一的名义下,扶持儒门就显得顺理成章。 除此之外,就是李玄都关于进一步整合道门的谋划了。 张静修、李道虚、秦清三人在北邙山翠云峰上清宫祭天,重立道门,三人被尊称为掌教大真人,是为初步整合道门。 李玄都如今决定在三人基础上更进一步。 主要便是增设一位大掌教,又称掌教大真人,统领道门上下。大掌教不能实行继承制,不能以师徒、血缘、伴侣的关系进行继承,而是推选制,类似于上古时的禅让制。 在大掌教之下,设有三十六位真人和三位大真人,三位大真人是为副掌教,在大掌教空缺或者暂时无法履行职权时,三位副掌教轮流代行大掌教权柄,重大事宜则由三位副掌教共商而决。 三十六位真人拥有推举大掌教的资格,也拥有被推举成为大掌教或者副掌教的资格,地位尊崇,在道门位于第三层级,仅次于大掌教和三位大真人。 先前李玄都封玄真大长公主为玉盈真人,又封上官莞为栖霞真人,便在三十六位真人之列。 李玄都深知事情不能一蹴而就,先前的道门散落成二十余个宗门,现在想要一下子便将二十个宗门整合成道门是不现实的,故而他决定暂缓一步,效仿儒门的理学、心学之分,在宗门和道门之间恢复“道”一级,也就是太平道、正一道、全真道,分别对应三位大真人,三位大真人既是副掌教,又是三道首领。 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除去无道宗、道种宗、金刚宗、真言宗,还有十八个宗门。再除去静禅宗这个佛门宗派,还有十七宗,李玄都打算将蜀山剑派、唐家堡递补进来,并将两家以及其他蜀州势力合作一家,称蜀山宗,将天乐宗、浑天宗、真传宗等几个小宗并入忘情宗中,统称真传宗,总共十五个宗门。 如此便是三道十五宗,每道五个宗门。 按照李玄都的设想,太平道包括清微宗、太平宗、补天宗、皂阁宗、牝女宗。正一道包括正一宗、慈航宗、法相宗、蜀山宗、真传宗。全真道包括阴阳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玄女宗。 太平道作为李玄都的嫡系,同时拥有清微宗和补天宗两大宗门,又有太平宗这个财神爷,最为势大。 正一道中的蜀山宗、真传宗皆是几方势力整合而成,实际数目远不止五宗之数,又有慈航宗这个财神爷,再加上正一宗这个老牌大宗,也不逊色太多。 如此一来,全真道虽然拥有阴阳宗这个大宗,但还是最为势弱,李玄都为平衡三方势力,将巫咸、陈眠、纳兰絮、玉盈真人归入全真道之中,使全真道不逊于另外两道。 三道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如划分州界,犬牙交错,使其不能形成独立割据之势。 再有就是三位大真人的人选,李道虚和张静修已经飞升离世,秦清登基称帝之后,也不再适合担任大真人,李玄都则要出任大掌教,三位大真人的人选便要从一众宗主中挑选。 首先是太平道大真人,李玄都要选一个能够同时压服清微宗和补天宗之人,除了李玄都本人之外,秦素是不二人选。 其次是正一道大真人,因为白绣裳已经成为皇后的缘故,执掌两大仙物的大天师张鸾山无论身份资历还是境界修为,都是最合适人选。 最后是全真大大真人,李玄都决定让上官莞以地师身份出任,一则是因为上官莞立有大功,二则是上官莞境界修为极高,三则是上官莞更为年轻。同时李玄都决定保留上官莞的栖霞真人身份,这是秦素和张鸾山不能相比的。 至于张鸾山和上官莞的联姻,考虑到两人的境界修为,多半没有子嗣,倒是不怕两人会形成世袭门阀。 为此,李玄都还专门询问过上官莞的意见,上官莞得知自己能够出任大真人后,大喜过望,主动提出将栖霞真人的名号让给姚湘怜,李玄都考虑之后,同意下来。 李玄都又征求其他人意见之后,初步草拟了除去三位大真人和出仕之人的三十六位真人的人选:张海石、李非烟、陆雁冰、云承宗、宁忆、沈元舟、陆时盈、兰玄霜、柳玉霜、冷夫人、陆时贞、司徒玄略、颜飞卿、苏云媗、张岱山、左雨寒、齐饮冰、唐婉、楼心卿、谷玉笙、百媚娘、姚湘怜、陈眠、纳兰絮、玉盈真人、万寿真人、太微真人、三玄真人、李世兴、钟梧、王仲甫、慕容画、萧时雨、玉清宁、季叔夜、石无月。 其余齐王门客、部分明官、部分客栈成员、李太一、裴玉等人,则打算出仕,进入大玄朝廷。 第二百五十三章 新政 李玄都打算将三十六位真人分为四派,每派九人。 其中太平道九人:张海石、李非烟、云承宗、沈元舟、兰玄霜、柳玉霜、冷夫人、陆时贞、司徒玄略。 正一道九人:颜飞卿、苏云媗、张岱山、左雨寒、齐饮冰、唐婉、楼心卿、谷玉笙、百媚娘。 全真道九人:姚湘怜、陈眠、纳兰絮、玉盈真人、万寿真人、太微真人、三玄真人、玉清宁、萧时雨。 剩余九人:宁忆、陆雁冰、陆时盈、李世兴、钟梧、王仲甫、慕容画、季叔夜、石无月,直属于大掌教。 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比如几位明官,是上官莞的属下,却被李玄都划分到了自己的名下,而巫咸和两位伪仙本该归入李玄都的名下,却被李玄都划分到了全真道中。 其中原因,便好似划分州界。汉中府的百姓与蜀州百姓无论习俗还是语言都十分相近,却要将汉中府从蜀州剥离出来,划分入秦州,因为汉中府是蜀州门户,如果汉中府属于蜀州,那么蜀州就变成了四面环山的易守难攻之势,极容易割据自立,所以要将汉中府归入秦州,以此来制衡蜀州。 全真道是一样的道理,如果将众明官全都放入全真道中,上官莞又与姚湘怜、玉盈真人交好,很容易使全真道成为上官莞的一言堂,所以李玄都将三位明官调出,又将与上官莞没有什么渊源的陈眠、纳兰絮划入其中,既增强了全真道的实力,又形成分化,防止全真道成为独立王国。 至于其他两道,也是大体如此。 如此一来,未来的道门格局差不多定下,再有就是一些细节上的修改。 其实李玄都还有一些想法,不过他与秦清数次深谈之后,放弃了过于激进的想法。 秦清作为长生之人,并不像凡夫俗子那样过于执着于皇位,对他来说,有则最好,没有也不是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两人甚至探讨过是否能够废黜皇帝尊位。 两人最后得出的答案是不能,或者说暂时不能,想要完成事实上的变革,必然要先进行想法上的变革,就好比从只有贵族才能做皇帝到平民也可以做皇帝,便是想法上的改变。当天下人都认为皇帝不应该继续存在的时候,人心所向,那便可以废黜皇帝了。 可如今的现实是,儒门的礼教仍旧深入人心,没有废黜皇帝的土壤,如果强行废黜皇帝,只会造成人心混乱,反而平添许多不可预料的麻烦。 如果真有大同世界,那么大同世界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九层高楼,没有只修建第九层楼的道理,前面的八层一层也不能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世道的发展总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个规矩的好坏关键在于能否适应当下的世道,太过超前等同于拔苗助长。 正因如此,太上道祖有言:“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如今李玄都和秦清两人能做的是引导世道进一步发展,脚踏实地,而不是一步登天。 清退田地、追缴税款只是第一步,如果止步于此,大玄的新贵们依旧会兼并田地,不纳赋税,最终走上大魏的老路。 所以两人的第二步便是摊丁入亩,也就是张肃卿“一条鞭法”的深化。 一条鞭法,主要是总括一县之赋役,悉并为一条,即先将赋和役分别合并,再通将一州丁银均一州徭役,合并征收,使差徭主要落在土地所有者身上,已初步具有摊丁入地的性质,这严重损害了士绅地主的利益,结果就是张肃卿遭遇帝京之变的时候,作为天下间最大的地主,儒门无动于衷,坐视张肃卿身死。 人亡政息,张肃卿死后,“一条鞭法”名存实亡,反而成了士绅们敛财的工具,加速了大魏的腐化,最终一起走向灭亡。 至于“摊丁入亩”,相比“一条鞭法”,摊丁入亩对地主士绅的伤害更是巨大,就算秦清以皇帝之尊而推行,也要遇到难以想象的压力和非议,只怕千百年后,秦清的名声不会太好,一个“暴君”的名头是逃不掉的。 秦清对此已经有了准备,他曾对李玄都直言,在这方面,他愿意效仿魏太祖,以杀戮镇天下。 李玄都倒是颇为乐观,主要原因有三。 一则是道门的利益大多在“工贸”二字,他们会坚定地站在李玄都和秦清这边,两人能够以道门为立足基石,得到众多以商贸起家的新兴士绅的支持,不会陷入到举世皆敌的局面之中。 二则是儒门大败,士绅的力量正处于低谷期,正所谓“趁你病要你命”,适合乘胜追击。 三则是旧朝覆灭,新朝初立,旧的规矩被打破了,新的规矩还未彻底定下,旧贵族已经走向毁灭,新贵们却好似未干的石灰米浆,未能形成坚固的城墙,而是面团一般,任凭搓扁揉圆,是推行新政的最好时机。 两人几番商议之后,决定以齐州为试点,由齐州总督秦道方全权负责,如果效果可行,便以点带面,推广到其他各州,全面施行。 这是个浩大的工程,少则十几年,多则要几十年,才能彻底完成,两人作为主导之人,不能急于求成,要徐徐图之。 另一边也是捷报频传,秦襄率军南下,兵锋所指,所向披靡。 短短半月之间,秦襄已经在太平宗的协助下,夺取半个芦州。芦州毕竟靠海,商贸较为兴盛,新兴士绅的力量很强,又有太平宗为表率,所以大军所到之处,各府县纷纷头开城投降,几有不战而下之势。 正所谓守江必守江淮一带。从地势上来说,北方一马平川,利于骑军驰骋,北高南低,若是北方失陷,北军形成居高临下之势,那么偏安江南也只是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如果北军在江北站稳脚跟,大江南北隔江对峙,那么千里江防,处处都可能成为突破所在,若是处处设防,兵力分散,那么整条防线形同虚设,任何一处被突破,北军在南岸建立据点,则大江之天险变成南北共有,大江防线功亏一篑。 金陵的根基便是大江沿岸的四府等地,北军一旦渡江,立时便能威胁到金陵的根基要害,即使北军未能立马攻克金陵,只要占领了金陵周围四府之地,金陵基本上只能坐困愁城。想要守江,必须将芦州变为纵深,这样一来,进可攻,退可守,进可以芦州为根基,北上北伐,退可以芦州为金陵屏障,防守大江。 如今秦襄夺取半个芦州,意味着南魏的大江防线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待到秦襄攻取芦州全境,那么所谓的大江天险,就真是形同虚设了。 同时还有一路偏师,由韩藿率领,攻入中州境内。 中州向来形势复杂,不仅有道门的多个宗门,还有万象学宫和太室书院,只是如今儒门大败,不得不签订城下之盟,形势反而颇为明朗了。 对于儒门的残余势力,李玄都决定以安抚为主,于是派出上官莞和宁忆,代表他前往万象学宫,面见大祭酒司空道玄详谈,为大军收复中州扫平道路。 自始至终,西北方面都没有什么动静,南魏小朝廷几次想要与其结盟,也都石沉大海,李玄都明白这是澹台云早早放弃了逐鹿中原,退而求其次,一路西进,若能占据西域,虽然比不得中原天子,但也算是一方霸业。 就在这个时候,失踪许久的也迟终于来到了帝京城。 在这段时间里,也迟奉李玄都的命令返回了金帐王庭,面见了伊里汗、小阏氏等人,作为李玄都的使者,传达李玄都的意图。 如今中原大乱,饿殍遍野,赤地千里,百姓死伤众多,李玄都和秦清都认为朝廷的主要精力应当放在恢复民生、休养生息上面,而非穷兵黩武地对外开战,所以要缓和与金帐的关系。 金帐如今内斗不止,伊里汗等人也无力南下袭扰中原,再加上前不久的北伐,中原大军以犀利火器击败了金帐的铁骑,使得伊里汗不得不重新审视金帐与中原朝廷的关系。 最终,在秦清登基之后不久,伊里汗下定决心,力排众议,承认大玄朝廷取代大魏朝廷的正统地位,双方休兵罢战,化干戈为玉帛,实行通贡互市。 消息传来之后,秦清派出使者,给伊里汗去信一封,信中言道:“望从此之后,朝廷无后顾之忧,戎马无南牧之儆,边氓无杀戮之残,师旅无调遣之劳,两族百姓醉饱讴歌,婆娑忘返。” 也迟也得以离开金帐王庭,重返中原,向李玄都复命。 李玄都如今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玉盈观中,也迟在客栈之人的带领下,在此见到了李玄都。 李玄都对也迟大加褒奖,并询问他的意向,以后打算加入道门,还是进入大玄朝廷出仕,也迟本就是怯薛军都尉,略微思量之后,决定进入大玄朝廷出仕。 李玄都便将也迟推荐给秦清,秦清感念也迟的功劳,封他为三千营的指挥使。 原本的三大营投降之后,秦清对三大营进行重新整编,依循旧制,仍旧是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分别对应步兵、骑兵、火器。也迟是金帐人,精擅骑射,故而让他担任三千营的指挥使。如今的三千营名为“三千”,秦清将御马监的骑兵也合并其中之后,已有五千余人,又是帝京禁军,不容小觑。 第二百五十四章 改制与和谈 李玄都已经有十余天没有入睡,也没有入定神游,因为现在的他很忙,除了要规划道门之外,还要忙于新朝之事,而且他和秦素的婚事也正式提上了日程,由李家着手准备。 当初两人选择了三处大婚地点,分别是辽东、齐州、芦州,如今辽东和芦州已经不合时宜,帝京城内局势未定,前朝宗室、勋贵还未处理完毕,景修又因为清查国库而掀起了一场大案,城内气氛颇为肃杀,也不适合举办婚礼。最终李玄都决定在八景别院与秦素完婚,这个重担便落在了李家人的头上,张海石为此专门返回蓬莱岛,将船队的事情交由李太一暂且掌管。 李玄都已经和秦清议定,大玄朝廷不能像大魏朝廷那样闭关禁海,不仅要开放海禁,还要兴建水师,初步定为三大水师,分别是:北海水师、东海水师、南海水师。其中北海水师以补天宗的船队为主,东海水师以清微宗的船队为主,南海水师以慈航宗的船队为主,三宗也不是将船队全部交出,仍旧保留了半数以上的船队。 大魏的早期军制是指挥使镇守地方,总兵官是为临时职务,是大军出征时的最高统帅。待到后来,卫所制度开始崩溃,总兵官成为地方驻守最高武官,取代了指挥使的职能。严格来说,双方互相并不统属,故而要由更高的总督来居中协调指挥。 在总兵官泛滥且成为常设官职之后,若是大军出征,最高将领挂大将军印,被尊称为大将军,大将军便如早期的总兵官一般,并不常设,是为临时官职,战事结束便要上缴大将军印。大将军权力极大,可以统辖战区内全部军政大权,节制战区内的总督、巡抚,故而秦襄挂大将军印出征时,总督之尊的秦道方也要以秦襄的意见为主。 秦清决心除青鸾卫等几个特殊卫所之外,废除大部分卫所制度,新建的水师实行募兵制,因为三大水师并不局限于一州之地,而是横跨数州,故而其主将也并非普通总兵官,仿照京营,设提督军务总兵官,高出普通总兵一级。 至于青鸾卫,从青鸾卫都督府降为青鸾卫。 按照卫所制度,分为都、卫、所三级。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最高长官为“都指挥使”,正二品,隶属于隶五军都督府。都指挥使司下面设卫, 长官为“卫指挥使”,卫下面是所。皇帝亲军上二十二卫,称“亲军指挥使司”,不隶五军都督府。 “卫”正常上面是“都”,但青鸾卫的全称是“青鸾卫亲军指挥使司”,是直接隶属于皇帝,所以没有上面的“都”,自然也没有“都指挥使”,只有“卫指挥使”,正三品。 这是为数不多决定保留的卫所,由杨吕出任指挥使,虽然品级不高,但无疑权重,秦清又加封杨吕为少傅,从一品,也不算委屈杨吕这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 如果不出意外,李太一会代表清微宗成为未来东海水师的提督军务总兵官。同时秦清还打算裁撤齐州总督、幽燕总督,设齐州巡抚、晋州巡抚、直隶总督,由直隶总督兼管东海水师和齐州巡抚。直隶总督的人选便是现在的齐州总督秦道方。 另外两大水师,由辽东总督节制北海水师,由未来的江南总督节制南海水师,总督成为真正的封疆大吏。 再有就是,秦清决定在废除卫所制度的同时裁撤名存实亡的五军都督府,收权于兵部,兵部又听令于内阁,内阁集军政大权于一体,直接听命于皇帝,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皇帝手中。 总而言之,内阁统领六部、都察院、地方督抚,内阁成员由六部尚书或其他重臣充任,内阁拥有票拟之权,废黜宦官之后,皇帝直接掌握批红之权,拥有最终决定之权。 这是官职上的变化,除此之外,秦清也尽可能地精简勋官、散官、爵位。 大魏素来有职官、勋官、散官之分,职官就是真正掌握实权的官职,比如六部九卿、地方督抚等等,散官又称散阶,没有职权,只是个空名,享有对应品级的待遇。 勋官则是类似于爵位,又不完全相同。比如大名鼎鼎的“上柱国”便是正一品的勋官,比如某些重臣故去时,皇帝赠“上柱国”,便是封赏勋官。 秦清决定废除勋官和散阶制度,只保留爵位制度。爵位自皇帝以下,分为七等:亲王、郡王、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不论内外,不得世袭罔替,依次递减,直至庶人。 同时秦清又保留了“三公”、“三孤”、“三师”、“三少”,也就是: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等十二个荣誉官职,并无实权,用以加封或追赠。 其中“三公”是为正一品,“三孤”是为从一品,“三师”是为正二品,“三少”是为从二品。 当年张肃卿就曾被加封太师,被视为位极人臣。不过按照规矩,加封太师之后,皇帝要执弟子礼,所以很少有人能生前加封太师,大多是死后被追赠。同理,储君对太子少师也要执弟子礼。 当秦清将消息放出之后,朝野议论纷纷,没有几人敢奢求“三公”,能够传给子孙后代的爵位才是关键,如今还要看赵政和秦襄的爵位如何,才能确定其他人的爵位。这两位一个是文臣之首,一个是武将之首,若能得王爵,其他次一等之人也许能封公爵,可如果两人仅仅是公爵,那么其他人就是候、伯爵位了。 至于秦道远和秦道方二人,身为宗室,不能一概论之,多半都是王爵,可就算如此,宗室也显得十分单薄。 如今秦道方身为地方督抚,并不在帝京城中,秦道远跟随秦清来到帝京,除了担任户部尚书之外,还兼了宗人令,只是如今宗室人数稀少,也没有什么好管的,主要就是会同礼部尚书梅盛林一起将前朝徐家诸帝迁出太庙,再将秦家祖先迁入其中,算不得什么难事,关键是繁琐。 秦清忙于内政,秦襄的战事却是极为顺利。 在太平宗的协助下,秦襄于七月底攻占了芦州全境,楚州成为一处孤地,各府县纷纷请降,几乎是不战而下。在此过程中,沈元重、许飞白等人戴罪立功,秦襄上奏朝廷之后,任命沈元重为芦州巡抚,任命许飞白为楚州布政使。 如此一来,便形成了双方隔江对峙的局面,失去芦州之后,千里江防,处处皆是破绽,渡江并非难事。 另一边,上官莞、宁忆的和谈也十分顺利。 严格来说,白鹿先生、四位山主、宁奇、黄石元等人都是道门的俘虏,没有谈判的资格,而司空道玄没有参与最后的帝京之战,他才能够真正代表儒门与道门谈判。 此次谈判,道门允许儒门保留四大书院,可三大学宫却要废黜两座,只能保留一座,以此作为对儒门的惩戒。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司空道玄最终同意让出万象学宫,废黜天心学宫,保留历史最为久远的社稷学宫。 如今天心学宫还在谢恒、杨松、邸姜夫人、金蟾叟、赤羊翁等人的手中,负隅顽抗,南魏小朝廷的背后也少不了他们的支持,所以天心学宫是必然要被废黜的。至于万象学宫,则是司空道玄高风峻节了,他虽然是万象学宫的大祭酒,但考虑到社稷学宫曾出过亚圣和荀卿等先贤,历史最为悠久,而万象学宫的前身是明空女帝修建的万象神宫,不足以与社稷学宫相提并论,于是主动保存社稷学宫。 和议之后,司空道玄自称无颜面对历代先贤,主动辞去大祭酒之位,归隐山林。 李玄都得到消息之后,一边调集道门天人境以上的高手,准备铲除儒门最后的抵抗势力,一方面又下令改万象学宫为万象道宫,驱逐其中儒门弟子,改为祭祀太上道祖、南华道君、杨朱等道门先贤,同时李玄都感念师父李道虚曾在此地求学,又下令在万象学宫内增设师父李道虚的牌位,位于诸位先贤之后。 此事由宁忆全权负责,陆时盈协助。 宁忆当年也曾是万象学宫的弟子,可如今却成了道门之人,反过头来改建万象学宫为万象道宫,不得不说造化弄人。不过李玄都此举并非故意使宁忆难堪,他打算将未来的万象道宫发展成为一处类似于太学的求学之地,召集各路名师在此传道受业,不定期请部分真人、大真人在此讲学,凡道门弟子,皆可来此深造,由宁忆出任第一任宫主。 陆时盈也就是陆夫人,只是暂时协助,在成立道门之后,李玄都会仿照客栈的结构设六堂,其中专管财政者为度支堂,由陆时盈出任首任堂主。 和谈之后,在上官莞的指挥下,以阴阳宗、皂阁宗、真传宗为主的道门势力,大举进入中州,秦中总督王檀承受不住道门的巨大压力,在失去最后的庇护后,主动请降。 秦清任命王檀为中州巡抚,任命李如是为秦中总督。 第二百五十五章 徐五归来 太平元年七月十五,中元节。 道门有三大节日。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生日;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生日;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 去年的七月十五,正值玉虚斗剑,短短一年的时间,已经是换了人间。 按照清微宗祖祖辈辈的规矩,中元节是敬天拜醮的日子,堂主、岛主以上都要斋戒沐浴,然后前往方丈岛,在宗主的带领下,向上天拜表。 只是当时战事正酣,秦襄正在全力攻打芦州,李玄都又与秦清忙于改制新政,未能返回清微宗,于是就由张海石代他向上天拜表。 待到芦州战事告一段落,已经是七月底八月初。 李玄都这才暂且得了几分清闲。 关于天心学宫的事情,他不打算亲自出手,而是调集了包括张鸾山、巫咸、陈眠、纳兰絮、部分齐王门客在内的近二十位天人境大宗师,进入秦襄大军之中,只待大战一起,便要让还要负隅顽抗的儒门之人彻底败亡。如此多的天人境大宗师,不乏巫咸这等人物,就算遇到长生之人,也半分不怕,更何况是些许残兵败将。 说到齐王门客,几人的归宿也不尽相同,徐七既不愿意出仕,也不愿意进入道门,仍旧留在了剑秀山,做一个守山人,此生便要终老于此。李玄都尊重他的决定,并不打算将剑秀山也划入道门的产业之中,只是作为自己的一处私宅。 徐九愿意进入道门,可这一辈子做惯了各种阴私之事,不愿做明面上的真人,李玄都便也没有强求,继续让徐九跟随自己身边,不做真人,做一个高功法师。 只是道门中人也没谁敢小觑徐九,自古以来,位卑而权重之人比比皆是,尤其是首领之侧的亲信心腹,可不能只看官职大小。再有就是,真人与真人也不相同,比如张海石,被李玄都排在三十六位真人之首,谷玉笙、楼心卿等人便不能与之相比。 至于徐大、徐三、徐十三等人,则愿意进入大玄朝廷,秦清乐见其成,如今新朝初立,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于是任命徐大为齐州提督军务总兵官,是为一州之内最高武官,下辖数个总兵官,只受直隶总督节制。 按照秦清的设想,裁撤西京的陪都地位后,天下一十九州,共设十九位提督军务总兵官,十九位巡抚,九位总督,再加上三位水师提督总兵官,总共五十人,这五十人便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徐大、李如是、胡良、李太一都在其中。 徐三则是回归了自己的老本行,又去了钦天监。钦天监设监正一人,监副一人。主簿一人,掌管文书之事。五官正五人,春、夏、秋、冬、中各一人,掌推历法,定四时。五官灵台郎四人,观测天象变化。五官保章正一人,记录天象变化。还有五官监侯、五官司历、五官司晨等辅官,负责定时、换时、报更等等。 当初龙老人在钦天监的官职是五官司晨,徐三在钦天监的官职是五官司历,两人还算是品级相当的同僚,只是职责略有不同。如今徐三重回钦天监,自然是出任监正一职,而且被秦清加封少傅,从一品。 徐十三出任钦天监的监副,做徐三的副手,被秦清加封太子太傅,正二品。 秦清将两人安排在钦天监,自然是大有深意,他打算让钦天监培养一批擅长寻龙望气的高手,行走天下,专事负责有关三大龙脉之事。 八月初十,李玄都离开玉盈观,返回齐州北海府的李家祖宅暂住几日,他打算过完八月十五之后再返回清微宗。也就在此时,齐王门客中的最后一人,徐五终于结束了耗时数年的远航,从安西大秦国回到了中原,他在齐州登陆,通过齐王门客之间特有的方式与徐大取得联系之后,在徐大的引领下,来到李家大宅拜见新主人。 李玄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最为神秘的齐王门客。 徐三、徐七皆是矮小老人的模样,只是一个像老秀才,一个像老农。徐大、徐九则都是中年人的模样,同样是一文一武。徐十三干脆是少年人的模样。徐五与几人都不相同,他看上去三十多岁,与魏臻相差不大,不过其真实年龄应该是魏臻的一倍以上,脸上颇多风霜之色,又让他看上去老成几分。 他已经从徐大那里知道了老主人飞升新主人接掌剑秀山的事情,见到李玄都后,如实说道:“我这次出海,专门为老主人觅得几件礼物,既然老主人已经不在人间,自要拜呈新主人。” 李玄都倒是有些好奇,徐五从极西之地的安西大秦国带回了什么。 徐五首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根卷轴,示意徐大抓住卷轴的一端,他则抓住另外一端,在李玄都面前缓缓展开。 整幅画卷长约六尺,李玄都凝神望去,不由吃了一惊,竟是一副海图。其中陆地岛屿,洋流走向,尽都标得十分详尽,许多地方都是李玄都闻所未闻之地,清微宗中虽然也藏有许多海图,但大多只是局限于几条固定航线,航线之外的世界,便不清楚了,没想到徐五竟是绘出了一张如此详尽的海图。 徐五恭敬说道:“徐五奉老主人之命,远游航海,所见风物地理,悉数绘于图画之上,还请主人鉴纳。” 李玄都忍不住抚掌道:“好,好,好,仅凭这张海图,你便是有大功劳于社稷之人。” 说罢,李玄都又凝神细观,自语道:“这是凤鳞州……这是婆娑州,没想到北海的另一侧竟然还有罗刹国,罗刹国又与金帐、西域接壤,只是茫茫雪原,非是常人能够跨过……过了这十万里的雪原之后,竟还有如此多的小国,这里居住的都应该是色目人……” 一时间,饶是李玄都已经跻身长生境,也生出莫大感慨,中原十九州加上金帐、西域,大则大矣,可与整个天下相比,还是小了几分。 接着徐五又取出了第二件礼物,是一个长条木盒,双手奉上。 李玄都接过木盒,打开一看,只见其中放着一把极为精美的火铳。 然后就听徐五说道:“安西大秦国已然名存实亡,极西之地的诸多小国争斗不休,月月征战,年年征战,甚至有几十年、上百年者,故而火器更新迭代极快,倒是远胜我中原了。此火铳是一把后装式小型燧发机单发线膛长铳,增加了火帽,不怕下雨,射程、精确度较之滑膛火铳都有增进。” 李玄都凝视片刻,轻声道:“此物对于上三境的高手没什么用,可沙场厮杀,却有大用。很好,很好。” 徐五惋惜道:“其实安西的火炮也是极好,可惜太过笨重,不好携带。” 李玄都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中,阴阳宗中倒是研制出一种线膛火炮,不知与安西火炮相比,孰优孰劣?” 