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步上云端》 第一章 新月如钩,在昏黑的夜空中散发出惨白的光。 一座齐腰高的石台搭在空旷的山涧空地上,十二根火柱将赤衣红裳的人们映得眉眼低沉,他们脸上都戴着诡异怪诞的木质面具,只能从繁琐的雕花中看到压抑的双眼。 石台正中央盘绕着古怪的藤蔓,紧紧绑缚住纤瘦布满血痕的身体。 暗红色的血缓慢而冰冷地滴在石台凹凸不平的纹理。 疼痛像凶猛的巨兽从颈椎骨碾压到后颈,疼醒后的第一眼就是这副邪门的景象。 “啊,我穿越到食人族了?” 我叫步遥,步是个不常见的姓氏。尽管没有见过亲生父母。但领养我的人说步遥是个混迹江湖的好名字。 我确实坏事没少干,打小朋友抢棒棒糖,就在我即将称霸小葵花福利院的时候,我被领养了。 领养我的人叫叶莫,一个二十来岁毛都没长齐的嫩瓜。 我真的不服气,奈何他手底下有个彪悍的“猛将”叶真,每每给我揍得风生水起。 如果不是一场意外,我以为我会收起棱角安逸一隅。 我穿越的那天,是班级组织的古镇五日游的最后一晚。 古镇有着源远流长的傩文化。 傩是一种祈福辟邪的祭祀,人们戴着雕刻怪异的傩面具,穿着赤衣红裳跳着夸张的舞,向大傩神祈祷。 观看傩舞时,有人塞给我一副过分精致的傩面。 我想到叶真生平有两个爱好,一个是学物理,另一个是收集小物件。尽管遭到苏涔和其他人的反对,我还是想着给它塞哪儿带回去。 然而下一刻,我们都穿越了……古镇傩舞正欢的时刻,一行人出现在云深无迹的地方,远远立着一道模糊的人影: “活得越久越无趣,我们来一场乐子吧。” “从这里跳下去就是我的世界,只要你们活下去重返这里。这场乐子就算结束。” “想要什么奖励都行。” 想要什么奖励都行,我被这句话蒙蔽了双眼。自跳下来已经过去整整三天了,我被绑在藤蔓上的日日夜夜都在后悔,恨不能长翅膀飞走。 赤衣红裳的领头人取下面具,朝我啐道:“该死的傩鬼。” 经过这几天我大概听懂他们说的,这是个唯傩教是尊的大陆。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都叫傩鬼。 而傩鬼是灾邪的象征,只有献祭才能保佑一方平安。 “长老不要靠近她,小心她身上有毒,听说只有将血放干净才能祛毒。”几个壮汉跃跃欲试的比划:“不如砍掉她一条腿,免得逃走。” 太血腥了。我感到一阵恶寒。 今晚就是他们所说的“小傩节”,处死傩鬼的日子。 几百把刀片剜在身上,等血流干后让秃鹰啃噬残躯。我会成为献祭给大傩神的祭品,作为一个不知名的傩鬼死去? 从骨子里发出战栗,我拼命解释:“我不是傩鬼,我只是……” 只是什么,我为什么要穿越到这儿? 人们丝毫不听我解释,擂鼓声响起,十二个红衣少女翩然起舞,举手投足之间煞是惊艳。伴随着青年低沉的歌唱,挥舞的红袖添着清幽的淡香。 我呆呆的望着,几乎移不开目光。相比古镇上夸张的舞蹈,这些少女就像一朵朵妖冶的海棠花,拼命绽放。 人群中突然逸出几下急促的抽泣。长老呵斥道:“不许哭,像什么样子。” 抽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圣洁虔诚的神色。 没等我想明白,刚才还在奋力挥舞的少女一个个倒地,鲜红的血水漫过我的脚底,刺疼我的脚背。 死了? 人们仿佛看不见满地的血水,麻木的表情好像在说:本该这样。 这些少女就这样死在这场舞中,而我竟是这里唯一清醒的人! 我想喊叫,可奔涌的话语滚到嘴边,便碾碎了。我能改变什么,我本就自身难保。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柱将所有的少女吞没,火焰浑噩。 “大傩神保佑。”人们睁着猩红的眼朝我逼来,手里银月似的弯刀晃疼了我,一想到刚才死去的少女和这场诡异的祭祀,几乎要吐了出来。我闭上眼,只感到满目疮痍。 等待多时的割礼还未到来,头顶上却传来一声清啸。 “是凤凰!”人们磕头膜拜:“傩神保佑,凤凰降临了。” 一双利爪勾住了我,藤蔓离开身体的时候划出斑驳的血痕,我疼得张牙舞爪,脸上更是火辣辣的疼,脚下的江海山川却在逐渐缩小。 在这片陌生而血腥的土地上,绯红耀眼,深绿苍翠。 凤凰带我飞了很久,途径很多村落,人们都在疯魔状地高喊:“凤凰,吃掉她!吃掉她!” 我很不服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抱住它肥美鲜嫩的翅膀,就是一口。 凤凰疼得丢下了我,一团火焰喷在身上,青碧色的火焰映着它鲜艳的红羽毛,我浑身滚烫,隐约觉得凤凰的血有股杨枝甘露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体内是如坠寒潭的冷。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几乎能听到骨头错位和头颅发出的闷响。 还有极端刺耳的马蹄声。 “公子,有东西掉下来了!”少年稚气的大叫:“这是妖怪吧!血肉模糊的,死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个温润的男声:“死了就给她扔下去。” 我拼着最后一口气,拉他的裤脚,那是湛蓝色绣着六棱雪花边:“我还活着。救我。” “哦?”他蹲下身,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掌纹很浅,摊开:“我与姑娘只有半步之遥,想活就自己起来。” 我真的,要被气死了。 太没有人情味了。 我差点用爬的搭上他的手,这才看清楚他的面容。 这面孔太熟悉了,温和俊美的眉眼,削薄淡淡的嘴唇,他的笑意很深,一眼读懂我眼里的惊愕:“姑娘认识我?”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长得和叶莫真像啊。 昏迷的时候我梦见家门口的泡桐树,它枝繁叶茂,摇曳温柔,有双手牵着我走过斑斓的树荫,那时我以为世上没有灾难,我们没有痛苦,豆浆还那么好喝,糖果永远躺在口袋,叶莫不会遇到意外。 如果不是几年前的飞来横祸,这些美好都不会破碎到扎进心脏,更不会疼。 “不要!” 一声尖叫,我从床榻翻滚下来,身上骨头跟散了架似的疼。 先前唤我的少年正端着难闻的汤药走进来,先是错愕而后警惕的看我:“丑丫头,你要干什么!” “我饿。” “你还要吃人不成?”他更惊恐了。 我:“……” “你到底从哪里来?怎么突然出现在路中间?”少年审视着我,清秀的脸上写满怀疑。 我也不知道从哪回答,觉得说出来大家都不会信。只好转移话题。 “你家公子呢?” 这句话大概触动了他的神经:“你果然是冲着我家公子来的。” “……” “可你长得也太丑了吧,我家公子看上我,也不会看上你的。” “……”真是个实力护“妻”的少年。 男子进来时,半边乌发用湛蓝色锦带束去,他穿过一片狼藉的地面,走到床前解开我绑少年的半块窗帘布,少年委屈地溢出泪花:“公子啊,她、她欺负人!” “乖。”男子慢条斯理地安慰少年,转身用冰凉的手抚上我的额头:“看来是没事了。” 我被他身上的味道熏得耳根子通红,他却话锋一转:“但打狗也要看主人,狗儿做错了什么你要绑他?” “他要掐死我。”脖子上浅粉色的指印作证。 “谁叫她来路不明。” “我不想说。” “她还、还觊觎你!” 狗儿左一言,我右一语,但我自小就是狗腿又狐假虎威的主,几番下来,见男子面色无波,实在不像护犊子的主儿。可巧我最爱护犊子的,瞧他这样的,一点都不感兴趣。 “受死吧。”我又要扑过去挠狗儿。 还没扑倒就被人抱住,按在膝盖上,我发誓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以趴着的姿势被人顺毛的:“在下白端,莫不是捡回了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儿。” 我哼哼唧唧,狗儿还在龇牙,但我大度,懒得跟他见识。 只是这男子手艺不错,后背渐渐不疼了,他的手散发温暖浑厚的气息,让我四肢百骸都发出懒散声,沿着后背直到后脖子,指尖一捏,他清冷淡漠的嗓音适时响起:“还咬人吗?” 恍惚间仿佛看见他身后有九条尾巴。谁说他不护犊子。 炎炎夏日我打了个寒颤,忙摇头:“不敢了。” 我这是,被人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 而我竟然还有些心动? 第二章 白端请来了老医官,看看我是怎么从死亡线走回头的。原本以为我会撑不过一晚上,没想到我睡了几个晚上就好了。 老医官能开褶子铺的脸皱上半天,见我牙口好得能啃十几颗杏子。 “姑娘吃过什么灵丹妙药?” 我摇头。 “有高人相助?” 我摇摇头。 “约莫是天赋异禀了吧。”他打断我继续摇头的架势,决定好好观察几天。 虽然没什么大碍,老医官还是给我扎了几针,留下几副药嘱咐狗儿可以趁机下毒,反正也要观察,我最好半死不活的。 我听后很惶恐地蹲在药炉边仔细检查,闻不惯中药刺鼻浓厚的气味,不到片刻,开始吐酸水。这一幕正好被倒药渣的狗儿看见,他似乎以为,我要吐出十万魔仙占领这里。 我真是要被他打败了。 大概药香味闻多了,鼻子开始不好使了,反之舌头的触感愈发灵活。说什么我都不肯喝,真的太苦了。 狗儿没办法叫来白端。 正值夏天,我蒙在厚厚的被子不肯露头,白端青衣薄衫的望着我:“哦?不肯喝药?” 我没说老医官让狗儿下毒的事,只说太难喝了。 白端该死的又笑了,他每次笑都没好事。 果然,他用手扣住我的下颚,迫使我张开嘴巴,灌进一口:“好喝吗?” 我苦得边流泪边摇头,一颗蜜枣塞进嘴里。嗯,真甜。 狗儿惊道:“公子,你怎么拿八宝记的糕点喂她,太浪费了吧。” 白端放下手中的食盒,里面放着两盒糕点,他褪去沾满晨露的青衫搭在臂弯,身姿欣长得像云柏:“我想,她大概喜欢吃甜的。” 狗儿崩溃地挠头:“那你就给她买啊?公子你也太实诚了。” 我一口药一个蜜枣,笑眯眯地回望白端,他瞥到我细微的得意,随手抹掉我嘴角的药渍:“你快好了。” “好了会怎样?”猛地问道。 我先前懒得说话是因为声带受损,只有被狗儿气极了才会回两句,眼下听白端这么笃定的语气,忽然意识到等我好了,是不是就要离开了。 离开吗?我能去哪儿?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重新活过? 我眼里起了大雾,模糊中狗儿别扭地扔给我手帕:“丑丫头,别哭了。” 我么?怎么会?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原来叶莫出事后的第三年,我还能哭出来。 “你为什么到这里?”白端又问起此事。 为什么?因为奖励啊,那人不是神仙么,神仙应该能救活叶莫吧。如果我能活下去,回到那个天宫的话。 狗儿见我沉默,坚信我有秘密瞒着他们:“丑丫头,你想打公子的主意?我劝你趁早死心。公子不是你能招惹的。” “你们又是什么人?”我还没有正视过这个问题。 先前在我看来,他们只是有被迫害妄想症,担心我这个“傩鬼”会害人。短短几天相处下来,我发觉他们的身份近乎神秘。 虽然照狗儿的说法,他们只是过路的旅人。反正我是不信的。 白端笑笑让我趴在床上躺好,后背又传来熟悉的温热感。大概是在内力疗伤吧。 老医官隔天又来了,这次身后跟着个小家碧玉的女徒弟檀香。 狗儿本是热血聒噪的小青年,但一见檀香立刻低眉顺眼。狗的很。 我抓住他的软肋,欺负起来毫不手软:“呦狗儿,檀香来了,还不快点倒水去。” “你瞪谁呢,不会是瞪我们家檀香吧。” “别看了,人家去煎药。再看,再看,你家檀香就要跑了。” 老医官和檀香前脚走,狗儿后脚气急败坏地去告状:“公子啊,这丫头咱们实在养不起,再过几日,你就见不到狗儿了。” 白端安抚:“你再忍几天就好。” 是夜,屋外的泡桐花伸展进窗户,熏得一室清香。我迷迷瞪瞪地起来关窗,凉风吹过头皮,打了个喷嚏,这花香跟家门口的那棵好像。 夜晚总让人惶惶不安,以往叶真总会点上一盏小夜灯。 我有癔症,半夜会惊醒的那种,还记得那盏小夜灯发出青蓝色的光,那时的苏涔总用漂亮的大眼睛望来。我有时候误以为是叶莫的眼睛,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呜咽。 苏涔说,叶莫出事已经有三年了,我可以放下了。就算没有叶莫,我们三也活得很好。 是很好,对我来说,只是不够最好。 我比任何人都想唤醒他,只是现实的无力感让人不得不妥协。 回忆到此,我以手支头往外眺望,正好看见白端倚在枝头。 满院的清辉映着他温和的五官,几只萤火扑腾闯进他的指尖,他抬起手,眼神专注,我几乎忘记疼痛,折了一朵临近窗口的泡桐花递给他。 萤火被我惊扰的四窜,那朵泡桐花清雅干净的样子让人迷醉。 花落在他掌心,从我手中到他手中,他莞尔一笑,月色不及:“多谢。” 我好像,也醉了。 老医官来了几天都深受打击,说什么也不愿意上楼了,他拉着白端在院子里喝着自酿的桃花酒,我威胁狗儿去买八宝记,不然就把他的心事抖露出来。 狗儿不情不愿地离开后,檀香收起银针包,笑道:“我和狗儿认识两年,还没见过他这么开心。” “不会吧。”没瞅出来他还是个忧郁小青年呢。 “可见他真的蛮看中姑娘的,只是感情这东西很难自清。” 我听这话不对啊,檀香不会误会什么了吧。欺负归欺负,我可不能让狗儿的喜欢落了空啊。 “不是啊,狗儿不喜欢我。” 没等我说完,檀香缓缓略有深意的说:“公子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总归是要走远的。这乱世中,作为女儿家,还是找个贴心的良人吧。” 她温婉地规劝我,素手捏针的力道重了一分。 额头漫不经心滑落的碎发,晃得我眼疼。 “放心吧,我师父虽然恼你,但爱惜你是习医的好材料,你和狗儿既然两情相悦,大可留在师父这开间药铺,公子这边有我跟着不会有事。” 药炉煮的药汁开始沸腾,冒着淡褐色的烟圈,我的手心不知不觉得发冷,随着滚开的壶盖起伏。 仿佛过了很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檀香,你喜欢的是公子啊?” 姑娘红了脸,更添秀气。她小声的“嗯”了一声。 “好巧啊。” 我笑弯眉眼,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也是。” 她错愕。 她可能没想到我是这么直白的人,更没想到我会对自己的心思供认不讳,更更没想到的是我会拔掉身上的银针,晃动脖子吐口凉气:“所以还是别费心思把我支走了。” 檀香的脸上变幻莫测,屋里弥漫着一股烦闷的气息,还好狗儿抱着八宝记的糕点闯了进来:“丑丫头,你是不是欺负檀香了?” 我欺负檀香?檀香她……跑了。 等我追到院子,老医官望着檀香跑开的背影,劈头盖脸的骂我:“看我今天不剥了你的皮!” 我也火了,一脚踩在石凳上:“剥我的皮干嘛。” 老医官根本不听我解释:“哪里来的野东西,你把老子的徒弟气跑了,老子想剥你的皮就剥,谁也拦不住。老子好心要教导你,给你一条生路,你还挑三拣四的。” “这么说是你让檀香来劝我的?” “是老子又怎样!”老医官还挺横。 哼,你横,我就服软。 我压着脾气道:“我又不做坏事,你们防备我做什么呢?” 白端淡笑地看着盛怒的老医官和郁闷的我。 “老子不听你胡说,要不是你体质特殊,能试药。老子才不跟你多啰嗦。”老医官说完灌口酒,摆手要走。 我拦住他,扯了绑木桩的牛筋绳,让老头拉一头,我拉另一头,等绳子绷直我立刻松手,弹得他眼冒金星。 “蠢东西,你干什么!” “知道这什么意思了吗?” “让老子别强求?” “呵。”我冷笑:“让你没事别瞎拉皮条。”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他这是给自己宝贝徒弟做嫁衣,故意把我和狗儿从公子身边支开。还说什么为了我好?我信这些胡话? 正好白端也在,我把话放这儿:“我跟定公子了。他救了我,按江湖规矩,我就是他的人。” 老医官打个酒嗝,狗儿一个踉跄,院内的泡桐花被风扬起,落满缤纷。 白端终是不再冷眼旁观,缓缓地出声:“姑娘还是想跟着我?” “是啊。” “我本以为你只是让我救你,今日看到你如此有决心,想来也好。我再问一遍,你可后悔?” 这一院草木娉婷,天下之大,我哪还有去处。 穿越便是抛弃前尘,不找到回去的路,哪敢贪图此时的安逸。 我心中大定:“不后悔,甘愿随公子漂泊。” “很好。”他步步紧逼,将我钳制在泡桐树,眉眼温和,吐出的话却冷厉的惊人:“从今天起,你这条命和皮囊都是我的了。无论去哪,脱皮去骨,你都是有主的人了。你能记住?” “记住记住。”我很没骨气的点头。 “你的名字?”敢情弄半天他第一次问我叫什么。 “步遥。”我唯唯诺诺的口吻让‘步遥’听起来像‘不要’。 结合之前我不肯透露自己是怎么来的,白端很轻而易举地想成:我不想说。 “不要?不想说也可以。” 他微微勾起唇角,温柔魅惑:“以后我就唤你猫儿吧。” 翌日。 我们准备上路。 檀香如愿以偿地跟了公子,老医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托付,狗儿说包在他身上,我翻箱倒柜的找穿越带过来的物品。 狗儿说公子收着呢。 我跑到马车上找白端要,其实只有卡包、小型手电筒和项坠。 项坠是苏涔买的,一人一个,他的是耳钉,我感觉像是桃园结义的信物,江湖义气不能丢。 卡包里有我和叶真的照片,我被凤火灼烧的时候,幸好将它压在身下。 “猫儿。”白端眯着眼朝我伸出手:“来。” 我乐呵呵地搭着他的手上去,檀香冷脸,狗儿嗤笑:“丑丫头没皮没脸。” “什么丑丫头,叫我名字!” “不要。”狗儿的一句话让我醍醐灌顶:“我叫狗儿,你叫猫儿,让人听到不知道咋回事。” 一个狗儿,一个猫儿?我终于意识到白端起名的能力,有多白废了。 第三章 山涧安静,太阳柔和,河面上波光粼粼,河里清晰的倒映出一张脸。 一道道粉红色刚褪痂的疤痕,看起来像修罗场爬出的恶鬼。 我一下子被自己吓到了,跌坐河边,河水打湿裤脚,沁心的凉。怪不得狗儿整天喊我丑丫头,这么多疤痕的脸简直惨不忍睹。 之前在小院没见到一面镜子,只能摸出脸上参差错落的疤痕,没想到今个对着河水一看,我还以为是河里的女鬼呢。 檀香见我沮丧得不行,在一旁安慰道:“姑娘别难过,你的伤本就重到需要三个月才能下床,如今半个月就能行走,实属不易。想必不出多久就能慢慢复原。” 我用手拨乱水面:“我也不是在乎容貌的人,只是一时有些难过。” 要说难过吧,刚才惊险的一幕,才将我一颗沸腾的心,淋得透心凉的。 几个时辰前,我从睡梦中跌醒,头直直的撞向车沿,幸好檀香及时拉住了我。缓过神,我掀开车帘,一脚踹在狗儿的屁股上:“你是故意的。” 他恼怒地瞅我一眼,随后拼命地鞭打马车,因为走的山路,道路两边有些滑坡的碎石块,都快把马车颠散架了,我晃得直恶心,檀香也跟着脸色大变:“狗儿,不要胡闹了。” 此刻我很是怀念独自骑白马的公子。 我拧着狗儿的手臂狠狠威胁道:“你赶紧停下,檀香身子弱,受不了。” 掐了半天没反应。 我怒道:“你再不停下,我们就要跳车了。” “你跳吧。”狗儿僵硬的回头,脸色惨白,被风吹得灰头土脸的:“这马好像、好像停不了,公子回去取些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能追上,这可怎么办?” 他快要哭出来的问我,我和檀香瞬间倒吸口凉气。 我钻出车厢,摇摇晃晃的坐在狗儿身边,前面是蜿蜒的山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悬崖峭壁。 我让狗儿拽紧缰绳,免得速度太快脱了缰,一边查看可以跳车的路线,一边掩着口鼻避开飞沙:“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能遇见你。” “彼此彼此。”狗儿还不忘回嘴。 马车驶出一段路,明显偏离了山路,这马也出奇的能跑,愣是不停下休息。一路上我试着跳车,可速度太快了,让人看着发怵。 正犯难的时候,狗儿突然喊我:“你看前面是不是白茫茫的一片?那是哪儿?” 我翻个白眼:“荒郊野外的,除了山崖还有什么!” “我们不会要掉下去吧?”狗儿哆哆嗦嗦说出一种可能,我冷汗都快下来了,檀香更是死死地扒住车沿,抿住嘴,免得吐了一车。 也就在此刻,一阵马蹄声破空而来。 “别乱动。”白端终于追上了,还是一副温和从容的模样。 “公子。”我们三惊喜唤道。 只见白端一手持缰绳,另一只手做好拉人的准备,他饶有兴趣的问我:“猫儿,你说我先救谁?” 我沉默片刻,还是说:“救檀香吧,她身子弱。”连云端都跳了,还在乎这分分钟的时间? “好。”他眼底酝着笑意,朝檀香伸出手:“过来。” 檀香红着脸,将纤纤玉手交给他,跟他离开疾驰的马车,最后平稳落地。 白端又问:“这次救谁?” 这种问题太对沉重,我只好顺应内心回答:“救我。” 狗儿阴沉着脸:“我不放过你的。” “过来。”是对狗儿。 狗儿利索的过去,还不忘冲我做鬼脸:“坏心眼的猫儿,公子才不会听你的。” 不听就不听呗,我又没让他非听我的。见到檀香和狗儿先后落地,我也算放心了,这事也是我惹的。现下只能安静地等白端回来救我。 可事情远远不是我想象的那般,白端似乎不打算救我,他只是跟马车保持相同的速度,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在期待我能突发神威。 我只好提醒他:“公子,该轮到我了吧?” “不急,我歇一时。” 等你谢一时,我就没命了啊。 马车在山道上狂奔,两边的山路急着倒退,远远地已经看不见狗儿檀香追赶的身影。 前方白茫茫的一片终于逼近了,是一处断崖。 我站在马车和白端四目相对,恐惧和害怕消失不见,只剩下满满的心凉。他竟然要我死? 山风呼啸,我张开双臂,只觉得身子轻飘。我定定的看着他,他紧紧的望着我,没了浅笑,双眼早已是薄月状。 马车离断崖越来越近,我咧咧嘴,不管不顾地朝他跳去。他眼睛睁得如同满月,稍一愣神,我便向他马前蹄跌去。不是摔死就是踩死,总归死相难看。 也就是电光火石之间,我不知道是怎么到他怀里的。等回过神,白端已经抱着我在崖前止住了疯狂的马车。 我将头埋在他的衣襟里,略微能听到他的心跳,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冷漠。淡淡的净水味刺激着所有的感觉,好像沉浸在湖水里,下落着,吞噬着。 我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嘶哑:“公子这么快就要将我脱皮去骨了?” 他的眸光,竟是触目惊心的深。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他用袖口盖住了我的眼。恍惚间,他脚下躺着一朵泡桐花。只是这朵泡桐花,早已碾作尘土。 我黯然起来。 檀香语重心长道:“你不应该跟着公子,他本就不是常人。” “我知道。”我也不是。 夜里我和檀香睡在车厢,白端和狗儿在外轮流守夜。 等我被阳光晒醒,已经是中午了,车窗的纸都被照得稀薄。我抱着毯子,轻巧的挡过阳光,还想再睡一时。 狗儿忽然掀开帘子,正好看见我脚丫子缩进毯子:“别睡了丑丫头,老远就闻到你的味儿。” “您哮天犬下凡啊,什么味都能闻出来,以后狗途无量啊。” 狗儿冷哼:“别拿我跟古府的腌臜狗相提并论。” 我一个激灵:“你知道哮天犬?” “不就是跟着三眼怪危害苍生的那只吗?”他一脸嫌弃,似乎提起这个名字都很晦气。 “什么是古府?” “你真睡糊涂了?这里是离界,还有另一个世界被称为‘古府’,这些都是傩经上写的,三岁小孩都会背。”他的目光隐约戒备。 因为前面祭祀的事,我从不会多嘴,如果被人发现我是傩鬼,以这里对傩教疯狂的信仰,才是灾难呢。“我无父无母,没人教过这些,你满意了吧。” 狗儿放下戒备,又恢复之前趾高气昂的语态:“你以后不要胡言乱语,免得被人抓起来献祭都不知道。” 他还、真说准了。我确实被献祭过。 我被狗儿拉下车,檀香和公子正在河边并肩散步,狗儿突然推了推我,担忧道:“檀香不会喜欢公子吧?” 我听这语气,怎么像是担心公子被人抢走多一点,你到底还是不是直的啊。 “喜欢啊。”我胡乱塞口干粮,差点噎住:“我也喜欢。” “你喜欢公子这事,谁看不出来?” 有这么明显吗?我回想点点滴滴,约莫是的。 “我教你一招讨公子喜欢的方法。”狗儿神神秘秘的说:“公子喜欢吃鱼,你从河里抓一只上来。有人教我,想俘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 “谁教你的?” “我爹。” “人才啊。”那你爸还是直的吗…… 我走到河边,只见碧波荡漾,没有湍急之处,正适合摸鱼。做了几个准备动作,深吸一口气。 “猫儿要做什么?”白端问,檀香满脸不解。 “给你抓鱼。”我猛地跳入水中。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肥美的鱼儿先是迅速避开,而后小心翼翼地触碰我的手背。 只等几条鱼肆无忌惮起来,也是我胸腔承受不住的时候,此刻突然发力,双手紧抓着一条。 这条鱼拼命挣扎,在水里像是泥鳅一样滑腻,好几次都要脱手而去。我快要闷胀,脚点石块,借力蹿出水面。我抱着鱼,死死不撒手。鱼尾渐起的水花,没入眼里,弄得酸涩不堪。 白端不知何时,站在我刚才的位置。 我忍不住向他炫耀,心里乐开花,怎么着都是甜滋滋的。 岸上的白端逆着阳光,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袖口低垂的六棱雪花纹,还有那骨节分明修长的手。他似乎动了动,却没有下一步,只是静静的道:“上来吧。” 我把鱼递给赶来的狗儿,自己费力爬上来,累得气喘吁吁。 白端用袖子擦拭我的湿发。 “我想剪短一点。”我女装的样子肯定不好看,还不如套上狗儿的衣服,扮成男儿身,这样也能省去很多不便和危险。 “好。”他薄唇轻启。 檀香乖巧的拿来一把匕首和一面镜子。 我站在白端身前,任他抽出匕首,只是那刀锋擦过脖子,使我一阵寒意。 “对不住。” 寒光游走,青丝散落,他的手心发热,挺秀的鼻子落到我敏感的耳尖。一股酥麻从颈处攀到耳根,喉咙不由的发痒,不敢呼吸,又像在贪婪的汲取。 “猫儿,我很好奇,你到底是谁?”他削薄起合的双唇带出的气旋,就这样在右耳边吞吐着:“你看的,又是谁?” 原来他始终在试探我。 我像从云端骤然跌落尘土。风鞭,雨打,刀割,火炼。 浓厚的酸涩在鼻根酝酿,一路狂略而下,狠狠的袭击着心脏。仿佛过了好久,才听到自个的声音:“我谁都不是。” 鱼汤的浓香顺着风飘来。 当我顶着一头利落干净的短发,出现在狗儿和檀香的面前时,已经是饥肠辘辘,恨不能一头扎进鱼汤里。 狗儿对我的表情很满意。一回神,锅底都被扫荡干净,我拍拍肚子,像个孕妇似的躺着问:“我们去哪儿?” “罗城。” 第四章 赶到罗城之前,我狠狠恶补了这里的知识。 这片大陆叫“倾回”,听说是以远古女上神卿回命名的,无论王朝如何更迭,都不会随之改变。 八州占据倾回大陆,由北向南依次是乾州、巽州、坎州、艮州、坤州、震州、离州和兑州。每个州域各有一座仙山。位于八州交界处的地方就是王都——大回都。 倾回四周被离世海包围。 离世海不是寻常的海,上沉天,下浮地,阴阳颠倒,轻易不能进入。从海的另一头过来的人,统称为“隐客”。 州有王侯,山有山主,统归君主所管。 倾回就像再普通不过的古代社会,山野阡陌,城池领地,不同的是它从不属于君主一个人。 这里的子民、王侯和山主,包括君主,世间万物都受一个无上大教掌管。 人们称其为“傩教”。 傩教,是倾回的信仰。万年来还无人能撼动它的根基。 傩教的宫殿位于南方乾州,由高高在上的傩主镇守。除此之外,大到各州设有祭坛,每座城池设立祭祠,小到山野间也设了祭台,臂展延伸之长难以想象。 它就好像遮挡倾回的一只巨手,所有人的生死都在一念之间。 傩教每年有三次傩节,用来驱鬼辟邪,祈福安宅。 刚穿越的三天,就是小傩节。如果凤凰没有抓走我,很快我会被最极致的刑罚折磨致死,这样想来,我对傩节没有半分好感。 很快又要到大傩节,狗儿和檀香满脸期待,见我始终提不起劲,白端宽慰道:“罗城有很多八宝记的铺子,还可以放花灯逛祠堂,到时候很热闹,你定会喜欢的。” 我隐约只听到‘八宝记’三个字,就眉开眼笑起来:“好啊好啊。” 终于赶到乾州和巽州之间的边陲小镇。 进了罗城,白端先去安排客栈,狗儿驾着马车不疾不徐地穿城而过。街上各色商品满目琳琅,人们纷纷采购大傩节需要的物品,远远我就闻到八宝记飘来的甜糕香,拉着檀香买了几盒回来,狗儿拿我打趣:“你这鼻子真属猫儿的,这么远都能闻到。” 我哼哼唧唧没搭理他,捏着桂花糕往嘴里塞:“好吃。” 檀香笑着摇头,放下帘子,遮住我不安分的双眼:“快点走吧,别让公子久等。” 来到事先安排好的客栈,白端正送几个中年人出门,狗儿停好马车,往屋里搬东西,檀香和白端说着悄悄话,我咽下嘴里的糕点,避开狗儿递来的手,撩起裙摆要从马车上跳下来:“公子,我来了。” 白端被我高声一喊弄得怔楞,很快就明白我的意思,顺势张开双臂。檀香的脸色有些苍白,我洋洋得意着,气势如虹的跳过去。 哪知他的手猛地抽回,我一头栽个狗啃泥:“哎呦,你!” “我什么我?”白端拎着我的衣襟把我提溜起来,扔给檀香:“看好她。” 檀香领命,牵着我进客栈。 客栈老板是个丰满肥臀的男人,细看下五官还挺挺拔英朗,想来年轻时也是个风流人物。我跟檀香这么一说,她怯怯地多看了几眼,正好被葛老板撞见,葛老板朝她笑了,檀香浑身一颤,我以为她是小鹿乱蹿,哪知她咬牙说:“我看到他牙缝里有菜叶。” 我揉揉眼,奇怪了,我怎么没看到。再说这丫头,也太细作了吧。处女座的? 狗儿搬好东西,拿着一个面具跑来给我们看:“瞧啊,这雕得可真好。” 我吓一跳,这不是穿越前我拿的那个傩面吗?这么巧能碰到一模一样的? “你哪来的?”我问狗儿这傩面的来历。 狗儿说是店门口挂着的,上面还有斑斑红印,我用指尖刮出红色的粉末,放鼻子闻了闻:“有点像血。” 我不确定是不是穿越前的那个傩面,反复把玩间竟发现有眼镜的痕迹。难道是认识的同学? 怎么可能这么巧,天下之大,哪怕一起穿越而来,能碰面的机会想必少之又少。再说相似的傩面有很多,我根本分不清啊。 白端开了四间房,我挑了离街市最近的那间,檀香买来纸绘着灯面,说是做花灯用的,狗儿一脸讨好道:“大傩节那天,我们一起。” 檀香娇滴滴地看向白端,脸颊绯红而明媚,小心翼翼的点头。 我神游天外之际,有人突然问道:“猫儿,你知道大傩节风俗?” 我晕乎乎的摇头。 白端来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大傩节的头三天,是很少睡觉的。” “什么?”我瞪圆眼,不敢相信。 等到了大傩节的当天,我才知道大家都是兴奋的睡不着。 这天,暑气未消,寒意将至,街上灯火轩然。 傩节有十二兽食鬼的故事,分别是甲作食凶,巰(qiu)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详,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 所以街上到处卖着兽面和傩面。兽面祈福,鬼面攘灾。 大傩节分为“亮道、供神、驱傩、祈福、祭祖”的五天,其中“驱傩”是最有看头的。前三天燃放烟花爆竹,孩童们唱着傩歌,直到黄昏时分,第一天“亮道”才正式开始。 孩童们在家门口蹦三下,大声喊道:“亮道咯!” 人们才可以从家门口出去,举着花灯沿路撒上酥油,淡淡的桂花香铺满脚下每一步。 我被人潮挤出去几米远,一双手一把拽住我:“过来。” 是白端。 “差点跑丢了。”他用一根绳子在我和他之间系好,顺手把自己手里的花灯递来:“你用我的。” 檀香急着把另一盏花灯给我:“猫儿的,我已经给她做了。” 狗儿扬头望远远看不见尽头的人,人们大多戴着傩面唱喏道:“大千戾,夜四方。嗅百家,暗里藏。大傩神,驱恶鬼。佑孩童,泽八荒。” 我被来回撞了好几下,踩了狗儿好几脚,他虽尖酸刻薄的吐槽我几句,但还是伸手拦住挤向我和檀香的人群:“麻烦看着点,踩坏了我们家姑娘,你们赔得起么。” 檀香偷笑,我龇牙笑:“就是。赔得起么。” 我看到不远处有人摆摊买傩面,拉着白端去瞅瞅。 傩面多用柳木、白杨木所制。我在众多傩面里,翻到一个喜欢的。狭长双目,嘴如鸟椽,气若凌风,吞吐婉娟。 触手温凉,熏得一股子檀香味,很是好闻。 便情不自禁地戴上。 正好合适,我向白端炫耀:“公子,你看。” 只见他站在身侧,脸上不知何时戴了个傩面,听到我的呼喊,正迟疑的望来。 繁华街景,灯火如昼。 一旁的摊主猛地开口:“伯奇食梦,皆是虚幻。二位相克,不死不休。” 伯奇,即百劳鸟,心如明镜,能食噩梦。我戴的是伯奇兽面,而白端恰恰戴的是噩梦鬼面。 此刻时间仿佛静置了,烟火声很大,我听不到他说话。他贴过来,伸手抓住我的傩面,木板咯吱作响:“猫儿,你信命吗?” “不信。”我心里烦闷,扯着脸上的傩面,想一把摘下。岂料被他按住了手,傩面挂在脸上,他的嗓音很淡很雅。 “其实,你戴起来很好看。” 一种情愫蔓延开来,有种怦然心动让我措手不及。 后来我才知道,人们只道伯奇食噩梦,却不知她也终日困在噩梦里,食之入髓,痛彻心扉。 而这会儿,我只是丑陋不堪的猫儿,他还是俊美不凡的公子。我们仅仅相隔半步,却隔了一个云端的距离。 那会还不知道云端离我有多高远,只想着能跟在他身边真是幸事。 狗儿和檀香看杂技回来,手里拿着雕刻成动物的糖稀棍子,朝我和白端用力挥手。我看狗儿拿着大狼狗,檀香拿着喜鹊,剩下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儿和眯眯眼的大狐狸。 “这狐狸看起来太显狡猾了,适合公子。”刚要把大狐狸的那根棍子给白端,他却张口含住另一根,眯着眼,冲我微笑。 我的火烧云从脖颈一直烧到耳根。怎么办?抢回来? 没等我付诸行动,放花灯开始了。 与街市相邻的河岸挤满人,有时一盏花灯还没飘走,下一盏就急着围上来。狗儿提议避开人群。 沿着河岸一路走来,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青石圆拱桥。桥上放有半人高的大鼓,身穿红衣的傩女赤脚散发的站在鼓面上,覆面的红纱像是掉落天边的霞雾。 傩女要在石桥大鼓上跳三天三夜,直到第三天驱傩时献祭最后一曲。 傩女献舞是傩节祈福的方式。 等献舞过后,傩女会回到祠堂完成六天的修行,斋戒沐浴,等除尽体内污浊和秽气,才能从傩祠放出来。 这样的傩女被认为是身体和灵魂“最洁净的少女”。 很多公子哥都争着抢着去求娶,她们的家族也会因此得到荣耀。 狗儿说起此事皆是一脸的憧憬和向往,丝毫没察觉我眉头下的沉默和厌恶。我所见过的傩女都死于一场大火,那场火焰燃烧出浓浓的黑灰烟霾,几乎遮住了她们亲人头顶上方的天空,所谓信仰,到底是什么? 我们寻到一个没有太多人的河岸,狗儿不小心打翻了我写好字的花灯,他自觉理亏,急着要重新买一个。 “姑娘用我的吧。”红酥手捧着小桃灯,是这座石桥上的傩女。 风高高扬起她的面纱,朱颜雪肤,她轻笑而不露唇齿:“我正好有个。” “那你怎么办?” “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没想到今年会顶替妹妹成为傩女。”她神色黯然却强打精神:“反正都用不到了,闲置也是闲置,你就拿走吧。” 我刚想好奇地问,她是怎么看出我是姑娘的。毕竟我穿着男装。狗儿催促我快点,晚了赶不上饭点。 只好把这事抛在脑后。 惨白的月光倒映在河面,四盏花灯顺着水流的方向颤颤巍巍地飘远。只有我的那盏像孩童学步,摇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细微的波浪打翻湮没。 好在刚一靠近白端的花灯,它便被牢牢吸住了,一起驶走。 我看着河里的倒影,一时痴傻,嘴里念着:“愿岁岁年年有今朝,愿年年岁岁不分离。” “你呀。”狗儿楞住,没想到这话能从我嘴里出来。檀香眼角通红,跟着道:“大傩神有知,保佑得偿所愿。” 气氛融洽而温暖,令白端也不禁动容。他将我脸上没来得取下的傩面取下,蓝衣衬得他丰神玉清:“饿了吗?” “饿。” “去吃八宝记。” “好。”我开心得快要飞起来了,檀香和狗儿直说我馋嘴。 只是那会我还没想到,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会迅速碎裂结痂。而自此之后,我再也不肯过傩节。 第五章 第二日,供神。 大傩神是一个粉雕玉琢、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倾回每家每户都供有大傩神的神像。等到供神之日来临,将自家神像放入傩祠,供到傩节结束。客栈多是来往的旅客,有些赶不及回家的人只能央求葛老板一同供神。 葛老板捧着大傩神玉身雕像在客栈里外转一圈,说是交了钱才能一起去傩祠供神,才算真正的“一家人”。 否则就是欺骗大傩神。 虽然有诸多怨言和不满,但供神又能占卜问卦。是人们询问一年运气的好时机。许多人不想错过,只好不情不愿地交点钱,葛老板收钱收到手软。 等他捧着神像来到白端面前时,檀香在小口小口地喝豆汁,狗儿抬也不抬眼皮,我漫不经心的问:“公子得交多少钱啊?” 没想到葛老板换了副面孔,笑的如沐春风:“公子不用交钱。傩祠的长老都要看公子的面子呢,小的哪里敢蹙公子的眉头。” “嗷嗷。”不早说,害得我紧张的咽不下饭,我又扒了碗稀饭,见葛老板笑眯眯地瞧来,丝毫没有走的意思。我疑惑道:“不是不要钱吗?你站着瞅,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葛老板摸摸鼻子,从怀里掏出一本簿子,仔细算出这两天我挂着客栈名号买回来的东西,狗儿听后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还买胭脂水粉?唱戏去吗?” “不行么?”我别扭地顺顺翘起来的呆毛,一时间想不到好词来形容此时的心情:忐忑?荡漾? 白端淡淡地看我一眼:“自己花的钱自己挣。” 我不敢相信,并试图看穿他冷淡的表情:“公子,你真舍得?” 他莞尔一笑,我看着有点上头,捂眼睛哀嚎:“别笑了。我懂了。” 白端对供神的事不是很上心,原本打算在街上溜达一圈,等晚些去祠堂看驱傩。可我十分好奇,向他几经央求,终于迫使他答应了。 狗儿拿了钱给葛老板,打点好供神的事宜。正午将至,葛老板上完香,双手捧着神像,带着很多人浩浩荡荡的向傩祠进发。 沿路都是前去供神的人们,像一股股河流汇聚成江海山川。 等到傩祠也是人山人海,就像节假日旅游景点似的,只是傩祠门口没有发生混乱,一些黑衣黑裤的男子守着傩祠门口,目光所到之处人们皆不敢造次。 我从人们嘴里得知,这些都是傩教派来的信徒,又称“傩师”。 他们扫我一眼,我打个哈欠,又扫我一眼,我揉揉眼睛,狗儿忍不住掐我:“你还敢对傩师不敬,你究竟有几个脑袋!” 我冤枉啊,我真的只是困而已。 来了很多流浪汉匍匐在地,不顾人群的踩压,缓慢的爬往傩祠,大声喊着:“大傩神救救我们离州百姓,离州现在生灵涂炭,我们实在活不下去了。” 声音凄惨。 一个傩师走到流浪汉们面前,冷漠的道:“离州的流民是傩神所遗弃的。即便跪在傩祠前九天九夜,大傩神也不会改变决定。当初离州动乱,山河破碎的时候,你们这群蛮民是如何造谣大傩神的?” “那都是山主和王侯的错,与我们这些贫苦百姓有什么干系。”傩师们不再理会,把这些流浪汉赶得远远的,不让他们靠近傩祠。 我看着流浪汉不甘的眼神,小心翼翼的问白端:“离州动乱是什么?” “离州在倾回正西方。几年前山主故去,王侯带领离州百姓发起动乱,诋毁傩神。”白端护着我,跟着人群移动,耐心的解释:“此后傩教肃清仙山和候府,平复动乱,却不再对离州进行救济。如今离州早已成了荒芜的州域,十里黄沙大漠,人们苦不堪言。” “这世间真有大傩神吗?” “大傩神难得一见,万年来都没人见过。傩教的傩主,就是传达大傩神神谕之人。傩教里每隔二十年,都在各地寻找几个孩童,封为‘傩子’。下一任傩主就会从傩子中诞生出来。” 傩主真能倾听神谕吗?我思索了半天,没敢继续问下去。 轮到葛老板的时候,太阳已经西下。黄昏如血,拉长众人的影子。黄铜傩钟摆动几下,示意我们进去。 傩祠的前厅古朴威仪,不亚于宝刹寺庙的庄严,门口摆着十一个傩鬼石像,展露出世上最残忍的极刑,很多人朝傩鬼石像吐口水,有些石像已经露出暗红色的底漆。 进门就是十二神兽石像。 “伯奇”和“噩梦”的石像也在其中。想是摊主手艺极好,雕得面具有九分相似。 再抬头,竟是十二座金身雕像。 这些雕像不像傩鬼像和神兽像,少有狰狞的面容,肃穆端庄的仪态却尽显神威。我还没见过这些雕像,更没见过雕刻的傩面,白端压低声音道:“这是十二位神将。螣蛇,勾阵,青龙,六合,朱雀,天一,天后,太阴,玄武,太裳,白虎。能定吉凶,断成败。普通人瞻仰不得,神将的傩面只能为将相王侯和傩教众人所戴,就是雕像也只有初具规模的傩祠才有。” 难怪了,在十二神将中,像青龙白虎这几个倒不绝于耳,其他很少听过。 供神之前要在正厅摆放瓜果贡品,之后把神像依次放入后堂,没有捧着神像的人就可以去偏厅占卜问卦了。 跪在几米高的大傩神神像下,两边各是枝叶繁茂的槐树,树下点燃一炉熏香,袅袅的香气从炉中飘散而出。这种香使人心海平静,老傩师摇晃枝干,树叶唰唰作响,直到一片叶子缓缓掉落,才停手。 那片叶子被老傩师不慌不忙的捏住,他本该看淡是非的眼睛瞪的很圆,似乎有些吃惊的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有些心虚,总觉得傩教神乎其神,会不会真像传言那般看破我是穿越来的异乡人?然后再被当做傩鬼抓起来? 后面隔了一段距离的人等得太久,老傩师不再耽搁,照着叶片上的念到:“勾阵将星,好战非天,主杀戮。” 接着对我道:“姑娘半生沾染杀戮,流离异乡,老夫在我教尽职数十年,还未见过将星命格的人。今天能有幸看见姑娘,实属不易。只是这世上多贪婪之辈,要想平安度日,出了祠堂之后就不要逗留了。” 我点头,心里七上八下的,望着白端开始惶惶不安起来。 他眼里流光变幻,一汪清泉似的眸子倏尔像结了冰的湖面,让人看不清。过一时,才抬手抚摸我的发,淡淡道:“别担心,有我在。” 老傩师只是复杂的看向我和白端,有些感叹道:“公子似乎与姑娘相生相克,你们还是好自为之吧。” 刚出傩祠,白端让我戴上傩面,和狗儿换了衣服。 只见几个急匆匆的人影擦肩而过,在人群正找什么。 白端告诉我,这些人都是寻我而来。 世人都是自私而残忍的,有时候见人占问出危害自己利益的事,就会想方设法地避免。更有狠毒之人,直接下刀子见红。 刚才神将的占问,几乎难得一遇,自然有图谋不轨的人觊觎勾阵的命格,想在我还未成气候之前扼杀。好在占问的时候只容几人等待,纵然其他人能听到老傩师的只言片语,也不敢轻举妄动。 趁着消息还没传遍罗城,白端带我胡乱逛逛,我被占问弄得无心下饭,等到星辰漫天的时分,又回到傩祠。 傩祠前方架着半人高的台子,十二根火柱包围中央放置的木桶。 听到鼓声奏响,我紧紧堵上耳朵,脑子里全是刚穿越时的三天的回忆。仿佛自己始终没有逃开血藤蔓,眼下的一切都如同身临其境。 狗儿比划半天,我松开手才听到:“你不是好奇傩鬼么。听说今年逮到一只傩鬼,让人削成人彘放在桶里。你要不要瞧瞧?” 一听真有傩鬼,我慌忙摇头,很没骨气的躲在白端身后,不敢看。 狗儿拿捏到我的短处,不管不顾的拉着我:“平时胆大包天的,怎么这么怂了,看个傩鬼而已,又不是让你嫁给他,怕什么。” “谁没三五个害怕的,你狗仗人势,你不是东西,我要不骂你个狗血淋头,你是不是浑身都不舒坦?” “我刚才还帮你摆脱坏人呢,现在让你看一眼都受不了,真没江湖义气。”说完将我往前一推。 我生平最恨人说我没江湖义气,尽管我之前从未涉及江湖,但义气不能丢。主要是我也很好奇。 我顶着好奇心,往桶里瞟了一眼。 这一眼像是望尽云荒,忘断黄粱,让我彻底清醒过来。 只是手忍不住颤抖。 他被放在木桶中,浑身盖满腐烂的艾草,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布满残酷刑罚肆虐过的痕迹,空中弥漫腥臭难闻的味道,夹杂着铁锈味的血气毫不掩饰的向我扑来。 我捂着胸口,呕吐不止,到最后只有酸苦的胆汁和混满鼻腔的黏液。 身后狗儿哈哈大笑,似乎正取乐我此刻的糗态。 可能这些日子过得太四平八稳了,我一下子接受不了现实的残忍。 人们叫嚷着要爬上台撕碎“傩鬼”,唯独我心生荒凉与愤怒,痛苦对我百般折磨。 狗儿笑够了,不笑了,见我抖个不停,也有些害怕:“丑丫头,你怎么了?” 我转头望他,一双眼猩红,一张脸狰狞。他吓得退后几步:“你真像傩鬼!” “什么傩鬼!你们才是最荒诞无耻的,你们才是鬼!你们都是!” 只因那躺在桶里半死不活的,不是别人。 竟是和我一同穿越来的同学。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客栈的,思绪仍停留在傩祠前。 众人高喊:“诛傩鬼!”嗜血的目光紧紧盯着木桶里的生命。情绪激昂到鼎沸处,快要挤压垮木台。而他早已如一滩烂肉,双眼空洞的看着我。 我嘶吼着推搡人群,试图过去,可没等走几步,猛地跪在地。 下一刻,众人的脚就要踩碎我的背,碾压我浑身疼痛的伤口,白端不知何时处在眼前,他稳稳的搂住我,就像这片小天地的天威,震飞数人,不许任何人侵犯。 我看那浮动在眼前的六棱形雪花边,咽下口中血腥:“公子,我该怎么办?” 他目光深邃,右手没入我的发间,用极低极沉的声音说:“你想怎样?” “还回去。”让肆意践踏性命的人遭受应有的报应! 第六章 从傩祠回来,狗儿终于忍不住,下意识的往门外跑,好在我早有准备,拿起桌上的匕首朝他指去:“从刚才起我就没退路了,我不能眼睁睁看他死掉。先前我们怎么玩闹都是无伤风雅的小事,可你如果敢向傩教告密,我就敢拦在这之前下手。看看是你的腿快,还是我的刀狠。” 见我不像开玩笑,狗儿略带惊吓的看向白端:“公子啊,我们竟然捡个灾星回来。但凡她惹出什么祸,以后都要算到公子头上。公子想想惹怒离州的教训,想想月娘,现在除掉她还来得及!” 还好白端脸色不变,檀香只是受点刺激,唯独狗儿动静最大。 我见其余二人都没有狗儿反应强烈,于是威胁道:“退一万步来说,你就算告诉了傩教,我不能阻止,那我也能把你说成同伙。到时候鱼死网破,谁怕谁。我只怕连累公子和檀香,让他们蒙受冤屈,以傩教的行事,怕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吧。” 狗儿下意识地看了看檀香,终于放弃告密。他似乎很生气,眼里都有了冷意:“丫头,我记住你了。你够狠。” “你在我眼里也是如此。不光是你,还有傩教,还有今晚的乌合之众,仅仅因为几句胡言乱语,就要残害一个人的性命。”我朝他报以冷笑:“你们口口声声要别人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什么资格能决定他的死活!生而为人,每个人都在好不容易的活着,凭什么该受你们的编排和践踏!” 狗儿还想说什么,被白端打断:“救回傩鬼不难。” 我刚要欣喜,他云淡风轻道:“只是猫儿,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要什么?” 他感到好笑:“你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腔热血和一副行将就木的身躯。还有心么,心也要给你了啊,我的公子。 “我们做个交易吧。”我说。 白端听后浅笑,同意帮我。 明天就是驱傩之夜,傩女会献祭最后一曲。我唯一可行的机会就是化身傩女,制造混乱,趁机救人。 为此,檀香花了一夜的时间教我傩舞。情况紧急,我又没有姣好的姿态,只求以假乱真,在驱傩之前能蒙混过去。 没想到傩女的舞蹈还挺难,寻常人家的女孩也学了几年才会,饶是我这种运动神经还算不错的人,也不敢保证和真正的傩女有三分相似。 一夜不眠不休,终于在天亮时分初具规模。 驱傩之日。 我站在窗前浑身酸疼,明明困到不行,却怎么也睡不着。只是直勾勾望向傩祠的方向。 狗儿说我入魔了。 正好我买的胭脂水粉到了,檀香让我褪去衣衫,她好绘制傩女的纹身。我抖着手解开腰带,缓缓露出疤痕交错的身体。 明明雪白色的肌肤上,布满着藤蔓滚进肉里的痕迹。 伤势虽然早就好了,这些疤痕却一直跟随着我,还有我的脸,还是这么可怖而丑陋。 檀香叹气,用玉手蘸着红色胭脂料,点在我因紧张而略微颤抖的后背,她说:“猫儿,你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吧。”我想到再也不能跟着公子,便更难受了。 只见一朵朵繁琐的花卉在身上绽开,配合着傩女火红模样的裙子,很是好看。 想给公子看,想告诉他泡桐花的含义,想向他细细描绘我记忆中的叶莫,只是我不能了。 我偷偷溜出屋子时,狗儿目露凶光,我也很厌恶他。我们就像处在两个阵营,他不愿意过来,我不愿意过去。我擦着他的身侧而过,好像风中说了一声“再见”。 我戴着傩面跟随人群混进傩祠。 没想到白端还是罗城城主邀请来的,傩祠的看守也给他几分面子。他没让狗儿跟来,又让檀香等到外面,一个人领我进了最里面的内院。 我看见傩女鲜红的衣摆,刚要偷偷混进去,就被一把拉住。 身子顿在半空实在很难受,我回头问道:“公子还有话要说?” “小心。”他长身旖旎,嘴角莞尔,分明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样子。他伸手撩拨我头顶的假发,顺着鬓角滑下,缓缓的道:“你要记得之前答应的。你的皮囊和骨肉都是我的了,不要偷偷跟哪个俊俏鬼差跑了,我留着你日后还有用处。” “公子放心,寻常鬼差不配收我,我只喝你这碗迷魂汤。” 白端松开手,屈指弹我额头:“早去早回吧。” 他还要我?我简直开心到炸裂了。 等白端走后,我躲在傩祠后院,想对路过的傩女下手。 只是她们有气无力的样子,跟我想象的实在不同。别说打晕了,我怕戳根手指头,她们都要嚎啕到昏厥。 我在后院潜伏很久,眼见外面腾升起烟花,知道驱傩时刻马上来临。等到鸣鼓三声后,该轮到这些傩女献舞了。一筹莫展之际,终于听到脚步声,伴有抽泣声,正往我这边走来。 一个傩女哭得梨花带雨,湿了半面的红妆,我趁其不备捂住她的口鼻,将明晃晃的匕首加在她脖子上:“别动。不要出声。把衣服脱了。” “别、别伤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她的声音很轻,好像也没力气:“人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别害我。” “啊?”我不劫色啊。我也没这技术条件啊。 我见她吓得口齿不清,本来就没想对她怎样,只希望她能配合:“只要你听我的。” 怀里的傩女含泪点头,扭捏地脱衣服,摩擦之间,她似乎呆愣一会,好半天说道:“原来你是个姑娘啊。” “啊?”这都被发现了。 我放下匕首,让她转过身,原来是前两天赠我花灯的傩女。 她也认出我是谁了,没想到再见面是这幅景象,于是压低声音问我:“姑娘为什么在这儿?” 我简短说了假冒傩女的事,想请她帮助。没想到她满口答应,忽而破涕而笑:“我只盼逃离苦海,你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你就是砸了这个场子,我也只说一个‘好’字。” “啊?”我还就是来砸场子的。 “我叫宋绫。是城主的女儿。”她娓娓道来:“傩女并不像想象中的高贵,我已经好几天滴水未进了,你看我浑身无力的样子,马上还要被逼着吃一种药丸,吃完药丸才能在驱傩时分跳出最惊艳的舞。不光如此,他们还往火柱里下了药,到时候就算能活下来,也熬不过接下来六天的折磨。这世间根本没有能活下来的傩女。而不能活下来的傩女,都会被视为肮脏,受到大傩神的谴责。家人也丝毫不会伤感,只会为肮脏的傩女感到羞愧。” 这就是献祭的真相,披着华丽的外表,骨子里跟山林野兽有什么两样! 自以为能愚弄昏聩的百姓。 和宋绫换完衣服,锣鼓响起第二声,我慌忙捂着心口走出后院。 一个消瘦的傩女寻来,忍不住抱怨道:“我的二小姐,你刚才去哪儿了?小桃找您半天,还以为你跑了呢。” “有些疲惫,我去散散心。”我随便打发了她,她对我似乎还有疑惑。 但是第三次鼓声响起了。 临上台前,傩师果然塞了一颗药丸在我嘴里,我假装咽下,后来发现其他人也都在假装。她们沉默不语的肩挨着肩,只等踏上台子的那一刻,才发觉脚下原来是一个烧红的砧板,台下黑压压全是人,这一吓,不巧把药丸给吞了下去。 我看其他人也是如此,只能苦笑,还是太年轻了。 人们的脸被火柱烧得通红。 木台中央由木桶换成三足两耳的鼎,鼎壁刻着大量的文字符号,我心里仿佛有千百只爪子在挠啊挠,大概药起作用了,身子不听使唤的跳起来。 傩师焚香,投入火柱,缓缓的熏香随风飘逸,人们癫狂起来。 起先身子还绵软无力,半柱香过后,精神越来越焕发,我没看到白端,想来我现在的样子也十分难看。 我将目光投向火柱里的熏香,看来这就是宋绫所说、能透支体力的迷香。 想到这,咬了下舌尖,丝丝血腥让我清醒几分。 只是清风混着熏香,夜色笼罩火光,我又想到白端了。原来我真的喜欢他。 世人要讨伐傩鬼,要惩奸除恶,没想到换副皮囊,我就从万人坑杀的傩鬼变成令人神往的傩女,可见是鬼是人全凭一张嘴,真正的“傩鬼”永远游荡人间。 一曲结束,我拼尽力气推倒火柱,任火球洒遍黑暗。 台上的老人指责我:“宋绫,你要做什么!你想要全家跟你陪葬吗?” 旁边高挑的美人扶着老者的臂弯,凌厉而冷静的目光穿刺而来:“二妹你真要做到这个地步,三妹死了,记恨我们有什么用?” 我对家族的恩怨是非实在不感兴趣,想来他们是宋绫的父亲和姐姐。 趁着人们混乱,我走向中央的鼎,手一个劲的抖。 直到有傩师反应过来怒骂:“她一定是被傩鬼附身了,才做出这种亵渎神灵、残害生灵的事。正好将她同先前的傩鬼,一同驱逐!” 人们一呼百应,说着要爬上来。 我又推倒几根火柱,滚烫的火炭稳稳地向人群砸去。 人们发出凄惨的叫声,滚滚黑烟燃起,火星四溅,犹如炼狱。 再接连推倒所有火柱后,我拔出匕首,对准掌心就是一刀。 疼痛湮没熏香的药效,本以为这是场普通的穿越,没想到会是放在砧板上烤着的残酷。我摇摇晃晃走向木桶,半米高的桶里浸泡着大量的血水,他身上无一处是完好的地方。 烈火烧得木台劈啪作响,台下的人们只顾抱头鼠窜,谁还管得了我,我只觉这火烧得不够旺,不够狠。 它没有烧尽世间邪恶,却彻底改变我原本青嫩稚气的面容,我在“傩鬼”麻木冰冷的眼底看到那个近乎疯魔的我。我抱着他跳下木台,很多人沾满火焰扑来,我赶紧避开,才发觉小小罗城快要被火焰吞没了。 我背着他走了很久,他没有双腿,所以很轻,轻到我记不得一个人应该有的重量,那么多血都从他身上流出,我甚至不知道一个人的血会有那么多。 可他没有死。准确说,还没人允许他死。 是啊,掌握生死的无上傩教,怎么会允许他悄然的死去呢。他必是被千刀万剐致死,必是死在所有人的手上,必是让仇恨与怨恶飘荡整个人间! 不知走了多久,走过火光,走过街市,走过城门,直到一个踉跄跪在地上,他从我背后狠狠地滚落,泥土掩面,我慌了,却再也站不起来。 眼泪打湿咸涩的泥土,再也不能变成完好的那个我。 像是被抽掉线的木偶,我也开始空洞僵硬,难以言喻。只想停在此时此刻,趁我还没死去,趁心刚刚死去,就这样跪在这,到达尽头。 忽然一阵重重的咳嗽,我听见他幽幽地出声:“是罗罗吗?” 罗罗是谁?是他爱的人吗?他还有爱的人啊。 “我不是。”我握住他的手,他空洞的眸子很快又被沉重的灰堆满:“你不是罗罗……那你是谁?” “我是步遥。” 他拼命地在找焦点:“遥遥?是你!你还活着?” 是啊,我还活着。但我情愿死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虚弱的问。 我用袖子擦拭他脸上污泥和血:“你要被处死,我扮成傩女,推倒火柱,烧了罗城的傩祠,才把你救出来。” 他眼里有希冀:“你有没有看到罗罗?” 我说没有。 “是啊,你看不到她。”他咬着牙:“因为她死了。她原来真的死了。” “不会的。” 他突然死死抠我手上的肉:“你说你烧了罗城?” 我吃疼,还是说:“是。” “烧得好!烧得好!这里太可怕了,所有人都该死!但还不够!” 他眼里绽出精光,说话不再断断续续,连脸颊都呈现出红晕。我低头不敢看他,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他已经走到了尽头。 “傩教害我至此,害罗罗失足身亡,还要囚困众生为它做刽子手!答应我,日后你如果有建树,一定要为我报仇。” “他们鞭打我,让百虫活生生啃掉我的双手双腿,用尽一切酷刑让我生不如死。”他的指甲深入肉里,血水一下子涌出来:“我不可以死。我还要救罗罗。” 我泣不成声,流泪点头:“我们一起救。我帮你,我们一起。” “我知道,我要死了……他们说我是傩鬼,我该死。我可以死,但罗罗不可以。她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带着她逃啊逃,可他们就是不放过她。他们是罗罗的亲爹和姐姐啊。” “别说了。”我捂着他的嘴,血沫从指缝里溢出。 他平静下来,脸上已经是死灰色:“遥遥,你还记得苏涔吗?” “我记得。”苏涔跟我一同长大,一同被叶莫领养,也一同穿越而来。我怎么会忘了他呢。 “你既然记得他,为什么不找他。他一直在找你啊。” 苏涔一直在找我?他们见过面? “我知道怎么回到天上了……”他还想说什么,一口浓黑的淤血梗在喉咙,双眼翻白,就这样死不瞑目。 苏涔有个基友,一起翘课泡妞。记得那年初见他的时候,他还戴着斯文的眼镜。苏涔将我带到他们的球场,这个斯文的少年打量我几眼,对苏涔戏谑道:“你什么眼光啊。” 我冷笑,踢了他的大长腿。苏涔笑道:“林兄见笑了,家教不严。”说完勾肩搭背地走远。 那样的苏涔现在下落不明,那样的林兄眼下客死他乡。 我用手挖出一个坑,指甲都翻盖了,竟然毫无知觉。 挖完坑,我把他半个残躯放进去,再用手掩埋。 做好这一切,我终于能趴在地上好好吐了,高高在上的神啊,究竟为什么要把我们困在这个世界,任人宰割? “猫儿。”顺着声音,只见白端黑袍深邃,俊美温润的脸上斑驳着月光。头发高高束起,绾着白玉冠,显得从容优雅,少了几分慵懒。 他朝我伸出手,目光深谙:“跟我回去。” 第七章 我停下沾满土腥的双手看他。 好像初见那般,他不染尘埃,我跌入泥土。他永远用干净俊秀,反衬着我的狼狈不堪。就这样把我瞧在眼里,却又平静无波,掩盖所有的情绪。 真想看看他淡然的面具下是怎样轻蔑的嘴脸。我坐在土堆上拍打泥土,用从未有过的冰冷声音道:“公子知不知道,我也是傩鬼。” “哦?那又怎样?”他不甚在意地道。 “给公子小小的建议。”我指着刚挖出来的大坑嘲讽:“不如把我和他一起埋了,也省得你一路上试探我,担心我,还要打起精神跟我演戏。其实现在杀了我能快点,反正我总归会死在你们手里。” 他的眉宇兀自一紧。 这些日子的试探,我以为都可以不在意。 原来它们深埋我心底。 我总想着,叶莫和白端的相似不会是巧合。他们必然有着某种联系,只要我能守住初心,也会拨得云开见月明。可我到底高估了自己的耐心,也低估了白端的狠心。 温和腹黑,步步算计。翩翩公子,人面桃花。哪怕是这次驱傩的把戏,也尽在他算计之内。当我跌落在他马蹄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一场劫难。 而我偏偏甘之如饴。 直到现在,一颗初心被毁得干干净净。 我直勾勾的瞅着城里的火光,方才叫嚣不堪的心早就冰冷下来。大喜大悲后,徒留一片空虚,我哑着嗓子问:“你要的东西拿到手了吗?” “嗯。” “要杀我就趁早吧。”趁我还甘愿,趁我心已死。 眼前一道蓝影掠过,带起沉重的露水和林间的寒气,玉手轻巧地扼住我的喉,我的后脑勺狠狠磕在土堆上,胸口近乎憋闷,眼泪在眼眶拼命地打转,看到他淡漠疏离和神情,心中一阵抽疼,我强忍住眼泪,不泄一滴。 喉咙间的力道越来越紧,呼吸被完全抑制住了,夜空越来越悠长,月色越来越清亮,一切仿佛静止了。 原来这就是死吗?脑海即将空明的时候,他突然松手。 脖子得到释放,新鲜的空气奔涌而入,我咳到口吐白沫,好几次被抢得背过气去。等缓过神,我大口吐息,整个人眼冒金星。 “死的感觉,猫儿觉得可好?”他双手撑在我肩侧,一双眼睛俊雅至极,黑袍凌乱,隐约露出脖颈下三寸旖旎。 我别过视线,不敢注视他:“还好。不利索。” “只是这样?”他用手指重重弹了我额头:“你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再赌气也要爱惜生命。既然心疼你的同伴惨死,就更应该好好活下去。” 听他这么一说,我满肚子委屈,张口咬在他胸膛之上,他皱眉:“当我没说。” 我和白端将林兄埋在这陌生的地方。 一座青冢,刻着“林浩然”三个字,生命原来是如此浅薄可怜。 这座小丘上埋了他的骨,如果还能重返这里,我定会记得。我披上白端的黑袍,踉踉跄跄的离开,月光渡在小丘山,寂静沉默。 回到罗城的大街,人们对今夜的火光异议颇多,丝毫没注意到我。 我跟着白端到了客栈才松口气,客栈里的人早早回屋休息,唯有几盏灯光彻夜长明,狗儿也不声不响的进了门。 他显然也没看到我,动作僵硬地走着,比我还像行将就木的干尸,我扯住他,狗儿顿一下,冷冷道:“你怎么还活着?还有什么事?”猛地挣开我的手,也不看白端一眼,继续僵硬地回屋。 “檀香呢?”我问他,他推门的动作刹那间有些停滞。 “不知道啊……” 傩祠的混乱差不多安定下来,我们找了好些地方都没见到檀香。 等啊等,终于等到一道瘦弱熟悉的身影。 她从不远处的街口走来,没有往日的温婉柔美,浑身散发着熏天的酒气。她似乎醉了,脸颊绯红,红彤彤的脸蛋愈发迷人,整个人就像刚成熟的水蜜桃,晶莹剔透。 檀香迷离的眸子向这看来,眼神在仔细地辨认,在看到白端后,先是难过,剩下哀痛。她跌跌撞撞,酒香混着女儿香,很是好闻。 “公子啊……”她趴在白端胸膛上,抬头索望,红唇泄出一阵销魂刻骨的气息:“我喜欢你,你可知道?” 我惊呆了。 檀香不是个直白的人,她竟能如此坦露心迹。勇气可嘉啊。 没等白端作出回应,葛老板引来傩教的人,似乎早认出我就是那个惹出祸事的傩女。 “宋二小姐,跟我们回去吧。” 宋二小姐?是了,他们还以为我是原先的傩女。我将面纱往脸上一戴,知道再抵赖也没有用了,黑袍里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掉。比起暴露傩鬼的身份,倒不如让他们把我当成傩女。 眼前的傩师还算客气,没有将我五花大绑起来,大概顾忌白端的身份。我丝毫没有想过抵抗,只是路过白端身旁,想告诉他,伏在他身上的檀香和记忆中小家碧玉的模样有点不同,怕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来不及说,就被押解离开。 没有想象中的酷刑,傩师将我和傩女们关在一起。 傩女在驱傩之夜过后,会在傩祠待上六天,每个傩女都盘坐在神兽石像下。 我打量一身的污垢,鲜红的傩衣已经看不清初色,伴随着血腥味和泥土味,异常难闻。坐在神像下,解开衣裳,将白端的黑袍裹在身上。 周围分开坐着傩女,各个都憔悴不堪,身上的红衣换成素衣,锁骨也高高的鼓起。药效过去,这些傩女像是精疲力尽的鸟儿,即将沉默在傩祠里。威严的神像,渺小的傩女,鲜明的对比让人不经伤感。 傩教的崇高至上,真是建立在无数人鲜活的生命之上。 人们对其满目信从,将儿女的骨肉奉上,等着微薄的奖赏和可悲的怜悯。眼前的一幕,是宏大背后的卑微,是人们眼里看不见,却又真实存在的可怕。 傩女,洁净之躯,达官显贵争夺的玩偶。 能活下来的傩女当真寥寥无几,数不清的少女死在傩教的骗局和亲人的无知当中。 六日的净身,每日三顿只喝一碟甘露。 前两天吃过的饭,使我体力好过其他人。最后我也是饥肠辘辘倚着神兽像,看着傩女一个个倒下,再也醒不过来。 清晨的光从开启的门缝里透来,是傩师来送甘露了。 我动了动僵硬地身子,缓慢的向甘露爬去。 “二小姐救救我。小桃还不想死。”蹲着甘露,路过一个傩女面前,她细若游丝般的声音让我记起,是先前唤我上台的傩女。 我将手里的小碟子贴在她唇边,甘露太少了,还不够她润嗓子的:“好点没有?” 她清醒一些,突然睁大眼睛看我:“你不是二小姐!她这么自私,怎么会救我!”紧紧攥住我的手臂,声嘶力竭的喊道:“来人啊,她不是二小姐,她是……”傩鬼。 我眼疾手快,用手捂住她的口鼻。 本想帮她一把,没想到差点招来灾祸。傩师顾忌宋绫的身份,只是将我和其他傩女一起饿死,这样一了百了,也能保全她亲爹的颜面。我只要能安全度过这几日,就能变成灵魂和身体“洁净的傩女”,到时候就有机会出去了。 绝不能让她喊出声。 没过一时,傩女渐渐地翻白眼,脸色也青了。我松开手,见她缓缓倒了下去。 我竟然杀人了! 到了这步田地,不但保不住自己的命,还要为此夺走其他人的生命,我和傩鬼有什么区别! 我终于在千锤百炼中成了傩鬼。 大傩节最后一天是祭祖之日,也是将自家神像从傩祠请回家的时刻。 临近正午,正堂的门被缓缓打开,傩师托着银盘陆陆续续进来。银盘上放有几个玉壶和数个小茶盏,散发着清凉薄荷味的药香。 傩师将玉壶里的液体倒入小茶盏,再硬生生灌入傩女口中。傩女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他们摆布。等回过神来,一个年轻的傩师向我走来。 我耷拉眼皮,年轻的傩师似有疑义,问其他人:“宋二小姐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救傩鬼?分明是傩鬼害死她双胞胎妹妹,难不成真被邪祟附了身的?” “那夜的事不要再提了,城主大人只当没她这个女儿。”一人叹息:“好不容易寻回的双胞胎闺女,一个跌落山崖生死不明,一个放走傩鬼犯了大忌,如今也只有宋大小姐苦苦支撑宋家了。” “这药酒还要不要给她喝了?”我旁边的傩师晃着茶盏问道。 那人蹙眉:“喝是要喝的,你多喂一些,让她死得痛快些。” 傩师抬起我的下巴,将小酒盏里的酒喂下。 只感觉那液体像是一团火焰,灼烧着五脏六腑,把浑身的疲倦赶尽。腹中升腾着热气,如火如荼的窜上心口,整个人燥热难耐,张口便吐出一团湿气。脑海里既清醒,又迷糊。 眼前清晰起来,傩女晃动身子,一个个竟有了精神。 本该濒死的傩女全都动了,朱唇绯红,面颊生春。我刚想出声,喉间炙热至极,只得压着嗓子,等这股燥热劲头过去。 “这酒到底是什么宝贝?”年轻的傩师讶异:“刚才还动不了,现在都活了过来。” “这酒真是妙。你去欲凰楼,一淘一个准。”其他傩师笑道。 年轻的傩师目瞪口呆:“传闻中起死回生的珍酒,就是欲凰楼里的逍遥酿吗?” “那你以为是什么?罗城这种小城,哪能求得来珍酒,不都是想其他法子代替嘛。珍酒过分珍贵,用一瓶给傩女,还不如留一瓶保命呢。”老傩师教导:“反正傩女都活不了六日,怎么也得献给大傩神。” 听到这,我咬牙切齿,又不敢吐露一句。 傩女的命运早已人定,分明是活活饿死,再加上烈药的摧残,活不了六日是必然的。这些傩教教众无不道貌岸然,用暗地里的手段,想尽办法把傩女折磨死。 腹中的热流愈发猛烈,毫无办法,只能咬破舌尖,让血腥和刺痛止住燥热。灼烧感被盖住,汹涌澎湃的心潮也平静许多。 待傩师们走后,我站起身子,朝四周望去。 先前被我捂死的傩女,仍是一动不动,不知是窒了息,还是昏迷过去。当时慌慌张张,也没来得及确认,刚才也没引起傩师的怀疑。 我动了动酥麻的腿,准备跑路。 既然傩女是必死无疑的。即便活过六日,也会遭到杀害。 没等动一步,门外突然响起炮竹,傩鼓声沉沉,伴随着人声鼎沸,向正堂步来。看来是祭祖迎神像的时辰到了。 我继续盘坐在神兽像下,不敢轻举妄动。 大门被打开,憋闷数日的空气涌进来,人们满面红光的踏入正堂,华服锦衣,犹为隆重。 人群有序的祭祖焚香,领回自家的傩神像。偏偏有一些人注意到我,眼睛里带着憎恨和仇视,错开排好的长龙,狠狠的逼近。那一双双眼睛猩红血色,恨不得将我拆骨进腹。想来都是因火灾痛失了亲人,这才怨愤不已。 情形险峻之时,突然惊起一地的碎裂声。 一些瓷片散落在我的脚跟前,吸引走所有人的目光。 “失手了,诸位继续。”那声音温和平静,不偏不倚的在我耳边响彻。 我抬起头看他。 他正俯身捡碎片,皙白修长的手配上折射微光的碎瓷,一同恍惚了眼睛。 精致的五官温润清冷,在日阳的轻抚下,一寸寸流连婉转。比初见时惊为天人,更让人心痒难耐。 贪一抹温存,贪一世繁华,于眼前,难得到。 我开口唤道:“公子。” “倒是委屈了葛老板家的神像,为见猫儿,不得不砸了。”他没有正视我,继续捡碎片:“几日未见,猫儿可好?” “我饿。”我抽搭鼻子。 他浅浅一笑,如沐春风:“那就还好。” 一、点、都、不、好。 “八宝记的糖要不要?”缓缓起身之际,塞给我一个糖包。 我惊讶一下,反应过来,紧紧地捏住,藏在袖子里。 白端掸了掸没有灰尘的衣衫,回到疏远柔和的样子,对刚走过的傩师悠悠道:“打扰了。” 我来不得跟白端再说上句话,便见他捧着碎裂的傩像,随人群走出正堂,顷刻间不见身影。 夜正浓,香尽空,一室寂静。 我蜷缩在神兽像下,双手紧紧的攥住手里的糖包,任高烧疯狂的侵略,黏稠濡湿的汗渍浸透黑袍,将消瘦的身子团团围裹。 手里原来是包了药的,快要被汗水化开,连同纸上的小字,齐齐的没入手心:信我。 这是什么药丸?惩罚或救赎? 难过?失落?不重要。万千思绪打着结,随着药丸和纸条的下腹…… 没有疼痛,没有饥饿,我甚至感觉不到手指的颤抖,只是眼前还徒留一些景象,映着迷迷糊糊的灯光,一群群飞蛾扑朔而来,不计后果。 隐约中听到两人的对话,细微低沉,就站在正堂门外。 一人声音柔和清丽,是个女子:“就这么让她死了?” “凤血种脉,勾阵将星,我怎会让她轻易死去。”声音阴冷,是个男子:“她是药引,又是钥匙……” 第八章 昏昏沉沉间,一股浓厚的怪味袭来,呛得我一阵猛咳,这才睁眼。眼前不再是傩祠的大堂,这里铺满发臭发酸的草甸和破烂带血的碎片条,微弱的光从狭小的窗口照射进来,勉强能看清脚边的铁栏杆,应该是一座地牢。 我稍稍挪动身体,挨着冰冷潮湿的墙坐起。一只硕大无比的耗子从铁栏杆钻进来,双眼猩红地窜来。 这里的耗子要吃人吗? 慌乱之际,终于摸到一块断裂的木头,毫不犹豫地向耗子砸去,几下砸得它骨肉分离,我刚放下木头,就听到一声尖叫。 正对面的牢房里,男人压在一个傩女身上。 傩女鬓角凌乱,红衣已经被褪到腰间,露出白皙迷人的脖颈和精巧细致的锁骨,随着一双手抚摸而战栗不止,失色的花容月貌更显得楚楚可怜。 “傩女又怎样?我还没尝过呢。”男人带着戏弄的话语,让人厌恶至极。 “饶了我吧。”傩女哭嚎求饶,换来更粗暴的对待。 我刚想出口阻止,嘴巴被人捂住,身后有人紧贴上来,急促的呼吸声就在耳边。这双手有些温凉,汗珠凝结在脸颊上,我的心骤然冰冷,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对面的傩女还在失声痛哭,空气中弥漫着污浊的怪味,混合着汗水和湿气,使声音愈发大,像一股股热浪翻涌而来。 恶心感侵来,我推开身后之人,扒着墙根,胃里翻江倒海的疼。 吐了不知道多久,嘴里全是酸水,有人轻轻地顺着我的后背。我惊得往旁边避开,要不是双腿跪得麻木,真想一脚踢过去。 我鼓起腮帮子瞪他,他竟笑了:“我的小猫儿。” 一身凌乱的蓝衣,如水的眸子掀起波澜。白端呼吸有些急促,俊美的脸颊飞起一抹可疑的潮红:“你总是这样难以驯服。” 我下意识的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他踉跄地躲开距离,偏过头望狭小的窗口:“罗城附近的山寨。原来侥幸活下来的傩女也会被处死,我赶去救你时碰到强盗偷袭傩祠,傩女都被抓到了这里。” “那些傩师呢?” “跑了。”他轻描淡写的声音让人发颤:“他们扔下傩女当诱饵。” 这帮杂碎!意料之中却又让人感到无比愤怒。我看向对面,傩女已经放弃挣扎,像块破布似的被人撕扯拧巴,末了,溢出诡异的笑。她好像在说:“还不如死了好。死了干净。” “不要看。”白端的脸越来越红。 我忍不住凑上前,摸他额头:“你发烧了?” 他似乎在躲避我的碰触:“没有。” “不会吧。”我顾不得身上污秽,用眼皮碰触他的额头,有点烫啊。 白端忽的气息一紧,看着我的目光几乎要吞噬:“你在干什么。” 我将脏手往背后的衣服胡乱抹,生怕污了这干净如玉的人:“我不碰你了。”心里不知道腹诽了多少遍后,转眼被白端带到身下,我抽着冷气,简直不敢相信:“你要干嘛!” “猫儿,先别动。”俯下身,发丝纠缠在我颈间,他笨重的呼吸声在我颈窝处挣扎,始终不肯放纵和妥协,他的嗓音带着薄薄的嘶哑:“让我抱一会。” 抱一会?我僵硬着不敢动,好一会,白端才恢复一丝理智:“差点就吃了你。怎么办,你会不会怪我。” 我心里有十八头小鹿乱撞,还是郑重的点头:“会的。” 他噗嗤笑出来:“那你想得美。” 这人?怎么能说我想的美呢。我明明……才是受害者啊。 “六出公子,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好。”对面传来男人挑衅的话语。 我探出挠头,正好撞见一双阴鸷张狂的眼睛。 他穿着浅黄色锦缎华服,一张脸狠戾危险,胸口敞开着,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狰狞可怖。他毫不掩饰地望来,脚下是瘫软在地的傩女。 傩女歪着脑袋,泪水糊满眼睛,眨也不眨地掉落,破碎。 白端淡淡道:“滕公子的好意,六出心领了。” 男人冷笑:“那我就不打扰了,只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公子不要忘了。” 白端笑容深邃不见底:“我只是看着如姑娘的面子。与你无关。” 傩女大声尖叫,我推开白端,入眼是她腹中的一柄长剑。 “我滕歌用过的女人,绝不会让他人尝试。”男人抽回傩女腹中的长剑,漫不经心地擦拭血迹,这才走出牢房:“告诉如儿,不管她逃到哪里,我都会去找她。” 男人走后,牢房恢复死寂,血腥味刺鼻。 我对白端说道:“人都走了,你就别演戏了吧。” “竟让你这么嫌弃。”他无奈的摇头,几滴汗珠落在我脸颊。我伸出撩开他的发丝,触手一片湿冷,衣衫都湿了几分。 他不堪重负,猛地倒在我身上。 “你来真的啊。”我慌忙抱住他,他冷得抽搐。 冷汗越来越多,嘴唇泛白,十分痛苦的样子。我放下他,走到铁栏杆前,用木头敲打,一声声回响在牢房,终于引来看守的人。 只见三五个大汉手持烛火,一步步走来,带着凶煞之色。巡视一遍,瞧见是我发出声,露出犹疑:“这是那夜火烧罗城的傩女?听说被傩鬼附身的。眼下没几个傩女活着,她怎么还没死?” “大人要我们好好看着她,又没说不能碰,不如今晚嘿嘿嘿……” “你嫌命长你就上,你是没见着那晚的火光,烧得惨不忍睹。如果她不是宋家二小姐,哪还会留她到现在啊,早被傩师扒了皮去。” “说到命长,洗劫傩祠时还见她脸色青白,恐怕没几天好活的,怎么今天又生龙活虎起来?” 说到这,忽然安静下来,昏暗腐臭的牢房里,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急促而恐慌。 我扒着铁栏杆冷笑:“你们说的不错,我是被傩鬼附身的。要想活命的话,快点去救这位公子。” “这人是自愿入牢的,没有七夫人的吩咐,谁也不敢放他出来。”有人忐忑的回。 虽然不知道困住我和白端的人是谁,但这些匪徒将傩女都劫出,可见是有针对的。我初来乍到,实在招惹不到谁。想来针对白端的可能性大些。再说刚才,那人分明称白端为“六出公子”,也许跟白端的神秘身份有关。 我蹲下身,抚摸他的眉眼。 纵然跟叶莫再像,白端也不是叶莫。 此时,牢门又传出动静,一人从阴影里走出,身形略微熟悉,黑衣赤裤更是刺眼,他擒着一盏灯,五官笼罩在灯光中,对其他壮汉道:“七夫人吩咐,把公子带出来。” 先前的壮汉面面相觑,随后不满道:“这人说进就进,说出就出,七夫人入寨不过短短数日,想掀什么风浪。” “都在胡说什么。老大信任七夫人,哪轮到你们胡说八道。赶紧把人带出来,掉根头发,你们都别想好过。”来人强势回击,脸上还挂着青涩秀气,说起来张扬跋扈。 一个鬓角浓密、五大三粗的壮汉指着他鼻子骂道:“你小子不就在傩教当条走狗么,老子给你换尿布的时候,还没嫌你一身骚呢。现在敢使唤老子,看老子今个不抽了你!” “老大都听七夫人的。你们还能不服不成。”来人一把夺过他腰间的钥匙,径直打开我这的牢门:“要有啥不满,尽管朝老大发火,冲我嚷嚷什么劲。这次洗劫罗城,也多亏七夫人。你裤腰带里揣的金子,不都是夫人赏赐的么。” 几人也不再反驳。 白端一走,铁栏又关上了。我费力地伸出头,眼看一群人走远,心陡然空一块,生疼生疼。 离大傩节过去已有九日。 原本残破不堪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大沟寨位于乾州和巽州边界,离罗城很近,因处在山坳丘陵只见,又靠山林地貌遮蔽,所以建寨数十年,还没人能将它一锅端掉。 人们落草为寇,也只干些抢劫山道的活,靠着附近村庄的供奉,生活倒也富足,很少会和官队硬碰硬。所以大傩节席卷罗城,属实出乎所有人意料。 这次抢来的金银财宝和傩女,很快被人瓜分走。只留下我。 好在这些人对我似有敬畏,即便送饭过来,也会踢开很远,不看我一眼。 我想起刚清醒时见到的狠戾男人,总觉得和他们嘴里说的老大并不像。酸臭的牢房里只有哭叫和缄默,如同活死人的坟墓,找不到一点生气。 起先我还害怕自己随之腐烂,后来碰到耗子蹿出草甸,都没有让我惊慌,我甚至很惊喜。在这生机微薄的牢房,除了夜晚乌鸦的陪伴,只留下一室的寂静和偶尔的脚步声。 寂静是足以摧毁一个人的。 直到有人蹑手蹑脚地打开牢门,我坐在墙根下,抬眼皮看他。 “你怎么还活着?”他的语气充满着不可思议。 我想起这人是谁了。他就是给我喂酒的年轻傩师。他还有胆撩开我的衣服? 我拿起木头狠狠朝他头顶敲去:“敢动我!” 可惜体力不支,身上还有伤,他很轻巧地躲开了。惊慌之下,又被他踹了一脚,我撞向墙面,后脑有粘稠的液体流出。 我还太稚嫩。 他没有进一步羞辱我,而是双手挡在前面,气喘吁吁道:“你太厉害了。我只是给你上药而已。”说完从袖口掏出一个玉瓷药瓶,在我眼前晃了晃,生怕我再有所行动。 小瓷瓶一看比较精贵,料想他不用拿这么好的质地骗我,我微微点头,允许他上药。 我自己褪去半个衣衫,盖住胸口,身上血肉模糊,有些跟黑袍黏在一起,他上药时,手指颤抖不已,粉末撒到伤口便奇痒无比,我笑他:“害怕吗?” 他显然是只纸老虎,看起来跋扈,实则软柿子受欺负。“要不是有人托我照顾你,我才不想管呢。” 有人托他照顾我?是白端吗?一定是他了。 顾不得疼痛,我抓住他的手臂道:“告诉他,我在等他。” 他迟疑一时,点点头,出了牢房。 狭小的窗口飞来一只喜鹊,我鼻梁发酸,恨不得马上回到他身边。在此之后,这人都会偷摸给我敷药,言谈间,我得知他叫大奎。 又过了几天,眼看伤口愈合,没想到我还练成金刚不坏之身。 大奎每次过来上药,都会惊讶万分,更觉得我不是常人。 日子一点一滴过去,终于有一天,牢房里不在平静。 锦衣红妆的女子被簇拥着走来,浓厚的脂粉盖住原本的容颜。 红唇上扬到讥讽的角度,沉重的金钗玉簪压垮她的脊背,她似乎更瘦了,宽大的华服挂在身上显得端庄的可笑,我看在眼里,有种澄清而明朗的感觉渐渐浮上心头。 “怎么是你。” “你等不到他了。”她眼底寂灭。 “公子呢?”” “你永远也见到他了。”她笑得花枝招展:“如果没有你的出现,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毁了我,你还想见到公子?” 她的巴掌掴在我脸上,清脆得不敢相信:“我只恨,没能从一开始,将你扼杀在摇篮。更恨,明明知道你会闯出祸事,还要护着你的公子。” 我捂着脸,脸上灼烧,望着眼前人,觉得她陌生极了。 她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姑娘。 她安静温柔淡笑腼腆,那时我们一起在河岸许愿,要永不分离。即便现在,我还记得她在烟火里,洁白无瑕的侧颜。 可如今的她,看着我,脸上的红妆深得藏起所有神色:“你不会让你死。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我读不懂她眼底深切的怨恨,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不再理会我,走出腐臭的牢房。我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檀香!” 第九章 檀香漠然回首,眼神似有孩童般的疑惑,丝毫没有刚才凌厉逼人的气势。看了我半天,眸子转冷,又是一副嘲讽的样子。 我攥紧铁栏杆,上面的锈渍勾进手心,远不及胸口往内三寸的疼。短短十来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翌日。 五六个人将我拖出牢房,刚出屋子,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抬头,直勾勾盯着许久未见的天空。 炙热的阳光不加掩饰地刺进眼里,针扎似的疼痛感让人泪流满面。 他们强行按下我的头,让我看清地上湿漉漉的泥水,看来是刚下过一场秋雨,眼窝里打转的泪水顿时滴落,沉默一片土地。 我被绑在两人合抱粗的木桩上,麻绳紧紧勒着,即便有三头六臂也飞不出去。烈日烤晒着皮下沸腾的血液,也不知过了多久,檀香迎着刺眼的阳光走来。 她此刻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身姿清瘦如燕,脸上的浓妆还是这般吓人。而我还在想,一个人要换多少次衣服,画多少次妆,演多少场戏,才能结束粉墨登场的一生。 回答我的是,檀香狠狠的一记鞭打。 不带一丝柔情,鞭上倒挂的刺席卷刚刚好转的身体。 “疼吗?”她问。 我昂着头,不肯服软:“不疼。” 又一记鞭打。旧伤口刚刚热起来,新伤痕又溅起血。 她眼神执拗的看着我,仿佛此生最大的仇人就是我:“还不疼吗?” 但我实在不知道发生过的事,更遑论无缘无故的低头:“不。” 密密麻麻的鞭子落在身上,仿佛看见血花从体内绽放,从中午到黄昏,起先还会疼得抽吸,到最后竟如砧板上的鱼肉,动弹不得。 如同说鞭打是残酷的折磨,那么暴晒则是最好的极刑。 暴晒下,汗水流得凶猛,钻进伤痕,啃咬血肉,直到闻到耳根后焦糊的味道,我才笑出声:“我总算知道,林兄是如何死的。原来不是被打死的,是被折磨死的。” 这种等死的感觉太绝望。 檀香走后,他们将我拖回牢房,我从未觉得如此煎熬。我不是没尝过被折磨的滋味,刚穿越来的那三天,必不会比现在好过。只是我从没想到,做这种事的人会是檀香。 过了一会,乌云遮蔽,大奎像以前一样偷偷摸摸来上药。 我滚到一旁不配合,他试了几次有些恼怒:“你躲什么?” “谁让你给我上药的?” “不能说。”他嗫喏着,瞥见我浑身惨不忍睹的伤痕,神色一惊。 “你能告诉我檀香发生过什么吗?为什么对我如此怨恨?” “这个也不能说。” 我怒了:“什么都不能说,我偏偏要受这折磨,当我没有心肝,不会疼啊!” 他没想到我会如此激动,生怕动静太大招来其他人,慌忙劝道:“我的小祖宗,妖神姐姐,您可小点声啊。要是被人发现是我偷偷给您上药,不但您的伤以后都好不了了,连我都要被剥了皮的。” “我妖哪里了?我是会喷火啊?还是会上天啊?”我很不满。 “好好好,您不妖,您只是神。”他擦擦额角的虚汗,继续为我上药:“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人交代我这么做。” 见问他问不出什么,我合上衣服背对他。 大奎嘱咐我不要多想,还想安慰,但瞧见我神情恹恹,只好咽了话。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经受过火烧、夹指、吊晒等等折磨,每当被半死不活的拉回牢房,大奎定会第一时间溜进来上药:“你别怕。你别怕。” 说到后面,他也沉默了。我们相互对望,找不到更好的词语来交流。什么灵丹妙药都挡不住这般密集的折磨,随着身上的伤越来越不容易好,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扑倒大奎的一幕,正好被几个巡视的人撞见。大奎慌忙用身子压住翻滚的药瓶,药瓶硌得他龇牙咧嘴的:“你们怎么来了?” 巡视的几人满脸邪笑,感叹大奎吃了熊心豹子胆:“大奎,你真敢对这妖女下手。” 大奎愣住,我也愣住,想到我们此刻暧昧的姿势,脑袋都要炸了。 见我俩都是一副受了惊的模样,几人哈哈大笑:“就凭你还想碰她,也不怕妖女吃了你。” 大奎脸皮薄易怒,说着要跟他们拼狠:“我怎么不能碰她。” 我更吃惊,他还有这心思,日后也要对他稍作提防。 “看到没,妖女都嫌弃你。”众人揶揄:“你也只配留给我们提鞋。” 大奎反瞪我一眼,似乎在责怪我不够义气,关键时候让他面子挂不住,我很委屈,他道:“小爷才看不上她呢,我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 “是谁?难不成是七夫人?果然是个狐媚子,连你的魂都勾搭走了。”众人起哄道。 没想到大奎眼睛发红,硬是扑过去打成一团;“让你侮辱她!” 我掩好衣服,这数日来,除了忍受和疗伤,再没有能让我波动的。 牢房里的傩女日渐减少,死的死,疯的疯,我在鬼哭狼嚎的牢房里学会吃饭、休息,安静的待着。每当狭小的窗外布满星辰,我就想着,如果还能出去,我会做什么…… 然而之后的种种,就像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而我只身投入深渊,不停追逐着的光点,也消失殆尽。 这一日,牢门被打开,几个人架着我出去,等着檀香又一次的发泄。 本以为又是一顿毒打,可想象中的折磨迟迟没有落下,檀香的身子有些虚晃,地上的影子也略微不稳:“你是不是在等公子?” 她撞破我的心思,我的目光也从地上移到她的脸上,不知怎么了,她脸色苍白的厉害,双唇被咬出血,我有些害怕她接下来的话:“别说!” 檀香哑然失笑:“你还巴望什么?” 我吐了口血沫,说出的话都发抖:“我不听你胡言乱语。你疯了。” “是了,我快疯了。”檀香幽幽的语气让我从心底泛出寒意:“你和他一样,骄傲又倔强,有着根子骨挺立的容耀和秉性。我原先以为你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像千千万万仰慕他而求不得的姑娘,对,像我一样卑微的姑娘。只是没想到,他到死也要护着你。” 她,说什么…… 檀香捏住我的脸,迫使我跟她对视:“你知道吗,公子已经死了。” 这声音没有伪装,再真实不过,我却听出虚幻的重音。 脑海有上千只虫子在撕咬,疼得快要裂开。 她在说什么?公子死了?怎么会。 浑身如坠寒潭,可怕的虚空感把我包围,我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此刻也是从未有过的安静,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我清楚的看见檀香眼底的红血丝,如此扎眼。 我还看见这几天绑住我的木桩,上面的血水沐浴阳光,发出深谙的红。 “你再说一遍。” “说我设计困住公子,说我给公子下药逼他跟我欢好,他不肯?说我让公子看你受折磨?说我把公子的秘密说了出去?”她笑出泪花,眼底却是万般悲痛:“你让我从何说起。” 原来发生过这么多的事,原来我痛不欲生的时候,他都能看见。我们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却始终无法走在一起。 檀香提了裙角要越过我。 我微微晃动脖子,血液流向脑袋,砰的一声,愤恨淹没所有理智。 “我已经失去过一次,再不会害怕失去第二次。只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他,你怎么敢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人们松开我,惊恐的往后退,我身上绽开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你害死的他?” 檀香许久吐出一口气:“是我。” 那安静可人、嫣然羞涩的姑娘,已经随着滚滚红尘变了模样,而我还奢求她能记得曾经,记起公子的好。 我错了。 我抬起手,给她一记耳光,力道大得震开血口子,鲜血一下子漫过手心手背。 她双眼空洞的看向远方,泪水打湿浓厚的妆容,显露出原本清秀的模样,只是似乎有红肿,有伤。 我扯住她的衣襟,她似乎想到某些记忆,拼命地推开我,像推开极为恶心的东西,发簪纷纷掉落,整个人如同爬出的厉鬼:“别碰我!你们都别想摆布我,我花檀香死也不受你们控制!” 终于有人看不过去,捋起袖子要冲过来。 我狠狠剜他一眼,藏不住的怨恨喷涌而出,他惊得步步往后退。 檀香大笑。 “这才是你!勾阵凶将,主杀戮,是你害的我,害的公子,你会害死所有人!” “你这一生必孤苦无依,必流离失所,必见不到真心!” “我花檀香不后悔,绝不后悔!” 她疯魔到极致,抠着脸,仿佛要把自己的脸生生扒下来。我按住她的手,还是没能阻止她在脸上划出鲜红的一道伤。 檀香跑到井口,双手攀住井壁,把脸沉了下去。不一会儿,才见她猛地甩出来,用长袖盖住脸擦拭着,走到我跟前,缓缓放下。 “你不是想问我,发生了什么?你看如今的我,是什么模样?”她漫不经心,冷漠而平静地移开袖子。 以前的檀香不算漂亮,但清秀温婉,整个人呈现出一股淡墨般的书香气质。 现在的檀香脸上都是青紫的印痕,原本细腻的皮肤布满蜂窝煤似的针孔,方才被浓厚的脂粉盖住,一经清洗,竟是些触目惊人的伤! 我抚上她面颊的伤,她疼得吸气,却还要挺立天鹅般优雅骄傲的颈背,笑得灿烂绝望。 她不是受尽宠爱吗?哪还有人敢伤她至深?我环顾四周,发现他们的脸色都是漠然、见怪不怪甚至讥讽,顿时明了:伤害檀香的,不会有别人,就是他们口中的老大。 檀香推开我的手:“可怜我吗?我不需要。” 我抱紧她瘦弱、摇摇欲坠的肩膀,疼得说不出话。 “就在驱傩之夜,公子让我在傩祠外等候,我却被绑到浴凰楼的最高处,任、人、玷、污!” 檀香使出浑身力气推开我,自己也倒地:“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只是想帮助你,帮助公子,我老老实实等在外面,为什么会被带到浴凰楼饱受欺辱。我不该遇到你们,我不该离开。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喜欢上公子。你们都没有心。” 檀香离开的时候,玉簪金钗撒落一地,她倔强的身影宛若蒲柳,一吹就倒。又仿佛高傲的锦雀,下一刻,振翅欲飞。 回到牢房,我躺在草甸上,浑身滚烫,却感觉不到痛感,想到白端死了,一颗心要跟着去了。 迷迷糊糊间,一股清香袭来,在肮脏腐臭的牢房里,显得那样特殊。我本想看看是谁,眼皮越发不受控制,挣扎几下,昏倒前只见一双绣鞋走来。 “她果然是凤血种脉,受尽折磨还不死。”女子的声音带着威胁:“停手吧,别耽误主上的大事。” 引来嘲笑:“为了所谓的凤血种脉,你们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是檀香。 “主上可是傩教的尊者,容得着你多嘴?” “让他来见我。” “你有什么资格?”先前的女子恼怒。 “你又凭什么摆布我?”檀香笑道:“傩教欺我柔善,世人骗我温良,你们害我眼下,我活着不是还相信你们的鬼话,是大仇未报,不想死。” 不知又昏睡了多久,死寂的牢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用水将我泼醒,我看到一张肥美的脸:“葛老板?” 有人呵斥我:“混蛋,这是我们老大。” 哦,原来是他。我冷笑:“找我什么事?” 葛老板笑道:“姑娘是将星转世,七夫人不懂事打伤姑娘,我带夫人赔不是。” “你不配。”我笑得也和蔼可亲。 “姑娘生气是应该的,只是还要留住姑娘一阵子。” 葛老板把我安置在一处别院。 院子清冷,檀香裹着衣袍站在院前,繁花落尽满院的枯骨。 她幽幽的说:“凤血种脉的诱惑,果然不同凡响。” 这是我第三次听到“凤血种脉”这词。 “那是什么?” 檀香没有回答,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我看见葛老板的人将她的屋门钉死,屋里传来发泄般的吼叫和瓷器碎裂的声音,我透过门缝望去,她瘫坐地上,手上满满鲜血,发丝散落,狼狈而迷茫。 “老大说了,七夫人神志不清,要自个冷静冷静。”大奎引着我去隔壁的屋子:“你先住这吧,过阵子我们要赶往山阴地。” 大奎合上门,脚步声在檀香屋前顿了一时,很快走远。 这间屋子干净素雅,样样俱全。我褪下沾满血迹的黑袍,钻进一旁的浴桶里清洗干净。等梳洗好,顾不得身上的疼痛,钻进床褥,疲倦将我拖入梦乡。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 我想起身上的伤,发现又愈合几分。看来凤血种脉真的很神奇。 大奎推门进来,手里端着饭菜:“饿了吧,来吃吧。” 我摇头。 “没下药。”他夹了一口塞进嘴里,证明没有毒。 我这才下了床榻,顾不得用筷子,捏了块肉往嘴里塞,肉汁香浓,差点咬掉舌头。 大奎咂舌:“你们宋家没饭吃吗?怎么能吃出你这德性?” “什么宋家?”我囫囵着,没听清他念叨啥。 “你是宋家二小姐啊。” 我哑然。宋家二小姐就是和我换衣服的傩女,他们至今以为我是宋绫。 宋绫是城主的二女儿,和宋罗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宋城主膝下无男儿,只有三个闺女,分别唤为“宋锦绣”“宋绫”“宋罗”,包含着锦绣绫罗、大富大贵的意思。 既然大奎还以为我是宋绫,为什么不能用这身份逃走。我停下动作,对他说:“我们做个交易吧。” “你先说。”他明显不信任我。 “你偷偷放走我,我让城主爹爹给你一大笔钱。” 大奎思索一番,内心天人交战,恐怕在想公子死后,许他的承诺没人兑现,何不跟我混。他似乎想好了,压低声音道:“你说的可算数?听说老城主因你烧了罗城,救了傩鬼,跟你断绝血缘了。” 没想到她爹这么狠。只不过得罪傩教,连断血缘都能说出口。 “凡事都有对策,我爹终归是我爹啊。”我脸不红的道:“我有的是办法偷梁换柱,对外就说宋绫死了,我躲在城主府不出来就是。不照样有锦衣玉食,好吃好喝的。” 大奎闷不吭声收拾碗筷,我给自己倒杯茶,气定神闲的看他,其实手心出的汗快要黏住茶盏。 看得大奎忍不住了:“好吧,我有个喜欢的女人。你答应我把她一起救下,我便助你逃跑。” “有何不可。”我嘴角抽搐,还要保持微笑。 我又不是真的宋绫。自己都自身难保,还要救其他人?我大罗金仙啊我。 大奎走后,我开始愁眉苦脸的想点子。只是第二天一到,传来了大奎的死讯。 听说他被绑在木桩上,死时一个劲的往东南方向看。 而我,就住在东南角的别院。 第十章 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 烛火被吹得恍惚,似灭非灭。每当以为它快要燃尽时,总能发觉灯光依旧,照得眼睛酸疼出微醺感。我泡在水里良久,清洗身上的污垢,眼见水面污浊,自己不由的恶心。 大奎死后,没人愿意常往这跑,他们说是我把大奎蛊惑了,才做出轻贱七夫人的蠢事。 其实说的不错。 数日来编排我的浑话也就这句属实。 泡到水凉透,我恋恋不舍地从桶里出来,身上伤口尽数结痂。 它越是愈合迅速,我就越是担心受怕。 我还不知道凤血种脉是何物,就被关在大沟寨受尽折磨。如果我知道的话,必然不会抱着凤凰啃一口。 原来我迷迷糊糊地吞了凤凰的血,又经受凤火灼烧而不死,此后体内流淌的血液便是凤血种脉。 世间早有传说,说得凤血种脉者,可进上古秘境,驭凤凰,探秘宝,问鼎州府。甚至更恶劣的传闻提过,可以撼动傩教。 真是荣幸之至又胆战心惊。风又起,我擦拭干净,套上衣服。 衣服面料很宽松舒适,是大奎的。 山寨鲜少有女性,虽说葛老板有七位夫人,但活到今日也只剩檀香一个。看葛老板在她脸上留下的印记就知道,此人生性残暴,断不会好生待她。先前大奎让我凑合穿,他去隔壁借一件来。 隔壁就是檀香的屋子。 大奎死的消息传来,我才知道他爱慕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檀香。 昨晚他在檀香屋里被葛老板捉个正着,手里是散乱一地的锦绣华服,人们说大奎对檀香图谋不轨,被当即处死。就好像一直有人窥探这座院落,而我和檀香不过是圈养的猫儿和家雀。 如此窥探令我头皮发麻,将门窗掩得死死的,唯有傍晚时分,才会松懈片刻,推开窗户通通风,今夜月色很亮,隔壁檀香还在砸东西。 女人一生气准会砸东西,这是定理。为了日后邻里关系,我得提醒她,这种伤身伤心的举动实在得不偿失,不如睡个安稳觉,养足精力,从长谋划。可我还没开口,那边传来突兀的碎裂声。 打开门,一阵风钻来,我裹紧衣服,硬着头皮走到檀香门前。 屋门被几块木板钉死,我只好猫着腰对门缝瞅。只见檀香瘫软在地上,赤足散发,雪白的瓷片混着鲜红的血液渗入乌黑的云鬓中。 “檀香。”我轻声唤她,她缓缓抬头,脸上又添新痕。 “你怎么来了。”她冷笑:“害死大奎不够,还想着害我?” “大奎的事……” 一块碎片砸来,幸好被门板挡住:“他也死了,你还不满意?到底要害死多少人,才能成就你勾阵凶将的威名。大奎对你那般信任,丝毫不怀疑你不是宋二小姐,你却欺骗他,给他莫须有的希冀,让他破釜沉舟的想带我走。没想到你会如此心狠手辣,如果公子知晓你丑陋的面目,还会为你倾一时风雨吗?” 莫不是她以为大奎的死,是我设下的诡计?我急着解释:“我不想害死大奎,我只是想利用他出去。” “出去?”檀香走来,衣不蔽体,浑身袒露青紫的污痕:“世间之大,哪有你容身之处,你身体里有凤血,又是凶将乱世的命数,人们恨不能将你抽经剥皮,饮血啖肉。你竟还幻想着出去?我该笑你傻,还是真信你的鬼话。你到底是谁?隐瞒身份跟着公子,到底为了什么?” 我合下眼帘,承认自己的内心:“为了公子。” “果然在算计公子。”她意料之中的神色令人抽疼。 “算计谈不上,他只是像我一个熟人。” “胡说。公子此番初入尘世,根本没见过你。你可知公子是……”她说了一半,定定的看我,似乎要看穿我的前尘往事,我追问道:“是什么?” 诸多的疑虑缠绕脑海,原谅我当初浅白无知,只想跟着白端混迹江湖,从没仔细想过他的身份。 只是我没有选择,从跳下来的那一刻起,不论山雨袭来,风雪寒霜,都要倾尽全力爬回九天之上,找到归途。 叶真还在等我。 “你走吧。”檀香没有回应,背向我,像纸糊的美人。手腕上鲜血已经止住了。 “别再做傻事。”活下去,一定会有不同。 接连过了几天,我都睡得昏昏沉沉的。 夜色正浓,窗外秋意爬上树梢头,山里的鹧鸪叫的分外凄凉。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刚到门口便停下。 一阵熏烟从门缝钻来,渐渐弥漫整个屋子,也向我飘来。 我捂住口鼻,还是挡不住迷烟,眼看又要昏沉沉睡去。于是抓了把茶叶塞嘴里,使劲咀嚼,干涩清淡的香气溢满口中,即便这样也不能阻止睡意。 脚步在屋前停顿片刻,见屋里照常没有动静,放心熟稔的向檀香那屋走去。 我咬破舌尖,疼得咧咧嘴,待清醒几分后,蹑手蹑脚地下床。还没开门,就听见檀香喊道:“滚开,让他来见我!” 檀香要见谁?葛老板么,听话语不像。 又是厮打的动静。 我怕檀香白白受欺负,赶紧跑过去帮忙。 夜深露重,檀香手持匕首,与一个黑衣人相争。匕首沾着粘稠的血液,黑衣人捂着左臂,好像受了伤。 黑色夜行衣裹不住玲珑曲线,是个女子。 檀香见我不知从哪冒出,当即错愕道:“你今天怎么没昏死过去?”说着用余光瞥向黑衣服,想问怎么没给我点迷烟。 她怕是不知道我睡眠浅,处在忧虑的环境更睡不稳,尤其点迷烟过后,次日早上我都会头疼欲裂,明明睡了很长时间的觉,却感到异常乏累。想来想去,只能是有人每晚捣鬼。 不远处有火把的亮光,应该是听到动静来巡查的。 黑衣人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就夺路而逃。可能她以为我势单力薄,比起檀香更好糊弄些,毕竟檀香跟老医官学过几年针灸,下手的力道丝毫不弱,两相比较下,挟持打晕我更划算:“天堂有路你不走!” 但我真不是好惹的,我一直抓了把土,眼下直接撒她一脸:“叫你不说人话。”换她被迷得七荤八素,我扯了她蒙面的面巾,看完大吃一惊:“原来是你。” 黑衣人见暴露后,顾忌我日后的用途,恼怒之下也没下死手,一掌拍在我胸前。 我猛地吐口血,滴在刚换的衣服上,温热粘稠,嘿嘿直笑:“看来你也不打算告诉我了,宋二小姐。” 她伸手抢过我手里的面巾,没有重新戴上,而是用来包扎左臂上的伤口,她依然亭亭玉立的模样,朝我淡淡道:“姑娘。” 我禁不住对她赞叹有加,咳出喉咙间呛着的血沫:“我也算做过你替身的人,代替你跳傩舞,让你免于一难。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 我把“照顾”两字咬得极准,她皱眉道:“姑娘说笑了。” 怎么会呢。我明明对她顶礼膜拜,若我能早点学了她这出神入化的演技,也不至于落到这步惨境。 就在此时,灯火渐渐逼近院落,脚步磊磊。 檀香出其不意的将匕首架在宋绫颈上,拉着我躲进我的屋子,把门拴死。她来到床榻边鼓捣:“我知道这里有暗道,你在他手底下已久,还不清楚他的手段?今天晚上的事问起来,我们都要逃不过。眼下只有这一条路,你走不走?” 屋外通红的火把照亮院子,衬得宋绫的脸如同鬼魅般幽暗。她好像并不忌惮大沟寨的匪徒,像是在忌惮更危险的人物。许是妥协了,走到床榻按动一侧,俨然出现一个暗道。 檀香一把将宋绫推落暗道,目光阴沉的投向我。 走就走吧。我狠狠心主动跳进去,檀香紧接着跟来,微弱的烛光消失在眼前,等到机关闭合,彻底迎来一片黑暗。 前面是宋绫往前摸索的动静,身后是檀香断断续续的吐息。 我们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周遭也散发出一股熟悉的腐臭味,像跟牢房相连的,我捏着鼻子,强忍住呕吐的欲望,几乎步步维艰,时不时撞上墙壁。 檀香很无语:“你就算看不到,也该感受得到吧。” 我无法跟她解释我怕黑。 只好摸摸鼻子,意气风发的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撞的墙多了就成路了。” 宋绫难得一个踉跄,檀香知道我会胡言乱语,懒得搭理我:“快走吧。” 此后每到拐弯处檀香都会轻轻的跺脚,一路下来我确实很少撞墙了。我想拉住问她,既然这么不待见我,为何还要为我指路。 可手指擦过她的衣服,前面隐约有亮光,暗道也终于摆脱黑暗。借着几分亮光,我似乎看见她侧脸温柔。我还要说什么,檀香却挣脱我的手,短暂的错过,再看她,只余下模糊的一团身影。 “是间密室。” 一间灰蒙蒙的小房间,有简单的桌椅板凳,四周落满灰,尽头伫立着一扇古旧的铁门。墙壁上点着四方灯,兽身铜纹,看样子有些年代感了。 檀香倏尔捏起银针刺中宋绫,转眼又向我逼来。 这一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我简直不敢相信静若处子的檀香,真能动如脱兔。 银针入体,我僵住,檀香笑出声:“你以为我要杀你?” 啊,难道不是? “这屋子常年闭塞,又跟地牢相通,所以多有瘴气。我们进来多时,不小心吸入瘴气,只能用银针逼出。”檀香收起,我认出那是白端送她的北寒针。 再看宋绫脸色发白,失血过后令她说不出很多话:“多谢。” 我和檀香扶宋绫坐下,檀香随身携带的小包掉落,数枚银针撒在地上,她突然花容失色,从未有过的惶恐和焦灼,像是丢掉无上的珍宝。 头顶一声巨响,整间屋子在剧烈的摇晃,土灰剥落,差点砸中弯腰捡拾银针的檀香,应该是大沟寨发生了什么事。趁灰尘还没遮住视线,我搀着宋绫逃往铁门。 回头看,檀香还在捡银针。我让她放弃,她却执拗的摇头,直说捡完再走。 又是一阵震动,石子砸中脚背,火辣辣的疼,檀香和宋绫也没能幸免,我见说不动檀香,只能咬牙跟她一块捡,银针入手的片刻,带着刺骨的寒意。早些日子前,我听狗儿说过北寒针,说是白端亲手打造的仙品之一。除了北寒针赠给檀香,其余三件交给了其他三人。 还差一根,就躺在宋绫脚边。 宋绫将它捡起,递给檀香:“这针对你来说,很重要?” 事情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我们本该厮打在一起,此刻却很平和。檀香道:“很重要。” 她说后悔喜欢上公子,可她偏偏放不下。 情字,太让人跌落尘埃,卑微难堪,又从尘埃中长出花来。 我忽然能理解檀香对公子的感情,只是她说公子死了,我不能原谅。 在山石彻底封住屋子前,我们躲进铁门后。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人打心底泛出寒意。 数不清的森森白骨堆成山,断壁残垣般的兵器发出暗光,这像是著名的修罗场、刀光剑影下的祭台,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白骨,檀香更是双腿软在地上,宋绫下意识的后退几步,才发现铁门被万道机关和碎石锁住:“这是哪里!”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我们相继呕吐起来,不为这森罗鬼蜮下的磊磊亡魂,只为生逢乱世那个渺小不安的自己。 胃里吐空,渐渐平息下来。 宋绫倚着墙壁,好像随时会倒下,我撕开衣袍,换下她浸透血水的面巾。 檀香凝望着尸骨山断刃台,喃喃自语道:“这些尸骨死时干净利落,都是一招致命,兵器也是被一同震碎的。”她还有心思跑去摸骨:“这些人有的是山野蛮夫,有的是功力深厚之人,死了约有两年多,看样子都被同一个杀死。” “一个能把这么多高手一招毙命的人?”我不敢置信:“难不成他是通天的大神?” 四处探查后,确定暂无危险,我们寻了块干净的地休息。 浑身不光是疼,还有种深深的疲倦,我坚持不住,伏在骨头山就打盹。 檀香在擦拭银针,手上满是血口子,擦拭银针的动作却是难掩的温柔。即便经受磨难,她也是很好看。 我看得入迷,她偏过头笑道:“你傻不傻。” 我摇头。 “我刚见公子时,那年大雪纷飞,他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极北域,给我一个除白雪天地之外的世界。那是我第一次走出漫天大雪,看到鲜花繁盛,绿草如茵,我喜爱这副模样,更想待在他身边帮他。” 她清雅的嗓音仿佛能穿透山腹,一点点将我带进她的回忆里。 “公子把我带到师父那,让我跟随师父学医救人,我记得药香熏满屋,也记得春来秋去的四季,只是公子很少来。他还会回极北域,那里有他想掩藏的过去,也是他的命。你相信命吗?我信。遇见公子是命,喜欢上公子也是命,遭逢磨难也是命,我痛恨的不是公子带来的苦难,而是在他面前,再也无法完好的自己。” 檀香说她脏了,不能面对公子,可我瞧不是。 她一点都不脏,她比谁都干净。 我们谁都不说话。半晌,宋绫苦笑道:“是啊,我们总不能在所爱之人面前露出丑陋的自己,不管是身,还是心。” 她忽然问我是不是认识傩鬼。 我说认识。那个清秀文弱的男子来到这世界,真切的爱上一个叫罗罗的姑娘,却在驱傩之夜,惨死在异乡。我记得他死前的惨状,更记得与傩教结怨已深。 “几个月前,是我和宋罗将他救回。”宋绫面色难堪的道:“他死时……有没有提到我?” 我回想起那夜的火光,他用白骨般的手大力的攥紧我:“他们说我是傩鬼,我该死。我可以死,但罗罗不可以。她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带着她逃啊逃,可他们就是不放过她。他们是罗罗的亲爹和姐姐啊。” 还有那句:“傩教害我至此,害罗罗失足身亡,还要囚困众生为它做刽子手!答应我,日后你如果有建树,一定要为我报仇。” 我老实说:“他只提到罗罗。”那是他深爱的人。 宋绫听到这,本就苍白的脸,霎时毫无血色,如果不是她剧烈起伏的胸膛,我还以为她死去了呢。只是她弯弯的眉下,一双眼睛是那么的哀痛。 很久她才平复情绪,缓缓说道:“哪怕恨我,一句恨我也好。” 我突然领悟,紧紧盯着她,可她脸上太过哀伤,让我一时间咽下愤怒:“你既然认识他,怎会不知道他根本没有害过任何人。” “我知道。”她挽出极轻的笑:“他和宋罗情投意合,只是得知宋罗被选为傩女后,出言反驳了傩教的旨意。仅仅如此,他便被当做异类,沦落到四处逃亡。他和宋罗逃至深山,碰巧遇到凤凰返程,宋罗不慎被风卷进山崖,生死未卜。他明明可以逃得更远,但他选择回来求助,傩教抓住他,折磨他,他只等来了宋罗的死讯。” 傩女向来九死一生,林兄定是再清楚不过,然而傩神弄人,终究害了两个人的性命。 林兄的事我大概弄了个清楚,可自己遭算计的事迟迟没有想通。我懵懂无知的闯入天罗地网,那夜喧然的火光背后隐藏着什么? 第十一章 恐怖的地动山摇总算过去,这里坚固的像是地府的牢笼,囚禁着数不清的阴兵骸骨。 歇一会,我和檀香分头去找其他出路,避开尸骨山,绕着墙壁向周遭探索,最后相遇在一扇巨大的玉石门前。 “上面刻着一个人。”檀香仔细望去,嘴里念叨着。 玉石门刻画繁多,深深的纹路经年不褪色,无不是一个言笑晏晏的美人儿。她总穿着枫红甲胄,抱着半人高的长剑,或酣睡,或凝望,寥寥数笔便能深入穹宇,更以一种苍凉的姿态傲立九霄。 “卿回上神。” 仿佛有人在我耳边说。但我什么也听不见了,眼里只有她桀骜的模样。心里只想着,原来她就是卿回上神。 这扇玉石门除了雕刻满墙的壁画,连个门把手都没有。 素洁的使人感到不可思议,一路上的尸骨都朝这个方向,这扇玉石门竟然干净到片尘不染。 诡异,真的诡异。 我和檀香面面相觑,抚摸玉石门,入手带有刺骨的凉,这种寒意很熟悉。突然灵光乍现,檀香率先喊道:“北寒针?” 我拿出檀香珍藏的北寒针,仔细看了看,确实和玉石门的材质相差无异,只是白端怎么会有这种玉料,总不能先前来过吧? “这扇门后面会不会有出口?”檀香皱眉问,我也回答不上来。总觉得内心有个声音在叫嚣:打开它! 我捡起一把还算完好的剑,狠狠向玉石门辞去,没想到它竟然结实到直接震麻我的手,长剑脱手而出,刚巧坠到蹒跚跟来的宋绫的脚边。 她停下脚步,冷汗沁了一身:“姑娘留心点,这门显然劈不开的。” 其实我对她并无好感,但现在并非计较这些的时候。我放弃白费力气,捡起剑又试探性地往四周戳戳,果然没有缝隙。 但我发现了星星点点的凹洞,细得只能容下针一样大小的东西。 我朝檀香的北寒针努努嘴,檀香即刻会意,捏着针寻找分散开的小孔,不一会就将其全部没入玉石门。 如同开启了机关,玉石门剧烈的震动着,缓慢打开,一股强劲的风将我们掀开几米远,我清楚的听到手肘错位的动静,一下子疼晕过去,还是檀香将我救醒,让我瞧瞧石门后面。 灰蒙蒙的尘土飞扬,这是座尘封已久、依旧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出威严气势的祭台。 几千道铁链贯穿整个空旷的祭台,铁链铮铮碰撞,一道淡漠的声音随之响彻:“何人?” 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红尘琐事都与他无关,这样近乎冷漠的声音令人触动,我似被蛊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终是踏进这片古老而神秘的领域。 待看清眼前的人,几乎屏住呼吸。 手臂粗的铁链交织错杂,绑着一个男子。 有些铁链不但锁住他的身子,连骨肉都被穿透个正着,凝结透彻的血痂像是遗落的红玛瑙,在他精瘦却强壮的身体上开出妖艳之花。 他眼神清贵卓然,俊美得如同异类。华白的头发披散于脚下,将他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衬托得淋漓尽致,好似行走云端闲庭散步的仙人,睨视、享乐、看淡人间所有的苦难。 一个可怕的人,不是对别人极尽残忍,而是对自己百般残酷。 这样漠视自己生命的人,我还是头回见到,生怕吐息间污浊了这幅谪仙的景象。檀香和宋绫比我淡定多了,不知是我错觉还是什么,她们同时提了口气,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萦绕。 还是檀香出言打破僵持,她朝男子微微欠身,恭敬唤道:“滕古将军,总算找到您了。” 男子动了下,铁链立刻劈啪作响。 见有血水溢出,我慌忙阻止他:“别乱动,你不怕死吗?” 转念一想,外面横放着尸骨山,里面是数条铁链锁住的男子,这一切都显示出始作俑者是谁,我如果落在他手里,怕是这辈子都走不出了。 转身推着檀香和宋绫往回走。 没走几步,一股力气将我吸去,眼见她们二人一脸惊愕的看着我,离得越来越远,心里便越来越绝望。我不会被打死吧? 身后很快触碰到陌生的体温,带着凉薄寒意,冷得我打个激灵。他用手探向我的额头,倏然迟疑道:“勾阵?” “我不是。”头摇得像拨浪鼓,什么勾阵,什么凤血,我通通不知道。 他没信我慌不择路的否认:“勾阵现世,不是好事。”说得那叫一个为人民除害。 手腕被抓的酸麻,我内心悲愤,想到可能会惨死这里,还不如留在大沟寨做鱼肉呢。鱼肉也有鱼肉的脾气。穿越到这,是个人都要弄死我,换谁也忍不了。 “你们总说勾阵现世不是好事,还不是怕太过强大难以掌控的命数,就算杀了我,你们心中膨胀的心魔,当真能驱除?” 只听铁链飒飒响动,抓住我的手按住我的头,迫使我面对他。 “勾阵,你知道心魔?”那双淡漠的眼睛仿佛能把刺穿,良久他才淡淡道:“现在的你并不完整,转世六身,缺一不可。” 转世六身?这么新鲜出炉的词,还是第一次听到。 “不完整会怎样?”虽然猜到七七八八,眼下更想听他亲口说。 “还不足为惧。” 这是好事啊,说明我还有进步的空间。 “既有北寒针,多亏六出搭救。”身后之人转而对檀香道:“我困在古祭台多久?” “两年多。” 他若有所思:“不知如儿可好。” “檀香虽没能和如姐姐见上面,但听公子说她尽心辅景少主,没再提过从前的事。这次营救滕将军势在必行,只是山阴地也将重新开启,公子将我们兵分两路,救下滕将军后,便和少主汇合。如姐姐也在等您。”檀香想起公子,哽咽住,秀手来回拉扯衣带。那双鹅绒般婀娜的眉下,涌现数不清的悔恨:“只是檀香福薄,不能跟公子少主共谋大业,还一时恼怒将公子他……” “无妨。”身后之人简短回应,显然没把白端的死放在眼里。 檀香听他云淡风轻的语气,似要说什么,但也只是动了动嘴,满眼委屈按捺下去。白端为了救他,落到身死魂消的地步,却仅仅换来轻描淡写的“无妨”二字。 委实我不能忍。 他三千白发衬得眉眼淡漠出尘,数道铁链锁不住的清雅高贵,形若仙人的风貌,心竟状如修罗。 “你疼吗?”我按住手腕的铁链,将潜伏在血肉里的钩刺加深几分。 他安静的道:“皮囊之痛,不过尔尔。” 怒气仿佛是一条恶毒的蛇,从腹中奔腾至脑海,我只觉得可笑。等我再次下狠手,他手腕上重新绽开皮肉,这才使他轻蹙眉头:“勾阵?” “我不是勾阵。”我笑容渐冷:“你觉得疼,是因为对皮肉的疼惜。我视白端为皮肉,既然你轻视他、作践他,那我也应该让你尝尝何为蚀骨之痛。” 两相僵持时,一道身影突然带着血腥与淡香,擦身而过。 快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匕首的寒光晃入眼:“你要干什么!” 匕首划过我的侧脸,带出温湿的一行血液,钉入他腹部,血腥气翻涌成海。宋绫被男子扼住喉咙,挣扎着的身姿,像蹒跚学飞的稚鸟,眼里只剩下对死的恐惧。 他好像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我和檀香都不敢开口。 “傩教中何人让你来暗算我的?连断魂刀都敢祭出,以血肉为引,不见血不封刀,好一个狠毒的计策。”男子咳出血沫,眉宇间凌厉的气势摧枯拉朽。 宋绫费力的残喘道:“是乾主大人。” 乾主? 倾回有八州,分别应了五行八卦的方位,傩教为了掌管八州,先后派出四位傩官、八位傩主和十二傩娘巡视山河,而罗城所在的乾州,正是这位乾主所管辖的境域。 “你一路上跟我们来,只为了趁滕将军不备,发出致命的一击?”原来一直被玩弄于股掌间。 那种无力与迷茫、挫败与失落、浑噩与不安,都从了内心深深的枷锁,牢牢锁住我仅存不多的良知与善意。可笑的是,我还以为她会变好。 “姑娘到底是谁?”宋绫拧着脖颈,直勾勾的看我,眼底仿佛姹紫嫣红转眼化为黄土白骨,了无生机。 我突然笑出眼泪花,捂住肚子直不起腰:“我叫步遥,来自九天之上,我要回去,找到回家的路。我从没想过害人,也对这里的恩怨是非毫无兴趣,我跟着白端不是因为我想害他,而是我没有办法。除了他,我谁都不认识。你们总说我是勾阵,是傩鬼,是十恶不赦,祸乱倾回的存在,但我不是。你们从没想过给我改正的机会,只凭寥寥数语,就要断定我的生死。” 我的命,又凭什么受他人左右! “可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信你。”宋绫苦笑:“我现在明白了,你确实是上古秘境的钥匙,更是傩教众生的药引。你的命由不得你做主,你和林浩然会是一样的结局。” 一样的结局?在傩教中受尽折磨,最后死不瞑目? 我冷笑,眼角酸疼到抽搐,有血污蒙上双眼,我眼中的世界成了赤红色:“既然说不通,我就不说了。若我日后有所建树,定会如你们所愿,覆灭倾回,撼动傩教!” 檀香慌忙捂住我的嘴,将接下来的话通通封死:“闭嘴。你怎敢。” 宋绫闭紧双眼,男子握紧她的脖颈,清脆的一声,松开手,刚刚还鲜活的生命,转眼香消玉勋。 “真想看看你们的世界,那里没有傩教,没有束缚,只有我和宋罗爱着的他……” 寂静悄无声息的来临。 男子杀了宋绫后,目光缓而慢的望向我:“你既然有这志向,眼下怕是留你不得。” 一双手凌厉的拍来,击中我胸口。 甜腥的血雾从口鼻中喷溅出,染湿他手背的光洁。 心脏仿佛要被撕裂开,呼吸都是入骨的疼,那边又要跟来一掌。 我拉住手边的锁链,一方面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另一方面困住他的行动。尽管有铁链绑缚,他也不变神色,光是杀意便能凛冽的刺痛我。 眼看第二掌要拍向头顶,将我诛杀在此。 一道身影遮住我的眼,费力抵住充满杀机的掌法,抱着我向后飞去。越过宋绫仍温热的尸体,那人放下我,向滕将军拱拱手:“晚辈乾苟,请滕大人息怒。她说话向来如此狂妄孟浪,您不必放进心里。” 我看着来人,将脑海中的语言组织了数遍,仍不能很好表达此刻惊涛骇浪的心情,只好呆愣住。 倒是檀香分外不淡定,狰狞地扑向来人,雪白皓齿深陷他的肩胛,钻进血肉,实在太凶狠了,我有点不忍直视。 来人清秀的脸庞溢满哀伤,像十尺深的春水,又像寒九天的薄冰。天人交战间,他微微动了动手指,在即将触碰到檀香时,终是落了空。 “檀香。” 这一声使人动容。 “你躲啊,继续躲下去啊,怎么舍得出来。”檀香松开牙,满嘴血红:“怕你辛辛苦苦得到的钥匙断送在这?” 一根葱指明明白白的指我,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凌厉。 我真的惊呆了。 好半天缓过神来,对来人笑道:“没想你来头这么大,我原先要是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只怪我年轻不懂事。大概是你潜伏的太好,我实在认不出呢。” 来人听后,不动声色的回:“步遥姑娘,乾苟只是听从傩教旨意。” 说得情真意切,我差点都信了:“别跟我提傩教,我只想听你怎么说,狗儿?” 第十二章 我真真瞎了眼,还无数次设想着相遇的画面。 许久未见,狗儿仍是清秀明朗的模样,衣着朴素干净,眉眼虽没有白端的惊艳,但很舒服耐看。他瞧我呆了,也笑了,依稀露出初见时的青涩,唯独撞见檀香眼底真切的恨意,便如晚风碎浮云般的消散了。 “步遥姑娘,从你落入倾回的那一刻起,我便一直在看着你。”他深了眼眸,也没了笑意,言语中的疏离使我感到陌生,好像这就是他。 和我斗嘴的、打闹的,从来不是他。 倏然,传来一阵骚动,祭台的顶端坠落无数岩石,露出晚霞挥洒的天空,是火焰。 带着高温的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整个大沟寨,以及方圆百里地。无数人在哭嚎这场灾难的降临,山谷之上氤氲着浓黑的烟雾。 “这是凤火。”滕将军终于动了,铁链应声齐齐的折断,落在祭台上,扬起数道尘土。狗儿紧紧护住檀香,等尘埃落定,已经见不到滕将军的身影。 狗儿忙察看他待过的地方,只见地面印着一副硕大无比的身躯印记,仿佛是蛰伏在幽暗中等待致命一击的妖兽。我先前慌不择路,根本没注意到地面的印痕,眼下瞧个真切,脑海有股呼啸而过的尖锐感,像要刺破某些东西。 “滕将军实在非常人,连驻守古祭台的神兽玉麒麟都能死在他手里。”狗儿翻了半天,没找到想要的东西,苦笑着摇头:“看来上古玉符也让他带走了。” 继续待这也不是法子,狗儿抱住我和檀香,击碎墙壁,来到地面上。目光所到之处,皆是凤火涂炭的痕迹。 其实凤火并不会烧伤人,但它能会啃噬灵魂,让人从心底感到荒芜和破灭。 心死了,人就死了。越是肮脏的人,心早已是空的了,留下来的皮囊,丝毫不经烧灼,我看见大沟寨的匪徒们四处逃亡,却还是在凤火中化成灰烬,心中感到大快:“烧得好。” 恍惚间,那咆哮袭来的灾难,将世间的可憎,都烧个干净。 这片幽幽山谷像惊醒了的龙,开始发起残忍的报复。 山寨没了,坏人没了,往日的折磨没了,檀香是不是就能回头了。 凤凰盘旋在天上,久违的气息使我倍感亲切,它还是这般强壮而伟岸,我永远如此孱弱而渺小。一股异样的冲动涌上心头,我朝凤凰招了招手:“带我回去吧。” 我想回去。 一声尖叫打断思绪,葛老板为了逃命抓起一人丢进凤火,那人叫嚣着化成灰烬。 他就这样一连丢了几个人,见他还是这般轻贱人,我怒火中烧的给了他一巴掌:“跑什么跑。” 他被抽得晕头转向,本想龇牙朝我报复,眼波瞥见狗儿,哭喊着爬过去:“大人啊,快救救我吧。我可是帮你抓住了妖女,还帮你找到了上古秘境之一的古祭台。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听你的,就能保我富贵平安。” 狗儿嘴唇微动,“滚”字还没落到葛老板身上。 葛老板终于发现他揽着的檀香,立刻会意的撕开她前襟,露出里面绣花肚兜。不顾檀香眼底的破碎,狠狠将她扽倒在狗儿脚边,他谄媚的模样令人作呕:“大人喜欢这种下贱货色?” 檀香匍匐在地,凄楚的像是割掉双翼的金丝雀,一双手死死攥住撕裂的前襟,不让胸前盛放的冰凉灌进心底。 “你说她是什么?”狗儿目光宛若刀锋,按住葛老板的头一字一顿的问。 “她就是下贱货,引诱男人跟她欢好,还勾搭大奎替她卖命。如果不是大人那夜让我带走她,小的根本不愿沾染如此歹毒的女人。这样的娼妇……”葛老板还在眉飞色舞地诉衷肠,丝毫没注意到狗儿僵硬的神色。 “我让你毁了她?”狗儿喃喃着:“是我。” 听他如此说,檀香目眦具裂:“那你以为是谁?我花檀香做错什么,让你找他毁我清白!” “我……”狗儿颤抖着手,要去搀扶起檀香。檀香却仰面大笑,以从未有过的跪姿,诉说着世道的不公:“你要猫儿做诱饵,我偏偏要折磨她。你要公子屈服于你,我偏偏要摧毁他,他那么骄傲,怎肯向你低头,任你侮辱。你们傩教掌管众人的生死,可曾想过还有人不渝的抗争,你永远不能高高在上。你们轻贱人,也必遭人的轻贱。” 下一刻,寒光钻入她的腹中,那把匕首的尾端还在轻轻颤抖。 檀香自尽了。她温软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于漫天火光中,抽干了最后的力气。 “檀香!”狗儿声嘶力竭的大吼。 我鼻子流血,突然头脑晕眩:“檀香。” 狗儿跌跌撞撞地抱紧她,眼泪大滴大滴的滚落,打湿她柔软的头发。她笑了,带着嘲弄:“你哭什么,我都没哭,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凤火如同业障,逐渐逼近这里,急不可耐的享受美食的盛宴。 漫天凤火也掩盖不了她的红妆,她还是那般好看,只是狗儿还不懂,人在死之前的耀眼,是她对世界最后的仁慈和诀别。 “我杀了他。”狗儿疯了似的拎起葛老板的肥头,从脖颈齐齐斩断,葛老板惨叫一声,瞬间没了呼吸,只剩下圆鼓鼓的大眼睛瞪着这个世界。 檀香腹中的血花怒放,艰难的说不出话,这声惨叫让她皱起秀眉,隔了半天才找回声音:“死的好。” 狗儿猛地看向我,双眸腾升起诡异的火苗,没等我挣扎逃走,就被扯到檀香跟前,他利落的划开我的掌心,见鲜血冒出,喂给檀香,惊异的是,檀香如纸片苍白的脸,竟稍稍有了缓色。 “凤血种脉果然不同凡响,据说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原先我见猫儿伤口愈合的很快,还以为她天赋异禀,或者有高人相助,没想到这就是世人争夺的宝血。”檀香对狗儿道:“难怪你要把她困住,却又不让她死去,上古的秘境,古祭台的玉符已经被滕将军带走,你莫不是想去山阴地?” 狗儿顿了顿,缓缓说:“傩教担心公子影响时局,才命我藏匿在公子身边,等到公子生有异心的时候,一举摧毁。你们明知道景少主是何等身世,还要助他夺回离州。傩教怎能容忍公子,我实在没办法。” “你亲眼瞧见公子死了,如今还有谁能妨碍傩教。”她目光尖锐,嘴角又有鲜血溢出。狗儿二话不说,又割了我的手,喂给檀香。 看着掌心刚划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我只觉得恶心。 眼眶中的炙热忍不住滚落,像断了线的珠子,仿佛有清脆的撞击声回荡心海,等再睁开眼,又是一片安宁。 我不疼。一点都不疼。 凤火已经烧到跟前,狗儿渐渐疯魔,快要把我的掌心劈开,血水汩汩流进檀香嘴里,可凤血毕竟不是她自己的,只能让她缓慢的死去。“你不是也恨她吗?那我也杀了她,让所有你恨的人都给你陪葬。” 苍白的手阻住了他。 “你敢动她一下,我必不会饶你。” 我和狗儿同时怔楞,檀香是在救我。她明明痛恨我,却还要救我。 “我真错了。原以为那些情愫微不足道,可我偏偏陷了进去。”狗儿清秀的脸庞渐渐模糊,他轻轻抱起檀香,将她拥入怀中。 “我长在傩教暗宫,那里没有感情,我学会所有的感情都能被消磨,人们自私而虚妄,没有什么感情能刻骨铭心。我是暗人,你是医官,一个害人,一个救人,生来云泥之别。我不是没瞧见世间的戏本,学得入木三分,也不会投入真感情。我想逼着自己用最残酷的方式放下你,也许你不再干净,我就可以回到从前。可我失败了,这些日子我恨不能那夜的事从没发生,而我,从来没将你伤害。” 她耷拉着头,好像正歪头听他诉说着。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奢求你能原谅。”狗儿强行掰开她的唇瓣,涂抹我的血:“只是你要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 “没有希望了,是我害死了公子。” “那不怪你。” “是我嫉妒猫儿,是我想逼公子妥协,我忘了我是这么的脏,公子又怎会碰我。我骗大奎给我卖命,让他几次三番涉险给猫儿上药,也是我不敢跟姓葛的说出实情,大奎是为了我才会被害死的。” 原来让大奎偷偷给我上药的是檀香。我竟以为是白端在背后运筹帷幄,我还在等他来救我。 凤火笼罩整个大沟寨,四周静悄悄的,廖无人烟。 我催着狗儿赶紧带檀香走,我的血可以抵挡片刻凤火。 檀香轻轻摇头:“不必了。”匕首又没入几分,断了任何生机:“人死如灯灭,我只怨自己没有勇敢过,也从不敢为公子做过什么。是我不去选择,还怪命运不公。” 狗儿揽着檀香,呆呆的道:“也罢也罢。”反复说着这两个字。 倏尔右手成鹰爪,插进自己心口,和檀香腹中的匕首一般,齐根没入。 “黄泉路上一起走,可好?”他拼劲力气躺在她身侧。 “好。”她终于答应了。 凤火燃起二人的衣角,只剩我在虚无的世界不知所措。 狗儿最后留给我的一句:“丑丫头,去东方。东方有公子的……” 我拼命向东方跑去。 直到耳边呼啸,有火绒缠紧我。我奋力挣脱,再抬头,凤火已在身后,天空现出清濛的灰色。 我伤痕累累的在树林里走着,只怕停下来,就会倒地不起。 想起失去叶莫的那年晚秋,那是我时隔半年第一次出屋,叶真带我逛着河岸。 河岸边狗尾巴草长势惊人,大浪波涛拍打沿岸的礁石。 叶真问我为什么瞧得如此入神。 我说山好水好,花好鱼好,我都很喜欢。 她却哑然失笑:“山是山的样子,水是水的样子,花是花的样子,鱼是鱼的样子,没有一点特别之处,你说好在哪?” “只要能经年依旧,那都是好的。” 不知往东方跑了多久,视线渐渐模糊不清,我快要倒下去,突然窜出一只脚,我被绊倒,摔个狗啃泥,一双黑底红线的长靴映入眼帘。 “站起来。”那人很不耐烦,声音转冷。 我拍打身上的泥土,整个人麻木不堪,毫不收敛眼神的盯着他看。 鹅黄色镶金边的袍子,发束金冠,眉若剑锋,跟在大沟寨刚刚清醒时所见的一样凶狠戾气的脸。他将我的平静尽收眼底,一双手想要抠向我的双眼:“你也配与我平视?” “我不配行了吧,你赶紧滚吧。” “你再说一遍。” 我掉头就走,却一头撞到块青石板。 眼冒金星,额头温乎,感叹人要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什么破石头都敢拦我,气得抬脚就是一脚。 青石板上明朗朗的刻着一行字:公子六出,一世孤独。 东方有什么?有公子的坟。 简直太可笑,我还以为会有希望! “我不要再信任何人了,你们都不会说实话。你肯定没死。”我跪在石碑前,双手挖着土,一捧一捧搁在旁边。手下忽然摸到粘稠的东西,那是身体腐臭的味道。 我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只是捧着这只腐烂的手,背靠石碑,呆滞。 “既然六出真的死了,留你也是祸害。”大手拍在我的脑门,鲜红的血顺着面颊留下,眼前一片红,树是红的,花是红的,石碑是红的,红的好看。 “歌儿,住手!”有人急匆匆的呵斥。 “师父终于舍得现身了?为了这个妖女?” 滕将军没有回应,他擦过我满是鲜血的脸,唤道:“勾阵。” “我不是。”我真不是。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天下之大,没有我的故土。 “跟我走,如何?” “去哪儿?” “简山。”他思量半天,原来是将我锁在身边:“你说的对,我应该给你机会。你就留在我身边,永远不入世。” 这样就能永保太平,这样就必不会祸乱倾回。好。很好。 我痴痴地笑:“我不想做金丝雀。”像檀香一样。 “勾阵是传说中的凶将,拥有此命格之人,一旦入世,会惹得八方动乱。你也见过生与死,为何不能看淡自由。”他似乎在恼怒我的执迷不悟。 但我没觉得哪不对,至少我从不畏惧。我只怕折了双翼,还要苟活着。 “你是倾回的大将军,手底下也杀过很多人,我没有你杀的多,我不算坏人。如果你都不算坏人,那我又为什么要躲?” “命是如此。”他道貌岸然的模样真让我厌烦。 我放下手中的残骸,冲他冷笑:“我信命。更信杀人偿命,恶有恶报。”我还忘不了,宋绫就是死在他手里的。 滕将军神情莫名,带着几分考究。他身旁俊邪之人,正翘首望来,眼底全是试探的深意。两人皆是一身杀气。 前者杀得脱尘如仙,后者杀得宛若魔主。 我不再理会他们,重新将尸骨盖起来,锤着肩膀,继续向东方走去。 这次没人跟来。 第十三章 夕阳几乎沉入地平线,泛红的焦土不断延伸,却在某一刻某一点戛然断去。天空挂上一块黑布兜,惨淡的月光洒满安静的夜晚,我走得麻木,身上的疼也开始不痛不痒起来。 关在大沟寨数日,出来后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哪有我能待的地方。 远处传来盈盈灯光,不知是哪户人家。我拖着半残的身躯,拼尽全力追逐着灯光走去。 泼墨般的夜空,离近点,灯光大亮。 我像是阴差阳错闯入桃花林的游魂,被万千桃树伸展着的盛放模样勾住脚步。花枝招展,淡香肆意,头顶得是朗朗明月银辉落幕,所见得是枝丫小盏歌尽灯慵。 似乎忘了身在何处,只是脚步一刻不停,有股莫名的力量驱使我走向桃林。 最大的那株桃树上,巴掌大的灯盏挂满枝杈,一道身影倚在树上,晃动酒壶,湛蓝色衣襟垂落,滚着六棱雪花边角。 你知道失去时的痛苦吗?你知道找回时的喜悦吗? 我毫无顾忌的跑过去,因脚步太急切,猝不及防的,在他眼皮底下,再次摔个狗啃泥。 他莞尔笑:“这个见面礼实在太丰厚了。我也没带多少银两打赏你。你先平身吧。” 我泪流满面:“平你个大头鬼,我脚麻。” 心里装有太多的情感想跟他倾诉,那么多天的担惊受怕,得知他死时的茫然无措,即便是刚才所见的青坟孤冢,也着实狠狠剜透我的心。只是那么多的情感,瞧见他风华正茂的美好模样,便抖落成颤颤巍巍小心翼翼的欢喜。 白端从树上越下,蓝衣明净,看我哭得跟小花猫似的,久久不能停。他伸手抚摸我的头,他的气息还是那般温和清透:“看来你最近伤情的很,都过去了。” 见我仍在嚎,颇为无奈:“别怕。你已经逃出来了,凤火也烧了整个大沟寨,没人再能把你捉回去,你大可放心。” 我不听。 “你呀你。”白端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按住我的后脑勺,一点点擦拭我脸上因泪水洗刷的血污。 他缓缓俯下身,离我越来越近,额头贴着我的额头,发丝纠缠,呼吸间都散发出淡淡好闻的酒香,我怔楞,下一刻,只听他轻声说:“是我不好。没能救檀香,让你受苦了。” 这话来得温柔,仿佛心里扎进一粒种子,不断生长,要结出妖冶的花。我使劲环住他的脖颈,一刻也不撒手:“我只怕你死了。” 幸好我从不相信你死了。 此刻重逢,惊喜欢愉的同时,我还是张口问道:“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白端眯眼笑:“你就这么好奇?” 我很不满。敢情折腾半天,我连知晓的权利都没有。尽管额角贴合紧密,眼神却固执的不相让。 先前濡湿的酒香不知不觉淡了,深秋的凉悄然渗透桃花林,一抹异样的情绪蔓延开,他眼中又流露出深邃,我真切感受到了疏离。 “你就这么想知道?”白端徐徐问,顿时起身,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将我包裹。这样眉眼清远的望来,让我一时想不出回应。 他将手递给我,牵着我来到最大的桃树下。 似有清风微微抚摸,桃花成簇的飘荡,白端取下最近的一盏灯,塞到我手里,本以为离开灯的枝丫会黯淡无光,但几分月光将它照得更加好看,他说:“不知道有时会更好,糊涂也是种聪明。” 可惜我不是个难得糊涂的人,甚至不够听话:“没有灯的桃花可能还会好看,但没人能看见。” 我七手八脚的爬上树,一盏盏吹灭,一盏盏递给他,满树的春光被我亲手摘下,他眸子紧了,却还是伸手接住我递来的灯盏,直到最后,整株桃花树笼罩在黑夜中,簌簌发抖着。 “你还觉得好看吗?”没了所有的灯,它还会照耀眼帘吗? 白端沉默不语,只是手上还留着一盏不灭,我爬下,鼓起腮帮,被他捂住嘴,他淡笑:“这盏还是留着吧。” “为什么?” “我们要用它找路。”