徐五闻听此言,不由眼神一亮,说道:“这倒是我不知道的,要看过之后才能知晓。” 还有几件礼物,却是徐五进献给两位夫人和小姐的,尽是些宝石、香水、衣料、镜子、饰物,李玄都没什么兴趣,也无意夺人所好。冷夫人和上官莞的两份好说,近在眼前,直接派人送去就是,罗夫人却是远在金帐,不过最近正好有一队使者奉秦清之命要前往金帐洽谈通贡互市的有关事宜,李玄都便派人将罗夫人的那份交给使者,让他们带给罗夫人。 说完礼物之后就,李玄都问起了徐五在安西多年的见闻所感。 徐五道:“若说见闻所感,便是安西之国无论大小,都极为重视海贸之事,仗剑行商,平时为商,往来各地,可船坚炮利,稍有机会便化身强盗,杀人劫货。此蛮夷之辈,不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其朝廷官府甚至亲自参与此事,每每必大肆宣扬,洋洋得意,民众也竭诚支持。” “大约在前魏孝宗年间,一位安西海客在海的尽头发现了一块陆地,纵是《山海经》,都不曾提及。那些安西人仗着火器犀利,击败了此地的土著,又发现此地多有金银,便奴役土著采掘金银,再以船舶满载而归,当地土著备受苦楚,死伤无数,几个安西国家却靠着这些不义之财富甲一方,雄及一时。” “前魏初年的时候,朝廷一年的税收不过几百万两银子,到了如今,却是一年几千万两白银,便是因为这些安西国的白银大量流入中原的缘故。” 李玄都忍不住叹息道:“竟有如此之事,难怪地师要亲自前往极西之地。” 徐五听到“地师”二字,心中一动,不由问道:“敢问主人,老主人飞升之后,地师之位……” 不等李玄都开口,徐大已经说道:“主人整合道门,击败儒门,如今已经是天下公认的道门大掌教,只等祭告天地。如论成就,还在老天师、大剑仙、老主人等人之上。至于地师之位,则是由上官小姐继承了。” 徐五面露惊异之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玄都顺势问道:“你带回这两样东西,是有大功劳的,不知你日后如何打算?是进入道门?还是出仕为官?” 徐五先是一怔,然后沉吟许久,缓缓说道:“我们本是齐王的门客,当初也算是半个朝廷之人,我们追随老主人,也曾想过建功立业……” 李玄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八月十五中秋节过后,徐五作别李玄都,前往帝京,面见帝后二人。 秦清、白绣裳与徐五深谈多时,最终决定任命其为南海水师提督总兵官,兼任江南市舶司提举。 第二百五十六章 渡江 太平元年,八月中旬,秦襄攻克钱塘府之后,在清微宗、慈航宗的协助下,正式渡江。 大江天险不假,可也得有水军才行,水军以清微宗为最,慈航宗次之,如今清微宗之主是李玄都,慈航宗之主是白绣裳,一个是秦清的女婿,一个是秦清的皇后,这千里江防竟成了摆设。 跨过大江之后,距离金陵府已经是咫尺之遥。 南魏朝廷一片惶恐,整日吵闹不安。 秦襄攻克镇江府,永武帝徐载钧在儒门之人的护送下,逃往天心学宫。 秦襄大军兵临金陵府城下。 金陵府城内的世家以钱家、苏家最为势大,两家早就与秦襄暗通款曲,立时打开城门,金陵府不战而下,留守于金陵府的燕王投水而死,这位齐王和世宗皇帝的兄弟,最终还是保留了几分身为大魏皇室的骨气,不曾投降,也不做阶下之囚。 道门中人在张鸾山的带领下,前往天心学宫。 此时天心学宫中还有两位大祭酒、两位隐士,再加上圣人府邸的姜夫人,共是五位高手,不过面对二十位道门高手,仍旧是寡不敌众。 道门众人围困天心学宫三天三夜,摆下大阵,又有众多归真境高手催动阵法,燃起熊熊烈火,最终将曾经鼎盛一时的天心学宫化作灰烬,杨松、徐载钧等人葬身火海之中,姜夫人死于巫咸手中,金蟾叟在突围时被张鸾山斩杀,谢恒请降。 唯有赤羊翁逃走,往西北方向而去。 天心学宫覆灭之前,杨松已经预感到要大祸临头,决意遣散学宫内的众多弟子,不过在此之前,他最后一次为众弟子授课。 学社内,众多身着儒衫的弟子正襟危坐,杨松倒是意态闲适,没有书本,也没有戒尺,空着双手,对众弟子侃侃而谈。 “诸位都是出身于书香门第,圣人之徒,如今天下大乱,有人投降了大玄朝廷,有人留在了大魏朝廷,算是各为其主。只是这些都不重要。” “什么重要?心志要始终如一最为重要。” “什么心志如一?那就是无论在大玄朝廷,还是在大魏朝廷,亦或是其他朝廷,都要相互扶持。将来天下必然一统,胜者要帮败者在新朝立足,大家同气连枝,方能立足于不败之地。” “天子是谁,重要吗?很重要,又不那么重要。因为天子也是人,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他不可能一个人治理天下,必须要用人,既然要用人,那么必然要进行分权。所以什么最重要?治国就必须重用我们最重要。” “自古以来,人多必然力大,结党之人必然胜过单打独斗,所以你们要放下两个朝廷的仇恨,只叙同门之谊。”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徐家的天下和秦家的天下又有什么区别呢?乃至于千秋万代之后,没有任何区别。” “你们都是读书种子,我相信你们终有一日能够落地、生根、发芽,最终长成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活下去。” 众弟子逃散之后,道门围困天心学宫,杨松不愿逃走,也不愿投降,选择以身殉道。 秦清任命钱青白为江南总督,任命苏言为江州巡抚兼江南河道总督。 钱青白是钱锦儿的父亲,苏言是苏云媗的父亲,两人也是钱、苏两家的真正主人。按照异地为官的规矩,不应该让两人担任此等要职,只是如今不比太平世道,秦清为了江南稳定,不得不任用两人担任督抚之位,借用钱苏两家的势力,稳定江南。再有就是,两人均是世家出身,家中豪富,些许银钱,根本入不得眼中,不谈操守,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不至于晚节不保,他们也不会行贪墨之事,换成别人去这等江南富庶之地,秦清还不大放心。 待到天下大定之后,再作调整。 秦襄大军占领江州全境之后,江南总督钱青白和江州巡抚苏言按照朝廷的命令,开始在全州上下推行新政。钱、苏两家如秦、李两家一般,名下土地并不多,不以此为生,自然积极拥护新政,江州境内真正的大地主是松阴府的孙家。 哪怕放眼整个江南,孙家都是首屈一指的豪族世家,在松阴府有良田二十万亩,几乎是小半个松阴府的面积,而继张肃卿之后的内阁首辅孙松禅便是出身于孙家。 说到孙松禅,其父孙心存曾经在世宗朝时出任内阁大学士,而他本人工诗,间作画,尤以书法名世,幼学欧、褚,初学董、米,中年后由钱追颜,又不受颜字束缚,结体宽博开张,笔画刚劲有力,风格苍浑遒劲,朴茂雍容,在明雍六年时得中状元,历任户部、工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先担任太子太师,在天宝帝登基之后,又被加封为少师,晋升内阁首辅,一时风光无量。 孙家世代书香之家,每一代都有出仕为官之人,从正七品的县令到二品的六部侍郎,门生故吏和同年同僚不计其数,在朝野之间都有颇大的影响力。 不得不说,这是一块硬骨头。不过只要拿下孙家,其余士绅并不足虑,可以“传檄而定”了。 秦清明白一个道理,从战事上来说,大玄朝廷得天下太易,他想名留青史,就必须打好这场看不到刀光剑影的战争,江南是重中之重。 为此,秦清让白绣裳收慕容画为义女,并册封慕容画为明云公主。梅盛林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了,竟还有做驸马的机会,成了秦清的女婿、李玄都的连襟。秦清又加封梅盛林为太子少师,通过梅盛林来分化孙松禅代表的清流势力。 孙家不肯束手待毙,一边通过人脉向秦襄、李玄都、秦清等人求情,一边又发动朝野的力量,制造舆论,向钱青白和苏言施压。 只是儒门都已经低头,区区一个孙松禅又能翻起什么大浪?而且很早之前,李玄都就开始注意舆论的力量,为此还与秦素兴办了青萍书局等来引导舆论。 最终孙家被清退田地十九万五千亩,追缴稅银八百万两,孙家无力偿还,便以房屋、剩余田产、产业冲抵。使得辉煌一时的孙家彻底败落,虽然还留有部分产业,但充其量相当于举人一级的士绅人家。孙松禅眼看如此,一病不起,最终没能熬过太平元年的冬天。 因为此事,又有书生闹事,钱青白没有手软,下令缉拿书生数十人。 秦清下旨,所追缴之稅银不必上缴国库,就地用于河道衙门的河道清淤和加固堤防。 平定江州之后,秦襄又马不停蹄地掉头攻打荆州。 赵良庚虽然是南魏小朝廷的首辅,但并不在金陵府,而是在荆州的江陵府中。 秦襄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各府各县望风而降,偶有死战不降者,也挡不住犀利火炮。 很快,秦襄大军便兵临江陵府城下。 赵良庚若是再退,就只能退往潇州、吴州、岭南等地。 可就算退到了这几州中,又能如何?那是正一宗的势力范围,正一宗没有百万大军,可不要忘了,当初颜飞卿仅凭一杆令旗就能号令数千江湖草莽围攻长生宫,如果是以正一宗和大真人府的名义,那又是何等景象? 坐困愁城的赵良庚让儿子赵青玉开城投降,他本人则选择自缢而死。 只是到了此时再投降,大玄朝廷当然不可能再有什么封赏,秦襄让人将赵青玉押送往帝京城。 秦清下旨处死赵青玉,不过祸不及家人,赵良庚的妻妾、儿媳、侄子、孙子都得到了保全。 秦清又下旨由曾经是秦道方幕僚的楚云深出任荆州巡抚,任命裴玉为荆州布政使,刘谨一为荆州按察使。 裴玉刚刚及冠,从年纪上来说,不足以担当此等大任,不过如今正是非常之时,裴玉也并非庸才,遍览史策,有三十岁便一统天下之人,也有二十岁出头就领军百万之人。当年谢雉不到三十岁,主导了帝京之变,让四大臣万劫不复。李玄都如今也不满三十岁,已然是道门之主。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裴玉出任布政使又不算什么了,更何况在他上面还有钱青白和楚云深,两人都是老成持重之人,不会出什么乱子。 因为此等缘故,裴玉得以与家族达成和解,裴家接纳了苏怜蓉,两人这对忘年恋,也算是有了一个好的结果。 刘谨一是客栈出身,能力出众,天下太平之后,客栈之人也要谋求出路,大多进入大玄朝廷之中,刘谨一便是其中代表。 再有就是,在李玄都的支持下,张白昼与卢北渠的女儿卢幼贞定下了婚约,张白昼本人也进入朝廷,被安排在秦襄身边,与裴玉不同,他走的是武官路线。 张白昼其实从没想过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以前的时候,他所思所想就是报仇,可真正报仇之后,他反而迷茫了,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所以李玄都让他出仕,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 卢幼贞很满意这个结果,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儒门之人,许多想法根深蒂固,认为出仕才是正途,而且大玄朝廷并无太过明显的文武之分,武官也能入阁拜相。 在李玄都钟意的几个年轻人中,裴玉和张白昼进入了大玄朝廷,沈长生和周淑宁则留在了道门之中,他们与司徒秋水一样,虽然因为年纪的缘故,距离真人尚有一段距离,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有着光明的未来。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天下一统 攻克荆州之后,南魏小朝廷彻底覆灭,其余江南几州,传檄可定。 谁都知道,大势已定,这天下主人,已经无可更改。 秦襄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停歇的意思,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兵锋直指最后的西北三州。 相对应的,无道宗也在有条不紊地退出西北三州之地,不似是沙场争锋,倒像是一场无声且各有默契的交接。 维持将近十年的“大周”,走向了自己的终点。 其实“大周”在澹台云与徐无鬼决裂之后就已经死了,只是到了现在才埋。 绝大部分人都同意跟随澹台云前往西域,开创新的基业。不过也有例外,当初他们加入“大周”,也是怀着平定天下的壮志胸怀,“天下”是什么?就是这两京一十九州,所以他们不愿跟随澹台云离开中原。 位居五王的宋辅臣便是如此,他深知此去西域,只怕是再没有返回中原故土的那一天,所以他哪里都没有去,而是留在了西京城中。 澹台云并没有勉强他。 今天的西京城中,无道宗众人格外齐整,宫官、左尊者、贪狼王、七杀王都聚集此地,他们是奉了澹台云的命令来带走“无墟宫”的,此时已经收拾完毕,只剩下一座空空荡荡的太极宫。 宋辅臣坐在太极宫门前的台阶上。 宫官带着一众人站在另一边。 宋辅臣抬头望向宫官,轻声道:“能否耽误右尊者一炷香的时间?” 宫官走向宋辅臣,说道:“好。” 宋辅臣站起身来,往已经空无一人的太极宫中走去。 宫官跟在宋辅臣的身后,望向宋辅臣背影的目光有些复杂。 当初她与李玄都、秦素、颜飞卿、苏云媗、宁忆、宋辅臣等人人前往白帝城,还仿如昨日一般,如今却是天各一方。 来到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中,宋辅臣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宫官:“宫姑娘,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共事一场,今天我向你辞个行。”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去秦清的大玄朝廷?”宫官也望着他的眼。 宋辅臣笑了笑:“事到如今,去哪里都已经不重要了。” 宫官皱了下眉头:“这都不重要,还有什么重要?” 宋辅臣有些释怀,又有些喟然:“宋先生死了,徐先生离世,澹台宗主也要走了,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重要,就想问你几句话,这里也没有第三个人,你愿意就告诉我,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 宫官点了点头:“请问吧。” 宋辅臣道:“我们第一次共事,是奉澹台宗主的命令,前往白帝城拉拢天公将军唐周,后来我们又一起整理西北各地的赋税,有过冲突,如今算是盖棺定论,你对我这个人……怎么看?” 宫官反问道:“我的看法重要吗?” 宋辅臣沉默了片刻:“重要。” 宫官道:“如果你生在辽东,一定能得到秦清的重用。可惜,生不逢时,所托非人。” 宋辅臣对于宫官的评价没有做出评价,只是神色黯然。 宫官沉默少顷,接着问道:“我也向你问一个问题。” 宋辅臣点了点头。 宫官问道:“对于澹台宗主,你怎么看?” 宋辅臣轻声道:“她只是个长生之人。” 他的言下之意是抛开长生境修为,澹台云远不如秦清、李玄都、徐无鬼等人。 宫官没有反驳。 宋辅臣的目光透过大殿的门户,望向外面的高旷天空。 片刻后,宋辅臣收回了目光:“最后一个问题,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宫官点头道:“可以回答。” 宋辅臣道:“如果有重新来一次的机会,你还会选择澹台宗主吗?” 宫官笑了一下:“不选澹台宗主,我还能选谁?” 宋辅臣轻声道:“比如说……李玄都?” 宫官摇头道:“没有如果。” 若是问人问题,对方答非所问,那便是不答而答,不必再问。 于是宋辅臣笑了。 宫官也笑了。 两人的笑声引来了门外众人的目光。 出于礼貌,外面的人都刻意封闭了六识的范围,所以不知道两人因何而笑。 宋辅臣收了笑声,嘴角还留着笑容:“如果我重来一次,你猜我会如何选择?” 宫官仍是摇头道:“我猜不到。” “一炷香的时间到了,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宋辅臣拱手行礼。 宫官也还了一礼:“后会有期。” 宫官离开后,宋辅臣唯一的弟子来到他的身边,轻声道:“师父。” 宋辅臣望向弟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原来是农家子弟?” 弟子点了点头:“我家祖祖辈辈都以务农为生。” 宋辅臣长叹一声:“出来这么多年,是该回去看看老父老母了,尽一尽孝道。” 说着,宋辅臣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这个送你,不值几个钱,权当是个念想。” “师父……”弟子伸出了手,心中却是一阵慌乱,“你要去哪里?” 宋辅臣将玉佩放在了弟子的掌心之中,说道:“我哪里都不去,你待会儿去把城中的存粮分给百姓,就当是我们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弟子愈发慌乱,还是低声应下。 便在这时,左尊者和贪狼王走进了大殿。宋辅臣又看了一眼弟子,见他还伸着手,掌心中托着那块玉佩,伸手帮他合拢五指,握紧那块玉佩,轻声道:“去。” 弟子离开了。 大殿内只剩下宋辅臣和左尊者、贪狼王三人。 左尊者沉默了片刻,沉声道:“辅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有事不能等到以后再说吗?” 宋辅臣摇头道:“不能,段老。” 左尊者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想说什么?” 宋辅臣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段老,我们的大周朝廷很快就会成为史书中的一笔,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区区十年,实在不算什么,可毕竟是倾注了我们无数心血的基业,我想,总要有人送它最后一程。” “宋辅臣!”左尊者的声音变得冷峻起来,“你说这话为时过早,我们只是西进而已。” 宋辅臣没有反驳,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递给左尊者。 左尊者没有去接,说道:“还是你亲自去见圣君,再把这个交给她。” 宋辅臣的手仍旧停在了左尊者的面前,缓缓说道:“去了之后,便再也回不来了,所以还是不去了。这是当初圣君提拔我为破军王时给我的令牌,现在有劳段老替我还给圣君。” 左尊者沉默地接过了这块令牌。 宋辅臣抱拳道:“我就不送段老了。” 左尊者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开此地。 贪狼王望向宋辅臣。 宋辅臣笑道:“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有句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贪狼王一怔。 宋辅臣破天荒地露出一丝羞涩,不过还是望着贪狼王的碧绿眼眸,轻声说道:“以后的日子里,不妨多笑,你的眼睛里有珠宝,笑的时候很美。” 说罢,宋辅臣不管贪狼王如何反应,转身向后殿走去。 贪狼王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向殿后飞掠过去。 就在这时,后殿传来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回荡不休,然后便是身躯重重倒地的声音。 贪狼王猛地停下了脚步。 她脸色苍白,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嘴唇微微颤动,缓缓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片刻之后又慢慢地将手收了回来。 贪狼王猛地回头望去,门外的左尊者和宫官都没有离去,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他们的表情有些沉重,却没有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了结局。 贪狼王的身子僵住了,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耳畔似乎响起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 恍惚之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时节,草长莺飞,金发碧眼的少女,在异国他乡,初见那个农家出身的少年郎。 春风浩荡。 …… 太极宫外。 宫官背对着太极宫的大门负手而行,手中抓着那把小巧折扇。 秋风中,她低低吟诵着一首大晋大词人所作的“蝶恋花”。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声音渐去渐远。 最终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已是不可听闻。 …… 太平元年,八月二十九,秦襄率领十五万大军一路长驱直入秦州,兵临西京城下。 这是秦襄第二次来到西京,距离上次的武德十一年,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 十年之间,沧桑变换,西京城几度易主,从大魏朝廷到金帐,再回到大魏朝廷手中,又被大周朝廷抢走,如今终于是来到了大玄朝廷的手中。 秦襄自是感慨万千,可惜当初跟随他一起收复西京的胡良不在身边。 西京城没有任何反抗,开城投降。 大军开入西京城中,意味着维持了将近十年的西北大周朝廷也彻底覆亡。 自此,天下初步一统,史书进入了一个崭新的篇章。 第二百五十八章 大婚 李玄都从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深情之人,也从不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语,可他走到天下最高处的时候,身旁的的确确只有一个人。 这让许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未免有些不真实。 再细看李玄都,就会发现此人未免太过“寡淡”,难免无趣。 可不管怎么说,李玄都终于决定完婚了。 大婚的地点选在了三仙岛之首的蓬莱岛。 如今的蓬莱岛上,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乐景象,上次如此喜庆,还是李道虚和李卿云成婚,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大掌教成婚,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不仅道门的要人们悉数到齐,就是帝后二人,也会亲至。 如此阵仗,自然不能出半点差错,所以张海石要亲自操办,才能放心。 沈长生和周淑宁也收到请帖,跟随各自长辈来到了蓬莱岛。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来到蓬莱岛,只觉得处处新奇。如今蓬莱岛上宾客众多,清微宗作为地主,几乎是全宗上阵,陪着诸派宾客周游清微宗一百零八岛的盛景,对于两小,李非烟派了年纪相近的司徒秋水招待。 沈长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漂亮姐姐,不由多看了两眼,结果就被周淑宁一指点在腰眼上,身子一僵,再不敢多看一眼。 司徒秋水引着两人从“坤门”进入八景别院,八景别院有八个门户供人出入,虽然宾客众多,但也不显半分拥挤。 周淑宁左右张望着,问道:“司徒师姐,哥哥在哪?” 司徒秋水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周淑宁口中的“哥哥”便是四叔李玄都,微笑着回答道:“大掌教正在与陛下说话。” “陛下!”沈长生忍不住咋舌道,“就是……就是……” 说到这儿,沈长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就是‘天刀’吗?” “正是。”司徒秋水点头道,“皇后娘娘也来了。” 沈长生道:“是白宗主。” 司徒秋水轻声纠正道:“不可再称呼白宗主,如今是苏宗主了。” 周淑宁道:“我听说以后要废除宗主的称呼,全部改称真人,有这么一回事吗?” 司徒秋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沈长生忍不住问道:“那辈分怎么算?玉师姐是真人,我师娘也是真人,难道要平辈论交?是我称呼玉师姐为师叔呢?还是我见了师娘改叫师姐?” 周淑宁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笨蛋,当然是各论各的。” 便在这时,一个男装打扮的女子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手摇折扇,戴着墨镜。 司徒秋水见到此人,停下脚步,行礼道:“见过五姑。” 来人正是陆雁冰,她一拉鼻梁上的墨镜,望向三人,说道:“你们来了,师兄刚才还念叨你们两个呢,陛下和娘娘已经离开蓬莱岛去了方丈岛,你们可以去见师兄了。” 周淑宁和沈长生俱是眼神一亮。 陆雁冰示意司徒秋水领着两人去见李玄都,自己径直向外走去。明天就是李玄都和秦素大婚的正日子,她今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在司徒秋水的引领下,沈长生和周淑宁来到十分幽静的真境精舍,见到了李玄都。 李玄都还是老样子,加上如今天下再没有什么让他烦心之事,婚礼不必他亲自操办,愈发显得意态从容。 至于明天的大婚,李玄都也不曾如何紧张,该紧张的应该是秦素才对,谁让她脸皮薄呢。 李玄都询问了两人的近况,两人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总觉得李玄都与以前不大一样,威严更重,虽然这份威严不曾刻意施加到两人身上,但还是让两人规规矩矩,如学生见到了先生一般。 至于秦素,此时并不在蓬莱岛上,按照规矩,新娘与新郎在婚前是不能见面的。不过考虑到具体情况,也不好让秦素从朝阳府或者帝京出嫁,就算有“镜花水月”也不成。于是经过商议之后,秦素被安排到了方丈岛上,从青领宫出嫁,然后在蓬莱岛的八景别院完婚。 秦清、白绣裳两人与李玄都见面之后,便是去方丈岛的青领宫见秦素。张海石主要负责蓬莱岛这边,方丈岛那边则由李非烟负责。 …… 入夜,八景别院灯火通明。 大婚讲究晨迎昏行,意思是早上去迎娶新娘,黄昏举行婚礼,然后便是入洞房了。所以大婚的前一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李玄都终于是不得闲了,陆雁冰、陆时贞、谷玉笙、楼心卿等人一起过来,为他换上一身大红吉服,又给他重新梳好发髻,佩戴玉冠。 成婚当日,哪怕是没有功名的百姓,也可以作官家打扮,男子可以穿九品官服,女子可以穿诰命夫人的凤冠霞帔。 李玄都的吉服自然不是九品官服,而是帝王规格。 …… 方丈岛,青领宫。 虽然不在这边拜堂,但同样是张灯结彩,上下尽是身着淡红色衣裙的清微宗女弟子们来回忙碌。 身着霞帔的秦素安静坐在妆台前,两名女子站在她的背后,为她梳理着发髻。 秦素本就是国色天香,此时被鲜艳的嫁衣吉服一衬,越发显得面白如雪,目似寒星,广寒仙子一般。 李非烟走进来,笑着说道:“紫府看到了今日的素素,怕是要挪不开眼睛,我都觉得心动。” “姑姑来了。”秦素轻笑道,“还是霞帔漂亮。” 李非烟亲手捧过凤冠,为秦素戴上,说道:“凤冠霞帔,一辈子一次。” 秦素没有说话,脸上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这次的凤冠霞帔,包括李玄都的吉服,都是秦清从登基就开始准备的,先抛开李玄都的吉服不去说,单说秦素的凤冠霞帔,按照皇后品秩制作,九龙九凤,冠上珠花更是达到了千枝之多,而霞披更是上绣云纹、凤凰,缀有璎珞宝石合九十九之数。 秦素望着镜中的自己,怔然出神。 再有几个时辰,她就要成为他人的妻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秦素下意识地十指交缠。 便在此时,又有脚步声响起。 除了李非烟之外,原本侍奉在两旁的侍女们纷纷退下。 接着,秦素从镜中看到了爹爹的面孔。 秦清来到秦素身后,伸出双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叹息道:“一晃眼的功夫,当初那个只有我小腿高的小丫头也要嫁人了。” 秦素愈发害羞。 白绣裳安静地站在旁边,没有说话, 脸上挂着温婉的笑容。 直到如今,秦素还是不大习惯称呼“父皇”,仍旧用了以前的称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爹爹以前不是常常发愁的我的婚事吗?” 秦清笑了一声:“没嫁人的时候,总盼着赶紧把你嫁出去,有个好归宿,等到真要嫁人了,反而舍不得了。过了明天,秦大小姐就成了秦夫人。” 秦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欢喜之余,又有些微微酸涩,好似半熟的青杏。 …… 次日,大吉,宜嫁娶。 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出来,只是在天海一线处浮现出一抹鱼肚白,披红挂彩的白龙楼船缓缓升空,驾船之人是张海石,从蓬莱岛前往方丈岛。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如今整个蓬莱岛和方丈岛都张灯结彩,气氛热烈。 在喧嚣声中,白龙楼船降落在青领宫前的广场之上。 此时的青领宫已是焕然一新,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满眼尽是火红之色,绚烂无比。 李玄都走下楼船,进入青领宫中,按照规矩向秦清和白绣裳行礼之后,将秦素接上了白龙楼船,返回蓬莱岛。 待到傍晚,八景别院也已经重新布置,与平常时相比,又是另外一番气象。 静心堂中燃烧起不计其数的红烛,每支红烛都有婴儿手臂粗细,将整座静心堂映照得亮若白昼,纤毫毕现,继而有丝竹钟罄之声渐起,满堂荣华,说不尽的太平辉煌气象。 这次大婚可谓是宾朋满座,虽然现在吉时未到,但众人已经入席,准备观礼,能有资格来参加婚礼的皆是位高权重之人,李玄都定下的三十六位真人和三位大真人全部到齐,大掌教和太平道大真人更是主角。 除此之外,秦道方、李太一、陆时兴、悟真、法难、景修、胡良、苏云姣、沈元斋、刘晨、也迟、月别离、苏韶、苏灵、丑奴儿、苏怜蓉、钱锦儿、钱玉蓉、李道通、沈霜眉、韩月、鹿青等等亲朋故旧也都到齐,哪怕是与李玄都有过节的李道师、李元婴、龙希胜、施宗曦等人也不例外。 在众宾客入座之后,只听得一声罄响,男女双方的长辈步入静心堂。 李家这边,是张海石和李非烟。秦家这边,则是秦清和白绣裳。 秦清如今虽为帝王,但并不苛求俗礼,与张海石、李非烟并排坐在上方的四个主位上。 第二声罄响之后,充任礼官的颜飞卿步入殿中,向殿内众人团团一礼,高声道:“请新人入殿。” 满堂宾客尽皆起身。 李玄都与秦素携手并肩进了静心堂,行走之间,环佩叮当。 两人立定之后,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有欣喜、有柔情、有感慨,似乎万千情绪都融汇于这次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第三声罄响,殿内骤然一静。 颜飞卿高声道:“吉时已到,请新人成礼。” 新人三拜。 拜天地。 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之后,即是夫妻。 第二百五十九章 凤求凰 礼成之后,就该是长辈赠送礼物了。 只是到了李玄都这般身份地位,寻常的礼物拿不出手,金银钱财太过俗气,所以礼物未必要贵重,一定要有“意思”,别出心裁。 张海石与秦清对视一眼,询问道:“月白兄,是你来还是我来?” 秦清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还是你来吧。” “好,那就我来。”张海石也不客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李玄都并不知道这四位长辈准备了什么礼物,不禁有些好奇。 然后就听张海石说道:“紫府,白绢,你们二人今日成婚,按照规矩,做长辈的要稍微‘意思’一下,可你们两人什么都不缺,就是仙物,都有好几件,实在不能相比,所以我们思来想去,只能借用古人典故,送你们八个字。” 李玄都问道:“不知是哪八个字?” 张海石道:“青气。” 李非烟道:“万丈。” 秦清道:“山水。” 白绣裳道:“千年。” 李玄都微微一怔,秦素已经反应过来,笑道:“青气为天,万丈为长,山水为地,千年为久,此八字便是天长地久之意。” 李玄都这才恍然,轻声道:“天长地久。” 众宾客也齐声恭祝道:“天长地久。” 秦素今日只戴了凤冠,却没有盖头,闻听众宾客之言,不由得脸色微微晕红。 盖头又称盖巾,指女子出嫁时蒙头盖面的巾帕。 巾以轻纱制成,稀薄不遮视线,或长或方,色用嫣红,取吉祥意。盖巾之用意有两种解释:一是遮羞,二是辟邪。 新娘蒙盖巾,一定要在出阁上轿之前,人在花轿内也不能揭去,要到婆家举行婚礼时,拜完天地,入了洞房以后,再由新郎亲自挑去,也就是常说的挑盖头,又名“揭头纱”。挑去盖头常用玉如意或喜秤,取意“称心如意”。 此习俗并非古已有之,最早出现在神州陆沉的南北朝,李氏皇族的大齐一统天下之后,废除了这种风俗,并在《通典》中斥责盖头违背古制,是“隳政教之大方,成容易之弊法”。 待到大晋年间,随着理学的兴起,这一风俗又重新盛行。大魏自称继承大晋法统,心学和理学并重,自然也继承了这一风俗。 如今到了大玄,首先是道门击败了儒门,其次是大玄朝廷继承大齐的法统,秦素作为名义上的皇太女,自然不应延用这种风俗,要与儒门和前朝作一个彻底的切割。 于是秦素今日着凤冠霞帔,却不以红纱遮面,也不早早去洞房等待,而是大大方方地与李玄都并肩而立,共同敬了诸位长辈和宾客一杯酒。 接下来便是一场宴饮,李玄都极少饮酒,今日难得破例,陆雁冰跟在他的身后为他执壶,李玄都向每位宾客敬酒一杯之后,这才离开静心堂,往洞房而去。 李玄都年少时的居处太小,不适合作为洞房,也不适合作为主人居处,故而洞房就是李道虚和李卿云当年的居处,是为八景别院的主院。 如今两位老人已经离世,李玄都和秦素成了八景别院的男女主人。 当李玄都来到卧房门前时,已经是星斗漫天。 今日颜飞卿充当了礼官,陆雁冰则充当了喜娘的角色,将微醺的李玄都送入洞房之中。 秦素已经先一步等在洞房之中,从陆雁冰手中接过脚步并不踉跄的李玄都。 陆雁冰向两人说了几句吉祥话后,便徐徐退出洞房,将门带上。 远离了静心堂的喧嚣,两人并肩坐在新床上,李玄都并没有刻意化解酒力,借着几分醉意伸手揽住秦素。 秦素这次没有害羞推拒,而是顺势依偎在李玄都的怀中。 毕竟是夫妻了。 终于是夫妻了。 李玄都轻声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秦素同样是低声道,“你在我的琴舍外驻足听琴,后来就遇到了韩邀月。” 李玄都叹了一声:“恍如隔日,韩邀月这人虽然可恶,但算是我们的媒人。” 秦素笑了一声。 李玄都道:“我去接亲的时候,岳父跟我单独谈了一次。” 秦素好奇问道:“你们说了什么?” 李玄都带着几分笑意道:“你猜。” “我不猜。”秦素不依道,“这段日子,你们两个总有说不完的话,好像你们才是父子,我倒成了外人。” 李玄都也不卖关子,说道:“其实就是一句话,岳父说他只有一个女儿。” 秦素把脸埋在李玄都的怀中。 李玄都帮秦素取下凤冠,又摘下自己的玉冠。 吉服鞋履,玉带霞帔,散落一地。 李玄都低下头去,能清晰感受到秦素的羞涩,不过她没有抗拒,也没有退缩,而是闭上眼睛,整个人微微颤动,就像一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的梨花。 忽然,秦素轻轻闷哼一声。 片刻的僵硬之后,两人迅速柔和下来,如同一点朱墨落在宣纸上,渐渐消融、扩散,最终交融为一体,两人越来越近,环抱的双手越来越紧,似乎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中去。 这一刻,没有大掌教,也没有皇太女,只有一对年轻男女。 …… 一弯弦月如玉钩。 客房中已经醉死过去许久的玉清宁缓缓睁开眼睛,桌上燃烧着红烛,窗户开了一线,有夜风吹进来,使得火光跳跃不定,将她的身影照得忽明忽暗。 玉清宁觉得有些头疼,揉了揉额头,仍是带有三分醉意。 屋内还有一人,却是陆雁冰。 玉清宁依稀记得,是陆雁冰把她送回来的。 今晚的陆雁冰也喝了许多酒,脸上红扑扑的,不过双眼却是格外明亮,正坐在桌旁,望着玉清宁。 玉清宁问道:“冰雁,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雁冰笑而不语。 玉清宁觉得有些口渴,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残茶,一气饮尽。 在这个寒冬里,冰凉的茶水瞬间沁透肺腑。 这个深秋,真冷啊。 她起身推门而出,门外又是一片让人倍感腻歪的火红之色。 陆雁冰来到玉清宁的身后,说道:“女菀,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玉清宁没有拒绝,取出自己的琴,稍稍调音之后,奏了一曲“凤求凰”。 …… 良久之后,两人分开,秦素满脸红晕,有气无力道:“登徒子。” 李玄都轻笑道:“夫妻之间,天经地义,何来登徒子之说?” 秦素撇过头去,轻哼道:“坏家伙。” 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夜色越来越深。 纱帐不知何时被放下,不知是谁在八景别院外的沙滩上放起了烟花。 月光和烟花的光芒透过门窗,落在新床上的纱帐上。 两人重新合在一起。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 秦清和白绣裳漫步在海滩上,欣赏着海上生明月的景象。 不远处,沈长生、周淑宁、张白昼、卢幼贞几个少年少女正在放烟花,裴玉却是一派老气横秋的模样,与苏怜蓉站在一旁,只是旁观,并不参与其中。 司徒秋水独自一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面带微笑。 仅从年龄上来说,秦清和白绣裳都可以算是这些少年少女的祖父祖母一辈了,见此情景,不由对视一笑。 更远处的一道栈桥上,还有四个人影,却是颜飞卿、苏云媗、张鸾山、上官莞。 四人刚好走了一个对面。 颜飞卿和苏云媗并肩而行,张鸾山和上官莞走在一处。 照面时,颜、苏二人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神情之中,便似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赞叹欢喜。 按照年龄来说,分明是张鸾山和上官莞更为年长,上官莞这时却是破天荒地有了几分不自在,目光游移不定。张鸾山心中坦荡,但见了两人神色,还是禁不住老脸一红,好在夜色深沉,看不真切。 …… 天色渐渐明亮。 已经许久没有真正入睡的李玄都缓缓醒来,入目是火红帐幔。 李玄都缓缓转头望去,在自己身旁,秦素面容恬静,嘴角轻轻勾起弧度。 李玄都凝视着这张即是熟悉又似乎陌生的面孔,心神恍惚,仿若置身于梦中。 再有片刻,李玄都察觉出几分不对,看着眼睫毛微微颤动的秦素,忍不住伸手捏住她的鼻子,笑道:“别装睡了。” 秦素睁开双眼,摇头摆脱他的魔爪之后,把脸缩到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一夜缠绵之后,羞涩又占据了上风。 李玄都开始起身穿衣,提醒道:“新媳妇要去见公婆的,就算我师父和师娘已经不在了,可岳父、岳母还在。” 秦素用锦被把自己裹成一团,好似一个大号的蚕蛹,故意装作没听见。 不一会儿的功夫,李玄都已经收拾完毕,俯身凑近秦素,打趣道:“你是不是身子乏了?要不我就跟岳父岳母说你今天身子不适?” 秦素被彻底羞红了脸,忍不住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嗔怪道:“都怪你!” 李玄都笑着说道:“都怪我,时候不早了,为夫侍奉你更衣。 秦素没有拒绝,终于从锦被中伸出一双如玉凝脂的手臂。 李玄都眼神柔和。 大登科后小登科,已无遗憾。 终章(一) 李玄都借着大婚的机会,在八景别院召开了道门第一次三十六位真人议事,确定了日后道门的大体框架。议事决定,将昆仑山作为道门祖庭,重立玉京、玄都、紫府、金阙。 玉京相当于帝京城,玄都相当于内城,紫府相当于皇城,金阙相当于金銮殿。 这无疑是一个浩大工程,不过以道门的人力和财力,将工期分成百年,应该可以负担得起。 议事结束之后,李玄都率领众人重返玉虚峰,结果发现南华道君设下的太虚幻境不知何时已经消散,被困在太虚幻境中的人也随之消失不见。 “玄都紫府”正在与人间重合,就像原本飞在天上的白龙楼船落回地面。 当初道门众人在北邙山上清宫所见的海市蜃楼由虚化实,变成一座真正的城,雄立于昆仑之巅,好似天上宫阙。 众多道门之人无不心潮澎湃,毫无疑问,这是太上显圣,是对道门成为人间正统的认可。 当初天帝和太上道祖相继飞升离世,“玄都紫府”成为了无主之地,道门中人为了“玄都紫府”的归属大起干戈,最终引得正道祖师南华道君出手将“玄都紫府”封闭,由陆吾神负责看管“玄都紫府”,禁止没有机缘之人擅自进入其中。 于是昆仑洞天逐渐成为后世人眼中的传说之地,“昆仑”二字也不再象征着仙境,只是笼统称为道门祖庭。许多循着典籍记载来到昆仑之人,只见得白雪皑皑,不见半点仙家气象,也只当书中记载是前人故意夸大其词,不过是凭空想象罢了。 当初昆仑洞天因为道门内斗而隐,如今因为道门一统而显,合情合理。 然后陆吾神凭空出现在了李玄都的面前。 仅仅是陆吾神身上逸散的庞大血气,便让天人境大宗师感到呼吸困难,仿佛烈火扑面。 这一刻,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毕竟现在的人间再也凑不齐六位长生之人去围攻陆吾神了,不过陆吾神没有敌意,反而十分友善,向李玄都表达了自己的祝贺,并将“玄都紫府”移交给了李玄都。 李玄都问道:“敢问陆吾神要往何处去?” 人首虎身的陆吾神笑道:“我已功成圆满,即日飞升。”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当年陆吾神被留在人间就是为了守卫帝下之都,如今帝下之都显化人间,那么陆吾神的使命便结束了。 对于陆吾神来说,一直拘束在“玄都紫府”之中,与坐牢无异,如今能够复得自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玄都又问道:“陆吾神飞升之后,原本‘玄都紫府’中的众多伪仙呢?” 陆吾神没有丝毫怜悯道:“化作枯骨,归于尘土。” 李玄都叹息一声:“没有其他选择吗?” “他们擅入‘玄都紫府’,本就是罪人。他们并非长生之人,本就是寿尽当死之人,不过是依靠合道于‘玄都紫府’才勉强苟延残喘。此乃定数,忤逆不得。”陆吾神摇头道,“至于不该死之人,我已经让他们提前离开‘玄都紫府’。” 李玄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兰玄霜、陈眠、纳兰絮等人这才明白,自己等人能够离开“玄都紫府”,并非运气,而是陆吾神网开一面的缘故。 陆吾神的态度格外温和,主动道:“若有想不通之事,都可以问我。” 李玄都还真有一件事想不通,一指陆吾神身后那座越发真实的雄城,问道:“‘玄都紫府’为何会显化世间?” 陆吾神道:“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即时也;太素者,质之始也。简单而言,从太易到太素,是由虚化实的过程,太易为虚,太素为实,这是人间发展的必然过程。” “在太易、太初、太始时,人间未定,极容易建造洞天。时间越早,建造洞天的也就发容易,这便是昆仑洞天如此巨大的缘故,不仅仅是因为太上道祖修为通天。到了太素时期,建造洞天已经十分困难,洞天的规模最多也就是一城之地。再往后就是太极时期,洞天规模越来越小,建造越来越难。” “如今已经是太极时期,人间越发坚固和真实,许多古老的洞天注定难以为继,与人间合为一体是大势所趋,昆仑洞天是第一个与人间合为一体的洞天,不过现在只是落地,还未生根,只有部分昆仑洞天和五行洞天显化人间,其余部分仍旧是洞天的状态,这个转化的过程会持续近千年。在它之后,其他古老洞天也会相继‘落地’,这个过程又会持续数千年。” 李玄都听明白了。 打个比方,人间的变化过程就像铸剑。 最初的时候,铁块烧成铁水,水无常态,故而可以随意改变形状,这就是太易时期。 然后铁水开始慢慢冷却,变为固态,不过还未完全冷却,仍旧偏软,可以用铁锤敲打改变形态,这就是太初、太始时期。 再往后,彻底冷却,变为利剑,便很难改变了,若是强行改变,反而会使长剑折断,这就是太素、太极时期。 至于重炼地水火风,再开世界,那就相当于重新把铁剑烧成铁水。 陆吾神的意思是,人间经过数千年的变化,已经彻底“冷却”,从铁水变成了铁剑,形态固定,无法改变,所以人间会越发真实,大道不显,最终走向佛门预言的末法时代,不过那还需要数千年的时间。 李玄都不再多言,表示自己明白。 陆吾神道:“还要大掌教助我一臂之力。” 说罢,陆吾神化作人身,伸手一指。 李玄都顺着陆吾神的手指方向举目望去,发现在整座城池的最高处,紫霄宫也显化出来,左右两侧分别有一座高高法台,一座紫气萦绕,寓意飞升,正是飞升台,一座青气浩荡,寓意渡劫,是为留仙台。 李玄都皱眉说道:“可‘三宝如意’还要百年时间才能恢复。” 他下意识地取出“三宝如意”,不由得怔住。 “三宝如意”通体碧绿,顶端呈三朵云纹状,镶嵌有六颗颜色各异的宝珠,分别是对应“天”的玄色宝珠,对应“地”的土黄色宝珠,对应“人”的赤红色宝珠,对应“日”的金色宝珠,对应“月”的月白色宝珠,对应“星”的深蓝色宝珠。 当初徐无鬼进入昆仑洞天,用去了“日”、“月”、“星”三颗宝珠,开启留仙台用去了对应“地”的宝珠,开启飞升台用去了对应“天”的宝珠,最后众人又动用对应“人”的宝珠,开启去往人间的门户,回到人间。 如今六颗宝珠被重新点亮,省却了百年时间。 陆吾神笑道:“‘玄都紫府’现世,气运使然。” 李玄都举起手中“三宝如意”,指向飞升台。 飞升台上开始亮起光芒。 李玄都道:“请陆吾神登天。” 话音落下,似有冥冥之中的气机牵连,天空之上顿时有异象显现。风云变化,有五色彩霞涌动,在云层深处,更是有沉闷雷声响起。雷声起于云后,由远及近,天空中的五色彩霞也随之越来越多,似乎要布满整个天际。 此即是飞升异象。 陆吾神纵身一跃,来到飞升台上。 天空中的五彩云霞愈发缤纷绚烂,一道无边无际的磅礴气息正从云层之后缓缓逸散出来。 这是天道的具现,正是因为天道不容长生之人久驻世间,所以长生之人才不得不飞升离世。 飞升台周围的五色光华几乎要凝成实质,待到这些五色光华彻底化作实质,飞升台就会成为一方独立隔绝的小世界,这便是飞升台能防止外敌阻挠飞升的缘故。小世界一成,好似是一方樊笼,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因为飞升台是太上道祖亲自筑造的缘故,就算是二劫地仙也不能打破这方樊笼。 陆吾神转身望向李玄都,拱手道:“大掌教,我们天上再会。” 话音落下,一道光柱自飞升台始,一直延伸至渺渺不可测的九天之上。 被光柱笼罩的陆吾神开始缓缓上升。 天幕上的五色云霞愈发浓郁,其后有金光万丈,给彩云镶嵌了一道耀眼的金边。 道门众人纷纷抬头,仰望陆吾神飞升的壮观景象。 天风呼啸,云霞缝隙间洒落的金光落在陆吾神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好像整个人都在熊熊燃烧。 天地间的光明越来越盛,无数由纯粹光明形成的“雪花”洒落人间。天空中的五色云霞涌动翻滚,似是庆贺。 陆吾神的身形越来越高,最终消失在光明之中。 …… 太平二年,在道门众人的建议下,李玄都在玄都之中举行了盛大的升座大典,向上天敬酒,祭告太上道祖和诸位先贤祖师,正式成为道门大掌教。 多年之后,李玄都被尊奉为道门的中兴之祖,冠以“玄圣”名号,被称作是中兴之后的初代大掌教。 终章(二) 秦清称帝之后,大荒北宫就冷清了许多,绝大多数人都跟随秦清去了关内的帝京城,只剩下一部分老朽还留在此地。 用俗话来说,他们都是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老人,已经失去了对权力渴望,或者是失去了争夺权力的精力,大多只想安度余生,与其去帝京城勾心斗角,耗尽自己的最后一点精力,倒不如留在这山明水秀之地,远离纷争,远远观望那些年轻后辈们的兴衰起伏。 整个太平元年,没有足够分量的大人物来到大荒北宫,因为那时候正忙着平定天下,许多事情还顾及不上。到了太平二年,天下大定,不仅是天下归心,而且新政有条不紊地推行,卓见成效,虽然距离百姓安居乐业还有一段时间,但与一年前最大的不同是,百姓们的眼里有了光,不再麻木不仁。 以前的时候,流民遍地,饿殍遍野,就好似一个人行于黑夜之中,四目望去,黑黑沉沉,伸手不见五指,不知前路在何方,不知何时才能天亮。如今仍旧行于黑夜,但已经可以看到天际尽头的一抹鱼肚白,这微弱的光尚且不足以照亮整个天地,却足以照亮前行之路。 知道前路在何方,便有了希望。 有了希望,眼中便有了光。 这就像站在沙滩遥望海天一线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的一艘帆船,已经看到了桅杆,帆船还会远吗? 到了这个时候,大玄朝廷终于可以稍稍缓一口气了,可以腾出手来去做一些未竟之事。 比如说筹备大军西征。 虽然如今大玄朝廷已经与金帐议和,但难保日后不会再起争端,按照守江必先守淮的道理,想要抵御金帐或者进攻金帐,必须要拿下西域,而且西域不同于军力雄厚的金帐,三十六国一盘散沙,不足以抵挡中原大军的兵锋所指。 秦清打算用十年的时间来准备此事,等到新政推行完毕,中原也恢复元气,正是国富民强之时,大军出征,将西域纳入版图之中,使得中原与草原的攻守之势异也。 到时候道门也会从旁协助,力求道门能够真正一统,而且道门祖庭位于昆仑,想要将昆仑与中原紧密联系在一起,也必须打通西域的通道。 再有就是,了结一些前朝的旧事。 今天的大荒北宫来了几位客人,这几位客人轻装简行,没有如何大的阵仗,为首之人却是辽东三州的头号权势人物,辽东总督胡良。 如今新朝将前朝的临时官职总督巡抚变为常设官职,并称督抚,与总兵官和提督总兵官一同成为地方上的封疆大吏。 原本的两京一十九州,裁撤西京之后,只剩下十九州和直隶,共设二十位巡抚,三十六位总兵官、十二位提督军务总兵官。其中九位陆路提督军务总兵官,三位水路提督军务总兵官。 在诸多封疆大吏之中,以总督为首,节制分管民政的巡抚和分管军事的提督军务总兵官,共有八人,分别是:直隶总督、辽东总督、江南总督、西北总督、秦中总督、蜀州总督、荆楚总督、岭南总督。 辽东总督在八大总督中排名第二,毕竟辽东是大玄朝廷的龙兴之地,仅次于直隶总督。以实权而论,也排名第三,仅次于节制东海水师的直隶总督和节制南海水师的江南总督。 不过让大荒北宫众人心惊的是,其他几位客人的身份似乎不逊于身为辽东总督的胡良,最起码在交谈之间,并无卑和之态,而且看其穿着打扮,并不似朝廷中人,倒像是道门中人。 到了此时,许多大荒北宫的老人忽然想起一事,天宝八年的时候,还未登基称帝的陛下曾经在大荒北宫中关押了一个囚犯,难道是为了此事来的? 很快便有了答案。 果然是为此事而来的。 早在秦清还未入关之前,胡良就曾掌管过大荒北宫,胡良成为辽东总督之后,仍旧掌握着大荒北宫的的枢机秘钥,可以打开位于大荒北宫下方的万淼洞天。 至于客人,的确是道门中人,曾经的伪仙,陈眠和纳兰絮。当他们亲眼见到了玄都紫府现世和陆吾神飞升之后,彻底臣服道门,再无异心。 两人这次奉了李玄都的命令,来到大荒北宫将谢雉提走。 当年的恩恩怨怨,到了如今,终于要做一个了断。 万淼洞天的门户开启之后,胡良领着陈眠和纳兰絮走入其中,见到了被幽禁在此地的谢雉。 虽然谢雉并不知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此时见到胡良之后,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觉悟。 不过谢雉仍旧保持了一位太后该有的气度,并未如何惊慌失措。 两位伪仙毕竟与谢雉有过一段时间的君臣名分,也不如何倨傲无礼,反而是陈眠拱手行礼道:“见过太后,全真道陈眠有礼了,但毕竟大魏已没,你我如今已非君臣之份,今日却要得罪了。” 谢雉淡然问道:“大魏已没,是什么意思?” 胡良开口道:“要让谢太后失望了,如今天下已经不是徐家之天下,家师取而代之,建元太平,国号大玄。” 谢雉虽然有所预料,但还是身形微微一震,过了好久之后才问道:“那么……皇帝呢?” 此皇帝非彼皇帝,当然不是秦清这位开国帝王,而是天宝帝这位亡国帝王。 