他带着一丝尴尬不失面子的笑。 我想到什么:“你不会是……路痴吧。” 他偏头不看我。 我捏着一枚掉落的桃花,这才想到深秋哪来的桃花,方觉它在掌心碎成粉状:“你使了什么戏法?” 他将蓝衣褪下搭至肘腕,身姿欣长而挺拔,举着灯盏往前走。我几步跟上,再回首,满林的桃花以不可能的速度倾泻,眼底恍惚成灾。 不到片刻,干枯的枝丫张牙舞爪的向我探来,我拽住白端的衣服,害怕再被丢下。他察觉到我惶恐不安的情绪,握紧我的手,淡道:“我在。” “我们要去哪儿?”我终于能问出这句话了。 “你可听说过山阴地?”他步履缓慢而坚定,丝毫不像路痴该有的样子,但我分明瞧见他在往大沟寨的方向走。过了半晌,才记起他提的山阴地。 我只知道山阴公主刘楚玉,坐拥无数美男,过着没羞没臊的快活日子。当我尽数跟他说的时候,白端明显脸色不好,我只好咽下“其实这也是我所希望的”的话,他屈指弹了我额头:“好大的雄心壮志。” 不知怎么地,他说这话的语态让我想到了苏涔。 以前我也对苏涔扬言要包养各种男色,以后他就是后宫之主。彼时苏涔啃着鸭脖子,辣得直吐舌头,叶真递给他一杯苦瓜汁,苏涔喝了喷我一脸。我很淡定,我不生气,反手掐他胳膊,苏涔疼得上蹿下跳,嘴里直冒火,嚷嚷着:“唯女人难养也。你就是找十个八个,也伺候不了你这样的。” 年少有知的我丝毫不跟他计较,哪知他贴脸过来,笑出小红肉:“只有小爷这样的,才能制服你。你丫懂不?” 我不知道苏涔为何致力于制服我,而不是制服比我难缠数倍的叶真,但看见叶真雷打不动的学物理、喝苦瓜汁,我想也是极难的。 其实苏涔最早试探下手的是叶真。 打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旗号,小学五年级的某天,他拿着写了三个星期的诗站在楼下对叶真朗读:“小真真,让我伴你罢,街上的棉花糖好了。”说是根据冰心奶奶的巨作改编的。他信心满满的样子,让我不停不放弃从他身上踏过,只好跟着蹲在门口啃棉花糖。 叶真那会还没学物理,不认识各种定理公式,但她已经在学做苦瓜汁了,她打开门,一碗做坏了的苦瓜汁泼在苏涔刚洗干净的衣服上,好像才看见苏涔大半夜不睡觉,站在门口朗读诗文,泼完她还问:“你进,或者不进来。门就在这里,不离不弃。永远别进来,或者让我一脚踢滚出去?” 叶真迷仓央嘉措迷得晕头转向,还特地把他的两首《见或不见》《最好不相见》裱在床头。 她说要嫁给一个世上能得两全法的男人,我和苏涔却大失所望,觉得她好端端的要嫁给和尚,简直脑子烧坏掉了。 尤其苏涔,对着镜子苦恼半个小时,总算妥协了:“小爷我风流倜傥,实在不能剃光头。不能。” 我说是的是的。 他跟我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你也觉得小爷我帅?” 这怎么说呢。我看所有异性都像叶莫一样俊俏好看,包括隔壁家大黄。于是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苏涔突然拍拍我肩膀:“我喜欢有眼光的女人,你是我的了。” “啊?”我很迷茫。 “小爷我罩着你。”小虎牙明铮铮的亮,那少年好看到不像话,身后叶莫推开大门,我欢喜跑过去挂在他身上,一切都仿佛在昨日。 我正沉浸回忆,忽然额角吃疼,抬头见到一张温和熟悉的脸,脱口而出:“叶莫啊。” “哦,谁是叶莫?”白端眯着眼,露出危险的讯号。 我梗着脖子,想到之前什么也不说,闹出很多啼笑皆非的误会,不如干脆把话说明了:“我没有父母,从小养我的那个人叫叶莫,他年纪小就知道做好事,养了我们兄妹三个,算是我半个爹爹。” “原来猫儿姓叶。”他轻轻勾起嘴角,懒散的看我:“我长得像你半个爹爹?” 他果然很神奇,我还没说他像叶莫,他就察觉出来了。 “但我不姓叶。”纠正道:“我姓步。” “真是、好古怪一姓。”他可能联想到我总是说不。 白端的侧脸被月色勾勒轻盈,走了半天终于晓得走错了,不失礼貌的揽着我,飞往另一个方向。 我又看到那座孤坟,揪着他的衣角问:“你早知道狗儿是乾主?” “傩教有十二傩娘,八大域主,四个殿主,两个副教主,一个至高无上的傩主。这次的傩主在位数年来,罔顾很多生灵,是个残忍多疑的人。他派狗儿藏在我身边的这两年,一直没有露出破绽,我想过很多法子将他支开,但他又胡搅蛮缠的跟来,这次因你的出现,他才急着跳出。” 他缓缓道出,我才知道所谓上古秘境、还有我们跟着要去的山阴地,到底是什么。 传闻倾回有五个上古秘境,分别为古祭台、山阴地、虚碧崖、两生境和极北域。 每个秘境各有神兽镇守,人们对秘境的炙热无不源于它所藏的上古玉符,每枚玉符皆是一道天机,帝王得之可以永固山河,将相得之可以封官爵禄,修炼之人得之可以勘破天道,傩教得之便是改写寿命。 原来拥有无上权利的傩主,唯一看不破的就是短暂的寿命。 天道是公正而冷漠的,丝毫不会因为你拥有权利与富贵,就会另眼相待。每任傩主在位的时间都不会太长,短短数年,就要命四位傩官寻找傩子,傩子回到傩宫的那刻起,就是傩主倒数开始的几年。 而上古秘境留下的玉符,是所有人追逐利益与不公的欲望。 我问:“大沟寨下面的祭台也是上古秘境?” “是古祭台。”他简短提到被铁链锁住的滕将军:“两年傩主派人寻找秘境,滕将军抢先找来古祭台,在这里缠斗几天几夜,将各方势力杀个片甲不留,最后打开玄古门,却一去不回。” “他脚下的巨兽印记是看守古祭台的神兽?” “玉麒麟。我听滕将军说,他费了两年的时间才杀了玉麒麟,但还没拿到玉符就被秘境里的禁制绑缚住,如果这次不是你出现,他也未必能走出秘境,也拿不到玉符。” “他拿到了玉符?”为他人做嫁衣,我不甘心。 “滕将军虽身居将位,但无心为王室厮杀,他是个修炼之人,拿到玉符自然会深居不出。倾回已经百年没有能勘破天道的人,滕将军若能走到这一步,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他要打死我。我是个记仇的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你努力。”他笑笑。 再说山阴地,位于北方巽州,为死气之根。山高两千六百里,周回三百里,内有古林精怪、鬼神宫室,其山洞在山之下,洞中又有六宫。 又称“山阴六宫”或“山阴六地”。 如果说古祭台藏着刻有卿回上身神貌的壁画,那么山阴地是藏着卿回上神神识的地方。不同于古祭台和其他秘境扑朔迷离、难以寻觅,山阴地向来都是昭然若揭的在那,只不过有只好动的凤凰镇守着。 每五年开启一次,每次开启五天。距离下一次开启的时间,还有短短一个月,我们即将前往的地方就是山阴地。 不知道撞到哪了,我脚背顿时肿起来,白端放下我,拿捏我的伤势。 “你对我的好,是不是因为我是进入上古秘境的关键?”我晃动脚脖子问,四周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在期盼什么?期盼他会否认? 他揉着我肿胀泛红的脚背,一字一顿道的道:“是。” 心里盛开的欢喜像桃花林谢得一样快。 “公子啊,你可曾想过我会死在傩祠,死在大沟寨,死在古祭台滕将军的手里?”不是不敢问,只是问与不问,答案我都渐渐明了。 “猫儿。”他皱起好看的眉。 “即便我死了,你也可以拂袖离去,为什么还要结灯迎我?还要给我憧憬?” 他顿住,细如毛的雨点像是在他身上打了霜,只觉得他手上微微轻震了一下,仿似敛了眼:“你不会死,我还需要你。” 我一头扑进他怀里,他被我冲撞得往后仰,细雨溅湿薄衣:“我不甘心做鱼肉。真不甘心。” 白端反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你是猫儿,做不了鱼肉的。” “嗯。”那我怎么还如此难过,好像再也好不了似的。 “桃花林喜欢吗?” “喜欢。” 我抱着白端,听他胸口的心跳声短暂的轰鸣:“喜欢就好。” 这一瞬间,不知为何,我像是又被他扼住了命运的后颈皮,倏尔心头一跳,有一种被撩到的……挫败感。 第十四章 山阴地位于东北方,我们朝着山阴地驶去,从乾州进入到了巽州。 一路上有不少人行色匆匆,有时连白端都会选择避让,我只好问他是不是有熟人,白端漫不经心的道:“我看你又不老实了。” “我哪里不老实?”我很听话的好嘛。 “还没安稳几天,问东问西的毛病又犯了,先不说我想不想答你,就算答了你,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他说得句句在理,我真是哑口无言,只能小口嘬着难闻的药汁,马车一路晃荡,好几次要颠洒我的药汁。 我既巴望它被颠洒,又盼着这段颠簸的路早点过去,白端用余光瞥见碗里药汁丝毫未下去,长长的叹了口气:“我以后不养女儿。” “啊?”是什么让他发出如此奇怪的感言。 “养女儿太难。”白端抓住我的碗,放到一旁,让我转过身背对着他,我问他要不要脱衣服,他回我一个淡笑:“你想得美。” 炙热的掌心隔着衣服贴着我的背,浑身是徜徉在阳光下的舒畅。我懒起来,盘坐一时就打起瞌睡,迷糊中靠着一个结实的胸膛睡得正香,有人揽过我的肩,鼻尖萦绕着好闻的净水味。 一直不了解为何闻到净水味,大概君子若水吧。 “明天要进城了,虽说只是个小城镇,但交通便利,是休息赶路的极佳之地,会有很多人云集于此。到时要千万小心,跟紧我。”白端低声嘱咐道。 我抽抽鼻子,在他怀里卧出一个好姿势,随口道:“公子放心,我可以扮成男子,这样子谁都认不出来。” “你倒有主意。”他眸光柔了一瞬。 我接着道:“谁叫我是公子刀下的鱼肉呢。不替公子分担忧虑,属实不懂事了。” 他眸中带了几分玩味:“我该夸你懂事?” 我眨巴眼问他:“是不是要奖赏我?” 我听到一声轻笑,没想到马车晃动的紧,我和他竟以躺着的姿态相视着,他以手支颐,也许是我的错觉,今日在这晚霞映照之下,白端微微弯起来的眉眼和嘴唇,好看的不像话。 “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的心肝。” 而白端竟对我说:“好。”屈了一身湛蓝色的衣袍,重新坐了起来,掀开帘子眺望远方的晚霞。 看了一会儿,转过来看我,触到他的目光,我根本没有之前豪言壮语的硬气,不受控制的怯懦道:“你刚才说什么。” 话音一落,马车便停了,车夫在外面道:“公子,前面是君候的马车,要不要避开?” 白端简短的“嗯”了一身,顺手拿起盛满药汁的碗递给我:“我已经帮你运过功了,当然药还是要喝的。” 我苦着脸接下碗,一饮而尽,不能让他看到我脸颊可疑的红晕。 晚上的风很大,马车停在山道附近的林子,喝完姜汤,我靠着白端肩膀打盹,林中一时传来动静。 倒不是怕野兽冒出,这年头,人比野兽可怕的多。尤其现在距离山阴地开启不过一个月,很多人慌不择路的往那赶,不得不多加防范。 我刚想站起身四处张望,白端按住我骚动不安的身子,说来的是自己人。 林中闪出一道灰影,朴素的五官,瘦长的身材,唯有气质像暗涌的江波,让人能记住。 来人半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带有自责的对白端道:“公子,属下听信狗儿的浑话,被骗去其他地方,害得公子受伤,实在该死。请公子责罚。” 白端没有责怪他:“我先前并未告知你狗儿的身份,你自然不知道他是傩教的乾主。事情都结束了,虽说耽搁些日子,但能救出滕将军不失为好事。你也不要太过自责,以后小心点就是。” 来人道了声:“公子不责怪属下,属下也不能原谅自己。请公子责罚。” 白端闻言,将衣袍盖在我身上,站起身扶他:“我说了不必自责。” 来人很执拗,说什么也要白端责罚他,就差在脸上写着“你不罚我就哭了”这一行字了。 我懒散道:“那你自宫吧。”还不脏了白端的手。 白端轻咳一声,一双眼眸好笑的盯着我。 我正襟危坐:“你看你听信小人,眼下又逼你家公子做坏人。”琢磨着,“自宫是你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白端身子往后一靠,倚在树下乘凉,抱着手静待我的下文。 我继续道:“你自己的失误,应该自己想办法偿还,而不是逼你家公子做刽子手。没人认为你是忠心耿耿正直不阿,人家只会觉得你太桀骜难驯,连承认错误加以改正的勇气都没有。” 来人一双灰眸凉凉的盯着我,我想如果不是白端在,他就要上来掐我脖子了。 白端怕我激怒来人,身子往前靠了一些:“她叫猫儿,是我带回来的。她向来这样满口胡言,你莫要当真。” 我满心以为来人现在肯定在沉思如何自宫,可哪想他就盯着我,眼神似有几分杀意:“属下听说,罗城出了妖女,一夜之间焚烧罗城,后来又烧了大沟寨,不知是不是真的?” 他的目光深沉且认真,一瞬间竟让我觉得他问出这话,是确信我就是那个妖女。 我微微往后避了避,反应过来:“你想杀我?” 好小子,仗着自己是旧人,就敢明目张胆的排挤新欢,欺负我呢!还“是不是真的”。 是又怎样! 来人还是盯着我,像是看穿我的内心一样,不知从何抽出一条细丝:“这么说来,你太危险,不适合留在公子身边。” 我细细观察他手上的细丝,纤细如发,却像是精细打磨过后的,其材质跟檀香的北寒针同出一处,应该就是北寒丝了:“怎么说?” 我面上微笑,不动声色。 “你敢。”却是白端出声,他眯了眯眼,有些薄怒。 我有点愣神,转头望向身旁凝视来人的白端。 “公子。” “嗯。” “你生病了?”还知道救我。 白端没搭理我,目光仍放在来人身上:“从十,退下。” 从十实在太执拗了:“若真像人们说的那般,这个妖女就是被傩鬼附身了的,留不得。您忘了长老之前对你的交代,不要沾惹傩鬼,她可是您命中劫数。” 我惊愕的看白端,他神色淡淡:“我不信命。也不信她有这个本事。你既然跟了我,就少拿长老来压我。” 瞧瞧,这是损我呢吧,埋汰谁呢!我有些不服气,又无法反驳。从十听后,身形略显枯槁。 忽的。 从十细丝一挥,林间响起数声惨叫,惊得老林子鸟兽争相逃窜。四处跳出来的黑衣人将我们包围,北寒丝寒芒毕露,形状与普通银丝毫无却别,可它被从十握在手里,暗含了毁天灭地的力量。 细丝没入黑衣人中,只觉断臂残躯飞溅,紧接着山林土石微微倾斜出一道裂缝,这条裂缝从脚下蜿蜒而出,愈演愈烈,瞬间将所有血肉模糊的尸骨吞食。 我惊愕于这劈山裂石的动静,怔怔的望着从十,只见他眸光沉敛,俨然是藏于人间的杀神,完全无法跟先前沉默执拗的样子联系到一起。我步遥自诩能见大场面,可是今天这副血肉横飞的画面……当真…… 恐怖至极。 直接给人剁碎了! 少年你这种走极端的人很危险呐! 还好白端替我挡着,隔着他的掌心,我大口的喘气,小心脏都要吓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 白端道:“你想看的话就看,不想看的话转头就走。这里没人逼迫你,只是以后的路还长,没人能替你成长。你终是要淋惯风雨的。” 看?或不看? 我浑身抖得说不出话。 是啊,没人能替我遮一世的风雨,我若不成长,谁替我成长、 平复了下心绪,尽管恐惧没有随之减退,但总是有了面对眼前的勇气。缓缓拨开白端的手,惨状映入眼帘。 我实在描绘不出这副画面,只觉胃里翻江倒海的疼,以至于很长时间,我都不敢找从十挑事,更不敢当他面说出伤害公子的话。 代价太大,后果很严重。 从十缓缓收起细丝,末了看我一眼,笑了。我拉着白端的衣服抽搐:“你看他威胁我!” 白端无奈的摇头。 我问白端:“这帮人是谁派来的。” 今夜的公子很有耐性,细心教导我的模样好像慈祥的老父亲:“君候的人吧。白天碰到了,晚上就摸过来了。听说他身边有位女军师,看来此趟去山阴地,不会太平了。” “女军师?”真是稀奇的称呼,我昂首挺胸的显摆:“其实我也是可以的,只要你给我时间。” 白端拿我的话打趣:“没想到猫儿这么有志向。” “那是那是。”我摸摸鼻子,笑得那叫一个清丽动人。 从十收拾好残局,也不啰嗦,准备趁着夜色赶路。 “山阴地的玉符,就这么让人着迷吗?”我重新回到车上,白端倚在身侧,靠着一个靠枕,我掀开车帘,瞧瞧车外奔驰的景象,忍不住说。 白端闭眼休息,听我这么一问,淡笑道:“玉符是其一,你可知卿回上神。” 我小声的“嗯”。 “你在古祭台见到的是上神的画像,山阴地藏有她的神识。”白端接着说:“能得到神识者,应是有天大机缘的人。而山阴地就是上神修炼之地。一年前傩教就有预兆,凤血种脉、勾阵将星和玉符等等都会相继出现,山阴地和离世海重新开启,甚至还有传闻,傩鬼们会倾覆乱世,撼动傩教的地位。所以各路人马不光想求取机缘,还想在乱世中站稳根基。” “傩鬼说的就是我们吗?”我脱口而出。 “猫儿。”白端神色平静的睁开眼,朝从十的方向飞了一眼,我立刻会意,这个问题不能被从十听到。从十似乎不只是白端的人,他背后还有长老的一股子势力。 “原来早有预兆啊。”我把头缩在衣袍里,想到我们穿越并非意外,很有可能是有人编排好的戏码,演着演着,我习以为真了。 “明天会更累,时候不早了,你先睡吧。”白端微微倾身将我的衣袍系紧,灵巧的手穿梭在衣带上,打出个漂亮的蝴蝶结。明明如此美好的画面,我却毫无心思,满脑子想着他刚才的话。 他见我想的入神,安静的有些过头:“这里有我们,不会有事的。待会从十架着马车进城,你睡你的,发生什么都不要管。” 我乖乖地躺下睡着了。 半路醒来见他二人都不在车里,外面传来极轻极浅的动静,还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我翻个身,捂住耳朵继续睡。反正白端让我睡觉,我出来蹦跶也无益。 马车一路颠簸,一觉醒来,蹬被子,只见白端手里拿着什么,正递给从十。从十满脸惊愕,因他们都在车外站着,隔着一层帘布,瞧不清楚,我气得掀开,外面是热闹非凡的早市。 我露头冲白端喊:“公子偏心。” 白端转头看我:“我哪里偏心了。”像看到什么,错愕,好半天反应过来,莞尔一笑,“你的脸好生奇怪。” 怎么说话呢,我好歹也是个少女,之前不说倾城容貌,倒也能用“清丽”二字来形容,眼下这张脸虽受到伤,但也能从错落有致的疤痕分辨出原本的姿色吧。 “好生奇怪”这词用的好生奇怪。 我摸摸自己的脸,没摸出不同,从十拿出一面镜子,让我好好看看。 我一把夺过,身正不怕影子斜,谁怕谁。妈耶,这莫名其妙肿成猪头的是谁啊。 吓得我摔碎镜子,白端掏出小本本,又给我的“壮举”添上一笔。 我抽了抽嘴角,打算找出幕后黑手:“你们谁干的。” 白端故作镇定且诚恳的问从十:“我记得你先前学过几招蛊毒,把她弄成这样也不是难事。” 妈耶,蛊毒! 从十也不护着他家公子了:“公子跟她待了一宿,有的是机会。” 妈耶,白端! 白端很无奈的抬手:“我们都不承认,怎么办?” 这二人狼狈为奸,乌合之众,奸情满满,狗男男,气煞我也! 第十五章 我发觉公子和从十的关系并不简单。 我展开了一系列的猜想,脑补了连续剧《公子和他不得不说的三两事》。 马车缓慢的在街上行走,路过八宝记时,我跳出去买了几盒糕点回来,从十惊讶于我速度如此之快,倒对我另眼有加:“你身手不错,适合当刺客。” “不不不。我真不适合,也就练过几次短跑。”我塞了团糕点在嘴里,差点被从十炙热带有期望的目光给噎住。 马车从繁华的街市驶向城郊,一顶素白的轿子一闪而过,白端微微探头,下了马车。车上留我和从十独处,关键是马车只停顿了一下,又昂扬阔步的驶远。 我慌的扒着窗沿喊他:“公子去哪儿?” “猫儿还不明白?”白端神色平静的朝我挥手:“我把你卖给了从十。”他话音刚落,那顶素白的轿子停了,里面走出一道风姿绰约的清影。 “坐稳。”从十不让我继续看下去,急不可耐的扬鞭催马,眼见马车越驶越远,我脑海中久久飘散不去的是白端最后的话语,宛若晴天来了道霹雳,我猛地站起身,头磕到车顶,又抱头哀嚎起来:“快放我下去。” 让我和一个碎尸杀人魔共处一室,纵有九条命也不够使唤的啊。 从十似乎心情愉悦,紧绷的小脸竟露出诡异的笑容:“咱们从哪开始?” 嗯?少年你真有必要对无知的我下手吗? 从十回头:“你觉得呢。” 我一度怀疑他会读心术,不然怎么能看出我满心的不愿和胆怯。 “放心吧,公子说了,留你全尸就行。”从十扬鞭的次数加快了,马车呼啸而过,带走我一片片心碎的声音。 不一会,到达城门外。 从十拴好缰绳,拍了拍车厢让我下车。我掀起帘子一看,四周荒郊野地的,真是杀人越货的好地方,扒着车沿说什么也不下。 我惊叹着从十真敢动手,他没有心肝吗?从十指着路边的一条狗,让我瞅瞅是不是荒郊野岭。我错了,他没有心肝。 他的解释更让人肉疼。 从十在路边随手挑了块木头,一记手刀将木头劈成木板,木屑溅了一身,又拾起旁人丢的黑煤球朝我走来。我强作镇定,发誓不会在气势上向他屈服一步,他瞥见我抖若筛糠的腿,噗嗤笑了:“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我怎么没有,我又不是铁人,雷打不动的。但我不和他辩驳,毕竟命都捏在他手里。 从十没有伤我,他选择拿煤球侮辱我,他要是伤我了,我还能落了个干脆利落,但他拿煤球在我脸上一顿抹,我委实不能忍。 尤其是他抹完了,还把写着类似“收养残障儿童”几个字的木板挂在我脖子上。 这少年属实狠毒。 但我不跟他计较。让我蹲在城门口,我就蹲。 我蹲地上画圈圈诅咒从十,准备等白端回来,狠狠地告上恶状。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像暖阳微微照耀干涸的土壤,像白鸽齐齐盘绕在空旷的广场,心里都有了回音:“姑娘,我带你走,可好?” 我看着眼前白衣胜雪的人。 不论在哪个世界都有穿白衣的人,却从未见过有人穿得如此好看。漫过阳光,一寸寸贴着而立的身姿,当真是万尘不染。 他微笑着向我递上手,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不远处,有人出声,卷席着惊云暗涌:“猫儿,你在做什么。” 我呆滞的目光越过几尺,看那长虹贯身谦谦若水的人,一时间忘了言语,忘了我的手还在别人的手里。 白端就这样站在几尺之外,那双幽深沉敛的眼瞳里映着我与他之间的点点暗光,而暗光背后是我眼前这个白衣胜雪的男子。 他定定的望着我,在初见时的愠怒之后,眼睑往下一垂,挡住了愠怒之外的所有情绪。他微微转过身,道:“跟我回去。” 白端沉沉的落下这四个字,猛地击中我心尖最柔软的地方,旋即缠住了我的心。我跌跌撞撞的推开白衣人,几步跟上白端,想要拽住他摇曳的袖摆,有惊鸿之音拂过,断了我旖旎的心思:“鱼肉,做好鱼肉就行。”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自己像个乞丐,捡拾着别人偶尔赏赐的关怀,小心翼翼的温暖自己。 我怔楞的看着那道风华绝貌的背影,挪不开眼。 很多年后,我站在沧澜江中,任水流冲洗满身血腥和冰冷的甲胄。溪水微微泛红,灼了一方溪石,远处的人白衣胜雪,披散如夜般漆黑的发,坐在轮椅上看着我。 “我会活着回来的。”我向他保证:“我每次都会。” “我等你。”山涧溪流,映得他声音干净温柔。 世事总是让人有种被愚弄的肉痛感。 我曾想,若是我从没放开他的手,会不会就没有以后的抽离和疼痛……只怪我当时太年轻,被白端突如其来的冷淡牵动了心魄,我只得快速甩开那人的手,从此背离了一切命运。 那人将手收回:“姑娘如果不想,我也不勉强。” 我不敢看他,微微点头。 “在下丰慵眠,姑娘保重,后会有期。” 他于阳光折射出的细碎尘埃中,淡出了视线,我只能看到他转身的瞬间,衣摆轻浮,还有一声声玉珏碰撞的悦耳动静。 “流霜……”熟悉的玉珏让我想唤他回来,仅仅一眨眼的功夫,斜阳绯红,晃过眼前,哪有什么玉珏。 那大概只是遥不可及的梦吧。 白端站在城门口,我垂头丧气的抱着木板向他走去。 “还想着呢?”他薄唇勾起淡笑:“要不,我送你去找他。” 从十在一旁悄然出现,也有可能他长得太朴素,我实在瞧不见。从十对白端摇摇头,两个人打着哑谜。换做以前的性子,我决不能容许有人当面瞒着我,可现在,我没兴趣再碰一鼻子灰了。 白端见我闷闷不乐,也不开口,四周的空气仿佛凝滞起来。 从十问:“公子还要继续钓鱼吗?” 白端没有出声,“钓鱼”二字令我冷不丁回神:“什么钓鱼?” 我惊愕的瞥了白端一眼,但见他目光沉敛,竟在和蔼可亲之后,藏着三分晦暗的意味。这沉重的眼神直将我盯得心头一紧。 我登时反应过来,这家伙是在算计我呢!而我心里竟当真……信任他。 我倏尔有一种被人背叛了的感觉。 “你拿我钓什么人?” 他向来什么都不肯说。即便拿我当棋子使,也不会告诉我。这次突然开口:“昨晚就有君候的人盯上你,我想知道还有谁盯上你的,好让从十在暗中一并解决了。老是这么惦记我的鱼肉,我也是寝食难安。” “其实你可以告诉我。”我也未必不会同意。 白端扫了我一眼,沉默着没说话,从十赶来马车。 在城郊转了一圈后,兜兜转转,几经波折,来到城内一家小门户。 已至黄昏,院落内几根常青藤攀岩出墙,藤蔓碧绿,藤叶荣盛,虽不是名贵的花草,但极具生命力。从十跳下马车,敲了敲门,客气的问:“东家,多有打扰。我们是赶路的客人,能否借宿几日?” 等了很久,一个少年开了门,唇红齿白,机敏灵巧的好模样,却露出一副极为不耐烦的语态:“我家主人不待见外客,你们去别家吧。”说完要关门,不留一丝情面。 从十眼疾手快的用手挡住门缝,少年试了几下没关上,大怒道:“你这人怎么死皮赖脸的,我说的如此清楚,你这般推挡,是想强闯民宅吗!” 白端跻身上前,经过一番恳请,才劝得少年问过家主。 不多时,少年便急匆匆的回来,语气也不像先前的不耐:“我家主人同意几位借宿,还命人收拾了厢房。请随我来。” 我们随少年进了小院。 小院不大,打扫的干干净净,院里种着各色盆栽,皆是盛开的极为风流雅致。我们三人被引到正堂,我正思索着这家主人是何方神圣。 没料想这边门一关上,那边引我们来的少年嚎了声:“哥哥,你怎么才来啊!” 这声“哥哥”叫得可真肝肠寸断,只见他像只无尾熊似的抱着白端。 “这才几天不见,你变沉了。”白端摸了摸少年的头,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爱怜和深沉,不是他平日里装出来的温柔,而是骨子里流淌出来的温情。 少年在白端怀里好一阵撒娇,肤白貌美的小脸蛋充满担忧:“我听说罗城起大火,你又没了踪迹,还以为营救滕将军不利,怕是……”他哽咽,“幸好昨日收到如姐姐的来信,说你不日便达到。我提心吊胆了半天,生怕这是一场空欢喜。” 白端安抚却不失恭敬的道:“此事是我考虑不周,险些耽误大事,让你担心了。只是景却,即便我以后不在了,你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少主。” 少年渐渐平复心绪,目光中透着坚毅,转头看我:“这个丑八怪是谁?哪捡的?” 我不能忍,走过去发觉少年跟我一般高。 说是个少年,也不过十几岁,皮肤白皙的看不见脸上的绒毛,眨眨眼,嫌弃的往后退一步:“嚯,离近看更丑了。去去去,走远点,别脏了我的眼。” 小小年纪,说话如此毒舌!这要换作我以前的脾气,对待这样的熊孩子,我保证能打断他所有的腿!但我现在很平和。 我扬起了大大的微笑,懂事且温柔:“少主说的是。” 正说着,身旁的白端倏的笑了出来。好像我按捺住脾气的憋屈样让他觉得无比好笑,好一会儿没停下来。 从十的脸也憋得通红,还咳了好几声。 想笑就笑吧,我又不会说啥。我揪着衣角,心里把这帮王八蛋骂了个百转千回。 事实证明,古时孟母三迁的决定是对的,周遭的环境对孩子的成长影响巨大。景却便是那萌芽中的小白端。 他经常和白端一唱一和的挖苦我,气得我炸毛,日子也过的飞快。安稳一段时间,终于有一天,白端告诉我山阴地即将开启了。 刚穿越那会还是炎炎夏日,转眼就过了三个多月,外头已是入冬的季节。为了防止山阴地寒冷,我趁机买了几件衣服,试图从头到脚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在小院修养期间,白端时常研制新药,碾磨过后的粉末内服外敷,我脸上的伤基本好了,除了还有几道浅粉色的印子,其他皮肤都光滑如初。 临行前白端送来一件青碧色裙子。 也是来这异世中第一件女装,我忐忑万分的关门换上。 从十早已备好马车在门口等着。 刚出院子,就听到景却跟白端抱怨:“哥哥,你说这丑八怪怎么还在磨蹭,眼看快要晌午了,再不赶紧出发,天黑前就赶不上落脚点。” 从十回:“公子今个给她买了件裙子,可把她乐坏了,估计在房间试个不停。” 景却撇嘴,不满的道:“鸡窝里能飞出什么金凤凰,我倒要看看她能成什么鬼脸。”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不由出声反驳他:“人们都说心里有什么,看什么像什么。我心怀明珠,看少主就像天降祥瑞,干净明朗的佷。不知少主有何高见,看我是野鸡?还是金凤凰?” 景却先是怔楞,随后明白过来,小脸气得铁青。 白端长身而立,撑着一把伞,蓝衣底,白伞面,俊美无俦。 我心中触动,刚遇他时,我还是丑陋的模样,如此多的日日夜夜里,想的莫不是把最好的样子给他瞧见。 而今我不知道此刻不是最好的样子,却是最想让他看到的样子。 若能这般初遇他,没有伤痕,没有枯槁,该有多好…… 白端透亮的眸光盯着我,神情三分错愕,倏尔眉眼微微一弯,像是在静待我走过去。 我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微微低头盯着我,我也没打算当真用嘴去吻白端,对视半天,想读懂他眼里藏着的所有秘密。 他眸中如起了一场大雾,将所有情绪遮掩,抬起手,将我的手腕握住,往前面一拉,将我带上马车。他只是动作轻柔的将我的手拨开,稍显冷淡的瞥了我一眼:“放肆。” 放……放肆? 啊对,如果现在论身份来说的话,我是他奴婢,对他做出强吻的姿势,简直大逆不道。 他避开我的目光,也没有继续责备我,淡着音道:“你终是难以驯服的。” 驯服?他总是用这词形容我,我很不满意。 从十不再耽搁,驱赶着马车,赶往落脚点——江城。 景却身份特殊,不便出门,只好站在院门口送我们。素日故作老成的脸一见白端的离去就垮了下来。 很难想象,他便是寄托着离州千万百姓希望的王侯之子。 他在努力成长,我也是。 我坐在从十旁边,执拗的不肯进去和白端待在同一个空间,与其和一个猜不透的人打交道,不如和从十在外面吹冷风。就算从十曾想出手杀了我,那也难得可贵在“真诚”二字,比起白端好上太多。 人群川流不息,我头回轻松起来,以往在车厢内躲躲藏藏,生怕看到指指点点的目光,如今脸伤已好,再也不会担心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瞧着,想到这,我又往嘴里塞了几块八宝记的糕点,还不忘拿去贿赂从十:“你吃你吃。” 从十一句话不说。 好在我从不介怀热脸贴冷脸:“我们又要去哪儿?” “问公子。” “有多人想抢山阴地的玉符?” “问公子。” “你是不是要一直这样跟我说话了?” “问公子。”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你为什么这样傻?” “问公子。” “从十你什么时候和公子好上的?” “问公子。”从十咯噔看我。 我笑得乐不可支:“你们果然有奸情!” “你!”从十刚喊,我被人迅速拽进车厢。 白端倚在榻上,一手抓我,一手捏眉心,深深的叹了口气:“我有时候很好奇,你哪来这么多不安的心思。” “明明就是你和从十有事瞒着我。”我很笃定,我每晚都能看见从十偷偷摸进白端的屋子,等再出来时,从十健硕的身子都变得萎靡了。这不是证据是什么! 白端不动声色的微笑。 我转了头,目光落在一侧:“说来你怎么还要用榻子?”却见上面隐约有暗红的痕迹,看起来像……刚干涸的血迹。 我有点愣神,转头望向已在闭目养神的白端。 “你受伤了?” 白端头也没抬:“小伤。” 我忽的想起檀香说过,对他几经折磨,他也是九死一生走来的,只怕不是什么小伤吧。 他察觉到我的沉默,终是看了我一眼:“担心我?” 而他这话问到我心坎里去了。 第十六章 江城是巽州的小城。 以前的江城是连接巽州仙山的几条要道之一,会有很多朝见仙山的野客来此歇息落脚,江城百姓便开足了商铺客栈来招揽这些过路人。然而朝见仙山的人大多数带有凶煞之气,常常为口角上的争斗而大打出手,百姓难免被殃及无辜,往往下场凄惨。 之后江城便有个规矩:普通百姓不开店。 到后来演变成犯罪逃难来的山野绿林,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在这开店躲藏,更不乏江湖怪客藏匿于此,久而久之,人们不在唤它江城,而是叫它匪城。 现在这里,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谁拳头强悍,谁就是实力。 听闻五年前仙山出了变故,山主下令封山,拒绝任何人的接近。凡靠近仙山半步者,皆被当作图谋不轨之人,守山人当即将其斩杀在场。尸体悬于路碑旁的树林枝丫,告诫天下人。有些自认为极高胆大的人,从中嗅到某种不寻常的味道,偏偏要逞能暗探出仙山的秘密。 但无一例外的做了守山人斧头下的枉死鬼。 偶尔有侥幸逃回的人,也被吓得痴痴傻傻,没过多久就横死街头。如此一来,人们对仙山避犹不及,谁都不敢窥探究竟。 仙山就位于江城的东南方位,而江城的东北角就是山阴地了。 世人都知道山阴地卧着一只不安分的凤凰。 地处偏僻,临近离世海,人烟罕至,不但有凤凰看守着,周围更是布满了古怪山林和罕见鸟兽,寻常百姓家的牛羊牲畜但凡靠近,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很多人说这里是吞噬的魔地,死气沉沉的。 一年前傩教的九转塔发出预兆,山阴地即将开启的这一年,会有傩鬼降临。同时,其他上古秘境也会相继出现,有缘人皆可得到宝藏。 此话一出,引起八方震动,人们感叹上古秘境的现世,莫不是将倾回百年的安稳毁之一旦。这一年来,来往江城的人络绎不绝,白端让我不要乱说话,免得惹祸上身。 但我一路上听说江城的事,自然心生畏惧,且不说白端和从十的武功到底高到什么程度,瞧着同样赶路的人的轻功步伐,就觉得深不可测。 反正我是看不出。 从十架着马车紧赶慢赶,终于在半个月后的深夜,赶到令人闻风丧胆的江城。 没曾想刚到江城,就碰到月黑风高的杀人夜。 我们伫立良久,我捅捅白端的肘子问道:“那个白衣姑娘是你钟爱的姑娘?”我是怎么做到把情敌说的满不在乎,这个有待考察。可我的问话没有戳中白端心思,反而把他逗笑了。 他指着远处两个剑拔弩张的人,含着讽刺的笑:“你的眼好生奇怪,那里只有一个穿着粉衣的姑娘,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你是怎么看出白衣姑娘的?” 我顺着他的手一看,还真像他说的那般,只能感叹我的夜盲症又严重了。 从十接过话道:“属下老早就发现,她晚上是个瞎子。” 瞎子?少年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呢。 他们岔开话题的语气太犀利,导致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得吃个哑巴亏,继续闷不做声的看着远处的两个人打了起来。 匪城的夜比其他地方更冷些。 那一男一女战况吃紧,让我想到一部大戏《决战紫禁之巅》。 过了片刻,飞来一伙人帮衬着粉衣姑娘,白衣男子见势头不利,也不打算苦苦恋战,准备抽身而退。可惜早有人截住他的后路,一出招就是偷袭。 白衣男子防不胜防,身中一掌,口吐鲜血,步伐踉跄起来。粉衣姑娘见大势已成,也不急于补一剑。 她掐诀,浮在半空,身上隐隐花香散开,白衣男子忙捂住口鼻,不敢将这魅惑的香气吸入,女子开口的一瞬,出乎意料的萌音:“步他,你们也敢来山阴地,不怕死在这儿吗?” “预兆说,山阴地的宝藏,有缘人皆可得。”叫步他的男子声色温吞,眸光却很坚定。 “你们也配?”粉衣姑娘娇笑道:“看你如蝼蚁般可怜,我心肠最好了。这样吧,今夜你若是肯跪下,我便不为难你,放你走。” “施主不必假慈悲,我佛门看淡生死,但绝不受人辱。”丝毫不把粉衣姑娘放在眼里,闭上眼,双手合十,念咒似的诵经。 这竟是个和尚! 在这异界中,人们信仰傩教,我所见的其他教众,这和尚是头一个。 那和尚取下套头的白斗篷,熟悉锃亮的光头露出来了。 我高兴的掐白端的胳膊,旁边从十惊愕道:“没想到这丫头看上了无毛妖。原来无毛妖才是她钟爱的……妖男。” 白端眯了眯眼:“哦,是吗?” 说时迟,那时快,粉衣姑娘被和尚的话惹恼,似乎动了杀念。捏诀,嘴里默念,百花印记浮现指尖。她轻呵一声,花印如蛇,冲着和尚的面门而去。和尚大叫一声,脸上花印变幻,一会是兰花,一会是梅花,一会是桃花,还有菊花。 看他脸生菊花,我一点也不想笑,从十望着我皱眉头:“你咬牙做什么?你抖什么?你干嘛瞪我?” 我憋出不住了,噗嗤像泄了气的皮球笑出声:“从十,你王八蛋!” 粉衣姑娘一行人倏的望来。 好嘛,十几双眼睛吓得我赶紧收起嘴角的笑意,白端似乎早料到我会闯祸,用意料之中的眼神看着我,脸上就差写着“我看你到底能惹多少事”一行字。 “哪里来的无能鼠辈,只配偷窥!”粉衣姑娘娇小身姿迸发两米的气场:“给老娘滚出来!” 白端一把把我推出阴影地,轻勾嘴角,明晃晃的月下,我挽出差强人意的笑容,朝粉衣姑娘尴尬的招招手。 粉衣姑娘没想到我委实听话,我倒没想到白端就差没一脚把我蹬出来了,动作行云流云般的果断且迷人。他在阴影里朝我露出深意的笑,我感到恶寒,只能硬着头皮接受粉衣姑娘的洗礼。 粉衣姑娘觉得我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奇的打量我:“姑娘什么人,和这妖陀认识?” 有句话叫肯低头认输的人,往往是胜券在握。我既然没有把握,怎么也不能露陷了。我淡淡的摇头,又点头。 粉衣姑娘被我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给弄得怔楞:“姑娘不肯说?” “嗯。”你知道就好。 “那我把这妖陀带走了?”她试探性的道。 “花娘娘跟她废话什么,她敢拦咱们娘娘的路,一并解决就是。”她旁边竟是些急躁性子的人,二话不说冲来。 没给我转身跑的机会,一道湛蓝色的声音挡在我身前,只见白端俊雅出尘,眸光是从未有过的深邃:“傩教的花娘竟是这般以‘礼’待人的?”他把‘礼’字咬得很紧,我却觉得像天籁般悦耳。 粉衣姑娘皱眉问:“既然知道是傩教行事,为何不退?” “是故人。”他把目光放在和尚光亮的头顶,和尚只是紧闭双目,念他的禅。 故人?谁?你前世的爱人?我感到好笑。 从十隐在暗处见机行事,他向来隐秘,加上我又有夜盲症,用肉眼根本找不到他。 粉衣姑娘抱臂娇笑道:“既然是故人,你们可敢报上名。”旁边的人摩拳擦掌,等着将我二人的嘴撕烂。 但白端是何人,他眼神褪去方才笑我的混杂情绪,一洗如初的清冷干净:“在下忘山六出。” 这六个字似乎极具分量。 粉衣姑娘也不多问,带人转身离开,扔下一句话:“六出公子今日护下妖陀,来日我们再好好算算。” 我松了口气,捶着因紧张过度而酸疼的肩膀,想好好休息。白端笑道:“你不看看你舍命救下来的男子?他好像并没有记住你的恩情。” 我深明大义的摆摆手:“我做好事不留名的,也不必让人记住。让我像一片浮云飘过吧。” “那不行。”白端在这个问题上很执拗:“还是带他走吧。” 嗯?这是看上和尚了? 我凑近仔细打量和尚,果然生得很俊秀非凡,颈部张弛有度的线条让人吃惊,看样子是个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好身材。 只见他身穿朴实无华的白衣,紧闭眼,脸上是万念俱灭的表情。 他嘴角还有血,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白端带着略有深意的笑:“不救他,他可能会暴毙街头。” 我怒了,猛地拽着和尚合十的手腕,要他拖走。但他不为所动。 我怎么想起来惹上这个麻烦! “你跟不跟我走啊,不走我可打晕你了啊。”我威胁他。 “施主,生死有命,不劳挂怀。”和尚平静无波的道。 这还是个刺头! 我想了想,他的生死确实不关我事,于是蹲下身,把他瞧个仔细,准备念上一段经文提前超度他。 我时常念经文给叶莫听,在试过无数种救他的办法后,我选择平静的等待他从深度昏厥中醒来,在期间我学会了几种经文,听说能使人在另一世界都能听到。经文虽然拗口,但熟能生巧,隔了这么久,我还是能脱口而出。 念完后,我刚要拍拍衣服走人,被和尚拽个正着,一头磕在地面,磕了个狗啃泥。我怎么这么倒霉,总是啃个狗啃泥。我真是受够了。 “你要干嘛!”要死别拉我啊。 和尚就这么拉着我的衣角,满脸惊喜道:“施主,你是有缘人。” 不不不,我不是。我自身难保。 后来的发展是,和尚说什么也要跟我走。此刻我能体会白端被我缠上的感受了。于是我略微悲壮的拐带了一个和尚。 坐在车上,和尚坐我旁边,白端靠在另一边,半倚榻子不说话。气氛一度陷入低谷,我实在不明白做错什么,但白端就是不给我正眼瞧。 我气得跳车,马车不疾不徐往前驶,我拍拍身上的灰,便看见一个人影跟着滚了下来。 白端把和尚也丢了? 和尚稳住身子,步履蹒跚的朝我走来,脸崩的比从十还紧。大概内伤严重,又跟我折腾这一下,脸色白如死灰。他担忧的望着我,我捏捏他的脸:“以后跟着我就是吃糠咽菜,可没有好酒好肉招待啊。” “佛门不吃酒肉。”他有些无语。 “没事,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我打哈哈道。 马车没有绝尘而去,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我赌气的转头就要走,和尚又拽住我的衣服:“你去哪儿?” “浪迹江湖,四海为家。”我豪言壮语。 “我跟你。”他低低的说。 我不明白和尚为什么认准我了,难不成我身上有独特的人格魅力,挡都挡不住?可我心里有数。我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抵到墙角,笑得不怀好意:“你敢以身相许?” 他手一抬,还有力气去反抗:“出家人不近女色。” “是不是大失所望……”白端不知何时抱臂,立在马车旁,凉凉的道:“不是所有人都吃你这一套。” 他的目光带着几分莫名的深意,又暗藏几分致命的诱惑。 不……我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我只是气急了。我很想解释,可我完全没想到,紧接着白端会强硬的把我拎上车,气氛如此僵硬的情况下,我竟然……没什么心思去解释。 他手上一用力,我疼得倒吸口凉气,刚才跳车的时候,擦破一点皮:“疼吗?” “不疼。”我还是如此倔强,不肯低头。 “是啊……”他倏的低头轻轻吹着我的伤口,淡道:“你本就没有心,怎会感到疼。”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明明是他算计我在先,现在反咬一口?我斜眼瞥他:“鬼才没有心。” 他坦然道:“你就是鬼。” 我惊愕他直白的说出我傩鬼的身份,他只是淡淡一笑,风月失色:“我该拿你怎么办……” 要杀要剐,我等着! 和尚还是跟上车了。我气呼呼的靠着和尚,白端也不管我了,马车平稳的驶向夜色深处。 第十七章 夜深如泼墨,街上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一个鬼影。 是非之地,除了百鬼夜行,就是游荡不安分的好事者,白端没给我露面的机会,从十时不时出去片刻,带着一身淡淡血腥味回来。可能夜晚投宿的人多有歹人,敲了几家客栈都无人应门。 直到看见一家客栈挂着两个白纸灯笼,远远地矗立。 “公子?”从十试探性的唤着,似乎在犹豫靠不靠近。白端阖上的眼缓慢睁开,透着星光,“嗯”了声。 马车停在挂着白纸灯笼的客栈门口,我想喊和尚下车,哪知他睡得跟居似的,怎么也叫不醒,无奈之下只好求助白端:“帮个忙呗。” 白端整理着略带褶皱的湛蓝衣,衣角滚着精致的六棱雪花边,眉眼悠远而澹薄:“你不是怀疑我推他下车吗?我既然这般歹毒,现下怎会出手救他?” 他的目光真诚且认真,一瞬间让我觉得,他是真心在计较这个问题。我微微把脖子一仰,反应过来:他竟是在吃醋! 他喜欢这个和尚! 我抽了抽嘴角,不动声色:“公子您别误会,我跟他没什么。”我把睡得死沉的和尚往白端跟前推了推,“他是你的。我可不敢抢。” 白端还是盯着我,略带三分探究,想要看穿我的内心一样,我转了身,目光落在客栈门匾上,试图转移话题:“这客栈的名字真大气,想来定不是凡夫俗子开的。” 正当我沉浸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氛围中,觉得在连日的奔波中找到了内心所缺的宁静,周身的浮躁都被敛了去。那边白端也抬头凝视良久,淡淡的道:“你觉得它好在哪?” “好在意境浓厚……不是谁都会起名叫‘采山’客栈的,如果不是矿场地主,就是看淡红尘之辈、大俗大雅之人。” “嗯,说的不错。”白端完了弯眉眼,扶着和尚进去:“从十说对了,你在夜里眼神确实不好。你靠近点,再给我读一遍。” 靠近就靠近,我晃晃悠悠的走近,眯眼仰头瞅:“采……菜岗客栈?” “意境浓厚,嗯?” 我汗颜。 “看淡红尘,嗯?” 我无地自容。 “大俗大雅,嗯?”白端轻笑而过。 “你够了。”我沮丧的跟着他。 我们进了房间,把昏迷不醒的和尚放在床上。 和尚还是双眼紧闭的样子,身上有诡异的金光流动,衬得皮肤如同铜铸。 我琢磨可能是武侠小说里的金刚不坏之身,也有可能是独门武学大罗金身,反正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我问白端要不要给他洗澡,白端斜睨了我一眼,见我手忙脚乱的去扒和尚的衣服,从十进来看见这幅场面,深吸一口凉气:“她又要干什么?” 怎么加个“又”。 白端抱臂冷眼旁观:“她要给他洗澡。” “洗澡不是能排毒吗?”我纳闷道:“明明是你一开始想救的他,怎么麻烦事都让我做了。你搭把手给他扒干净,我去找个洗澡桶来。” 白端可能恼怒我僭越之举,那我就多给他们制造独处的空间,我真机智。 “我留着他日后有用。”白端伸手触摸和尚皮肤上的金光,似在探究从哪下口一样的认真。 可我却被日、后、有、用,震惊了……他是不是在开车? 他怎么这么污啊。 我有点恼羞成怒的剜他一眼,白端被我娇羞且激动的神态电到:“你想到了什么?” 从十默默道:“反正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 “胡说,我最正经了。”造谣,通通都造谣我。 白端感到头疼,目光却越过我,放在打开的窗户和屋内的屏风上:“谁知道呢。”从十立刻会意,北寒丝又抽了出来。 可这次被我抢了个先机,我生怕从十在这大开杀戒,血肉块掉落房间,哪哪都是。二话不说,拎起桌上滚烫的茶水,往屏风后浇了去:“你有本事偷听,你有本事出来啊。” 一个人影“嗷呜”一声,从屏风后蹿出,身上流动的金光跟和尚的一样,但不像和尚那般沉稳有规律,只见他后背被茶水烫出脸盆大的面积,哀嚎着要跟我拼命:“德玛西亚万岁!” 我被这一记铁头生生飞出去几步远,直到撞上床沿的雕花栏才止住去势。 一咳,满嘴的血腥汹涌而出。 要不是天生身体皮实,后天又吃了凤血,他这一记铁头功,非把我五脏六腑撞碎了不可。 但我没心思跟他多啰嗦,捂着肚子,按住他的头:“你学英雄董存瑞啊。”我后来又想想,实在太憋屈了,劈头赏他一巴掌,“二营长你可看清楚,自己人!” 那人咬紧牙关,忍受着剧痛,刚一抬头,白端带着罡风几步上来。他冰凉丝滑的衣袂扫过我的脸颊,他的手便这样云淡风轻的握着那人的脖子,在他耳边沉道。 “你敢动我的人?” 他的眼神,仿佛藏着山崩地裂的气势,却比风还要轻。 “公子。”我小心翼翼的拽了拽他的衣角:“他是……咳咳,我的熟人。” 心口一痛,我有点迷糊,身体不受控制的往白端后背倒去,如果不是额头抵住了他紧绷线条的脊背,我甚至没察觉他体内蕴含着滔天怒火。 因为什么?因为我吗?不会吧。 白端稍稍沉默,声色冰冷的开口:“我有时候真后悔。” “后悔什么?”脑海中的尖锐要刺破我的头皮。 “让你跟着我。”他还是说出了。 我捂着心口,闭上眼。 “你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你总认识这些是非之人。”他的手环住我的身子,温热的掌心贴在我后背,只觉一股绵厚的力道传来,“我更怕,你还未成长,我已不是你所见的强大。” 忽然间,我觉得落在心口上的枷锁砰的碎裂。 白端松开那人的脖子,按住从十,那人身子绵软的倒地,我跑过去拿手指头戳:“壮士,醒醒。” 那人幽幽吐出一口浊气,目光都浑浊了:“我好像看到了观音娘娘。观音娘娘要带我去做散财童子的吗?” 我拍拍他的脸蛋:“你都说散财童子了,钱都给别人了。” 他突然睁大眼,一个鲤鱼打挺的坐了起来:“钱是王八蛋,花完了就赚。观音娘娘怎么还世俗起来,怪不得我们贫苦百姓没钱花,莫不是都被你藏了起来。”他就这么揪着我的衣襟,拼命地摇晃我,“还我钱!” 刚好受些,我被他成魔的模样惊骇到了,又是一巴掌:“你看清楚了,我是谁!” 他迷迷瞪瞪的凑过来,鼻尖都要碰到我唇瓣:“你这观音娘娘……怎么像我们班那谁、谁来着。” 古时说人生有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也是物理老师时常念叨的。但我不是叶真,我不喜欢物理,没记住这么多的公式定理,只记住了这四句话。 没人比我更能感受“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尽管上一个遇到的已经死了。 我上去给他一个熊抱:“老同学,好久不见!” “那谁谁,我也十分想念!”他忍着身上的痛苦,相认后比我还要热情高涨:“我说这里没人认识董存瑞嘛。” 他习惯性的伸手要推眼镜,但他鼻梁上什么都没有。 “物理倒数第一的那个。”我只好提醒他。 “啊,是你!”他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来我是谁:“妈的,全班四十六人,你次次考倒数,还当着我这个物理课代表的面写英语作业,你英语那么好怎么不留学去啊。我老早就想说你了,年轻人不要崇洋媚外,支持科学不好吗?你看现在穿越过来了,英语有用么,你跟人家哈喽,人家能听懂吗?” 我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让他注意下场合,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楚,他身上乱窜的金光是行为艺术,还是不祥征兆。 他咧嘴干嚎:“要不是谁浇我一壶开水,我也不能走、火、入、魔!” 我摸摸鼻子,很心虚的低头,小声道:“是我是我。” “我现在怎么办啊?” “问我呐?” “除了你还有谁!” 听完这话,我把目光投向冷眼旁观的白端,白端冷言道:“你们说完了?” 我不屈不挠的点头,倏的朝他谄媚的笑:“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喜欢和尚,就应该爱屋及乌。” “爱屋及乌”他把这四个字咬得很准,我转念想白端没有纠结“喜欢和尚”这四个,反而纠结后面的,属实是我太会察言观色了。我这么机灵的人一把撞破他龌蹉的心事,他可能会羞赧万分。 “当我没说。”我慌忙改口道。 “你家公子喜欢我小师伯啊。”走火入魔的人贼眉鼠眼的凑过来。 “谁是你小师伯?” “喏,就是这个躺在床上任你非礼的。”他一指和尚。 我眯眯眼:“还说你没目的,好端端跑屋里做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也。”他狡猾的一笑,又要推鼻梁上莫须有的眼镜。 他丢了作为学霸必不可少的眼镜,我觉得他没有灵魂了:“袁书怀,你学坏了啊。” 他指着被我浇了一后背的开水:“彼此彼此。” 此时和尚醒了过来,脸上的金光慢慢收回脖子以下,也不像之前那般毫无血色的惨白。他第一眼看到了走火入魔的袁书怀,神色紧张地推开我,要给袁书怀推背。 谁能想到他刚才还非我不嫁的姿态,转眼就变了脸色,不认人了,幸好我也没真觉得念经就能感化他,想来和尚执意跟着我,是有预谋的。 袁书怀起先还有点抗拒,后来认命了,乖乖的打坐调息,金光很快稳定,逐渐消退,我等得太久,拿起一颗李子就啃,酸甜酸甜的,白端和从十有很好的耐心,他们似乎在等和尚出什么幺蛾子。 和尚给袁书怀渡完攻,额角沁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边擦拭边想起来看我:“姑娘和我师侄都来自地球村?” 我一口李子肉喷他一脸:“咳咳,是是。” 袁书怀一点都不慌,朝我眉飞色舞的使眼色。我都给弹飞了。 “我见姑娘是有缘人,不如也入了我佛门。”和尚特别一本正经。 我睁大眼睛:“佛门有美色?” 他似乎觉得我冥顽不灵:“美色皆杂念,姑娘你……”他可能特别想我加入,倒也豁的出去,一咬牙,一垂头,“姑娘若是真想……” “别介,你别多想。”我被他一脸舍身取义给打败了。 袁书怀面色凝重的道:“我也可以。” “你们都想的美!”神经吧,这一对疯子。 再说不管我答不答应,白端都不会答应的。我正疑惑他怎么不出声,养肥的鱼肉要被人拐走咯,哪知白端一双眸子看向窗外的夜空,好像哪里能生出九天玄女似的。我拽了拽他的袖口,乖巧的唤道:“公子,你说呢。” “走了也好。”他这么说着,缓慢抽出我手心紧握的他的袖口。 走到桌前,拿起茶杯,以手抚摸一圈杯沿,有细碎的粉末被他轻而易举地擦去,白端不甚在意的道:“只是世间向来公平,得一物就要失一物,等价交换而已。听说你们有位圣僧的墓就葬在败木林,能跟我说说这位圣僧的事吗?” 和尚和袁书怀皆倒吸一口凉气,露出一副苦相:“公子果然高人。” 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公子,还敢算计到我头上。这两个黄鼠狼非给狐狸拜年,急着作死。 第十八章 佛门有一宗秘史。 传闻佛门有位圣僧早年进过山阴地。 那时的山阴地还不像现在这般九死一生。圣僧进去没多久,山阴地便腾升出瘴气和迷雾,使得四周的村落一夕之间灭顶之灾,渐渐地草木枯萎,鸟兽尸横遍野,山阴地才变成如今的险境。 当时佛门刚刚创立百年,在傩教的打击下,几经流转才侥幸没断了传承。 傩教听闻是佛门圣僧进入山阴地后,才发生此等巨变,便一股脑的认定佛门是大奸大恶的邪教,不但下令诛杀所有的佛门弟子,而且一把火将佛门珍藏百年的经书史籍,通通毁之一旦。 后来过了几年,圣僧从山阴地死里逃生,回到原先佛门旧址,看见昔日的宝寺大殿只剩残骸,寻了许久,只找到几个在外乞讨的徒儿,心中悲痛不能自己,却对山阴地的突变绝口不提。 圣僧带着徒儿东躲西藏,惶惶不得终日,终于在几年后油尽灯枯,预感大势已去,他死之前将徒儿召集眼前,终于吐露山阴地的剧变确实与他有莫大干系。是他自掘坟墓,窥探到不得了的秘密,触怒傩神,降罪在山阴地。 他只说山阴地埋藏着佛门创立者的宝藏,至于他是怎么从死气沉沉的山阴地逃出来的,这个没说。 他早年就发现山阴地跟佛门有渊源,年少气盛的他因缘际会得到一颗舍利,修得一些高深的武功,才使佛门没能遭到傩教的算计。 然而这十年他在山阴地学习经书史籍,隐隐参透天下时运,什么是信仰,什么是责任,并告诫后人,如果想了解真正的佛门,与傩教抗衡,就去山阴地的败木林一探究竟。 他留下了一张地宫图,重新进了山阴地,这次再也没能出来。 一众徒儿牢记圣僧的话:山阴地的宝藏能振兴佛门。 还有那张绘制的地宫图经过代代相传,正是落在和尚手里。 我给白端添了茶水,又递了杯给和尚,和尚说得口干舌燥,怕我下毒,抿抿嘴唇,摇摇头。袁书怀啃了我的李子,一把夺过我递给和尚的茶杯,“咕嘟”灌下去一口。 和尚有些羞赧:“姑娘莫怪。” 袁书怀胡乱用袖子抹抹嘴:“这妮子成绩差成那样都不会作弊,她是个油腔滑调但很正直的人。” 他看透了我奸猾的外表下一颗滚烫炙热的心,他很有眼光。 “如果她能洗干净茶杯的话。”他惊愕于手上的杯子跟他下过药的那个有着惊人的相似,“不会吧?” 我微微一笑:“自食恶果。” 我虽没下毒,但我没说不记恨他下药的事。 和尚和袁书怀的到来,显然是对我有所图谋。我最见不得人家惦记我。 白端无奈的摇头,看袁书怀用手指抠嗓子眼,半晌淡淡一笑;“既然佛门有幸结识我的猫儿,不如来笔交易吧。你们佛门把地宫图分享出来,我们忘山自会助你们拿到宝藏。” 袁书怀抠完了,咂咂味,不满的道:“这地宫图是佛门数千年的传承,岂是说分享就分享的东西。万一你到时候反悔,不肯认账,拿走宝藏。我们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嘛。” 白端听了觉得很在理,看了我一眼:“你觉得怎么办?” 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拉着你们对大傩神起誓吗?真搞笑。但转念一想,和尚他们图我一身凤血种脉,应该对山阴地大有用处。 既然我很有用处,那就有讲价的余地。我带着柔和的笑容,倏的抱住公子,他一身湛蓝华服,衬得夜色如水般荡漾,我唤他名字,用手捏住他的下巴,拉了下来,旋即吻在他的……额头。 贴着他冰凉的皮肤。 “你?”他有些错愕,又有点莫名的情绪。 “我自然要跟心上人生死一起的。”我放开他,对和尚道:“你想得到宝藏就要过凤凰那一关,我的凤血种脉可以保你们达成所望。只是,如果不跟公子一起,我可不愿意助你们。” 袁书怀晓得我性子古怪,拉过和尚嘀嘀咕咕商量着,好半天才答应结盟。 他冲我眉飞色舞的眨眼庆祝,我偏过头不去看他。 今夜终于落下帷幕,我觉得过了很久。 翌日清晨,我睡得迷迷糊糊,老有人捏我鼻子,刚想拨开他的手,又一想,不对劲啊。昨晚和尚他们来的意外,白端打着商议大事的借口拉他们秉烛夜谈,从十孤零零的守在某个角落。 谁一大早来捏我鼻子?我缩了缩脖子,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醒了咱就起来吧。”有人笑出声。 我兀的睁眼,见到一个人间尤物趴在被子上。 书里说,人间无此殊色,非妖即狐。我想加上,还可能非男非女。 这人穿着厚厚的貂皮衣袍,将自己裹了个结实,脸上戴着街上常见的傩面,只露出似笑非笑的狐媚眼。 他趴在我被子上,以匍匐的姿态看着我,张口吐出一阵芬芳:“舒服吗?” “舒服你个鬼。”我被压制的动弹不得,浑身像上了麻药似的酥软起来。只能拿眼瞪他。 他还在捏我鼻子,如花般姣好的唇瓣凑过来,印在我的脸颊:“要不是奴家对女人没兴趣,真想将你揉圆捏扁的吞下肚。” 他一口一个“奴家”,我顿时醒悟,这莫不是前些日子传闻的采花大盗? 据说他专门采集男人的精气,修炼的是一种极为女性化的功法。官府对他无可奈何,加上他善于伪装,又有扮女装的习惯,很少有人能捉住他。 “小丫头,告诉奴家,你在想什么?”他涂满橘红色的指甲撩过我眼角,狐媚眼透着一股妖冶。 我被他口出芬芳的气息熏得五迷三道,不由地在被窝里打个冷颤:“想你贵姓。” “花采子。”他笑得花枝乱颤,眼里春光明媚,像要暖化我。 我伸出手拍拍自己的脸,他不知从哪折了朵花给我。 “大中午,哪来的花?还有点枯了。”我很诧异。 “奴家昨晚等你一宿。”他用手攥紧花朵,花枝滴在我脸颊上,他笑得如同美杜莎女王般骄傲明媚,“你说寒了一夜的花,还能鲜艳吗?” “劳烦你惦记我,没想到我魅力这么大,你要是早点告诉我,昨晚我也让公子拉你秉烛夜谈去了。”看样子他跟和尚不是一伙的。但同样是盯上我的。 他的唇停留在我脸颊不到一寸的距离:“你家公子如此吃紧你,我可不敢跟他周旋。眼下我的同伴已经引走带丝的,我这才敢接近美人身,一亲芳泽。” 我用余光瞥见窗外有道熟悉的身影,顿时放心了:“未必吧。” 只见从十破窗而入,一道细丝闪过花采子的头顶,削掉他套头的衣袍,冰凉的发丝散落在我滚热的胸前,他的傩面应声掉落,露出一双重瞳。 重瞳,即一目双眸。 古代认为是帝王之相,像西楚霸王项羽,唐后主李煜,都是闻名遐迩的重瞳者。后来换成现代科学解释,重瞳是返祖的想象,说白了就是基因变异,并没有传闻中的高贵。 此刻我亲眼见到重瞳之人,先前离得太近,只见他那双狐媚眼十分撩人,但没仔细看他的瞳仁,也可能使了什么法术,遮住了帝王尊贵的重瞳。 说实话冷不丁的与他对视,我想尽词汇,只能用上“眼里映有山河日月”这句话。 花采子仍伏在我身上,嘴角的娇笑还未褪去,眼睛蒙上一层寒霜,他用泛白的手突然掐住我的脖颈,似乎要将我置于死地。 这么多贪慕我血肉的人里,这厮是最狠的。 我被扼住命运的脖颈,拼命一脚蹬开他。花采子滚下床,眼底寒霜更浓了:“还没人看过我的眼睛。我把他们都杀了。” 我跳起来,又揣他一脚:“咋地,你眼睛金贵,我命就不金贵啊!” 他猛地抬头,表情有些呆滞:“你看过我的眼啊。” “怎么?”帝王象征的重瞳有什么不妥吗?还是他是前朝余孽,准备推翻政权的? “我的眼……你就没觉得跟常人不一样?”他越问越奇怪。 “是不一样啊。”我扪心自问,我只是有夜盲症。但在白天我的眼睛还是雪亮的。 “你就不觉得恐怖?”他拔高音量,从十也带有疑问的望向我。 我被他们看得头皮发麻,阿凡达我都觉得美貌,更何况重瞳了。我摆摆手,觉得人生真的很无力,我回应不了他们期望见到的画面,总之我大清早被搅了好梦,除了有起床气以外,没有感到丝毫的异样。 可能我平静无波的表情打动了花采子,他高兴地跳过来,捧着我的脸颊亲了一口:“你是第二个不惧我眼睛的人。她说的对,这江湖很大,总有人能看得清我。” 我抹了脸颊上的口水,推开他:“大哥你没睡醒吧。大早上发什么疯啊。” 就在这时,白端闻声推开门,好像站了一些时间,脸上是淡淡的寒意:“你们闹什么?” 在他身后跟着和尚和袁书怀。 和尚指着我旁边的花采子就嚷道:“煞瞳!会带来不祥!” 自落到异界后,我最讨厌凭借外貌定义人,我打掉和尚指着的手:“指人很没礼貌。”下一刻,和尚便念动经文,金色的光从他脚底蹿出,延伸到花采子脚下。我不幸被殃及,一种如遭雷击的疼感席卷全身,猛地大怒道:“和尚,你干什么!” 金光刺疼脚底,体内翻涌着血气,甘露般的香味飘散出来。 金光倏的缩回去,和尚嘴角溢血,不敢相信的看我:“原来这就是凤血种脉的力量。”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更诧异了,“不对,除了凤血种脉,你还有股凶煞气。” “你狗鼻子会不会闻啊,闻谁都是凶煞气。”我动了歹念,想弄死这个作死的和尚。 袁书怀拦在我和和尚之间,嬉皮笑脸的道:“一家人不要互相伤害,大家都退后一步,世界就会如此美好。” “他要是说出去怎么办?”我有点不放心。 “他若说出去你的秘密,我必定手刃他。”袁书怀正色道。 我还是无法相信。 只是眼下不是弄死和尚的时候,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想来是嗅到凤血种脉不寻常的气息。白端一把把我揽入怀,有股安心舒适的味道包裹着我,他揉揉我的头发,笑道:“不要怕,有我在。” 从十飞出屋子后,打斗声传来,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过了一会,从十带着杀气返回来,他说:“我们不能让她在这待了。公子虽天纵之资,但初涉尘世,难免被妖人迷惑。”说到‘妖人’,他剜了我一眼,我回以平静的笑容,不跟他一般见识。从十提议将我转移走,他们留下来殿后。 白端似在斟酌从十的话,呼吸平稳的让我察觉不到异样。 屋顶又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 从十又要出去血战,白端拦住他:“他不是敌人。” 从十心领神会,没再多言。 只见一身白衣飘然而至,跟初见那般不染万尘。 白端对他道:“你还是跟来了。” 丰慵眠莞尔一笑,澄清的眼眸映着我的身影:“我担心她。” “那你……带走吧。”他就这么将我推了出去,不留一丝余地。 “好。”丰慵眠揽过我,我只觉灵魂都要出鞘,深深的恐惧让我喘不过来气。 “白端!” 我唤他的名字。惊慌、无助、不知所措,像个孩子。他抬眼望我飞远,眼眸陡然空了一刹,这一瞬我的心便被千针扎过般,喉头哽住。 下一刻,他眼底终有细枝末节的情绪倾泻而出,却没有动作。 “猫儿,你要信我。” 我被丰慵眠带走,周围屋宇向后疾驰,也有赶往菜岗客栈的人看见我们。只是他们稍一停顿,就急匆匆的赶去。 丝毫没有起疑。 看到这情况,我问丰慵眠:“莫非你有隐身术不成,我这么明显被你抱着,怎么不怀疑你偷走了他们要的大美人?” 丰慵眠见我出来的急,身上只套了件睡觉穿的里衣,身躯贴合在他的胸膛上,当即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姑娘穿我的衣服吧。” “你想多了,我没有胸的。”我也不拒绝,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穿上他雪白蚕丝外衣。他脸上的潮红更甚,我怀疑他是不是烧傻了,摸了摸他额头,入手是冰凉细腻的感觉,见没发烧,只好问:“你没事吧?” 他好像不能多言语,只是轻描淡写的说道:“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受怀疑。” 我好奇地等他下文。 “世人都知道倾回的主棋者,是永远不能碰面的。”一丝血顺着他嘴角缓缓流入前襟:“我和六出同为主棋者,都被傩主种下了蛊毒,一旦碰面,蛊毒即可复发,大罗金仙难救回。大概他们觉得,我们不会为你拼死一搏。” 大口的血从丰慵眠口中喷出,我从未见过如此艳红的血,它好像夕阳最后的余晖,充满着壮美。 第十九章 我以前总在猜想白端的身份。 倾回有傩主、君主和仙主,还有主棋者……这四种人相互制衡,相互约束,才能使天下太平。 相传傩官寻找下一任傩主,仙主也会寻找资质俱佳的传承者,而主棋者则是寻找下一任君主。 他们是下棋之人,拥有洞察世事的能力和天生不受约束的命数,生逢乱世才会出现,而如今的四位主棋者分别称为梨落、碧莲、笙竹和六出。丰慵眠,又称梨落公子。 傩教在主棋者很小的时候,便会给他们种上伴随一生的蛊毒。这些蛊毒埋藏在体内,生根发芽,轻易不会露出,直到他们相见的那一刻,便如同恶毒的小蛇,在体内流窜破坏。 我看着丰慵眠喷溅而出的血,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捂住他的嘴,任滚烫的血水从指缝溢满手背,他脖颈处爬出诡异的咒印,像一头盘卧着的麒麟。用麒麟血下蛊是最歹毒的。 丰慵眠抱着我躲进傩祠,这里跟罗城的那座很相似,但没人驻守。 我关上门,把丰慵眠扶到傩神像下靠着,擦拭他额头涌现的汗,想割血喂给他。他摇摇头,让我别费心思,蛊毒由麒麟血做药引,轻易不能解。 丰慵眠屈腿打坐,蛊毒蔓延的速度得到减缓,只是咒印还是通红的。 他说等到咒印完全消退,这场汹涌发作的浩劫才算过去。我第一时间想到白端,不知道他以何种决绝的心态将我推开的,更想不出他现在该是何等惨状,会不会像丰慵眠一样因蛊毒发作而战栗,想到这,我崩溃了。 丰慵眠擦了擦嘴角的血,雪衣都脏了,他丝毫没有嫌弃,仿佛永远如此温柔淡然。他是我见过最有包容心的人,我见他没擦干净,就顺手帮他擦了:“你和白端为何对上古秘境如此执着?那里有蛊毒的解药?” 他惊愕于我一下就猜中了,坦然道:“姑娘说的不错。山阴地也许有蛊毒的解药,我和六出都想一试。” “怪不得白端非进山阴地不可,原来是蛊毒所迫……” “是。” “傩主为什么给你们下蛊?” 问到这,丰慵眠平静的笑着:“等六出自己告诉你吧。现在的你也未必明白。” 我点头,沉默一室。 正当我以为万无一失时,门外传来人声。在这个草木皆兵的点上,我拔掉灯座上的红蜡烛,将带有尖刺的烛台拿来防身。丰慵眠看我如此小心谨慎,只是对我摇头,让我不要冲动,也不要说话。 门外有人道:“姐姐何时来的,也不通知妹妹一声。” 软萌的嗓音使我认出,她是昨晚的傩教花娘。 好半天没人出声,我差点以为她在自言自语,如果不是隐隐闻到冷霜的气息,还真容易把另一道身影给忽视了。 花娘见对面之人毫无反应,语气开始刻薄:“月娘贵为傩教上四品的娘娘,自然瞧不起我们这些妹妹。只是你不在宵月阁待着,跑山阴鬼混什么?” 另一人终于搭话,声音清冽空灵,如皎皎明月神圣高傲:“为机缘。” “是了,你也想着山阴地的宝藏。”花娘话锋一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在想着,你那位情哥哥。” 那人不痛不痒的回:“我不否认。” 花娘大概觉得用话刺疼不了她,气得跺脚:“看你这副孤高的嘴脸能维持几时!” 那人还是没开口。 从头到尾我只听见花娘挑衅不成反受气结,这月娘性格如此清冷有个性,令人好奇她长啥样。 花娘走后,那冷霜的气息仍停留原地,我蹲得脚麻时,她倏然道:“二位还是尽早离开吧,免得血气污了傩祠。” 说完,渐渐远离。 又待了一会,等丰慵眠脖颈的咒印不再发出暗红色的光,我扶着他走出傩祠,不带我躲躲藏藏,反而大大方方的走在街上。 人们说花岗客栈死伤惨重,但与他们有何干系。 白天里,整个江城懒散至极,伙计掸着桌上厚重的灰,小贩随意掏出几件物品摆上摊,几伙人围着几个人往死里揍,好几次看见尸体扔在路边,被饿得发慌的野狗啃噬得面目全非,断臂残躯铺洒一地,血水深深地浸透地面。 简直如同人间地狱。 我更不敢想象山阴地是何等模样。 路过一个巷口时,扑来一个大汉,死死钳制住我的身子,泛有恶臭的手要伸向我的前襟,我脑海一片空白,拿起怀中藏起的烛台,狠狠扎向大汉的眼睛。 只听他吼叫一声,把我甩飞几米远,我猛地撞向破烂堆积的角落,冷冷盯着他撕开衣服再次扑来。 丰慵眠对准他的脖颈就是一下,大汉撅个白眼晕死过去。 “别怕。”他半蹲下来,愧疚的整理我有些凌乱的发:“是我动作太慢,只是你刚才那一下,他不死也得残了。” 丰慵眠仅仅打晕了大汉,并没有置他于死地,我觉得他还是过于柔软。可能我厌倦了心软,内心充斥着不安与绝望。 我推开丰慵眠的手,淡漠道:“如果刚才没有你,你有想过吗,我会落得什么下场?” 他不解我的意思,茫然的说:“我在你身边。” “你不会一直在我身边,谁都不会。我不能永远等人来救。” 我站起来,拍拍土,没有悲喜的道:“你今个救我,有你的原因。我懒得去想,只是我若想活下来,就得狠心拿起刀子,刺向所有伤害我的人。我不想做砧板上的鱼肉,要做就做最狠的。” 我真是这么想的。 换我走在丰慵眠前面,我能察觉他在背后看我,我望着眼前满目疮痍,一片荒凉,到处上演着残杀和污秽,弱小的人们跪地祈求傩神能睁眼看看这个名为江城的地狱,强大的人们却沉浸在肆意支配他人生命的快感当中,这里展示了世间所有的丑态,就像路边的臭水沟,没有一丝生命的浪花。 “这些都会过去,百废会待兴,荒地会崛起,尸骨也会得到安葬,等山阴地结束后,人们也能安宁。” 丰慵眠面有不忍。 我不禁笑笑:“你怎么比我还天真啊。你以为只是因为山阴地?” “难道不是?” “即便没有山阴地,这里得不到安宁。” 他摇摇头,眼神清明,没有认同我:“你不该这么想。” 丰慵眠和白端不同,他善良纯洁,不染纤尘的干净,当初想救我,是真的想救我。和现在没有半分不同,他不贪图我的血肉,是因为他心中坦荡而赤诚,不需要一丝的诟病。 我没法对他狠心,当我们走到一个死胡同时,我揉着酸疼的小腿肚问道:“江城就这么大点地方,你就算带我绕路也请认真点。” 丰慵眠背对夕阳,脸上的绒毛都被染成淡淡的酒红色,看起来像红了脸的蜜桃。他逆着光,再一次朝我伸出手:“我带你走,可好?” 我盯着他绵软的掌心发了楞,时间仿佛停滞在此刻。 想起第一次见白端时,他也朝我伸出了手,从此就像生根在我心底。 是剔除不掉的。 我摇摇头,虚弱的笑笑。丰慵眠改为抚摸,头发轻柔极了:“你还想见他吗?” “想。” “他就在你身后。” 我惊讶的回头,身后除了一堵墙,什么也没有。 再回头,丰慵眠已经走了:“蛊毒告诉我的。” 我跑到墙角下拍了拍:“公子!公子!” 那头没有回应。 我生怕丰慵眠会骗我,赠我一场空欢喜。 我沉浸在疼痛中无法自拔:“叶莫啊……”是不是再一次被抛弃了。 “小猫儿。”那头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以为是幻听,墙头下来一道湛蓝色的身影,屈指,弹我一记脑门:“笨死了,也不往上面看看。” 眼里是白端淡淡一笑的模样。 我捂着额头,泣不成声:“我、我脖子短啊。” 我们所有人于深夜在江城外的小木屋集合。 其中还包括早上见到的花采子。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胡搅蛮缠跟来的,他似乎对我怀疑的目光很委屈:“奴家为了引来那些人,特意扮作你的模样。跑了一天,你看奴家的衣服都脏了呢。” “好好好,你是功臣。”我安抚好他毛躁起来的心态,环顾一屋子形形色色的男人。 我骄傲! 白端一眼看穿这离我宏远志向不远了,凉飕飕的冷笑一声:“高兴吗?” 我忙缩回挺直如天鹅般高傲的脊背,听和尚分析眼下的形势。 过几天就是山阴地开启的日子,只有进入败木林才能找到地宫,佛门传下来的图纸才能用得上。这副图纸不但描绘了佛门的宝地,还详尽写了如何从佛门宝地直达山阴六宫。 和尚一看就是个干大事的人,早已把路线绘制好,放在桌上,供大家出出主意。 花采子见纸上清秀挺拔的小字,还有极尽逼真的路线图,对和尚大加赞赏:“步他先生果然做足准备,奴家我只是身手灵活些,到时不添麻烦就好了。” 白端早已让从十在外守着,对步他的计划略微指出一二。 步他很惊讶:“是我班门弄斧了。” 趁他们商议之际,我和袁书怀靠着取暖,我问他懂了没,他问我懂了没。 好的,我们都没懂。机关算计之事,不是我们的强项。 “我想家了。”他突然感慨道。 “我也是。”我附和着。 “你说我们还能回去吗?”他灼灼的目光让我心头一紧。 “回哪去?”白端和和尚不知何时站在我们身后,同时问道。 我咬牙切齿:“一个你们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袁书怀沉默了。 他们似乎商议好了,也懒得跟我和袁书怀解释,我幼时学过几年毛笔字,气沉丹田,对着纸张,大笔行云流水的一挥。 “夺宝大联盟。” 袁书怀啧啧称奇,感叹连我都有一技之长。 我拿着纸很满意的挂在墙上:“今天我们有幸聚在一起,以后福祸相依,生死与共,我给咱们组织想了个名字。” “你一个傩……”鬼字还没说出。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笔戳进袁书怀的嘴里。 这哥们喝多了吧,傩鬼能随便乱说吗?信不信,下一刻就有人提了你的脑袋。 旁边的花采子惊呼:“那是奴家每日化妆衔过嘴里的笔!” 袁书怀吐了。 我有点愧疚于他。这等于间接接吻嘛? 第二十章 倾回的冬天来得迅猛又彻骨。 才过半宿,气温骤降,屋外的天空如同霜遮,一时间冷得出奇。花采子塞给我一个袖炉,里面燃烧着半颗呈青灰色的碳丸,泛着淡淡的香气。说是祖传的炭火,耐烧,有异香,捧在手里也不烫。 今日就是山阴地开启之时。吃完干果,我们赶往山阴地。 原先备有三辆马车,花采子跟我和白端挤在了同一辆,从十又不肯离开白端半步,袁书怀以“挤挤更暖和”为由,硬是上了我们这辆车。如今这辆车超负荷行驶,走得比沙漠骆驼还慢。 只有和尚一马当先的赶在前面,绝尘的车轱辘很快消失在浓雾中。 我们四个人大眼瞪小眼,袁书怀为了一雪前耻,主动提出打牌。他神秘兮兮的掏出独家制作,牛皮纸质地,一面粗糙,一面光洁,简单绘制了四个图案和字符。 半鼎香炉燃尽的功夫。 “我出去看看。”袁书怀讪笑地离开,换和尚进来。 一鼎香过后。 “我、我也透透气。”我尴尬地伸出贴满纸条的头:“从十,你试试?” 两鼎沉香如屑,白端啪的一声打完手里的牌,然后自顾自地挽起车帘,坐到我身旁。我僵硬地看他,他莞尔一笑:“怎么?” “你之前打过牌?” “没有。”他澹薄清远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如同被针刺到一般炸毛起来。 颠簸的马车中,那三人斗得火热。 过会儿,花采子掀开车帘,冷风灌进如火如荼的车厢,只听他尖叫一声:“小肉肉,奴家的脸!” 眼下花采子易容成我的样子,脸上的疤痕缓慢凝结着丝丝缕缕的血液。 这事要从出发前说起。 我琢磨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的那么多天,除了体内有凤血种脉遭人觊觎,基本算是个温和随性口吐芬芳的年轻人,他们是怎么从我儒雅的表象下认出那变异的血脉? 问题可能出在脸上,尽管恢复了七八成,但还有几道浅粉色的新肉,能认出我的人,也只能是认出我脸上的伤。 这样想来,我得找个人易容一下,一是遮盖脸上的伤,二是吸引注意力。 当然,这样万众瞩目的机会留给了花采子。 起初花采子坚决不同意,他说之前易容成我被人追赶,实在太要命。后来我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并拿白端对他贪慕已久的事威胁,如果不照我说的做,后果难以想象。他有些被唬住,嗔怒地瞪了白端一眼,咬着牙同意了。 花采子给我化成了姿容姣好的少女,他说我原本姿色普通气质也不太出众,凭借脸上几道疤痕,还是很容易被认出盯上的。倒不如反着画,画得越妖冶出众,越让人想不到。 我抽着嘴角感谢他的深明大义,这确定不是变相的损我? 花采子易容后,我觉得缺了点灵动,于是用指甲蘸了点血浆勾勒在他脸上,他倏尔一抽气:“我怎么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有点心虚的缩回手:“你的错觉吧。” “你这红色的血浆很逼真嘛。”幸好他不是心细如发的性子,也听不出我语气尾端的含糊。 我摸摸鼻子,咽下去一句“可能还混着你自己的血”。 没想到眼下东窗事发,花采子叫出尖叫鸡的嗓音:“你害奴家破了相,奴家跟你没完!” 说完朝我恶狠狠地扑来,我惊恐的躲在白端身后,白端眯了眯眼,一个擒拿手将花采子按在腿上,只听他深情款款的安抚道:“花儿乖”。 众人一阵恶寒,我抖若筛糠,没想到又被我说中了。白公子饥不择食了。 快到山阴地。 这里不愧为传闻中的死气之地。 山势重峦叠嶂,上空盘踞着浓密的瘴气,整个秘境露着阴森黯淡的感觉,像雷雨季节乍变的天,压抑的使人喘息艰难。 周回百里毫无烟云,鸟兽鸣叫皆听不见,更没有溪流击石,花果硕累,唯有不知名的黑雾幽魂般的游荡。 山阴地前有块半个城楼高的石碑,只有镌刻峥嵘的四个字。 “禁止入内”。 很多人等在石碑附近,密密麻麻的人群攒动不安,沉默而紧绷的气氛渲染着昭然若揭的杀意。 这里不仅有不入流的山野荒客,还有师出名门的群侠俊秀,他们各自盘踞为营,神情清高孤傲不失凝重。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就属傩教。 像花娘一样众星捧月的,一眼望去还真不少。想来都是在傩教中略有地位的人物。 刚到晌午。 我们的马车还在不疾不徐的驶着,越往山阴地越慢下来,到最后和步行差不多的速度,马儿竟然打死也不肯往前走。 从十试了几下,只好掀开车帘,对白端道:“这马是普通的马,畏惧山阴地的阴气,怎么有不肯走了。眼下只有弃车步行,也省得扎眼。” 我们听了从十的话,果然下车。 马儿扬蹄,一刻也不想多待,顺着原路狂奔离开。 忽然金戈铁马从远处奔来,一条浩浩荡荡的长龙蜿蜒而来,即便靠近山阴地也不降声势。 那些铁马双眼猩红,常年征战沙场使扬起的尘土都带着血腥味,像踩碎一颗不起眼的尘土似的,从我们的马碾压踏过,鲜血铺成一条红毯,等这些凶兵悍将的到来,似乎也昭示着血腥的开始。 “不想死的都给我滚开!”面容俊朗蓄有小胡子的中年将军吼道。 一些罩着甲胄的铁卫抬起枪朝我们刺来,不由分说杀红眼的模样令我心里作呕,红缨枪头擦过衣角,绽出裂锦的声音,眼看要刺进白端的湛蓝色衣衫,我胸口滚烫,握住枪头使劲往上一掰,竟然生生掰弯了! 我什么时候有这魄力了?简直不敢相信。 从十忍不住抽出细丝,白端抬手止住,朝他缓慢摇头。此时不宜生事。 那边中年将军倏然停下践踏的马蹄,犀利的小眼睛将我瞧得紧:“你敢对君候不敬!” 想起君候之前对我围追堵截过,我道:“不敢。” “姑娘,你说着不敢,眼里却不让分毫。”他戳破我低垂的眼睑下藏匿的心思。 “那我应该怎样?” “要么跪下。”他肃杀的英姿压迫过来:“要么受死。” 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逼我下跪,山阴地等候的人群听闻这边的动静,皆投来看好戏的神色,我好像被推上万众瞩目的戏台,等着粉墨亮相,接受尖锐目光的洗礼。 我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道:“我吓到了,脚僵了,跪不下去。” 人们似乎没料到我还会讨价还价,中年将军根本不听我辩解,声音又低又沉:“你想死吗?” 想死吗?这话问得好,我从不想。我比谁都贪慕活着。 但我不能苟活。 他身后那顶雍容华贵的轿撵上,伸出一双肤若凝脂的手,轻轻挥了挥。紧跟着,一侧的铁卫将旨意传达到:“颜容姑娘说了,放他们走。” 中年将军控制了一下情绪,似有几分咬牙切齿的低声道:“你滚吧。” 我识趣的退后几步,撞到白端结实而温暖的胸膛上,而我正处在从逃离灾难的迷惘中,倏尔心脏猛地传来紧缩的刺痛感。 我胸前垂落一根羽毛,沾了几滴鲜红的血。 中年将军还保持着出手的姿态,笑得阴沉而散漫。 我捏住白端的手一个没忍住,微微使了点力,嘴唇也跟着颤抖起来,羽毛根部的毒液顺着心脏流向的位置,遍布全身,口中的闷哼溢出来。 “猫儿?”白端察觉到我的变化,我身子猛地往地上坠去,堪堪被他的手搂住。 他的目光在掉落的羽毛上。 中年将军得意洋洋的骑马走过,身后黑压压的铁卫闪着冷峻的光辉。 白端移开了目光,扬起下颚,望着君候的铁卫军,长袍衣摆迎风拂动,一身气场炸开,狂风四起,纠扯着他如墨的发丝,将湛蓝色衣衫扯得猎猎作响。 我惊诧于白端的滔天怒火,也同时震撼于他的强悍实力。 天降霜花,席卷山河,霜花和白端之间隔得半步的距离,那缭绕的仙气依旧能冻寒我的皮肤。 我眯起了眼睛,模糊间看见白端让从十扶住我,他身姿挺拔,如一个隐藏着凡俗情感的高人,不动声色的抵抗着所有敌意。 也正是借着过于清寒的霜花打湿他背后,我才察觉他腰腹上缠着几道沁染鲜血的纱布,因他神态永远澹薄宁静,我甚至不知道他伤的如此重。 从十在我耳边咬牙切齿的道:“公子啊,为了你,先是丢掉半条命。他眼下还要为你出头,你可高兴?” 白端周身的霜花几乎动人心魄,数道寒气凛然的指着中年将军。 花采子在旁边喊道:“不好,白公子要使大招了。” 使什么大招?只见霜花化成流光,铁卫队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如秋收的麦子纷纷倒地。 中年将军闷哼一声,从高昂的马背上滚落下来,慌乱中被马蹄踩中胸口,迸溅出一口浓血。 我仰面躺在从十怀里,眼里全是他令人生畏的身影。 “公……公子……” 羽毛的毒液流经全身,如果不是凤血种脉抱住滚烫的心口,我想我会当即毙命。 许是漫天霜花和流光太过绚烂,我竟觉得眼睛被这凉意刺的疼。 我朝他挣扎着伸出手,他用掌心贴住我的手心,五指紧紧扣住,半拢半散的发丝因刚才的杀气散落,遮住铁马横尸的画面,他语气略微沉凝:“你心性骄傲,不肯退让,我怕你太过异类,惹人注意。” “可是公子,我能怎么办……”甘心受辱吗? 我不甘心。 倾回有八州。 每州皆有一个王侯和一座仙山。 而君候和萧山就是这巽州的王侯和仙山。 倾回的制度并非古代的科举制,有点类似两汉时期的察举制。大回都的君主出自各州的王侯,由主棋者推举,而王侯皆出于世代将府侯门,将府侯门多为仙山门徒,所以君主和王侯、仙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关于巽州君候的传说五花八门,其中最值得考究的是,几年前萧山突然紧闭山门,守山人警备戒严,似乎都与君候有关。 眼下君候押解数十辆战车经过,几十个萧山门徒被关在铁笼里,只露出脑袋,样子狰狞惨烈。 微微有血水从密合不严实的铁笼底部流淌出来。 人们说君候身边有位犀利的女军师,趁凤血种脉在江城显现之际,设计将慕名偷跑出来的萧山门徒一网打尽。 这位谋略手段颇深的女军师,就是先前放我走的颜容姑娘。 我没能有幸见她真容,经过白端大杀四方之后,我们原地修整。旁边横着数十具新鲜的尸体,我啃着热腾腾的红薯,仰头长叹一首《怨神曲》:“一穿之后,两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日,又谁知五六月,七星期无心盘算,八回首无路可探,九重天望眼欲穿,十条贱命用去过半,百感愁,千般念,万般痛恨把神怨,万言千语说不完。噫!神呀神,巴不得下一次你作死来我去看。” “别闹……卓文君会恨你的。”袁书怀好奇地打量我:“很难想象啊,你刚才差点死上一回,凤血种脉就这么好使?” 我上手把他的臭嘴给捂住,还好没人都没往我们这看。 少年你想作死别拉我啊,我一个鱼肉之身避犹不及,你还把我往火坑里推,不合理啊。 等了很久,子夜时分,山阴地凭空惊雷,伴随着怪异的香味,四处充斥着土木焦灼的味道。那些山涧游荡不去、浓稠如墨的黑雾化成轻烟,一道惊雷恢复一片澄清,不多时便尽数不见。 此时的山阴地迎来寂静无声的原貌,基本上和寻常的山林无甚区别。 除去魔障,山阴地终是开启了。 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等到此时此刻,人们目光贪婪,你争我夺,蜂拥而上,大打出手。密密麻麻的人群还没过石碑,就有断手残臂横飞,不乏有心狠手辣之辈,如同收割机般将挡在前面的人群杀个精光。 血气犹如深藏着的烈酒,放浪人们内心的恶鬼,在山阴地宝藏的诱惑驱使下,狂风暴雨似的席卷人群,惊雷才响了十来下,远远没有结束的趋势,可数百人的性命已经葬送在石碑脚下。 除了这些急于求成的人,剩下一波翘首以待、隔岸观火的人。君候和傩教都在其中。 等了片刻,先前争抢拥挤的人群进了山阴地,沸腾喧闹声就这样夏然而止。 准确来说,所有人凭空消失了。 众人面面相觑,属实没想到是这样耐人寻味的情景,本想让前面的人探查险境,可现在偏偏毫无动静。 难不成山阴地寂静万年,即便没有重重魔障的阻扰,它还是名至实归的地狱? 我有些不寒而栗。 山阴地说是藏有卿回上神神识,她本该是九天上不灭的星火,山巅上傲立的战神,只是山阴地透露的气息比起人间仙境,更像是魔王的血池肉林。 纵使里面安静过头,外面的人也想一探究竟,人们相继走进去,谁也不敢多言。 白端牵着我,朝山阴地走去。 然而狭路相逢脸皮厚者胜,花娘跻身而上,穿过我们一行人,先一步来到入口,桃朱色的眼角飞扬姿色,软萌的嗓音听起来酥麻极了:“六出公子好雅兴,美人相伴,很是风流快活。” 我一听“快活”这词就感到快活,挺直天鹅般优雅迷人的脊背:“那是。” 白端眯眼笑:“你想说什么?” “为了你身旁的狐狸精,你就要辜负月娘的一片痴情?”花娘略带深意的看向白端身后,那道身姿绰约的白色丽影。 一阵冷霜翩然飘过。 夜色正浓,犹如一轮皎皎明月静静落下。 她身穿白色细软纱裙,腰间素色软烟罗简单的系着,墨色的秀发轻轻挽起,一根几乎净白的玉簪斜插在青丝里。 我满眼都是她,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肤若凝脂,气如幽月。 她如月般清冷淡雅,袖子一挥便堵住花娘的嘴。 一片银丝绕雪丝的雪花纹绣在她袖口处,只是独独被挑开一个棱角,成为了破碎的五棱形。 花娘拍掉她的袖子,愠怒道:“月娘,你这是做什么?” “你太聒噪了。”来人这么说着,眸光即刻垂落在白端和我交缠的五指间,眼底淡出涟漪。 白端松开牵着我的手,额角的碎发使他看起来慵懒高贵,他眼底是难掩的温柔,声音也是迄今为止最好听的:“瑶儿……” 我揪住心口裂开的大洞,止住寒冷的风往里倒灌的汹涌势头。 不光为他看她的眼神,是我读不懂的柔情。 还为她的容貌与我有着惊人的相似,只因远胜于我的高洁气质而遗世独立着。 我甚至忿忿的想,从一开始白端就听清了我的名字,只是不愿意喊出和她名字相同的语调罢了。 她在他心中那般独立而特别,怎容我东施效颦般的挤进去,取代呢…… 第二十一章 “小心。”白衣姑娘神态隽永的看了白端一眼,凌波仙子似的飘摇拂过,和先前那群人一般,瞬息不见踪影。 白端长身玉立,云淡风轻的盯着她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语道:“你也是。” 我紊乱的心绪像见不得阳光的云翳,顷刻间幻灭。 只等着跨出这一步,迎接一切的危险与机遇。 白端率先进去,我紧随其后,他清冷疏离的背影倏的淡出视线。 只感觉耳膜穿透般的疼,眼前明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却让人觉得绚烂的刺眼。山阴地的入口好像笼罩了一层薄膜,我费力地挣脱所有的桎梏,一股巨大的气息将我弹了进去。 这是山阴地?这确定不是绿野仙踪? 这里的景象令人震惊,和想象中的阴森潮湿截然不同。满以为会是枯枝腐叶堆砌的荒凉,谁曾想会是一片原始森林般的壮美天地。 天高地阔,白昼清澈,阳光温暖,飞鸟与百花。 到处是参天古木,高耸不知云深处,葱绿凝萃,枝繁叶茂,一片叶子就有半人高,细看下,如同经脉的纹路充满着勃勃生机。 脚下是茵茵绿草,嫩的快要掐出水来,踩上去就像田野里匍匐的草甸子,再矮的草也到膝盖那么高。 阳光赤诚而坦荡,晒得头皮发烫,沁出了汗,当即脱掉衣衫塞进包里。 扭头塞衣衫的空,这才惊觉白端早已不见人影,甚至连其他人都没见着,这一片鸟语花香的密林里,只剩下我一人徘徊张望。 我不敢大声喊叫,怕招来其他不善之辈,若是来了猛兽,还能有逃命的机会。若是人……想想就不寒而栗。 好在我自己带了干粮和水,这里温暖如春,也不需要加衣。见四周没有危险,我坐在原地好好整理包裹。也是我之前多留个心眼,我不能当鱼肉当得舒适快活,能跑路还是要跑路的。早先就装了些工具进去,我翻看着包裹,除了必备的口粮、水壶、一些急救药品,还有一根簪子。 这是檀香死时留下的簪子。 当时狗儿抱着她化成一团火焰,这枚簪子就滚落到我脚边。 我手上不能有匕首之类的防身工具,只能偷偷藏起这根簪子,以备不时之需当利器使。 也许还会用在我与白端决裂之时,谁知道呢。 我扯出根绳子将头发扎成马尾,半年了,当初削落的杂毛长成了快及腰的长发。唉,不得不说凤血种脉当真强悍,它不但能快速愈合伤口,时不时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如今还能生发。 看起来英姿飒爽些。 做完这一切,我摸索着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闪过一道光影,大约是个丰神俊朗的男子。拔出簪子,等他迎着光走近,锦衣似雪,竟是丰慵眠。 他环顾了一眼周围,像是没看见我,径直朝我这走过来,我刚想提醒,他的身影虚空模糊,倏然穿过我,步履从容的走远。我们就像身处不同世界不同时空的人,没有任何交集,却真真切切出现过彼此的生命里。 这奇异的现象让我目瞪口呆。 一阵清风飘过,哪还有丰慵眠,只剩硕大的树叶斑驳着时光的阴影,摇曳多姿。 又过了一段时间,看到好几个人都这样从我身边一穿而过,像丰慵眠一样路过我的世界,我也就习以为常了。 走累了,我捡了根树枝做手杖,足足有三个手指头那么粗。 拿着树枝拨打前面的草丛,一些看不见的坑坑洼洼都显现出来,我小心翼翼的避开深不见底的水坑和沼洼,注意不碰尖锐凸起的硬物给绊倒磕伤。事实证明再细微谨慎之下,也会碰到意外的庞然大物。 我拍打出一只巨大的蟾蜍! 它吞吐着彩色霞雾,被我一棍打得腮帮溜圆,鼓起来的眼珠子瞧紧我。 我翻遍脑海,也没找到蟾蜍的喜好,只得僵硬住,不敢动。 这蟾蜍老兄好像生气了,通体碧绿的身上分泌出一颗颗宝珠般大小的球状物,还泛着彩色的光,颜色和它口中吞吐呼吸的霞雾有点相似。 有点像丹药。 它吐完丹药后,一条猩红的舌头席卷而来,我躲避不及被它抽中胳膊,顿时酸麻疼痛起来。 我顾不得察看伤势,扭头只想躲开它,一想到那些掉落地上的丹药,心有不甘。只见那只蟾蜍没有追上来,也在用舌头卷着丹药进肚,连着周围的花花草草。 一声声尖叫隐隐响起,那些花花草草闪着模糊的光,光影后是一个个清晰可见的人形,就这么被蟾蜍吞下去。 怎么回事? 难道这些花花草草都是人变的? 这实在让人费解,但我不得不信,刚才丰慵眠走过的地方也多出一片叶子。 白端曾说过,山阴地里多么不可能的事都会发生,我不能被眼前景象吓得止步。 地上还有几颗丹药,一想到蟾蜍本就是炼药的宝物,它泌出的东西也许珍贵着呢。 我动了贼念,趁它翻卷吞吐地上的丹药,抢了几颗丹药就跑,那蟾蜍看起来笨重憨实,其实灵敏极了,一条红舌头巻住我的脚脖,将我拎起来,划过天空,要重重的甩向地面,我抬起簪子,对准绑住我腿脚的舌头,就是一下。 啪嗒的掉在地上,骨头架钻心刺骨的疼,我顾不得哀嚎,胡乱把丹药塞进包里,爬起来就跑。边跑边回头看,只见蟾蜍嘴里咕隆,舌头上鲜血如柱的流。 不知跑了多久,我被树根绊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生平从未觉得我平衡感不好,到倾回之后,我已经好几次摔了个狗啃泥。裤脚擦破一道血印,我看已经跑的够远了,蟾蜍没有跟上来,被舌头抽中的手臂和脚脖更加疼了,我褪下衣袖和裤脚查看伤势,只见手臂和脚脖黑肿黑肿的,一根根红色脉络浮在肿胀处,指尖一碰,钻心的疼啊。 我掏出包里的丹药,圆滚滚的总共有五颗,先吃一颗试试看。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团温暖的气体,顺着喉咙伸展到四肢,一时间舒服极了,身体上的肿胀感渐渐消退,连膝盖上的磕碰伤也恢复如初,我摸着光洁的皮肤,一点疼痛都没有。 蟾蜍丹药,真是神奇! 我把丹药收好,指不定以后有大用处。神谕说山阴地宝物属于有缘人,这样的灵丹妙药如果放在市面上,大概就是无价之宝。 我万分警惕的在丛林走着,这里危机与机遇并存,我还看见几条五彩大蟒蛇在枝头盘卧着打盹,浑身泛着光芒的蛇皮使人心痒难耐,好在我在蟾蜍大哥那吃了亏,再给我几个胆子也不敢招惹这些冷冰冰的祖宗。 古林里永远是白昼当头,走了很久都没见到太阳下山的趋势,倒是越来越毒辣,身上衣服脱得只剩干净清凉的里衣,骨子却越来越冷。我淌着汗冻得嘴唇发抖,穿上衣服又热得冒气,脱掉又冷得抽气,几下折腾的,我只感到浑身疲惫不堪。 这大概是山阴地的恐怖之处吧。 我扶着树吐了一时,看着到处摇曳的树叶和奇花,不知道哪一片叶,哪一朵花,会是白端他们。 想起刚才的情景,心中后怕起来。世事艰险却处处充满诱惑,一粒蟾蜍丹药就能生死人肉白骨,让人起死回生。其他的至宝更难以想象,准能让夺宝者不计代价的争抢。 我看不见四周有什么变化,可越是安静,越使人惶惶不安。 也是我命里有此一劫。 一团黑雾忽的出现,天空响起惊雷,黑雾尾巴有雷线缠紧,拖着半长不长的一道雷电,向我这边的方向快速逼来,速度快得让我躲避不及。 天空狂风大作,黑雾经过的地方,一片片叶子或者一朵朵奇花都变成了人影,没等我反应过来,黑雾一下子将他们吞噬干净。 情况不容我多想,我撒丫子跑,可不论我往哪跑,黑雾都紧随身后,始终十来米远的距离。 不知不觉中,我好像又跑到一开始待的地方,又见到了那只蟾蜍大哥。 蟾蜍大哥肚子如同河马,大大的嘴巴张吐着。 猛地肚皮撑破,几片树叶落地现人影,恰好是白端他们,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好像在为对方的突然出现感到惊讶。 我哪管得了这么多,冲着白端大喊道:“公子!” 他闻声看见了我,身形微微一顿,随即眸光一柔,没有言语。 黑雾很快倾轧上来,眼看我就要被吞没了。 “小肉肉?”是花采子的声音:“她怎么是花骨朵变的?那团黑雾又是什么?” 花骨朵? 我恍然大悟。佛说一花一叶一世界,原来我只是其中一个,没什么不同。 脚下一软,募地,黑雾缠绕上来…… 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人说我该回去了。 “你记着,这里不比夜照宫,哪能随便乱闯。”是叶真,却又不似。 “我们好半天才下来转转,怎能止步于此,你不要瞎操心了,如果遇到危险,素蓝也会来救我们的。”是我的声音。 很久,我从浑噩中醒来,只觉头疼欲裂,身上也是酸疼的。一想到刚才不依不饶的黑雾,还有梦里争执的对话声,我就焦躁不安。 眼下又是一片陌生的地方。 躺在草丛里,一滴雨露顺着叶脉滑到我脸上,冰冷彻骨,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揉揉还在酸疼的大腿,想到可能把过去的路都跑完了,内心苦涩。 远处迎面飘来两个姑娘。 没错。 是飘来。 看起来与我年岁相仿,一个蓝衣秀美,一个青衣明朗,相互挽着手,看都没看我一眼。二人腾云驾雾,翩然而至,裙衫浮动间有淡香逸出,看得我一惊一乍,都说凡人看不见仙人,怎么轮到仙人看不到凡人了? 这山阴地奇中生奇。 蓝衣姑娘软下音色,好言劝说青衫姑娘:“你比在凡间修炼时还不懂事,山阴地这等秘境能是我们说闯就闯的吗?” 青衫姑娘满不在乎,望着远处山林跃跃欲试:“澜依,我们已经到了,你就少念叨两句吧。”她沉思一下,“我总感觉自己来过这,或者当初素蓝救我的地方,就是这。” “你是山缝里长出的石头吗?”澜依挖苦她。 “没准呢。我想知道自己是谁,而素蓝他……又是谁。”青衫姑娘急不可耐的跑了进去,徒留一片余香暗暗浮动。 “你总说报答他。”澜依叹气:“只是你们石头啊向来顽固,纵然生出别的心思也不自知。” 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考虑再三,决定跟上她们二人。这想法还没付诸于行动,画面如同碧波荡漾般晃动。 一转眼。 又身处在另一个地方。 这里开阔敞亮,乳岩攒水积聚,山风刮过褪如绵柔。这是个类似山洞的地方,我先前脱了很多外衣,现在站这只觉得阴凉入骨,情不自禁的颤了一下。还好仍有阳光照射,给阴冷的山洞温暖几分。 我正想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两个少女又出现了。 她们从黑暗处摸索过来,脸上也没有刚才的干净白皙,显然受到过惊吓。一路上都是洞中积水,踏水而过的步伐尤为响彻。二人战战兢兢的来到敞亮的洞口,洞外又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阳光照射的洞窗能明亮些。 澜依摸着洞中的青苔,道:“我们寻了这么久,可能真没有端玉了。” “找不到就回去吧。”青衫姑娘也放弃了,扭头要走。 辗转之际,岩洞晃动,群兽叽喳,天空微变。 一块岩石裂开,挡住了去路。 碎裂后的岩石上竟有斑驳玉迹显露,青衫姑娘惊喜折回,想方设法的将其取出。 我仿佛是最近的旁观者,身子如同空气,期间试着帮她们,谁知手刚触碰到石块,就散成了虚烟。 洞外的深幽处亮起一双猩红的眼眸,一只长着人脸的猩猩悄无声息逼近二人。 青衫姑娘还沉浸在喜悦当中,丝毫没发觉人面猩猩的接近。 “小心。”澜依一把拉过青衫少女,眼里戒备。 这只人面猩猩没有对二人出手:“你们是凌霄宝殿的仙子?” “我们是霁夜神殿的,来这寻找上古端玉。还请狌(sheng)狌(sheng)大人恕罪,我们这就离开。” “女娃儿,不必担忧,本君没想伤你们。这块端玉拿去就是,四方动荡,山阴地好久没出现这种有灵性的小东西了。”它看向青衫姑娘:“没想到你还能回来。你总说要报答的那个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青衫姑娘还想问什么:“都说您能预知未来……” 她身后有人淡然出声:“卿回。” 她回头,从心底荡出欣喜:“素蓝。” 那光影中的人模糊到清峻,却发出一股难言的舒服和悸动感。 画面又在波动,我也淡定下来,等着它呈现出该有的画面。 此时的景色月明星亮,像是在暗夜的云荒。 一间小巧别致的院落,院中央有碧池,里面没有鱼莲,只有一片星空般的碎石,离远看像星河。青衫姑娘坐在池畔,抱着一把剑,剑快有半个身子高。她看着池里的星石,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道身影走过来,将手中的端玉拿给青衫少女:“你要它做什么?” “等它长大,代替我留在夜照宫,或许还能成为十二神将。”青衫姑娘伸手去接,哪知白端玉不让她触碰。 一根红线穿过白端玉,连在青衫姑娘指根。 “看你往哪逃。”青衫姑娘大笑,却被白端玉带进水池里,碧波荡漾出涟漪。 我觉得指根生疼,有什么从肉里长出来,转眼也栽进池中,星河在我眼里慢慢壮大,我看清那道风姿卓然的身影慢慢走来,露出一张温和从容的脸。 是叶莫?是白端?还是那可望不可及的渺小心思。 他似乎在说,暮合情深丝,生死不相离。卿回,他化成人形也是你的。 这个声音要突破脑海,穿过山川江海、时间与苍凉,到达我心底:“小石头,我不需要你报答。” 为什么我听到这话,会嘴角向下,抑制不住的悲伤呢…… 又有一种声音在我耳边呢喃:“君上,你还记得夜照宫的流霜吗?” 再有感觉的时候,我的脚不由自主的走着,于无边的黑雾里穿行,前方就有亮光渗入。 我加快脚步,冲出重重黑雾。 左手中指根越来越疼,红光斑斓,渐渐连成一条幻境中的红线,我顺着红线寻找蔓延的另一头,只见一道锦衣如雪的身影。 他好像在山阴地一处崖壁前,数人将他围堵在即将踩空的边缘,他不看众人咄咄的目光,只用澄清明朗的眼神看我,倏然朝我伸出手,笑道:“跳出来。” 眼看黑雾追近,我朝他跳过去,他一把抱住我,巨大的冲力使他身形不稳,带着我往悬崖坠去,他似乎料定逃不掉了,使出最后的力气将我抛回崖壁,自己在无尽的黑暗中沉沦着,依然坦荡的微笑:“我终于找到你了。” “丰慵眠!”脑海中迫切的喊出这个名字,我紧跟着跳了下去,罡风划破衣袂,好像有人上前拉扯了,但我没有回头。 “猫儿……” 第二十二章 人们觊觎丰慵眠手里的宝物,那是半块雕琢精湛的玉珏。 玉珏被丰慵眠捏在手上,恍惚间发出玉器碰撞的声响,我本能觉得还有一块玉珏,它们被暮合情深丝牵动了前世今生,就像此刻我和丰慵眠一样。 我睁着眼看他眼底的澄清明净,他嘴角逸出温柔清朗的笑,将飞扑而来的我又一次带进怀里,他身上全是阳光的味道,让我一时间放下戒备,丰慵眠道:“你还是跟来了,其实你可以走的。” 回头望去,悬崖峭壁上的人们发出惋惜的声音,只有一道风姿卓然的身影远远伫立着,好像恒荒更古走来的天子骄子,凌然独立的模样让人移不开眼。他似乎在说:“你总是这样。” 什么这样?不受驯服吗?我嫣然一笑,下坠的身体诉说我所有的悲壮与决绝。 我若爱你,必不是永远仰视你,我要站在和你对立的山巅,与你相视一笑。 你说要我信你,你可曾信过我……我要的爱情,从不是依附和驯服。我没能成为你想象中的最好模样,但我不愿成为我心中的最坏模样。 “他们二人手上绑着红线,想来有什么缘故。”有人眼尖的喊道,想也不想跳下来,那人掌风强劲,我被打到胸口,一口鲜红喷在半空。 悬崖壁上的身影动了,衣衫挥舞的样子像极了降临人间的太岁神,人们嚷着六出公子要做什么,他只是淡淡一笑,倏尔收起,沉声道:“杀了你们。” 我抹了嘴角的血,恨不能屠戮三千丈,碾压这帮贪婪无耻之徒,有股浑厚炙热的力量从腹部喷发,快速席卷全身,我还没来得及惊愕,下一刻,血气掩盖所有意志,我脑中像停顿了的钟摆,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稍有意识时,发现自己浑身是血的站在一座枯林里,四周都是树木腐蚀后残留的糜烂气息,身后的丰慵眠半倚靠在被蛀空的树木上,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就是和尚所说的败木林了。 我赶紧察看丰慵眠的伤势。 他脸上苍白一片,有点像白玉在阳光下的轻质感,我抬手用簪子划破掌心,将流出的血液贴在他唇边,他却紧紧按住,死死不肯张口,我有些气恼他道德心过头,丰慵眠莞尔笑道:“我是蛊毒复发,喝你的血没用。” 我如遭雷击的想起来,刚才丰慵眠和白端离得并不远,难怪蛊毒又复发了。我拨开丰慵眠脖颈后,果然看到浮现起的麒麟血蛊:“你还好吗?” 丰慵眠按住我流血的手,轻声安抚:“你别动,我帮你包扎。我还能撑住,只是你刚才……”沉默片刻,还是说,“杀了很多人。” 我一听,立刻乖乖地垂下手臂,任他为我包扎伤口:“我不记得了。” 丰慵眠娴熟撕开衣角,缠绕着我渐渐愈合的掌心,他终是放弃为我包扎了,缓缓地看了我一眼:“如果我能早点找到你就好了,你也不用沾染这么多血腥和杀戮,你还是……” 他似乎咽下许多未吐露的话,而我已经站起来掸了掸衣服:“我谁都不是。” 丰慵眠倏然道:“如果我能送你到远离纷争的地方,你可愿意?”他用带有炽热希冀的眼神望着我,我却看向他身后缓步走来的白端。 白端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看向丰慵眠和我:“去哪儿?” 丰慵眠略略低着头,没有说话。我想了一会儿,缓颜笑了:“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我不用与过去纠葛不清,还能重新开始。 丰慵眠微微颔首,欣喜道:“你愿意?” “嗯。”我听了他的话,站在他身侧,丰慵眠捏住手里拼死护下的玉珏,一道光将我们紧紧围绕,光芒外白端的身影愈发淡了,他好像雪山高岭上模糊的幻影,一度让我觉得不真实。 然而,白端快步走来,一把夺过丰慵眠手里的玉珏,将我们困在这毫无生机的败木林里,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愠怒:“想得美。” 他不允许有人带我脱离牢笼吗?他就这么想我困死在这儿? 他因紧抿住而略微削薄的嘴唇散发寒意,我忽然想到之前倾泻一地的桃花林,他朝我微笑,就像映出了我一直不敢面对的心意。我这样想着,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突然噗嗤一笑:“公子啊,你是拿捏住我舍不得离开。” 不是离不开,是舍不得。 白端怔楞住,忍不住抬手区触碰我的脸庞:“你、你再说一遍。” “不说了。”我收回语气末尾快要溢出的悲恸,只见丰慵眠脖颈后的麒麟血蛊扯得他头皮发紧,他澄清的眸光却一瞬不瞬的落在我身上,募地,咳出鲜红的血水。 我被血水晃得眼花,惊慌失措的要去扶他,眼前一黑,白端伸手遮住我的眼,低声在耳边道:“我会送他走,你放心。” 他本该清凉的手指带着一股炙热感,我心绪平稳,靠着他的身子慢慢闭上眼,隐约听到白端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没注意到么,猫儿的凤血种脉日渐明显,藏哪儿都不是安生之地,除非她能回到该回的世界……” 我渐渐坠入睡梦,梦中那层层云雾之上,有我迷失的故土。再醒来,只见白端正低头看我,眸中清浅到看不出情绪:“和尚他们来了,我们有了地宫图,想必离佛门墓葬也不远了。” “丰慵眠呢?” “送他走了。”白端将玉珏递给我:“这枚玉珏可以转移空间,你小心藏好。” “好。”我把玉珏仔细收起来,听到丰慵眠离开了,不由的松了口气,红线已经藏到指根处,化成红色的戒指,此番惊吓之余,我扶着枯木捶打酸疼肿胀的小腿肚。 没想到靠上去没多久,“咔嚓”一声,枯木应声而断,尘土扬了一脸灰,我一头栽进树洞,耳边传来白端的轻笑:“约莫,和尚找了半天的入口,被你不小心撞了出来。” 我谢谢你,我怎么这么有用! 和尚勘察出墓葬就在枯木的下方,几人准备把洞口挖深一点,袁书怀饿瘦了一圈,扶着我咕哝着:“难以相信,我们会来盗墓。” “你说,里面有粽子吗?”盗墓笔记成白热化状态,袁书怀没道理不懂粽子的涵义。 “快快快,老祖宗的规矩,角落里点上蜡烛。” 眼看枯木底下呈现出一人宽的墓道,和尚恭敬地朝刻满经文的墓门合十:“佛门实行多种葬法,早先《阿闼婆吠陀》卷十八传有四法:土葬、弃葬、火葬和曝葬,传至今日也就这四种。可惜这是个假墓,若是真的,真要好好研究。” 墓有多年之久,原先掩盖住墓门的枯枝都化成靡粉,上面压着断龙石,和尚按照地宫图解了半天,才打开尘封的墓门。 眼下败木林除了我们,百里内毫无人烟,这里不是通往山阴六宫的必经之路,谁也不会来。只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花采子留在上面,等会儿再下来。 过了一会,墓中换了新鲜空气,我们这才收拾进去,袁书怀找出几根蜡烛点燃,放在墓室东南角。 墓由墓道、天井、前室、东耳室、西耳室及主室六个部分组成。因是假墓,所以什么东西也没有,佛派先祖连墓画都舍不得涂鸦几笔。我们从最初的欣喜,变成了莫大的失望。 袁书怀拿着手中的蜡烛晃啊晃,晃得眼晕,惴惴不安的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不对劲呢?” “我也觉得。”我回应。 行往主室,相安无事又十分枯燥,没有陪葬品,没有大粽子,除了吸了满屋子的灰,什么也没得到。刚想到这趟墓穴可能会走得大失所望,前方领头的从十就猛地停住脚步,连番效应下来,我被和尚撞的踉跄,蜡烛跌在地上被尘土湮灭。 少了一点烛光,墓室也暗了一些,我拾蜡烛的时候看见有东西蠕动,是只大蜈蚣,吓得一脚踩上去,尘土中漫延着血腥味。 突然一束光照来,不像是烛火的微光,白端走到我身边,将手里的东西塞在我手里,随即走回了前面。 他给我的是遗留在菜岗客栈的手电筒,没想到他一直带在身边。 我打着手电筒四处照亮,可能间隔几个月未用,灯光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强了,其实和烛光比起来也差不多。 “快看!”从十难得不淡定的喊。 我们纷纷走到从十旁边,眼前的一幕虽然没有吓到我,但也足够让人吃惊。 眼前是一座宝相庄严的佛塔。 又叫浮屠。 相传佛陀释迦摩尼涅槃后,有八万四千份舍利,在世界各地建塔加以供奉。像西藏布达拉宫的如来八塔就是为了纪念释迦摩尼的八大事迹而建。 可这里是倾回,不是现代,在傩教密不透风的统治,也只有山阴地能建出个佛塔来,而且还是在墓穴的伪装下。 这个塔由地宫、基座、塔身、塔刹构成,平面为六角形,总共有七层。 从十不敢相信的道:“除了傩塔,这恐怕是第二个塔了。没想到佛派这么胆大,是要与傩教一较高下?” 和尚苦笑道:“哪里能一较高下,这些年躲都躲不起,也是先祖造着纪念。” 我们进入塔中,里面也是干干净净。 只有四面墙刻着字,从一进门的右边,密密麻麻着,一直到门的左边: 现生常苦恼,离忍多嗔恚。怨仇生害心,是名戏论过。魔及魔眷属,皆生欢喜心。丧失诸善法,是名戏论过。未生善不生,常住于斗诤。造于恶趣业,是名戏论过。身体多丑陋,生于下劣家……于善多障碍,退失正思惟。所受多怨嫉,是名戏论过。 和尚激动的抚摸墙上的刻字,像是遇到亲人,目光含泪,久久不能平静。他整理好情绪,跟我们道:“这是先祖的字迹,原本佛派藏有许多他老人家的墨宝,可惜这些年在傩教穷追不舍下,丢的丢了,毁的毁了。没想到今日还能一见,实在太过欣喜。” 和尚见了宝贝,走不动道,我们只好放任他,自己去寻出口。 佛塔分有通往上和通往下的两条路,我们决议半天也没分出个准确的意见,只好在原地等花采子。 这里仅有一张供桌和一个蒲垫。我扇着风,怕会等太久,就在蒲垫旁坐下,这才发现地上的灰坑坑洼洼,顺脚一抹便发现了玄机。 我让袁书怀过来帮忙。 我俩合力将灰尘掩盖下的地板清干净,上面也写了几行字:“吾辈乃明朝嘉靖年间南海禅寺的僧侣。只因道结出是非因果,上神允吾辈作戏下世。先困于境一年,数人飞升化天。余吾逃出困境,经年重得返回,修筑宝塔化身,供荼毗者安放。异界数年,未得归处,遂在此刻戏论二十过,望后人警醒。” 袁书怀看后,跌坐地上,指着这几行字嚷道:“看到没有,我们竟然不是第一批,他们都回不去了!什么重返归途,都是拿来骗人的!” 我抠着地上清清楚楚的字,久久不敢相信。 早在几百年前,就有人被弄到这个世界,打着“游戏”的幌子,再也没能回去。 他也有亲友和牵挂留在原来的世界,只是这穷尽的一生谁能来偿还……伟大的傩神吗? 我们凭什么该受到这样的作贱! 我将供桌扶正,香炉木鱼也放好,地上的字再次被遮盖。这样也好,事实太过无情,我情愿少一个人知道。有时候佛曰:不可说。 那便是真的不可说。 从十往佛塔上层查看,回来对白端道:“塔壁皆刻有经文,正中放着舍利子。属下又往上看了几层,约摸每层都有经书佛法,不知道塔顶是不是通往山阴六宫的近路。” 我不同意他的观点:“人有恶人和好人之分,境也有黄泉和碧落之分,僧人信浮屠之巅为最深的造化,死亡只是因果的轮回,并不可惧。佛门祖先在傩教的打压下,很难认为浮屠之巅是出路,他恐怕认为死亡才是种解脱。我猜塔上一定设了重重机关,塔下才是我们要找的地宫。” “姑娘说的不错。”和尚用手触摸墙壁上的刻字:“黄泉碧落半步之遥,全在一念间。” 他紧紧隆起的眉头慢慢舒展了,毅然决然地踏上盘旋的阶梯:“步他不向往生,只向往真谛。” 真谛是什么?信仰与生命,哪个才是崇高无上的? 和尚选择了信仰,而我向来敬畏生命。 第二十三章 塔门募地被人撞开,花采子步履踉跄的闯了进来,反身将门堵得死死的。他捂着一只白骨状的胳膊,惨白的骨头反衬出一脸狼狈与惊惶。 我们以为他遇见了其他寻宝人,起了争执才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谁曾想见惯风云的花采子头回厉声道:“有傩鬼!” 一听“傩鬼”两个字,我本能反应气不打一处来,等他把气捋顺了,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花采子在从十的帮助下栓死门锁,半个白骨化的胳膊令他疼出冷汗。 原来花采子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他素来耳力极好,贴着墓门半天听见悉悉索索的动静,以为我们遇到什么麻烦事,从露出一道缝的墓门钻进去,就看见东南角那根徐徐燃烧的蜡烛。 他自然不明白“人点蜡烛,鬼吹灯”的道理,还以为是谁落下的,于是捡起蜡烛顺着仅有的墓道往里走。 也正是这根留下的蜡烛引出了一系列祸事。 只见一条长如蜈蚣周身布满尖刺的怪物,迎着蜡烛微弱的光吞吐着青黑色的毒,显然是个遇光苏醒的主儿。 后来接二连三的苏醒了几条,争抢着朝花采子逼去,花采子起先没注意到是手上的蜡烛惹出的事,等注意到,已经为时已晚,这根蜡烛就像照亮地狱的鬼火,整个墓道爬满了乌黑一片的怪物,看不出原本墓道的走向。 之前他虽听说过山阴地有怪物,但时隔百余年,这些蜈蚣一样的猛兽还能依靠烛火的微光苏醒,想来也是惊骇万分的。 幸好花采子还有些手段,冲出来的同时,又不幸被咬了一口,毒液顺着手腕,很快腐蚀到胳膊,现在正往肩头蔓延而去。花采子是个狠人,他让从十把他胳膊切了,说要自断一臂,保全剩下的躯体。从十一个“好”字,也有几分佩服。 我想起烛火湮灭时,踩死的一只蜈蚣,想来那只是刚刚苏醒的小辈儿。 如果不是我和袁书怀奉行鬼吹灯的规矩,也不会令墓里的怪物苏醒,眼下花采子还要自断一臂,我实在过意不去,拔出簪子将刚才愈合的伤口挑开,捏住花采子的下巴,将血抹在他颤抖不止的唇瓣上,又掏出从蟾蜍大哥那抢来的丹药,喂下去一颗,做完这些,果然腐烂的速度止住了,但是血肉并未得到恢复。 花采子眨巴眨巴水灵灵的狐媚眼,哼唧般的溢出声:“小肉肉,救救奴家吧。” 我这人没有什么圣母情节,但我非常注重江湖义气。我伸出腿,抵在他旁边的墙上,将花采子堵在我和墙之间,他心虚的笑笑,我从没问过他是谁派来的人,但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我们做个交易吧。” “除了以身相许。”花采子可怜兮兮的看着我,最终答应以后补偿我一件事。 我这才放点血给他,目测得有两百毫升了,花采子喝下,犹如古希腊觅食的吸血伯爵,胳膊上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着,人们惊诧于他血肉生长的同时,将包含各种深意的目光投向我。 只有白端似乎没有表情,我朝他虚弱的笑笑,他淡淡的别过头不去看,打开地宫的入口。 从十扶着花采子下去,袁书怀强行掠来正往上的和尚。和尚面色有些难堪,刚要叱责袁书怀的无礼,便被他爽朗的笑给迷晕了眼:“我家小师叔心怀众生,一定不会过河拆桥,不管大家的。” 和尚没说话,也不挣扎着回去。我们陆续走了下去。 我走在靠后的位置,看了一眼满墙的《戏论》,缓缓合上地宫的入口。 脚下的台阶昏暗无比,蜡烛在这里也不起作用,有了前车之鉴,我们再也不敢随便点燃烛火照亮,只得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我的夜盲症犯了,几下踩空,整个身子猛地往前扑去,有人接住我滚落的趋势,将我的头按在他胸膛之上,耳边响起淡然悦耳的嗓音,是白端啊:“别怕,跟紧我。” 他牵着我的走,引导我在黑暗中稳步行走,修长的手指在我掌心比划着,隐隐约约凑成几个字:“待会有事,不要离开我。” 其实他只是想说不要远离他,但“不要离开我”这几字太过致命,如摧枯拉朽之势汹涌的毁坏我所有的骄傲,我却甘心耐下性子任他继续画着:“信我。” 到了这个关头,说的最多的就是要信他。可我怎么信他,拿命去赌吗? 我不敢。 阶梯的尽头,有潺潺流水声,那是地下河流经的路径。我们来到一处石窟,这里意外的有火把点亮,情形却急转直下。 只见以花娘为首的数人早已等候多时,他们手持着通红的火把,仰面望着我们一行人。 花娘说不出的得意:“六出公子算无遗策,没想到还能栽到我手上。什么倾回的主棋者,我看也不过如此。” 她脸上写满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神色,花采子抱臂冷眼旁观,显然接到了命令。和尚闻言收起脸上的沉重,缓步踱到花娘身侧,双手合十,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慈悲模样:“步他劝诸位放弃执念,识大体才为智者。书怀,你还不过来?” 袁书怀眼底露出挣扎,和尚冷脸捏诀,袁书怀一个踉跄,被一道莫名的禁制拉了过去,他每走一步,我的心如同被割了一下,我什么都可以不信,但不能不信同为异乡人的他,可如今连他也背弃我了。 我几乎用吼道:“你说过的,若他骗我,你会手刃他!” 袁书怀背影一滞,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回头看我:“是啊,只是世事难料,我也无可奈何。” 和尚拿地宫图和白端交换条件,是假的。 袁书怀答应我,如果和尚骗我,他会亲自手刃和尚,也是假的。 这个世界什么才是真的,是傩神吗?是森冷无情的信仰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被突如其来的背叛折磨得心碎不已,面对花娘逼迫而来的浩荡声势奋力挣扎着,最后被一把长剑刺穿肩胛骨,疼得大叫。 长剑将我一点点拉向他们脚下,白端出手斩断了剑柄,身影轻晃,我眼中永远伟岸的身姿轰然倒下,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半跪在我跟前,冷峻的目光透着股决然:“别怕,我带你走。” “各路英杰,六出公子已经中了毒,料他撑不了多久了。眼前这个女子拥有凤血种脉,又是带着勾阵凶将的命格,宝藏之地虽依靠机缘巧合,但有了这个女子的血,一切都好说。”花娘鼓舞道:“杀了主棋者,拿下妖女,宝藏都是我们的!” 众人受到鼓动,双眼猩红的朝这走来,我面露绝望。 白端赫然喷出一口黑血。从十惊恐道:“公子!” 白端抬手止住他,和尚仍旧保持着假善人的姿态:“六出公子,命该如此,怨不得旁人。” 我朝他啐道:“你真信命吗?” 和尚刚露出看我往下说的神色,袁书怀倏然恭敬地朝他拜了拜:“小师伯。” “我知道你不忍,只是你们来这许久,很多情感早就变了。”和尚读懂袁书怀眼底的不忍和黯然,像是谆谆教导的兄长似的安慰着。 袁书怀称是,反身朝我走来,我捂着胳膊,看他拔出钉在我肩胛骨中的长剑,白端挣扎着要拂开袁书怀,身子不堪重负,颓唐倒地。我从没见到如此无力的白端,他总是高高在上并运筹帷幄,他神秘兮兮,他让我猜不透心思,他啊……是我喜欢的人。 可如今却倒在我面前,眼底黯淡的像藏着星河湮灭下的灰烬。 从十几乎疯了:“公子!”目光凶狠地看着逼来的人们,“我杀了你们!” 袁书怀拔出长剑后,唯唯诺诺的带着长剑回来和尚身边,哑着嗓子道:“小师伯,我们佛门一生追寻的是信仰吗?” 和尚不疑有他,还以为袁书怀只是受了点惊吓:“是的。信仰不能动摇,哪怕挫骨扬灰,粉身碎骨。” 花娘娇笑着:“你家小师伯跟我定了约定,如果能捉住六出公子和妖女,佛门留下的墓葬傩教分文不动。” 原来这样,为了保全墓葬和经书史籍,和尚才拿我们跟花娘做了交易。 袁书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一把长剑刺穿和尚的胸口,和尚根本没防备,便被猛地突袭掀飞出去:“你!” 袁书怀深中一掌,爬了过去,将飞剑刺的更深了,喃喃着:“你这不是信仰,你只是执念到扭曲。我也有我的信仰,我答应过遥遥,若你背叛他,我必手、刃、你。” 他还记得! 袁书怀抬起头,嘴角全是血沫,他喉间不知何时多了把飞刃,被呛得说不出话。他只是倔强的看向我,看我被无数人围着栓上枷锁,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企图困住我的人,伴随着漫天血色,仰面倒在我脚下。 他的目光眷恋的看向九天之上,那片云深不知处的地方。 他想回去吗?我捂住他喉间喷溅的血水,它们还是从指缝挤出浸透我的裙摆,袁书怀轻道:“愿这生生的时光,可以走得慢些。我还没看够蓝天白云,还有我梦中的家园……” 他的身子僵硬了,俨然没了呼吸,我合上他的双眼,将他放在地下河,任他随着汹涌的浪花驶向远方低垂的悬崖,河水带走我所有软弱的心思,我突然像感觉不到疼了一般,晃动脖颈站起来,拔掉束缚我的枷锁,一步一步向人群走去。 我体内觉醒的声音在咆哮着,将我的意识吞食碾碎,后来的事我又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人猛地推了我一把,我和众多尸体一起跌进冰冷的地下河,隔了深冬浸透的刺骨寒意,我看见从十仇恨的目光,那种目光比河水更冷。 “我早该杀了你。”他咬牙切齿道:“这样公子就不会受此屈辱!” 屈辱么,原来骄傲比生命还重要,我竟不懂得。 地下河真是无比的冷,我蜷缩着抵抗寒流,迷糊间被推出去很远,我倏的沉入寒潭,无数白骨夹杂着新鲜的尸体夹杂在礁石里,试图勾住我的衣袂,显然我不是第一个葬在这的孤魂野鬼。 “猫儿。”依稀还能听到白端喊我的声音,只是他应该衣衫干净的站在人生的巅峰,不应该为我磕绊在小小的地宫。 他那样天人之姿,本该为了世间大事所活,不该对藐小的我动了心思。 我们就不该有交集,是我一时的贪慕。 “你要去哪儿?别怕。”有人抱紧我,隐隐见到滚着六棱雪花形的袖口,我哇的嚎出声,抵死不松手。是的,我不配。 但我也不甘。 浑身都是冰冷的,寒意进入心口,狠狠拽住它的怦动。一切都冷得使人窒息,唯有抱着我的人还有一丝温暖。 我在他怀里找出最舒服的姿势,水流渐渐湍急,腰身碰到礁石,尖锐的疼痛感让我轻哼出身,河水趁机灌进我的口鼻,那人搂紧我,用手指撑开我的嘴,倏然冰冷的唇瓣紧贴上来,我像吃过糖似的,吐息间下意识地舔了一下,真甜啊。 意料中的坠落感没有袭来,我感觉被人环住腰身,悬在了半空。 冰冷的河水不停冲刷过我的头顶,我使劲睁开眼皮,只见那只手拽着崖壁上的一根树枝,明晃晃的六棱雪花纹刺疼我的双眼。白端左手抱着我,右手拽着树枝,以从未有过的狼狈姿态,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他嘴唇乌紫,脖颈露出麒麟血蛊,修长的手布满血口子,显然是撑了很大的劲才抓住这根树枝,他低头瞧着刚清醒的我,嘴角抑制不住的笑:“睡醒了,我的猫儿?” 我紧握他攀住枝干的手,这只手几乎没有温度,青筋隆起,坚硬的如同死人的手。我朝他摇摇头,试图说服他:“放弃我吧,这根树干经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我们眼下处在瀑布的半山腰,四周长满苔藓,且水流湍急没办法下脚,除了头顶的悬崖,只剩下底下的寒潭。 潭水望过去,是墨染般的幽邃,地下河击打明镜般的水面,扬起数丈高的水柱。 白端的手越来越没有力气,他中了和尚说的毒,麒麟血蛊也犯了,本就孱弱的身体此刻为了救我,几乎豁出去了:“你就这么想死……” “鬼才想死。”绝处逢生懂不懂。 正当我试图去拽另一根树枝,一具半死不活的身体砸了过来,也砸断了饱含我们希望的树枝。 下落的身躯刚呈现出苗头,又骤然止住,我看见白端死死抠住崖壁的石岩,却被长满苔藓的石岩一点点推离,指甲盖完全翻卷过来,露出里面粉嫩的血肉,他仍是紧紧抱着我,不松一毫。 坠落前,他用下颚抵着我的头,满不在乎的道:“和你死在一起,也好。” “嗯。”我抱紧他的脖子,头回为他的话而妥协。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明明尖酸起来把人气得半死,一说好话,又叫人打心底开出花来。 我不经意地朝寒潭看去,一个人影趴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他的脸很普通,气质却如同开锋后的剑。 “是从十。”我指着那人对白端说道。 白端凝神看了看,认出从十穿的灰布衣,脸色很不好看。 白端是追我跳下的地下河,那从十又是被谁扔下来的?他死了吗? “你怕吗?”白端彻底松手之前问我。 我想了想,还是在他松开的那一刻,嫣然一笑:“何曾惧。” 山谷的风呼啸而过,我们相拥着坠落寒潭。 泛着腥臭的潭水呛晕了我,而我抱紧白端的手,从始至终都未松开。 第二十四章 我和他在沉溺沦陷,离碧绿色宛若翡翠般的水面越来越远。 眼看一人往这游了过来,熟悉质朴的灰布衣,大概是从十醒来了,我恋恋不舍的放开白端,蹬着水波将他轻轻一推。他顺着水流的方向往从十飘去,而我被卷进更深的潭底,见惯了世间最极致的冰冷与分离。 以从十恨我至极的模样,是不会返回来救我的。 趁白端还没醒,从十带走了他,矫健敏捷的身姿很快消失于视线。 隐约,我听到白端和从十的争执声,从十用从未有过的坚决,反对白端把我救上来。白端也只是淡淡的道:“我要的,是这个她。” 从十沉默了。 我被泼了一滩凉水,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湛蓝色的衣袍。看着不远处泛着寒意的潭水和跟前燃烧通红的篝火,陷入了沉思。不是快淹死了么?怎么一眨眼被救了?我不信从十会这么好心,还是他把我推进地下河的呢。 等我反应过来,四下找白端。 白端倚靠着一块石头,脸上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红,气若游丝般的呼吸令人担忧。 刚想手脚并用的爬过去,从十的丝抵在我的喉咙间,清寒的刺激下现出一条血口子,我倏的挺直脊背昂头盯着他,从十脸上也带有莫名其妙的潮红,扶着石头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勉强站住:“你不许靠近公子。” 白端在睡梦发出呓语,额角全是湿湿的冷汗,我顾不得多想,推开从十就过去。这一推好像抽干了从十全部的力气,他跌倒在地,艰难的喘息着。我顾不得看从十,一心扑到白端身上,只见白端额头滚烫,应该是在毒药和寒潭的催发下,发烧了。 想也知道从十也发烧了,不然以他坚韧狠厉的性格,非把我剁碎不可。 只是他们都什么时候中的毒?我怎么毫无反应? 然而没安稳一刻,寒潭喷出一道水柱,笔挺地穿透峡谷的上空。 一个巨大紫红色中间有只竖眼的蛇头,从半山腰深处的洞口蜿蜒钻出,它中间的竖眼是紧闭着的,凭着气息朝我吐出蛇芯子。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又捂着白端和从十的口鼻,生怕蟒蛇一发猛就窜了过来,山阴地果然名不虚传,古人诚不欺我。 “竟是烛九阴。”白端微弱的气流在我掌心攒动,他强忍着不适,沉声道。 我倒吸一口凉气,烛九阴? 传说中“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的上古神兽? “凤凰守山,烛九阴守地下河,难怪地宫是最近的路,凤凰与烛九阴互不干涉,能从烛九阴这逃过一劫的,自然离山阴六宫不远。” 从白端的话中,我读懂尤为重要的一点:先从烛九阴手底下逃出来再说吧。 言谈间泄露了几丝气息,烛九阴从山洞爬出,大头往我们这伸来。我注意到它爬出的山洞就在瀑布后面,也是这片峡谷中唯一的一条生路。 我把这个观念跟白端一提,立刻遭到他的反对:“且不说山洞有没有出路,我和从十眼下负伤,凭你是不可能带我们逃脱的。” 他说的很有道理,我竟找不出话来反驳。从十喝了我的血,奄奄一息的开口道:“你如果能老实半分,这一路上能少很多事。” 我灭了火堆,漆黑的夜空让人摸不清思绪,烛九阴在水里畅快地自由泳,不时蹿上岸吃点鸟兽禽类,敢情这是人家放养的饲料厂啊…… 等到深夜愈发浓厚,白端和从十的毒丝毫不见好转,我想起烛九阴闭眼时为夜色,睁眼才是白昼,这永无止境的黑夜何时能到头啊? 我坚持用最笨的办法游过去,探探洞穴的情况。从十懒得管我生死,白端见拗不过我,让我捏好玉珏,必要时自己传走,不必管他。 说什么傻话,我岂是毫无江湖义气的人,我摆摆手,让他别胡说,免得坏我名声,从十嗤鼻:“你还有名声?” 第一次下潭,烛九阴眯着打盹,我水性不好,只能找靠近岸边的浅水游,瞧我费劲的狗刨式,岸边的从十都心疼的摇头:“这丫头属猪的吗?” 从十莞尔一笑:“爱吃甜食的猪。” 我为他们一言一句的吐槽,感到心酸。游了半天才到洞穴,洞穴内长满悬崖壁上的苔藓,还有一层褪过的蛇皮。 烛九阴睡梦中翻了个身,尾巴拍打水面,溅起几丈高的水花,我被这水花卷进寒潭里,咕咚一声像下水饺似的发出动静。 岸上的白端几乎瞬间提了一颗心,从十抽出北寒丝等着决一死战。 幸好烛九阴只是磨了牙,我捂住从口鼻中溢出的气泡,拼命蹬回岸边,白端迎面将衣袍盖住我不断发抖的身子,小心翼翼的拍打着我的后背:“不要怕。” “我没怕。”我牙齿冻得打颤:“公子,我冷。” 他一把把我搂紧,用微薄的体温温暖我被寒冷侵蚀的内心。 从十冷笑了,他照葫芦画瓢的张开双臂:“来吧,我也温暖温暖你。” “滚蛋。”我气急败坏的踹了他一脚。 第二次下水,更是彻骨的冷,从十没有中麒麟血蛊,好得比白端快,这次由他背着白端,我带头引路,我们小心涉水,烛九阴庞大的身躯像一座小山,背后岣嵝的花纹像极了梵文,它好像很安静,睡得死沉死沉的。只是不知何时,他的尾巴塞满半个洞穴,我们只能靠着边走。 没走几步,洞穴深处的苔藓从青绿色变成紫色,长长的触角看起来不像善类,不到一会,洞口就在眼前了。 白端倏然吐了口血,里面有紫红的血块,血腥味很浓。 我用袖口给他擦拭嘴角,抚摸他的额头,何止是滚烫,简直快沸腾了。我急得焦头烂额,从十却把白端放到我背上,他要干什么? 从十难得笑了笑,低沉的声音回荡阴冷的洞穴:“丫头,我真的厌恶你。” “我也是。”生死关头不妨碍我还嘴。 “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公子受伤。”他话多的样子显得很啰嗦:“我答应过的,让他运筹帷幄,应有尽有,享尽世间的一切。我守着他的命,一刻也不敢松懈。直到今天,我把公子交给你,愿你护他,佑他,信他,做的要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他要的是你……” 从十是不是也烧傻了,他这话与其说像托孤,更像是表白,寒颤谁呢。我急得捋起袖子,拽住他前襟:“挑衅我?” 从十高瘦的个子被我以奇怪的姿态拽着,他也没生气,张开双臂,平平无奇的脸上堆满淡淡的笑容。只见两团猩红的亮光出现他身后,从月牙睁成满月状,刹那间刺眼的亮光钻进我的眼,我疼得眼前一片模糊,随着从十的一声大喊。 “猫儿,快跑啊!” 脚下生风,背着白端,毫不犹豫的往洞口跑去,不敢回头,也不敢听身后咀嚼的动静。 只有不停的跑…… 不知跑了多久,前面始终有朦胧的亮光,却无法到达。石洞重新暗了下来,想必那只烛九阴又瞌睡了。 我不得不放慢脚步,大腿的酸疼感侵占身体,大脑一片空白。 我一个激动,脚打滑,摔了个狗啃泥,膝盖都磕破了。 白端被这一磕弄醒了,睁着通红布满血丝的眼,不顾反对要自己走,我扶着他踉跄地出了洞穴,漫天阳光劈头盖脸的砸下来,我禁不住低头沉默。 眼前的景象说不出的迷人,没有败木林的荒凉,地宫的阴冷,峡谷的幽邃,这里如同仙境,飞鸟与百兽齐鸣,密林与长天挽歌,白端勉强抱着我,飞到一块大石墩上坐着。我清理膝盖上的伤,凝望不远处承载噩梦的石洞,呜噫呜噫的朝白端比划,就是想不起来该怎么告诉他。 “从十死了。” 白端因咳嗽而荡起红晕,病态下还显得十分耐看,他望着远山云雾迷蒙,淡淡的道:“我曾默许狗儿支走从十,就是为了让他避开此劫。他少时性格倔强坚韧,与我相伴十年自然感情深厚,来时我向忘老占卜了一卦,卦象说我们此次都会有一劫。我想他能躲过,也是好的。可是他又寻回来了。” 我揪着白端的衣角,觉得他太过从容自醒,明明有着十年的主仆情,怎能说得如此云淡风轻。把从十护主的死推给劫难,我实在为从十不值。但见白端平静的表面下,捏紧的手,才知道他也痛心。 只是他向来会掩藏感情,面上越云淡风轻,心里越吃紧。 “你也很难过吧。”我抱紧他。 他笑了笑,揉了揉我的发,没有言语。 我们休息一会,挖了草根下的积水,喝了几口解渴,准备上路。山阴地有时间限制,如果不赶到山阴六宫,我们都会被困死在这里。 白端道前方就是山阴六宫:纣绝阴天宫、泰杀谅事宗天宫、明晨耐犯武城天宫、恬照罪气天宫、宗灵七非天宫、敢司连宛屡天宫。 都说是鬼神之域,走了半天,别说是鬼了,连猩猩都没出来几只。 密林深处就是蔼蔼云雾,可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白端的脸色都好了许多,吃了几颗蟾蜍丹药,潮红渐渐褪去,这种丹药还剩一颗,我真后悔没多拿点出来,但转念想,大概机缘不够,还是莫强求的好。 我膝盖的伤经过凤血种脉的愈合,很快光洁的如同婴孩的肌肤,我让白端好生坐着,想去拾点干柴烧火,怕他被突然蹿出来的野兽叼走,我系了根绳子在彼此的手腕上,白端无奈的摇头,我洋洋得意的顿了顿绳子:“老实等我。” 像极了大傩节那晚,白端牵绳子遛我的画面。俗话说风水轮流转,欠债的总要补偿回来。 我拾了些树枝,顺着线摸回去,可是线的那头系在树枝上,白端怎会老老实实的等我,我傻眼了,扯着嗓子喊他,喊了半天只有鹧鸪回应我,他走了吗? 我茫然无措的站着,只听他的声音从树后传过来:“猫儿,我在这。” 云烟漠漠,池水暖暖,白端半个身子浸泡在池中,水珠顺着肌理分明的胸口滑落,很是暧昧。 我直吞口水,嘴里结结巴巴:“你、你还能再脱吗?” “想得美。” 