胡良回答道:“据我所知,徐翊厚拒不投降,城破之后,陛下只是废黜了他的皇位,并没有伤害他的性命,反而还在内城给他分配了房屋,使他能像普通百姓那样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谢雉轻哼一声,并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之意。 胡良语调转冷:“天下本就是有德者居之,你们母子二人无德,自当受万民唾弃。陛下念徐翊厚并未有什么恶迹,留他一条性命,保全他的妻妾儿女,只是让他放下皇帝的架子,自己动手去养活自己的老婆孩子,对于一个亡国皇帝而言,难道还是委屈他了吗?” 谢雉没有说话。 胡良话锋一转:“按照辈分,我该称呼你一声师姐。谢师姐,你可就没有徐翊厚的好运气了,陛下之所以说徐翊厚恶迹不显,是因为徐翊厚自登基以来一直都是个傀儡皇帝,并无实权,真正该死的是那些握有实权之人且祸乱天下之人。” 谢雉冷冷地望着胡良,气势凛然,竭力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胡良毫不避让地望着她:“天宝二年之后,是你和晋王掌权,你被关押在此地之后,是儒门掌权。如今晋王已经死了,儒门魁首龙老人也已经死了,你焉能不死!” 谢雉嘴唇发白,大袖下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 无论是谁,在真正死期将近的时候,也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平静。 过了片刻,谢雉艰难问道:“不知要怎么处置我?是一杯毒酒?还是斩去头颅?” 胡良道:“明正典刑,带走。” 纳兰絮沉默着上前,沉声道:“太后娘娘,请吧。” 谢雉重新回到了帝京城中,先是在刑部,然后又去了大理寺,最后来到了西市。 西市位于内城,有东西两个入口,各立牌楼。因为存在两种不同的刑法,即杀与剐,故而也分在了两处。被杀的在西边的牌楼下,而被剐的则在东边的牌楼下。凡刑人于市,有青鸾卫、理刑官、刑部主事、监察御史及宛大两县正官在场,处决之后,大兴县领身投漏泽园,宛平县领首贮库,使其死后也不得全尸。 今日不在东边的牌楼,也不在西边的牌楼,在西市正中立了一个高高的绞架,一个绳套在风中悠悠荡荡。 一身白衣的谢雉缓缓走出囚车,发现周围已经站满了人,没有普通百姓,尽是真人公卿。 高台上没有监斩官,只有负手而立的李玄都。高台下则是已经成为平民的徐翊厚,他低着头,不敢去看谢雉,泪流满面。 李玄都看了谢雉一眼,吩咐道:“行刑吧。” 李玄都还是给了谢雉最后的体面,由同样是女子的纳兰絮行刑,而且打算以绞刑给谢雉留有一个全尸。 谢雉身怀不俗修为,普通绞刑当然杀不她,可如今李玄都亲自坐镇,又有道门众多真人在此,谢雉又岂有幸理。 事至今日,她已心灰意冷,轻叹一声,缓步走上刑台,纳兰絮跟随身后。 谢雉将头上金簪玉钗解下,随手丢在地上,满头青丝散开。纳兰絮面无表情地站立一旁,默不作声。 谢雉将一颗臻首探入绳套之中。 纳兰絮收紧绳套,扳动机关,谢雉脚下两块厚厚的活动翻板脱开插销,同时向两侧分离。原本站在地板上的谢雉一下子双脚悬空,整个身体就被套在颈部的一根绳索吊起,悬空。 与此同时,李玄都伸手一指,一道若有若无的玄妙气息进入绳套之中。 一瞬间,谢雉觉得脖子上的绳索越来越紧,竟是让她这位天人境大宗师都生出窒息之感,就好似直面陆吾神一般,然后她觉得自已身体越来越轻,眼前也渐渐模糊。 片刻后,谢雉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消散,她便真如一个普通女子一般,身死道消,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唯有三尸游走。 眼看着谢雉渐渐没了声息,手足俱是下垂,只剩下满头青丝随风微动,徐翊厚胸口如被大锤猛击,面上血色尽去,几乎要站立不住,他一手扶住旁边的立柱,一手捂嘴,肩头颤动,不敢哭出声来。 李玄都对徐载厚说道:“去收尸吧,尽人子之孝。” 说罢,李玄都转身离去,没有多看一眼。 终章(三) 天下大定之后,秦清加封功臣。 文臣以赵政为首,奠定了辽东根基,武将以秦襄为首,率军扫平了大半个天下。 秦清册封赵政为晋国公,除了赵政本身的功劳之外,还继承大晋赵氏祀事。 自古以来,武功封爵更在文治之上,于是秦清册封打下了半壁江山的秦襄为江陵郡王,只是此郡王并无封地。 其次便是身为宗室的秦道远和秦道方二人。 平心而论,两人的功勋要在秦襄和赵政之下,只是两人身为宗室,在封爵上总有几分优势。秦道远被封为辽王,秦道方被封为齐王,俱是亲王爵位,也是仅有的二王。 除此之外,其余人按照功勋大小分封公、侯、伯之爵位,共二十四人。 不得不说,秦清在封爵的时候十分克制,并未大封功臣,更多还是以官职代替。 再有就是,还要从徐家中选出一人承大魏徐氏祀事,本来玄真大长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玄真大长公主主动放弃了公主的爵位,成为出家的玉盈真人,便不太合适。正好原来的唐王徐载诩被贬为庶人,又娶了道门中人沐青瓷,再加上秦襄大军横扫天下的时候,徐载诩也在军中立了些功勋,于是秦清册封徐载诩为钟离侯,以承魏太祖祀事。 圣人府邸的衍圣公因为早早归附,并且积极配合新政,得以保住衍圣公的爵位传承。至于姜夫人之死,那便不算什么了,衍圣公只字不提,只有对皇帝陛下的感激之心。 道门并未对儒门赶尽杀绝,只是废黜了万象学宫和天心学宫,保留了社稷学宫和四大书院,谢恒和司空道玄隐退,宁奇受邀成为社稷学宫的大祭酒。 白鹿先生是七隐士中唯一被宽免之人,在太平二年,被秦清任命为国子监祭酒。 白鹿先生请求秦清宽免徐翊厚,秦清允之,给予徐翊厚一个监生身份,归在白鹿先生的门下,白鹿先生提议让徐翊厚参加乡试,考取举人功名,就算举人不能免税,却能出来做官,只是徐翊厚以为母守孝的理由婉拒了自己老师的提议。 至于谢雉,李玄都尊重大魏穆宗皇帝的遗愿,同意让她与穆宗皇帝合葬。于是徐翊厚停灵七天之后,在白鹿先生的协助下,将谢雉的棺椁运往天寿山的皇陵,打开墓室,葬入其中,然后彻底封死了墓室。 逃往西域的赤羊翁被被澹台云擒住,澹台云杀了赤羊翁,并将人头送给了李玄都。 李玄都去信谢过澹台云后,下令将赤羊翁的人头送回原籍安葬。 至此,儒门七隐士除了白鹿先生之外,其余六人悉数身死,无一幸免。 天心学宫在战乱中付之一炬,可万象学宫却未经战火,保存完好。宁忆在万象学宫的基础上,进行改建,变成了日后大名鼎鼎的万象道宫。 正所谓成家立业,在万象道宫改建后不久,宁忆迎娶了石无月。 虽然两人都有过一段不怎么好的过往,但仔细算起来,两人却是第一次成亲,李玄都和秦素夫妇二人亲自道贺,又有萧时雨和冷夫人这两位师姐充当娘家人,就连白绣裳也亲自道贺,宾朋众多,甚是喜庆热闹。 拜堂时,宁奇终于解开心结,以长辈的身份受了新人的一拜。 就在两人成亲后不久,陆雁冰的婚事也确定下来,是李玄都的生死之交胡良。李玄都对于这桩婚事十分满意。作为一个兄长,自然是想让自己的妹妹有一个好归宿,那么知根知底的好兄弟、好朋友便是首选。 当然,如果陆雁冰不同意,或者胡良不同意,李玄都也不会强迫包办。只是两人并未反对,毕竟两人都老大不小了,又早就认识,多有了解,算不上盲婚哑嫁,而且门当户对,便同意下来。 李玄都没想到自己当年的玩笑之言竟是一语成谶,他娶了胡良的师妹秦素,胡良娶了他的师妹陆雁冰,两人互为妹夫,又互为大舅哥,在称呼上,谁也不占谁便宜。 天下事,多如牛毛。 李玄都自己大婚之后,就是不断参加别人的婚礼,作为最尊贵的客人,向不同的人道贺,好似是他掀起了一阵风潮,成亲的风潮。 继宁忆和石无月、陆雁冰和胡良之后,张鸾山与上官莞也决定成亲。 这次婚事极为隆重,因为掺杂了极为不同寻常的意味。 或者说,本就是联姻。 这也在情理之中,哪怕是李玄都和秦素,亦是不能免俗。 张鸾山是天师传人,上官莞是地师传人,两人联姻,意味着天师和地师两脉的和解,正如李玄都所希望的那样,这是消弭正邪之别的标志事件。 李玄都是促成这桩婚事的主要推手,自然不能缺席,不过这次他就不是观礼道贺的宾客了,而是充当了上官莞的娘家人。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是称呼一声“上官师姐”的。 除了李玄都之外,徐大、徐三、徐五、徐七、徐九、徐十三等齐王门客,李世兴、钟梧、王仲甫、诸葛錾、魏臻等阴阳宗明官,还有兰玄霜、玉盈真人、陆雁冰、张鸾山等好友,也都参与进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邪道高手云集了。 相对应的,张鸾山那边就是正道高手云集。 这一次,张鸾山从吴州云锦山的上清宫出发,前往中州北邙山的上清宫迎亲,出发时只有数百人,可一路上不断有人主动跟随在迎亲队伍的后方,进入北邙山境内的时候,已经是浩浩荡荡两千余人,而且寻常无名之辈是不敢贸然参与其中的,可以说,能参与其中的都是有头有脸之人,阵仗不可谓不大。 翠云峰上清宫这边,张灯结彩,男子们忙完自己的事情之后,聚集一处,饮酒谈笑,女子们则是不断进出新娘子的闺房,为新娘子梳妆打扮,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谁又能想到,几年之前,许多人还在打生打死,现在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待到张鸾山的迎亲队伍来到翠云峰上清宫,李玄都出面相迎。 这次跟随张鸾山前来迎亲的也都是熟人,不必一一介绍。 按照李玄都的提议,新人先是在上清宫中祭拜了地师徐无鬼的画像,然后新娘登上花轿,离开翠云峰,前往云锦山的上清宫。 李玄都等娘家人也跟随一同前往。 来到云锦山上清宫,新人又祭拜了大天师张静修的画像,然后才进入大真人府中。 接下来的流程,便没什么特别之处。 从今以后,上官莞又多了一个身份,那就是大真人府的女主人,对于消弭正邪矛盾有着极大的意义。 马上打天下不是易事,马下治天下更是艰难。 自太平元年以来,不谈鸡毛蒜皮的小事,李玄都单独做的大事其实只有一件,那就是进一步整合道门,消弭内部矛盾,使得道门真正成为一个整体,而不是一个空泛的联盟。 现在看来,算是初见成效。 这让许多盼望着天下太平后李玄都就放权归隐的人大失所望,看这架势,李玄都还要执掌道门好些年头。如今的李玄都就像个辛勤的园丁,道门就是他的花圃,如何打理花圃,使得花团锦簇,是李玄都最感兴趣的事情。 除了道门,还有人间。 秦清说过道门可以监督朝廷,可是道门如何监督朝廷,朝廷又如何制衡道门,李玄都迟迟没有找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他只能继续摸索下去,那就是另外一条漫长而曲折的道路。 不过李玄都坚信他能够找到这条路,并走到终点。 事物发展的趋势方向,总是由低到高,由简到繁,向前而行。 不过这条前行的道路又不是一马平川的,而是迂回曲折的,螺旋中上升,曲折中前进。 所以李玄都开不了万世太平,他只能尽其所能,求得一世太平。 至于秦清的皇帝,李玄都暂时还不想评价什么,因为时间太短,看不出什么,现在就说秦清是一代明君,未免太过违心,不过李玄都可以肯定,有一个历代帝王都会犯的错误,秦清一定不会犯。 那就是求长生。 当然,长生和久留人间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码事,不能一概而论。 对于秦清的评价,李玄都不言,自有后世煌煌史册言之,自有后人言之,不必李玄都操心什么。 张鸾山和上官莞大婚之后,李玄都回了一趟齐州,见了许多故人,包括秦道方等等,又来到青丘山洞天,将苏蓊的尾巴还给了她,至于苏蓊是去是留,李玄都没有勉强。 太平三年,李玄都返回昆仑,开始了一段长达三年的清修。 在这段时间里,李玄都的化身李如碃负责处理各种俗务,倒也应对自如。许多人不明就里,再加上李如碃的相貌与李玄都十分相似,只当是李玄都返老还童。 紫府剑仙下山游历,行走人间,并非游戏人间,而是巡查四方。 在这三年的时间中,李玄都无意发现了沈无忧的遗骸。当初徐无鬼说沈无忧尸骨无存,其实并不准确,沈无忧的遗骸阴差阳错地进入了一条阴阳缝隙,最终掉落在昆仑洞天的深处。 徐无鬼当时受了“返魂香”的影响,又急于逃命,错以为沈无忧尸骨无存。 李玄都决定将沈无忧送回太平山,使其落叶归根。 最终章 有间客栈,四四方方,二层小楼,旗在中央。 客栈占地颇大,在二层主楼外还围起了一个两进院子,那根旗杆便是立在院子的正中位置,极为显眼。 旗子是新做的,白底黑字银边,挂在断成两截后又被重新接在一起的高杆上,迎风招展。 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客栈的二层主楼翻新了一遍,白色的墙皮盖住了原本露出来的的青砖,屋顶上的残缺不全的黑瓦也被补全,黑瓦白墙,院子里还栽了花草,挖了一方池塘,种着荷花,养了几尾红鲤,颇有些江南园林的意思。 此时的客栈大堂中,客满为患,就连楼梯和二楼的回廊上,也站满了客人。不少人没有座位,便站着喝酒,有端了一只海碗的,也有一手执壶一手持杯的。 在大堂之东北角,单独摆放了一张书案,一位身着儒衫的说书先生独坐案后,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少顷,但闻抚尺一下,楼上楼下,满坐寂然,无敢哗者。 今日说的还是青萍书局的话本小说《女剑仙》。 书接上回,李紫云误入大雪山瑶池圣地,误打误撞之下破了圣女留下的棋局,得了圣女的一甲子修为,体内气机便如山洪突发,沛然莫之能御。 李紫云神功大成之后,离开瑶池,急忙赶回蜀山。此时正值四方魔教围攻蜀山,李紫云手持‘青萍剑’,人剑合一,似长虹贯日,如紫气东来,一剑便杀了八名魔教高手,凛然神威,使得魔教众人见而生畏。她又是一剑,纵横十里…… 众人听惯了沙场争锋,甚少听到这种仙魔故事,倍感新奇,听得如痴如醉。 在客栈的西北角,一方黑漆柜台,高高的,擦得锃光瓦亮,后头摆着几坛子酒,瞧着似乎有些年头,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一枚太平钱,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 掌柜是个年轻人,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袍子,站在柜台后头,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旋转的太平钱怔怔出神。 老板娘也很年轻,与掌柜并肩站着,正低头奋笔疾书,她眼角余光瞥到掌柜又在发愣出神,面上不动神色,柜台下面却是狠狠踩了一脚。 “啪”的一声,客栈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天下太平”四字。 便在此时,一辆大车缓缓驶入客栈的院子,马车上放着一口棺材。 驾车的是夫妻二人,虽然衣着朴素,但举手投足之间,不似寻常人等。 女子戴了一顶帷帽,看不清面容,她似乎对现在的客栈的有些陌生,跳下马车后,先是抬头看了眼迎风招展的“太平”大旗,然后又望向周围的花草和池塘。 这里,与过去大不一样了。 男子则是将马车赶到一旁,免得挡住门口,然后下来马车,走到女子身旁。 在客栈主楼的门外靠墙位置不见曾经的老树墩,而是换成一把藤椅,一个白净的小丫头坐在藤椅上,双脚不沾地,梳着双丫髻,戴着金项圈,双手捧着一个大碗,正在喝绿豆汤。 在藤椅旁边还趴着一条皮毛泛黄的老狗,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透出一股慵懒的意味。 大概因为老了的缘故,土狗竟是没有注意到这对夫妇的到来,直到这对夫妇走到了客栈大堂的门口,它才懒懒地抬起眼皮,似乎是认出了这个老朋友,没有呲牙咧嘴,呜呜低吼,而是很敷衍地摇了下尾巴,激起一阵尘土。 小姑娘喝光了大碗里的绿豆汤,将大碗放在旁边用以充当桌子的凳子上,瞪大了双眼望向这对夫妇。 戴着帷帽的女子轻声笑道:“这才三年的时间,总不能孩子都这么大了吧?” 男子道:“应该不会。” 小丫头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你们是谁?” 男子回答道:“我姓李,木子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大都督的‘都’。” 小丫头仍旧瞪大了眼睛:“我会写‘李’字,另外两个字,不认得,不会写。” 李玄都耐心地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写下“玄都”二字,说道:“玄都,就是‘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的玄都。” 小丫头摇了摇头:“李玄都……没听说过。” 李玄都哑然失笑,自嘲道:“我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冰雁还拍我马屁,也不管合不合适,就硬借古人的诗句,说什么‘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无人不识君。’没想到刚出门就被打脸。” 男子是李玄都,戴着帷帽的女子自然就是秦素,她取出一个瓷娃娃,是个秃头寿星的模样,没什么仙气,反倒是憨态可掬,而且这个瓷娃娃是可以打开的,里头装了白胡子福星,再把福星打开,还有更小的禄星。三个神仙都被做成了不倒翁的样子,在秦素的手心摇摇晃晃,很是可爱。这种小玩意不算贵重,却很讨喜。 小丫头眼睛一亮,立时被吸引了全部心神,再也挪不开视线。 秦素把瓷娃娃放在小姑娘的手中。 李玄都故意说道:“有人不识货,还是这位小友好眼力,以后有大出息。” “哥哥!”老板娘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刚好听到李玄都这话,立时跺脚不依。 李玄都双手一摊:“我说的可是实话。” 老板娘正是已经成年的周淑宁,她既是欢喜,又是不好意思,说道:“当初是我不对,可我已经向嫂子赔罪了,嫂子都不介意了,你还斤斤计较。” 李玄都笑了笑:“说来也是奇怪,别人都说女子成亲以后,就不像在家做姑娘了,难免脾气火爆几分,可你嫂子却是越活越回去了,整天笑呵呵的,倒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要我说,应该把‘慈航真人’的称号送给她才是。” 秦素脸色羞红,幸好有帷帽遮挡,倒是看不出来。 周淑宁道:“这就是你不懂了,嫂子一则是心性好,二则是过得舒心,没有半点糟心事,自然没有脾气,谁乐意没事就发脾气?” 正在说话间,在这里做掌柜的沈长生也走了过来,比起以前要稳重许多,向李玄都和秦素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礼。 至于两人为何在此地开客栈,则是太平宗的一个古怪规矩。因为太平宗陆家祖上是以客栈起家,故而祖祖辈辈无论如何豪富,都要从事三年的客栈买卖,沉淀心性,不使骄狂。一般都是家主交替的时候,才会去从事此类行当。沈老先生是天宝二年故去的,沈大先生从天宝三年开始做掌柜,到天宝六年李玄都出山,刚好三年。 沈长生本是沈家旁支,父母早亡,被沈大先生和陆夫人收为养子,如今继承家业,也开始在客栈中做掌柜,已经很久不曾见到李玄都。 如今的沈长生逐渐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更为稳重的同时,也难免老气横秋。 反倒是李玄都经过三年清修之后,也或许是天下太平的缘故,身上的暮气稍减。 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沈长生不必多礼,然后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我已经在书信中说过,这次是送沈先生落叶归根的,陆师姐本是跟我们一道过来,可快到客栈的时候,她说要去墓地等我们,不想回客栈触景生情。” 沈、周两人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轻轻点头。 李玄都道:“带路吧。” 沈长生嘱咐伙计看好客栈和刚刚喝完绿豆汤的小丫头,他亲自赶着马车,领着李玄都等人去了墓地。 这里已经葬了好些人,井井有条,每座坟前都立着一块碑,有有名字的,也有没有名字的,相同之处是每块碑上都刻有立碑年月, 李玄都忽然发现他曾经来过这里。 果不其然,走不多时,就见到一块墓碑上写着“周公听潮及夫人之墓”的字样。 李玄都想起来了,这是当年安葬周听潮的地方。 沈长生提早在周听潮夫妻合葬墓的旁边挖好了一个新坑,陆夫人已经等在这里,双眼发红,显然是趁着无人的时候哭了一场。 秦素上前安慰陆夫人。 沈长生本想再看养父最后一眼,结果被李玄都制止,李玄都轻叹一声:“沈师兄的遗容不是很好,虽然陆师姐已经整理过,但……不如不见,还是记着沈师兄生前的风采,我想沈师兄也是这么希望的。” 沈长生看了李玄都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养母,点了点头,没有强求。 李玄都和沈长生将棺椁放入墓坑,覆上封土。至于其余的砖石结构,待到日后再说。 如此一来,沈无忧和周听潮这对亲家竟是成了邻居。 什么恩怨情仇,最终都是黄土一抔。 沈长生和周淑宁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头。 陆夫人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于是李玄都等人又重新回到客栈。 这会儿工夫,说书先生已经说到了尾声:那李紫云在玉虚峰上一剑斩了鬼王之后,辞别众人,孤身南归。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自己胜了玉虚斗剑,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这正是: 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 问如何承平,难得清平,斩却乱世,可开太平? 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 忆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锋无情。 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 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 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 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太平客栈终 番外一 浩浩南疆,十万大山, 南疆这片古老的土地,不管是儒门圣人的教化,还是道门天师的传道,乃至于自西方而来的佛门,都被这儿所拒绝,他们只是艰难地在南疆留下了几个脚印,便匆匆离开。在绝大多数中原人看来,这里就是一个瘴气横生蛮荒之地。 因为这里属于巫教。 曾经的巫教鼎盛一时,在十一位大巫内讧之后,日渐衰弱,后来被道门的天师教击败,除了婆娑州和金帐的分支之外,剩余势力全部龟缩回南疆境内,苟延残喘。 如果说广袤无垠的草原是金帐汗国的天然屏障,那么数不清的大山便是南疆的天然屏障,一山连着一山,一山接着一山,连绵不绝,其中林木参天,路少人稀,又是瘴气横生,大军难以进驻。 每每中原王朝征伐蛮族,蛮族便退入群山之中,化整为零,以寨子为单位,星罗棋布地分散各处,让大军无法与之形成决战之势,正因这个原因,就算中原大军攻入南疆灭寨无数,仍是无法真正伤及其根本元气,最终在粮草后援难以为继的情形下不得不退出南疆。 在南疆边缘的群山中,一人独行在崎岖山路上。此人披着斗篷,脸庞被与斗篷一体的兜帽遮住,只能看到一个下巴。 很快,她来到一座山间湖泊前,伸手一抹,湖心位置缓缓升起一道闪烁着星光的门户。 女子取下头上的兜帽,露出真容,竟然十分年轻,不超过三十岁的样子。 她行于湖面之上,在身后留下一串涟漪,径直走进入门户之中。 门后是由无数星芒点缀的深邃虚空,无数有若实质的星光在虚空中汇聚成一条大道。 大道两旁,是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小世界,或是照耀一切的无尽光明,或是将一切化作尘埃的无尽飓风,或是燃烧一切化作灰烬的纯粹火焰世界,或是万物归于虚无的无边黑暗世界,或是完全都是水域的海洋世界,或是空间错乱如碎裂镜子的虚空,完全不适合生存。 这一个又一个小洞天,凶险非常,使得女子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前进,才能保住自身不失。 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姚湘怜,也是曾经的巫咸,十巫之首,天帝最为信任的两位大巫师之一。 至于此地,则是曾经的灵山,或者说灵山洞天。 灵山十巫便是由此而来。 灵山洞天并不在南疆,而是这个出入门户位于南疆。当年巫教与天师教一场大战,绝大多数进入灵山洞天的门户都毁于战火之中,有些是被巫教中人自毁,免得天师教攻入灵山洞天,有些则是天师教在大战结束之后主动封闭,防止有人重新进入灵山洞天。 这处幸存的门户算是一座后门,距离封印巫咸的幽冥谷不远,只有封印巫咸的四位大巫知道,所以才得以保存,不过如今的灵山洞天已经十分残破,甚至有些扭曲变形,所以这条通道也随之变得十分凶险。 很快,姚湘怜便走到了尽头,这里还有一座闪烁着微光的门户。 姚湘怜想也不想,直接迈入其中 仿佛只是须臾之间,又仿佛已经过了千百年之久,姚湘怜进入到一个广阔的世界当中。 呈现在姚湘怜眼前的,是一片四分五裂的大地,入目所及,寸草不生,沟壑纵横,只剩下茫茫焦土。 在视线的尽头,有一座黑沉沉的大山雄立于天地之间,遮蔽了大半个天幕,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山顶。在高山周围,还有许多碎裂的山峰悬于半空之中,它们并非是静止不动,而是正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动,仿佛是阳光中可见的尘埃。 更远的天际尽头,则是一片空间扭曲错乱的景象。隐隐约约之间,还能看到许多接天连地的雷电,闪烁不定,哪怕是相隔极为遥远,也能感觉到极为骇人的威势。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支离破碎、濒临崩溃的残破洞天,比之鬼国洞天还要千疮百孔,只是比鬼国洞天更为庞大,所以更能经受时间长河的冲刷和洗礼,还未曾彻底毁灭。 导致这一切的主要原因,则是一场旷世大战。 这场大战远胜已经结束的帝京大战,参战之人中不仅有为数众多的长生之人,甚至有二劫地仙的存在。 再有一点,如今的人间已经进入太极时期,愈发真实和稳固,所以就算长生之人,也很难做到搬山倒海。可洞天与人间不同,其内部大概处于太初和太始时期,想要改变环境相对简单,长生之人大战所造成的破坏就更为恐怖,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山峰残骸便是明证。 如果放在人间,至多就是毁去一座栖霞山而已。 姚湘怜脚下一点,身形凌空飞起,避开那些横贯于天幕之上的空间裂缝,朝着那座大山的方向飞去。 一路之上,都是战场遗址一般的景象,遍地白骨尸骸和破碎的法器兵刃,随处可见沟壑和巨坑,其中还有巨大的兽类白骨,如同小山一般。 姚湘怜知道那些是巫教豢养的上古异兽,战力强横,成年后可以媲美天人境界,可这些上古异兽也难逃被人打死的下场,其尸骸白骨多有碎裂痕迹。 除此之外,更多还是人的尸骸,从残留的衣着上可以分辨出交战双方的不同,一方衣物简单,甚至裸露了部分身体,并且以各种羽毛为装饰,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巫教中人。而另一方的衣着已经有了如今道袍的雏形,正是正一宗的前身天师教。 洞天之内的阻力甚小,姚湘怜飞掠的速度甚快,只用了大半个时辰,便靠近了那座大山,不过越是接近这座大山,空间中扭曲的裂痕也就越多,好像一张罗网,使得姚湘怜需要不断变化方向,躲开这些裂痕。 这座大山便是巫教的圣地灵山,姚湘怜曾经在梦中见过,不过十分抽象,就像随手涂鸦,远不如今日这般形象具体。 离得近了,姚湘怜发现灵山周围还笼罩着一条“护城河”,类似于曾经的太虚幻境,只是没有太虚幻境那般霸道。 这条所谓的“护城河”就像是一个闭合的圆圈,一旦陷入其中,就会不断地重复循环,如果不能意识到自己身处于一个无限循环的怪圈之中,就会一直无意识地重复相同的事情,最终被彻底同化,再也不能解脱。 不过因为洞天已经残破不堪的缘故,这个怪圈也不再是完美无缺,有了许多破绽。 姚湘怜有备而来,只见她双手在胸前以指尖相抵,两只手掌的角度略微向上倾斜,摆出一个“搭桥”的动作。 此桥是天地之桥,也是长生之桥。 姚湘怜以浩荡神力凭空凝聚一架金桥,来不知何处而来,去不知往何处而去,不见首尾,横跨于“护城河”之上。 这不是巫教的神通,而是正宗道门法术,名作“太虚金桥”,比之“阴阳门”更为玄妙,没有了诸多限制,不会受到人仙血气、地仙气机的影响,哪怕是在激战之中,也能自如开启。 此法乃是当年太平道的独门秘传,只是随着太平道覆灭,已经失传,不过张禄旭祖上乃是太平道祖师的子孙,却是传承了此法。 姚湘怜又从张禄旭那里得了此法。 姚湘怜踏足金桥之上,整个人便化作一道金光,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下一刻,姚湘怜出现在金桥的另一端,已经是越过了“护城河”,来到灵山的山脚之下。 然后姚湘怜全身一震,目光凝滞,竟是被眼前的一幕震撼。 这里是一处更为惨烈的战场,完全变成了冰雪的世界,遍布寒霜,数百冰雕出现在她的眼前,冰层下面是一个个面目栩栩如生的身影,还保持着临死前的模样。 姚湘怜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碰一座巫教之人的冰雕,只听得一阵如同蚕食桑叶的声音,这座冰雕随风化作漫天晶莹粉尘,随之又有一股冰寒气机逸散开来,使得姚湘怜感觉到一股微微的寒意。 姚湘怜看了眼自己指尖上残留的白霜,轻声自语道:“这是……玄女宗的‘寒冰真气’,按照道理来说,那时候应该还没有玄女宗,可类似于玄女宗弟子的道门之人也参与了攻打灵山一役,而且修为极高,所以……那时候的他们应该属于天师教。由此推断,后来玄女宗建立,正一宗应该是幕后推手之一,给予了玄女宗极大的帮助和扶持,难怪玄女宗后来始终站在正一宗的阵营。” 姚湘怜继续前行,离开这处冰雪世界,接着便看到了更为惊骇的一幕。 许多只剩下灵体状态的巫师,面无表情地立在通往山顶的山路上。他们除了身形略显虚幻之外,与活人无异,密密麻麻,少说也有数百人。 这些巫师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智,就像是泥塑木偶,他们似乎是遭遇了某个强力法术,神魂被强行抽离出来,而体魄却是飞灰湮灭。 姚湘怜对此也是触目惊心,因为其中不少人都曾是她的属下,对她忠心耿耿。 甚至姚湘怜还看到了自己的弟子,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巫,曾经是有望成为神女的存在,没想到也战死在了此地。 番外二 姚湘怜继续探索支离破碎的灵山。 她来到一座位于半山腰的大殿之中。 大殿的风格与现在人间的建筑大不相同,更为粗犷,充满了上古蛮荒的气息。此时大殿已经残破不堪,殿内的各种雕像也只剩下断肢残骸。 姚湘怜走入大殿之中,径直来到大殿的正中位置,蹲下去,手心紧贴地面,以她为中心涌起一阵微风,向四周扩散开来。 地面上厚厚的尘土被一扫而空,可见地面上绘着一只巨大的眼睛,姚湘怜此时就站在这只眼睛的瞳孔正中位置,而在她的脚下,则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 姚湘怜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块她用巫教秘法提炼的灵石,将其镶嵌在空洞之中,不大不小,刚刚好。 一瞬间,灵石上迸射出耀眼的光辉,以灵石为中心,无数脉络状的光芒向四面八方延伸开来,继而充斥了整只眼瞳,使其熠熠生辉。 下一刻,这只眼瞳如双鱼一般缓缓分开,在姚湘怜的脚下出现了一条螺旋向下的阶梯。 巫咸作为曾经的大巫师和灵山十巫之首,必然是个城府深沉之人,姚湘怜却喜欢自言自语,总要把自己在想什么说出来不可,两者互相影响,使得她本身变得十分矛盾,甚至有些不可理喻。 此时姚湘怜就轻声自语道:“希望当年的天师教没有发现这个地方,也希望我的姐妹们没有毁掉里面的东西。” 说话间,姚湘怜踏上了向下的阶梯,走向漆黑一片的深渊。 阶梯呈现螺旋状向下延伸,没有任何固定和支撑,就这么悬浮于空中,四面八方都是深沉的黑暗,说是深渊半点也不为过。 这里毕竟是洞天,而且还是一个扭曲的洞天,不能与人间一概而论。 姚湘怜行走了大概半个时辰之后,终于走完了这段长长的阶梯,来到了这个大巫们的仓库。 严格来说,仓库并不准确。 这里曾经是大巫们用以炼制不死之药的地方,除了储备有各种材料之外,还有监狱、丹房等等,监狱中关押的都是大巫们用来试药的可怜家伙,有体型庞大的荒兽,也有普通活人,甚至还有犯下大错的巫教之人。 不过如今的监牢已经是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混杂一处的骸骨。 姚湘怜对此无动于衷,也可以说早有预料,径自来到储藏区域,按照记忆中的特殊手法开启石门后,姚湘怜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储藏区已经被搬光了,就算还有些材料,也因为时间流逝的缘故,已经腐朽成一堆不可名状的诡异物事,且不说药性还剩下几分,毒性倒是多了不少。 姚湘怜转身离开此地,又去了最为重要的丹房。 丹房通体由青铜铸成,两扇大门高足有一丈,犹如铜墙铁壁一般,上面铭刻着无数稀奇古怪的古怪符号。 姚湘怜看到还算完好的大门,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天师教的人大概率未曾来过这里,否则这扇大门应该已经被强行毁去才对。 姚湘怜开始咏唱古老而晦涩的音节,青铜门上铭刻的符号随之不断移动,最终崩解成无数悬于半空的字符。 大门之后是一个巨大的殿室,比帝京城里的太圣殿还要大上数倍。诡异的是,如此巨大的殿室,竟是没有一根柱子为支撑。 在十丈之高的穹顶上,以不知名的宝石镶嵌了一幅星图。星象明灭,虽然是假的,但流露出与真正星辰一般无二的气息,可以在小范围内模拟天象变化运转,令人叹为观止。 大殿正中是一个青铜铸造的巨大炉鼎,足有二层楼那么高,普通人想要上下丹炉,还要搭乘梯子才行,整个大殿烟雾轻渺流动,星空璀璨,犹如仙家盛景,却又弥漫着说不出的不祥诡异之气。 姚湘怜走入大殿中,绕过巨大的炉鼎,来到炉鼎的另一面,这里的景象让姚湘怜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在这里站着一个足有丈余之高的女子,已经不能用高挑来形容,黑发如墨,垂落至小腿位置。 事实上,在十一位大巫中,唯有巫阳与常人相差不多,其余十位大巫都异常高大,过去的巫咸也是如此。 姚湘怜轻声道:“巫姑。” 此时的巫姑被一道由雷霆凝聚成的长剑刺穿了胸口,千百年过去,雷电还未消散。巫姑保持着一只手掌握住胸口雷霆的动作,似乎想要将其拔出,而一道寒气却将巫姑和她胸口位置的雷霆悉数冰封,使其永远定格在了这一瞬间,变为一块冰晶,立于炉鼎之后,千年不化。 若非亲眼所见,姚湘怜都不敢相信天师教中还有人能将寒气运用到如此地步,当年的巫相也不过如此了。若是没有长生境的修为,对上这寒气,瞬间就会彻底龟裂瓦解,然后才是冰晶凝结,让这些其实已彻底粉碎的物体依旧保持外观上的完整。 姚湘怜伸手抚摸冰晶,巫姑毕竟是修炼“体之术”的大巫,并未像山脚的冰雕那样随风化作齑粉,反而是坚硬如金刚石。不过姚湘怜可以清晰感觉到,巫姑已经没有了生的气息,因为那道雷霆像一把利剑,彻底泯灭了她的生机。 如果不出意料之外,雷霆是祖天师的手笔,寒气则是先前在山脚冰封战场之人的手笔。 姚湘怜立时明白,祖天师已经来过此地,那么丹房中的东西多半已经被祖天师带走,毕竟天师教攻打灵山也定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可能空手而归。 不过她还不死心,隔空一指,打开丹炉的炉门,一股浓郁而略带血腥味道的药香顿时弥漫开来。 可惜,丹炉中除了药香之外,并没有姚湘怜心心念念的东西。 姚湘怜脸色阴沉,良久后方才吐出一口浊气。 正当姚湘怜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在这座沉寂了上千年的大殿当中,这声轻响格外清晰。 姚湘怜猛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身。 就见巫姑体表的冰晶上缓缓浮现出一道细微裂纹,这道裂纹飞快地蜿蜒行走,转眼间变成了一张遍布冰晶各个角落的“蛛网”。 姚湘怜眼皮微微一跳,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与上一世的妹妹见面。 下一刻,尘封了千余年的冰晶彻底崩裂,巫姑的身上燃烧起剔透的白色火焰,晶莹纯净,然后又很快熄灭。 这些“昊天光明火”只是千年前的余韵而已。 姚湘怜道:“果然是天师道的手段。” 话音未落,巫姑猛地睁开双眼,她的双眼中已经没有黑色眼瞳,只剩下一片血色。 姚湘怜先前的触碰,还是打破了冰封的平衡,释放出了死而不僵的巫姑。 只是姚湘怜不明白,巫姑为什么能够复活? 不过就在巫姑复活的瞬间,她胸口位置的雷霆也随之“活”了过来,哪怕已经相隔了千年光阴,哪怕主人已经离开人间,它仍旧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一瞬间,这道雷霆化作无数“藤蔓”和“荆棘”,沿着巫姑胸口处的伤口,纷纷扎入巫姑的体内,并飞速蔓延扩散到她全身的每一处。 还未彻底复活的巫姑的皮肤上顿时浮现出无数青筋,但转眼间这些青筋已被雷电荆棘取代。她的七窍都在向外延伸着令人胆寒的雷电荆棘。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雷电荆棘撕裂她的皮肤,喷涌着破体而出,她整个人彻底被雷电吞没。 这便是一位二劫地仙的手段,远在陆吾神之上。 过了片刻之后,巫姑的身上的雷电缓缓消散,而巫姑也再次失去了气息,变成一具尸体。 姚湘怜深知巫姑并非神仙,不可能轻易复活,在解除冰封之后能够死而复生,定然是大有蹊跷。 她沉思了片刻,伸手在巫姑的胸口位置摸了摸。 虽然巫姑生前修炼了“体之术”,体魄坚韧无比,但此时已经身死,又经过雷电的一番肆虐,能够维持完整已经十分不易,实际上脆弱无比,所以姚湘怜只是凝影成刃,以“影之术”的影刀便轻易地剖开了巫姑的胸膛。 巫姑的胸膛中没有心脏,只有一颗血色的石头,更神奇的是这石头竟然如真正的心脏那般微微跳动着。 “难怪巫姑能够死而复生,原来如此。”姚湘怜的脸上流露出无可抑制的喜色,以至于双手竟是微微颤抖。 这不能怪她,因为这颗血色的石头正是灵山十巫的不死之药,虽然比不了开明六巫改良过的“长生石”,使用之后会丧失神智发疯发狂,但却是灵山十巫智慧的结晶。 姚湘怜将血红色的石头取出,双手托举在自己面前。 有了这颗原始的“长生石”,就能让姚湘怜省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光阴,再加上五行洞天和昆仑洞天已经现世,,没有陆吾神拦路,想去寻找不死药的材料也不那么困难,终有一日,她能够制造出完整的“长生石”。 这一刻,姚湘怜高举着“长生石”,忍不住放声大笑,使得整座大殿随之震颤不止。 番外三 太平二十年,昆仑洞天。 此处洞天还未显化于人间,成为道门的一处隐秘所在,许多隐秘研究都在此地进行,比如更为高产的粮食种子、将法术与火器结合为一体等等。 一处不为人知的开阔地上,两道身影正来回交错。 当年皂阁宗盛极一时,横扫人间无敌手,于是便将目光转向更高层次,也就是传说中苍天在上的神灵,当时皂阁宗定立的目标有三,均是取自佛家传说,分别是:天神“阿修罗”、护法神“夜叉”、恶鬼“罗刹”,其中“罗刹”对应先天境,“夜叉”对应归真境,“阿修罗”对于天人逍遥境,以及对应天人无量境的“大阿修罗”和对应天人造化境的“阿修罗王”,皂阁宗甚至还想造就直指长生境的“帝释天”,只可惜皂阁宗只是初步完成了恶鬼“罗刹”,便被正邪两道联手所败,剩余两者便是遥不可期。 不过仅仅是“罗刹”一物,就已经堪称逆天,由皂阁宗炼制成的“罗刹”,兼具厉鬼和活尸两者之长,既有一定灵智,又有坚韧躯体,可谓是以人力夺取天地造化之能事,用皂阁宗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行窃天、偷天之举,九天神灵也不过如此,故而皂阁宗的最后一方大阵被命名为“炼神”。 再到后来,徐无鬼和萨满教继承了古皂阁宗的衣钵,萨满教炼制出了“大阿修罗”,徐无鬼更是以神道之法炼制出了“帝释天”。 如今道门一统,道门中人开始继续完善这个体系,此事被李玄都交由上官莞全权负责,代号为“八部众”。 首先便是材料问题,皂阁宗是以大量尸体为材料,在乱世也就罢了,在太平世道却是行不通,更何况还有亵渎尸体之嫌,于是道门中人想了个折中之法,干脆摒弃更为脆弱的人体,直接炼制躯体。 炼制躯体的材料以各种强大兽类为主,无论是上古荒兽的遗骸,还是妖兽、神兽,都可以,就拿蛟龙来说,一条龙尸便抵得上千百人,而且质量上更是千百倍胜之。于是道门在上官莞的密令下,开始搜寻各类强大遗骸。然后在这些遗骸的基础上,炼制躯体。 与此同时,姚湘怜也深入参与到“八部众”的研究之中,在这些炼制躯体上试验自己的长生石,取得了不俗的进展。 此时交战的双方中,便有一尊“阿修罗”。 而它的对手则是一名道门真人,亲自测试这尊“阿修罗”的威力。 在周围还站着许多道门弟子,从各个角度记录双方交手的过程。 忽然之间,“阿修罗”的体型猛地暴增,好似人仙显出真身一般,变为丈六之高,抡动巨掌,以与巨大体型完全不衬的速度狠狠拍下! 一掌之威,激起宛如连绵爆炸般的狂风鼓荡,气爆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与之敌对的道门真人正是兰玄霜,只是轻轻挥袖,没有半分外在声势可言,却让“阿修罗”的这一掌好似打在了棉花上,气浪自双方对撼处荡起,顷刻间就化作波及方圆百余丈的巨大涟漪。兰玄霜立在原地不动,而“阿修罗”身形却如遭雷殛般出现片刻的僵直。 兰玄霜负手而立,没有乘胜进攻。 她的目的不在于击败这尊“阿修罗”,而是要最大限度测试出“阿修罗”的潜能,否则也不必她这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亲自出手。 “阿修罗”略微调整之后,再次出手,当真快若疾电,迅若雷霆。体形的庞大,根本无法构成对它行动的妨碍。 只是兰玄霜再一挥袖,它便不由自主地如陀螺一般在原地飞速旋转起来,不过其体表也随之出现一层麟甲,一张一合,不断吞吐天地元气,然后随着它的飞速旋转,在身周形成一道巨大的陆地龙卷,威力极为骇人。 便在这时,一直在旁边不曾出手的陈眠双掌排空,以浩大气机在四周布下四道丈余厚的坚固气墙,使得这道龙卷不会危及周围的道门弟子。 在远处的某座殿堂内,一道水幕将兰玄霜与“阿修罗”交手的场景映照出来,纤毫毕现。上官莞与一众负责炼制“阿修罗”的道门弟子坐在水幕之前,一同观看这场交手。 一位阴阳宗弟子轻声说道:“这尊‘阿修罗’采用了上古荒兽‘相柳’后裔的部分躯体,故而获得了部分神异之处,如果不是位于陆地,而是水中,那么它所能发挥的威力,应该还会再上升三成。不过兰真人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区区三成威力,还不足以与兰真人抗衡。” 坐在主位上的上官莞只是轻轻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成婚之后的上官莞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换成了妇人的发髻,不过她不大喜欢“上官夫人”这个称呼,所以道门上下还是称呼她为大真人。 过了片刻,上官莞开口道:“关键还是要解决‘薪柴’的问题,你们已经见识过‘帝释天’,威力堪比长生之人,可是因为要以香火愿力为食,导致等闲不能轻动,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威力再强大,也只是个木偶而已。” 另一名皂阁宗弟子低声道:“以目前的条件,只能尽量减少香火愿力的使用,还无法完全放弃香火愿力,毕竟从根本上而言,它们无法自行修炼,便如无根之木……” 王仲甫忽然说道:“也许姚真人那边会有些进展。” 上官莞陷入沉思之中。 如今“八部众”工程内部分成了两派,一派延续了古皂阁宗的思路,另一派则以姚湘怜为首,延续了上古巫教的思路,两派人各有优劣,时而争论敌对,时而互相合作,上官莞作为“八部众”工程的主持之人,大致是不偏不倚。 过了许久之后,上官莞缓缓开口道:“姚真人的确可以解决‘薪柴’的问题,可关键在于姚真人的方法还有另外一个弊端,那便是‘失控’。从某种角度来说,‘薪柴’的问题恰恰是我们掌握这些造物的关键所在,如果有朝一日,这些造物因为某些原因失控,开始反噬我们自身,我们当然可以镇压它们,却也难免元气大伤,更与大掌教的初衷背道而驰,这是我们谁也承担不起的责任。” 王仲甫沉默了。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魏臻轻声道:“所以关键还是在于人,如果有人自愿接受这种改变,成为‘阿修罗’呢?” “你的想法太危险了!”上官莞沉声道。 魏臻微微欠身,没有为自己辩解。 上官莞并未真正动怒,话锋一转:“不过这的确是一个可能的方向。” 便在这时,兰玄霜出现在了这处殿堂之中,测试已经完毕,后续由陈眠负责收尾。 在“八部众”工程中,上官莞是当之无愧的一号人物,那么兰玄霜和姚湘怜就是二三号人物,两人分别引领了一个大的派系。 上官莞望向兰玄霜,问道:“兰姐姐,你觉得问题出现在什么地方?” 兰玄霜沉吟道:“地仙一脉的根本在于天人合一,也就是和谐,帝释天的本质还是僵尸,便为天地不容,而我们这些所谓的造物,本是天地间不存在的东西,被我们强行创造出来,自然失之和谐,或者直接是‘不谐’。失去了天人合一的本质,便无法主动从外界汲取天地元气为己用,最多是像刚才那般,将天地元气化作自己的武器。” 王仲甫摇头道:“想要达到所谓的‘和谐’境界,已经不是我们所能及,侵夺天地造化,是仙人才能触及的领域。” 魏臻再度开口道:“是否要重启‘紧那罗’计划?” 上官莞断然否决道:“这是大掌教明令禁止的事情,勿要再提。” 魏臻沉默下去。 …… 太平四十一年,渤海府,东海水师驻地。 当秦可贞走下马车时,被眼前的庞然大物震惊了。 在远处的海港中,有一艘巨船,体型远胜普通的战船,就是赫赫有名的青龙大船也不能与之相比。 这也就罢了,关键在于这艘船抛弃了传统的木质结构,转而以钢铁作为替代。 这是一艘铁甲船。 是传说中的应龙级战舰。 秦家辈分是“唯正己守道为可恃”,秦可贞正是如今皇帝陛下的孙女,也是皇储的女儿,被封为南平郡主。 如今的皇储已经不是秦素,而是秦素的异母弟秦为世。 当真让李玄都一语言中,秦清得上天恩赐,在太平五年,与白绣裳育有一子,被正式立为太子,秦素也终于摆脱了皇太女的身份,安心去做自己的太平道大真人和大掌教夫人。 时至今日,太子已经三十六岁,成家立业,并且育有一子一女。秦清在人间的时间所剩无几,已经让太子监国,处理一切政务。 秦可贞这次就是跟随父亲来到此地,检阅水师的最新战舰。 东海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李法臣迎了上来,他是李太一的弟子,而李太一已经去往昆仑,重返道门,有望接替他那位有意归隐的四嫂,出任太平道大真人之位。 李法臣引领着太子殿下登上铁甲大船,巡视一周,然后命令炮手开炮,击沉靶船,最后请太子殿下亲自为这艘铁甲船命名。 太子殿下相当满意,说道:“此舰用以征讨海上贼寇,便取名为平寇大将军。” 番外四 昆仑玉虚峰,玉京玄都,紫府金阙。 三十六位真人议事之处名为金阙,故而三十六真人议事又被称作“金阙议事”。 只是金阙议事也不一定非要三十六位真人全部到齐,有些时候只要凑足十二名真人即可,这种人数不齐的议事被称之为“小议”,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二十四人的“中议”,至于三十六人,自然就是“大议”了。 今日就是一场小议,是关于江南道府的一起贪墨大案。 道门发展到今日,也有自己的收入,当真是金山银山一般,自然也有蛀虫。 不过说是大案,对于正值鼎盛的道门来说,算不得什么,所以只有一位大真人出面主持议事,十二位真人参与议事。 金阙很大,正中设须弥座,上面只有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那是属于大掌教的位置,此刻空着。 座椅后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着空,这时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香烟。铜香炉正上方的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天下太平”。 这把大掌教座椅坐北朝南,其余东、南、西三个方向各有十二把座椅,总共三十六把座椅,对应三十六位真人。而每十二把座椅的上首又有一把规格更胜一筹的座椅,总共三把,对应三位大真人。三十六把座椅之后,便是供旁听议事之人的座椅,大概有一百零八把,整齐排列,间距远不如三十六把座椅那般宽松。 此时三张属于大真人的座椅也空着,只有十二个位置上零散坐了十二位真人。 这次金阙小议就在空着的大掌教座椅前召开了。 所有人的屏息着,目光都凝聚在太平道大真人的座椅上。按照道理来说,这场小议应该是由太平道大真人主持,可不知为何,太平道大真人迟迟没有现身。 最后还是十二位真人中资历最老的一位真人开口道:“大真人有事情耽搁了,我们先议事吧。” 转眼间,四十年匆匆而过。 真人们也是一代换一代,许多功勋老真人已经退了,当年的小家伙们也逐渐成为中流砥柱。 当然,大掌教还是那位大掌教。 没办法,大掌教就任大掌教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休说四十年,就是过去一甲子,大掌教也还是大掌教。 只是近些年来,大掌教的想法越发让人难以捉摸,开始关心所谓的“造物”,开始关心各种乱七八糟的作物种子和机械机关,并且还打算在人间大力推广。 在许多道门之人看来,关心这些,就好像历朝历代的皇帝,不关心朝政,开始玩奇石花鸟,不务正业。 只是大掌教御宇四十年,积威深重,休说是真人,便是几位大真人,也不敢忤逆半分,这话自然是没人敢对大掌教直言。 这位老真人出身不算高,可为人刚直不阿,被大掌教赏识,提拔入三十六位真人的行列,他的话很有分量。而且他算是大掌教的嫡系,出现在这次小议上,本就代表了大掌教的态度。 还是老真人当先开口:“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们都难辞其咎,所以大真人才准备召开这次小议。这次小议,议的就是如何解决此事。” 其余十一位真人脸色各异,无动于衷者有之,紧张心虚者亦有之。 老真人叹了口气:“张真人,关于此事,你应该有话要说。” 张真人不是外人,正是当年的张非山。 当年的少年变成了外表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实际年龄则要更老一些。 张非山站起身来,没有说话。 老真人轻声道:“这次查出的贪墨情事,数额不算巨大,可部分涉案之人却是胆大包天,威胁查案之人,消灭罪证,杀人灭口,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底气?让他们如此目无王法,胆大包天,多年间肆行贪墨而不倒,直到今日才被暴露出来。” 主掌北辰堂的司徒秋水轻咳一声:“这仅仅是暴露出来的,还有没暴露出来的,更是不知凡几。” 张非山脸色难看。 司徒秋水问道:“张真人,尊夫人何在?” 张非山道:“此事与她无关。” 司徒秋水没有玩弄文字把戏,说什么“我还未说她与此事有关你又何必急着否认”的话语,直言了当道:“有关或是无关,恐怕张真人说了不算。” 张非山望向司徒秋水,问道:“你要如何?” 司徒秋水淡淡道:“北辰堂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次关于道门中人与市舶司勾结走私货物一事,是尊夫人在背后指使,她仗着你这位张真人的名头,充当那些走私商人的靠山,不仅干预阻挠祖庭调查,而且气焰十分嚣张,我觉得有必要请尊夫人到此,在诸位真人的见证下,当场对峙。” 老真人轻咳了一声:“张真人,关于此事,你是否知情?” 张飞人反问道:“你们说完了?” 老真人和司徒秋水也不动怒,只是轻轻点头。 张非山沉默了片刻后,缓缓说道:“今日没有旁听之人,都是自己人,我就不妨把话说在明处。贪墨的银钱,我愿意悉数退还。造成的损失,我会尽力弥补。那些走私商人,我会亲自将其一一捉拿归案。