我被他笑得头晕目眩,只觉血气上涌,心潮荡漾,一时拿不稳情绪吼道:“反正你早晚也是我的,不如趁夜色把事办了吧。” 这几个字没结巴,可我情愿结巴了。 “好大的猫胆儿。” 白端上岸穿戴好,我们坐在原地生火,我怯懦的透过火光看他俊美的侧脸,他抓住我细枝末节的小表情,笑成了一朵花:“不急。不急。” 我的老脸啊,羞愧到火堆里去了:“慢慢来。慢慢来。” 夜晚总让人犯困,我依偎在白端身旁,烤着雾气浓厚的衣服,问他一些关于凤血种脉的事,还有我为什么会出现。 白端专心烤着衣服,缓缓的道:“这世间的人分三种,知命、应命和逆天改命。很多人‘应运而生’,他们将成败荣辱对错纠葛通通归给大傩神,认为大傩神主导他们的命运,他们做任何坏事都是身不由己。只有少数人‘知命而生’,主棋者便是这种人。暮春之梨落,仲夏之碧莲,素秋之笙竹,清冬之六出。” 火光跳跃,我往他身边又靠了靠,他的衣服还潮乎乎的,我的衣服快被他烘干了。 白端把衣服递还给我,接着道:“‘知命’本就谋事在前,算计过天,为防止主棋者四人相见,傩主给我们种了麒麟血蛊,迫使我们受到约束,可往往会有‘逆天改命’之人出现,那便是你,还有你的老乡们。” “我们怎么了?”我一个激灵。 “倾回万物皆受到傩神掌管,人们对傩神和傩教坚信不疑,傩教让他们生,他们便生,傩教让他们死,他们说什么也不肯苟活。”话锋一转:“而你,信傩教吗?” 老实答道:“我谁都不信。只信自己。” “你们不信大傩教,整个倾回唯有你们清醒着,所以你们抗拒命运的摆布,叫嚣着要将傩教万年基业毁于一旦。傩教怎能容忍。” 他说出最关键的部分,我们不受傩教掌控就是异类。 所谓异类,并非是三头六臂,模样奇特,也有可能是“非我类者必为妖”。我竟被这种耸人听闻的想法,冠上了“傩鬼”的名号逃至今日。 想想都很可笑,但我无法否认,对于信仰而言,一切生命都是铺垫高贵荣誉的基石,人们藐小而无力改变,主棋者又被种下生生世世解不开的血蛊,一人还不足以撼动傩教的根基。也只有我们这些异界来的人,没有牵挂和根源,无知又无畏的触痛信仰。 触痛信仰,必将以生命践行。 可怕的轮回让人清醒而抽痛,我想了很久,期间添了一次柴火,见白端昏昏欲睡,像婴孩般不设防,我将脸凑过去,瞧他睫毛长得迷人,轻罗小扇似的扑闪着,情不自禁的道:“有时我在想,那青冢里的白骨会不会是你,眼前的一切难道都是我的幻觉。” 哪知他不老实,挑起倦怠的眼皮,深邃的目光凝视着我,时间定格了很久很久,他才淡然道:“如果我不死,檀香一定还会折磨你,狗儿藏在暗处虎视眈眈,只有我死了,他们会顾忌你凤血种脉的作用,保你一条命。” 我怎么没想到。 责怪他诈尸让我伤透心,只是现实真实又惨烈,当他点亮桃花林,冲我微笑时,我早就沦陷了。 “我先前说过,寻常鬼差收不了我,我只喝你这碗迷魂汤。” “嗯。”他记得这句话。 “你也别随便被哪个小妖精勾了魂。”我补充道。 他屈指弹乐弹我额头,嘴角笑意暖暖:“牙尖嘴利的小妖精。” 第二十五章 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一只叫做凤凰的鸟。 它害我差点死在半路不说,还让我拥有遭人眼红的凤血种脉。 翌日清晨,为防止其他人发现我们的踪迹,我和白端湮灭火堆,在处理好一切后,朝着遥遥矗立的山阴六宫出发。 浓浓的云雾于清晨更加浓厚,昨天还是百步内见不到人影,现在已然变成十步外只剩轮廓,不小心路过一道坎,我脚一崴要摔进去,幸好手肘被白端拉住,他责备我不该冒失,山阴六宫又不会长脚跑。 我仔细想想,离我们进入山阴地过去了三天,如果两天内不能赶至山阴六宫的出口,难不成留这儿等着被重新充斥的瘴气给毒死? 一想到白端复发的麒麟血蛊,我担心的问:“山阴地会有你和丰慵眠的解药?” 白端敛眉不确定的道:“山阴地有的不是解药,是种能压制血蛊的宝物。你听过香骨吗?” 我诚然摇头,好奇的听他往后说。 原来香骨是离世海边特产的死人骨,香骨分很多种,其中鲛人香骨最为珍奇。 传说鲛人来自空虚之海,每三百年上岸一回,傩教曾派人猎杀过鲛人,用它们的脂肪做长明灯,眼睛做夜明珠,头发做拂尘,指甲拿来装饰恢弘壮阔的殿堂,唯有鲛人的骨头,在鲛人死后是找不到的。 而山阴地万年前有一半沉于离世海,可能会留有鲛人香骨。 我啧啧称奇,没想到鲛人这种传说中的生物,到哪都有诱惑力,不但被傩教猎杀而死,死后还要拿来装裱它的华美。白端莞尔一笑,只说鲛人香骨能缓解血蛊发作,但不是唯一的。 我追问下去,还有什么方法。 白端倏然收敛笑容,眸中现出深邃漆黑的星光:“剔骨换肉。” 他没说剔骨换肉的过程有多疼,但我从他云清风轻的神态下读懂了,进而了然道:“你们四人中有人剔骨换肉过?” 白端牵着我的手微微一怔,似乎为我敏锐的洞察力感到惊讶:“是有。” “谁啊?”这壮士,得好好膜拜。 “人称碧莲公子,早年认识傩教的嫁娘,倾尽一切不得佳人青睐,最后落得剔骨换肉的下场。” “嫁娘跟他好了吗?” “没有。”他眯了眯眼,像瞧见害了相思病、被折磨得一心求死的人影:“剔骨换肉的主棋者已经失去择主的能力,我见他时是在一间破败的茅草屋里,他还想着那个姑娘能抛弃傩教的尊荣来找他,可惜那个姑娘只是受了傩教的旨意,处心积虑接近主棋者,剥夺他选择的权利。” 傩教的掌管就是从剥夺选择开始的,让人们接受它既定好的规矩,人偶般过完一生。 碧莲公子比白端他们三个略大几岁,少时被命运选中作为主棋者,他们四人被种下麒麟血蛊前,一起在傩宫待过两年,这两年是暗无天光的,互不信任,没有言语,学会透过世间的柔情冷静的分析世事。 只有碧莲公子放浪不羁,时常拉他们去喝酒,梨落滴酒不沾,笙竹浅尝即止,而白端年少气盛,喝了半杯就醉了……跟碧莲公子的海量根本不能比,他总嘲笑他们古板无趣,现在想来,傩教之所以最早对他下手的原因,就是他跳脱了束缚,企图活成自己。 他有天偷跑出傩宫,再也没回来,白端趴着墙头问他去哪儿,他说去寻找向往的生活。 这样张狂明朗的人,白端只见过他一个,没想到再会时,看到他形如枯槁的身子,他的心早就死了,他说所有的荒诞无稽,成全了他少年的梦,而他用以后短短一生学会了听话。 他既是主棋者碧莲公子,又是离州山主李烬岚。 李烬岚死后,离州仙山察觉傩教的诡计,悲恸不已,景却少主的父亲景候又是李烬岚的至交好友,愤怒之下,发出第一个违抗傩教的声音,这声音传到傩教耳朵,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之后候府和仙山在动乱中被毁,白端受景候和碧莲公子的托付,将年幼无知的景却带了出来,人们谴责离州自食恶果的同时,哪能想到先是傩教堂而皇之的欺辱,才有压迫下的抗争。 听了碧莲公子的故事,我感到周身发冷,头回为傩教的奸险所恶心。白端抚平我的不安,只说事情过去几年,景却该回去了。 至于回去做什么,想也知道。我头回感到景却身上的重担,不由的为他捏把汗。白端笑我自顾不暇,还同情别人。 我说我一腔热血,不惧鬼神,只怕自己无能。 白端顿了顿,将我头顶沾着的落叶取下,言语深意的道:“你在罗城外说的话,是肺腑之言?” 那句“若我日后有建树,定要为同伴报仇”?我嫣然一笑,也不怕得罪傩教:“字字属实。”我从不后悔,我只怕没有选择。 走了大半天,树上有种像棠梨一样的果子,白端摘下几颗给我尝尝,鲜红的汁液顺着嘴角流下,被他顺手抹掉,我咬着果子,人也精神矍铄起来,朝白端笑笑。 不知不觉中,浓雾似乎走到了尽头。 雾气退散一些后,露出不远处的山阴六宫,我们站在密林浓雾的尽头,看远处黄昏耀眼,沉入地平线,落下酒红色的光晕。 站在山坡上欣赏落日,尤其是这种壮美难得一见的景象,真有点大开眼界。 我问白端相信自然的鬼斧神工吗? 白端浅笑:“信。我一直信人应该有所敬畏,每个生命经过它的演变才长出完好的样子。” 落日将绯红和暗灰分割在地平线附近,形成山海江川共赏的画面。 我突然觉得心口抽疼,从山坡滚落下来。 一声熟悉的清啸,从不远处的六宫上方传来,凤凰带着它独家高贵的气质,朝渺小的人群喷出青色的火焰。 沉重的火幕带走所有投机取巧的人的希冀,有些人惊恐万分的化为灰烬,有些人从火幕逃出后就不见踪影,他们死时的惨状和狗儿檀香一模一样,好像又回到在大沟寨独自飘零的时刻,只是这次,我身旁有白端。 “没有凤血种脉,这些人必死无疑。”白端望着青烟感叹道。 我心口疼得直叫唤,他蹲下身将手放在我口中,我被疼痛击昏了脑子,张口就咬。直到血腥味充斥我鼻尖,我才虚脱般的倒在白端怀里。 “怎么回事?” 他抱起我,疼惜的拨开我湿透的鬓角:“之所以疼,是凤凰察觉到留在你体内的凤血,是要夺走你的凤血种脉。只有再经受住一次凤火,达到涅槃,才能真正的融于自身。我带你进去,不能保证活着,唯有同死,可以允诺你。猫儿,别怕。” 我听懂他话音下的决绝,死死抓住他的衣襟,瞪着他:“你敢!” 白端步履坚定,没有听我的,终是缓缓走进漫天凤火。 刹那间,凤火咆哮着冲天,散发着青蓝色幽怨的光,我咬破舌尖,扳过他的脸庞,将鲜血给他,他目光惊讶,脚步停滞,这次似乎是唯一一次在清醒下,我主动亲吻他。 人的天性总在危机时刻暴露,我的色胆终于抑制不住激荡了。 他轻巧地想往后躲,我强势地按住他不安分的脑袋,在他口中嗫喏着,渐渐圆满。事后我松开禁锢他的手,毫不脸红的解释道:“我在救你,知道吗?” 白端笑如春风拂面:“我又没说什么。” 倒是我羞愧的垂下头,用咳嗽化解尴尬:“知道就好。” 那只凤凰盘旋在头顶,冲我叫嚣,巨大的翅膀似要把我们扇飞出去,钻心的疼痛感使我清楚的意识到,抢来的总归是抢来的,不是自己的,总有归还的那天。 但我向来是个不能吃亏的主,我捂住口鼻,阻止甘露似的液体飘出,鼻腔口腔溢满淡淡清香,熟悉的杨枝甘露味让我想到盛夏的凉饮,我的心口才舒适些。 这滴甘露就是我咬伤凤凰,不小心吞进肚子里的。它陪伴我一路,让我遭逢陷害,很多账我还没跟凤凰算,哪能这么便宜给它。 白端抱着我跑进山阴六宫,口中的凤血再也挡不住,向追来的凤凰飘去,凤凰找回凤血,高兴地更加剧烈的拍打翅膀,本以为它能善罢甘休,没想到它还追上瘾了,伸长脖子要探进来,黑豆眼闪过狡黠的眸光,它找到我的位置,张开嘴,朝我打了一个……嗝。 “它调戏我!”我很愤怒,我要张牙舞爪了。 “总归是你招惹的。”白端忙着探路,没空搭理我和凤凰大眼瞪小眼。 山阴六宫其实就是相连的六座宫殿,空间不大,墙壁上全是古老的文字,地上还着刚热乎的血迹,可见有人来过,并且受了伤。 我看着雕刻在牌匾上的大字,气势如虹的道:“纣绝阴天宫。” 白端敲打我头,指着每个字,让我跟着念:“敢司连宛屡天宫。” 这我就不能理解了,进的不是第一宫吗?真是莫名其妙。 白端紧要关头还不忘拿我打趣:“还没到晚上,你的眼病又犯了?就算你不认得这些古文,总该能数清楚有几个字吧。” 我看他又能挖苦我了,身上的伤应该不打紧了吧。 我满心以为可以歇歇脚时,凤凰一只鸟爪子不安分的伸进来,扑腾地上的灰,白端拉我靠着连接第二宫的石门,自己转身去研究如何开启。 我目测以凤凰肥胖的身躯定是进不来,直到一个声音在我脑海响彻:“小人儿,过来。” “你当我傻啊。”我想也不想,接口道。 白端没时间听我呓语,只有我知道那是凤凰的声音。 该死的老毛贼,活了上万年了,还能说话?许是凤凰通灵性不假,它张口就骂道:“你才老毛贼,你们全家都是老毛贼。” 丫,我这暴脾气。捋起袖子就要撕烂它的大嘴,凤凰爪子顺势勾住我,将我压倒在地,我嚷道:“有本事你变人啊,做个鸟算什么本事。” “那你喝了鸟的血是什么?”凤凰揶揄:“鸟人?” 凤凰骂架很厉害,我有点惹不起,瘪瘪嘴,别过头看白端还在鼓捣门。 凤凰口吐芬芳半天,见我垂头丧气的模样,捧腹大笑:“刀子一样的嘴,鸡一样大的胆子,你这小人儿可真有趣。” 我谢谢您。 凤凰微微张着嘴,那滴甘露又飘了回来,想到沾过凤凰的口水,我本能的闭紧嘴巴,却被凤凰一爪按住肚子,疼得大叫,凤血重回体内,显然经过凤凰的允许,不再排斥我。 凤凰趁机在我身上点把火,青蓝色的火焰将我包裹成婴儿般的一团,如初生的感觉,感受着凤血与自身血脉融合的过程,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感,像母亲的手把我捧上云端,尘梦轮回。 “凤血种脉,可以起死回生,你要救的那个人……他也可以。”这句话瞬间点醒我。 凤凰看过我的记忆,知道我为叶莫的昏迷而苦恼着? “我能回去吗?”我突然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抱着他抽离的爪子不放。 “你就那么想回去?”他言语中有着酸涩,以及很多很深的涵义,我以为他只是随口问一嘴,于是头点的像小鸡啄米般恳切。 我想回去,我想救醒叶莫,我想知道发生过什么。 “就、不、告、诉、你。” 凤凰恶劣的态度让我气不打一处来,紧接着扑棱翅膀飞走了。 我刚要拔腿去追,此时中指指根绞痛,那根化成红戒指的线又浮现出来,只听白端语气深沉的道:“怕是丰慵眠出事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二宫的大门终于被白端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地狱般的景象,遍地尸骨,血水洒满殿堂,扬眉瞪目的石像高高的俯视地上蜷曲的人们,他们伤痕累累地朝开启的大门这爬来,向我和白端求救。 在看清我的面容后,露出见鬼了的神情:“怎么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刚踏进这里,谈何回来之说,还是凤血种脉抽风了,我又在不知不觉中杀了很多人? 第二十六章 尸横遍野的惨状使人触目惊心,躺在血泊中的尸首少说有二三十个,有些还身穿黑衣红裳,带着熟悉的傩面,能对傩教下手的人不多啊。 且无一例外皆死于一柄飞刃下,被贯穿的躯体崩裂出巨大的血花,可见杀人者功力之深难以想象。 我仔细回忆地宫发生的事。 当时我们被很多人围着,在密不透风的围捕网中,似乎只有束手就擒的选择。为什么袁书怀还会被一柄飞刃刺穿喉咙?以他的实力压根不能威胁在场之人,为什么还有人出手置他于死地?为和尚报仇?那更不可能。 佛门几乎人人喊打,如果不是和花娘有过交易,很多人巴不得和尚早死呢。 现在想想,事情有点古怪了。 我揪着一个尚且留有一口气的人问:“这里是谁干的?” 他摆出“你明知故问”的架势,溢出冷笑:“装什么装。刚才不声不响的跟在后面,我早说你并非善类,他们都被你假柔善的举止所骗,如今你换身衣服,就能堂而皇之的继续蒙蔽我们了吗?” 他伸手要来掐我,喉间的血窟窿还在冒血,我轻巧地避开,一记手刀,将他劈晕在地,只是越来越多的人往我身上爬来,无望的双手就像带着怨念的厉鬼,势要将我拖进无尽的地狱,白端把我救出来,目光瞟向第三宫开启的石门。 “问他们也问不出什么,我们不如先找到花娘。” 他笃定花娘就在前面,我感到头疼,这件事闹得我头皮发麻,尤其他们口中所说的杀人者,听意思跟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这张脸……竟不只属于我? 这简直没道理。 白端拉着我往第三宫走去,百花瓣铺天盖地的袭来,花娘躺在地上,裙摆铺开,惨淡收场的模样很难想象她先前意气风发的姿容,她歪过头来看我,和先前那帮人一样露出惊恐,瞬息又恍然大悟,眸光让我看不透:“你不是她。” 她笑得花枝乱颤,腹部被飞剑狠狠钉死在地面:“转世六身,我怎么没想到,山阴地的机缘从不属于我们这些无望之人,它是专门为你们开启的。可笑的是,我们比谁都当真,企图能用微薄的人力胜天。” “你在说什么?”我有点摸不清头脑,又感觉半年来的困惑似乎找到了出口,我是谁?白端和叶莫是谁?我们有着怎样的纠葛? “我在说,你们后台硬,惹不起。”花娘露出惨淡的笑。 “谁还没几个后台啊。”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白端,他轻柔一笑,没有反驳。 “我为了成为傩教花娘,几乎舍弃了一切。最后怎么也想不到,杀我的会是她。我们一起从修罗场爬出来,我早把她当成最亲的人,她为了救我毁了容貌,只能用红纱覆面,终日不见人。谁能想到她根本没被毁容,只为了躲过月娘的视线。而我,对她竟深信不疑。” “谁?”我追问下去。 “一个和你和月娘有着相同脸的人。” “相同脸?”我顿时毛骨悚然,往旁边看了看,只见白端也在看我,神情有些古怪。 “现在都不重要了。”花娘缓缓道:“人死如灯灭,总要留下什么。” 我眼尖的瞧见她从脖颈摘下一截骨头,这骨头浑然如玉,散着淡淡奇香,灰白色有点泛蓝,白端风淡风轻的神态倏然一紧,花娘朝他娇笑,我便意识到这可能就是白端和丰慵眠找寻的鲛人香骨。 花娘的肉身以粉末状弥散,快速地凹陷下去,只留下一副花容月貌的皮囊。 “红粉佳人?”白端说起过,这是一种阴邪的功法,以吸食功力增强自身,死后血肉化成粉末,皮囊留下。 我却注意到那枚鲛人香骨就静静躺在她的皮囊上,散发幽碧诱人的光。 “这可是个能压制麒麟血蛊的宝贝,你带上它就再不用受傩教胁迫了。”我拿起鲛人香骨,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花娘尚有余温的皮囊在触碰间似乎发出诡异的笑声。 白端蹙眉,忽然低声说道:“你听。” 除了风声和回音,没有别的声音。我握紧鲛人香骨,哪知花娘的皮囊突然自己站起来,驱赶着单薄如纸的人皮,朝我扑过来! “她要夺舍?”是以怨念之灵强行掠夺他人的身体,达到重生。 我脑中已是乱糟糟的一团,除了‘夺舍’两个字,还有她那句“人死如灯灭,总要留下什么”。只得拔出簪子,凌空一划,那只簪子向花娘的皮囊划去,只听滋啦的一声轻响,簪子微微弯曲,花娘的皮囊翻卷着绽开,开始围着我慢慢地兜着圈。 她不去夺舍更强大的白端,只选择了我,实在太欺负人了,死后也不老实。只听白端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说:“因为你弱。” 是啊,我弱,所以她放弃和害她的人决一死战,选择用最稳妥的方式保全自己。如果我被她夺舍成功,下一刻,世上再无步遥。 我哼了一声,将簪子往上一抛,花娘的人皮见我没了武器,似乎更加不足为惧,立着带着狰狞的气势再次扑来。只见簪子撞向头顶的空气,竟被弹了回来,发出轻脆的撞击声。就看白端闪过,一道劲风撕裂我周身的空间,破了花娘死前设的阵法,那副人皮瘫软在地,顷刻动弹不得。 白端动作虽块,但还是任瘫软后的人皮发出爆裂声,我被迎面正中,只感觉整个人被狠狠地掼倒在地,想想都替自己觉得疼。 紧接着,天崩地裂的声响传来,身下突然被撕开一道大口子,花娘破碎的皮囊被滚热的岩浆卷了进去,我先是撞上了石块,接着攀住裂缝缝隙的手被抖落的石块砸中,若不是白端拉住我,想必此刻已经全熟了。 只是拉扯间,怀中的鲛人香骨顺着洒落的衣襟,落进离岩浆不远的夹缝中。 “别管它。”白端道。 我猛地推开他的手,跳下去,抬起袖子擦了擦淌到下巴的汗,抬起手遮着眼前熔浆崩过来的火星,山体还在摇晃,眼见裂缝越来越多,夹住鲛人香骨的裂缝逐渐深邃。我小心翼翼地探进手里,倏的被什么蛰了一下,钻心的疼痛感让人几乎软下身子,匍匐在地。 “猫儿!” 随着白端一声大喊,身下陡然腾空,强烈的失重感一下子包裹着我,将我吸进去。 不好,要完。 我死劲抠出鲛人香骨,捏住丰慵眠留下的玉珏,转眼出现在白端身侧,而他正要跳下去,我反手抱住他的腰身,内心充满恐惧:“我没事。我还在。” 他因惊愕而张开瞳孔,很久才落在我身上。白端猛地咳嗽起来,我忙拍打他的背,生怕他被口中的血污呛住了,直到他抬起头,眸光流转清霜般的寒气,我后怕地避开他的眼睛。 “我真的很想打断你的腿……”白端咬着牙吐出几个字,最后还是忍了。 “我如果断腿了,就整天挂在你身上,甩都甩不掉。”我将鲛人香骨递给他,小心翼翼的模样令他噗嗤一笑,倏尔翻个身,将我推倒在身下。我被压得头脑昏沉沉的,只得求饶:“公子,不敢了。” “你不敢?还是我不敢?”他就这么压着我,以旖旎的目光将我吞没,淡淡的嗓音像极了盛夏梅子汤。 我在炙热和清凉中混沌思绪,短短一时间,忘记该怎么回他。 白端又开口道:“你刚才,是想求死?” 他尾音有细微的情感倾泻出,我慌忙否认道:“好端端的,提什么死字。”想他为什么总担心我求死,我看起来像意志软弱的人么? “那就好。”他突然把头埋在我颈窝,松了一口气:“丰慵眠的玉珏能转移空间,幸好你脑袋还算机灵想得到,只是我忘告诉你了,它也只能用三次。” 这真是出乎意料啊! “我、我用过一次。”掰着手指数,呀,还剩一次了。 果然世间至宝都是高贵不可攀的,我有点生气:“还得省着点用。” 白端一直没接鲛人香骨,我往他那推了推,他淡道:“做什么?” “你和丰慵眠不就是来找它的吗?”要不然我冒着生命危险拿回来干嘛使的,做收藏品? “你若是死了,我留它做什么。”白端拂了衣袖,眉眼是初见时的清远悠长。 “那也得拿着啊!”我强硬地把鲛人香骨挂在他脖颈上,转念一想,他刚才是不是在撩我?他这只小狐狸怎么这样啊。我伸出手,习惯性的捏他下巴,对他软软一笑:“我给你的,要不要?” 白端捏着我的手,隐忍半天说道:“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嗯?有么?我眨巴眨巴眼。 歇了一会儿,立刻往第五宫赶去,和两道人影撞个正着。 呦呵,山阴地好小啊。我眯眯眼,主动上前打招呼:“这不是花公子和将军大人吗?” 花采子还是雌雄莫辨的妩媚胚,他身旁的中年将军铁骨铮铮,想起山阴地前被我坑了一把,现在还恨得牙痒痒,二话不说拔剑向我刺来,而我重获凤血种脉后,不单单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我用手指夹住他的剑锋,用力一折,削铁如泥的剑尖从中间断裂,捏住剑尖反手刺向他俊彦的面庞,划出一道丑陋的疤痕,我漫不经心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做人莫要太傲慢,不给自己留后路。” 中年将军捂着脸往后退,他似乎受了不轻的内伤,否则以我的身法还不至于简单就伤到他。 “小肉肉的心愈发狠了,奴家才要对你刮目相看。”花采子巧笑着化解中年将军的戾气,他身后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我懒得多跟他们废话,抬脚要走。花采子一把拉住我,贼兮兮的笑道:“你可记得,奴家答应过你一个条件?” “记得。” “你现在就提吧。奴家不喜欢欠人恩情,之前在地宫没能救你,实属无奈啊。奴家知道你恩怨分明,定是记恨了,眼下有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我没追着要他兑现,他偏偏跑上门还债。 我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花采子道:“颜容姑娘说过,她也来自一个叫地球村的地方。” 听到‘地球村’三个字,我脑海嗡的一声轰鸣:“嗯、嗯?” 花采子料到我会有此反应,娓娓往下铺垫道:“君候需要你的血脉温养二公子的眼珠子,你若能跟君候回去,既能知道颜容姑娘的事,也能保你一世安宁,岂不两全其美?” 果真是、两全其美。 我把目光投向白端,他但笑不语,眼底一片明朗平静,好像无所动容。 我想了想,道:“你们总想带我走,可想到我要去的地方,是哪儿?” 花采子以为我会为这“两全其美”动摇,然而我天生反骨,活得恣意随性,丝毫没想到以后该怎么活。 “那好吧。”花采子读懂了我的坚定,扯了扯我的耳垂,驴头不对马嘴的说起来:“一点没有女儿家的样子,奴家这里有件首饰,保准你看着欢喜。” 只觉耳垂忽的刺痛,我呼出声:“你丫,竟然给我现开耳洞!” 花采子笑笑:“揉揉就不疼了。奴家再给你吹吹。”说完,凑过来,清凉的唇瓣像是沾到我的耳垂,他似乎用极轻的声音说,“小心月娘。” 小心月娘?前面的人让我小心一个跟月娘跟我很像的人。 现在花采子又要我小心月娘。 你们确定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吗?我还是我吗? 花采子和中年将军走后,白端才缓缓出声:“君候虽刚愎自用,过度疼爱胞弟,但不失为君子。也许你跟他会更安全些,我不知道能保全你到何时。” “你刚才怎么不早说。”我责怪他马后炮:“你要这态度,直接说就是,我走还来不及呢。” 白端屈指弹了一下我额头,温文尔雅的笑道:“你想得挺美。” “是呗,护了一路的鱼肉,怎么也不能拱手送人。我沾你的情,必不会背弃你。”我拍拍胸脯,豪情义气的保证道。 白端仔细打量花采子给我的耳坠,擦拭干净周围的血迹,嘱咐我不要弄丢,留着大有用途。至于什么用途,他没说。 山阴六宫只剩最后一宫,这一扇石门大得惊人。 上面跟古祭台一样,刻画着很多壁画,皆是青衫罗衣的女子。 倾回的独特魅力也是这位女上神所给的。 譬如八州的仙山。 每座仙山对应一个州域,就像巨大的罗盘,指引某处未知的故事。 乾州的忘山,巽州的萧山,坎州的界山,艮州的雀山,坤州的傩山,震州的尚山,离州破败的岚山,还有兑州的简山。 白端正是来自忘山,人称六出公子。 而王侯君主都有仙山有着莫大的关系,其中古祭台的滕姜军便是简山山主。 只是简山常年清冷,没有其他仙山香火鼎盛,门徒不断,滕将军只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是有着“浩瀚将军”名号的滕歌,是我在大沟寨第一眼看到的阴戾狂徒。二徒弟则是帮扶离州少主、有着“阳春白雪”之称的滕如,也是景却口中常念叨的如姐姐。 八座仙山中来头最大的就是坤州傩山。 顾名思义,傩宫所在的方位。我问及此事,白端只摇头笑笑,说传闻中的傩宫并非在傩山。 我问在哪儿。 他指了指天上,又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 当年离州山主李烬岚死后,景候和门徒都悲恸不已,有些人口出狂言,质疑傩教的威严。也正是有心无意的一句话,引来整个离州的灭顶之灾。 仙山被大火焚烧几天几夜,王侯一门也被尽数灭门,幼小的景却藏身于乳娘怀抱之下,才逃脱一劫。等白端寻到他时,他坐在死人堆里沉默不语,眼底的光就像忘山万年难化的积雪,白端给了他一个怀抱,他便哇的哭出来,从此颠沛流离,再也没能回去。 如今巽州似乎也到了动荡的边缘,君候和萧山的恩怨一触即发。 素来不合的传闻不知从何而起,有的说是君候为了胞弟的眼睛向仙山求取宝物不成,怀恨在心。也有的人说分明是仙山趁人家二公子年幼,强行掳走了,要不是君候带人打上门,这闻名于世的主棋者就要夭折了。 我捕捉到一个有趣的信息:“君候的胞弟是笙竹公子?” 白端点点头,说当日菜岗客栈发生的事,就是君候设计围捕萧山门徒。 我问白端:“究竟什么深仇大恨,让如此吃紧胞弟的君候勃然大怒,到现在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还不肯放过萧山的人?” “剜眼之痛,算不算?”白端缄默一时,沉道。 我忽的感觉眼睛疼极了,有种不安在心中蔓延开来。刚才花采子说什么,君候要拿我的血脉温养胞弟的眼睛? 开玩笑呢吧,又不是花花草草,怎么养。 我又问白端,忘山在哪儿。 白端指着自己所画的倾回地图,大陆正北方的乾州,也就是我刚穿越时的地方。他眉宇淡然,慵懒的嗓音带有致命的诱惑:“忘山是最荒芜的仙山。十步白雪,千里银装,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 我满怀欣喜地朝他笑,他眸光一缓,化成一汪春水。 好不容易打开了石门,我们终于来到最后一宫。 早有人等待着,那一袭清丽脱俗的白衣,加上惊艳亮眼的红衣,两个身姿婉约的女子就立在池子前,大殿中央的池子盛开着一朵硕大的白莲。 莲池中,纤细的茎枝支撑着叶子,外面层层花瓣众星捧月般托着莲花和花蕾。似有月光渗透在白莲上,斑驳花姿,剪影岁月。好似万年来,它一直这么娉婷着。 白莲倏然生出异香,浮现出淡淡的画面。 少女青衣罗衫,上面罩着冰冷的甲胄,将柔和的容貌衬得英气勃勃,她这样漫不经心地瞧着对面走来的人影,嘴角流露出苍白又倔强的笑,她似乎在说蚀骨之痛也不过如此,来人闻言一震,没说什么,闭上双眼。少女拔起半人高的剑抹了脖子,来人垂下眼的一对长睫毛动了动,有股心碎到窒息的氛围漫出。 看到这副景象,白衣女子回过神来,淡然的声音煞是沉心,“这便是卿回上神?” 绯衣女子也清醒过来,她面覆红纱,看不见容貌,只是一身红衣太过惹眼。她嗓音温软,等画面中的男子露出眉眼,才痴痴喊道:“素蓝……” 素蓝? 异香漫延而至的地方,生出巴掌大的红莲,我踩着红莲走过去,想要伸手抚摸他熟悉的眉眼和削薄的唇瓣,却被满池的碧波绊住了脚步,硬生生地穿过白莲幻化的音容姿态。 他还是温和从容的好模样,每天黄昏时分,夕阳透过薄薄的纱窗落到阳台上,他躺在椅子上用书盖住脸打瞌睡。叶真还在致力于榨她的苦瓜汁,苏涔还只是生得俊俏的少年郎,一双眸子像葡萄似的幽深漆黑,笑着望来,露出小红肉。我躲过叶真递来的苦瓜汁,踹了偷吃的苏涔一脚,来到他身边,讨好似的抱紧他,将整个人沉浸在他温暖的气息中,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这就是我所有的岁月静好。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三年前的一天,我会亲眼看着他出了车祸,那蜿蜒流淌的鲜血就像我一生的噩梦,他好像在喊我,眼里却像看着其他人似的,我惶恐的避开他最后伸来的手,被赶来的叶真捂住了眼,耳边只剩下苏涔叫救护车的声音。 人们直说可惜,年纪轻轻的一个人,还领养了三个孩子,他这一出事昏迷,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可眼前的幻境不是叶莫,他还躺在冷冰冰的病房里,浑身插满血管粗的管子,等待某天醒来。 面对白莲幻化的景象,月娘、红衣女子和我皆有触动。 红衣女子缓缓吐出:“我们三人,究竟谁才是卿回上神的真正转世?” 第二十七章 几年后我曾领军路过山阴地,看深浓的云雾盘踞崇山峻岭,恍若昨日。 我以为月娘会像之前那般不食人间烟火气,没想到她出乎意料的抱住白端,轻轻浮动的白衣犹如遮月的云,在我心上洒下一层阴翳,他们佳偶天成、珠联璧合的美好模样,真叫人难忘啊。 我酸了。 白端扶住她撞过来的身子,脚步一个趔趄,宛若端住无比珍贵的至宝,瞬息将她紧紧按在怀里,月娘乌黑的云鬓漫过他胸口上方三寸的位置,倾听心跳这般诱人的动作都做得如此风光月霁。白端抚摸月娘的头,眼神柔和明媚……原来我一直占着月娘的位置,丑陋的青雀终究不是高贵的凤凰。 “我没有回到你身边的资格,你以后不必找我了。”月娘留下这句话,很快收起委顿哀伤的表情,又是一派圣洁模样。她轻轻推开白端的怀抱,走得步履沉稳中带着高贵。 白莲上方再无幻境呈现,随着山阴地的天摇地动,缓缓闭合,沉入一池碧水。 月娘走后,绯衣姑娘瞧我受伤的表情露出柔柔的笑:“谁是卿回上神的转世,难道你还有奢望吗?” 我沉默不语,她又缓缓开口:“也是。我们本就该互相占有,你鸠占鹊巢也没什么不对,只是你还太弱小,稍不留情就会被吞的。” 我真的不能忍了:“在地宫围剿我们的人群里,有你?” 她没想到我突然提及此事,比起看破不说破的朦胧,□□的坦诚更让人恼怒,绯衣姑娘淡了笑意,带着三分试探的神色:“是又怎样。” “袁书怀是你杀的?” “傩鬼,人人得而诛之,你自个的命运亦是如此,怎么还有空同情旁人。” “花娘和那帮惨死的人都是你偷袭的?” 绯衣姑娘被问得不答,大有深意的说道:“你如今问东问西做什么,为这些该死之人报仇?你?就凭你?”柔善的姿态下带着股清醒的傲慢,以她拥有的地位与权力,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从怀中掏出那把刺死袁书怀的飞刃,飞刃末端精心雕刻着浅浅的芙蓉印记。 来的一路上,我都在留意这枚飞刃,直到发现芙蓉印记。突然想到傩娘都会有独属的印记,听从十说起月娘的印记是菡萏,花娘的印记是雏菊,这枚芙蓉印记应该是嫁娘拥有的。 而设计陷害碧莲公子李烬岚的,也正是傩教这位看似柔善的嫁娘。 我伸手摘下绯衣姑娘覆面的红纱,果然看到了一副和自己相似的面孔,只是月娘偏清高,我偏张扬,她则是温柔到骨子里的假慈悲。 因截然不同的气质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感觉,她温洵的眉眼藏着春日寒,我凛冽的目光犹如冬日剑,四目相对,漫出互不相让的锋利感。 “你好自为之。”山阴地发出又一波震荡,嫁娘见势头不对,不再逗留,转身消失在视线中。 待她走后,偌大的宫殿只剩我和白端两人,我开始怯懦起来,漫不经心地蹲下,用手指搅动池水,老实说,我有点生气,但又觉得这醋意来得毫无道理。 白端垂下眼,细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还不走?” 我低声说了一句:“有时候,感情当真让人苦恼啊。” 白端想了想,微微笑着说:“说得也是。” 他定是想到了和月娘的种种,半带甜蜜半带忧伤的说着。我很不乐意,打翻醋意:“你倒说得轻松,随意施舍恩情,才是你的不对。” 白端停住脚步,拎起我,扳过我的脸,可他一见到我这张好似写满“我很委屈”几个字的脸,沉默了。隔了许久,他才轻声道了句:“……我从不施舍恩情。” 我见她转过身要走,连忙打起精神跟上,磕磕绊绊地开口:“公子,我胡言乱语的,你就当我吃饱撑的。” 咕—— 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这下我羞得要钻进地缝。白端一把拉住我,缓缓地笑道:“知道你能吃,你这是又饿了。” 我顿时更难堪了。 山阴六宫的顶端被凿开一人宽的洞,有余晖透过洞口撒落冰冷的殿堂。那么问题来了,该怎么上去呢? 我自然没什么力气,白端先前受创,功力还未恢复三成,宫殿顶端距离地面得有十米远,白端自己上去都费劲,更何况要带上我。 我觉得现在不是作小儿女姿态的时候,毅然决然的对白端说道:“你先上去吧,要有绳子什么的,再回头拉我……哎哎,太不讲江湖义气了,你跑那么快干嘛!” 白端身姿欣长的立于洞口,眉眼俊美的不像话,送我八个字:“光阴宝贵,莫说废话。” 废了好些力气从山阴六宫出来,白端指着前面的竹林道:“过了这片竹林,就是山阴地的出口。” 前方竹林竹骨葱绿茂密,道上堆满干枯的叶子,遮住了古老的青石板路,这般曲径通幽处,如果不是位于山阴地这等古怪地方,想来也是个曲水流觞弦歌风雅的好地方。 但我此刻的心情实在不算美丽。 山阴地停止了动荡,头顶的紫雷也消失干净,一切显得那么寂静祥和,如果没有过了时间,我想我会很开心的举杯畅饮。 “公子啊,过了时间,我们真就出不去了?” “还有一招。”白端笑意颇深,看得我不寒而栗:“整个山阴地都归谁管?” “傩神?” 摇头。 “那只老鸡贼?”凤凰! 白端对我喊凤凰“老鸡贼”的事哑然失笑:“老鸡贼就老鸡贼吧,待会儿你闭上眼睛,好好默念它的名字,说不定他会飞来送你一程。” 他说得很不正经,但我信了,乖巧的闭上眼,一念“老鸡贼”,没反应啊。二念“凤凰”,没动静。三念“天上天下威武至尊凤凰陛下”几个大字,只听一声清啸,好嘛,这老鸡贼真自恋。 “你唤我?”凤凰懒洋洋地掏耳朵,黑豆般乌黑溜圆的眼睛眯着打量我。 我带着讨好又乖巧的笑:“我们出不去了。” “然后呢。”它慵懒至极的语调让人心头痒痒。 “麻烦您老人家送我们一程。”我笑得下巴都快掉了,白端憋住笑意,没敢看我一副谄媚样。 “那好办。”凤凰大义凛然地拍拍胸脯:“包在本座身上。” 一股浑厚而坚毅的气流将白端托起,渐渐往竹林深处飘去,一看没带上我,我顿时也慌了:“还有我呢!” “小意思。”凤凰扬起翅膀,用熟悉的爪子勾住了我,让我又一次饱受摧残,刚赶到白端缓缓降落的位置,凤凰打了个哈欠,把我往地上一丢。 我疼得龇牙咧嘴,凤凰被我这副样子逗笑了,我也不知从哪来的胆子怒道:“这下你高兴了吧。” 凤凰实在太没品了,笑得打滚,末了擦拭眼眶中并不存在的泪花,悠然道:“送你们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 “嗯?”还有条件呢。 凤凰不知跟白端说些什么,白端脸上有些难看,只见凤凰扑棱翅膀飞走了,我望着眼前竹山林海,十分迷茫:“往哪儿走啊?” 白端牵起我的手,淡淡的嗓音带着撩人的心动:“一起。” 到处是斑驳的树影,空旷的草地发出露珠的清香,我牵着他的手,感到心头涌上一股热流,像被浇了一瓢温水,舒服的不得了。 竹林有些凉气,浸透了初冬的风霜,呼出的气都成白雾状,脚下踩着细碎咯吱的草地,我却想着,纵使长路漫漫,没有尽头,有他相伴也万分潇洒。 没走一会儿,天空深浓的云雾开始朦胧,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 这应该是初雪吧。 我被眼前零落的雪景怔住了,仿佛将满腔心思融于雪花,藏树梢,藏竹骨,藏露水,藏草地,藏于白端伸出的指尖,他捏住一片雪花,就像扯开我埋藏的心思,只见那片雪花缓缓晕染指尖,稀疏地渗透指纹间,温暖缱绻。 “雪花,又叫六出。”白端缓缓说着,抬手刮了刮我的鼻子,将迷失在我眼帘的雪花,挥洒入尘,又不知哪一片雪花遮了他的睫毛,俏丽的可爱。 只道人间风华不过如此,却没想到万倾桑田沦于沧海,彼时我注意不到他眼底沉默隐忍的神色,只想着世间最温情的话莫过于“有你真好”。 我嫣然一笑,想告诉他,风月都在说,有你…… “你有凤血种脉傍身,以后能自己走下去了。”白端脱下外衣,长袖一挥,高高盖过我的头顶,将一时冰寒抵挡在外,他睫毛上还沾染亮盈盈的雪花,随着清雅从容的嗓音发出细微的颤抖。 那声音听到我耳畔,像无形的巨浪拍打而过,我一下子站不稳,跌坐在雪地。 “竹林尽头就是出口,记住不要回头。”他把我扶起,紧紧抱住我,倏然松开,淡然的眉眼始终看不清神色。 大概细碎的雪地太过恍然,我被淋湿了眼,白端的身影也成了模糊的一朵浮云,透过雪花织成的巨大帷幕,他好像还是最初那般高远圣洁。 我喃喃道:“你不跟我一起走?” “君候的轿撵就在外面,时至今日我也该放手了。”薄唇擦过我耳畔,寒冷彻骨的话让我战栗不止。 我轻轻推开他,心沉入谷底,血终将不再沸腾。 “好,我去。”我跻身错开他,半步之遥,犹隔云端。 雪下得越来越大,我走着走着,走不下去了。世间尘埃荒凉于心,再回头已是孤舟远伐,处处月隐星沉。任心口的那一点点疼,翻云覆雨的,将我折磨得死去活来。 眼前竹林不知深处,犹如饕餮张开的大口,等我蹒跚走进。 终于,脑海一根弦崩断。 骤然转身,风驰而去,白端还留在原地,讶异的看我跑回来。 我捧起他的脸,将他睫毛迟迟不肯柔化的雪花吻下,打湿我紧抿着的唇瓣。所有悔恨,所有责怪,所有失望,所有心疼,都只能到此为止。我张了张口,冷冷的道:“你我两不相欠了。惟愿各自安好,永不相见。” 白端眸中席卷深沉,我扭头跑出竹林,这天高海阔的自由,真是荒唐。 尽头。 森严铁骑将山阴地出口牢牢围困住,花采子和中年将军早已出了山阴地,见我颓唐走出,身边空无一人,花采子朝铁卫点了点头,将我押解到君候的轿撵前。 乍眼看去,他以一种天荒地老的姿态缄默地端坐着,菱角分明的脸蛋犹如俊美无俦的塑像,堪比天工之作。他着一袭深紫衣,浑身散发着庄严肃穆,半阖半睁的眼睛似看非看的望着我,偶有眸光,很快便敛于眼皮,有股沉吟思索的氛围弥漫。 君候敲击着銮座上的珠扣,音色沉稳冷静的问我:“六出公子呢?” “他走了。”我抬眼注视他,倔强而尖锐,不惧一丝一毫:“你找他的话,请便。” 他被我噎得微蹙眉头,停下拨弄珠扣的手,身子前倾,饶有兴趣的问:“他能去哪儿?” “你问错人了。”我生硬回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他去哪儿关我什么事。” 君候身子往后一仰,斜斜倚靠在銮座上,长发绾着白玉冠,看起来端正刚直不苟言笑,初雪落满他垂落几根碎发的鬓角,像女子的手温柔抚摸过似的,将他浑身散发出的刚毅气息,添上几分散漫与柔和,我在想,给他绾发的女子手艺定是极好的,能将他难得一见的低柔体现得淋漓尽致。 想必也是爱极了。 我轻轻问出声:“给你绾发的人,就是颜容姑娘吧?” 此话一出,花采子给我使眼色,中年将军露出讥笑,而君候却浑身一震,目光锐利地盯着我:“你管得太宽,六出公子没教会你闭嘴么!” 我想想,他还真没有。只能用坦然的目光接受他的威视。 “他当真太过纵容你,以至于如此失了分寸。”君候猛地站起身,周身气压压迫过来,语气沉缓道:“本候现在就要让你知道,跟一州的王侯说话,应该用什么姿态。” 花采子嘴唇动了动,目光担忧的望着我,面对君候凛冽怒火,却还是难以开口。中年将军闻言踢弯了我的腿,我砰的跪在冰冷的雪地上,膝盖像被尖刀狠狠剜过似的疼,咬紧牙,不让细微的吃疼声逸出,花采子哀叹一身,朝我摇头。我别过头不去看他,中年将军抓住我的发髻往后一提,迫使我继续正视君候狂风暴雨的目光。 “本候总会有办法,让你说出六出公子的去向。”君候抬起手,挥下。 太阳穴撕裂般的疼,紧接着,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世间就像沉入了黑暗,再也没有阳光能照耀我心底。 募地。 我好像听到叶真的声音,她好像轻柔地抚摸我的脸,似乎在说着:阿遥,别怕…… 第二十八章 我梦到叶真了。 她身穿驼色大衣,穿梭在古镇的大街小巷,孤独泠然的身影显得高挑纤瘦,路人纷纷投来目光,她浑然未觉,专注而认真地看着怀中的地图,上面记着红蓝两种笔迹。 每到一处地方,就在上面画上叉。 叶真永远这般冷静睿智,犹如智者般剖析问题,寻找思路,这跟她酷爱物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想来我们一行人的失踪,对她触动很大,她在古镇逗留的日日夜夜里,都在观看手里的地图,直到清晨路过街角河岸下的一株泡桐树,她才缓缓抬眼,目光呆滞片刻。 白紫相间的小花,简单素雅,衬得她皙白的手,貌美的脸蛋,显得过分安静。 兀的,她缓缓蹲下身,于漫天零落的泡桐花中发出细微的呜咽声。我感到心脏一阵抽疼,有股酸楚和心疼拉扯着。她向来清醒而坚韧,即便叶莫躺在血泊中,也没见她有半点慌乱,只因为这次我们忽然消失了,就要在她祈求现世安稳的心愿中划过深深的一笔了吗? 我想扑过去抱住她,想告诉她我还活着,不要担心。 然而下一刻,巨大的漩涡将她卷了进去,我似乎看见君候冰冷的瞳孔,我的眼睛像被撕裂过的疼,最后一幕是叶真提着冰冷华丽的裙摆,从高耸入云的宫殿上,一跃而下。 “阿真!”我从昏迷中惊醒,看不见眼前。 “公……公子?”我下意识的喊,话音刚落就想起被他丢弃的事实,不由的哑然苦笑,抿着干巴巴的唇瓣,摸索着找水喝。 可眼前太黑了,我怀疑夜盲症又加重了,听说最严重的时刻会失明。失明?我挽出轻笑,脚步却被半人高的浴桶绊住,一头栽进药水里,挣扎很久,没人回应我,我终于想起昏迷前,是君候派人弄瞎了我的眼。 呵,我没有失明,只是成了瞎子。多么可笑。 那一场难舍难离的道别,突如其来的舍弃,还有我的眼睛,通通丢在了盛世的初雪中,化为云霓。 “你有凤血种脉傍身,以后能自己走下去了。” “竹林尽头就是出口,记住不要回头。” “君候的轿撵就在外面,时至今日我也该放手了。” 放手……说得好!这样委身困顿的自由,就是他给我的施舍。 公子啊,你何其狠心,在我瘦骨嶙峋的心脏剜下最猛烈的一刀。 我蜷缩在浓重的药水里,千万思绪将我纠缠着,身子瘫软如烂泥,只能感觉身上的体温在缓慢地流逝。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若真死了,才是最大的不值。 我倏然站起身,察觉浑身衣物被扒个精光,手腕还多出几道伤口。君候要用我的血温养胞弟的眼珠子,必然不会让我轻易地死去。我还有生的希望,哪怕支零破碎,也不能轻易死去。 我抬脚走出药桶,凭借脚下的触感和周遭的动静,向四周摸索着。 这是一间不大的石室,药桶里放着各种混杂的药草,一旁的桌子上随意丢着几块风干的硬馒头,我胡乱塞了几口,被噎得直打嗝,奈何肚子饿得叫唤,只能强忍着异味,又塞了几口。 四周安静极了,连鸟雀叽喳声都听不到,看来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塞完硬馒头,为了缓解心中惶恐,哼起歌,没过片刻就听到脚步声传来。 是铁链撞击石门发出的动静,一道气息走了过来,带来外面初冬的寒气,丝毫掩盖不了这间石室散发出浓厚的药味。 他身上的淡淡药草香很好闻,就这样站在我面前不发一言。 我看不见这人的相貌,听他步伐稳健有力,想必是个中年人。谁知他一开口就是少年音,还是有着清朗薄荷音的年轻人:“你在看什么?” “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实话实说。 尽管看不见眼前的人,可能听出他语气中压抑的低沉,我警觉地后退几步。来人上前拉住我的手腕,往他怀里一带,顺势把我扛在肩头,重新扔回药桶。 我被药水呛得泪流满面,愤怒中,依稀看见一团青色的火焰,随着他稳健的步伐声来回飘动,他又将几副药草撒进药桶里,伸手进来做出轻微的搅动,指尖无意识的划过我腹部敏感的肌肤,我嗔怪地避开:“你干嘛!” “不想死的话,别动。”他冷冷的呵道。 他说得有道理,我委身钻进药桶,任药水漫过冰凉的胸口,他在忙碌着,身上淡淡药草香时不时飘来,还有那团青色火焰,我一闭眼,那团火焰就不见了。 真有意思。 我大概猜到这人的身份,倾回常年与药草打交道的有四类人:医官、药师、蛊士和傩教药娘。他显然不是傩教药娘,我闻着满屋折腾的药味,胡乱猜着:“你是医官?” 没回应。 “药师?”这可很是少见,很多显贵世家才有药师。 他安静的像团空气,如果不是不时发出的细微动静,我差点以为他走了呢。 “我知道了,你是蛊士啊……”我拉长语调,仰着脖子感受他难得不平静的气息。 只听他咬牙切齿的道:“你都瞎了,还那么多话。” 蛊士是种见不光的职业,不像医官和药师身份崇高,差不多只比佛门强上一些。因蛊士往往掌握各种严刑逼供的阴招,傩教一直暗地里将其藏在内部,用各种蛊毒控制一些人。 譬如,主棋者身上极为霸道的麒麟血蛊,就是傩教蛊士所种。 傩教一家独大,造就此番敢怒不敢言的局面,蛊士也对自己所做之事尤为痛恨,仿佛成为了傩教万丈光芒背后的阴霾。 来人没有过多的言语,有条不紊地继续做事,仿佛在这儿待过很长时间。 “我也不想跟个锯嘴葫芦说话,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难免有些寂寞。”草药陆续落进药桶里,我自言自语一会儿,顿时觉得无趣,闭上嘴不再吭声。 谁知身体越来越热,这种热量足以把人蒸干,好在是有凤血种脉,我尚能忍受。他也没让我受多大罪,等到时机成熟,就把我从桶里抱了出来,我抽着鼻子不经意道:“你身上的味道和我认识的人很像,她是名小医官,针下功夫可了得。” 他脚步顿住,就这么抱我站着,没有挪动半分。刚才我念叨半天,他也爱搭不惜理,如今竟有了些许反应。 可也就停顿片刻的功夫,他把我放在地上,在我身上盖了件宽大的衣袍,自顾自地做事去。 我坐在地上,套上衣袍,往日从未想过自己会看不见,如今投身黑暗,还能辩清他身上微弱的青色火苗,我把它想成灵魂的火焰。 黑暗像一道浓稠的屏障,它吞没着我的知觉,消耗着我的触感,唯独听觉变得敏锐起来。我踉跄地站起身,脚下摸索着移动,每踩一步犹如飘在云端似的不真实,仅仅试了两步,我便不敢往前,生怕嗑了个狗啃泥。 除了那人时不时的脚步声,四周再无动静,我像被圈养在笼子里的小白鼠,除了一身血肉还有用处,等着取食享用,其他都毫无意义。没人在乎我说什么,做什么,甚至想什么。 我茫然到不知所措,再没有刚才的故作淡定,心里害怕的不得了,只想快点逃离这个鬼地方。待我回想起几个月前,我在大沟寨也是这般急于逃脱,命运可真是个圈,转来转去,又回到了原点。 我苦笑,心口蔓延冰凉,无助的问:“我要待到什么时候?” 那人缓缓走到我面前,稳稳的脚步在空洞的石室中尤为突兀。 “你是哑巴么!”我冲他喊道。 沉默片刻,他终于开了口:“你要我说什么?”声音低沉,又异常好听,他抬手掐住我的脖颈,微微用力,“我现在多想杀了你!可我不能……”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愤怒弄得怔楞:“杀了我?为什么?” “你杀了檀香的那刻起,可曾想过,她也有苦肉至亲,怎能容你如此作践!” 我、我杀了檀香?少年你哪来的妄言。 “陌上寻香,檀花渐好。她为花檀香,我为花陌上。”他声音冰冷,回音碰触石壁,久久不绝于耳:“我将檀香托付给六出公子,是为了圆她行医救人的梦,不是为了让你们害死她的。如今你包庇他的去处,落到我手里,不陪我一条命,永远也别想出去!” “你是檀香的?” 花陌上呼吸沉重,极为隐忍,抓着我的手都在略微颤抖:“我是檀香的亲哥哥。” 我睁大眼睛,明明什么都看不见,我仿佛能从那团抖动的青色火苗中,瞧见他此刻委顿复杂的思绪,他放开我,留我一个人在黑暗里。 过了不知多久,周围一下子多了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摩擦皮袋,让人头皮发麻。我抱紧自个,尽量蜷缩起来,不碰到任何东西,静静听着这些声音的来源。 这些声音初时在远处,可随着声音的接近,渐渐多了起来,到最后密密麻麻的。恍惚就在脚边,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下意识的问花陌上:“这里有奇怪的东西,你有没有看到?”说完,我猛地惊醒,“是你弄来的?” 他像是站在暗室的另一头,声音远远的传来:“离虫,螭(chi)龙的后代。你若不知道离虫,也该知道‘魑魅魍魉’的‘魑’。那就是螭(chi)龙。它们平时就躲在北地,唯有特制的草药才能引出。” “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追问。 没有回答,徒留呼吸声证明他还在这。 油腻腻像蛇一样的东西触碰到我的脚踝。我头皮一凉,背后一紧,不由自主的踢打,试图踢走。没想到这些东西竟顺着腿肚爬了上来,骤然身上一疼,钻进我的体内。眨眼间全身都爬满这些东西,它们撕咬着我的血肉,钻进体内,凝化成一个个卵,一动不动。 这番折磨几乎让我疼死过去,满地打滚要碾碎这些怪物,可是越来越多的离虫爬上来,无穷无尽,没有尽头。绝望淹没理智,我不顾身上的疼痛,向身后的墙壁撞去,想了结这一切。 可没能如愿。 头破血流之际,花陌上抱住了我:“想死?太便宜你了。” 我咬着牙,从未受过如此大的罪,怒道:“我没有杀檀香,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日我无辜遭罪,来日定让你赔偿!” “好。”他亦回道。 过了很久,痛苦终于结束,我被重新放回药桶,浸透伤痕累累的身体。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从被人当成傩鬼,到现在成了离虫的养殖场,没有一次能饶过我的。 我把头沉入药水里,味道呛鼻,却是难得宁静。 花陌上时常来,一待就是半天,有时翻阅书卷,有时摆弄药草,更多的时间都在听我说。 我浑然忘记自己被种了离虫,对着他不停地叨叨,一叨也是半天。 我跟他说了《猫和小狐狸的故事》,期间说道小花花和大黄狗,口干舌燥之时,他递来一杯水,出声询问:“他们最后怎么样了?” “我说幸福的化蝶了,你信吗?” 花陌上嗤鼻:“我不信。” 故事是这样的:小花猫头回离开家,遇到了小狐狸,一起上路的还有小花花和大黄狗,他们打闹逗趣,也过了一段幸福日子。只是大黄狗的主人让他吃了小花猫,却不小心误伤了心爱的小花花,尽管大黄狗后来知错了,但小花花还是死了。 听到这,花陌上沉默了。 年少把妹妹送走,一别是阴阳相隔,不论是何种缘由,于他都是莫大的悲痛。如今斯人已逝,却只能从一个陌生人口中以说故事的形式了解来龙去脉,换谁谁都会难过的。 我宽慰道:“她最快活的时光便与公子一同,我们也曾许愿过,欢笑过,只是世事无常,感念又感伤。” 我又说了接下来的故事,小花猫和小狐狸翻山越岭的历程。花陌上忍不住问道:“小狐狸为什么要一直带着她?” “他在驯养她。” “为什么最后还要把她丢下?” “因为猎人来了。” 然而花陌上是块不解风情的顽石,平时是个锯嘴葫芦,刨根问底起来能把人逼疯,我一掌拍在药桶上,手臂震得发麻,还是气的不行:“你可以质疑我的故事,但你不要替小狐狸辩解!” 花陌上陆续加入药草,一边木讷地搅拌,一边毫不退让道:“我只是觉得,那只狐狸可能另有隐情。” 我一把打断他的话:“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有些故事何必拆穿。” 他叹了口气:“若故事就这么散了,你不觉得遗憾么……” 遗憾么?我哑口无言,花陌上还不了解,我遗憾的事太多了。 日子久了,我跟花陌上渐渐熟络,他实在是个慢热的人,不善言谈,整天除了摆弄药草,就是翻阅古籍。为了缓解离虫噬骨的疼痛,他试了很多法子,最后颤巍巍地给我扎针,只是他手艺没檀香的好,时常扎出血,我疼着疼着就没了脾气。 我有时也会觉得伤感,想到余生要在石室里度过,发出哀叹。我不肯告诉他名字,他便喊我无名女,我唤他乳名阿离。 有天我对他长相起了好奇,便问他该是何等姿色。吐息间,他带起我的手,往自己脸上摸去。 入手处是温凉的肌肤,我可以摸到他的唇角和鬓丝,柔软的像丝质,凭借手下的触感,在心里汇成一副画。 斜飞硬挺的剑眉,棱角分明的轮廓,他的眼如璀璨夜空下的星石,铺成深不见底的浩瀚斑斓。我看不见他,但可以想象出他的美貌。我轻笑道:“原来阿离是这般好看的顽石。” 他放下我的手,呼吸声离远了些,从干燥的气流隐隐逸出了三个字:“你也是。” 我一直泡在药水里,阿离说是给离虫催眠。先前他用草药将离虫引到我身上,如今离虫在体内安睡,却犹如不听话的宠物,只能用草药催眠,免得伤害我。 一想到自己体内睡着一些虫子,心里直犯恶心,有时候还能感觉它们在体内攒动,我让阿离好好看看。阿离把着我的脉搏,无比冷静的道:“你只是吃多了,并无大碍。你该学会接受它们。” “让我接受它们?一堆虫子?”我简直被他的话惊呆了。 “约摸你在它们眼里,也就是个温暖的窝。” 第二十九章 我睡得愈发不安稳,整个人就像匍匐在一叶扁舟上,随滔天波浪沉沦起伏,醒来浑身湿透。我问阿离怎么回事,他只是沉默不言。 有天,阿离来得很晚。 我坐在桶里,百无聊赖的拨着水,等了很久,阿离气息凝重的从外面回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意料中的挽出苦笑:“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我这么一问,他呼吸一紧,沉默片刻后吐出一句:“小侯爷说你此番征兆……是、是命不久矣。” 这回我很安静,生死攸关之际,一想到阿离先前说的那句话,心就隐隐作痛:“若故事就这样结束了,难道不会觉得遗憾么。” 阿离见我不说话,以为我万念俱灰,猛地抓住我的手臂,却在碰触到伤痕累累的肌肤后,退缩了一下,他沉声道:“你不要难过。” 那我该怎么?高兴么?我干巴巴的张嘴,咧出难堪的笑:“人死如灯灭,轻舟越重山,如果我还有愿望的话,就是想摸摸阳光。” 身和心腐烂之前,我还不甘心沉沦。 只听阿离忽而语气低柔:“好。” 衣角带风,阿离让我站起来,将手摊开。草药顺着肌肤滑落,露出不着寸缕的胴体,阿离慌忙用衣服盖住,空荡的石室传来水珠的嘀嗒声。 一离开药水,身上说不出的疼。 阿离托起我的手,动作有些迟疑,似乎在想什么,倏尔轻轻地环住我的肩,让我倚靠着他胸膛,我能感受到他呼吸间怦动的心跳声,和水滴声此起彼伏,奏响一曲使人平静的交响乐。 “我出生的地方是忘山最北边,那里只有连绵不尽的大雪。我曾答应给檀香温暖,让她不用终日面对冰天雪地,后来我离开家乡,独自闯荡,拜了师,跟随师父成为傩教见不得光的蛊士。” 他平静地诉说数年前发生的事:“当时的傩主尚年幼,手段已是惊人的毒辣,他命我师父给滞留傩宫的主棋者下麒麟血蛊,师父知道这是傩教罔顾生命,却还是迫于威胁做了错事。主棋者遭受麒麟血蛊反噬,九死一生,后来被各家救走,师父明白傩主自给主棋者下蛊以后,就再不是盛名远扬传达神谕之人,于是将最后的解蛊之法传给我。” 我一听麒麟血蛊除了剔骨换血和鲛人香骨,还有别的解法,于是仰头问道:“什么解法?” “那便是用离虫喂养出的血肉躯体,割肉给主棋者食下。”他一字一顿道,仿佛预料到我听后会微微一笑,言语中有些黯然:“我知你猜得到,也不打算瞒你。” 是啊,我总不能以为阿离招来离虫,是为了饲养小动物吧?我捂住心口,不让巨大的悲伤蔓延,平静的道:“可我也快死了,不是么?” 阿离缓缓道:“你不会的。” 摊开的手心渐渐融入一抹温暖,像沙漠中的甘泉,大海中的浮萍,倏然灌溉心底的冰凉,我知道这是什么,惊喜不已道:“阿离,是阳光啊。” 不知何时,揽住我肩膀的那双手慢慢抽回,只留下一室淡淡药草香。 “阿离?”我试着喊他,但他好像躲起来了,没有回应,万籁俱寂。 阳光温暖,药香依旧,阿离不见了…… 我又等了很久,再次听到铁链开门的动静,唤道:“阿离?” “让姑娘久等了,阿离每年初雪时来给小侯爷医治眼疾,待不到立春就回去了,这次他似乎走得匆忙,没来得及交代,只嘱咐要好好照顾你。”来人声音甜美清脆,约莫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带来饭菜香,伸手捏走我含在嘴里的药草。 “我听说姑娘爱吃甜食,就带来酒酿虾仁、香菇蜜肉、姜汁白腰,配上去年刚酿的荔枝酒,你看有胃口吗?”她打开食盒,陆陆续续地端出香味扑鼻的菜。 关闻着香味,我就心潮澎湃:“有有有。” 她又笑嘻嘻地拿出熟悉的甜味:“还有八宝记的糕点。我们家小侯爷特意准备的,听说你极爱吃。” 我从未被人如此照顾过,一时间有点受宠若惊,抱着她亲了一口:“你真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尘。” 我食欲大增,迫不及待地用手去抓,那姑娘轻轻的阻止了,无奈的笑笑:“姑娘眼睛不便,让我伺候吧。” “小仙女,那多不方便啊。” “我家小侯爷罹患眼疾,我们都伺候惯了。”她一口菜一口饭的喂给我:“叫我宋宋就好。” 宋宋是个温柔有礼的姑娘,据她说这间石室离小侯爷的青竹小筑不远,是阿离专门调配治疗眼疾的药水的地方,很少有人来这。 她自小长在小筑,听说是被人遗弃在乱葬岗的,幸好小侯爷路过,将她抱起,救了她一条命。如今也长成青葱年岁的少女。宋宋也曾找到亲生父母,还出乎意料的让她找到了,只是她刚回那个家不到半年的时间,又被小侯爷发现昏迷在山脚下,衣着褴褛,显然饱受折磨。 对于半年里发生的事,她一想起来就头痛欲裂,小侯爷让她不要多想,可能跟亲生父母缘尽于此。 我安慰着宋宋,感情日渐增进,从她口中,我还得知小侯爷就是君候的胞弟,人称笙竹公子。 君候对他胞弟极其疼爱,从小相依为命,只是这君家小侯爷生出来就有眼疾,只能养在风水清朗的青竹小筑。君候每年初春会在小筑住上一阵,跟小侯爷说说外面的事,也会请阿离每年初雪时分来给小侯爷治病,显然对他胞弟疼爱有加。 而我身上的凤血种脉,是给小侯爷温养眼珠子的。体内的离虫,是给小侯爷治疗麒麟血蛊的。 君候以为给拥有凤血种脉的我种下离虫,生成解药的可能性更大,但没曾想我会如此弱不禁风,在阿离告知我命不久矣时,他可能想任我自生自灭了吧。 宋宋见我心中郁结,换她安慰道:“姑娘不要担心,我家小侯爷不会放着你不管的,他不是凶残狠毒之人,虽然侯爷执意要把你困死在这,但他一直想把你带回小筑。你耐心等一等,等回到小筑,我们都会照顾你。” “我不担心,我这条命由不得自己,没空担心这担心那。”我狠狠咬了一口蜜肉:“还不如吃饱喝足,快活一天是一天。” 宋宋听我这么一说,喂我一口荔枝酒,将话题岔开道:“这是去年酿的荔枝酒,小筑里种着各种果树,眼下是冬天,喝口酒暖暖胃,等明年开春一起摘桃子去。” 我喝了一口,心情舒畅。宋宋将我喂饱,收拾食盒,又给我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虽然还要泡在药桶里,防止离虫苏醒反噬。我穿着宋宋带来的衣裳,举手抬足间有淡淡寒梅香逸出,很是好闻,心里不由对她说的小筑有了向往。 宋宋走后,石室又寂静了。 暮雪寒冬,宋宋来得很勤快,我醒来就能听到她念繁琐拗口的词,她搬来椅子坐我旁边,从倾回史实到人文地理,从江海山川到腊梅白雪,像在教我。 我听得很认真,为以后的出路谋划打算,宋宋能解释的就解释,不能解释的,翌日回来解释。我说她这是有高人指点,宋宋笑道:“还不是我家小侯爷。” 有天,宋宋带来八宝记最新出的小甜饼,我终于忍不住道:“你家小侯爷这么了解我,怕是背后还有高人指点吧。” 偌大倾回,知道我爱吃八宝记的,可不多……我又不傻. 宋宋笑而不语,只推说快吃吧,吃也堵不住我的嘴。 日子过得飞快且恣意,宋宋说外面已是初春,霜雪压弯的枝干抽出新的枝芽,君候快来了。我一听君候就烦,摆手不让她往下说。这天她待得很晚,糯嗫着要跟我睡,我说药桶不够大,挤不下两个人。再说她缠着我的模样,特别像我的小媳妇。宋宋嗔怪道:“你才小媳妇。” 我看不见后,耳力和感受变得极佳,准确捏住她的下巴,笑意浓浓:“就说是不是吧,嗯?” 宋宋呸了我一句,我美滋滋地躺回药水里,叮嘱宋宋走夜路要小心。 宋宋出去没过一会儿,只听刺耳的枪声突兀的响彻! 我猛地坐起,确定是枪声。尽管我没听过真正的枪声,但班级还是有几个疯狂的军事迷,耳提面令地说过一嘴。 不会吧,我们之中,有人造出了如此危险的东西? 我担心刚离开不久的宋宋,摸索着从药桶出来,按记忆中的位置试图开启石门,只是铁链沉重,我抠得双手沾满血,也没能挪动一寸。 我真怕她会出什么事。 只是翌日清晨,石室被打开了,我猛地跌倒,砸在地面。 一个稚气十足哭腔浓重的童声将我击溃:“宋宋回不来了,她再也不能想着给你摘桃子了。” 有什么割裂我心口,将我狠狠摔打进尘埃,又有什么从心底滋生出,一点点把我吞没。我死命咬住牙,不让嚎啕声倾泻出来,如果昨晚我能留下她,她也不会有事。她才青葱年岁啊,怎么可以死去…… 依稀有微风拂来,我被人抱紧,自有清淡梅香萦绕鼻尖,异常好闻。 “我们一起送她,送到彼岸尽头,忘川渡口,一壶清酒……愿她来世生在安乐乡,没有伤害,没有彷徨。” 我哇的一声吐出郁结的淤血,死死得扯住他锦缎触感的衣裳:“好。” 时隔两个月,我出了关押的石室,宋宋口中的小侯爷把我带到青竹小筑,路过一处山坡,他说这是宋宋死去的地方,当晚青竹小筑来了萧山的人,手持凶器,如果不是宋宋拼死抵住枪口,十几发子弹全打在她身上,巨大的轰鸣声引来小筑的人,不然小筑上下都免不了一死。 她是个何其贞烈的女子,柔弱的外表下满是一腔热血。 我声音感染寒意:“带我见萧山那伙人。” 小侯爷没有多说,领着我下了蜿蜒的地牢,臭烘烘的泥水孕育邪念,萧山的人不知何时拆了锁链,掐歪了看守之人的脖子,此时见我们两个瞎子主动上门,想也不想地朝我扑来,紧紧扣住我的脖子,想故技重施,让小侯爷没退路。 “滚开。”我道。 萧山的人见我空睁无神的眼,态度却极其蛮横,不讲理,一时面面相觑,有点疑惑。 小侯爷在旁边不疾不徐的道:“你们以为能逃得出去?” 萧山的人恢复愤怒,毫无理智地吼道:“君候在江城设计残害我门徒,他既伤我骨肉至亲,我便伤他骨肉至亲,一报还一报。” “你说的对,一报还一报。”我听见小筑其他人奔来的声音,把小侯爷往外一推,身形微动。 霎时间,凤血种脉和离虫寄身带来的双重疼痛席卷我的灵魂,我压死胸腔中翻涌的腥气,调动周身所有的力量,使之聚集逸出,凝气成刀,猛地劈向萧山的人,他对上我迸发的力量,交接之处炸裂开,磅礴的威力横扫地牢,将他雄壮的身姿扬飞数米。 前来支援的人目瞪口呆,手忙脚乱地将小侯爷护下,我颤抖的手留下滚烫的血液,只觉周遭寂静,噤若寒蝉。 小侯爷有种不慌不忙的淡定与坦然:“你杀了他……” “一报还一报。”他杀了宋宋,我杀了她,这世间只有因果,哪有那么多的不可和缘故。 方才一击用光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只能勉强撑着身体不要倒下,我听见小侯爷在我身前蹲下,他那身泠然寒梅的气息弥散开,香了尘埃。 而他却只是静静地,像在看我。 仿佛有一瞬,我能感觉他嘴角的气流带起寒霜,抬手抚摸我的脸,让我恍惚想到宋宋常拿的那卷纸张,手指干燥的触感,让我清晰地区别他和白端的不同。 我让他引走闻风而来的侍卫,我身上的秘密不宜暴露。 而他对我说:“在小筑我可以护你一时安稳,只要你愿意。” 别逗了,我不信任何人。 除了我的安稳,你一切都得到了,谈什么护不护的,跟谁俩扯呢。 第三十章 我太过疲惫,不由自主地往旁边一斜,小侯爷一伸手,揽住了我的肩头,将我稍稍带进怀里,他道:“睡吧,接下来交给我。” 而在这一瞬间,我竟感觉到小侯爷胸膛与臂弯,有几分舒适安稳的错觉。 我昏沉沉的睡过去,被一个稚声稚气的奶娃娃音吵醒。 “冷风吹,细雨下,小娘子地里吃西瓜。船散花,撸打鸭,小娘子芦边看芦花。小娘子,小娘子,你别怕。与我同好,生娃娃。”小呆瓜念来念去这么几句,吵得我口干舌燥,简直没办法安睡了。 我这边睁开眼,正想找始作俑者好好算账,那边眼前一片漆黑,只凭满屋淡淡书墨香能感觉到,这不是石室。应该是宋宋一直挂在嘴边的青竹小筑,而眼前来回唱儿歌的小呆瓜是谁…… 我伸手捏到一团嫩呼呼的肉,小呆瓜包着一泡泪似的哽唧:“娘娘怎么上来就掐人家。” 我愣了愣,指着自己不确定的问:“娘娘?” 小呆瓜“嗯”了一声,踩着虎虎生威的小步子,跑到不远处告状道:“爹爹,娘娘欺负我。” “爹爹?”我整个人像被晴天霹雳劈过似的,满脑子想着我不会魂穿了吧?这次是包子她娘?又是个瞎的? 一个声音忽而想起,如睡莲惊动倦意,繁花碰触绚烂,脑海中闪过一道惊鸿:“猫儿姑娘,醒了?” 如果说白端言语中透着疏离,那此人定是清雅不可高攀的。 福利院跑出的孩子,总存着几分敏锐的直觉,我听得出他尾音有着清晰的排斥,语气也不好:“麻烦小侯爷了。” 小侯爷略微顿了一下,态度缓和了几分:“姑娘不要见怪,我常年不与外人打交道,实在抱歉。” 我点点头,惊讶于他也有不逊色于我的察觉。 片刻后,他缓缓道:“在下的眼睛不能视物,姑娘说话便好。” 你瞧这是什么事,两个瞎子猜哑谜,费劲不费劲。 我想起宋宋提过小侯爷有眼疾之事,有点愧疚自己突如其来的敌意:“对不住啊,是我起床气大,伤了你。” 小侯爷声音磊落的笑道:“你应该听宋宋说过,我的眼疾是自小的事,这么多年好不了,也是命数。你不必感到抱歉,说起来我更愧疚于你。” 我们就这样愧疚来愧疚去,小呆瓜无奈的开口:“爹爹,时辰快到了。” 我似乎昏睡了两日,小侯爷把我带回青竹小筑后,将屋子安排靠近梨园的别院,正值初春,梨花盛开个苞谷,还闻不到醉人的香气,这里远离小侯爷的醉生院,以前是间闲置的院子。我昏迷后,小侯爷安排了几个人照顾我,人气也旺盛起来。 小侯爷煮着茶水,我是好奇他怎么做到的,屋外传来笛声绕耳,我问外头在做什么,他才道:“今天是宋宋下葬的日子。” 我终于记起宋宋死了,而我在亲手杀了萧山的人后,昏死在小侯爷怀里。 “宋宋想跟你摘桃子,想了很久,我将她葬在桃园,也算圆她一个心思。”小侯爷抿了口茶,声音清朗如波:“还请猫儿姑娘赏脸,为宋宋的棺材盖上一捧土,不知姑娘……” 他想问我愿不愿意,我掀开被子就下穿,强烈的眩晕感让我扶住床沿,他似乎听到这边的动静,递来一个碗:“先喝下。” “药?” “宋宋给你熬的枇杷糖汁。”他语气有了冷硬,稍稍缓了一下,解释道:“她说你不见阳光,不得动弹,心里苦,嘴巴干,喝点枇杷糖汁能缓解眩晕感,也能润嗓子。” 我接过清冷的瓷碗,犹如美人骨,寸寸剜透我的心。宋宋当真了解我,我不喜欢吃药,我喜欢甜的。 “是很甜。”我灌入嘴里,闻到熟悉的腥味,怔楞道:“里面加了什么?” 小侯爷沉默一瞬,有点痛惜:“宋宋以身种解药,换你能看得见。” 我的眼睛还有看得见的希望?宋宋以身种解药?如此荒谬。 “所以呢。”我喃喃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小侯爷接过我的碗,叹了口气:“你还记得罗城的宋家么?” 罗城宋家……他说的是宋绫一家子吧。 小侯爷说道,宋宋原名叫宋罗,幼年和孪生姐姐被人抱走,宋绫被卖到村妇家,而抱走宋罗的人不幸感染瘟疫,死后连同怀里的孩子,一起被扔到乱葬岗。 那会小侯爷刚出萧山,路过乱葬岗听到她细枝末节的哭声,把她带回小筑。 后来宋罗找到了宋家,原以为会重享天伦之乐,但她遭受陷害,被选中成为傩女,只得和心上人亡命天涯,途径山路,最后被凤凰呼扇出的劲风带落悬崖。 世事就这样因果轮回,我先是亲眼目睹林浩然死去,后是被宋宋以血肉之躯种下解药,前前后后两条人命,都在与我产生莫大渊源后失之交臂了……命运像座转盘,我刚穿越到倾回的一切,都成为往后的因果。 门被寒风席卷开,雪花带着霜意侵入,小侯爷咳了咳,起来向炉子添了火,小呆瓜似乎躺他怀里睡着了。 我被炉火熏得脸颊滚热,却不经意地打了个寒颤:“你们主棋者不是知命之人么,能不能算透别人的命……” “大势如江河,由无数人汇聚而成,我们只能参透大势,看不透别人的命,甚至连自己的命,也由不得自己。”小侯爷将大衣搭在我肩上。 我捏着他衣角镶绣的青竹纹路,想起《诗经》里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嗯?”他清雅带着贵族气息的嗓音很是悦耳。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我拉紧挂在肩上的衣裳,听外面笛声戛然而止,时辰到了,该为宋宋送行了。轻轻道:“我用肉身做你的药引,宋宋用肉身做我的药引,这世间总有人要被辜负和惋惜,我们一起送她,愿她来生生在安宁乡,有人疼爱,不被辜负。” 小侯爷沉默了,说了一个“好”字。 小筑的人在桃园挖了墓洞,小呆瓜醒后抱着棺材哭嚎,嘴里“小娘子”“小娘子”的叫着,小侯爷的近卫抱了几回,他又踢又打的,吵闹得更加厉害。许是小呆瓜身份贵不可言,没人敢出言呵斥,但我不是个好惹的主,长大后的熊孩子见不惯小熊孩子,冷言道:“再哭就把你也丢进去!” 这句话果然有用,小呆瓜“咯噔”一声闭紧嘴巴,只不过还会抽泣。见我如此凶残,小筑的人发出议论声,但我丝毫没心情分辨别人看我是何等心情,只想着不要耽误时辰,小侯爷让抬棺材的人继续走。 哪知小呆瓜又生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掀开棺材盖:“宋宋,你醒醒吧。” 他是真心觉得宋宋只是睡着了,睡着是不能被人欺负的,不能埋进土里。即便埋进土里,来年也不会结出一个宋罗。他稚声稚气的语气令人垂泪,只是周遭的人都在喊:“这棺材不能掉地,小主人这力气实在太大了,一个人能举起三人勉强抱动的棺材盖。” 连我身边扶着我的姑娘也倒吸口凉气,扯着我的衣袖问:“姑娘怎么办啊?” 我走到小呆瓜旁边,小侯爷不由的出言提醒:“那那憨实,不懂得轻重,别砸着姑娘。” 我知晓小呆瓜有举起千斤鼎的力气,幼时项羽也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人物,我朝小呆瓜张开双臂,声音放得很低柔:“宋宋不是睡着了,她只是死了。人死后的灵魂也许会消散,一生留不下什么。只是你如果还记得宋宋,就应该记得她对你的好,我们要学会珍藏过去,和她告别。” 小呆瓜迟疑了一下,放下棺材盖,扑进我怀里,我身子刚能走路,接不住他蓬勃的气势,一个人准确无误的接过小呆瓜,是小侯爷清雅缱绻的声音:“我们和她告别吧。” “猫儿姑娘?”他见我发愣,又一次喊道。 “叫我步遥吧。”我总不该抛弃这个名字,忘记过去。 小侯爷道:“步遥姑娘,在下姓君,名尽瞳。有人说是尽了无瞳的意思。” 我惊愕于“尽了无瞳”的涵义,下一刻摇头道:“是看不尽的,都是君的瞳。” 倏然一条锦带抚上我的眼,他手指灵活的在我脑后系着结,清幽寒梅香从他衣襟散发出淡淡香气,我嗅着他身上舒适的味道,他一字一顿的道:“步遥,你这么说,我很欢喜。” 偌大倾回,第一次有人叫我步遥。 我狼狈地避开他主动的善意,听宋宋的棺材终于落了地,捧起掺满春意露水的土,小心翼翼地盖在她的棺材上,耳边传来呜咽声,小呆瓜更是泣不成声,只有小侯爷挺立着,用最清朗明媚的嗓音道:“一愿你安息。二愿能有盛世,不再使你饱经风霜。” 我想起宋宋在石室温柔的话语:“我家小侯爷,必定是得天独厚,万人之上。” 你看,他总没辜负你的期盼,当真竹骨傲立,风采斐然。 我在青竹小筑住下后,因为眼睛还未恢复,小侯爷安排几个女官照顾我。这里离他的醉生阁最远,旁边的梨园很快结满梨花,小侯爷曾问过我,想给这座别院取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叫半步阁吧。 我听说醉生阁旁边的院落叫梦死阁,是原先颜容姑娘住的地方。 但她眼下不在小筑,我只好耐心等她随君候回来,探讨一下穿越的心得体会。 小筑的人都唤君尽瞳叫小侯爷,一提到“候爷”二字我就心烦,君候那张冷漠而威严的脸浮现脑海。有天我问他是不是排名老二,他说是,然后我就喊他君二少了。 君尽瞳说可以唤他“公子”,他早年以笙竹公子名号游历过山川江海,尽管他此刻受困于小筑的四方天地,但还是很感怀那些自由徜徉的日子。 我一听到“公子”二字,比听到“侯爷”更心烦,执意将他唤为“二少”。 君尽瞳也是个妙人,绝口不提“白端”“六出公子”等字眼,只是说照顾我既是宋宋临死前的心愿,也是故人受托之事。 这“故人”用得就很玄妙了。 我觉得君尽瞳长了颗七窍玲珑心,一度想剖开看一看,他听后坦然地解开衣裳,留下“请便”两个字,让我无从下手。 主棋者果然皆是狠人,白端温和疏离精于算计,丰慵眠行走人间却万尘不染,君尽瞳不谙世事却通透明亮,我输得心服口服。 有时候我倒觉得君尽瞳就像长在繁华世界的烟火气,明明生得金雕玉琢大富大贵,却浑身散发出宁静安详的气质,很多年我再次见到他时,他早已不是小筑里那个清雅安静的小侯爷,但他身上的烟火气丝毫未变,让我不忍心设防,从而着了道。 但眼下他还是纯良无害的小侯爷,还是那个从不逼我吃药,就是不肯走的君二少。 我咧嘴道:“我能不喝这枇杷糖汁吗?” 君尽瞳被我缠得没办法,找来小呆瓜贴身的女官,一个叫“官官”的无情少女,她一来就很强势地夺过君尽瞳手里的碗,按住我的下巴,挤开我的嘴巴,还尚有热度的糖汁往下灌。我呛得眼泪直流,对官官既佩服又惧怕。 这姐们太彪悍了,比起叶真毫不逊色,不知道还以为亲手教出来的呢。 官官放下碗,模样乖觉到让人不敢怀疑,她道:“小侯爷还有什么事?” “我要被烫死了。” “小侯爷要没什么事的话,官官给小主子洗衣服去了。”她自动忽视了我的话,我很委屈。 她是我第一个琢磨不透的女子,明明言语间丝毫不示弱,却能做出低眉顺眼的姿态。一直以来,能她真正放在眼里的,似乎只有小呆瓜。 她对小呆瓜着实看紧,前天晚上小呆瓜闹着不肯回去,睡在我这里,官官连夜杀过来,给他揪了回去。小呆瓜揉揉睡眼惺搜的眼睛问她为什么不可以留这,她只说:“怕有危险。” 有危险?我么? 君尽瞳替我道:“你还没回步遥的话。” 官官这才对我说道:“姑娘谅解,这解药是宋宋血肉所种,即便所用血肉微小,但也是真情实意希望你恢复,姑娘觉得难喝是必然的,官官知道你心疼宋宋,只是人已死了,就不要辜负她的好意了。” 她说的很对,我哑口无言,小侯爷见我要到了回答,也不多言。我点点头,轻道:“是我矫情了,浪费了宋宋的好意。” “姑娘明白就好。”说完,莲步轻移,合上门,掩住屋外的风霜。 君尽瞳送了我一条卷云黑绫,听说他眼上常年覆着青竹白绫,我俩站一块就像雌雄双煞,想想就很乐。 我戴着黑绫沉沉稳稳地睡了一阵子,很快等到了梨花开满院落,清幽淡雅的芳香唤醒我,这一问才知道我睡了五天,比上一次还沉。 大概离虫的沉睡使我疲惫,我让人带我去院中走走,换个心情,女官裴裴搀扶着我,只听院落有几人说着闲话,今年的梨花开得正好,荼蘼美景下,还站着一个蓝衣俊美的公子。 她们说到“蓝衣”,我的脚便走不动了,心跳加速起来,不顾裴裴的搀扶往旁边跑去,仅跟梨园有一墙之隔的地方,我突然停下脚步,不敢动弹,也许只是我的错觉,这恍然如梦的情景就好似那夜虚幻的桃花林,说不清发没发生过。 迟疑间,梨园飘来一阵风,卷来淡雅的清香和飘散的话语。 有人在低声地交谈,而后君尽瞳走来,用衣服盖住我的头顶,声音温柔的不像话:“怎么跑丢一只鞋了,不觉得冷?” 我才发现一只鞋不知何时没了,冰冷的春寒刺痛脚面:“你在和谁说话?” “一个故人。”君尽瞳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牵住我的手往屋子里走。 我头疼得厉害,又昏睡起来。 第三十一章 风雨天过去,小筑好不容易有了阳光,小呆瓜吵嚷着要摘桃子,官官执意不让他出去,我的眼睛尚未复原,君尽瞳说我内心有隐疾,郁结不散,导致短暂的失明。 风雨余留下的寒气游荡半步阁,有天我裹紧被子躺在榻上小憩,听到小呆瓜趴窗户那喊我:“娘娘,我们去玩吧。” 我似睡非醒地睁开眼,微风从打开的窗户溜进来,带来一片澄清的香气,梨花瓣撒落我手心,我松开严实的被子,戴上卷云黑绫,懒散地对小呆瓜道:“走吧。” 外面阳光温柔得不像话,春意浓浓,小呆瓜没有官官的看管,跑得飞快,一头扎进不远处的微风中,隐隐传来他清亮稚嫩的话语声:“我替宋宋摘桃子给你吃,你站着别动。”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男子气概逗笑了,尽管双眼还是看不见他喜滋滋的模样,但从他的语气可以听出依恋,我叮嘱道:“你找近的摘,不要爬树。” 微风中传来他含糊答应的声音,等了半天,小呆瓜没了动静。 我察觉到不好,顺着他声音的方向摸索去,当瞎子真有许多不便,我磕了几下,终于意识到不能干着急,我朝小筑的方向喊人来,正巧裴裴带着官官寻到桃园。 “小主子!”官官发出惊呼,因着急而猛地推开我,原来小呆瓜离我只有几步之遥,可惜我看不见。她的声音听起来万分惊恐:“不好了,他又吐白沫了,快叫小侯爷来!” 闻声赶来的人们顿时混乱,官官抱起小呆瓜往小筑飞去,裴裴这才想起来搀扶我起来,边担忧边安慰道:“姑娘莫怪,小主子是容姑娘和小侯爷的心头肉,几乎含在嘴里怕化了。只是小主子打小身体就不好,时常会口吐白沫晕厥过去,所以官官才看的紧些。今儿这事也不怪姑娘,官官一时着急才没了分寸。” 我轻轻地避开她的搀扶,笑得漫不经心:“不怪她。总归是我没被人疼过。” 我让裴裴带我去找小侯爷,听说小呆瓜一惊厥,就会送到他的醉生阁。这也是我第一次来到醉生阁,眼睛有种被刺痛的感觉。 一个女官匆忙间摔倒在地,手里捧着的瓷盆泼了一地,我腿肚上刚有灼烧般的痛感,那边醉生阁的人喊道:“热水来了吗?” 裴裴愧疚地问我的腿碍不碍事,我抬了抬手,让她把热水端给醉生阁的人。路边的梅花怒放着,我站在树下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眼,不知道望向哪儿,枝丫上堆积的落雪打湿脖颈处的衣襟,寒冷让我无处躲藏,只能彷徨而无措的走着。 好不容易温暖的天又飘起细雪,有人转动骨伞为我撑起一片天地,他似乎确定的道:“步遥,你在难过。” 我摇摇头,把头顶的雪抖落,笑道:“二少,我好像迷路了。” “这是颜容的院子。”他静静的道。 颜容,人们口中的奇女子。英姿果敢,天赋异禀,拥有人如其名的容貌和得天独厚的聪慧,这般人儿想想都是惊才绝艳的。我艳羡不已,却不想触碰。她可能与我不是同一时间穿越过来的,记忆中的同学里可没有如此天纵之才。 而颜容向来住在君尽瞳旁边的梦死阁,裴裴怎么领我来到她的院落前? 警告么……我笑了,仰头问君尽瞳:“你的人怕我取代她,是么?” 所以时时刻刻不忘提醒我,颜容的存在,和她的神圣不可侵犯。我看起来特别像鸠占鹊巢的人? 一想到月娘和白端,我再也止不住的颤抖,伸手握紧梅花枝头,淡然道:“我只是客人,没有半分越矩的想法,我虽没受过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疼爱,但也不是谁勾勾手,我就跟谁好的。” “我知道你不是。”他声音很淡,身上的梅花香很浓:“颜容是个奇女子,但并非我的心上人。她与兄长互生爱慕,又碍于各自的颜面与骄傲不肯妥协,而兄长身负王侯之责,很难深爱一人。可颜容是何等刚烈,自然不会与旁人分享他。这次他们一同出去,却没能一同回来……怕是以后也不会一同回来了。” 他有些黯然,骨伞扬过我的头顶,执意为我遮住风雪。 我笑道:“其实我吃得了苦,你不用娇惯我。娇惯一个人,并不好。”她会变得依赖,无所事事,全身心的投入,最后落得被舍弃的凄凉。如果白端能明白的告诉我,也不会有当初的猫儿了。 一阵奔跑声打断谈话,裴裴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小侯爷,小主子这次抽搐得厉害,眼看就要窒息了。官官急得没办法,准备找阿离回来。” “阿离这次走得匆忙,连我都不知他的去处。”君尽瞳想到什么,咯噔停住,而后拉起我走向醉生阁。 时至今日,我自然能意识到自己的妙用,做好了放血的准备,只是我嘴角挂着冷笑,这种冷到骨子里的痛感让人清醒。 君尽瞳倏然开口:“你不要紧张,我不会再动你。” 他的一颗七窍玲珑心,有时剔透得让人畏惧,我笑笑:“随你。” 他撑着骨伞的手微微一怔,旋即用清幽的语气说道:“我知你向来戒备人,只是我答应过不会伤你,除了……” 我不想听任何说辞,也对将来怎样不感兴趣,我只活眼下。 眼下我真心实意的想救小呆瓜。 当我和君尽瞳赶到屋子时,屋子里挤满人,让人透不过来气。 我让一屋子的人出去,她们退到院子后,清醒的空气很快充满干燥的房间,官官还在给小呆瓜运功,君尽瞳查探他的病情。 我走到小呆瓜床前,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嚯,这么烫!简直不是正常人有的温度。 小筑的医官略有为难的道:“小侯爷,小主子的病实在不是老夫能医治的,容姑娘在时用的法子,刚才给小主子试过,并无好转。现在小主子抽搐到痉挛,小侯爷还是做好准备吧。” “放肆!”官官突如其来的怒吼声使我受到惊吓。 这怒吼声不止是泄愤,还有无形的威严。官官到底什么来历? 小呆瓜拉风箱般的动静让我觉得在哪见过,尤其他嘴里弥漫着酸味,我问医官他的症状如何,医官如实道来:“喘息,抽搐,吐沫,痉挛,刚才吐了紫红色块状物,发起高烧来就很难消退。老夫从医四十年,实在没见过这种病,无能为力啊。” 我将医官推诿的言辞忽略而过,挑了几个重要的点细细思索:“好像苏涔得的过敏性娇喘。” 年少的苏涔向来傲娇,自称风流倜傥,绝世小郎君。可每每发病都是这副死样子,我忍不住给他照下来,拿着照片威胁他再也不能偷吃我零食,他咬着牙憋屈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后来叶莫找来人体穴位图,挽起袖子,对着穴位图按揉苏涔的列缺穴、小节穴或太渊穴,长达一分钟左右。 苏涔才渐渐好些。 现下小呆瓜晕着吐,我不敢给他割血,怕淤积物堵塞喉间,于是让官官抱起小呆瓜跪坐在床上,腰向前倾,这样有利于小呆瓜呼吸顺畅。接着敞开他的衣裳,用手抠出他嘴巴里的秽物。这样一来,小呆瓜拉风箱似的喘息声终于有所好转。 官官惊喜的说小呆瓜不再呕吐了。 我悄悄地用牙磕破手指,将血偷偷蘸到小呆瓜嘴里。 做完这些,让医官依言找出列缺穴、小节穴或太渊穴,官官按揉着这三个穴位,几乎屏住呼吸,我想的不错,小呆瓜果然是过敏性哮喘,虽然始终无法根治,但能好受些。 我浑身是汗,自己也紧张得不行,坐在床榻上,动弹不了。 手指上的伤口愈合的慢了,风雪种脉用得越多,伤口愈合得越慢。没等我思考还能用几次,一条上了药的纱布绕着我指尖,他的动作很轻柔,尽管我一点都不疼,君尽瞳道:“你说的这三个穴位,跟颜容说的一样。” “是么?”我感到额头发烫,大概受了风寒,恹恹道:“可能巧合吧。” “你不舒服?”他敏锐的察觉道。 我推开他包扎的手,何必呢,反正都会愈合,我不在意。物尽其用,是倾回所有人对我的定义,我不需要一边放血一边安抚的怜悯,更不需要别人察觉出我的狼狈。 “我只是累了……”我倒在君尽瞳怀里,任高烧和胡言乱语摧毁掉所有理智,体内沉睡着的离虫终于按捺不住,探出不安分的触角…… 高烧来得快,去得慢,我在醉生阁躺了几天,烧得不省人事,在梦中还在竭力嘶喊。小筑的人这次当真束手无策,端着不同的药灌入我口中,苦得我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小呆瓜好得差不多了,蹲在床边不肯走,用胖乎乎的小手擦拭我额间的冷汗,带着浓浓的哭腔不停喊道:“娘娘不要睡了,再睡会跟宋宋一样了。娘娘不要抛下那那,那那再也不会爬树了,那那会听话,会唱儿歌,会背古诗,会得可多了。” 我明明听见小呆瓜的稚声嫩语,却始终无法清醒。 守在一旁的官官心疼的安抚他:“小主子别哭,姑娘定能好起来。她吉人天相,自然会有福气。你先同裴裴回去,这里有我们照顾着,绝不会再委屈她了。” 小呆瓜“嗯”一声,抽搭搭的走了,临了道了句:“娘娘,你要快点好起来,爹爹这几日都瘦了。” 后来,我只能听见门在开合间转动,仿佛没有尽头。 接着是无尽的昏睡,偶有清醒,还听医官唉声叹气道:“老夫从医四十年,实在没见过姑娘这病,无能为力啊。” 那边君尽瞳冷淡开口:“照你说,你从医四十年,见过几种病?” 我在睡梦中都想笑,只会推诿的医官怕是乡里庸医吧。 迷糊中,有人在摩挲我的手心,他的手指温凉而舒服,触及灵魂的温柔,他似乎叹口气,很久没有言语。我试着抓住他的衣角,空挣扎几许,什么也留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握住我张开的手,沉声道:“步遥,你已经高烧半个月了,医官说你是心病难除。我知道你生而颠沛流离,世人把你当做珍贵的血肉,将你追赶,逼你抉择。我兄长又、又对不起你。原以为你来了青竹小筑,能快乐些,不用顾忌纷扰尘事。宋宋告诉我,你应是个欢乐喜庆的姑娘,可我所认识的人,永远戒备心浓重,不得快乐。” 这些话语随着冷冽的梅花香浸透我心底。 我无法回应他,但他说的是事实。 “是我疏忽你的处境,即便在小筑,于你也没什么不同。你不适合黑暗,不适合小筑,你是要飞的青雀,注定不能停顿。” 他缓慢沉痛的道:“颜容不会回来了,你也要长眠不醒,那那已经哭成了泪人,我从未觉得如此不快乐。你如果真能听见,怎会一睡不醒?步遥,黄泉路途遥远,忘川河水刺骨,这次还是回来吧……” 依稀间听到飞鸟扑棱翅膀的响动,带来雪后盎然的春意。 还有他最后的话:“下次,我们一起。” 我醒来时,梨花满园香,正是上傩节的前几天。 官官推门进来,就看到我抱着苹果啃,许是没见过如此没心没肺的人,她先是呆愣了,而后嫣然笑道:“遥姑娘胃口真好。” 我啃着苹果,还很惋惜道:“如果有八宝记就好了。” “等姑娘好利索了,我让人从外面带些回来。”她收起桌上放置的空药碗,不厌其烦的嘱咐我不许贪食。 我在她强势的手腕下吃过亏,只得乖乖的点头。 不一会儿,小筑里的人都知道我醒了,一伙人将半步阁围得水泄不通,我有点受到惊吓,小呆瓜冲过人群,“嗷呜”一嗓子抱住我:“娘娘,那那想你。” 多日不见,他又胖上许多,肉肉的脸蛋上挂着鼻涕,身上全是奶香味。裴裴赶紧拉过小呆瓜,笑道:“别把你娘娘压坏了。” 小呆瓜竟傻乎乎的问:“莫非娘娘和爹爹有了小团子?” 我一口老血快要喷出来,有点恼怒小呆瓜跟人学出了浑话:“谁教你的?” 话音刚落,有人莺歌妙语地飘进屋子,浑身的脂粉味让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喷嚏:“当然是奴家了。” 小呆瓜欢天喜地地扑进他怀里:“小花哥哥!” 我立刻发愁道:“你喊他哥哥,喊我娘娘,这合适吗?” 第三十二章 一屋子的人嘘寒问暖,不一会便各自忙活去了,说是为三日后的上傩节做准备。 傩节一年有三次,分为春分,夏至和立秋三个时节。 春分是“上傩节”,阴寒气尚存,阳光正在东方上升,驱南、西、北三个方面,让东方的阳暖之气充满四方。夏至是“小傩节”,暑气未消,阴气将至,只驱不磔(zhe)。立秋是“大傩节”,阴寒极盛,戾傩巡行,人们往往最为重视。 余下还有各地傩祠设的祭日,因风俗不同而形式迥异,见过最狠烈的,大概就是刚穿越过来的血祭吧。 小筑的人忙得热火朝天,只有我神色恹恹,病了多天身子虚的很,官官死活不同意我出屋,把我裹得像条毛毛虫,熏上碳火,没日没夜的昏睡着。只知道小呆瓜骑在花采子脖子上来看我,还有君尽瞳偶尔守着我喝药的沉默,也有迷糊到深处,温柔的手一遍遍抚摸我。 我终于学会安静待着,像个乖巧听话的布娃娃。 小筑的人张灯结彩,官官打开昏暗的房间,让清新的空气涌进来,许是我的沉默不言令她困惑,她难得松口让我出去透透气,小呆瓜闻言钻进屋,小心翼翼地牵起我的手,像个小大人似的挺胸道:“娘娘跟我走就是,我就是娘娘的眼睛。” 心一下子,仿佛被温水化开了,我笑出眼泪花:“好,娘娘跟着你。” 我戴上卷云黑绫,套了件衣服,走出昏睡多日的屋子,此时的半步阁被浓浓的节日气息笼罩,裴裴贴着窗花见我冬眠出来,笑道:“遥姑娘当心脚下,小主子粗心大意,别磕碰着姑娘。” 小呆瓜很不服气:“我可不会。” 花采子饶有兴趣地打量我和小呆瓜:“你这顶嘴说不的毛病,跟你娘娘愈发像了。” 我摸摸鼻子:“我哪有喜欢顶嘴。” 花采子笑而不语,官官冷硬的回他:“我家主子姑娘都是好的,你要是看不惯就一边待着。” 花采子在官官嘴底下吃过亏,知道她是不好惹的,人狠话不多。官官收拾细软被子,嘱咐人来屋子里驱傩。 她前脚刚走,后脚花采子意气风发道:“小肉肉,你信不信,不出半个月,奴家定将她拿下。” 我对他突然改了口味感到好奇,原先不是看不上女的么。 花采子道:“你觉得官官还像个女的吗?” 他这话问得我哑口无言,从某种彪悍层面上讲,她比男子还要飒利,我很是膜拜。 很快我们在院中闲谈之际,官官招来驱傩的傩师,听声音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低沉的嗓音让人想起海边的浪花声:“颜容姑娘?” “不是。”淡笑:“我叫步遥。” 年轻的傩师奉行沉默寡言,连念念有词都做得十分低调,官官立在一旁,等傩师驱完傩,再送走他。年轻的傩师与我擦肩而过的瞬息,低低地逸出一句话:“你身上的离虫需要血。” 我猛地一震,他知道我身上的离虫?需要血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琢磨他话中的涵义,那边官官的脚步有些焦急,年轻的傩师很快跟上,似乎跟官官有避开我们的话要说。 小呆瓜茫然地拉着我的手,疑道:“官官今天不一样,她好像很怕这个人。” 花采子一语点破道:“今日驱傩本该附近榆城随便找个傩师,谁曾想傩教年轻的右殿主会亲自登门拜访。饶是官官胆大,也终是个小姑娘,哪见过如此身份之人。” 我摇摇头,又说不出有哪不对,总觉得有一根若隐若现的线慢慢浮现脑海,花采子见我做沉思状,忍不住敲我额头:“别胡思乱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小侯爷罩着你,谁也不能伤你。” 我淡淡一笑:“听起来,你对小侯爷极为佩服。原先我以为你是君候的人,现在看来当初招拢你的,是小侯爷吧。” 花采子没有回答,把小呆瓜重新放在肩头,二人呼呼咋咋的跑开了。 我朝花采子喊:“刚才你说要拿下官官,可是真的?” 风中传来他模糊而果断的声音:“真的啊。” “那我们打个赌吧。”我扬起嘴角,红唇白牙,笑容灿烂:“你如果输了,告诉我山阴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奴家如果赢了,你只要亲奴家一口就行。”他的娇笑声让我起鸡皮疙瘩,小呆瓜咯咯的笑不停。 裴裴张贴完窗花,嗔怪花采子说浑话,想来花采子跟小筑的人都很熟络,见怪不怪了。正闹着,君尽瞳来看我,一进院就听见笑声,倏然温了音色:“步遥,春意寒,别喝着风。” 这几日忙活得不轻,我跟着转悠半天,身子骨扛不住,窝回屋里歇息。 花采子沮丧的坐在床边,不厌其烦的诉说着官官是何等不领情,没想到他采花大盗纵横一时,如今会折在一个小姑娘的手里。我耳根子都听出茧了,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嘴:“可能她不喜欢你这种风雅人物,或许年轻的傩师才是她好的那一口。” 花采子犹如被电打了一般陡然站起,一拍头道:“我说她怎么跟右殿主嘀嘀咕咕说了半天,一副哀求的模样。” 哀求?这词确定能用在官官这种狠人的身上?我倒想看看。 此时,裴裴捧着一个食盒进来,我鼻尖闻到是八宝记甜糕的香气,喜道:“你买了八宝记?” 裴裴笑我属猫的,一捋胡须就能闻见味,而后否认道:“我们还没空下山,是小侯爷拿来的。” 君尽瞳?我迫不及待地捏了甜糕往嘴里塞,甜糯的口感让人怀念,不由的对君尽瞳充满感谢,我道:“你家小侯爷供我吃供我住,这样娇生惯养下去,我会不舍得走的。” “那就别走了。”门外传来君尽瞳清雅的嗓音,他说完便停住,仿佛在等我的回答。 我咽下甜糕,淡了笑意,感激而冷静的道:“谢小侯爷抬爱,我不值得。” 君尽瞳这次是来找花采子的,他们二人刚出屋子,半步阁院子飘散的梨花香中掺杂着股甜腻的香气,我怀疑是裴裴不小心把食盒在院子里打开了,不然怎么会满院子八宝记的味道,我顺着味道走出屋子,来到院子,小筑的人低头扫落花,忽然惊讶道:“哪里来这么多的食盒。” 我耳朵动了动:“什么食盒?” 裴裴闻言跑去梨园看,招呼人过去,最后拎来很多装满八宝记糕点的食盒,喃喃道:“谁知道姑娘爱吃八宝记,你是没瞧见,食盒快挂满整棵梨花树了。” 我思索半天,张张嘴,忍不住吐露:“你家小侯爷还挺浪漫的……” 上傩节的当天,我们摘梨花酿酒,我教她们包饺子,很是热闹。小呆瓜更是闹了一整天,最后在我屋子里喝了几杯果酒,醉醺醺地睡过去,官官也不在态度强横的背他回去,而是守着他,也留了下来。我被几盏酒闹得头疼,想到一整天没见到君尽瞳和花采子,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迷糊间,官官发出惊呼:“你干什么!” 只听成天不见人影的花采子笑嘻嘻道:“酒壮熊人胆,一亲芳泽。” 官官捏着拳头就要揍他,花采子躲避不及,干脆和她抱个满怀,我似乎听到火山喷发的声音,官官也不藏着掖着了,拔出腰间的软剑,追着花采子出了屋子。 我摇头浅笑,果酒甘甜浓厚,我也头疼,昏沉着,有人握住我的手腕,是君尽瞳:“步遥,醉酒睡着可不好,我带你出去转转?” “你今个去哪了?” “我一直在这。”他避而不谈,却自然而然地牵起我的手,往门外走。我晕乎乎的跟着,不忘嘱咐裴裴进来酣睡的小呆瓜,裴裴瞥见君尽瞳和我紧扣的十指,笑得狡黠而有深意:“小侯爷和姑娘放心,小主子交给我就好。” 寒风如歌,梅香常伴,青竹小筑位于半山腰,山下是炊烟袅袅的榆城,榆城不大,人们也朴实,都知道半山腰有座世外桃源,但君候在山门设了阵法,很少有人能寻到。山上是一览无余的云巅,可惜我看不见,不然从山上俯瞰山下,定然很美。 君尽瞳牵着我往云巅走去,我捡了根树枝敲打沿路的碎石,君尽瞳却很习惯,我虽然能看见他身体内跳动的火苗,但揣测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 走到半路口渴了,我捏了树叶上的雪吃,君尽瞳愕然的递来水袋:“步遥,我虽然目不能视物,但也有些准备。” 我郁闷地接过水袋,佯装淡定地扇风道:“我喜欢体验生活。” 他莞尔一笑,也捏了点梅尖上的雪尝尝:“嗯,还可以。” 山上寂静清冷,我待了一会,酒没醒,人先开始犯困。 我随便找了块石墩坐下,托腮望着山下的方向:“大半夜的,两个瞎子,能看见什么……” 君尽瞳笑道:“你是第三个直言我是瞎子的。” “第一个和第二个呢?”我来了兴致,追问道。 “第一个是我父亲,我和兄长的名字都是他起的。兄长原名君诀,后来父亲死后,他便改名叫君祈然。而我的名字从父亲定下的那刻起,就成了一生的伤痛。我现在还能想起父亲略带失望厌恶的言语,他说君家的孩子不可以是个瞎子。这也是第一次听到瞎子这词,但我当时尚年幼,不懂得这词有多难听,只知仰头对他乖巧的笑。” 我咯噔止住接下来的话,他的语气还带着落寞,又有十二分的冷静。 “第二个是萧山的人,那年我覆眼的青竹白绫被扯下,露出一双眼睛,当时是萧山和侯府欢庆的大傩节,兄长在父亲死后把我接去侯府,本想给我璀璨耀眼的生活,然而萧山的人在看到我眼睛后,露出极大的侮辱和嘲讽,说一个瞎子也配做倾回的主棋者。正逢兄长刚得知我深中麒麟血蛊,他自幼就对我疼爱有加,听到这句立刻掀桌子给那人揍一顿。这也许是他唯一少年轻狂难以自持的时候,却也成为君候和萧山决裂的引子,他揍得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即将选为傩主的山主之子。” 我倒吸一口凉气,年少的君候相当于打了傩教一巴掌啊! 君尽瞳自然知道我的惊愕,继续说道:“兄长也知道闯了大祸,他初掌侯府还有很多不服他的人,但为了我,他梗着脖子不肯低头认错,年幼的傩主便十分心狠手辣,他等着去坤州傩宫,没功夫亲自收拾侯府,于是让山主派人把我抓回去,我在地牢挨了打,受尽侮辱,等有片刻的清醒时,想过自绝。” 我捏住他的手,他拍拍我的手背,我怒道:“傩主他这么做,不怕遭……” “报应”两字还未说出口,君尽瞳“嘘”了一声,缓缓道:“不可妄言,傩教耳目遍布天下,我已经深陷进去了,你不可以。” 我么?我哪里又是什么清白之躯,怕是傩教恨不得将我饮血啖肉。 君尽瞳将过往合盘对我拖出,我从未作为倾听者,心理有股暖意。他说完后松了一口气:“说出来果然好受多了,颜容曾说我憋闷在心里,应该找个合适的人倾述一下。” 我有点受宠若惊:“我是合适的人?” “你是。”他笃定道:“你呢,也愿意跟我说说么?” 我……不知道从哪说起,只好提起叶莫,提起那个要回去的故土。倏尔在我提到那场意外时,他摸摸我的头,柔声道:“步遥,都过去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云巅的深夜,露水很凉,他似乎在等什么。 我正要问他,君尽瞳来到我身后,解开卷云黑绫,用双手捂上我的眼,恍惚间他的气息擦过我的发梢,我有点不好意思,想避开他的碰触,他轻轻的道:“别动,一会就好。” 我听到他蓬勃的心跳声,还有他指尖轻微的颤动,有一瞬间,他恋恋不舍地放开手。 我看见一簇烟火腾空升起,惊醒云霄,硬生生将混沌的夜色撕开一片绚丽。 响彻山谷的动静,打破黑夜的孤寂。 我几乎不敢相信:“君二少,我能看见了!” “你一直都能看见,宋宋的药没有错,只是你心结未除,你也不愿意清醒。”他在我背后沉道。 我在烟火下回首望他,清雅俊逸,举世无双,犹如洗净后的铅华,远胜于烟火气的璀璨。 他缓缓取下覆眼的青竹白绫,张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露出眼白,没有瞳仁……他的眼白茫茫的,像堆满烟火下的灰烬,和他流光婉转的脸庞极为不符。 尽瞳,尽瞳,尽了无瞳。 再没有比这更伤感的名字了,它碾碎少年的一根弦。 君尽瞳苦笑:“你会不会觉得吓人?”他似乎有了胆怯,“我既怕你记恨伤你眼睛之事,又不想瞒着你。” 我无法回答。 烟火过去,云巅只剩寂静,我望着头顶的夜空,感到生活的渺小与悲哀。 君尽瞳紧张的把我揽入怀,想要把我融化在他身体里,掺入他的骨血,他的声音落寞极了:“是我太贪心了,我怎么会逼迫你接受这样一个我。连我自己都不齿的我。” 不!不是这样的!我揪住他的衣襟,明明喉间滚烫,却始终不发一言。 许久,他见我依旧沉默,缓缓松开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君尽瞳,他的眼睛泛出暗淡成灰的青色,哑着声音道:“是我不该贪恋温暖。你害怕的话,就走吧……” 云巅的风扯着他的衣衫猎猎作响,我哽咽道:“你要我去哪儿?偌大倾回,也只有你能容得下我,我还能去哪儿?” 怪不得老君候和傩主要骂他瞎子,怪不得萧山的人要狠狠羞辱他,只因为他和花采子一样,一个天生重瞳,一个天生无瞳,适逢“非我类者必为妖”,在旁人眼中他们都是灾祸! “我以为你会怕,像所有人一样。”君尽瞳笑得很开心。 我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只恨傩神无德,随意作贱人。选拔傩主该何其神圣,仅仅交给天意?” “步遥!”君尽瞳呵止我。 却没曾想萧山的人悄然把我们包围,领头的人闻言冷笑道:“冲着这句话,够你死一百次的!” 我看见君尽瞳挡在我身前,被一记闷棍擂在头顶,鲜红的血顺着他额角和俊美无俦的侧颜,流了下来,我在愤怒中爆发滔天的怒火,体内一直不安分的离虫终于受到了感染,钻了出来! 第三十三章 我当真体会到那句“你体内的离虫需要血”的意味,离虫化作青白色的流光咬住萧山偷袭之人的脖颈,汲取新鲜的血液后,泛出红玛瑙似的颜色。 我被这古怪的一幕震惊得忘记言语,萧山领头人见其他人纷纷折在离虫手上,俨然一副事态严重的神态:“妖女,留你不得。” 不等我好好品味这血腥的场面,面前的领头人一个瞬行,来到了我的身后,给我点穴,将我杠上肩头,君尽瞳受伤之后欲转身来拦,而此时领头人拔出腰间长刀,与君尽瞳战在了一处。 “小侯爷,萧山和君候的账,如今傅某向你好好讨教。” 言罢,我只觉周遭寒气涌动,领头人挥动长刀和君尽瞳打得难舍难分,但君尽瞳终究有眼疾,领头人眼波流转间,突然扔了长刀,朝君尽瞳撒去一些药粉。 我“呸”了声,狗贼,还能再卑劣些么,欺负谁看不见呢。 君尽瞳迎面中了药粉,动作迟缓下来,领头人接住下落的长刀,冲着君尽瞳的双眼刺去:“祸世煞瞳,还不如早点死了。” 君尽瞳闻言周身一怔,有股压抑悲恸的气息弥漫开来。 我心中火大,狠狠咬上领头人的肩膀,这一下使他疼得松了长刀:“小娘们可真够烈的,等傅某回去收拾你的。” 他轻挑腻味的语气让我作呕,那边君尽瞳像是被抽光所有力气,垂下手臂,领头人见状也定了他的穴,飞快地扛起我和他,趁小筑的人赶来之前,念动咒语,在下一瞬间,便已离开了那夜深雾罩的云巅,落入了一间小院子里。 院里将春寒时景体现得淋漓尽致,温润的土地黏了树上的落英,墙角的百花结了花骨朵,正是含苞待放之际。 领头人将我放到院子靠墙角的屋子里,扛着君尽瞳转身欲走,我抬了眼眸,瞅他:“你把他带到哪去?” 领头人似乎很好奇我不感到害怕,一挑眉,愈发危险的盯着我:“你不担心自己,只担心你的情郎?” “事已至此,有什么可担心的。” 领头人顿了一瞬,褪去好奇的神色,大笑起来:“你挺识时务的,如果不是妖女,我很欣赏你。不像君候为了护住煞瞳,处处跟仙山傩教作对,这偌大倾回,也不看是谁说的算。” “我也挺欣赏你的。”我展颜一笑:“敢从君候的地盘劫人,不怕他带兵追来么?” 领头人眼神里的得意与讥讽各占一半,看了我一会儿,院子里走来一人,一脸肃杀之气,正是和我结下梁子的中年将军。 他不好好待在君候身边,跑来跟萧山的人鬼混,这事大发了。我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除了他本就是萧山安排在君候的这个理由,再想不到别的了。 “君候当日只是伤了你的太阳穴,让你失明,简直太便宜你了,如今我们联手围剿下,不信还捉不到你二人。”果然如我所料。中年将军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昂头仰视他阴沉的脸:“你就不该被放出来,最好还关在石室等着死,可笑的是花陌上对你心软了,不但没有将你放血剜肉,还试图带你走。如今他不知去向,留你这个祸害于世,简直毫无道理可言。”难怪阿离突然不辞而别,原来是想放我走。 这下倒好,我刚能看见就被萧山的人捉来,我短暂的自由又终将成为水中泡影,落了空。而君尽瞳被迷药迷晕,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我不能指望任何人,眼下只能想办法拖延。 总之一定不能在这事被人撕下来一块肉吃。 那么问题来了,我怎么离开这里呢?跟他打感情牌,我跟君尽瞳这般纯良之人都没打感情牌,更何况中年将军和萧山这等阴险之流了。我想了很久,道:“我们谈个交易怎么样?” 领头人颇有兴趣的眯起了眼睛:“你还要谈交易?放你走吗?” “放我走也可以,不过我想谈的不是这个。” 领头人笑了笑:“你有什么资本与我谈交易?”他伸出手,做出捏死一只蝼蚁的动作,姿态高调的不得了。 我也笑了:“蝼蚁训练好了都是侦察兵,更何况我了。” 我不相信他不会不知道我的价值,领头人浑身气息一震,中年将军微微上前想拦住他,领头人抬了抬手,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我等着听。” “我知道君候与萧山的渊源,我比你更恨君候,他这人刚愎自用,不可一世,废了我的眼,还让阿离给我种下离虫,我被关在石室折磨得生不如死,这些想必你们都有所耳闻。按道理说,我对君候并无好感,甚至想报复。反观我和萧山,除了身份不同,并无恩怨纠葛,我没道理站在君候这一侧,和萧山为敌啊。” 领头人倒是不慌不忙,深吸了口气,沉思:“你说的不错,没道理你要为君候忤逆萧山,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帮萧山对付君候?” “这妖女与小侯爷关系甚好,小侯爷不惜为她顶撞君候……”中年将军有点心焦:“她断然不会改风向,和我站在一条战线。” 原来君尽瞳为我顶撞过君候,只因不肯用我的血温养他的眼睛么……我心里温温的,更坚定要将他一同救下的想法。 “哎呀,听她说完嘛。”领头人又一次抬手止住中年将军的啰嗦,见他这副举止做派,可能是个在萧山有一定地位的人。 我没想过能成功诓骗他,只是有感而发:“原来小侯爷还会为我顶撞兄长啊,真是个容易轻信旁人的孩子,我要还是去年初生牛犊的模样,定然会热泪盈眶的感激他。但我不是了,经历种种磨难,我的善意挥霍尽了,如果注定要成为鱼肉,也要做最狠的那个。” “做最狠的那个……”领头人反复琢磨我这句话,而后摘掉盖住半张脸的面巾,露出狰狞的下颚,他把手放在我腰侧,脸贴近我的脸,距离很近,以至于在温润的空气里,有恍惚暧昧的气氛攒动。 “怕我吗?” 我淡笑,瞅他错落有致的伤疤:“你知道吗,我也有过狰狞的面目。怕什么,无非皮囊而已。” 领头人哈哈大笑:“我喜欢你,姑娘跟着我干,保准你少受罪。” 中年将军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动领头人,旋即投来恶狠狠的目光,我回以冷笑,晃动酸疼的脖颈让领头人给我解穴,反正我又不会跑,短暂的自由还是要的。领头人解了我的穴道,我转身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翘了腿,捶着酸胀的小腿肚,问领头人:“你们打算在这伏击君候?” 我这话问到他心坎里去了,他也坐了下来,给我倒上一杯酒,自己先干了一杯:“君候向来紧张他这个胞弟,我刚才将信息放出榆城,想来很快他就能摸到这。你有何打算?” 我见桌上没糕点吃,有点嫌弃他抠门,完全不比君尽瞳大气。 我饮了酒,入喉间,火辣辣的一片,不一会儿脸上起了潮红,看得领头人目光一紧,顺手要抚上我的脸。我偏过头,避开他的手,心里想着明知我是妖女,还有心惦记风月之事,下一瞬息,便见他略有深意的笑道:“都说小侯爷宝贝你,我还以为是什么人间尤物,没想到不过尔尔。” 这“不过尔尔”几个字用得十分妥帖,我在酒气熏染下眯了眯眼道:“我还以为能和君候对峙数年的萧山,定是谪仙般的身姿,没想到眼力如此差,也不过尔尔。” 领头人忽然气息一紧,让中年将军先带走君尽瞳,此刻正端着酒杯朝我一推:“继续啊。”他唤我,“小机灵鬼?” 我拿过酒杯攥紧,嗅了嗅,幸好君尽瞳从不管我吃酒,他本人也有饮酒的爱好,大概学了故去的碧莲公子李烬岚,我本身又有凤血种脉傍身,本就不怕酒精的作用。 没这几点把握,我还真不会轻易尝试,领头人既然敢推酒给我,自然也是自信的量,我拿捏好分寸,仰头又饮了一杯:“你没下药吧?” 领头人嗤鼻一笑:“我虽不是你想的谪仙身姿,但也不是卑劣之辈。” 哎,你还不卑劣呢,大半夜的搞偷袭,你算什么正人君子。 我这样想着,面上却挽出春风般的笑意,和他几杯酒下肚,称兄道弟起来,才得知领头人的身份是傩主叔叔辈的,也是山主的兄弟,我为迷迷糊糊占了傩主叔叔辈的身份而窃喜,又是几杯浊酒,领头人眼睛有点无神,一头栽在了桌子上。 这一栽磕得他脑门轻脆的响,我看着栽倒在桌子上的领头人,楞在一旁,那方前来送酒的小厮也愣了:“傅大人?” 我摆摆手,让他下去,他心领神会我们的好事,还贴心的为我们关上门。 我把领头人扛到床上,将他五花大绑起来,那小厮忘记收酒壶了,又一次推门进来,撞见这副画面眼窝潮红,我抱臂看他呆若木鸡似的站着,挽出温柔且贤淑的笑:“看够了没有?要不你来照顾你家大人?” 小厮差点要跪下来磕头:“求姑娘别跟大人提,小的马上就走。” 他慌不择路的关门,我跟着交代一句:“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你都别说啊。” 小厮抖若筛糠似的回了一嘴:“好、好的,姑娘。” 这也太不经市面了吧。我嫌领头人身躯笨拙,把他往里面推了推,确定捆绑结实后,给他盖上厚厚的棉被,只露出脖颈和侧脸,做完这一切,我试着召出离虫。 这是我第一次离近看离虫,银白色,吸了血后呈现出石榴红,且随着吸血越多,红得越深邃。 它们像条长了爪子的蛇,露出黑豆般水汪汪的眼睛,额头还有细小的触角,一条不过手指粗细,实在难以想象,这种离虫会深睡在我体内。 为了观察离虫如何吸血,我把一条离虫放在领头人脖颈处,只见它用爪子扒住他的皮肉,张开尖尖的牙齿,将头埋了进去,不一会儿变成石榴红的颜色,我捏住离虫的尾巴弹了一下,它蜷缩着身体扭动着,只觉心口有沉甸甸的、细微的心跳声,回应这只离虫的吃痛。 我想起之前听阿离提过,离虫用我凤血种脉的身体做窝,分为离虫子虫和离虫母虫。子虫大概就是我指尖扭动的这只,而母虫应该是盘卧在心口不曾醒来的那只。 我把离虫子虫重新放在领头人脖颈位置,这次它一下子钻进了皮肉里,领头人哼唧一声,眉头蹙起,有些吃痛。 让它吸吧。我大概弄懂了,离虫吸血可以防止身体的衰弱。 我偷偷溜出屋子,探了半天,找到关押君尽瞳的房间。 我有点发愁。 中年将军此刻正坐在他床边,以手支撑脖子歪头睡着。万一他是个好色之徒,趁君尽瞳昏睡不醒时干点惨绝人寰的事……我是断然没办法阻拦的。 最有情有义的做法,大概就是捂住眼,小心偷看吧。 可他如果真是这样的人,我偸不偷看好像也影响不大。 我正掂量着,君尽瞳忽然动了,他抬手掐住中年将军的脖子,直接将他从睡梦中拎醒,又把他掐晕了过去,我内心无比震惊君尽瞳的果敢和决绝,心里不由自主地为他叫好。 只见君尽瞳睁开只有眼白的眼,双眼泛出古怪的青灰色,他覆眼的青竹白绫和我的卷云黑绫还留在山上,此刻在灯下看清他清雅俊逸的面容藏起的烟火色,我还是暗暗惊艳了一把。 “将军。”外面有人象征性的敲了一下门,随即推门进来了。还是之前打扰我和领头人的小厮:“君候急着召你回去,恐怕小侯爷的事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你们在干嘛?” 我眼疾手快地扑倒君尽瞳和中年将军,君尽瞳的手仍掐住中年将军的脖子,却被我一副熊抱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步遥?” 我离他的脸很近,能看见他皙白毫无瑕疵的肌肤,犹如剥了壳的鸡蛋般光洁温润,我用手背在他脸颊上摩挲了两下,又轻轻捏了两下,笑了:“滑滑嫩嫩的。” 他好像呆住了…… 小厮也呆住了,难以想象我前一刻还给领头人宽衣盖被,后一刻等领头人睡下又蹿到这间屋子。 不过要论脸皮,我还真不在乎。我的手从君尽瞳的脸颊挪到睫毛,拨了几根眼睫毛,细细打量:“怎么这么长啊。”然后故技重施地朝小厮笑道:“怎么走哪都有你,能者多劳你懂不懂。” 这次小厮没有急着关门,而后犹疑地看望昏过去的中年将军,支支吾吾道:“将军何时醒来?” 我仰头转过去问君尽瞳:“他何时睡的?” “刚才。”君尽瞳老实回答,听起来经验很丰富的样子。 “对、对不住……”小厮忽然关了门,落荒而逃。 我打量君尽瞳一脸潮红的模样,换了话题:“你刚才在装睡?” 他简短“嗯”了一声。 “那就是听到我说的一席话了。”我想起刚才为了缓和气氛说了君候很多不好的话,还把君尽瞳说成是个好诓骗的小傻子。可我万万没想到,那会他就是醒着的,竟然听到这番话…… “你当真吗?”我翻过身,坐在床边问他。 “不当真。”君尽瞳站起来,果决地扼死中年将军,一边往外面走一边道:“我们在别人手上,你自然想自保,说出什么话来都不奇怪。这个院子里布满耳目,要想出去并非难事,只是我们如何逃出榆城的天罗地网,这里面即便有兄长的人,也分不清是不是像陈将军般叛变了。” 我坐在床边摸着下巴沉思,听领头人和中年将军的交谈,此刻的榆城定是布满机关陷阱,连君候的身边都安拆了耳目,可见萧山伸长的手臂已经能遮盖榆城了。我和君尽瞳一个女流一个盲人,想从这般严密的算计中逃回小筑,或者找到君候,简直如大海探针,难上加难。 倏然,看着那一袭自屋顶出现的蓝衣身影,我只觉心口一动,“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即便在如此危险的境地,我也抑制不住的激动。 “公子啊……” 我从没想过,他还会出现在面前,只是他戴着噩梦鬼面,奇迹般的出现,君尽瞳听我唤的那一声,募地握紧我的手。 然而待我摘下他的鬼面,见到一副有着七分相似却又不是的面孔。他不是白端。 他似乎很冷淡,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凉薄气息,伸手抽回我取下的鬼面,重新戴在脸上,音色沉沉:“跟我走。” 第三十四章 夜风呼啸,榆城一片沉寂,天边云层厚厚累积,遮星蔽月,正是雷雨将至之时。 来人拿了两件小厮的衣裳,伪装时我问他贵姓,他低着声音道:“莲城中郎士。” 我不懂“中郎士”是何等官阶,只是闻言微微一笑:“我叫步遥,侠士何不坦诚相对?” “叶默。”他丢下这个名字去探路,我却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等他回来,慌忙扯住他蓝色衣绸,话都不利索了:“你叫叶莫?‘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莫?” 此时他的目光被细雨打得有几分凉薄,正盯着我看:“静默的默。” 他就这样望着我,丝毫不见熟悉的姿态,我一时间竟被他冷淡夹杂着几分冷冰冰的眼神望得有点不知所措,好像我不该再有奢望。 我和君尽瞳换上小厮的衣服,跟随叶默在院子里左转右转,终于在深夜的尾梢转出了别院,东方亮起灰蒙蒙的天色,雨势惊人,没走几步,别院的人纷纷被惊醒,可想而知,中年将军离奇被杀,领头人被五花大绑起来,等他一觉睡醒,大概会气得掀翻屋顶吧。 我正窃喜着,那边叶默停下脚步,道:“萧山的人反应很快,我先引开一拨人,你们混在早市的人群里,想办法出城。君候就在城外三里地的榆林亭。” 他留下这番话,身子一闪,径直飞向另一个方向。君尽瞳从未离开过青竹小筑,眼下被渐渐苏醒的榆城弄得手足无措,我拉着他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刚到城门口就看到萧山和君候的两拨人马,换做以前我定会主动投奔君候的人马,但如今有了中年将军背弃的前车之鉴,我不能带着君尽瞳自投罗网。 犹豫之际,君尽瞳突然松开我的手,挤进人群,一会儿就不见了。我急得抓耳挠腮,找了半天还差点和领头人撞个正着,只见他风风火火往隔壁的街市走去,旁边的人点头哈腰似的指引着他,我突然觉察到不好,不会是君尽瞳落入萧山的手里了吧。 君尽瞳目不能视,这么明显的目标实在太好找了,我偷偷抢在领头人到来之前找到萧山的人,果不其然,君尽瞳委顿地倒在地上,嘴角溢出血,萧山的人还在不停踢他腹部,仅仅两个小厮,力道如此之大,分明有国仇家恨的模样。 我出其不备,召出离虫钻进他们嘴巴里,离虫入腹就是蚀骨铭心的疼,这两人疼得抽搐几下,很快口吐白沫的死去。 我跑出来察看君尽瞳的伤势,责怪他为何意气用事不跟我一起。他此刻已经疼得说不出来话,只是紧紧抓住我的衣袖,有股黯然心碎的声音无形中弥漫,我突然感到心疼,用离虫探查他伤势,老实说我失明后尚能看见每个人身上独有的火苗,复明后更能用离虫看见他七筋八脉的走向,身体受伤还都只是小事,他竟然不知不觉的中了毒? 谁给他下的毒? 一想到中年将军曾跟他单独一室,结果不言而喻。君尽瞳大概是不想连累我吧,毕竟带着一个目不能视还身中剧毒的人,任谁都难从戒备森严充满算计的榆城逃出。 但我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扶起君尽瞳躲进臭烘烘的垃圾堆里,领头人刚到,便一眼看见横死的两具尸体,下颚狰狞的脸露出熊熊怒火,一把拍碎手边的人家篱笆院墙:“给我把他们俩找出来,敢在狮子头上拔毛,我定要他们挫骨扬灰!” 萧山的人接令,四散开,推门入室,强行搜索,很多反抗的人被割了喉,样子惨烈到骇人。 我抱着垂死的君尽瞳躲在垃圾堆里,看见萧山的人用长剑随意地戳了几下,剑刃划过我捂着君尽瞳嘴巴的手肘,带出几缕血丝,我慌忙用袖子抹过,他们抽出长剑,见垃圾堆找不出什么,咕哝着一州王侯的胞弟也不能藏这里,没溜达几下就走了。 我苦笑还有今日的狼狈,更为君尽瞳赶到心痛,他本该是天之骄子,享有富贵安宁,哪怕倾回遭逢傩教的狠毒之手,他也该坐享尊荣,眼下却不得不躲进垃圾堆里保命。 “你大概从未有如此落魄的时候吧,是我害了你。”我抚摸他昏迷中仍俊美优雅的脸,等萧山的人彻底离开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只见少年背着鱼篓路过,见我鼠头鼠脑的样子十分惊讶。 “你怎么躲到垃圾堆里了?”少年好奇地蹲下身子,我赶紧把手指竖在唇瓣上,让他不要声张,少年想到横行霸道的萧山人,立马明白了我此刻的处境,拍拍胸脯道:“你们跟我走吧,我家就住在俞河边上,家里只有我阿姐,她心地善良,不会不管你们的。” 我点头说好,跟着少年一路穿过僻静的小巷,等见到穿过榆城的俞河,河边鹅黄衫姑娘飞快过来,抱住少年担忧道:“小轩,我还怕你出啥事,听说集市很乱,萧山的人在抓两名逃犯……你们是谁?” 她错愕略带怀疑的目光打量我和君尽瞳,我知道自己混在垃圾堆里,味道指定难闻,于是退后几步,手背在衣服上搓了搓,羞赧道:“我们、我们……” 鹅黄衫姑娘顿悟,我本以为她会严词拒绝,没想到她拉着我们进了屋,让叫小轩的少年打来干净的清水,给我擦拭。 我胡乱抹了一把,让她看看昏迷不醒的君尽瞳,鹅黄衫姑娘将他平放在床上,也不嫌弃我们浑身散发恶臭,用毛巾蘸点清水,顺着君尽瞳清晰的轮廓擦拭,露出姣好的五官。 “这位公子好像中了毒。”她似乎略懂点医术,我瞧见了希望,攥住她的手恳请她救治,她只是摇头道:“我只跟人学过半年,实在不精通,不敢随便救治。” 我欣喜的目光又落了下来,折腾一天,肚子竟在这时咕咕叫起来,鹅黄衫姑娘嫣然一笑,让小轩拿出鱼篓里刚打的鱼,说是喝喝鱼汤,能去除淋了一夜的雨的寒气,屋外细雨绵绵变成狂风大作,有股山雨欲倾的味道。 鹅黄衫姑娘挽起袖子,露出白玉般的一截手臂,将鲜美的肥美下入锅里,边用锅铲翻炒,边告诉我干净的衣服在哪。 我顺着她说的位置找到一件碧色青衫,忍不住脱下沾染恶臭的衣服。正巧小轩从偏房抱柴火进屋,撞见我背后参差错落的疤痕,手里的柴火掉落在地,鹅黄衫姑娘也听到动静,转头看来,我竭力想盖住后背的疤痕,却还是没能遮住,而后微微一笑:“吓到你们了。” 普通人家的姑娘小子定没见过这副惨状,我怕他们想到萧山的人抓的两个逃犯,忙套上衣服说道:“我们这就走,不打扰你们了。” “别走呀。”小轩抓住我的一方衣角,那边鹅黄衫姑娘轻轻叹口气,温柔的言语令人发自内心的动容:“你们定是受过很多罪,吃过很多苦。” 她这么一说,我喉头哽咽了,按捺心绪,坐下来一五一十的说清楚:“我们就是萧山要找的人,昨晚我们被掠到他们的别院,杀了一个人逃了出来,眼下怕是大祸临头了。” 鹅黄衫姑娘静静听完,鱼汤也泛出浑白的汤汁,香气扑鼻而来,我嗅了嗅,馋道:“好香啊。” 她“噗嗤”一笑,把鱼汤盛出来,蹲到我面前的桌上,坦言道:“人间万古事,不如人间烟火气,吃饱了才有力气跑。” 小轩嘴馋的伸手去捞,鹅黄衫姑娘拍了怕他不安分的手背,笑着无奈的摇了摇头,小轩吐吐舌头,洗了手再过来,我用筷子撕了块雪白滑嫩的鱼肉下来,刚进嘴里,鲜美可口的鱼肉就滑进腹中,我道:“这就是人间烟火气。” 小轩还是个少年,横扫落叶般的大快朵颐起来,鹅黄衫姑娘也不吃,倒是盛了碗鱼汤给君尽瞳喂下。他喝了新鲜的鱼汤,脸色好了些,长长的睫毛煽动着,好像不久便能醒来。我光顾着填饱肚子,整个条鱼被我和小轩分食,咂咂味回过神来,鹅黄衫姑娘只是坐着浅笑,对小轩露出宠溺温柔的目光,我有点不好意思的放下筷子:“是不是我太能吃了。” 鹅黄衫姑娘笑着摇头:“姑娘不必拘谨,饿了再多吃一点。” 后来我和小轩收拾碗筷的时候,见他鬼鬼祟祟的拿出一块烤鸡腿,我道:“好呀,你还藏私货呢。偷吃可不好哦。” “谁偷吃啊。”小轩脸涨得通红,想到什么又嬉笑起来:“今天是我阿姐的生日,我才央求人带我去打鱼。在回来的路上,我见市集的人跑的跑,逃的逃,拿了块鸡腿回来给阿姐吃。” 他贼兮兮的笑,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仔细打量这间家徒四壁的茅舍,尽管盖在俞河边很有意境,但这家只有姐弟两人,年岁都不大,很难想象如何维持生活…… “你们明明都吃不饱,我还来添麻烦。”我真的愧疚极了。 鹅黄衫姑娘见我和小轩收拾碗筷不回来,出屋子来寻,闻言笑道:“我们并非大义之人,举手之劳还是要的。” 小轩从小渲染在这环境下,豪情万丈的拍拍胸脯道:“我阿爹阿娘生前就教我们,与人为善就是与己为善,如果说什么江湖义气,我们不太懂。” 真是热心肠的姐弟两。 我怕耽误太长时间,雨幕有缓和的势头,背着君尽瞳跟姐弟两告别,没想到前脚刚踏出茅屋,后脚萧山的人在清濛的云雾中摸了过来,鹅黄衫姑娘眼见形势不对,将我和君尽瞳藏到自家地窖里,这里放了一些过冬的芋头,除了芋头,还是芋头。 他们生活如此清贫,只有芋头能充饥过冬,一想到我刚才吃了那么多鱼肉,鹅黄衫姑娘只是眼巴巴的望着,并未动一下筷子,我便懊恼不已,此时君尽瞳幽幽醒来,我抱住他,贴在他耳边小声道:“萧山的人在外面,有家姐弟两救了我们,把我们藏进地窖里。” 君尽瞳很快认清形势,沉默的点点头。只听外面发出尖叫声,我赶紧打开地窖的一道缝,从缝隙中看见鹅黄衫姑娘露出的一截臂弯引起萧山之人的歹念,正被人欺负着,我怒火中烧要出来,小轩突然拿起一截木棍跑过去,萧山的人拔出长剑对准少年的额头就是一剑,鹅黄衫姑娘被这幕画面惊呆了,我再也不能忍,捏住离虫子虫冲出去,几道银光随着意念钻进萧山的人体内,不多久,他们也口吐血沫的死去。 雨水冲刷土壤掺杂的血水,鹅黄衫姑娘爬过去抱紧小轩冰冷的身体,无力的嚎啕大哭着,诉说世道的不公,旋即拔出长剑刺向自己的腹部,不留一丝余地。 她微微挽起的臂弯垂落了,犹如撞向地面的碎玉,落了满地的晶莹玉润,我握住她的手,哽咽道:“是我害了你们。” 她却将目光投向灰蒙蒙的远方,咬牙切齿道:“这乱世任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天空劈开一道紫红色的雷电,她最后睁着凄楚的眼神道:“有钱者鱼肉百姓,有权者欺压平民,在位者罔顾人伦,而大傩神竟纵容这一切的发生,我爹娘就死在离州逃往这的路上,我们王侯没有错,我们山主没有错,有罪的是这不分黑白的人世间!” 没想到他们会是离州逃难来的流民。 而大傩神在抛弃他们后,又派人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原来你在这啊。”领头人从俞河对面涉水而过,我怕君尽瞳出地窖,慌忙盖上茅草,他每一步踏来,便有劲风一阵强似一阵的压迫,而他越是靠近,我越是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置我于死地的气息。 我嘴角上扬的微笑却没有减弱几分,他歪着头打量我,目光落到我空无一人的身后:“君家小侯爷呢?” “丢掉我走了。” “他会放任你不管?”领头人耐人寻味的目光在我身上游离,看我被雨水打湿衣衫露出曲线的身子,上前几步扼住我的肘腕,阴森道:“那我就把你剥光,放在城门上,让所有人仔细瞧好,看他还能做缩头乌龟到几时!” 他挑衅的话语让我感到不好,我立刻冷言道:“他本就是个瞎子,我跟他混作一团干什么。他是王侯的小公子,一不能袭承侯位,给我尊贵的生活。二还是个瞎子,连生活都费劲。三……你说的毫无道理啊,凭什么会以为牺牲我就能逼他出来?” 我连说了两个“瞎子”把话堵死,希望君尽瞳听到后能按捺不出。 “好啊。”领头人带着我转眼来到城门之上,将我推倒在墙壁与他的臂弯之间,炙热而火辣的气息喷在我的颈窝处,我召出离虫,没想到他到底是傩主叔叔辈的人物,气息一震,硬生生震飞了离虫。 他就这么以俯视之姿,将我抱在他腰间,强壮有力的臂弯牢牢锁紧,迫使我动都不能动。 大雨冲刷一切感觉,我也不是在乎名誉的人,只是我还没谈过甜蜜的爱情,还没享受到被人疼爱的滋味,就要以最憋屈的姿态丢下清白,我知道以领头人的实力是无人能及的,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冀,我也希望那一抹湛蓝色能出现眼前。 可是我没等到他,从没想到,有一天在我深陷绝望之际,有个人会不顾一切的出现,上刀山下火海的来救我。 是君尽瞳。 第三十五章 君尽瞳缓步踏来,我能感觉到擒住我的领头人,神情愈发激动,显然之前也没十足的把握,君家小侯爷能为我挺身而出。 虽是如此,君尽瞳中了毒的情形依然没有减弱几分,抬头凝视着领头人和我,不知为何,他本就没有瞳仁的眼睛让我生出几分凌厉沉重的错觉。 只见君尽瞳折了根半长的青竹,而竹骨多出几个气孔,他将竹子横放在唇齿边,手指优雅地跳动,伴随着微风穿刺过的清啸声,空气中压力骤然增大,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以内力凝聚成的利刃,径直劈开空气,直冲领头人而来。 领头人转个身,拿我挡在身前,避开了音波形成的利刃,可接踵而来的音波朝我的面门刺来,照这情况怕是要划破颈间,血溅当场了。 君尽瞳意识到不妙,倏然收起青竹做的笛子,强大的内力反弹到自身,直接将他震飞数步外,他拄着笛子才勉强撑着,嘴角的怒意透着咬牙切齿的味道:“萧山人,以姑娘做肉垫,有违道义!” “什么是道义?我侄儿是傩主。他就是道义,萧山就是道义,我就是道义。”领头人狂妄不羁的笑意在狂傲和邪恶中彰显狰狞。 云深雾重下,雨幕浸透君尽瞳的紫衣,而他隐忍着的滔天怒火,终于爆发出巨大的威力。 我脑子正想着如何从领头人的钳制中脱困,却听君尽瞳倏尔抬起青竹笛继续吹奏,领头人冷笑道:“你果然不将她的命放在眼里,即便十有八九会伤到她,你还要执意将我二人斩杀于此?” 对于被领头人钳制的我,君尽瞳是绝没有办法避免的。我微微一笑:“别想拿我当掩护,不是所有人都吃这一套。” 离虫受到刺激纷纷苏醒,漫天银白色从体内争着钻出来,我感到心脏撕裂般的疼,在这些离虫倾巢出动下,母虫也有了复苏的趋势,有种从灵魂发出的战栗使我意识到不好,也是决定破釜沉舟地拔出簪子,狠狠捅在领头人的腰腹上,半根簪子碎裂在我掌心,也深深刺进我的皮肉里。 领头人吃痛,将我踹飞出去,我从几丈高的城楼跌下,有道身影飞快地接住我,他脸上戴着的噩梦面具,让我分不清眼前人。我笑出眼泪花,又用手背抹去,轻道:“多谢叶公子搭救,不然我定会摔成肉泥的。” 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瞳里映着我与他之间的淡淡雨雾。 他定定的望着我,眼睑往下一垂,掩盖住静默之外的情绪,等再抬起眼的时候,他眸中如起了一场大雾,再次将所有情绪深藏。 一眼罢了,我捧着他的脸颊,抚摸噩梦鬼面的纹理,内心像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笑道:“真像啊。” 连掩饰情绪都做得十足的相似,我有什么道理相信眼前人不是……他手臂稍稍一松,放开了我,见他眸色冰冷的瞅了城楼上,领头人和君尽瞳已经战成一团,雷电在他们交战的瞬间游走,发出刺耳的光。 我从叶默怀里站起身。 他们打得正激烈,君尽瞳身形一歪,青竹笛被领头人劈手断成两截,我瞅准时机指挥离虫钻进领头人体内,他猛遭重创,以俯视的姿态半跪在地,在看清是我捣鬼的时候,怒目凝视道:“小丫头,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当真以为我顾忌你凤血种脉的珍贵,不会对你痛下杀手吗?” 挑衅?他说这话,就不觉得讽刺? “我从不惹事。”我捏起离虫,让鲜血染上我的指尖,指向领头人:“也从不怕事。” 银白色离虫直取领头人心口,铿锵的被他心口的金光挡住,领头人身形瞬移,登时出现在我背后,手上凝聚的杀招毫不客气的击上我后背。 我以数只离虫挡住背心,正要拔腿就跑之际,旁边倏然有两道气息攻向领头人,我心头欣喜若狂:“攻他心口。” 叶默和君尽瞳的身形威力大作,另有几道与萧山不同的气息从城外方向赶来,君候见到君尽瞳折断的竹尖对准领头人的心窝,却意料之外地大喝一声:“阿瞳,不可!” 领头人的杀招快要碰到我的后背,而君尽瞳倏尔凌厉了神色,下手没有停缓半分:“你若敢伤她,我必要你死。” 青竹尖穿透领头人心口的金光,而叶默也丝毫不落地打到他胸膛之上,饱受夹击的领头人吐出污血,怒睁着眼望着我,当场毙命了。 “喀嚓”凌空劈下一道闪电,有种摧枯拉朽的崩坏势头。 两道锁链触不及防地套住我的两只手,使我没办法捏住离虫使出反击,而君候此刻冷冷站在不远处,凝视着我,是高高在上的人居高临下对我宣判道:“妖女蛊惑小侯爷,早该杀了。” 我一咬牙关,只觉心中翻腾的血与怒火无法抑制:“你们当权者罔顾人伦,不但剥削百姓,还肆意践踏性命。只不过上下嘴皮一碰,就能是非颠倒,黑白不分,说我是妖女。蛊惑?哪里来的蛊惑?只有你从不敢遵从内心,才将一切诚心实意当做异类!” “你还敢胡说!”数步外,他面色深沉如夜:“初遇之际,我便不该仁慈。以至于让你蛊惑阿瞳。” 我觉得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仁慈?毁我眼睛是仁慈,把我关进石室是仁慈,你这话也敢说出口?” 君候沉着眉目没有说话,他身旁的暗卫猛地收了锁链,我踉跄地要被拖到他跟前,是君尽瞳震断了锁链:“何为该做,何为不该做,我早都不知道了……” “阿瞳,你方才杀了傩主的叔叔,我侯府和傩教再无缓和的余地,想想离州的下场你也该知道,巽州数万条性命都毁在你一念之下。”君候终是开了口,一字一顿五雷轰顶。 我错愕的望着君尽瞳,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当即问道:“他说的是真的?” 巽州、王侯都会因为君尽瞳方才的一念间,毁于一旦? 杀了傩主的叔叔就是有罪的吗? 雨势滂沱的瞬间,君尽瞳开口道:“我曾以为隐忍就能换回安宁。”我脑海中闪过他同我说过,他在萧山遭逢重创,明明能逃出来,却顾忌侯府不敢还手,所有人辱骂他,唾弃他,嘲弄他,可他还是选择了隐忍,只想保全侯府的片刻安宁,“可你选择隐忍一时,他们便会欺压一世,至今死性不改。” “阿瞳!” “兄长心怀侯府安危,可以舍弃爱人与一切,恕我不能。”君尽瞳身上光芒闪烁,一掌击中自己的胸膛,倏然委顿倒地,狠狠砸向地面。 我撑起身子,扶起他经脉碎裂的身子,他的眼灰蒙蒙的犹如阴霾,我怒道:“你杀人便杀了,为什么要自绝?他们作恶多端不该死,你偶尔的出头还要被指责,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阿瞳!”君候推开我,搂着君尽瞳渐渐冰冷的身躯,将浑厚的功力往他体内灌输,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几乎是天崩地裂的震惊。 君尽瞳眉目一缓:“兄长,你可知父亲为何,说我不配是侯府的孩子?” 君候不知他为何这时候要抛出这种问题,老君候过世已久,他本以为君尽瞳早该释怀了:“父亲肩负君候的责任,自然对我们要求严苛,你有主棋者的命数,自然对你上心一些。” “不是的,父亲不是因为我主棋者的命数而严厉,而是我从不以侯府兴衰为已任,更不会信仰傩教。我何其异类,注定该走上一条不归路。”他一咳,满嘴的血腥汹涌而出。 君候浑厚的内力抵不住他体内流逝的生机,我抬起手割了血靠近君尽瞳嘴巴,他却死死不肯松口,虚弱的摇头。 君候也恼了,声音都带着凌厉:“你就这么想护着她吗?她到底有何值得你不惜违背侯府,反抗傩教,也要护着她?” 而君尽瞳只回他简单的八个字——“心之所至,意之使然。” 心里想什么就做吧。 君候震惊了,顾不得收拾我,抱着君尽瞳赶往青竹小筑。 我忍着剧痛跟着侯府浩荡的队伍,身后叶默一把拽住我的手腕道:“你还要跟着回去吗?” 呼啸的雨水伴随着他凉薄的嗓音刺向我的心:“我还有别的去处吗?” 没有了,从我跌落倾回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永远没有归途了…… “简州莲城是个好地方。” 他简短的语气让我微微一笑,面前湛蓝色衣袂仿佛在炙手可得的位置,又仿佛遥不可及,他站在离我心口半步之遥,再无法前进一分,我的手抚上他的噩梦鬼面,在他耳边轻言: “回不去了。” 那般云淡风轻,好像不甚在意的语态,让我几乎认不清自己汹涌的内心。 他的身影向来是撑起我广茂天地的脊梁,如今却被我缓缓推开了,下一瞬,我在他脸上找到湖水般波澜好看的神色,仿佛有一场惊心动魄的翻天覆地。 “你当真?” “嗯。”我直视他的双眼:“告辞。” 我踉跄地跟着君候的队伍返回青竹小筑,心口的疼痛牵扯着我的心脏,让我神智有几分迷糊,快到小筑的山路上身体不受控制的往石阶倒去,直到花采子接住我滚烫的身子,内心的恶心感才削弱些许。 花采子道:“你可真沉啊。” 我翻了个白眼给他:“美人在怀,你竟然不为心动?” “得了吧。”花采子嗤鼻:“让你平时爱吃甜食,如今胖的走不动路了。” 我有点委屈,明明受了伤还不受优待:“我走累了,我难受,我要人背我。” 后来,官官背起了我,一步一步,坦荡荡的继续往石阶上爬。 我心里给花采子暗骂了好几声,见官官坦荡爽快的模样,看不出还是个男友力十足的胚子。 我抱着官官的脖子,趴在她柔软的后背上,手轻轻的贴在她浑圆的胸膛上,内心极为满足,官官脚步一顿,语气温柔而不失微笑:“遥姑娘,放开你的手,不然我不保证,不把你丢下去。” 花采子额头的冷汗都要滴在地上了,没见过袭胸吧,我知道他在偷偷艳羡我,但我不跟他一般见识。可我还是松开了手,装作天热的扇风道:“这鬼天气。” 然而此时细雨弥漫,打湿官官柔软泛红的耳根:“就属你不正经。” 哎,看我发现了什么,原来她还会害羞啊。 我像终于偷吃到糖的孩子,在她脖颈处拿头蹭了又蹭,呢喃道:“我方才吃了条鱼,那鱼真鲜真好吃。” 可惜没能救回小轩姐弟俩。 官官径直走到小筑,穿过门的瞬间,只听她柔声说道:“遥姑娘,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么……我笑了:“心之所至,意之使然。” 小筑上下忙作一团,君候带君尽瞳回到醉生阁,连夜从远方请来医官都摇头说无用,我照着记忆中的路线摸到醉生阁,常年守在小筑的老医官还在那摇头晃脑:“老夫从医四十年,实在没见过这种情况,实在无能为力啊。” 得了吧大爷,我一点不想听他浑话,朝屋里探头,只见君尽瞳紧闭双眼躺在床上,而君候扶着额头守在旁边,见我探个头进来,猛地睁眼甩来凌厉的目光。 同时,一柄飞剑横在我颈间发出清冷明亮的寒光。 一个身形单薄的男子立在别院,衣衫还沾了些飞扬的花瓣,满头银丝让他显得尤为出众,面子上还是隔岸观火似的清冷。 “滕将军?”我惊愕他怎么会在这,转念想到滕将军的二弟子滕如便是医圣之手,料想他也差不到哪去。 “嗯,勾阵。”滕将军边唤我,边朝屋里走去,飞剑响应他的步伐,跟着收回他腰间的剑鞘了,清水流光般的好剑令人神往,他似乎察觉到紧盯着佩剑的目光,这才清冷淡漠的道:“此剑名为尘世。” 尘世?果然好名字。可惜我虽喜爱,却丝毫不羡慕:“好剑配英雄。” 滕将军被我突如其来憋出的好话给弄蒙了,半晌逸出一丝笑意:“你不适合。” 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我不适合好剑?还是不适合拍马屁?这人怎么如此难伺候啊,我蹲在门口腹诽着,那边滕将军踏进屋子,有雄浑的内力在屋子里震荡,许久才看他和君候松了口气。 君候道:“滕仙主,阿瞳的命是救回来了,他的眼还能不能温养好?” 好呀,你个暴君。到现在还惦记用我的血温养小侯爷的眼睛,你行你愿意你上呀,凭什么只会牺牲我! 滕将军颔首:“可以,需要准备三样东西。” “哪三样?”君候的声音都带了欣喜。 “凤凰血,离虫肉,通灵玉。”他语气一顿,也有些犹疑:“一双活人的瞳仁。” 我掰着手指头跟着数,这明明四样好嘛。 君候想也不想:“凤血和离虫都有现成的,活人的瞳仁还得想办法。只是这通灵玉……不是梨落公子本命玉吗?” 谈及此,滕将军站起来,拍拍衣衫就走:“我去找他借。” 君候言语中的愁丝被尽数抽空,只剩下忙碌一天后的疲倦:“有劳滕仙主了。” “小侯爷作为主棋者,实属不该命绝于此。”滕将军的身形消失在漫天扬起的花瓣雨中:“五日后,我带通灵玉相见,还请侯爷准备好换瞳之事。” “那是自然。”君候起身相送,见我猫在墙角怨念的注视滕将军离去的方向,头回没有冷言冷语,更没有动怒,只是沉声道:“进去吧。” “啊?”我被他突然的转性弄得瞠目结舌。 “阿瞳若是醒了,你再来喊我。”君候披着深紫色外衣走去隔壁的梦死阁,推开院门的手在微风细雨中微微一顿,而后轻轻一推,有股沉溺的淡雅清香飘散开,他向来凌厉的眉目倏然一温,有种说不清的柔情和伤感化在里面,而后走进去,合上门。 我收回目光,走到君尽瞳床边,用手指拨弄他长长的睫毛,又轻轻一吹,他嘴角不经意间的上扬,露出宠溺的微笑:“你怎么知道我醒着?” “你向来爱装睡。”我给他倒了杯温水。 他起身的瞬间,露出精瘦而结实的胸膛,脸一红,慌忙用被角盖住:“对不住啊。” 一起走过生死关头,我紧绷的心渐渐放轻,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挑起他光洁的下巴,迫使他清雅俊逸的容貌抬到和我只有鼻尖的距离,我轻吐一口气地笑道:“娘子害羞了,嗯?” 他短暂的脸红后,莞尔道:“还请官人手下留情。” 屋外桃花怒放,带起旖旎的惊鸿,一天未见的小呆瓜三步两步的从外面跑来:“爹爹,娘娘,小花哥哥说你们私奔去了,是真的吗?” 我:“……” 第三十六章 五日后就是给君尽瞳换瞳的时日,君尽瞳让我从半步阁搬到醉生阁来住,美其名曰培养即将“血浓于水”的感情,实际上是怕我住在小筑边上,遭到萧山人疯狂地报复。 我收拾细软时,看到隔壁梨园开得正盛,依稀间看见蓝衣公子站在满园梨花白中,朝我淡淡一笑。 裴裴听了君尽瞳的交代,将卷云黑绫覆上我的眼,那蓝衣款款的模样倏尔淡出视线…… 我眼睛虽复明了,但还不能见强光,官官和小呆瓜来迎我。尤其小呆瓜长得十分娇憨,眉眼却已见青涩的俊逸,他终于能整天缠着我了:“娘娘来了,爹爹也一定很开心。” 我合上半步阁的院门,仿佛听到心里划过一声叹息。 好在君尽瞳的醉生阁十分宽敞,前前后后四座屋子加一个庭院,君尽瞳住在中间的临渊殿,小呆瓜住在东边的春晓居,只好把西边的扶摇台拾掇出来给我住。 我把细软往扶摇台一放,便拉着小呆瓜去庭院闲逛,在快到北边的千秋殿时,小呆瓜有点胆怯:“父亲就住在这儿,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父亲是谁?”我很好奇。 “是君侯。”官官说完,千秋殿的窗户开了一道缝,君候以手支颐,似睡非睡地望来。 “……” 小呆瓜难过道:“娘亲没回来,她不要那那了。” “你娘亲又是谁?”我也很好奇。 “是颜容姑娘。” “父亲?娘亲?”我被弄糊涂了:“那你为什么喊我和君尽瞳,娘娘和爹爹?” 素来话多的小呆瓜登时不说话了,官官抱起小呆瓜往临渊殿走去,声音淡薄:“姑娘还是别问了,有些事说多了也无益。” 晚饭后,小呆瓜显然心不在焉地扒拉几口,官官见他没胃口,拉他去颜容的梦死阁转转,我这才放下筷子问君尽瞳:“小呆瓜是君候和颜容的孩子?” 君尽瞳没想到我会突然关心起这事,缓缓摇头道:“那那不是兄长的孩子。兄长虽为了巩固侯府地位,娶了当今四王妃的妹妹,但成亲半年,在外面兜转,至今未有子嗣。” 我想到他曾说颜容和君候本是心意相通的一对,但君候过于看重侯府的荣辱兴亡,实在无法平衡爱情和权位,以至于负了颜容,另娶他人。于是感慨道:“世间哪有什么两全法,只不过既然选择了,就要坚持到底罢了。” 君尽瞳展颜一笑:“颜容也是这么说的。” “英雄所见略同。” “有时候觉得你和颜容很相似。” 我慌忙摆手,承受不起如此大的谬赞:“颜容如此惊才绝艳,不是我等凡夫俗女能比的。” 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叶真,她此刻定然收拾好了心情,重新回归新生活,跟她的苦瓜汁和物理公式作伴。还有苏涔……流落至今,他还活着么…… “颜容一直在找人。”夜凉,君尽瞳给我披上外衣,他原本被内力震碎的经脉,经过滕将军的妙医圣手好上七八,但还不能随意走动。 我坐在屋前门槛上,朝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找谁?” 君尽瞳陪我坐下:“亲人。” 我凑过去问:“她来自一个叫地球村的地方?” 君尽瞳被炽热亲近的吐息逼得偏过头:“是。”他眼波一转,“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 “怪不得很像。”他似乎并不吃惊。 我和君尽瞳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内心平和而宁静。抬眼望去,醉生阁庭院修剪得很干净,亭台楼宇,曲水流觞,乍一看古朴自然,其中含着别样情韵。 处处体现出君尽瞳清雅俊逸的风骨,临渊殿被茂密的青竹林包裹着,露出一隅峥嵘的屋檐,衬得此刻夜色凉薄如水,阴云在他眉宇间撒下一抹寒意,我从未好好凝视过他,瞧着瞧着竟笑了。 君尽瞳听到我细枝末节的笑意,伸手揉乱我蓬松柔软的头发,像把一汪春水倾注在这抚摸中,他容色温和,音色更是温柔:“你笑什么?” “世间都说笙竹公子高贵雍雅,卓然清越,可惜不像其他主棋者游历山川,救济于世,他们说你是好看的瓶子,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既然不能游走人世间,怎么能择明主呢。”我把听来的话学给他。 君尽瞳眉宇间丝毫未见波澜:“好看的瓶子,也有‘好看’二字媲美。” “不过是他们一叶障目,从不晓得你内心的风惊云涌。” “哦?”他云淡风轻的神态终于有了松动,抚摸我的手滑到耳边,漫不经心地揉捏着我的耳垂,似在撩拨。 “你想做碧莲公子李烬岚那般恣意随性之人,所以学他酿酒喝酒,看似活得闲散从容,实际上还在隐忍吧。” 他须臾间透过青竹白绫凝视着我,像要看透我单薄皮囊下的灵魂,我拨开他的手,转为紧紧握住,对他念起那八个字:“心之所向,意之使然。” 做你想做的吧,哪怕翻天覆地,也要成为你自己。 君尽瞳缓缓抽回手,拿了瓶桃花酿递给我:“步遥,你说的‘与子同袍’可算数?” “算数。”我和他碰了个满盏,笑盈盈道:“尽我微薄之力,助你看见光明。” 那峥嵘的屋檐昂扬挺立的模样,正是它本该有却隐藏起的样子。 也是君尽瞳原本的样子。 那会我还不知道,时光带来的不止是世事变迁的残酷,它还会遗忘很多美好的记忆。而我此刻走在时光后头,一度忘记朝前看。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大小寒。” 翌日,我抱着那那倚靠榻子上,教他《十二节气歌》,小家伙跟着念了几遍,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原先因为体内离虫的缘故也极爱睡觉,只是这回从外面转一圈回来,反而精神百倍起来。君尽瞳曾找医官看过,老医官这回不摇头晃脑地说着无可奈何,而是捋起胡须道:“姑娘这是有奇遇啊。” 我特别想拿鞋底臭晕他,弄半天说得还都是废话。君尽瞳对医官感到失望,派人给了些银两,送他下山。 医官走前还在摇头晃脑地念叨着:“天机不可泄露。” 我一个没忍住,丢了鞋底过去,医官却是回首一笑,浑浊的眼睛迸发出精明的光:“侯府将有大祸来临,姑娘还请早日脱身吧。” 我不信他的胡言乱语,就没跟君尽瞳提过这事。 又过了两天,官官起早把我唤醒,那那躺在我怀里,白花花的肚皮露出来,他挠挠肚子,翻个身,继续窝在床上酣睡。我朝他咯吱窝挠痒,给他逗醒了。那边裴裴端来薄饼和肉馅,按习俗,今天要吃春饼的。 春意盎然,园中百花齐放。 君尽瞳在床上躺了两天,骨头架子都酥了,跑来跟我们一起卷春饼,女官们手艺很好,能卷出各色花样,我试了几个,她们相互笑笑,惹得我很不服气,见有肉馅和薄皮,包起饺子来。 等一张张春饼和一排排饺子下了锅端上来,官官拿出独家调制的酱汁,君尽瞳和小呆瓜蘸了点尝尝,眼睛都在冒光,小呆瓜让官官去喊他的小花哥哥,官官洋溢着幸福的小脸蛋登时垮下来:“真要去叫那泼皮?” “不许这么说我的小花哥哥。”小呆瓜有点不乐意,官官向来对他千依百顺,尽管再不愿,也只好去了。 我夹了春饼蘸上浓香的酱汁,入口香酥脆滑,余香绕口:“好吃啊。” 君尽瞳又给我夹了几张,生怕我吃不饱似的,他自己夹了个饺子,尝出两块小蜜枣,愣住:“放蜜枣做什么?” 没想到他一筷子试出了大奖,我笑着道:“当然祝你新的一年甜甜蜜蜜,蜜枣般的如胶似漆。” “如胶似漆……”他反复咀嚼这个词,末了,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吃着正香,官官和花采子一路打闹过来。 一进门,花采子便假装抽搭几下:“奴家好心好意要带小公子下山,你瞧你们家这个婢女给奴家掐的。”说完抬起青紫一片的胳膊,狐妖般的媚眼快要滴出几滴泪。 “小主子不能下山。”官官态度很强硬,来回就这么一句话。 君尽瞳不闻不问地看他二人斗成一团,还是小呆瓜略微失望的问:“我当真不能下山了吗?” 我也问官官。 官官冷下脸,有点铁面无情的味道,自从我救下小呆瓜后,她便很少对我抬出这般神色。可能这个问题,问到她心坎里去了,她默不作声地收拾好碗筷,转身出了门。 小呆瓜拉着我的手,悄悄问我,官官是不是生气了。 可我却觉得,她是在忌惮什么。 能让官官忌惮的可不多啊。最起码君候和君尽瞳放在她眼里,似乎都掀不起什么波澜,唯一一次听她怯弱起来,还是年轻的右殿主到来之时。 傍晚时分,风波又起。裴裴慌慌张张地跑来道:“花公子想偷偷带小主子下山,被官官拦在小筑门口。他二人打起来了,遥姑娘你快去看看啊!” 我慌忙赶到小筑门口,只见花采子和官官打得难舍难分。 小呆瓜不知所措地站在石阶上,见我来了,包了一汪泪:“娘娘!” 瞧这剑拔弩张之际,我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小呆瓜是官官的心头肉,花采子这般明目张胆地动人家心头肉,换做是我,也要剥了他皮的。 我偷偷问裴裴,小呆瓜是不是官官的私生子啊,不然她怎会如此宝贝着。 裴裴有些无语的道:“官官年芳十八,小主子也有八岁了……” “是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 小呆瓜正值七八岁的叛逆期,还以为是官官欺负了花采子,不由的为他打抱不平:“那那一直以来都孤苦伶仃,只有小花哥哥对那那好。” “他哪里对你好?”瞧你长着溜圆的大眼睛,难道也是瞎的? “小花哥哥教我很多东西呢。”他一板一眼的模样让我怀疑花采子给他洗脑了,不然怎么会觉得花采子是在教导他。他分明是要带坏傻孩子! “你小花哥哥不是好人。”这点我非常赞同官官。 花采子突然抱起小呆瓜飞上树梢,官官二话不说使出小轻功几步踏上去,出手就要夺小呆瓜。 我虽不懂武功绝学之类的,但照她这几步身法来看,可谓功力深厚。更好奇官官的来历。 他二人在树上比划半天,快得让人看不清。 没曾想,花采子这厮的身手不敌官官,瞬息败下阵来,官官紧接着一掌拍上去,直接把他拍得吐血,我觉得这事玩大了,花采子要被打死了,出言道:“掌下留人。” 管管闻言收起凌厉的掌风,抢走小呆瓜,落下地:“如果敢有下一次,别怪我无情。” 花采子抹了把嘴角的血迹,不甘心地飞来扯住官官背后的衣襟,就这么轻轻一扯,发出锦缎撕裂地“呲啦”声,露出她肤若凝脂曲线姣好的后背……还有绘在皮肤上栩栩如生的白芷印记。 我猛地睁大眼睛,认出这种印记是傩娘独有的。 “你是傩教的人?”我的声音泛冷,有股子迫人的力量。我痛恨傩教是日月可照、丝毫不掩饰的。 花采子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傩教的人混进小筑,想对小侯爷做什么?” 君家得罪萧山的事几乎远近闻名,而萧山自然是傩主出身之地,傩教的人潜伏在君尽瞳周围并非好事。这种事我也懂。然而本能觉得,官官虽然防人之心甚重,但从没有害人之心。 官官抱着小呆瓜来不及捂后背,那光洁肌肤在月色下照出淡淡剪影,她的表情变幻莫测,有一瞬间想将在场之人置于死地,然而小呆瓜抚摸她的脸庞,稚言稚语的安慰:“官官不要怕,那那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你。” 官官倏然淡了眼神中的戾气,放下稚声稚语的小呆瓜,我将披在肩上的外衣递给她,责怪花采子不该用这种不近人情的方式撕破脸。花采子似乎收起往日的嬉皮笑脸,眉间萦绕着淡淡的冷意:“该说实话了吧。你到底是谁?那那又是谁?你们来这的目的?” 一连串的问题,我都听得脑壳疼:“你非得如此咄咄逼人吗?” 更何况官官压根不会屈服:“我从未加害小侯爷,言尽于此,其他的我不会说的。” “丫头,嘴挺硬。”花采子亦冷笑。 又是一触即发的氛围,此时有人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不远处,君尽瞳覆着青竹白绫,出现在身后。他眉头紧锁,似乎早就清楚官官的身份,当即呵斥花采子的鲁莽:“你今天敢当着我的面伤害我的人,明天是不是就要把祸水引进来了!” 花采子眸光兀的一紧,又恢复嬉皮笑脸的模样:“我哪敢啊,公子。” 他平日都唤君尽瞳小侯爷,唯独这次唤了一声“公子”。 君尽瞳听到这句“公子”,也稍稍动容,收起清冷神色,对官官道:“这里交给我。你先带那那回去吧。” 官官咬着嘴唇,领着小呆瓜回去,身影越过我时,一言不发。 “公子……”花采子见官官就这么回去了,有些愕然。 “官官和那那是颜容带来的,我答应要给他们一时安宁。” “可她是傩教的人啊!”花采子有些急了。 君尽瞳没理他,只让大家绝口不提今晚的事。 这一幕闹得有些清冷,我乐得戳着目瞪口呆的花采子:“叫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没事折腾个什么劲啊。” 花采子显然没心情开玩笑:“你难道不好奇?” 他快变成十万个为什么了,只要有关君尽瞳的事,他跟官官如出一辙的紧张,我不禁发笑:“好奇啊。但大家都有看重的人,你又何必揭人家的伤疤,换作你家小侯爷被人如此逼问,你心里可有半点快活。” 花采子想了一下,募地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望着石阶延伸的山下,内心像被清泉洗过似的澄净:“既然心里都有看重的,就别拿对方看重的不打紧。” 我自小便知,这世间的人情冷暖都是各自为营的,不必强迫自己挤进去,有时远远看着也好。 花采子突然提起两天后的换瞳之事,我说道还有一双活人的瞳仁没找着。 他只是微微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三十七章 我心很大,在听完花采子说的换瞳风险后,还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醒来有半天了,昨晚官官带那那去睡的,所以早上醒来摸了半天,身旁的褥子空荡荡的,没有熟悉的奶香味。 许久我才不情不愿地下床,院中洋溢着欣欣向荣的景色,小筑的人温柔善良,而君尽瞳又是在我最孤苦无依时,为我遮住风霜雨雪的人,我敬佩他,亲近他,怎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眼瞎……只是依花采子所说,换瞳乃是上古禁术,即便滕仙主亲自操手,也难免会有意外. 什么意外呢?大概就是筋骨俱断,生不如死吧。 想到此,我竟毫无知觉地笑起来,大概一年的经历使人成长,也不得不面对未知的艰险,我有时也后悔没跟叶默去莲城,但转念想到君尽瞳,又觉得幸好没去。 半掩着的窗牗远远瞧见一袭紫衣。 将他清雅俊逸的气质体现得淋漓尽致,就算是长衫素衣,也会绣有一株紫竹花,从衣摆长到胸口,高贵雅致。 他本该是长在云霄上的高岭之花,却被命运这只无情的手拨下凡尘。 然而君尽瞳只知道他的眼睛生来无瞳,没想到是被亲生父亲拿去换了一世富贵。花采子跟我说起时,内心的震惊几乎摧毁着我,他还说大傩神向来“宠溺”世人,你拿什么去交换,他就会给你什么。 多么可笑,有谁会拿未出生的骨肉去换取荣华富贵? 花采子须臾淡了笑容,有啊,上一任君候……还有他的生母也是。 只不过前者成功牺牲了骨肉换取地位,后者因为献祭没成功而遗弃了他。谈及狠毒,没什么区别。 他在我眼中看自己重瞳之眼,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的道:“我愿用一双眼睛换公子看清这人心,惟愿公子有了眼睛后不再遭人蒙蔽。” 花采子的肺腑之言着实惊愕到我,以至于我现在面对君尽瞳,有着说不出的别扭,见他走近,急忙跑回床上躺好,他在外面敲了几下门,久久没有回应,他似乎料到我会如此,只好道:“我知道你在躲我,等你想好,我再来找你。” 离约定的换瞳之日还有一天,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怕是想不明白了。 不知不觉地睡了个回笼觉,官官把我唤醒,像平常一样给我递来毛巾擦脸,意外的没见小呆瓜跟来,我问:“那那去哪儿了?” 官官沉默不语。 察觉此,我放下毛巾。她身穿浅碧色的衣衫,褪去冬天袄子的繁重赘累,显得纤瘦而单薄,细秀的手腕上戴了块翠玉。 官官从怀里掏出绣好的香囊,一株泡桐花搬栩栩如生。前些日子就知道她在绣香囊,没想到是给我绣的。我欣喜的接过,她眼中有恋恋不舍:“这些日子,我和小主子多亏你照顾。如果没有容姑娘的知遇之恩,没有遥姑娘的关照之情,小主子也不会有现在的开心。小主子就是官官的命。他开心,我便开心。他爱你,我也爱你。” 这席话给我不好的预感:“你说这些肉麻话做什么?” “遥姑娘,小主子和我要走了。”官官的声音像窗外啼鸣的黄鹂鸟,又像一记春雷,狠狠地敲在我心田。 我以为她是被昨晚的事气着了:“昨晚是我瞎猜忌你,我跟你道歉,你别放在心上。” 她嫣然一笑,明媚动人:“我本就是傩教的人,你经历这么多的苦,痛恨傩教也不奇怪。” 她是第一个敢把“痛恨”跟傩教放在一起的人。 但官官和小呆瓜离开不仅仅是说说,他们去跟君尽瞳道了别,准备在换瞳后离开小筑。 我不能接受,披上外衣去找罪魁祸首花采子。 哪知他在君候的千秋殿,我登门拜访时气氛很不好,花采子素来嬉笑的脸像被冻僵了,君候斜睨了我一眼:“你来干什么?” 他身旁的暗卫说时迟那时快,一出手锁链击中我的腰腹,将我掀飞出去,正巧君尽瞳赶到,又见他盛怒之下的威严:“君策,你敢!” 叫君策的暗卫停下手,但我不是个甘愿吃亏的人,就算要做鱼肉也要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我捏着从体内出来的离虫,朝他面门冲去。 君策刚有收手之势,没能料到我会如此果决,被离虫袭中面门,踉跄着身子后退几步,待反应过来,目光毒辣:“你不过就是温养小侯爷眼珠子的血脉,凭什么跟我叫嚣。” 他紧跟来的一掌被君尽瞳挡下:“我何时说过她只是温养我眼睛的血脉?” “小侯爷,她不就是侥幸得到凤血的贱奴吗?小侯爷为什么三番两次的护着她?” 君尽瞳怒极反笑:“好啊,你倒管起我来了。” “君策不愿小侯爷被妖女所惑,君策做这些都是为了小侯爷和侯爷。”他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言辞。 我冷笑道:“那你为你家小侯爷献眼珠子啊?”说的比唱的好听,上下嘴唇一碰的事,谁还不会。 花采子抱着看好戏的态度,把位置腾出来给君策发挥:“来呀,我不跟你抢,你要真忠肝义胆,就献吧。反正我对重瞳已经习惯了,一时间没有还不适应呢。” 君尽瞳也冷眼旁观。 君策涨红了脸,将怒火倾泻到我身上:“都怪妖言蛊惑人心,看我今天不杀了你。” 我瞧君候只是抚额,并未发话,铁了心地把脖颈一横:“你照这来。” “够了。”君候终于听不过去,他对花采子道:“你的眼睛我要了,下去吧。” 花采子没再吭声,笑着瞧了君策一眼,出了屋子。君尽瞳立在我身前,只见君候剑眉凛然,墨瞳深沉:“阿瞳,你也出去。我和她有话说。” 我眯着眼:“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君候猛地拍桌子,气势迫人:“你当你在小筑肆意妄为,是谁允许的!”紧接着,“六出当初就不该把你送到阿瞳身边,你岂是个安生之人。” 我脑子一震,时隔几月,又一次听见“六出”二字。 “本以为他助阿瞳看见是好意,没想到他不过想保全你。”君候咬牙切齿道:“阿瞳才是那个被骗得团团转的人,你在小筑作威作福,恣意张扬,过得风生水起,可曾想过这一时的安宁是谁给的?” 心里长满荒草,快要湮没心绪。 “后天就是换瞳之日,你若对得起阿瞳,就老老实实的。我会派君策看紧你,别想逃走。” 君候说完这话,君策阴恻恻地望了我,我浑身不寒而栗,君尽瞳揽住我的肩,似在替我说话:“不必麻烦兄长。” “只要我一日是你兄长,你就得听我的!”君候拿出当家人的威严,不容君尽瞳多说,烦躁的挥手赶我们走。 君尽瞳牵着我的手离开千秋殿,听见君策沉声对君候道:“属下带人找遍了离世海附近的城镇,哪都没有颜容姑娘的身影,可见傩教捉捕她的消息并不是事实……” “继续找。”君候捏着太阳穴,身形颓唐而倦怠。 我听到细枝末节的对话,扬头说给君尽瞳听,他覆眼的青竹白绫微微动容,牵着我的手紧了紧,似在叹息:“我的人也说,傩主沉迷以活人精血做鼎炉,养气纳精之法并非正道,而颜容刚好是至阴体质……也不知她现在是否落到傩教手里。” “养气纳精?那是什么?”我好奇地多问一嘴。 君尽瞳的面色有点尴尬,悄然松开握紧我的手:“就、就是采阴补阳之事。” “……”小样儿,我都没害羞,你害羞个什么劲。 晚上我去找小呆瓜,见他被人剥光,露出雪白的屁股蛋,当时怔住了。 君候亲自上手,正给小呆瓜褪裤子,小呆瓜浑然不觉地扭头朝我笑:“娘娘快来看。” “我看什么?”看你被老男人调戏?我真是不能忍,捋起袖子就要冲过去,但见君候给小呆瓜套了件精致的衣服,凶猛的脚步又停了下来:“是换新衣服啊……” “你以为?”君候看也不看我。 官官温顺的立在一旁,小呆瓜咯咯直笑,君候也难得笑道:“你是我和颜容的儿子,是侯府的嫡长子,以后势必用全巽州最好的,站在最高处。” “那那怕高。”小呆瓜小声嘀咕。 “站久了就不怕了。” “娘亲呢?” “你娘亲还在贪玩,我们原谅她。” 我从未见过君候露出和善的一面,此刻月色也显得温柔,官官拉着我出屋,给他爷俩相处的时间。 她见我满腹心事,以为我还在为换瞳担忧:“君候虽看似不近人情,但早已安排妥当。换瞳确实有风险,我本想昨晚带小主子离开,可又担心遥姑娘和小侯爷出什么事,想亲眼瞧见你们安好,了去一桩心愿。” 我从不想探听她的秘密,每个人都有保留偏执的权利,然而她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主动提起小呆瓜的来历。 原来傩主聆听大傩神的旨意,处理各种事,由于殚心竭虑,往往寿命像流星般短暂。 这一任的傩主年纪轻轻便继位了,尽管用了很多药物维持,但身体也在逐年走向衰败,只好召集四名女官寻找天选之子。 官官就是其中一名女官,本名叫容芷。 一年前,她在一个被烧光的村子找到那那时,那那不过七岁,被亲生母亲紧紧护在身下。他的母亲被熊熊大火烧成了焦炭,身体岣嵝弯曲的不像个人样,却还是死死护住呛晕过去的那那。 官官废了好大力气掰开他母亲的手指,将尚有余温的那那抱了起来,清晨的阳光撒落灰败的村庄,巨大的献祭符文用无数村民的血绘制出诡异的红色,有人拿数百条性命跟大傩神做了交易,而大傩神竟然应允了。 这就是血祭。 昔日繁荣和平的村庄转眼毁于旦夕,那那目睹这一切的发生,骨子里对回傩教产生了抗拒。 起先官官没往心里去,她生养在大傩宫,涉世未深,一生的使命就是找寻天选之子,将未来的傩主迎回大傩宫,等他长大成人,看他变成风华绝代的傩主。她对其充满神往,对傩教更是坚定不移。 哪怕看到有人屠戮全村的百姓,为了献祭给大傩神换取某些利益,她也只当是冰山一角,不足为奇。 后来带着那那返回大傩宫的途中,傩教的所见所闻逐渐使她困惑,直到知晓那那即便被选为傩子,也要像蛊虫一般被关在大傩宫和其他傩子角逐,活下来的人才能继位傩主的那一刻起,官官动容了。 傩主听闻她找到傩子却久久不归,派人前来迎接,来人正是我在山阴六宫看到的嫁娘。 她素来是个温婉爱装的,瞧官官十分紧张那那,只是不咸不淡的嘲讽着,傩子生来就该狠厉,哪有这般怯懦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啊,恐怕会被其他孩子给咬死吧。 这话瞬间击中官官那颗不安的心,于是官官带着那那连夜逃跑了。 后来的事我都知道,他们被傩教追捕,遇上颜容。彼时颜容还未崭露头角,却有一副侠肝义胆,她把官官和那那藏在小筑,对外只说是君候的私生子。 诚然我刚得知官官是傩教之人时,动过歹念。 幸好及时收手了。 官官道:“如今傩教的右殿主已经找上门来,我和小主子再待下去也不是办法。君候已经为我们安排好了去处,遥姑娘也可以放宽心了。” “那就好。”推搡她:“你们不用等我们换瞳,趁着夜色赶紧走吧。” 官官是个执拗的人儿,说什么也要等到换瞳之后。 君候哄小呆瓜睡下,冷不丁的提提出:“明天是个踏春的好季节。” 我和官官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三月末,四月初,十里春风,确实是踏春的好季节。 一行人声势浩荡的向山顶进发,只见江海山川汇聚脚下,丛云悠然,君候抱着小呆瓜俯瞰山脚,官官和裴裴张罗其他人生火做饭。 我在不远处的竹林找到悠闲的君尽瞳。 只见竹身耸立,竹骨分明,交织投影下,形成一幅静逸潇洒的画卷。 他仍是一袭紫衣,外面一层紫纱,看起来清雅极了,就这样盘膝而坐,藏于竹林间而贵气出尘:“步遥,过来坐。” 看着参差挺拔的竹林风骨,我枕着手躺在他一侧道:“君候怎么突然要春游了?” “他以前时常来山顶,我因为眼疾,很少走动。这次兄长说山上空气好,心情也会跟着好些。他一向沉闷笨拙,不懂得如何安慰,只好用这种方式。” 也许是从未看见俗世,他俊逸的气质才会不惹尘埃,也正是因为从未看清世事,他才能敏锐地洞悉细微之处。 君尽瞳静静地坐着,仿佛与竹林青石融为一体,接着无奈道:“你这么看下去,我会受不住的。” 我伸个懒腰:“你不让我看,我偏要看,你能拿我怎么办?” 他哑然失笑:“如此不讲理……” 我笑嘻嘻。 “跟少时的六出一样。” 我僵硬住了,往常他总以“故人”代替,头回听他提及白端。 “步遥,不能忘记六出吗?”对于喜欢压抑隐忍的君尽瞳来说,这声音已是那般情不自禁。 “能啊。”我淡淡一笑,将白端的神态学了七分相似,平静的道:“剔骨换血,拔除心头刺,就能把他忘个干干净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耳边听君尽瞳近乎自言自语的轻声呢喃。那么小声,一连不由自主的说了两声,才停了下来。 “昔日李烬岚为嫁娘剔骨换血,仍不得她的青睐,要你为六出做到这个地步,又是我不忍的……”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 他淡淡道:“你走吧。” “啊?” “我去拖住兄长片刻,你趁着这时候下山吧。” 第三十八章 听到这话,我提起裙摆,没有丝毫犹疑地往山下跑去。 小筑的人干得热火朝天,君候抱着小呆瓜看太阳普照万物,所有人忙着手头上的活,对我下山的急切脚步充耳不闻。 没错,我堂而皇之地逃跑了,任春风扬起浣碧色的衣袂,惊醒路边盛放的梨花白,我能感受到君尽瞳炙热近乎毁灭的目光,他似乎挽出清风朗月般的笑容,就像心甘情愿把心爱的糖果送出去的老实孩子,明明有不舍,但还是为收获到别人的笑容,感到欢喜。 经过青竹小筑,远远地伫立在薄雾笼罩的半山腰上,像恍若隔世的安乐乡,它与宋宋口中描绘的一般无二,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承载一时的安宁和短暂的梦…… 我喉头哽咽,看见半步阁翻过一堵墙就是梨园,穿过梨园就是心心念念的自由。原来我离自由这么久,君尽瞳没想要禁锢我,他不知道该怎样向我传达:自由唾手可得,只要我想。 可笑的是,我用卷云黑绫给自己上了枷锁,暗示着自己再也不是天高海阔的青雀,从此收拢起骄傲的羽翼,盘踞在笼子里甘愿做金丝雀。 我总觉得这条路是别人选的,我身不由己,痛恨世道的不公。 没想到,做出选择的是我自己。 小筑在视线中渐渐模糊,我跑下青石阶,快到山脚下的时候,一抹艳丽的身影拦住了我:“小肉肉,你要去哪儿?” “你来送我一程?”花采子当然不会这么好心。 “你跑了,公子怎么办?”他娇笑着,眼底冷冰冰的。 “我还没来得及想,我只想逃离束缚的一切。”实话实说。 “小筑所在的禺山共设有十六道关卡,萧山的人也折了大半的人才能掳走你们。”他反问:“你一路跑下来,可觉得太平?” “不知道。”我有些恍惚,只觉得脚下的路广阔无边,回头的路却有股致命的冲动。 花采子没了笑意:“你走的路先由六出公子安排妥当,眼下小侯爷也要为你自断手臂……你当然不会知道,生逢乱世,你有多幸福。” 自断手臂?我头疼欲裂,心里不安,重登青石阶,返回小筑。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半山腰,脚下湿润的土地浸透春泥的芳香,云山雾罩下飘起了细雨,雨水滑过侧脸,打湿衣襟,我跑不动了,浑浑噩噩地走着,山风卷席着湿气呼啸而过,耳边响彻花采子的话:“公子懵懂纯良,对世间情爱无知无觉,即便颜容这般奇女子,也无法走进他心里。可我从没见他为谁做到这个地步……” 脚步顿住,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山道上飘来。 那斑驳的血迹如同怒放彼岸的两生花,在滴滴春雨中化成成全与放手。 山道上君候设的暗卡纷纷倒下,君尽瞳折了根半长的青竹,颓唐地走在山雨欲来的风中,嘴里念叨:“我说了,让她走。” 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眼覆青竹白绫,听到我归来的脚步,一时间没认出,执着青竹缓步走来。竹尖在地上滑过一道血迹,带起星星点点的春泥。 竹芒乍起,对准我脖颈三寸地方。 “步遥?”他停下刺来的动作,迟疑道。 紧接着,春雷兀自惊响一声,大雨开始滂沱起来。 雨越下越大,冲洗着土里的血迹,将一切挣扎与不舍掩盖干净。君尽瞳被春雨打湿了衣衫,薄薄的紫纱贴合腰身,露出腰际被砍了一刀的伤痕。 他取下覆眼的青竹白绫,微微抬起头,任雨水落在脸上,直勾勾地望着阴云攒集的天空。 “她不会回来了。”他轻勾嘴角,笑得带有孩子气:“我连看她一眼都是奢望,困住她又有什么用呢……” 青竹再次抬起,竹尖斜斜滑过手臂,带起一道血痕。 “你也走吧。” 我拽紧他垂落的竹尖,无奈道:“你要我去哪儿?” 青竹陡然掉落,微不足道的回声,很快被大雨遮盖住,君尽瞳倏尔抱紧我,想要把我揉碎在体内,声音凄凉:“步遥!” 我很烦躁。 抹了把雨水叹息道:“你让我走的不安心。” “你说的对。”他被我的话噎住,怎么也不肯松手。 “我既然回来了,好坏都会与你承担,你也别想撵我走,是我自己决定回来的。” 君尽瞳徐徐闭上眼,浸透春雨的脸庞泛着微微的红,我抚上他额头,果然发烧了。 我扶着君尽瞳回小筑,但见湛蓝衣在青石阶上一闪而过,花采子似乎跟什么人说这话,那人影被路旁茂盛的树叶挡住了,只余满目山岚色。此时君尽瞳紧紧握住我的手,生怕我又溜走。 花采子转动精致的骨伞漫步青石阶,笑道:“你猜与我说话的人是谁?” 我淡道:“不想猜。” “也罢。”他漫不经心地撩拨我额前散落的碎发:“我已经跟他说了,你同小侯爷真心相爱,让他忙自己的去吧。别白白花时间流转梨园,老是翻墙送食盒的,成什么体统。” “你说什么……”我瞬间听不到雨声,耳边只有空山响彻的细微脚步声,他似乎走得很慢,将每个印记印得很深,眼前的花采子成了令人讨厌的样子,我放下君尽瞳,张牙舞爪地朝他扑过去,想生生剜下他该死的狐媚眼。 花采子笑容决绝而陌生:“你还在奢望什么,离州叛党肖错带领叛军崛地而起,他们已经找到了遗落在外的景少主,离州与傩教的抗争一触即发,他身为选中景少主的主棋者,自然着急回去跟他风雨同舟,携手并进。你以为你能抵得过景少主在他心里的位置,你以为你有离州数十万水深火热的百姓重要?醒醒吧傻妞,这天下不都是情情爱爱,还有责任与大势!你给小侯爷换眼,不光为了侯府,为了他,还为了能让倾回多个看得清的主棋者!你想眼睁睁看着倾回在傩主和君主手里毁掉吗?只有择明主才能有希望,主棋者应运而生,正是察觉到倾回走向了歪路!” 我不懂大势,我在倾回没有根,没有能助长展翅欲飞的风,我一个没有因果牵绊的人,为什么要被卷入这乱世中……如果说是天命使然,我一定嗤之以鼻。 回到醉生阁,君尽瞳躺在床上高烧不断,君候来得有点晚,小呆瓜包着泪抚摸君尽瞳通红的脸颊,呓语中他似乎喊了一声“步遥”,也有可能喊的是“不要”。 “他在喊你。”君候一下子褪去很多戾气,他在见识到君尽瞳护我的决心后,终于肯直视我了。 我茫然的点头,只是脚还僵硬着,浑身湿漉漉的,像被雨水打弯翅膀的青雀,花采子想到什么,带我来到颜容的梦死阁。 要说我对颜容的印记,还停留在很多人描绘的画面中,一身素衣便能使她耀眼如明珠,当是应了那句“风花雪月”的容貌。 梦死阁不大不小,收拾的干净,有股井然有序的雅致,桌上放着各种奇怪的傩面,还有一杯浑浊绿幽幽的液体。 花采子四处翻找着,我随便看了看,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正当我抹着桌上厚厚的灰时,一本充满现代感气息的地图被翻了出来,花采子惊喜道:“就是这个。” 如做梦一般不真实,在梦中见到叶真抱着的地图,此刻竟出现在这个世界,我的眼前。 花采子指的却不是这个地图,而是地图下面压着的画卷。 他说这是君候亲手为颜容所画,君候少年时凭借丹青画意享誉大回都,成为无数年轻姑娘心目中的好儿郎,可惜只有心爱的女子才进过他的画,那素衣薄纱的姑娘仿佛从画中走出,边晃动纤细的脖颈,边无奈对我说道:“阿遥,喝苦瓜汁真的有益健康。” 从梦死阁磕磕绊绊回来,君尽瞳从昏迷中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我一下子趴在他被子上,将头埋得很低,声音很淡:“我刚才去了梦死阁。” “你怎么想起来去那?”他舒缓了眉,抚摸我及腰柔软的长发:“你们既然从一个地方来的,也许认识。”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察觉到我尾音的颤抖,强撑着坐起:“怎么了?步遥。” 浑身颤抖,像受了惊的雏鸟,话不成音:“你说的没错。我认识颜容。” “那很好。” 我弓腰蜷缩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喉头,在无知无觉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原来你的颜容……就是我的叶真……” 烛火晃动,君尽瞳惊愕住,我在泪眼婆娑下仿佛见到那个念着“世间哪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背影,她梳着长长高挑的马尾辫,朝我浅浅一笑。 “她来了,我在倾回就有了根,有了羁绊,有了牵挂,我再也不敢死了。”我咬碎牙,只感到莫大的荒唐:“但我情愿她没有卷进来,在那个世界被优待喜爱,哪怕彼此无缘再见。” 没有比此刻更真实了,所谓血浓于水,无非牵动你命脉的那个人,追赶着想与你感同身受。 我伏在冰冷的地面嚎啕大哭,心被剜去的大口子灌满了阴霾,我想找到她,想一起回去,生怕她受到丁点不公与苦难,可我明明有近在咫尺的机会,却和她擦肩而过。 山阴地前,那从车辇里伸出来的手,我应该紧紧握住才是! 暴风雨后的天空仿佛被开了洞,晚霞并着清风,竹林敲打乐章,只见残阳点了朱砂痣般的颜色,笼罩在一个仙人之姿的人影上。 滕仙主往那一站,似乎看惯了世间的荒诞与奇怪,宛如水墨画中走出的姿色上,一双澹薄的眼睛盯着我:“勾阵,你准备好了吗?” 想起在大沟寨时,他被上百条锁链锁住骨肉的模样,即便那般生死境地,他眼底也只是冷淡漠然。不动凡心,大概就是成仙之道吧。 连嬉笑的花采子和肃容的君候都一脸敬重,可见滕仙主的威名远扬是真的。 我抹了把眼泪,向他走去:“你曾说要带我去简山,还当真吗?” 夕阳仿佛碾碎在他微微张合的唇齿:“当真。” “滕仙主救济苍生,我流落倾回本是个意外,又身负勾阵凶将的命数,这次终于想明白了,生逢乱世哪有什么安宁乡,恳请滕仙主收我为徒。” “你知道自身是凶将的命数,还指望我能收你为徒?”连他都感到荒唐,处变不惊的脸上有了波澜。 “我有亲人遗失在这,往日我只想自己玩乐,从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我坦然道:“我知道滕仙主法术超绝,只求学得一招半式,我不想祸患倾回,我只想找到她。” 简山是倾回八座仙山中,人烟极为罕见的仙山。这跟生性冷淡的滕仙主有关。我不否认想乘他人之风,助我振翅飞翔。 只是我终于意识到,想在乱世中活下去,唯有成为佼佼者。 白端如此,君尽瞳亦然,每个人都有追求的权利,而我眼下只能抓紧滕仙主这根稻草。 他似乎被我的坦言逗笑了,倏然收起嘴角刚上扬的姿态,目光泛冷:“勾阵乱世,没杀你,只因为你尚不足为惧。但我断不会纵容你。” 滕仙主话说到一半,我便领会接下来的意思。 昂首笑道:“我这种应乱世而出现的人,杀我一个,还会有下一个。倾回本就乱了,莫非你想杀尽天下人?” 离州的叛军,傩教的镇压,君主的无能,百姓压抑着的怒火,说不准谁会是下一个。 滕仙主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盯着我的目光可谓是冷彻心扉。我固执倔强地和他对视,不让一分一毫。 君尽瞳让我收口,君候更是对我的谬论紧锁眉头:“你当真是无畏稚子,只有你敢口出狂言。” 我不否认稚嫩,也不否认口出狂言,为了有找到颜容的能力,几乎踩在刀尖上行走,不管下面是水深火热,还是悬崖峭壁,都要走下去,不回头。 我就这样在滕仙主的威视下挺立着,从日暮到月满星河,又到东方破晓,清晨的第一束阳光照到僵持的身上,早已感觉不到疼痛,空洞麻木甚至绝望填满内心,可我不敢放弃……叶真还在等我。 官官和小呆瓜守了一夜,不停劝道:“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而君尽瞳和君候一言不发。 天方乍亮,滕仙主终于松了口,按住我的头,用极漫长的口吻道:“你知道吗,我这一掌下去,可以了结你所有因果。你不会感到痛苦,不会有麻烦,也不用心心念念找你的亲人。” “我知道。”我莞笑:“人死如灯灭,然后活着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你当真想拜我为师,入我简山门下?” 见他语气有所松动,我的心都要欢呼雀跃了:“师、师父?” “从今以后,你为我简山滕古之徒,你大师兄名为滕歌,是撼守倾回不败的将军。你二师姐名为滕如,是玄医圣手普济世人的医者。勾阵你……”滕仙主想了想,觉得这么叫有点不妥,这才想起来问我的名字,“你叫什么?” “步遥。” “以后你就叫滕摇。为‘扶摇’之意。” 我点头称是,在巨大的欢喜中,昏倒在地。 第三十九章 醒来后,我成了滕仙主的第三个徒弟,滕摇。 “三儿,既然入了我简山,便要丢弃凡心,将过往归为前尘。等换瞳一事结束,你和六出、碧莲的因果也该做个了结。”师父站在院中,惹得春染梨花白,好看的眉头似锁非锁的望来。 我此刻坐在扶摇台屋顶,遥遥看着缓慢浮动的流云,蜿蜒的青石阶一路伸展向下,颇为几分云深不知处的味道。 “师父,我能问一下,为啥叫我三儿?” 滕仙主收回清冷的视线,免我被冻于寒冰之中:“摇儿,摇儿,有点像烟花地的叫法。” “那也不能喊我三吧。”再说是您起的名字,当初哪寻思这么多了。现在假正经起来。 “……” “还有,我又不是卖给您做童养媳,怎么就不能跟他们联系了。” “你……”君候派人前来请滕仙主,滕仙主拂袖去了临渊殿,须臾回首淡道:“自己下来。”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三层楼高的扶摇台,约莫整个青竹小筑最高的地方就是这了:“师父,我不该顶嘴。你快回来啊。” 后来还是官官四下找不到,抬头才发现缩在屋顶的我。她说临渊殿那边已经准备妥当,滕仙主也会力保不出什么意外。 恰逢春意深浓,百花齐放的小筑显出勃勃生机,我伸了个懒腰,朝官官伸出手:“我们也过去吧。” “嗯。”她眸中隐隐流露出不安。 临渊殿今日显得格外紧张,屋里屋外被围得水泄不通,直到君策冷冷地挡在门外,才免得发生一窝人踏平屋门的惨状。见我缓步走来,傲慢地哼了声:“你莫不是怕了?磨蹭到现在才来。” 我要不是吹了一早上的凉风,估计会拿绣花鞋底抽他脸,但我是个安静贤淑的好姑娘,万不能做自毁形象的事。可惜大傩神不遂人愿呐,过门槛的时候,让我摔了个狗啃泥:“丫,谁把门槛修得这么高!” 君策没憋住,哈哈大笑:“你腿短还赖门槛高?” 我伸出纤细修长的大腿,觉得侯府一窝都是瞎子,尽管很不服气,但没时间跟他闹腾了。 屋里清香弥漫,君尽瞳习惯熏梅花香,所以身上总是寒梅萦绕。昨晚君候悬艾草在房梁,撒煮沸的茶水在地面,糅杂着寒梅的清冷淡雅,说不出的好闻又凝神。 床榻旁竖着一面踏春图屏风,行云流水的几笔勾勒出少女款款笑颜,她漫不经心地窝在少年身侧,而这少年端坐笔挺的背影下,双手紧握着放在膝盖上,嘴角挽出满足微凉的笑容。 我顿住脚步,向来浑噩的内心像是察觉到什么,惊愕地看着床上平躺着的君尽瞳。 原先雕花镂空的床栏被取下,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榻,君尽瞳褪去紫色外衣,只留下白色里衣,发丝拢起,别着玉质竹节状的发簪。闭紧双目的眉眼彰显俊逸,清雅的面容似乎淡去昨日为我披荆斩棘的坚毅,我情不自禁地抚摸他微微发烫的面颊,试着唤道:“你醒着吗?” 这次他没有挥动羽扇般浓密的睫毛,睡颜安详而平静。 花采子和君尽瞳并肩躺着,朱唇粉面,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经过净身沐浴焚香,褪去全身淡淡脂粉香,倒出落的像是白面书生。 君候派人端来一桶温水放在屏风后,闻着药草沉浮间散发的气味,很像阿离留下的。应该是能遏制住体内离虫反噬的良方。 我躲到屏风后,脱去外衣,将浑身浸泡在药水里,视线被屏风遮住一半,看不见君尽瞳和花采子的床榻,只能看清君候略带凝重的半张侧脸,他捏着眉心道:“女子,阿瞳托我带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我被热汽熏得头脑昏沉,声音都带上几分沙哑。 “如果换瞳失败,先救你。”他的话听起来像是一记闷雷,后来的话更是断断续续的:“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要保全你的性命。但他不知道长兄如父,我岂会眼睁睁看着他做傻事……” 换瞳的凶险使我忐忑万分,可听到君尽瞳的这番话,我还是温了紧张的神色:“我做好准备了。” 滕仙主走到床榻前,青丝带束紧宽松的袖口,施展仙术。 只见刺眼的白光笼罩着三人,除了时不时闪过的气流,什么也看不见。 仿佛过了很久,白光才稍微收拢,滕仙主越过屏风来到跟前,我无知无觉地泡在药水里朝他弱弱一笑,他伸来的手倏然一滞:“三儿,你怕吗?” 或许是他难得的柔情触动我,此刻我才真切觉得成为他的弟子,也许并不是件坏事。我趴在药桶边,用手蹭蹭他的掌心,难过而眷恋:“我相信师父会保我的。” 他按着我的头,从掌心传来灼烧般的炽热:“换瞳需要的凤血和离虫糅杂在你体内,不到危急时刻,凤血和离虫不会苏醒。我要先碾碎你的筋骨和血脉,等凤血和离虫苏醒自救,才能取出。” 我昏沉的点头。先是没有多大痛感,接着疼痛犹如汹涌的洪水,像要劈开脑壳。从头顶奔腾撕扯,碾碎筋骨和血脉,很快席卷全身。 前一刻我还委顿地趴在桶里,后一刻似乎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还要刀片划过血肉的动静,整个人放置在熔浆里煎烤,我大叫一声,一脚踢碎了木桶,药水流淌出淡褐色的液体,滕仙主一把抱住我,往嘴里塞了根竹子,防止咬掉舌头。 “为师会保你。” 他的话语并没有给我丝毫慰藉,我像从十万米高空骤然坠下,狠狠砸穿地面,血水从崩裂的肌肤绽放出妖冶的颜色,浑身仿佛是刚烧烤好的冰裂纹瓷器,剧痛使我说不出话,只是抓破他的衣襟,仰头呜咽着。 君候很快让人抬来两三个桶,滕仙主将我抱回药水里,我咬着竹子抵抗蚀骨的灼烧感,甚至一度疼晕后疼醒,几经欲死,再也忍不住叫喊:“啊!” 门口传来小呆瓜的啼哭声:“娘娘!你们把她怎么了!” 官官拦住他拼命冲进来的架势,然而他力道本非寻常孩童能比,没有三五人根本拦不住。 等他撞开屋门,见到眼前惨烈的一幕,几乎吓晕过去,君候叱责官官怎么不看住,想要将年幼的小呆瓜揽入怀,可小呆瓜拼命推开他,跑到床榻前摇晃昏迷的君尽瞳:“爹爹你快醒醒,娘娘要死了!” 剧痛像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将我掀翻进无垠的深渊,思绪慢慢飘离身子,滕仙主取出苏醒沸腾的凤血和离虫后,将浑厚内力倾注到我体内,仍挽不回仍在流逝的体温。 “步遥!”隐约中,竟是君尽瞳醒了。 他猛地推开遮羞的屏风,因虚弱而踉跄的脚步绊倒在向我扑来的路上,两道血痕从眼眶蜿蜒流淌,滕仙主施展的仙术即将破裂,这是换瞳失败的预兆。 君候擒住小呆瓜张牙舞爪的身子,将他扔回官官怀里,几人赶紧围上去将他推出屋子。 可惜已经晚了,我的垂死触动君尽瞳紧绷着的神经,他用干净的双手挣扎着向我爬来,突兀不平的地面蹭得他满手鲜血。他费力地攀着木桶,用手抹去我浑身流淌的血水,又想擦拭我被汗水灌溉的脸颊,可是越擦越多,血水很快浸满木桶,无论他怎么擦拭,也阻止不了我瘫在桶里,如同肉泥。 我用最后点力气朝他摇摇头,嘴里的竹子掉了出来,溅起一圈涟漪,汹涌的血从口鼻中喷溅在君尽瞳的手背上,气若游丝的喘息声似乎就要停止在喉间…… 他身上的仙术又破碎了一块,紧接着又是一块,嘴角却微微上扬着:“步遥,我的步遥,看不见又怎样……能遇到你,就很知足了。” 我还想摇头,才发现颈骨不知何时,碎了去。 “当你说尽瞳是‘看不见都是君的瞳’时,我从未像这般喜爱这个名字。”他吐了口鲜血:“六出把你送来,托我好生照顾你,但我素来不会与人打交道,一开始只想着把你安置远一点。可我现在……不想把你送还给他了,你会怪我把你留下来吗?” 怪他吗?我能有这一时安宁,都是他替我遮挡的风雨,怎么忍心怪他。 他将头凑过来,于我额头落下轻浅一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福祸相依,生死与共。” 强撑着的仙术在摇摇欲坠中,发出危险的光。我也闭上了眼。 君候突然道:“女子,你说过要找颜容,你岂能死!” 猛地被他沉重的声音刺穿脑海,体内从小腹陡然升起两股热流,苏醒后的凤血飞速地修复破败的筋骨和血肉,等热流腾升到脖颈,刚好把碎裂的喉咙修复好,我终于能说话了:“尽瞳,我不能死。你也要活下去。” 君尽瞳听后,身子一震,温柔地回应:“好……” 破裂的仙术止住最后的崩塌之势,滕仙主将君尽瞳扶回床上,可他怎么也不愿合上眼睛,没有屏风的遮拦,朝我微笑。 滕仙主先将凤血和离虫施法,而后取出一个紫檀盒子,一块莹润的玉出现在眼前,通透轻薄,看不见雕刻的纹理,放在阳光下还蕴含着一团青光,淡淡隐隐地在玉身中流转。 这就是丰慵眠贴身养着的通灵玉。 滕仙主道:“通灵玉是梨落的本命玉,从他母亲怀孕的那刻起,就含在嘴里养着,等他呱呱落地之时,浸透母体流出的鲜血,才能唤醒玉中灵魄。而这玉中灵魄承载他过往的一切。” 玉中胎光清濛,滕仙主用指腹轻轻抚而过,灵魄发出温润的胎光,一下子钻进我眉心间!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就见滕仙主把通灵玉放在君尽瞳的额头,伸手想扶住我倒下的身子…… 再睁开眼时,一座座飞角楼宇矗立在乌蒙夜色中,一片片霜花擦过“夜照宫”三个大字,落在池边一男一女肩上。 脚下是冰冷的触感,眼前的宫殿肃穆不失威严,总觉得对这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直到池边的男女淡淡的嗓音飘到耳畔。 “素蓝上神自毁灵根许多年,君上也找了他许多年,还想找下去吗?”男子温润出声,一袭白衣,面颊莹润,腰间佩戴着通灵玉,与其说是男子,不如用‘美少年’形容更贴切些。 女子依然青衫上罩着冰冷的甲胄,初见时张扬明媚,如今言笑晏晏下涌动着懒散与黯然,正是先前在山阴地见到的卿回上神。 池中倒映星辰,天际新月如钩。 女子抱着半人高的长剑,睨视着眼前未绾发的少年,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胎毛还没长齐,就想管我的事了。谁给你的胆子,嗯?” “君上承袭勾阵凶将的威名,理应端庄得体,老在六界游荡算怎么回事。”少年轻笼秀眉,很是不满:“也不怕凌霄宝殿那帮人,耻笑我霁夜神殿没个正经。” 女子用手舒展少年的眉宇:“你爱说教的毛病很像素蓝,他总让我忘记前尘,如今你又劝我规矩一点,不要满世界的找他。眼下看着你,就想到当初闯山阴地把你带回时,那会太年少了,不知道九重天有多高远辽阔,大到能转眼丢了一个人……” “君上,素蓝上神已经死了。”少年捏着她的手腕,一字一顿的道。 她的笑容瞬息凋零,甲胄上闪着冰冷的光:“流霜,本君知道。” 少年拂了拂白衣,捏起她鬓角沾的一片霜花,叹息:“他用暮合情深丝困住小仙生生世世,便要小仙陪君上走过这段最孤苦的路。只盼君上能放下执念,安心修炼。” “让你失望了?”她哈哈大笑:“难怪你从不对我展颜,原来一直在记恨困住你的事。即便素蓝不在了,我也要你代替我成为神将,好让我解脱。” “君上!”少年背过身,将落寞的表情掩饰干净。 募地,宫外火光冲天,将清冷的夜照宫映得通红。“那只凤凰又来作怪,看样子是把涅槃端来了。”女子气急败坏地捏诀出去。 待女子走后,少年捏着腰间佩戴的通灵玉,淡道:“我已经陪你几千年了,你仍不肯好好看我一眼,还要我怎么对你展颜……” 通灵玉里的胎光再现,刹那间回到临渊殿。眼前还是药香弥漫,裴裴见我醒来喜极而泣:“姑娘,你可吓死个人了!” 揉揉眼睛,换瞳之事已经结束,滕仙主为了救我出胎光鸿蒙,不得不祭出修行数年的金丹,他瞧了我一眼,问道:“你见到了通灵玉的上古前尘?” “师父怎么知道?”勉强撑起半个身子。 “你刚才昏迷时喊着‘流霜’……这应是通灵玉的名字。” 身子仍是疼痛难忍的,相较于之前,好上太多。 床榻上的君尽瞳和花采子还在熟睡。裴裴见我还能下地走,用毛巾蘸了温水给我擦汗:“姑娘重伤未愈,不如也躺下睡一会。” “躺哪儿?”我瞅了瞅床榻上的两人,总不能一脚把他们踹下去吧。 正当我比划着要踹他们时,嚎啕着的小呆瓜被官官牵进屋,张开胖乎乎的手臂朝我扑来,他这一撞直接把我撞倒在床榻上,幸好身下有两个人肉垫子。 偏过头,正好和吃疼清醒的君尽瞳对上一面,就这样气息相近到忘记言语,小呆瓜见我们如此暧昧的姿态,捂上小嘴巴喃喃道:“娘娘只想着跟爹爹亲亲,根本没想过那那有多担心。” 呵,我发誓以后绝不生儿子,就算生儿子也绝不让花采子染指。手上使不出力气,只能气呼呼的瞪他:“小小年纪就说骚话。再说骚话,就打断你的腿!” 小呆瓜像受了惊的小鹿躲到官官身后,努力地摆着小手:“那那不说就是,娘娘不要杀我灭口啊。” 我气得胸腔都要炸裂了,身下之人抬了抬手,转身将我拥入怀中,我震惊道:“你做什么!” 君尽瞳眉眼弯弯,眼上还覆着带血的纱布,只是他一笑,十里春风都自愧不如:“步遥,睡吧。你也累了。” “醉卧美人膝,岂不美哉。”我结结实实地闭上眼,这一觉睡得万分香甜。 也许是凤血种脉恢复能力极强,才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想起滕仙主为我动用了金丹,于他肯定是伤筋动骨的创伤。 我找到他时,滕仙主正拆开手腕上的布条,露出一只惨不忍睹的手。原先白如陶瓷般的手,如今在夜色下显得极为骇人,他见我来了,重新缠回布条,面上平静无波的道:“三儿,修养两日,我们回简山。” 我的目光仍停留在他缠绕布条的手上,不知道该怎么谢他倾尽全力的恩情,先前并未觉得师父一词有多重,眼下他为我受了伤,才觉得一瓢温水从头浇到脚。 小心翼翼地抚摸渗血的布条,滕仙主莞尔道:“你还想按一下?” 原来他想到古祭台我按住锁链的那一刻。 我凑过去道了谢,他转眸看向窗外,有点受不住:“师徒之间本该如此,你不用挂怀。” 今夜的天空没有月亮,雾蒙蒙的一片,静得很不真实。 滕仙主远眺间沉道:“他们已经来了。” “谁们?” “傩教的人。” “啊?” 第四十章 言罢,像是应验他的话,远远飘来十几个人影。 我眼皮直跳,有种不好的预感,披上外衣就出去,快到小筑门口,被君候和君策拦下,滕仙主紧跟而来。 只见云烟灰蒙,数不清的花瓣在傩教的煞气下凋零,来人皆穿着醒目的黑衣赤裤,小呆瓜流泪不止,被为首之人紧紧拉着。旁边的官官委顿倒地,袖口吐血,杏眼惶恐。 为首的是玄衣男子,带着傩面,看不清任何表情,只是拽着小呆瓜的小手,任其使多大劲也挣脱不掉。他看向官官的眸光深沉,而后越过众人,投在我身上。 “你体内的离虫喝到血了吗?”听声音竟是先前告诫我的人。年轻的傩教右殿主? “你答应过容芷,放小主子一马的。”官官不敢置信地望着玄衣男子,没想到连他也会失信。 玄衣男子无声,只是手下松了分毫,他始终拿捏清楚力道,让小呆瓜既挣脱不开,也不会伤着。 人群中走来一袭鲜艳的红衣,她还是戴着遮住半张脸的红纱,温婉笑着,一如既往的爱装:“迎接流落在外的傩子回宫,是每位女官应尽的职责。你偏偏要把傩子藏起来,过这种毫无滋味的生活,是想把我们的傩主逼往死路,让他后继无人吗?” 偌大一顶帽子扣在官官头上,难怪向来坚毅沉稳的她也怒道:“你明明知道迎回傩子,是为了让他们自相残杀!” “是又怎样?”嫁娘噗嗤一笑,掩住檀口,藏起眼底的狠厉:“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凭你也想打破规矩?” 官官气得直发抖。 嫁娘四下瞟了一眼,见到君候肃穆背手而立,莲步轻移,行至跟前,娓娓道了声:“今夜来得鲁莽,惊动了君候,还请莫怪。” “你都说惊动了,还好意思让本候莫怪。”君候岂是那般好惹的。他睨着右殿主紧握小呆瓜的手,深沉的眸光酝酿怒火。 可惜傩主是聆听神意之人,其位的承袭更是从古自今的大事。即便君候有心偏袒小呆瓜,也不会拿这事同傩教硬碰硬。 嫁娘料定君候不会出手,又朝滕仙主欠了身。接着看向我,展颜凝眸,目光别有深意:“没想到你还没死。” 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我回以微笑:“连你都活着,我可不敢死。” 小呆瓜冲我大喊:“娘娘救我。”几次挣扎,可毫无办法。 右殿主望来,脸上的傩面威严,腰侧的佩剑肃穆,一双眸子深邃。整个人就像削铁如泥的利剑,暗藏冷光,沉默寡言。 听到小呆瓜朝我呼救,嫁娘的笑容带着深深地嘲弄:“娘娘?到底是个鸠占鹊巢的,连人家孩子也想占了。” 小呆瓜呜咽委屈的模样使人动容,我裹紧衣服,越过沉默不语的君候和滕仙主,走向小呆瓜,牵住他的另一只手:“我在。” “胡闹!”嫁娘总算收了虚伪的假笑:“傩子是何等的高贵,凭你也配碰他,还懂不懂规矩?” 规矩?我笑问小呆瓜:“你想跟他们走吗?” 小呆瓜仍在哆嗦,语气却很坚定:“那那不想跟他们走。” “不想走就不走,想留下就留下。”我抚摸他额头,抹去惊吓出的冷汗,柔声道:“娘娘陪着你,我们还要去找你娘亲,到时候一家团聚,再没有比这快活的。” 我抱紧他发抖的小身子,突然发觉这孩子长高了些,连手指都修长了几分。 嫁娘止住我抱起小呆瓜的架势:“说了不让你碰,你怕是没长记性。”捏诀,一道印记压下,双肩像是压着两座大山,压得我胸闷气短,鲜血从嘴角溢出。 印记愈发沉重,刚复原的身体经受不住,似要屈膝跪地。我费力抱起小呆瓜,挺立脊梁,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双腿仿佛要齐根断裂,悲伤和愤恨倾泻而出,无法抑制的红了眼。抱着小呆瓜,就不能站稳。站稳双腿,就要失去他……怎会有这样的事? 小呆瓜察觉我在苦苦抵抗:“娘娘,放下那那吧。你会受不住的。” “你以后少吃点。”我咧嘴笑,不想他难过:“别看娘娘瘦弱,力气可大了呢,像牛一样结实。” 嫁娘挥袖,一股力道正中我的膝盖,当即“砰”的一声跪在她面前。 “娘娘!”小呆瓜赶紧爬起来。 我遮住他的眼,如此狼狈不堪的一幕,不能让他看见。他还这么小,世道的不公是遮眼的砂砾,少看一眼是一眼。 官官蹒跚走来,眸中毅然决然:“今夜姑娘护小主子,遭逢奇耻大辱,官官感激不尽。”说完,她缓缓地问小呆瓜:“官官注定要邂逅小主子,生来便要伺候小主子。小主子的意愿比什么都重要,眼下可愿随他们离去?” “不愿!”小呆瓜语气很坚决,抱着我的脖子不撒手。 官官嘴角荡出奇异的笑容,右殿主意识到不好,眸光一闪,语气沉沉:“容芷,你想做什么?” “能遇见小主子,遇见容姑娘,遇见小侯爷,遇见遥姑娘,都是我自己选的路,从不后悔。而今愿为小主子披荆斩棘,只求拼死一搏。” 她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嫁娘矫揉造作的姿态,忽的出手,破了印记。我周身猛地得到释放,整个人瘫软在地。 嫁娘呵斥道:“容芷,你想好。现在带小主子回去,还能求傩主饶你狗命,倘若对教众下手,你应该知道后果!” “傩主生性残忍暴虐,寻求邪术延续寿命,一个本就不甘心遵循天道的人,又怎会做平衡世间、中正神谕的傩主?” 官官从腰腹抽出软剑,血花轻溅,嫁娘被触不及防的一招刺中,捂着脖子,鲜血从指缝汹涌而出,而官官被年轻的右殿主一击拍中心窝,直接绝了生机。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嫁娘在愤怒中将印记投来,我拼力抱着小呆瓜堪堪躲过一劫,眼睁睁地看着官官尚有余温的尸体化作尘土,耳边全是她温淡的嗓音:“遥姑娘……” 小呆瓜吓傻了,攥紧我的衣襟说不出话来。 我颈间还挂着官官绣的香囊,记得她递来的那一刻,神情那样的温柔且眷恋。我眼眸一凝,直勾勾的盯着嫁娘和右殿主:“你们拿命赔吧。” 离虫从体内倾巢而出,就像飞过的流星,心口盘卧的母虫渐渐苏醒,巨大的冲击力撕扯五脏六腑,一层一层,一点一点,即将刺破心口的封印。 我死死压住身体里的疼痛,千万条离虫扑向嫁娘和右殿主,右殿主伸手挡住,迅猛的冲击使他后退几步,而嫁娘的内力远不及他深厚,当即被掀飞数米远。右殿主没管她死活,抬手朝我一掌,离虫护住我心口,却登时被打的碎裂四散。 一道光芒从九霄之上当头劈下,径直破开阴云遮月的黑暗,将这山都要劈开了,月光倾泻到了小筑,我仰头望去,在那天空之上,一座巍峨的宫殿昂扬矗立着。 有数不清的赤衣红裳等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踏空而来。 滕仙主出手挡住这道杀机毕露的光,将我护在身后,每上前一步便是一阵天摇地动。 不置一词,没有任何繁琐的招数,抬手一挥,那般云淡风轻,依如他的人一般。然而挥出去的劲风如同海啸,摧枯拉朽的荡平右殿主周身的气焰。 右殿主本能察觉到危险,持续逼迫的掌风凌空收回,转身避开滕仙主挥出的劲风:“仙主也要掺合这事?” 被避开的劲风砍向他身后的山崖,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劲风没入崖壁,巨大的冲击带来又一波地动山摇,我险些站不稳,滕仙主扶住我,给我布了个光罩:“无知稚子,偏偏爱逞能。” 嫁娘嘴角全是血,,指着我道:“她终究是勾阵乱世的命格,滕仙主这般维护她,是也想与我傩教作对?” “今日本是私事,然而你们先动了杀机,又抬来傩宫,难道不是为了报萧山之仇?”滕仙主一眼洞悉傩教的企图:“傩主想袒护萧山到几时?” 我皱了眉头,难不成萧山引来的麻烦还没结束? 君候先前收拾领头人尸首时,让手底下的人给他装扮干净,极其体面的送还给萧山。不过数日,傩教便带人踏上小筑,假借迎回傩子的名义,在这设下拦路障,难说二者没什么联系…… 右殿主对于滕仙主的说法,没有反驳。然则他望着滕仙主,有几分欲言又止。 看着滕仙主飘逸的身影和夺人的气魄,我知道他不喜欢出风头,这次出手只是为了刚拜师的我……还有昏睡着的君尽瞳,我更忧心他换瞳后的伤势…… “女子。”君候唤了我一声,嫁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自行去疗伤。我漫不经心地应着,君候像看出了几分怒气似的:“你太莽撞了。” “我莽撞?”他说得很没道理,护住小呆瓜本是他这位名义上的“父亲”该做的事,可他选择袖手旁观,眼下还反过来指责我? “迎回傩子本是傩教的私事,你此刻出手不是为阿瞳招灾吗?” 他沉着脸,还待训我,哪怕他是叶真的心上人,我也咽不下这口晦气:“你整天想这想那,殚精竭虑的,不累吗?为了你的侯府,你抛弃了阿真。为了你的弟弟,你又要抛弃别人。哪有那么多人来成全你的两全其美,不是所有人都会站在原地等你。” 君候怒极反笑:“你当真同她一般无二的性子。亏得阿瞳拼了命的护你,如今你就这么报答他的。” “如果是君尽瞳,他便不会放任小呆瓜被带走。”我笃定道。 君尽瞳这人,坚毅隐忍,俊逸通透,他明白很多大道理,依然选择做自己。心之所向,一往无前。 君候像被踩到痛处,暗了眸光,在右殿主探究的目光中,对我抬起手。我一转眼珠子,黯然神伤道:“我和叶真一同长大,她都没舍得碰我一根手指头,你几次三番要置我于死地。换做你弟弟被人这么对待,你会做何感想?” “你!”君候明显看出我在装了,神情纠结了一瞬,最后还是放下手,告诫道:“收起你的爬虫,老实待着!” 我怕离虫再有伤亡,只好收回体内,顿时感觉一股阴寒之气涌上心脉,母虫受到刺激,微微一动,我便疼得要昏死过去。 “你们下咒了?”滕仙主探着我的经脉,朝右殿主和嫁娘横了眉。 嫁娘道:“什么咒啊,不过是容芷的一缕怨念,缠着我不肯罢休。我便好心的做了法,让她回到想去的地方。” 我之前也清楚瞧见,官官死的时候,体内的火焰化成红色的气体,钻入了嫁娘的身体。本以为她毫无察觉,没想到洞悉入微,还设了陷阱套给我。 母虫稍有动静,我便剧痛到死,看来离虫子虫不能再用了,补血养气是一回事,弄醒母虫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冷静下来,朝滕仙主摇摇头:“师父,我没事。” 凤血种脉可以解百毒。怨念还伤不了我,只是唯恐它惊醒母虫。 右殿主出声道:“离虫虽强大嗜血,但不是这世间的力量。” “殿下说得好。”我牵着小呆瓜,挺立天鹅般笔直的脊背,和他对视:“殿下既然仁慈,就不能放那那一马?” 右殿主稍有动容的神色转瞬即逝,旋即冷漠无情的回绝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你替他做不了主。” 巍峨显贵的傩宫莅临头顶,眼见傩教千万教众就要踏平小筑,滕仙主不得已将我和小呆瓜强行分开,右殿主趁势拉住拼命挣扎的小呆瓜,小呆瓜溜圆漆黑的眼睛里满是绝望,我的心像被刀刃一片片割过,他胖乎乎的小手往我这伸来:“娘娘,不要丢下那那!那那不要去!” 滕仙主头回对我动了肝火,声音都带着犀利:“你本就自身难保,谈何去救他?即便今晚能阻止得了,以后也能庇佑他吗?三儿,小侯爷还在昏迷,你想让他无辜蒙难吗?” 他问得我哑口无言。 醉生楼还睡着君尽瞳和花采子,如果执意留下小呆瓜,势必会引发傩教和小筑的纷争。离州的事犹如历历在目,流民无处诉苦,小筑绝不能成为第二个‘离州’! “娘娘,爹爹,为什么不救那那?”小呆瓜哭嚎的声音渐行渐远,我听得肝肠寸断,狠狠咬住嘴唇,不让细枝末节的悲痛倾泻而出,小呆瓜似乎意识到我放弃了抵抗,目光仿佛一道惊雷落在头顶,不敢相信的道:“你们也要抛弃那那。” 我猛地抽口凉气,所有的承诺在悬殊的实力面前,都成了过眼云烟。我说好会保护他,带他过快乐逍遥的日子,而今通通食言了……“是我,对不起你。” 我永远记得这么一个夜晚,小筑没有流血的免去了一场抗争,以小呆瓜的被迫离开划下了休止符。 两天后的清晨,我嘴唇发干的醒来,晃着脑袋找官官要水喝。 一个纤瘦高挑的身影晃过,端着杯子给我喂水,边用手顺着我的后背,防止呛到,边声音低落的道:“姑娘睡糊涂了,我是裴裴啊,官官她已经……” 我停下蠕动的唇瓣,抵在温热的杯沿一动不动,眼睛慢慢酸楚,内心被难以言喻的滋味占满:“是啊,她死了。” 记不得这是第几次醒来找官官了,想是往常叫顺口了。还有我的小呆瓜也走了。 他浅黄色的衣服还挂在床头,隐约闻到熟悉的奶香味。 “姑娘不要再想了,滕仙主还在等你。”裴裴收起那那的衣服,仔细地叠好,压在箱底。又将沾了血的香囊递给我:“这个怎么也洗不掉,姑娘可要带走?” “带走。”我重新挂到脖子上,今天就是约定好离开的日子。 推开门的时候,花采子笑盈盈地站在屋檐下,一双眼睛漂亮而不出众。 他原先的重瞳散发着那般夺目耀眼的光彩,而今恢复成普通人的模样,让人看着极为别扭。花采子瞧出我带着不耐烦的神色,奇怪道:“旁人对重瞳避犹不及,偏偏你喜欢得紧。如今我恢复正常,你又嫌弃上了。” “谁说千篇一律才是好看?”我倒觉得不是。 花采子微微一愣,而后抱臂笑道:“还记得我们打的赌吗?” “半个月之内把官官追到手。”原来还有这茬子,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么,他是想告诉我山阴地之后发生的事? “山阴地时期,各路群雄忙着争夺宝藏,只有傩教兵分两路,一路人在山阴地困住六出公子,另一路人发现离州景少主的踪迹后,想设个局,引离州叛党肖错前来,准备一窝端掉。然则六出公子是个算无遗策的人,事先安排好景少主往莲城逃窜,当时他身处山阴地,通过秘法得知景少主有难,而傩教又设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他自知一个人带你是逃脱不掉的,只好把你托付给君候,一是答应君候用凤血种脉治疗小侯爷的眼疾,二是君候虽和萧山势不两立,但正因如此,傩教为了博得公正的好名声,向来不插手萧山和君候的纷争。少了傩教的追捕,你的处境也能好些……” 花采子说到这,我便把暗藏的话体味了七八分,微微一笑:“你想说,他从没负我。” 他走来,捏了捏我的耳垂,他送的耳坠熠熠生辉:“负与不负,在乱世中毫无意义。每个人为了活下去,都要站立脚跟,没人会庇佑你一辈子。你如果能想通这一点,以后才能活下去。” 我明白他的意思,更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凶险,一边是傩教虎视眈眈的盯着,一边是世人恨不能饮血啖肉的目光,走到哪里都不会有安乐乡,我该学会放手,成全自己,也成全所有人……所以得离开。 “当然,如果你舍不得,可以告个别。”花采子笑如春风,眼底冰冷:“我家公子已经醒了。” 第四十一章 醉生阁的竹子还是那么青翠,挺拔俊逸,有着雨雪压不弯的风骨。我见临渊殿的大门敞开着,就自个走了进去。屋里静悄悄的,淡淡的药草味掺杂着寒梅凛冽的香气,那座春游图的屏风被抬到一旁,床榻上的人儿穿着素白衣衫,缠着纱布的眼按捺不住地看向窗外。 听到我缓缓走来的脚步声,他探来苍白略显消瘦的脸,小心翼翼的问:“步遥?” “是我。”我走到一侧,指尖停留在他渗透鲜血的纱布上,呼吸一紧:“怎么还流血呢。” 君尽瞳浅笑:“不打紧。等好了,我们一起摘桃子。” 他总是这样避重就轻的转移话题,但凡如此,便是不希望人担心。 雕花的床沿被重新安回来,阳光撒在做工精致的雕花木上,剪影在他的侧颜上镌刻俊美,他像是随口问道:“怎么没见那那?” 我如鲠在喉,怕是君候不让人对他提及,他还不知道那那被傩教带走了…… “怎么了?”他敏锐的察觉出我片刻的挣扎,握住我紧紧攥住的手:“有事吗?” 我咽下千言万语,只是说:“没事,你好好休息。” 君尽瞳迟疑,缓缓抽回手,莞尔道:“步遥,真想让你把心分给我一半,让我替你承担些苦难。” 我红口白牙的笑道:“你难不成也想吃人?” 正巧滕仙主来为君尽瞳检查病情,我趁机走出屋子,在门口和君候撞个正着。 君候紧了紧眸色,一把扯着我来到竹林,背过身,沉声道:“你跟阿瞳说了那那的事?” 我摇头。 他放下心,念及叶真和我从小长到大的情谊:“我听阿容说起过,你们相依为命,她来这也是为了找你。如今阿容在离世海附近失去踪迹,我派去的人几乎将附近翻了个遍,想是她存心要躲我,自然有法子叫我找不着。” “听说傩教也在找她?” “是。”他转过身,朝我要一件信物。 一件能让颜容认出是我的信物。 我想了想,比起采阴纳气的傩主,君候到底是她的心上人,不会加害她。于是脖颈戴着的琉璃挂坠扯下,替给君候。 这个琉璃挂坠和苏涔的耳钉是一对,叶真会认得。 “我没能照顾好她,也没能照顾好阿瞳。你能跟着滕仙主也算好事。只是,你如今是傩教的眼中钉,不便在外头走动,好好学习功法。一有阿容的消息,我会派人去简山传信给你。”君候贴身收起挂坠,回到屋子。 我在门外迟迟不走,等滕仙主从屋子出来,就拉着他问:“君尽瞳的眼睛怎么样了?” “有过换瞳失败的先兆,如果能静养,三个月可以恢复。” 滕仙主面上一派清冷,见我担忧君尽瞳,不由的道:“四位主棋者中,梨落温善,碧莲张扬,六出澹薄,唯有笙竹懵懂无知,他们虽肩负指引倾回的大任,但和你一样都是初入尘世的稚子,大势如碧海波浪,稍有不慎就落得舟覆人亡的下场。前有碧莲公子遭人算计,后有笙竹公子被萧山掳走,这世事从来都是傩教说一不二的,你心性桀骜不驯,根本不是傩教的对手。不如沉下心,抛弃一切杂念,好好修习功法,等到有朝一日……” 话说到一半,我便错愕的看着他:“然后呢?”倾覆傩教? 滕仙主伶俐的话锋一转:“报效朝廷,做个栋梁之才。” 我想晕倒。说来说去,还是假正经。 晚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我收拾好包裹,站在青石阶上,回首望向待了半年的小筑,落霞给它增添霓虹,仿佛是这世间唯一的净土。 我没有跟君尽瞳说起离开的事,他却在我即将踏上青石阶时,悄然出现在身后。 一身紫衣,竹子纹络从胸口延伸在衣角,清俊雅正。 他手持着黑绫,眼睛还缠着纱布,不偏不倚的看着我。他静静的模样像是融于漫天霓霞,竟让我莫名的愧疚起来。 我支支吾吾的道:“你怎么来了?” 君尽瞳弯了眉梢,淡淡道:“你还可以问‘你怎么来了’,我差点没能问‘你怎么走了’。不公平啊,步遥,你想不告而别……” 我听出他言语中的恼怒,嘿嘿笑道:“君子之交,不做扭捏的姿态,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等你眼睛好了,我还是要常来玩的。” 边说着,边求救似的拉扯滕仙主的衣角,他快速地打落我不安分的手,走得比之前更快了。一转眼淡出视线,我盯着他仙风道骨的背影,抽了抽嘴角,觉得他很没义气。 君尽瞳心思玲珑剔透,轻抬衣摆,将我拥了个满怀。 似乎,风也静止了,远处定格着繁花怒放,细看下,他长长的睫毛如同蒲公英,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 “我多想好好看看你,可你转眼要走了。”他语气落寞,空岚传来回响。 我呆住,有种细密不安的情绪爬上心头,他较真的取下眼上的纱布,露出紧闭着的凤目。 须臾,竟然明朗朗的睁开了! 这一双眼睛如此漂亮,像是那晚璀璨的烟火,仅看一眼,便难以忘怀。我在他眼中瞧见自己的身影,青衫懒散,挂着淡淡的笑意,唯独眼睛生得很亮,犹如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 他似乎还不能长时间注视,很快又合上眼,只是嘴角高高扬起的笑意,如被暖风唤醒的春意,烂漫心头:“我记住你了。” 我浑身一暖,双腿也没骨气的瘫软,还是走到半山腰的滕仙主用内力唤我:“下山吧。” 我才回神。 君尽瞳将卷云黑绫塞给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将我调转个身,面对山下的云深雾浓:“步遥,我就不送你了,走好。” 我抬起脚,一步一步往山下走,青石阶冰凉,但我心口是暖的。 不知走了多久,我一直不敢回头看。怕看他紫衣雅正,有着令人着迷的不舍。只是即便如此,依稀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步遥,走好。” 等下了青石阶,我终于回头望去,云山雾罩下的禺山,一抹紫色遥遥伫立着,仿佛叫醒深夜的莺歌。 “步遥,走好……” 犹记斯人斯年斯景,永不逝去。 我和滕仙主一路往简山赶。 简山在倾回的西北方向,挨着离州,位于兑州。 据说八门仙山中,除了忘山,当属简山人丁稀薄。这跟简山山主向来清冷寡淡有关。滕仙主被困在古祭台长达两年,很多人怀疑他早就死了,往日还会有人登山拜访,现在连麻雀都见不到几只。 赶了半个多月,某天我们坐在路边的摊子喝茶,听人谈到巽州君候出了大事。 我伸长耳朵想听个清楚,却被滕仙主拉起来上路。 歇了一时,本想直奔兑州,路经有着“十里梦乡”之称的莲城。 我不是第一次听到莲城了,先前叶默说起过,没想到兜来转去,还是要去莲城。滕仙主说莲城叶家与他世代交好,叶家还能驱除困扰我的怨念。 我想着,这缕怨念是嫁娘用官官的恨意所种,虽然有凤血种脉护住心头血,实在不能把我怎么样,但长此以往也并非好事。 还是早点驱除吧。 我啃着硬馒头,漫不经心地点头,等路过一个卖货郎,闻到了八宝记熟悉的甜味。 我吵嚷着要吃八宝记,滕仙主被我缠得没办法,答应买点尝尝,我便主动请缨去打点水来。 在滕仙主略带欣慰的眼神中,我找到不远处一股甘泉,正弯腰将水壶放进水里,冷不丁的被人当头一棒,敲了个眼冒金星,我摸到额角濡湿,有浓厚的血腥味,还没来得及祭出离虫,就接着被一记手刀打晕了。 醒来的时候,头上被套上了麻袋,四周都是滴水声,看样子像是在一处邻水的洞穴。 几个人在身旁走来走去,我见他们没有下一步动作,问道:“敢问,诸位是哪路好汉?” 脚步声顿时停了下来,一个姑娘道:“你这人没皮没脸的,死到临头了,还敢说话。” 虎虎生威的一脚朝我踢来,我看准时机的避了开,莫名其妙的挨顿揍,任谁都火大,语气也不好了:“你可真刁蛮啊。” “你敢说我!”姑娘上来又要补一脚。 我气沉丹田,毫不犹豫地起身,对准她的方向反击,倒是一脚把她踢翻了。 “哎呦,贱种!”姑娘娇嫩嫩的叫惨,我头上的麻袋被猛地扯开。 眼前一行人,皆是利落的装束,为首的姑娘桃衣朱面,怒目娇嗔,显然没受到什么委屈,一向被人众星捧月般对待惯了,眼下在我脚下吃了亏,狠起来要人打断我的腿。 “慢着。”我不咸不淡的开口:“你们哪路神仙啊,知道我是谁吗?” 我准备拿滕仙主的名头忽悠人,那姑娘气极反笑道:“你算哪根葱,真当自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麻雀了。我七叔被你骗个团团转,最后在小侯爷手下丢了性命。如今你还指望小侯爷能飞到这保你吗?” 我立刻领悟到眼前一行都是萧山的人,没想到从巽州到兑州,他们一路跟来,还不死心呢。我道:“你七叔要杀我,没道理我会任他宰割啊。” 姑娘不打算跟我多说,抬起剑就要刺来:“天要收你,多挣扎也是无异。” 这姑娘,好大的口气啊。我祭出离虫,她显然知道离虫的厉害,冷冽的剑锋登时一转,破了几条离虫。原先我以为她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还有真才实学。 我感到棘手,却丝毫不慌,慢慢退到一个人的身后,朝他挤眉弄眼道:“师父,桂花糕买了吗?我可饿死了。” 只见石壁流淌着瀑布倒映的幽光,滕仙主面带清冷从阴影里走出,随手递给我一个食盒,有点肉痛的道:“没想到……还不便宜。” 天可怜见,他既有空灵清贵的气质,还有与之相符的瘪瘪的荷包。 “对徒弟要舍得啊,毕竟我还要长身体。”我打开食盒,一股香甜热气扑面而来,喜不自胜的抱着食盒退到后面,吃个津津有味。 萧山的人先是怔楞,而后回过神,恶狠狠地朝滕仙主比划。 滕仙主拂袖上前,岂料吓退了一拨人,桃衣姑娘咬咬牙,不由分说地抬剑刺来…… 幸好滕仙主并非慈悲仁爱的性子,否则我这顿饭都吃得不踏实。 收拾好这波人,我瞧着断胳膊断腿的都有,唯有桃衣姑娘完好无损的瘫软在地,目光由震惊、愤怒转为怨恨,她不甘心地吼道:“傩教收拾了禺山,马上侯府也要遭了秧。小侯爷在大火中失去了兄长,他自食恶果,有朝一日,你也必不得善终!” 什么大火,什么失去兄长,什么恶果……我踉跄地丢下食盒,拽住桃衣姑娘的衣襟:“你胡说什么!” “勾阵乱世,无论你走到哪,都会带来血光之灾,即便此刻滕仙主能护佑你,他也不会落得好下场。”她哈哈大笑:“这就是命!你懂吗,是命!任你上天入地也逃不掉!” 我满脑子只有“君尽瞳出事了”这几个字。 转身就要回去,被滕仙主一把拉住,他坦言道:“为师早就知道。” “那师父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几乎悔恨不已,扒着他的衣襟软了身子。 “小侯爷自知傩教不会放过他,特地央求我带你快点离开。”滕仙主音色很轻:“你如果回去,就是辜负他的希望,那才是自投罗网。” 第四十二章 我逃了三次,被滕仙主捉回来三次,最后一回交锋,我歪着脑袋坐在屋顶看月亮,滕仙主轻撩衣摆飞上来,见我看得认真,嘴唇微微一动,最后却是南辕北辙的说了句:“还想吃桂花糕吗?” 我扬起十二分的笑脸:“想吃桃子。” 滕仙主转身正欲离开,我忙得扽住他的衣袖:“开玩笑的,桃子我自己摘。我不跑了。我们去莲城吧。” 滕仙主一挑眉梢:“想好了?” “想好了。”我掸了掸深夜沾在衣服上的露珠,望向兑州满大街的桃子树,偷摸摘下几颗,喜滋滋地递给滕仙主:“师父尝尝。” 滕仙主接过桃子,瞧了半天,也看不出我为何突然转了风向,默了很久,眼神从不解化为无奈:“为师年少时收的你师兄姐,他们两个加起来也没你难驯,你其实就是打心眼里,觉得不甘心……” 我啃了口桃子,很是清脆,讪讪道:“小筑和侯府遭逢大难,我知道去了只会添乱,但我不甘心受人制肘。君尽瞳待我良善侠义,我不能回报他的好意不说,还只能眼睁睁看他家中变故。” “你就没有想过,他可能是心悦你?” 啧,单纯。我咂舌看滕仙主:“没想到师父感情如此丰富,难不成师父心里一直有个人?” “有个鬼。”滕仙主淡淡且认真的回了我。 我差点咬到舌头:“人鬼情未了?口味这么重啊。” 滕仙主冷笑:“你要不要也进为师心里去?” 我慌忙摆手,急着跳下屋檐,蒙被子睡了一天。 这几天初到兑州,气候偏干,天边的浮云仿佛垂落手边,人来人往中,我嗅到了淡雅莲香,问滕仙主前面是哪儿。 滕仙主云淡风轻的道:“莲城。” 原来那就是莲城啊。 远远瞧去,仿佛是被菡萏包裹着的莲心,安静柔美。 我听说简山就在莲城不远处,有着“云中不夜山”的美称。 一想到山上家徒四壁,可能连灶台都是塌的,赶紧张罗买点东西,滕仙主皱眉看我穿梭在大小街市,最后抱着锅碗瓢盆在内的许多物资,无奈道:“这些简山都有。” 我错愕,没想到还低估了师资力量,转头又钻进街市,捧回许多桃子:“当零嘴吃。” 滕仙主面上挂不住:“简山也有。” 劳逸结合啊,我又回去了街市。打量四圈,看哪都喜欢,想都搬回去。后来,梨园戏班从面前走过,开嗓便是惊艳了,我拉拢着一整个戏班来到滕仙主面前时,他果断地摔了正喝茶的瓷碗,瞬间僵住,细看下还散发着阵阵寒意:“你要干什么。” 我红口白牙的笑道:“咱们简山就缺人情味儿。” 戏班班主含羞带臊的道:“万万没想到,是滕仙主来请的。” 我喜滋滋的啃着桃子,冷不丁地被滕仙主揪住衣领,眼见他以流风不及的速度飞走了,我惋惜地看着戏班皆露出崇拜的眼神:“人气旺点不好吗?” 滕仙主头回朝我发寒的笑:“你一个人,就抵得过他们一个班。” 我有点受宠若惊,没想到师父对我评价如此之高。 当夜,我被绑在树上让蚊虫叮了一宿,嘴里不住的求饶:“师父,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而我蛇蝎心肠面瘫脸师父,正不慌不忙地端坐屋里,品着茶:“继续喊……” 往南走了几公里,终于到了莲城。 莲城不大,家家户户都有一块方塘,塘里种满了青荷碧莲,就是在街上随便闲逛,都能闻到阵阵莲花香。流经城中的潺潺溪水里,更是种满了莲花,时不时有孩童在硕大的荷叶间玩耍嬉戏,处处透露着安详宁和。 刚巧赶上一年一次的赏莲大会,能看到许多稀有品种,少女们在脚踝上戴着清脆作响的银链,手捧着自家的莲花笑容婉约。 我在路边买了条银链,思索半天,觉得栓在脚上不自在,便缠在手腕上,过路人见了都要发笑,我一头雾水的给滕仙主看。滕仙主正向店家买了两匹马,还随口取名,一匹叫千里,一匹叫婵娟。 滕仙主看见我手腕的银链,不禁也笑:“莲城有个习俗,凡是待嫁的少女,在赏花大会上脚戴银链,手捧莲花,碰到喜欢的公子哥,就把手里的莲花递给他。他若接了,不日便要去女方家娶亲,成秦晋之好。” “戴手上呢?” “恨嫁。”滕仙主眼中溢满笑意:“难道说,三儿恨嫁?” 我瞠目结舌:“没想到莲城民风如此质朴,强抢民男也做得如此正经。师父你刚才说啥?”触电般地退后一步,“你才恨嫁,你们全家都恨嫁。我知道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可别随便把我嫁了,摆脱我。” 滕仙主沉吟:“把你嫁了就能摆脱你的话,不失为好办法。” 店家收下银两,将千里和婵娟交给师父,我问师父怎么有兴致养马,滕仙主高深莫测的道:“我见你实在无聊,不如买两匹马带回简山,大马生小马,你忙起来也就不闹腾了。” 真是有经商的头脑,可惜跑去修仙了。我打量马屁股,好奇地问一嘴:“那他们俩谁是公的,谁是母的啊?” 滕仙主奇怪的看我一眼:“为师怎么知道。” “他俩要都是公的,怎么生孩子?” “为师……哪里知道……” 滕仙主带我逛了一圈,直到我差点拿了姑娘手捧的莲花,滕仙主转了圈,将我送到了叶家。 叶家跟滕仙主世代交好,叶家主母见我低垂着头蔫蔫的,忙问我是不是水土不服,滕仙主淡然道:“她哪都不服。” 我这才抬头同滕仙主争辩道:“师父污蔑我。” 叶家主母长着一张和善脸,猛地盯着我,说我和她家二姑娘就像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拉着我的手欣喜不放。我问二姑娘如今身在何处,她的表情带着说不出的黯然:“她幼年被选进傩宫,再也没回来过。” 这种骄傲中带着伤感的表情,让我觉得不舒服,可滕仙主只说先带着千里和婵娟回简山,等过几天再来接我。 没办法,我只好在叶家住下。 叶家主母是个爱笑的,细碎的眼纹爬满她的眼角,她经常和我一起吃饭,有时禁不住用手拍打我的后背:“吃慢点,想吃什么就说,我让人买回来。” 我弯了眉眼:“八宝记。” 很快,八宝记的各色糕点端到桌子上,叶母让我每样都吃一点,喜欢了再去买。不知是方才桃子吃酸了,还是我的心被软化了,有什么从未感受到的东西,汹涌彭拜地要溢出来。 叶母说着傩宫纵然有千万般好,也抵不过做母亲的对孩子的思念。这可能就是亲情吧。 我讪笑:“我没见过父母,不知道他们对我会不会像您这般。” 叶母一时怔楞,却是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我初见你时就觉得有缘,不如给我做女儿吧。” 听到这话,我噎了一口糕点,呛得眼泪花都要出来,叶母紧张过头,张罗人去请医官,我按住她因焦急而微微颤抖的手,有股暖流过电般的打在我身上,当即软软一笑:“好啊。” 于是我做起了叶家五姑娘。 叶家祖上文官清流,早年是大回都的世家,祖父做过太师,也曾享誉赫赫,名满都城。只是十几年前遭受迫害,被回王削官夺位,还深陷牢狱之灾,如果不是滕仙主出手相救,想必这一家人就要死在牢中了。 也正是因为救了叶家,昔日威风凛凛的滕仙主才会受到回王猜忌,没过几年就辞去将军之位,由大师兄滕歌接任。 叶家来到莲城后,弃文从商,夫妇两打点产业,很快孩子们也大了。除了自小被送去傩宫的二姑娘,其他公子姑娘生得十分优秀。 大公子叶默喜登探花郎,却被人拿捏家族被贬的旧事,只封了个中郎士的官,不日便回来。四公子叶晨开朗豪爽,常年游走各地置办货物,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 一直陪伴叶家父母的,只有叶家三姑娘叶荨。 我住进来没几天,就被她以各种方式吓醒,她看起来小家碧玉,骨子里有股活泼劲。每当我垂头丧气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叶荨便笑出声来:“太阳都晒被子了,我们去摘莲蓬吧。” 叶荨拉着我游走在莲花池,皙白的手摘取莲蓬,剥了颗莲子塞进我嘴里,笑道:“香吗?” 一股淡淡香气席卷至鼻腔,口中涩涩却带有丝丝甜味,我吃着莲子,有点想炖排骨。 “小馋猫。”叶荨刮了刮我的鼻尖,踩了几个莲蓬回去:“给你炖排骨。” “好哇好哇。” 我像只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听叶荨略带欣喜的说道:“过两天大哥就要回来了,到时候让他好好瞧瞧你。” 我像被踩了尾巴:“叶默要回来了?” 我没跟叶家提过和叶默有过一面之缘,那个戴着傩面酷似白端的年轻人……估计他看到我在叶家,会吓一跳的吧。 叶荨朱唇亲启:“叫什么叶默,母亲既认你做五姑娘,你就是我们的妹妹,应该叫大哥才是。” “叶……大哥为什么叫叶默?” “大哥性子沉稳淳厚,少时便少言寡语,埋头苦读,原先父亲取名‘莫道不消魂’的莫,后来遭逢家道中落,便给大哥改名‘默默静空巷,楚楚缀花荫’的默,希望他能谨言慎行,走官场这条路注定险峻。” 我手里的莲蓬砸了我的脚,满脑子回响着,他原本是叫叶莫的。 “你呀你。”叶荨怪我分神,幸亏只是莲蓬砸了脚,而不是砖头,拉着我回家做莲子排骨汤。 玩闹几天,没想到滕仙主很快来接我。 我抱着银杏树不肯走,滕仙主很淡定的道:“你是想看叶家大公子吧。” 我委屈巴巴地点头,又摇头。叶荨气得要挽袖子捉我:“你这小馋猫,还会上树了。” 滕仙主一撩衣摆,坐在石凳上,看叶荨揪着我的耳朵,把我薅了下来,她嘴上凶巴巴的,其实也舍不得我,这几天我同她吃住玩都一块,我要是走了,她也不觉得滋味,于是和我一起软磨硬泡,滕仙主最后答应逗留到叶默回来。 叶荨欢呼,又拉着我去摘莲蓬,我也不知道莲蓬惹她哪了,塘里种的莲花照这么摘下去,怕是很快就啥也不剩了。 叶家大公子回来的那天,莲城少女轰动了一半。 滕仙主带着我果断上了树,叶家也被人群挤得七零八落。只见乌蓬船缓缓靠近河岸,船上的橹夫不慌不忙地摇桨,待见过如此多的人攒聚岸头,便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儿就抵达岸口。 我的心悬在嗓子眼,滕仙主瞟了我一眼,摇摇头。 叶荨搀着叶母迎上前,身后一群人也跟着围上去。要不是我和滕仙主占领高处,视线早被密密麻麻的脑袋给挡住了。我暗自抱怨叶默怎么还不出来,紧张地攥紧滕仙主的袖口,直到被一掌拍落:“再扯就破了。” “师父好小气。”我往旁边挪了挪,想跟他清寒的气质拉开距离。 乌篷船的帘子被人掀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接着露出一只精美的长靴。我屏住呼吸,一颗心怦怦直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华服珠配,锦绣长衫,那只抬起帘子的手缓慢放下,露出一副干净俊朗的面孔。 但不是叶默。 “四弟怎么也回来了?”叶荨朝他欣喜道。 叶晨星眸朗目,抱住叶荨扑来的身子,笑嘻嘻道:“我来看看咱们家的小妹妹。” 就在此时,一个温和从容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疲倦,却异常好听:“母亲,荨儿,我回来了。” 叶母擦把泪,抚摸他的头:“回来就好。” 叶晨四处张望:“咱们家新来的小妹妹呢?” 叶默也笑。 叶荨眯眼找了半天,终于揪到树上的我:“这只小馋猫就是。” 我在众目睽睽下,被人逮了个正着。不知滕仙主何时走的,可能一闻风向不对,立马把我丢下了。我嘿嘿一笑,道了句:“初次见面,多多……” 树枝发出“咔嚓”的脆响,下一刻我满脸惶恐的坠落了。 幸好有一双结实的臂弯接住了我,叶默莞尔一笑:“当心点。” 我听到无数少女心彭拜昂扬的声音,还有刮到我身上熊熊的斗气,一看我从树上摔了下来,叶母和叶荨赶紧来瞧:“你唱得哪一出啊,快找医官来看看。” 他们拿我从始至终当亲闺女对待,我不好意思白受这么多恩情,慌忙翻身下来,展示自己身体健康,不用喊医官过来。 叶晨朝我拱拱手:“三姐信上说妹妹活波好动,今天见了果不其然。” “这是你皮猴子四哥。”叶母嗔笑。 我也拱拱手:“四哥好。” “这是你大哥。”叶母瞧叶默喜欢的紧。 “刚才多谢大哥了。”我怕叶默说出认得我的话,慌忙行礼。 “五妹好。”启料他似乎没认出我,目光在我脸上短暂的停留后,瞧我腿有擦破的痕迹:“还是回家上点药吧。” 看他略带担忧的模样,我都有点愧疚了:“不碍事。”这边说完,鼻腔滚烫,血流了下去。 要说我和叶大哥的第一眼印象,大概就是我流血了,他被吓着了…… 折腾半天,我被叶荨搀回叶家,叶母说我身子虚才流鼻血。我实在不想承认是败在了叶默的美色下,只好说是莲子吃多了上火,叶荨朝我噘嘴,要来打我。 等我回到叶家,发现滕仙主正吃着叶父沏的茶,气不打一处来:“师父何时回来的?” “一直都在。”滕仙主很淡定。 叶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应和:“我们已经吃了好几盏茶了。” 我瞪圆眼睛,见鬼了,刚才跟我一起看热闹的,不是师父是谁。 滕仙主递给我一杯茶:“你也吃点?” “不吃了,上火。”我捂着鼻子,灰溜溜的走了。 叶家把滕仙主奉为神明般的人物,可我却觉得,他假正经下有颗看我笑话的心。 晚饭时,叶父和滕仙主坐在上位,推茶置腹。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叶默,他手拿青釉瓷碗,清俊的面庞,修长的手指,气质儒雅出众,跟白端相比,多了股人情味,少了些运筹帷幄。跟叶莫身上的气息很像。 叶默一抬头,刚好看见我炙热探究的目光:“五妹老看我做什么?” 我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下饭。” 连滕仙主都不好意思了,给我夹了块鸡腿:“下饭你就多吃点。” 叶默被我这话逗笑,也给我夹了鸡腿:“我少年蒙滕仙主相救,才能有今日,滕仙主的徒弟就是我自家妹妹。” 叶母颇为赞同,忍不住又把一块鸡腿放在我碗里:“瞧你身子虚的,得好好补补。” 叶荨和叶晨纷纷应和,一人夹一块鸡腿:“多吃点。” 我望着碗里堆成山的鸡腿,苦笑道:“再吃下去,我就该飞了。” 夜晚屋子闷得透不过气,滕仙主又去和叶父吃茶。 我来到院子,三下五除二的爬上树,一阵晚风吹过,顿时觉得清爽了,靠着树干闭上眼,这些日子没有烦恼,没有算计,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 瞅了瞅四周,没想到这颗树正对叶默屋子,灯光微暖,屏风后面的木桶散发热汽,给屋里遮上一层羞耻的薄纱。男子刚刚褪去里衣,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优美的腰线,我正看得津津有味,他忽然抬头,和树上的我四目相对。 我不觉异样,仍欢喜的朝他招手,转眼才想到自己这副样子,岂不像个登徒子! 叶默脸红了,穿好衣服,走到窗边问我:“五妹在树上做什么?” 我也十二分尴尬,随手摘了颗桃子,蹭了两下往嘴里送:“饿了。” 叶默想到我晚饭吃了七八个鸡腿,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五妹好饭量……” “之前你在榆城救我,我还没向你道谢呢。” “什么榆城?”叶默一头雾水。 “就是小侯爷被萧山绑架,你偷偷来救我们的那一次。” “你说的是君家小侯爷杀傅恒生的事?”叶默好像有所耳闻:“侯府与萧山因小侯爷结下梁子,多年来明争暗斗不断,一直没个消停。可这君家小侯爷久居深山不出,一出现就是杀了傩主的叔叔傅恒生。半个月前,傩教以侯府滥杀无辜的名义,不但火烧了小侯爷的青竹小筑,且将侯府一百零八人送上了断头台。此事一出,君候在那场大火中不知去向,小侯爷痛失至亲至爱,眼下又被傩教带走了。” “小侯爷滥杀无辜?”嚯,真有脸编排。 师父说的对,这世间的道理都被傩教讲了,其他人纵然有理也当无理。 “等等,你说是萧山先绑架的小侯爷?”叶默嗅到不寻常的味道,惊愕的望着我。 我眉眼沉了下来:“萧山先上山绑架了我和小侯爷,还想当着众人面侮辱我,最后小侯爷忍无可忍,才杀了那狗贼。” 叶默震惊之余,又念道:“傅恒生确实贪慕女色,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只是世人都说小侯爷过错在先,落得惨淡的下场实属活该。” “那是世人眼瞎耳聋,被蒙骗还倒装傻。哦不对,应该说是甘心被骗。”我微微一笑。永远别想叫醒装睡的人。 “你在担心小侯爷?”叶默状似无意的抛出这样一句话。 当然担心啊,只是我这身板能做什么…… 我突然感到泰山压顶的滋味,嘴里的桃子也无味,一种难言的苦涩将内心填满。是啊,我能冲进傩宫把君尽瞳救出来吗? 答案肯定是,不能。 或者陪他一起送死?那我活到今天的意义在哪? 交谈片刻,我便知道当日救我的另有其人,眼前的正主那会还在大回都述职,就被人冒名顶替了身份,除了白端,还能有谁…… 叶默见我在发楞,只好问:“五妹这是怎么了?” “大哥,我心里有着个人。”我伸手去够天边的月亮,却被撒下的余辉晃了眼:“可他与我,就像隔着天上地下,是我怎么也触及不到的。” “五妹心思坚毅,我相信你会飞上去的。”叶默说的正色,温和的五官隐隐流转月色。 “我会飞上去?” “待五妹学成归来,愚兄必会在大回都为你铺好路,助你一臂之力。” “我没说去大回都啊。” “你若想站在天上,不受人摆布,只有成为人中龙凤,扶摇直上九万里,才能摆脱受人制肘的处境。” 听闻他一席话,我倏尔醒悟,沉声道:“兄长说的是。” 我和滕仙主离开了叶家。 临别时叶母和叶荨在墙角种了根青藤,等到青藤长成之时,我若学成归来,还能认出这是自己的家。 滕仙主问道:“现在能安心修炼了?” 原来祛除身体的怨念只是幌子,真正要除的是心头的怨念。 我望着雨雾缭绕的简山,头一回心潮彭拜,充满期待…… 第四十三章 简山地势古怪,时而陡峭,时而平坦,天气也像姑娘的脸,时而晴朗明媚,时而突降骤雨,这一路走得很坎坷。 我啃着桃子漫不经心地跟在滕仙主后面,直到半山腰,终于见到如梦似幻的仙境。 漫山的银杏和红枫,在簇簇绿荫的点缀下,仿佛一帧徐徐铺开的画卷。这里没有萧索与枯槁,有的是明黄与丹红,热情与艳丽,几乎让人收不住视线,好像处处充满勃勃生机。 我挑了株桃树爬上去,放眼望去,天高云阔,万物安宁。 滕仙主摘了颗桃子砸向我,我伸手接住,用衣服蹭了蹭,放嘴边咬了一口,满口生津。 宋罗说得对。桃子真是养人。 滕仙主让我跟上他的脚步。 以滕仙主这般面瘫到极致的气质,原以为会像小龙女一般住在古墓。不然就是绿茵环绕的幽兰空谷,或是大雪冰封的千年湖底,没想到滕仙主带我爬上山顶后,指着两三间破败、孤零零的茅屋,得意道:“为师前几天回来收拾过了,你放心吧,不会再塌的。” 你要不说,我都不知道它塌过! 虽然早知道简山一脉,人烟稀薄,加上师兄师姐,也只有四人。但稀薄成这样,可真是伤感。我属实很难过,绕着破茅屋转了几圈,差点被横斜下来的茅草盖了头:“师父,这能住人吗?” 滕仙主神色不变:“陋室也可修行,这还是你师姐盖的。” 我敏锐地捕捉信息,眨巴眼:“之前连茅屋都没有?” 滕仙主咳了咳:“师父的师父,就带着我们睡树上。你师兄也不太介意,后来有了你师姐,她说女孩子总是要闺房的。” “师父听过没,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咕哝着,说什么也不肯住进去:“就算没有洞府宫殿,最起码茅草屋得加固一下吧,这看起来要倒了啊。” 滕仙主斩钉截铁的保证不会倒。 凌空来了个霹雳,闪电擦着地面而过,茅草屋颤颤巍巍几下,倒了…… 我看滕仙主,他面上有点挂不住,转身去找木头:“正好修葺一下。” 千里和婵娟在草地上撒欢子跑,逍遥自在,十分嘚瑟。我就差没跳起来,当真原生态,无污染。 滕仙主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劈柴可以,修房子不行。他捧来一堆木头往屋顶堆,很快将仅剩的茅草压垮,灰头土脸的望着我:“有点难度。” 原先修房子这事,我也不会。但考虑到这两天可能有雨,我手脚并用地爬上屋顶,开始钉钉补补的“大业”,三下五除二,我竟有点无师自通了,不由的感念滕如师姐有多辛苦。 到了晚饭时间,滕仙主背着手,飘飘欲仙的好模样:“为师早就辟谷了,你要不要跟为师学学。” “我要吃饭!”我按住自己要扔木头过去的手。 后来滕仙主烧柴火的时候,成功把灶台烧炸了。我在屋顶听到一阵清脆的爆炸声,紧接着灶台坍塌的动静,炙热的气流差点烫熟了我。我放下锤子,望着乌云攒集的头顶,微微笑。 滕仙主这回不是满脸灰了,他学会用法术挡着俊脸,用半商量半纠结的语气道:“三儿,要不烤地瓜吃?” 我不想吃地瓜。 也不想修屋顶。 “等我强大的那一天,定要把皇宫搬过来!” 回答我的是如约而至的暴风雨,我蹲在塌了一角的茅草屋里,看见千里和婵娟还在撒欢子跑……淋了两天雨后,我终于把屋顶修好了。 茅草屋不过三间屋子,原先是滕仙主一间,师兄滕歌一间,师姐滕如一间。后来我住进师姐的屋子,将里外打扫一遍,滕仙主进来时,直夸我和外表不相符的贤惠,又叹道:“如果你师姐回来了,你和她还能有个伴。” “师兄回来我就没有伴了?”我想起在白端假墓碑前,要一掌拍死我的滕歌……打了个冷颤。 他曾说师姐是他的。许是师父不同意内销,师姐伤心欲绝之下离开,师兄追妻不成就对师父恼羞成怒。没想到师门还挺乱的。 滕仙主听我提及师兄,望着触手可及的云海,淡淡的道:“你师兄不可能回来。” 怎么说,我嗅到了故事的味道,蒙生出“绝不搅合进去”的想法:“不回来最好,省得我担惊受怕。” 之后几天,滕仙主也不教我什么,自个在离茅屋不远的湖边打坐,一坐就是一天。我蹲在旁边给婵娟掏耳朵,滕仙主见我一声不吭,忍不住开口:“你又怎么了?” “师父怎么用得上‘又’字,我之前对您做什么了吗,这样说让人情何以堪啊……” 滕仙主打断我的碎碎念:“你怎么了?” “我想学法术。”端端正正的坐好,我认真的模样一定很迷人。 “什么法术?” “师父教给师兄师姐的那些。最好能用来逃跑的。”听这意思,还想藏私呢?跟我装傻呢? 滕仙主摆出“高深莫测,就不告诉你”的架势:“稍安勿躁,你先锻炼锻炼筋骨,像千里和婵娟一样跑几圈。” 于是,草地上又多了个撒欢子的我。 就这样跑了半个月,滕仙主打坐打了半个月,千里和婵娟都遛瘦了,而我连粗气都不带喘的,想来是凤血种脉的缘故,不但脸色红晕有光泽,夜盲症也好了些。我曾半夜拉着滕仙主捉萤火虫,猫在草窝里半晌,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后发现滕仙主把捉的萤火虫全放了,气得两天没理他。 可简山到底人烟稀少,没过多久,滕仙主拿了烤兔肉,又把我收买了回去。 我快被这种百无聊赖的日子给闷死。幸好几天后,滕仙主带我来到一个山洞前,说简山的心法都是靠石壁传承的,共有一百零八种,只有有缘人才能习得心法。 我望着深邃不见底的洞穴,想着这要是地震了,简山正好绝迹了。 正当我探头探脑、犹豫不决时,滕仙主推我进洞,而后决然地封住洞口:“三儿,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心法,你也不用出来了。” 在我满脸错愕下,滕仙主轻拂衣袖地离开。 “师父你在逗我嘛!”突如其来的阴暗让人举步维艰,我还不能领会何为有缘,只听说那是一种感觉,像主棋者选君主,滕仙主收我,都靠一种见了鬼的感觉…… 石壁触手冰冷,越往后越深邃,当斜阳最后的余晖消失在洞口,黑暗如期降临,夜盲症使我看不清任何,只能聚精会神的摸索着石壁,默记上面刻着的功法。 经历过眼瞎的痛苦,如今重回到黑暗,我感到更加惶恐,一根弦崩得紧紧的,仿佛能看见自己死后,在这黑暗中蜷曲孤独的惨状。 我强作镇定,滕仙主让我找到适合自己的功法,我默记了几套功法,除了晦涩难懂,丝毫没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可见这些都并非与我有缘。 这样下来,不出三天,如果不能走出洞穴,连默记功法的意识都不会有。 况且我能靠感官记下功法,是因为曾经眼瞎过,而师兄师姐总不能和我一样,靠摸的吧。他们定有别的法子找到功法,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盘坐,脚边堆着一些碎骨头,不知道是野兽的,还是人的……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我试着静下心来,可是每每碰到那些残留的骨头,内心就会恐惧几分。这种恐惧原本也不会带来危害。可是现在在黑暗里,恐惧被无形的放大好几倍,像是一根稻草压在即将瘦死的骆驼上,只要意念稍有动摇,就将面临内心的山崩地裂。 黑暗果然是锤炼人心智的最佳场所。 尤其对向来恐惧黑暗的我。 简山迎来了破晓,绯色的日出照亮了黑暗的洞穴,斜斜的逼入眼睛。 第一日过去。 趁着白天能看见石壁,我站在石壁旁,仔细的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说不上来是怎样的感受,只觉得还是深邃难懂。 洞里一直向里延伸,正是夜里所见的幽邃之处。 我一点点的走向里面,用最快的记忆记下诸多功法,每隔几个时辰,便盘坐下来休息。过多的脑力劳动,会使自己快速疲倦,如果不进行适当的休息,身体也抗不过这三天。 就这样走走停停,在黑暗和饥饿双重来袭下,我才回过神。眼看太阳又要沉落,洞中又开始诡异的幽黑起来。 我在犹豫是否回到洞口,最起码相对于里面,那些还是简单易懂的。可是看了一天的功法,我也明白,越往里面的功法,越是惊人的厉害。如果此刻回到前面,明天跑过来,也会耗费体力和时间。 想到这,我打定主意留下。 我再次盘坐下来,回忆今天所看的全部功法,脑袋稍稍胀痛,身上也很不舒服,仿佛自身都要融于这黑暗之中。再次睁开双眼,试图凝视周围的一些石块,可是跟昨晚相比,黑暗好像变得浓稠了许多,不是那种虚有的东西,而是确确实实的出现在周遭。 身边的尸骨也多了起来。 白天过于沉迷功法,以至于现在才警觉,我捡起一块骨头,冲更深邃处砸去。 许久都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好像砸过去的物什被莫名的黑暗吞噬掉了。 对,吞噬!我打个激灵,迅速的从地上站起,手摸着石壁,企图发现些玄机。 手下的石壁开始还正常,可慢慢的,有些粘液溢出,牢牢的吸住手。不敢做过多的触碰,只好换成一根手指按着石壁,试图往来时的路走过去。 然而脚下也变得异常艰难。 每走一步,阻力就会多一些。每走一步,伴随着气喘吁吁,体力明显下滑。如果像这样耗费体力,即便力竭在这,师父也根本看不到,最后落得像这些尸骨一样的下场。我咬了咬牙,将身子换个方向,却是朝更深处走去。 那些莫名的阻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不得手下的黏稠感,我摸着石壁上的字,辨别后便默记起来。 到了第三天早上。 眼睛肿胀难忍,脑袋更是疼痛,腹中饥肠辘辘,脚下软绵一片,整个人快要撑不住了。没想到拜师学艺会如此艰难,犹如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 倚在石壁上,看向洞口附近传来的微光,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这里离洞口已有些距离,阳光却能实实在在的照进来?简直跟开了天窗一样,可将四周看透,也没看见有什么天窗。 摇了摇头,把这些问题抛之脑后。 休息片刻后,我重新看向石壁上,强打起精神。 看了三天,简山的功法可以说比较繁杂,每一类又非常详细。像是医类,不但有玄黄之术、针灸之术、命理之术等等,甚至将人体中的缩骨易容也包含在内。我在小筑暗室里,勉强记过各种药草,对于记忆力,还是有些信心的。师父曾说不要学杂,我只挑些适合的记住,其他的也只随便看看。 可是找到现在,也没找到哪种功法适合我的。 一天又结束了。 此时黑暗已不是浓稠之感,货真价实的包裹着我。不知是体力下滑的缘故,还是黑暗的缘故,我渐渐喘不上气,脑海中乱成一团……竟出现白端的样子。 这种感觉让人沮丧。 人啊,总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吧,换几棵试试也行啊。 正当我近乎昏厥的时候,脸颊突然一疼,像是被什么给咬了一下。应该不是蛇之类的。以防万一,我站起身,用剩余的体力调动沉睡的离虫子虫。 身体突然被牵扯住! 以一股难以阻挡的力道,拉着我向更深处移动。身体犹如破败的娃娃,本就毫无体力可言,此刻又不受控制。 稍有空隙,我伸手抠住石壁,死死地不肯向前。 石壁竟灼热的发烫,让我晕晕乎乎的大脑,顿时有了醍醐灌顶的感受。没想到找了这么久的功法,竟被误打误撞的碰上了…… “身不缚影?” 第四十四章 等我垂头丧气地从山洞里出来,滕仙主负手等在不远处,酝酿好了说辞:“简山功法向来只对有缘人,即便无缘习得,三儿也莫要泄气。为师这里有很多吐息纳气之法,有助你延年益寿……身不缚影?” 我沙哑着嗓子,对滕仙主道:“师父……我快饿死了……” 滕仙主从怀里默默地掏出洗干净的桃子:“吃。” 我抱着芋头狼吞虎咽,边吃边回道:“师父说简山功法只传有缘人,我必定与它有莫大的缘分。” 滕仙主片刻才叹道:“原本以为凭你的资质,只能学到简山最粗略的功法,这样你就能安心留在简山。没想到你竟习得身不缚影……” 师父还想着把我困在简山? 我心里满满的委屈:“师父瞧这些又是什么。”说着,换了几种功法展示给滕仙主,除了身不缚影,其他只记了些皮毛。 滕仙主先是错愕,接着震惊,而后陷入了沉思。 我被他五彩斑斓的脸弄得不知所措。 滕仙主叹道:“简山一百零八个功法,短短三日,你能记下十二种,属实厉害。” 他大概不了解应试生的恐怖之处,“熟记并背诵全文”是常有的事,哪在乎多记几个功法:“师父不想教我也成,我向来自力更生,没有父母的疼爱也能长这么大。” 只是,我不甘心受人制肘遭人摆布,也不甘心当做鱼肉任人刀俎。 “若这命运不公,我就只能束手就擒?”我笑容愈发灿烂:“难道不能斗到底?” “三儿!”滕仙主头回呵斥我的漫不经心。 “世人道我是傩鬼,傩教说我带着勾阵凶将的命数,留着也只是个祸患。尽管师父三番两次想动手杀我,但还是念在尚为稚子的份上,手下留了情。我记得师父对我的仁慈,也知道师父的顾忌和犹疑,今日能侥幸习得简山的功法,本就是师父给的恩典。若师父认为不配,就算废了我,我也无悔。” “你说什么浑话。” “只是,与其一直困在这里苟延残喘,我情愿活过一回。”我直面滕仙主:“还有叶真,她与我情同手足,现在又追到这乱世中,下落不明。我怎能抛弃她。” 滕仙主闭了闭眼,眉头纠葛在一起,相处数天,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我心里忐忑万分,感觉脊梁骨都在“咯吱”颤抖。末了,抖露一句:“你可知身不缚影是我阿姐留下的。” 还有这事?我摇头。 “其它都可以尽数传你,只有这身不缚影意义重大。”滕仙主给我说了段往事。 滕仙主的阿姐是个异类。 傩教早想将她除之而后快,可惜她依旧活得好好的,骄傲而明媚,就在她即将修成散仙时,她却舍弃了长生和天道,选择了身旁朝夕相处的男子。 那会世人实在想不通,这般英姿赫赫彪悍风范的女子,如何能挽起青丝洗手作羹汤? 显然滕仙主的阿姐是不会的。 好在她身旁的男子从未让她动过手,一应事由都归他操办,她只需做自己喜欢的就行。 这样的日子逍遥快活,他们从一同长大,一同拜师,一同闯荡的情分变为相濡以沫的感情,滕仙主曾看在眼里,如今也时常惋惜。 他只道情爱于修炼是大劫,动则伤筋骨,至深则万劫不复。 当初他和阿姐还有两个师兄一起拜在简山。 大师兄回天成是当时的七王爷,性格沉稳,宛如石涧松。二师兄景少端是离州的小侯爷,温和从容,好似月下风。 而滕仙主和他阿姐则应了那首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滕仙主的本名叫滕古,他阿姐的名讳时至今日,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滕今月。 舍弃天道本就是逆天而为,需废去一身功法,遭天雷劈上九道,滕今月被蜕了一层皮,怕心上人担心,就谎称吃饱了撑的……不知道她心上人信没信,反正听到这,我是不信的。 滕仙主说到一半,便不说了,我眨眨眼:“后来呢。” “她后来死了。”他一脸“情爱果然是修炼大忌”的表情。 我像吃了硬馒头似的,被塞得说不出话。 “身不缚影就是她历劫之后所创,更是她响彻倾回的独门秘法。”滕仙主清掸衣袖,好似闲云野鹤一般,瞄了我一眼。 瞬息领悟到他话外之音:如果学会身不缚影,往日滕今月得罪过的江湖,我不得不替她收尾了。 我像踩了雷似的直跳脚:“哪有这种道理,我又不是滕今月。” 滕仙主离去的背影猛地一震,回头看我,却又像是透过我在看别的东西:“你很像。” 反正我是搞不懂你们认人的眼光,总说我跟这个像,跟那个也像。我来倾回前还是独此一家,怎么到这就成批量生产了。 也罢,不回嘴。 我默默“嗯”一声,低下头,态度诚恳且乖巧。 几日后,滕仙主在空地上为我推演功法。 像这样一个功法一个功法的推演,结合我在洞中记得的,很快有所明悟。到最后,滕仙主使出身不缚影,只见清风拂过,太阳笼罩头顶,地面还留有他的影子,可人却在百步之外。 “身不缚影,唯速不破。”滕仙主缓缓道:“你师兄弃洞口的基本功法,直接走到最深处选择了‘百转千回’,你师姐则从最浅显易懂的医术学起,最后习得‘墨手丹心’。独你胡吃海塞的记一通,不但习得‘身不缚影’,还记下‘百步穿杨’这些。” “我要不要学师兄师姐,只专研‘身不缚影’。” “越是高深的功法,对身体的伤害越大。你虽有凤血种脉傍身,但身不缚影要求极为严苛,是逆天的功法,稍有差错就会落得神魂分离的下场,况且按照阿姐的说法,它对寿命也会有影响。你可能活不过三十五岁。” 活不过三十五岁?我怕自己听错,凑过去问:“师父的意思是,我会早死?” 滕仙主目光担忧:“是。” 我失神的望着地面,倏尔笑道:“种瓜得瓜,求仁得仁,逆天就逆天吧,我不后悔。”这条命从跌落九重天开始,终于能由得自己一把。 此后,我将所有精力投入学习‘身不缚影’当中,暂时忘记外面一切琐事。滕仙主没想到我看似散漫,下定决心后便能废寝忘食,说好听点是心思坚毅,说难听点就是执拗。 好在滕仙主摘了很多桃子,以防我饿死,他道滕今月就喜欢吃桃子。 只是越学习‘身不缚影’,正如滕仙主所说,身体的负担越大。其功法讲究的是速度,过快的速度会给五脏六腑造成压迫,往往口吐鲜血。几次下来,走路都晃荡。尽管滕仙主找来许多固本培元的药,但我吃了之后,很难再有好转。 反反复复,来回折腾,人也消瘦得不行,滕仙主看我的目光略显沉重,我知道他在担心。 直到我又一次强撑着运转了功法,整个人像摊饼似的,砸在对面的山崖上,滕仙主忍无可忍要卸掉我的功法,我不能任由这些天所练的,都变成功亏一篑。只好冒失的动用功法,几个转瞬,消失在滕仙主视线中。 “三儿,你胆敢。” 他脾气愈发大了,以前都是不为所动的模样,现在怎么还学会记仇了……没想到方向感有偏差,我确定自己正命悬一线着…… 我抓紧石壁上的藤蔓,睁开眼看见脚下的悬崖峭壁,顿时倒吸口凉气,顺势将救命的藤蔓抓紧几分。 如果没猜错的话,不知道转到哪处悬崖峭壁来了,头顶是流水般涓涓平淌的白云,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龙潭虎穴,一想到很多年后滕仙主找到我的尸骨,定然是摔得四分五裂成肉泥的惨状,认不出这是他娇俏可爱的小徒弟。 我努力不要掉下去。 谁想到,头顶冲过来一只红彤彤的鸟儿,轻而易举地将我撞掉了山崖。 藤蔓发出撕心裂肺地“滋啦”声,紧接着断裂开。 随着身下骤然腾空,只觉后脊梁骨发寒,整个人先是轻飘起来,而后猛地贯向谷底,腹腔和胸口被拉扯得生疼,好在一个洞口出现在悬崖壁上,我提了口气,用脚碰触石壁,不顾体内的狂轰乱炸,用‘身不缚影’来到洞口。 当即捂住嘴巴,还是吐了血。 这种腹腔胸腔都空荡荡的感觉,实在难受,比刚才的失重感还恶心。 等吐完血,我盘坐在洞口,慢慢调息自己汹涌的内力,企图将心头的燥热压制下去。 我吃了凤血后,平白得了凤血种脉的力量,据说相当于两个高手的内力。眼下受到冲击,沉睡在心头的离虫母虫……突然跳动起来! 这两个多月,母虫一直未有动静,别说是跳动,类似翻个身之类的,也没出现过。 这下我慌乱起来,害怕是用功过度,使母虫苏醒起来。 以前阿离曾说:母虫轻易不苏醒,只有心性暴虐、杀戮极多的人,才有引得母虫苏醒,啃噬心脏而死,也算自食恶果。但凡离虫出现,就像那太岁,都是经逢乱世,凶煞至极的象征。 嗜血。 阴冷。 这就是离虫。 自从来到简山,滕仙主除了让我没事溜达几圈,还教我很多稳固心性的法子,用来压制离虫。 简山心法一向中正平和,有着“倾回稚子心”的美名。可见修行心法的要求颇多,其中一个就是要有赤子心。师兄师姐修行心法的时候,也都是孩童年纪,师兄虽桀骜顽劣,但也赢在入门时间早。 轮到我,足足晚了十年。 滕仙主却道,好在我刚到倾回不久,心性还算良善。 冲着滕仙主这句话,我便开始“笨鸟后飞”的修身养性方式。 如今落到荒无人烟的悬崖壁,洞口四周光秃秃的,连树杈都没几个。我如果不养好伤势,很难爬上去。想到此,我挪动身子,探查洞穴的情况,看能不能找到水源。 每走一步,胸口翻涌的厉害,我强压着血气,撩开遮眼洞口的藤蔓。 入手的藤蔓爬满不知名的小虫,洞中阴暗潮湿,一眼望去,看不见深处,倒是能隐约听到些挥舞翅膀的动静。我也没指望这是什么洞天福地,没有山精鬼魅就是万幸了。 我蹒跚地进了洞。 没想到看起来相当结实的地面,会突然裂出四五个坑,触不及防地掉了下去。 体内攒动的血气受到惊吓,由小腹陡然升起一股热浪,狠狠将我整个人掀起。本就蠢蠢欲动的离虫母虫,像是胃口极大的饕餮巨兽,生生蚕食着这股热气,我又吐了口血,在地上疼得直打滚。 顺手摸了块尖锐的石头,朝自己手腕处一划。 奔腾的鲜血带着那股热气,顺着酸疼的手腕流了满地,体内犹如漩涡般紊乱的气息逐渐宣泄,可我身怀凤血种脉,自愈能力实在强大,没过一会,伤口就愈合了,气流又开始新一波的冲击。 也许滕仙主是对的。 ‘身不缚影’对我来说太过严苛,修行功法以来,不但筋骨血脉俱损,这下连离虫母虫都惊动了。我并未像师兄师姐一般,自小在简山里修身养性,如果不是有凤血种脉,只怕早被这功法撕裂了! 也许,正因为有凤血种脉,紊乱的气息始终散不出,一直郁结在体内。 我在剧痛下不忘微笑:“这命运待我是优厚,还是浅薄呢……” 恍惚间,好像看到眼前盛放着一朵红莲。它开在半空中,无枝可依,却传来淡淡的清香。 前面又是一个洞口。 闻着红莲的清香,想着能不能将它摘下,如果这洞府暗含机关,那就得不偿失了。不过我向来是个牙尖嘴利的,纵身一跃,咬了白莲一口。病急乱投医,也管不得了。 原本圣洁的红莲上,多了一个牙印,血盆大口,惨不忍睹。我嚼着红莲,感到胸腔中翻滚闹腾的血气,逐渐平息下来。 “幸好没吃坏肚子。”原地打坐一会,等紊乱的气息重归奇经八脉,我才走到里面的洞里,见到通红的血池。 血池叫嚣着、嘶吼着、沸腾着,没等看个仔细,身体便被猛地撞击,直挺挺的朝血池倒下去。 回头一看,又是那只该死的小红鸟! 你鸟祖宗的,我招你惹你了!见我咬牙切齿,小红鸟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声,红色的池水很快将我吞没。 沉沦,幻灭,重生……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 “凤族惨遭灭族,还不是你们招惹的。”红衣少年道:“我恨你们。” 对面是看了好几次的卿回上神,伸出葱葱玉指,拧住红衣少年的耳朵,眉头微挑:“学人家痴痴恨恨做什么,你把渡劫搬到夜照宫前,我就算把你烤了吃也占理。” 她怎么不像别人似的巴结他。红衣少年不满道:“泼辣的女人。” 画面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只有断断续续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万年前,你跟本座说你会回来,可你失约了。万年后,本座终于等回了你,别想再摆脱……” 别想摆脱……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血池中清醒,应该是种矿石将池子染成的红色。 那只追逐而来的小红鸟就站在头顶,姿态昂扬的像只好斗的大公鸡,结合刚才的上古幻境,我大概明白,这只红鸟恐怕和卿回上神有关系。 嫁娘曾说,我和月娘还有她,三人之中,有卿回上神的转世。所以能看见卿回上神的往事,也不足为奇。 眼下得先调理自己的身体。 约莫刚才吃的红莲抑制乱窜的气息,又或血池中有调理身体的宝贝,原本破损的经脉开始愈合,缓慢修复着残破的身躯。 “蠢人儿。”忽然有个声音喊道。 我抬了抬眼皮,想看是哪路神仙屈尊降临,看了半天,除了眼前抖动花哨羽毛的小红鸟,什么也没有。 许是惊讶过头,小红鸟开口说话时,我扑腾了它一脸水。 “给谁洗澡呢。”小红鸟很不满。 我慌忙伸手擦拭它鲜艳的羽毛,没想到手上还湿漉漉带着水,直接将它斗志昂扬的呆毛打湿了:“新发型?” “给、本、座、道、歉。”它一字一顿道。 第四十五章 没曾想有朝一日,会被一只鸟威胁,真是奇耻大辱。 “凤血种脉、离虫寄身、身不缚影,本是难求的至宝。你拥有这三样,还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实在有失风骨。亏得本座当初……” 我以为小红鸟所说的“当初”指的是上古往事,所以没有往深处想,只是争辩道:“你说得轻巧,又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反抗?”它狡黠的目光透出几分探究。 问得我哽住。难道反抗,也是上神要看的戏? 看人负隅抵抗,任人死命奔逃,再将人拍下云端,告诉人不必挣扎! 我在异常愤怒中学会冷静:“你知道怎么修炼身不缚影吗?” 小红鸟伸出高贵的羽翼,将我重新按回池底…… 半个月后,我被小红鸟整得死去活来,它乐此不疲,我奄奄一息。 什么凤血种脉,什么离虫寄身,什么身不缚影,通通在这血池子里化成泡影,我所能做的就是浮上来沉下去,实打实跟着小红鸟的节奏来。等被折腾的毫无力气,才能偷闲啃个桃子。 好在,体内紊乱的气息得到宣泄,离虫母虫也继续沉睡。在数日的沉浮中,身体就像一个无底深渊,海啸鲸吞般席卷天地生机。 “蠢人儿,本座没有骗你吧,这血池是精气汇聚之地,傩主小儿都求不得,足够锤炼你。”小红鸟在我头顶舒展羽毛,懒洋洋的劲头让人牙痒痒。 我回道:“鸟爷功德无量,赶明我给您烧纸。” “谁要你烧纸。”小红鸟用黑葡萄般的眼睛睨了一眼,爪子抓着头皮,我疼得龇牙,它这才慢悠悠地松爪。 寄人篱下的滋味,我尝够了,经过半个月的潜心修炼,终于能走出山洞,告别小红鸟,回到悬崖上。 顺着记忆中的路,我摸索着向小茅屋走去,可事情发生的实在戏剧化,光天化日之下,竟撞见天雷勾地火的一幕! 低矮的草丛蜷缩着坦诚相待的两个人。 我权当自己没看见,大步流星的越过两具汗津津的身体,啧,我能怎么办,打招呼? 突然伸出一只手,将我拉进草丛滚起来。 我被撞得眼冒金星,等反应过来,身上压了座沉甸甸的“大山”。他的呼吸很急促,滚烫的汗水滴落身上,触碰肌肤的瞬间,莫名的烫手。 我终于看清此人的面目,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滕仙主信誓旦旦保证过,再也不会踏上简山一步的大师兄。 滕歌是个喜怒无常的主,第一次见面就上演了香艳的一幕,第二次见面差点击穿我的头盖骨,这第三次不但有香艳画面,他抬起手,还想击穿我的头盖骨? “师兄手下留情,我现在是你小师妹滕摇。”我躲过滕歌致命一击,挪动身子,避开他要吞人的目光。 “别乱动。”滕歌嘶哑着嗓音:“如果想出点什么事,你尽管动。” 他口中吐出炙热的浊气,带着丝丝酒味,一双剑眉冷峻桀骜,唇齿却生得如朱如贝,突起的青筋蔓延整个脖颈,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你被下毒了?”我察觉出不对劲,探向他的经脉。 本以为是两情相愿的美事,没想到其中大有隐情。难道滕歌长得太销魂,过路的小妖精都不肯放过他? 一碰触他的手腕,滕歌猩红的双眼又幽邃几分,我不敢和上火的师兄多作纠缠,左手发力直接劈向他的颈部,倒是成功劈晕了他。只是昏倒前,他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我推开晕过去的滕歌,摘了些草药,给他吃下去。 见他浑身袒露,捡起乱扔一地的衣服,胡乱给他盖上。偏生觉得奇怪,满地没一件女子的衣服,莫非师兄太饥渴,直接将人衣服撕成粉末了? 我望着涨红脸的滕歌,心里暗骂他禽兽。 滕歌所中的情毒太过霸道,即便他修为很高,也难以抵抗,更何况和他欢好的姑娘。我走到本该躺有姑娘的草丛,拨开一看,顿时傻眼了。这……这哪里是个姑娘,分明是个英俊的男子! 我又望了一眼滕歌,不由的骂出声:“畜生。” 眼见草丛里的男子半死不活躺着,身上满是淤泥和青紫痕迹,只好捡了些布条,遮住他紧要位置。 我咬咬牙,眉头紧锁,把心一横,拖着二人回到小茅屋。 滕仙主多日不见我,猛地见我抗回两个光身子的男子,震惊道:“你回来了?这些日子去哪了?带谁来了?” 我觉得他挺没心没肺,徒弟丢这么久,还能品茶赏花,得多大心啊。于是把两个人往他跟前一扔:“我去潜修了,刚才路见不平,喏,救回两个新鲜着的。” “歌儿?”待滕仙主看清师兄的面容,眸光有些复杂的盯着滕歌:“他怎么……”又瞧见另一具袒露的身体,脸颊微微泛红,而后一沉,“不知羞耻。” 骂得好!我觉得火候差不多,打住滕仙主将发作的怒火:“师父你那么厉害,能不能看出师兄中的什么毒?” “中毒?”滕仙主把目光落在滕歌的脖颈,我有些纳闷,按理说师父不该如此盲目,问都不问就说人家不知羞耻。 我绕到另一边,细细观察滕仙主纠结的表情,果然有猫腻。 滕仙主觉察到我的目光,愕然看了我一眼,像是遮掩着什么一样:“胆敢跟你师兄学,为师打断你的腿。” 他这吓唬的语气着实没震慑力,我还偏偏就是爱惹祸的人:“学什么?玩弄男人?” 这下滕仙主真的火大,收敛方才闪烁的眸光,抿了唇角弧度,神色有几分嘲弄:“学什么不好,喜欢上同性。” 恰巧滕歌在此时睁开眼,淡淡问了一声:“师父觉得脏?” 滕仙主起身,恍惚间他手指微微一僵,我怕他按捺不住怒火,于是让他去找解毒的药,听得滕歌在身后继续道:“若师父觉得脏,可以用尘世剑杀了我,总归这条命是你捡回的。” 我耳朵竖了起来。 滕仙主一声叹:“尘世,不值得。” 什么?竟说出不值得杀他的话?我转过头,审视着滕歌。 “也是,在师父眼里,如儿是你的心头肉,为她做什么都值得,为我都不值得。我这肮脏之躯,还是不惊动师父为好。我看小师妹活波聪颖,讨人喜爱,日后也会成师父的心头肉。” 滕仙主没有接话,径直走开。 滕歌也不在意,跄踉地站起来,将外衣随意搭在肩上,胸膛精瘦的肌肉暴露无遗,腰部下方倒是隐约遮住了。那副桀骜的神情丝毫没有把羞赧放在眼里,也没觉得我看光他的身子该有多尴尬,只是突然把头凑过来,对我吹出一口气:“过来扶我。” 我回道:“男女有别,你不正经,我还要脸面呢。” 见我不肯过去,滕歌眉头紧锁起来:“这时候装腼腆,你刚才的厚脸皮哪去了?” “刚才一心想着救人,这不才反应过来嘛。”我被滕歌拿捏短处,只好小声嘀咕,不敢让他听见。这人每次出场都是香艳血腥的,又不是没被他杀人灭口过。 “再说一遍。”滕歌冷了眸子,狼鹰目光紧盯着我:“扶我。” 他大概不了我的脾性。我扬起大大的微笑:“不要。” 滕歌的脸色僵如茅坑里的石头,当即不顾上衣的滑落,朝我出手。在他即将按住我肩头的那一刻,我堪堪使出身不缚影,在百米外抱臂冷冷的望着他。 “身不缚影?”滕歌一脸惊讶,没想到我会使出数一数二的功法。 “我敬你是师兄,先前伤我的事一笔勾销,如今我拜在师父门下,好心救你不说,还反遭你偷袭。若是算上老账新账,刚才应该对你见死不救,让你饱受情毒痛苦死去,而不是让你在这对我耀武扬威。” 滕歌攥紧拳头,连说几个“好”字,强大的气场绞碎周遭的树叶。 “莫要打闹。”滕仙主拿了药折返,踏着山涧云雾,一身素衣恍作仙人,清高圣洁的让人自惭形秽。 “师父。”我和滕歌同时出声,互瞪一眼。狗东西,来争宠的。 “嗯。”滕仙主给滕歌服药,由我多想的揣测一下,他倒真有几分心疼模样。 我问道:“师兄才是你亲生的?” 滕仙主动作一缓,滕歌就差拿目光绞碎我:“胡说什么。” 回到小茅屋,除了又坍塌的灶台,其他一点没动过。滕仙主实在懒惰,灶台坍塌也不知垒上,连锅都不肯抬出来。 我摘了些菜,捋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本以为经过摧残和折磨,应该能脱胎换骨一番。可不知脱了谁的胎,换了谁的骨,反正在厨艺方面,我是丝毫没有长进的。以至于把重新垒砌的灶台,又弄塌了…… 滕仙主和滕歌听闻炸裂的动静,从各自屋子里出来,见我垂头丧气地蹲坐门槛,屋里到处是黑雾密布,滕歌挽起袖子,将我推出去,几下修好了灶台,又不出片刻,炒出几道菜端上桌。 滕歌的厨艺堪比五星大厨。 后来才听滕仙主说道,师兄几年前投军,并未知会滕仙主,自己闯荡出的一番事业,袭承将军之位也是必然之势。因经年餐风露宿,学得一手好厨艺。 我认真的听着、附和着,顺便往嘴里塞了口竹笋肉:“是好吃。” 滕仙主将昏迷的男子放在自己屋里照顾。 夜间,给男子喂过药后,我打着哈欠回屋睡。还未进屋,隐约听见屋内有细微的呼吸声,我撩开屋帘,看见昏暗的床上坐着个人影。 “师兄好雅兴,怎么到我屋里来了呢。”我笑道。 “何时如儿的屋子变成你的屋子。”滕歌冷哼一声:“终究是鸠占鹊巢,不知廉耻罢。” 鸠占鹊巢……我转身,淡笑:“师兄好生待着吧。” 突然颈后火辣辣的疼。 我推开扑来的滕歌,用手一摸,脖颈处似乎流血了:“你有病吧。” “身不缚影又能怎样?以你微末的功力,还想违抗我,当真自不量力。”滕歌攥紧我的手腕,狠狠道:“我要你乖乖听话。” 那力道大得似乎要把我撕裂、碾碎。 此时月黑风高,还真有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叫师父师父不理的形势,尤其这位师兄的凶残程度还是有史以来最高的。我只好道:“师兄可看清楚,我不是男的。你喜欢男的,就到隔壁屋啊。” “你真是学不乖。”滕歌将我的脸按在墙上,又狠狠地咬上我肩膀,却没否认喜欢男的。 鼻而滚烫的血液从肩头和颈后流下,弥散在整间屋子里,显出异样的可怖。这一口比之前还疼,我甚至怀疑肩膀已经血肉模糊了:“你狗脾气啊,动不动啃人。” 滕歌将带有血腥味的嘴唇靠近我的耳朵,渐渐地咬上耳垂,一点点的厮磨着:“摇儿……有没有后悔进了简山?有没有后悔成为他的徒弟?有没有后悔趟这趟浑水?” “不悔。”我梗着脖子。 滕歌笑容冷冽:“师父绝情绝爱,一心求仙,哪有师父知道疼人。你如果乖乖的,别学你那个师姐,师兄会好好待你。” 冰冷潮湿的墙面贴紧我的面颊,隐约间能闻到墙缝里青苔的味道,就像沉溺在湖底,不断翻腾挣扎,也总有只手扼住脖子,死命往下拖去。 我不知道滕歌的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三人到底有何过去,怎么也不能搅进这复杂的关系里:“好,我听话。” 按住后脑的那双手突然扯开衣襟,我站不住脚步,倒在身后的胸膛上。一股好闻的檀香味从他身上传来,混合着屋子里的血腥气,略显诡异。滕歌一手将我抱起,重重地摔在床榻上,硬实的木板让人吃不消,我本能的蜷缩起来。 他倾身而来,与我同躺在一张榻上,骨节分明的手握住我的腰身,迫使我动弹不得。这双手带有修行之人常见的薄茧,即便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我冷冷的道:“师兄想这样睡?” “那你还想做什么?”滕歌在我耳旁吐息:“师兄今夜倒是不急,莫非摇儿着急?” 我没有搭理他。跟这种人说不清,到最后惹怒了他,吃亏的倒成了我。 折腾一天,刚躺下,排山倒海般的酸痛和疲倦来,我如同江上的一叶扁舟,起起伏伏,沉沉落落,说不出什么滋味。顾不得揽住腰身的手和结实的胸膛,不知不觉中睡过去,只想一觉睡到大天亮…… 翌日。 只觉得泰山压顶,我睁开眼。只见滕歌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以手支颐,剑眉飞扬,笑容邪魅。我和他都是衣服衣衫凌乱的样子,好在束衣的玉带还缠裹在腰间,令我放下心来。 “你心真大,丝毫没觉得不妥,比酸腐的千金小姐坦荡。”他唇边还有昨晚咬我时留下的血迹。 我晃了晃酸疼的脖子:“睡卧美人膝,笑看人间世。我也不算吃亏。” 滕歌用手触摸着我的眉眼,触不及防地又在锁骨那咬了下,咧嘴一笑,显得张狂:“性子够烈,我喜欢。” 我不动声色的下了榻,一开门,门外站着神色清冷的滕仙主。 第四十六章 滕仙主眉头微微的蹙拢,一向云淡风轻的脸上有着凝重之色,此刻站在简山刚起的浓雾中,仿佛近在咫尺,又相隔天涯。 “师父……”我结结巴巴的喊道。不知道滕仙主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会不会对我恼怒。 然而滕仙主转过身,一刻不肯多待,消失在浓雾里:“去看看你救回的人。” 什么也没说。 “看到没……这就是咱们的师父,无情无爱,了无牵挂。”滕歌披着外衣走来,钳住我的双肩,唇瓣凑到我耳边。 他总用亲昵的举止来撩拨,我很不爽:“你是有情有爱,也有牵挂?” 这话点到滕歌痛处,他又下力几分:“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拍掉他不安分的手,突然觉得简山安静得可怕,隔着深浓云雾,就再也看不见师父的背影。 依言,我来到滕仙主的屋子,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思绪。 年轻俊朗的男子半倚靠在榻上,我一手扶着他,一手拍他后背。男子身形消瘦而单薄,肌肤上全是欢愉过后的青紫痕迹,眼看就要咳得背过气去。 我运功将他胸口阻塞的经脉推个遍,又按照之前在石壁上记下的医理给他舒缓穴位,总算不让他闭气。男子缓了几下呼吸,悠悠地睁开双眼,却是面目狰狞地推开我:“给我滚!”看着自己身上都是羞耻的咬痕,那表情像是破碎的彩瓦,再也拼凑不起来。 看样子,并非是他给滕歌下的情毒。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看这副歇斯底里的表情,只在檀香脸上见过,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连舔舐伤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彷徨地四处宣泄和撞击,一下又一下。 