大掌教那边,我也会亲自去请罪。我希望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深入追究下去。” 在场诸位真人谁也没有说话。 便在此时,响起一阵掌声:“好,好一个痴情种子,真是好男人。” 话音落下,姗姗来迟的太平道大真人李太一终于走进了金阙。 就在前不久,掌教夫人倦怠了大真人的之位,主动请辞,由李太一递补太平道大真人。同时正一道大真人张鸾山也请辞,由颜飞卿递补正一道大真人。 今日负责小议的便是李太一。 如今的李太一与当年的师父李道虚竟是有几分神似,他径直来到张非山的面前:“代人受罪?替人顶过?” 李太一早已跻身了长生境,在他的气势压迫之下,张非山竟是说不出话来。 李太一道:“功不能抵过,更没有代人受罚的说法。你若是知情,就一并受罚,你若是不知情,就只是一个失察的罪过。至于刚才那番什么说在明处的话,我只当是放屁。” 张非山低下头去。 李太一冷哼一声,放低了声音:“还有隐秘结社一事,也不是出自你的授意吧?你早晚要死在那个女人的手中。” 番外五 天宝八年的时候,不算金帐国师、张禄旭等人,天下间总共有八位光明正大的长生之人,分别是:“大剑仙”李道虚、“天刀”秦清、“魔刀”宋政、“圣君”澹台云、“地师”徐无鬼、“清平先生”李玄都、“儒门魁首”龙老人、“大天师”张静修。 待到太平元年,天下间只剩下两位长生之人,也就是秦清和李玄都,从长生之人的数量上来说,可谓是元气大伤。 经过四十年的休养生息,长生之人的数量又逐渐恢复到正常水准,除了李玄都和秦清之外,白绣裳、秦素、李太一、颜飞卿、姚湘怜等人先后跻身长生境。反倒是张鸾山和上官莞,因为修为得来太易,根基不稳,所以迟迟未能跻身长生境。不过两人的选择截然相反,上官莞选择不放弃大真人之位,张鸾山则是选择放弃大真人之位,开始专心闭关,以求突破。 至于李玄都,他的修为也是得来,可古地仙的元婴、李玄都的心魔显然不能与倾注了开明六巫无数心血的“长生石”相提并论。而且李玄都这些年来也时常闭关,为的就是稳固境界修为,消弭隐患和不足。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其次便是执掌了“传国玺”的秦清,其余长生之人毕竟是初入长生境界,距离这两人还差得远。 其中白绣裳和姚湘怜不能完全算是道门的五仙体系,暂且不说,只说秦素、李太一、颜飞卿三人。 秦素继承了李玄都和秦清两家之长,毫无疑问的地仙,所得的先天五太是“太素玄功”,正应了她名字中的一个“素”字。 李太一的长生之路颇为坎坷,与青丘山洞天牵连过深,导致他自身出了一些问题,不过最终他还是凭借无与伦比的天赋跻身了长生境界,所得先天五太是李道虚的“太始剑气”。李玄都为了祝贺,将仙剑“叩天门”赠予李太一,希望他能发扬光大恩师的剑道。 至于李玄都,他手中还有“素王”,并不逊于“叩天门”。 得了“叩天门”的李太一如虎添翼,这些年来几次代李玄都出面,做了好些大事,逐渐有人将李太一称作“大剑仙”。不过李道虚毕竟是大掌教和大真人的授业恩师,还没人这么快就忘了李道虚的存在,于是将已经飞升多年的李道虚称为“老剑仙”,这便是后人争气的好处了。 说到后人争气,同样被冠以一个“老”字的老天师张静修也是如此,虽然大天师张鸾山未能跻身长生境界,可老天师最喜爱的关门弟子颜飞卿却是给老恩师长脸,在修为全失之后,破后而立,一路畅通无阻地跻身长生境,不仅代替张鸾山成为正一道大真人,而且还代为执掌仙剑“天师雌雄剑”。 今日的颜飞卿与李太一,就如当年的张静修和李道虚,一南一北,交相辉映。颜飞卿虽然不姓张,却是张家出来的弟子,故而仍是被人称作南张北李。 这些年来,李玄都不怎么亲自出面,时常闭关清修,秦素又回到了早年时寄情于山水之间的状态,不理俗事。上官莞在修为上弱两人一头,所以提到道门,往往便是这两位大真人,当真是威震世间。 正因如此,人人都说白绣裳这位皇后娘娘挑女婿的眼光是天下一绝,两位女婿竟然都跻身了长生境,古今少有。 至于上官莞,虽然境界修为上不如颜飞卿和李太一,但因为主持了“八部众”工程,反而最被李玄都看重,再加上全真道也有一位长生之人姚湘怜,其实并不弱于另外两道,道门仍旧是三足鼎立的局势。 三位大真人的具体分工也有不同。 上官莞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八部众”工程上面,一年当中少说有八个月是在五行洞天和昆仑洞天,最近很少露面。而李太一的主要精力则放在世俗人间,毕竟他曾经做过相当长时间的东海水师提督军务总兵官,对于这些更为熟稔。 至于颜飞卿,他的精力则放在各类鬼神之事上面。 陆吾神曾经说过,人间最终会从“太易”走向“太极”,待到“太极”末期,人间只剩下极致的真实,再也容不下半点虚假,而法术恰恰就是“弄假为真”,所以也就迎来了末法时代。 与此同时,各大洞天会先后“落地”,化入人间之中。 这个过程,可以看作是法术神通在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换而言之,如果将“法术神通”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在先前李玄都等人的时代,这个“人”是病着的,半死不活的,所以长生境几乎就是人间极致。可如今回光返照,那么这个“人”就好像病好了一般,意味着世间会最后涌现出许多长生之人。 对于人生百年而言,回光返照只是很短的一小段时间。 可对于整个人间而言,回光返照则会持续数百年之久。 毫无疑问,这数百年是个风起云涌的时代,甚至会出现心学圣人这样的二劫地仙,甚至李太一、颜飞卿等人跻身长生境,也是这个时代开启的先兆。 随之而来的,还有众多归来的古神,古老的神仙们。 比如说太阴真君、灵山十巫中的巫罗。 神仙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死亡是金身腐朽崩坏,这只是假死,就好似河水断流、湖泊干涸,只要有新的香火愿力注入,便能在神国内重塑金身;第二次死亡是神国崩塌,这是真正死了,不过未曾死绝,还有一点冥冥之中的灵性印记尚存,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位神仙,便有重新归来的机会;第三次死亡是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位神仙,那便连最后的印记也彻底消散,死得不能再死。从这一点上来说,神仙比地仙、鬼仙、人仙更难消灭。 许多古神只是第一次死亡和第二次死亡,一直在苦苦等待一个归来的契机,而这次世道剧变,就是他们死而复活的契机。 他们不再需要庞大香火愿力,而是凭借着“回光返照”的天地气运反哺,便轻而易举地在人间复活。 只是刚刚复活的他们还十分虚弱,大概只有天人境的修为,只能暂时蛰伏人间各处,暗中建立势力,伺机收割香火愿力,用以重铸金身神国,谋求在最后的末法时代来临之前,离开人间。 对于这样的剧变,如果还是以前的局面,自然就是各宗各扫门前雪,许多衰弱已久的宗门说不定要因此而覆灭。 不过如今的道门就全然不同了,李玄都十分重视此事,任命颜飞卿全权处置,如果有为了一己之私而肆虐人间的神仙,严惩不贷。 镇魔井再度开放,锁妖塔重新修缮,准备迎接新的囚徒。 李玄都冲击一劫地仙,将“叩天门”交给李太一,也都是为了此事而早做准备。 在这方面,颜飞卿主要针对各路古神仙本身,搜捕他们的踪迹,将某些坏了规矩的神仙送入镇魔井之中。而这些神仙建立的各种隐秘结社或者教派,则由掌管人间事务的李太一负责清除。 所以才有了李太一与张非山的对话。 李太一并不在意一个什么贪墨的案子,他在意的是张非山的夫人。 经过他几番暗查,发现张非山的这位夫人很可能是一位死而复生的神仙。 真是好一出灯下黑啊。 对于李太一所言,张非山无言以对。 李太一吩咐道:“秋水,将张真人暂且看管起来,等候师兄发落。” “是,六叔。”司徒秋水应了一声。 虽然两人年纪相差不多,但却差着辈分。 李太一转身离开金阙,径自往张非山的居处而去。 自从“玄都紫府”现世之后,许多真人就在玄都安家落户,平日就居住在此地,倒也省事。 所以李太一转眼之间便已经来到张非山的居处。 在李太一从天而降的瞬间,整座府邸轰然震颤,府内一座池塘内的湖水被生生震飞一尺。 “出来!”李太一冷冷开口。 声音却大,却响彻了整个府邸。 片刻后,一个气态冷清的华美宫装妇人缓步走了出来,朝着李太一行礼道:“见过大真人。” 李太一淡淡道:“你是前辈,不敢当。” 女子笑了笑:“再世为人,过往云烟,有什么不敢当的。” 李太一说道:“阁下是觉得颜大真人不在玄都,掌教师兄无暇他顾,就可以有恃无恐,不把我一个人放在眼中。” “不敢。”女子微微欠身,可脸上却没有半分畏惧。 李太一笑了笑:“敢也好,不敢也罢,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我给自己取名太一,是为东君,正是来管束你们这些古神仙的。” 话音落下,李太一横臂伸手,五指虚握,掌中出现一把剑柄,然后他从虚空中抽出一把长剑。 此剑初看之下,平常无奇,可再细看去,剑身之上却有种种天象变化,日月东升西落,山河沧海桑田,草木枯荣变化。 正是“叩天门”。 女子见此仙剑,脸上露出几分凝重,身形自行飞起,直入九天之上。 李太一化作浩荡剑光,紧随其后。 剑气之盛,更胜师兄李玄都几分。 李太一在得到师父的“大剑仙”美誉之前,被世人称之为“东皇”! 番外六 根据李太一的了解,张非山的这位夫人并非起初就是神仙,而是被一位复生的神仙夺舍了躯壳,类似于鬼仙的手段,不过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神仙和鬼仙同为偏重法术的仙人,本就有许多相通之处。 这种重生最为隐蔽,让人难以察觉。 再加上张非山的真人身份,注定是个灯下黑。 不过急功近利还是让这位神仙露出了马脚,让李太一抓到了破绽。 李太一现在只想以手中仙剑畅饮仙人之血。 两人瞬间离开了玄都。 而玄都的上方并非是苍穹,而是一座倒悬之山。 洞天像一个个“果实”,而这些“果实”其实是有形状的。 昆仑洞天和五行洞天合起来就像一座倒立的山,最上方的昆仑洞天体积最大,就像山麓,其次是五行洞天,类似山腰,然后是陆吾居处,而入口位置也是与人间相连的位置体积最小。如果能用肉眼看到洞天的全貌,那么就像一座镜像的昆仑倒悬天上,山峰向下,与昆仑的玉虚峰相连,连接位置便是入口。 如果是以前,想要进入洞天必然是千难万难,哪怕是二劫地仙,也要经过入口才能进入其中,可如今洞天落地,开始与人间融合,其中的界限便不是那么分明,甚至可以强行穿过。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破开洞天与人间的界限,一头“撞”入了五行洞天之中。 两人进入了五行洞天中的东方木域,没有树木,只有高耸入云的巨大蕨类,两人位于其间,当真如蝼蚁一般。 这里曾经埋葬过五位大巫,也是长生不死之药诞生的地方,现在是道门的后花园和药园。经过四十年的开发,这里不仅种满了各种珍稀药材,而且还有各种粮食。 李太一轻描淡写地一剑,将一棵高达三十丈的巨大蕨类拦腰斩断,嗓音响彻天地之间:“你觉得你能逃到哪里去?再往上可就是昆仑洞天了,难道你打算去紫霄宫伏法吗?” 一路逃窜的宫装女子并不答话。 如果她还在全盛巅峰时期,对上手持仙剑的李太一,胜负大概在五五之数,甚至她还能略占上风,可如今她远未恢复,对上李太一的胜算连一成都不到。 在道门的诸位长生之人中,毫无疑问,以李太一的杀性最重,落到他的手中,很难有好的下场。 既然女子不答话,李太一也没有自说自话的兴致,只剩下冷冷的杀意。 大概半炷香的时间后,李太一的剑光追上了这名女子神仙,便要将其拦腰斩断。 就在此时,一只巨大手掌凭空出现,托住了“叩天门”的剑锋。 虽然这只手掌也被剑锋切割开一线伤口,但却没有鲜血流出,其中只有象征着神力的纯正金色。 李太一立时判断出这是一名神仙。 或者说一名曾经的神仙。 下一刻,一只巨大的衣袖凭空出现,遮天蔽日一般,轻轻一扫。 立时便有一座大山轰然落下,以天塌地陷之势砸向李太一。 此山虽然栩栩如生,但通体漆黑,好似拓印下来的影子一般,又似是名家国手画出的水墨山水,看起来应该是玉虚峰周围一座山峰的影子。 “倒是会就地取材。” 李太一见识过这种手段,是上古巫教的“影之术”。 其威力除了与施术之人的境界修为息息相关之外,还与拓印的本体有关。 如果来人能直接拓印玉虚峰,只怕是自己那位这些年来愈发深不可测的师兄也要感到棘手,可惜来人同样不曾恢复巅峰鼎盛的状态,还搬不动玉虚峰这座大山。 于是李太一不闪不避,一剑直去,将巨大山影从中一分为二。 轰然破碎的山影仿佛是落入水中的墨汁,渐渐稀释,最终消失不见。 李太一“拨云见日”之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女子虚影,顶天立地,并非真身在此,而是以云朵、山峰、湖泊、河流、大地构成的一个轮廓,充斥着蛮荒的气息。 换而言之,只要李太一稍稍变化方位角度,便看不到这个女子轮廓了,只有在特定的角度,才能刚好看到这一幕。 如此成像有一个好处,便是没有实质,也无从接触,就好似海市蜃楼一般。 这等手段,不可谓不玄妙。 不愧是古神仙。他们虽然丢失了境界修为,但眼界格局还在,其手段之神奇,远超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李太一也辨认出了这位神仙的来历:“原来是巫罗到了。” 当年巫罗曾经凭借“灵之术”在人间造就神国,凡是信仰巫罗之人,可以在睡梦之中通过“灵之术”构建的桥梁,进入到巫罗的神国之中,只要能通过巫罗设下的各种考验,便可获得一种名为“祝由术”的巫术,可以使旁人在浑浑噩噩之间听从自己的命令行事,不过信徒的心灵也随之被巫罗以“祝由术”控制,虽然看上去记忆和情感没有任何变化,但只要巫罗动念,立刻就会成为巫罗的傀儡。 如此一来,这些人对于巫罗越发虔诚,信奉巫罗之人也越来越多。 最为鼎盛时的巫罗足有信众近百万,独霸一方,是几位大巫中势力最大之人,只可惜巫罗遇到了师承太上道祖的祖天师,被祖天师以“天师雌雄剑”破去了金身,天师教又迅速清剿巫教的残余势力,使得巫罗进入了神仙的第一重死亡之中,濒临第二重死亡。 不过巫罗并未彻底消亡,千百年来,还是时不时有人会莫名其妙地得到“祝由术”,以此开始兴风作浪,甚至就在几十年前,巫罗还曾通过自己遗留在人间的骨杖向大姐巫咸求救,只是被巫咸拒绝。 只是没有想到,四十年后的今天,巫罗重新归来,并且与其他古神仙达成了联盟。 李太一似笑非笑:“可惜巫咸不在。” 不仅是巫咸不在,师兄李玄都和嫂子秦素同样不在,如今的玄都只有李太一独自坐镇。 巫罗双手交叠,宏大的声音凭空响起:“见过大真人。” 李太一面对两位古神仙,没有丝毫畏惧之意,淡然道:“虽然你们两位都是前辈,但仅凭你们两个就想暗算我,差了些火候,还有哪些人,不妨一并出来。” 话音落下, 在巫罗周围的凭空出现一座巨大门楼,飞檐黑瓦,门户紧闭。 然后门户开始缓缓开启,依稀可见门后的巨大身影,同时一道滚滚如闷雷的声音从门缝中传出:“李太一,你还记得我吗?” 李太一微微皱眉,随即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年前伤在我剑下的司命真君。” 李玄都之所以将“叩天门”交给李太一,自然不是让李太一拿着“叩天门”养老的,这些年来,李太一就是李玄都手中最为锋利的长剑,所向披靡,不知多少仙神死伤在李太一的剑下,这位司命真君就是其中之一。 宫装女子微微笑道:“都说三三之数,我们三人加起来,总能与大真人掰一掰手腕了吧?” 李太一看了眼正在开启的巨大门户,因为门后的身躯太过庞大的缘故,现在开启的门缝还不足以让他降临此地,但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李太一淡淡一笑:“我要提醒两位前辈,此时只能算是两人,你们能在我的剑下撑到司命真君降临此地还完好无损,那才算是三个人。” 说罢,李太一举起手中“叩天门”,直接朝着宫装女子斩去。 宫装女子脸色一变,身形瞬间消失不见。 她是古神仙中的紫光真君,象征北斗众神,严格说起来,还算是清微宗一脉的半个祖师,正如太阴真君是“太阴十三剑”的祖师,她所用的神通便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星转斗移”。 李太一的一剑落空,剑气横扫百里,将远处北方水域的一座冰山拦腰斩断。 李太一自然也认出了紫光真君所用的手段,笑了一声:“祖师再大,大不过太上道祖,大掌教整合道门,是奉天承运,我今日便是代天行罚。” 话音未落,李太一又是一剑,看似斩向空处,却听得闷哼一声,紫光真君现出身形,身上有血光一闪而逝。 李太一出剑不停,嘴上更不饶人:“前辈也好,祖师也罢,沉睡多时,不过是故步自封。世人总有崇古贬今的恶习,可在我看来,应该是古不如今才对,尔等古神仙,固然有些神奇之处,可到了如今,诸般神通经过千百年之演化改进,已然是千变万化,远超尔等古人之想象,再加之尔等脑筋陈旧僵化,如何能与我相斗?” 这番说辞与当日地师徐无鬼的话语别无二致。 别无二致也没有什么不好。 正如李太一所说,“北斗三十六剑诀”经过李道虚、李玄都、李太一三人的改进之后,已经大变模样,从别家之学取长补短,趋于圆满。哪怕是紫光真君这位半个祖师,也招架困难。 便在这时,巫罗缓缓探出一只巨大手掌,天地间响起晦涩难懂的古老吟唱。 她在这里感受到了死去姐妹的气息,她要以此准备一个威力巨大的法术。 番外七 有句老话说得好,少要持重老要狂。少年时若一味轻狂,难以成大材,可老了之后若不聊发少年狂,就成了垂垂老朽。 李太一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狂傲之气却不减当年,出手毫不容情,攻多守少,将紫光真君完全压制在下风之中。 紫光真君左支右绌,眼看着已经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就在这个时候,李太一脸上忽然流露出几分凝重神色。 随着巫罗的吟唱,巨大手掌的上方凭空出现一个黑幽幽的洞口,看似窄小的洞口之下是一个极大的深邃空间,漆黑的深沉之中隐隐有着无数暗影游动,似是潜伏在阴影中的猛兽,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要择人而噬。 转眼之间,这个洞口越来越大,除了滚滚的紫黑色气息之外,一股鲜活沸腾又伴随着腥臭之味的红光从洞口中浮现。 紧接着,一条黑色的血河从洞口中奔涌出来,粘稠到化不开的血水就像一条大江,蜿蜒而动,其中饱含着一股暴虐凶残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 与此同时,紫光真君以“星转斗移”瞬间接近了李太一,伸手在他的肩头轻轻一拍。 佛家素来有须弥芥子之说,与道家的袖里乾坤有异曲同工之处,说白了就是将极大的须弥山藏在极小的芥子之中,这便是芥子纳须弥,此谓之小世界,是为洞天雏形。 小千世界内里极大,有天地之分,也有山川草木,可外在却很小,可能只有一粒芥子大小。就如镇魔台刑柱上的铭文一般,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紫光真君毕竟是古神仙,手段之玄妙更胜天人境界无数,临时造就了一个小千世界,只有一粒砂砾大小,可落在李太一的肩膀上,便让李太一承受了一方小洞天的重量,伤不得他,却让他不可避免地一滞。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条血河已经直奔李太一而来,因为巫罗本人未曾恢复巅峰的缘故,观其境界,虽然远远逊于李太一,却胜在诡秘阴毒,若是被他缠上,李太一毕竟不是李玄都,难免要束手束脚。 李太一握紧手中“叩天门”,面皮上闪过一抹血红之色,不惜折损修为,强行背负着身上的小洞天刹那间一闪而逝。 一线剑气直接将血河从中一分为二,压在李太一身上的那粒“砂砾”也被他生生震碎。 虽然血河转眼之间又合拢一处,但沸腾翻滚不休,涌现出一张张模糊的人脸,仔细看去,正是死去大巫们的面容。 紧接着这些大巫的面容合作一处,变成了巫罗的脸庞。 然后血河化作一方巨大血湖,一道身影从血湖中缓缓升起,正是巫罗的模样,只是滚滚鲜血在她的身上流淌,看不清面貌,也遮挡了衣着发肤,就像是一个完全由鲜血组成的血人。 巫罗终于借着五位死去大巫的气息和洒落在五行洞天中的鲜血凝聚真身。 巨大血湖好似百川归海,重新汇聚到巫罗的脚下,最终化作一个三丈见方的血池,不断冒着血泡。 不见巫罗如何动作,她整个人化作一抹血影,伴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直扑李太一,瞬间来到李太一的面前,就要透身而过。 千钧一发之际,李太一将“叩天门”横于身前,“叩天门”之上剑气浩大磅礴,纵使巫罗也不敢以身试剑,毕竟“叩天门”号称诛杀仙人之剑,不可小觑。于是她身形一晃,脚下血池之中生出五个大巫虚影,同时攻向李太一。 血气对剑气,两者之间疯狂摩擦冲杀,嗤嗤燃烧作响,使得无数血色烟雾升腾,接着血雾又化作血水,从空中落下,一时之间当真是腥风血雨,凡是被血水触及之地,尽被腐蚀,沟壑纵横,满目疮痍。 血雾之中,巫罗的面庞时隐时现,虽然被血水覆盖包裹,但仍旧依稀可见眉眼鼻口形状,不断扭曲。 李太一浑身浴血。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身上沾染的污血纷纷从身上脱落,又是一尘不染。 李太一再吸一口气。紫气肆意流淌,笼罩了他的全身上下,如祥云绕体。衣袖发丝无风飘荡,恍恍惚惚如天上仙人。 这并非清微宗所学,而是李太一在青丘山得来的机缘。 巫罗脚下的血池重新化作滚滚血河。 血河是五位大巫的鲜血所汇聚,此地还有当初五位大巫为了抵御陆吾神而设下的阵法残留,共为一体,不分彼此。 此时她以五位大巫的残魂鲜血,牵动残余阵法,势要血淹五行洞天。 李太一身形一动,剑气亦是随之而动,不等血河弥漫开来,无数剑气已经蜂拥而至,再次与血河对冲,将其寸寸绞杀,而李太一更是踏在血河的浪头之上,轻轻一剑点在巫罗的眉心,使得巫罗身上流淌不休的鲜血荡漾起无数涟漪,露出鲜血下的五位大巫的面容,似虚似幻,面目模糊,不过五位大巫的面容又逐渐向巫罗的样子靠拢。 要有所得,必有所舍,巫罗之所以将战场放在五行洞天,就是为了汲取死去姐妹的残余修为,为此她不惜将自己的身躯熔炼成为一座由鲜血构成的鲜活熔炉,熔他人亦是熔自己,最终融为一体,再也难分彼此。 李太一不敢有丝毫留手,手中“叩天门”将巫罗整个人挑起,剑气激荡,使得巫罗身形由内而外地不断扭曲变化,最终在来回激荡的剑气蹂躏之下,砰然炸裂成无数血泥。 无数血泥坠落入血河之中,不过片刻功夫,巫罗又完好无损地从血河中生出,周身又被血液笼罩,只是气息略有衰弱,身形虚幻。 李太一冷笑不语,难怪巫罗敢有此底气与自己为难,不过是仰仗了这副不死之躯,可话又说回来,在这人世间,何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不死之说?就算是天上仙人,也有天人五衰,何况滞留人间而不得飞升的孤魂野神? 就在此时,紫光真君再度攻至,为巫罗稳定身形争取时间。 与此同时,仿佛直通幽冥的巨大门户也已经开启了半数,可见司命真君的两只巨掌撑住两扇门户的边缘,正在加速门户开启的速度。 若是司命真君也降临此地,三人虽然不是长生境界,但相当于帝京一战时的巫咸,远胜普通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就算李太一,也要凶多吉少。 只是李太一浑然不惧,更没有就此逃走的意思,反而是大笑出剑,又在紫光真君的身上留下一道剑痕,血光四溅。 紫光真君既惊且惧,没想到李太一此人竟是如此不可理喻,分明已得长生,竟不惜命,他们这些古神仙费尽心思还不是为了谋求一线生机? 便在这时,有一个道人出现在李太一的不远处。 李太一淡冷笑一声:“颜大真人,这就是你这段时间的成果?都被人家打到家门口了。” 道人正是颜飞卿,不过并非真身到此,而是一道投影。 昆仑洞天落地之后,其中的众多仙物和半仙物也落到了道门手中,其中有一面半仙物“昊天镜”,非长生之人不可动用,只要手持此镜,观想不动,可以远在数万里之外投射一个镜像,有本尊的八成修为,此时颜飞卿便是以此镜出现在此地。缺点是使用“昊天镜”时,本体不得动弹。 颜飞卿比起过去年长许多,不过仍旧是俊朗不俗,仿佛谪仙人一般,微微歉意道:“一时不慎,中了几位前辈的声东击西之计。此事之后,再向东皇赔罪。” 李太一轻哼一声,不再多言。 颜飞卿看了眼滚滚血水,以及先前斗法的痕迹,抿起薄薄嘴唇,抬头望向巫罗时,双眼之中好似有熊熊烈焰燃烧,焚天煮海。 不见颜飞卿动用什么道法,仅仅是其自身所散发的浓郁阳气,便让周围的些许逸散血雾如遭日光普照,化作袅袅青烟,消散于世间。 下一刻,九条火龙飞腾而出。 先前李太一的剑气固然凌厉,却未能伤到巫罗的根本,不过颜飞卿的纯阳之气却是巫罗的克星。 火龙触及血河,顿时嗤嗤作响,迫使血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暂时无暇他顾。 与此同时,颜飞卿的脚下生出一条正在熊熊燃烧的狰狞炎龙,方圆百里之内的温度都上升了许多,空气随之开始扭曲。 颜飞卿脚踏火龙,往司命真君的门户掠去。 虽然颜飞卿只有八成修为,但长生之人毕竟是长生之人。 他缓缓伸出双手,缓缓合拢。 已经开启了一半的门户不仅停下了开启的速度,而且开始随之闭合。 门户另外一边的司命真君虽然奋力推门,但还是无法抵御颜飞卿的磅礴伟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门户一点点地闭合。 司命真君怒吼一声,奋力一撑,使得关门的速度有了片刻的停滞。 他隔着门缝与颜飞卿对视一眼。 颜飞卿的双眼中生出无数的烈火,仿佛汪洋大海,又有无数火鸟振翅而飞,羽翼挥动之间洒落下无数流火,好似火雨阵阵,激起无数涟漪。 司命真君浑身一震,最终还是一松手,门户轰然关闭。 番外八 紫光真君的身形迅速后退,与巫罗并肩而立。 李太一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冰冷杀意。 紫光真君轻轻叹息道:“棋差一招。” 巫罗周身上下仍旧是滚滚鲜血流淌,嗓音略有失真:“为什么颜飞卿能够动用‘昊天镜’?据我所知,动用‘昊天镜’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没有人能一边与人交战一边使用‘昊天镜’投射镜像。” 紫光真君的脸色阴沉几分:“这就要问太阴真君了,此事由他负责。” 巫罗冷冷一笑:“也许他想念已经彻底死去的太阳真君了。” 就在这时,李太一插话进来:“两位倒是好定力,还有说笑的兴致,是我手中三尺不够锋利吗?” 紫光真君望向李太一,淡淡道:“毕竟已经死过一次……” 话音未落,她屈指一弹,一道紫色光华直奔李太一而来。 李太一毕竟不是人仙,不敢大意,手中“叩天门”一横,挡下了这道紫色光华。 趁此时机,紫光真君化作一道浩荡紫光,直往五行洞天之外而去。 这也是洞天落地的坏处,与人间的壁垒不再不可逾越,进出洞天都变得极为容易,道门需要花费更大的力气才能守住洞天,而不像过去那般,只要守住入口就行。 打个比方,以前的五行洞天的围墙如同城墙一般,翻不过去,只能从正门进入。如今的围墙便如普通院墙,稍微有些身手之人便可翻墙出入。 便在这时,一道光火激射而至,阻住了紫光真君的去路,正是颜飞卿。 颜飞卿脚踏炎龙,周围有九条炎龙环绕游走,淡淡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我们道门当成什么地方了?” 紫光真君显出身形,并不如何畏惧颜飞卿。 此时的颜飞卿只是一个通过“昊天镜”投射出来的镜像,只有本体的八成修为。 更为关键的一点,投影没有真实的体魄为支撑,更无法携带仙物和须弥宝物,所以论起真实的战力,眼前这个镜像只有本尊的半数战力,远不能与手持“叩天门”的李太一相比。 紫光真君觉得自己不敢言胜,最起码有一战之力。 不过她很快便发觉自己错了,颜飞卿与李太一不同,如果说李太一偏向于武夫,那么颜飞卿则是偏向于方士,所以有没有真实的体魄为支撑,对于他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颜飞卿终于不再留手,一扬手,一只形似金钟的赤红罩子飞出,迎风即涨,转眼之间已经如山岳之大,朝着紫光真君当头落下。 此乃“九龙离火罩”,本是老天师张静修送给颜飞卿的宝物,不过颜飞卿跻身长生境之后,竟是将这件宝物变成了自己的一门法术,不再是身外物的范畴,可谓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眼看着“九龙离火罩”要将紫光真君彻底罩住,其中火海滔滔,其中不断有火龙出没。 就在这时,“九龙离火罩”猛地一停。 一只仿佛是佛祖五指山的巨大手掌凭空伸出,将下落的“九龙离火罩”稳稳托住。 颜飞卿脸色微变。 这只手掌通体金色,五指便如五座山峰,手掌后是一截戴着佛珠的手腕,再往后便是金光如海,弥漫了小半个五行洞天,给一切物事镀上了一层金边。 手掌微微一扬,震飞了“九龙离火罩”。 与此同时,一道血光径直落在掌心位置,正是巫罗。 李太一紧随而至,与颜飞卿并肩而立。 李太一眯起眼,望着这只金色巨掌,语气中透出几分不确定:“这是……” 颜飞卿低声道:“如来佛祖手掌,是为五岳。” 李太一沉声道:“西域佛门可没有这般能耐。” 颜飞卿道:“西域没有,中原有。” “静禅宗?”李太一哂道。 颜飞卿缓缓说道:“你应该知道佛门的横竖三世佛,且不说东方药师王佛和西方阿弥陀佛,只说竖三世佛,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 经颜飞卿提醒,李太一惊醒过来,喃喃道:“未来佛、东来佛祖、弥勒菩萨,被佛门预言为末法时代的救世之佛?” 颜飞卿微微点头。 李太一已经彻底明白了。 儒门有“五百年圣人出”的说法,佛门也有未来佛的预言。 人间进入太极时期之后,就已经进入所谓的末法时代,随之而来的便是各路古神仙降临人间,那么根据佛门的预言,未来佛便会在此时代替佛祖降临人间,挽救衰微的佛门,成为佛门之主。 颜飞卿道:“大掌教早有预料,所以当初只是特许慈航宗加入了道门,静禅宗、真言宗、金刚宗等佛门宗派都被排除在外。” 李太一脸色阴沉:“佛门竟然与这些古神仙搅在了一起,其心可诛!” “不奇怪。”颜飞卿叹了口气:“一是佛门香火鼎盛,拥有最多的香火愿力。二是树底下是长不成树的,佛门要么反抗道门,要么彻底成为道门的附庸。如果不借助这些古神仙的力量,仅凭一位佛主,仍旧无法与坐拥玄都紫府的道门抗衡。” 李太一心知颜飞卿所言不虚:“难怪掌教师兄要在此时跻身一劫地仙,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在百年之期到来之时再渡过天劫的。” 颜飞卿挥了挥衣袖,望向金色手掌之后的浓郁金光,扬声道:“佛主!” 金光之中没有回应,不过托举着巫罗和紫光真君的手掌开始向后缩去,显然不打算在五行洞天中与两位道门大真人交手。 毕竟道门大掌教此时就在上方的昆仑洞天之中,他只是不便出面,不是不能出面,无非代价大小而已。更何况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秦素、姚湘怜等人也快要返回昆仑了,再加上诸位天人境真人,便是一劫地仙,也讨不到好去。 见此情景,颜飞卿不再多言。 李太一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似乎有意出手试探这位佛主的无量神威,不过被颜飞卿伸手拦下。 李太一并没有一意孤行。 转眼之间,金色的佛掌完全收回到如海金光之中。片刻之后,金光完全散去,五行洞天重新恢复清明。 颜飞卿的身形也随之变得飘摇不定,这是“昊天镜”即将结束投影的迹象。 李太一沉声道:“尽快回来,我马上召开金阙议事。” “好。”颜飞卿的回应只有一个字,然后整个人支离破碎,消失不见。 番外九 太平十年,天下大定。 大魏在天宝初年的时候,还能驱逐金帐,说明尚有几分国力。待到秦清夺取天下之后,休养生息十年,已经隐约有了几分盛世气象。 在此关头,大玄朝廷决意西征。 此次西征,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在大玄朝廷初立之时就已经定下的国策,这次西征的根本目的是将西域彻底纳入版图之中,以攻代守。 道理也很简单,想要保证腹地不失,必须要守住边境,当初大魏朝廷丢了秦州、凉州,中州立刻成了前线边境,如果中州再失,帝京也危在旦夕。可如果大玄朝廷能够占据西域,那么西域就是直面金帐和罗刹国的边境,原来的边境凉州和秦州反而成了腹地,这便是以攻代守。 不过还有一个道义问题,那便是师出有名。 正所谓不起无名之师,大玄朝廷要征伐西域,要有个能让人信服的说法,总不能说自己是无道蛮夷。 这个说法倒也好找,因为大玄朝廷号称继承了大齐的法统,而大齐当年鼎盛一时,曾经在西域设立西州都护府,分管大雪山以南的西域地区。 龙朔二年之后,金帐和大齐反复争夺西州四镇,此处几度易手。待到大齐内乱爆发后,大量西州都护府驻军被调往内地参与平叛,导致西州都护府空虚,金帐趁机进兵安西,西州三镇相继陷落。 西州军最后一镇的龟兹城曾两次全歼金帐大军。此后,龟兹城以自治势力身份加入金帐汗国,但仍然打着大齐的旗号。 直到西州军的白头老兵们相继凋零之后,龟兹城终于去齐旗号重建龟兹国,改信西域佛门,西州都护府自此终结。 大齐覆灭之后,大晋、大魏再未能收复西域。 今日,大玄朝廷就要重新设立西州都护府,拿回大齐丢失的土地。 如今大玄朝廷兵锋正盛,尤其是火器独步天下,再加上天下归心,人才济济,以及道门协助,这次西征可谓是势在必得。 此役,秦清仍旧任命已经老将秦襄为主帅,挂征西大将军印,大军十五万,辅兵民夫四十万,号称六十万大军,开赴西域。 道门方面,太平道大真人秦素、正一道大真人张鸾山以及十六位真人随行,又有道门精锐弟子数千人,声势同样浩大。 更有齐王门客等熟悉西域情形之人随行军中,可谓是万无一失。 在此情况下,西域三十六国几乎是不战而下,大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偶有负隅顽抗,也敌不过改良后的重炮。 其实收复西域的关键不在于所谓的西域三十六国,而在于西域佛门、西北道门以及金帐势力,这三方势力才是主宰西域走向的根本所在,当然,现在又要加上一个大玄朝廷和道门。 四方势力争雄,秦清与李玄都商议之后,决定先是拉拢一派,稳一派,杀一派,只剩下两派。然后再拉一派,杀一派,只剩下一派。最后杀仅剩的一派,那一派已经无力反抗,只能任凭大玄朝廷和道门搓扁揉圆。 首先要拉拢的是本土势力西域佛门,他们本就与道门有着不俗的渊源,且如今处于弱势,最容易拉拢,对于他们来说,把大玄朝廷引进西域,正是驱虎吞狼。 其次是要稳住西北道门,也就是以澹台云为首的道门势力,毕竟是同宗同源,就算理念不合,也可以坐下来好好谈。 最后便是杀一派,将金帐势力彻底驱逐出西域。 这三步,要一步一步走,不能同时走,否则要自己绊倒自己的。 如何拉拢西域佛门势力?大玄朝廷这边非常有诚意,身为皇后的白绣裳亲自出面,又有道门的大天师张鸾山亲自作陪,造访西域佛门的大本营殊胜三届宫。 西域佛门闻弦知雅意,摆出各色依仗,以悟真等人为首,共有万余佛门弟子相迎,声势之浩大,是为近百年来之最,不逊于西域佛门首领更替大典。 白绣裳抵达殊胜三届宫后,代表秦清与几位西域佛门的首领密谈,许诺只要西域佛门同意西域重回朝廷版图,那么大玄朝廷可以不干预西域佛门的内部事务,同时大天师张鸾山也代表李玄都许诺,道门虽然要在西域设立相应分支,但只会拿走原本属于金帐的那部分,西域很大,足够容得下道门和佛门两家。 另一边,道门也再次与西北道门接触,这次由李玄都亲自出面。 没有办法,以澹台云的性格,换成其他人,很可能出现一些不可控的局面,唯有李玄都或者秦清,才能稳压澹台云一头。 李玄都这次是孤身前往,澹台云同样没有携带任何随行之人,两人相约在西域的第一大城楼兰城见面。 楼兰城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一座孔雀湖。 李玄都上次来楼兰城的时候,还是十多年前,那时候地师还未飞升,正值双方斗到紧要的时候,李玄都被地师捉住,带往昆仑山,开启玄都紫府。 现在故地重游,当真是物是人非。 李玄都独自站在孔雀湖的湖边,身上黑衣随风而动。 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缓缓走来,她披了一件宽大的白袍,很大程度上让人无法从外表上来判断她的性别。 不过对于长生之人来说,已经可以不用六识去观人,而是通过冥冥之中的某种联系来分辨同类。 同类。 长生久视之人,还算是人吗? 李玄都没有转身,仍旧是负手而立,眺望着湖水。 帷帽女子来到李玄都不远处,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向湖水,然后开口道:“你说要与我谈一谈,我来了,谈吧。” 李玄都这才收回视线,说道:“按照套路,我该先叙叙旧,拉近一下我们本就不算近的关系,然后再转入正题。要说叙旧,那就不得不提我们第一次见面了,你一拳把我打到了城墙之中,我很少吃这样的大亏,记忆尤为深刻。” 澹台云呵呵一笑:“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一拳打死你。” 李玄都不以为意:“有钱难买早知道。其实我应感激圣君,你有太多次‘早知道’了,可你最终还是没有真要了我的性命。” 澹台云轻哼一声:“我能杀你的时候,我和你无冤无仇,没必要杀你。我想杀你的时候,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如果我们现在动手,只怕我要步龙老人的后尘,你算是货真价实的天下第一人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自谦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澹台云不置可否。 她很想承认这个说法,又不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果李玄都是竖子,那她不如李玄都,又该算什么?所以她干脆不说话。 李玄都接着说道:“叙旧够多了,我们谈正事吧。” 澹台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西域这点事。” 李玄都没有否认:“我和皇帝陛下,对于西域是志在必得。” “陛下。”澹台云藏在帷帽下的面容有些不以为然,“谁能想到,李道虚没能得天下,徐无鬼没能得天下,宋政也没能得天下,最后竟然是秦清得了天下。” 李玄都对此不予置评,干脆说道:“我可以给出两个条件任你选择。第一个条件,你回归道门,成为第四位大真人,第一副掌教,仅次于我一人,高于其他大真人。亦或是进入朝廷,你将会成为第一个异姓藩王,凉州、秦州,任你挑选。” 澹台云伸手摘下头上的帷帽,面无表情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不太习惯居于人下,徐无鬼不行,你和秦清也不行。” 李玄都道:“我倒是不介意让你做大掌教,只怕你坐不稳。” 澹台云道:“不受嗟来之食。” 李玄都哈哈一笑:“不愧是女帝圣君,好气魄。那我就说第二个条件了。” 澹台云点了点头。 李玄都缓缓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离开西域,不回中原,不去金帐。去极西之地,或是去新大陆,都可以。” 澹台云问道:“条件呢?总不能你一句话就让我抛家舍业地离开故土。” 李玄都道:“当然是有条件的,圣君还记得留仙台吧?” 澹台云一怔:“徐无鬼渡劫的地方。” “正是。”李玄都取出了三宝如意,除了送陆吾神飞升用去一颗宝珠,其余宝珠都恢复如初。 澹台云已经明白了李玄都开出的条件。 李玄都轻声道:“我问过岳父了,他不打算长留人间,时候一到就飞升离世。如果圣君愿意,我可以把这次留仙台的机会给你。” 澹台云这次是真心动了,不过还是反问道:“那你呢?你就不怕我成了一劫地仙,专门找你的麻烦?” 李玄都微微一笑:“圣君参与过围攻陆吾神一战,应该知道寡不敌众的道理,而且如今的道门,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便是心学圣人再世,也未必能扭转局势。至于我,最多三十年,我便有把握渡过一次天劫。” 澹台云又问道:“你的秦大小姐呢?不对,现在应该是秦夫人了。” 李玄都道:“我们大约会一起离世吧,就算我渡过一次天劫,也不会在人间停留太长时间。” “君子不夺人之好。”澹台云想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留仙台的机会,还是留给你的秦姑娘吧,我也不打算在人间久留,百年足矣。” 李玄都问道:“那圣君想要什么?” 澹台云伸出一根手指:“让我出去闯荡,总要有兵器防身,一件仙物。”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点头道:“我手上刚好有一把‘七禽五火扇’,已经孕育出精灵,还望圣君好好待它。” 澹台云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就这么说定了。” 番外十 李玄都早在十多年前就曾见过“七禽五火扇”,那时候他还只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被地师强行带入玄都之中,遇到了一个手持宝扇的道姑,可以掀起滔天烈火。 这个道姑便是“七禽五火扇”上生出的精灵,已经可以化作人形,更在其他仙物之上,李玄都将此仙物送出,可见其诚意。 澹台云也是守诺,很快便率众离开西域,继续往西。 不过还有一部分澹台云旧部,不愿离开,在澹台云的默许下,降了道门和大玄朝廷。 李玄都没有为难这些人。 不过西域的争斗并未因为澹台云的离去而结束,反而是刚刚开始。 仅仅是萨满教,当然无法与道门抗衡,不过随着古神仙们的回归,局势又变得复杂起来。 西域占地广阔,形势极为复杂,虽然以西域佛门为主,但也掺杂了其他教派,甚至不乏邪教之流。 西域多的是行商、马贼,不似中原那般以种田的百姓为主。 这里是最容易发展信徒的地方。 只是信徒的信仰并不牢固,也许今天还信佛祖,明天就改信长生天,待到道门进入西域之后,再信太上道祖,甚至同时供奉几尊神佛的也有。 不过对于众多古神仙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问题,他们本也没想着建立什么万世不移的香火传承,只想着在最短时间内大肆收割一波香火愿力,然后便一走了之。西域这种地方,反而更好。 于是大批古神仙进入了西域,在世称神,大肆传教,使得本就复杂的西域形势愈发复杂。 这恰恰触犯了儒门的忌讳。 儒门成为天下正统之后,订立了一条规矩,不可在世称神。 什么叫不可在世称神? 那就是人死或者离世之后,被塑造成神灵是可行的,但是不能活在人间的时候就自称神灵。 如果有人聚众开宗,号称教主,宣扬自己等于神的存在,在世称神受人膜拜,那便是邪教。 正因如此,后来理学一派兴起时,甚至不以至圣先师为神,而是硬造出了一个所谓“天理”,与道门的“道”,颇有几分相同之处。 及至后来,道门也逐渐认同了儒门的观点。 这也导致了神仙越来越少,神道一途几乎断绝。 不过神道中人也想出了一个办法,那便是作为从属来赚取香火愿力。 说得更直白些,就是自称神使。如果是道门之人,就假托太上道祖之名,自己作为太上道祖的使者弟子传教,以此赚取香火愿力。 严格说起来,当年天师教便是如此起家,祖天师借着太上道祖的名头吸引信众,因为太上道祖不在人间,大部分香火愿力反而是落入了祖天师的手中,只是祖天师最终没有选择神道一途罢了。 这算是一条正途,佛门中人也是如此,唯一的缺点是见效太慢,比地仙、人仙、鬼仙慢慢修炼也快不了多少。 古神仙们自是不肯如此,而且他们已有神名,借他人之名哪里比得上直接用自己的名字便利? 如此一来,古神仙们与道门的矛盾愈发不能调和,儒门也站在了道门这一边,虽然儒门无法将手伸到西域,但能凭借着深厚的根基在中原大肆破除淫祠,也算是卓有成效。 只有三教之中的佛门态度暧昧,并未与儒道两家立场一致。 太平十二年,经过两年的时间,大玄朝廷初步将部分西域纳入版图之中,重新设立西州都护府,道门也随之在西域设立西域道府。 不过大玄朝廷和道门也仅仅是在名义上掌控了西州而已,底层仍旧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以前的时候,都说皇权不下县,仅仅到县令一级为止。可如今的西州,大玄朝廷的掌控之力只能堪堪到府一级,只能说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反对大玄朝廷的统治。 在这种情况下,古神仙在此兴风作浪,许多西域的权贵人物也成为古神仙们的隐秘信徒,为大玄朝廷和道门打击古仙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时间转眼来到太平三十五年。 西域的情况较之二十年前,仅仅是略有好转。 这一年,正一道大真人张鸾山卸任了大真人之位,决意避世清修。道门在玄都为张鸾山举行了盛大的仪式。 也是在这一年,刚刚跻身长生境不久的颜飞卿接替师兄成为新的正一道大真人。在此之前,他一直和妻子苏云媗负责南海的商贸,并不参与到道门的对外作战之中。 李玄都与这位好友深谈多次,希望他能负责鬼神事宜,与掌管人间事宜的李太一,共同解决困扰道门多年的古仙问题。 颜飞卿几经研究之后,认为西域是重中之重。 于是太平三十六年,颜飞卿第一次踏足西域。 不过颜飞卿不是以大真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前往楼兰城巡视,而是伪装成一个老人,以游方道人的身份随着一支商队,绕过最为繁华的楼兰城,前往西域深处腹地。 道门对于这里的掌握十分薄弱,也是古仙们肆虐比较严重的地方。 随着商队逐渐深入曾经的西域,如今的西州,绿色渐少,黄沙渐多,一眼望去,尽是戈壁残丘,难以耕作,山口之间,风沙呼啸。 在天可汗的时代,边塞诗人层出不穷。待到后来,丢了西域,便难得一见。 商队的首领看了眼跟在商队中的游方道人,头发花白,脸上皱纹丛生,身子也是干瘦,十分不起眼,对身旁的护卫头领说道:“实不知这样一把年纪,还要出塞做什么,就不怕葬身万里黄沙之中,没法落叶归根?” 商队的护卫头领与商队的首领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摇头道:“说不定是去昆仑的。” 这便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道门的祖庭在昆仑,可道门的主要势力却都在中原,包括三大真人的道场也是如此。如此一来,道门固守昆仑不难,想要整合西域,还是要从中原调派人手。 再有就是,西域太过广阔,甚至中原与极西诸国之间的地域都可以称之为西域,大玄朝廷所占领的西州尚且不足半数。浩浩荡荡五千里昆仑,在广阔西域之中,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以道门有限的人手,能够把守五千里昆仑已经颇为不易。 正在两人说话间,那名极为苍老的游方道人朝两人走来。 两人都止住了话头,如今道门势大,他们少不得要在表面上尊一尊这位持有道门箓牒的游方道人。 道人与两人见礼之后,开口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有劳两位这一路的照顾,今日老道便要告辞了。” 商队首领有些意外,自然是一番挽留。 不过游方道人还是谢绝了商队首领的热情留客,独自走入茫茫风沙之中,最终消失不见。 游方道人正是颜飞卿,在这一路上,他跟随商队见识了西域各地的情况,心中大感忧虑。不得不说,西域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古仙、佛门、萨满教,虽然不敢在明面上对抗道门,但在暗中,却是小动作不断。 颜飞卿离开商队之后,深知此地已经进入古仙的注视范围,虽然古仙们跌落境界,但各种神通还在,其中许多玄妙之处,就是长生之人也不能小觑,更不能以普通天人境大宗师视之。 于是颜飞卿就以正常人的脚力徒步行走,渴了饮水,风沙来了便觅地躲避风沙。如此走了大概三天,颜飞卿终于来到了疏勒城。 疏勒城是西域车师国境内的一座城池,位于大雪山北麓,傍临深涧,地势险要,扼守大雪山南北通道。 早年时只是一座军事要塞,经过多年的扩建之后,纵然比不上楼兰城,也是一座颇为繁华的城池。 如今的城池之中,有着九处庙宇、神殿、道观。 首先便是西域佛门的伽蓝宫,供奉大日如来和东来佛祖。 其次是刚刚修建不久的道门天星观,供奉太上道祖,只是相较于根基深厚的佛门,颇有些摆设花瓶的意思。 除了佛道两家之外,便是降临的诸位古神古仙了。 七位古仙在此设立了祭祀场所,可见神光闪耀。 颜飞卿没有立刻入城。 凭借着长生之人的神识,他感觉到了七位古仙的虚弱。 这些古仙大多与天宝九年的巫咸相差无多,高于普通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又低于长生之人,甚至无法与幽冥谷中的张禄旭相比。 但是,他们毕竟是真正踏足过长生境界的,或者说,此时的他们不应称之为跌落境界,而是重伤,只要养好了伤,境界自然就恢复了,不存在门槛一说。 颜飞卿毕竟不是李玄都,他没有把握以一己之力对付七位古仙,也无意一开始就和他们冲突,他打算先观察一段时日。 便在这时,城中忽然传来一阵血腥气息。 这种气息并非真正的气味,而是类似于杀气的无形之气。 颜飞卿有些惊讶,快步向城中走去。 疏勒城已经在名义上臣服大玄朝廷,所以在颜飞卿出示箓牒之后,城门守卫便很痛快地放行,甚至没收半个铜钱。 颜飞卿入城之后,发现这里精通中原官话的人不在少数,随便找人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是城中在举行血祭。 颜飞卿更为震惊,因为血祭只在上古巫教的时代流行,道门击败巫教之后,很快便废除了血祭,在中原大地,任何血祭行为,都会被视为邪教。 没想到在这偏远之地,竟然有人又恢复了此等野蛮手段。 颜飞卿随着人流走去,在一座充斥着蛮荒气息的神殿前,见到了马上就要举行的血祭仪式。 高搭法台,戴着面具的祭祀,还有锋利的长刀,倒像是一座刑场。 颜飞卿站在人群之中,面沉如水,陷入沉思之中。 “这些古仙已经如此迫不及待了吗?仅仅收割香火愿力还不够,还要以血祭加速自己的恢复速度。” 番外十一 不一会儿,神殿武士带着十余名戴着镣铐的“祭品”登上了法台。 这些人脸上同样戴着面具,不过与祭司们的面具不同,“祭品”面具上的表情更显卑微。 武士们将这些“祭品”带到法台中央,迫使他们跪下,然后祭司们开始围绕着这些“祭品”转圈、舞蹈、吟唱、祈祷。 周围随之响起古老乐器的声音。 再有片刻,观看的数以千计的人,也同声祈祷。 颜飞卿可以感受到,那些“祭品”的魂魄其实处于一种十分茫然的状态之中,浑浑噩噩,失魂落魄,并不知道自己正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当中。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祭司们仪式完毕,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长刀,动作极为熟练地剖腹剜心。 整个过程中,“祭品”们没有任何反抗,就如待宰的牛羊,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反倒是观看的人群欢呼起来。 颜飞卿见此情景,面沉如水。 他能看到许多普通人看不到的景象。 一个个虚幻的灵魂正在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吞噬,流淌的鲜血也迅速丧失了所有的灵性和活力,变成污血。 这让他想起了当初的五魔教主张禄旭,同样需求生魂。只是张禄旭位于中原,处于三教的眼皮子底下,只能通过见不得人的手段来收集生魂,而这些古仙们在远离中原的情况下,直接光明正大地夺取生魂,还要冠以祭祀的名头。 颜飞卿没有出手救人的意思,且不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就算他想救,仅凭他一个人也没这个本事。 接着颜飞卿又将目光转移到了那些神殿祭司的身上,他们身上同样有着神力的涌动,多半是来自于古仙们的赐予,只是并不算多,看来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颜飞卿没有等到整个血祭仪式结束,提前转身离开。 …… 在这座蛮荒神殿内部深处有一座祭坛,一尊高大的女子雕像站立在祭坛中央,面南背北,女子手中持有一根骨杖,杖身上盘踞着一条吐着长信的黑蛇。 一个祭祀正在神像前虔跪拜。 忽然,祭坛上的神像活了过来,无数古老晦涩的声音仿佛穿过时光长河降临到此地,好似是无数人的呐喊,又似是在齐声吟唱。 在神像的背后,隐约可见一座黑沉沉的大山,山上又有许多影子。 黑色的雾气随之弥漫开来,使得神殿之中格外诡异。 正在跪拜的祭司惊喜无比,更为虔诚地赞美神灵,五体投地,等候神灵的旨意。 片刻后,一个幽沉的声音响起:“一个魔头出现在城中,他将带来灾祸,你们要找到他,想办法驱逐他,杀死他,使他不能侵害城池。” “谨遵旨意。”祭司的双手掌心朝上,额头仍旧紧贴地面,恭敬地回答道。 神殿中的声音渐渐退去,再有片刻,弥漫的黑雾也消失不见,神像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祭司这才站起身来,转身向外走去。 