男子踉跄地站起来,跑出屋子,望着云雾渐渐消散的山巅,想也不想就要跳下去。 “不要!”我惊呼出声,在他即将坠落悬崖之际,动用身法将他救回,当即甩手给他一巴掌:“懦夫。” 男子眼里灼烧着怒火,又羞又怒的看着我:“妖女!你还不是同他一伙的,你救下我,莫不是想羞辱我!我就算死得尸骨无存,也绝不会做你们手下玩物!” “跟我谈贞烈?我可不懂。”我嘲讽道:“那么多沦落风尘的女子都知道好好活着,偏偏你一个男子要在这寻死腻活。真是不知羞耻。” “你又不是没见到昨日的羞辱,竟然还拿我与风尘女子相比!” “在我眼里,莫说风尘女子,你连野狗都比不上。野狗都懂得求生,遇到多大的事啊,你就想寻死。说到底,不过就是懦弱无能的酸腐之辈,难成大器之材。” “你……” 我寻了一个跳下去确保摔成肉泥的地,朝他努努嘴:“贞洁烈男,你倒是跳啊。” “你当我不敢?” “你要是从这跳下去,也比委屈活着痛快。反正世间很大,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要是满心求死,我也看不住你。我没说你不敢跳啊,只说你不敢活着。” “我……”男子犹疑地往前走几步,一只脚踏向悬崖。 我极为热心的看向悬崖下,给他介绍道:“看到没有,那是昨天跳下去的小鹿,摔得那叫一个壮美,可怜它父母还在满林子的找,今天连骨头都要化成靡粉。相信我,你要跳下去,连回响都听不见,谁都发觉不了。任你有惊世才能,还是怀揣酸濡草包,这一跳,了无牵挂。” 男子看向悬崖下,顿时脚步虚晃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神色淡然,丝毫不觉诱他误入歧途,这样从小受人宠爱、驯养极好的人,自然把颜面看得比生命重要,丝毫不觉得活着才是最大的困难,更没想过有多少人拼了命才能活着。 我将散落地上的外衣拾起,披在了男子的肩上,便前往林间修炼,再也不去理会他死不死的事。 黄昏和夜色交替时,我吐出口中的浊气,顺手捉了几只野兔。 回到木屋前,看见男子还呆坐在那里,肩上原封不动的披着外衣。那副样子像是经年已久的雕塑。我没见到师父和师兄,便自顾自的烤起野兔肉。 兔肉的香味很快的飘散开来。正当我刚咬下兔肉,那人伸手夺了过去,狼吞虎咽起来:“我不能死。我要你们都死!” 他这么说,我能放过他? 开玩笑!我加快速度,势必要将绝大部分的兔肉消灭掉,让他饿死在简山上。 当夜。 我艰难地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费力地走到屋里。谁曾想又被人抱起,扔在榻上。这一下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没吐出来。我捂着肚子直打滚,嚎道:“师兄,我要撑死了。我真的要撑死了。” “让你吃独食。”他躺在床上,对我嘲笑道。 我乖乖地闭嘴。 “你救了他?”他又问道。 “我怎么会有那么好心。属实想害他,他没上当而已。” “你可知你救的人是谁?” “是你睡的。”我老老实实道。 滕歌一如既往地找地方,准备咬我:“你若是知道救的谁,怕是会懊悔今天的做法。”这一口下去,耳垂顿时传来钻心的疼。约摸又是咬出血了。 这样下去,我浑身上下快成牙模展览图了:“师兄,你换牙啊?” “还贫嘴?”滕歌挑了挑眉,露出警告的神色。 第二天,捡回来的男子不见了踪影,我从灶房兴高采烈地端出一碗红豆粥,补血养气最好用,回头才发现滕仙主的屋里屋外干干净净,滕歌漫不经心地倚在房门,瞧我神色如常的自己喝了红豆粥,咧嘴笑道:“真是没心没肺。” “你男人呢?”我这么问滕歌。 滕歌瞟向远处:“走了。” “你还没告诉我,他是谁呢。”突然想起这茬子事。 “姜厌,天成十一年继位傩主,至今在位十年,其人肤白俊朗生得人畜无害,实则顽劣暴虐动辄屠戮万人,最近习得阴阳采补之法,功力大增后更不把人命放在眼里。我和他探查上古秘境虚碧崖,从离世海中打捞出一个铜匣,原以为藏着什么宝贝,想带回简山给师父瞧瞧。没想到半路起了争执,他打开了铜匣,就发生你所见的一幕。” 我倒吸口凉气,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的一点:“你竟然在上?” 怪不得男子羞得没有颜面。 我还以为他只是个寻常公子哥,等等,滕歌刚才说他是谁? “傩主!” 年轻貌美还有点矫情神经的傩主? 滕歌撩拨我额前细碎的发,喃喃道:“你的头发,跟如儿的不同,挺软的。” 我打开他的手,二话不说,揣着满腔杀意追下山:“你不早说。亏我还苦口婆心的劝他。” 我应该杀了他,才对。 等我追下山,姜厌早没人影了,正好碰到滕仙主。 滕仙主瞧我杀气腾腾的冲过来:“三儿,你要做什么?” “杀人。” “莫胡闹。”滕仙主接道:“方才收到消息,颜容曾出现在坎州申城,你要不要……” “要要要。”转眼来到滕仙主跟前,只往他身上一趴:“申城在哪儿?”我琢磨了一下,“坎州好像在东方,飞过去得几天。” 滕仙主淡道:“你为什么不骑千里和婵娟,为师养他们是留着看的吗?” 嗯,说得好有道理…… 滕仙主道:“送佛送到西,申城很乱,为师带你去。” 我有点等不及,片刻后,雷厉风行的滕仙主带我骑上千里,滕歌骑上婵娟,我们朝申城进发。 申城与莲城不同,如果是莲城是江海山川起源之地,民风宽厚淳朴,那申城便是江河湖海汇聚之所,充斥着商贸带来的华丽和世俗。 明里暗里都是绚烂的狂欢,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 许久没处在这种环境,管你什么傩教仙山,什么皇亲贵胄,只要出钱,应有尽有。我不由的吐出一口气:“太真实了。” 信仰是超脱真实的虚幻之物,而生命则是货真价实的存在之物。二者本就不同。 “你喜欢这里?”滕仙主在我旁边闲着问一嘴。 行走在申城市集上,滕歌骄傲地骑着婵娟,一身劲装衬得他身材均匀结实,引来很多少女火热的目光。在这里,滕仙主素衣清淡,尽管有超脱世俗的高贵气质,但很显然对申城来说,为仙不如为魔来的快活。 滕歌目不斜视地穿过莺莺燕燕,我趁机对他挑了挑眉:“师兄正经起来,我都不习惯呢。” 滕歌转头看我,转了转眼珠:“师妹哪里的话。” 呸,学师父假正经。我不吃这一套,随口唱道:“你是大魔头,人见惹人爱,杀人不放火,吃人吞骨头。” 滕歌张了张牙,轻狂道:“要师兄替你松松筋骨?” 一想到他动辄爱咬人的癖好,想想就打寒颤:“不要。” 滕仙主睨了我和滕歌一眼:“莫要打闹。” 愈来愈多的妖魔鬼怪往我们这边靠来,有些娇媚的女子提起裙摆往滕歌身上扑,滕歌不动声色地避开,我觉得他虽穿得毫不张扬,但体内修为丝毫没练到反璞之境,打眼一看,就知道他身价不菲。 而且据这段时间的了解,滕歌在袭承大将军之位后,接连立下赫赫战功,是以除了蝇头百姓,鲜少有人不知道他的存在。 反观滕仙主,除了佩带尘世剑,一路上安安静静,毫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 这么低调,我喜欢。 我啃着从八宝记新买的豆糕,嘴角和鼻尖都沾上了糕渣,笑得如同一只得逞的小花猫,丝毫没意识到在申城露富是一件危险的事,保不准下一刻就有人把你的财富劫走。 一个身形矫健的少女不但抢走滕仙主的尘世剑,还抢走了我的豆糕。 趁着人群混乱,一溜烟钻进前面的小巷,滕歌弃马去追,偏偏被一窝姑娘抱住腰身,身陷莺莺燕燕、香脂软玉中动弹不得,脸都气得铁青,不等滕仙主开口,我使出身不缚影,几下将偷窃的小贼堵在胡同口,抱臂好奇道:“没人教你,拿别人的东西不好?”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少女飞快将豆糕塞进嘴巴,瘦骨嶙峋的模样,肘腕处的关节高高拢起,好像皮包骨头似的小人儿。瞧我青衫磊落,觉得我定是没见过世面的正人君子,不敢拿她怎么样:“咳咳,滚开,别挡老子路。” 我眯了眯眼,拎她像拎小鸡仔一样,将她放在膝盖上,狠狠打她屁股:“嘴巴挺凶的,拿人东西你还嚣张,跟我犯驴劲,嗯?” “咳咳,等、等我阿姐回来了,要了你的狗命!”小丫头哭唧唧的,还不肯服软。 等滕仙主和滕歌避开人群,来到胡同口,就看见我把她倒吊在树上,叹道:“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她饿了许久,猛地吃豆糕这样黏腻的东西,恐怕会呛在气管里。”我见少女咳出半块豆糕,才把她放下来,给她喂了点水润润喉咙:“你老实说为什么抢人东西,我就带你去食楼吃个饱。” 少女干巴巴的唇瓣被水润湿,空洞的眼睛也慢慢恢复神采:“你真能带我们吃饱?” “我们?”我嗅到她呵护谁的心,顺势道了声:“来多少人都行。只要你说实话。” 少女领我们走到巷尾,这里隔绝外面的喧闹和纷扰,在一处房门前敲了三声。不一会儿,便有人从院里开了门。开门是个饿得不成人形的小胖子,肥嘟嘟的脸蛋都耷拉下来,瞧见少女带了三个人回来,紧张问道:“是傩教的人吗?” 傩教?我摇摇头,滕歌冷眼旁观,滕仙主不声不响地进了门。 这是个与寻常人家相比略显破败的小院子。 但收拾干净,装扮的也很温馨,很多孩子听到开门的动静,就像嗷嗷待哺的小黄莺跑向少女,少女很愧疚没有偷到东西换吃的回来,从袖子里拿出藏好的半块豆糕,干巴巴的道:“你们快吃点吧。我刚才忍不住吃了半块,对不起啊。” 孩子们虽饿得小脸蜡黄,却没有抢这半块豆糕,只由小胖子将豆糕拿进屋子里,屋里的病人发出虚弱的声音:“我这样的将死之人,还吃什么东西,你们吃吧。” “大哥,你不会死的,我带人回来了。”少女闻言,打开窗户,露出脸色灰白的瘦高少年郎,他听到这话一震,双眼泛红道:“糊涂!你怎知他们不是傩教的人!傩教眼下在到处找我们,你为了一口吃食将兄弟姐妹供出去,往后我若死了,怎么敢把大家托付给你!” 少女带着哭腔:“大哥别说浑话,只要吃饱,你哪里会死。” 滕仙主不顾小胖子反对,挤进昏暗潮湿的屋子,伸手探向少年的脉搏,笃定道:“他中的是傩教的蛊,不出三日便无命再续。” 啧,这人说话还是这么直白,不留情面。 孩子们听后慌成一团,将小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抹着泪:“你胡说,大哥不会死的,大哥说过要带我们去挣大钱……只要挣了钱,就再不会被父母亲人卖给傩教做祭品。” 我来之前就知道傩教用祭品换取利益,眼见上古秘境继山阴地之后,藏在离世海中的虚碧崖也要开启,为防止出现山阴地人财两空的境地,傩教利用信仰从各地搜罗五百童男童女,等虚碧崖开启的那一刻就用作血祭。 现在不同往日,我的身份不光是傩鬼,还是简山的门徒,以前护不了任何人,心里难免憋屈和失落,可我现在一点都不怕。哪怕只能喂饱这些孩子。 “师父,我们去哪儿买吃的?”我问滕仙主。 滕仙主不食人间烟火,自然不清楚酒楼食楼的位置,倏然看向抱臂倚门的滕歌:“歌儿……” “离这三里远有个食味阁,听说是个新面孔开的。我正好也打算去尝尝,不知摇儿可愿一同前往?”滕歌含有深意的问道。 我满肚子狐疑,他又要捣什么鬼? 第四十七章 申城本是江流入海口,八百里奔腾的景致最为壮观。江海碧波,河川奔流,过晚风沁凉,浑然天澜色。 食味阁就坐落在激流湍急处,登高而望,可见水面匆匆空阔无边,远处青山连绵,黛色点缀,行如北斗紫微。 我嘬着上好的桃花酿,满心郁结地看着对面左右逢源的滕歌。他穿着一袭飘逸的长袍,前襟袍袖上绣着四指鹰爪,举步间沉稳而冷静,正和几位穿戴高贵的同僚推杯交盏。如果说申城是不折不扣的江湖庙堂,那食味阁便是文人墨客、世家贵胄认准的销金窝。 店小二看我的眼神很怪异,好像生怕我给店里的桃花酿都喝完一般,滕歌忙完交际花该做的事,一见菜盘子端上来,执起筷子去夹。我一筷子敲在盘子边沿,漫不经心道:“师兄带我来这,只是为了给肚子添油水?” 滕歌夹了几次都夹不到心爱的鸡爪子,眼睛眯成危险的信号:“桃花酿别喝饱,跟我见一个人。” 我眼前燃起烟火:“什么人?” “你先学些礼数,我再带你去见她,滕仙主的徒弟不能没了规矩。虽然师父一向不看重这些,但你也不能真把桃花酿喝完吧?” “……你就算现教也没用,我才懒得学这些繁文缛节。” 滕歌淡淡看着我:“把你嘴边的桃花糕抹干净再说,怎么到哪你都喜爱桃花。” 我怔楞,缓之笑笑:“是啊……一见倾心,忘之不却。” 滕歌懒得搭理我,夹了心爱的鸡爪子,没吃几口,食味阁门口传来骚动,随着身姿婀娜举止贵气的女子渐入视线,滕歌放下筷子,缓缓道:“你可知道天罗网?” “略知。”似乎傩教就靠它控制的倾回万民,包括王宫贵胄、山主匠人。 此刻,食味阁六层都瞧着这个光彩瞩目的女子,我们位于四楼的雅间,尽管隔着数不清的头顶,仍能看见她逶迤而圣洁的裙摆划过台阶,缓缓踱步到最高楼的独间,我心中已有盘算,滕歌见我了然,也不多说,放下筷子领我去拜谒。 食味阁的最高楼可谓看尽申城的山河,这独间不光有婀娜贵气的女子,还坐着锦衣似雪温煦如春的丰慵眠。 我一边被女子幽深打量的眸子盯着,一边眼尖地瞧见丰慵眠手中的茶杯倾在白衣上,我提醒道:“小心烫着。” 大概是我的话实在多余,女子紧接着用自己做工精湛的衣摆擦拭丰慵眠微红的指尖,滕歌暗中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低下头摆出温顺的姿势,而女子在遭到丰慵眠刻意避开后,不咸不淡地望着我道:“你是谁?” “本将的师妹。”滕歌道:“师父新收的,山野粗人,没见过世面。” 女子音色更沉:“怎么好像面熟的很,却又没印象,连梨落公子都识得。我怎么不认得……” 我有点后悔跟滕歌来闯龙潭虎穴,还不如在下面喝光桃花酿来得爽快,没待多久,便听外面锅碗瓢盆的声响大作,脚步声更是杂乱,二楼雅间有个年轻的小公子吵嚷着要上来,一睹女子惊艳的芳容,让门外的几个傩师拦住,小公子扯着嗓子喊:“天罗王,鄙人真是您的爱慕者,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啊。” 名曰天罗的女子闻言,眼波毫无波澜,只是接口道:“是么?那你从这跳下去,如果活着,我便应允你见我。” 小公子毫不却退,站在窗口,朝奔流的水面一头扎下去。 落水后只溅起一丝浪花,便被湍急的水流淹没干净,天罗让人拿出小公子的鱼袋,脂粉玉手将其捏碎,一同散下,一个人的痕迹就被轻飘飘的抹去,她倏然伸手抚摸我的脸,娓娓道:“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你的鱼袋我可从没见过呢。” 天罗说这话时,我后背都在发麻。偌大倾回,鱼袋是身份的象征,上面镌刻着其人一生,交由傩祠保管,唯有天罗网掌握所有人的鱼袋,用星恒之法编录所有人的信息,而天罗王每一任都是过目不忘之人,能记住万家的面貌与信息,但凡没有鱼袋,或者天罗网没记载的人,都属于无主之人。 即傩鬼。 可以说傩鬼的根源皆来源于此。 天罗王手底下的人称为天罗卫或天罗女,只有每一任天罗王才能自称天罗。 一旦被她认定我是无主之人,天罗网下无处遁形,就算我是滕仙主的徒弟也无济于事,我渐渐觉得被滕歌戏耍了,他显然为了争夺师父的宠爱,要将我出卖。 不等滕歌笑着张口,我在天罗略带寒意的抚摸下,艳羡道:“我又不像天罗王生得美,天罗王自然没功夫记着我。” 好在丰慵眠替我岔开话题,谈到食味阁的茶水清香,天罗为了讨好丰慵眠,手微微垂落,尖锐的指尖划过我的脸蛋,虽没划破,但带起丝丝疼意,丰慵眠看着天罗给他倒茶水,余光瞥见我脸上的指甲印,面上一紧,而后缓缓藏起,和天罗闲聊些无关紧要的事。 滕歌也不说明来意,拉着我坐下喝了几杯,清幽的独间涌动着莫名的氛围,感觉天罗快要把丰慵眠这个“唐僧肉”吞下肚了。我如坐针毡,自顾着低头夹菜扒饭。很久才听到天罗唤我一声:“滕将军的师妹很能吃啊……” 滕歌舒眉笑道:“她不但能吃,而且饮酒海量,天罗王要不要看看。” 在天罗的默许下,食味阁把剩下的桃花酿一股子端上桌,我有凤血种脉自然很胜酒力,莫说这五坛桃花酿,就算十坛也不过尔尔,我大概知道滕歌打着什么主意,心里也认可他这种殚精竭虑的做派,端起一坛,仰头一饮:丫,还挺多,回头肚皮别撑破咯。 丰慵眠拳头攥得越来越紧,天罗将他一根一根掰开,娇笑道:“又不是冷,你攥拳做甚?” 滕歌和天罗闲适的交谈,说话也不似之前那般张狂桀骜,聊着聊着,随口问道前阵子准备的童男童女。 天罗执掌世人的鱼袋,在傩教的地位仅次于傩主,没想到他连傩主都敢采摘,如今对天罗温顺眉眼的,属实让我觉得看不过去,故意洒了酒在他衣摆上,滕歌面色一沉,我苦大仇深地瞪了他一眼:老娘回头找你算账! 天罗此刻也醉醺醺的,酒气遮了脸,看样子心情不算坏,听滕歌这么一问,不甚在意地应道:“傩主要准备五百童男童女施行海祭,离世海怕还要等上一年才能开启。”瞄了我,“待到明年,傩教和朝廷将举办新秀甄选,到时候有名望的世家仙门都会齐聚尚城,滕仙主的师妹必然也是天纵之才,新秀甄选的前三甲可以一同进入虚碧崖。” 五百童男童女海祭?新秀甄选的前三甲能进虚碧崖? 这是多么大的手笔。我嘴角泛冷,翻个白眼,被丰慵眠瞧见,他一温眉眼,似乎在笑我这些小动作。 五坛桃花酿下肚,我微微笑道:“天罗王美赞,小女入门尚晚,且灵根不足,难以拔得三甲。”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滕家在朝中已是举步维艰,你师兄刚刚得了虚职……哪能任由你如此天真。” 天罗有个刻着星象罗盘的翡翠球,里面闪烁着的正是天罗网。 滕歌没有出声反驳,显然默认了她的说法。 原来滕家在朝中形势颇为复杂,远不像看起来的高贵斐然。 我想了想,觉得在傩教和朝廷眼皮底下竞争新秀,实在是件刺激又有心跳的事:“还要听家师安排,要滕摇参加不难,万一学艺不精输得极惨,怕有失家师厚望。” 滕歌淡淡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想说,师父从未寄托厚望在我身上,我是驴子是马他都不太关心,但此刻滕家颜面为主,一切私底下的嘲讽争夺都得按捺下,滕歌点点头:“一切得听师父的。” 忽听丰慵眠静静开口:“那五百童男童女听说有丢失的?” 天罗神色一紧:“不过几个无知小儿,妄图逃离命运……多可笑。”说这话的尾音黯了眸光,眼底涌动着不平。 申城的初夏多雨而温润,烟水迷蒙,宛若刚上妆的绝代佳人。 这里便是入了夜也不会凄清寂静,坐在食味阁的最高处听楼内传来欢歌笑语,江畔燃起万家灯火,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有种枕戈以待粉墨亮相的刺激与紧张。 丰慵眠盘坐端正,像是烟火包裹住的美玉,连问几句关于丢失孩童的事,天罗都是随口敷衍,只得放弃:“在下出去散散酒气。” 他离去的背影坦荡,天罗吃酒吃多了,显得慵懒倦怠却不失风华,低声道:“梨落公子会把鱼袋给谁?” 世人的鱼袋都在天罗手中,只有主棋者的鱼袋在自己手里。等到择主的那一刻,才会把鱼袋交出去。 丰慵眠脚步一顿,还未回答,那边天罗痴痴的笑:“到底不会是我。” 滕歌看着她,嘴角带着几分笑意:“天罗王掌管世人的鱼袋,还有什么不顺遂的。” 天罗也不反驳,只是淡淡地看向窗外奔腾的流水:“说的是。” 我借口还空坛子,也出了独间,没想到丰慵眠步伐很快,我抱着两个空坛子不好追,只得放弃。递还小二后,眼见灯华初昼,食味阁皆是喜宴丝竹,人们在美酒佳肴中放浪形骸,方才和滕歌推杯交盏的几位权贵也醉得不成样子,而我迄今还在清醒着,有点苦恼,只好去河边吹吹风。 一想到破败院子的几个孩子,只感到头疼,丰慵眠倏尔出现在身后,抚摸我的额头,见我目光炯炯,一点不像醉酒的模样,自己笑了起来:“倒忘了你血脉特殊,丝毫不惧酒力。” 正好子夜时分,城门紧闭,城中放起了花灯。 我原先见过长安城的壮阔,如今瞧此也有不输的气魄,不禁感慨道:“我从未好好看清倾回的面目,先前被追得四处逃窜,如今才有点山河应有的包容和辽阔。” 丰慵眠拿出一枚鱼袋,玉身质地,宛如鱼形,上面没有刻上任何字。他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我会想办法把你的鱼袋混进天罗网中,这样在倾回你再不会是无主之人。” 我瞪大双眼,这得担多大风险…… “只是我还不知道,你如今的名字怎么写。”他莞尔笑,灯火皆不及。 “滕摇。”我一笔一划地写在他掌心。 丰慵眠篆刻在鱼袋上,神态专注又认真,等“滕摇”二字浮现,递给我看:“蔓蔓丝青藤,扶摇尽云端。” 属实浑然天成的手法,仿佛含括了我的一生。 说话间,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一个轻盈悦耳的嗓音道:“听说天罗王来了?” “在顶楼。”门口迎客的小厮道。 “还有谁?”说话是个女扮男装的人,摇摆折页扇,看起来风流雅致,食味阁忙里忙外的伙计都对她十分恭敬。她也不摆架子,待人亲和而彰显力度,是个使得八面玲珑的好手。 然而从我这个角度,并不能细细看清她的眉眼,只是觉得她这等做派,万分熟悉。 小厮又答:“还有滕将军。” “哪个滕将军……”显然知道滕仙主的名号。 “滕歌将军。”小厮将她迎进食味阁,她步入门前,缓缓看了我们所处的绿篱一眼,丰慵眠拉着我蹲下,我看着他不说话,心中却道,他该不会觉得这样偷偷摸摸很有趣吧? 等那女扮男装的人进了楼,丰慵眠才松开揽住我的手,面色泛红道:“有点唐突。” “她是谁?” “食味阁的主人。” 我一个激灵,觉得这实在不妙,只觉得丰慵眠轻轻地扯了我一下,往上面一指。我立刻会意,蹲在此处能被楼上瞧见,到时候说不清。 丰慵眠跟我告别,说有事在身,让我别进食味阁了,天罗的心思难以揣测,保不准会派人查我,他得赶紧想办法把鱼袋放进天罗网,说完毅然决然地又入虎穴。 我不等滕歌,绕着河岸吹了一阵凉风,几名天罗卫懒散地打捞着方才跳河明志的小公子,只等着过了此夜,将粉碎成靡的鱼袋和尸骨无存的证据一并记载。 岂会看见河岸旁哭晕了的老妇人。 食味阁虽好,但油水足,饿坏了的孩子猛地一吃,怕是要拉肚子虚脱的。我从街边买了几个烧饼,去酱铺买了几斤牛肉,折到八宝记门口,懒洋洋地走不动路,又买了几盒糕点。拎着大包小包,七拐八弯地转进了破败而温馨的小院子。 滕仙主刚给虚弱的小子运完功,一窝孩子跑来够我拎着的吃食,先前抢我糕点的少女安静的笑着,我分了烧饼和牛肉,将糕点递给她:“这回慢点吃。” 少女接着糕点,笑成一朵花,我问她的名字,她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又想给屋里病弱少年送去,被滕仙主止住,弯着眉眼道:“我叫笑笑。” 笑笑……我抚摸她的头:“好名字。” 笑笑指着屋里的少年道:“他是我大哥,为了救我们逃出来,才被傩教喂下蛊。” 吃了顿饱饭,等孩子们睡下后,滕歌酒气熏熏地敲门,滕仙主避开他的拉扯,我怕惊扰傩教,查到这座院子,忙推着这两人离开回客栈。 刚到客栈还没坐稳,傩教挨家挨户搜索逃窜的童男童女。 滕仙主皱眉:“那少年中的蛊几乎无解,并且死后会肉身不腐,形如走肉。傩教要这种走肉做甚?” 行尸走肉?那不就是小僵尸么。我冷笑:“死人无法诉苦,用法得当会乖巧听话,最难驯服的才是活人。” “不但少年身上有这种蛊,其他孩子也有。” 滕仙主的话掷地有声,连滕歌也有所触动:“看来这种蛊之前就被中下了,根本不是为了掩护他们逃跑被中的,只是这些孩子年幼无知,以为逃跑还有一线生机。” 哪有什么一线生机。 这是要所有童男童女毫无知觉地沦为血祭! 但是催化这些蛊的印子是什么? 按理说差不多时刻中的蛊,少年身上已经开始显现,其他人还没有动静。尤其这种蛊,真像滕仙主说的,没有解法? 不多时,搜寻童男童女的傩师来到房门前,大力推开:“里面何人?” “简山滕歌。”滕歌负手而立,神色毫无方才的醉意。 滕仙主腰佩尘世剑,仙人之姿令人不敢直视。 傩师心里打起退堂鼓,只道:“童男童女受傩鬼蛊惑走失,上头派天罗王前来搜寻,待会天罗王吹奏箫声,恐有动乱,请诸位留在房间,不要随意出去。” 傩师走后,我问滕歌:“箫声催蛊?” 滕歌沉了眉眼,闭目不答。滕仙主看向窗外,有股惊心动魄的味道。 只听食味阁顶楼箫声起,响彻山河,傩师和天罗卫整装待发,没过多久,笑笑所在的院子方向传来不似人声的吼叫! 第四十八章 离破败小院还有两条街,一阵腥臭难当的风吹来,枝叶繁茂的树上跳下一个人影,这人脸上肌肉抽搐僵硬,肤色惨白,双目怒睁,死死地盯着我。 我忍着这股恶臭味,往旁边避开,滕仙主拔出尘世剑,清水流光般的剑锋闪过眉眼,却是一剑刺向身后偷袭我的人:“几条街都是这种行尸走肉,今晚申城要出大乱。” 定睛一看,当真街头巷口蹦出好几个高矮不一、脸色惨白的人,身体僵直,眼神无光直勾勾的,露出的肌肤被啃噬得血肉模糊。 惊悚的寒意从头顶蔓延到脊椎骨上。 食味阁上方的箫声还在响彻申城,丝毫不顾及天空呈现出的阴霾。 我咬牙切齿道:“这箫声就是催化蛊毒的引子。” 想也知道,满街的行尸走肉都是那院子里的孩童咬的,他们在逃出傩教的爪牙时就身染蛊毒,经箫声催发,于今夜变成食肉啖血的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没有意识,自然控制不了咬伤申城的百姓,这局连环计使得好大,不但能遮掩傩教用蛊控制童男童女的真相,还能将无辜的童男童女说成受傩鬼蛊惑,而它傩教,依然是除魔卫道的正统! 我情不自禁地为傩教拍手叫好,将人心的胆怯和儒弱看得透彻,甚至找不到好的理由为这些无辜往生的孩童,正一个名…… 眼见病弱少年已成黑僵,浑身怨气化成黑毛附着肌肤,一掌抓来,我被猛地一撞,人朝后飞去。 滕歌接住我疾驰的身躯,炙热的手捂住我的口鼻,我立即闻到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草药味,可这股草药味中还带着些许艾草香。 只听滕歌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注意他们口中的瘴气。” 我收下递来的艾草香熏过的面巾,遮住口鼻,发现四周已经围上一圈的活死人。 而病弱少年仿佛认准我一般,朝我使出“泰山压顶”的功夫,我手撑着不断压迫而来的身躯,触手有点粘,像是白色油状的尸膏,头皮发麻,想到我也算有些内力,凤血能驱百毒、镇压宵小。 咬着牙,我几乎用上全身力气,双手前排,猛击到病弱少年身上,一瞬间我的掌心炽热,居然把他拍退几步,我信心大震,那边拢过来的活死人将滕仙主和滕歌围得密不透风,遮住视线,这边病弱少年晃动身躯又一次扑来。 我咬破指尖,甩出几滴血在他额头,这凤血种脉当真好使,让病弱少年短暂恢复了意识,只是身体的疼痛在清醒后剧烈袭来,“啊!”病弱少年蜷缩成一团,抽搐间尖锐的指甲划破我的胳膊,流出些许血来,这凤血种脉时刻带着甘露淡香,哪怕活死人丧失理智,也能辨认出这世间最纯净的气味。 他们纷纷朝我围来,滕仙主腾出空,尘世剑挽出几道剑花,凌空一斩,面前的活死人登时倒地,有几个断腿断手的活死人嗅到病弱少年满是抓痕上的血腥味,或是用手,或是蠕动身体,也要爬向病弱少年,那带出一地的血痕几乎刺疼我的眼,当即折了根柳条,蘸了血,打在活死人身上。 轰然倒地,除了发出撞击地面的笨重声,一道道黑气在柳条下四散,这是尸蛊催发后的。 尘世剑挥动如绸,滕仙主遥望申城四周的山河,叹道:“山峦汇聚,九水临渊,怨气凝聚不散,天然的养尸地。” 活死人越聚越多,情形愈演愈烈,而傩师和天罗卫似乎还在按捺不动,等申城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再跳出来收拾残局,彰显大教的风尚。 这副嘴脸令人作呕,我不听挥动柳条,活死人躺了一路。滕歌踹飞一具活死人,血浆溅到云纹黑底的鞋面,也没在意,转身避开滕仙主刺来的剑锋,让其和活死人来了个对穿。 他们二人配合得极为默契,不消片刻,我嘴里叼着片柳叶,手里挥着蘸了凤血的柳条枝,来到瘴气最盛的破败小院。 白天还是温馨简陋的面目,转眼成了尸气瘴气缠绕的源头。 眼下傩教也不藏着掖着,和天罗卫将这里围了水泄不通,每人高举火把,想将一切阴暗焚烧殆尽,我问滕仙主还有没有办法解蛊,滕仙主缓缓摇头:“蛊术霸道强悍,一旦种下,很难解除。你想想主棋者身上的麒麟血蛊,六出得到的鲛人香骨也只是缓解,并没有解蛊的作用。更何况碧莲的剔骨除肉,更是不可行。” 滕歌坦言:“傩教本不打算放过这些孩童,就算侥幸存活,天罗王也决意损毁所有人的鱼袋。他们到死,都不会有姓名。” 我只觉得一股恶心的感觉冲上喉咙,将世道艰险看得清楚明白,不由愤然:既然如此,左右都是死,为什么还要逃? 食味阁的箫声终于停了,天罗踏云而至的身姿极美,她柔柔地抬手一挥,傩师们和天罗卫手中的火把尽数丢下,被瘴气萦绕的小院燃起熊熊大火。 散播蛊毒的孩子们毫无知觉地游荡,我看见笑笑苍白着小脸压在坍塌的半面砖瓦下,她虽浑身破烂兮兮的,但毫无蛊毒发作的样子,忙叫停投掷火把的傩师和天罗卫。 滕歌嘴角勾起富有深意的笑,伸手将我推进火势逼人的小院,我用柳条抽晕几个孩子,徒手扒开倒塌的砖瓦,笑笑茫然地抬头望着我:“姐姐?” “我在。”指尖仿佛被刺疼,砖瓦下是她被砸得血肉模糊的双腿,她的气息仿佛游丝一般,有时只见进气不见出气。 “大哥突然发疯了,咬了很多人跑出去。”笑笑虚弱道:“我怕其他人也跑出去,就把院门堵住锁了起来,他们像变了个人似的,又打又咬,我害怕……真的害怕极了。”这孩子极为良善,宁愿自己守着地狱惨状,也不愿祸及无辜百姓。 “我知道。” 正说话间,先前疼晕过去的病弱少年,耷拉半个血肉模糊的身子走来,半个臂膀被整段撕扯下来,血肉横飞的惨状令在场之人偏过头,不敢看。笑笑惊见少年凄惨的面目,不顾砸得血肉混作一团的双腿,死命地攀爬出来,唤着那少年的名字。 其实少年身体已无力回天,尸蛊蔓延的速度迅猛极快,然而被我用凤血刺醒意识,见到自己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画面,甚是绝望。 “我从未做错什么,爹娘却将我献给傩教做祭品,我不过贱命一条,再怎么也逃不过命运,这是命!这是我们的命!” 天罗又抬起箫,横在唇瓣边,低昂的声音如呼啸而过的河流,将少年残破的身躯狠狠击溃,他就这样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攻向满院子乱跳的孩子们,亲手撕碎同病相怜之人的身体,令他感到深深愤怒和无力,少年将目光投向我,发来求救:“杀了我!” 我顿时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无力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快步走上前一掌拍在他的天灵盖,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愿你来世生在安乐乡,做搅弄风云的主人。” 少年睁大双眼,嘴角却荡出奇异的笑容,委顿倒地。 笑笑目睹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滕仙主和滕歌负手而立,只是那尘世剑的剑光垂落地面,折射出所有人的喜怒哀乐和我的悲。 天罗轻咦一声,热切地盯着我的脸瞧。 晕过去的孩子们又苏醒,傩师和天罗卫等着将其一网打尽,好拿他们的人头向上面邀功,等待这些孩子的,除了折磨就是侮辱。 我面无表情地挥动柳条,一掌接着一掌,将笑笑之外的所有孩子拍碎天灵盖,满院子躺着小小的身体,随着暴风雨骤降,背后是洗刷不掉的冤屈与罪行。 天罗瞧我把活死人都拍死了,觉得无趣,余光瞥见躲藏在瓦砾下的笑笑,缓声道:“还有一个。” 我登时抬头和她对视,淡淡开口:“她的蛊没有催发。” “那又怎样?”天罗吹着沾上大火焚烧下飞舞的灰烬的指尖,貌似无奈地开口:“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犯病,或者她就是蛊惑纯洁孩童的傩鬼?和她那个跳了离世海的阿姐一样。” 笑笑听闻阿姐的消息,回了神,眼珠充斥着血丝:“我阿姐才不是傩鬼。” “蛊惑君候还不算傩鬼?”天罗尚有心思逗弄。 我心头像是一颗石头投了井,席卷山河的动荡,连声音都颤抖了:“蛊惑君候?你说的是颜容。” 天罗自诩美貌,向来记恨比她美上几分的男女,是以叶真的容貌,自然遭她妒恨……我总算知道天罗为何赶尽杀绝…… “我阿姐仙人之姿,行如明镜,岂是你这种蛇蝎妇人编排的。”笑笑撞上天罗的颜面,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可惜晚了。 天罗不怒反笑,是极危险的势头:“劣性难驯,杀了。” 我一怔。 天罗卫应声,掏出弯月刀,数道寒芒莅临头顶,天罗说话滴水不露,只说“杀了”,未提及杀谁。按傩教“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宗旨,傩师和天罗卫自然默认杀了我和笑笑。 我顿时有种被设计的感觉。 临危退敌,我微微一笑:“天罗王身份贵重,随便杀人可不好。” 喧闹一夜的申城接近黎明,晨光照映在这残破的院子,雨水将大火扑灭,闻声而至的百姓围在墙头发出窃窃私语,天罗掌控万民的鱼袋,自然最能看透人心,见天罗卫近不了我身,她露出雍容典雅的姿态,对百姓温言软语道:“今夜滕将军的师妹滕摇,毙了数十名闹事的傩鬼,其心坚贞,身法高强,亦是滕家天纵奇才。” 百姓投出钦佩崇敬的目光,令我背后生寒,已是被推到风口浪尖上,这是信仰带来的蛊惑,是深中在骨髓血脉的驯服。 天罗话锋一转:“只是滕摇姑娘毕竟年少,难免心软些……” 说话露三分遮七分是门艺术。 申城百姓瞧见我怀中的笑笑,顷刻露出恐怖而狰狞的嘴脸,蜂拥而上,尽管我用内力震飞数人,仍抵不过惊惧之下一心求生的百姓,他们男女老少在我眼皮底下,活生生地掐死了笑笑! 我好像闻到海浪弥漫来的咸腥味,叶真心有不甘的目光将我吞噬。 我快疯了。 在我神智沉沦的最后,滕仙主拔出尘世剑,刺中我的手臂,汩汩鲜血流了出来,他跻身抱住我疲倦倒地的身子,施法遮住凤血种脉弥散出的甘露清香,滕歌接着对天罗道:“师妹劳碌一夜,吸了点瘴气,头脑不清醒,待家师回去施法运功,休养一阵子便可。” 天罗像是和滕歌达成什么协议,没有追问我试图护下笑笑的责,便威风凛凛地在世人崇拜、坚定不移的目光,带着傩师和天罗卫离开。 接连几天,滕仙主没能带我离开申城,只因我发着高烧还说着胡话,这些妄言但有一个字传出去,都能导致滕家的灭顶之灾。 滕歌显然为我费心打点过关系,短短几天,“滕摇”二字声名远扬,世人都说滕家出尽人才,先是浩瀚将军滕歌,后是阳春白雪滕如,如今又来了个滕摇师妹。 可见滕家就如那常青藤,盛宠不衰,滕仙主久居简山,依然能影响时局。 这一趟申城之行,傩教、天罗网和滕家都赚得锅盆满盈,谁还会记得死去的数十条生命。 还有叶真……她从不是那狭隘求死之人,发生什么会让她投了离世海…… 我高烧退去后,在海边找了半个月,有时候真想跳下去。听闻离世海天与海水颠倒,上空是海水,脚下是蓝天,很多个睡不着觉的晚上,我站在海边听着食味阁发出欢歌笑语,江畔传来琵琶乐章,却觉得无比凄清寂凉,一股酥麻的阴寒蔓延心口。 滕歌看我不说话,沉声道:“摇儿,滕家渊源深厚,注定有很多无可奈何。”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语调微微冰冷:“我既然想借滕家这股东风,必然要承受盛名后的重量。” “你认得清就好。”滕歌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许,瞬间又恢复成张狂的嘴脸:“还不快走。” 滕仙主骑着千里和婵娟迎来,淡淡道:“回简山。” 第四十九章 从申城回到简山有两个多月,我除了日以继夜的苦修功法,很少说话,也没生过别的心思。 有人说,屠龙的人最终长出了龙鳞,而被屠的龙拔除龙鳞变成了人……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 滕歌没待上几日,就被回王的一纸诏书接走。他披上甲胄的动作行云流水般,没有丝毫迟疑,举步之间威武而高贵。 一转眼,雾气散了,初夏的闷热被暮秋的清爽所取代,那些红得炙热的枫叶悄无声息地蔓延,同苍翠碧绿的青柏铺满整座简山。我躺在云巅处的银杏树上,看盘旋的雄鹰发出宏亮的嘶吼,深山之处传来幽幽鹿鸣,浓密乌云将一切笼罩在阴郁之中,而远方的沃土仍如巨龙般沉睡着…… 天成二十一年秋,浩瀚将军领麾下大军进攻离州,平八府十六城叛乱,绞杀叛党余孽数千人,势如破竹,一路直攻凌风堡。然凌风堡易守难攻,藏匿于仙山腹地,外有崇岭天堑,内有机关重甲,久攻不下。 同年十一月,傩教派嫁娘与离主里应外合,用投毒之法破凌风堡水渠,堡中人中毒无数,浩瀚将军趁机大举进攻,歼灭除肖错外的敌首数人,原离州少主景却被人救走。 又过一个月,寒冬降至,我功法小成时,滕歌负伤而归。 滕仙主施法救了数个晚上,才把滕歌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我戳着滕歌精壮健硕的身体,感叹何人能将他伤到这地步。 没想到滕歌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语气低沉:“还能有谁。” 我瞧着热闹,可没本事猜到。 滕仙主将我支走,掩门的那一刻,仿佛看到滕歌紧紧攥住滕仙主端药的手,而清贵谪仙的师父却难得动容:“莫再胡闹。” 滕歌垂头笑了笑:“是啊……你总说我胡闹……” 我安静地合上门,觉得离开简山的日子不远了。 可没想到,我会以被逼迫的方式离开。 脚下是笔直的山道,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揉着酸疼发麻的肩膀,眼见乌云攒聚,山雨来势汹汹,毫不留情地砸来。刚到山脚下,久违的摔了个狗啃泥。我伏在泥泞的山道上,看着漂浮在积水上的树叶,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 滕歌留在简山养伤数十天,雪后初晴。天边夕阳红彤彤的,映得崖壁薄雪也呈淡淡粉红色,煞是好看。 趁天色放晴,我去了崖壁上的洞府,小红鸟早就不见了踪影。血池里躺着少女的身体,她睫毛弯弯,仿佛下一刻便能醒来。我拔出绾发的簪子,划过手腕,倒出一碗给她喂下。 做完这些,我脚步蹒跚,在血池中踯躅而行,所过之处泛起阵阵涟漪。 笑笑被藏在洞府半年,每隔几天用鲜血喂养,仍不见好转。都说凤血种脉能起死回生,我看属实谣言。 休养片刻后,我回到茅草屋,滕仙主已运转三十六个周天,浑身散发仙气,正处在浑然忘我的境界。白端曾说,滕仙主是最接近天道的人,离羽化登仙只隔着一层窗户纸。然,成仙者必有取舍,舍弃凡心,才能金丹大成,师父心中仍有不舍吧。 滕歌倚门冷冷望着,薄唇抿出嘲弄的笑,也没心思搭理我。 我一头扎进厨房,准备大显身手,滕仙主赶紧收功,滕歌寻进屋,见我手持锅铲挥舞着,忙劈手夺下:“放着我来。” “师兄不用心疼我。” “你想多了。”滕歌斜睨了我一眼,翻炒野味:“我是不愿你祸害师父。” 怎么炒顿菜就祸害师父了?昨天蒸个蛋,我看师父吃得挺欢心的,尽管之后跑了好几趟茅坑,但丝毫不损他仙风道骨的气质。 饭后寻了块空地,我开始调动体内真气。 经过半年多的修炼,原本狂乱的真气如同被驯服一般,温顺地行走在七经八脉中,强劲而有力。身不缚影对体质要求极为严苛,其功法也是霸道异常,如果不是有凤血温养经脉,离虫巩固筋骨,哪怕出一丝一毫的差池,都能导致走火入魔。 先前经受血池天灵地气的洗礼,血脉筋骨强韧不少,又加上从申城回来后,心思愈发澄清坚毅,便再也没有初时吐血耗损的状态。 如今身不缚影已练至第三重,不能说达到巅峰极致,但片叶不沾身的境界还是有的。 我收回真气,抬头望着浓云密布的上空,只觉今天的风异常邪乎,于是收拾收拾,准备回小屋躺一会。 天空很快阴沉下来,山风催弯枝头,林间百鸟也焦躁不安起来,连同飞舞的树叶簌簌作响,听起来像是寂灭呜咽的乐章。 我心不在焉地用树枝敲打路过的草木,小茅屋远远矗立山顶,待走近,隐约听见滕仙主和滕歌在争辩什么。 “三儿性格偏执,极易走上弯路,你身为师兄,要想着护她左右。即便不能做到,也断不能推她跌下深渊……”滕仙主道。 还是师父心疼我。我顿时热泪盈眶,就差没一把鼻涕一把泪扑进滕仙主怀里。思来想去,决定避开他们交谈间的锋芒,不窥探是我唯一能做的。 然而滕歌听闻滕仙主的劝告后,反而肆意的大笑,有股无奈的情感交融在这笑声中:“身为滕家人,有多少重任,她凭何不能担着。” “歌儿……”滕仙主每回喊他名字,尾音必然泛着波澜。 我走到窗边,透过残破的窗户纸,屋里一片昏暗,只能模模糊糊看见滕仙主负手而立,背对着斜倚在榻上冷笑的滕歌。 滕仙主话音刚落,滕歌张狂的唇边泛出不屑,垂落的鬓角使他要多邪魅有多邪魅,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从未好好正视过这魔头。 当下隐约看去,竟是触不惊心的艳丽,不由的感叹着:妖孽啊妖孽。 与滕歌相比,滕仙主浑身萦绕的仙气愈发清寒,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还有你身为男子,整夜留宿她房内,这要让旁人撞见,实在不堪……” 滕歌一怔,仰头笑道:“就算天下人看见,也是我和摇儿的不堪。师父自是清贵之躯,有什么可担忧的。还是说……师父在意我?” 他想触碰滕仙主负在背后的手,却被突如其来的巴掌打落了小心。 “你对如儿的所作所为,如今又要用在三儿身上。”滕仙主极力忍耐的情绪倏然喷发,目光所到之处皆冻彻心扉。 滕歌重伤刚好,便被这凌然的气魄逼得吐血,前倾的身子微微收回,笑容带着决然:“谁让她是我滕家的子弟,我的师妹。” “师妹”二字咬得极准,几乎算得上咬牙切齿。 “自那夜后如儿仓皇逃离,为师便发誓绝不让你肆意妄为。三儿不会成为第二个‘如儿’,你莫要对她做出轻贱之事……” 滕歌跄踉站起,缓缓走向滕仙主,却是单手环住他的脖颈,无数个日夜对我耳鬓厮磨的薄唇,此时如同对待我一般,撕咬上滕仙主的耳垂!那表情隐忍而痛苦,茫然而悲伤,像是嚎啕不止得不到爱抚的幼兽。 这一幕,让我宛如触电! 内心如同挤进崎岖的狂澜,我仿佛窥探到师门最隐晦的一面,师父明明很疼师兄,仍要百般疏离他的缘由! 滕仙主惊觉他流露出的亲昵,慌忙推开滕歌结实的臂弯,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头回出现慌乱,令他以谪仙般的姿态骤然跌落尘埃:“胡闹!” “师父在我幼年时,还会拥我入睡,如今抱一下,怎么倒成了胡闹?师父若拿世间道义堵我,我滕歌从未在意世人的看法,更不会屈服。这数年来,我一心一意撼守着的,不是盛名在外的滕家,而是师父的容耀与尊崇!” “你莫要再说了!是为师没有教会你守礼,才让你一错再错。” “师父还在怪我伤害如儿?”滕歌笑得疯魔,手上的玉扳指被捏个粉碎,有豆蔻大的血珠滴落。 “是你始终不肯放过她。” “放过?可笑!谁又能放过我!” 此情此景,我不敢再看下去。乌云厚重,苍鹰嘶哑,万物仿佛一夕之间枯竭。师父慌乱的神色,滕歌不甘的笑声,让人想逃离简山浑噩的漩涡。 慌忙转身,背后一道罡风直直逼来,将我抓个正着,点穴定身,拖进屋子。 我在滕仙主狼狈的目光中,看清滕歌歇斯底里的红眼睛。那双日夜拥我入怀的手,此刻正撕烂我身上的衣物,一旁呆立的滕仙主竟恍惚地出声:“你……” 昏暗席卷天地,脖颈处被咬得生疼,炙热的手滑向胸口,引来身体本能的反抗,我终于回过神,向滕仙主喊道:“师父!” “够了!”师父吼道。 趁着身上的撕咬稍作停顿,我用内力冲破穴道,拔起垂在一旁的尘世剑,想也不想地刺进身上之人的肩膀:“师兄拿我撒什么气。” 血喷涌而出,溅在我脸上,很热。 滕歌徒手握住剑身,一点点将尘世剑从肩头拔出,血液在他明黄色的衣袍上染成簇簇鲜红:“师父眼光向来很好,你有着世人难有的果决。既然生为滕家人,便要倾注精力,万死无悔。” 我扔掉尘世剑:“我有捍守滕家的决心,师兄就没有别的执念?” “摇儿,滕家需要你。我要你。”任伤口血流如注,他朝我伸出手。 “你疯了。”我感到荒唐,决意离开简山。 临走前,滕仙主塞给我一个纸条:“去寻你师姐,滕歌几次伤她,凌风堡一战更差点逼死她……她比滕歌更需要你。” 风雨欲来,满目山岚色。 很久,再睁开眼睛,身边堆满简易的行装和包裹,此刻我应该是在马车上,不知是谁救了我。 只记得我从小茅屋跑下山,一到山脚就被雨水砸晕了,身上本该湿漉漉的,现在除了换上件干净的衣服,头发也被贴心的擦拭过。 我散着长发,缓缓撩起车帘,刺眼的阳光倾注而下,将倒退的树林投下斑驳的剪影,连同飞舞在空中的小红鸟也晒个正着。 丫,这鸟祖宗怎么跑这来了,我还满山头的找它呢。 “姑娘,你醒了。”一个身着朴素的妇人走来。 交谈间,我才知道,这行人靠卖艺为生,游走倾回八州,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当时我昏迷在山道,一行人被小红鸟吸引到附近,才顺手救了我。妇人换作明姨,而驾车的憨厚男人是她的丈夫贾伯。 贾伯幼时,家里也是书香门第,从小钻研过书籍和傩文。后来家族没落,贾伯的父母不久病故。贾伯十二岁便开始摸爬滚打,好不容易学了门手艺,便开始卖艺求生。如今一晃几十年,贾伯的技艺越来越好,门下弟子也越来越多,在倾回也算小有名气。而这手艺不是别的,正是表演傩技。 我在明姨的照顾下,身上好了大半,不好意思再混吃混喝,准备自行赶路。 明姨劝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又遭受到那等事,如今无依无靠,还能去哪儿?倾回有些地方不好走啊。” 想来看到被撕破的衣服,明姨便误会我被人毁了清白。我回道:“师父嘱托我去找师姐。” “你师姐又在哪儿?” “艮州尚城。”师父塞给我的纸条上写着这四个字。 “那倒巧了,我们也正要去艮州,就在尚城附近。你同我们一道。等快到尚城时,再将你放下。你看如何?”明姨商议道。 听到顺路,我也不想多跑冤枉路。既然在我昏迷时,这一行人都未对我做过什么,可见并不是贩卖人口的勾当。我点点头,安心留下来。 一路上,天气渐渐转热。小红鸟一直跟着傩技班子,我唤它好几声,它也不搭理我。 贾伯的班子叫‘华央曲’,座下有五个弟子。大弟子华银果敢侠义,二弟子华林书生意气,三弟子华清窈窕秀美,四弟子华炎冲动较真,五弟子华尘明媚多娇。明姨和贾伯没有儿女,一直把这五人当作心头肉。 我留在‘华央曲’之后,会时不时的帮忙整理傩文。 倾回崇尚傩教,唯傩是尊,对于驱傩逐疫之事,极为喜爱。尤其是傩技和傩演。 我每夜都会躲到林间采息吐纳,也只有这时,小红鸟才会停留在肩头。但凡它停留的地方,经脉便会异样的平顺。久而久之,‘身不缚影’的第四重也有突破的迹象。 “难怪你每夜都找不到人,原来躲这了啊。滕摇,你在看什么呢?”华清是个高挑的美人。 “观月啊。” “观什么月?”她不解的抬头。 “傩文里说‘月为尊颜,盈光肃容,不受污邪,为上者’。你可知道,其实月亮是不会发光的,它只不过借了太阳的光。” “不要说这些胡话。华炎准备了炖肉,赶紧过来吃吧。”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明白她为何抵触这些言论。倾回的人将傩教的教义封为圣文,不允许一丝一毫的质疑与反对。 小红鸟又不知道躲到哪了。我也总算理解它为何不说话:傩文里还有一段话写到“禽不语,兽不言,若有口吐人言者,必为鬼傩等妖物”。 日子过得飞逝,转眼又过三个月。 ‘华央曲’走走停停,每过一座城池,便会登台献艺赚点盘缠。我在‘华央曲’待了不少日子,路过乾州的时候,抽空回了趟罗城。 自从宋家败落,宋绫死后,宋老爷不久便撒手人寰。留下宋锦绣苦苦支撑整个宋家,抵不过宋绫‘傩鬼’污名的殃及。才过两年,已是人走茶凉。我问宋锦绣,可曾怨恨。 这饱经风霜的女子也只是落寞的笑笑:“只后悔没有好好待过她们……” 后来,我也曾到过青竹小筑的附近,却没有勇气见那满山的焦土。 终于抵达艮州。 艮州在倾回的东南边,素有‘鱼米之乡’的美称。气候宜人,比起乾州的寒冷、巽州的干燥和兑州的多变,艮州可以说是四季如春,让人舒服。 “滕摇,前面就是尚城。”华尘指着前方,不舍道。 明姨拿给我些银子:“记住明姨的话,切莫剑走偏锋,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再会。”我背着削成的木剑,和‘华央曲’一行人告别。 第五十章 尚城是尚候驻守的重要城池,位于艮州最东边,临近离世海而风景怡人,背靠西月山而气候舒适,途径大回都白虎门延伸出的官道,来往客商旅人络绎不绝。渔民带着清晨的收获,进城换取一天的酬劳。商人敞开门铺,珍奇古玩和寻常用品一应俱全。这里不似申城的夜夜笙歌,却处处透着繁荣与舒适。 申城的入海口只能见到奔流不息的河水,而尚城外的离世海却像一帧绝代风华的画卷。 海轻若浮云,天凝若瑶玉,天水衔接处,涟漪微风共盛。 进城前,我吃了渔家的烤鱼,外酥里嫩,入口绵软即化,配上清酒,人间珍馐不过如此。渔家见我娇弱,只道尚城最近有些不安生,我一个姑娘家别吃了亏。 我柔柔笑:“怎么不安生?” “听说从离州凌风堡逃离的叛党要混进来。”渔家忌讳提及‘离州’二字,转身又给我端了盘新鲜的烤鱼。 我用筷子撕开金黄色的鱼皮,里面鲜嫩滑口的鱼肉散发香气:“离州叛党不是大多被滕将军剿灭了吗?” “贼首和叛将还活着呢。”渔家忙活一阵,又凑过来道:“幸好有傩教把守城门,定不让一个贼人混进来。” 我将银锭放在桌上,背起木剑,嫣然道:“是啊。放宽心吧。” 滕仙主给的纸条只写了“艮州尚城”四个大字,至于具体位置、如何联系,一概未知。偌大的尚城街巷交错纵横,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夜晚的尚城出乎意料的冷清,日落时分家家开始紧闭大门,空旷的街道上只余下门前灯盏,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人负伤前行。 身后几个傩师追赶到眼皮下:“离州逆贼,还想逃到哪去!” 负伤的那人受阻,决意拼死一战。 “还不说出贼首的下落。”傩师将他团团围住:“离州违背天意在先,仍不思悔改,勾结叛将肖错、贼首景却,潜逃到尚城是想做什么?” “若不是傩教陷害我仙主,离州怎会沦落至此!当年叛乱的内情,整个傩教都知晓的!为了掩饰真相,不惜屠戮上千万百姓,谎告天下歪曲事实!如今又追杀少主,谈何天道与正义!” “妖言惑众。”傩师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剑。 我在屋檐上偷听半天,明白事情的始末,眼见傩教要杀此人灭口,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恶气,心头一热,抡起木剑挡下杀招。 “什么人!” 我想了想,路见不平总得有个名号,当即笑道:“东方不败。” “我看你也是离州的同党。”傩师对我也起了杀心,急着拿人头邀功,不由分说地拔剑相向,还不忘偷袭负伤之人。 我要不是心态好,定将他们挫骨扬灰,几招毙命后,蹲下察看离州负伤之人时,发现他伤势过重,恐怕撑不了多时。我手头刚沾上傩教的命案,将他扔在一家医馆门口,打算走开。 启料他一把扯住我的裙摆,断断续续道:“姑娘……姑娘莫走……” 我有些为难:“萍水相逢而已,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还请将玉佩带到城外庄子……告诉他们……傩教戒备森严且已然察觉……”他费力将玉佩塞给我,苦苦挨着疼。 我想着也是举手之劳的事,不如跑一趟腿。于是收下玉佩:“你多保重。” 清月如梦,城郊开满杏花,枝头杏子熟透了,饱满多汁,我嘴馋摘了几个揣兜里,随着‘身不缚影’的日益熟练,不稍片刻赶到城外庄子。 忽然听到前面传来厮杀搏斗的动静。 我站在一株杏花树上,眺望不远处战成一团的两拨人马。 一拨人着黑衣红裳,十几名傩教门徒围攻几个势单力薄的人,所到之处刀光剑影血花四溅,分不清是傩教教徒的惨叫声,还是离州人博弈的怒吼声,惊动春水般的月色清梦。 这样鲜血淋漓的场面使我心头一热,那人垂危之际所托的玉佩滚腾手心,我凝出数道离虫银光,如剑一般凌空劈下,只听离虫过境如同闪电纠缠,轰鸣暴烈之声不绝于耳。 所有人的动作仿佛都在这一刻,有了一瞬因惊骇而导致的停顿。 趁此空隙,我身形一转,手持木剑,似要将傩教众人抡成筛子。而在这胜券在握的时刻,一道黑风席卷落花而来,带着能撼动天地的力量,稳稳落在我身前,一记剑气,将我来势汹汹的气势生生打断。 那强悍霸道的剑气刺破我的肩头,右手霎时无力,木剑脱手而出,危急关头,我调动离虫护在跟前,拼尽全力躲过剑气。 这一柄半人高的黑色玄铁重剑。 重剑像有意识般,去势一顿,调转剑锋,又朝我再次逼来。 我陡然想起滕仙主的尘世剑,那样清水流光般的剑身惹得无数人惊叹,而我虽在心中觊觎它的美貌,但总觉得不是神往的那一把。 如今见到这把玄铁重剑,竟有种魂归神往的心动。 至于被刺破的肩头伤得如何,我压根没心思去关注,忙着和重剑你追我躲。那边傩教迎来后援,离州人抵挡不住,眼看就要惨败,此时后方树林飞出两个人。 “将军……姑娘……” 离州人迎来主心骨,士气大增,反身将教众压制得措手不及,傩教援军中有个黑衣蒙面人,见四面八方的离州人杀出,自知形势无法逆转,想收回玄铁重剑,但玄铁重剑仿佛认准我似的,飞来刺去,十分嘚瑟。 两拨人马厮杀正盛,离州和傩教皆伤亡惨重,与此同时,我握住了玄铁重剑,也遭到了玄铁重剑的抵触,它周身传来的力道和气场,震得我虎口发麻,也不知谁喊了句“快扔掉”,但我不能在这儿放手,便抬起玄铁重剑,劈出毁天灭地的一击。 剑气登时炸开,荡涤千里,横扫千军,撕裂的虎口喷出鲜血,顺着剑柄慢慢渗了下去,倏然之间,各种气息喷射而出,将被我震慑住的两拨人马尽数击昏, 而不是玄铁重剑主人的我,竟在这场巨大气息中挺立着…… 此时我方才意识到,这把玄铁重剑同尘世剑般,不是寻常兵器。仿佛有一瞬,黑衣人将目光凝集在我身上,沉默背后流露出了一丝惊诧。 他看着我,仿佛那一剑劈在他身上一样,甚至……扎在他心上,搅动平静。 他在诧异什么。 诧异我能使出玄铁重剑的一击? 黑衣人转瞬来到跟前,握住剑锋,我松掉剑柄,脚尖在地上一点,轻巧避开距离,黑衣人将兴奋的玄铁重剑放回胸口,我一句“这把剑叫什么”刚喊出去,却见得他消失在浓墨夜色中。 仅留下两个字:“七绝。” 傩教教众打起退堂鼓,不一会儿,只剩残喘负伤的离州人。 这时我才歇了口气。 “多谢姑娘仗义相助,敢问姑娘尊姓大名。”被呼为‘将军’的男子道歉。藏青色的劲装将他高大伟岸的身姿体现得淋漓尽致,剑眉朗目,五官憨厚端正,和威严老成的外表不符的是,他抱拳一笑时,露出小虎牙。 我没忍住,“噗嗤”笑出声,风过杏花浓,有美人闻声走近。 一袭水蓝开襟绸裙裹住玲珑的身子,发间仅仅别着一根剔透的玉簪,明明刚刚经过了厮杀,却显得清冽柔美,在轻灵的外表下,又像是藏着一株妖娆美丽的藏蓝花,唇边的似笑非笑。 “别动。”她专注地给男子治疗,见我直勾勾地看她,仰面道:“还看?要我把你眼睛挖出来?” 我像被针扎了似的收回目光,温顺乖巧的道:“不看了。” 男子憨厚的面容下闪过宠溺的意味,开口替美人解释道:“她不会的。只是嘴巴不饶人。” 陆续传来一些脚步声,看样子是支援他们的人。 我想起嘱托的事,于是将手里的玉佩递给他二人,又将负伤之人的事简略说了下。 “劳烦姑娘了。”男子道:“离州人恩怨分明,还不知姑娘姓名,以后必会报答姑娘。” “东方不败。”我仰脖子骄傲道。 一声轻笑从身后飘出。 这声音太过熟悉,让我僵硬的回头。 夜色正浓,月满树梢头,清风拂过杏花树,飘来淡淡清香,那一袭蓝衣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每一步都像有双纤纤玉手,拨弄我的心弦。往昔岁月如在眼前,他似乎没变,依然温和从容,清俊优雅,而我在伤痕累累中学会的漠然,在见到他袖口滚着的六棱雪花纹的那一刻,瞬间被点燃了炙热。 本该因愤怒而抬剑的手,竟胆怯地攥紧了裙摆,末了,挤出一句:“还好……你还活着……” 白端。 他缓步走来,半步之遥,直视着我的眼睛,唤了声: “猫儿……” 我倏然像过电般挺直脊背,道:“在下滕摇。今夜只是举手之劳,还有事在身,后会无期。” 哪知,这边刚潇洒转身,那边手被拉住。我愠怒回头,却看见拉住我的,不是白端,是那美人。她娇笑道:“你还想去哪儿?这么大的师姐在你面前,你还想摸到哪去?” “师姐?”讲真,我受到了惊吓。 “是。” “你是滕如?” “是。” “滕仙主的徒弟?” “是。”美目一横,有点不耐烦。 “我的师姐?” “……”怎么还迟疑了呢。 我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信。” 美人笑容魅惑,一双葱指探向我的眼睛:“我到要瞧瞧你长着什么眼珠子,先前六出总说你夜里眼睛不好使,看样子无药可治了。要师姐动手挖出来给你自己瞧瞧吗?” 这诚然卓然确然是我家师姐。 就冲这状若仙子心若魔主的德性,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体现。我点头,而后摇头:“不劳师姐费心,我夜盲症治不好就算了。” 忽而,她伸手抚摸我的头,语气也温和些许:“你将师父从大沟寨救出,又随师父回简山拜师,不管你之前是何人,有何身份,以后都只是我滕如的师妹。只是害你卷进离州和傩教的纷争,对不起啊……” 对不起。 从没有人对我这么说过。 宛若久旱逢甘露,眼窝该死的潮湿了,我轻轻抱住师姐,流落至今,我想要的不过是公平,可这么简单的道歉,任谁都不会给。白端、君尽瞳、滕仙主……他们明明伤过我,利用过我,哪怕也曾护我周全,却没给过一个字的歉意。 他们觉得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强者不会同弱者道歉。 这是规定,是本该顺应的自然。父母将子女献给傩教做祭品,村民将无辜者献祭给傩神,权贵王侯用无数生命成就威严,他们都不必道歉,是弱者就该承受三纲五常,顺应天理。 生为子女、游人、臣子……是我们活该! 然而谁都不是生来该受轻践,受人制肘与掌控,我不求长生与尊贵,只求一个公平。在信仰面前,维护生命的尊严。 我随师姐来到庄子,离州人感谢我出手相救,同时又忌惮我毁天灭地的一击。 师姐闺名滕如,离州人皆唤她为如姑娘。被称为‘将军’的男子正是离州叛将肖错。 而景却这个毒舌少年,收起稚嫩的面容,打磨出了棱角。 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竟出落成翩翩美少年。 他一见我,就张大嘴巴:“本以为如姐姐的师妹,怎么说也是神功盖世、美貌无双的,为什么是丑八怪你!” 他脸上写满“比不上师姐的脚趾头”几个大字。 我将嘴里没啃完的杏子核吐出,揉乱他束冠的头发,得意道:“没想到我又杀回来了吧。” “你走开!”他拨开我的手,气鼓鼓的模样还像少年一样。 我不顾他的抗拒,捧起他嫩滑的脸蛋儿,倏尔吧唧一口:“以后喊我滕摇,或者东方不败,或者滕不败。总之,不能喊我丑八怪。” 景却又羞又怒的擦着脸:“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能动手不动口,能用武力解决的事,我一定不用商量的。少年,你确定不听我的吗?”我挑了挑眉,揉扁景却的脸蛋,大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感觉。 “我唐唐离州少主,怎会怕你这个丑八怪。”这孩子有点虎,平日里扮的老成,遇到我就开始张牙舞爪。 “呦呵?”还敢不服?我必须制住他。 “你别过来!”“你扒我裤子?”“你敢打我屁股?”“哎哟,你还真打啊!” 景却嚷嚷一阵子,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白端倚着屋门,蓝衣澄清,目光悠远,见我打孩子正欢,终于发觉他的到来。方才眯了眯眼,朝我伸出手:“猫儿,过来。” “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刚才有人说,能动手不动口。”他莞尔一笑:“好巧啊……我也不介意动手。” “你……别过来啊……”“我现在可是很厉害的。”“你个老狐狸!” 风水轮流转,换我被白端捏住了后颈皮:“公子,我错了……” 白端有一瞬恍惚,只定定的望着因换瞳弄得全身筋骨碎裂,脖颈后至今难消的疤痕,轻声道:“很疼吧。” 我倏尔避开他的手,将疤痕掩藏住,漫不经心的道:“现在不疼了。” 第五十一章 真的不疼了。 有些伤疤不被揭露,不见阳光,就不会从骨子里长出溃烂。 白端微微地挑了挑眉,淡笑道:“真不疼,嗯?” 清隽莞尔的模样仿佛回到山阴地时期,我和他笨拙而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彼此。 我微笑:“这不就是你想驯服的样子吗?” 坚韧果敢,再不是初见时敏感卑微的可怜样。 “以前的猫儿纵然有趣,但只能做宠物。现在的滕摇恣意张扬,可以做刀子使。”我推开他抚摸伤疤的手。 白端双眼弯成薄月,像是染上一层清霜:“你在怪我。” “你把我藏在青竹小筑,又让君尽瞳照拂,还把滕仙主送到跟前,这些我都感激不尽。可你终究不是没有目的的。” “倾回要乱了……身为勾阵将星,你会被很多人追逐。” 我眯着眼:“我知道逃不掉,毕竟你算准了一切。” 从小筑到简山,再到尚城,我亦步亦趋地按照他的布局,走了下来。这受人掣肘的命运啊,我不懂。但主棋者拥有何等的远见卓识,我懂了。 白端负手而立,半张脸盛满月光,半张脸隐匿阴影。他还是那么清俊无双,让我有种一探究竟的冲动。 我将他的下巴捏住,拉了过来,旋即吻了上去。 咬住他因错愕而微微颤动的唇瓣,厮磨。 一见桃花,忘之不却……我有多喜欢你,就有多心痛…… “多好啊。”我放开他,后退了一步:“我要的,你给我了。你要的,我也给你。” 心头霎时一个落空,我再也忍不住浑身的颤抖,将他推出门外,紧紧掩上门,灵魂像被抽离似的疼痛,猛地向后仰倒而去,只觉心口沉睡很久的离虫母虫,没有在生死关头苏醒。 而是在此刻,似睡似醒地叹出一句:“你当真情伤了啊。” 我蜷缩在地上,惊慌、无助、不知所措,像个孩子。 可门外白端一唤“猫儿”,身体却不由自主的镇定下来,内热外冷,生生折磨着我。 紧接着,脑袋也是猛地一黑,意识消失,所有的一切都散作流光,仿佛不再存在…… 我在虚空中飘荡了一会,耳边杂音一般的争执声让人醒来。 我倏尔睁眼。 屋子里站了一圈的人,面前是师姐担忧的俏脸:“摇儿!” 她大声一喊,我往后一靠,昏迷前心口的疼痛尽数褪去,身体又回到轻盈感:“怎么了?” 我捏了捏眉心,觉得还有三分疼,回忆起昏迷前的片段,咯噔看向师姐身后的白端。 咂咂嘴。 我刚才是不是轻薄他来着…… 白端微微蹙眉,却不是恼火我轻薄过他,而是道:“就在刚才,你心头的离虫母虫似乎占据了你的身体。” 我满脸问号:“没印象啊,我都做了什么坏事?” 一屋子的人脸色都不好看,唯有师姐笑得花枝乱颤:“你说要把天下美男抗回家。” 丫的,这臭长虫竟然说出我的内心话!岂不是害我莫得颜面! “我们当然知道姑娘是玩笑话。”屋子里的人见我脸色一怔,自然替我打圆场。只有白端知道,我是真有这想法的。 他盯着我,便由我这般尴尬的笑着,一脸的凝重看得我有几分紧张。 可没紧张一会,我心头便涌出了一股“我为什么要紧张”的反抗劲儿。我咳了咳,道:“我不就是亲了你吗?看什么看。” 一屋子的人倒吸了口凉气,咳嗽声此起彼伏。 还是唯有师姐冲我竖起大拇指:“你做了很多少女梦寐以求的事。” 我大概在白端的目光下太紧张了,以至于自乱阵脚。 我羞愧地垂下头,白端的声音又清又冷:“你什么时候听到母虫的声音?” 这声音有着几分质疑,让我生出被管教着的约束感。 那会我还不知道,约束感通常伴随着保护欲。只呛道:“要你管。” 白端控制了一下情绪,似有几分无可奈何:“你该小心。”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将他眼底的波澜壮阔纳入眼皮,终究回道:“从小筑离开前就能听到了。” 白端微微动了眸光,没有说话。 师姐捏我耳朵,说我被母虫附体后,吵着要吃桃子,还要放烟花。害得离州人一晚上提心吊胆地抱着我的腰,生怕我一个不清醒去院子放了烟花,招来傩教的人端了这个老巢。 我缩着脖子,试图逃离她的魔爪:“大不了,我以后乖乖听话。” 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但晚了。 这次离州割据抗争失败,滕歌身负重创,离州叛军也不好过,折损几位将领不说,还差点全军埋骨在凌风堡。幸好白端前来搭救,才侥幸躲过此劫。 继山阴地开启的两年后,离世海终于有了动静。前几日清晨时分,海面远远现出海市蜃楼,仿似一座仙山。 知情人皆知,那是上古秘境之一的虚碧崖,又叫蓬山。 离州反抗军在傩教和朝廷几次围剿下,看清时局,眼下来艮州尚城一是避难,二是潜入虚碧崖,寻得秘宝机缘。 只是没想到傩教反应这么快,前有傩师拦截城门,后有大军围堵城郊院子。如今离州的骨干都聚集在城郊院子,商量着如何混进尚城。 至于找谁帮助,在哪藏匿,这些我云里雾里地听了半天,他们似乎有意隐瞒。 反正我也是受师父之命,来这帮助师姐的。既然信不过我,我自是不愿意蹚浑水。正当我啃着心心念念的桃子,咂嘴回味昨夜情不自禁的一吻时,恍惚间听到师姐唤了我的名字:“摇儿。” “在。”我笑看议论纷纷的众人。 除了憨厚正直的肖错和狡猾毒舌的景却,其他人投来怀疑的目光。其中有离州景候的老臣许景容许公,倾回文人墨客第一人时哲时先生,力能扛鼎的武世伦武统领,盗中侠士凤清凤女侠,机关术翘楚唐家的三小姐唐槿。 还有一个姗姗来迟的人物,竟是‘华央曲’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弟子华林。 华林二十六七的样子,面容斯文,举止彬彬有礼,放在现代就是架着金丝眼镜扮相儒弱的年轻人,然而他的一双眼睛乌黑发亮,让人一眼着迷。面上平静无波的唐槿飘了他一眼,被我察觉到她细微的表情后,冷淡的收回。 我觉得有意思,想从华林脸上盯出花来,师姐抿嘴偷笑,白端淡淡看来,我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便和华林的目光撞个正着:“这半年来,多亏滕姑娘照拂,一路免受流民骚扰、傩教的苛责,才使得华央曲太平无事。华林在此谢过滕姑娘的大恩,日后有用得上华林的地方,姑娘尽管开口就是。” “举手之劳。”我不觉得这是什么恩情,无非吃人饭食,护人一时。但华林执意要谢我,我也只好受用了。 眼下傩教盘查到这座城郊院子,逃进尚城是件争分夺秒的事。众人商量一阵子,决定采取声东击西的法子,派人吸引傩教和朝廷的目光,其余人扮作被劫持的商队混进城。 办法不是好办法,但最管用。只是这个吸引火力的人,不但要拥有迅猛敏捷的身手,还要做好被捉住的万全准备。就算被严刑拷打,骨子里应有对傩教足够的憎恨,不会轻易叛变。最重要的是,对尚城里的接应人,一无所知。 究其几点,我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最合适的人选。 说实话,越往后听,我就知道八成是我了。做好心理准备,我啃着桃子,跟众人讨价还价:“帮你们可以,我们做个交易吧。” 白端一听到“交易”这两个字,就知道我满肚子坏水,淡淡一笑:“说。” “我帮师姐的忙,是因为她是我师姐。但我帮不帮你们,全看你们的诚意,帮你们是人情,不帮你们是本分。再说这么危险的事,得让我有点甜头吧。” “摇姑娘不是我离州人,自然不会为少主出生入死。”到底是血气方刚的人士,武统领第一个对我颇有微词的。 “引开傩教之事实属重大,和离州不是一条心的人,即便再符合人选,也不会倾尽全力。我对她信不过。”凤清眉头一皱。 时哲很赞同凤清的话:“如姑娘是如姑娘,摇姑娘是摇姑娘,我等并未见过摇姑娘的本事,怎可凭她只言片语信服。” “时先生说得严重了,摇姑娘习简山功法,自然不是平庸之流,昨夜傩教围剿,摇姑娘仅凭临终托付的玉佩,就能出手救我离州人,可见也是侠骨柔情的人。”面临众多质疑,唐槿竟为我出言,朝我和善的一笑。 我回以微笑,又听凤清冷冷道:“那就让摇姑娘拿出真本事吧!” 嚯,对我不信任? 众人或质疑或期待或犹豫的目光纷纷投来,我有些不高兴被当成猴似的戏耍,弯了嘴角,露出齐整整的牙,冷笑:“我、不、要。” 我这人吧,爱反抗,爱说不,桀骜不驯,黑白分明。 众人以为我露怯,了然道:“摇姑娘不必遮掩。” “你们说得都对。”我诚恳道:“我只会吃喝玩乐,没有什么真本事,虽然自称东方不败,但打架的次数屈指可数,担不起你们的大任,更不能为刚刚谋面的人涉险。诸位若是信不过,可以另请高明。我呢,只要守好我自家师姐,不给你们添麻烦,其他自便。反正离州人刚愎自用,散沙一盘,难成什么气候,我更犯不着为一个拿不定主意的少主,挺身入险境。” “你!”众人愠怒。 堂上肃穆庄严,放着原离州景候和仙主的牌位,还有很多为离州自由而奋斗牺牲的将领的遗物,景却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年少的肩膀承载着许多重担,似要压弯他铮铮傲骨,让他举棋不定,不发一言。 离州遭逢傩教陷害,动乱跌宕多年,现在所有希望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难免对他残酷了些,他在这场激烈的讨论中静静听着,再也没有初见的毒舌和腼腆,年轻的面容逐渐刚毅□□,似乎成熟了……也迷茫了。 有人各抒已见,有人争锋相对,有人盲目听从,这么多的声音传入景却的耳朵,搅弄风云,使他沉默不语,甚至像是被关在了一个小匣子里。此刻听到我的质问,小匣子被打破闭塞,露出微弱的光,他故作老成的姿态顷刻瓦解,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地开口:“我用不着你救!” 武统领见不得少主受辱,一掌拍碎身旁的梨花木椅,怒道:“摇姑娘好大威风,我等也算见惯风雨,倒没见过你这样出言不逊的。” 凤清火上浇油:“莫不是摇姑娘嫌弃我等是离州乱党,想着投奔光明似锦的傩教,像你那师兄对朝廷摇尾乞怜一样,求个前程?” “摇姑娘真不想搭救,尽管走就是,我离州迎来送往,从不强迫。”时哲到底是文人骚客,说起来话也酸得可以。 言语激昂,而年迈的许公握住手杖,轻轻一敲,如清水淋沸锅,众人登时安静了下来,他用浑浊而精明的眼眸看向咬牙的景却。白端见此情景,稳坐泰山,细细品着茶,轻轻一笑:“少主何意?” 师姐知我激怒众人是有心的,扯着我的耳朵往她面前拉:“你先前答应我会乖乖听话,如今怎么忘得一干二净。要我割掉你的舌头,让你不能胡言乱语吗?” 我抿嘴,摇头。 耳根火辣辣的疼,我只好对众人服软道:“在下蠢笨之才,入简山不久,略略习得些皮毛。想看的话,我就献丑了。” 身形微动,转眼掌心多了几根头毛,粗细长短都不同,一看就不是同一个人的。 “这……怎么会这样?”武统领摸摸粗硬的头发,万分惊奇。 就连华林也叹道:“可以不动声息地取人发丝,更何况是项上人头,这样的功法在倾回只有一个……” “身不缚影!”众人异口同声道。 滕今月昔日创下的功法,使她登峰造极境。更是明朗朗地向世人宣扬,她桀骜张扬、不受束缚的性子。 原先对我身手有所质疑的人,纷纷露出肯定的神色。 白端像是始终在意料之中似的,淡然品茶,闲适弄盏,末了,放下白玉茶盏,淡笑道:“要不要猫儿护送,全凭少主做主。” 他懂我意思。 离州的肱股之臣,是这些忠心耿耿的参将谋士。 而离州的主心骨,永远得是一个担得起大任、做得起决断的人。 将士善战,谋士善谋,王则统领一切。 这少年再也不是稚语孩童,只需要保护和引领,若想收复混乱的离州,和根基深厚的傩教抗衡,就得拿出十足的勇气和果断。 我站在景却面前,平静的道:“我可以护送你们进城,也做好被捉住的准备,如果能侥幸存活,希望离州能替我找回叶真。” “这是交易?”景却没想到我求的是这个,瞠目结舌道:“你要找的人,对你来说,能让你舍身犯险,比你的生命还重要?” 他大概以为我还是两年前畏缩的猫儿。 我将鬓角的碎发别在耳后,温柔且肯定的道:“是。” 他拿着“读不懂”的眼神看我,我倏然笑笑:“收复离州是你的心愿,找回叶真是我的心愿。我们都会为之奋力一搏,不计后果。” 白端拂袖站起身,朝景却行礼道:“王者,听百家言不乱初心,做一人事九死无悔。” “哥哥……”景却低下头,尾音有颤抖和依赖。 而白端只淡淡回了他四个字:“全凭少主做主。” 景却终是身形一顿,目光一转,和我四目相接了,他开了口:“我答应你。” 第五十二章 师姐擅长医术和易容,以“墨手丹心”闻名于世。 次日醒来,我就发现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朴素少年人。 脸上有层薄薄的皮,对着镜子一看,下巴和脖颈交接处翘起一道细缝,我好奇地抠了抠。师姐端来一盆清水,随即拍掉我不安分的手,拨弄我的脑袋,满意道:“个子不高,眉眼普通,以便混进人群。唯独眼睛太亮。” 我嘿嘿笑道:“师姐鬼斧天工的技术,令人望尘莫及。” 不巧,肚子叫了。 “小馋猫,快来吃吧。”唐槿拿来两个肉包子,热乎乎地散发浓香。 “爱妃甚得朕心。”我咬了一口,漫不经心地掂量自己的斤两,以傩教驻扎尚城城门口的数量,想全身而退只怕不容易了。 离州一行人易容换装成商队,由我半路劫走小公子景却,然后直奔西月山。接下来的计划,我完全被蒙在鼓里。师姐极力反对将我剔除在计划外,但抵不过离州人众口铄金,尤其白端……习惯性地瞒着我。 离州人对我的排斥是在预料之中的,虽然师姐力保景却夺回离州,但我师兄滕歌亦然是摧毁凌风堡的罪魁祸首。数千人的性命皆葬送在滕歌手上,离州人自然忌惮刚刚谋面的我。 “嘴巴咬合的动作不要太大。”师姐将翘起的细缝重新黏合,拧着我的耳朵来到堂前。 堂前站着整装待发的离州将士,有些过分年轻的脸却露出坚毅的神色,这些对自由有着向往的人,将赤诚和勇敢奉献给离州,对抗信仰,渴望救赎。 正堂上,年过半百的家主微微低头,大拇指抚摸着羊脂白扳指,模样不苟言笑而极尽威仪。他深沉的目光背后,涌动着潺潺溪流,清晰地倒映出我懒散的姿态。 许公立在他身侧,气场竟被盖过一头,像极了年迈忠诚的老管家。其余人或是装扮成侍卫,或是穿着侍女装。 我瞅了一眼,冲那家主眨眨眼:“白公子好雅兴。” 家主凝着神色,出声却冷淡从容:“猫儿……” 环顾四周,这阵势属实像富贵的商旅,而景却一副贵公子的打扮,在尚城这样繁华舒适的城市里,比比皆是。 想来如此大张旗鼓的进城,也是傩教万万没想到的。 出发前,师姐悄悄塞给我三个锦囊,嘱咐道:“找个合适的机会打开。” “谁给的?”锦囊触手丝线细腻,看起来价值不菲。 师姐摸摸我的头:“还能有谁。” 我将目光投向登车的白端,他掀起帘子的动作有些缓慢,似乎在等着什么。我打着哈欠,趁势揪住景却的脸蛋:“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少主的。” 景却气噗噗地打落我的手,鄙夷道:“丑八怪,谁让你照顾。” 那边白端进了车厢,师姐朝我摇头,我笑笑,缠紧腰带,兴高采烈地喊道:“伙计们,出发咯!” 没想到,经过白端马车时,倏的被人拽进车厢。 他在闭目养神,手却紧紧地拽住我的手腕,挣脱几下,挣不开,我放弃了,觉得这人很不讲究。可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攥紧,车厢里太过安静,让人有些僵硬。 半晌,他睁开眼,淡淡的开口:“你和笙竹……” “谁?”我反应过来:“尽瞳不是被傩教抓走了?你有他的消息了?” “没有……” 我想起师父说的,主棋者一旦择主,就会有兵刃相见的一天。叹道:“你们既然早晚要对上,你定不会关心他的死活。” 白端嘴角勾起一抹笑,衬着易容后的脸庞精光矍铄。他似乎不赞同主棋者的处境,触及我试探的目光,又是云淡风轻的一笑:“你紧张他?” 他缓缓地将头放在我的头上,熟悉的气流温养我的筋骨血脉,相隔许久,我竟回想起当初的心动,只听他问道:“待到那时,你会向着谁?” 向着谁……要我选择吗…… 我跻身过去,将唇瓣放在他的耳畔,轻轻的道:“我向着自己。” 白端逸出浅笑,沧桑的易容抵挡不住他夺目的气质。车轱辘有了减速的过程,许是快到城门口了。白端拔出匕首,划了自己一刀,将它递给我:“万事小心。” “我该走了。”我接过匕首,从缓行的马车一跃而出,顺带踹了白端一脚,他踉跄地跌出车外,如果不是马车停得及时,差点被车轱辘碾压而过。他将精明矍铄的家主风范演绎到极致,冷静地指挥随行的侍卫仆人抓刺客。 而我在一片混乱中,跳上师姐的马车,不由分说地扯住景却的衣服,将他从马车中揪了出来。 身后有人大叫:“抓刺客!” 城门严守的傩师撞见这一幕,纷纷透着看好戏的姿态。等我提着气,拎着景却从高耸的城池堡垒上一闪而过时,慌乱的商旅队趁机要冲破城门,为首的艮主意识到不好,让人张开地网。 傩教的地网和天罗网有得一拼,前者用七七四十九道锁链熔制而成,用百化草、勾魂草、缚甲子等不同毒药淬炼多时,特地用来捕捉难缠的傩鬼和暴徒。后者用鱼袋编制弥天大网,束缚住所有人的一生。 我快速打开第一个锦囊:从天元逃脱。 地网大如数倍的棋盘,各有七七四十九个区域,其中天元位于正中央,是最薄弱的部分。 我紧紧揽着景却,这少年不似两年前轻便,骨骼和手脚都长开了,个头都窜得比我高了,经历过凌风堡生死处境,面对傩教的围捕显得处变不惊,甚至隐隐露出目光下的峥嵘。我问他:“你信我吗?” 他一抬眉眼,熟悉的讥讽:“丑八怪,别跟我肉麻。我既是一州的少主,自然懂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少废话。我跟你生死与共。” “好。”我觉得他多少都有些白端的魄力,深吸一口气,向着地网冲去。极光流转,地网有着千变万化之数,不能太过信眼前。我闭上眼睛,耳力辨认出天元的区域。 “他冲破了地网!”城墙上的傩师喊道。 我睁开眼,拔出傩教的旗帜,转身扎进他胸前之上,堵住他的嘴。 我缓缓抽回旗帜,看黑红相间的旗帜染透血色,傩教的弓箭手已然就位,数枚箭矢朝着我和景却笔直地飞来,我挥动背后的木剑,抵抗接连而至的箭矢,千钧一发之际,商旅队趁乱混进城,阻止傩师再次搭弓射箭:“别伤了我家小公子。” 倾回八州各有傩教派驻的州主,狗儿是乾主,眼前身形消瘦眼色阴沉的艮主似乎杀伐果断,丝毫不顾忌是否伤及无辜,奇长的手指朝这一挥:“通通杀了!” 我朝景却耸耸肩:“看到没有,这就是人们的信仰。” 以践踏生命为手段,铸成信仰的汪洋大河。 “我说过,死生一起。”景却很镇定。 “你可是离州的希望呐。” 他却目光坚毅的道:“离州,是所有离州人的向往。离州人,才是离州救赎的希望。我是王,应要保护所有离州人。也包括你。” 我软了眸子,故意揉乱他的头发,他气呼呼的样子带着少年气息,骨子的风范却不逊于任何强者,我想我懂白端选择他的原因了,无非是历经千秋万事,仍有颗少年赤诚心。 “你干什么?”景却不满我的骚扰,却在看见我温柔的目光后,不寒而栗。 我长吁一口气:“你被养得真好,愿你初心不改,实现抱负。” 真想见见白端口中,那个纵情恣意的碧莲公子,还有他的莫逆之交景候……应是高山流水,情满江湖。 “丑八怪,别露出英勇赴死的表情,你还是赖皮脸好些。”景却不习惯我突如其来的善意,别扭地找话挖苦我。 “你要成为王,抵抗傩教,改变倾回。”我一掌拍在心口,任蓬勃的血脉力量唤醒沉睡的母虫,身体像是灌了火,从心口烧到后背。强忍着不适,我牢牢抱住景却,调转身子,从万箭中仰了过去,背后生生刺入箭矢,巨大的冲力使我朝城墙撞去。 我对着城墙蹬出用力的一脚,便由自己像布兜一样弹飞数米远,刚好落到傩教严阵以待的箭阵后面,景却诚然被这惊险的一幕吓呆了,有些怒不可揭:“你想死吗!” “我不想。”正午阳光倾泻而下,将尚城笼罩在彩色的梦境:“还没看到这大好河山自由呢,怎么会想死呢。” 没多做停留,傩教又紧追上来,我不敢大意,四处躲着追捕。 尚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四处是流宇飞檐,西月山就在最西边,只有千层阶一条上山路。 我看着山门口旁立着的石碑,上面刻着硕大无比的三个字。 无上宫。 嚯,好气派啊。踏上千层阶,顺便打开第二个锦囊:留下小公子。 千层阶的上方,传来“嗡”的开门声,以及震耳欲聋的脚步声,数百个精兵悍将出现在视线中,身后商旅队和傩教也追赶至山门口。 “擅闯无上宫者,就地处决!” 没想到身后向来眼高于顶的傩教,竟然在无上宫的威名下,头回有了退意,而商旅队远远掏出一枚玉佩,正是我那晚交给离州人的那枚。无上宫的人认得这枚玉佩,朝商旅队点了点头,又将尖峰对准挟持景却的我:“你的信物呢?” 我见时机成熟,丢掉景却,拔出面前人的佩剑,择路而逃。 余光瞥见师姐扮成的家母接住了景却,演出失而复得下喜极而泣的戏码。而白端,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朝他微微一笑。 原来无上宫是离州人将要藏身的地方。 我现在才知道。 蹒跚中,我被无上宫的人刺穿肩胛骨,□□连着刺进的血肉被我拔出,白端的眸光倏尔一紧,而我已经不想看第三个锦囊了。 有选择,就有舍弃。 景却既是白端的选择,想也知道谁是他的舍弃…… 尽管我早就做好坦然赴死的准备,直到这一刻,内心翻江倒海的疼,差点要淹没我。 我向半山腰的树林跑去,师姐面有不忍,似要走出来护住狼狈逃窜的我,但被众人揽住。 对不起啊师姐,我并不是武功盖世,我也害怕被舍弃。我也想有人疼爱……被人选择…… “你到底是何人!是不是离州乱党!”傩教吵嚷着。 我是谁。 脑海中突然挤进一幅画面:怀中的襁褓还在沉睡,身后的枫叶被鲜血染红了,夜照宫的无尽长夜被战火扯破,我和几个姑娘护送荒帝最后的血脉逃走,而追赶我的人不是别人。 是那个有着湛蓝色衣袍的男人。 头要裂开。 这些记忆让我觉得尤为清醒,似乎白端的身影模糊成一团。 林子尽头是一个悬崖。 我别无选择,看着身后张牙舞爪的傩教和朝廷鹰犬,纵身一跃,喊了一句:“去你的傩教,离州不败!” 依稀又回到霜花满天的夜照宫。 “卿卿,只要将你神骨剔除,你就能忘记这段恩情。” “卿卿,你不愿守着夜照宫,但夜照宫一直守着你的。” “卿卿,他不会回来了,素蓝……已经不在了。” 那本该言笑晏晏的少女,肋骨被锁链穿透而过,笑容如消散的云雾:“我错了。我只想报答他,可他不要。我把一颗心予他,他却要整个夜照宫陪葬。” 她宽大的袖子拂过地上的霜花,鲜血蜿蜒缱绻的模样煞是好看。 “我欲助他渡劫,却被他带入地狱。” 第五十三章 我对云桑的第一眼,便觉得十分耀眼。 胭脂粉楼,温香软玉,很容易就瞥见人堆里的一抹绯色。 当我浑身酸疼地从榻上爬起来,下意识地看向他宽大如袍的绯衣,还有似笑非笑的唇瓣时。 有股难言的情绪如凶猛洪兽撞进胸膛,明明只有隐约的侧脸,眼睛却无法移开,宛若被蛊惑了一般,只能滞在原地。 他长身旖旎地半靠半仰着,右臂弯成优雅的弧线,搭在微微蜷起的膝盖上,纤长分明的手指捏着一盏小酒盅,低垂的左肩露出带着诱惑意味的颈线,如此清晰的画面,却因绚丽的光彩蛮横地遮住心中致命的美艳,模糊成混沌的一团,让人觉得不真实起来。 耳边本该听到莺歌燕语的,莫名地,只剩一片寂静。 “你醒了?”他问道。 回神间,我看到了他的笑容,眼睛弯得除了璀璨竟再也容不下别的,与看其他人的那番游离,有着天壤之别。 未待我反应过来,他霎时走近,一双桃花眼眉飞色舞,干净利落地扛起我,准确无误地将小酒盅喂到我嘴边:“你刚才一直盯着我的酒,想必是很馋很馋吧。” 阳光将天空染成如荼的亮色,他眼里似有小火苗在攒动:“好喝吗?” “真辣。”我挣扎着从肩上跳下来,转一圈没找到原来的衣物,身上换成了浣碧色留仙裙,镜子里的脸也是上过妆容的。怎么,身为一个病号还得仪表得体啊? “不满意她们化的妆?”他看出我很郁闷,笑容魅惑。 “是你救了我?”我避开他亲昵的语态,试图回到正题上。 哪知他丝毫不吃这一套,用手托住我的脸蛋,迫使我正视他:“相信我,妆容是女人的盔甲,它会令你战无不胜。” “……”我怕信了你的邪。 见我不吃这一套,他自顾自抿着小酒盅,嘴唇沾着我刚触碰的位置,转而道:“你从西月山‘咻’的一声掉下来,我正好‘咚’的一下接住你。” 他形容得惟妙惟肖,我缓了缓戒备:“你都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就敢把我救下?” 他倏然从袖口掏出最后一枚锦囊:“你临死都还攥着这个,想来是情郎送你的吧。什么人?一个痴情人。” 我轻巧地夺回来,懒散道:“先生说笑了,天底下谁不是痴人。” “云桑……” “嗯?” “我叫云桑。” 尚城到处张贴我易容后的画像,我在醉仙居窝了半个多月,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和云桑也厮混熟了。 离开的那天,云桑一如既往地坐在屋檐上晒太阳,阳光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渡了一层金色,衬得唇瓣鲜红欲滴。 他懒洋洋的朝我招手:“要走了?” 我扔给他一壶酒,龇牙笑道:“是啊。” 他朝我一笑,没有阻拦。 醉仙居位于尚城东市,是个调制脂粉的门楼。云桑因调得一手好香,深受名门望族的喜爱。也亏得云桑的庇护,傩教在尚城盘查匪祸,一直未能将我搜出来。 而他懒散闲适,从不问我的出处和缘由,如果不是怕师姐担心,我也不会急着离开。 从醉仙居出来,外头风声刚过去,恰逢小傩节,街市热闹。待到夜晚,我才小心翼翼地来到无上宫前,却看见千层阶的尽头有人缓缓走来。 “猫儿?” 夜色温柔如水,萤火的微光围绕在他撑起骨伞的手边,衬得月亮犹如澄清通透的白色。 不知何时下起了清濛的雨,在我和白端之间罩上一层朦胧。 想到半个月前,他毅然决然的眼神,令我义无反顾地跳了崖,而今像重新活过一般,竟忘了说几句责备他的话。 “师姐呢?”我问。 白端倏尔眸光一暗,握住骨伞的手攥紧力道:“在找你。” 我“哦”了一声,提起裙摆,从他身旁擦肩而过,那一瞬,他身上的清冷似乎要渗透灵魂。 我重新站在千层阶上,突然觉得狼狈逃窜的记忆成了很久远的事,仿佛走过千万世,即便像这样背离白端,都不觉得疼。 “你……看过第三个锦囊了吗?”他的语气缓而慢,清而冷。 我微笑:“还用看吗。” 他没有再说。 如今,景却和离州人就藏在无上宫里。 无尚宫巍峨广阔,遥遥望去,一片银白色的盔甲戒备森严。 从后院进去,却是亭台水榭鸟语花香。千百骨菡萏在清波中娉婷而盛,衬着月夜中细碎的萤火。不时有琴声和舞曲缠绵,在错落参差的楼阁里回荡。数十个身穿轻珑薄纱的少女站在长廊内,手里掌着巴掌大的姑苏琉璃灯,给我指引道路。 师姐穿夜行衣回来时,见我手脚完好地坐那吃点心,一把抱紧我的脑袋往她胸里按,老实说,我骨头都酥了。 “这半个月死哪去了。”温存片刻,她又拧我耳朵:“别的没学会,还学会跳崖了?” 我委屈道:“谁没事跳崖玩,还不是生活艰难。” 我见师姐瘦了,青色的广罗裙衬得她纤腰不盈一握,心疼的又把脸埋进她胸里,旁边紧随其后的肖错涨红了脸,一屋子的人见我平安归来,总算放心下来。 就是景却这个死孩子,二话不说,飞起来踹我一脚:“好呀,你个丑八怪,还知道死回来!” 我当然不能惯着他,抽出半路折的桃花枝,朝他比划:“你还敢对我动脚了?” 正当我和景却打出惺惺相惜的感觉,有婢女来传话:“尚候到水榭了。” “尚候到长廊了。” “尚候到门口了。” 老实说,我对尚候抱有过很多幻想,传闻他是一等护国公,军功赫赫远在滕仙主之上,更是回王的亲叔父,将艮州治理得如同安乐乡,连素来行事飞扬的傩教来到这片土地,都要礼让三分,不敢招惹。 本以为尚候是个威风堂堂的人物。 只见一个精神抖擞到猥琐的老头拎着鸟笼走来,身后跟着十几个妙龄少女一步一步的唱和:“尚候到你们跟前了。” 我盯着鸟笼大喝道:“我的鸟!” “哎?这丫头怎么说话呢。”尚候眯着小眼睛,往自己身下一瞅:“我的鸟儿怎么成了你的鸟儿啦?” 四周憋出一阵咳嗽声。 我抱住他的鸟笼不撒手,确定里面关着的,是在简山见到的小红鸟。 “胡说,这明明是我的鸟儿。”尚候见我不撒手,干脆耍起无赖:“你叫它一声,看它答不答应。” “……”它要是敢答应,你是不是要把它烤了吃了。 尚候认准我会吃瘪,吹着胡子,得意洋洋道:“你不敢叫,我敢叫。” 行,我看你怎么叫。 “小红!” “哎。”他身后的奴婢低头答道。 离州人似乎见惯尚候耍赖的手段,一个个朝我挤眉弄眼。 我不服,刚想呲他。 谁知笼子里吃胖一圈的小红鸟懒懒地拍着肚皮道:“让我吃饱了再说。” 你丫的小红鸟,竟然开口说话了! 我晃动笼子,想看看它脑袋里是不是进水了,知不知道异类都不得好死。小红鸟摇摇晃晃地扒着栅栏,嘴里不依不饶的:“你外祖母的小人儿,才几天没见就忘了本君的恩情,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等本君出去了,一定剥光你,洗洗涮涮做成烤人儿吃!” “对!剥光她!”老无赖跟着应和。 我简直要被气死。 无上宫景色悠然,恢宏壮阔,前院用作操练、会客,后院用来炼药、居住。我和离州人住在北边隐蔽的小院子,平时不往前院跑,唯有师姐经常去药阁教医官炼制新药。 夏日的气息随着燥热的暖流而来,池中的菡萏怒放出醉人的清香。 经过这些日子心无旁骛的修炼,‘身不缚影’到了突破第四重的紧要关头。 尚候过来的时候,我体内沸腾的真气正要暴走,被他随手一巴掌拍散了,我惊觉这猥琐老头含而不露的功力,他不安分的爪子却在我背后肆意摸着:“大夏天的,消消火。” 该死的糟老头! 我一脚踹在他肥嘟嘟的屁股上:“要不是你把我的鸟捉走了,我至于自己苦苦修炼嘛!” “鸟爷跟老朽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昨儿还彻夜长欢一醉方休呢,现在躺在小红的腿上睡得正香,有本事你把它叫来啊。”小红是尚候养大的,一直跟在尚候身边。 该死的浑鸟! 今天偷看唐槿洗澡,明天钻进凤清的裙子,就连无上宫刚发育的小姑娘也不放过,经常撅着鸟嘴偷亲。若不是前两天一个劲瞄师姐的胸,被她拔了一手毛,指不定还要干出什么事呢! 尚候眯了眯招牌式的小眼睛:“丫头,前面来人了,要见你。” 怪不得他特地用桂花油梳了头,看起来有那么一丝威风堂堂。我笑道:“是谁啊。” 尚候摸了摸胡须,有点卖官司的味道。 瞧他故作神秘的样子,我既感到好笑,又感到头皮发麻:“是滕歌吧。” 尚候毕竟混完战场混官场,早已养成老奸巨猾的性子,他虽出于情面收留离州人来此避难,但也不愿跟朝廷和傩教撕破脸皮,既然滕歌敢登门拜访,他就敢依言叫我出来。 刚踏进殿门,只见庄重肃穆的堂上,坐着一个身穿明黄铠甲的男子。 这人斜靠在龙纹红桐木椅上,华服绘有五爪驰骋的戾鹰,衣襟和袖口镶有三角鼎状的墨丝,将整个人的张狂霸道突显得淋漓尽致。他捏着手里的玉瓷杯,紧紧地看着眼前的师姐,削薄而棱角分明的唇挑起一抹笑。 那笑容令人生寒。 我从没见过师姐惨白了脸。 她死死的捏着裙摆,修长的玉手显得骨节狰狞,倾城的容貌看起来竟有些僵硬:“我不回!” “胡闹!”滕歌一把将玉瓷杯捏碎,眼里的不容置疑令人忌惮。 我吐了口气,撩着裙摆走过去,唤道:“师兄,好久不见。” 滕歌转过头,方才还带有恼怒的脸色,此时犹如盛夏最浓时的惊雷,透露着萧杀和凌厉。 他缓缓的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如鹰的眸子就像盯着猎物似的,将我浑身穿刺过去。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的要将我捏碎:“摇儿,我说过,你逃不掉的。” 我扯出一抹懒散的笑,仰着头和他对视:“师兄要我怎样做?任你揉圆搓扁?你觉得我会吗?” 身后离州人闻声赶至,只听一个清浅的声音响起:“猫儿。” 白端迎着正午的阳光走来,一身蓝衣干净从容,就像雪山上的遗世孤莲,再刺眼的荣光也占据不了这绝代风华。 滕歌捏着我下巴的手丝毫不松,言语间处处透着挑衅:“滕摇和滕如是我的师妹,如今滕家蒙难,受家师之命,带师妹们回简山。这个,六出公子也要管?” 离州人和滕歌有着血海深仇,凌风堡沦陷之事过去不足半年,猛地一见滕歌登门,自然气得七窍生烟,尤其肖错看见滕歌欺负师姐,就差没当着尚候的面打起来。 白端报以淡笑,眸光瞥见我下巴被扼出血印,倏然落下两个字。 “松开。” 听这愠怒的声音,我不由得失了神。 我知道滕歌为什么来。因为圣心难测,滕家处境艰难,一步都不能错,滕仙主向来闲云野鹤惯了,生性澹薄,从不理会庙堂纷扰,而滕歌自接管军中事务起,一直撼守滕家的容耀,步步为营,丝毫不敢松懈。虽然滕歌大破凌风堡,将离州人打得四处逃窜,但回王嘉奖他的同时,又拿师姐的事多加揣测。 圣心不明,令他寝食难安,如果不能将师姐带回简山,就要重新培养一个滕家人堵住回王的猜疑……这个人就是我。 滕歌先前为我在申城造势的时候,我便猜到七八分,只是没想到滕仙主极力反对我卷入庙堂纷争,怕我守不住心智做了嗜血的大魔头,才让我来找师姐。 白端每一步踏上前来,便有劲风一阵更强一阵的压迫。而他越是靠近,我能感到擒住我的滕歌,姿态便是愈发的昂扬。 滕歌对我的掌控没有减弱几分,目光落在白端的脸上,轻飘飘地在我耳旁逸出一句:“他在紧张你?” “怎么可能。”我冷静无比的回道。 我使出身法,大概伤势未愈又刚真气暴走,很快被滕歌重新拽回怀里。我一皱眉头有点不高兴,那边传来一个更不高兴的声音:“松开。” 滕歌冷笑:“不松又如何?” 白端一步向前,空气中压力骤然增大,在功力上,他和滕歌势均力敌,仍逼得滕歌额角溢出冷汗,衬得他的脸色有点难看。 我反手拔出滕歌腰间的佩剑,像逃出简山那般决绝的刺向他,只感觉剑尖入体的那一瞬,手上的力道丝毫未受到阻碍,熟悉的血腥气登时喷溅而出,滕歌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没有愤怒,只有平静。 “滕摇,若滕家遭王上忌惮,其下场必然不逊于离州。”他似乎懂得了妥协:“师父待你极好,你应该知道,他离成仙只差半步,谁都不能阻碍他……连我都不能……” 说完这话,滕歌终于松开禁锢我的手,一点点拔出刺进腹中的剑,‘当啷’一声落地,也将我从头到脚浇得冰凉。 滕歌将剑放回剑鞘里,不顾腹部撕开的口子,重新坐回龙纹红桐木椅上,整个人苍白失色。 师姐也脸色苍白。 时逢乱世,说不清谁对谁错。一边是滕家的安危,一边是离州的希冀,她才是最艰难的。 而此时,尚候咳了咳,打破死寂:“虚碧崖不久后开启,离世海高手云集,你们准备怎么办?” 虚碧崖隐匿在离世海,又称蓬山。 因上次山阴地开启,死伤众多,很多刚显露锋芒的少年英豪无辜惨死,连傩教也耗损许多有志之士,为防止再次出现山阴地的一幕,傩教和朝廷以人数作限制,举办选拔大会。 依次为新秀选拔、尚才选拔、高达选拔,只有成功挤进名额的人,手持腰牌才能进入虚碧崖。但凡有心术不正者,就地处决。 这次选拔大会就在尚城举行,这也是滕歌的真正目的。 但报名新秀选拔需要投名状。 我满腹疑惑:“什么是投名状?” 滕歌看来,沉道:“我早为你铺好了路,只要你在一个月之内,名动尚城。” 第五十四章 滕歌走后,我想破脑袋也没想出好办法。 尚候时常来我屋里遛鸟,信誓旦旦地提了两个法子。一是嫁给他,二是我luo奔。老实说,比起嫁给他,我情愿luo奔。 把尚候撵出去后,我在荷花池转悠半天,碰到白端和华林走来。 白端拿起桌上的绿豆糕,捏起一块投入荷花池里,引来无数肥美的鲤鱼争抢。鱼尾拍打水面,溅起白色浪花,淋了我一脸。我怒气冲冲地瞪他,白端悠然一笑:“小花猫。” 华林感叹:“六出公子和滕姑娘感情真好。” “这都叫感情好的话,那我和华二哥可称得上伉俪情深了。”我抓过白端的衣角,擦拭脸上的水珠。 白端笑眯眯回道:“我和华二哥要去市集逛逛,你去不去?” “不去。”离新秀甄选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哪有那个闲心思啊。 “听说八宝记新出了荷花糕。” “我去。” 比起以往所见的街市,尚城要显得轻松舒适,处处透着江南水乡的气息。如果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属四处可见的蟠龙拱门了。 这种蟠龙拱门为两条蟠龙交首抱实,柱身呈青黑色,上面刻着古老的文字。 华灯初上,歌舞升平,花船酒舟,七彩灯盏挂枝头,姑娘们装扮夺目,小伙们气宇轩昂,穿梭在琳琅满目的店面,其中醉仙居远远瞧去最为热闹。 醉仙居分为内居和外居,外居兜售胭脂水粉,内居则是酒肆花楼。与普通花楼不同,逛过外居的姑娘们,也可以到内居和花楼女子、文人骚客一起听曲喝酒,极为清流倜傥。 听云桑说过,花楼多是苦命女子,得罪了傩教而家境落魄,寻常花楼不敢收留她们,唯独云桑敢。她们都是自由之身,来去不受约束,各个都怀有一技之长。 华林突然道:“滕姑娘可以借此试一试。” 白端笑着摇头:“华二哥高看她了。” 我有点不服,奈何白端根本没给我登台亮相的机会,便一路来到后院,早有婢女等在此处:“公子来了。” 白端淡淡“嗯”了一声。 婢女瞟了我一眼,小声道:“这位姑娘是……” 白端想也不想:“家仆。” 我怒:“谁是你家仆!” 白端还是不给我争辩的机会,拉着我跟随婢女七拐八绕。 醉仙居的后院很是清幽,一轮满月倒映在碧潭上,不时有琴声荡涤心魄,领路的婢女停在长廊尾端的厢房前,将红烛灯悬挂在门口,恭敬地打开门:“两位姑娘等候多时了。” 屋内焚着香,一人背对门口,还有一人坐在屏风后抚琴。 满屋清幽的梨花香使我打了个喷嚏,屋内背对着的美人转身笑道:“滕摇。” “华清。”我揉揉眼睛,她不是随华央曲去邻城了么。 华清对华林面露欣喜,伸出藕臂,抱住他的胳膊笑道:“二哥。” 我瘪瘪嘴,觉得没受到好待遇。华林高兴中带着些许僵硬,稍稍避开她亲昵的动作:“你不在华央曲帮师父师娘,跑尚城来做什么。” “二哥,我想帮你,蓬山如此危险,我若进了新秀选拔,就能和你并肩左右。” “我都没有把握,你掺和进来……”华林语气有些斥责:“不是添乱吗?” 气氛有些不对,我赶紧出来打哈哈:“新秀甄选乃师兄所托,事关滕家兴衰,谁都别跟我争啊。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刚想说白端怎么不发一言,才发觉他的目光没有从屏风后的倩影移开过,那神情是从未见过的专注。我心口一凉,话到嘴边被华清止住,她推搡我和华林出去,只留下白端。 关门的一瞬,仿佛看见屋内烛火映着白端的眸光微醺,屏风后的倩影终于停下抚琴的手,撩开珠帘露出一张和我很像的脸…… 不论他们有着怎样的过去,对我来说,都是一片空白而已。 华清贴心地给屋内二人独处的空隙,叹道:“有情人终成眷属,月娘也不容易啊。” “是啊……”我漫不经心地迎合着,满心的微凉无从宣泄,只得捡起石子砸向如镜的碧潭,溅起的水花声大得遮住了心碎声。我以为谁都不会听见,华林负手而立,华清哼着歌,门上的剪影勾勒出屋内成双的影子,过了今夜,就再没有肆无忌惮的理由了…… 可我还是疼得厉害,华林察觉到我的不适,担忧的问道:“滕姑娘,你怎么了?” 我被华清扶到碧潭边醒酒,才发现桑树上坐着云桑。 他还是拿着小酒盅,朝我咧嘴一笑:“你回来了。” 我朝他要酒喝,他踉跄地伸出半个身子,将手里的小酒盅递给我,我喝了一口,辣,又喝了一口,竟有点苦了,赌气地让他再递过来些。云桑脸颊绯红,又往前一伸,“咔嚓”一声响,将我扑了个满怀。 “有酒喝,有豆腐吃。”他打个酒嗝,摸摸我的脸。 我气在头上,一脚踹上去:“你也欺负我。” 这一脚似把他踹清醒了,华林和华清连忙把我二人拉开,云桑揉揉自己的腰,迷糊道:“我做什么了我?” “你非礼我。”我嚷嚷。 “这样啊……”他突然正经起来:“那你要对我负责。” “嗯?”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你非礼的我。”我一字一顿的道。 “那你受伤了没?” “没有。”他刚才好像护着我呢。 “那我受伤了啊。”云桑指着被踹的腰身,委屈地瘪嘴。 “好像是。” “所以你该对我负责。” 我被他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并且带着委屈巴巴的神情,弄出十二分郁闷:“好像对,又好像不对。” 云桑掸了掸如火如荼的绯衣,右肩是黑色暗线勾勒的凌霄花,在月色中怒放,晃了眼。 “娘子,这厢有礼了。” 我摸摸下巴,突然有了主意。 几天后。 我坐在梨花木贵妃椅上,对着手忙脚乱的人们比划: “那谁,戏台子给我再搭高一点。什么?不能再高了?搭高了顶多摔断脖子,搭低了就是砸我场子。上台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咋这么为我着想呢。对,对,就这么高。” “那谁,摆这么多椅子,你闲地方空啊。当这是大排档么?这可是戏阁,如我一般的文雅之地。撤下一些椅子,楼上放几张桌子,快,快,动起来啊。” “那谁,这种招牌根本不行。什么不能做?你当初收定金这么爽快,现在你就是捉萤火虫来,也要把招牌点亮咯。” 说了半天,我拿起手边的茶杯一饮而尽,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拿捏我的肩膀,力度不大不小,十分舒服:“娘子真是虎虎生威啊。” 众人委屈地唤他:“云阁主……” 云桑挥挥手,轻描淡写道:“我惧内,一切听娘子的。” 我翻白眼:“谁是你娘子,我们说好是合伙人。” 云桑将脑袋凑过来,挺拔的鼻尖摩擦我的耳廓,碎发遮住他满眼的风情:“我们不是签过一纸婚约了么。” 婚约? 我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纸,一再强调:“这是合约书。” 他眨巴眨巴桃花眼,露出“不都一样嘛”的表情。 我拿茶杯挡住他目送的秋波:“云老板,咱俩只是生意上的事,私底下可是清清白白的。别靠的那么近,别人会误会你傍大款的。” 他继续眨巴眼:“我就是大款啊。该是你傍我才对。” 咬牙:“傍什么傍。我就借你地方一用,说了会分期还你钱的。” “还钱?”刚露出不屑。 我立刻被万恶的生意人刺激到了,拍桌而起:“如果我能拔得新秀三甲,我拿虚碧崖的珍宝还你。” “我小时候拿夜明珠当玻璃子玩,府里各种珍宝要多少有多少。” 嚯,万恶的生意人。 几天前,我和云桑做了笔交易。简单来说,他出场子,我出戏本,他出钱,我出人,一座名为‘入画阁’的戏楼就这样史诗般的诞生了。 我看着对门醉仙居的头牌月娘,暗自较劲,不知道她为何不借助傩教的势头参加甄选,反而用抚琴献艺这种迂回的方式。 总之,我憋着一口气。 师姐在我面前晃了几下,见我瞪着对面气势十足的模样,使劲扭了扭我的耳朵:“你开这戏楼得冒多大的风险,也不怕傩教查到你头上。” “怕啊。”我也委屈:“要是不怕傩教的话,我应该把艮主揍一顿。” 师姐冷笑:“就怕你有去无回。” 我嘿嘿直笑:“我这不没动手么。有师姐帮我,何愁没有投名状。” 师姐的墨手丹心闻名遐迩,她阳春白雪的一舞更是一绝。也多亏师姐出马,才请动华林和唐槿二人,其他几人都对戏阁避尤不及,哪会跟我登台演出。 师姐见我闭口不提白端,又对醉仙居虎视眈眈,知道我不是没由来的发疯,只是抿嘴偷笑:“你是醋了罢。” 这几天我一心扑在入画阁,拉着云桑忙前忙后的转,难得清净,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云桑爬上桑树给我摘桑子吃,我却想吃脆脆的桃子。折腾半天,他倏然叹道:“除了桃子,还有李子、杏子、梅子,只是没有桃子……不行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觉得不是滋味。师姐说的对,唉,我醋了…… 又过几日,大傩节的夜晚,便是入画阁开业之时。 夜空如墨,亮起璀璨的烟火。 人们戴着狰狞的傩面,捧着花灯应声高唱,我穿着红衣站在入画阁最高处,对面醉仙居欢歌盛宴,将尚城的热闹与繁华尽收眼底。 戏台位于入画阁的正中央,四角站着素衣小生,待客人们坐下,乐声戛然而止,灯火随之黯淡,在隐隐焦灼和质疑的人群中燃起檀香,突然,一曲清扬的笛声响起。 巴掌大的姑苏琉璃灯在小生手中亮起,将戏台四周点燃。 戏台上方,一道曼妙的身姿徐徐而落,青丝绕足,素衣舞动,紧紧抓住所有人的眼球。 “入世难入画,戏中有高阁。百相绘众生,梦回人间世。” 师姐一张口,台下人便轰动了。 云桑正给我描眉,他手艺极好,为我上的妆容,让我几乎看不清自己的神色。他总说妆容是女人的盔甲,它会令人战无不胜。现在他下笔的动作很轻,捏笔的力道却极大,瞧我看得仔细,登时收笔,莞尔笑道:“该娘子了。” 云桑把脸凑过来,如果不是马上要登台,我真想给他画个小王八。 师姐舞完一曲,好似画中仙,消失在台上。回来后,朝我风情万种的一笑,我小心肝乱颤,不是因为师姐美貌天仙,而是她察觉到我剪了她的衣服,怕是回头要剥了我的皮。 我硬着头皮在她热切的目光下走上台,云桑还是那身绯衣,略施粉黛的俊俏模样令无数人侧目,他似乎极具渲染力,我被他带得神魂颠倒,转眼入了尾声。 我躺在云桑怀里,他的眼睛如同烛火般闪动着莫名的光,长而密的睫毛如同黑翎扑扇在月色下,按戏本演下去,他应该表露出哀伤,可他眼中更多的是温柔。 “我也恨过你,因为家族,因为种种,其实更多是因为你的不屑一顾。” “你这样没心肝的女子,认准了一样是一样,我呢,在你眼里算得上什么?” “可是如果有来世,我还倾其所有的对你好。不为圆满,只为我愿意。” 我愣住。 这不是我写的台词啊。 他突然低头,微微触碰我的唇瓣,青涩缱绻。 我刚想跳起来,给他一耳光,就见云桑缓慢看向正前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坐在正前方的,正是消失多日的白端! 第五十五章 云桑揽着我的腰身,笑容邪魅,可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白端脸上,他仍是温和澹薄,蓝衣翩翩,像是入了画。 烟火氤氲,人群欢动,倒映在远方月色中,荡开一泓银白。月华在他湛蓝色的衣袖上撒落生辉,更衬得其人清俊万端。 我回过神,轻轻推开云桑的胸膛,白端见我这般动作,微微抬起头。他一向是温和疏离而孤傲的,除了要蛊惑谁的时候,从未泄露半分感情。 此时,细不可闻地低笑一声:“佳偶天成,可喜可贺。” 话音刚落,他将手里的糖稀棍子随手一扔,糖稀棍子咕咚一声掉落地上,滚了灰。 我震惊地看着白端,磕磕巴巴地说:“这、这么黏的东西,你、你就这么扔我地上了?”未免太糟蹋地板了吧。 白端神情在淡淡月华下显得朦胧一片:“是你不需要了。” 我来不及细想他的用意,便随着落幕一曲,被云桑带着飞出戏台。人群将糖稀棍子踩得粉碎,白端站起身,瞳仁映出淡淡碎影。他站了一会儿,慢慢地,捡起光秃秃的棍子。 就像一道鸿光撕开我胸膛,钻进我心口,荡起层层波浪。 我突然想过去,问个清楚,话还没开口,云桑忽然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动作很用力,几乎要将我嵌入身体一般,勒得我一口气登时缓不过来。 我想从云桑怀里探出头,刚一动,就觉得云桑加大了力度,闷闷的道:“别动,就一会儿。” 我慢慢平复了心绪,方才觉得云桑抱着我的手臂竟有些颤抖。隔了片刻,云桑松开手臂,神情还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的,抬手摸了摸我的脸蛋,语调还是轻松揶揄的:“一会儿还有好戏呢。” 我晃动脖颈,再看台下,白端的身姿早被人群遮掩住。 我说云桑:“你是不是太入戏了。” 云桑狡黠的笑:“说不定我们也活在别人的戏里。” 我咯噔,说不出话来。这场穿越,不正是一场好戏么。 也许为了救我的进退两难,对面醉仙居突然骚动起来。一簇烟花直冲云霄,化作万千流光,照亮尚城的上空。有清亮婉转的琴声缓缓响起,如明珠落玉盘,惊鸿一曲,夺人耳目。但见醉仙居最高的楼阁上,着白衣覆面纱的月娘轻挑桐木凤尾琴,一双轻灵的眸光望来,手下弹的却是那首《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我倏然有了争斗之意,云桑贴我耳边笑道:“好戏开场了。” 月娘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白端身上,曲中宣泄着,倾诉着,而后默默地看向我,曲风转换成坚定之意。我弯了弯眉眼,红衣猎猎,内心滚烫:“要战,就战。” 云桑挑了挑眉:“甚好。” 说完,一把将我抱紧,腾空直上,转瞬落到入画戏阁的楼顶。 皓月当空,万家灯火,尚城繁华而美丽,晚风将我的红衣和云桑的绯衣纠缠一起,我用真气包裹声音:“今夜是我入画阁开业盛事,适逢四海八方新秀甄选,在下简山滕摇,以戏投名。” 目光所及之处,人群在沸腾,醉仙居的琴声稍有不平,接着响彻,从起初的空灵渐渐生出了战意。 云桑睨了我一眼:“娘子,你可退?” “不退。” “那就好。” 我纵身一跃,即将坠入深渊时,使出身不缚影。他就像黑夜中的一团火焰,紧紧地包裹着我,仿佛要将一切燃烧殆尽,只为点亮我。 云桑,你到底是谁…… 他在耳边低语:“我是谁不重要。我所要的,只有你欢喜。” 风在撕扯,我眼前蔓延了绯红色,连同他嘴角的笑意。 一簇烟火腾空,璀璨绽放,也湮没他的话:“从前啊……” 我推开他,有种顿悟。 蓦地,人群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娘娘!” 只觉一道惊雷正劈在天灵盖,我顺着声音找到八抬大轿里的少年:“小、小呆瓜?”一个措手不及,腹中真气陡然抽空,从半空中跌落。 一道绯红色的光和一道湛蓝色的影同时奔来,抵不过轿子里的少年抽身飞来,稳稳接住我落空的身子。 他长高了,更结实了,和我一般高了,身姿欣长,气质很像君尽瞳。 我脚尖刚落地,便被他炽热的气息拥个满怀,少年俊朗的眉眼涌现出浓浓的哀伤,一身华美的服饰衬得他容资俊秀。 我多想抱抱他,可我不能。认了他,傩教的目光就会放在我身上,于我,于离州人,都是灭顶的灾难。 小呆瓜抬眼的一瞬,婆娑的泪眼令我心中大痛。 我张开双臂,想回抱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傩教的人追问道:“玄子认识?” 他眼中的希冀顷刻掩盖,眼窝还潮红一片,硬是故作老成道:“是本君认错人了。简山滕仙主的徒儿,怎会是我那好吃懒做的娘娘。我的娘娘,早死在青山小筑的一片焦土里,不知化成那捧灰……” 傩教的人收起猜疑,恭敬地请他回轿子。 小呆瓜握紧拳头,我伸手去牵他,被他不露痕迹地躲开。 他的声音渐渐哽咽:“如果来生能见到娘娘,我想告诉她……那那不怪她,那那很想她……” 小呆瓜被傩教的人带回。 许久,我才听见自己喉咙深处,艰难地传出几个字:“娘娘也想你。” 轿子抬往熙熙攘攘的远方。 白端淡道:“一年前,傩教迎回天地玄黄四位傩子,其中天子深受傩主倚重,地子被教中老臣拥簇,黄子背后有四王爷扶持。唯独玄子处境艰难,根基薄弱,现被罚去虚碧崖取回玉牌,不然……” “不然?”我隐隐有了怒火,想追上轿子把小呆瓜夺回来。 云桑看出我使出身不缚影的架势,一把拉住我的手,接着白端的话道:“傩子就像养蛊,最狠的一位才能成为傩主。他若取不回秘境至宝,便不能在以后的角斗中活下来。这是他的命。” “他的命?”我咬牙切齿的道:“别人的命我不知道,他的命确是我亲手选的。我选择保全君尽瞳,将他从怀里推了出去。可如今,君尽瞳生死不明,而小呆瓜明明在我眼前,我却连认他的勇气都没有。我以为借由师父的东风,我已长成不可高攀的模样,却有了更多的重担和忌惮。漫漫云端,我倾尽全力,何时才能到头!这场华诞,何时才能结束!” 醉仙居的琴声忽而昂扬,随着倾力一抚,弦断,喧嚣戛然。 “月姑娘偶感不适,还请诸位不要见怪。今夜醉仙居畅饮,不醉不归。”华清一边将月娘扶回屋,一边命人抬来数坛美酒,人们很快忘乎所以,丝毫没觉察到异样。 大傩节要欢宴五天,入画阁和醉仙居的幕后老板都是云桑,没过两天,两家便合为一家。达到名动尚城的目的后,我情愿做个甩手掌柜,搓着钱袋给师姐华林他们分红。没想到我当老板的时间真短,心有不甘。 师姐易了容,褪了几分清雅,平添几分妩媚:“既然意犹未尽,何不趁机从商,还能早日脱离打打杀杀。” “师姐啊,要是在这里太有钱,我会舍不得回去的。”我打哈哈。 师姐知道我不是倾回人,又一心想回去,只得叹口气:“你的世界,还有留恋吗?” 我低头笑笑。 “娘子要去哪儿?”云桑不知从哪窜出来:“我也去。” “不许去。”这人怎么死皮赖脸的,甩都甩不掉。 师姐朝我挤眉弄眼:“我这师妹天生好动,就喜欢到处跑。以后还要麻烦云老板照顾了。” “好说好说。”云桑抱拳。 我鼓起腮帮子:“师姐怎么这么说,我好歹也是……” “是什么?” “你的老板啊……”说到后,越没有底气。 师姐温柔笑:“你怕是没睡醒,谁给你的勇气。” 一条丝带冷不丁地把我绑起来,师姐拍拍我的脸蛋,无视我怔楞惊愕的目光,随手将裹成粽子的我丢给云桑:“云老板就从今晚照顾吧。” 云桑眉开眼笑道:“自当尽心尽力。” 当夜。 云桑隔着屏风洗澡,陆陆续续的水声催人眠。我又困又饿,他还不时问我:“娘子,你在偷看我?” “没看!” 过了一时。“我知道你偷看了。” “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真没有?” 我怒了:“就看了,怎么地!” “早说啊。”云桑湿着头发出来,将我扛起,扔进水桶里,我呛得直扑腾,却见他好奇地趴在桶边,托腮望来:“没事,我也看你洗,这样谁都不吃亏。” 入画阁短时间成名,少不了云桑的支持,还有滕歌和尚候的推波助澜。 大傩节过后,世人都说简山滕摇性情乖张,跟昔日的滕今月有得一拼,又练成了身不缚影,连傩教也对其侧目瞻仰。 但滕今月似乎是朝廷和傩教的忌讳,身不缚影更是逆鳞。很快传来四王爷和傩教左殿主来尚城的消息。 接到消息后,滕歌派人传来师父的书信,叫我收拢锋芒,切不可太张扬。于是我把入画阁交给华林打点,自己藏到无上宫潇洒度日。 按理说,身不缚影虽是滕今月所创,可她人已经死了,没必要逮着故去之人不放。但四王爷和左殿主人还没到尚城,手下的人早去入画阁溜了几趟了。我听云桑提起这几日的凶险,觉得小小的功法能引起如此大的动荡,也是怪事。 再说小呆瓜自那夜后,在尚城就像消失了似的。我找了几天都没影子,甚至连傩教的落脚点都没见到。 云桑也一无所获,悄悄来到无上宫,刚进屋子就猴急地褪衣服,我啃着桃子的嘴张大:“你干嘛?” 云桑换上绯衣:“我只是觉得夜行衣不适合我,一刻都不想多穿,你想的是什么?要不要夫君成全你?” 说着伸出魔爪,我从他臂弯下钻出来,抽抽鼻子:“你这人,在外跑一晚上,连汗味都没有。还是不是男的了。” “怎么,有汗味才是男的?” “男子汗,懂吧。” 云桑重新解开衣服:“我是不是男人,要不要给你看仔细咯。” 我掐他腰间嫩肉,他疼得嗷了声,正巧白端推门而入,我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巧。 我眼疾手快,拿被子挡住云桑:“你、你怎么闯我闺房!” 白端皱了皱眉,没说话。 “我都准备宽衣睡觉了,万一我正脱到半路呢。” 白端微微一笑:“别藏了。” 我有些泄气,云桑啃着我的桃子,从我的被子里探头,便和白端狭路相逢,两人唇枪舌斗了一番,云桑一如既往扬言我是他娘子,白端早对这个词不痛不痒,很是无所谓。可转过头,对我淡淡一笑:“是吗?” 我看东看西,喃喃自语:“奇怪,今晚怎么这么困。” 隔天,云桑便以“合伙人需要联络感情”为由,死皮赖脸地搬进无上宫。本以为尚候这个猥琐老头定不会同意,谁曾想两人一见如故,一口一个“尚老哥”“云老弟”,云桑还教了尚候几招驻颜术,哄得尚候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了。 云桑如愿以偿的住到我隔壁。 师姐感叹:“简山很快有喜事了。” 那边云桑偷偷抱着枕头钻进我屋里,四脚朝天地躺在我床上瞌睡。我真想连人带被子给他扔出去,奈何他睡眠很沉,我费力拉着被角,反被他压在床上,气得瞌睡虫都跑了。 “云桑你王八蛋!” 从此我被尚候取笑的事生生地多了一桩。 另外一桩,便是关于白端的。 我和白端的住处不在一块,却也离得不算远,原本想问他新秀甄选的事。第一次去的时候,景却告诉我,白端去了城郊庄子。又过了两天,景却将记载新秀甄选的花名册交给我,上面都是白端亲笔所写,详细记载了对手的信息。他还说,白端研究虚碧崖的阵法,这几天都不会出来。 我觉得奇怪,还是捧着册子回去看。过了几天,华林打理入画阁回来,找六出公子议事。结果离州人在他屋子里开会,就我吃了闭门羹。 这样三回都不见人,多半是白端故意不见。 我自问是个识时务的人,如果白端对我避而不见,离州人又对我心生忌惮,想来想去,干脆睡自己的大觉。 这样又过了几天,我躺在荷花池睡大觉,忽听远处传来极轻极沉稳的脚步声,听得出是白端的脚步声,我却懒得和他碰面,就翻了个身,继续睡自己的大觉。 只听白端缓步走过来,径自在我躺着的亭榭坐下,从池水倒映的影子来看,他确实清减了些,更显出一股韧劲。我枕着手肘想,白端的容貌其实偏冷淡,只是眼里眉间总有那么一丝生动的笑意,让他显得温和从容。 我正想得出神,忽听白端淡淡道了声:“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闭目养神。 白端笑了笑,音色低沉温和:“快入秋了,你这样躺着睡,也不怕着凉。”伸手握住我赤着的脚踝。 我猛地坐起,斟字酌句的问:“你到底要怎样?” 白端微微抬起头,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顿了顿:“也不知该拿你如何。” “你说不说已经没关系了。”我道:“公子,你演过戏吗?” “演过。” “有些戏,演着演着,人就清醒了。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就算看得久了,入了戏,这故事也不会慢慢变成了自己的。”我笑笑:“我们都知道,以前不是真的,就不要再纠结了。” 第五十六章 白端神色冷淡,低声道:“这是你的心里话?” 我看着他,最后轻轻地,轻轻说了:“是”。 暑气消沉,碎叶带来秋意,荷花缓慢泄了一池。很快四王爷和左殿主赶至尚城,立马来无上宫拜访。 尚候将我撵到后院,云桑正躲在树上偷吃桑子,师姐穿着雪白冰绡衫子挖莲藕,完全不顾惜身上洁白的衣衫,我托腮眼巴巴地瞅着,心里将莲藕做成无数道美味,师姐看也没看我一眼,依旧姿态优美地挖泥,道:“你最近怎么无精打采的?” 我想了想:“许是日子太平得有些无趣了。” 师姐笑着摇头。 和白端那一晚交谈后,之前的很多事情似乎就此揭过。白端待我又是原来的态度,不算亲近,也没有避之不见。 我却身心俱伤了一阵子,觉得他说揭过就揭过,毫无迟疑。但时间长了,也不打紧了。 师姐知道从我这里问不出实话来,也懒得找白端,只好问经常与我厮混的云桑:“你说她为何无精打采。” 云桑正给桑子排排坐,慢慢地掸了掸衣袍,闻言笑着说:“许是真的无趣了,她素来不安分,给她找点事做。” 师姐觉得在理,让我跟着一起挖莲藕,怕秋天一过,烂在淤泥里。我幽幽地瞪了云桑一眼,他一摊手:“辛苦娘子。” 我正和师姐挖着藕,忽听小红急促的脚步:“滕姑娘,四王爷指名让你过去。” 让我过去干什么。”我见小红闪烁其词的目光,便明了,“来拉拢滕家的?” 滕家世代享有战将之称,如今师父隐退简山,师姐为离州殚精竭虑,独独滕歌一人支撑全族名望,他越是急于把我推进庙堂,就有越多的势力对我好奇。 我琢磨着如何推辞,云桑说他去会一会。我觉得他有些膨胀了,连四王爷和左殿主都敢会一会。 没想到云桑这一去,半天没动静,我把荷花池的藕挖了个精光,削去皮,洗干净,切成片,炖起排骨莲藕汤,等他回来。 夜露星芒,池边有些凉意,才等到云桑。 他脸颊泛红,眸光却在看见我后泛起晶亮,闻着排骨莲藕汤:“给我的?” 我“嗯”了一声,担忧道:“我还以为你要被那两个人给吞了呢。” 云桑撩开衣摆坐下,捏捏我的脸蛋,又开始不正经了:“我若没了,你会不会殉情?” 我“呸”了几下。 刚喝了几口汤,小红又急匆匆地跑来,这次是找云桑:“云王爷,左殿主派人请你去他那一叙。” 我僵住,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汤撒了一手背,吃疼间手背又碰到了通红的锅,起了黄豆糕大的水泡,云桑握住我的手腕,扑通塞进池子里。 我看了看夜色,今天白天天气好,晚上繁星闪烁。慢慢往云桑的脸上移去,只见他面露担忧,似乎在心疼。我盯着他看,缓缓龇起牙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王爷呢。” 云桑没理我,我手背的红肿已经消退,有凤血种脉,想受伤都难,尤其随着身不缚影的精进,好得更快了。眼见烫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我怕云桑看见,又怕他惊嚷。 他虽看见,却没有过问。找来膏药,假装涂抹烫伤处,末了,挤出懒散的笑:“是啊,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有钱赚,有人使唤,也不会再有人欺负你,滕家可以荫其子孙,还能帮你找到亲人。如此多的好处,我知道你不上心,但还是想与你说一说……” 他绑绷带的动作很轻,我垂下了头。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亏欠别人。 云桑放下我的手:“我去去就回。” 我打了个冷颤,云桑将外袍搭在我身上,微微一笑:“你不用觉得负担,我对你好是遵循我的内心。哪怕得不到回应,也是我自己的事。你只要遵循你的内心,不要勉强就好。” 云桑跟着小红的身影走了,我立在池边,艳羡地盯着他坦然的背影。 原以为能看透我自己,没想到我连自己都看不懂。 愣了片刻,排骨莲藕汤有点糊了,我端起锅丢向旁边的乔木丛中,踩灭篝火,转眼来到树荫后,捏住她的脖颈:“偷窥,嗯?” 凤清捂着手臂的烫伤,目光似寒刀般冷冽,她自然想不懂我的听力为何会如此好,我刚才一直觉得有人偷窥,没想到竟是她。 换作旁人,我倒会惊讶,唯独她,处处争对我,也不知道哪得罪这尊活神了。 凤清的目光落在我完好如初的手背:“凤血种脉?” “没有人教过你,不要肆意窥探别人的秘密吗?” 凤清脸憋得通红,声音都不利索:“原来两年前出现的傩鬼,是你。” 她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我暗叹不好,凤血种脉这事肯定瞒不住,对于世人来说,难免有诱惑力。 我总不能真把凤清灭口吧,犹豫间凤清蹬中我的腹部,翻身上了屋顶,踩着瓦砾,飞快消失在黑夜中,身法之快,不愧有盗中女侠的称号。 黑夜酿出最浓郁的酒,一点点沉醉世人,冷风吹得我清醒。凤清身姿淡薄,在夜晚却极为灵敏,我受夜盲症的影响,竟落后她半步。 往常只觉得她高傲冷漠,寻常人都难以接近,先前护送景却进城,凤清就对我极力反对,似乎骨子里对我排斥,今天突然跑来偷窥我,不知道她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们一前一后,你追我,互不相让。 倏然,凤清才停下脚步,回头望来:“你不是一直在找傩教的落脚点?”她指着不远处高高悬挂于九霄上的宫殿。 我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在天上! 我怎么会忘,这样巍峨壮阔的云上宫,曾出现在青竹小筑上空。 此刻站在屋顶,仍能感受到傩宫传来的威压! 耳边传来凤清的嘲弄声:“你极力隐瞒自己傩鬼的身份,岂不知这些拙劣丑陋的把戏都被傩教看在眼里,你想一叶障目不见其山,远不知自己头顶永远有只眼睛。” 我攥紧衣袖:“我只想活着。” “生为傩鬼,你就该死!”凤清想也不想飞往傩宫。 启料一道箭光早已对准她,傩宫前的守殿人搭弓射箭,一气呵成。凤清被正中腹部,箭矢带着她消瘦的躯体,笔直朝我冲来。 我慌忙躲开,可这箭矢像认准我似的,不论我飞到哪里,都会准确无误地对准我。不得已我接住凤清的身体,箭矢贯穿我的肩膀,一股巨大的力将我们打落地面,凤清几乎气若游丝,不敢置信地看向傩宫。可能在她心里,似乎还有着不可撼动的信仰。如今,碎了。 我虽用内力护住心脉,但还是摔得吐血,正当守殿人再次搭弓射箭,一道湛蓝,一道绯红,不知何时出现…… 我被白端云桑架回无上宫的姿势,有点不雅观。但我浑身酸疼,已经没力气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凤清丢了半条命,那根箭矢在腹中翻江倒海,实在恶毒。师姐紧急给她开了刀,取出折腾人的箭矢,众人认出是傩教的箭矢,立刻问我怎么回事,我毫无力气解释,在云桑的要求下盘膝而坐,任由他给我疗伤。 其实不用疗伤,我腹中的伤也会自己好。 尚候闻声赶来,见我身上盖着湛蓝和绯红两件衣袍,捋了捋油光锃亮的胡子,笑得那叫一个猥琐:“丫头,你是邪火上身,走火入魔了?” “老头,会说话你就多说一点。反正我今天也暴露了,大不了给你打一顿,逃出去。” 尚候收起戏谑的语气:“莫生气。莫生气。” 那边师姐刚给凤清上完药,她便大喊大叫的醒来,指着我喊道:“傩鬼害我,我跟你不共戴天!” 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傩教的奸细了,可她此刻失心疯的模样,实在不是对峙的好时机。离州人听闻凤清歇斯底里的叫喊,纷纷把怀疑的目光对准我,我被他们看得头皮一紧,有些哭笑不得:“你们不会也以为我是傩鬼吧?” 时哲向来维护凤清,显然对她心仪已久,如今见她疯疯癫癫,心中大恸:“凤姑娘心系离州,断没有道理骗我们。” “她没有道理,我就有道理?”这是什么道理。 师姐脸色一白:“你们怎么会去傩宫?” “凤清带我去的。” “她为什么要带你去?”武世伦粗言粗语道:“凤姑娘好好的,去傩宫找死吗?” “她可不就是找死么。” 听到我的话,离州人彻底怒了:“凤姑娘沉默羸弱,哪有你能说会道。你不就是欺负老实人。” 我咬牙冷笑:“怎么,沉默羸弱的人就不会胡说八道,我能说会道就一定满口谎言?” “谁都知道凤姑娘不会胡乱污蔑人!”他们咬定是我害的凤清,丝毫不给我辩解的机会。我气得不行,精血逆流,喉咙溢出一口血,生生地吞回肚子里。 前院传来傩教已在宫门前,拿着傩主的令牌要来搜宫。 若是让傩教的人进门,离州人在劫难逃,师姐脸色更苍白,肖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此刻众人都在逼我离开。 连许老也放话:“滕摇姑娘实在不适合和我等这些薄命鬼混为一团,趁事情还没闹大,还是走吧。” “是凤清偷窥我在先,引我去傩宫在后,凭什么逼我走,这就是你们的道义?我不走!” 我死不肯走,众人便把目光投向师姐:“如姑娘,这是你们滕家人,此事需你拿定主意。是去是留,还请如姑娘给个话。” 师姐冷道:“滕摇伤害凤清是事实。诸位,我自己的师妹,绝不姑息,绝不包庇。只请诸位体恤我简山人丁单薄,留我师妹一条生路。” 望着众人寒意森冷的眼神,我尚不觉得疼,唯独师姐失望的眼神,就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底,我攥紧拳头,抖得不像自己,再看白端,他淡淡的眸光让人看不清,我忽然觉得苍凉,却还是想说:“我没有害凤清,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 转身欲走,只有景却拉住了我。 唐槿道:“我信摇姑娘,她断不会害人。” “让她走!”师姐再不看我一眼,指着门口:“再不要踏无上宫一步,再不要让我们见到你!” 我顿了顿,笑惨了:“谨遵师姐教诲。” 从始至终,白端不发一言,冷漠的,好像与他无干。 是夜,我被撵出无上宫后,慌不择路地避开傩教的人,漠漠人海,只有云桑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我忍不住回头冲他喊:“你跟着我干什么!” “大路朝天,怎能说我跟着你呢。” “云桑,你看到了,我是傩鬼,不遭人喜欢。”我扯开衣服,把恢复如初的肩膀给他看:“凤血种脉,听过吧,跟着我准没好事,你知道巽州小侯爷么,他就是因为我家破人亡的!即便这样,你还要跟着我?” 云桑朱唇轻启:“为何不呢。” “云桑……我不值得你对我好……” “值不值得,只有我说了算。”他的身影几乎要融化在黑夜,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 我扯过身上的绯衣,向他掷去:“够了!我不是卿回上神,她是神,而我是人!我会疼,我会想被人爱,我会想安稳活着。哪怕我是她的转世,但这一世,我就是我!” 云桑还要同我说什么,目光越到我身后,不知何时,站着傩教的人。为首的正是心狠手辣的艮主。 “今夜有不知好歹的人惊扰傩宫,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滕家小徒儿啊。” 我刚做好剑拔弩张的姿态,却被云桑张开双臂紧紧搂住,淡淡的清香,就像空谷幽兰上垂落的甘露,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姑娘家调皮,误闯了云宫,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乌云从头顶移开,露出云桑风华绝艳的脸。 “大贵上。”傩教的人突然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礼。 这世间唯一能与滕仙主比肩的,就是傩教的大贵上。其身份仅次于历代傩主,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没想到,正是我身后之人。 起初,我以为他只是个手艺极好的调香人,后来发现他竟是一位异姓王爷。如今又是傩教大贵上。云桑啊云桑,你给我的‘惊喜’颇多啊。 我侧头问他:“不知大贵上准备把我怎样?” 云桑笑道:“扛回去,藏起来。” 我翻了个白眼。 云桑顺势用绯衣盖住我的头,对艮主等人摆摆手:“都散了吧。这位是简山滕摇,初出的牛犊,连本座都敢欺负,定是瞧那云宫好看,想上去摸一摸罢。” 艮主额头都有黑线了:“云宫好看也不能任人摸吧。” 云桑有点不耐烦:“知道了。下次本座带她摸。” “这、”艮主无言,只好抬出左殿主:“大人您知道的,左殿主的命令,属下也不敢违抗。滕摇惊扰云宫,触犯傩教威仪……” 云桑笑笑:“知道了。本座去跟左殿亲自解释。” “不劳贵上大驾,老夫还纳闷呢,贵上怎么下棋下到一半跑了,原来是英雄救美去了,呵呵。”苍老的声音从艮主身后传出,一个六七岁大的男童坐在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怀里,少年抱着男童缓缓地走了过来。而这个苍老的声音,不是从少年口中发出,是从男童嘴里出来的。 一想到傩教闻名天下的左殿,是个传授傩主阴阳采补之法的恶徒,我心里就泛起阵阵恶心。 尤其他还是个活了几百年的怪物。 每次垂死之际,都用极其阴毒的功法抹去一个孩童的灵魂,自己则进入孩童身体,重活一世。就算如此,还不足以令人畏惧。他还会用孩童的一族血亲殉葬,完成血祭,成为和大傩神交换长生的筹码。 没想到这种阴邪的功法,真能得到大傩神的应允,使他一世又一世苟活人间,祸害苍生。 只见男童明明还带着讨喜的婴儿肥,语气却是苍老阴冷的:“大贵上数年音讯全无,如今突然现身尚城,不会也觊觎秘境宝物吧。” 云桑朝我展颜一笑:“本座想要的宝物已经找到,其他的随你们折腾。” 左殿盯着我看,目光浑浊犹如垂垂老翁:“姑娘是何人?” 艮主抢在云桑前面道:“今夜误闯傩宫的就是她。” 左殿恼怒他插话,一股内力将他震飞数尺外:“我问姓名!” “简山滕摇。”我道。 第五十七 章 我恍惚中被云桑牵着走,浑噩过后,发觉四周换成红绡帐,确确实实回到醉仙居了。矮桌上一壶酒煮到沸腾,酒香盈满于室,云桑轻拂衣袖,将白色的陶瓷盏推到我面前,咋舌道:“一个小小的左殿就把你吓成这样。” 我拿起陶瓷盏,瞧着酒水的色泽,琥珀青涩,浓香溢满,勾人心魄的醉人。小口地抿了一下,压着怒火问:“你刚才跟左殿打赌?” 云桑不甚在意地说:“不就是赌你能进新秀三甲,是个前途无量的人才么。” “赌赢了如何,赌输了如何。” 云桑不由道:“赢了自然一笔勾销,输了就给他当花肥。” 我忍无可忍地对他挥拳头:“叫你多事!” “放心吧,你不会输的。”云桑喝了口酒,又继续道:“一个月后就新秀选拔,你做了这么多事,无非为了那一天。” 我既忐忑又紧张,本来入画阁的成功使我信心满满,结果转眼就遭人构陷、搅得一团糟:“人生总有起起落落落落……” 云桑挑眉:“想那么多干嘛,喝完这壶热酒,你该练功了。” 这次傩教和朝廷联名的选拔分为新秀、尚才、高达三种。 每种各有三场测试,每场测试轻则伤筋骨,重则害其性命。 先不说虚碧崖是何等凶险,且说各种选拔就是鱼龙混杂,险峻丛生。 时隔数日,原本身不缚影离突破第四重,只剩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大概昨晚受了刺激,此刻竟有松动的迹象。 云桑睡醒一觉发现我突破了,欣慰道:“不愧是我家娘子。” 我懒得跟他打诨,就听入画阁的人来报:“月娘打算买下入画阁。” 云桑露出耐人寻味的神色,问我怎么看这事。我晃动脖颈,腹中的箭伤已然恢复了七八,浑身充满精神气,我打算会会月娘,看她打什么主意。 出了醉仙居,远远瞧见一袭素衣,衬得她眉眼清然,有股子出尘的味道。我若是个男子,也爱这样温柔文弱带点小性格的女子。 月娘声如珠玉,平静中带着高贵:“出个价吧。” 我故意不搭理她,飞上台,折断旌旗,收回袖子里,再回头瞧。月娘身畔多了一人,不是白端是谁。 我嘲讽道:“怎么,联手逼我卖产业?” 白端一直望进我的眼中:“入画阁树大招风,早日脱手也是好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气势十足地扯住他的衣领:“把我的一切都毁掉,你才甘心?” 白端轻轻拂去我的手,没有辩解,只是把拉扯开的衣领给拢了回去。 我思绪万千,想了许久,同意把入画阁抵给月娘。 一是我真没时间打理阁中琐事,二是我确实不是经商的那块料。只是我还没过够当老板的瘾,很神伤。云桑耸耸肩,不以为然地从袖子里掏出诸多田产房契,像上学传小纸条那会似的扔到我面前:“娘子莫慌,我这里有的是。” 侮辱谁呢!我捏着拳头,将牙咬得咯咯响:“万恶的生意人。” 当晚,我结结实实做了一晚和钱有关的噩梦,其中贫穷的滋味令人刻骨铭心,醒来就把云桑扔给我的房契藏好,时刻告诫自己:莫要跟钱过不去。 选拔越来越近,身不缚影突破第四重后,竟止步不前了。 什么精力充沛,什么灵气环绕,我通通没感觉,除了真气化成晗光,游散体外。什么都没有。我开始怀念起小红鸟来。 不知怎么的,一提到小红鸟,云桑就岔开话题,我捋袖子要去偷回来,云桑知道阻止不了我这个行动派,只好跟着一起回无上宫。 某天,月黑风高夜,正是偷鸟的好时机。 来到无上宫后院,我见云桑仍穿着醒目的绯衣,不由怒道:“你是来选美的么!” 云桑不能苟同“做小偷应该低调”的观点,说什么也不愿换上夜行衣:“像本座这样的贼,哪有躲着人的道理。” 我真是头疼:“那你别出声。” 无上宫出奇的安静,只有侍卫巡视时,身上的甲胄相互碰撞发出的峥嵘声,水榭里站着师姐和肖错。 我屏住呼吸,在我原先的屋子里摸了一圈,无甚收获。又在尚候和小红的屋里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到吃胖一圈的小红鸟。它就像凭空消失了,安寝的笼子触手冰凉,显然好久没有躺下了。等我垂头丧气地回来,路过水榭,发现他俩还像木头桩子似的杵着,有点好奇他们在说什么。 师姐心情不好时不爱说话,肖错又是天生的锯嘴葫芦,我和云桑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地看了一晚上,没从他们脸上看出半朵花来,正当我打算回去了的时候,肖错终于动了。 他将外袍披在师姐身上,藏青色的劲装衬得他轮廓分明,有那么一瞬,他脸上的柔情浓得化不开。师姐捏紧外袍,神思忧伤:“摇儿这孩子……” 冷不丁听到我的名字,我赶忙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 “她心思坚硬,是个糊弄不得的脾气。师父起初抱着杀她的心接近她,竟被她胡搅蛮缠地打动了,她只是比任何人都想活着,虽倔强却又懂事听话,是我不该将她拖进离州这样的泥潭,让她腹背受敌,饱受猜忌。” “你既然信她没有迫害凤清,为什么不同她说清楚?” “她到底是滕歌的希望,如果和我一起沦陷离州,岂不置滕家于死地。”师姐苦笑,声音都有了哀愁:“我选择了离州,抛弃了滕家,抛弃了师父,已经是不仁之人。摇儿不一样,她只是爱慕六出公子,和离州纠葛不深,少不更事,还能回头……” 竟是这样……我捏住雕花木阑的手都在颤抖。 云桑抚上我的手,一点点掰开紧握的手指,十指紧扣,像是在安抚我。 直到天黑露重,师姐和肖错各自回了房,也没有更深一步的交流。我觉得肖错太老实了,老实人注定追妻路漫漫,准备改天指点他俩招。 首先,别把“滕仙主所托”挂在嘴边,让人觉得没有托付,就不会对师姐好似的。其次,含情脉脉的眼光一定要对准正主,你瞅人家脑后门能瞅出花来不成? 正当我抱着“恨铁不成钢”的态度目送二人离去时,一具‘干尸’蹦跶到跟前:“鬼鬼祟祟的小丫头,胆敢带野男人看我这偷情。” 云桑面不红的一笑:“尚候真是英明神武啊。” 我刚要争辩,只见月色斜斜地撒落阴影,凤清悄然出现在景却房前,不着痕迹地推开房门,再以最快的速度合上。 我心生疑惑,她到景却屋子里做什么? 我跟尚候对视两眼,云桑似乎对此见惯不怪,不约而同地来到窗下,透过窗户上的小洞,将屋里发生的一幕看个正着。 凤清趁景却昏睡之际,掏出指甲大小的香片放在香炉中点燃,隐隐能看清淡褐色的轻烟,同时蔓延出一股甜腥的香味,顺着屋里的热流传到鼻尖。 一阵恍惚,我暗道不好,咬破舌尖,迫使自己清醒。尚候和云桑皆是功力深厚之流,仍免不了头疼脑涨一番。 凤清待了片刻便离开了。 尚候脸色铁青,犹如即将发作的雄狮,如果不是我死命拉着他,他定要将凤清扯回来:“你这时怂什么,难道不知道她在害人。” “知道啊。”我将鼻尖残留不去的香味品了品,确定是传说中的婆娑劫。 婆娑劫是十大蛊毒之一。阿离曾教我认过蛊毒的品种,而婆娑劫以落回为料,加入素有‘蛊王’之称的金蚕蛊,最后和小儿的心肝放在尸火中,焚烧一年练成。 平时坚硬的像实木香料,化成烟后发出甜腥的香气,任再高强的人闻了都会神魂不稳。若闻了十二天的婆娑劫,便会昼日慈悲如神,夜晚狰狞如鬼,简单来说,就是人格分裂,迷失心智。 景却是离州少主,他若面目全非,离州自然一击即溃。 还没等我反应,云桑已经偷偷溜进屋,将婆娑劫换了出来。 尚候问我:“你打算怎么做?” 我冷笑:“一开始只是觉得凤清有猫腻,没想到她还有害人不浅的心思。如果不出这口恶气,我滕摇两个字倒着写。只不过我人微言轻,离州人对我积怨颇多,由我说出口的话,反倒成了诬陷。” “你不便说,本侯去说。离州要竟是些不辨黑白的莽夫,还不如趁早死在傩教手里,省得折腾一州百姓民不聊生。” 尚候虽气势汹汹,但从他没有着急喊醒景却来看,他对离州还是抱着静观其变的态度。我也不跟他周旋,明白的朝他要鸟。 尚候直跺脚:“好好的,要什么鸟!” “明人不说暗话,小红鸟能帮我练功。它是跟着我出来的,我想带回它简直轻而易举。” “没有!” “你这老头阴得很,不涉及你的利益,你一点都不上心的。刚才凤清害景却,也没见你急成这样。” “本侯说没有就没有!” “不要鸟也可以,我们来个交易。”不知怎地,云桑的表情有些忍俊不禁,我来不及细想,能从尚候身上薅点毛,也是不错的。 尚候似乎极其看重小红鸟,显然也知道它有何神力,对于我趁乱打劫的架势,既委屈又不满:“说说说!” “凤清害景却需要连着十二天放婆娑劫,我没有功夫一直看着,只好劳烦尚候每晚看着。”我算了算,凤清做这事应该没两天,景却的神智还是清醒的,往后就难说了。 尚候听闻我的话,脸都绿了:“我堂堂尚侯,高手中的高手,你只要我看孩子?” 准确来说,景却少年英姿,是个不错的孩子。只不过离州混乱之际,难免身边有宵小之辈伺机残害,师姐既然决意护着他,我便不能放任此事不管。 好说歹说,尚候终于同意了,反正我暂时没找到小红鸟,干脆把它抵押在无上宫好了。 这边想好,那边甩甩手,和云桑回到醉仙居。 没有小红鸟的帮助,体内的真气流动缓慢,幸好我偷偷藏了山洞里的白莲花瓣,这东西能滋补气血经脉,我啃它像啃洋葱似的。 滕今月留下的身不缚影共分为十二重,前四重为最基础的天元期,第五重到第九重是守元期,第十重到十二重是归元期。天元期作为基础,有“外溢晗光,影随身动”之称。守元期则是“不见晗光,影随意动”。只有到了归元期,才能“晗光入体,影随心动”。 直到选拔的前一天晚上,晗光收回身体的瞬间,衣服被蒸汽灼烧,登时一股热流直冲脑海,整个人仿佛躺在熔浆之上,连血液都是沸腾的。 这股炙热连凤血种脉都无法抵挡,紧要关头,一道身影倏尔出现在身后,依我往常听力,怎么也能发现。但此刻蒸汽灼烧耳朵,除了嗡嗡声,什么都听不见。等我察觉到异样,忽然听到斜方珠帘摇曳碰撞发出轻响,一个温和清淡的嗓音道:“小猫儿,热吗?” 我一对上他的眼神,差点呜咽起来:“热死了。” 白端抚摸我的头。 他的手像玉石般温润的清冷,贴上去就卸不下来了。 他语气甚是平淡:“内力形成的晗光,放容易,收极难。” 我看着他:“我该怎么办?” “何必要问我?你决定的事,我难道拦得住?” 我试探的道:“那你不要生气,我听说至阴能抗衡至阳,我也不是有意欺负你。” 有一股热气袭来,我手脚并用地抱紧白端,几乎黏在他身上,白端扬起微笑:“还说不是故意欺负我。” 第五十八章 新秀选拔当日,四方云集尚城。 高台上,一个玄衣墨发的人朗声道:“新秀选拔,百家斗艳,比的是术法,拼的是尊荣。”又道,“然而各路选拔都有名额,只有前三甲有望进入蓬山,大家各凭本事,一决高下。” 此人便是四王爷,回良夜。 台下跟着振臂高呼:“一决高下!一决高下!” 人声沸腾,振聋发聩。 四王爷身侧,粉面桃花的少年抱着一孩童,缓缓站起。那怀中的孩童发出和外表不符的苍老之声:“午时将至,提名开始。” 接着,身穿紫罗衣的傩娘宣道:“新秀提名,乃是傩教与朝廷所定,择百家出众新人。诸位如有不服,可向提名者挑战,赢了便能易主。古往今来,强者备受尊崇,弱者安于止步。” 秀手高高抬起,飒利地丢出数枚鱼袋,上面皆是人名。 “兑州王源。” “在。”一人脚踏飞檐,登台而上,是个性格忧悒的青年。 “昆仑殿李景。” “这里!”声音洪亮的壮汉抱拳上台。 “萧山萧铃音。” “在。”少女戴着斗篷面纱,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 被紫衣傩娘喊到的人,一一响应。 “无上宫华林。” “在。”华二哥面带笑容,瞳仁深沉。似乎等候多时,额头有着细密的汗,仍显得姿态清越。紫衣傩娘淡淡一眼,他便收起笑意,拱手道:“辛苦大人。” 紫衣傩娘“嗯”了声,继续喊道:“无上宫凤清。” “在。”凤清形容娇小,跟紫衣傩娘一比,清冷孱弱。 紫衣傩娘正准备往下念,瞧见这阵子风头正盛的名字,有意地顿了顿,想看清是何人能惊动傩教和朝廷两方势力后,至今未露面。 “简山滕摇。” 诸多势力闻言,左顾右盼地张望。 无人应答。 倒是个有脾气的。紫衣傩娘蹙眉,又喊了一遍:“简山滕摇!” 还是无人应。 台下有人不满:“既然无人应答,怕是吓跑了吧。傩娘何不把这个名额让出来,让各家没提名的人争一争!” 四王爷深知滕仙主的恣意随性,没想到新收的徒儿又将滕仙主学了五分去,来到尚城多日,愣是见不到踪影。四王爷抿了茶,好奇道:“都说滕摇与那滕今月十足的像,果真是像啊。” 左殿冷哼:“无知小儿,以为学成两招身不缚影,就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左殿既然见过此人,可愿与本王说道说道。”四王爷手下暗线无数,与天罗网不相上下。 对于四王爷知晓他与滕摇见过面的事,左殿并不感到奇怪,只是一回想起那晚,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只吐露四句话来评价:“目无尊卑!不知轻贱!宵小之徒!不堪入目!” 四王爷更好奇了,微微倾身,不小心碰洒了茶盏。 幸好旁边奉茶的小厮早有准备,毫不在意地继续点茶,只见他手指轻绕,手腕盘旋,愈发均润有力,眼看茶水泛起清朗之色,缓慢停手,将新鲜的茶奉给四王爷。 四王爷瞧小厮姿态磊落,眼中的欣赏浓了几分,平添了些气质外的亲近:“你手法不错。” 小厮垂头立在屋檐下,晦暗不明的光影落在他的鼻梁,往上是一双疏星朗月般的眸子,往下是一张笑若春意浓的唇瓣。 四王爷接过茶,品出桃浆清露的香气,连着被滕摇连拒多日的郁结心绪都舒缓了。跟着劝慰愤懑不平的左殿:“左殿何必跟年轻人动气呢。” “罢了罢了。”左殿道:“新秀选拔只是翎羽一角,不值得一提。你我都知道,往后的尚才选拔和高达选拔,才是重头戏。尤其高达选拔,咱们傩主殿下视为重中之重,想必回王陛下也很看重吧。” “那是自然。” 对上左殿探究的眼眸,四王爷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接着夸赞起奉茶小厮的手艺:“这茶真心不错,左殿可要尝些?” 四王爷为人老成圆滑,左殿见探不出什么,紫衣傩娘已经喊完所有提名者,除了简山滕摇,其余都已到场。 紫衣傩娘看向台下,袖口轻拂,悬浮的鱼袋纷纷回到袖口:“新秀提名百人,分三天选拔,直到胜出前三甲。今日选拔需进入五行阵,安然出来的则为胜者。若有不到场者,视为自动弃权。” 言罢,向身后的少年施礼:“有请玄君。” 那少年十来岁模样,眉宇间已然有了君候的严正和尽瞳的清雅,抬手击落绑缚铜钟的粗绳,铜钟落地发出刺耳的“咚”声。 代表着新秀选拔的开始。 听到响彻尚城的钟声,左殿阴森森的笑道:“那简山的蹄子,必然赶不上了。只盼她没死,不然本殿的花肥可没着落咯。” “多谢左殿大人记挂,我还真就没死。没想到尊贵如左殿,有钱请人使绊子,却没钱去买二两花肥。”一直给四王爷奉茶的小厮解开发髻,青衫徐徐,笑靥如花。 此时,我终于能吐出一口恶气,这样藏着掖着,属实憋屈。 可如果不扮作小厮,我怕是连登台的命都没了。 这几日总有‘不速之客’来骚扰,白端救过我一回,还从我脑门拽出了一根三寸银针。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根银针何时插到脑门的,但冷不丁地一瞧,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怪不得收敛晗光入体,差点要了我半条小命,如果没有白端至寒之躯,大概会落得活活烧死的下场。 尽管我也吃够了白端的豆腐,但怎么说,我也是要颜面的人。 途经鬼门关,我想了很多,与其在明处让人骚扰,不如在暗处抽个冷子。 我的突然出现令左殿脸色不好,他眉间似有黑气萦绕,气得用指甲抠扯抱着他的少年的皮肉。少年吃痛,眼窝蒙上一层雾气,只能咬牙默声。 四王爷惊愕于奉茶小厮摇身变成了滕摇,对我啧啧称奇:“你倒是有胆。” 我扬起十二分笑意回报他:“全借着四王爷的胆。” 要不是他经常派人在入画阁门前杵着,我也不能趁机扮成奉茶小厮混在他身边。 “这茶沏得不错,本王很喜欢。”四王爷饶有兴趣地盯着茶盏:“要不是碍于简山的面子,本王倒想把你带回府上,日日给本王沏茶。” 他拿着半试探半开玩笑的语气,我耸耸肩笑道:“那不可惜了家师传我的这身武艺。” 四王爷放下把玩的茶盏,目光闪过一丝异样:“只要你想,又何妨?” 妥妥的笑面虎。我躬身,不答。 一人将我轻轻扶起。 少年敲响铜钟后,回到座椅旁,见我弓腰的姿态谦和,下意识地扶起。察觉到四王爷和左殿投来的目光,少年似有些畏惧地松开我的臂弯,眉眼里全是浓得化不去的哀伤。 他不能喊我。 我却替他正了衣冠,漫不经心的道:“之前玄君托我寻人,我已经找到了。” 那那错愕一瞬,便敏锐地察觉我的话中音,只是问:“她有没有说什么?” “有啊。”手指穿梭在他松垮的腰带间:“她要您乖乖吃饭,不许挑食,胡萝卜要吃,青菜也不能少。冬天不要随便跑出去堆雪人,夏天更不要贪凉不穿上衣……要健健康康的长大……” “好……”那那一扫哀伤,重新坐回座椅上:“那那等她接我回家。” 忙碌一会儿,五行阵刚刚搭好,提名者纷纷走向五行阵。 我纵身飞到紫衣傩娘跟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辰娘,在下简山滕摇。” 辰娘与月娘同属上四品,原先跟在故去的宸妃身边,身份尊贵不可言。且不说宸妃在世时,享尽回王的殊荣宠爱。其子回良端,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如果不是生有重病,十年前就游历在外,想必回王最属意的,就是这天资聪颖的九王爷。 辰娘淡道:“进去吧。” 进入五行阵之际,不时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说滕仙主的徒儿不过如此,哪有传闻中的恣意勃发。我暗自笑笑,不以为意。人群中涌动着一抹湛蓝色,从始至终都没为我争辩过,目光却紧紧地看着我,温和的笑意令人打心底愉悦。 倒是云桑,极不安生地坐在高座上,品着桃花酿,朝我风情万种的一笑:“娘子,加油哦。” 我懒得搭理这个活得耀眼的人,五行阵刚开启,就有一团刺眼的光将所有提名者包裹住,紧接着数道罡风笔直袭来,我抬掌对轰过去,数人正中其害,应声垂落在阵前。 嚯,刚进阵就下毒手,可真够着急的。 这么着急的人,实力定不会太强。我始终无法将晗光收拢体内,便想个办法将它集中于手掌,貌似凤血种脉真是个好东西,浑厚的内力并不是谁都能挡下的,就这么一路轰进了五行阵。 仅仅眨眼的功夫,提名者互相结伴,斩断了许多竞争对手。 比起素昧平生的人,我更信任华林,于是悄悄隐藏在混战的人群中,寻找华林。 没想到华清也来了:“滕摇!这里!” 我慌忙飘过去,堵住这姑奶奶的嘴:“你再喊大声点,我们都得被人围殴。别人正愁找不到我呢,你倒好,生怕我死得慢些。” 华清瘪瘪嘴:“谁叫你名气这么大,你家兄长为你造势许久,很乐得看你被众星捧月般对待。” “我真是谢谢他了。”我咬着‘谢谢’两字,气得手抖。 华林循声过来:“摇姑娘,一个人?” “难道我还能变成一条狗么……”我也不多啰嗦:“我们放下前嫌,先结伴吧。不然人单力薄,会被逐一击破,太吃亏了。” “甚好。”华林露出“正有此意”的表情。 华清只要能和华林腻在一块,怎么都好说,满口应下。 只有凤清变了脸色,显然没料到我会主动示好,我和她刚结下梁子,在她心中定然放不下,但华林没说什么,她总不能单打独斗吧。只好默认了。 我朝她伸出手,她僵持着不肯动,我在她耳畔说了句:“要想守住你的秘密,就别再想暗害我。” 凤清身子绷紧,死死地盯着我。 我柔柔一笑:“凤女侠同意和好的话,我们握个手吧。” 凤清咬住唇瓣,握住我递过去的手,掌心全是汗。 华林自然看懂其中寒意,但他素来聪慧警觉,丝毫不愿搅合进来,便带着华清插秧打诨道:“一切以大局为重。” 凤清拿不定我是否跟旁人说过,只好暂压怒火和委屈,而我和谁结伴都不如华林他们安全,毕竟我们之间还隔着师姐的面子,料想凤清也不会太过。 但我丝毫不信她会学乖,所以握手之际,调了一只离虫钻进她体内。 凤清只觉掌心发痒,松手一看,有块淡粉色的压痕,并未察觉什么,仍感到不安,主动离我几步远。 我乐得自在,跟着华林华清深入五行阵世界。 第五十九章 五行阵世界妙不可言,山岚水秀,尘清香澈,像远古图绘,徐徐展开。 对应着金、木、水、火、土五行,需要五人组队破阵。 眼下只有华林、华清、凤清和我,还得再找一人。 经过入阵时的厮斗,血腥味遍染整个小世界,我顺手折了根树枝,来回摆弄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华林摸了摸黏湿的土地,犹疑道:“似乎是上古绘卷的一种,用术法保存蛮荒之地,用来历练后人。若真是如此的话,势必会有蛮荒凶兽、天障险峻,大家小心一点。” 嚯,还真有这么变态的试炼。 我将攀沿的树藤扯下来,绑在腰间,攥了一只离虫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向前方摸索。凤清有些不耐烦,腾身踏上树干,脚下突然一软,方才还挺硬的树枝登时化成花斑蟒蛇,将她紧紧缠住。我顺势将腰间藤蔓甩过去,凤清果断抓住,刚一用力,就从迅速收紧的蛇身蹿出,我提气对准这蛇头就是一掌。 蛇尾抽动了几下,又变回原先的模样。凤清惊魂未定,但见树干中掉出一枚玉牌,正面刻着‘木’字,反面绘着古朴的花纹。 玉牌清润透亮,对着阳光看去,能看见玉中胎光。 华林细看下,道:“这面刻着木字,恐怕还有金水火土四枚。” 华清扶起凤清,一行人继续寻找其他玉牌。 一路上,不但有天然形成的陷阱,还有之前的人动的手脚,更有像破布兜似的耷拉在树枝上的尸体,探鼻息已经气若游丝。华清将这些人捞下来,简单包扎过后,准备扔到路边,忽的有个垂死之人猛地扑来,凤清抬手就是致命一刀,鲜血从他喉咙间喷溅,华林赶紧捂住华清的眼睛,将这幕惨状隔绝于外。 凤清收起刀,用衣摆擦拭刀刃,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告诫的意味极浓。 我不以为意道:“凤姑娘好刀法。” 凤清从鼻腔中哼出一团冷气,抬头挺胸地走在前。华清唏嘘:“早知道刚才不该救她,就让她烂在蛇肚子里,看她能猖狂到几时。” 华林无奈的摇头。 五行阵世界不分昼夜,算了下时辰,差不多进来五个时辰了。经过几番寻找,手里的玉牌又多出来一枚。 还差三枚。 毫无头绪之际,我对身后茂密的丛林喊道:“跟了我们一路,你可有什么发现?” 走在前方的华林华清愣神,唯有凤清露出意外的神色。 原本遮天蔽日的丛林中,缓缓走出一个玄衣覆傩面的男子。 他脸上的傩面用得是上好的桃木,又称仙木,很少有人能佩戴。见我笑眯眯地看他,也不继续上前一步。 僵持着,华林开口道:“敢问阁下是何人?” 男子沉默片刻,声音有着隐藏不住的沙哑和低沉:“奉人之命,保护滕姑娘。” “我记得你,你的剑叫七绝。”我不假思索道。我曾心仪那把剑。爱屋及乌,顺带记住了剑的主人。只是傩教的人为什么要保护我? 男子似被这话震撼了一样,沉默的感受着我投来的目光。 继续僵持着,华清晃动酸疼的脖颈,咕哝道:“原以为离州肖错将军是有名的锯嘴葫芦,没想到又碰到一个闷油瓶。” 男子又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朝我扑过来,我惊道:“光天化日,你干嘛……” 就在此时,周遭的丛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死,连途经的河流都渐渐干涸到露出河床,这一切来势迅猛,令人触不及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绿洲变成了沙漠。 一只巨兽从远处晃悠悠的走来。 牛的形状,白色的脑袋,长着一只眼睛和蛇一样的尾巴。但凡经过的地方,都成了寸草不生的荒漠。它走的极慢,却在眨眼间来到跟前,粗如屋盖的脚掌就要踩下来。 混乱中,我们只得分头跑。 扬起的沙土令人迷失,我抓紧身旁的人,使出浑身解数,夺路而逃。身后还在呼呼作响,稍慢一步,就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不知跑了多久,身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眼前出现一座奇异的山峦。 这山峦似乎是巨兽所化,上面布满粗糙的纹理。 我终于有空看了看身边人,刚才忙不择路的逃命,哪顾得上他怎样。 “兄台,好险啊。” 玄衣覆傩面的男子不搭话。 “兄台,我同伴呢?” 依旧沉默。 “兄台,贵姓呐?” 他终于回了:“灯华。” 我抱拳:“原来是灯兄啊,好古怪的姓氏。在下滕摇,刚才拉扯灯兄一路逃命,还请灯兄不要见怪昂。” “灯华是名。” “……”我个暴脾气,多说两个字能死啊。 为了寻找走散的华林三人,我只得和闷油瓶上路。 老实说,这厮话真的很少,少到全程都是我在自言自语。他没抑郁,我快抑郁了。 找了半天,除了眼前巨兽所化的山峦,根本不见半个人影。看来只有翻过这座山峦,才有希望找到人。 我抓了把沙土揣在怀里,继续不厌其烦的跟他沟通感情。好在这种近乎自绝似的聊天,总算在半山腰等到丁点反应,他指着山中的泉眼道:“有水。” 我差点跟着泪如泉涌,好孩子,真不容易啊。 我跑到泉边,嘴唇发干,掬了一捧水,刚往嘴边送,便被他一把打落:“有毒。” 我真的要肝脑涂地地膜拜他了:“你可以早点说啊。” 灯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翻手倒下,青绿色的液体混入泉水,引来一阵沸腾。泉水竟变成一条条怪鱼,明明长着鱼的身子,却有着狗的脑袋,开口是婴孩般的啼哭声。 灯华解开如墨的衣衫,从胸前拔出一把重剑。 剑劈泉眼,直击苍空。 一条条怪鱼变成一枚枚刻着‘水’字的玉牌,尽数收到他玄色的袖口中,那柄重剑被重新塞回胸前,等我回过神来,别说是怪鱼了,连泉水都不见半分。 “你、你的这把剑,到底是什么宝贝?”我顾不得想怪鱼的事,满眼都是重剑的光影,满脑子想着要不要夺过来。 灯华看了我一眼,默默的走开。 在山顶误打误撞地碰到华林三人,此刻华林也拿到了一枚玉牌,如今只差刻有‘土’字的玉牌。 “我刚才看了方位,西南方便是阵眼所在,不管能不能找到第五枚玉牌,我们都要出去。”华清正色道。 “我们进来是为了通过选拔,不通过选拔毫无意义,你们先出去,我留下找。” 见华林态度强硬,华清只好作罢,凤清算了算阵眼所在的位置,实在太远了。我苦笑:“用腿走是不行的,没到阵眼之前,指不定耽搁在哪了。”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不是没有法子。”我跺了跺脚:“这只巨兽清醒时步程极快,如果它驮着我们往阵眼走,不用片刻就能赶到。” 华清和凤清皆投来怪异的眼光,似乎在嘲笑我的异想天开。 “怎么才能让它驮着我们?” 我眨眨眼:“你们知道懒驴拉磨嘛。” 我让灯华找来树枝,抽打巨兽的尾部,树枝又变成花斑巨蟒,对准巨兽的尾部咬一口,巨兽吃痛,庞然的躯体再一次站起。 华林站在巨兽的头顶,我和凤清腰间各自绑着一条藤蔓,使出身法飞到巨兽眼前,巨兽在撕咬中痛苦的吼叫,猛地瞧见我和凤清,怒火中烧,朝着我们拼命的奔跑,华林辨清阵眼的方位后,指挥我和凤清,一来二去的配合下,终于将巨兽赶往西南方向。 沿途不断有人惊呼:“这不是上古巨兽——蜚吗?” 敢情它还有名号啊,看样子来头不小。眼看快要到阵眼口,我和凤清在它眼前左右飞舞,它的独眼绕了个眼冒金星,趁其不备,我抽出掌心的离虫朝它眼睛射去,巨兽闷哼一声伏在地上,重新化成山峦。 没等我松懈,一道藤蔓袭来,竟是凤清偷袭! 我扬起藏好的黄沙,趁她稍作停顿的空隙,抬起手掌,直接拍在她胸口上。凤清中了这一掌,自半空中跌落,狠狠地砸进地面。我跟着落下,毫不犹豫又是一掌,被赶来的华林当即制止:“摇姑娘,有话好好说。” 我对凤清冷笑:“事不过三,你再考验我的狠心?” 凤清吐出口中血沫子:“傩鬼,若让你出去为害世间,我凤清宁死不答应。你一路上假惺惺的救我,不就是想迷惑我吗?” “你的心真脏。”我想了想,只能用这话形容她。 华清知道我被逐出无上宫的事,自然气不过,抽出腰间软剑要给凤清补上一剑:“她既然认定你是傩鬼,多说也无益。” 华林指尖捏住凤清的软剑,指腹稍一用力就将剑锋折断,华清又惊又怒:“二哥怎么老护着她,滕摇护送华央曲的恩情,难道你都忘了吗?” 华林想起对我有过承诺,天人交战之下,最后替凤清求情道:“摇姑娘,凤清与我同进五行阵,她若在阵中出了事,我不好向少主交代。只要出了五行阵,但凭姑娘处置。” 我答应暂时不杀凤清,只找了根藤蔓将她绑起来。 谁曾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阵眼旁走来一群等候已久的人。 为首的是个姑娘。 她似乎一眼就认出我来,笑容近乎张狂:“贱种,你就算逃到海角天涯,我也要你灰飞烟灭!” 原本我是想不起她是谁的,但她的目光让我想起萧山人。 隐约记得这幅面孔,曾出现在一个山洞里,是她告诉我,勾阵走到哪都会带去灾祸,这是我的命。 这年代还有命不命的说法,我真是要笑掉大牙了:“我不知道我的命是不是给人带来灾祸……但你的命,我要了。” “给我杀了她!” 萧铃音拔剑而来,意料之外的是,灯华挡在了我身前。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他,桃木傩面掩盖下,露出一双漆黑深邃的眼。 “待着。”他似乎能读懂我要动杀气,伸手将我拦下。 但他发音有点模糊,听起来像是喊我“呆子”。 灯华一挥袖,数枚‘水’字玉牌散落开,跟随肖铃音的众人瞧见玉牌,顾不得听从她的指令,皆蜂拥而上的去抢玉牌了。 “跑。”灯华给我传音道。 华林扶着凤清,等阵眼一开启,就把凤清和华清给推了出去,见抢夺玉牌甚至打起来的众人,眼里有了冰冷:“就差一枚玉牌了。” 我掏出多余的沙土,窃笑道:“谁说差了,这不是么。” 风一吹,露出刻有‘土’字的玉牌。 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混在沙子里揣进怀里,华林登时欣喜道:“摇姑娘好手段。” 踏入阵眼时,身后传来萧铃音不甘的声音:“滕摇!” 一双手抓住我的后背,将我狠狠地掼下,我的身体猛地向后仰倒,微光中华林朝我伸出手,想要拉我奋力张开的手指,然而巨大的力道使我错失良机,只能看着抢到玉牌的众人从身畔疾驰而过…… 第六十章 我和萧铃音双双跌落,眼见众人挤进阵眼后,阵眼正逐渐缩小,砂砾混着尘土飘洒至身上,萧铃音立即扑过来,掐住我的脖颈,她口中没有停,便用这般扑在我身上的姿态,不停喊着:“你个贱种!贱种!” 伴随着歇斯底里的怨恨声,我感觉身体里腾升出一股怒火,拉着我沉沦深渊,就在萧铃音第三次喊我‘贱种’的时候,我伸出手径直抓住她,将她提了起来,一个‘贱’字半路成了一声尖叫。 “丫头,她这么欺负你,何不将她捏死。”心口沉睡的离虫母虫不知何时苏醒,用充满蛊惑的声音引诱我。 我凭空有了汹涌的力气,萧铃音此时手无寸铁,被我握在手中,我的掌心压在她嘴上,任由她如何挣扎也说不出话,甚至连呼吸都有几分困难了。只要我轻轻一捏,她便是下颚俱裂,再也不能口吐脏字。 “丫头,你还心软什么,是想等她救兵来到吗?”离虫母虫光是开口说话的这功夫,便搅动我气海不平,远不是我能对付的强悍:“嗯?有人回来了?” 我分不清是敌是友,对着半空中挣扎的萧铃音眯了眯眼,用周身力量将她狠狠拍到地上,萧铃音猛吐几口血,昏死过去。我心神一凛,看着萧铃音埋在沙土中被尘埃染脏了的脸,内心逸出诡异般的狂喜。 也许是被血腥气惊醒,巨兽怒嚎出声,霎时之间,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巨兽朝我狠狠踏来,我此时哪还有什么人的意识,满脑子充斥着杀戮念头,攥紧成拳,周身力量澎湃而出,巨兽的脚掌被我狠狠炸开,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我使出身不缚影,对着巨兽受创的独眼又是一掌,再是一闪,已经退到几丈开外,而那方的巨兽开始痛嚎,声音巨大,震飞砂砾荒漠,致使五行阵世界颤动,从天顶碎裂开。 我站起身,任由巨兽呼出的长风裹挟着瘴气,蔓延到我的衣摆。我伸出手,那柄玄铁重剑不知从哪来到跟前,轻轻一握,雄厚的力道使我愈发冷静嗜血,踏步向瞎了独眼的巨兽走去。 “滕摇!你染上了魔气!”灯华及时赶至,迈大步冲我奔来。 他手中光华一闪,竟是条锁链锁住玄铁重剑,七绝剑呜呜低吟,竖起剑身胡乱劈去,直接将五行阵世界撕碎。 我松开七绝剑,绕到灯华身后,离虫从我指尖钻进他颈项处,我冷着目光,却是咧嘴一笑:“我从不想杀戮,只是不想一直做任由刀俎的鱼肉。我一路被逼到这步田地,既然世人都叫我消亡,我凭何不能杀出一条血路!” 可便在离虫即将穿透他的骨头时,七绝剑挣脱锁链刺进他体内,正好刺中汲了血的离虫,灯华登时闷哼一声,朝巨兽张大的嘴巴里跌去。我拔出七绝剑,将气息灌入剑身,这次毫不迟疑地贯穿它的头骨,径直将巨兽的颅骨穿了个通透。 巨兽发出含糊的声响,再没能站稳,颓然倒下。 我扯住灯华的衣襟,向后一转,退到萧铃音身边,淡淡的盯着闭合过半的阵眼,但见阵眼外立着刚刚出去的人群,至始至终冷眼旁观,不肯伸出一只手,面容又露出虚伪的惋惜和幸灾乐祸…… “简山滕摇,这般杀戮罪孽,脾性真张狂……” 既然都说我脾气大,我何不就地坐实了。我笑容猖狂,神色桀骜不驯的握着七绝剑,狠狠扎进脚下的荒漠,剑气如虹,发出轰隆之声,宛若游龙怒吼。 “我就是脾气大,喜杀戮,你们来咬我啊!有本事下来啊!” 言罢,我抬起七绝剑,气息顺着剑刃凝聚剑尖,众人畏惧这毁天灭地的剑气,齐齐退后一步,我转动手腕,挽了个剑花,落下一记轰鸣,尘土飞扬之下,五行阵世界彻底撕裂。 我把七绝剑还给灯华,左手拎着昏死的萧铃音,右手抓着受伤的灯华,使出全部身法往阵眼撞去,将萧铃音和灯华甩给华林华清,也许是众人目露寒光使我心底冰凉,在这紧要关头,离虫母虫带来的杀戮意识倏然褪去,我登时迷糊起来,身子再一次朝五行阵世界跌落…… 猖狂有什么不好,死前还能放纵孟浪一次,我微微笑,嘴角带着满足扬起,眼前朦胧得宛若云中,忽然晃过千万重屋瓴,在夜照宫永无止境的霜花下,一道湛蓝色和一道绯红色隔着遥远的时光,依稀飞来。 “猫儿!”“娘子!” 头快要炸了,只记得左手触碰温柔,右手搭上惊艳,两股力道从垂落的半空中将我生生捞了上来,迎来久违的阳光。 五行阵崩坏殆尽,碎成片片晶华,消失在瞠目结舌的众人眼前。 我大口喘着气,傩教的人正要逼问,但见云桑绯衣张扬,捏碎酒盅,眼睛里隐隐有暗光闪烁:“滚。” 嘈杂的周遭传来一个不甚平静的声音,我眼前混沌一片,只识得这音色,便放下所有紧绷的心绪,将虚弱倦怠的身体交由他掌控,湛蓝色的衣袍盖在我头上,遮住我奋战后的虚脱和软弱:“猫儿…猫儿……” 他就这样叫着,才把我即将混沌的意识叫清醒,我软软地抬了眼皮,未曾料到素来和颜悦色的白端,竟露出孩子气的神色。我伸出手抚摸他的眉眼,他这般冷静自持的人,打破外人不得插手的规矩,任性的救了我。 救了就救了,为何还会露出如此疼痛的表情,就像被人生生剜了一刀似的……引得我心头的盔甲粉碎弥散,我委屈的哼唧道:“公子,我好疼啊。” 他最后崩住的情绪终究溃败,满目愤怒,惊惶,害怕,还有心疼。 他的手在我的后背抱住了我,也温暖了我。 我俨然不是当初的猫儿,他也不是当初的公子,我们有相互守护的、敬畏的,可如果这个世界有个人,能在我心头弯弓引惊鸿,那一定是白端。 我抱住他,之前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惊涛骇浪,此刻只想软弱起来。 他的手本想抚碰我的脸颊,最后停留在我头上,轻柔地抚摸:“别怕。我在。” 云桑闻言,收起迈向我的脚步,低柔的笑:“没事就好。” 五行阵碎裂,傩教不依不饶道:“滕摇毁坏上古绘卷,理应被取消资格。” 众人接口应和,丝毫不要颜面。 云桑不知从哪又变出酒盅,放荡不羁的道:“你们嘴可真脏啊,不如拿酒涮一涮?” 左殿似乎要咬定我不放,斜眼睨着躺在地上的萧铃音:“滕摇残害萧山闺秀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样生性残暴的人如果进了蓬山,对其他人也未必是好事,本座支持取消其资格,并收押傩宫。” 辰娘蹙眉:“取消资格尚可,收押傩宫是为何?” “凭她残害萧山人还不够?” “新秀选拔各凭本事,生死也是常事,我们可没说过不能杀人。再说其他杀了人的,也不见有处罚。” 左殿冷哼:“其他人本座没看见,只看见了滕家孽徒残害萧铃音。” 辰娘还要说什么,被左殿抬手挡下。那那担忧地望来,我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少年的眉宇始终不得舒缓,难为他小小年纪就要背负这么多了。 云桑迎着左殿的话接道:“既然殿下说滕摇残害萧铃音,就该先告知滕仙主,由他和萧山人商议如何处理此事。你着急将滕摇带回傩宫收押,属实咸吃萝卜淡操心,闲的慌。” “你!”左殿被怼得恼怒,抱着他的少年只顾着僵坐,他又是孩童身躯,气势上本就输了一筹,恼火之下,扯得少年胸口的血肉模糊,少年似乎痛极了,冷不丁地将左殿丢下,张皇着向那那跑去。 那那正想将少年护在身后,看他俩的神情似乎相处过一段时间,有着本能的亲近感,启料左殿被猛地一摔,仍能很快反应过来,一记寒光从指尖迸发,扎进少年的后背,他还保持着奔跑的姿态,向那那最后伸出手,却仅仅在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绝了气息。 “轰”的砸向那那的脚面。 彼时那那张大嘴巴,不敢相信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陨落眼前,我又气又急,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挣扎着从白端怀中出来,云桑一把揽住我跑过去的架势,只道:“不能让左殿再得逞一次了。娘子乖,我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我要他生不如死! 那那颤抖着手,探向少年的鼻息,倏然抽回,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死了。左殿手里还沾染少年温柔的鲜血,舔了舔嘴边,不甚在意地踩在少年尚带余温的尸体上,仰着脖子对那那坦然道:“座下疯狗咬人,让玄君受惊了。” 那那听到他森冷的音色,目光倏尔一冷,而后淡了眸光,回到负手而立的姿态:“左殿治理严谨,本君佩服。” 萧山接过萧铃音,给她喂下一枚药丸,原本昏迷不醒的萧铃音悠悠醒转,萧山人轮番运功,竟诡异的将其从垂死边缘,复原成昂扬的状态。萧铃音忿恨地盯着我,似乎不打算跟风,让左殿将我收押傩宫,她只说:“辰娘,我已无碍。请继续。” 辰娘见此事平息下来,即刻进入第二轮测试。 进入五行阵看起来时光漫长,在外面仅仅过了一个中午,骄阳正酣,场上剩下不到二十几人,五行阵测试过后,就是正儿八经的比试了。 辰娘又祭出鱼袋,有的鱼袋碎去,象征着人的消亡,有的黯淡下来,已经无力再比,剩下的鱼袋两两分相对,比试的名字赫然呈现。 “第一组,傩教傩连城对兑州方珏。” “第二组,坎州冯宝儿对萧山萧铃音。” …… “第十组,万府万千龙对醉仙居华清。” 到华清上场了,华林说是不紧张,其实还是有点担心。 万府是大回都有名的望族,这个万千龙也是享誉四方,曾闭府幽关数年,是重点培养的宗族子弟。当初因为闭关错过了山阴地,悔恨之下咬碎了路碑,如今新秀选拔,自然准备充沛。 我没见过华清出手,只道她在华央曲指艺出众,一双芊芊葱指极为柔软,能从狭洞中不沾灰尘地取出掉落的玉珠,在华央曲子弟中也是备受宠爱。 华林对华清细心叮嘱:“这个万千龙不好对付,实在不行你就认输,选拔于你并非必要之事,你自幼身体孱弱……” “方才我让二哥放弃玉牌,直接出阵眼,二哥没同意。二哥心怀丘壑,想要一展宏图,实现抱负,清儿与你自幼相伴,你知我孱弱,我岂不知你心有不甘?”华清自嘲的笑:“我是比不过唐槿姑娘,她身怀绝技,心思细腻,可以同你并肩江湖,做一对神仙侠侣。而我只会在华央曲卖艺,你看不起我是正常的。” “我没有。”华林恼她说这气话,不但寒了他的心,也伤了自己的心。 “你不看好我,要我认输,我偏要争口气给你看。”华清赌气地说道。 转身上了比试台,辰娘刚说了句“开始”,便对着万千龙劈手探去。万千龙惊讶于这姑娘灵活的身姿,更不敢大意,使出万钧的力气抱住华清的腰身,将她整个人举了起来。 随着华清被高高地举起,华林整个目光整个心都提了起来,但意料之外的是华清脸上没有丝毫畏惧,甚至带着欣喜,似乎万千龙的这招正中她的下怀。只见她忽的软了身子,柔软的像条美人蛇似的,顺着万千龙的身体滑落地上,以极其诡异的姿态避开锋芒。 这招令人大吃一惊,尤其左殿,甚至捏碎了座椅的扶手,登的站起来,想要将华清看得透彻。 如果猜的没错,华清使的是震州笼山的软骨功法。 笼山处在西南之地,作为傩教的附庸势力之一,一直受到左殿掌控。同清冷的简山相比,笼山人声鼎沸,门徒万千。除了坤州傩山之外,算是香火最旺的仙山。然而笼山门徒多夭折,有些并非根骨奇佳的人学不会功法,便能生生给自己拧巴死。万千人中,唯有最优秀的数人才能进入内阁,学习要求更严苛的软骨功法。 这些人往往在幼年被左殿选中,关进内山,从小浸泡在各色药浆中洗净根骨,受尽非人之苦,直到身体和骨头都能软下来,被装进酒坛大小的罐子里不露一丝皮毛,才算功法小成,有机会活下来。 外人称其为“骨童”。 滕仙主曾说过,骨童活不过正常岁数不说,如果钻进罐子中露出些许肌肤,左殿会拿把刀子盯着这块肌肤,狠狠地割下,露哪割哪,直到再无可露之处为止。 我初时听闻,吓得快要躲进师父怀里,师父还叹我孟浪。 没想到华清还有这般身世,早些也没听到她说起过,她也只露出手指的柔软。此刻这般暴露出来,势必会引起左殿的重视。 这边华清苦战之下仍不敌,逐渐被压着打,好在万千龙不算狠毒,下手虽狠准稳,但也留有一丝余地,没有伤及华清五脏六腑。那边其他几组陆续完成比试,分出了胜负,尤其萧铃音受我重创下,扔恢复迅猛,在跟冯宝儿比试中,竟然削掉了她一条臂膀。 萧铃音站在漫漫血光中,剑尖从冯宝儿身上指向我,我突然醒悟她不任由左殿收押我的缘由,原来吃了什么伸腿瞪眼大力丸,顷刻间恢复登峰时的水平,甚至更精进一筹,如果我被左殿收押,那她就失去亲手杀我的机会了。 萧铃音在我手上货真价实的吃过亏,断不会再学之前的莽撞和歇斯底里,我要是跟她对上,势必有一番苦战。 冯宝儿在断臂之痛下,不住抽搐,我从怀中掏出药瓶丢给她,她尚有意识,接过药瓶涂抹断横处。这药是师姐研制的秘方,虽没有生肌的功效,但能最大程度的保存肌理,拿着断臂去医馆,还有接回去的可能。 冯宝儿知道臂膀有救,感激地朝我点头,君子之交淡如水,话不多说,她与萧铃音结下梁子,日后必会助我一臂之力,多留一条后手也好。 台上逐渐分出胜负,华清被万千龙打得吐血,仍不肯认输,憋着一口气,剑走偏锋,偷袭了一招。万千龙自诩刚正君子,但实在不想继续缠斗,下手愈发不留余地,看得台下华林担忧极了,顾不得辰娘的警告,试图阻止华清。 “你如果踏上来一步,我死给你看!”华清口喷鲜血,呼吸急促,拼命的狠劲让华林止步不前,她嘴里念叨着:“我不能输!” 我倏尔出声:“谁说你没输,你已经输了。” “我还可以一战!”华清挣扎着朝万千龙扑去,万千龙突然抱住她的腰身,紧紧钳制住她的举动,他是个行伍之人,难免有些粗鲁,华清玉润肌肤贴紧他的胸膛,不知不觉地让他通红了脸,松也不是,抱也不是。 华清就像拼狠的小兽,不撞得头破血流,不回头。我干脆把话说死了,也好过她的心慢慢被掏空:“在华二哥心里,你就是输了。华二哥丝毫不喜欢你,他把你当妹妹,就算你们有过相濡以沫的年少,他珍惜你,疼惜你,但也不是爱情。” 华清听闻一怔。 我继续道:“有时候感情就是这么玄妙,没有早一步晚一步,只是这个人来得刚刚好,可能就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款款走来,穿着毫无特点的衣衫,一个笑容,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捏住你命运的后颈皮。倏然看去,连他普通的衣衫都变得能生出万丈光芒来……所以,你不是华二哥的光芒万丈,争得这口气,似乎不值当啊。他如果喜欢你,你自会知道,你如果觉察不到,那便是不爱。既然不爱,任你如何折腾,都无济于事。” 华清登时泪如雨下,软了身子,委顿地往后倒去,华林刚要上台接住,但见万千龙的手搭在她的腰身,稍一用力,就将华清拽回自己怀里。 华林停住动作,放下心来,我瞧他当真对华清无意,若是我,爱一人便不会犹犹豫豫,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模样,真惹人讨厌。我冷道:“华清啊,都说有舍才有得,我看只有感情除外。” 我似乎将话说得太死,华清在万千龙怀中哭得泣不成声,弄得这七尺大汉手足无措,他方才还把她拍的吐血,如今还要反过来哄她,华清抽泣中伤口又疼了,想到是眼前粗莽的人打伤的,气不过,就用牙咬了他一口,本以为他会劈头打来,谁知万千龙只是微微的笑:“姑娘咬吧,不气就好。” 华清气得要翻白眼,只觉跟粗人没话说,梨花带雨的跑下来,抱住我,嚎啕不止:“我、我自然知道你说的这些,只、只是心中实在太气愤了,我们从小在一起,老娘这么美,眼瞎了的人才不喜欢。” “是是是。”我汗颜,没想到华清美人的皮囊下,还有这般帅朗的性格。 华林沉默的立在一旁,不知道该不该安慰痛哭流涕的华清,他想了许久,终于要上前一步,却被我瞪了回去。 人生啊,该吃吃,该睡睡,该忘就忘,该放下的,就不要再给她希冀了。 白端朝茫然无措的华林淡淡一笑:“我家这只猫,可是会咬人的。”华林点头称是。 我又瞪了白端一眼,谁是你家的。 比试终于轮到我了,巧的是站我对面的是凤清。 看到她上台的那一刻,我终究没忍住笑意:“我今天火气大,你做好准备了吗?” 第六十一章 凤清站在了我对面,目光直勾勾的盯着我的脸:“滕摇,你我无冤无仇,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吗?” 这话怎么说的呢。好像受委屈的是她,我做了那小人。 她斟字酌句的说出这句,其中有多少真心,却不知道了。 于是我也答得违心:“傩神可鉴,我疼你都来不及。” 凤清却气愤我这般嬉笑的态度,眼睛渐渐变得幽邃:“是你不愿意放过我,别怪我不顾忌如姑娘的面子了。” “李烬清。”我唤了她一声:“别装了,你和傩教的勾当,还不嫌龌龊吗?凛风堡水渠投毒之事,只有离州内部才能干出来,如果不是中毒所致,我师兄十万铁骑也不会等来机关开启的那一天。滕歌有他的立场,你的立场又是什么?” 我看着面前的凤清,觉得除了脸蛋,她与李烬岚并不相似,传说李烬岚恣意骄傲,鲜衣怒马下却眉间自带三分刚正狭气。我虽没见过这号人物,但可以想象能和白端君尽瞳比肩的人,总有非常人之处。然则李烬岚是爱憎分明的,他的妹妹却是个不讲理的。 而凤清,五官长得与画卷上的李烬岚几分相似,平素面色冷淡,早不出那唇角明朗浅笑,眼里更是没有几分温度。她动手杀人我是见过的,哪里有不谙世事的世家姑娘的影子。 凤清惊疑下,气息带着咄咄逼人的架势:“你胡说什么!” 但凡心虚,声音都大。我深谙这道理,笑容更甜了:“嚯,你哥哥被陷害致死,你反而去帮傩教?” 凤清的眼睛慢慢变得暗红色:“我哥哥英勇一世,饱受污名而死,即便景少主可以重振离州,但李烬岚这个名字,仍会作为污名,流传后世。他不该背负骂名,到现在离州人还觉得是我哥哥的错,才惹怒傩教降罪给他们。既然都想拿我哥哥的名声,向傩教摇尾乞怜,还不如我去帮助傩教,扫清离州乱党,还我哥哥清白!” 我听得心头一凛。 离州之祸,究其原因是傩教忌惮主棋者的出现。 主棋者顺应乱世出生,即便这样,自诩天命的傩教仍要想尽办法剪除异己。李烬岚如此,君尽瞳如此,接下来会是谁,丰慵眠……还是白端? 这傩教的控制欲……未免太吓人了一些! “人啊,不能有软肋,昔日傩教派嫁娘蛊惑哥哥,今朝你又跑到六出身边扰乱他,你出现的太不是时候了,我只能从你下手。没了六出,离州乱党只是一盘散沙,不用吹就散了。”凤清似乎不打算继续藏在离州人身边,整个人像卸去层层包裹,变得犀利尖锐。 白端在台下负手而立,对她的话也不反驳,看样子早已洞察出凤清的问题,如果不是我多管闲事,想必他会慢慢治她。 是了,他怎会容忍背叛和蒙骗。 我现在最关心的不应该是离州人是否被骗,而是我要怎么赢突显实力的凤清。 “你也别怪我,怪就是怪,你成了他的软肋!”来不及细想,凤清一闪而过,五指化为利爪,直取我的咽喉,这力道,人的脖颈于她来说似豆腐一样,轻轻松松便能捏碎。 老实说,比起惊惧,我内心翻起一股狂喜。 她说什么?我是白端的软肋?我么? 我开心的像个得了压岁钱的孩子,边闪避着凤清的奇袭,边欣喜地望向白端。这边白端猛地碰触到我浓烈的眼神,嘴角咧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傻猫儿,看人,看我做什么。” 在凤清五指收拢的一瞬,我身上倏尔红光一闪,挡住了凤清的利爪。 凤清露出‘果然你就是异类’的神色,她的手不知张开了什么禁制,陡然间,我浑身一麻,失重感袭来,霎时跌落地面。风情跻身而上,却是结结实实地在我胸膛上按了一掌。 我望向凤清:“你杀我我能理解,你害景却又是为了什么?” 离州散了就散了,何必要杀景却。擒贼先擒王的话,明眼人都能看出,除了白端,当属肖错难缠。 凤清对我憎恨至极,可还是微微一哼,张了口,那眼神儿依旧充满仇视:“要说让傩教憎恨离州的原因是主棋者,那让朝廷明知冤屈仍助长妖风的原因,却是景候的哥哥,景少端。他跟你滕家还有些渊源……”凝视了白端一眼,“说起来,这渊源同六出也有关系。” 白端方才还很冷静,闻罢眸光一冷:“你话太多了。” 凤清颇觉有趣的研究着他的神色:“公子是怕她知道?”在她眼中,既然和离州撕破脸,确定回不去了。不如搅动更大的风浪,她突然靠近我,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道:“滕摇,你可知,你只是六出找的替代品。” “替代谁?”我声音很沙哑,有点难以自持。 场外的白端彻底待不住,澎湃的气息席卷场上,震得我衣袂飞扬,有种惊心动魄的壮美。 凤清不再多说,临空抓来一掌,我却眸光一黯,堪堪将逼来的气息一挡,我丝毫不给她喘气的机会,瞬行到她背后,劈手击中她后颈,凤清一个踉跄,身体前倾的时候,翻身欲挡住我的掌风。 我心头冷哼,先前没有下狠劲,倒给你长脾气了,真以为你破爪子,我破不掉? 晗光凝聚掌心,抵住她护在身前的双臂,一声低喝,就这样硬碰硬的击破凤清的气息。 凤清朝后跌出几米远,我施展身不缚影,没等她平稳落地,接连几掌,直接将她甩出场地边缘。 凤清被我打得措手不及,旁边有人拦住我的追击,是灯华。 我一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傩教的人?”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调动之前藏在凤清掌心的离虫,拼了命地朝她脑壳里钻去,凤清直翻白眼。灯华顾不及拦我,飞到凤清跟前,封住她脖颈往上的穴位,解开衣裳,抽出那柄七绝剑,抵在凤清眉心,才将离虫逼回掌心。 凤清回神后,咬牙切齿的道:“滕摇!” 我瞬行到她面前,将她脖子一抓,对上她的眼睛:“昂,你叫我?” 我早已不是懵懂少女,入江湖年岁少,但总有‘前辈’教导我,做人要狠。往后我也想这么教导人—— 不要招惹滕摇。 我夺过七绝剑,毫不犹豫的刺进凤清腹部,剑身没进血肉一分,凤清登时鲜血流淌一地。灯华周身气息一荡,我拿着七绝剑被推开数尺,剑尖在地面划过长长的一道痕迹。 募地,眼角撕裂,有血水滚落。 场下皆是静默,无人发出半点声音,只有白端喝道:“比试岂容外人插手!” 我咬紧牙关,身体闯进陌生的气息,终究丢了七绝剑,不再给凤清致命一击。辰娘朝灯华使个眼色,灯华立刻带奄奄一息的凤清下去,转身看了我一眼:“七绝……” “还给你。”我扔了过去。我虽爱好剑,但取之有道。 他显然不是想说这个,但到底是个闷油瓶,酝酿半天,只是沉默的接过七绝剑,又沉默的抱着凤清走了。 至于他在五行阵里说的保护我,纯属胡说八道,保护凤清还差不多。 作为李烬岚的妹妹,仙山默认的仙主,用来掣肘景却再好不过了,凤清对傩教还有价值,便不会让她轻易的死。 这一站令我很疲惫,我能感觉灯华的气息在与离虫母虫抗衡,巨大的冲击力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剧疼使我不停的抽搐,而斜后方一道声音倏尔出现:“摇儿。” “你还知道出来啊。”我蹦蹦跳跳的来到他跟前,一脚踩在他黑云纹鞋面上,往上看去,是他一张忍俊不禁的脸。 滕歌懒散道:“你这不是活着吗?” “非得我战死了,你才出来给我收尸?”我再也不管其他,张牙舞爪地向他扑过去,幸好白端及时拦住,不然滕歌的脸此刻就是黑的了。 “胡闹。”滕歌虽这么说,但言语间更多的是自负:“我滕家没有孬种,你倒还有几分骨气。” “你王八蛋!”我更火大,在白端怀里继续张牙舞爪。 滕歌在外人面前,素来将师父的假正经学了九成,只有背地里会对我亮出一口好牙,此时被我揪着衣襟,眉头微微蹙起:“还胡闹?” 我拳脚并用,弄得白端也无可奈何,我蛮横起来自己都怕。 滕歌急着要拜谒四王爷和左殿,忍耐之下用手拍掉我的爪子:“你自个胡闹去吧。” 其实滕歌比四王爷早一步来尚城,因各种原因不便露面,如今他风尘仆仆的黑袍上还留有甲胄加持的印痕,嘴上却说路上剿匪耽搁,今日方才赶到,不知师妹闹出这等乱子。 诚然,他师妹就是鄙人我。 我不服的哼唧,脸上写着“胡作非为”。 四王爷、云桑和左殿身居高位,将场上发生的一切都纳入眼皮,左殿依旧对我有诸多怨言,却碍于滕歌甚至滕仙主的面子,只说怪才更需多家管教,也不提收押傩宫的事了。 滕歌处事向来四平八稳,滕家人丁单薄,他自然不会让我落在外人手里,要收拾也得他亲自收拾,所以我丝毫不担心滕歌会让左殿这个老杂毛顺遂。就是四王爷在这之后,对我投来的目光几乎写满‘伯乐遇千里马’几个大字。 我有点不寒而栗。 辰娘宣告我胜利后,那那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比试结束,新秀只剩数人,考虑到今天连测试了两场,辰娘让大家回去修整一夜,明天进行最后的角逐。 我哪哪都疼,内伤外伤混合伤,几乎是被云桑抬回的醉仙居。 云桑给我捏肩捶腿,忙里忙外的,看起来十分周到,我问他:“无事献殷勤,非奸……” 哪知云桑睨了我露出的半截胸口:“别胡说,本座不至于对孩童饥不择食,奸什么奸。” 孩、孩童? 我觉得我在意的方向有点偏了。 到了后半夜,云桑掐准时间,突然神秘兮兮地要带我去一地。 我懒洋洋地翻个身:“不去。”白天打架累得要死,晚上还要陪你喝冷风,我是闲的么。 云桑凑我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我就差没来个鲤鱼打挺,登时从踏上做起来,鞋都顾不上穿了,赤着脚就张罗云桑:“快、快点啊。” 我跟云桑来到一间偏殿屋顶。 掀开瓦片,只见左殿躺在一个青年身旁,屋里有个特别大的木桶,盛满鲜血,白天被左殿打死的少年的尸体,五花大绑的倒吊在木桶上的房梁下,被极其残忍地放血,木桶旁还扔了几个孩童的尸身。 我曾听过中世纪有个吸血女伯爵,用新鲜的处子血保持自己美艳的皮囊。 原来左殿是这类人。 云桑道:“我偷偷在少年的尸体上藏了毒药,只要左殿对死者不恭的话,毒药就会蔓延到他身上。没想到他素来玩弄男童,现在竟连死人都要榨干……” “他被毒死了?”我欣喜不已,声音都不受控制。 云桑捂住我的嘴,有些无奈道:“你呀你,开心归开心。但他本身就是个毒物,只是让他昏迷一会儿。” “昂……”我有点泄气。 “不过他现在昏迷不醒,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云桑捏了捏我的鼻子,宠溺一笑。 “嘿嘿嘿。”我有点抑制不住的黑化了,笑得云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见我抽出匕首跳进屋子,背过身,为左殿默哀。 我说了,要他生不如死。 第六十二章 翌日。 秋高气爽,迎来新秀选拔最后的比试。 四王爷和滕歌早早稳坐高台,就连尚候这个老杂毛也来了。 唯独不见左殿。 时间将至,辰娘派人去寻,很久后,才见素衣少年抱着左殿走来。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只是嘴紧紧地抿着。他怀中的左殿面容发虚,额头沁着细密的汗,青筋延展到鬓角生出狰狞之色。 尚候捋须笑眯眯道:“左殿今日气色不太好,可是身体被掏空了?” 左殿很生气……从未见过的怒目而视。 周身迸发的气势劈砍出去,犹如滔天巨浪,没有半分顾忌地掀飞遮阳的绡帐,抱着他的少年在怒气席卷之前,本能的察觉到危险,仍死死地抱住头发都要冲上天的左殿,即便被怒气的伤到,也只是紧皱眉头,低着头,才没重蹈昨天少年的覆辙。 而尚候却硬生生的挡住了这番怒火,黑豆般的眼眸中缓褪赅人的鸿光:“生什么气嘛,多大点事。” 也许顾忌到尚候的实力和在场皇亲的安危,左殿的怒气刮向高台后的城墙,但听“咚”的一声巨响,劈裂墙头两尺缝隙。巨大的冲击带来晃动,宛若山神打个喷嚏,令在场之人都有几分心惊胆战。 左殿这次……受到什么刺激…… 人们面面相觑,辰娘依然泰然自若道:“时辰已到。” “呵。”碍于尚候威压下的左殿一声冷笑:“昨夜本座遭奸人毒手,身受重创,若让本座查到何人所为,必将挫骨扬灰,不计代价!” 遭毒手? 众人被这词震慑到了,谁敢在傩教和朝廷的眼皮底下,重创堂堂左殿? 左殿面色很难看,可还是勉强撑着身子,任少年抱他坐下。 “怕吗?”空气中陡然传来一声密语,我听后笑了笑,回望摇扇看来的云桑,不置可否的耸耸肩。 昨晚我借着天光透亮,手起刀落,但见左殿的袍子下方很快渗出湿润的印记,旁边昏死的少年似乎闻到血腥味隐隐醒来,我和云桑赶紧闪到房梁上避开碰面。那少年惊见左殿血流不止,惶恐了半天,竟然拿起我落在榻上的刀子,又狠狠地补了一刀。 他颤抖的动作使素衣顺着肩膀滑落,露出遍布青紫污痕的肩胛骨。 也许真是惊着了,少年补完这一刀立马丢了刀子,慌乱中又捡起,朝自己脖颈划出一道血痕,薄薄的刀口瞬间被血珠填满。也不管大出血的左殿,在傩教的人发现之前,继续匍匐在榻上装睡。 果然,左殿经过今晨的抢救,勉强保住半条命,只是成了阉人。醒后发了怒的要找到伤他之人。而割他一刀的少年此刻正坦然的抱着他看向台下,眼底闪过不符年龄的光,我看着头皮都发麻,更何况深谙人心的云桑。 这厮还在笑:“娘子啊娘子,想不到啊想不到,你这算是替左殿培养出了冷血暗人,还是替倾回挖掘了一个祸国殃民的苗子?” “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我凉凉道:“每一个人、每一条生命都有自己的选择,我能有什么办法。” “那你呢,你的选择还没告诉本君……”他话音未落,那那再一次敲响铜钟,昭示最后的比试开始。只听云桑的声音在耳畔回响:“罢了。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本君都奉陪到底。” 我领悟过来他的意思,更惊愕他气势如虹的魄力,便在我想问他原因时,辰娘从袖中拿出一个铃铛。 “此物是傩教至宝,凤羽凰飞铃。世世代代交由大贵上掌管,历经数千年传到云王爷手里,王爷不惜割爱,拿来作为最后的测试。即刻起,最先碰到这枚铃铛的前三人,就是本次新秀选拔的头三甲,即获得进入虚碧崖的资格。” 像是响应辰娘动人的嗓音,万里晴空突然传出阵阵鹰啸。 “那是什么?”人们惊呼的同时,数只苍鹰张开羽翼,从头顶飞过。 我直呼变态,听君尽瞳说起过一桩异闻:傩教饲养了一种苍鹰,自小食腐尸脏器为生,喝九尺寒潭之水,雏鹰刚出生吃的第一口就是父母的血肉。等到振翅高飞的年岁,眼珠子成猩红色,爪子异常尖锐,若伤到身上,必是脱皮去骨的疼法。 辰娘忽的将铃铛高高地抛起,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瞬间数道身影紧追而去,盘旋的雄鹰闻到厮杀的味道,振翅挥舞,一时间血腥味和痛呼声打破尚城的宁静,昭示着腥风血雨的到来。 前方攒动着数枚人头,我掂量手中的软剑,挽出几道剑花,欲施身不缚影闯过去,登时人群中迸发骇人的气势,荡出方圆几丈外,一个姑娘穿着黑红相间的衣袍,微微晃动纤细如天鹅般的颈线,周身真气四溢,于漫天光芒中持剑玉立。 “好强啊。”很多人惊呼道。 我顿住步伐,微微抬起眼皮,这姑娘脸上挂着半张傩面,只露出精雕玉琢的眉眼和优美的唇线,很难说是俊还是美。 我冥思苦想,这号人物如果前两轮测试见过,多少该有点印象吧?可我真的不记得有过这姑娘。 关键还强的离谱。 但眼下也不是认人的时候,我挽动手中软剑,将迎来的雄鹰当场劈开,一股深藏骨肉和灵魂的弑血气息,登时喷涌出来,像是印证世人传言的“勾阵凶将,诛罚杀戮”那般,仿佛于烈火中反复的煎烤,等醒过神来,凤羽凰飞铃擦肩而过,我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抓,迎面劈砍来一把长剑,想将我的手和铃铛一起削掉。 映入眼帘的是萧铃音狠毒到疯魔的神色。 我顿时被激怒,松开凤羽凰飞铃,单脚点在她的剑锋上,手中软剑刺去。萧铃音冷笑一声,真气震开剑锋,让我重心不稳,使出身法避开,我眉目一沉,大喝一声,用气息对上气息,毫无虚招,毫无花架子,就这么简单地破开她的气场。 萧铃音浑身颤抖,咬牙切齿的盯着我,眼里几乎爬出怨毒的蛇:“滕摇!” 随着话音落下,剑尖刺向我的胸膛。 昨日她就穷途末路了,也许是吃了补过头的药丸,耗损精血,这杀招几乎破绽百出,待行至跟前,便被我的气息绞碎。我握住剑身,有滚烫的鲜血流淌,萧铃音双目微瞠,似乎想不懂我为何气势大增,但见我拉动利剑,向她刺去。 眼看剑尖刺进萧铃音的血肉,却在这时,台上又有人出手相救,金光封住剑尖,让这杀意止步于前。 我面色一冷,往台上望去,好一个绯衣公子风华绝代。他站在四王爷身侧,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娘子息怒啊。” 息怒? 你前一刻信誓旦旦说着“奉陪到底”,下一刻便当众打了我的脸,还告诉我“息怒”? “你说这话不觉得讽刺?”我握紧剑刃,让它染上我的血,阳光下更显得锋利,身形一动,直取萧铃音的心房。 萧铃音惊慌中身形后退,仍被剑尖抵住心口,我正要扎深之际,旁边倏有一道气息攻来,我心头简直火大:“后台硬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叫大罗金仙来,我照样要杀你!” 萧铃音捂着胸膛行至傩面姑娘身后:“勾阵之命,就是为人们带来灾祸。以前我同门因你而死,今日便要亲手将你削骨剔肉,方泄心头之恨!” 她说得义正言辞,我倏尔笑了:“你来啊。” 离虫倾体而出,漫天银光向她飞去,也许感应到危险,萧铃音大喊:“我死了,傩教也不会放过你。” 我轻柔一笑。 离虫刺入她胸口,鲜血迸溅,只听“嘭”的一声,似将萧铃音摔成肉泥一般,萧山的人围上前救治,左殿的目光可谓恶毒至极:“滕摇,你胆敢!” 原来萧铃音真的没说错。勾阵嗜血,我此刻从身到心,都感到无比的舒畅,连同这两年的憋屈、烦闷、郁结和忧思,都一扫而空。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傩教旋即投来乾坤罩,将场上团团围住。别说铃铛,连人和雄鹰也飞不出半个。 对于人来说,有点举步维艰。然而对于从小长在阴暗之地的雄鹰来说,这样封闭的场合则是最好的狩猎场。 我凝神望去,数只雄鹰认准我掌心流淌的鲜血,不顾一切地朝这扑来。我转身劈开一只雄鹰,血水撒落衣袍,更多的雄鹰闻到腥臭味,以前仆后继地姿态不要命的过来。我看见傩面姑娘趁机追逐铃铛离去,她似乎并不打算为萧铃音报仇,眼里专注到只有那枚飞舞跳动的铃铛。 就在她碰触到铃铛的一瞬,有刺眼的光将她紧紧包裹住。 “卿卿……”遥远的过去有人唤道。 “我不是。”疼痛劈天盖地地袭来,我忍着被鹰橼撕开的血口子,拼了命地抓住她手里的铃铛。 乾坤罩似琉璃般应声碎裂,稀稀落落的,像下了一场雪。 我便在这场雪里落在众人面前,连同傩面姑娘一起。 “新秀选拔前三甲,分别是洛州灯华、傩教阿九、简山滕摇!”辰娘宣道。 终于进前三甲了,真不容易啊……我脚步虚晃,眼看要倒下,没等云桑飞来扶我,抬手将他挡在半步之外:“别演了大哥,你是傩教的人,怎会和我奉陪到底。以后别招惹我了。我烦。” 云桑沉着眉目没有说话。 像是经受不住乾坤罩碎裂的气息,阿九姑娘脸上的傩面裂出一道缝,我好奇地望过去,想看看面具下是何等的风姿,霎时呆住了。 如果这个世界,有一人能牵动我的心魂,成为我不顾一切的方向,那一定是叶真。 等我回神时,已经盯了她半晌,更没察觉有人走近。 我似乎看不清来人的长相,只看见对方有漆黑如墨玉般的长发,浑身被宽大的黑袍罩住,在绿树成荫下,缓慢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被毁掉的俊脸。 从他的下巴蔓延到右脸颊都被灼烧了,结了薄薄的痂,他冷静而冰凉的眼神将我从头淋到脚,隔了片刻才开口道:“你果然还活着。” 我听他说话的语态,似乎跟我很熟识,正微微愣神,只听那人又低头遮住半张烧毁的脸,低不可闻地自嘲一声:“是啊,这副模样,你又怎会认得……” 我虽不认得他现在的模样,但我认得他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君候?” 君候微微一震,冷淡的问:“女子,你认得出我?” 我还记得他谈及颜容时露出的温柔缱绻,也记得他犹豫的推开梦死阁后脸上的不舍,他那会时常闭眼回想颜容的点点滴滴,有时候也会睁开眼,疲倦地盯着屋里的角角落落。而此刻,容貌、地位、尊严……他几乎什么都失去了。 而我的叶真呢……我攥紧姑娘的衣角。 我不是没见过失魂之人的模样,又怎会认不出眼前的姑娘,那原本清亮得很好看的眸子,像被梦魇住了似的,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叶真她怎么了?她不认得我了?” 君候缓缓抽去我攥紧的一片衣角,不甚在意又沉痛无比的道:“怎么了?阿容生来就是至阴之躯,被傩主当作鼎炉,天魂尽毁,成为无知无觉、只懂得服从命令的离魂者!而你,踩着小筑和侯府堆积的尸山火海,登上万人瞩目的位置,可曾想过她一直在苦苦寻你!” 我肝胆俱裂,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满脑子回荡着“鼎炉”二字。 “如今颜容成了傩教的阿九,成了一把披荆斩棘的利刃,我除了陪在她身边什么都做不了。”君候遮住叶真的眼,满目痛恨:“滕摇,你身负勾阵命数,注定孤苦无依,无人亲近,如果当初你能放过阿瞳,他便不会生死不明。如果你能放过颜容,她也不会沦落至此。” “我要带她走!”我拼了命地拉着她,不顾她眼底冰冷至极的懵懂和茫然,孩子气的道。 “傩主给她下了毒蛊,离开他身边七日必会爆体而亡,他如此操控,你怎么带她走?偌大倾回,你又能去哪儿?” 傩主!又是傩主! 我恨不能回到那年的简山云巅,将傩主拿刀刮个干净。如果我没有心软,就不会亲手将恶魔推到叶真身边,她也能逃过这场劫数。 是了。我再也不会心软了。 “总有一日,我会斩断桎梏,诛尽宵小。” 是我没有保护好叶真。 “颠覆傩教。” 是我害死了君尽瞳。 “手刃傩主。” 我会倾尽一切治好她,再不会让她受半点伤害。我只求君候能保护好叶真,等我接她回家。 君候和叶真走后,我的世界一片漆黑,就像沉在天地混沌中的一块嶙峋怪石,满身狼狈地蜷缩在泥泞里呜咽嚎啕: 尚才选拔和高达选拔结束后,尚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祥和。傩教准备的五百童男童女连同舫船,在一个起了雾的清晨停泊在离世海边的岸上,引来很多人围观和瞻仰。 彼时,我套上冰冷的银白甲胄,在滕歌略微欣慰的目光下,登上驶向虚碧崖的舫船…… 后世记载:天成二十二年秋,虚碧崖开启,群雄争艳,舫船驶入离世海,音讯全无。次年三月,没有君侯的镇压,外族人在巽州压境,硝烟弥漫,战事四起。 一年后,离州匪首景却带领叛将打回离州,和傩教扶持的凤清仙主割据抗争。内忧外患之下,回王日渐老迈,寻求长生之法,不顾皇子争权夺势,朝政岌岌可危。 又过了半年,滕仙主之徒滕摇,在虚碧崖大放异彩,手持玉符献给王上,惹得圣心大悦,当即被封为中郎将,特赐封号——“扶摇”。 第六十三章 距离世海开启已有五年,海外船舶来往频繁,朝廷在巽州坎州等地设有港市,进行盐业烟茶等贸易。然而傩教垄断舶来品市场,以极高的赋税压制通货,面对朝廷和傩教的双重霸权,人们怒不敢言。 外族人渐生不满,于天成二十六年春,在没有王侯镇压的巽州,举兵犯境。战报传到大回都的那一刻,回王仍醉心长生之术,尽管遭到很多大臣反对,还是将‘海客霍乱’交由七王爷平息。然七王爷是个刚愎自用的主,贸然带兵出击,战事惨烈,民不聊生,节节溃败的消息再次传到大回都,终于引起回王的重视。 得知外族人能驭海兽作战,回王下令让坎州尚候出兵,协助七王爷讨伐外族人,且在年底收复失地。尚候领旨后,带着数万精兵悍将前往巽州支援,将进犯的外族人一步步撵回离世海附近的东夷城,如果不是七王爷好大喜功,贪得无厌,不听尚候劝阻,就不会有六月的‘东夷之战’。 据说那一战何其悲壮,不但外族人折损了过半的海兽,而且在七王爷大意轻敌的情况下,朝廷和尚候的兵马几乎全军覆灭。无数将士为昏庸溃烂的王朝铸就铁一般的肉墙,才使得惊吓过度的七王爷和痛不欲生的尚候勉强逃脱。战事第三次传到大回都,信中将一干过错全推到尚候头上,回王震怒之下,钦点滕王公滕歌任八州总将,滕摇为先锋将军,奉命治罪坎州尚候,并带领浩瀚军和扶摇军平定‘海客霍乱’。 因‘东夷城之战’深入人心,所以外族人亦被称作‘东夷人’。 东夷猖獗,虽远必诛。 此刻,坎州容城一派好景色。 严城主准备的府邸显然经过精心挑选,竹帘在微风中微微摇晃,风铃叮咚的响,清脆的铃音在寂寂空庭回荡,我懒洋洋地抬眼看去,窗格边摆着的沉香炉中逸出淡白色的烟,满室盈香。 能将我和其他人的喜好尽数摸透,想必这位一直哭穷不肯出兵的严城主,定然是个八面玲珑心,就是用不到正点子上的大人物。 “滕少,滕少。”身旁袭粉衣的男子不满我走神,他样貌就像桃花成了精似的,满目温煦,真的是添一抹朱红显得娇艳,勾一丝白晕显得清美。 我犹疑着将方才下的白子捏回掌心:“走神下的,不算数。” “人家都说举棋无悔,滕少跟梨落公子学下棋之前,先跟他学学人品吧。”男子幽幽叹道。 “初拂啊,我记得你以前没那么话多……” 两年前,我从地下贩卖市场将他捡回来,见他衣衫褴褛,浑浑噩噩了三年,因姣好的容貌在许多有特殊癖好的官宦子弟间辗转,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更不记得自己曾叫过‘花采子’。 我便唤他‘初拂’。初出人世,拂尽前尘。 黑子在他灵活的指腹,步步紧逼我的白子,我‘嘶’了一声,感到头疼。 初拂微微笑道:“你可别装病唬我,上次已经用过了,这回不得耍赖。” 我更头疼,学棋有诸多好处,能训练思维、战术和心性,唯独不能耍赖。我又盯起桌旁的那只沉香炉,有些茫然。 初拂笑得不行,黑子的攻势稍稍减弱,我瞅准时机,毫不迟疑的大举进犯,杀他个片甲不留。初拂正愕然,见我悠哉悠哉捧起茶杯,细细慢慢地吃着茶,不由恼火:“你算什么一军之将,竟耍这些小手段,等一会儿攻城,看尚候会不会像我这般让着你。走之前,滕王公就叫我盯紧你,让你别皮痒,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滕王公,两年前阻抗离州叛军有功,替朝廷和傩教立的伪仙主凤清收复了几座边翼城池,深受回王倚重,旋即荣升为二品定国公。如今稳坐诸多公爵侯府的首位,在大回都亦是叱咤风云旖旎一时的人物。风头比起当年正盛的滕仙主,更进一筹。 “我能有什么心思,尚候暗中力保景少主,回王又不是不知道,与其打着核查东夷案的旗号,不如说趁机削弱尚候的势头。我们这位王上看似昏聩,其实比猴还精,他的儿子同他一个德行,把聪明用在不该用的地方。若非如此,怎会趁两军交战之际,设陷阱圈套给尚候,尚候为了后方百姓平安,不跳也得跳啊。”我望着局势大好的棋盘,顷刻间没了对弈的心思,散去手中白子,落得珠圆玉润的脆响:“都说七王爷行伍出身,比起政客出身的四王爷,自然要刚正果敢些……其实老狐狸的儿子们都一样,全是小狐狸罢了。” 初拂被我一搅合,失去翻盘的机会,恼怒的要来揪我头发,正巧林间传来清浅从容的车轮声。 我听闻,躲在来人身后,朝初拂摆出鬼脸。初拂委屈的哼唧,朝来人唤道:“梨落公子,你快管管这泼皮。” 那人笑若春风。 雪衣似锦,宽大的袖摆绣着梨花荼蘼白,如瀑的墨发用简单的白绳松松的系着,我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对上他偏头微笑的模样,阳光暖暖,他眉梢里藏不住的柔情,顷刻化成涓涓春水,将我懒散干涸的心灌溉。 我像在阳光里伸了个懒腰似的,小猫般蹭着他的袖子,嘴里念念有词:“大罗金仙保佑我,下棋把把都赢。” 他温润如玉的手向我头顶伸来,却因坐在木制轮椅上有些不便,改抚摸为弹额头:“下次轻点欺负初拂。” 我笑容皎洁,满口应下。初拂有点沮丧,更有点酸意:“公子这么惯着泼皮,叫她蹬鼻子上脸,愈发不像样。我是无所谓,就怕回头滕王公修理她。” 我气得跳脚:“你到底是我捡的,还是我师兄捡的,怎么还学不会认主。你这么听他的话,咋不跟着他。” 初拂瞪圆眼睛,双手叉腰骂道:“凭你这泼皮还想叫我听你的,我要不看在梨落公子的面子上,谁要跟你。” “好呀你!”我就差撸袖子揍他,初拂也不甘示弱:“谁怕谁。” 院子外,从十和灭一在窃窃私语。 “滕少跟初拂哥又吵起来了。”声音懵懂的是灭一。 “正常。”嗤笑:“日行一吵。” 丰慵眠听我和初拂斗嘴的空隙,整理好我随手扔在一旁的盔甲,银白色的甲胄在他的擦拭下,映着我褪去青涩的眉眼。 我吵得口干舌燥,算算时辰差不多了,接过他手中的盔甲,套在青衣上。丰慵眠朝我招招手,我蹲下身子,由他拂去发间的落花,用他束发的白绳轻轻地挽起:“小心。” 初拂登时停下碎碎念,将套马的缰绳递给我。 我接过缰绳,嘱咐初拂:“照顾好公子,我和灯华去去就回。” 一出院子,便见灯华等在梧桐木下,眉目冷峻而凝重:“巽州要有新的君候了。” 好快啊,傩教这么快就培养出了傀儡王侯,也不知道是何等货色。只是面临被东夷人蚕食鲸吞的巽州,任谁都有些力不从心吧。 “东夷人可有动作?”我将缰绳套在朔夜身上。 朔夜是离州特产的好马,以黝黑的鬓毛和奇长的四肢闻名,能疾驰千里,更野性难驯。我黑着眼眶蹲了一个月,才驯服它。 灯华还是那个闷油瓶,憋了半天来一句:“有。” 我差点忘了前一句问的是什么,只好转头问叽叽咕咕的从十:“东夷人有什么动作?” “东夷一战过后,海兽损失惨重,听说要用新鲜的处子肉喂养。他们的东皇君也是奇怪,不仅能驾驭海兽,还懂得这些歪门邪道。好在伤及海兽就是伤及他们的根本,没有半年是恢复不了的。”想了想:“就是傩教有点蠢蠢欲动,派了人过来,想坐实尚候的罪名,折断景少主的后援。” 灭一嗫喏:“我们是不是要将攻打尚城的事往后放一放……” “放一放?”我将脸凑近灭一,他和从十长得很像,只是灭一心性单纯,常被有心人利用:“谁跟你提的?” 灭一挠挠头:“葛小三说抵御外族在即,内斗消耗实在愚蠢,让我找机会跟滕少说一说。” 我眨眨眼:“还不要让我知道是他告诉你的?” 灭一乖巧的点头。 我骑上朔夜,对从十颔首,从十立刻会意,带着煞气,摸出院子。灭一茫然的问:“哥哥去干什么?” “葛小三不是好东西,你哥哥去教训教训他。” 内忧外患,孰轻孰重,谁会不知道。只是圣意要削弱尚候,管他什么理由都是要下手的。滕家既然奉旨治罪尚候,如果起了恻隐之心,迟迟不攻城,势必在回王眼中视为谋逆的意思,这番心软下来,倒霉的还是我和滕歌。 我发誓,再也不会心软了。 滕歌已经偷偷派人去找证据,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消息,攻城势在必行,即便我知道尚候满腹委屈,也要先将他收押在无上宫,确保他性命无虞,等滕歌暗中操作,才能还尚候一个清白。 只怕有心人知道,我曾在无上宫待过,和尚候有几面的交情,如果能撺掇我放弃攻城,就成了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政事如战事,思及内忧与外患,回王属意先处理内忧,足以见他老谋深算,根本不是成日求仙问道的昏君形象。古人云攘外必先安内,东夷之战涉事重大,牵连广泛,若不连根剔除烂肉,像这样惨烈的战事还是会发生。 我若是回王,何不趁着东夷人元气大伤的机会,一是借机削弱尚候的实力,二是挖萝卜带泥的看看,到底哪些人想在这事上动手脚。 滕歌虽被任命为八州统帅,但自我入军以来,滕家在朝中势力如日中天,这位置既是器重,又是响雷。滕歌看似霸道,其实处事谨慎,他带领大军落后一程,为的就是观看各方势力的动向。 我作为滕家的一份子,承受了荣耀与尊崇,就要承担这份责任。 我同灯华、灭一赶到战场。 昔日繁华的尚城紧闭城门,黑压压的扶摇军正撞击城门。 我两万大军对上尚候五万大军,老实说除了一腔热血,简直毫无胜算。 来之前,我就带着滕歌的虎符去容城调兵,只是容城城主严守贵搓着手为难道:“滕少将军,容城实在拿不出三万大军,像容城这种边陲城池,哪敢屯兵啊,有钱早就救济穷苦百姓了。你看下官这衣服,还是婆娘补了又补的,一时半会拿不出这么多人,实在汗颜啊。” 同华央曲周游各地,我早将各州城池的财力兵力摸熟了,尤其容城以采集珍珠出名,每年上恭到大回都的珍珠,就有上百万,其价值能将容城养得富得流油。 我睨着严守贵的胖肚子,笑容和蔼可亲:“听说严城主家的明珠很是精贵。” “谁说的。”严守贵以为我惦记珍珠这事,额头冒虚汗:“那破玩意有什么精贵的,滕少将军别听人胡咧咧。” “严城主谦虚了是吧,本将自知没有贵府小姐美貌天仙,一直很想瞻仰芳容,严城主防我像防贼似的做什么,我又不是臭男人。” “这、这跟下官的女儿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容城的百姓都说严城主有三宝:珍珠、宝珠和明珠。珍珠是钱财,宝珠是美人,明珠可就是严家明年参加选秀的独女,严明珠了吧。” 严守贵突然卸下哭穷的嘴脸,掏出珠花金帕擦拭冷汗:“下、下官不明白少将军的意思。” 我指着前方交战之处,让他看清姑娘家的衣裙。 “严城主,你如果继续跟我胡搅蛮缠,恐怕你女儿要香消玉勋了。我知道你老来得女,宝贝得紧,可你容城没有兵呐,本将也没有办法救你女儿。” “快!快拿令牌调来三万、不,四万大军,救我女儿!”严守贵恨不能插翅膀飞过去。 他不能。我能。 四万大军很快抵达,扶摇军有了助力,不像之前那般被动,在从十和灭一的带领下,势如破竹,和尚候的精兵强将战成一团。 尚候顾念圣意,没有用枪林箭雨,所幸伤亡不是很多,我骑着朔夜穿刺而过,灯华护在左右,助我深入腹地。 尚城将领提枪杀来,灯华倏尔调转马头,向我一跃,我一手探向他前胸,抽出七绝剑,一手攀住他肩膀,借力腾空飞起,火红色的凤凰从天而降,瞬间头顶都是遮天蔽日的红。 我抓住凤凰的脚,飞过众人头顶,落到城门楼,七绝剑斩断旌旗。 高呼声如浪花般涌来:“少将军!”“少将军!”“少将军!” 一道苍老的人影出现在我背后,张口就道:“万万没想到,是你个小丫头!” 五年没见,我回以微笑:“尚候还是这么猥琐啊。” 此时早过了莲花盛开的时节,尚候看来很喜欢这种浸透水香的味道,身上弥漫开一股宁静心神的菡萏香味:“你也不信我?” 我还是笑:“奉旨行事,尚候莫怪。” 尚候重重地哼了一声,想了想怒道:“本侯跟他知己相称,也曾并肩作战,旖旎风光,哪怕本侯的妹妹,他为了巩固势力,说娶了也就娶了,可他呢,残害同门,强抢弟妹,倒戈相向,兔死狗烹!他这样的老狐狸,你还要听他的话,你傻不傻!” 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笑笑:“不傻谁来见你。” 尚候走开几步,忽又回头问:“你难道,不想见见另一个傻子?” “不见了。”我捏着旌旗,想了好一阵,方才道:“我怕自己变得面目全非,而他还是那副模样…” 攻城回来,严守贵哭喊着要找女儿,吵得我脑壳疼,我将七绝剑放回灯华胸前,让人带‘严小姐’过来。 待‘严小姐’脱去衣裙,露出从十朴实的脸,严守贵这才踉跄地跌坐在地:“少、少将军,这是怎么一回事!” “严城主不愿出兵,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严小姐此刻正跟梨落公子在府邸赏花品茶,自然是毫发未损,连大门都没迈出去过。” 从十从怀中扔给他一包油纸,打开赫然是一块舌头。 严守贵吓得抱紧我的大腿:“少将军,这又是什么!” 我心疼他一天内受尽打击,但还是跟他掰扯清楚:“如果有谁还想在我扶摇军安插眼线,有一个我砍一个,有两个我砍一双,我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你听清楚了?” 第六十四章 尚城坚固如铜墙铁壁,久攻不下,大军暂时修整,容城府摆起庆功宴。 不得不说,作为一城之主,严守贵的手段十分老练,摆庆功宴既能抹去推诿不愿出兵的事实,又能凭借首胜博取人们的信服。 严守贵携着娇妻宝珠夫人,备好一坛坛好酒犒劳将士,今日首战取胜,自然畅饮到夜半,我也高兴的多饮了几坛,严守贵向其他人使眼色,众人轮番来向我敬酒,那叫一个欢闹。 灭一素来乖巧,见不惯几个贼眉鼠眼的老家伙往我身边揍,伸手挡了一波又一波的劝酒:“我家少将军不甚酒力,诸位别再劝她吃酒了。” 众人听到“不胜酒力”四个字,笑得愈发不怀好意,丝毫没停下推杯交盏,我微微一笑,接过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想起两年前有件趣事,便拿出来同众人说道:“那年随将军出征离州酒城,酒城崇尚酒,我在城下与乱党将领打了个赌。若我能千杯不醉,便能收复酒城。” 众人掀起耳朵等着后续,从十正从莺燕中抽回身,接过我的话道:“你们猜怎么着?我家少将军足足喝了一日,把城外特意铸的酒缸喝得一滴不剩,就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得了座城池。” 众人唏嘘,也不再劝酒,我终于能放下举着酒盏酸疼的手臂,不知道严守贵还有什么鬼把戏。 看着从十费力地游走在权贵之间,灯华因生性冷淡特意挑了棵树乘凉,灭一乖巧地露出小鹿般警惕的眼神守着我,忽而觉得时光过得真快,似乎忘了两年前跟我打赌的,正是白端。 当时不过意气用事,见他忽然说这话捉弄我,二说不说便攀起酒缸喝起来,还记得那日的桂花香萦绕鼻尖,隐约听见月光下的白端,淡淡地说了句“不相认,最好”。 不相认,最好。 我捏紧雕琢精巧的酒盏,直到严守贵狐疑地看来,才抬头淡笑:“严城主盯着本将做什么?” “将军莫不是醉了?”他不动声色地试探道。 还想搞什么事情? 我按捺住想劈开他脑壳的冲动,笑容平静而客气的回:“严城主觉得呢?” 这边灭一怕我吃亏,又挡住严城主递来的一杯酒。严城主见我身边的青头小子都敢挡他,常年浸透官场的骨子里滋生出几分傲慢:“少将军诓骗小女的事,还没找少将军算账呢。眼下还要派下人打我的脸,哪有这样的事!” 我眯了眯眼:“此话差矣,一则令嫒慕名梨落公子,我也是怕她追去战场,好心帮你把女儿救回来。二则灭一不是下人,打脸更是谬论。” “少将军好会是非颠倒!”严城主气得拍桌子,我按住他的手,笑得愈发和蔼可亲,手下逐渐用力,严城主瞪圆双眼:“你想动手?” “城主喝了几杯酒,怕是迷糊了,案桌都扶不住了。”凑到他耳边:“好好的庆功宴要是搅黄了,传到大回都诸位皇亲贵胄的耳朵里,怕是你我的面子都不太好看。” 严城主身后的势力是谁,我掰着手指头想也知道。 东夷之战惨厉异常,查出是将士们的兵器出了问题。兵器一向由尚候和严城主供应,老回王的言下之意:不是尚候,就是严城主搞的鬼。 首先四王爷不会错失扳倒七王爷的机会,不断找机会想与我联手坐实这事。其次七王爷也是想尽办法让严守贵不要开罪我,等傩教坐实尚侯的罪证再说。换而言之,在这场四王爷和七王爷的割据战中,谁先动手谁就输了。 严守贵权衡再三,只好顺着我的话道:“属下确实有些醉意,差点在少将军面前出丑。” 于是借着换衣服的由头,在宝珠夫人的搀扶下出了正堂,脸色很不好看。 我也借着醒酒的空隙,带着灭一赶回别院。 灯华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我步伐越来越快,忍不住问:“公子可安好?” 灯华点头。 这才放下心。 灭一疑惑:“公子好端端待在别院,少将军特意留下初拂是为何?” 我望着生性单纯的灭一,摸了摸他蓬松的头:“有人想趁机害公子。” 他虽年轻懵懂,很多事不能即刻通透,但也常年久经沙场,见惯了想对我暗下毒手的人。 我刚参军的那会,是滕歌将我扶到位子上的,他走后,很多人觊觎,明的暗的都使过,头一年我不小心中了副手的算计,一个人被掩蔽严实的城门拒之门外,身后是一百多离州乱党。这波乱党既不属于景却,也不属于伪仙主李烬清,是一股趁乱突起的势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那时我深中数箭,倚着冰冷的城门,感到荒凉和绝望。所谓人心,就犹如那恶鬼,逐渐吞噬这世间的光。 我狼狈而凄惨地杀出重围,抢了马,一个人冲向离州荒漠。 黄沙漫漫,身后追击的人心生畏惧而渐渐离去,我在荒漠里蹒跚了许久,渴了就喝芨芨草根里的水,饿了拔刀杀掉了驼我一路的马,那会我满目苍夷,满口都是腥臭的马血,像个行尸走肉,眼睁睁地瞧见最后的光缓而慢的沉入地底…… 也就在那时,遇到了一尘不染的丰慵眠。 失去意识之前,我才懂得,原来光是一刹那跳出来的。他炽热,明亮,让人温暖。 想着想着,终于赶到别院。 梨花树下的人蓦然回首,锦衣胜雪,目光温柔:“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恍惚间,身上沉重的甲胄都变得轻盈,我解开甲胄,朝他轻车熟路的走去,坐在木椅前,笑着望向他担忧的脸。 “那么脏,像个小花猫。”丰慵眠擦拭我的脸。 犹如在心中织了细密轻柔的网,小心翼翼地拖住疲惫的灵魂,我趴在他膝盖上,好像闻到阳光的味道。 是啊,这样温暖的光,谁不想守住。 那么好的人,怎会有人想打他的主意。 想到此,我几乎掩盖不住的怒火,望着院子里匆忙收拾的痕迹,还有池水氤氲开的血水,可见刚才经历了多激烈的打斗。 初拂委屈地坐在一旁,边捶着大腿,边跟我抱怨:“我说都杀了吧,公子偏不让,磨磨蹭蹭到现在,总算收拾干净了,公子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让人蹬鼻子上脸。” 丰慵眠朝他摇摇头。 我见他瘦长清润的指尖微微颤动,膝盖慢慢渗出血腥,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想藏起膝盖上的伤口,却因毫无知觉的双腿而呆滞一瞬,只能偏了头:“别听初拂胡说,我很好。” 我笑了笑:“世人皆求的梨落公子,当然好。” 丰慵慢身形一僵,回过头认真地看着我:“如果主棋者这个身份能眷顾你,那我就是梨落公子。” 灭一嗅觉灵敏,刨出丰慵眠好不容易藏好的尸首,轻咦道:“怎么死了好几个人,不小心闯进来的?” 初拂气得想打人:“蠢小孩,你可长点心吧!” 我笑得前翻后仰,丰慵眠无奈的摇头,连灯华都扬起嘴角。灭一挠挠头:“你们总说我不长心,可我觉得自己挺机智的啊。” 笑闹后,灯华仔细查探几具横尸,从五官来看都是生面孔,衣服样式也辨别不出是谁的人。 很难说是七王爷指使严城主派来的,还是四王爷为了陷害七王爷派来的。 这也难怪,世人都知道丰慵眠是我的软肋。对丰慵眠下手,更能重创我。 既然无从查起,只能诱敌深入了。 我想起来问初拂:“师兄的信,你收到了吗?” “属下迟迟不见将军的来信,刚才在刺客怀里搜到了。信是前天寄来的,没想到被人截胡,只是信中用了暗文,别人拿了也无用。” “都写了什么?” “滕将军查到,严守贵以贩卖珍珠为由,不但和七王爷有所勾当,且暗中与东夷人往来密切。东夷能在短时间蚕食鲸吞数座城池,其中多半有严守贵的功劳。连七王爷也没想到,自己蓄养多年的心腹竟成了心患,最后铸成东夷海战的大败。七王爷在顺利博得老回王的同情后,又成功引起老回王对尚候的猜忌。尚候自觉愧对无数战死的将士,又眼见王朝从根基就开始腐烂,从海战回来后就开始心生郁结,尚城的形势如大厦将倾,不得已求助了离州。” 灭一刚想说什么,立刻被初拂瞪了回去。 初拂接着道:“关于兵器的出处,滕将军查到是在容城和尚城之间的一个小村子,这个村子以铸造兵器为生,手艺精湛,村子与世隔绝,少有交往,其中手艺最好的铸造师曾经受过尚候的恩惠,他人性格孤僻古板守规矩,不太可能被严守贵收买,在供往战场的兵器上做手脚。现在听闻村子许久没有消息,滕少将可以先从这查起。” 丰慵眠也忍不住动了动嘴皮,瞧见初拂故作无辜的模样,又憋住了。 “滕将军还嘱咐了,切不可意气用事,在查出严守贵私通外敌之前,断不能放松攻打尚城之事,免得滕家落人口实。” 丰慵眠和灭一面面相觑。 我揉眉心,大感头疼:“嚯,他还说这么多话?” 这还是那残暴冷血嫌麻烦的师兄,滕歌吗? “嘿嘿。”初拂将信件翻开,上面只有利索的几个字:去偃村,找王槐。 能将这几个字衍生出如此丰富的内容,初拂真不愧是滕歌座下第一舔狗。初拂笑着往后躲开我的巴掌,我仿佛看见花采子的影子。 初拂早已不是花采子。他把重瞳分给了君尽瞳,又真真切切死过一回,那些过往浓的淡的记忆,都会被岁月风干,就像我再也没见过君尽瞳一样。 “滕少,你在想什么?”灭一问。 我说不出什么,只是抚摸他的头:“什么也没想。” 说完给灯华使了个眼色,灯华收到信号,不动声色地走到尸首跟前,抽出佩剑刺穿尸山,本该都是死人的尸首堆里,登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还有漏网之鱼!”初拂气急败坏的补上一脚:“狗东西,害我在小华华面前丢脸!” 小华华,亦是灯华。 初拂爱慕灯华不是一天两天了,灯华此刻也懒得跟他辩解,等那人死透才缓缓抽出佩剑:“吃了闭息丸。” “傩教的闭息丸?” “闭息丸能使人毫无气息,但意识和头脑却是清醒的,刚才的谈话他倒是听了个一清二楚。”丰慵眠道。 初拂瞥见那人胸前穿透了一个铜枷锁:“还有东夷人的牵魂锁。” 牵魂锁,带着的人即便身死,也能在特定的阵法里召回他的魂魄,吐露生前窥听的事。在海战中,很多将士被装了牵魂锁,混进军营偷听情报,也是导致战败的缘由之一。 初拂恼怒地将焚烧了尸山,抓着头发懊悔不已:“呀,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我用湖水清洗甲胄,天色渐晚,将别院的梨树染上一层乌蒙,远方天际如黛,正是云遮月:“将计就计呗。” 初拂一脸沮丧,灭一努力地想听懂。 丰慵眠似乎早察觉到我的意图,递来一方锦帕:“你拿定主意就好,只是万事小心。” “慵眠,我会努力。”努力保护自己,保护别人,保护这世间最后的光。 他一顿:“我知道。” 人人都说我在庇佑他。 有谁知道,受人敬仰的梨落公子会在几年前为了一个心生疮痍的人,落得终日在木椅上委顿的下场。如果不是我被绝望吞没了心性,让离虫母虫趁势夺了肉身,也不会有他阻止我堕魔的事了。 我让初拂推丰慵眠回屋歇着,折腾一天也是心累,独自留在院子里自斟自酌,也许今夜实在澄清,难得有了醉意,翘着二郎腿哼着歌,好不惬意。 院外的桃花树上传出一声轻笑。 眯着醉意朦胧的眼,瞧着被云遮住了月牙儿探出一角,衬得那人一身温润,有栩栩的雪花纹在袖口衣角绽放,他稍稍扬起的嘴角还未停留,我一个飞身趴到墙头,朝他展颜痴笑。 “天黑黑,月茫茫,一、一枝桃花入墙来。” 他忽而伸出手,抚摸我的额头:“你醉了。” “我、我没有。我还能上、上山打脑斧!” 我‘蹭的’比着抡棍的姿势,谁料到仰头就要跌向池子。 一双手牢牢地抓住我,将我带入澄清的怀抱。 “猫儿……”他声音低沉:“你真的醉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自己的脑袋往上一凑,张口毫不犹豫地咬上他的唇。 神奇的是,他毅然回应,唇齿之间的缠绵,让人昏沉。 到最后,他轻轻地扳正我的身子,让清冷的空气瞬间灌满胸前,我惊醒了,发觉自己就这样盘坐在墙头,双腿还可耻的缠在他腰间,对视片刻后,看得他颇为不自然的转过头,只觉浑身燥热,张开嘴巴想喊。 不愧是我! 第六十五章 偃村。 位于容城与尚城之间的山麓。 这里有万丈峡谷,群岭丘壑,环境十分恶劣,我们翻越山头,终是透过嶙峋怪石堆,看到桃花源般的景致。 “滕少,偃村真在这破地方?”刚过天堑“瘦人斩”时,初拂还赞美此地巧夺天工,转眼被尖锐的石峰勾破了衣服,语气立马变了。 不怪他会恼火。 两个时辰前,我们在怪石堆里摸索着。 两个时辰后,我们还在怪石堆里摸索着。 初拂不是好脾性的人,差点当场表演个胸口碎大石,以示郁闷。 “滕少,我们迷路了。” 我正懊悔不该轻信灯华。 更懊悔的是,这几年我竟接二连三地被他可靠的外表所骗,想想一个路痴热衷指路且越挫越勇,简直令人发指。 然而灯华丝毫没意识到问题出在哪,等他执着地在下个路口往右拐时,我和从十使劲拉住他,灯华微微蹙眉:“嗯?” “小华华,你行行好,放过我们吧。”初拂几乎悲痛欲绝。 灯华眉目凝重,目光精矍,似乎笃定自己可以:“听我的。往右。” “不了不了。”这几年就是听他的才走了不少歪路。 兜兜转转又两个时辰,我们还是出不去。 幸好当初把从十和灭一留在丰慵眠身边,不然我的‘高富帅’组怕是在此覆没了。 就在这时,初拂兜了几个青果子回来,我咬了一口,非常脆,甘甜生津,随手递给不放弃指路的灯华。 我问初拂果子从哪摘的,初拂指了指斜上方微弱的天光,嚼着果子的嘴里传来含糊的声音:“唔往上,上去,有几棵树。” 我汗颜:“你怎么只记得摘果子,不记得往树上爬爬看。” “对哎。”初拂一拍脑袋,有种醍醐灌顶的顿悟。 灯华二话不说飞上去,果然发现树旁有个石缝。 时隔四五个时辰,我们终于离开该死的怪石堆。放眼望去,到处郁郁葱葱,看不见村落的痕迹,只见几个黑影躲在林子里。 灯华显然也注意到了,猛地出现在黑影的身后。 “此山是我开……”三个少年刚跳出来喊到一半,登时被灯华的出现吓了一跳,准备好的话语噎回肚里。他们约莫十几岁的模样,脸上蒙着黑布,其中眉眼秀气的男孩镇定道:“无缘无故地,他们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没错。”女孩听后鼓起勇气:“不要怕。” 胖成球的男孩还在发抖:“他们可是外乡人,阿爸说外乡人很可怕的。” 我像模像样地摇着折扇:“无缘无故?你们小小年纪就想混山头,打劫外乡人,留你们长大岂非祸害?” 女孩闻言疑惑:“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打劫?” “那又怎样。”眉眼秀气的男孩有着不属于年纪的沉稳和睿智:“知道‘混山头’几个字的,又岂是什么正经人。” 我为男孩犀利准确的言辞叹服,合上折扇,饶有兴趣地凑近道:“你真是个聪明人。” 男孩警惕地避开:“快说,你们来做什么?” “我是隔壁梁山的大王,特意前来结伙,共图大业。”我有心逗弄这几个小鬼,去偃村的路还要靠他们呢。 “哦,原来是梁大王啊,幸会幸会。”女孩作势抱拳,显得信了我的鬼话。 初拂翻个白眼,有些不忍我欺骗倾回未来的花骨朵。 “前辈要怎么结伙?”女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希冀的目光令我汗颜。 听说偃村地势偏僻,消息闭塞,很多年轻人逃往外乡,将家中老迈的父母和稚气的儿女留下,就这样一去不回了。再者偃村以精湛的机关巧术闻名遐迩,令很多不法之徒垂涎欲滴,时常跑来骚扰。所以偃村对外乡人几乎深恶痛绝,平时只有特定的日子才会敞开山道,将兵器及机关巧术运出来卖。 这女孩的眼神澄清明亮,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诓骗:“尽我所能,做大做强。” “能挣大钱?” “能、能。”我最怕老实孩子了。 “哇!爷爷有救了!”女孩扯掉脸上的黑布,露出宽大的额头和醒目的小虎牙。 “你爷爷怎么了。” 眉眼秀气的男孩冷道:“你骗人都不打磕绊的,亏她这么相信你。” 我摸了摸女孩的头,她扬起脑袋:“我爷爷得了遗传的怪病,他们都说没法治了。我想如果有钱,就能去外乡给爷爷治病,爷爷就不用死了。” “所以你才要打劫赚钱?” 女孩羞愧地点头:“我知道这样不好,但只要能救爷爷,让我做什么都行。” 听女孩说她叫虎妞,眉眼秀气的男孩叫王龙,小胖子叫张胖子。三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偃村人。 偃村是匠人村,虎妞的父母也是个铁匠,给军队打造兵刃剑戟,却在一次送货去容城的途中,被严守贵当成闹事的离州乱党误杀。后来严守贵迫于尚候的威严下,答应赔给偃村很多珍珠,但这些珍珠刚拿回偃村,就成了风一吹就散的靡粉,都是假的。 虎妞的爷爷是偃村的村长,不管他如何向朝廷诉说冤屈,朝廷皆闻之不见,久而久之,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冶炼兵刃上面,直到发现伤口流出的血,变成暗红色如铁锈似的,才大感时日无多。 从此一病不起,药石罔顾。 高昂的医药费花光家里的积蓄,尽管有王龙家和胖子家的救济,也于事无补。为了给爷爷治病,三人只好跑来打劫。 说到这,小胖子怯怯地指着初拂:“这姐姐真好看,我看过画本子,压寨夫人就长这样。” 初拂嫌弃挂着鼻涕的小孩,但还是禁不住得意道:“那是,老娘天下最美。” 我和灯华一同翻白眼。 有了虎妞的领路,很快摸到偃村。 没有预料中的宁静,刚到村口就闻到浓厚的血腥味,虎妞无知无觉地叫着“我们回来咯”,王龙让她噤声。 许久,无人应。 小胖子搓着肚皮问:“我阿爸阿妈会不会生气了,躲着我们啊?” “都怪我。”虎妞低着头,愧疚道。 他们还小,不懂得失去比责罚更可怕,失去是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将人变成一叶扁舟抡起、沉没。 初拂也不嫌小胖子脏兮兮的了,搂着他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打量:“滕少,会不会从十伪装成你被发现了。” “看看再说。”我走在前面,初拂护着三个孩子在中间,灯华慢慢踱步到最后,一行人向异常寂静的偃村走去。沿途除了被扫荡过的痕迹,没见到半个人影,哪怕尸身。 从地上井然有序的脚印来看,可见当时村民是被一群人赶着走的。 “虎妞!龙哥!胖子!”从草垛传来少年的呼喊。 我查探四周没有埋伏,从草垛拎出骨瘦如柴的男孩,他的黑眼睛滴溜溜的转,咬了我一口就跑,岂料灯华将他按在地上,少年“哎呦”直叫唤,虎妞赶紧扶起他:“皮猴,你没事吧。村子里发生什么了?” 皮猴人如其名,一蹦三尺高,抓着虎妞嚎啕:“大家都被人抓走了,连王铁匠都打不过,我躲到鸡圈才没被抓住。” 虎妞焦急道:“我爷爷呢?爷爷他生了重病,也被抓走了吗?” “你爷爷……他们说非抓他不可。有个怪娃娃说山神洞的宝贝对他有用,只有你爷爷和王铁匠能取出来。”皮猴猛地抬头,狠狠瞪着我:“就是她!他们拿着她的画像,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来村子,大家明明说了没见过,还要被抓!都怪她!” “皮猴不要胡说,梁大王是来合伙的,他们也是刚到。” 我眯了眯眼:“你确定他们找我?” 瞧瞧,丰慵眠费心将我的行踪掩盖,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揭穿了。算一算路程,如果没有迷路,我们早该到了。 皮猴一把鼻涕一把泪:“虎妞你怎么这么傻啊,龙哥惯着你我可不,如果不是因为她,大家也不会被抓起来。她一来,大家就被抓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虎妞眼里也有疑惑,四人围成一圈,捡起散落的锄头防备我们。 初拂无奈:“我们要是坏人,早就害你们了。” 王龙咄咄道:“你们就算不是坏人,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少年的言辞真是一针见血啊。 我大概猜到是严守贵动的手脚,此刻不但心中火大,而且身上都传来一股燥热,灯华胸前的七绝剑仿佛在响应我,不等抽出就蹿到手上。 说好不动手,严城主,你怎么没有耐心呢。 我瞬息制服了少年们,虎妞涨红了脸要跟我拼命,我敲敲她的榆木脑袋:“傻丫头,我这么强,跟我合伙才不吃亏,他们也就仗着人多,但俗话说兵不厌诈,我们可以一起救人啊。” 皮猴是名副其实的鬼机灵,转了转眼珠子改口答应:“大王说的对。” 虎妞被我敲愣神了,小胖子拉着王龙的衣袖:“龙哥,我们怎么办啊。” 王龙思忖一会,缓缓问道:“你们先说来这做什么。” “找一个叫王槐的匠人。” 四人眼神闪烁,看了彼此一眼:“找他做什么?” “查清楚东夷之战用的兵刃生锈老化的事。” 看他们鬼鬼祟祟的,八成认识王槐。 我耐心解释道:“我有个尊敬的长辈,被位高权重的小人诬陷,眼看就要面临砍头,我想替他抓住罪魁祸首。” 初拂:“滕少,他们还是孩子,未必懂这么多。” “现在不懂,长大也会懂。”我笑笑:“他们又不能永远做孩子。” 虎妞站了出来。 “虎妞!”其他人嚷着。 “我信你。”说着带我们往里走。 偃村四周都是峡谷,要说能藏身的地方,只有峡谷深处的山神洞。 歹人来得匆忙,兵分两路,一伙人押着村民去山神洞,剩下一伙人留着埋伏半路。皮猴要去小解,提着裤子钻进林子,不一会叫喊着跑出来,身后跟着三个彪形大汉。初拂和灯华身形一动,黑衣沉稳,粉衣灵动,将追着皮猴的大汉打得措手不及,为首的歹人眼见势头不对,撒丫子要往回跑,被我伸出的七绝剑拦住。 “嚯,要去哪儿?” 皮猴眼尖地瞧见大汉腰间收拢的金钱剑:“这是我阿爸的,你们把我阿爸怎么了。” 歹人丝毫不顾及面前还是十几岁的孩子,挥动手中板斧就要从皮猴头顶劈下:“到大傩神那问他吧!” 我如过电般抬手一挥,板斧从半空中戛然垂落。 连同一只鲜淋淋的断手。 “大傩神?我正好问问他,怎么养出你们这群畜生!” 歹人捂着断手哀嚎,少年们没见过这场面,吓得躲在初拂身后。 初拂耸耸肩:“滕少,你把小家伙们吓着了。” 怎么说呢。 我漫不经心地用衣角擦拭剑身,想起很久以前,我也是个不见血的姑娘。 “注定做不成善人,不如爱憎分明些。” 灯华动动嘴皮,似乎想说什么,夜幕如同他内敛沉稳的玄衣,悄然降临。我回头朝他勾勾手指,灯华沉默地跟上。 入夜。 山神洞前搭着通红的篝火,官兵中混杂着傩师喝得醉醺醺的,不时拿掳来的姑娘作乐,篝火照亮昭然若揭的罪恶,老人们颤抖着蜷缩着,孩子们怨恨地看着眼前的荒诞。 “这些坏人!”瞧见虎妞要冲出草丛,王龙一把抱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 他深知双拳敌不过四手的道理,我们只能等待进攻的最佳时机。 歹人数目众多,贸然冲上去的话,我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全部制服,如果有几个漏网之鱼逃出去,传回严守贵耳朵里,那留在别院做人质的丰慵眠就危险了。权衡再三,只能等初拂偷偷放进酒里的迷药起效果。 酒过半巡,歹人见我迟迟没露面,料想我定是在哪耽搁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他们拿酒淋透姑娘们的衣服,然后顺着湿哒哒的衣服不停抚摸,少女干净的胴体如鲜花般娇艳,在篝火的熏陶下,绽放最致命的诱惑…… 初拂和灯华捂住孩子们的眼睛,我攥紧拳头感到愤怒和无可奈何。 尖叫声掺杂着呜咽声,迷药总算起了效果,歹人们接连倒下,眼见时机成熟,我拎着七绝剑如深渊爬出的鬼使,一个一个将他们抹了脖子,留下满脸横肉的匪首,初拂带着孩子们将幸存的村民放走,抬头瞧见我一巴掌打落匪首的几颗牙齿。 匪首晕晕乎乎的醒来,认清我的脸后惊愕地后退:“滕、滕少将?”他常伴严守贵左右,应该知道不少底细。 “谁派你们血洗偃村?” 起先他还不肯开口,被我打聋了一个耳朵:“是严城主!” “派人在兵刃做手脚,送给七王爷的也是他?” “是、是!” 可怜我数万儿郎的性命,就断送在肮脏的手段下。 “除了你们来这,还有谁?” “傩教的左殿。” 又是他。 “他在哪?” “左殿拿了山神洞里的宝贝就走了。滕少将,我可什么都招了啊!” 我再次打晕他,将他扔给灯华:“留活的。” 山神洞里,昏暗的灯火明灭丛生,十几个村民怪异扭曲地爬行着,石壁上钉着一个结实的中年男人。 男人四肢被削去,被活生生做成人彘,村民闻到从疮口处流出的血腥味,以极其诡谲的模样匍匐过去。 “王铁匠!”孩子们惊呼。 “走啊!”男人目眦欲裂的大喊:“我们偃村世代冶铁为生,守护山神洞的宝贝,然而子孙天生患有血疾,体内的血液会慢慢凝固而死。如今山神洞的镇魂珠不在了,你们也不用做铁匠了,好好活着,堂堂正正做人。” 山体轰隆作响,一股热流冲破石壁,迅猛而来。 热流浇在如鬼魅般的村民身上,发出煎炸似的“兹拉”声,他们仍浑然不觉地向男人爬去。 这副模样像极了申城的活死人,我拉着孩子们往后退。 “爷爷!” 靠近洞口的老人目光慈爱,使出最后力气将虎妞推开,顷刻间化成一滩血水,我抱紧虎妞,不敢让她看见。 我们封住山神洞,将幸存的村民安顿好,连夜赶回容城别院。亲眼见到丰慵眠平安后,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 丰慵眠见我风尘仆仆地回来,还带着孩子,什么也没问,便命人把虎妞王龙四人安置妥当,他们一夕之间痛失至亲,需要静养。 我处理好一切,又到城主府溜达一圈,和严守贵打个照面,明明内心厌恶的要命,面上还要保持平和的淡笑,等再次回到别院,丰慵眠在梨花树下静静坐着,等了很久,又不忍心开口。 这一天都没吃东西了,灭一乖巧地端来桃花糕。 狼吞虎咽之下,呛得眼泪花都出来了,丰慵眠静静地拍打我后背,语气低柔:“慢点…慢点……” 我倏然像被抽光全部力气,攥紧他如雪的锦衣缎面,垂着头,寒意顺着颤抖不止的手爬满心口:“慵眠……” 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我知道我没有。 我只是选择了重要的他。 第六十六章 是夜,我端着饭菜去找孩子们,正要进门的时候听见王龙低语,说不能让我知晓此事。 还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的?我有点错愕。想到刚提及“王槐”,他们几人流露出的神色,大致猜上了七八分。 不过对于我来说,不告诉我也无妨。毕竟在我看来,你们张嘴不说,不等于我不会张嘴问。 我心里掂量着,倏尔推开门,少年们触电般瞅着我,刚听见叮嘱的虎妞便识趣地闭上嘴,王龙不咸不淡地抬头瞥了我一眼,神色并无任何波动,比起之前,更添上几分沉稳似的。 我将饭菜放在桌上,没搭理他们。 虎妞上前,略带抱歉道:“多谢梁大王照顾。” 这个姑娘心里还是感谢我的,只是遭逢突变,一夕间不知该信谁的好。 不相信我没关系,我也不是做慈善的。我声色淡淡的:“我不姓梁。我有缘由才照顾你们,谈感情不如谈个交易吧。” 嘶,他们怎么都后退半步,我这话听起来……有点社会? 王龙先开口问我:“什么交易?” 这小子属实不凡,魄力胆性与滕歌旗鼓相当啊。对上他灼灼的目光,我咳了咳:“王槐是你父亲吧。”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就这么平静地望着我,等待下文。 “既然是你父亲,你对东夷之战知道多少?” “全部。”王龙缓缓吐露。 我有点楞:“全……部?”之前接触的几次,我隐约提过兵器上锈的事,他应该有所准备。 料到我这般不信,王龙微微眯起眼:“父亲从不对我隐瞒。我既知道东夷之战的惨烈,也知道七王爷冤枉老尚候的事实。” 我心头一凛,果然把他们带回来是正确的! “兵器生锈兹事体大。”我难得一本正经:“尚候对我有容身的恩情,我绝不能容许他被诬陷致死。” 王龙往凳子一坐,夹着菜往嘴里送:“可父亲说,要尚候死的不止七王爷。你该知道,就算我站出来告发严守贵,也撼动不了天子的旨意。” 王龙一双眼眸凉凉的盯着我,就差在脸上写“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一行字。 换作旁人,我大概只会笑笑。 可王龙不同。 他有双和白端一样通透清冷的眼睛。 仿佛用冰雕琢的绝美艺术品,时间和光都透不进去。 有那么一瞬,我恍了神,连忙咳了一声,找回自己的话题:“谁都撼动不了天子的旨意,我想求的不过是一个真相。如果回王知道真相后,仍要坚持治罪尚候,我也毫无办法。” 王龙微微一怔,夹筷子的手陡然停下:“那你做这一切的意义在哪?” “努力吧。总要试一试才行。”我耸耸肩。 王龙眸光有些复杂的盯着我。 我亦直视他的双眼,不躲不避:“少年在世须尽兴,你不懂的事还多着呢。我的交易就是,我保你们平安,你替我作证。” 我满满以为少年肯定要沉思如何逃脱魔爪,可哪想他就盯着我,眼里有几分哭笑不得:“我帮你。”他指了指虎妞三人,“不过你得让我们进滕家军。” 好小子,仗着自己有筹码,还敢跟我讨价还价。 我面上微笑:“想进滕家军是吧?现在,立刻,马上睡觉。明早集合。” 孩子们一哄而散,我实在睡不着,趁着夜色逛了逛街市。 马上快到小傩节了。 街市显得世俗起来,虽然没有申城的繁华,但也算欣欣向荣。 许久没处在热闹放松的环境里,我不由深吸一口气,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 街上有人卖花灯,河边有人放花灯,男男女女将花灯轻轻地托起,缓缓地放在水面,小心翼翼地念着“永生永世不分离”。 微弱的灯光晃过他们的眉眼,是那般虔诚、笃定。 想起刚到倾回的那段时光,我随手扔给商贩几枚铜板,拎着一盏花灯径直走到河边,屈膝弯腰,做出轻抛出去的姿势。 从背后伸出一双手,托起我的手,温语惊鸿:“小心点。” 我倏然僵住,转头看他:“怎么?” 他眸光如被点亮的灯火似的,有什么在静静跳动着:“猫儿。” 我像是领悟到:“你担心我?” 而他被我这话问的一愣,唇角弧度欲将勾起:“想得美。” 我刚才竟然……有着期待。这真荒谬。他怎会担心我? 我可是离州的敌人啊。 我笑了出来:“倒也是。”转身比划几下,没找出合适的角度抛起花灯。 我余光瞥见白端收敛了闪亮的目光,隐了嘴角弧度,神色有几分自嘲。 由我肆意的揣测一下,他定然觉得蛊惑不动我,有了挫败感。我放了花灯,转头问他:“公子跑来容城闲逛,怕会引人误会呀。” 白端闻言,点头:“是会误会。”神色间,仿佛把刚才的动容全然揭过。 我不由想拍拍小胸脯,幸好没自作多情的当真。不然多有失体面。 白端站起身,谦谦君子上善若水的模样:“容城还是挺热闹的,少将军可有空随便走走。” 嚯,可有空? 你都伸手拦住我的去路了,还敢问我有没有空? 片刻后,白端带着我逛遍了大小摊位,还热情地介绍了本地特产,我自掏腰包买了几条腌鱼,准备带给丰慵眠尝尝。 白端微笑:“你对梨落挺不同的。” 我转了转眼珠子:“人人都知道啊。” 路过八宝记得时候,我刻意控制眼睛不往上瞟,白端轻轻一笑,进店买了几包糕点拎了出来,我有点没脸见人,从脖颈红到头皮:“不、不必。” 说着这话,趁机拿小指头勾着绑糕点的绳子,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指尖,有微微冰凉的触感倏尔传来,正要松开,哪知他的手指如轻盈的霞雾缠绕上来,撩人心弦却又荒唐。 我眸色一惊,抽回手,糕点洒了一地:“公子,失礼了。” 形形色色的人都往我和白端这边瞅。 那几包糕点就像碎去的很多记忆,不断撕扯着我,隔绝周遭的喧嚣和目光,我丢下白端,失魂落魄地走在街市上。 迎面走来一顶轿子。 红艳艳的,很是招摇。 轿子在我跟前停了,从里面伸出一手精雕玉琢的手,随着车帘被缓慢优雅地掀起,露出一张似睡非睡的脸。 他伸了个懒腰,大庭广众之下,将我拽进轿子,头枕着我的膝盖,继续合眼。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瞧他困成这样还这般美貌,实在让人不平。轿子继续走着,看方向应该是回城主府的别院,我闲来无事拨楞他的睫毛,被他张口咬住手,嘶,怪疼的。 “你跟滕歌待久了,也学会他的牙口了。”我怨念道。 他微微松开,轻柔地嘬了一口,好像羽毛划过肌肤,酥酥麻麻的。云桑也怨念道:“本座每日每夜的跑来跟你团圆,你却想着吃别的男人的糕点?” “我是有原则的。我没吃。” “想偷吃?”他睁开眼,话中有话道。 我掉了下巴:“云王爷,你在想什么?”莫不是传说中的吃醋? 他将我箍在轿子和臂弯之间,笑容悠然:“我在想你啊。” 云桑是回王派来监军的,本该和腾歌一起慢悠悠的来,哪知他收到旨意的当天夜里,就从大回都奔袭而来,跑了几天几夜到了容城。 回到别院的第一件事,便命人垒高了院墙。 嘴里还唱着“后院起火”“一只红杏入墙来”之类的。 我大感头疼,蒙起被子倒头就睡。 梦了一晚上被鸟啄,翌日醒来睁着一对熊猫眼,初拂瞧见绷不住笑了:“哈哈哈哈,滕少,你昨晚撞鬼啦?” “差不多吧。”我小口喝着丰慵眠递来的豆汁,有气无力的回。 云桑正在倒时差,灭一没敢叫醒他,只是小声抱怨昨晚垒墙的动静实在太大,害得几个小家伙天不亮就醒了,缠着他要入军。 从十面不改色地擦拭北寒丝,就像当初我在虚碧崖撞见他的那一刻,充满着未知和神秘。后来我和灯华联手破了虚碧崖阵法,掀了蟠龙的逆鳞,准备带走从十时,被他严词拒绝了。 我知道他是白端亲自带出来的,哪怕从山阴地幸存后跌进虚碧崖,被迫成为蟠龙的守山人,也没有停止回到白端身边的念头。 可就在两年前,从十又出现在眼前。 想也知道是谁让他来的。 那云桑呢,他又怎么知道我的动向? 从十见我盯着他不放,平静地和我对望:“滕少在想什么?” 我压住心头疑惑,轻咳一声:“什么也没想。” 怎么可能没想!初拂是滕歌的狗腿子!从十是白端的奸细!就连发誓要成为我的剑、为我披荆斩棘的灯华,都曾经和傩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的身边除了丰慵眠,还有谁能是云桑的眼睛。 我倏然看向灭一,他眨眨眼,有点心虚地低头喝豆汁:“滕少眼睛好亮啊。” 瞧瞧,这可是我的左膀右臂啊!滕家军名副其实的副将! 这小子居然敢把我的行踪告诉云桑?这算不算是对我的挑衅? 等高富帅组和少年组都进了屋,我放下白玉碗,有点意料之外的是,这会少年组都鼻青脸肿的,尤其皮猴,鞋子跑丢一只,瘸着脚蔫蔫地站着。 我用手支着脑袋,微微一笑:“打架了,嗯?” 少年组灰头土脸,高富帅组扬眉吐气。 看来第一回合,高富帅组胜。 到底是老兵,总有点实力和手段,还学会镇压无知的后辈了嘛。 我在心里感慨,我为人最是温和,我第一次训练新兵的时候,正值热血沸腾。 没过半个月,不少人想逃跑,我便好心的敞开军营大门,跑什么跑,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想入滕家军,应该‘滚’才对。 不知道这几个小子能在灯华等人手底下待几天呢。 我让他们挑选师父。 犹豫半天,最后王龙跟着灯华,虎妞跟着灭一,皮猴跟着从十,唯独小胖子哭着说不要初拂,幸好初拂今天心情好,懒得跟鼻涕虫较真,一巴掌打晕,直接拖走。 瞧这兴师动众的势头,我愈发期待少年组成长后的模样了。 既然收了小家伙们为徒,便不能放任不管,我按照记忆中的山洞,挑了几个强筋健骨的功法,教给王龙四人。 战场就是厮杀拼搏,强筋健骨才是最重要的。 训练艰苦,好在苦中作乐,傍晚丰慵眠烤的红薯,成了少年一天的期待。 隔壁严家小姐闻到香味来窜门。 尽管严守贵千叮万嘱,不让严明珠靠近别院,但姑娘大了不由娘,尤其见丰慵眠长得丰神玉清,芳心早就飞了。 我从城主府和他几位副官唇枪舌战后,持剑踏进别院就看到严明珠歪着脑袋,盯着丰慵眠淡若云霭的眼睛,双颊是按捺不住的娇羞。我笑笑,卸了盔甲递给初拂,接过烤红薯,和少年们大快朵颐起来。严明珠饶有兴趣地将目光挪向我,见我吃得十分豪爽,悄然地蹙了蹙眉:“少将军没吃过烤红薯吗?” “吃过。”想了想,语气怡然:“也没吃过。” “怎么说。” “吃过普通的烤红薯,没吃过梨落公子的烤红薯。”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丰慵眠将严明珠眼馋许久的一块递来,我在姑娘面前晃了晃,见她有点醋意和不高兴,笑着递过去:“严小姐也尝尝。” “我不吃。”严明珠骄傲惯了,一把打落红薯,提起裙摆要走。见丰慵古井无波地烤红薯,也不拦着,愤然道:“恕珠儿直言,梨落公子还是少与这种人为伍的好,不仅有失身份,还降了您的尊贵。” 我闻言笑了。 看来严守贵这个女儿,只学会他的庸俗,没学会他的城府。 丰慵眠继续烤红薯。 严明珠嗔怪的喊:“梨落公子,珠儿也是为你好!” 丰慵眠这才抬眼看她:“我是滕少将的主棋人,我认可她,她认可我。故而旁人嘴里的,都不是我。其他人在我眼里,都是陪衬。” 丰慵眠一向气质温润,能与王储诸侯谈笑风生而不怯场,更不会生气。 可今天,他显然生气了。 严明珠走后,我劝慰他:“跟严小姐置什么气,我还需要她来庇佑你。” 丰慵眠留在严守贵手里当人质后,我的心就没有一刻能平静的。眼看过两天又要攻打尚城,我对丰慵眠的处境更是坐立不安。把初拂灯华留在他身边不算,如果能有严明珠的爱慕做保护伞…… “我知道你的心意。”丰慵眠身子微微一僵,看向自己的腿。 我怕他以为我嫌弃他行动不便,于是趴在他膝盖上,顺着他的目光道:“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其他都不重要,更不用你……” 丰慵眠一声笑:“滕儿,我们说好的。我在这里。” 他还是不愿意。 “严守贵派人血洗偃村,难免还有预谋,躲是肯定躲不过的。”丰慵眠道:“你心性坚韧,认准什么就要斗到底,你为了叶真的事跟傩教斗,虽然这次你嘴上不说,但也会为了偃村斗下去吧。” 我没有接话。 丰慵眠也不甚在意,拿着红薯看了看,说了句不着边的话。 “况且镇住你的心魔,还需要我……” 第六十七章 傍晚收到滕歌的来信,大军不出三日便能抵达。 我将王龙口述的真相写在白绸缎上,盖上扶摇军的大印,让灯华偷偷赶往大军行进的方向。 灯华走后不久,突闻严守贵丢失爱女,下令全城戒严。 城主府调动人马频繁,想必是谁走漏了消息给严守贵,瞧着小小别院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了,我让从十把四个小家伙藏好,等严守贵打着“搜寻严小姐”的旗号,带人闯进别院的时候,我和丰慵眠正在下棋。 初拂恼我粗笨,急着要替我执子,我不疾不徐地嘬口茶,招呼严守贵一起切磋。 严守贵显然有备而来,料我逃不出,轻撩衣袍坐下:“都说少将军是滕家的一匹黑马,不到几年就能爬到仅次滕歌的位置,我原本对少将军心向往之,认为少将军必定是识时务的俊杰。如今一见,实则不然。” 他舔着大肚子尊尊教导的模样,真让人呕吐。 丰慵眠接过严守贵的话,声音带着几分嘲弄:“识时务的未必是俊杰,骑白马的也未必是王子。” 后一句是我教给他的。 严守贵对丰慵眠客气道:“如果公子当初能选择七王爷,眼下也不用跟着受苦了。看来少将军和公子不够识时务。” 丰慵眠淡道:“我从未觉得受什么苦。” 严守贵似乎忌惮主棋者的影响,将话题转到我身上:“滕姑娘,下官今日前来,想必姑娘心中有数。姑娘若执意不准,下官只好对不起了。” 不用“滕少将”,反而用“滕姑娘”,骨子里对女性的轻视,简直要透过嘴脸蔓延出来,我嘬着茶不说话,严守贵手底下的副将见我不理不睬,骂骂咧咧起来:“小娘皮,别给脸不要脸,你当你是什么货色……” 初拂上去一个耳朵,打得副将满嘴是血。 严守贵瞳孔倏尔收紧:“好啊,打狗还得看主子呢,你当我严守贵是何许人!” 那副将捂着肿的老高的脸,满眼怨愤地跟严守贵叫屈:“城主为属下做主啊。” 我接过严守贵的话,不禁笑了:“严城主何许人物?敢把生锈的兵器倒卖给七王爷,暗地里勾结东夷匪患,为了掩盖真相血洗偃村,如今还要在这逼我就范,这般人物,我真是怕怕的,哪敢打你的狗腿子。” 我责怪初拂孟浪,下手也不知道个轻重。初拂枕着双手,懒散的认错。你一唱我一和,看得严守贵眉头蹙起。 “滕姑娘说的是什么话。” “本将说的,难道不是严城主想听的?”我缓慢站起身,活动线条僵硬的脖颈,笑容转冷:“还是说,严城主听不懂人话?” “滕、摇!”他突然拔高音量。 话音将落,包围别院的士兵立马冲进来,将一排排寒光剑戟对准我们。动作之迅猛掀起腥风,我微微眯着眼,满目梨花白被剑锋沾染上寒意,连我素来保持温和的脾性,也时隔多日的破了功,体内的离虫不断叫嚣嗜血的欲望,而我苦苦维持的理智正逐渐瓦解,一想到偃村人惨死的模样,恨不得用手掏出严守贵的心脏。 但我不能。 我要撑到滕家军赶至。 在此之前,就算有多想杀了严守贵,也要维持表面的平和。 我能经得起毁天灭地的诬陷和报复,可滕家不能。丰慵眠也不能。 想到此,我收起汹涌而出的晗光,按捺住躁动不断的离虫,朝严守贵道:“不是要找严小姐吗?这座别院不大,城主请自便。” 严守贵刚被我滔天的气场震慑,见我突然放低了姿态,面带狐疑地朝手下人使了眼色,盔甲铁鞋踏破了别院的宁静,屋里传来打砸的动静。 漫长的搜索,随着一声“小姐在这”,迎来戏剧化的一幕。 我的心“咯噔”提到嗓子眼,严明珠昨天傍晚就离开了,哪还会半路折回来。我暗道不好,严守贵还冲着丰慵眠来的。 只见手下人抱着严明珠从丰慵眠房里出来,她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半截淤青的藕臂顺着被子垂落,上面都是不堪入目的痕迹,紧接着我的脑海似乎有针扎过,不敢置信地看向胸有成竹的严守贵,内心在咆哮:虎毒还不食子呢! 你竟然拿你闺女嫁祸丰慵眠! 丰慵眠淡若云霭的目光“噌的”被点燃,倏然握住我颤抖不止的手。 严守贵此刻表现得像个惊惶的老父亲,抱着裹住严明珠的被子悲痛不已:“我女儿可是要奉给王上的秀女,梨落公子这般糟蹋她,让她如何能以完璧之身侍奉天子,这不是要了我严家祖祖辈辈的老命嘛!” 我肺都要气炸了! “你诬陷他!”一脚踹翻石桌,拎起严守贵的衣襟。 严守贵的手下顿时亮起兵刃,初拂从十灭一不甘示弱,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只等一声令下。 正当我想捏爆严守贵的脑袋,丰慵眠按住我的手摇头道:“多谢滕儿抬爱,我做了不轨之事,理应受到惩罚。” 我不敢置信地望他:“你胡乱认什么!我不需要你舍身保护!我已经足够强了,强到可以……”保护你。 丰慵眠虚弱的笑笑:“我知道。” 他的眼里写着“我也知道滕家现在的处境”。 严守贵被掐得直翻白眼:“小娘皮,别再惹老子,不然老子废了他!” 他绛紫色的官服猎猎作响,衬得他臃肿的身姿显得威猛神气。 严守贵又找来婢女证实,是丰慵眠骗走的严明珠,将她囚禁在屋中行不轨之事。可怜的严小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受尽折磨,人都消瘦了。 婢女说谎不眨眼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我哑然失笑:“真当你家明珠是个宝啊,骨瘦如柴像个骷髅架子,还没我好看呢。” “滕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是行伍粗鄙之人,能跟我娇生惯养的闺女相比吗?既然梨落公子承认事是他做的,也有婢女证实了此事,下官只好先将梨落公子收押起来。”严守贵将戏演得入木三分,世界都欠他一个奥斯卡小金人。 丰慵眠被人从轮椅上架起来,毫无知觉的脚尖拖拽一地的梨花,他平静圣洁的样子让人不敢直视,纵然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如既往地坦荡。 也许严守贵演得还不过瘾,第二幕戏紧接着开场了。一个穿着扶摇军标志的士兵从他身后走出,我认得此人是灯华带出来的陈都尉,平日沉默寡言却肝胆侠义,战场上也是雷厉风行所向披靡。 收到严守贵的指示,陈都尉开口道:“属下是灯华副将身边的人,首战告捷的那晚,属下多喝了几杯,准备放放水,哪知在城主府迷了路,提着裤子摸了半天,看见几个东夷口音的人蒙面混进别院。下官经历过东夷之战,对东夷人自然深恶痛绝,原以为他们只是混进府的刺客,没想到竟是来找滕少和公子的!”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牵扯到东夷,便是重罪。轻则处死,重则株连。 偌大的帽子扣下来,让我哭笑不得:“你说我私通东夷人,可有证据?” 陈都尉抽出腰间佩剑,朝当日处理尸山的地方戳了戳,泥土还是翻新过的,乍眼一看,似乎真有什么猫腻。 严守贵命人挖开泥土,翻出几具尸体,还有刻着东夷标志的牵魂锁。 这下我是有嘴也讲不清了。 原本是严守贵派人偷袭丰慵眠,现如今被反咬一口。 “假使滕少私通东夷,为什么还要把他们杀了?”初拂反问道。 “尚候对滕少有恩,这是世人皆知的。属下听见滕少责怪东夷人不守信用,诬陷七王爷不成,还败露了尚侯,一气之下灭了东夷人的口。此次陛下让滕少当先锋军,也是给滕家知错就改的机会,没想到滕少丝毫不领会陛下的恩情。” 证据确凿,严守贵抑制不住的得意,一把扯下我腰间的虎符:“滕姑娘,不知‘侮辱秀女’和‘私通东夷’这两宗罪,够不够你们滕家死上一百回的?” 言罢,严守贵命人拿绳子绑我,刚才吃初拂一记耳光的副将恶狠狠朝我比划,我反脚朝他踹过去,踹得他倒飞数米远,像肉泥似的砸进刚垒的院墙。 “滕摇!你胆敢!”严守贵瞪圆眼睛,引得周围冷箭齐射。 我抽出腰间软剑,朝他投掷过去,将他的手连同臃肿的身躯牢牢钉死在墙上,城主府外响彻惊天动地的呐喊声,有兵甲摩擦间发出粼粼冷光,是扶摇军! 是谁调的扶摇军?是灯华回来了吗? 不对。严守贵将容城围得密不透风,连只鸟儿都飞不进来。 严守贵没料到扶摇军能及时警觉,如果硬冲进来救人,他也没把握能抗住。 于是放缓口气:“下官也是按命行事,等查明这两宗罪,自会还滕姑娘一个公道。” 初拂和从十迅速卸下严守贵几个亲卫的兵器,形势从严守贵占上风到眼前的平局,我一刻不敢松懈,正如严守贵没把握把我诛杀在此一样,我也没把握能保丰慵眠平安脱险。 我让了很大一步:“把梨落公子放了,战事未果,我们也跑不出容城。” 严守贵好不容易收押了丰慵眠,有主棋者这等便利的身份,岂会轻而易举地撒手。我继续放软话:“我们都知道这是天子下的一步棋,你我都是无关紧要的小棋子,何必为了暂时的政见不合动手脚呢,没准以后还要一起同朝为官呢。失去严明珠这个秀女,能保全丰慵眠这个主棋者和我这个未来护国柱石,你也不亏啊。” 严守贵显然有了松动的迹象,政事瞬息万变,树敌永远比结盟简单。 即便对我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但也不愿错过拉拢滕家的机会:“滕少将说的在理,是下官一时糊涂,被小人蒙骗,差点坏了大事。私通之事,下官会仔细查明。至于小女的事,梨落公子如果能答应娶小女,自然再好不过了。” 我看向被拖拽一路的丰慵眠,从心中生出荒漠,只能替他应下:“梨落公子与严小姐情投意合,这是自然。” “既然如此,下官这就去张罗婚事。反正事情也闹大了,何不来个痛快。” 我不痛快。 “滕少将莫不是后悔了吧?” 我抬头冷笑:“天赐良缘,岂有悔。” 我最后悔的,应该昨晚打晕丰慵眠,让灯华一并带走。 丰慵眠忽而轻声笑了:“滕儿不用过意不去,若能保你平安顺遂,我娶又何妨。” 严守贵心满意足的走了,临走前我让他留下陈都尉。 陈都尉无言沉默,我看了他半天,没瞧出他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了皮囊,大概是我当初真的看走了眼。 我提着软剑,绕着他转了很多圈,用剑尖划过他的盔甲:“你不配带扶摇军的盔甲,解下来。” 我真怕他脏了扶摇军的标志。 泼我脏水可以,但别脏了扶摇军铁骨铮铮的军魂。 陈都尉解开盔甲,闭上眼,坦然赴死:“属下知道自己有罪,是杀是剐绝无怨言。” “你难道不想跟我说点别的,譬如前几天战死的战友?” 陈都尉猛地抬头。 陈都尉有一个志同道合的战友,结成异性兄弟,几天前攻打尚城,不幸身故。 “你怨我不是真心攻打尚城?你兄弟的命在我手里轻贱如草芥?”我看着他长出青白色胡渣的下巴,想来他也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我们当兵的,上了战场就不畏惧死亡,如果能报效朝廷,死也死得其所,如果为了阴谋送命,实在太不值得!” “我知道你们有信仰,所以不畏惧赴死。可我不这么想。我敬畏生命,我想你们能为脚下土地、怀中妻儿、身后父母而战斗,而不是为了一场阴谋或是一场博弈。” 老回王的旨意是否公允,相信很多人心里都有数。 这样昏聩的王朝,需要我们的战士用血抹刷君主内心的污垢,遮盖早已腐朽散发臭味的本质。 事到如今,我早已分不清什么才是对的。 陈都尉泪如雨下:“滕少,动手吧!” 我握紧剑,高高地扬起,却被一双手紧紧地握住。 鲜红的血顺着剑刃流淌,丰慵眠的眼就像一面镜子,清楚倒映了我的狼狈。我兀地丢下剑,拽着他的白衣,缓缓瘫在地上。 不是他的错。是这个世界病了。 可我无能为力。 陈都尉将头重重地扣在地上:“是我一时入魔,错怪了滕少和公子。这世道的不公,注定没有清醒的人。属下先行一步,希望来世还做扶摇军……” 他对准我扔掉的剑刃,横了脖子过去,鲜血浇灌湿润的泥土。 我伸手抚平他试图看穿天地的眼,掌心落到他的唇瓣,有轻微虚弱的话语声传来。 “滕少,小心……” 小心什么?我凑近听,他却咽了气。 然而无独有偶,云桑带来灯华遇险的消息! 第六十八章 山风呼啸而过,桃花谢了满林,疾驰的马蹄声溅起路边的积水,湿了青衣。一阵奔波后,朔夜嘶吼,在通往滕家军前的落石谷停了下来。朔夜是匹通灵性的马,低头闻了一会,拿蹄子拍打坚硬的土地,我翻身下马,抚摸它的头:“你找到什么?” 地上有凌乱的脚印,还有一片墨色的衣角。 我捡起这片衣角,上面有歪歪扭扭蜈蚣状的针脚,那是初拂点灯熬油一夜缝补出来,彼时灯华见到如此丑陋的针脚,默默放下玄衣,无声的嫌弃令初拂伤心不已。但没过多久,灯华还是穿在身上了。 灯华是个严谨自持的人,办事素来妥帖,可这片衣角粘着血,而它的主人前不久就在落石谷遭遇了暗算。 落石谷离容城有些距离,按道理说,严守贵的手不可能伸这么长,况且这里近乎荒废,很少有人来往,如果不是故意伏击他,以灯华的身手和尘封的七绝剑,必然不会占下风。 看来是有什么人特意在此守株待兔。 在接到灯华遇害的消息后,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此时想在严守贵的看守下离开容城,简直比登天还难。尤其这种关键时刻,云桑倒时差倒得没影了,推开他的房门一看,床上窝着个小红鸟,呼呼大睡着,身上红光时而明亮时而沉黯,跟霓虹灯似的,怪不得严守贵这么大动静都没把云桑吵醒,敢情他是去尚候那溜达去了。 没办法我只能让从十易容成我,才得空带着初拂来落石谷救人。 可惜这个法子只能管一时,如果严守贵来别院,十有八九会泄露。只希望云桑从尚候那喝两杯后,快点回来吧。 再说落石谷四处都是裂缝峡谷,往下望去深不见底。 灯华和人打斗的痕迹在一处天坑前消失。 估摸是掉了下去。 我扔了块石头,半天才有回应,从这摔下去不死也得残。 我让灯华在四周察看,自己拿出备好的绳子,将一端系在腰上,另一端绑在粗重的石头上,试了几次绳子后,纵身往下跳。朔夜可能以为我要自尽,头一伸用牙咬住我的衣服,将我拎了起来,大眼睛里满满都是担忧。 “我不是去寻死的。”摸摸它的鼻子笑道。 朔夜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很不舍。 “灯华就在下面,我不能不去救他。” 大头点点,表示理解。 无奈:“那你松口啊。” 朔夜猛地松口,我还没做好准备,就呈自由落体似的下坠。你说这叫什么事啊。我本该攀着石壁往下摸索才对。 如今不死也得残的人,换做我了。 几个黑衣红裳的人突然跑出来,朝我和朔夜放冷箭。 我慌忙喊:“朔夜快走。” 眼看布满钩刺的箭矢,就要扎进朔夜流线型的颈背! 朔夜一抬马蹄,漆黑的鬃发,酒红色的眼眸,以睨视万物的气势朝傩师们踩去。还记得第一次见它,是在离州荒漠,那时烟沙缭乱,我和丰慵眠设计诛杀那股趁乱起势的乱贼。饥饿、疲惫、战乱接踵而至,生逢乱世,见惯了毫无缘由的杀戮,内心被离虫母虫,也就是心魔,一点点蚕食。 师父真是远见卓识,他料定我难抗心魔,才极力反对我在滕歌手底下摸爬打滚,没想到最后选择走上这条路的人,是我自己。 朔夜出现在视线,是在夕阳沉入金黄色地平线之后,一身黑曜石般的毛发,就像牵着它的灯华的眼睛。 朔夜扬尘而去,傩师们不敢随我跳天坑,只能追着朔夜的马蹄跑,远远地望去,天际出现了火烧云,视线一下子红了。 瞧见朔夜离开,我终于放下心,坠落的天坑仿佛没有尽头,石壁也长满滑溜溜的苔藓,试着抓了几次都无疾而终。取出藏在腿肚子的匕首,扎进石壁,阻止下坠的趋势。这些苔藓比想象的要滑,幸亏有腰间的绳子,在半空中“噔的”绷紧,可还是没有触碰到能下脚的地面。 耳边隐约传来水滴声,湿气味夹杂着土腥味扑鼻而来。 我点燃火棒扔下去,不一会就见到底了,估摸有两层楼那么高。抓着匕首,使出身法纵身一跃,脚边是快要到脚踝的积水潭,四周还有很多人和动物的骨头,扔下去的火棒很快被水湮灭,视线又落入黑暗。好在我听力敏锐,捡起一根竹节敲打地面,一边小心避开尸骨,一边低声喊着:“灯华?” 老实说,我也不确定他在不在。 昏暗中传来低沉微弱的回应。 “滕少?” 欣喜不已:“灯华,我总算找到你了。” “别、别过来!” 他一声低吼。 有那么一瞬,好像回到几年前,我眼疾复发,在战场上茫然无措,只能像毫无知觉的人形兵器,将周遭扑过来的人尽数劈开。 是灯华在上百敌军中为我杀出一条血:“我会做一把剑。一把无坚不摧的剑。为你斩尽风雨,永不迟疑,永不后退。” 我问:“你要什么?” 他只说:“你的血。” 凤血种脉是世人所求的良药,灯华也不例外。 灯华生于剑侍一族,胸前放着七绝剑。绝七情六欲,才能踏破虚妄,不度轮回。唯有凤血才能镇压七绝的戾气。 有交易,才对他的宣誓深信不疑。 天坑传来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可想而知灯华杀了多少人。 我慢慢向他走过去。 灯华如惊弓之鸟:“走开!” 带走近,我才微微看清,横在他脚下的尸体,不止有傩师,还有他带出来的手下。不论出于何种原因,灯华错手杀了他们,必定是剜去心头肉般的疼,难以想象出生入死的兄弟惨死在自己手里,于灯华来言,该是怎样毁天灭地的绝望! 我轻轻唤着:“灯华?” 不应。 “是你杀了他们?” 低呜。 “你也怕错手杀了我?”我撩起湿哒哒的衣摆,一屁股坐在略微干燥的石头上,敲打酸疼的小腿肚:“你太看轻我了吧。我还要救叶真,和她,和苏涔,一起回去。我是搞不懂你们这个世界都多疯狂,七绝剑的戾气就能把你折磨成这样,如果我是你,不喜欢就会扔了,管它到谁手里,被拿来做什么事。你这般温柔,可惜没人看得见。” 水花四溅。 我被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撞向石壁,疼痛铺天盖地的袭来,身上犹如压着一座重山,差点喘不过气来。 如墨如绸的发丝覆在前襟,他薄薄的嘴唇靠近脖颈,有牙齿在蓬勃透着生命力的血管来回刮擦,显得如此隐忍痛苦。 他的内心在天人交战,张合的嘴透着对凤血的渴望。 我冷哼一声,爬起来把他揍了:“疼吗?” 他用嘶哑的声音道:“疼……” 我抱住伤痕累累的他,像很早之前叶莫告诉的那样,轻轻说道:“疼吧。疼多了,就不疼了。” 疼多了,只是不疼了。但不会好。 被灯华错杀的兄弟不会醒来,内心的懊悔也不会平复。 但能有什么办法呢。过去不会重来,唯有继续前行,小心翼翼,不再犯同样的错。 休息片刻,灯华总算能冷静下来,我用怀中仅剩的火棒找了块干净的地方点亮,摇曳的火光中,灯华低垂着头,五官显然模糊而迷离。 我四处找出口。只是这个天坑极为怪异,别说出口,连道缝隙都没有。 夜晚湿气重,冻得直打哆嗦,瞌睡虫悄然声息的袭来。一双宽厚的手揉搓冻僵了的脸蛋,让我不要睡着。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下,很容易一睡不醒。 又渴又饿又冷,模糊中有温热的水滑过唇瓣,腥甜。 我倏然睁眼,见他关切地看着我,坚毅俊朗的五官都显得柔和了。 “哪来的水?”四周明明除了地上的积水潭,什么也没有。 他微微垂下眼眸,露出英俊挺拔的鼻子,往下是苍白无血色的唇瓣。 我拽住他欲收回的手,原来他用匕首划破手,喂血给我。 我真的怒了:“你找死啊!” 他却短暂的、轻柔地扬起唇角:“谢谢你。” 谢我什么?来救他?我一腔怒火拍到棉花上,有些别扭道:“少说废话,保存体力,最重要的是怎么出去。” 他的墨瞳印着火光,煞是美丽:“好。” 度过艰难的一段时间,灯华歪歪斜斜地倒下。 一摸他的额头,滚烫。 