与此同时,其他几座神殿之中,也陆续降下了类似的神谕。 各大神殿中的武士们在祭司的带领下,四下出击,开始盘查城中的可疑之人。 若论单打独斗,七名伪仙中无一人是颜飞卿的对手,可就像当初开明六巫联手抵抗陆吾神一般,人数上的优势可以弥补境界修为上的不足。 七人也如开明六巫那般在城中设下了阵法,所以当颜飞卿进入城中的时候,他们便察觉到了颜飞卿的存在,只是他们无法准确找到颜飞卿的具体位置,只能用这种办法逼迫颜飞卿现身,普通的武士和祭司无法威胁到颜飞卿一丝一毫,可如果颜飞卿选择出手,那么他们就能立刻锁定颜飞卿的准确位置。 七人的真身并不在城中,不过他们可以通过城内的七座神殿降临此地,这是神仙特有的手段,需要香火愿力,却是其他长生之人不能比拟的。 颜飞卿十分谨慎,他通过箓牒进入了天星观躲避。 这份箓牒是祖庭那边亲自伪造,天衣无缝,没有任何破绽可言。 虽然天星观无力掌握整个城池,但它却是大玄朝廷和道门的象征,其余神殿之人还不敢贸然闯入天星观当中,那无异于杀官造反,会引来大玄朝廷和道门的报复。 不过颜飞卿也没有在道观中表露真实身份,更不曾召来此地道观主事询问城中情况,只是如一个普通游方道人一般,在道观内挂单歇息。 颜飞卿来此之前,就对此地做了大量的研究,朝廷派出的二十余名青鸾卫,还有道门先后派出的十余名弟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已经很说明问题。这座天星观能够在城中立足,恐怕是少不了“和光同尘”四个字。 不过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古仙们不断渗透道门,道门自然也会渗透古仙,而且道门开出的价码足以让古仙们动心,毕竟道门已经代替儒门成为天下正统,有足够的底气许诺。 这正是颜飞卿此行的主要目的。 颜飞卿在城中观察了大概三天的时间,待到城中风声过去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天星观,进入到一座以月亮为标志的神殿之中。 按照西域人的说法,这是月神的神殿,不过对于中原人来说,月神又有另外的名字。 太阴真君。 神殿中的武士和祭司没有任何察觉,颜飞卿以“太阴匿形符”畅通无阻地来到神殿的核心位置。 此处只有一尊女子雕塑,面如满月,宝相庄严,是个中年妇人的模样。 颜飞卿向雕像行礼道:“晚辈颜飞卿见过月宫黄华素曜元精圣后太阴元君。” 太阴真君又叫月光娘娘、太阴星主、月姑。在道门中的全称是:“上清月府黄华素曜元精圣后太阴皇君”或“太阴元君孝道明王灵宝净明黄素天尊”,故而颜飞卿有此称呼。 话音落下,一道清冷月辉凭空落下,化作一道门户。 颜飞卿没有犹豫,径直走入门户之中。 转眼之间,颜飞卿已经置身于一片宫殿之中,此处宫殿浑然不似人间宫殿,晶莹剔透,好似水晶筑成,色泽略显暗沉,又闪烁着淡淡荧光。玉桥之下是星河流淌,宫殿之间有桂树成林。脚下非云非雾非水,好似星光凝结成冰,又好似琉璃玻璃铺地,让人难以分辨,可倒映人影。头顶是一片浩瀚星空,星辰不知其数,太阳遥遥,不见太阴。 正中主殿悬挂竖匾,以铭文上书“广寒”二字。 广寒宫。 与此同时,颜飞卿身上的伪装也被月辉剥落,显露出真容,在道门众多男子之中,颜飞卿可称得上姿容第一,真正的美男子。 一个由月辉形成身影自广寒宫中缓缓走出,开门见山道:“大真人此来,不怕羊落虎口吗?” 颜飞卿微微一笑:“诸位前辈所求,我素有所知,不过是飞升离世,这才大肆攫取香火愿力。与我道门为敌,也只是因为道门不许诸位随意立教称神。我们之间并无化解不开的仇怨,也无不可调和的矛盾,还是可以谈一谈的。” 太阴真君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就请大真人说明来意吧。” 颜飞卿道:“我奉大掌教的谕旨,全权处置此事,我也可以代表大掌教许诺,只要真君愿意重归道门,那么我们可以帮助真君飞升离世。” 漫天月光轻微闪烁了一下,显示出太阴真君的心情并不平静。 太阴真君轻声问道:“为什么是我?” 颜飞卿早有准备,说道:“第一,真君本就是道门神祇。第二,我观真君气象,并未沾染血色业力,可见真君未曾接受血祭。第三,大掌教与真君也是有过一段缘分的,大掌教曾通过紫霄宫神游真君的广寒宫。道门乃至整个中原,都无力奉养如此多的古神仙,如果非要选择一位,为什么不选一个故人呢?” 太阴真君沉默了许久,方才说道:“既然大真人以诚待我,我自然也以诚对待大真人,大真人请看。” 太阴真君伸手一指,广寒宫的极远处又显现出一处所在,这是另外一位古神仙的神国所在。 颜飞卿凝目望去,却见那方神国之中,有一座黑沉沉的大山雄立于天地之间,遮蔽了大半个天幕。 “那是……”颜飞卿有些不太确定,“灵山?” 太阴真君淡淡道:“灵山洞天已经破灭,那是巫罗在神国中重建的灵山。” 颜飞卿没有收回视线,他看到在灵山的上空堆积着无数火云,就像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连接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 赤云压城城欲摧。 颜飞卿是第一次见到此等景象,沉声道:“这就是佛门口中的业火吗?” “是。”太阴真君道,“上古巫神,本就生于荒蛮,她们最是能够承受血祭的后果,所以如今巫罗的力量最为强大。” 颜飞卿缓缓摇头道:“饮鸩止渴。” 太阴真君道:“正是如此,不过腐朽的力量也是力量,大真人不可小觑。” 这让颜飞卿想起了龙老人曾经驾驭的龙气。 龙老人取自北龙的龙气与大魏国运息息相关,大魏国运摇摇欲坠,这龙气便随之腐朽衰败,如毒药一般,论起阴损毒辣之处,便是“逍遥六虚劫”也不能相比。 当初李玄都硬接龙气之后,脸上显现灰败之色,不得不运转“逍遥六虚劫”勉强化解。只是这龙气乃是天下最为阴毒之物,只有一劫地仙的不坏金身才能勉强抵挡,“逍遥六虚劫”固然玄妙,却也只是勉强压制缓解,不能彻底化解。 看来巫罗的血祭却是与龙老人的龙气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番外十二 太平四十年,巫罗和紫光真君逃走之后,道门再次举行了金阙议事。 这次的议事规格从小议变成了中议,除了大掌教和部分无法及时返回祖庭的真人没有列席之外,其余真人全部到齐,由大真人秦素主持议事。 大真人李太一、颜飞卿出席议事,姚湘怜代替上官莞出席,代为行使副掌教大真人职能。 严格来说,道门大真人的全称是“副掌教大成真人”,所以秦素和张鸾山辞去的其实是副掌教之位,仍旧保留了大成真人的名号。 同理,三十六位真人的全称是“参知金阙议事真人”,简称“三十六真人”或者“参知真人”,若是请辞或者革职,也是失去参知金阙议事之权,仍旧保留真人名号。 一般情况下,除非是叛教、谋反等大罪,道门不会革去大真人、真人的名号。 普通真人有旁听金阙议事的资格,普通大真人仍旧有参与金阙议事的资格,为区别副掌教大真人,被称为“平章金阙议事大真人”,简称“平章大真人”。所谓“平章”,平理之,使之协和,教以礼法,章显之,使之明着。 总而言之,道门上层可以分为五级,最高是掌教大真人,也称大掌教,其次是副掌教大真人,再次是平章大真人,然后是参知真人、普通真人。 故而秦素仍旧可以主持金阙议事,因为她还是道门的平章金阙议事大真人,与她大掌教夫人的身份没有关系。 议事开始,颜飞卿首先发言,将他在几年前秘密前往西域,奉大掌教李玄都之命面见太阴真君,以帮助太阴真君飞升为条件,与太阴真君达成隐秘联盟,使得太阴真君倒戈道门等经过,如实说明。 接着李太一又补充了他是如何发现紫光真君夺舍张非山的夫人,以及紫光真君、巫罗、司命真君等人突袭道门的经过。 唯一出乎颜飞卿和李太一意料之外的是,佛门也参与了此事。 秦素这些年已经不大理会道门的各种俗务,不过遇到了此类大事,尤其是李玄都不在的情况下,必须亲自出面,只有她才能一锤定音。 坐在主位上的秦素听完李太一和颜飞卿的发言之后,轻叹了一口气:“自天宝八年以来,我们先后有三大心头大患,儒门的隐士、佛门的佛主、道门的真君。道门的真君们暂且不提,儒门的隐士已经是隐士黄花,唯有佛门的佛主……” 姚湘怜轻声道:“那佛主神威无量,只怕寻常长生之人也不是他的对手,是否要等大掌教亲自裁决?” 秦素不置可否,转而望向李太一和颜飞卿,问道:“两位大真人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道门内部也有主战和主和两派,那么李太一无疑是主战派的代表人物。 主和派并非是投降派,如今道门坐拥天下,是为正统,也没有投降派立足的根基。而主和派和主战派的最大分歧在于方法上的不同。一派主张立刻就打,以强硬手段扫除异己,宁错杀,不放过,斩草除根。一派主张徐徐图之,分而治之,必要时候也可以暂且退步来韬光养晦。 颜飞卿是主和派的代表人物,他说动太阴真君倒戈道门,便是贯彻自己徐徐图之并从中分化对手的主张。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谁也没有急于开口。 金阙议事就这么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之后,李太一轻声问道:“不知师姐是什么看法?” 秦素的目光随之转移到陆雁冰的身上,这些年来,虽然陆雁冰未能成为大真人,但却是直属于李玄都的九位真人之首,有些类似于天子近臣的身份,位卑而权重,就是几位大真人也不敢小觑。 秦素道:“冰雁,不妨说一说你的看法。” 如今的陆雁冰较之当年,少了几分轻佻,多了几分稳重,缓缓起身之后,说道:“依我之见,此事关系重大,牵扯到的也不是我们道门一家,三教向来同气连枝,不如将儒门之人请到玄都,共商大计。” 当年的儒门是道门的头号大敌,不过自从儒门被道门击败之后,不仅被道门废除了两大学宫,而且许多人事变动都要经过道门的许可,经过四十年的努力,儒门已经逐渐沦为道门的半个附庸。 如今的儒门没有首领,由李玄都兼任儒门的首领。 其实李玄都在声势最为鼎盛之时,甚至可以算是三教共主,只是随着佛主出世,李玄都逐渐失去了对佛门的掌控,只能直接掌握道门和儒门。 在太平十年的时候,李玄都对儒门进行了一次改制,取消了山主和副山主,改置大祭酒和祭酒两级,分别对应道门的大真人和真人。 随着儒门的老辈大祭酒相继故去,年轻一辈的大祭酒们为了维持自己的超然地位,宣称只对李玄都一人效忠,而不向任何一位道门大真人低头。 如今的问题是李玄都不在,哪怕是秦素,也无法调动儒门的大祭酒,所以陆雁冰才会说把儒门请过来,共商大计。 秦素点头道:“此法可行,一事不劳二主,就由冰雁你去请儒门的三位大祭酒吧。” “是。”陆雁冰领命而去。 如今道门内部共有三大派别,分别是太平道、正一道、全真道,分别对应三位大真人。 儒门内部也有三大派别,分别是理学、心学、气学,分别对应三位大祭酒。 其中理学和心学都是鼎盛一时的显学,正如道门的正一道和全真道,传承有序,不必多言。 气学则如太平道一般,曾经一度近乎覆灭,待到理学和心学大败于道门之手后,这才趁势而起,一跃成为与心学、理学并列的第三大学派。 理学一派的祖师是理学圣人,心学一派的祖师是心学圣人,气学一派的祖师可以追溯到亚圣,“气学”二字中的“气”字便是来源于亚圣提出的“浩然气”,不过真正发扬气学的却是横渠先生等人。 横渠先生正是说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儒门先贤。 气学一派认为世界是由两部分构成的,一部分是看得见的万物,一部分是看不见的,而两部分都是由“气”组成的。 “气”有两种存在方式,一种是凝聚,一种是消散。消散也不是消失得没有此物,只不过是肉眼看不到而已。气学以“太虚“”表示“气”的消散状态,这是本来的原始状态,“气”是“太虚”与万物的合称。 横渠先生又曰:“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 气学、理学、心学三家之间同根同源又各有分歧。 心学与理学的关系已经不必过多赘述,心学圣人在悟道之前本就是理学弟子。 气学在过去被认为是理学的分支。 气学认为“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认为“气”是天地万物的根本,“理”是“气”变化的条理秩序。 正所谓“初非别有一物,依于气而立,附于气以行也”,气学不同意理学圣人“理与气是二物”的见解,认为“尽天地之间,无不是气,即无不是理也”,“气”是实体,而“理”是规律。 由此分成两大个完全不同的派别。 自太平十年之后,儒门的三位大祭酒不再以学宫划分,而是以学派划分,分别是理学大祭酒、心学大祭酒、气学大祭酒。 听到秦素如此说,李太一起身道:“既然如此,便暂且休会,等到三位大祭酒莅临玄都之后,再行议事,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秦素点头道:“好。” 番外十三 夜色渐深,一场秋雨愈发细密起来,笼罩了金陵府城,也笼罩了南城的大报恩寺。 自从老天师张静修在此诛杀虎禅师之后,大报恩寺的声势便一落千丈,半个寺庙更是毁于一旦,如今只剩下前寺还保存完好。 在大报恩寺的一座偏僻小院中,有一方池塘,在秋雨下荡漾起无数涟漪,小池旁的老树摇摇晃晃,被风吹下枯黄落叶无数,飘落在小池的水面上,随着涟漪来回飘荡。 池塘不远处的偏殿中,灯火摇曳,两名僧人在昏暗模糊的佛祖像前相对而坐。 其中一名看面容大概不惑年纪的僧人转头望向屋外雨帘,轻轻捻动长髯,说道:“好一场秋雨。” 另外一名老僧望着手中的三枚有着“天宝”字样的铜钱,怔然出神。 老僧人随手一抛,三枚天宝铜钱散落在地,滴溜溜地旋转不停。 良久之后,尘埃落定,老僧人望着三枚铜钱,脸色在跳跃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明暗不定。 中年僧人轻声问道:“师伯,此卦如何?” 老僧凝视着身前的铜钱,突然笑道:“有些意外之喜。” 中年僧人问道:“什么意外之喜?” 老僧没有回答,而是说道:“有客来。” 话音未落,有人裹挟着一团风雨走进此处偏院。 中年僧人眉头一皱,转头望向来人,瞬间如临大敌。 擅长占验望气的老僧人却是没有太多紧张,仍是盯着三枚天宝铜钱,平静道:“不妨事,是自己人。” 一名戴着风帽的老人从风雨中大步走出,进到了偏殿。 看老人的装扮,不是佛门中人,倒像是儒门中人。 这也不奇怪,自从太平元年之后,儒门逃禅之人不在少数。 所谓“逃禅”,原本指逃离禅佛。 亚圣有云:“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 墨是墨家,杨是杨朱,理学圣人解释道,亚圣之所以如此言逃墨、逃杨与归儒的关联关系,乃因“杨、墨皆是邪说,无大轻重。但墨氏之说尤出于矫伪,不近人情而难行,故亚圣之言如此,非以杨氏为可取也。”所以,逃墨、逃杨之说指的是避弃墨、杨之说而归于儒,所含的是“去邪归正”的意思。 故而,后来对于儒者涉足释氏之教而最终弃离释氏回归儒家者叫做逃禅。逃禅以归儒,变赝以求真,即逃离禅而回归于儒。 理学圣人年轻时亦尝留心于禅,读儒书,以为与佛合,但他最后做出的是逃禅归儒的选择。如其诗句所谓:“逃禅公勿遽,且毕区中缘。” 因而,在这类出入佛道的问学一路中,避佛而逃离禅佛的称之为“逃禅”。 不过后来佛门兴起,为了消除逃禅带来的影响并混淆儒门主张,又把逃禅说成学佛或者遁入空门,其中的“逃”字不再是“逃离”的意思,而是变成“逃避”的意思,颇有些为了逃避现实而躲入空门的意思。 儒门战败之后,道门开始“阉割”儒门,废黜学宫,限制儒门弟子,许多儒门之人无法接受,又无力反抗,对当权的大祭酒们深感失望,干脆脱离儒门。 他们脱离儒门之后,道门是去不得了,只能去往佛门,是为“逃禅”。 这些人的加入,变相地增强了佛门的实力,并为日后佛门与道门交恶埋下了伏笔。 白发老人脱下外袍,从宽大袍袖中抽出一个信封,说道:“我来此的路上遇到了一人,他请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你。” 老僧摆了摆手道:“都是自己人,你直接念吧。” 白发老人点点头,从信封中抽出信笺,一字一句读道:“杨兄大鉴,相谋之事,干系重大,某今不负杨兄所望,与诸公议定,相约入金陵,共图举大事。” 白发老人顿了一下,抬头望向老僧,“没有落款。” 老僧背负双手,望着一帘秋雨,喃喃道:“好一场秋雨啊。” 中年僧人面色凝重,缓缓说道:“据我所知,驻守金陵府的理学大祭酒已经动身前往玄都,参与道门的金阙议事,再加上李玄都无法脱身,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老僧不置可否,背对白发老人,问道:“不知世兄怎么看?” 白发老人道:“这是一步险棋,若是能成,只怕真能让道门栽一个跟头。可如果不成,我们这些年的辛劳就要全部付诸东流,这也就罢了,道门有了防备,我们日后再想有所动作,那是千难万难。” 中年僧人站起身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我们想退,道门也不会容许我们退了。那件所谓的贪墨大案,已经让道门生出警惕,否则李太一不会揪住此事不放,并且以此大做文章。” 老僧点头道:“所言有理。” 白发老人缓缓坐下,叹息道:“这些年来,李玄都让李太一掌管人间事务,李太一不知杀了我们多少人。李太一就是李玄都手中的一把剑,如果金陵有变,李太一肯定会亲自出面镇压,有些老先生的意思是,干脆将金陵变成一处陷阱,引诱李太一前来,然后将其一举斩杀。” 老僧没有转身,淡淡道:“报仇雪恨。” 白发老人盯着老僧的背影,缓缓吐出一个字:“是。”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秦素还在人间。”老僧忽然说道。 白发老人脸色微变。 老僧接着说道:“如今的道门不是当初青黄不接的儒门,就算我们杀了李太一,那又如何?大不了秦素继续做太平道大真人,而且此举还会彻底激怒李玄都,难道你们觉得李玄都比李太一更好应付?不要忘了,是谁整合道门,又是谁击败儒门,李玄都杀人的时候,李太一还是个孩子。” 中年僧人也道:“李玄都清修多时,不知已经到了何种境界。” 老僧轻声道:“只要不激怒李玄都,根据佛主降下的法旨,李玄都一时半刻之间都不会现身出手,关键是朝廷那边,我们的皇帝陛下又会是什么态度?” 白发老人道:“距离皇帝离世,只剩下数年的时间了,他还会在这个时候大动干戈吗?” 老僧道:“若是求稳,最好等到皇帝飞升,我们再有所行动,否则便要平添变数。” 门外秋雨愈急。 殿内三人陷入到沉默之中。 过了良久,白发老人道:“还是等金阙议事的结果吧。” 后记 第一部分,总结。 《太平客栈》完结了,从客栈开始,在客栈结束,姑且可以算是有始有终了。 其实我在动笔之初,有过两个构思,甲和乙。 第一个构思是主角是隐秘组织的成员,通过这个隐秘组织来串联剧情,这一点有些读者已经点出来了,认为我写偏了。我很佩服这些读者,的确很厉害,竟然能看出来。 因为《太平客栈》用的是第二个构思,主角不再是隐秘组织的成员,而是成为了一个胸怀天下的世家子,姑且算是世家子吧,也就成了隐秘组织的创建者,使得隐秘组织的比重大幅度下降,很多人认为客栈文不对题,也是有道理的。 我思路的转变在于我看了一篇文章,认为许多网文的救天下都是飘着的,双脚不沾地,没有具体问题和具体解决办法,只是空泛的打打杀杀和道理。 于是我在后期关于制度、军事、钱粮、新政的探讨比重大幅增加,甚至有些历史文的感觉。当然,我后来感觉力不从心,真想合理地解决王朝末期的诸多问题,恐怕要写成论文,于是我果断回头,又重新飘着,还是用一场神仙大战来作为最后的决战。至于新政的执行力等等问题,就交由书中人解决吧,不再去尝试。 我的一个朋友曾经跟我谈论过一个问题,就是书中李玄都和司空道玄讨论过的,得国最正的问题。 这四个字出自《明史讲义》:中国自三代以后,得国最正者,惟汉与明。匹夫起事,无凭借威炳之嫌,为民除暴,无预窥神器之意。 无论是李玄都,还是秦清,都不符合这个条件,既不是匹夫,秦清也早就有预窥神器之意。 我的朋友问我,你既然想写一个这样的英雄人物,为什么不让他干脆是平民出身?反而要让他成为一个平民血统和贵族身份的结合体,不是有立牌坊的嫌疑吗。 我的回答是,非不愿也,实不能也。关键在于,太多太多的剧情推动来自于主角的身份,主角因为身份,才能在很弱小的时候就能周旋于大势力之间,甚至中间部分剧情和冲突都围绕主角的身份展开。 换句话来说,主角的起点其实很高,所以才能在短短数年之内,完成如此大业,身份和天赋本身就是主角的金手指。 如果换成平民身份,或者如郭靖这种主角,倒不是不能写,而是我的笔力很难驾驭。 再有就是关于秦素的问题。 秦素这个女主是很早想好的。有人说,是否是女主角,不在于她是不是主角的妻子恋人,而在于她能否替换,是否具有不可替代性。 秦素显然是不能替换的,没有她,关于辽东的剧情要大大延后,甚至很多剧情都无法推进下去。可玉清宁和宫官是能够替换的,这便是选择秦素的缘故。 我最初的想法是,两人感情循序渐进,就是正常展开,朦胧暧昧,然后再互表心意,最后是谈婚论嫁。可写到这一段的时候,我刚好在看《长安十二时辰》,张小敬对檀棋的态度便是进攻,我受到影响,何必婆婆妈妈,何必作扭捏态,直接干,可惜我忘了主角前期的性格并不适合这种写法,于是就有了广受书友诟病的突兀。 其实如果离开李玄都的视角,在第三方看来,就会觉得这段感情是功利的,李玄都知道秦素身份之后,主动出击,促成秦李联姻,最终借助妻族来实现自己的抱负。如此看来,李玄都颇有些野心家的感觉,这并非我的本意,只能说是阴差阳错,坏就坏在这个主动出击上面,使得李玄都的性格有了一定程度的割裂。 接着是配角。 其实无论主角,还是配角,都是有黑点的,虽然他们归入了主角阵营,但我也无意洗白他们。比如陆雁冰,前倨后恭,比如李道虚,暗操独治,比如徐无鬼,视人命如草。就算是人气很高的宫官,在某些方面也是不折不扣的妖女,甚至于宁忆,背叛养大了自己的家族等等。石无月之流,就更不用说了。如果大家感觉某个配角某些地方十分惹人厌恶,你没有感觉错。 至于主角,他也有不足的地方,我也不止一次借书中人的口去讥讽他,比如好为人师等等,要写一个完人,其实是吃力不讨好的,还是写个有缺陷的人更好一些。 在这里面,我比较喜欢的角色是徐无鬼,甚至给了他一个主角模板。同样是天赋绝佳,同样出身不俗,同样发展隐秘组织,同样扶龙而起,同样的好为人师,只是他失败了,而李玄都成功了。 最后是主角。 主角的设定是过了年少轻狂的阶段,变得沉稳,懂得让朋友越来越多的道理,所图甚大,于是主角一路走来,杀人不多,而是不断扩充自己的同盟,最终在前人的基础上,初步整合了道门。后期更是暮气沉沉,成为了一个完全的上位者,再无少年意气。 可我又觉得这是合理的,毕竟作为上位者,领导者,甚至是领袖,不太好跳脱,更不好轻佻,尤其是李玄都肩负天下的时候,也跳不起来,更飘不起来。 只是难免有些沉闷,我下本书会作出修正。 第二部分,感谢。 感觉各位书友的大力支持,无论是哪个方面的支持。 不知何时起,我总觉得真挚的感情不要总挂在口头,多了难免有些虚伪。所以对于书友们的支持,我总是吝啬于言辞,显得十分高冷。可今天本书完结,我便不得不说了。 你们是支撑这本书能够顺利完结的基石,感谢。 另外,还有好多书友打赏,我并未在文末感谢,并非忘了或者不在意,在这里统一感谢。 第三部分,关于新书。 前面说到,李玄都的起点很高,那么新书的主角起点会很低,没有名动天下的师父,也没有二师兄的照拂,更没有雄踞一方的岳父。 他是个可怜的棋子。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如果说起点更高的李玄都是心怀天下,更多是关心他人的命运,是兼济天下。那么新书的主角的则是一个小卒子,他只关心自己的命运,一路披荆斩棘,不为苍生,不为天下,只为独善其身,因为最开始的他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 反观李玄都,他是能够独善其身的,哪怕是最为落魄的时候,也有张海石照拂,天下分合,他都可以高枕无忧,出山与否,并不会关乎到他的生死存亡。 新书主角的灵感来自于巫师三的杰洛特,他不会主动去行侠仗义,但是遇到了不平之事,还会遵循良知出手。他不懂什么朝堂,他懂一些人情世故,他会在权力面前暂时低头,他不惮于杀人,他为自己而活,可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又会选择大义。 至于女主,不会是第二个秦素,她不像秦素那样害羞,也不是隐士一般的性格,她有自己的想法,不被主角所左右,是一个极为大气的女子。 世界观还是延续了客栈的世界观,多年后的人间。不过又不能完全等同于客栈的世界,毕竟世道总是向前发展的,曲折中前进,螺旋中上升。 在新的世界中,道门极为强大,组织严密,等级森严,不再是太平客栈中的松散联盟,三十六位真人也不再是草台班子的感觉,更像是元老院。它并非李玄都理想中的道门,毕竟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情。 李玄都已经不在人间,被后世的徒子徒孙们推上了神坛。火器也有了长足的发展,却因为法术神通的存在,逐渐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与现实的枪械截然不同。 这是我早就构思好的东西,所以太平客栈后期频频出现关于道门制度的描写,比如三十六位真人。在境界修为上,也会大体延续,不过道门会对境界划分作出调整和细化,彻底引入太平中后期的五仙传承,地仙有地仙的境界,鬼仙有鬼仙的境界,人仙有人仙的境界,而且天仙不再作为地仙的上层结构,而是作为一条单独的传承。 李玄都是地仙,新的主角不会是地仙。 时间在发展,世道在进步,人间也会发生变化,所以这不是一本纯粹的武侠,也不是纯粹的仙侠。这是大玄朝的时代,不再是支离破碎的王朝末年,我会尝试描写一个王朝鼎盛时期的繁荣景象,制度还会延续明朝的制度和太平结尾时关于大玄朝廷的制度,描写刻画却会以盛唐为模板,所以除了中原和金帐之外,婆娑州、凤鳞州、极西诸国、罗刹国、徐五口中的新大陆,都会出现。 新书的名字叫做《过河卒》。 这次不再是以报仇为主线,故事开始在主角报仇之后。 过河的小卒子,不能回头,却能左右摇摆。 …… 这是一个火器方兴未艾而冷兵器仍旧称雄的时代。 这是一个法术神通回光返照而世道人心剧烈变革的时代。 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 齐玄素只是这个时代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他曾背负血海深仇,他报了仇。 他曾九死一生,他终是活了过来。 他本以为这是结束,可以重新开始、安度余生,可他发现,这才是刚刚开始。 原来他早已没了退路,只能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