解开衣襟,七绝剑的剑纹深深印在他的肌肉里,像是诡异、鲜活的经脉蓬勃着,我咬破中指,将血挤在剑纹上,剑纹汲取了凤血,意料之外的挣扎。凑近火光,才看清剑纹上爬满蛊虫,看来是中了傩教的蛊毒。 一想到落石谷出现的傩师,答案在脑海中呼之欲出:左殿! 这狗贼从偃村跑出来后,还记得在通往滕家军的必经之路上截杀我的人! 不能忍。 如果没有中蛊毒,七绝的戾气会被剑纹消磨,不会害灯华失去理智,残杀同胞。 看来左殿潜心研究了一种专门克制七绝的蛊毒。我能用离虫咬死蛊虫,要想给灯华解毒,还得找左殿。 我将灯华放平,试着调动出离虫,两只猫儿龙爪的离虫从掌心爬出,对着灯华的胸膛嗅了嗅,似乎有点忌惮七绝剑的戾气,撅着屁股就是不肯钻进皮肉。我轻轻弹了弹离虫,离虫只好委屈巴巴地钻进去,对着肆意侵害灯华身体的蛊虫,大快朵颐。 只听凭空响彻一个声音:“谁敢破本殿的蛊术!” 这种苍老的,像是铁器刮过枯树枝的声音。 “左殿大人,好久不见了。” “是你!你还没死?”虚空撕开一道口子,凝聚成一张孩童的脸。他伸手要夺七绝剑,哪知刚一触碰,就被禁制烧伤了手。 七绝暴戾且认主,除我之外,寻常人难以接近。灯华身为剑侍,也只能短暂持有。七绝受惊后,愤愤不平的从灯华胸口跳出来,挡在我面前,朝左殿比划。 “是我。”我道:“你都没死,我哪敢死。按年龄,你该比我死上好几回了,怎么还恬不知耻的留恋这人间。” “呸。”左殿忍不住唾了一口:“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本殿寻找七绝剑和镇魂珠上百年,到头来七绝剑竟便宜了你!” 我冷笑。 “只要再得到七绝剑,本殿谁都不用怕了。”左殿张狂大笑,显然正要突破什么瓶颈似的。 我挽起七绝剑,一剑斩过去:“等着。我去找你。” 黑洞消散,天坑又恢复清冷。 第六十九章 忙碌一宿,灯华的烧总算退了。 醒来的时候,茫然的看我嘴巴咧到耳根。 我将烤好的鱼递给他,一股脑忘记灯华最讨厌吃鱼。 灯华沉默很久,认命般接过烤鱼,几乎抱着必死的决心吞咽,直到被鱼刺卡住脸变成猪肝色,才给吐出来。我急忙拍打他后背,有些不高兴他这么浪费粮食,要不是临走揣了灭一的几条小鱼干,荒山峡谷的,哪有烤鱼给他吃。 灯华是出了名的闷嘴葫芦,涨着通红的脸垂着头,只露出挺拔的鼻梁,也不辩解。 不喜欢吃就不吃呗,用得着像个受气小媳妇似的嘛,我还没来得及心疼我的烤鱼呢。 忽然想起,去年路过离州与坎州的边境,当地县令私囤粮食,导致路有饿殍,襁褓中的孩子都像烂菜叶似的扔地里。无独有偶,即便如此灾年,傩教仍尖刻地执行进贡惯例,和县令狼狈为奸。 这让我怎么都接受不了,派灯华偷偷去查县令的粮仓,结果发现粮仓中有些米都烂了,也不肯拿去救济灾民。后来我带灯华偷爬县令家的窗户,把烂掉的米倒进他嘴巴里,差点没噎死他。 灯华怕是联想到这件事,才以为我是故意整他。 我用树叶做成简单收集露水的器皿,取了干净的水给他喂下,无奈道:“你自个知道错了便是,我又不是非要罚你。” 灯华抿了抿唇。 “刚才高兴是找到了给你下蛊的人。” 灯华缓慢抬头,神色多了份探究的意味。 “我用离虫咬死了蛊虫,逼他现了身。”我将用剑斩向黑洞的同时,趁其不备丢了两条离虫在他身上的事说了出来。只要离虫还在左殿身上,跟随着离虫,就能直捣黄龙。 为了给灯华复原,我给他饮血调息,短暂半日便恢复了三成。 凭借母虫的感应,我和灯华逃出天坑,一路披荆斩棘,终于在落石谷的不远处,找到一间隐秘的石窟。 此处背对阳光,因陡峭的地势很难发现。 灯华仔细查看周遭的石头,又在沿途刻下扶摇军的标志,等初拂见到便会带兵增援,他大概不知道容城发生了变故,连丰慵眠都被人算计进去,哪还有什么增援可言。 我不忍心告诉他实情,只能提醒两句:“灯华啊,不必费心了。你先回去叫增援,我探探路。” 灯华倏然收起匕首,抢先一步进石窟,把我气得不行。 瞧瞧,什么驴脾气,连领导的话都当耳旁风。 我摇头跟上去。 石窟里灯火通明,每走几步就安置了油灯,看样子经常有人出入。油灯的灯座都是用骨头所制,看材质很像婴孩的头骨,淡黄色的光显得十分诡异。走着走着,不时有蓝色的火花在油灯上迸发,刺骨的寒意从头皮侵袭到脚底板。 毛骨悚然的感觉一直跟到石门前,从门缝里飘来像烤肉似的香味。 常年征战的人能立马闻出不对,牛羊肉都有独特的膻味,吃五谷杂粮的,难免从骨子里散发腥气,这味道特别像战火中烧焦的尸体,灯华觉察不对劲,在石门附近找机关。 然而这里的岩石也很奇怪,别说找开门的机关,就是用手来回敲打都能发出不同的声响。 唯独石门上雕刻的龙眼时不时泛起墨绿色的光。 顺手拿起婴孩头骨制成的油灯,对着龙眼照过去,只见墨绿色的光突然亮了一下,紧接着石门终于打开了。 “走。” 我和灯华穿过绑着无数焦尸的炎柱,进了另一间宽大的石室,找到几个穿着扶摇军衣服的士兵,灯华上前查看伤势。好在他们受伤不重,只是眼神有些涣散,嘴里不停念叨着:“大傩神保佑。” 大傩神大傩神的,我都听烦了,大傩神要是能救你们,世道也不会“傩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上去踹了几脚,这些人如寒冬浇了瓢凉水,瞬间清醒:“滕少?都尉?你们来救我们了?” 我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噤声”,顾不得和他们解释,只是让他们尽量悄无声息的出去。 顺着来时的路,快要出石窟的一刹那,石壁发出剧烈的抖动,左殿的声音从天而降:“小丫头!你到底还是来了!还想放走本殿的药引!” 石窟触发机关,正迅速关上。 情形严峻,不由分说的将他们都踹出去了,只留下灯华。 我呲牙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我挺自私,非得留下你?” 没想到灯华如释重负的摇头:“只怕你不留。” “要是不留呢?” “我们早就说好的。我是你的剑,你心所指,剑锋所至,永不迟疑,永不后退。”他笃定的神色在渐渐落下的石门前,显得那么庄重。 我悄然后退,果断将他踢出石窟,小样,别以为能幸免。这一脚你受也得受,不受也得受,不到最后踹你,你还会跑回来的。石门彻底合上,门外响彻撞击的声音,还有灯华难以置信的叫喊:“你、你怎么可以!” “别喊了,我没事。你先安顿好其他人,等出了落石谷找到增援再来救我。不然多你一个也无益。”我面不改色的撒着谎:“相信你能找到增援,我会撑到你来。” 灯华打断我的话:“我不能走!” 他使出更大的力气来撞击石门,只是这石门材质特殊,受到撞击竟纹丝不动。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 “够了!”我忍不住喝道。 撞击声戛然而止,伴随着头颅磕碰石门的动静,我几乎能想象外面的他是如何难以自持,甚至恐惧。想到这,我的声线柔软下来:“灯华听话啊,不要浪费时间,找到增援我们就有希望,总不能一起死在这吧。” 门外沉默。 “走!” 传来陆陆续续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放下心的同时,感到身后传来一阵恶寒:“丫头,好大的胆,敢一个人留下来。你那剑侍能用身体镇压七绝剑,你是怕本殿捉他扒了皮做刀鞘吧?” 浓浓的黑雾里包裹着一个人形,说是人形,其实更像僵尸,面容成死灰色,消瘦的脸颊突显深陷的眼眶,两个硕大的眼珠子不怀好意的转了转。 “你想要七绝剑,冲我来就是,折腾别人做什么。”我抬起七绝剑,黑曜石般的光泽就像星空,我钟意于它的强大和魄力,更忌惮它暗藏的邪念。 左殿的目光瞬息被七绝剑勾了去,像赞美情人般的赞叹道:“不愧是卿回上神的佩剑,本殿等他许久了。” 见他实在属意,我故意挽个剑花,点亮他浑浊瞳孔里的光:“大家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我发誓我无数次用“交易”二字都能挡下灾祸,但在不折手段甚至没有人性的左殿面前,似乎……不太好使。 “你有什么可交易的。”左殿桀桀怪笑:“本殿了解你的为人,奸猾古怪,做交易是你的强项,可不是本殿的强项。本殿一向奉行强取豪夺。” 我觉得我够恬不知耻了,没想到蹦出个恬不知耻界的鼻祖。 左殿似乎不打算继续斗嘴下去,劈手就要夺我手里的七绝剑。 我脑子转得飞快,抛出能钓上任何人的诱饵:“凤血种脉,不知左殿听过没?” 左殿果然停止攻击,显然极有兴趣:“丫头还知道凤血种脉?” “何止知道。”我用七绝滑破手上的皮,有汩汩血液喷涌而出,却在瞬息间愈合完好。 “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傩鬼!” 老实说,我极端憎恶叫我“傩鬼”的所有人。但我此刻未必是左殿的对手。 见他露出惊喜,我知道他十有八九肯做交易了:“你折腾上百年,无非为了长生不死。镇魂珠可以镇住你的灵魂,七绝剑可以蓄养你的精气,而凤血种脉刚好为你重塑骨肉,省得你找那么多的人练成精钢不坏之躯,我说的对不对。” 左殿近乎疯魔地钳制住我的肩:“说吧,你想要什么?荣华富贵?长生不老?” 我止住他接下来的话,淡淡一笑:“解药。” “解药?”他倏尔想起给灯华下的蛊:“只要解药?你脑子坏掉了吗?” “如果我死了,凤血种脉就没了,别指望山阴地那只老凤凰大发慈悲的给你凤血,我想你也打不过他。所以,你到底给不给?”我没耐心了。 “丫头,只要本殿给你解药,你就把凤血给我?” “带我去炼药室,我要确认有解药才行。” “行。”左殿懒得多费唇舌,直接带我去了炼药室。 炼药室四面封闭,没有窗户,只有四角挂着灯,地面到处是残躯断臂,很多匍匐的人口吐白沫,跟偃村山神洞里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看来是吃了左殿炼制的药才导致如此病状。 我装作被绊倒,趁机拾起地上散落的药丸放进袖子里,希望借机逃脱后交给丰慵眠,看能不能查到什么。 左殿阴沉沉地走在前头,在越过匍匐的众人走到药炉时,猛地回头,紧接着张着血盆大口,朝我扑过来:“丫头,本殿改变主意了,不如把你扔进药炉直接练成丹药,也省得你受放血的苦了!” 早料到他会反口,我也不算没准备。 但凡炼药室,都会有一层硫酸镶嵌在墙里,防止被人从外打洞进来。 我抬起七绝剑,朝着墙壁劈出一记剑风,触发了硫酸机关。 滚滚热流呼啸间淹没炼药室。 左殿没想到我会如此决绝,狭小的石窟了几乎没有逃生的希望,他身上的血肉眨眼间被热流消融,发出清脆的煎炸声。 我施展身法退出炼药室,没想到硫酸如此迅猛,转眼就要降临头顶,看来这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怕是真要丧命于此了。 幸好拉了左殿做垫背的,这次能在不惊动傩教的前提下偷偷除掉他,也算圆了一个心愿。 只是叶真还没找到,故土没能回去,这短暂、遥远的几年如白驹过隙匆匆逝去,临死前能回想起来的,是和白端斗智斗勇的日子,还有在青竹小筑相依为命的那段时光…… 就在我全身心做好赴死的时候,石窟的门被一股撼天动地的力道破开,视线中顿时呈现出一团炽热的绯红色。 把我拉出死亡的深渊,紧紧拥入怀,我睁开眼睛,看见了深锁眉头的他。 他用从未有过的沉重语气宣泄不满:“只差一步,我又要失去你了。” 云桑啊……我的脚踝被硫酸侵蚀过,如今疼的厉害,却抵不过此刻的心安:“我也很后怕。” 云桑直勾勾的盯着我:“你刚才……有没有一点想到我?” 我一愣,默了片刻,随机勾着嘴角,一声略带散漫的笑:“我还真忘了,现在想想,我罪大恶极,生死都悬在脖颈上,随时会牺牲,应该早点做个遗嘱,手头的钱在死后通通交给你,也算报答你几次相救。反正习了身不缚影功法的人,也活不过三十五岁,留什么都没用。” 云桑黯淡了目光,半天没说话,等我跳下怀里,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才憋出一句:“你当年的事,我没能参与。可你别这样想我,更别这样说自己。” 不知为何。 我竟觉得嘴角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有点笑不出来了。 我曾有天真无邪的时候,那时我发誓违背勾阵的命数,做个好人。可是没人信。连谪仙般的师父都担忧的问我:“命数如此,你怎么保证?” 是啊,我怎么保证。 如今我手上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实在算不得好人,却有个人跟我说:“别这样说自己。” 你们这的人是不是很擅长将人碾做尘土再慈悲为怀啊? 我瞪着眼仰头望着他,落霞在他身后,将他神情照的氤氲。 石头与尘土坍塌砸下,一个人裹挟热流咆哮而出。 他脚步没有停,便用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不管不顾的大叫我的名字:“滕摇!滕摇!” 伴随着这两声嚎叫,我能感觉身后有只鲜血模糊的利爪伸来,可就在他快要勾住我的脑袋的时候,却被一股力道掀飞出去,一个“滕”字戛然而止。 断裂的骨肉砸在身后的石壁上,我一脸怔楞的望着云桑。 后者一头墨发,绯衣张扬,笑容邪魅到猖狂,正保持拍飞左殿的姿势。 他似乎真的很生气。 左殿喉咙发出含糊的声音,再没别的动作,颓然倒下。 我淡淡盯着面前的云桑,这般力量与气势,断然不会是傩教里有名无分的大贵上,或者寻常的闲散王爷,更不可能是给人画眉上妆的技师,想来想去,突然觉得很危险,有种被步步套牢的预感,本能想和他保持一定距离。 再一想,我又何尝不是被这样自保的行为所排挤的异类,我和云桑有什么不同?一个因为命数,一个因为强大?多么可笑。 我握着七绝剑,拨了拨地上瘫成泥的左殿:“好不容易找到他的,这下灯华的解药还没拿到,就被你一掌干掉了。”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没有几分可惜的意思,只是收了剑,转身盯着石窟外的灯华,笑了笑:“没想到你真的找到增援了。” 这话差点没让灯华暴走。 云桑“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容城被围得铜墙铁壁,让他去哪里找增援。” “是吧,我也觉得。”我答了云桑的话,凑近拍了拍灯华的肩膀,不甚在意道:“我这不是出来了吗?你一脸难过给谁看。” 第七十章 天色落下帷幕,显出漫天繁星,抱着我的云桑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我却被这关怀弄得有点难受。 跳下云桑的怀里,落地时崴了下脚,钻心似的疼,瞧云桑投来揶揄的目光,挺起胸膛:“不用担心,又不是什么大伤,走走也就到了。” “等你靠这只脚走回去,你家慵眠都该生娃了。”云桑环住我的腰,托着半边身子的重量,疼痛才减轻些。 正打算转移话题的时候,初拂不知从哪跳出来,得意洋洋的牵着朔夜,拽着身后捆在一起的傩师,朝我遥遥的招手:“滕少哎!” 我愣了一瞬,旋即舒展眉头,荡起笑意:“还以为你去哪儿猫着了呢,没想到把放冷箭的人都抓了。” “滕少你的脚?”他眼尖地瞥见我被硫酸腐蚀后露出指甲盖大的白骨的脚,而后理所应当的越过我去关心垂头丧气的灯华:“怎么了,我的小华华,别皱着眉啊。你皱着眉的样子比滕少还丑。千万别。” 我道:“养不熟的白眼狼,吃我的喝我的,还想泡我的男人。”见他们皆是一副被雷劈了似的,忙补充,“我手底下的男人。” 初拂佯作干呕:“谁是你手底下的男人,也不照镜子瞧瞧自个。” 行行行,我知道,你不就想要独占吗,不就是想要我成全你们吗?等回头这事结束,我把灯华打包给你行了吧? 初拂嫌弃:“你瞧你这眼神,多么的猥琐。” 哼,你懂什么,难保他不吃这套。 “还不管管你的人。”我回头看了一眼灯华的脸色。 他在黯然。 只见他垂眸看着云桑环在我腰间的手,仿佛将什么细微的情绪揉碎进了眼睛:“领命。” 我说的是玩笑话,至于让他如此郑重吗? 一时间,竟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老实人最可怕。灭一和初拂都属于老实孩子,前者不会说谎,后者不喜欢说谎,跟他们相比,从十受白端叮嘱经常监视我,所以有时会不眨眼的说谎。像初拂之流就更别提了,这祖宗眨着眼也定要说谎的。见灯华这副黯然模样,只能偏过头不看他。 “我问了,傩师接到的指令就是在落石谷阻截,至于下一步如何,没人知道。”玩闹过后,初拂想起正事,把审问傩师的细节和过程详细说来,左殿被云桑一掌拍得死死的,如今能证明傩教参与其中的,只有这几个傩师。 幸好初拂心思灵活,给他们一人塞了一块布条,以防他们自绝。 “你这么帮尚候,他说他记下了。”云桑果不其然去了尚候那。 正义这种东西,我不追求,也不相信,只能尽所能。至于高高在上的回王收不收回成命,都要看天子的意愿。如果他甘愿装聋作哑,宁愿作昏君,我就是逼着他看证据,他也看不进去啊。 只能说事在人为吧。 来回折腾两天,算算时间,滕歌率军应该快要到附近,我带着众人上了山顶,挑个视线好的地方等着,直到落石谷下方出现熟悉的旗帜。 望着徐徐赶来的浩瀚军,威严狰狞的旗帜于夜空中盛放光辉,我感到大战在即前的紧张,骑白马走在前方的滕歌仿似感应到什么,缓缓抬头露出剑锋般的眉宇。 滕家人总有些特长,我听力极好,滕歌便是目力极佳。 丝毫不怀疑,他能望见我站在竹林里的姿态,于是等他露出疑惑又冷淡的神色,我拿起七绝剑敲打空洞的竹心,声音在空谷中传得很远,长短不一,是先前教会他的摩斯密码。 要知道教会古人念拼音本身就很难,教会用摩斯密码打字难上加难。好在滕歌有很强的语言天赋,学个一年半载就会了。 他听着我敲出的竹音,半天没言语,末了一声冷笑:“知道了。” 浩瀚军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家主帅大半夜在荒无人烟的山谷里,跟谁“知道了”。 我差点笑出声,云桑若有所思地望来,我只好跟他解释:“从这两天发生的事来看,前有严守贵的逼迫,后有傩教的阻截,可见有人想将我瓮中捉鳖,困在容城的一亩三分地里。自古钱权密不可分,联想到严守贵富甲一方,可以给东夷人偷偷提供钱财支援,那么东夷人要想在倾回站稳脚跟,还得拉拢一个有权之人。” “你说七王爷。”初拂接过话。 “七王爷没必要来暗杀我,杀了我他犯过的错也会跟着暴露,他顶多使使绊子威胁威胁,让我别再纠结真相。更何况他和四王爷争皇位,还有五成把握会胜出呢,干嘛要将半边江山拱手送给东夷人。” 初拂摸着下巴:“是啊,他这不是傻吗?” “所以不是七王爷和四王爷。” 云桑闻言道:“那就是其他几个不受宠的皇储,在朝中没有争储的优势,只能借助外族之手扰乱时局。” “你在大回都混的多,你觉得是谁?” 他想了想,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十一王爷……回良澈。” 他?那个有着清澈眼眸的温柔少年,至于和外族勾结吗? “老狐狸的儿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我想起世人皆称赞的九皇子,据说也是个天赋异禀的短命鬼。不由叹道:“当天子的算计颇多,当妃子的荣宠一时,当儿子的谨慎小心,这样胆战心惊的一家,还不如普通的寒食人家来得温暖。” “寒食人家也未必没有烦恼。”云桑在我旁边闲着说道:“再说你操心人家干嘛,还不说说接下来怎么做。” 我转了转眼珠子:“人家想瓮中捉鳖,我就让他捉。”说这话时趁机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不如将计就计。” 云桑荡起大大的笑意:“还说人家是狐狸,你也差不多。” 滕歌是个雷厉风行的脾气,将一股亲卫分出去到附近的城池调兵,我这边还得大摇大摆的回容城吸引眼球。 在这之前,灯华的蛊毒不能耽误。 我借故甩开云桑,和灯华趁夜赶往尚城外的庄子。 依然是清梦如月般的夜色,只不过满园的杏树换成了桃树,木门虚掩着,从我这角度看去,先望见的是师姐在井边浣洗的倩影,她穿着水蓝色的留仙裙,看起来端庄清丽。 新秀甄选一别后,我忙于奔波各地,又碍于身份不能和她见面,像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似乎还没有过。 上次白端走时,告诉我师姐就住在这座庄园里,这里偏僻安静,靠近尚城,又靠近容城。之所以回来,一是担忧我真和尚候兵刃相向,二是担心我被严守贵刁难。 至于之前是谁易容我调扶摇军解围的,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我让灯华别吭声,自己蹑手蹑脚地朝她走去,本想吓唬吓唬她,没想到师姐身手如此迅敏,没等我结结实实扑在她身上,她就结结实实地避开,顺便一脚把我揣进井里,我扑腾来扑腾去,喝了半天的凉水。 她冷着眉眼问:“你不是会游泳吗?” “我、我腿疼抽筋了还不行嘛。” 灯华要拉我上来,却听旁边传来一个澹薄的声音:“喝点水也好,让她清醒清醒。” 仰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白端立在井边,背后是星河弥漫,他便像万千星光中的皎洁。 他眸色深深的望来:“我该怎么说你,战时关头私会敌将?” 等等,他刚刚说什么?私会谁?我除了吓唬师姐反掉进井里,应该没有情不自禁的私会谁吧? 但我向来是“你横,我比你更横”的性子。 “昂,私会又怎样?不许我喝你家凉水啊?”叉腰摆出气势,目光炯炯地瞪回去。 “还像以前一样……”恍惚间,他清淡的眸光溢出温柔,映着头顶的月光有几分朦胧,伸手把我捞出来放在怀里,用自己的衣服擦拭湿哒哒的水渍。我怔忪地仰脖子望着他,像是错觉似的,他眉梢微微一动,片刻后挪开了目光,将隐忍、疼惜和专注轻轻揉碎,用平静无波的语调说:“少将军月钱多少?” 我伸出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明白他问这个做什么。 “这口井连着庄子旁边几家农户的吃水,少将军记得赔。” 我闻言跳起来:“我大老远跑这是为了让他们喝洗澡水的吗?” 师姐忍不住笑了,拿指头戳我额头:“你啊你。” 夜风一过,我打了个喷嚏,鼻音有点重的道:“师姐快帮我看看灯华的蛊毒,我用离虫给他解了蛊虫,但毒性还残留在体内。”从袖子里掏出炼药室捡的药,“这药能让人变成活死人,不知道和灯华的蛊毒有没有关系,如果没关系也要炼制出解药,应该能救很多人的。” 灯华执意不肯留在师姐这解毒,白端趁其不备将他打晕扔到床上,动作行云流水般的利落,让人忍不住为他叫好。 在师姐身边又待了一会,详细说了落石谷发生的事,可不知为何,眼皮越来越沉,越待越想睡,干脆出了屋子,打算赶回容城,却在这时倏地觉得后颈一凉,身子传来轻飘飘的感觉。 下一瞬间,眼前一黑,竟然……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的时候,秋天的阳光比夏天柔和多了,连着折腾几天不眠不休,竟然一觉睡到大天亮。 “师姐!要死了!我怎么睡着了!我还要……”我边胡乱穿衣服,边跳着脚找鞋。 师姐一直研制灯华的蛊毒,此刻也是一脸疲倦:“你师姐活得好好的,有你这么咒自家人的吗?” “不不。”我急得喘着粗气,因起床太猛,头有点晕。 师姐扶住我摇晃的身子,一副“知道你着急什么”的表情。 “我得快点回去。”吃力地站稳。 “六出说你想用自己做饵,引出推动一系列事件的幕后黑手。可有此事?”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我咬着牙,将白端记恨一万遍,想也知道昨晚是他把我弄晕的。 亏我前脚还大大的赞美他,后脚就把自己给坑进去了。 师姐递来一碗白米粥:“吃饱再上路。” “上路?”这么不吉利。 我这“胳膊”向来拧不过师姐这个“大腿”。趁她好言好语,乖乖地坐下,嘴里吃什么都没味。 师姐不慌不忙的剥橘子:“你先别着急回去,再等等,容城的事很快就能解决。” 我嘴里嚼橘子,顺口道:“怎么解决?” “白端昨晚弄晕你后,易了容……” 呆愣片刻。 “虽说单枪匹马有点危险,但他心意已决……” 有什么狠狠拨动心弦,耳边只剩下滔天的轰鸣声。还有师姐似远非近的那句:“他当真担心你。” 连我自己未曾想到听到这话,我会那么的……难以平静。 我心头有点乱,可还是强压着情绪,望了望天色道:“师姐帮我照顾好灯华。” “放心。”师姐留下这两个字,又继续专研灯华的解药。 我施展身法,不过多时便来到容城城门口。 城门掩蔽,有焚烧后的痕迹,里面传来浓重的焦土味。 心头一惊,认得门上坑坑洼洼的洞眼,跟现代兵器有关,一想到白端易容成我,便要面对枪林弹雨的刺杀,心都揪了起来。 门里有打斗的声音,说明还没结束。 我抬起七绝剑,朝城门一剑劈下去,没有任何花招和虚架子,纯靠蛮力将城门劈碎。 城门破碎的那一刻,但见白端立于天地,周身气场大盛,几乎能绞碎逼近的蒙面黑衣人,他浑身是血,却像雪山巅上盛放的凌霄花,有着安静清冷的高贵。 “公子,我来了。”我轻柔的唤了声。想不到的温柔。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我跑上前,差点把他推翻在地,背后一紧,被他裹进怀里,仿佛要把我完完整整的镶嵌到他的生命里:“幸好来的是我……” 白端……是在害怕吗? 我从怀里把脑袋蹭了出来:“我们一起杀出去。” 他笑了笑:“好。” 我将凤血种脉滴在剑锋上,双手握紧七绝剑,抬臂一挥,荡平所有气焰,剑气所到之处压得人匍匐,刺客中只有一人抗住了这道剑气,套着黑布兜的眼睛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他手上黑光大作,一声厉喝,将这股剑气硬生生捏碎。 他自己也吐了血。 几道黑影从天而降,将他匆忙救走,临走前,他朝我和白端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用一种要将我们刻在脑海里的眼神。 我还奇怪这人什么来头,只听白端道:“他们是东夷人。” 你们怎么都能认出东夷人,难不成他们头上真的长犄角? 晃眼间见到白端那湛蓝的衣袍上浸透湿润的血迹,旁边扶摇军终于闻声赶来,白端不便在扶摇军前现身,只道了声“小心”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滕少!”灭一在扶摇军中扯着嗓子喊:“公子他、他出事了!” 第七十一章 望着白端一袭湛蓝消失在城门口,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去。 我告诉自己,那些年少懵懂最心动的时光,终究会被过往所湮没……朝前看吧,挺起胸膛,一步步走下去。 我留扶摇军收拾残局,相信遇刺的消息很快传遍方圆百里,这场光天化日下的刺杀属实精彩,尤其严守贵身为城主迟迟不肯露面,传到大回都也必定卷起惊涛骇浪。 料严守贵也没胆在城门口布下天罗地网,想来该是幕后黑手伺机而动的时候了,还有刚才以一己之力抗衡七绝剑的黑衣人,他跟严守贵甚至是东夷人又有何关联? 灭一气喘吁吁地拉我去城主府。 在踏入城主府之前,余光瞥见门口挂着明朗朗地婚帖。 上书:梨落公子丰慵眠将于明日午时迎娶城主之女严明珠。 我差点喷门口守卫一脸:“你、你说慵眠迎娶严明珠?还明日午时?你家小姐这么愁嫁啊。” 怪不得云桑揶揄等我拖着伤腿走回容城,丰慵眠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呢。照这火箭般的速度,保不准已是瓜熟蒂落,暗结珠胎……呸,暗自悔恨吧。 灭一满脸写着“我刚才就说出事了嘛”。 我一头扎进城主府。 目光所及之处挂满大红灯笼,将整个城主府笼罩到欢天喜地的气氛当中,此时临近黄昏,屋里屋外亮起烛火,倒是别院依然冷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拐个弯先回别院,感觉空气都弥漫着寂寂深庭的味道,丰慵眠的厢房燃起微弱的亮光。 “婚事不宜哭丧着脸,咱们公子还年轻力壮,娶一个是娶,娶两个也是娶,若是不喜欢严小姐,娶回来好吃好喝的供着,也没人非要公子跟她伉俪情深。”初拂咋舌:“男人嘛,受点委屈也应当,如果换做我,我也愿舍身取义,用这娇弱身躯喂虎狼之师。” 从十换个姿势抱臂,嗤笑他:“你想上杆子,人家还不让呢。” 借着灯光,我躲在门外看了一会,只见屏风后转出身穿喜服的丰慵眠,他的眉眼本就温柔俊秀,此刻倒显出疏星朗月般的皎洁。 风微微拨开烛光,丰慵眠慢条斯理地朝门外道:“既然回来了,为何躲着?” 我垂着头走进屋,初拂和从十投来看好戏似的目光,唯独丰慵眠瞬息柔了眸光:“又不是你的错,你愧疚什么……” “见你被人赶鸭子上架,心疼你。”这么说着,一步迈到他面前,拉他的手:“我们走吧,远离纷扰琐事,找个安静的地方总比时刻活在风口浪尖上强。你不喜欢她,干嘛要娶她。” “喜欢的便能娶得上么……”他笑着,用另一只手覆在我手背上。 丰慵眠有喜欢的人了?什么时候的事?这也太速度了吧。 丰慵眠擦擦我脸上的灰,盯着我:“城门口前刺杀你的,是东夷人?你拿自己诱饵,大张旗鼓地从正门走进来,是想逼身后之人动手?” “前有严守贵发难,后有左殿阻截,还有东夷人潜伏在容城,可想而知,这背后的推手可不简单啊。”我将怀疑皇亲贵胄搅合进来的事,跟丰慵眠仔细分析了一通。 丰慵眠道:“你想的不错,可见严守贵幕后之人心思缜密。”话锋一转,“所以这就是你以身犯陷阱的理由?” 见还是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我只好装傻充愣的转移话题:“明日也算你的大喜之日,你我相处这么久,也没有什么好送的。这样吧,我满足你一个愿望,也做一回你的哆啦a梦。” 我说这话说得豪气万分,丰慵眠闻言果真神情一暖,想了想,温柔笑道:“今晚是容城的灯展,万家灯火长明不灭,我正愁不能出去,既然是你主动提议,便带我看看灯展吧。” 他掖着宽大的喜服,虽行动不便,却将背脊挺得笔直,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安静坦荡,照向我的眸光清清朗朗。 初拂和从十想阻止,我推开拦过来的手,回以笑容:“当然好啊。” 初拂和从十想得深远,即便丰慵眠待在城主府如坐针毡,但离开城主府又会危机四伏。四王爷和七王爷曾多次邀请他为座上客,掌管世人身份的天罗王更是对他倾慕已久,他都一一拒绝。 人就是这般。见他越是如莲花般孑然,偏偏越要拖他入泥潭。 灭一忍不住开口:“公子和滕少现在出去吗?” 我点头,推着丰慵眠的轮椅往外走。 灭一是个有一说一的性子,他认准“不行”“不好”“不可以”的事就会不管不顾,他跑到丰慵眠面前,拦住轮椅的去路:“公子不能出别院,滕少不在的时候,已经有好几波人来暗杀,公子不让我们告诉滕少,滕少也不能不顾忌公子的性命吧。” 原来,趁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想要丰慵眠的命。 我盯着灭一:“你怎么现在才说。” “是公子……怕你担心。”他被我凝重的神色弄得怔楞。 有只温暖的手拽住我的袖口:“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你莫怪。我听外面的灯展已经开始了,咱们走吧。” 街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店铺鳞次栉比,顺着长长的街市延伸到城门口,白天的刺杀显然被人清理过,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可见严守贵作为狗腿子,把“舔”的实力发挥十足。 没走两步,身后登时一股杀意袭来! 我识得他们的招数,这是东夷人杀人的绝活。 我也不是吃素的,反手捏住丢来的飞刃,余光飞快掠过暗藏的刺客,径直扔回去,正中喉间,这下换成刺客被杀个措手不及,人群发出尖叫声,我趁乱背起丰慵眠,几个身法消失在繁华的街市,天空中灯火璀璨,而街上越是喧闹,便越衬得胡同口的小摊铺安静。 丰慵眠的脸在灯火闪烁下忽明忽暗,他握紧盛满豆汁的碗,声音低沉似带着内心深处的愤怒:“滕儿,像刚才那般情况,你白天该有多凶险……” 我往外一看,却是容城上空浮起千万盏明灯,托腮笑笑:“你不关心自己,只知道关系我,你但凡自私一点,人家也不会都知道你是我的软肋了。” 这万家灯火是容城自古以来的传承。 前阵子入容城前就将这灯展调查仔细,能将丰慵眠转移走的时机就是这会儿。 不得不说,也多亏云桑利用醉仙居老板的身份,在各大店铺兜售我特制的孔明灯,算算时间,也该震撼一把了。 几乎就在下一瞬,灯火碰触间发出耀眼的火花,紧接着烟花齐放,震天动地。 只要让严守贵拿捏不了丰慵眠,我就有很多手段能办了他。 这转瞬间,我心里拿定主意,按照原先筹划,让丰慵眠换下喜服,找了事先准备好的几个士兵换上,分别往四面八方跑开。 由于丰慵眠穿着喜服出的门,各路人马都会盯紧穿着喜服的人,但要想这样就跑出容城简直难如登天,所以我带着换上便衣的丰慵眠重新潜到城主府,这一次不是回别院,而是去严明珠的房间。 谁能想到丰慵眠会躲进严守贵眼皮子底下,更何况还需要严明珠说清楚被玷污的事,向世人证明丰慵眠是清白的。之前还没有几分把握严明珠能配合,大不了把她打晕塞在床底下,让丰慵眠易容成严小姐的模样,一来隐藏自己,二来伺机而动。 直到白天遭遇刺杀,打斗间顺走黑衣人的腰牌,悄悄摸进严明珠的厢房的时候,我将那枚腰牌亮给刚要叫喊的她看:“玷污你的人是不是挂着这腰牌?” 严明珠纤细的脖颈上还有青色指痕,见到这枚腰牌就像见到鬼一样,从内心散发的恐惧使她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几乎用尽全部力气抢过腰牌,狠狠摔远,跪在地上,双手捧着憔悴的脸呜咽。 丰慵眠转着轮椅走过去,轻轻地拍打着她因恐惧而惊惶颤抖的后背:“想哭,就哭吧。” 严明珠攥紧丰慵眠垂落到她脚边的袖摆,泪如雨下。 她憔悴苍白透着死灰色的脸,写满对世道不公的厌恶和痛觉,在这之前,她原本是长在温室里娇艳芳香的花,却别人用极端卑鄙的手段□□采摘。 我见她心神不宁,欲带丰慵眠离开,而此时严守贵收到我和丰慵眠失踪的消息,带着数百人冲出城主府。 “我知你难过,可害你的人,就是你的父亲。”这话无疑是在严明珠的伤口上撒盐,可我顾不了其他,等严守贵发现几个身穿喜服的人都是替身,便会把目光重新转回容城里,搜到城主府也用不了半天。 严明珠哭着哭着便累了,目光瞥了我一眼,眸中神色已经恢复理智:“你想说什么?” “你父亲勾结外族,迫害同胞,引东夷人进城的是他,间接毁你清白的也是他。” 她声色凉凉道:“你说我父亲勾结外族,可有什么证据?还是说有什么人证?” 人证?偃村被屠,没人知道王龙等人的存在,看她这副模样怎么像在套我话?刚想到此处,面前倏尔一阵风吹过,屋里的灯灭了,丰慵眠猛地出手,将严明珠弄晕放到床上,从外面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将屋里照出一层清冷薄纱。 晕睡过去的严明珠面色阴沉,嘴角的笑更是冷意森森。 “有诈?”我脑海就像被针刺过似的,而今在城主府的,没有严守贵的人,就只剩东夷人了! 窗外白光将整个城主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亮,我此时才将严明珠袖口藏的匕首看个清楚,只见她的剑尖有血色光华在流转,顺着丰慵眠袖摆缓缓滴下…… 七绝剑要当头劈开严明珠的脑袋,丰慵眠堪堪接住我的剑招,白光在我与他之间闪烁,我冲他大喊:“丰慵眠!” 而此时,从他鼻腔中喷出一团血,如雨似箭的洒满衣服的前襟。 内心汹涌出寒意,从脚跟席卷全身,只是盯着他灼红了的衣服,晃了神。 没有理由能猜到我会带丰慵眠躲进严明珠这,我明明和滕歌用的是摩斯密码,怎么会有人特意埋伏在这! 除非……是能听懂摩斯密码的人。 窗外白光如昼,有人在猖狂大笑:“没想到你真的自寻死路啊!” 只听“噌”的数声,这是箭与弦摩擦发出的声音。 我扑过去抱住丰慵眠,滚到床榻后面:“是我连累你。” 血啊,从他腹部迸溅,他笑容不减分毫:“说什么连累不连累,出发前我给自己算过一卦,知道大限将至。这是我的命,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大喊:“是我自以为是,轻举妄动。” 所有落下的箭碰触到地板,燃起熊熊火焰,劈啪作响,轰鸣声不绝于耳,窗外有了短暂的停顿,我撕下裙摆,倒了茶水给丰慵眠口鼻捂上,他深中重伤不能动,我只得将他放低,趴在地上,他连喘息都吃疼,却还是拽住要冲出去的我,虚弱地摇头:“出去就九死一生,我怕你一人挡不住。” 耳边又有火箭飞来,我抬剑便挡,反手拍拍他的手背,笑了笑,脚尖在地上一点,施展身法拼劲力气,抬起七绝剑披头一击,但见七绝剑带着撼天动地的力量,将飞舞的火箭生生打断,剑气过境如同狂风暴雨,摧枯拉朽,将暗算的人掀飞数尺,我有滔天怒火,面色紧绷,眸中杀气大胜,所到之处见者变色,望之生寒。 时隔许久,心头的离虫母虫终于重掌躯体,将我变成神挡杀神的女魔头。 一边是丰慵眠呼喊我的声音,另一边是心魔蛊惑到极致的声音。 盛怒的杀意背后流出内心的隐痛,看着丰慵眠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那一刀更甚于扎在我身上。 “生死与共。” 我沉沉落下这四个字,没有半分轻软温柔,却像是猛地击中丰慵眠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让他暗藏着的压抑着的深情倏然流出,在他清澈的眼眸里涌现出一股蓬勃的热流,支撑着他捂着咕咕流血的伤口走到我跟前,捂住我的耳朵,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我眼前的景象从满目血腥变成一汪清泉,滋润浸透我坏死冷硬的内心,竟将我被心魔带走的理智,重新拉了回来。 有那么一瞬,我竟觉得自己有点像流浪汉,捡拾细微的温暖填补内心的空洞,我怔楞的看着他,挪不开眼。 可夜空之中,又一波刺杀接踵而至,仿佛将我每一步都算计好了,只等我自投罗网,挣扎地越用力,刺扎得越深。 排除严守贵和傩教,这是东夷人?还是第四股势力? 空中浮现巨大的杀阵,对准我和丰慵眠。 “躲!”灯华终于赶到,从天而降,夺过我手中的七绝剑,用手紧紧握住,任鲜红的血水顺着剑身的凹槽流至剑尖,仿佛受到洗礼一般,剑刃缠绕出一股浓厚的黑气,七绝剑陡然入地,自地面腾升出黑色魔气,与空中浮现的杀阵抗衡。 四周空气倏然变得千钧重。 黑气与杀阵撞在一块,带起的飓风将灯华掀飞,“嘭”的一声坠落。 我接过七绝剑,如出一辙地给七绝剑祭了血,剑身周遭散发的波动如长风震慑而出,如同远古巨兽朝天与地发出吼叫一般,直接将城主府尽数夷为平地。 严守贵赶到的时候,整个城主府化为一片狼藉,无数金山银山如泉水般喷涌,七绝剑耀目而立,甚至光芒遮天闭月,我封住丰慵眠伤口附近的经脉,冷眼瞧见严守贵失魂落魄地走进,他眼见半生积累的家财毫不遮掩地散落各处,废墟之中他的独女被掉落的残垣断瓦砸得面目全非,一时之间疯魔地朝我跑来:“滕摇!老子要杀了你!” 我手握七绝剑,剑尖停在他鼻尖,发出轻吟的嗡鸣:“你引狼入室,自食恶果。” 七绝剑那灼目的黑气似乎能刺疼他的皮肤:“啊——” 便在此时,容城外不远处响彻精兵铁骑的动静,是谁这么快知道容城发生动乱的消息?又是谁能赶到滕歌调来周围军队之前,插手我和严守贵的事? 七王爷吗?他还待在老回王的眼皮下,不敢这么快调兵前来。 四王爷吗?如今困在容城命悬一线的换作我师兄滕歌,素来谨慎的他怕是才会铤而走险吧。 我没想出到底是谁,然而就在这时,城门守望台传出狼烟。 “报!尚侯的天狼卫来袭!” 一道湛蓝翩翩而来,稳稳的落在我身前,抱住我。 我看见有血渗透他针脚细密的衣服纹理,还有袖摆上的六棱雪花图案……仿佛如雪夜盛开的凌霄花,惊鸿暗香。 “公子……” 我唤了他一声,仿佛有一瞬,卸去了疲惫与疼痛,身体轻盈起来。 他却看着我:“别怕。有我在。” 第七十二章 叶真曾说,“阿克琉斯之踵”未必是“达摩克里斯之剑”。 世人皆知丰慵眠是我的软肋。因他看似孱弱温善,亲和宽厚,是非面前从不徇私,见惯污垢仍心怀坦荡,是这世间顶好的人。也正因他是好人,才动辄遭算计,多的是想拿他换我寸步难行之人,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亦是盔甲,助我拭净尘垢,无往不利。 尚候的天狼卫抵达容城不多时,山峦间隐约呈现浩瀚军的旌旗,森冷寒光透过绵延的山峰传出杀意,滕歌带着偷偷送出容城的四个小家伙睨视望来,气沉丹心地朝容城上空喝道:“严守贵勾结东夷,用生锈的兵器铸就惨烈战事,事后构陷尚候引得陛下震怒,为掩盖真相不惜屠戮偃村,甚至三番四次迫害少将军,幸好少将军及时勘破,才将你等丑恶嘴脸公之于众!今有偃村人证、物证在此,本将已快马送往王都,不日便接到圣上恩旨,痛斥你等其罪昭昭,其心当诛!” 山野里火把遍地连成巨龙,将容城四周紧紧围住。 丰慵眠咳出一口血,盯着严守贵张皇失措的脸,笑道:“严城主算起来共有五宗罪,比你当日控诉少将军的还多三宗,怕是秋后的蚂蚱蹦不远了。” 严守贵猛地想到,身为主棋者的丰慵眠何苦以身犯险,在容城里同他斡旋数日,便猜到:我做饵为假,丰慵眠做饵才为真。我受丰慵眠的事掣肘为假,掩护偃村活着的少年逃出城为真。 “梨落公子以命做诱饵,就这么信任她?”严守贵指着我问:“如果她昏聩无能,找不到偃村的人证……如果她贪功冒进,置你的生死于不顾……如果她死在下官手里,死在东夷人的刺杀中……您又该如何自处?” 丰慵眠闻言,微微一笑,只回了五个字:“我信她可以。” 听到这,我心潮翻涌,忽然回想起很多年前,我曾信誓旦旦地跟每个人说,若不靠算计我、欺瞒我,我也可以做正确的事,堂堂正正做个好人。 可他们都不信。 或因我是勾阵凶将的命数,或因我怀有凤血种脉,或因我一言一行骄傲不羁,种种原因使他们从还未见过我的时候起,再无信任。 原来被信任……是这样的温暖…… 白端扶着我的手下意识地缩紧,仿佛要抓住生命中的某些不可挽回。 丰慵眠凛然而立的身影在我眼中那般清晰,我连跑都嫌慢了,眨眼落到他身后,都没唤一声,便要抱住他,旁边陡然传来白端的声音:“小心!” 我停住手,发现还有几个炸死的东夷人趁机偷袭。 “嗖——”涂抹剧毒的匕首闪过寒光,离我脖颈只差两寸。 “找死。”掌心凝聚万钧力道,朝他们面门一一拍下,如同徒手开西瓜瓢,几乎毫无停顿,穿过东夷人委顿倒下的身子,一把拽住严守贵的前襟,冷声道:“你和东夷人的交易是什么?为什么他们要毁你女儿的清白?教你把这事嫁祸给丰慵眠的人又是谁?还有这两天刺杀丰慵眠的是不是受你指使?” 接二连三的问话令严守贵瞠目结舌,也许是我箍住他的力道太大,让他脸蛋发紫有点憋屈,于是松开手将他随手一扔:“说!” 我本来没心思管他,但东夷人不仅仅是混进城这么简单,以他们的心性和手段怕还有后续。 严守贵咳了半天,答我:“下官只是收到命令放东夷人进城,至于东夷人刺杀什么的,当真一概不知啊。” “谁的命令?” 这一问让他咯噔卡住。 想来除了严守贵、傩教、东夷人之外,容城还混进第四股势力。 按之前的推测,该是倾回有权有势之人,我虽不知道是不是云桑提及的十一皇子,但这一系列事件的幕后推手的身份,与皇子相比应当毫不逊色。 “此人位高权重,能只手遮天?不然你怕什么?”我就不信了,除了回王和傩主,还真有这号人物。 严守贵不敢正面答我,眼睛滴溜溜地忌惮四周,仿佛真怕有人冲出来将他击杀,连我都保不住。我让了一步,只问最重要的:“想杀丰慵眠的,也是他?” 严守贵快速的点点头。也就在此时,一股邪风吹过,令他垂下眼睑噤声,白端忽的拉住我,一副“莫要问了”的姿态。 我摸着下巴琢磨,且不说幕后黑手,连东夷人都不可能善罢甘休。转头问丰慵眠:“你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他便颓然倒下,我忙去探查,他腹部的血口子基本止住了,脖颈却出现许久未发作的麒麟血蛊,我抬头看白端:“两年前给他服过解药,怎么血蛊还能发作?” 麒麟血蛊的解药有三种,一种是剜骨拔毒,一种是佩戴鲛人香骨,最后一种是以我血肉为药引。 这三种只能暂缓,都不能彻底根除,即便死后,也会在骸骨上余留毒素。 主棋者中,先是碧莲公子李烬岚剜骨拔毒,接着六出公子白端在山阴地得到鲛人香骨,然后是笙竹公子君尽瞳服下我的药引,最后才是丰慵眠。按理说解药如果失效,前面几个先有事才对。怎么只有丰慵眠发作了呢。 丰慵眠只是昏过去,我把他和灯华放在一块,肩靠肩脚碰脚,折回去拨楞白端的脖颈,咦道:“不应该啊,你怎么没事。” 白端眼尖地瞥见严明珠刺中丰慵眠的匕首:“给我看看。” 我将匕首递给他,他眸光倏尔一凝,我问:“怎么了?” “这是骨刀。”他脸色阴沉,几乎咬牙切齿:“用人骨做的。” 我立刻懂了:“有人掘了主棋者的棺,用骨做刀?” 白端和丰慵眠近在眼前,已死或生死未卜的是李烬岚和君尽瞳。如果不是李烬岚的尸骸,就是君尽瞳已经死了。 白端垂眸仔细看匕首,我捏紧拳头:“若是君尽瞳的,我必将做骨刀之人挫骨扬灰!” “猫儿。”白端唤我,声色那么郑重:“巧了,若是用了李烬岚的骨头,我也必将那人挫骨扬灰。” 绝不会心软。 严守贵见大势将去,又见独女惨死,已不做垂死挣扎。 然而东夷人显然心有不甘,在容城街里街外蹿动不止。 七绝剑剑气再次荡涤而出,从一开始嗡鸣之声变成敲山震石之声,愈发激烈,有千钧力道从我手中推向容城内外,方圆百里鸟兽四散,尚候的天狼卫停止攻城,而滕歌的浩瀚军还在几尺外,众人先是看见澎湃的剑气冲向天际,须臾间巨大的雷霆怒火降临容城,接着容城街头巷尾突然冒出数十道金光与之抗衡,最后周遭山脉经历了剧烈的地动山摇,以摧枯拉朽之势从山巅龟裂,应和着天上的电闪雷鸣,从山脉深处钻出一只庞然巨兽! 白端眯了眯眼:“海兽?” 严守贵没想到事态发展的如此诡谲,容城虽临近尚侯,但与离世海相距甚远。猛地见到内陆钻出巨大的海兽,震惊非常,只呆呆的盯着看,周围也没有一人开口提醒他,这只海兽来得非比寻常。 我对严守贵道:“怎么,你自己放进来的东夷人,设下阵法将海兽召来毁掉你的城,世事自有因果,至于这么难理解、这么惊讶吗?” 这边淡淡开口,那边驻守容城的将士们终于反应过来,他们还有妻儿老小在城里生活,断没想到助纣为虐的后果会如此之大,皆踉跄地拽着严守贵道:“城主!东夷人骗了咱们!他们只想利用咱们绕开海边攻陷内陆!什么不伤及无辜,都是骗人的!” 严守贵浑身抖若筛糠,殚精竭虑风光半生,最后不但落得叛徒的名声,而海兽临城几乎自取灭亡,不由瘫软了皮球般臃肿的身子,眼里全是天塌下来的绝望:“一招失策,满盘皆输……” 他喃喃自语的模样,跟路边的疯狗无异,跟随他多年鞠躬尽瘁的将士们瞬息寒了心,严守贵空睁失魂的双眼,站起身漫无目的地走着,迎面要撞向削铁如泥的七绝剑,我眉头一皱觉得他在搞事,海兽攻陷内陆之事何其重要,哪还有空管他做什么。 他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别往我的剑刃上撞啊! 幸好云桑及时赶到,制止了严守贵寻死的势头,紧随而来的还有初拂、从十和灭一。 “滕少!想死你了!东夷人辣手摧花,差点见不到你了!”初拂温香软玉的扑来,却从十抬手拦住,哼唧:“不就见了你家旧主子了吗,你家旧主子就算吃醋也关你什么事。” 从十的旧主子自然是白端。从十没理他胡咧咧,白端眼睛弯如薄月:“哦?吃什么醋?” 初拂在白端手里吃过几次亏,忙躲在云桑背后做委屈状:“有云王爷在此,看尔等妖男还敢不敢嚣张!” 眸光转瞬落到云桑身上,天王贵胄绯衣邪魅,再看白端,翩翩公子蓝衣澹泞,两相争辉,不让分毫。 那厮轻笑:“六出,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别以为本座不知道。” 似乎很有深意。 莞尔:“不劳云王爷惦念。” 好像有所隐瞒。 我被这二人打哑谜弄得头疼无比,顾忌到眼前海兽作乱,周围人的性命几乎捏在这只庞然怪物的手里,见它整顿片刻后就迈着笨重的脚步往容城逼近,山摇地动害得滕歌的大军疲于招架,于是咬紧牙,抬起七绝剑祭出鲜血,施展身法,朝海兽飞去。 另一只手调动体内酣睡的离虫,如四散的流云飞花将海兽团团围住,海兽被数百只离虫咬得血肉模糊,拍着巨大的爪子试图反击,落下便是天崩地裂的动静,无数人哀嚎着被卷入地表露出的岩浆池,见到这副惨状赶紧停下离虫,从海兽伤口喷溅的血液弥漫着刺鼻的恶臭,七绝剑的剑尖刚抵在它覆盖鳞甲的心窝上,旁边倏然有几道熟悉的气息攻来,皆是黑衣蒙面的装扮,招招充斥杀机。 我冷笑:“东夷人哄骗严城主挑唆我朝内斗,潜入内陆布下阵法召唤海兽,是想和东夷城的主力军形成里应外合之势?” “不错!”山海翻滚的天地传来清朗的男声。 得到想要的答案,我也就不继续发问了。 山脉深处若隐若现的法阵仍在运行,堪比星河浩瀚的光芒中又要钻出一只海兽。 我顾不得眼前正滋事的这头海兽,一声大喝,内力倾涌而出,周身登时气息大胜,有几道锁链甩来,想套出我的双手双脚,被紧跟而来的白端和云桑尽数斩断。 刚恢复自由身,我便持剑钻入山峦腹地,山峦被腾空出世的海兽掀起浪花般的尘埃,根本看不清底部的阵法是何等的精悍。 白端和云桑各挡住一头海兽,他二人合力战海兽的姿势,有股纵情恣意的味道。我啧啧称奇:“能不能拦得住啊?” “你行你来。”两张愠怒的脸,异口同声道 既然有人拦住海兽,我便能静下心破阵法。 双手握住剑柄,等弥漫视线的尘埃淡薄了些,用真气抡起七绝剑朝闪烁的阵法当头劈去! “轰”的一声巨响,从碎片望去,那是一个冰棱交错的世界,看上去更像是深海的蓝色。无数只眼睛在幽邃处亮起,透着饥饿、残忍、嗜血的气息。 有一瞬,身体出现微妙的僵硬,不知是害怕,还是熟悉。 以至于滕歌的剑跟我擦肩而过,我总算反应过来,急速往后退,撞到一个结实的胸膛。 他伸手拎起我,将我甩得远远的,直到甩出山峦,才沉声道:“发什么呆,不要命了。” “师兄。”我微启唇畔,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滕歌。 他“嗯”了一声,拔起深入岩石的佩剑,将碎片震成靡粉,将阵法彻底关闭。 好霸道的功法,好霸道的师兄! 而另一边白端和云桑皆以一己之力收拾了海兽,今夜终于尘埃落定。 破晓之际,远处的朝阳越过最高的那座山头,给一片狼藉的容城内外洒下曦光,我站在山峰上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严守贵身上,可惜他彻底痴癫,抱着跟严明珠年龄相似的姑娘哭喊:“闺女,爹错了,爹不该钻钱眼里,连帮你报仇的勇气都没有。你被人无辜迫害清白,在九泉之下岂能瞑目!” 他掏出怀里的珍珠串,拼了命地要往人家手里塞:“给你!都给你!我只要我闺女啊……” 初拂跟着唏嘘:“早干嘛去了,人都没了。” 我扔掉七绝剑,虎口被剑气震出一道血口子,有汩汩鲜血静静流出。而此时,丰慵眠也醒了,见我握住手腕,看滕歌带领军队清扫战场,白端跟随天狼卫返回尚城,云桑让灭一押送严守贵回王都,还有清风拂起他侧脸的碎发,也拉扯住我的衣袂…… 像极了许久前在江城街头,有个男子亦步亦趋跟我走过沟渠与鸿光。 那会我怀揣怨愤仇视善意,一心要跳出泛着腥臭味的沟渠,没有看懂也不太在意他眼底的神色。 从山峰再次回到废墟般的城主府。就像是补上我当年肆意伤人的鲁莽,行至丰慵眠跟前,没有犹豫地揽住他的项颈,将唇瓣贴在他耳边。 “谢谢你。” 谢你与我共赴险境,从未犹疑。 第七十三章 天成二十六年秋。 查明“东夷城之战”战败皆由容城城主勾结外贼引起后,天子的雷霆怒火迅猛波及到十二州,无数人被屠刀斩首市井街头,幸存者也被发配至极北苦寒境地。 铁血手腕下似乎只字未提“尚候惨遭构陷”之事,只是命监军云桑护送偃村幸存少年回王都面圣自述。 我支着下巴坐了一会儿,就在丰慵眠慢慢翻书声中合了眼,也是迷糊一阵子,油灯忽的熄灭,突然惊醒,见厢房漆黑,下意识地揽住丰慵眠,而他也没有问我为何,只是伸手摸摸我的头:“不必惊慌,是风吹灭了灯,不是刺客。” 我轻手轻脚地挪开身子,将灯重新点燃,悄悄瞥了几眼丰慵眠正在看的书,居然是婚书之类,进而想到他还未成亲就成了鳏夫,这滋味定难以言说。 想到一段穿越前世流传的民国婚书,我将毛毯拖过来轻轻盖在他身上,用笔蘸了蘸墨汁,翻开纸面小心翼翼地写道: 合二姓以嘉茵,敦百年之静好。 喜今日赤绳系定,卜他年白头永偕。 我喃喃自语:“你见到严小姐离世一定很伤心,我不太擅长安慰人也是没办法的,不过我给你写了这帖婚书,等你心甘情愿将另一人的名字添上……” 丰慵眠笑了,眉梢眼角俱是温柔:“你这样说,是想让我向你哭诉?” 正巧云桑推门送来新出锅的蒸豆糕,我捏出一个热腾腾的豆糕,让丰慵眠张嘴的功夫被云桑咬下一口,他嚼了几下,凤眼笑嘻嘻道:“好吃,初拂的手艺没得说,要不是灯华这几日不理他,他还能做出蒸羊羔、蒸熊掌、蒸鹿茸来呢。” 丰慵眠合上书,将婚书轻轻折好贴身放着,看了云桑一眼:“灯华还是不开口?” 云桑垂涎的盯着我手里的豆糕,我只得吹了吹热气送他嘴边:“吃吃吃,也不怕撑死。” 他才喜笑颜开的回丰慵眠:“这小子果真闷油瓶,那天毒没消完就从如姑娘那里跑过来,还没怎么动手呢就毒发昏倒了,害他至今耿耿于怀,大概觉得丢了面子,对不起娘子治军严谨的名声吧。” “我什么时候有治军严谨的名声了?”摇了摇头:“不对,我什么时候有名声了?外边不是传我治军皆以男色优先,享尽齐齐齐齐人之福吗?” 我没结巴。 云桑欢快地敞开衣衫,噔的往榻上一躺:“让本座看看你如何享齐齐齐齐齐人之福。” 我有理由怀疑,他多说了一个“齐”字是在为难我。 我站起身,拎起云桑的衣领往外拖,云桑像是连丁点感觉都没有,目不斜视的看我把他往外拖,只听门外传来屁股挨地的一声,云桑若无其事地爬起掸掸衣服,架着我的肩将丰慵眠的屋门合掩:“麒麟血蛊深入骨髓不易好,本座就不打扰梨落公子养伤了。” 你不打扰干嘛拉上我。 我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也未听见丰慵眠回绝一声,狠狠踹了云桑一脚回屋睡觉。 翌日,云桑带着四个小家伙启程回王都,走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好不威风。 一大早给人吵醒,穿好衣服出门仍是头晕眼花,见云桑穿着绯衣胸戴大红花,连马匹都打扮得精致,王龙等人和灯华四人惜别后钻进马车,我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珏递给云桑,他笑道:“定情信物?” “呸。”我低声道:“这是从山阴地得到的秘宝,能随时随地转移到附近位置,用过两回,还剩一次可以用。” 云桑轻轻擦拭了玉珏,感慨道:“送来送去还是回到我手里……” 我露出不解:“什么意思?” 云桑朝我勾勾手指,我凑近,他低声笑了笑,语声低沉悦耳:“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我故意绷着脸,让人把这招摇祸事的主牵走,忽听车队行驶的前方传来轻笑:“娘子,我走了哈。” 云桑大张旗鼓的唯一目的,就是让回王忌惮人言。 偃村幸存者不光证明严守贵私通东夷,还间接宣告天下老回王冤枉了尚候。 云桑如此行事就是让人人做个见证,如果回王胆敢在半路痛下杀手,就注定抵不过悠悠众口,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他素来张扬中见细微,可人心难测,还是留点保命的手段吧。 我将山阴地得到的玉珏赠与他,也有此意。 这枚玉珏我保存完好,生死关头都不曾滥用,要是能还“东夷城之战”一个清白,才能真正发挥它的用途。搁我手里,属实浪费。 初拂抹抹泪花,拽着灯华的袖子唉声叹气:“希望他们能平安无事。” “嗯。”灯华总算出了声:“放手。” 初拂发挥撒泼打滚的精神,就是不肯。 灯华头痛:“鼻涕。” 初拂这才哧溜鼻子,放了手。 我微微一笑,端的明眸皓齿:“我近日特别会写婚书,你二位要不要光顾?” “好啊好啊。”初拂头捣如蒜,灯华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避瘟神似的走开。 从十和灭一啃着包子同情的看灯华。 我顿时觉得倍儿有面。 恰好滕歌带人巡视,路过送别云桑的街头,凉凉地看了我一眼:“都堵在这,你是不是闲的?” 我委屈地哆嗦一下,又默默往后退了几步,给他让出路。 等滕歌走远,我想了想输人不能输阵,朝他喊:“甜的。师兄,我是甜的。” 他僵硬地回头,做出要拍死我的手势。 我赶紧带着初拂等人一溜烟跑了。 又过了两天,传来云桑遇刺的消息,大体上并无大碍,只是要耽搁些时日。我和丰慵眠商量过后,把这次的事写成段子,大肆宣扬。又觉得不过瘾,趁着战前整顿的空隙,潜入尚城入画阁,编写《倾回史.云桑传》: 云桑,人称风流倜傥美郎君,少时便凭美色杀人于无形,尝一人之力美倒千万人,遂戴面纱示人。天成二十六年,云美人行于商道,众人欲对其不轨。众人曰:“卿不见吾等有二十余人,皆高手,卿若不从,亦无所遁形。”云美人答曰:“然也。”遂从众人。未料风雨大作,天上约有千万人而立,飘飘然似上仙。叱众人:“鼠胆小儿,汝等今死犹不知,今日教汝等领教美艳不识芳物!”遂扯掉云美人面纱,霎时天地变幻,龙吟虎啸,至午时才尽散,旁人视之,云美人脚下横尸遍野。余下者纷纷夺路而逃,人皆惊喝:“壮哉!此人间尤物也!”自是扬名。 入画阁声名远扬,又经丰慵眠笔下着墨,将故事描绘得有声有色,分外逼真。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万家,人尽皆知。 几天后收到云桑的回信,这厮气得将纸揉成团:“娘子好手段啊,我现在寸步难行,观我之人将官道围得水泄不通,府衙还得派人一路护送,怕是没有十天半个月到不了王都。” 金秋时节蟹黄肥,我慢条斯理地看完信,用螃蟹爪子蘸酱汁给他回:“现在是不是觉得很安全啊?” 过两日又收到回信:“是!” “效果达到了就好。”这次我收了信,便不打算回了。 丰慵眠看着我,笑意如春风拂面:“云王爷怕要气坏了。” 和尚城的战事一触即发,拖延云桑回王都,一能保证王龙等人平安到达,二能给老回王权衡利弊的时间。 看看,到底是回王忌惮尚候多一点,还是忌惮人言多一点。 果不其然,又过了几天,我在重整旗鼓的容城校场点兵时,滕歌扶着剑柄走到我身后:“你觉得会是哪一种结果?” 我微微笑道:“是好是坏已竭尽所能,哪一种都无愧于心。” 他喟道:“你何时能把这胆大的性子改一改?” 我无语。 滕歌沉声道:“王上没说收兵,只说了请尚候回去叙旧。” 我一听他这样说,也颇感头疼。 不等演练结束,就拉着滕歌回去:“得让尚候做好准备。” 走进新的将军府,一道湛蓝色身影一闪而过,只见从十推着丰慵眠站在梨花树下,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几盒八宝记的糕点。 我偷偷看滕歌的神色,他倒平静无波,好似泰山崩于眼前也不会动容,然而趁我捏起桃花酥,揶揄了一句:“六出公子好闲啊。” 我真是无语。 八宝记盒子压着一张纸,上面轻描淡写着:生命自会蓬勃,不必强求,不相刃便是最好。 仿佛有股鸿光撕开偏见照到内心,我是不是也能自顾自的以为,那年他在酒城的一举一动,也是希望兵不相刃…… 再次兵临尚城。 扶摇军和浩瀚军严阵以待,青白和硫红泾渭分明,宛若碧海鲤鱼,滕歌率军停在尚城百步开外,见城头闪烁着数百□□,已然蓄势待发。 上阵前,我把灭一留下陪丰慵眠,从十早于昨晚潜入尚城,初拂和灯华也各有安排,直到我从大军中径直走出,仍不带任何人,路过滕歌的白马跟前,他道了声“当心”,我微微一笑,朝他挥挥手,转头毅然决然走出大军,独自面临枪林箭雨,来到城下。 城墙上诸多人探头,见我单薄一人,没有人跟着,没有戴盔甲,没有佩剑,走得万分坦荡,神情自若,可谓招摇。 “少将军不怕我等将你就地斩杀,拿你的人头祭旗?”这些人多是熟识我的,也知道我战术如云波般诡谲。 “怕啊。”笑道:“人不怕死,跟死猪无异。” “那你怎敢只身挑衅我等!”城墙上诸将沸腾:“是当我尚城这么好欺辱的?” 尚城经上次战役伤亡掺重,面对滕歌带来的十万大军,几乎毫无胜算。自古云,人在城在,城破人亡,拼的就是铁血骨肉和不屈志气。 人人红着眼看我漫步城下。 数百只弩对准我的四肢百骸,一瞬间便要将我射成筛子。 我道:“之所以只身赴城,一是不愿兵刃相向,做无谓的屠戮。二是我已还尚候清白,他信我,你们自会信我。三是你们皆有父母妻子,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少将军不必巧言,我等今日视死如归!” “死,不可怕。”我站定,抬头:“死的不值,才可怕。” “休要妖言惑众,你师兄以狠辣闻名天下,我不信你有那么好的心肠。”有人急不可耐地扳动弩,朝我射出一箭。 箭矢冲着心口而来,我用内力将其震开,反手扔回去。 众多弩听闻箭矢的破风声,下一刻就要万箭齐发。 那枚箭矢穿过城墙钉在那人背后,我接着道:“滕家的百步飞扬足够让箭射爆你的头,但我没有这样做。” “少将军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笑容收敛,正色:“劝降。” 此话一出,众人面红耳赤,显然认为是在羞怒他们。 要不是昨晚从十通知白端请出尚候的手令,让守城的将士没有见到尚侯的口谕不得动手,怕是早被他们射死了。 尚候通晓回王的意思,不忍将士们白白惨死,才要我来劝降。但他手底下的人都是铁血男儿,不肯屈服王权,以为我出言挑衅,不少人扣动弩。 一道湛蓝从天而降,于数十只箭雨中,将我紧紧护在怀里。 “小事,死不了。”我摆摆手。 白端眯着眼,那一身凛冽寒气,将我也看得有些愣神。 四目相接之间,他很好地掩藏了眼底的情绪,转过头,与守城的将士道:“回王并未要杀尚候,此时反抗会给尚候扣上‘违抗圣命’的罪。尚候的清白已然证实,回王只说迎他回去叙旧,如果今日动了手,尚候身死是小,名节尽毁是大,这尚城乃至整个艮州都会步离州后尘,岂不让尚候蒙羞,让奸恶宵小得意?” “六出公子,难道我等就眼睁睁看她带走尚候大人?”守城将士听罢白端的话,咬牙切齿。 现在的手下人,真是不比我那会懂事。 “尚候于我有容身之恩,滕家于我有再塑之恩,两边的恩情都要还,才有我今日独自赴城。我既然来了,就不想伤尚候一分一毫。”我拍拍白端的胸膛:“你信我吗?” 白端非常配合的回了一个字:“信。” 我咧嘴一笑,十分开心。 而城门上的人却很是不满:“我等不信。” “你们听不懂人话是不,话都说到这份子上,是不是劝不动你们?是不是只有攻城一个选择?”我不怕手染鲜血,只怕世间再无清白可言。 倒还有一个怕死的,将手里的弩丢下城楼,其他人见状,面面相觑,终是接二连三的丢了弩。 我转头看滕歌一眼:“别轻举妄动,我去把尚候带出来。” “尽快。” 我和白端千里单骑行至无上宫,尚候收拾好细软衣衫,正跟小红告别:“红啊,没我在身边,可不要喝醉了打人,都不给人家有机可趁。” 五年前初登无上宫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如今重新踏上浮生阶竟然腰不疼气不喘,想来是功法大成的缘故。 池中千百骨菡萏沉落,长廊上巴掌大的七彩琉璃灯熄灭,小红搀着老迈却精神矍铄的尚候走来,见我蹲在门口的桃树上摘桃子,最可气的是下面还有帮忙接桃子的人。 “丫头!你当我死人啊,摘我桃子如同杀我父母!”尚候腿脚也好使了,说着要把我打下来。我急得拿桃子砸他,脚下一滑,摔到白端怀里,看得尚候胡须都直了:“故意的吧?表柔弱呢?我虽老了,还没糊涂好吧。” 要不是平衡感不好,还答应不动他分毫,我就跳起来一个回旋踹掉他后槽牙。 “嘿,你还敢瞪我!也不知道当初吃谁的喝谁的,现在还敢来抓我!”尚候吹胡子瞪眼。 “老头,有一说一,我为您这破事,前前后后被刺杀多少回了,跑断多少人的腿了,就差没哭着求王上饶您一命,您还要我怎么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相好的,几年前就因你坐轮椅了,他的锅我可不背昂。” “好好的,你扯丰慵眠做什么。什么相好的。” “瞧瞧,说你相好的,你激动什么劲。”撸袖子:“有本事比划比划。” “来啊。” 白端笑着隔开我俩:“给我个面子,各让一步。” “你替她赔礼。” “你替他道歉。” “呵。”白端松手:“打起来。” 第七十四章 尚候一声令下,守城将士大开城门,将人群攒动的街市敞开在数万大军面前,参将接令放行。城墙上高高悬挂着的、风雨飘摇半生的旌旗被缓缓取下,从城墙往外望去那叫一个黑云摧城,城里男女老少拥簇尚候走出城门口,我跟在身侧,只觉数道愤懑不平的目光敲打而至。 滕歌没有挥军进城,数万铁骑静静伫立着,他下了气宇轩昂的白马,朝眼前有些岣嵝的老人鞠了躬:“恭请尚候。” 我认识的滕歌,嚣张跋扈,不近人情,有着累累战绩,除了对师父有过温言软语,再无此刻的恭敬。 滕歌素来治军严厉,即便亲眼目睹总帅的低声下气,身后数万大军依然肃穆而视。 尚候受滕歌一礼,转过头反问我:“你师兄吃错药了?” “我也没见过他这般,兴许是脑袋烧坏了,可想想,他该觉得惭愧。”我脱口而出的话让滕歌嘴角抽搐:“为了滕家的名声和荣耀,即便知道您遭人构陷,也不会理会。” 滕歌皱眉:“你是不是闲得找抽?” 我耸耸肩,无奈道:“不过,这或许就是权臣吧。” 谋算时局,权衡再三,选择稳妥,抛弃根骨。只是到底心中有愧,这一躬更像告慰良心。 尚候哈哈大笑:“不必多礼,你们师兄妹三人属实有趣,滕家出常青藤果然没错。”深纹密布的老脸贴近我看,“这么一瞧,你跟滕今月还真的很像。” “哪里像?”我漫不经心地问。 “对皇权无畏惧,对傩教无恭敬。”他每吐露一字,震得人群振聋发聩。 我望着灯华架着悠悠驶来的马车,半晌答他:“你们说像就像吧,不过有一点还是不一样的,我有着不属于这里的记忆,就像被清清楚楚掰成两半,一半写满童话,一半雕琢岁月。” 漫长时光真真假假,留在这里越久,越分不清哪边的世界才是真的。我看向远方的白端,从心底里发出轻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真假交错时发生的事、遇见的人,是不是从没走进我的生命里。” “如果说,我是说如果,你还能回去呢。”尚候语气平淡地阐述着惊人的事:“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过客有很多,也有拼了命地要去那个世界的人。” “什么是去那个世界的人?”依稀有什么要联系上。 也许是错觉,当然我并不觉得白端耳力甚好,但他偏偏抬眸望来,眸子里飘着如烟似雾的云霭。 “世事有来有往,你想的还很少。”尚候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我从不会多想。” 尚候只是微笑:“你虽不多想,但未必猜不到。” 我瞪着他,对峙片刻,无奈从气势上相差甚远,只好招呼灯华搀扶尚候上马车:“去往王都的路途艰险,师兄会派亲卫护送,我已让叶家的人在王都附近迎你,您自个儿也要小心。” 灯华肩负护送尚候的重任,得即刻启程。尚候落下帘子前问我:“你不想知道是谁刺杀你?” 我嘴唇微动,露出明眸皓齿:“劝降前我让初拂办了点私事。至于是什么私事,很快就有答案了。” 滕歌瞟来狐疑的神色,显然他也好奇高富帅组怎么都不在我身边。我主动替尚候松下车帘,风雨中他的侧脸看不到迷惘,只有脚踏实地追寻前路的坚毅,还有从容不屈的风骨。突然想起一句话来,有趣的人即便身处黑暗,灵魂也发着光。 “尚候啊。”送行的诸人悲恸。 我也破天荒的伤感道:“尚候与我有收容之恩,年少惨淡时是他老人家管我吃住,他就像天地般伟岸无私奉献曙光……” 马车里传出尚候的哀嚎:“别拽文恶心我了,赶紧都走。” “好嘞。”我利落的拍拍马屁股,终于送走这座“瘟神”。 滕歌指挥将士安静进城,这座繁华中透出温馨的城市,在尚候的治理下从未渗透战火的气息,以至于滕歌接管尚城的下一刻,街市店面在缅怀尚候的同时,像普通的日子那样,欢迎四方来客。 只是家家户户挂着城墙上的旌旗,不算隆重却与人间炊烟一同升起。 我闲来无事在街市逛了一会,有苍老的手艺人传授幼徒雕琢傩面的手艺,只见他颤巍巍地拿起刻刀,刀尖在碰触到纹理流畅的木头时,奇迹般的生出繁琐美丽的花。我蹲在铺面前看得认真,丝毫不觉有人悄然走近。老艺人教得仔细,无奈幼徒托腮打瞌睡的,显然瞧不上这种传承许久的手艺。可能他梦中要封候拜将或者做富家翁,被老艺人一个疙瘩敲响后撇撇嘴:“师啊师,这些老把式跟不上新潮流,听说王都有人会做遮阳的眼镜哩。” 老艺人闻言,周身光华流出,我才发觉他体内气息不似之前浑浊,甚至比壮年人还要强上许多。 “你懂什么?”老艺人唾沫横飞:“旧的并不代表不好的。” 幼徒挨了骂,吃瘪走了。我仍蹲在铺面前托腮望着。 老艺人见我没有走的意思:“你说新把式有没有比老把式好?” “好是自然好,但只顾追求向前却不回顾,怎会有未来呢……”眸光缓慢移向立在身旁很久的人身上,他是繁花春浅下的和风细雨,是擎天巨木后的朗朗浮云,现在回想过往的迷茫和执着,原因记不得了,但痛觉还记得。 “猫儿……”他声音低沉悦耳,带着难以自持的动人。 “嗯?”我难得认真聆听着。 刹那,整个世界,安静起来。他在微笑。 “滕少!我给你抓回很多男人!”突兀响起,很煞风景。 初拂带着得意洋洋求抚摸的神色,牵着好几个青年壮汉走在街上,白端收起须臾的笑意恢复澹薄,我将心里的失落烧到初拂身上。 都是他坏我好事! 一掌拍过去,初拂狼狈躲过,想来抓捕这些人,已耗光他所有力量:“老娘在后面累死累活的,不过扫了你的雅兴罢,怎么翻脸不认人呢。” “人都捉到了?” 白端一点都不惊讶我让初拂捉人,反而紧张道:“确定都捉到了?” 初拂一声叹息:“只跑了一个。” 我拽住他:“跑一个都会带来麻烦。” “没办法啊。”初拂也很无奈:“那人太强了,根本打不过,幸好他贪生怕死,也没想缠斗,就逃往容城东边了。” “既然你不是他的对手,他干嘛惧怕你?干嘛要逃?”越想越不对劲,我快马加鞭回容城。 一进将军府,四周找遍,没有丰慵眠的影子。我急着问守卫:“梨落公子呢?” 侍卫听闻方才劝降的事迹,皆一脸崇敬的望来:“东湖面上有个画舫,公子说在那约了人。” 东湖面什么时候有个画舫不重要,重要的是丰慵眠约人我怎么不知道。 一边往东边走,一边琢磨,丰慵眠有伤在身,上次在新婚之夜遭刺杀,而眼下又在攻城之日约了人,实在说不过去。 如此想着,我施展身法,远远见到西湖畔停着一艘画舫,绢纱蒙窗下透着舞乐歌平,本来疾驰的脚步却又停住了,也许他当真憋闷坏了,想去散散心呢? 就在我嘲笑自己大惊小怪之际,忽然“嘭”的一声巨响,画舫炸了! 愣愣的看着江面惊涛波澜,任由火光蹿到船橼,眨眼烧到船身,直到白端清冷的嗓音唤回些许神智,而最后的理智在向我嘶吼叫嚣着,快救丰慵眠! 我几乎忘了施展身法,那样铭刻在骨子里的功法在情急之下仿似鸡肋,我用跑的、用奔的、用浑身的颤抖与脚步的踉跄迎向化作火海的画舫,耳边传来人们的呼叫:“有人在里面!” 湖面被渲染成鲜红色,画舫中冲出褴褛人影,一瞬间跌到我脚下。 她昔日的云鬓花颜荡然无存,只是惊惶地看着渐渐消融在火光里的船舱,我抓过险些丧命火海的天罗王质问道:“丰慵眠呢?他在不在里面!” 她一见是我,怒从中来:“在,又能怎样!” 我周身气息一紧,推开天罗王,一个猛子扎到水底,可我忘了,我并不会枭水,只能拼命挣扎着朝火光涌去,却被更大更惊人的爆炸气流拍回岸上,白端揽住我的腰,一个字接一个字的道:“你不能去,没得救了,已经太迟了。” 天罗王更是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地盯着我,眼里溢满怨毒:“如果不是你对东夷死咬不放,他们怎会破釜沉舟的将你军!” 画舫盛满火光,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视线,有汩汩硝烟弥散。 “他不会在里面……我不信!” “是你害死的梨落!”天罗王怒吼着杀来,我避也不避,迎面对上她的真气,本该招招落到实处的痛觉骤然散去,脑海响彻一句话。 “丰慵眠……死了。” 身形微动,黑气直取心口,铿锵一声,神智彻底空白,好像迷失在浓雾里的残魂,飘飘荡荡毫无知觉,有谁在怨毒的诅咒我,又有谁紧紧抱住我,任我张口狠狠咬下他肩膀,浓烈的血腥味让我更加昏沉,心里蔓延的痛快似乎要占据上风,正欲劈手斩断一切,旁边倏有两道气息攻来,我怒火大盛,低喝一声,魔气荡涤四方,谁挡我,我杀谁。 就在脑海回荡这想法之时,紧抱着我的胸膛倏然松开,他似乎张开双臂,任我的手穿透他胸膛,手指感受到身体的阻力和炙热的液体,我的魔性跟着褪去一丝丝,眼睛终于不再被刺疼,隔着鲜红的血水,看见白端捂着被洞穿的胸膛,满脸心疼:“你该有多难过,才会心甘情愿的入魔。” 我哭得泪流满面,不能自已,口中却依旧笑得放肆,大约是母虫作祟,又或者是一直的隐而不发:“我想要做个普通人,可你们偏不让。你们说这乱世由不得我,自顾自的给我判了死刑,唯有丰慵眠待我真挚纯良,我想守护他,守护这世道最后的光,我有什么错!” “你这种祸害死就死了,你竟然害死了他,今天我便要除魔卫道,叫你给梨落陪葬!”天罗王使出通天功法,和魔气碰撞到一起。 她一声闷哼,让滕歌和初拂加快布下困住我的阵法:“快住手!” 住手?没有丰慵眠,谁能约束我的心魔?阵法刚落成,便被蛮横而出的魔气震碎。 我从白端身体里抽回手,盯着天罗王,嘴角带着笑:“若天下善人都像你这般道貌岸然,那我做个恶人又何妨。” 过招的片刻,指尖刚刺进她心口,天罗王翻出我的鱼袋,大喊:“你就不怕我毁去你的鱼袋,让你做这世间无主的孤魂野鬼!你若杀我,就永远逃不掉被傩教追杀的命运!” 申城河畔,那专注轻柔刻下我姓名的男子,已经不在了……指尖毫不犹豫地刺入她心口,鲜血喷涌。 “听我说。”白端:“梨落身死,是他心意已决,他早与我说过,要用这条命换真相。” “什么真相?”我声色凉薄。 “东夷城天君。” 我不知他为何这时候要抛出这段话,但真相对我来说根本如镜花水月,除了耽误时间毫无作用,我总不能去东夷城亲眼看看,丰慵眠以命换来的真相是什么吧? “为何不。”白端似乎能猜到我的想法,静静望着我,胸膛是我刚刚用手掏的血窟窿:“东夷城天君绝非凡人,就算你不去找他,他也会找上你。你想想,能在七绝剑剑气下全身而退的,又岂是普通的东夷杀手?梨落的事显然只是个开始,他会一步步将你引到东夷城,有些事还得你亲手了结。” 我头疼的厉害,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好像有浓雾遮在眼前,我咬着牙关,忍受着心魔附身后的剧痛,刚刚抬头,就见天罗王的簪随着她冷厉的嗓音刺向我的双眼:“今日你必须死,谁护着都不好使。” 耳边风动,那抹湛蓝色自身侧划过,挡在我身前,迎向那枚簪。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握住簪子,薄唇轻启:“她的命由我护着。” 那般不屑一顾,强大冷静,再次抱住我因心疲力竭而摇摇欲坠的身体,再次将胸膛毫无防备的对准我,有轻柔的手指抚摸我脸蛋,落在我掌心:“什么时候拿的鱼袋?” 天罗王瞥见她刚刚拿捏的鱼袋,转瞬出现在我手里,眼中仿佛经历过一场山崩地裂:“你敢拿走自己的鱼袋?你想干什么?” 我直视她的双眼,将鱼袋捏碎,有霓霞旖旎:“不干什么。自此我做自己的主人,不受任何人摆布。” 第七十五章 画舫燃起的滔天烈焰,将湖面映得通红而耀目。 这把火烧了半天,方被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浇灭。 扶摇军四散入水,在残垣断木中找到烧焦了的轮椅,正当我抱着十二分希望、祈盼丰慵眠还活着的时候,又陆续找到两具烧焦的尸体,按残存的缎面来看,应是那身雪白似锦的衣袍……很难想象他是怎样面临生死的,是否还像寻常那般平静淡然,还是如渊的东湖将他的沉稳打落,他也会感到恐惧害怕。 想着想着,心口传来撕裂的痛感,我咳出鲜血,冷静地擦拭,指挥扶摇军收拾残局,等丰慵眠和灭一的躯体被抬出水面之际,踉跄地扑过去,只掀开遮面的白布一眼就泣不成声。 扶摇军低垂着头,发出哽咽:“滕少,咱们公子死得太惨了。” 我何尝不知道,他死得惨。 滕歌示意众人抬走,我眼睁睁地看着焦尸被盖棺封顶,随着漫天细雨唱起雄浑的奠歌,然后又是一把火,彻底将他顺着黑烟送往天府,期间我似乎过于平静,直到人们陆陆续续走完,师姐执伞遮住头顶的风雨,我才如梦惊醒,唤了一声:“慵眠?” 师姐心疼道:“摇儿,梨落公子宽厚纯善,必不愿看你如此。” 我动了动嘴唇,有股尖锐的凉风顺着唇纹钻进嗓子眼,咳得肝肠寸断,几乎背过气去。 师姐忙扔掉伞替我顺气:“你向来固执,谁都说不算。我说不让你伤心,你未必能听得进,你自己的心结还得自己解。” 半晌我终于缓了急促的气息,盯着她看:“这世上可有起死回生的法子?” “没有。”她笃定:“若是有了,大抵就体现不出生命的贵重了。” “传说上古秘境有种以命换命的花?”我试探性的问。 师姐擦拭我脸颊眉梢里流转的雨水,听闻也是柔躯一震:“两生花?别痴心妄想了,两生境在离州万年荒漠之地,且不说从没有人见过,就算见过,按传言来说,那也只是以命续命。” 我喃喃着“那就够了,总比没希望的好”,转身骑上朔夜往西边奔袭,哪知半路碰到领队的滕歌,他二话不说就把我从马上揪下来,若不是朔夜身形灵敏,怕要狠狠摔在地上。 我任他揪住衣襟,嘴角溢满轻蔑的笑容:“你管我?” 师姐追了半天才追上,见滕歌眉宇凝结勃然大怒,忙从他手里将我接下:“她也是急糊涂了,你别跟小孩子置气。” 滕歌对师姐的态度很复杂,满脸写着“你就护着她吧”。 我呆呆地瘫软着,看天空万里广袤,街市熙熙攘攘,耳边有争执声,除此之外,世界仿佛下了一场雪,没有欲望,没有情感,风进不来,雨也进不来,忘记饥饱荒芜,只剩白茫茫的荒芜之地。 “摇儿?”“阿摇?”“滕少?”“少将军?” 很多人围着我团团转,我痴痴笑,想起那年初见丰慵眠,还是在山阴地开启前的一个无名小镇,白端挥袖扬长而去,从十架着马车躲在一旁,而我,脸上被画满涂鸦,委屈地蹲在路边做饵钓“鱼”。 那年他携春风走近我的世界,像暖阳微微照耀干涸的土壤,白鸽齐齐盘桓在空旷的广场,从心中滋生一个声音:“我带你走,可好?” “好啊。”我呆滞的伸出手,放在他温热的掌心里,若是这样,是不是能天安静阔,路遇美好。 “猫儿……”有人接过我的手,放在他脸颊上,那双幽深内敛的眼瞳里映着我与他之间的点点暗光,而暗光背后是我蓬头垢面失魂落魄的脸。 他定定望着我,比起之前的澹薄,多了一些心疼的情绪。 我倏然推开眼前人:“我不要你。” 他唇角一抿,稍一沉默,而后还是攥紧:“我知道。” 那般云淡风清,似遥远天际而来,又如洪水猛兽冲垮我内心,他的身影撑起了头顶摇摇欲陷的天空,微风伴随着他温煦的嗓音包裹我:“知道你已经不需要我了。可我需要你。” 需、需要我?刚流露出可笑的神色,下一瞬他亲吻我脸颊的动作那么轻缓温柔,似乎怕我被打碎了一般,只有唇尖停留在脸颊上,如蜻蜓点水,有着拨动心弦的力量。 他的眼中,有着惊心动魄的霓虹。 “猫儿,我不会让你有事。就算丰慵眠死了。” 我直视他的双眼:“你,凭什么?” 苍茫天地间,于我,都寂静无声了,你又凭什么能撼动? 我这话仿佛似烙铁将他烫着一般,让他搀扶住我的手臂有着微微颤抖,极力遏制着。 “你想错一点。”我摇晃脖颈:“殉情什么的,不适合我。东夷人炸毁画舫,烧死丰慵眠,这笔账,该要好好算一算。” 没能将这世间搅得天翻地覆,摧毁王权、将傩教拉下马,我怎甘心就这样死去? 我咬着牙,死死压住喉咙里的血液:“东夷天君不是想来引我吗?我自己上门找他去。” 师姐蹙眉:“你想打到东夷城?” 滕歌接道:“尚候事毕,东夷城迟早要打,只是看你的样子,不像心甘情愿等战胜的局面。” 等率军打到东夷城?黄花菜都该炒好几盘了。看了白端一眼:“我要混进东夷城。” 离州的人很早就混进东夷城安插眼线,至于是谁,我心里也有数。 白端的声音在耳边淡淡的响起:“又如何?” 我见白端没接话,只将扶摇军的凤符塞给滕歌,五年前我初掌扶摇军也是从滕歌手里意气奋发地接过的,而今却没有当初那心境了,说到底不能连累滕歌,连累滕家,连累师父半生清誉,我自己的祸事自己担。 我压下心头情绪,将朔夜也丢给滕歌照顾,转身又往北边走。 师姐被我气坏了:“你一时往西,一时往北,还有多少幺蛾子?” “我想通了,先替慵眠报仇,再去找花复活他。” 白端愕然于我速度之快,眨眼消失在街头巷角。 再说我出了城门,喝了碗豆汁,抹抹嘴就上路了。 不由想起很多年前,我也是这么闯荡的,我以为已经忘干净的很多细节,随着自己一个人上路,慢慢浮现脑海。 在这一路奔波上,我像个融于世俗的游人,观察迎面走来的每个人。 他们有的喜形于色,有的满腹哀愁,还有的比我还张扬跋扈,但却个个活得真实有趣,相较而言,这几年走走停停,似乎没有一天为自己而活。 我借了滕家的东风,小心翼翼地捍卫荣誉,不敢出头,不敢犯错,甚至不敢惊动盘卧的猛虎,像朵不敢盛放的蔷薇,生怕招来杀生之祸。我倒不怕死,但也不想连累滕家,连累待我极好的师父,他只差一步就能窥探天道,经不起狂风骤雨,我也不忍心害他失之交臂。 而今甩开滕家的名号,也算真真切切活过了。 我帮酒家擦桌斟茶,帮胭脂铺打扫店面,帮老人寻过异乡的儿女,在平凡普通的琐事中穿梭来去,不知不觉日子过得很快,王都有陆陆续续的消息传来。 譬如,严守贵监守自盗,勾结外族,被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譬如,回王体恤尚候老迈,特地在城郊别宫处圈了块地,让他日暮耕种,有时候也常过去转转,喝喝茶。 再譬如,六出公子迅速收复失地,离州大军再次兵临凛天堡,这次换伪山主李烬清狼狈逃窜,少主景却登堡封候,开启离州独立的新篇章。 还有,扶摇将军遭东夷人袭击,痛失梨落公子,遂大病不起,滕王公悲愤之余亲率大军挺进巽州。 这些传闻一股脑钻进耳朵时,我正好逛到巽州地界的渔村:“说到底,七王爷的过错依然只字未提,老狐狸还是舍不得问罪他儿子。” 渔村宁静祥和,暮色中散发平和的光辉,余霞透过晒了一天的渔网,将我的影子割裂成数块。村子里不见年轻的男女,只有老迈的妇人带着黄口小儿浆洗碗筷,见我摸上门来,笑出海水浸染的褶子:“哪里来的小馋猫,闻到饭香就来了。” 我笑嘻嘻的从怀中拿出干活换取的锦缎,递给身穿粗麻的老人们:“走到哪算哪,也是有缘。” 挂着两行鼻涕的小儿扯着锦缎嚷嚷道:“阿婆,这布可滑溜了呢,快给我做衣裳。” 阿婆笑道:“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软,你们倒是都不亏哈。” 是夜,我在渔村吃了顿饱饭,正嘬着鲜□□白的鱼汤,听闻外面传来兵马铁骑的动静,暗想着滕歌不会这么快找到我,转眼就有莽夫掀帘:“有没有黄花大姑娘!” 渔村阿婆拿起扫帚要将他撵出门:“没有了!都死绝了!全让你们捉去喂了!还要什么黄花大姑娘!” 我眼尖地瞥见莽夫穿着巽州王侯府的盔甲,料想他们定是巽州新任王侯派来搜刮处子,给东夷城天君上供的。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告奋勇的出去,让他们捉我回去。 就只怕进到东夷城后,连天君的面都见不到,就要去喂海兽了。 索性放任不管,继续嘬我的鱼汤。 可惜自从我落到倾回就深谙一个道理:我不找事,事也要找我。 莽夫再次冲进来拽住我的手腕,兴奋地往外拖:“这有个女子。” 渔村阿婆又打又咬:“你们这些兵混子,对姑娘犯什么浑呐。” 我被拖走的同时,还不忘将盛满鱼汤的碗牢牢捧在手里,笑着对阿婆摇头,示意没事,阿婆狐疑地松开牙口,见我被拖到铁骑中间的一辆马车前,仍在悠悠喝着热乎的鱼汤。 “死到临头了,还喝什么喝。给你喝也是浪费。”莽夫一把打落。 眸光舒尔微寒,掐住他粗笨的脖颈,将他魁梧的身体提溜起来,众人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我只是微笑:“给我喝是浪费,倒掉就不浪费了?” “哪里来的妖女!”刀锋剑光对着我,仿似我要是掐断他的脖颈,就要将我就地捅成马蜂窝。 当然,我还是要掐死他的。 莽夫翻个白眼,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应声倒地。 四周除了夜晚的鹧鸪声,只剩一片死寂。 我漫不经心地将碗还给阿婆,可惜一碗鲜美可口的鱼汤。 这大概是我生平喝过最鲜美的鱼汤,越想越来气,折了根棍子返回去,抡圆手臂朝车厢投掷了过去。 车厢中伸出一只手,细白如玉,修长无比,骨节处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将整只手衬托得如同天工雕琢,只是这样美丽的手攥紧棍子的瞬间,便能将它捏断。 搜刮处子的领头人驱马现了身,瞧见我散漫的姿态后,募地挡在车厢前凝声道:“又是你!” 讲真,这句“又是你”属实莫名其妙,我抬眸望他。 “君策?”再看车厢后若隐若现的身影,笑了笑:“你这只狗这么快就换主人了啊?” 几年未见,他再也不是能掌握我生死的君家护卫了,但他丝毫没有收敛脾性,闻言便要拔剑刺过来,我伸出两根指头夹住。 恼羞成怒,谁没有似的。我捏碎剑锋,他看得目瞪口呆。 “你怎会……” 他只说几个字,我便好心地把后面接上:“如此帅气?” 是了,我真的很强很帅气。先不说我在扶摇军面前,从无败绩,就说我习得身不缚影,已精进到大成的境界,比起滕歌的千回百转只差一个级别,要认真说起来,他还是从娃娃抓起的,哪像我天赋异禀,进步神速,连师父见了也望之斐然。 就是寿元短了些。 不过能在有限的生命里活出无限的滋味,有什么不好。 “你新主子让你抓处子?”曾经听闻新任君候手段颇多,心性坚毅,谁曾想还挺毒辣的。 君策满脸凝肃,生怕我一个猛子扎进车厢,防备我好像防备深林猛兽,极其不愿意我和新任君侯对上。我将掐死的莽夫扔给他:“人是我杀的,想教训我尽管来,只是不要在我眼皮底下捉处子,这种吃人血馒头的买卖还是少干吧。” 可没等君策开口,车厢便传来带着鼻音的轻笑:“滕少将果然爱民如子,只是不知道海兽饥饿过头,会冲出牢禁四处作乱,引得死伤无数。东夷人也拿它们没办法。海兽杀不尽,饥饿又难免,如果不用少数人的性命,换取大多数人的安宁,换作是滕少将,该怎么做?” 烈焰在我心头怒火翻腾,也就一时,君策觉察到危险,迎面挡下我凝气拍去车厢的一掌,他口鼻中有血花喷溅,直直地摔进车厢,帘子后传来运功疗伤的动静。 “滕少将恼羞成怒,也不必拿阿策动怒。”带着鼻音的声腔冷厉至极,他似乎要撩开车帘,被君策一把止住。 “侯爷不必见她,她乃粗鄙之人,不值得侯爷亲见。”君策心脉被我震断几根,断断续续的声音露出死神临近的疲倦。 新任君候犹豫了一下,松开撩动车帘的手,淡道:“海兽要杀,人也要抓,滕少将请自便。你这边放人,我那边抓人,总要凑齐人数喂饱海兽,才免得更多人生灵涂炭。” 车骑缓慢驶远,像暗夜中潜伏的卧龙巨兽。 我抽出腰间软剑,将这个渔村仅剩的两个处子放了。 阿婆颤颤巍巍端出另一碗汤,笑容慈爱的让我喝下。经过刚才的事,我如同嚼蜡,囫囵吞下后,见两个处子将自己锁起来,不由想到如果是真的,真的因为放了这两个姑娘,而引得海兽冲出禁制,将整个渔村毁于一旦,而我是否还能坚定刚才的选择? 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连夜赶往东夷城,想见识见识这座海港在东夷人手中,能立于何等境地。 东夷城位于巽州离世海旁,三面临海,是在离世海上建的一座城池,居商贸交易的要塞,和其他几座东夷人侵占的城池,形成北斗七星似的阵势。 因每月都要人送来处子,供海兽享用,所以在这种风气下,婚丧嫁娶盛行,家家户户将待字闺中的女儿,想尽各种办法嫁人,一时间闹出很多啼笑皆非又碎人心肠的事。 我正琢磨怎么混进城,城门口竖着一面魔镜,能照出处子之身。 如果夫妻两个,便没人检查,自动放进城。 我想破脑袋,觉得自个缺个知冷暖的男人,于是在附近晃悠,看有没有同样缺老婆的。 晃了几天,快把守城将领晃晕了,他几乎就等着我羊入虎口呢。可巧有个商队经过,见我迫不及待地随便捉人就问可曾婚配,有双手将我揪上马车,只见他一脸冷笑:“就这么恨嫁,嗯?” 嚯,你看这叫什么事啊。 我大义凛然道:“诛杀东夷,舍己为民,才不愧是我。” 车上除了白端,还有师姐肖错,意外的还有初拂灯华。 你们这,来得可真是时候啊……我若有似无的笑。 白端闭上眼,不去看我:“从十送灭一的骨灰回乾州老家,其他人都是死皮赖脸跟来的。” 初拂扑上来:“滕少,你个死鬼,死哪去了,害我为你担心死了。” 灯华瞧见我安然无事后,默默缓了神色。 我避开初拂浓香十足的魔爪,转过头问师姐:“你们怎么也来了?” “知道你要去东夷城,我等着送你最后一程。”师姐没好气道。 还是肖错实在:“你师姐担心你。” 师姐娇嗔的剜了他一眼,马车一个急刹车,如愿撞进他结实的怀中,弄得肖错手足无措地扶稳她,磕碰间嗅到师姐如兰的气息,渐渐地从额头红到耳根,沉稳木讷的脸上显尽窘态,只是手还是扶着师姐孱如蒲柳的身姿,头微微偏开:“如姑娘当心啊。” 讲真的,要不是师姐平日出手狠准稳,以“墨手丹心”闻名于世,我都快被她期期艾艾的表情骗了,还以为她神经分裂了呢。 别说肖错追妻之路漫漫长,就是师姐诱夫之举也很触不及防。 总之,我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东夷城脚根底下,是为了看你们亲亲我我的吗? 我拨开快黏在一块的两人:“嫌闷就开窗通风,车不稳就抓牢点。” 师姐脸都快抽搐了:“师妹果然很‘贴心’。”最后二字下重音。 我一点都不怀疑,她现在想把我脑袋开瓢,没想到她学会滕歌的雷厉风行,当真一脚将我踹下车,我趔趄几步方站稳,还是白端舍得掀帘看我:“有件事还得同你商议一下。” “你说你说。”我漫不经心地掸灰,听他怡然开口。 “海兽以处子为食,如果不曾婚配的姑娘想进城,就得通过城门口的显身镜,但若是小夫妻俩,便可畅通无阻。”他说得这些,我都知道啊。不然我胡乱问人可曾婚配干嘛。 当真恨嫁? 白端薄唇弯弯:“反正你也年老色衰,无人敢娶,我只好委屈委屈,和你扮成小夫妻了。” “千万别委屈!”我抬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一口气差点憋在胸腔里无处宣泄。 他继续气定神闲:“你也别自作多情,都是为了驱逐东夷人的权宜之计。” “我一点也没自作多情。”差点要咬碎牙。 “哦呀?”他似笑非笑:“那你急着拒绝什么,怕对我余情未了?” 我真的,想表演个胸口碎大石。 好在晃悠悠的马车再次来个急刹车,灯华挡住白端嘲弄的目光:“有人。” 白端微微一笑:“你这剑侍当得可真尽职尽责。” 我拍拍身,见马车前站着白衣女子。 有些人,注定要像白月光般皎洁明亮,让人不忍久看。 她脸上写满憔悴,仿佛很多天没睡个好觉,高挑纤细的身子惹人心疼,她就这样静静地、清冷的看着马车,直到白端眸光一紧,毫不迟疑、毫不停顿地下了车。 时隔数年,面对他二人周遭蔓延出的景致,仍能用“珠联璧合”一词来描绘,此真乃光风霁月,佳偶天成。 白端刚一走近,月娘终于能松懈下来似的,倏然倒在他怀里。 “瑶瑶?”她面色惨白如纸,腰腹还隐隐渗出濡湿的血。她在他耳畔淡淡说了一句,便让白端眸间迸发骇人的光:“你放心,我不会不管。” “月姑娘受伤了?伤势如何?”师姐和肖错陆续下车。 这些年月娘暗中庇护离州,从没真刀真枪地动过手,离州也是心存感激的。 师姐给月娘把了脉,神色错愕地看着白端,白端知晓她要说什么,倏尔点点头,师姐眸光晃动不平,心痛的朝我望来。我吃瓜吃得正欢畅,募地被这百感交集的一眼,弄得心绪难平:“看我干嘛。” 白端没空回头瞧我,更不会向我解释。也许在这时这刻,他怀里的女子才是他的天地。 师姐走来,犹豫着开口:“月娘丢了半条命,我虽医术精湛,但也需要你的血助她恢复根基。” 我怔楞片刻,白端投来担忧的目光,大概怕我不肯给。 其实不用弄得如此紧张,我抽出腰间软剑,利落的朝自己划了一剑,用小瓶子装了血递给师姐:“也不是不可以。如果六出公子能同意做个交易,那这瓶血我就拱手奉上了。” 师姐无奈地给白端递个眼神,她自家师妹如何狡黠,她还是了解的。 “什么交易?”白端问。 我竖起三根手指,笑眯眯道:“三个条件。” 师姐剜了我一眼:“三个?真是不亏本哈。” “那是自然。”初拂不忘吐槽:“我家滕少,那是相当的老奸巨猾,狼心狗肺!” 灯华剜了他一眼。 白端抱着月娘,淡道:“你说。” “一是助我驱逐东夷人,完成回王的交代。” “好。” “二是助我查出东夷天君的真相,我要让他为慵眠血债血偿。” “好。” “三是此事过后,你我两不相欠,惟愿各自两宽,永不相见。” 他眸中倏然降下大雾,微微颤动。 “你再说一遍。” “一是……” “最后一句。”仿似有诛心的疼,在蔓延。 我立即微笑:“各自两宽,永不相见。公子……放手吧。” 放手吧,这荒唐的大梦初醒。 第七十六章 白端抱着月娘一步步的走上车,也没说应允,只是沉着脸。 我愣愣看了月娘逶迤的白衣,直到师姐敲我额头才恍然惊醒:“公子没说不同意,就当是同意了啊?” 白端淡淡的问我:“你还能再恬不知耻强买强卖些吗?” 想来也是,他素来喜好掌控,必然对我占上风这事感到不爽。 我撇开乱七八糟的情绪,撑着一脸淡定的对白端道:“既然月娘来了,那你刚才说扮演小夫妻必然不作数了,我就在灯华和初拂中挑一个好了。” 初拂手脚并用地往后排斥:“别别,都是自家人,何苦为难我们呢。” “初、拂。”我嘴角的微笑有点挂不住:“我选灯华。” “天呐。”初拂一阵哀嚎。 还是灯华有觉悟,面上多了些生动的笑意:“好。” 夕阳余晖眼看要落下,商队安静驶向东夷人驻守的城门。 果不其然被拦截下,守城人盯我许久,自然不会放过盘问的机会:“你鬼鬼祟祟在那半天,就为了找个冤大头?” 冤大头指灯华。 此刻我将手臂搭在他肩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一手卧美人,一手品着师姐带来的桃花酿,脸颊都飞出几丝醉醺醺的潮红,见守城人还真铁了心要拉我去照妖镜,当下心生不耐,尤其灯华已做好抽出七绝剑的准备。 “哎呀呀,实在抱歉。为夫来晚了。” 闻言,我觉得耳畔一暖,连忙掀开车帘:“你怎么来了?” 他眼里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娘子,谁欺负你,我剥他皮。”他的话掷地有声,于漫山遍野的红枫中显得赤诚。 守城人轻咦:“她是你娘子?” “诚然。” “那她怎么搭别的男人肩?” “这、这我也想问问呢。”云桑伸手抚摸我的头:“只是吵架拌嘴,干嘛找人气我,你明知道我离不开你的。” 这人是不是演戏上瘾了?我脸都快笑僵了,松开灯华,趴在车窗问他:“事办好了吗?” 他明明是送偃村少年去问话,此时此刻应该身处大回都才对。 “妥了。”云桑撑着车,撩起衣摆扇风:“听闻大舅哥离世,娘子悲痛欲绝,恼我危急时不在身旁,我哪敢耽误啊,不眠不休,跑死了几匹马也要到娘子身边,再也不分离。” 他额角虽没有细密的汗,但颈肩确因剧烈心跳而微微起伏着。 等等,大舅哥?谁是你大舅哥?慵眠吗? 我保证,慵眠若能借尸还魂,必从棺材板里跳出来揍你。 守城人原先将信将疑,但云桑道高一筹,几句话下来疑云全消,非但如此,还将云桑评为“模范丈夫”的典范,云桑靠着马车笑盈盈的谢过,等守城人放行后,仍没有离开的意思。 白端冷着脸淡淡道:“走吧。” 马车刚动,云桑重心不稳,差点摔倒,我嗔怪白端,下车去扶云桑,哪知这厮趁势抱住我,看得众人眼皮一跳,白端的声音更染霜意:“当街搂搂抱抱。” 我微微蹙眉,只因云桑伏在我颈窝的呼吸很乱,有股虚弱的意味,顾不得其他,让灯华将他扶回马车。刚进马车,云桑微微一笑,便像月娘般昏死过去,我忙解开他衣裳看有没有受伤,只是他光洁的后背描绘着巨大的凤凰印记,通红的就像被铁烙过似的,他的脸也呈现出诡异的潮红。 倒是我被这一幕吓跑了酒意:“这什么情况,月娘刚倒下,又来了个云桑,流年不利的传染病?” 师姐给云桑搭脉:“云王爷气息紊乱,看起来像真气逆行。” “走火入魔?” 师姐迟疑后摇头。 “被人下毒下蛊下了药?” 还是摇头。 我想不出个所以然。师姐将他衣裳掩好:“先进东夷城吧。” 东夷城地势开阔,气吞万里如鲸。 光城墙就修葺了近十米高,别说攀爬偷摸入城,就是守卫的东夷人也得小心翼翼不掉下来,过了恢弘的城门就是纵横有序的街市,余晖将这座海城照耀得如缀金光,街市向东的尽头便是东夷人铸造的东皇塔。 东皇塔的后面是无尽的离世海。 若能从东皇塔上极目远眺,眼前将是倾回十二州的壮丽。 难怪东夷人挖空心思要混进内陆,来个里应外合,我要是天天在塔上醒来观望,也会被这壮美山河弄得心痒难耐。 只是东夷城北边有许多废墟,巨大的爪印明晃晃地开劈疆土,可见海兽发起疯来连自己的老巢都不顾,沿途听说的靠吃处子缓解饥饿也许真的没错。 商队晃晃悠悠地驶向南街,东夷人正井然有序地换岗执勤。 “离州的人在哪?”我也不费劲兜圈子,直接问道。 白端闭目凝神:“东夷是座海港,以海鲜闻名。” “然后呢?” “所以我们开了间客栈。”白端睁眼,莞尔一笑。 我真想开他一脸。 “你都说了是海港,还开客栈?”真是毫无利润可言。 白端瞧我咬牙切齿的小模样,知道我经商的瘾又上来了,于是俯身,靠近:“先前只为打探东夷城的消息,越是无人问津越为稳妥,既然猫儿要借势给梨落报仇,这间客栈随意改就是。” 我盯着他,一开始没什么表情,随即浅浅一笑,软软唤了声:“谢公子相助。” 白端眸光也柔了一瞬:“你高兴就好。”回身坐好,接了句,“记得给我分红。” 呵,万恶的金钱能泯灭谦谦君子的良心,真是世风日下啊。 马车停在南街一间客栈前,肉眼瞧去就知道分外冷清。 时隔五年未见,华林和唐槿早就成了亲,眼下唐槿挺着大肚子,连二胎都生了,华林依然神秘莫测的老样子。 师姐率先跳下马车,给唐槿顺手搭脉:“脉象平滑,不出一个月就到生产的日子,肚子里的这位怎么还不着急?” 唐槿也在担忧肚子里的孩子老神在在,随爸是个慢性子,余光瞥见师姐身后老实搬东西的肖错:“你也不抓点紧,给我家大小子生个媳妇出来。” 师姐目光有些许黯淡,拍拍唐槿的手背:“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待我好是师父所托,是责任,是义务,甚至是担子。其他儿女私情怕是想也没想过。” “真是块木头疙瘩。”唐槿悠悠叹气,正要唠起家常,见我和白端相继下车,眼珠子都瞪直了:“这俩又弄到一块去了?” 师姐也很无奈:“是啊,兜兜转转,没完没了,烦都烦死了。” 华林先朝白端微微施礼,他向来礼数周全,心思缜密,说好听点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说难听点就是瞎讲究,反正我见不惯,但到底和华央曲同程一路过,多少给点情分:“二哥好啊。” 转头望着张大嘴巴的唐槿笑道:“二嫂好啊。” 客栈里听到门外的动静,一溜烟跑出个四岁大的男孩,好奇地看着我们一行人:“你们是阿爹阿娘的朋友吗?” 我当仁不让地捏他肉呼呼的小脸蛋:“是呀,姐姐们来做笔大买卖,挣到钱给你买糖葫芦吃。” 男孩甜甜的扬起大大的笑容,仔细看还有华林标志性的酒窝:“好啊。阿姨。” 啊、阿姨?小孩是皮痒了吗?我扬手就要拍他,他又是一溜烟躲到华林身后:“阿爹救我。” 华林很少露出深达眼底的笑意,也就在面对自家小子的时候,才有了那么一些温暖和生动:“这就是你崇拜的扶摇将军,你不是还嚷着要我带你去见的吗?” “嚯,没想到我这种人还能收获小迷弟呢?”老实说,真的很意外。意外之中,又觉得很爽。 男孩眼睛澄清晶亮:“扶摇将军?滕摇?” 我挺起天鹅般优雅迷人的颈背,装作很有气质的样子:“正是鄙人。” “我不信。”男孩嘴角一垮,不敢置信地跑远了。 唐槿只得扯嗓子嘱咐他:“臭小子,别跟旁人瞎说啊。” 华林也拿这儿子没办法,不好意思的对我道:“海子并无恶意,请滕少将莫见怪啊。” 我咳了咳:“谁是海子?” “小儿的名字。”唐槿如是答。 “不好不好。海子命运比较坎坷。”我摆手,捏下巴想了一时:“叫大海吧。华大海。若第二胎是女儿,可以叫华春暖。” 师姐见我随意给人家改了名,还顺道起了名,上来就拧我耳朵:“你倒会瞎操心啊,不如给自己孩子起个名吧。” 我拍拍胸脯,这话简直问到心坎里去了:“我都想好了。若有孩子,必叫萌萌。萌萌,萌萌,听起来多暖心啊。” “摇姑娘还和以前一样。”唐槿和华林相视一笑,终于不叫我“滕少将”了。 自从我搬进客栈后,深深体会了什么叫“狗都不理”的惨境,也不知道华林夫妇两靠什么生活的,反正住了几天,别说人了,鸟都过门不入。虽然唐槿挺着大肚子,坚持每天擦拭桌椅板凳,华林准时准点整理客房,可惜东夷城以海鲜闻名于世,对吃法要求极高,对住的地方要求不大,更多的人甚至愿意带着新流行的帐篷,到离世海边赏星赏月吃海鲜。 也不怕被饥饿寻食的海兽叼了去。 华林夫妇两搬过来大半年,在坊间听过很多东夷天君的传闻。 据说他年纪轻轻,手段毒辣,偏偏样貌俊美如昼,鼻梁挺拔,眼窝深邃,听起来很有异域风情,若是他拿那双星空般明亮的眼睛看你,再心思坚毅的人都会深陷其中,华林曾和他对视过一回,只道此人不可小觑,也许会是倾回的大敌。 老实话,我半个字都不信。 要真俊美非凡,如高不可攀的天神,是镇压海域的霸主,干嘛没事非引我来东夷城,还用上各种卑劣不堪入目的手段? 毁人清白?杀人放火?够阴险的啊,小伙子。 客栈是座四合院般的小院子,唯独东边的厢房多了个二楼,我挑的正是这间,打开窗户还有个露台,极目远眺,东夷城的恢弘壮阔尽收眼底,还有巍巍如高山的东皇塔,塔上每层的六角飞檐下都挂着悦耳的铜铃,长风过境,轻灵的声音响彻东夷城的上空,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只是景致虽好,正事也不能耽搁,筹谋良久,得先打出名号,吸引东皇楼的目光,才能有望面见天君。 天君除了好色,还特别好吃,尤其是偏辣的口味,他到来不久,就自创麻辣海鲜,我一吃,红油炸出椒香味,满口生津,哈着气四处找水。 凉水下肚,大呼过瘾,美中不足的是,没有碳酸饮料。 讲真的,我们一行人穿越而来,到底是应届考生,身无一技之长,又被傩教的“异类说”给箍限,只能偷偷做些小玩意流传市面,像这几年出的墨镜、雨伞、挎包之类的,都是些小打小闹的玩意,换作我,也未必想得出好点子。 只是海风、秋意、麻辣海鲜这几个元素凑一块,猛地跳起来拍初拂的大腿,直接给他从香甜美梦中拍醒:“滕少,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啤酒!”我爽朗笑道:“吃海鲜,怎能没有啤酒?” 云桑一直紧闭房门,师姐正给他脱衣疗伤,不好打扰。 月娘由白端寸步不离地守着,别说吃饭事必躬亲,连擦拭脸颊这件小事也不假意他手,更不好打扰。 华林唐槿嘛,快临盆了,别折腾人家了,想也想去,我把目光放在院子里乱窜的小海身上。 当然小海还没想成大海之前,都叫小海。 “有什么事?”小海一见我不怀好意的笑,拔腿就想跑,让我捉回来两次,他深谙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总算肯静下心听我掰扯。 我跟他咕咕唧唧商量半天,开始着手找原材料酿啤酒。 也许时节很好,不干不燥,地势也很温润,还真让我做成了。 我又顺便做了些苦瓜汁给众人尝尝,初拂云桑喝得直翻白眼,华林和白端面色沉静,倒是月娘和师姐直接拒绝了,唯一不动声色夸好喝的,只有灯华。我却觉得这人快被我整疯了,好好的人愈发纵容我,也愈发不正常。 客栈改头换面,正式以“如家酒馆”营业。 起先还无人问津,渐渐地,啤酒的滋味让人难以言说,没过几天开始门庭若市,唐槿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肚子仍没有特别的动静,她也是着急,华林心疼她,便不让她忙活酒馆的事,安心等候生产。师姐觉得憋一憋也有好处,且有肖错帮忙,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后来我又出了冰酒酿,生意逐渐红火起来,连白端都得挽袖做羹汤,本以为他这样清贵公子素来不沾阳春水,没想到人家做起来饭来,好吃的叫人咬舌头。云桑修整多日气色也大好,不甘示弱的接过另一个大厨之位,这二人你来我往,争风吃醋,逼得华林没地方待,刚想到前台管账,没想到师姐上菜端盘之余,仍能不慌不忙地记清楚每笔账,要说其他活,那都被初拂和灯华包了,怎么也轮不到他。 于是唉声叹气地坐到我身侧:“没想到生意好了,我还是清闲的。” 我把手里的瓜子分他一半:“没事二哥,不还有我陪你吗?” 华林终于想起大家忙得火热,怎么只有我坐着乘凉。 我伸个懒腰,老老实实的说:“因为我懒啊。” 华林无语。 见远方东皇楼派出数名白衣女子,沿着繁华的街市朝这走来,心想目的总算达到了,猛地站起身,拍拍灰,留华林独自沉思:“二哥我先换衣服去了。” 回到院子,意外瞥见灯华在树影下跟人悄声密谈,那人瞧我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悄悄退了,我问灯华这人是谁,灯华只说:“滕少不去追吗?” “我只是顺口问问,你别在意。窥探人家隐私,我没兴趣。”拍拍他僵硬的肩头,随后悠然回屋换件裙子。 之前为了图方便,一直穿着简洁,大多青衣素面,幸好眉眼很明亮,增添了几分气势,如今要见大人物,怎么也得打扮打扮吧。 我换上艳丽的红裙,上身裹着黑裘,只露出巴掌大的鹅蛋脸,在镜子面前照了照,看起来是个精神的姑娘,觉得哪里不够,推门要找师姐给我画个妆,没想到和云桑撞成一团,我揉揉被撞疼的额角,挑眉问他:“登徒子,来偷窥的?” 云桑懒散的神色兀地一紧,再回神已欺身而来,抚摸我的脸颊:“娘子是想找人上妆?” 我怎么忘了这厮是女妆的好手,但被他摸着的脸蛋有点不舒服,笑着后退几步:“是啊。” 他二话不说,在朦胧的灯光下替我描眉沾红,过后拿着细长的眉笔看得入神,我别扭地避开他富有深意的目光,听他难得正经:“我曾说过,妆容是女人的盔甲,它会令你战无不胜。” 东皇楼派人往前来的消息,我谁都没告诉,可他的眼睛就好像能看穿很多事,直晃晃的,毫不避讳。 我捏着裙角,细心整理:“借你吉言,今晚我单刀赴会的事,别告诉其他人。成败不论,总不能祸及无辜。” 是的,如家酒馆闹得欢腾,东皇楼派人来也在预料之中,要的就是这效果,现在只差一步,我就能堂而皇之的进入东皇楼,面见天君,替丰慵眠取他狗命! 第七十七章 海边的夜晚总会飘起青雾,朦胧中的东皇塔岿然屹立,沐浴着皎洁星光,显得浑厚伟岸,浸透离世海的塔身泛着水墨湖光,听浪潮声轻轻拍打,又仿似添了一丝幽雅。 塔尖上倒挂着烟波浩渺的海,塔座下空临群星逶迤绕身的白。 这幕奇景简直叹为观止,尤其数名白衣少女举灯,走过伏在云上若有似无的石板,沉重的大门须臾打开,露出里面点点橘光,我才惊觉这巧夺天工的造化,不由地脚步微微一顿。 少女们脚步不停,走进东皇塔,没人回头看我一眼。好似诸多人曾像我这般被鬼斧神工夺了魂的,赖在塔前不肯走。 我叹了口气,跟着轻盈的脚步缓缓走近,有人立在灯火下说道:“姑娘不必拘谨,我家主人习惯宴请宾客,今天是他友人生辰,听闻姑娘初掌酒肆,有些好手段,特邀姑娘品一品美食。” 这么说,我更不放心了。你家主人可真闲啊。 约莫跟滕歌学坏了,看谁闲都不见得是好事,我跟着少女们来到塔后的宴会上,顿时又被纸醉金迷的景致惊呆了。 宛若极乐盛宴,充斥着酒池玉台、碧波金莲、石像骏马、白衣少女……灯火隐隐绰绰下的云鬓花颜捧着果盘,飘飘然递给台上倚着的薄衫男子,白玉般的手倏然抚摸他袒露的胸膛,也许是灯火太亮,他便像徐徐燃烧的艳阳,发着光,却看不清五官。 宴席上还坐着很多放浪形骸的宾客,有达官贵族,有市井小民,在酒色金钱中委顿脚步,有的瘫软在绘满精美图案的毡子上,醉醺醺拉着过往的白衣少女不松,有的索性丢冠褪衣,在酒池中畅饮一醉方休,也有的抱紧金莲垂涎欲滴,不甘心的用牙磕上一磕……那么多写满贪欲的脸,流露着最深沉的渴望,在薄衫男子眼皮下不过引来淡笑:“还不够快乐,你们可以再疯狂些,只要你们想,完全可以做,今夜无高低尊卑,无礼义廉耻,无所顾忌。” 有人曾说,如果人没有了约束,比兽还不如。 我径直坐过人群,愈发觉得灯光刺眼,引路的少女身形优美,肩窄腰细腿又白又长,走路的姿势像极了优雅的白鹤,步伐间浑圆至深处的长腿上晃动着水蛇腰,回眸是勾人心魄的微笑:“姑娘放慢脚步,别扰了我家主人和其他客人的雅兴。” 我将黑裘裹得更紧了,双眸徐徐扫过,仍觉得触目惊心。 正踱步,有个布衣书生迎面撞来,被书纸划破后留下细茧的手,就这样一遍遍抚摸我的脸,他嘴里念着圣贤,目光却充斥着欲念,那是男人灵魂深处对□□的贪慕,我拽住他衣襟,只见内衬有人贴心地缝了细密的针脚,掩盖狼狈生活带来的种种窘迫。他衣着虽素朴,但浆洗得很干净,可见身后的女子该是何等的用心。 “滚回去。”他不该来这,不该用傲骨换取卑微的欢愉,更不该负了尽心待他捧他的好姑娘。 书生打了个酒嗝:“小娘子好生凶猛,可小生偏爱这个调调。” 我听不进去了,用膝盖猛锤他肚子,令他吐出很多酒水肉糜,旋即手肘弯曲,毫不留情地将他打晕:“你不是爱这个调调吗?这样可痛快?” 带路的少女掩唇轻笑:“胡生也是第一次背他夫人来这,还请姑娘手下留情,一家人还指望他榜上提名呢。” “嘶——”感到牙疼:“多亏你提醒,不然我就轻易放过他了。”众目睽睽之下,我对昏死过去的书生招招下狠手,腿卸掉又轻巧的安回去,处理完这些才拍拍手,惋惜道:“脑子可不好处理,他有欲念,总部能挖出脑子再装回去吧?” 先前堆满微笑的少女也笑不出了:“姑娘这是……” “没事。”一脚将书生踹回人群,力道刚刚好,保证他醒来筋骨俱断,没一年半载站不起来:“我在锻炼身体呢。” 少女感到恶寒,脚步加快许多:“跟我来。” 少女将我引到芙蓉座前,云鬓美人正用唇瓣咬了颗葡萄,喂给盘腿而坐的薄衫男人,我默默垂下眸站着,只觉眼前虽景致华美,但内藏污秽,不值得多看。 “你不老实昂。”薄衫男人略带鼻音,抓住美人不安分的手,将涂满豆蔻丹红的指尖,伸进自己的嘴巴里,轻轻吮吸着,那美人一副恩泽难销的模样,从耳根飞出可疑的潮红,不知不觉香汗淋淋,场面顿时香甜至极,宾客们心领意会地起哄,白衣少女们相视而笑,美人也是把持不住了,急着扑上去,紧接着,血光四散,仰头飞来! 我接过,将她温热的尸体放平,替她擦了擦额角的香汗,只见她五指中有两指不见了,血水从空洞的关节处翻涌而出,看得在场之人尽数作呕,而薄衫男人嘴里叼着什么,轻笑一声,吐到我脚下,是那两截指骨! “你不害怕?”他似乎这么问。 敛下眼皮,见美人空睁着不甘的双目,眼底爬满哀怨,她临死都不能瞑目的缘由,我不知道,但她刺杀失败后的枉死,还是令人动容的。于是我迎着他身后夺目的光,明知看不清他的长相,仍执拗地把眼神落在绚烂的幻境上:“人由生到死,谁都逃不掉,无非早走晚走而已,怕也没用。” “你在骂我怪我?”他掂量着说道。周围侍奉的少女们皆屈膝跪地,俯首贴面地请求不要殃及无辜。而他只是淡了淡音色,声线上刻着笃定,却没有进一步动作。 “怎么会呢。”我露出诚恳的笑容,八颗牙齿,刚刚好的礼貌端庄:“我是在劝天君早作早死,想杀谁尽管杀,反正死后都会团圆的。若是有方势力在阴间混得不错,还能将你变猪变狗变畜生发回人间,岂不更刺激,更快活?” 我大概,学不会服软,甚至不能在嘴上吃亏。 沉寂了很长时间,他不动,我不动,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睨视我的目光,能将我挺直的脊梁骨射穿,但我无惧。 他害死丰慵眠,我必不能放过他,管他是谁。 然而下一刻,身后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 “猫儿。”“娘子。”他们怎么来了?天君叫来的? 我不敢回头,怕决意赴死的心瞬间瓦解,只能昂首对薄衫男子道:“不知天君可还记得,容城东湖的画舫上,你欠的两条命?” “记得。”他斟酌下漫不经心地吐露两个字。 我料到他不会否认,他花费诸多心机将我引到身前,是不会屑于同我捉迷藏的,也正是这两个字加重我非杀不可的决心,谁来都不好使! 凝气聚掌心,我毫不犹豫地跻身,将灌满全部真气的手掌,对他当头抬起! 怔住。 他薄唇弯弯,盘坐着的姿势透着优雅慵懒,唇角飞扬着高傲不羁,就这样直面我:“我赌你,不会杀我。” 他斩钉截铁的语气充满自信,他眸光在沉沉暗夜中熠熠生辉。 我颤抖着手,心都要被狠狠撕裂了,眼泪夺眶而出,却怎么也不能将这致命的一掌,拍在他蓬松柔软的头上:“你丫的!为什么!” 他蹭的站起,当着白端和云桑的面,将既错愕又愤怒的我揽住,任我捶打撕咬,张着牙,露出小红肉,笑容咧得更欢:“怎么着,想小爷了吧?” 苏涔,你王八蛋! 孩童时期,苏涔就是跟着我跑的长风。 我出生时身体孱弱,被人丢在福利院门口,当时的年代初俱水泥城市的规模,记忆中的福利院确实是个水泥砌的笼子。 不是因为有人对我不好,而是,我是好是坏,没人真的关心。 那样的年代有微甜的冰糖水,有夏天无尽的长风和不眠的蝉鸣,有奔跑捉迷藏的树荫光斑,我让人大失所望的健康成长着,在小小福利院开辟属于自己的疆土,不亦乐乎的威胁逼迫漂亮男孩给自己吹口琴。当时的苏涔,就是其中一个最憋屈最漂亮的男孩。 他长得实在漂亮,娃娃般精致的五官,奶油色的皮肤,摸上去就很滑,天寒时还能顺便为我取暖。 要知道俘虏这么多男色,也挺不容易的,尤其我孩童时期的梦想,就是这么的简单朴素。直到发现了反抗的声音,这让年幼脸皮薄好面子又跋扈的我,简直不能忍。 我派苏涔去获取情报,等我穿着红格子裙子坐在滑滑梯上吃一块钱两根的冰棍时,叶真就这样很意外的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并且上来就踹了我一脚,我一个趔趄从滑滑梯上翻下来,感叹自己身手极好的同时,对她这个“罪魁祸首”极为不满。 迎着清晰的阳光,她的面容淡淡,语气中却透着毋庸置疑:“这是你的狗腿子?” 随手将缩成一团的苏涔扔给我,微微晃动脖颈,拍拍手走了。 我和苏涔都傻眼了。 如果说初遇苏涔,我只觉他是个漂亮的花瓶。那么初遇叶真,我有点为她的冷静强大所臣服。 再后来,我和叶真苏涔打成一团,尤其叶真及时遏制我试图扩大到隔壁幼儿园的势力,带着我和苏涔爬上院中繁硕的泡桐树。 在这之前,我有够讨厌泡桐树的,它在特殊时期会散发恶臭,还会有虫子伴随巴掌大的花瓣飘落衣领,直到第一次爬上树,才看见水泥院墙外的天空,有股霓虹灯引领的味道。 那声音,嘈杂聒噪,那景致,光怪陆离,叶真却看得很专注,她似乎不是向往,而是纯粹的欣赏,也许就从那会儿,我便深深察觉她的与众不同。 只是福利院的人常教导我们,不要随便跑出去。 而我坚持困在一亩三分的原因,说起来更耻辱,我害怕难以掌控的水泥墙……还有我好不容易才打下的疆土和臣子,似乎在外面的世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的漂亮男孩们排队被人领走,再回来时眼神里只剩空洞迷惘和麻木。为此我抱紧苏涔,告诫他这么漂亮,千万不要出去,千万要守住我们的疆土,守住这个渺小的天地,苏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叶真坐在泡桐树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某天我蹲在路边舔糖水,叶真终于开口:“我们出去吧。” “怎么出去?”我舔舔唇角,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苏涔拿着纸替我扇风。 “院墙那边堆着半高的废纸壳,像是阿姨攒起来留着卖的。”叶真观察的很仔细,并且迅速制定逃脱计划,将跳墙的技巧耳提面命的让我和苏涔记下,至于逃了之后去哪,谁也没提。 当晚,我们三偷偷溜出睡觉的屋子,按照叶真的方式跳墙,可惜那会叶真就比我们高,很利索地架着大长腿骑在墙头上,眉头微皱:“你们怎么这么矮?” 这真令人难过,我和苏涔都没她高,尤其苏涔累得大汗淋漓,蹲在墙根不肯动,我气得拿脚踹他。他眼珠子一转,做出躬身的姿势:“来呗,我架着你出去。要是我被逮到了,你只管跑,别让人追上。” 要不是叶真想出去,我才懒得动,这么想着,叶真已经跳下墙了。我心急顾不了其他,双腿跨在苏涔的脖颈上,他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站起身,顺着简陋的院子跑了一圈,将我硬生生撂到墙头,还没坐稳,重心往后,我是仰头倒在院墙外的,而且苏涔似乎跑错了方位,这面墙的背后没有废纸壳。 “咚的”一声结实的动静,让闻声的大人推门而出:“苏涔,你在那干嘛?” 我心慌坏了,头回做错事感到羞愧,顾不得疼痛拔腿就跑,根本听不到叶真在喊:“别跑了,你出血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每踩过一个窨井盖的时候,发出的磕绊声都把我吓得不清,那晚的夜色似乎很长,我终于跑不动了,抬头望见明晃晃的月光下,红砖绿瓦像沉睡着的妖精,原来不是所有的墙都是水泥砌的,也不是所有人都在乎我是不是跑丢了。福利院的孩子不像寻常家的孩子,寻常孩子若在外贪玩,必然要被父母揪回去的。但我们不会。大人时常教导我们不要跑出去,就是不告诉我们,跑出去了也没人会去找。 我们这样的生命,遭人同情,却也遭人漠视。 原来跑了那么久,离福利院只隔半个马路,但大人只是小心翼翼牵着焦急的苏涔回屋,却丝毫不理会他口齿不清说着跑掉的我们。 我看着笨重的铁门静静等了很久,就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是了,我丢了自己的世界,也融不进外面怪诞的世界,这让人很沮丧。 走到晨光微熹,有薄薄的雾气缠绕而来,我在寒风中喝了一夜凉气,脑袋一嗡倒在街角,眼前是水泥地面混着乱扔的垃圾袋,还有迟疑走来的脚步。 那是第一次见叶莫,当时我是个孩子,他也只是个大孩子,他想掏出怀里的老式电话,反而“啪叽”砸到了我的头,我疼得啜泣,觉得今夜过后,面子里子都没了,心里憋屈坏了。 他就这样手足无措地背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去了附近的小诊所。而后将我们三接回了家。 在与叶莫相处的日日夜夜里,我曾笃定再不会有人像他那般珍视生命,随着一天一天过去,他仍笨拙地使用不好日渐精湛的电子产品,更愿意坐在藤条椅子上看长风穿过泡桐树。 叶真该死的迷上了做苦瓜汁。 苏涔在经过我走失后,变得强势起来,还学会跟我抢东西吃,修长的手指捏在冰棍上是那样好看,略带鼻音的腔调总在尾音悠悠上扬:“你丫这么喜欢吃甜的,也不怕坏了牙。” 那语气神态动作包括嘴角的笑意,都跟眼前一模一样……他长高了,更瘦了,五官深邃立体,从男孩长成了漂亮又感性的男人。 他笑嘻嘻地揉乱我的头发,眸光瞥向我身后僵住的二人,言语带了几分玩味:“你曾立志揽尽天下美男,看来现在还是初心不改昂……” 第七十八章 翌日,日上三竿,阳光照得浑身暖洋洋的,翻个身轻叹一声:“喝酒误我啊。” 起先,头撕裂般的疼,如一曲快弹拨乱神经。 而后,像有巨兽从脊椎骨碾压至脚尖,连哼唧的力气都没了。 放弃挣扎,任疼痛带着酥麻将我拍在榻上,只是轻轻掀起眼皮,看阳光透过雕花窗棂透进来的那刻,扬起屋里静默如雪的金色粉尘,天际如同薄如蝉衣的青白瓷釉,看起来很不真实。 昨晚极乐盛宴下无尊卑礼数,猛地见到苏涔,自然欢喜。 所以多喝了几杯。 原本有凤血种脉支撑着,也不会多事。没想到,凤血种脉在喜事面前丝毫不经事,最后以我骑在苏涔肩上不肯撒手落幕。 如果说苏涔开怀大笑的声音有多宏亮,那么白端试图将我掰开的脸色就有多臭。 我在酒醉时还能记得他弯如残月的眼睛,黑眸里仿佛含了几丝难掩的醋意,忽然觉得叫他如此原形毕露,大概是件不容易的事,于是撒开欢,让苏涔背着我绕着极乐宴呼啸奔跑,苏涔爽朗的声音在耳畔一刻未停,就像回到小时候那个水泥院墙裹挟着的渺小世界,欢乐其实就这么简单。 我大概能懂他办极乐盛宴的目的了,无非不受约束的活一刻。 活一刻,只做一刻的自己,没有牵绊和算计,这样多好。 只是再美的时光总要留恋才显得美好,再快乐的一刻也要浑身酸疼才叫人难忘。 宿醉便是这么突如其来又合情合理。 隐约闻到淡淡桂花香,我拖着沉重的身体打开屋门,只见云桑将袖口挽到胳膊肘,正卖力地做桂香糍粑,软糯糯的团子从灵巧的手上蹦出,勾得肚子里的馋虫忍不住叫唤:“咕——” 云桑眼神专注极了,像是看见我垂涎欲滴的眼神,却故意不理会似的,只是手上敲打糍粑的动作愈发重了,我迎着秋风打了个喷嚏,他嫌恶地端起器皿:“去去去,一边玩去。” “我不。”蹲下来,双手捧着脸蛋看他热火朝天的打糍粑,绯衣薄衫下的肌肤竟毫无汗渍,真是个冰肌入骨的美人儿。 “他就是苏涔?”没由来的一句,他动作不停,眼睫毛微微眨动。 “嗯。”我抽抽鼻子,看来昨夜饮酒后,受点风寒。 他忽的停下,嘴角漫出细不可闻的自嘲:“原来他就是苏涔……”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尽管骨子里不想承认,孩童时期跟在屁股后的小男孩,从今也有称作青梅竹马的资格了。 云桑反复咀嚼这个词,等我想问出点什么,他却蛮横地按住我的双肩,让我以仰视的姿势望着他,他眼底的怒气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让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你发什么疯?” 他按住我肩膀的手,传来微微若有似无的颤抖,旋即眸光一黯,声线低沉沙哑颇具魅力:“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你怎么学不乖呢,他是东夷的天君,是海上的霸主,是两军对垒永远站在对面的敌人,仅仅青梅竹马已经不能代表他当下的身份,你难道还察觉不出他的毒辣吗?” 迎着阳光,声音很平静,只是眼底的氤氲出卖了我:“我知道。”一刻的欢愉在昭彰的现实面前,简直那么不堪一击。 我捏紧拳头,挣脱云桑的束缚,抬起绵软的双腿正想走到前厅帮忙,但见白端扶着虚弱的月娘从楼上下来,短暂对视下,他不动声色地避开,只余怅然驻扎在我心底,从心底发出最简单的,一声自嘲:看啊,不论分离与重逢,他从不在乎。 我思绪很乱,找了杯冰酒酿猛地灌下,师姐劈手夺过去:“你疯了吗?” 一大早怎么都问我疯了没,我若没疯,岂不顺不了你们的意? 唐槿端回来白嫩嫩的饺子,我蘸着酱油和糖吃了几口,门外迎来不速之客。那个唤作苏杳杳的白衣少女,是苏涔在东夷蛮荒处随手捡回来的,昨晚听说与我有六分相似,今日一见,还能多添一分傲慢,她将浆洗整洁的衣物放在我面前:“我家主人让你穿上这套衣裳,过会儿来接你四处逛逛。” 我抚摸锦缎做的布料,指尖刺疼,捏出一根细长的针,挽出淡笑:“故意留下的?针尖涂了什么?”凑鼻尖闻了闻,似乎是种不常见的毒,“可惜对我不好使。我大概百毒不侵,并且……” 凝气在拳头上,朝她面庞挥出,劲风扬起她遮面的白纱,露出很深的不满。苏杳杳脸色一垮:“并且什么?” “并且实在不耻这些下作的手段。”掸掸衣服上的细尘,扬起来一看,嚯!旗袍啊。 真是大手笔。 苏杳杳拦住我回屋试衣服的脚步,咬着唇瓣说道:“真搞不懂主人怎么喜欢你这样的,看起来这么干扁,还没有我丰满呢。” “他告诉你我是谁了?” 她脸上写满讥讽:“用得着吗?极乐宴如黄粱美梦,有很多你这种一夜沾恩露就妄图高攀的女人,主人每回都带几个当稀奇玩意养着,花费心思,用了各种办法哄着,转身玩腻了,便弃如敝履,任她们哭着趴着求着,也不会多看一眼。” “苏涔还有这种爱好啊?”以前怎么没瞅出来,这算什么? □□? 苏杳杳见我丝毫不感兴趣,只是急着回屋试衣服,干脆把话撂下:“我眼里向来融不进沙子,我会想办法让你摔下地来,体无完肤。” 我漫不经心地敷衍着:“嗯,我也一样。” “一样什么一样!你算什么东西。”她大概极端厌恶我这张跟她相似的脸,上来就要推搡,手段属实低劣。 “我是什么?”我施展身法,任她胡搅蛮缠,皆巧妙避开:“我叫步遥,是你主人的故友。就算你跟我长得像,也甭想套近乎。”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连我都感到些许陌生,她却倏尔苍白了脸,刚才的飞扬跋扈也荡然无存,只是目光凝滞,隔了很久才找回声音:“原来就是你啊……” 其实步遥更像前世的记忆,而滕摇才是此刻活着的我。 将她打发走后,我躲进屋子换上旗袍,水墨花纹如旧时光黑胶片上独有的款款情歌,又如经历过尘嚣绚烂复归平淡的油纸香,它注定是朵旧世的琼花,染一树芳华。 穿越后大多高束长发,如今盘头也是门学问,磕磕绊绊,总算拾掇利索,迎着满院飘飘扬扬的桂花,在浩渺天地间,落得一身孤寂。 苏涔站在如家酒馆前,穿着民国时期的礼服,高雅傲然。 他左手搭着一辆自行车,右手捏着根香烟,明灭的火星要烧到指根,却在抬头见我缓缓踱步的那一刻,散作流烟。 他衣摆的纹理和旗袍上的一模一样,随着微微晃动脖颈,发出干净柔和的光,他向来懒散骄傲惯了,很不习惯等人,也许是久别重逢冲淡了之间的沟壑,他竟收敛起极乐宴上的张狂肆虐,神色更像普通大男孩流露出的不耐:“怎么这么慢啊,你看都几点了,还能不能行了。” 我扯着垂落下来的头发,倔强地想把它重新塞回去,奋战几下,皆以失败告终,他顺势接过,指尖灵巧地在头顶盘旋,像个认真弹奏的天才音乐家,胸怀笃定,几下就盘好了:“还得小爷出马,你说你菜不菜昂。” 他满意的望着自己的杰作,露出红口白牙的笑:“不愧是小爷。”目光落在简化繁缛起伏的旗袍上,漫不经心地摸着我的腰身,“丫还真胖了昂。” 我立刻沉着脸:“苏涔,你个贱人,瞎了你的狗眼分不清胖和壮实。运动美懂不懂啊。” 苏涔拨了拨额前的刘海,将薄纱般的阳光挥出一条金丝绸,睫毛细密的如同轻绒,拍着身侧的车座努努嘴:“少贫嘴,快上来吧。” 我万分忐忑的侧坐着,以防万一,揽紧苏涔少爷的小蛮腰。 “怕什么?”他一眼看破我故作淡定:“小爷无所不能,” 谁给你的勇气?忘了当年练自行车摔得有多惨,你个平衡感极端不好的人还有脸说?这会咋不说自己生来就是坐大奔的命了? 但我不会跟苏涔少爷硬碰硬,昨晚粗略比划了几招,这家伙翻身农奴把歌唱,以内力抗内力的境界比我还高,约莫想拿他人头祭奠战死的将士,也得我豁出一条命才行。 我规规矩矩地等苏涔少爷发动,半天了,毫无动静…… “要不,我们走走看看?”放下自行车吧,它也挺无辜的。 可惜苏涔少爷傲娇惯了,一肚子火没地方撒,脸色都憋阴郁了:“小爷无所不能!别说这辆破自行车,就是那数只兴风作浪的海兽,不也得乖乖臣服在脚下!” 我指着车架上两只又小又可怜的辅助轮,抽搐道:“有辅助轮还转不起来,属实是它配不上爷您呐。” 苏涔别过脸,把车把一摔:“你行你来啊。” 于是东夷城的街头巷尾,出现了一幅唯美的画面:那姑娘一袭锦绣,两袖清风,诉说着绝世的风雅,骑着她蹩脚的自行车,带着她臭着脸的大男孩,驶向远方…… 我咬着牙,把苏涔骂了千万遍,面上还保持微笑:“冷吗?” 苏涔突然抱住我,将细碎柔软的头发贴在我后背,不动。 “怎么了?”我问。 他轻轻应了声:“以为是在做梦。” “什么梦?” “你来了,又来到我身边了。”他的手倏的圈紧。 眼角滚烫,失散七年,有很多话想说,想说叶真也阴差阳错地穿越来了,我还把她给弄丢了,害她变成不死不活的怪物,我花了五年将倾回翻了个遍,可始终没能再见她一面。我曾偷偷潜入坤州,可前脚刚踏进坤州的地界,后脚嫁娘就带人追杀至此,还有年轻的右殿主状似神秘的一席话:“倘若相见,也是置你于死地之时,你且等着吧。” 然而,很多话想说又说不出口了,隔着薄薄的面料,感受到苏涔原本细白嫩滑的手变得千疮百孔,还有优雅吃着西餐时会微微扬起的小拇指……没了。 想必也是经历了足够多的风霜,才变成翻云弄雨的海上霸主吧。 白墙青石的小巷子,迎来暖橘色的斜阳。 两道身影,在无声无息的黄昏中清静伫立,余晖流泻在每个即将布满阴霾的角落,苏涔斜靠在昏沉里,目光所有所思。 而我,气急败坏的在修自行车。 逛了半天,东夷城实在辽阔,青瓦砖墙上爬满绿藤,苏涔揪了朵野花叼着,唱了一首《小城姑娘》。 “春风撞矮了柳树腰,二月尚未跨过这座桥……你还是喜欢放肆张扬的笑,明媚的暖意好像挂弯了你的眉角……一定要一直放肆张扬的笑,安稳到老,让暖意长居你的眉梢,你不会知道,我有最穷酸最挺拔的桀骜……” 如家酒馆门口。 离别前,他轻轻地,轻轻的抱了我一下:“你嫁人了吗?” 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为了混进东夷城,我和云桑对外宣称夫妇,可是苏涔…… “别骗我。”他用脸颊摩挲我的耳朵尖:“你该知道,我能听懂你说谎,你的耳朵骗不了我。况且对我说谎,我会难过的。” 我认命的闭眼,他深知我的弱点,精准无误的拿捏住我的每一寸,连一说谎耳朵尖就发热的秘密,他也了如指掌,我从执掌扶摇军率性而为从无败绩的滕摇,须臾变回他记忆中狐假虎威爱吃甜食的步遥,我甚至不能拒绝,不能选择。这种久违的、再次被人全盘操控的感觉,让人如坐针毡,我冷静地推开他的示好、他的亲昵,甚至是他撒娇似的试探。 “苏涔,害死丰慵眠的是你吗?” 他呼吸一紧,紧接着狡黠地眨了眨眼:“明日来东皇塔,我亲口告诉你。” “好。” 送走苏涔,我捶着酸疼的腿肚子,慢慢踱进院子。 一袭蓝衣立在树下,背后是朗朗明月,亮得晃眼:“猫儿。” 我眼巴巴的望着他:“干嘛?” “过来。”他朝我招了招手,没有半点商量的语气,让我站在他面前,然后拍了拍我的后背:“别憋着,吐出来。” 我咳出一大口血,感受到他手掌轻轻贴在后背上,找了找位置,那是心脏的所在,运功渡来温暖的真气。 我摸着他这身青岚衣袍,快将肺腔里的积液都咳出来了:“我一直忍着,忍着,忍着不动手,只想听他说一句,对不起。一天了,他什么也没说,好像迫害无辜的生命,是这么的理所应当,我虽手染鲜血,称不上半点仁善,但也绝没想到,他竟会成了这副骇人的模样……公子,我刚才差点,想扭断他的脖子。” 我忍住没动手,因为一动手,这么多年的感情也彻底扯破了。 白端仿佛心疼了一下:“东夷的天君,不是你能动手的,他的功力跟傩主有得一拼。”听这语调,竟然像在担心我似的。 我被这语调弄得心脏骤停,毕竟在这五年来,他总是若即若离的,保持着仅仅认识但不熟识的距离。我咳出最后一滩血,挺直脊背,将他来不及藏起的细碎情感纳入眼皮,而后装作无意的问:“公子,我累了,能抱抱你吗?” 不等他开口,我踮起脚,环住他的脖颈,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果不其然,听到轻震的心跳声,小样,还挺闷骚。 这一瞬间,白端的身子僵住了,四周静谧悠长,我有种复杂的情感:他极力疏远我的缘由,于我必然是惊天骇浪。 所以才让他这么纠结、这么隐忍,又难以自持。 “没到合适的时机,你可以不告诉我。”抚摸他的眉眼,他的侧脸,最后停在他的唇瓣上,大拇指压着他的嘴角。那是我的最爱。 轻轻,咬上去,有冰凉微麻的触感,浸透灵魂深处的寒冷。 “你也是这么吻他的?”他深沉出声。 “谁?” “你一直想透过我的脸看到的那个人。”他语气缓慢,透着刻骨的酸涩:“叶莫?” 第七十九章 我心思低沉地回到房间,隔壁唐槿揽着大海睡梦香甜,隔着薄薄的墙面,能听见悠扬清浅的呼吸声,我耳力极好,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想到苏涔,一会儿猜测能让白端忌惮的隐秘倒是什么,一会儿又想明天该如何从苏涔牙口里撬出点涉及身后权贵的信息,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着,突然听到隔壁大海传来叫嚷声,似乎唐槿出了事。 我翻身起来,推开隔壁屋门就见到大海急哭了,他面前的唐槿撑着身子倚在床榻上,因腹中阵痛而痉挛,已经伸不直腿了。瞧她脸颊汗津津的模样,可知宫缩来势迅猛,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被抽走,只剩虚弱的□□声:“摇姑娘,救我……” 我、我没给人接生过啊。安抚好唐槿和大海,慌不择路地去找师姐,可巧师姐和肖错一并不在,连华林也不见踪影,满院子只有我和月娘大眼瞪小眼。 这回真的是遭灾了。 只得硬着头皮对月娘道:“你会接生吗?” 月娘眼中清清冷冷,如碧树下的玉人,素衣在风中曼舞,闻言却是一慌神:“你说什么?” “你会接生吗?”我幽幽叹了口气,死马当活马医的代价太大了,弄不好一尸两命,料她也不会多事。 正想着,月娘飘然转身,踱步到灶房烧柴火:“接生需要热水,你先去街上找找有没有亮灯的医馆,若实在无人帮手,只好我们上了。” 我边应着往外走,边嘱咐大海盯紧他娘,羊水一破赶紧唤月娘。好在大海是个能拿定主意的孩子,正细声慢语地安抚唐槿。 街面冷清清的,算时辰该是夜半,家家闭户掩门,敲了几家医馆都无人回应,干脆翘门抓了几味药回来,我在简山黑黢黢的山洞里摸索过药理,只能简单配出止疼药,月娘烧好热水端进房间,见我正埋头配药,不假思索的道:“凤血种脉也可以止血。” “我知道。”情急之下也得斟酌剂量,掂量好一包,让大海拿去兑水煎半个时辰:“这是止疼药,凤血种脉可以愈合伤口,但疼痛还是得自己挺着,我学医不太精,只能配出这最简单的。” 月娘微微颔首,和我合力将唐槿痉挛的腿掰开,忽的不知所措:是不是要褪去裤子,看小孩的头有没有出来? 但我和月娘皆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尽管情形异常险峻,稍有差池便要害唐槿母子送命的,但心头这关属实难过,于是我皱着眉想了一想,放下帘子挡住唐槿虚脱的脸蛋,示意月娘不要避讳,再不抓紧真要追悔莫及了。 月娘是清冷素雅之人,逼她褪裤子实在为难:“我、我帮你扶着,你来试试。” 我费力地褪下,只见温热的羊水顺着唐槿白花花的大腿沾湿缎面,可宫口处丝毫不见孩子的毛发:“这算开几指?” “三指。”唐槿生过大海,第二次为人母还算有经验。 “几指才能生出来?”我立刻抖擞精神,月娘拿温水擦拭唐槿额头的汗。 “四指以上吧。”唐槿也有些不确定。 “你生过一个怎么不记得。”月娘不解地问了句。 唐槿也被她逗笑了:“月姑娘,生的时候太疼,忘了几指生的了。” 月娘微微羞赧:“你别说话,小心体力不支,需要什么招呼,这里有我们俩,会保你母子平安的。” 我点点头,门外大海煎好药端来,小心翼翼地喂唐槿喝下:“阿娘,小心烫啊。” 我很想把半夜溜走的几人抓回来,尤其唐槿的丈夫华林,但想着他也是无心之失,只好忍住念头。 当年他和华清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幸好华清及时止损,和万千龙误打误撞地结下良缘,于两年前风风光光嫁给这一名门望族,现在过着富裕丰硕的团宠生活,手里再没沾染过半点血腥,那万千龙在她生育的那年,亦是寸步不离的守着,连最疼那会儿,也没让她的手落空过,哪像唐槿这会儿,身边只有两个手忙脚乱的大姑娘…… 漫漫长夜,不知过了多久,唐槿痛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久,眼前还是见不到孩子的毛发,月娘不由问了一句:“还要多久?” 唐槿攥着我的手勒出血痕:“快了快了,等下个阵痛再用力点,就能顺出来孩子的头了。” 该上凤血种脉了,我正要拿刀在手上划下去,忽听大海大叫一声:“好多血啊!阿娘流了好多血啊!” 月娘立刻呵斥:“不要吓你娘!” 我和月娘当然看见唐槿留了很多血,从刚才的羊水最后流出鲜红的血水,唐槿登时脸色发白,喃喃道:“怕是大出血,孩子供氧不足,生不出来了……怎么会这样?” 月娘低身看了看唐槿身下的血,又仔细把了把她的脉,之前确实还好,可如果大出血的话,以唐槿的体力完全不能支撑到把孩子生出来。 我二话不说,割血喂给唐槿,故作镇定地开口:“那就再试一把,如果还是生不出来,再想想别的办法。” 大海立刻扑上来:“什么办法?你们想对我阿娘怎么样?” 我悄悄看了月娘一眼,只见她陷入深思,眼中荡起不忍,担心唐槿迈不过这垮,我拍拍她的肩头:必要时得下的去手。 月娘显然领会我的意图,就觉得这对唐槿来说太残忍了。 唐槿突然问了句:“摇姑娘,你想动我的孩子?” 我沉默着不敢答腔,月娘幽幽叹气,眼见唐槿面如纸色,连大海都意识到再等下去不好,我和月娘同时抬起手,她有移山搬海之功法,我有重塑筋骨之血脉,只等唐槿眼白上翻就动手,可她似乎坚韧极了,猛地鼓足力气,护住肚皮:“你们绝不能伤我孩子!” 我低声道:“唐槿!” 月娘不善劝慰,只能把大海拉到跟前:“你还有一个孩子,你想想他。” 以我们浅薄无知的经验来说,保大保小这种根本不算问题。 活着才有希望。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福利院的一个晚上,那晚也和今晚一样闷热燥郁,怎么也睡不着,就想去院子里透透气,结果苏涔也没睡着,正蹲在月色下摆弄小石子,我凑过去一看,每颗石子摆放的位置都很杂乱,最后却凑成一个“生”字,我很奇怪,想问苏涔摆成这样是做什么,他只是转头看了我一眼,小声说道:“今天是我妹的生日,也是我妈的忌日。” 周围晚风低沉,我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种事,苏涔睁着又圆又漂亮的眼睛将他母亲难产选择将婴孩生下来,自己撒手人寰后,那么幼小的婴孩也在保温箱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而他的父亲迷茫、痛苦、伤心、自责、发泄一阵,很快路遇新鲜的爱情将他抛诸脑后。他有时也会想,当初做选择的母亲是否为自己想过,哪怕是短暂的、温柔的一瞬,也足以将他拉回端正的方向,而不是没过两年进的福利院。 之后整整半年,我看到苏涔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触碰到他的伤心往事。只是不知唐槿会选择腹中的孩子,还是大海? 唐槿察觉到危险,在腹中胎儿和大海之间百感交集,我本想直接问她,突然转念一想,她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有她应尽的义务,也有她选择的道理,假如她真的想要素未谋面的孩子活下来,我这样问了反而让她痛不欲生,更在大海幼小的心上撒盐。 我抬头望向窗外,雾气中飘起了细雨,透过未合掩的窗棂吹拂到脸颊上,榻上的唐槿却像是闻不到这醉人的桂花香,只是撑着最后的力气,带着希冀的问:“二哥他,他还没来吗?” 我知道华林是深不可测的,他表面上不沾权贵,也不沾富贵,为离州出谋划策,但私下里和诸多势力都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几年前我就派人查过他的底细,知道他在成为笼山骨童之前,是大回都清流一族,与万家实力相当,当年跟叶家一起深陷牢狱之灾,但没有叶家那么幸运,最后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 时至今日,我有把握弄清楚当年令王都十几个家族旦夕间覆灭的真相。 可这都不是华林欺瞒唐槿的缘由,甚至不能成为他今夜私会的借口。 而离州的人来东夷城也不是没有目的的。 我轻轻站起身,合上被风吹开的窗户,将刺骨的寒意隔绝窗外,月娘瞧着唐槿直皱眉,可这皱着的眉还没平缓,耳边突然炸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唐槿四肢不受控制的扑腾:“天好黑啊,我要死了吗?” 大海手脚发软,挪动身子抱住唐槿的头,不让她咬舌头:“娘,爹不在,有儿子。儿子陪着您呢,您别怕,天再黑,也别怕。” 这夜色确实深邃如墨,我怀念它应有的清澈如碧。 想着想着,转身除了屋,举着火把要把院中碧树点燃。 “你犯什么糊涂!”月娘劈手夺下我垂向树枝的火把,脸色很难看。 “火不烧在别人身边,大家都不会觉得疼。这把火如果不放,不光华林他们看不见,赶不回来,连街坊邻居医馆药铺都会视而不见,我对生孩子这种事无能无力,但对放火还是很有心得的。”我急得咬牙,一抬头瞧见白端迈进如家酒馆大门的脚步,是那么的轻快优雅,他眼中幽深,像是想到入夜前的不欢而散,而我压根没心思跟他斡旋,上前握住他的手:“公子,唐槿生不出来了,你快去看看。你要救活他们,保他们母子平安啊。”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却本能相信他一定有办法。是的,我相信他能运筹帷幄,相信他其心向善,相信他不会不管不顾,相信他同我一样担心生命……他几乎没有停顿,飞身入了唐槿的屋子,我只觉得身子向下一沉,直接往后面仰去,幸好月娘好心地将我往前一推,才艰难的站稳,楼上毫无动静,但透过窗棂传出橘色的光,他的身影被清晰地铺满纸面,显然那么的温暖和煦。 月娘松了手,我心中咯噔一声,有股说不出的愧疚。 鸠占鹊巢么……她先前和白端并非没有感情的。 月娘微微绽出笑意:“你不用在意。” 我将燃烧的火把浸在井里,波澜的水面上传出袅袅青烟:“今晚谢谢你。” “分内之事。”月娘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极力掩盖眼底的落寞,眉目清幽而美丽:“我家兄长遇见你,也是他命里注定。” 我挠挠头,语声温软:“别哄骗我了,你家……兄长?” 兄?长?我没听错吧。 月娘咳了一声:“没有什么鸠占鹊巢,你是你,我是我,是不同的两个人。尽管嫁娘执着转世六身之说,想集齐六身苏醒卿回上神,将传说变成现实,但我不在乎。” 一下子听闻这么异事,我的牙都开始打磕绊了:“白端是你哥?” “是。”她坦然的目光在夜色中散发迷人的光。 “我们是卿回上神的转世六身?” “你没听滕仙主说起?”月娘也感到惊讶。 “听是听过,但我生平最烦听前世今生,命不命的,只依稀觉得我们有着相似的脸,应该是有某种联系吧。” 月娘立刻了然:“所以你至今不清楚嫁娘为难你的原因?” 我笑着点头:“谁知道她抽什么风,见我就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模样,我几次想偷摸混进坤州,都被她带人堵在各处关口,幸好她这几年不能出坤州,只能暗地里搅弄傩教中人和各州信徒,不然我这扶摇将军的位置定然坐不稳的。” “她是有些着魔。”月娘缓缓道:“我以为你刻意避开我,是怕忍不住对我动手,我也不好接近未来嫂子。” “躲着你是没有的事,未来嫂子更是没有的事。”我竭力否认。 害,没想到折腾一大圈,我看她不顺眼,她看我不爽,皆是“转世六身”惹出的。 至于“转世六身”到底是什么,只听月娘娓娓道来。 卿回原是上古流传的神,上古的神主分凌霄宝殿的天帝和霁夜神殿的荒帝,天帝执掌白天,驾驭万物生机,荒帝执掌黑夜,引领万物消亡,使得云荒也泾渭分明的划出昼夜两极,当时还没有太阳神架着九头鸟唤醒太阳那么一说,所以每当天帝和荒帝交接班,就是昼夜的更始。 而荒帝麾下当时有十二神将,为镇压宵小、平定安宁,其中卿回便是号称“杀伐诛戮”的勾阵神将,也是这片异世的创世之神。 至于当初她是何等的丰功伟绩,这些都是后话,只知道云荒大战后,荒帝战败,子嗣在其他神将护送下流亡,断后的便是从无败绩的卿回上神。 只可惜她也死了,被心爱之人斩出诛心之痛,神根尽断,连本体都碎成六块,久而久之,经过万年轮回,变成六个与她眉眼相似的人,有的承载她难销的怨愤,有的拥有她难舍的记忆,有的随了她不羁的性情,有的有着她相象的美貌…… 这六人处在此消彼长的状态,想要融合转世六身,唤醒卿回上神,只能挨个吞噬,只剩最强大的那个。 惊闻“转世六身”,我内心震动,非但如此,沉默良久的离虫母虫也悄悄探出不安分的触角,弄得我的心撕裂般的疼:“勾阵,既然知道了,杀了她,我会助你更强大。” 我看了月娘一眼,她似乎觉察到我的异动,气氛好比绷得紧紧的弦,我轻轻一笑:“我用你帮?你不害我就不错了。” “你的身子没多少时日了,你本该活不过走出青竹小筑,是有人耗费精血换你苟延残踹,你现在动用功法越多,寿命消损的越快,你的凤血种脉也不支撑不起,再这么下去,不光你要死,我也活不成,我干嘛要骗你!”它继续蛊惑:“你明明能感觉得到,为什么要自欺欺人?” 我哑然失笑。 离虫母虫说的没错,早在年前,就能感觉到生命的流逝,丰慵眠执意要留在我身边的原因,也是如此。 只是在这偌大倾回,找不到真正为我的生死而动容的人,又有什么惧怕的呢。 刚要开口,忽听屋内传来婴孩宏亮的啼哭声,随着天际露出清蒙的白,白端迎着朝阳走出房门,湛蓝色的衣襟还染着梅花似的的血,身形却很飘逸,有股子说不出的清气,垂眸望来间墨发陡然掉落额前,遮不住他俊雅的眉目。 我仰着脖子问他,声音发颤:“公子,怎么样了……” “如你所愿,母子平安。”他莞尔笑着,生动而从容。 我见状,卸了一口浊气,趴在月娘的肩头轻轻道:“我不想杀戮,哪怕无命再续,也不想坏了这温柔的夜……” 更何况,生命这样脆弱的东西,美好得让人舍不得…… 第八十章 待到天亮时分,唐槿抱着裹成小粽子似的女娃娃悲喜交加,华林撞门出现的样子分外狼狈,仅是瞧见被血水浸透的被单便溃不成声:“这是……” “二哥来得好迟啊。”我埋头逗弄女娃皱巴巴的“老头脸”,月娘拿着换下的被单去院里浆洗,唯有白端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 同样期盼能得到答案的唐槿和大海投来目光。 华林将手放在衣角擦拭几遍,才敢小心翼翼地抱起新生儿:“昨夜多亏公子和两位姑娘,华某感激不尽。” “阿爹你昨晚去哪了,阿娘差点熬不过去。”大海初次面临生死,现在才想起来嚎啕。 华林慈爱地抚摸他的头,眉梢眼底藏着深沉:“你做得很好。” 我冷淡出声:“我师姐和肖错呢?” 华林闻言一震,颤巍巍地和白端对视,而后艰难道:“如姑娘和肖将军……被天君关押了。” 我冷笑,唐槿似乎想到什么,神色又是愧疚又是难过。我拍拍她的手背,刚生产过的孕妇不宜伤神,再说此事与她无关。 “离州这次来东夷城,是想除掉关押水底的海兽吧。”我给唐槿合上被角,抓住华林的前襟:“昨晚你们一起行动,只有你回来了,现在你又告诉我他们都被抓了,莫不是天君后面长了眼,能料到你们要杀海兽?” 华林声色沉稳,面上始终波澜不惊:“摇姑娘怀疑我?” 细想了一夜,大致能猜出昨晚这些人不在酒馆的原因。 一拨人带着离州的命令前往海境,想趁苏涔难得分神之际,杀掉那些威胁无数人生命的海兽。另一拨人也就灯华,应该和偷偷找上门的势力有关,顶多悄悄潜出城见面,初拂出于好奇的跟上。 再说云桑,他向来神出鬼没,不按常理出牌,没准跑哪儿猫着呢。 最后看向白端,他显然知晓猎杀海兽,却临时改变了主意,没有参与,我又凑近在他袖口闻了闻,携着暖暖的笑:“苏杳杳燃香点灯的手艺,公子可还喜欢?” 苏杳杳擅长调制灯芯里的香,所以苏涔和她身上都有沉水香的味道,只是一夜不见,不会这么巧沾在白端袖口。闭眼都能想象得出,他二人面对面坐着喝茶品风月的场景…… 我想起一些抽丝剥茧的信息:“二哥,我前几年在军中毫无威望时,被一股异军崛起的匪徒堵到城门前,当时若非心魔大作杀出重围,只怕要死在刀光冷箭之下了。也不会事后知道,截杀我的这股匪贼,出自你的手笔。” “你怎么笃定是我做的?”他质问我质问得这般大义凛然。 我嘴角一抿,也很干脆果决的答了:“杀到他们老巢问出来的。” 等华林微微褪下老好人的嘴脸,打算与我争锋对峙的时候,我却松了他的衣襟,只见他眼眸突兀变得猩红,欲对我使出诡谲的瞳术,可我已然落到他身后,反手朝他颈肩就是一掌。 如此鬼魅的瞳术如果当面中了,只怕现在倒地的就是我了。 我既然敢摊牌,就不怕他动手。 外面下着深秋的雨,我迈出一步,下一瞬,有人挡住掌下杀意,接着又有人抱住我的腿。 面前是唐槿产后虚弱苍白的脸,身后是大海苦苦哀求的声音。 “姑姑,求您放过我阿爹吧,他不是故意的。” 我一低头,在如珠帘的雨檐下见到了灯华,没一会儿,雨水打湿了他的发,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诸多犹豫与无奈,盯着我,深深施了一礼,转身攥紧拳头,悄然走了。 雨中还传来初拂的歇斯底里:“你如果跟那帮人走了,就别想回来了,滕少更不会认你!洛灯华,你给老娘想清楚!” 灯华脚步没有停顿,伴随着和风细雨,隐隐传来了两个字:“再会。” 我此刻百感交集,不光为了华林背叛离州、和苏涔勾结的事,还为了生命中那些浓墨重彩而来、匆匆而别的过客。 松开即将落在华林胸膛上的杀招,他背上还有血肉模糊的伤,即便是假惺惺的做戏,面对毫无人性的海兽,仍免不了褪一层皮。 更何况落入敌手的师姐和肖错。 我走到白端身边,望着高高矗立的东皇塔:“公子,能探出他们在哪儿吗?” 白端定睛看了一会儿,眸光深藏暗涌,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拈掉我眼睫毛上的晨曦白露:“天君布下天罗地网,让你步步顺着走下去。” 我荡出笑意:“此去都是陷阱?想偷摸救人也不成?” “不成。” 我与他站在再次吹进屋的风雨中,狂风席卷他的发丝与湛蓝色衣袍,起风了,该变天了。 东皇塔有三十三层,每层的通道都用铜锁锁住,越往上走越是浮云障目,我如约而至的结果,就是被关在二十四层。 四周挂满红绡帐,屋外碧空洗练如云端漫步,屋内雕栏玉砌有温泉莲华,铃音般笑声激荡心魂,梳着流云髻的少女摇着我的臂弯娇笑:“步遥姐姐,您说主人偷糖吃还哭鼻子,可是真的?” “真的,他小时候挺怂的,偷糖也就偷罢,边吃边内疚的哭,我看他哭得实在难看,只好把糖还给阿姨。没想到我得了一顿夸奖,他倒得了一顿好打。” 少女歪着脑袋:“姐姐干嘛不替主人辩解?” “人生的路要自己走啊。”这姑娘,我这么胡侃,她都坚信不疑,真是可爱。 她听我拉长语调,似乎才反应过来:“咦……姐姐笑什么,怎么……是骗了我吗?” “她没骗你,小爷确实偷了糖,自己内疚哭了。”苏涔大咧咧的踹开门,面容俊美贵气,拎着一串葡萄的动作潇洒倜傥,一来就枕在我腿上不肯起来。 白衣少女惧怕他的喜怒无常,登时收起笑颜,乖觉地站起身,默默收拾好我吃完的餐具,将这间精美的“囚笼”留给我和苏涔。 “小时候的糗事,你还拿来逗弄小姑娘。”苏涔以手支颐地看我慢条斯理的吃葡萄。 “我都这样了,总得找点乐子。”笑着举起锁住双手的青铜链,这两根胳膊粗的青铜链从皓白的手腕,一直延展到屋顶两侧。他目光如炬,如两团幽冥烈火,随手拿起吃剩的粥,一口一口地喝着,不管我语气有多么的揶揄。 “吃人牙祭,你缺这点粥喝?其实我刚学会了啤酒,还有苦瓜汁,如果你想的话……” 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封住我的嘴,他眸间闪动着骇人的光:“小爷想做什么……”滚烫欣长的身子压来,唇瓣带着火焰吻过嘴角,渐渐徘徊至薄薄的里衣,“你不知道么……” 突如其来的冰凉卷积着寒意,我颤抖着身体抖落三个字:“住手吧。” “怎么?”他的声线带着明媚的沙哑。 “我跟你道歉。” “小爷不接受你的道歉。为了能亲手惩罚你这个薄情的女人,小爷费劲千辛万苦,甚至不惜和酸腐权贵做交易,也要将你步步引到跟前,心甘情愿的跳这个坑……” 摩挲的手令人颤栗:“道歉也不够?” 他流露出哀恸的神色:“为了找你,小爷疯过,屈辱过,痛恨过,但抵不过思念。可你又在哪快活呢?” 苏涔是执拗骄傲的。 他平日笑嘻嘻,一旦遇到打击,便会呈现出癫狂偏执的一面,很多年前叶莫出事的那个雨夜,他也是踩着满地斑驳的血渍对我喊道:“他骗了我们,他不属于这里!” 眼前的苏涔跟那会儿一样陌生,陌生到我极力不在乎他的爱抚,却还是随着他的动作感到耻辱,倏然喉咙一甜,竟然活生生呕出一口浓血,喷在伤疤交错的胸口,他登时愣住,用手抚摸脖颈处的疤痕,那些有的是初到异世被吸血的藤蔓所伤,还有的是换瞳时因颈骨碎裂而难销的印记…… “这些伤……”他边擦拭我嘴角的血边问,越擦越多,直到最后,我弓着腰猛烈地咳血,露出疲倦与厌恶。 “你就这么不愿把自己给小爷?”他停下动作,只是用力地抱紧我,感受我心脏在剧烈的颤动。 “如果没有这场穿越,我想会和你一直走下去,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变老,可是苏涔,我们已经来这七年了,很多事都变了,你问的不觉可笑吗?” “你爱他?那个梨落公子?”他箍着我肩膀的手力道极大,像是要把我狠狠镶嵌在玉石地面,我伸手去扯旁边垂落的红绡帷帐。 刚刚触碰到风扬起的纱幔,但手腕剧痛,青铜锁链被苏涔拽个正着,在他眼底感受到了强烈的怨恨,手脚并用地要往外爬去,却被他像死狗似的拖回来,用嘴封住凝在喉间的话。 “想跑?你能跑到哪去?你不想救你师姐了?” 此话一出,瞬息瘫软了身子,感受他的舌头填满口腔,鼻息里都是他散发的浓浓欲望,苏涔精瘦的腰身弓了起来,仿佛要扯破我珍惜的所有。 也就在这一刻,门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苏杳杳的话谪仙般响彻脑海:“长老们劝主人三思而后行,扶摇将军是滕家的命脉,眼看十万倾回大军即刻抵达,还请主人以大局为重,好好利用滕摇胁迫滕总帅。” 苏涔怒喝:“少拿长老压小爷,没小爷捡你回来,你早死蛮荒兽林喂狼了,小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你多费口舌。去告诉那帮老东西,少说话命才会长。” 苏杳杳执意不肯走:“主人!” “别废话。” “滕摇不能碰!” 苏杳杳在门外捶打哭喊,吵得苏涔兴致全无:“给小爷滚远点。” 苏杳杳闹一会就走了,苏涔垂眸冷眼看我。 我揉着酸疼的肩膀坐起,漫不经心地合上敞开的衣襟,像是忘了刚才的屈辱,心平气和的说:“你过得艰苦,我过得也不轻松,这样的乱世,不学会讨生活,怎么能活下去。” “那你可记得我?在无数讨生活的日日夜夜,像我记着你一样记着我?” 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青铜锁链化成青色铜镯套在手上,他一把将我杠在肩头,上了楼上,血腥味由远到近,推开门,惊见极乐宴上见到的白衣少女,皆以奇怪的姿势死在这个糊满牛皮纸的房间,她们的面容都被残忍的削去了,只留下一点。 睁大眼睛瞧这留下的一点,都和我的面部有几分相似。 丰慵眠曾感叹,每个人都有心魔。 如果说我的心魔是离虫母虫,是灵魂深处扭曲嗜血的欲望,那苏涔的心魔,便是我! “过去的日日夜夜里,但凡找到有一点相似的少女,我便难以抑制的欢喜,哪怕她们厌恶我,说我是海上的妖风,是不洁之人,我也会舔着脸讨她们的欢心。因为你就像那股在心坎疯长的野草,只是到头来她们每一个都不是你,入戏再深用情再猛,也不过菁华浮云,如梦一场。” 苏涔痴迷地抚摸这些少女的脸庞,眼波里荡着奇异的光:“你说你有什么好的,叫小爷惦念。小爷喜欢你什么?难不成喜欢你逼小爷吹口琴,又或者欺负小爷长得漂亮?还是说真正难忘的,是你见到那些漂亮男孩被迎来送走时,眼底涂满对生命的困惑和挣扎。” 他疯了。 我快要被逼疯了:“你杀就杀吧,还拿我做由头。” “身为统率万军的扶摇将军,你手上沾的血也不少啊。” “你给我看这些做什么?”我会愧疚,会厌恶,但不会同情。 苏涔冷哼:“你还真是心硬如铁。” 我再次问道:“害死丰慵眠和灭一的人,是不是你?” 他说过今日要给答案。 苏涔短促的笑了笑,扯过我的头和他对视:“是又能怎样?” “欠债还钱,欠命还命。” 恩恩怨怨不就是这么简单,想那些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话,还怎么让黄泉埋骨的人咽下一口气,如果做错了都不要受到惩罚,有亲情在就能湮没良知,这世间哪还有公道可言。 “那我欠你几条命?两条?还是三条?”他试探地问。 “什么三条?你还对谁下手?”我挣扎着:“师姐?” 苏涔抚摸我慌乱的眉眼,不慌不忙道:“你跟六出公子来个里应外合,我全身心对付你的这会儿,他已经把离州的人救走了吧。不过他竟然舍得送你入虎口,当真不在乎你。” 我哑然失笑:“这样……就好。” 苏涔贴着我的耳朵尖,读懂我欣慰下的落寞:“呵,你撒谎。” “我的命无足轻重,我师兄把滕家的荣誉放在第一位,他不会因为我一个人放弃。你们既然想把我困在东皇塔,想必朝中人也无法阻止这次攻城。” “小爷不怕。那蠢货不足以称帝为王,小爷就没抱有太大的希望。”局面似乎还在掌控中。 他身后还有别的势力。 我慢慢揣测:“你跟傩教也有往来?” 是了,凭借严守贵区区城主之位,不足以叫傩教的左殿卖命。看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应该和傩教高层有牵连。 猜猜看,是一心置我于死地的嫁娘?还是屡次三番提点我的右殿?还是一时心软放虎归山的傩主? 苏涔眸光变幻多测,将我放在老虎凳上,双手撑着,咧嘴一笑:“你就不想知道,小爷是怎么和傩教攀上关系的?” 我使出“你接着往下说”的眼神。 “当然是把上好的修炼鼎炉,送给了急于续命的傩主。” 原来是傩主。 心里对失手救他的懊悔又添了一分。 “也没什么,只不过几年前那鼎炉跳了离世海,顺着流云飘到小爷掉落的那块蛮夷荒地,当时小爷还在擅长驭兽的老天君手底下讨生活,被她撞见救了下来,我们结伴同行躲避追捕,生死面前只能将她交给傩教,换取傩教的支持,学会驭兽法,最后反杀回去干掉了老天君!真是励志传奇啊……”他这么说着。 我随口敷衍着,倏的脑袋像被狠狠扎了一下:“鼎炉?跳离世海?” 这怎么像是…… 苏涔张着红口白牙,接过我方才不过脑称赞他的话:“是啊,小爷无所不能。那鼎炉就是叶真,你还记得吗?叶真……” 宛若晴天霹雳,雷霆万钧,狂风将人高高卷起,若重若轻的飘下,胸口被重拳猛烈地锤击着,四肢都在发麻,却怎么也不能拼凑一句完整的话。 苏涔还在滔滔不绝。 “也怪她撞破小爷被天君那老女人欺辱,不然小爷怎么能狠心将她交给傩教呢,且不说阿真将傩主拿她当鼎炉续命的事告知,就说我们从小厮混在一起的情谊,也断不会这么做的。啧啧啧,可惜她撞破小爷最屈辱最阴暗的时光,说什么还小爷一片光明,她还是那么喜欢自说自话,高傲的让人心有不甘啊。” “这几年小爷潜伏在附近,等机会伺机而动,没想到又看见了叶真,这儿她总算放下那悲天悯人的神色,变成毫无知觉的活死人,小爷既为她感到惋惜,又为她感到高兴。这种肮脏的尘世间,当个活死人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们深陷绝望的时候,你又在哪儿?说好相依为命,你怎么先撒手了呢?你逍遥快活的时候,可曾念及我们的约定?” “你大概不会念及吧,毕竟小爷可是亲眼瞧见你伏在那个瘸子的腿上,就这么把全身心交给一个陌生人……” “丰慵眠不是陌生人。”我打断他的话。 苏涔突然温柔起来:“怎么不算。我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们看我们是异类,我们也要看他们是异类才行。这样……才公平。你说对不对。” 过了很久,他执着地盯着我,企图从我脸上找到认同感。 我却恍惚的出声:“你真的把叶真卖给了傩主?” “是啊……”他满不在乎的耸耸肩,笑的很无辜。 我猛地散出数百条离虫,朝他迎面冲了过去:“苏涔,你该死!” 第八十一章 在漫天离虫即将撕咬血肉的这一瞬间,苏涔周身倏尔红光一闪,同时挡住了我五指狰狞的利爪,嘴角咧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小爷怎舍得自个下地狱,你随小爷一起下去吧。” 话音刚落,陡然间整个地面往下陷,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我勉强抓住墙壁的铜灯座,待全力应对下面百丈深渊的时候,苏涔身形鬼魅的浮在半空中,冷声唤我的名字:“步遥,你可知东皇塔有什么秘密?” 我眯了眯眼:“给你陪葬的?”说话间真气兀自四散。 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见苏涔攥着十二根钉子打进我体内各个气穴,霎时周遭的声音如死寂般,他眼中夺目而骇人的光愈发强盛:“离魂钉,叫你生生世世魂魄困在我掌心。听说卿回上神也被用过,不知对你好不好使?” 可惜,我结结实实地疼晕过去,来不及吐他一脸血沫。 苏涔,你丫……真想作死吗? 再醒来,不光手上戴着青铜锁链,连真气都感受不到一丝丝。 苏涔一日三餐的喂我吃饭,温柔的解释:“遥遥,小爷只是舍不得你,舍不得你离开我。” 我冷静的盯着他,吃着他喂来的饭,如同嚼蜡,生硬的难以下咽,但为了保存最后的力气,还是选择咽下肚。 他似乎很开心,我终于有了温顺的时候。 然而东夷的长老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他时常接到苏杳杳奉命的传唤,怒气冲冲地披上衣袍就走了。 苏涔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半掩着的铜门外,苏杳杳就站在门后阴影处静悄悄地凝视望来,微弱的楼梯灯平铺在她脚下,试图勾住如汉白玉般光滑的脚踝,她道:“主人迟迟不肯拿你胁迫滕总帅,这让长老们很恼火,他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吃了不少苦头,我绝不会任由他毁在你手里。” 我挑眉道:“不如叫他给个痛快,这样困我算怎么回事。” 只有落寞的声音从掩上的门缝回:“我说的不算……” “好走,不送。”我仰在绒毯上悠闲的吃葡萄。 苏涔很喜欢吃葡萄,他常说想拥有奶油肌的秘诀,就是吃葡萄。时至今日,我证明他说的属实,我确实白了些,不知是终日不见阳光,还是吃葡萄吃的。 这样的日子,很快随着苏涔的勃然大怒,落下帷幕。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恼火,像只猎豹踹息着,再抬头眼底一片猩红,似乎在琢磨该拿我怎么办:“你的人真是贪心啊,救回你师姐不久,又三番四次来救你……尤其是那个六出,连着杀了小爷那么多人,还挑了一位长老的手筋?” 我努力按捺激荡的心绪,却还是被他察觉了。 “你在高兴?”他托起我的下巴,慢条斯理道:“原来你不爱那个坐轮椅的,你爱的是这个六出啊……” “不是。”我知道我耳朵尖又泛红了,细微的异动都会被他察觉。 苏涔眸光微动,捏了颗葡萄,剥了皮,喂到我嘴里,四面传来杀气,这么硬碰硬的迎面杠上,实在得不偿失,我愣生生的让葡萄挤开唇瓣:“我该怎么惩罚你们呢……”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身边的矮桌碎成两半,细屑纷飞。 苏涔一转头,我用头撞他的背心,他身上诡异的红光又是一闪,我立刻被弹飞数尺远,被拦了个措手不及。 我一笑:“你浑身上下的红光是什么?” 不给他发怒的时间,捏了几颗掼在他欲张口斥责的嘴巴里,他被我喂的有些愣怔,安静片刻,盘腿坐在旁边的蒲团上,可我的头槌倒底还是撞在他后腰的位置,他有些心有余悸:“还是这么不管不顾,差点毁了小爷的腰子。” 我放弃在真气全无的时候跟他比划:“我这不是无聊吗,想跟你练练摔跤,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能打,我可是甘拜下风呐。回头给你烤点腰子补补。” 苏涔眸光揶揄:“你说的?” 一阵挣扎,终究放弃密室引碳火的作死行为:“说说而已。” 没想到苏涔当真了,他歪头认真思忖一会儿,似乎认同我憋坏了的事实:“既然你郁闷我也郁闷,不如再办一场极乐宴,大家都痛快痛快。” “就那种吃喝宴席?”我鄙夷:“一个字,真俗。” 苏涔捏着葡萄咬了一口,略有深意的道:“这次加点好戏。” 言罢,真气震荡,屋子里但凡尖锐炖重的物品,尽数化为粉末,他满意的拍拍手,又拍拍我的头:“老实待着,别想杀我,也别想自杀。” 等苏涔走后,我偷偷修炼功法,能感觉体内有力道在抗衡,巨大的阻塞力压制着七筋八脉,虚弱使我额上不断渗出冷汗,心魔还在脑海意图捣乱,我又气又怒,真想拿头撞桌子分散注意力,但我不会干这种傻事,眼下唯有忍。 我快把半辈子的气给忍完了,要是翻身作主,定把苏涔的屁股揍开花。 没想到苏涔旨意一下,苏杳杳很快就付诸行动,当晚灯光通明,我在青烟月色下望去,昔日碧波金莲又在宾客中荡漾涟漪,而苏涔依然穿着初见的薄衫,是无数攒动的人头中,最漂亮的那一个。他深邃的五官隔着二十四层东皇塔,都能准确无误的落在我身上,似乎在说:“你不是总吵吵着闷吗?还不下来?” 苏杳杳站在我背后,替我梳头,语出惊人的道:“今夜主人打算拿你助兴,谁要能打赢在场所有人,就将你赏赐给他。” 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将搭在肩上的衣袍扯紧:“还真是恶趣味。” “什么是恶趣味?”梳子停在我脖颈间,尖锐的突起抵着皮肤,有森冷寒意袭来,苏杳杳下手的力道不轻,她也是恨极了我在苏涔眼皮下嬉笑怒骂,更在意苏涔和我较起真来。 我转过头,将她沉溺在黑暗中的轮廓看清:“就是人心中藏着恶,却觉得很有趣。” 她用力地扯着梳子,硬生生揪下几缕头发,我不在乎的挠挠头,换上苏涔准备的白纱裙,脸上是精致的妆容,如果有镜子,我该看见一个不同往日的自己。 苏杳杳讽刺:“也不知道你今夜会是谁的玩物。” 我耸耸肩,我也不知道苏涔搞这一出,图的是什么。 “勾阵,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大概深深感染了离虫母虫,它急不可耐的使出我的口头禅:“眼前的少女也是转世六身之一,吞了她,你就能重返巅峰,到时逃出这里简直易如反掌。” 嚯,没想到我的脸真的遍地都是,是不是但凡有点相似的,都是所谓的转世六身? 只不过心魔向来没安好心,丰慵眠控制它也费了很多力气,我思索了一下,如今浑身气穴被封住,感受不到真气的存在,自然逆来顺受无法防抗,要是真能从苏杳杳身上重回巅峰,打她的主意也未尝不可。 这么想着,心魔蛊惑我朝苏杳杳伸出手,哪知她悄然回身道:“我想好了。” 手停在半空,少女你何出此言啊。 你到底想明白了什么?说清楚,我好决定现在动不动手。 苏杳杳眼珠子一转:“如果杀了你,主人会因此记恨我,所以我不能脏了这个手。但留你在这一日,主人的心便被动摇一日,既然杀你不得,留你也是祸害,不如听从六出的意见,将你放了。” 害,你早这么想多好,这么想多开明啊,别整天像恶婆婆似的盯着我,我刚才差点宰了你知道不。 我装作无辜的以手扇风,听她把话说完。 “今晚不是动手的时机,等过几日主人会见外宾,酩酊大醉之际,就是你逃跑的契机。别说我不提醒你,在这之前你该哄着点主人,免得他心生怀疑。” “小姑娘,我要是哄着他,他才会心生怀疑。你不知道他属驴的么,喜欢吃鞭子,越打他,他就越来劲。” 苏杳杳被我轻佻的语气弄得很无语。 极乐宴上,苏涔喝得脸颊通红,像是真的醉了。 我走向他的步伐很轻,却还是惊动半醒半寐的他。 他眼底快速闪过惊艳,而后将我拽进怀里,把玩我的手:“遥遥,小爷从不知道,你还会有这般好看的时候,先前小爷只觉得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就是坨…咳,小爷都拿你当宝贝。” “你真会说话。”你才是! 他举杯向诸人道:“大家还同往日一样,无礼仪尊卑,无所顾忌,放开了玩。今晚特意加了一场乐子,谁最后打赢了,谁就能赢得小爷怀中的美人。” 可能他们属实喝多了,眼神都不好了,默认了“怀中美人”这几个字,也有可能他们只想大闹一场,管她是不是美人,都要放肆地打一场。 我就这么淡定的咬着桃花酥,看台下拳打脚踢乱成一锅粥。 不时有人投机取巧的上来要先把我抗走:“小娘皮,给爷暖被窝去,让他们打,咱不搀和。” “嗯,我欣赏你足智多谋,这么说你还是打不过咯?”我反问一嘴,没想到还问得他生出傲气,牛鼻子一哼,捋袖子回去再战,逗得苏涔哈哈大笑,眼泪花都要淌出来了。 我继续咬着桃花酥,只觉这手艺惊人的好,不逊于八宝记。 等诸人打累了,打乏了,剩下几个汉子光着膀子宣誓主权,虎步生风的朝我走来,启料苏涔也看够了,喝够了,甩开膀子迎上去,紧接着气息蓬勃汹涌,我隔着几步远仍觉得震撼无比,更何况一直将他放在眼睛里的苏杳杳,她几乎诠释小迷妹的表现,就差没拿喇叭应援了。 我还是咬着桃花酥,不知道苏涔搞什么明堂,反正要不是这场荒诞的极乐宴,我是吃不上桃花酥的,能吃就多吃几块。 “你倒不缺口福。”背后传来浅淡的嗓音。 我想都不想,唤出声:“公子啊……” 偏头望去,那人华服黑袍,发丝用白玉冠完成慵雅气质,目光落在我嘴角沾着的桃花酥上,莞莞一笑:“馋嘴的猫儿。” 我像断掉翅膀的风筝,撞进了他的怀中:“你怎么才来啊。” 这话语含着埋怨和依恋,带着再也掩藏不住的心意,他的手稳稳的抱住了我,仿佛支撑了即将塌陷的天地。 “怪我来晚了,嗯?” 事实上我早就习惯一个人孤军奋战,可此时此刻,当他来到面前,我才真正体会,我有多需要他。 我抱住白端,脸颊蹭在他怀里,很想撒娇打泼,却被苏涔的声音给打断。 “遥遥,背着小爷私会野男人,你可想过小爷的感受?” 他舔着沾满血的指尖,像猎豹盯紧垂涎已久的猎物,眼睛猩红。 青雾朦胧中走出一道绯红的身影,他和苏涔和我之间横着无数尸首。 没想到苏涔转眼把所有叫嚣的人给收拾了,浑身浴血的站在尸首积聚的小山包上,独自舔舐手背上留着的血,笑容却很孩子气:“你们未免太贪心了吧,遥遥拿自己来换她师姐,现在你们又想把她抢走,天底下还有这样不讲理的买卖?” “你设下宴会是想逼我们出手。”白端确定道。 “你们动不动伤小爷的人,逼你们出手是一方面。”苏涔淡了眉眼:“另一方面,小爷要叫所有人知道,她步遥,只有我能拥有!” 心脏猛的抽搐,体内被封的气穴仿佛在响应苏涔的猖狂,我疼得弯下腰,白端拦腰抱住我的时候,余光瞥见脖颈深浅不一的吻痕,我来不及跟他解释,就被一股猛浪打得浑身巨疼,下意识地咬上他的手:“疼死了。” 白端面上风平浪静,只是抚摸着我脖颈的吻痕,双眼弯成薄月状,这是他一贯生气算计的神色:“疼吗?” 他的手抱住我的腰渐渐缩紧,用力得能让我感受到彼此隔着薄薄衣衫,肌肤相贴的酥麻感。他藏住了表情,但没藏住醋海翻腾的心跳,我抚摸着他的后背,让他紧绷成弦的身体放松,好不容易破开重重关卡,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相见,别为了一时意气,跟苏涔硬杠起来。 毕竟苏涔有着媲美傩主的功力,身上还有护体红光,寻常招式根本进不了身,除非我师父大老远从简山赶过来,否则谁来都没办法在他手底安然无恙…… 好吧,我这种担心,对云桑来说似乎多余。 而云桑就以面对面姿态硬抗住了苏涔的护体红光。 我愈发怀疑云桑是什么身份了,他好像深藏不露到骇人听闻,以他这个年岁有这么高深的功力,答案只有一个:他跟左殿一样,是个活了上千岁的老魔怪。 被分开的两道气息分别落在云桑和苏涔二人的两侧,但听“轰隆”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力带来玉台颤动,令我都有几分站不稳脚,就在此时,苏涔放弃和云桑硬拼,转身朝我飞扑而来,只记得离世海的下方是蔼蔼云海,罡风吹得头有点疼,我突然想起少年时期的苏涔卸去婴儿肥,喜欢在纸上描绘每片叶子不同的脉络,他专注动情的模样就跟现在扑向我的姿态一样。 天方刚现晓白色,离世海倏然卷起巨大的云潮,将我和苏涔层层包裹,吞了进去。 依稀看见白端仓皇失措的扑来,却被厚重诡谲的云潮挡住了。 “猫儿……”他捶打云潮坚硬的外壳,眼睁睁看着我和苏涔掉落…掉落…… 公元2019年7月,历时两年多,我们回来了。 早上还处于白茫茫的雾里,我在病床上大口吸着氧气醒来,旁边的苏涔同样穿着病号服平躺着,只是他的手还牵着我的手,攥得骨节有些发酸,我一根根掰开,看见苏涔早就睁开了眼睛,目光呆滞的仰头看着不会转的电风扇,床对面的空调吹着悠悠凉风,提醒我们,这是个闷热至极的夏天。 离事故过去两年多,很多人躺在同一间医院,有的依旧昏迷着,有的早就醒了,很快办了出院手续。 听说林浩然是最早醒的,他考上了某大的文学系,在晋江网站当着默默无名的码字工,字里行间透露了他深深爱过的一个姑娘。还听说袁书怀不负众望的考上了物理系,成为架着金丝眼镜学富五车的学霸……还有很多很多人,苏醒后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好像那个世界只是不甘心大巴车出事故,集体幻想下的一片荒诞。 总之,我和苏涔回来了,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桌上落满厚厚的灰提醒着:叶真确实不见了。 她还留在那个众人编织的梦里,就像一场惊厥,仍在继续。 打扫屋子的时候,苏涔翻出一本手册,上面记录着傩术。 还有很多在倾回看到的事物,连同我刚穿越时在山坳被绑的祭台,可见一切都是有根有据的,无数线索昭示着倾回真的存在。 它是卿回上神创造的里世界。 算了算,也有两年没见叶莫了。 午后,我来到福利院废弃后改成的疗养院,还是熟悉的水泥墙,中间有株硕大茂密的泡桐树,最靠近泡桐树的房间里,躺着一个面容安详的男子。 他似乎不会老,我用温水擦拭他不甚干燥的皮肤,好像刚刚有人擦过似的,正想着,门就开了。 她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很虚幻,饶是我目力尚佳,也看不清她的脸:“你是哪位?” 她轻笑,待走近,又是我的脸。 “卿回上神为摆脱情爱,不让人找到,将本体一分为六。天身是月娘,超凡脱俗,不食烟火。人身是你,历经苦难,坚韧不折。恶身是苏杳杳,本有善心,却因嫉妒而万劫不复。冥身是嫁娘,刀俎炼狱,永无宁日。修罗身沉睡在极寒域,你最后会见到她。” 所谓转世六身,即是六种选择、六种轮回、六个鲜活的生命。 我哑然失笑:“你漏掉一个人。” “鬼身是我,飘飘荡荡,成了两个世界的摆渡人。”她问:“想不想知道叶莫出事的那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这是我最想知道的。 第八十二章 “带上。” 那是枚玉质扳指,浑然天光令它散发温柔。 接过玉戒,只觉异常温热,欲张口,眼前人便随烟霞散去,交融在体内。 仿佛刚从一场很长很长的昏睡中醒来。 又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天幕闪过紫红色的闪电,狂风刮开窗户,探出莹白色的亮光,而叶莫披着外衣起身关窗的姿态,显得那么模糊。 我从背后悄悄抱住他的腰身,那会儿还是个十五岁刚张开的小姑娘,个子刚到他胸口,显得单薄瘦弱却很倔强。 叶莫笑着回首,眸光带着若有所思的深邃:“苏涔还没回来?” “没呢。”也不知道这小子一天到晚鼓捣什么,可能叛逆期使他日渐暴躁,就像今天摔门出去,那么的突如其来。 他曾躲在树后,跟一个影影绰绰的姑娘交谈,目光满是不敢相信,甚至是天塌了似的沉痛。我试着唤他,仿佛过了很久,声音才抵达他耳朵,他扯出难看的笑,阳光下清瘦的身子止不住颤动,而我看不清他模糊的面容下,那黯然失色的眼神,只是招呼他快点去打酱油,家里要揭不开锅了。 我也是不应该,对他温柔点就好了,想着想着,门被猛地推开,苏涔浑身酒气的进屋,身上湿哒哒的,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好像要看穿叶莫澹薄的皮囊藏着何等的力量,如果不是叶真去福利院废弃后改成的疗养院打义工,我怕他会被拧掉耳朵咯。 我给苏涔褪下湿衣服,冲了感冒灵递给他,可他没接,只是紧紧盯着叶莫,音色带着沉痛和悲愤:“你不要再演了,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这小子说话怎么神神叨叨的,跟谁俩呢。 叶莫眼睛弯成薄月状,这是他的小动作:“哦?” 我头皮发麻,叶莫年纪轻,平时笨手笨脚的,一点也用不好数码产品,可骨子里刻着老旧的观念,认为收养人也算半个父亲,所以很少跟苏涔计较什么,只是这次苏涔推开我倒的感冒灵,差点把我的手烫着。 雷声轰鸣,更大的雨簌簌而至,叶真放在玄关的手机响个不停,没人理会。 我曾无数次的幻想,如果那会儿接了电话,让叶真提前知晓,就能让她从疗养院赶回来,更能阻止发生的腥风血雨。 我从没见过苏涔如此激昂的同叶莫争吵,这一点都不符合他平日的温顺和小傲娇。 倒是我,诡异的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 什么叶莫想复活一个人,才收养我们三?什么叶真是至阴鼎炉,苏涔是至阳鼎炉,而我只是微不足道的载体?什么计划了十年,不久就是献祭的日子? 给大傩神献祭?你们在演神话故事吗? 我发自肺腑的感到可笑,你瞧他们吵得多逼真啊,差点连我都信以为真,呵。叶莫扬起的手,就戴着那枚玉扳指,打了苏涔一巴掌。而苏涔高高举起刚开锋的利刃,惨白的光晃过我的眼,我在轰隆雷声中撞门跑出去,有人在前方拦住滂沱雨势,那是个玄衣红裳的姑娘。 下一瞬,她确实结结实实的消失了,换我独自面临刺眼的车前灯,叶莫追来的时候,雨恰巧停了,地上湿漉漉的,他像平日一样抱住我,滚落在沥青路面,嘴角荡着若有似无的笑:“别怕,遥遥。有我在。” 爬起来的时候,鲜血蜿蜒到脚下,苏涔怔住了脚步,而叶真刚好目睹这一幕,她拼命地抱紧我,把我的脑袋按在初具规模的胸脯里,耳边全是旁观者悲天悯人的声音:“瞧啊,多可怜啊。” 纷纷拿出手机拍下我因恐惧而仓皇无措的脸。 事后,我麻木的翻着网页,瞧见叶莫略显平静的神色,仿似在说:“这样就好…就好……” 此时此刻,眼泪汹涌而出,心里问,恨他吗? 真恨。 有多恨? 有多爱就有多恨。恨到刻意忘掉这一天。 苏涔和叶真一致选择只字不提,我们三相濡以沫的日子,就像拳头里的沙,不是握不住,只不过握得越紧,越不甘心,那些新红旧绿的日子消散的越快……直到想不起,迎着斑驳阳光领我进家门的那道身影。 时至今日,很多话哽咽喉头,或许那会儿听清了叶莫说的“对不起”,又或许命中注定的因造成穿越的果。 冥冥之中,皆有啼笑皆非的命数,我这会儿信了。 静静的看着消散的烟霞融进体内,她最后说:“步遥,我是你的过去……” 转世六身,原来融合的时候,会是这般温暖。 院外泡桐树落了一地,在风中打着旋儿,苏涔倚在树下,阳光顺着鼻翼滑落喉结,须臾停在微微勾起的指尖,一朵凋零的泡桐花悄然落幕,他碎发黑眸的望着我,透过旧日的琼花,凝结寒芒:“该醒了,这场梦境。” 倾回,天成二十六年暮秋,万木枯萎了枝丫,苦涩淌过岁月童话。 初露锋芒的扶摇将军在东夷城被捕的消息,一时间传遍十二州。 离滕歌率领千军万马抵达东夷战场,只剩短短一天。 王都传来十万加急的意旨,命滕家莫忘了峥嵘傲骨,即便折损羽翼,也要驱逐东夷外族。 此旨一出,倾回刮起诸多不利滕家的风。 这股不但吹得滕歌寝食难安,还吹得我打了个喷嚏,寒意入骨,看来苏涔拿我保东夷的决心是定了。 此刻,他正枕着我的腿吃着葡萄,不耐烦的问:“苏杳杳这妮子去哪了?怎么不把窗户合上?是想冻死小爷不成?” “都要到冬天了,你火气还这么旺。”趁机抽回腿:“爷,你当苏杳杳是小叮当啊,全天不休假的给你擦屁股。” “哦,她今天感冒休息。”苏涔嘟哝着,拍平我的膝盖,继续枕着。 窗外云海若浪花,被长风缓缓推波而来,抬头是冰湖倒挂的奇景,往下的云潮再没有那日的涌动,我叹了一句“可惜”,被苏涔拉回怀里,他修长的手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仰视:“怎么,还想你的情郎呢?是红衣服的那个?还是你心心念念的六出公子……” 那日一战后,青铜锁链将我绑得更结实了,尽管苏涔每天跟我诉说小时候的糗事,我却如同耳朵生了痂似的,什么也听不进去。 见我依然打不起精神,苏涔收敛笑意,眉间凝聚淡淡乌云:“你难道连恨我,都不屑吗?”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爱不爱,恨不恨,难道重要吗? 我总算理解花采子在青竹小筑说的那句:“这天下有大势,不止有情情爱爱,醒醒吧傻妞。” 苏涔不知从哪弄到香烟,火星在指间明灭不定:“小爷的线人来报,明日倾回铁骑就会兵临东夷城。听说你可是滕家的团宠,你师兄要是见到你和小爷耳鬓厮磨,想必他乃至数万将士的脸上都会好看。” 时至今日,我仍不死心的问:“和你联盟的那位王爷,到底是谁?” 回王暴戾之名远扬,妻妾成群,子嗣却很绵薄,身旁只有四王爷和七王爷堪以大用。 四王爷回良夜善攻心计,内中腹水多如毛屑。七王爷回良安刚愎自用,时常逞匹夫之勇。 除这二人之外,还有十一王爷回良澈,十四王爷回良仁,都是弱冠不久的年纪。 只不过回王喜欢以王公爵位收买人心,另立了几个异姓王爷:平王云桑,成王傩天,齐王苏子默,穆王董三武。 目前有实力、意图和东夷搭上线的,似乎只有十一王爷回良澈和穆王董三武。 师父曾在年前算到诸君之位多有变卦,若回王对滕家心生怀疑,即刻放任兵权,回到王都养精蓄锐。 师父的意思是不让我们随便站队,哪怕被所有人忌惮也要按捺不动。 想起师兄吃罢饭翻开信纸,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腾歌常说师父太不争,但关键时期他也不愿拿滕家去赌,尤其拿师父成仙的大道来赌。 然而回王残害忠良是不争辩的事实,自我和师兄率军从王都动身的那刻起,简山周遭就埋伏了千骑和上百散仙。 为了师父,我也不能蒙受“投敌”的罪名。 青铜锁链猎猎作响,我踉跄的站起身,目光坚定:“苏涔,我不能站你这头,滕家不能有叛徒。” 苏涔闻言冷笑:“我们是要回去的,你不该在这个异世有根,若是有,小爷也会亲手帮你剔除。” “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这也是除掉丰慵眠的理由?” “是。” “那叶真呢?”我冷笑。 翌日。 滚滚黑烟伴随着海兽的咆哮,打破东夷城宁静的早晨。 从东皇塔望去,美丽的山河图就像长了疤似的,尸骨遍野,满目疮痍。 三天三夜,战局僵持不下,苏涔很久不见人影,我乐得清闲,沉下心修炼‘身不缚影’第九重,距离突破大成已有大半年,如果能趁机攻入第十重,逃出东皇塔便能多几分把握。 只是这每一重都是打断筋骨重塑的痛,每一步都如走在刀尖上,一不小心就是身解魂消的下场。 况且第十重又称“非命劫”,更是滕今月威震十二州的辉煌时刻。 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收起功法,在软塌上吃葡萄,苏杳杳透过门缝焦急的唤:“主人中了一剑!” 我慌忙坐起,问苏涔的伤势,门外有人轻轻的咳嗽。 试探我呢?收起担心,继续吃葡萄:“没死就行,大惊小怪什么。” 苏杳杳仿佛意料之中的松了口气,不知对谁道:“你念着情谊,不肯拿她胁迫滕总帅,她可丝毫不顾念旧情,只当你死了更好。” 门外之人的声音仿佛笼罩了一层云烟,显得遥远不可及。 “爷知道了。” 我闭目,这样就好。关着我也是为难他,何不公事公办。 滕家军听闻我被困东夷城,使了十二分力气跟海兽搏命,东夷人终于感到不妙,节节败阵的战况传到东皇塔,我再次见到苏涔,他脸色比上次更阴沉了,肩胛骨上的纱布渗着血。 我笑:“做你应该做的,我没那么容易服软。” “遥遥,如果小爷孤身一人,愿拿命守你……只是我手底下有很多人,从荒洲起就跟着我开疆辟土,在这儿开枝散叶生根发芽,他们还想好好活着,我身为东夷的天君,是他们信仰的所在,我人可以为你死,但信念绝不能倒。”苏涔用缺了小指的手抚摸我的脸,我脊背挺得笔直,他带着歉意道:“你懂吗?” 那个傲娇的少爷长成了海上霸主,有他要守护的人们。 我想我懂,并为之赞扬,哪怕即刻被押解到东夷城墙上,面临十万睁目结舌的滕家军,也没有一刻怀疑苏涔的决心。 “少将军!” 千军万马中站着滕歌,他穿着明晃晃的战甲,眼神如鹰,面无表情的脸上勾勒着坚毅的线条,他不顾众将士的惊疑出声,拉开紧握的银月弯弓,搭箭,对准,一气呵成:“我滕家儿女,永不服软,永不迷惘!” “尔等可要看清楚,她是滕摇啊!”苏涔将我的头按在城墙外,以便众将士更好的看清,滕歌目光一寒,我朗声大笑。 “滕摇又如何,滕家的儿女与众将士同在!” 滕歌倏然一怔,紧接着银月弯弓飞出夺命的箭。 穿透我的肩膀,擦过苏涔的腰,巨大的冲击力令我跄踉,苏涔更是后退好几步,趁着俩军晃神,我飞身夺下东夷的旌旗,任刀斧扬来也不松手,苏涔怒道:“快放手,你疯了吗!” “是啊。”我折断旌旗,扔在海兽和众将士厮杀的战场:“能挫挫你们的锐气,能痛痛快快活一次,纵然疯了也好。” 他一把揪住我,挡下背后挥舞的杀招,怒不可揭又无可奈何。 “小爷怕了你了……” 战事催急,苏涔把我抱回东皇塔,简单包扎几下又出了去。 东皇塔每个人对我恨意满满,他们有的还是倾回人,却被成功驯养,对我怒目相向,包括平日跟我嬉笑怒骂的婢女。 我看着她送来的滑鸡粥,白玉碗盛满晶莹剔透的米粒,再配上撕成条的鸡肉,不用尝就知道很香,可她对上我探究的目光,便乖顺的垂下眸:“快吃吧,这粥凉了就不好吃了,主人嘱咐过要姑娘趁热吃。” 我摆弄勺子,漫不经心的问:“你们主人叫我吃的?” “是。”她讨巧的温柔令人不惹质疑。 “长老大概不知道,我是百毒不侵的体质,给我喝这么好的毒药也属实浪费,还请长老怜惜粮食不易,不要费这个心了……”我拱手对门外的人道。 “好一个百毒不侵的扶摇将军,是不是只有你人头落地,才能死得透透的?”面前的长老头发花白,鬓角略带黑色,眼神看起来很温和,却时不时闪过精矍的光,古朴的绛红袍子在灯光下略显沉黯,我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仔细打量我。 “您老怎么称呼?”我不接他的话。 “老夫夷东海。” 原来他便是力保苏涔上位的重臣。 听说苏涔杀掉上一任天君的手段颇毒辣,麾下只有一个占卜问命的老人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可谓是兢兢业业,苏涔常感叹如果没有这位老人,他怕是早死在刚穿越的沼泽湿毒里了,更不会有现在如此辉煌的成就。 夷东海命送饭的婢女退下,要跟我谈一谈。 窗幔挽起轻薄的纱,铺在纹理分明的木地板上,夷东海亲自喂我滑鸡粥,我听话的吃了几口,见血封喉的毒似乎对我真的不起效果,他惋惜道:“凤血种脉当真极品,你若臣服于天君,老夫也不用费心杀你。” “夷老,我还有未了的心愿,未找到的亲人,不能遂你的意。” “少将军名扬天下,是难得的根骨栋梁,老夫只是垂垂老翁,人糊涂,办事不能糊涂。”他话锋一转:“我东夷将士跟天君死生与共,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儿,有心爱的妻子和儿女,虽然强占了东夷城的土地,但从没做过违背良知的事,如果不是海兽难以驯服,饿极了会伤人命,也不会有处子果腹之事。他们也很懊悔,连天君都深恶痛绝,可是自他杀了上一任天君起,海兽就和他的命捆绑在一起,至今没有解除的办法。老夫斗胆想请少将军,体恤天君独身闯海域,站在他这一边来。” 夷东海撩开衣袍,就这么跪在我面前。 “夷老!”恰好赶来的苏杳杳惊呼,连滚带爬的把他拉起来。 夷东海目光希冀的看着我,企图听到我的应允。 苏杳杳道:“主人不忍海兽伤害无辜,又一次动用禁制,眼下遭到反噬,如今躺在榻上昏迷不醒。” 夷东海大惊。 “带我见他。”我抢在苏杳杳前开口。 苏杳杳冷笑:“现在装什么慈善,他死了岂不更合你的意?你这个没心肝的女人,活该你万事不遂,万劫不复。不就是把那个叫叶真女人交给了傩教吗?你至于这么折磨他嘛?他待你掏心掏肺,你却连服句软都不肯,枉费他爱你如斯!我呸!” 对苏涔愧疚吗?愧疚。 这么做,对他后悔吗?却也不悔。 我不止一次梦到过叶真,梦到她在荒洲上迷失方向,逐渐被浓雾所吞噬……梦到她在雄伟宏大的傩宫里喘息,眼中的清明化成零碎星光飘散……梦到她在广袤无垠的海外,被最信任最亲密的苏涔,笑着,推向了深渊…… 这些梦境下,还有诸多战死的军魂和惨死的处子,他们死命拽着我的手脚,让我挣扎着、破灭着,得不到希望。 我相信苏涔有他的无可奈何,但我也有我坚定的方向。 “我不帮他,无关风月,只为心中这团火……不能熄灭。” 第八十三章 战事吃紧,苏涔不能时常过来,苏杳杳来的次数却比先前多。 她也不说话,只是陪我吃饭,眉眼里飘散着淡淡云霭,仿似疼到极致的喉咙却沙哑的说不出话,仔细瞧了几天,她属实与我像,在认识的几个转世六身里,月娘清冷,嫁娘柔媚,而苏杳杳就像初到异世的我……无奈倔强又不屈服。 苏杳杳巴望我能松口,一旦我承认叛离倾回,数万将士的士气将泄了一大半,于苏涔而言便是久旱逢甘霖。 我吃着饭,心思飘到东夷城的战火上,恍惚听到苏杳杳沉吟:“倾回王都派人来了,不日抵达东皇塔,主人不想把你交出去,恐怕会疲于应对,你如果想逃,今晚会是最佳时机。” 我放下碗筷,携着淡如春风的笑意:“你帮我的缘由是什么,仅仅是不想苏涔左右为难?” 困在东皇塔没有十天,也有半个月了,东夷人恨我恨得牙痒痒,想尽办法刺杀下毒,都被苏涔一一化解,这些不光苏杳杳看在眼里,我也是颇为震动,如果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但五年前我就发誓不会心软,我可以变得温顺乖巧,抚平棱角,唯独背离是绝不可以的。我不会动摇倾回将士们的军心,更不会亲手斩断将我托上云端的常青藤。 苏杳杳料我不会改变心意:“也是我自己的私心,看你实在碍眼,既然杀不了,不如撵滚蛋。” 我慢条斯理的问:“我该怎么逃呢?” 苏杳杳同我说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海兽秘境的故事。 离世海之所以呈现出海天颠倒的异象,皆是因为镇压了无数蛮荒海兽,这得从卿回荣登十二神将那会说起,年代久远,具体发生了什么毫无考证,但离世海镇压海兽的传闻,从第一任天君继位起,就开始流传,直到苏涔把上一任天君砍了头,终于引起海兽的反抗。 苏涔也非寻常人,他坐在秘境前和海兽轮番对视几天后,双眼赤红的将其收复了,然而海兽不甘困在海境,再者蚕食鲸吞倾回还需要它们出力,于是苏涔打造了一面镜子放在卧室,只有他贴身佩戴的东西能打开镜子连接秘境的通道。 这个贴身的东西……是他耳垂上不曾取下的琉璃。 我在瞠目结舌之下,忘说琉璃这种东西我也有,只不过给君候了。 苏杳杳继续说,今晚苏涔将会设宴款待,一是犒劳奋战几日的弟兄们,二是让东夷城的名门望族筹集粮资,三是掩盖他和王都来使会面的消息,所以对我也会放松警惕,如果错过今晚,再等机会就难了。 当然,她补充了一句:这也是六出公子的意思。 我实在搞不懂,到底苏杳杳是白端安排的人,还是白端说服了苏杳杳,那夜他俩偷偷幽会显得分外诡异,容我大胆猜测一下:“还是说,你和公子达成了什么共识?” 苏杳杳眼皮一跳,这个细微的小动作被我纳入眼里,不动声色的看着她,静候下文。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不信任,苏杳杳说出一件有关月娘的事。 苏涔曾绑过月娘,用过很多手段将她带到容城,想把我和她偷偷调换,一方面能神不鬼不觉的带走滕家少将军,令扶摇军群龙无首,也好助严守贵和身后之人成事。另一方面,苏涔存了点私心,不想我在这个世界太招摇。 至于月娘,当然万般不肯,可惜她打不过苏涔,一路上斗智斗勇,似乎还有了说不清的情愫,这令苏杳杳有些吃醋。 而女生吃起醋来,都是疯的。 我总算知道月娘虚弱的出现在商队前,是经历过何等的九死一生,苏涔找不到月娘,更不知道她为何失踪,只知道是苏杳杳捣的鬼,有一瞬间他几乎要掐死她了。 苏杳杳说起当初被苏涔救回的事,情真意切,字字动人,才打消苏涔杀她的念头。 自那以后,苏涔便不再对她好声好气,等我来了之后更看都不看一眼。 然而我记忆中的白端,是个护犊子的主儿,并且明里暗里的护,更何况月娘是他的亲妹妹,他使了一些手段就查到苏杳杳身上,那晚离州的人趁夜混进秘境,白端一晃来到苏杳杳屋子里,云淡风轻的道出她做的诸多恶事,甚至点名她就是转世六身的“恶身”。 听到这,我再次瞠目结舌,原来白端知道转世六身。 可他为什么选择对我避而不谈? 苏杳杳突然道:“你知道滕今月吗?” “知道。”她人都死了,仍磨不灭世人对她极致的执着,也算活得殊荣。 “滕今月便是转世六身的修罗身,也是当今回王备受宠爱的宸妃。”苏杳杳意有所指:“你应该知道,转世六身之间,可以相互融合,但你不知道,还可以用一方复活另一方……” 我咽下口唾沫,觉得事情大发了,这几年理不清的种种迹象串联起来,似乎能解释白端当初救我的原因。 用转世六身去复活转世六身?呵。 我的心如坠冰窖,从里到外冒着凉意,更不敢想这几年白端的用意,是不是都跟复活滕今月有关。 还有师父收我入门,就凭我跪了他一个晚上,这么简单? 我笑出眼泪花,苏杳杳大概觉得我受到刺激,真真正正的疯了。 我却知道,再也没有像此刻般清醒的时候。收起千疮百孔的心,冷淡出声:“你和白端达成什么共识我不管,眼下我想正经的跟你谈笔交易。” “交易?”苏杳杳斟酌这两个字。 微微点头,这场荒诞由我亲手了结。 苏杳杳没想到我会很快的平息愤怒,在她的预料里,我应该被白端伤的体无完肤,我继续蛊惑道:“我跟你并无矛盾,你没伤过我,我没伤过你,无非你爱慕苏涔,苏涔不愿意对付我,而我又不肯轻易妥协,只要你今晚放了我,我让任何人都找不到,滕摇全当死在东皇塔上了,而我既能做回步遥,你也能重拾苏涔的欢心,想想是不是一举两得?” “谁一举,谁两得……”苏杳杳呵出冷气,似在嘲讽我的天真。 我托腮望向她,满脸写着“就是这么简单,就看你答不答应”。 干嘛把事情复杂化,平铺直叙的交易,最能动人心。 远方战火燎原,东皇塔下多是乞求庇佑的百姓,天幕兀的响起一声惊雷,紧接着滂沱大雨将窗户吹开,苏杳杳被这阵冷风吹得勉强同意:“好吧。” 到了晚上,东皇塔宴请四方,苏涔喝了很多酒回来,从后面抱住我的腰身,冰冷略带胡渣的下巴贴上来,一遍遍摩挲着我的脸庞,嘟哝着他该拿我怎么办…… 我沉默的翻着书,房间只剩纸张划过的恬静,苏涔自顾自的发酒疯。 “今天看到贾家千金穿了件淡青色的旗袍,看样子是瞧见小爷去接你的那天你身上穿的,可惜东施效颦的姑娘一点都不美丽,她费尽心思想嫁过来做妻,小爷偏要她做梦都别想……” 拿起我的手,在手掌心比划,笑着眯起了眼,露出小红肉。 “遥遥……你的手还这么软,这么小,很难想象你是如何握起千钧的剑,甚至上阵杀敌的……你不害怕吗?” 他这一问,问到我心坎里去了,我扯破装作漫不经心的翻书样子,嘴角淡出悲凉的笑:“怕啊,可没人问过我,他们只说身为凶阵将星,天命如此。” “遥遥……” “嗯?” “遥遥……” “说呀。” “我就喊喊你。”他伏在我后背,嗓音氤氲。 “我知道他们都在逼你,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不用为难了。”我掂量着问,而他将我抱得更紧,似乎不敢回答。 他素来有话直说,从不避讳,能让他不敢开口,可见情形真的严峻到我非死不可、他亦无可奈何的地步。 “你变了呀。”想说他变得会顾忌,撇下年少轻狂,这是好事。 “什么变了?我的人?” 苏涔误以为我说他脏,拼命地搓着皮肉,想褪去上一任天君刻下的耻辱,我按住他快要抓狂的手,小心翼翼地拍打他的背:“睡吧苏涔,不要折磨自己。” 他缓缓抬起头:“遥遥,你心疼?” “嗯。”我无法否认。 他醉醺醺的凑过来,盯着我的唇瓣迷离的问:“可以吻你吗?” 满头黑线,这丫还学会了得寸进尺。这一点和我很像。 他轻轻碰了碰唇角,是那么的温柔缱绻:“这就够了……” “怎么够呢。” 门后闪过一道丽影,提醒我该动手了。 我开口的瞬间,苏涔却有了后退的意思,收回蠢蠢欲动的姿势,我不给他抽身的机会,捧起他微微发烫的脸,浅浅的印了上去,唇齿相缠,仿似有上万根刺扎进脑海,疼得几乎要晕死过去,而苏涔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紧闭着双眼,享受这突如其来的柔情。 他浑身放松的时候,是不会出护体红光的,也就在这时,离虫探出触角,钻进他的皮肉里,他轻哼出声,又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抱紧我,加深这个浅尝即止的吻,甚至攻城掠地,将他的气息填满我,我差点背过气,使出力气想推开他,没想到将他推了个踉跄,翻个身就鼾声四起。 门外的苏杳杳现了身:“你就这么弄晕他的?” 先前我跟她保证会弄晕苏涔,只是这种做法令谁都不好受:“抱歉……” 苏杳杳给我换上婢女的白衣,我闻到熟悉的血腥味:“你把她杀了?” “我要带你去主人的房间,万一迎面遇到她怎么办。” “是个一劳永逸、死无对证的办法。”我穿戴妥当,和苏杳杳架着苏涔离开二十四楼,苏涔的房间就在十八楼,他常说十八十八貌美如花,和他很配。 一路上畅通无阻,显然所有人都见惯不怪。 打开房间,安顿好苏涔,苏杳杳指着床头镜道:“这就是乾坤子午镜,主人叫霹雳叮当猫,它虽然看起来不像猫,但能直通饲养海兽的地方,另一头就是城北的废墟。” 嚯,还能有这么便宜的事? “等一下,进入乾坤子午镜需要钥匙。”苏杳杳拦住我,轻轻取下苏涔的琉璃耳钉,咬着牙递来:“给。” 琉璃,琉璃,留者不离。 “留下的人,永远不会离开。”叶莫出事后,苏涔对我许诺道。 那会儿我发过癔症,做过噩梦,也想起叶莫常提的童话,对承诺看淡了许多,也没对他送来的琉璃挂坠上心,几年前还随手给了君侯,托他寻到叶真就给她看。 叶真会认出我来的。 我接过琉璃,镜子辉映出五光十色,传来很多撕心裂肺的呼叫声,多是年轻姑娘的嗓音。 原来死亡可以离人这么近,而我还要迫不及待的靠近它。 “最后问一遍,你不后悔?”苏杳杳道:“如果你选择臣服,无非是倾回少了位扶摇将军,滕家少了位少将军,可你的青梅竹马和东夷城数万人的命,都得救了。你为什么迟迟不肯!” “那是你的立场。”踏进去的脚步毫不动摇。 “我不懂。古往今来,顾全大局都是毫无争议的!”她不甘。 “海兽饥饿要吃处子,给它喂食是顾全大局?” “是。” “让我背离倾回,保住东夷城是顾全大局?” “是。” “巧了,我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是被绑在藤蔓上等着烧死的,他们说献祭傩鬼就能保佑太平,死我一个可以换回千万人的和平,这也是顾全大局! 可我不这么觉得,倾回从根就烂透了,傩教只手遮天,将迫害生命说成极端高尚的行为,这样大局真令人唾弃! 再说东夷人为了离开恶劣的环境,就选择攻占他人的领土,用海兽造成杀戮,还恬不知耻的说东夷人的命是命,那些被害死的千千万万条命,难道就不是命了么!” 苏杳杳面目苍白,还想辩解,动了动嘴皮,什么也没说。 我继续道:“由此可见,少数人的命未必比多数人的命轻贱,多数人的命也未必比少数人的便宜,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说不上对错,只是立场不同。即便是对王朝和傩教深恶痛绝的离州人,也会在倾回危难之际放下恩怨去杀海兽……你又怎么能说我后悔呢,只因我不选择背离,就等于不救苏涔?” 在我看来,背离倾回和救苏涔本身并不冲突,更讨厌被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胁迫。 既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又哪来后悔不后悔的说法。 少女,你也太轴了吧。 苏杳杳暗淡了神色,最后为苏涔说好话:“可你应该帮主人,他对你用情至深……” “那也不是他将叶真推向火坑的理由。”我冷硬的回。 就在即将踏进海境的时候,心魔倏然张牙舞爪起来:“你就这么放过她?” “谁放过谁还不一定呢,真当她这么好心放我走?”心情烦躁地撇开杂乱的思绪,我又何尝不知道,这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陷阱。 苏杳杳一直阻止苏涔对我动手动脚,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既然不能明目张胆的杀我,便拿出条出路来吊着我走,即便深知此去危险重重,我也不会甘愿困死在东皇塔。 我就是个拿命搏的人,像苏涔今晚给众人设下鸿门宴,为的就是查出谁想趁他虚要他命,苏涔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海兽就成了众人争抢的至宝。要是让这些畜牲落到不轨之人手里,还不如铲草除根。 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抱着杀海兽的心来的。 什么逃出生天,都是假的。 海兽不死,我心难安,倾回难安,苏涔更难安。 掌心的琉璃变得滚烫,像要燃烧了似的,引起强烈的刺痛,诸多负面情绪接踵而至,我看见昏暗的灯火下,苏涔被肥胖苍老的身躯压在身下,张牙舞爪的伸出手掌想抵抗屈辱,却被他身上之人生生掰断了尾指,疼痛和恐惧使苏涔不住的痉挛,却让那张堆满褶皱的脸更加兴奋:“哭啊,叫啊,小杂种。” 画面一转,和倾回隔着离世海的蛮荒大陆上,一个穿着麻布裙的姑娘笑容天真痴呆,被少年郎沉默的背起,穿过爬满毒蛇的密林…… 画面又回到容城那段危机四伏的日子,年轻的天君拽着清冷姑娘的手去逛集市,隔着万家灯火撞见河边放花灯的一对碧人,少年郎面色一僵,而姑娘微微垂下眸,人群熙攘如潮,他们相互依靠…… 一帧帧,一幕幕,就像不会褪色的画卷,耳边传来长长的叹息,你的心在哪。 河边花灯我身边的他。 苏涔的心呢。 隔却山海,我非我,他亦非他。 第八十四章 深海之渊透着青碧色湖光,长长的栈道在脚下延展。 有微腥的咸水味从深处荡涤而来。 栈道外就是圈养海兽的海域,游上去是东夷城北边的废墟。 原本安静无事的穿过栈道,便能迎来海面的朝阳与曙光,但我铁了心要铲除后患,轻轻触摸包裹栈道的气泡,犹如附着晶莹的薄膜,意料地很有弹性。 微微聚集真气,在指尖形成一股尖锐的气流,想戳开气泡的同时,深海的挤压感接踵而至,海底传出毛骨悚然的沉吟。 过了片刻,薄膜有了变化,能容一根指节通过,但真气的流逝也随之加剧。 我缓慢调动真气,“贪多嚼不烂”的道理还是懂的。 等整只手穿过薄膜,小腹却隐隐作痛,这感觉太熟悉了,不会来例假了吧? 我有点想仰头长叹,生死关头还会来例假……有比这更塞牙的事吗? 答案是,有。 眼看数只巨大的阴影由浅到深,由远至近,我终于将大半个身子泡在海里,别说继续前进了,连抽身回去都费劲,这一刻脑海闪过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诉说着前路堪忧,其实我本来也不慌的,搏杀海兽本就性命攸关,既然来了,没打算完好无损的回去,再说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呢? “出来吧,要动手赶紧动手,别磨磨蹭蹭的。”我对身后喊道。 苏杳杳亦步亦趋的走来,脸上带着狰狞和嘲讽:“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自投罗网,明明选择主人就能得他的庇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放弃了安稳,反而走上了一条绝路。” “大概,我不觉得是绝路。”我语气轻快:“还有绝处逢生的说法呢,我运气还不错,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呢。” “呸,不要脸,还敢痴心妄想!”苏杳杳眸光幽冷,抬手朝我背后落下一掌。 我生生受这一掌,喋出细雨般的鲜血,身子浸泡在海水里,虽然有内力勉强支撑,但骨子的寒冷就像跗骨的毒,冻得直哈冷气。 说话间,巨大的阴影逼近,血腥味如陈年老调,深浓难辨。数只猩红的眼睛霎时睁开,发生骇人的光,衬得苏杳杳笑容更加邪魅。 有只海兽的鼻息甚至擦过我头皮,它长着龙头狸身马脚,浑身呈橘黄、墨绿、青蓝三种色泽,凸起的皮囊仿似一口铜钟,看起来就很坚硬,我和它对视半眼,斜过身躲过它的血盆大口。 另一只海兽似乎不满它抢食,更惊恐的是这些海兽都会说话:“滚开。” 那是只模样像马长着锯齿的海兽,摆动巨大的尾巴将先前的海兽撞开,我顾不得仔细观赏,往后望去乌压压的一片,约莫还有几只更大体型的。 我低估这帮家伙的长相了,真是海中巨兽……巨丑! 它们逼近的时候,海里的压力也以数百增长,我体内有透骨钉压制真气,只能勉强让自己不被碾碎。 也许是身上飘散出若隐若现的血,一双双贪婪的红眼睛露出欣喜色:“是凤血?好东西啊,老凤凰怕是有几千年没过来了,我等差点忘了这美妙的滋味。不过那只臭屁凤凰肯把凤血交给这般单薄娇弱的女人,会不会感念天雷劫将至,时日无多了?” “老凤凰活着的时候,我等不敢兴风作浪。”桀桀怪笑:“等他死了,看谁还有这个本事阻止!” “少自说自话,不是还有小天君。” “那小子饿我等好几天,想必自己都不自由。” “干脆杀了他,冲出这该死的海渊,重掌外面的世界。” 数只海兽商议半天,将矛头引到苏涔身上,苏杳杳一听,这并非她希冀的,她只盼我被啃食殆尽,眼下见海兽纷纷异动,忙焦急的道:“不行。” 可海兽哪里能听得进她的话,蛮横地撞向被气泡包裹的栈道。 苏杳杳一个踉跄就要跌出去,我伸手将她甩回栈道:“老实待着,看你惹的事,搬起石头砸苏涔的脚,这下满意了吧?” 苏杳杳湿了衣服,耷拉凌乱的头发,不敢置信道:“胡说,我只是想……想帮主人。” 真是嫉妒心害女人不浅。 趁海兽想撞断栈道的空隙,我利用海中威压将刺进骨肉的离魂钉一根根逼出,这招确实铤而走险,但也是唯一的办法。 如果不能自己逼出离魂钉,便只能借由外力逼出。 再说有压力并非坏事,反而对突破“身不缚影”的非命劫有很大帮助,可惜我想法巧妙,现实却技高一筹,暴动的海兽突然安静下来,诡异的让出一条路,一只大了半个头的海兽滑水而来。 我曾在书本翻过这只海兽的画像,长着人的面孔和鸟的身子,耳朵上挂着两条小青蛇,脚底下踏着两条小青蛇,身体覆着深紫色的鳞状物,面容雌雄莫辩,长相颇为俊美,举手投足间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牢牢夺走我和苏杳杳的目光。 “不要看他!他是操控人心的玄冥!”苏涔的声音犹如当头棒喝,我下意识地咬破舌尖,恢复神智,而苏杳杳功力不足,不但目光被吸引住,七窍皆流出污血,苏涔抽了她一巴掌仍于事无补。 也就在这会儿,一道异常动人的声音从玄冥口中传出:“小天君,我等和你歃血为盟,性命相关,为何这几天少了供奉?” “玄冥君,小爷还没准备好,明天给你补上。”苏涔想将我拽回栈道,我摆摆手不用他担心,离魂钉还剩三根,哪能放弃。 “哼!”裹挟腥臭的海啸袭来:“小天君分明生有二心,没准备好的话,那她是什么!” 我眨眨眼,不确定玄冥蒲团大的手指的是我。 苏涔差点咳出一摊老血,没想到吧,谁还不是处子呢。 我咳了咳,跟海兽比划:“老食荤腥也不好,容易得脂肪肝,偶尔换点清淡的不是坏事。” 玄冥是个有趣的主儿,它笑了笑,算是默认我的话,接着话锋一转:“吃完这顿再换口味。” 汗,你这减肥的心也不诚啊,还是真当我秀色可餐? 苏涔气得要把我掼出去,讲真我半个身子卡在薄膜上,想把我掼出去也难……再说我贫嘴的时候也不忘逼出离魂钉,对苏涔的怒目而视更是不理不睬。 没想到玄冥被我逗笑了,退而求其次的指苏杳杳:“先拿她打牙祭,回头再吃你。” 听这话,苏涔挡住玄冥对苏杳杳出手,身资峻拔,几乎不给玄冥改口的机会:“两个你都不能吃,小爷都护下了。” 苏涔的回答点燃玄冥和其他海兽的怒火,一声声长啸刮得耳膜生疼,危难关头,苏涔的嘴对我大开大合,我却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玄冥的目光终究放回到我身上,而此时此刻,我终于逼出所有离魂钉,真气迸发,对上海兽凛冽杀气! 我皱着眉努力回想丰慵眠梳理的海兽缺点,真是除了风飘梨花香月下人微暖的画面,其他什么都记不得了。 抽出腰间软剑,真气顺着剑刃而去,径直将眼前“三色龙”穿了个通透,它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动静,再没有别的动作,颓然倒下。我向后一转,退到苏涔和苏杳杳身边,没想到苏涔背后有紫红色的斑斑血迹,显然刚和人战斗过,但见他仍挺立骄傲的脊背,像极了好斗的孔雀,要不是他气息不稳,这样严峻的伤势简直被掩藏的天衣无缝。 这么坚强?我拿软剑朝他俏脸比划,他眸光倏尔恐慌,似乎要他命可以,划花他的脸绝不可以。 小样,你知道我说谎就耳朵尖红的毛病,我难道还不知道你臭美又自恋的习惯? 青梅竹马就是这点不好,连伪装都难,更何况他还是苏涔。 那道跟在我屁股后跑的长风。 我将真气拼命灌入软剑,这柄薄如蝉翼的软剑由师父亲手打造,算是入门三四五六年的礼物,那会接过软剑还嫌师父抠门,多使点银子打把重剑都不肯,这剑根本没有七绝剑一半的帅气,谁曾想它有个好听到心暖的名字——“思尔”。 我握着思尔剑,拨了拨“三色龙”的尸身:“好不容易拿人命养的海兽,就这样被我干掉一个。” 苏涔舔了舔嘴唇,言语间却没有几分可惜的意思:“你知道就好,回头赔偿。” 我以思尔剑挽了几朵剑花,海潮从剑刃倾泻而出,师父说的没错,七绝剑太过强硬,唯有思尔剑能弥补它的不足。 又或者说……缘浅时绝然,情深时思尔。 我用更猛烈的剑气将玄冥推远,忽而施展身法追上去,思尔剑直刺玄冥的心房,玄冥身形眨眼间消失,思尔剑贴着长得像马的海兽,划出凌厉的一招,而就在剑刃落在它身上之时,头顶腾出一道鸿光迎面砸下,这是什么招式? 玄冥的泰山压顶? 没能破开玄冥威压而来,登时口喷鲜血,不甘心的抹掉血,再一次尝试破除。 “刁钻泼辣的女人,我等替小天罗结果了她。”玄冥猖狂道。 苏涔身负重伤,本没指望他会出手,但他听到玄冥的浑话,猛地割破手臂,玄冥微怔,似乎没想到他会伤害自己,先前说过他们是歃血盟誓的,血脉相连的代价就是玄冥的手臂在同样的位置也有伤痕。 苏涔眸光亮得惊人:“小爷没说动她,谁都不能动她,你丫的耳朵聋了么。” 我周身气息大震,只见玄冥带领数只海兽朝栈道发起进攻,苏涔一手揽着苏杳杳的腰,将她护在臂弯,一手召出护体红光,如游龙闪电般朝海兽穿刺而去,红光衬得苏涔满面春风,他一挑眉梢,嘴角带笑:“想反噬小爷?你们也配?” 我在苏涔眼眸中看见自己一脸肃杀,待他话音将落,施展身法踏步追去,破开层层水障,出其不意的将思尔剑扔入海兽的脑后,只听“唰”的一声,又是一只海兽当场毙命。 苏涔见我动作迅猛,和他配合默契,仰头大笑:“不愧是小爷看上的女人,就是狠。” 可片刻之后,苏涔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抬眸望了眼臂弯中醒过来的苏杳杳,只见她颤抖着手握住一把匕首,眼里满是惊恐和不可思议,玄冥能蛊惑人心,当然也能将人当作傀儡操纵,未曾想他怀中娇弱的女人,竟是一刀刺中他心脏的祸首! 我手快,将思尔剑朝苏杳杳丢了过去,苏杳杳只觉肩膀一凉,倏尔传来尖锐的刺痛感,下一瞬间,便跟着苏涔倒了下去:“你……我……” 苏涔血流如注,我生怕他就这么死了,死在他信任的人手里。 更何况玄冥已经破开栈道的薄膜,就这么饿狼扑食般扑了过去! 那一刻,呼吸都快停了,苏杳杳使出最后的力气推开昏死的苏涔,伸出藕白色的双臂迎向海兽的血盆大口…… 我能听到咀嚼骨骼的动静,她像是个精美却破败的布娃娃,被几只海兽撕扯着四肢,喷涌的鲜血将海水染成深红,我的手离她仅有几步之遥,于震怒中爆发滔天的真气,几乎是从海兽嘴里抢走得她,苏杳杳用眷恋的目光望向苏涔,轻轻地、轻轻的说了一句:“对不起啊……” 可惜苏涔听不到了。 我将真气渡过去,她眼里有了迷茫:“人都想活下去,可生命这样脆弱的东西,到底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是短暂的欢愉?亦或者长久的悔恨?步遥你说啊,真正的死亡是什么?” 这问题太深奥了,我说不出来,只能顺着心答:“如果世上再无人回想起你,才算真正的死亡吧。” “除了主人,我一无所有,命都是他捡的,死后没人会想起我的。” 她的身体残破不堪,根本吃不消我的真气。 “听说转世六身可以融合,当初我想融合月娘,她不肯成全,现在你在就好了。”她笑了笑:“如果和你融合,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那样主人看你的时候,是不是也在看我?” 言罢,她的身形愈发的淡,直到彻底融进我体内,无数记忆涌上心头:少年郎轻快的背起她,穿过爬满毒蛇的森林,那会儿她扬起天真的小脸,取笑少年郎挽起手腕的样子,像极了沙洲上的白鹤,而少年瘪瘪嘴,想骂又不知道喊什么,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等少年眸子一转,笑着念叨。 遥遥……杳杳,苏杳杳这个名字多好听。 最后是她一声轻叹:“你说好听就好听吧,可我不喜欢。” 我望着苏涔昏迷不醒的侧脸,喉咙哽咽着千言万语。 其实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听不到,难说被捅了心脏的苏涔是死是活。 忽的,海面出现异象,有千钧力道将深海劈成两半。 玄冥受到威胁,碧绿色的眼直勾勾盯着迎面飘临的身姿:“素蓝罗,你三番两次来犯,真当我等怕了你不成。” “救人而已。”那道湛蓝色的风华有着睨视万物的魄力。 我心知今天不将这几只海兽打趴下,他们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思尔剑直取玄冥的脖颈,它堪堪招架住我的剑锋,真气在我与它之间来回游走,加剧的瞬间生出几丝电火花,我冲白端大喊:“海兽不除,隐患不消,动手啊!” 驱动体内真气再次对上玄冥的昭示,电火光似箭一般零落在身上,这灼灼热气尚未落到皮肉上,便凭着自身蛮横的力气割破了衣服,灼红了周遭的皮肤,我躲也不躲,拼了命的要把玄冥拉下马,玄冥猖狂大笑:“就凭你?” “一人不足为患,那千千万万人要杀你呢。” 玄冥震怒:“区区蝼蚁,谁敢挑衅我等。” 我没有理会它,只往它身后一望,望见了抗住数只海兽的白端,那一袭湛蓝色被海风拉扯得猎猎作响,却犹如一座巍峨的雪山坚不可摧。 我扬声大喊:“公子。” 这声音直接穿透激烈的抗衡,冲入白端的耳朵,他蓦然回首,与我四目相对。 在他深邃的眼瞳里,隐约看到我张扬的面容,还有玄冥下的死手。下一瞬,尖锐的刺痛穿透我的身体,思尔剑脱手刺进玄冥的喉间,可惜此时剑气已弱,只是刺入几分。 白端唤了声:“我在。” 但见他周身惊现磅礴寒气,寒气凝结数瓣霜花,密密麻麻,带着撼天动地的力量将玄冥生生贯穿,所有海兽如同狂风暴雨中的枯木尽数腰斩。 他面色紧绷,眸中杀气大胜,令人望而生寒。 我乘着海浪飘到他跟前,心里五味陈杂,苏杳杳说我是个没有心肝的女人,活该叫我痛苦,可她不知道,我曾把心肝满满给了一个人,那些酸甜苦辣的味道叫我向死重生,那会儿我还不明白云端有多高远广袤,就被紧接的抛弃弄得如坠深渊。 “公…公子……” 又唤了他一声,他朝我伸出手,有那么一瞬流露出隐隐的痛。 他在心疼我。 心疼,才动了雷霆之怒,我紧紧的看着他,挪不开眼。 可不由我看得更久,因白端方才骇人的力道醒来的,还有苏涔……我颤抖着把手伸过去,却被一双微凉的臂弯从背后抱住。 “别走。” 第八十五章 仿似长风挽住枝丫独占的花骨朵,坚决而胆怯……尤其,他眼底浮沉的哀恸,快叫人窒息。 我以思尔剑划破指尖,将血涂抹在苏涔青灰色的唇瓣上,动作轻柔到不像话:“我杀了海兽。” 苏涔紧紧抱住我,像凉风灌满心头,不容我解释。 白端倏尔面色一冷,眼睛弯成薄月状,湖光衬得他身姿清贵。 不等我缓颜劝慰,那边抱紧我的苏涔突然伸出手,竟是按住白端清朗的五官,从喉咙里逸出一丝嘲弄:“真是长了一张到她心坎里去的脸……” 我能感觉得到,听罢这句话,白端周身迸发如霜雪般的寒气! 而苏涔大笑起来,箍住我的臂弯更紧了。 这透着血腥味的深渊,尽管有栈道崩塌后浮起的气泡,仍使我有种即将溺毙的感觉,情不自禁地想挣脱束缚:“先放手。” “我、偏、不。”苏涔执拗地靠近,温热的气息游走我颈窝。 我真的要爆发了。 他低吼着,想要唤醒我:“遥遥,他不是叶莫!不是!” 我挣扎的势头骤顿,睁大眼睛想看清眼前的白端。 可除了抑制不住的不满,他什么也没让我窥探到,仿佛是浩瀚的碧海,总给人深邃的感觉。 而叶莫……就像温暖、漂浮的云,只留下最浅最浅的样子。 可不管是叶莫,还是白端,他们都从不属于谁。 较真这些,我累了。 “他是不是叶莫不重要。”缓缓挣脱苏涔的怀抱,不去看他眼底细碎的星光,他似乎仍沉浸在悲恸中,却被我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 苏涔咧了咧嘴,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几乎能猜到他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必然以为这是可怜他施舍他的柔情,但我不这么想,我与苏涔青梅竹马长大,时至今日,他依然是我屁股后面的那道长风,牵绊着,相送着,从未改变。 “我不会跟你回去,还会拐跑你。” 不会让你独自面临风雨,不会让你踯躅黑暗无法自拔,我会打晕你,拐跑你,无所不用其极。 就在这一刻,正当苏涔被这番话弄得怔忪,我一记手刀劈向他后颈,顺手托起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对白端龇牙的笑:“看什么看,没见到偷袭啊,还不绑他出去。” “你啊你。”白端有些无奈,一把接过昏厥的苏涔,喂了颗避水药给他,手指灵活,片刻后苏涔被绑成了麻花卷。 我怕再生事端,毕竟海兽除没除干净很难说,也顾不得刚才消耗了很多真气,强行破了包裹周身的薄膜气泡,海水刹那间涌了上来,往上游就是暗涌着的云潮。 我被海水冲得七荤八素,哪管什么海天倒灌的奇异之处,等反应过来,但见白端随着云潮徐徐而动,一手拽着昏迷不醒的苏涔,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触碰的片刻,不知是掌心传来的潮湿感,还是他的声音难得轻颤:“相信我,不要放手。” 我的心竟然疼了起来,时隔数年,再一次听清他的心跳声,起起伏伏,仿佛飘得很远、很远。 “猫儿?” 你在唤我吗。 “离世海的云潮会让人缺氧,醒醒。” 缺氧吗。难怪头很疼,但没关系,我的心不疼了。 你皱什么眉头,还在怪我么。 怪我对你不安好心,怪我给你惹麻烦,怪我不受驯服。 所以撵走我怕,抛弃我,冷淡我,甚至算计我。 这样啊,那我可不可以……不喜欢你了呢…… “不准!”唇瓣仿佛被荆棘吻过,透着难销的愤怒。 异样的酥麻从小腹升腾到胸口,我不禁哼出声:“你干嘛。” 映入眼帘的是刚跳出来的日出,云潮被渡上淡金色的纱衣,黑夜与白昼交汇的那一刻,有清晰的光影划过白端的眉眼。 “早知道你会是人生中最大的变数,我却无法阻止。” 那张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此刻就像浸透风雨的旧照片,咸湿的海水顺着皱紧的眉头,缓缓滑到挺秀的鼻骨、削薄的唇瓣、颤抖的喉咙和结实的胸膛,仿似落入心坎里,泛起涟漪。 明明该是失魂落魄的模样,却因天生清远的眉眼显得优雅从容。 唇上还有他的余温,连腰间也交缠着他的手臂,我几次想挣扎,却撞见他脸上浮起可疑的潮红,看来的眼神几乎称得上“凶恶”。 看得我挺起胸脯,将这个眼神当做斥责,骨子里就想抗争。 总之,就算打不过,也不能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白端倏然笑了,忍俊不禁的模样就像山涧甘甜的清泉,他微微俯下身,额头相抵,鼻息相对,言语中充满着无奈:“你这般秀色可餐,怎容我不动如山……” “哈?”我瞬息领悟他的意图,牙齿打颤道:“怎么?你还想吃人?” 就算凤血种脉真的遭人惦记,也不必吃人吧。 我为难的表情令他嘴角上扬,在破晓的光中是别样的好看。 明明是岁寒的天,却好像万物都随之苏醒了。 心口温暖,我唤道:“公子……” “我在。” “公子。” “我在。” “你说你把苏涔弄哪儿去了?”看了一圈,还真没找到苏涔。 白端目光淡如云烟,气定神闲的胡诌:“他自己跟丢的。” 嚯,被我打晕的人,没有半天都缓不过来,你跟我说他是自己跑的? “坦白从宽啊,公子。”我威胁似的拿思尔剑比划。 “嗯哼。”白端继续气定神闲的拽绳子,从翻涌的云潮中拉出半死不活的苏涔。 “白端你丫的,拿堂堂东夷天君钓鱼呢!”我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跑过去,好在,苏涔还有气。 白端眯了眯眼:“这都没死,算他命大。走吧,如姑娘还等在城北。” 等太阳完全跳出地平线,我和白端走到城北的废墟。 正如白端所言,师姐和肖错早就等在那儿,师姐还是清丽动人的好模样,只是肖错耷拉着半边空袖子,由师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在瞧见我和白端携手走出来的那一刻,师姐眼窝有了潮湿,带着仿佛等了很久的燕子终于归巢的欣慰:“你们……一起回来了。” “回来就好。”肖错苍白的脸也有了血色,就算断了一只手,站姿仍如青柏似的笔挺端正。 等看清白端驮着的苏涔,师姐抬手就是一掌:“要不是他,阿错的手也不会被海兽咬断!” 我慌忙挡下,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对,他不是人,他就是头牲口,连我都唾弃他。”扬手给苏涔一耳光,动作稳准狠。 师姐眉头一挑,让我把话说完。 “师姐消消气,要是把他杀了,海兽就真没人管了,到时候更会作乱。我知道肖将军的手是苏涔伤的,我代他赔血道歉,保准你们身体倍儿棒,能恩爱百年。”抬起思尔剑朝指尖比划着,心里都在骂自己多管闲事,但还是忍痛割了血给肖错。 凤血种脉到底是世间追求的良药,肖错服下的片刻脸色就好些了。 效果之神奇渐渐冲淡心里的委屈,仔细想了想,原本凤血种脉也没立竿见影的奇效,好像是随着功法的增强而显露的,更何况这次因祸得福,不但融合了两个转世之身,而且功法突破了第九重,达到了“晗光入体,影随心动”。 也就是“身不缚影”的归元期。 正感念归元期带来的无穷力量,初拂丢下马车朝我跑来:“滕少哎!” 我敞开怀抱,等他撞进来,不得不说,劫后余生的感觉真好。 没想到初拂拐了个弯,将昏迷的苏涔摸了个遍:“传说中东夷天君……是个雌雄莫辨的美人?滕少,借我玩玩呗。” 我打断他意欲往下的爪子:“玩什么玩,他有的你也有,玩自己的去。” 这厮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弄得师姐和白端憋着笑,连肖错都抖动肩膀,生怕细枝末节的笑意被我误会,初拂这般无理,传到旁人耳朵,别说是我教的。 “滕少今天玩矜持?矜持好啊,免得都说你孟浪。你看你,要早有这个觉悟,营中也不会传你“夜御十三郎”了。”初拂笑颜如花,像是没看见我一张脸……黑成碳。 白端身体募地一僵。 初拂拎起苏涔边走边嘀咕:“说什么浑话,谁想玩他的,你想玩你玩啊,又不是没玩过,当年咱们一起在河里洗澡,你还和梨落公子……唉,不提了,人死如灯灭,做的事也就不认账了,改明儿给公子烧点纸钱,状告你喜新厌旧!” 我听初拂絮絮叨叨走远,脖颈都感到发凉,抬头就撞上白端凉得有些微妙的神色,仿佛半天才理解初拂的话,只反复提了两个字出来:“洗澡?” 我看着白端陡然变深邃的眸子,还在惊叹此人变脸之迅速,倏尔反应过来,我现在是不是该向他解释,洗澡的意思? 他弯着眼眸看来,头一次,我竟怀念他平静无波的样子。 “洗澡?和梨落?” 我矢口否认:“当然不是,还有很多人。” “很、很多人?一起?”他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对我凝出不怒自威的神态。 我这边尴尬的笑着,咳了一嗓子:“行军打仗嘛,在离州荒漠走了很久,冷不丁见到水了,哪管什么男女有别……不过我们都是穿着衣服的,那会儿我更是套着盔甲。” 说到后,音色越小,甚至能感觉他凛冽的气息压过我的头顶,他声音又低又沉,冷不丁的唤我:“猫儿!” 我细细观察他即将发作的神色,只觉他咬牙切齿的模样,让人心头一暖,便拿柔软的头发在他胸膛蹭了蹭:“我刚才也算跟你洗澡了,哪里孟浪了。” 白端似极为无奈,想伸手抚摸我的头,哪知我一个没站稳,身子猛地向前倾,牙齿磕在他的下巴上,不光他皱眉,我也疼得逸出哼唧,白端察觉到我吃痛,终是绷不住脸,莞尔一笑,轻轻吹了吹我的牙:“还说不孟浪……” 我无语。 上了马车,初拂驾车技术不及灯华的一半,他也很恼恨灯华那天的不辞而别,所以绝口不提这个名字,可我实在被颠出后遗症了,索性把苏涔放平当枕头。 苏涔半路醒来好几回,见我躺在他肚皮上,又放心的睡去,师姐说能让疑心病极重的天君如此安睡,我也算不可思议。 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只不过我和苏涔相依为命了很多年,他虽固守着过去不愿出来,我仍当他是那股追着我跑的长风。 突然想到很多年前,我们偷跑的那个夜晚,也就是遇见叶莫的那一天,我曾透过结实冷漠的水泥墙,听见苏涔撕心裂肺的喊:“不出去就好了!留在这不好么!” 他连说了几遍,仿佛认定了某种事实,那声音悲凉,现在想想都不寒而栗。 又或者,我曾抱着苏涔,看见很多漂亮男孩被迎来送往,而我却丝毫没想过,他明明是长得最漂亮的那一个,却没有人能牵起他的手,带他离开福利院的小小世界。 是没人愿意带他走,还是他不愿离开? 我猛地站起,头磕到车厢,疼得弯起腰,白端投来惊讶,而苏涔听到这声结实的动静,坐起的瞬间脱口而出:“别出去!” 果然,所有人的时间都在往前走,只有苏涔被留在那个夜晚。 他是架着我飞的那股长风啊,却被绊住了水泥墙的另一端……再也不肯出来。 马车放慢了脚步,农舍里的黄狗朝这儿叫唤,嬉戏的孩童唱着古老的歌谣,清晨的炊烟弥漫着安详宁静的气息。 初拂跟着唱起来,那声音时近时远,仿似铮铮战鼓。 忽的,投石车巨大的响动,众人由远到近的喊:“东夷城破了,倾回必胜!” 倾回胜了,就意味着东夷败了。 苏涔认命似的闭上眼,只有攥紧的拳头描绘他内心的震动。 “小爷是不是错了?”他这么问。 我摇摇头,扶他躺下:“谁都没错,只是立场不同。” 苏涔侧过身,背对着我,却和盘坐的白端四眼对个正着。 你瞧瞧你选的什么姿势,我明明比小狐狸温善多了。 “你真的很像叶莫。”苏涔不惧白端身上散发的寒意,一再地挑衅:“嗯,眯起眼睛最像。” “像总比不像的好,进得去心坎也总比进不去的强。你说呢?” 这次换苏涔跳起来,张牙舞爪的要朝白端扑过去:“丫的,爷算想明白了,你就是叶莫的冤魂!爷跟你拼了!” 马车募地停了。 我看车厢里的两人打成一团,师姐又在照顾肖错,只好掀帘子问初拂:“怎么回事,你这什么表情,遇见怪兽了?” 一个阴冷的声音从车厢侧面传来:“你再说一遍。” 我僵硬的扭脖子,对上滕歌幽深暗黑的目光,他满脸写着不善,显然还在记恨我被俘虏的事。 “师兄早啊。”我一阵干笑,仍阻止不了他问出我害怕听到的那句话。 “你车厢里,有谁?” 答案就在喉间,当然是有我抢来的东夷天君,还有你追赶喊打的离州乱党啊…… 第八十六章 此时天边的云霞被阳光染成了橘红色,连刚经历战火的东夷城也弥漫薄光,我和滕歌四目相对,隔了片刻才缓缓道:“师兄不庆幸我死里逃生,偏偏守在这查我的岗……”清澈无邪的向他微笑,“还是说师兄算准我会从这出来?” 滕歌穿着明黄色的锦衣,衣服上绣着狰狞的雄鹰,那墨绿色的眼瞳像是用绿宝石缀的,仿佛以嘲弄的眼光看淡世事。 瞧他沉默的模样,我心中通透,慢慢掀起车帘,露出枕着双臂往这瞅来的苏涔。手臂再往上抬,白端弯成薄月状的眼睛就这么意料之中的看来。 我径直跳下马车,田园里有烧草垛留下的余烟,足足有片刻的功夫,滕歌带的贴身暗卫才把苏涔驾到另一辆马车上。 我浑身冰凉地站在沾满露水的晨曦里,只见脚下飘来一片浓重的阴影,这一切显得似真似幻,好似走在缥缈云巅之上,透骨的寒冷让我对白端的靠近,产生强烈的抗拒。 转头往身后关着苏涔的马车望去,只见苏涔闲散的躺在即将垂帘的车厢内,于漫天霓霞中朝我狡黠的笑,他的眸光像是倒映在湖面上的点点星光。 我低声问白端:“是你设计抓的苏涔,我也只是一枚棋子?” 他音色沉静,先前的担心仿似我的错觉:“你不是棋子,东夷天君也必须要抓。倾回可以内斗,但不可以被外族趁机蚕食,把他交给滕王公吧。他若供出背后的势力,自会安然无事。” 我只能说:“苏涔不会说的。” 他那般骄傲执拗,经受过屈辱和疼痛,世界于他而言黑暗无边,哪还有开口的必要。 话音刚落,就听到暗卫朝我走来的脚步,周围的寒意更缠绕我的身子,白端神情有那么几分复杂:“想走,就快点走……”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暗卫铁了心的要抓我,我情不自禁的冷笑,抽出思尔剑瞬间将数人撂倒,动作之快连自己都没想到,原来‘身不缚影’的第十重竟有这等骇人的战斗力。 见我反抗,滕歌指向苏涔,不禁怒道:“滕摇,你还想包庇他这种异类?” “哪种异类?”初时不觉得真气有异样,走了几步便觉得身子好像火烧了一样,我唯一庆幸的是还有点真气,多多少少比濒临死亡的苏涔好受一些。 转眼走到苏涔的马车前,车帘挡住我和他之间的视线,我能清楚听见他在里面微微喘息,不用看也知道被刺穿的伤口又裂开了。我毫不迟疑地掀起帘子,听清身后白端或轻或重的一声叹息:“猫儿,东夷的事已经了结,你又何必深陷进去。” 我不甚在意地回:“大概我也是异类吧。” 这样光怪陆离的世界,好人都是一个嘴脸,坏人则千奇百怪,难保谁看谁不是异类。一脚踏在马车上,不等完全站稳就干净利落的上了车,留下原先的马车,还有静静伫立着的白端。 如果我能回头看他一眼,大概能清楚明白地看到他的脸:我见过皮相生得好看的人,却没见过像他这般风华无双的气质,而他的五官也说不上特别好看,明明澹薄冷漠,却因嘴角带着笑意而显得微微生动起来,我初次见他时就被这张脸迷上了,不仅仅是苏涔说的他长得像叶莫,而是他认真的时候眼角会微微眯起,衬得白瓷般细致的脸蛋,又如刀刻斧凿般深刻…… 他不光是长到我心坎里去的男人,我还能认出那熟悉的净水味儿。我算抱过叶莫最多的人,怎么会迷糊到认不出。 白端的声音开始还在远处,现在已经近在咫尺,隔着薄薄的帘子,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你想救他,是因为叶莫吧。” 这是他第三次提起“叶莫”,连名带姓,透着萧瑟。 “心向往之,随你怎么说。”我微微偏过头,不意间却撞见苏涔满脸愤怒的看向车外,这种愤怒在叶莫出事的那天见过。 我眼中慢慢绽开一点笑意:“怎么,你也认出他来了?” 苏涔费力的喘息声突然变得平缓:“丫的,还真是他的冤魂。” 他好像……并不想认出来。 我躺在略显狭小的车厢里,跟苏涔保持一个手臂的距离,他也没有跻身过来,显然也不想和我靠近。马车外再也没有了动静,只是徐徐驶离东夷城,路过熟悉的接道,掀开帘子瞧见如家酒馆,滕歌骑着白马不客气地按下:“别露面。” 我见不得他目不斜视的虚荣样,又不敢当面驳他,只好偷偷露出一道缝往外望,初拂笑盈盈地塞了盒桂花糕进来,安抚道:“滕王公对外宣称你受了天君严刑拷打,丢了半条命,仍不愿屈服在东夷人手底下,等大军攻打进东夷城的时候,天君还一怒之下将你丢去喂了海兽,眼下滕王公好不容易将你救回,便亲自领兵护送滕家少将回家。”末了加了一句,“这也是六出公子的意思。” 这番说词不但保全滕家的颜面和忠诚,还将我塑造成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 两全其美。 我深感滕歌和白端城府之深,心里直哆嗦,都说把人心比作战场,但战场不可退,人心却易散。 滕歌耳力极好,自然能听清初拂说的每一个字,只是一直肃着脸不说话,我这才瞧见他还没来得及褪下战甲,就火急火燎的将我截在城北的废墟,可见有人想先一步找到我,而只要被滕歌之外的人找到,不管我有没有投靠东夷人,这个罪名必然会被坐实。 这样算计来算计去的日子,过得也不好受啊,我朝滕歌招招手,他不耐烦的过来:“快说。” “师兄,我想知道如家酒馆的华林跑路了没有?” 滕歌的脸顿时黑了一半。 “我不是让你去打探,而是让你去抓人。” 滕歌露出狐疑的神色,似乎没听白端提过这一茬。 就知道白端不会暴露离州的内乱,虽然不知道他用什么方式和滕歌达成协议,助滕歌抓住苏涔,但离州自家的事必然不泄分毫。 可我偏要把华林这个离州隐患给挑出来。 我边吃桂花糕,边跟滕歌详细说了华林的事。思及华林和苏涔一样,都跟王都掩藏的权贵之人有关,滕歌立刻派人去如家酒馆,身边的苏涔从嘴角逸出一丝冷气:“遥遥,你也学坏了哈。” 我往窗户挪了挪,挡住他的脸:“谁敢说自己是好人?” 他闭目不答。 滕歌派去的人很快回来,只说店里剩三个孤儿寡母。 我深深叹了口气,趁着东窗事发,华林果然抛下妻儿跑了。 派去的人还道:“那位夫人让我给滕少将带一封信。” 一听是给我的信,我又探出头,滕歌翻看一遍,确定没有机关,便把信塞给我,冷言嘱咐:“抹掉你嘴角的桂花糕,你现在到底还是个病人。” 其实他想说,做戏做全套,吃桂花糕哪像什么生病的样子。 我倏然放下车帘,抹掉沾在嘴边的糕点,打开信纸细细看了起来: “滕摇姑娘,请允许我叫你一声摇姑娘吧。我知道你是个爱恨恣意的人,但我还是想恳求你,放华二哥一马。他并非绝情之人,也曾生性豁达,举止清朗,可惜年少遭逢家族剧变,旦夕间轮作笼山的骨童。骨童这种人,一旦存在就注定活不了多久,常年的压迫使他们异于常人。 索性他和华清逃了出来,被华央曲捡到,传授了一身傩技,然而家仇不能报,他夜夜不能寐,心魔驱使他做了许多错事,包括让凤清陷害你,还有离州的那股乱贼,甚至是容城的严守贵…… 我不能说不恨他,尤其第二个孩子刚刚出生,他就要丢下我们母女。昨晚他将一切坦白的时候,我不能阻止他报仇,也不能真的逼迫你放过他,只请你看在刚出生的孩子的面上,能给他一个机会。 这个孩子我叫她唐春暖,希望她和大海就定居在东夷城,真能迎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我看了半盏茶的功夫,突然转过头盯着苏涔:“还不说你们身后的权贵是谁?死鸭子嘴硬对你有什么好处?” “怎么说啊……那你猜猜是谁……对了,小爷听他说,你喜欢吃八宝记的糕点,没想到是真的啊。”苏涔捂着渗血的胸口,很有兴致的和我抢桂花糕吃。 我屈膝坐着,伸手打落他捏起的桂花糕,低声道:“知道我爱吃八宝记不难,亲近的人都知道我爱吃八宝记。苏涔,不要转移话题,我问的是……他、是、谁?” “你听过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吗?”苏涔顿了顿,看了我一眼,悠哉悠哉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曾经滥用的好心,会害死多少人。人是都会变的,尤其是失去心的人,会变得面目全非。不过你大概不知道,你们找寻的权贵和幕后之人相比,真是不足一提。” 讲故事就讲故事,讲个开头算怎么回事。 苏涔忽然倾身过来,搂住我的腰身,缓声说:“还是抱着你踏实。” 他的唇正好从我的脸颊擦过,径自停在我的唇上,我一脚把他蹬回原位,用手背擦拭我的唇,苏涔投来委屈而无辜的神情,好似他才是饱受轻薄万分凄凉的人。我微微皱眉,想看他要搞什么把戏,没想到马车再次停下,有清丽人影掀开车帘上来,苏涔一见到她,便像迎来晴天霹雳似的,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颤:“小爷怕了你还不成吗?” 那人清丽到不食人间烟火,却稳准狠的吃定苏涔:“不成。” 我慢吞吞的挪屁股,给月娘让出一块地,心里对滕歌或者白端竖起大拇指,能把月娘抛上车降服堂堂天君,真乃高手。 我虽不清楚月娘和苏涔有何渊源,但见苏涔对她像猫见到母老虎似的,心里就很爽,正当我抱臂看好戏的时候,月娘替白端清幽出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将你算计进去。” 她不提我还不生气,她一提,我差点没把车顶掀掉。 总之,一路上我都气得肝疼,初拂以为我是饿的,递来十几盒八宝记,路过的人皆以怪异的眼光看来,惹得滕歌勃然大怒:“吃吃吃,她属猪的啊!” 低调,低调,我默念静心诀,浑身脱力的睡过去。 再醒来,已经鬼使神差的躺在容城的将军府里,从十护送灭一的骨灰回老家后,这是头回见他悄然出现,难说他是不是在守着我,反正我是看不惯有人吃我的糕点,还美其名曰守着我。 我醒后跟他过上几招,从十的功力由白端亲自教的,原本只能打个平手,可我现在功法精进,竟能逼他亮出北寒丝抵挡,我抽出腰间的思尔剑,差点削掉他的发冠。 嚯,穿得这么正经,要干什么不正经的事? 从十松手,不想跟我耗下去:“滕少还是去校场看看吧。” 他这边不予抵抗,我那边卸下真气,浑身酸疼,恰好被打水回来的初拂撞见:“你、你、你们……禽兽啊!” 我恍然大悟地看向自己薄薄的里衣,和从十凌乱的发冠还有不屈的眼神,就差没抱住夺门而出的初拂:“少年,你等下,听我说啊。” “奴家不听!”他差点跟我嘤嘤起来,我感到窒息。 这样想来,之前传我‘夜御十三郎’的事,八成和初拂脱不了干系。 “姐姐,咱们以后能动手,别动口行不。”这是妥妥污蔑我的清白啊。 初拂剜了我一眼,嗔怪道:“老娘是你什么姐姐!” 我额头冒汗,心真累。 冷静片刻,便听说我睡了整整三天,滴水未进,安详的像个美人。 想起从十刚才让我去校场看看,便让初拂搀扶我走出屋子,迎来多日不见的阳光,院子里还有棵梨花树,可惜树下的人影不在了,到处是战火,连梨花都不白了。 初拂见我看得入神,想说什么,被从十止住,其实我并不需要安慰,我需要解气。 可总不能把苏涔杀了吧。 我曾发誓再不会心软,没想到碰见苏涔,老毛病又犯了! 第八十七章 赶到校场,大地被正午的阳光烤出滚滚白烟,干枯的枝丫上还堆满银霜,显然昨晚降了一场大雪,而苏涔被脱光上衣,绑在校场的炼兵石上,迎着绕骨的寒霜,倔强地望来。 “早啊,遥遥。” 他轻松无畏的语气让人心潮涌动,我却只是站着冷眼观赏。 校场上还立着风姿绰约的一个人。 滕歌在他跟前都显得安静乖顺,只见他银发及足,神色相比前几年,更加高远宁静。 还有离州的人:师姐、肖错。 月娘也在。 校场上除了这几人,只剩滕家信得过的暗卫,除此之外,普通将士皆被调到尚城安营扎寨,可见这里有着寻常人不能见到的秘密。 譬如,东夷天君、离州乱党、滕家、月娘代表的傩教,四方会面。 还有什么画面比眼前更惊心动魄的吗? 暗卫朝我毫不留情的竖起刀枪:“少将军,将军说了,任何人都不能放进去,里面关押的是邪佞,是妖魔,是……”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拦我的暗卫应声倒在雪地。 众人回首,见我长发飞扬,青衫素面,踏进校场的步伐,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邪佞是我,妖魔是我,我要进去,谁都拦不住。”我将散落的青丝别在耳后,朝伤痕遍布的苏涔露出轻柔明媚的笑。 他瞬息挺直脊梁,如冬日的太阳,浑身透着冷厉和宏大。 身上的鲜血已经成痂,在他精瘦的脊骨上盛开绝美的花,我找不到其他语言来形容眼前的他,只觉得北欧神话里的太阳神阿波罗也不过如此,可他偏偏朝我啐了口血沫:“滚蛋,小爷不想见到你,你搅和进来做什么,老实当你的滕少将。” 我拔出他肩胛骨上戳着的匕首,那是曾刺向丰慵眠的骨刀。 我当时亲眼见到白端将它收进袖子,此刻出现在苏涔的肩胛骨里,想来也是白端所为,可我倒不觉得有什么,苏涔犯过错,按照我的规矩,也得寸寸还回来,才考虑其他。 只是这骨刀冰冷的,用手触摸都觉得捂不热,就算苏涔拿一腔热血祭了这把刀,也换不回丰慵眠活着。 刀刃折射出我冷淡至极的眉眼,一袭青衫素着眉眼也不像善人:“谁对他动手,我对谁动手,无有例外。” 滕歌先于师父开口斥责:“你大病初愈,是不是烧糊涂了,跑这里胡闹什么?谁告诉她的?” 从十闻言面色沉静,初拂笑着摆摆手:“咱们滕少脾气,想啥做啥,随意得很,她既然这么说了,我和从十只好照做喽。” 滕歌长长地“哦?”了一声,初拂和从十将我护在中间:“滕少说了,谁敢对东夷天君动手,就得过我们这一关。” “他是东夷天君,你是滕家少将,你要拿命护他,把我滕家置于何地?你们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护他!”滕歌步步紧逼,明黄色锦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一如他脸上绷紧的线条。 “如果我说,我和他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呢。”掂量开口的瞬间,众人呼吸一紧,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我傩鬼的身份只有白端、狗儿和檀香知道。 现在白端不在,其他人皆露出惊愕,尤其师姐不敢置信道:“不要胡说,傩鬼是必会受到惩罚的,你知不知道!” 我用匕首抵住苏涔微凉的心口,任他呼吸间将匕首推进肌肤,苏涔只是微微蹙眉,却还是漫不经心地绽放笑容,露出小红肉:“遥遥,你跟他们说这些干嘛,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我冷眼瞥他,一字一顿道:“我也不会放过你。你犯事,我折磨你,不脏其他人的手,比起吓唬我,还是省点力气吧。” 滕歌打断我:“你要怎么样?” “放我们走。”匕首又抵进苏涔胸膛半寸,传来肌肉撕裂的声音,有鲜血从笔直的刀尖蜿蜒留下,白刃红纹,煞是美丽。 师姐为我担忧:“摇儿……” 初拂和从十也感到为难:“滕少……” 顶着滕歌滔天的怒火,我朝一旁沉默的师父,挽出脆弱的笑:“师父,对不起啊。” 难以说服自己不去在意转世六身的秘密,不去介意拿我复活滕今月的事,滕家在我最落魄最无奈的时候,将我从泥泞中扶起,助我长成窥探云巅的常青藤……这些我都记得。 我为滕家磨砺了五年,每天游走在血腥当中,感到过迷惘和彷徨,可若没有守护滕家这个重任,我又能成什么样呢? 我不止一次想过,滕家给我了一切,而我又能给滕家什么? 连听话都做不到的将子,要来有什么用? 我这般乖戾的一个人,今天能让滕家饱受猜忌,明天就能将滕家引向深渊,况且我的心魔没了丰慵眠的钳制,日益壮大,早晚会像脱缰的野马似的,不受控制。 趁所有灾祸还没发生之前,不如将自己和苏涔一起放逐吧。 滕歌气得要拿扳指砸我,师姐更是满脸忧色,唯独师父如泰山般沉稳,沉稳得有些不喜不悲,只剩他清远悠长的眸光,在某个沉默的时分,荡涤我的灵魂:“他对你很重要?” 我看向苏涔,真想唾弃他一脸,但还是点头:“是。” “跟你的叶真一样重要?” “是。” “滕家没有滕摇这个人,你带他走吧。”师父落下掷地有声的一句。 滕歌和师姐接连出声:“师父!” 脑海回荡着这句话,师父他……不要我了。 大雪纷飞,是人间苦寒天,我放下所有戒备,朝师父的背影重重的叩首,斩断苏涔身上的桎梏,背起他,任风霜雨雪灌进心口,咬紧牙不吭一声,不知走了多久,雪越下越大,其实我从丰慵眠死后,就听不清世间的声音了,只是这次强撑着身体,背着苏涔走了很久,久到看不见容城的天空,世界都变得一片茫然。 苏涔喊我,我听不见,路过的人问我怎么了,我听不见。 什么都听不见,直到苏涔从身上跌落,在雪地里滚了几圈,就这样看着他滚啊滚,内心空洞而迷茫。 曾以为滕家是困住我的金丝牢笼,没想到自由的这一刻,竟像被人挖出了心,这世界还是如此美妙,可我不知道去哪儿。 成为滕摇之前,是白端替我选择道路。 成为滕摇之后,是滕家推我脚步不停。 可今后呢,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能做什么样的事? 苏涔踉跄地走过来,晃动我的肩膀:“遥遥,我们终是要回去的,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们就是异类。是异类终将会被铲除,永世不得安宁,你现在留恋的一切,根本带不走!” 我却仰头问他:“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身后的权贵到底是谁了吧?” 他来海境前身上就有伤,既然和王都的来使会面,怎么会严重到受伤?除非他被当做成一颗弃子,那人狠辣无情到强行夺取操控海兽的权利,有这般心机和城府,难怪严守贵这样谨慎的奸贼,也甘愿听从他的调遣。 云桑曾猜测是十一王爷回良澈。 可苏涔不止一次说过,真正的幕后黑手绝不是表面浮上来的这位,但与他也绝脱不了干系。 苏涔咧嘴笑:“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傩教有种蛊毒,能帮人守住秘密。” “原来你是被人下了蛊……傩教也掺和进去了。” 这天下的势力分定抗衡,连傩教也不能只手遮天了。 也间接说明,回王有什么事瞒着傩教,令傩教惶惶不安,这才联合强手来瓦解一手建立的王朝。 四王爷和七王爷争夺储君的位子,跟回王势必水乳与共,不会愿意做傩教的马前卒。 既有实力策划布局,又能躲藏阴影处操控人心的,似乎只有这么几位王爷。 还有从东夷城逃窜的华林,他能去哪儿?和东夷的战事了结,不久师兄就得奉旨回王都,他还能去…… 是了,王都! 眼皮跳个不停,我若是幕后黑手,既然挑起战事不成,那干脆直捣黄龙! 没等细想,苏涔又昏倒了,我从未觉得他是这般绵软的体格,娇弱得像个秀气小书生,只好背着他躲进山中村妇家。 她家丈夫随军出征,战死在东夷海战上,留下七岁的幼儿。 这家人饿得只剩皮包骨头,因住在峡谷的断崖壁,每逢夜半就会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妇人抱着孩子似乎习惯了这声音,睡得安稳踏实。 倒是苏涔被吵得睡不着,一气之下跑出去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我正好打了几只野山鸡回来,见苏涔站在悬崖边往下探头,还以为他要自杀,恼怒地将他捞回来,一拳一拳揍在他身上。 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从没忘记他害死丰慵眠,与他待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内心都在煎熬,眼见他毫不怜惜生命,既痛恨又怜惜。 苏涔被我揍到无法还手,还是妇人孩子听闻动静,跑出来扯开我,苏涔撑着半个身子,眼睛都肿了一圈:“你怨我,不就因为那个瘸子吗?” “是。”我毫不否认,眼神淡淡的看他。 苏涔啐了口血,正色道:“不是我杀的,我也是被陷害的。” “丰慵眠的死跟你无关?” “也有关。” 我快被他反复的态度弄得焦躁了。 “我想动手来着,可我赶到东湖花船上的时候,丰慵眠已经在那待着了,当时那位傩教的天罗王也在,似乎被丰慵眠戳破某些秘密,还哭得不能自已。我也是手贱,想拿捏住这两人,没想到花船紧接着就爆炸了,要不是我水性好,也会死在那场爆炸里。遥遥,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有人想把你们都炸死?” 苏涔突然呕出一大口血,像是蛊毒轻微发作了的样子。 我渡内力渡了几天,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没想到这个蛊毒极其棘手,连苏涔这样媲美‘身不缚影’第十重的人,也难逃被玩弄在手的命运。 又过了半个月,苏涔的精神气十足,同我说了许多话,我们聊到叶真,聊到小时候,甚至聊过叶莫,然后相视一笑。 他告诉我,把叶真送给傩主也是情非得已,傩主早在她身上下了蛊毒,离开七天便会爆体而亡。叶真生性自由,不受约束,但苏涔不能眼见她惨死,跟清白相比,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苏涔也没想到,身为至阴鼎炉的叶真,会落得失魂的下场。 他怕我重蹈叶真的覆辙,想尽办法让我脱离滕家,哪怕捉了和我相像的月娘,也要拉我跳出巨大的阴谋。 他从未轻薄月娘,只是寄希望她能和我调换身份,没想到会引起苏杳杳的嫉妒,将月娘推向饲养海兽的深渊,他得知后立马跟着跳了下去,找了很久也没找到。 听到这段话,我对屋顶的白色丽影叹道:“他该对你道歉。” 苏涔其实也知道月娘一直在屋子四周,只是嘴硬,又不敢面对。 我似乎嗅到恋爱的酸臭味,也感叹苏涔终于肯向前迈了。剩下的,就留给这别扭的一对吧。 理清线索,我向苏涔许诺会查清真相,想办法帮他解除蛊毒,在那之前他得老实地干一件事。 苏涔疑惑。 而我丢给他铲子等工具,指着城里城外源源不断送来的尸首。 妇人家地处山野郊外的乱葬岗,专门安葬死在战争里不能归家的将士,原本妇人的丈夫就是以此营生,既然苏涔害她丈夫回不来了,便要扛起这份责任,将‘善终’做到底。 苏涔起初还有点嫌弃,嚷嚷着:你让小爷埋死人?不对,把棺材放悬崖壁上挂着?什么风俗啊? “山葬。”我纠正道。 巍巍高山,葬于天地,诸身罪孽,回归沉浮。 天成二十六年冬,东夷战败,小天君不知所踪。同年,传闻滕摇罹患重疾在容城养伤,暂时卸任先锋将军之职,回王准许滕王公陪同养伤,于明年开春一同返回。 天成二十七年春,万物复苏,传来回王重病的消息,遂召集诸王齐聚王都。 算了算,该是幕后之人动手了,我收拾行装,准备去王都。 这会儿苏涔的身子骨好很多,山葬这种活,一能锻炼筋骨,二能呼吸新鲜空气,三还能直面生死,一举三得的美差让苏涔渐渐平和。 月娘和妇人负责种菜浇地,我带着七岁大的孩子满山坳里打野味,日子过得飞快,临行前我跟苏涔道别:“好好生活,我会找到叶真,带她回来。” 苏涔不吭一声,我上去就敲他个糖炒板栗,他才苦笑:“早点回来。” 夕阳西下,我顺着阡陌小路朝小屋挥挥手:“好。” 第八十八章 人间已经入春。 距离东夷人被打得溃不成军,已经过去几个月。 倾回十二州恢复平静。 还是有小股东夷人在巽州和艮州扰民,适逢四王妃回乡省亲,路过沧澜山附近遭遇劫持,随行的大小奴仆尽数毙命,而四王妃也诡异的不知所踪。 此事关系重大,四王爷闻后勃然大怒,即刻央求带兵讨伐乱贼,可日渐迟暮的回王念及战事刚结,不宜劳民伤财,况且四王爷有拥兵自重的嫌疑,对国家安稳百害而无一利,遂缓言相劝,徐徐图之。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眼看四王妃生死未卜,四王爷与她年幼结成夫妻,甚至不惜为娶她顶撞过回王,婚后更是伉俪情深,惹人羡煞,堪称倾回夫妻的典范,怎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无奈之下,只好下令悬赏,广邀天下异士,若能剿匪即得上千铢,若能护送四王妃平安归来,等待他的便是加官进爵,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悬赏令一出,朝野上下乃至整个江湖都在沸腾。 也许时运不济,陆续有人请缨,仍未能救出四王妃。 正当众人感叹匪徒强横、猖獗至极时,有一少年人深入虎穴,救出了四王妃,又放火烧了贼窝,并许诺会一路护送王妃回京。远在大回都的四王爷听后大喜,特封少年人为王府一等护卫,又加派一队精英赶至沧澜山,只要这少年人兑现诺言,便有泼天的富贵等着他。 又是草长莺飞的四月天,阳春化了白雪,微风吹绿了柳树梢。 天空有琥珀色的阳光倒映,河汀岸有高雅的白鹤散步。 少年身形迅敏,在林中跳跃,踩在松树枝上发出清脆的“咯吱”声,屏住呼吸,静待猎物的接近,从背后的箭筒抽出几根清羽箭,搭箭拉弦,优雅地如同在拉小提琴,沿着半是清凉的树荫,射中了一只被韶染成金色的野山狼。 身后追来的侍卫发出欢呼声,那野山狼摇摇晃晃,头一转向,朝树下的少年飞扑过去。 不等侍卫拦腰斩杀,少年人轻轻搭着树干,人已骑在野山狼的脖颈上,呼啸着向河里奔驰,他穿着的青衣泛着绵绵粼光,坐在狼背上露出恣意的笑容,侍卫们远远望去犹如猛龙过江,没有人敢拦在野狼的前面。少年又从箭筒摸出一根清羽箭,轻巧折断,有风从箭尖逸出,他举起箭头,瞬间插进野狼额头,方才还狂暴的野狼突然倒地,背上的少年也像被绞碎似的翻落下来,四周都是侍卫们的惊呼,可少年只是在河滩里打了个滚,根本没有损失。 放眼望去,苍穹是淡金色的天,四周只剩寥寥丘陵。 少年费力的割开了野狼的皮,有血液变凉的刺痛在他指尖游走,侍卫们井然有序地分割狼肉,追赶半天的王妃在婢女的搀扶下,喘着气来到专心分割狼肉的少年跟前,三十多岁的雍容模样,唯眉宇间还能瞧见年轻时的美貌。 “王妃您慢着点,这里血腥味重,河汀边的黑土都被染得看不清色,您是金贵之躯,犯不着趟这浑水,不如让属下给您烤好送去。”领头的侍卫叫李越,是四王爷身边亲近之人,见四王妃不顾仪态的追赶少年,不由地斥责少年人无礼:“你个楞青头,别以为救了咱们王妃,就可以恣意妄为,没规矩的东西,快跟王妃回扎营。” 收拾狼肉的人这才抬头,露出少年人特有的青稚和眉眼的浅笑:“王妃跟着属下干嘛,属下又不会跑丢。” “叶护卫,前面就是大回都了。”妇人抚摸少年柔软的头发,目光温和,少年微微低下头,看清河水里自己的倒影。 那是个刚弱冠的少年应有的模样。 眉眼还是我的,只是将柳叶眉画粗,将鼻梁画挺拔些。 幸好和师姐学过简单的易容,安上了假喉结,女娇娥立马变成了男儿郎。只是身高不够,没办法,只能缩小年龄来凑。 一个月前,我化名叶扶,将四王妃救了出来。 “叶护卫年纪轻轻,身手实在敏捷,那一套杀狼的动作,那叫一个漂亮。”侍卫们上前恭维道。 “王妃刚出虎穴,身体还没恢复,以防万一,今晚还是不连夜赶路了,反正大回都就在眼前,又不会长腿跑了。”我将肉分割好,让其他人烤了,心想越到城门关,越不能放松。 之前我在匪寨里游走时,分明看见有官家的人从中勾结。 这一路上更是连浴桶都被放过毒蛇,害我们只能舍弃官道走林间小路,也不知道是谁指使的,但目的只有一个。 绝不让四王妃活着回去! 为了能把四王妃平安带回王都,我将随行的侍卫分成两队,一队架着轿子从官道走,一队由我带着从小路赶,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这样将手头的人马分散,不利于反击,但从几次刺杀来看,蛮横突围根本不是办法,还得见招拆招。 这些我与四王妃都商量过,四王妃认可我的计划,只说把性命托付给我,我刚想劝她安心,她却抚摸我的头:“孩子,是我连累了你才是。” 她是个善良温柔的人,天生就带着从容和雅致。 夜晚的风显得不安分,几次刮翻临时搭建的营地。 我在繁星下看远处屹立的大回都,想起几年前跟滕歌第一次进京,当时是从离州换防回来,比起古时的紫禁城,大回都多了许多祭祀的元素,就比如城门关立着的蟠龙铜柱,上面刻着傩教的法文,不管男女老少,王侯将相,但凡是进城的人,都要朝刻满傩经的铜柱拜三拜,我别扭的不肯拜,还是滕歌按着我的头,叫我屈服这宏大的信仰。 没想到夜幕下的大回都,却像个沉睡的帝王印,四方四正,牢牢监控着倾回十二州。 我问四王妃,吃了这些天的苦,为什么还想回到这里。 在我眼里,它不过是精美华贵的囚笼,囚着心底的深渊怪兽。 王妃本是罪臣之女,和叶家、华林的遭遇如出一辙,心中对王族也颇有怨言,只是年轻时候的四王爷英俊潇洒,将柔弱无骨的罪臣之女从泥泞捧上枝头,从此两情相悦,朝暮相伴,以四王爷儒雅沉稳的名声,更没和王妃拌过一句嘴。这样琴瑟和鸣的景色直到现在,她依然能记起那明月红梅下的誓言,她说:“叶护卫还没心上人吧……若是有了,便会知道,哪怕前方刀山火海,只要有我的爱人和儿女,我都去一往无前。” 相处数日,我对这位四王妃打心底敬重,她虽饱受疾苦,历经风霜,却从不抱怨,从不将戾气施与他人。 身为王妃,她能雍容典雅,爱护身边的人。身为阶下囚,她能不卑不亢,和贼人捍旋。身为妻子,她能相夫教子,宁和从容。身为儿媳,她还能侍奉恶疾,榻前煮药。就在此时,她仍命悬一线,也没有灰心丧气,对生命依然充满期待。 她大概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了。 我扶着腰间的思尔剑,向她郑重道:“王妃放心,叶某自当拼尽全力,护送王妃回家。” 她听到“家”这个字,眼窝潮湿了:“多谢你。” 没想到睡至后半夜,林子里响起绵软的脚步声。 我听力极佳,方圆百里的风吹草动都会令我警觉,更何况这些日子睡眠都很浅,就等着来一场瓮中捉鳖。 我仰在树上仔细辨认这些脚步声,应该有二十来个人,步伐轻盈有功夫傍身,呼吸绵长说明体力俱佳,再听他们交谈甚少,可见纪律性很强,做事麻利,结合以上几点,并不难猜到这是群训练有素的暗卫。 大回都有傩教的天罗网监管,豢养暗卫的人身份并不一般,除了四王爷派来的一队精英,这路上见过的暗卫只剩一家了——十一王爷。 看来云桑猜测得八、九不离十,藏在四王爷和七王爷争储风波下的黑手,就是这个看似清雅实则深沉的回良澈。 这些暗卫来势汹汹,可惜我带的侍卫们早已身心疲惫,几根迷香就把他们通通放倒,我甚至怀疑同样是训练有素的暗卫,我方队友的实力简直不堪入目。 传说中的猪队友? 眼见这二十多人挨个掀营帐,想找出王妃的藏身之处,我披上王妃的衣服故作惊慌的跑开,这些人都是个中高手,听见弱女子的脚步声分明带着些慌不择路,便认定我就是要找的王妃,纷纷拔剑追来,眼看“猎物”上钩,我穿行在林间和他们捉迷藏,暗卫身手愈发凌厉,显然想速战速决。 但我到底不是王妃,王妃不会上树,但我会。 兀地从树上跳下,双腿夹住一个人的头,腰间发力,便听“咔嚓”的脆响,将他放倒在地。 接连放倒几人后,其他人才意识到事情往诡异的方向发展,可他们丝毫不退缩,便如同白天的野狼般发了狠的扑来,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按理说他们察觉到找错目标,应该以任务为重,返回去找真正的王妃。 可他们就像毫无感情似的,前仆后继的架势令人困惑。 我这边手起刀落,那边掰断颈骨,不知不觉被暗卫这股狠劲,在手上添了几处刀伤,只觉伤口渗透酥麻感,应该是涂了毒药,幸好我不怕毒,这些人等不到我毒发身亡的时候,又见我如秋风收割麦茬子似的放倒很多人,心里终于打起了退堂鼓,小声交谈着:“这少年实力惊人,又不怕毒,实在非我等能杀得了的,要不先回去跟主公禀报。” “好,那边也快完事了。”说话间有了退意。 准确地捕捉到他们说话的方向,薄如蝉翼的思尔剑贴着喉间划过,有温热濡湿的血液在剑刃一扫而过,明晃晃的星空下只倒映夜的清冷。 我扣住最后一人的喉咙,告诫他我并没有多大耐心。 说,是谁派他们来的? 那人用余光瞥向营地晃动的篝火,嘴角微微逸出一丝冷笑:“你体质特殊能解得了毒,但你到底不会是大罗金仙,我劝你看清世事,免得做错了决定,得罪了主公。” “主公?我还叶卿呢。”我掰断了他的下颚,使他不能咬舌自尽,就这样绑着他,赶回营地。 今晚的刺杀实在诡异,越想越不对劲,快要营地的时候,刚才被迷晕的侍卫通通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被我盖在草垛里的四王妃。 王妃出事了? 嚯,敢对我使调虎离山技,我真是在山里埋尸体埋傻了,这才看清从河汀的上游飘来若有似无的血水! 我拎着暗卫疯了似的跑向上游,刚才还答应要拼尽全力保护她,转眼就犯这么大的错误,也怪我骄纵自负,没有把离虫放她身上,现在茫茫天地,到哪去找王妃啊。 自责,焦虑,在见到前方的身影后,通通化成了惊愕。 空旷的场地上摆着一堆堆柴火,清隽儒雅的男子慢慢倾下火把,点亮了最大的那堆柴火。柴火上摆着清理干净的肉片,那个披着湛蓝衣袍的男子面容依旧清晰,好像活生生的站在我眼前,我努力不避开视线,细细地看了一遍这张脸,白端的眉眼的确和叶莫生得很像。 只是这些都叫人徒然悲愤。 离别相逢,本就是天地往复中重要的一环,我果然还是不能忍。 我扔下气息紊乱的暗卫,朝白端走过去,他正拿着药瓶,给王妃轻柔的上药,袖摆上绣着的六出雪花纹微微垂落地面,就在几步外,躺着本该被迷晕了的侍卫们。 他悠悠的道:“你消失的这些日子,心性手段都退步不少。” 不去理会他的嘲弄,我接过白端手里的药瓶,对王妃歉意道:“属下来迟,还请责罚。” “叶护卫以一己之力护我周全,哪有什么迟不迟的说法。”王妃在瞧见我手上添了几道伤口后,不由的心疼:“这伤可不能耽搁啊,都露骨了……” “不碍事,我身子骨好,放着不用管。”慌忙用衣袖盖住正要愈合的伤口,其实只要不砍我的脖子,捅我的心脏,断我的四肢,其他露骨不露骨的伤,以现在的凤血种脉都能愈合。再说王妃只是普通人,如果撞见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怕是要眼一闭,吓晕过去了。 白端接道:“她是九命的猫妖,命大,死不掉。” 我怒视他:“疼还是疼的。” 王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白端,噗嗤笑了:“许久没见小白生气,冷不丁一见还挺有趣。” 小、小白? 白端微微偏过头,盖住嘴角可疑的浅笑:“让四嫂笑话了。” 四、四嫂? 我如遭雷击:“谁是小白?谁是四嫂?” 这、这、这太荒诞了吧。王妃是白端的四嫂,是我在做梦?还是他们在做梦? 白端顺势抬起我的手背,张口要咬,我吓得缩脖子,痛感没有袭来,反而轻微的触碰让我结巴:“有、有话好好说,我、我不反抗的。” 白端逸出细枝末节的笑,大概是今晚星辰太美,他看起来也很温柔。 王妃摸了摸我的头,看着白端的目光可谓慈爱:“小白,父王常年服食丹药,眼看快不行了,你几位兄弟试了很多法子,他还是一年比一年的衰老。他最记挂最骄傲的就是你,你还是不愿意回到他身边,陪他渡过剩下的日子吗?” “还不是时候。”白端念叨:“就快了。” “你年少离家,父王便说了,只要你想回来,何时这都是你的家。” “四嫂,再给我些时日。” 伴随着王妃的叹息和白端的沉默,这氛围真让人如坐针毡。 也亏他们能在尸体旁谈天说地,我只好受累当个清道夫,将侍卫们的尸体扔进河里。 没想到身边之人是最该提防的人,差点害死了王妃。 眼看天色大亮,我终于处理完所有尸体,而火堆也被浓厚的白雾湮没,我搀着受尽惊吓的王妃,和白端一步三回头的告别。 这回头的频率太高,我的脖子都快扭疼了,只听身后传来一阵清朗的脚步,随着温暖如春的气息从后背抱紧我,我的一颗心怎么也停不下来,倒是王妃带着情理之中的眼神望来,我突然想起自己男儿郎的身份,轻轻挣脱这突如其中的温柔:“公子僭越了。” 他从后面握住我的手,不顾王妃顿悟的目光:“你要保护好四嫂。” “嗯哼。”还用你说,当我吃素的啊。 “保护好自己。” “嗯哼。”这还像话。 “乖乖待在王都不要惹事,不要靠近王宫,我会尽快赶到你身边。” “……”我还是不习惯他这般温柔。 没想到他下一句:“不要跟哪个俊俏的男人跑了,你只能喝我这碗迷魂汤。” 我只痛恨,当年是多么的年幼无知,被他这种闷骚腹黑的人套牢了。 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他莞尔一笑,在我心湖荡起涟漪。 “你既然招惹了我,便要招惹到底,别想轻易脱身。” 白端走后,我带王妃赶往大回都。 王妃神色有些复杂,努力不甚在意的道:“其实男子之间也没什么不妥,近来有句俗语叫知男而上,更何况小白还是很温柔的,你也够皮实,不会伤到筋骨的。” 我不明所以,随后应道:“当然伤不了我筋骨,王妃你……” 还未把话说完,就觉得王妃笑容很勉强,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就好。” 我:“……” 第八十九章 人啊,一安逸就变成了懒人。 几日前送王妃回府,四王爷衣袖轻拂,抬手施礼,就算是谦和有礼的举止,也会叫人觉得,这个男子不论何时都有种高人一等的贵气,心想着这位王爷是何等心思深沉,对待仅仅一面之缘的护卫,也要端足了礼数,保持仁义的风范。 他之所以不愿亲自前去营救,也是怕行径有所构陷吧。 如果等到不利的局面,或许他就先退一步了。 毕竟,王权和美人孰轻孰重,就算再年幼的皇子,也都分得清楚。 四王爷端详王妃,轻轻地喟叹一声:“本王太专注于手头上的政事,也未曾去迎接你。” 我听得心神俱伤:政事到底比结发夫妻要紧,再鲜衣怒马为爱情竞折腰的人,都会被美人迟暮的岁月消磨了激情。四王爷可宣称是爱情的楷模啊,便是我那很了不起的师父,也感叹过他是个被美人耽误的帝王胚子,如今连他都这样,那帝王家的爱情该有多心酸了? “王爷,正事要紧,有叶护卫拼死护送,我一切安好。”王妃垂下眼,似乎见惯了帝王家的无奈,温婉道:“叶护卫救我于危难,年轻有为,身手不凡,就留他在府中吧。”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回头对我招了招手。 我瞧着王妃温柔满面,脑海中浮现出一双微眯的双眼,那人对我说过要保护好四嫂,这世上,没有比身边的丈夫生有异心,更凉薄的事了。我一向看得清清楚楚,包括四王爷说话时候的眼神,凉薄得叫人心惊。 我躬身上前,波澜不惊的看着地面:“承蒙王妃不弃,叶扶愿为王妃效犬马之劳。” 四王爷静了一瞬,将腰间佩戴的玉佩抛给我,低声道:“叶护卫哪里话,你本就是王府一等护卫,有了这枚玉佩更是进出自如。现今天子病重,王都也不太平,还请叶护卫保护好家眷,本王另有重赏。” 我接下玉佩,只觉得这玉佩触感冰凉,上面没有任何戴在身上的温度:“属下听命。” “王妃身子单薄,受不得惊,本王熬了汤给她,你先等在外面。”四王爷携王妃回屋,雕花红门缓缓合上。 环顾四周,这座带着素雅气息却精美绝伦的王府,就像淡在水墨画中的蜃楼,我看着院中烟水弥漫的池塘,将手中玉佩放进水里涮了涮,慢慢叹了一口气,反倒是王爷身边的红人李越说了一句:“叶扶,你小子运气挺好啊,当了王府一等护卫,还能自由进出王府,再过几年是不是要踩到我头上了?” 这句话,应当是挑衅示威呢吧? 我微微笑着:“哪有李大人运气好,昨晚所有护卫都叛变了,唯独你没叛变,还能从刺杀中逃出生天,先一步回王府报信,这样的好运气,‘倾回锦鲤’的称号非你莫属啊。” “什么锦鲤?”李越用尖细的嗓音嚷道:“你在骂我!” 大约是我的神态太过恣意,周围的侍卫立刻拔刀,李越跳着脚让人把我绑起来。 王妃推开房门,语气温柔:“听说李大人冒死回府,我便想着有话要同你说。”莲步轻移,看着周围的侍卫,“你们都先回避,我有话和他们单独说。” 只听底下人凉凉地道了句:“王妃宽厚仁慈,心地善良,平日里毫无架子,怎么被叶侍卫救了后,还有话是我等贴身侍卫不能听得了,李大人侥幸逃脱,王妃万不要错怪他,听信宵小之言。” 我哼了一声:“看给你们惯着的,人好还不能发脾气咯。” 李越细着嗓子哭诉:“王妃不听下官的就算了,好好的官道不走,偏要走林间小路,眼下生了变还要赖下官头上,天呐,还要不要人活了,还不如昨晚死了算了。” 王妃施施然站起身,整了整衣裳,在池边的椅子上坐下,慢慢地捏把鱼食喂给红白锦鲤,目光直接略过李越和出言不逊的侍卫,落在后面垂首的账房先生身上:“给他二人支五百诛。” 李越和侍卫脸上刚扬起喜色,便被王妃接下来的话打落寒潭。 “王府请不起反客为主的人,我虽出身不好,是个罪臣之女,但从未薄待过任何人,只因幼年家中教了要礼贤众生,并非我生性懦弱,没有当家主母的根骨。只是你们自诩清流正派,仗义执言的忠贞义士,眼下却排挤同僚,结党营私,还不如我这个罪臣之女活得通透。今天我给你们银两回家,明天就不用到王府里来了。” 李越的惊呆之色简直不能用言语表述,可是王妃都发话了,他也不能不听,只能磨磨蹭蹭地接过银两,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将银两揣进怀里出了门。 我其实很想知道,隔了一扇雕花红门的四王爷听罢有何感想,善良并不是意味着被人欺负,每个人都有自己自保的手段,更何况礼仪家教都很好的王妃。可是他只是在屋里转了转,又回到桌案前翻阅折子,只说了一句:“王妃之言便是本王的意思。” 池中鲤鱼抢食抢得欢畅,王妃怕喂撑了,便放下鱼食,捏捏我的脸:“把这当做自己的家,好好养伤。” 我任由她拉着,笑道:“王妃,那我就不客气了。” 走到正厅,迎面碰上迈进门的齐王苏子默。听他阴恻恻的道:“王妃平安回府,真是可喜可贺啊。这几日是傩经的传颂日,没有城禁,晚点还有烟火和傩舞,这样万民朝拜的盛景,恐有歹人混入其中,王妃还是不要四处耍,免得又被捉去胁迫王爷。” 看来今日果真不宜回府,一个二个都来触霉头。 四王爷威望很高,如果不是年少犯过忤逆回王的错事,娶了罪臣之女,想必太子的位置早就是他的了。 而苏子默和四王爷素来交好,又敬佩他才学礼数都出类拔萃,自然将耽误王爷前景的王妃看做肉中刺,一来王妃没有娘家背景,凭借孤身一人在王城沉浮,二来这次王妃身陷贼窝,难免会传出些风言风语,亏损王妃的清白,这让四王爷脸上也无光。 虽说王妃并无过错,但换做任何一位官家女子落入匪贼手中,哪谈什么清白可言,连命都没了。即便王妃赌咒发誓,她没有失身于人,四王爷信了,可其他人会信吗? 世人的成见在女子身上被体现得淋漓尽致,关乎清誉的帝王家丑闻更是街头巷尾的热衷点。 王妃只能打掉牙齿活血吞,淡淡的点头:“谢过齐王关心。” 苏子默正要目不斜视地从身边走过,想来是和四王爷约好商议什么要事,步履有些匆匆,连抬眼皮看我一眼都懒得看,但我闲不住,停住脚步,伸手按在他肩上,诚恳道:“我竟不知道齐王是个爱管他人家事的主,早就听闻齐王唯四王爷马首是瞻,没想到这份‘热爱’能被我亲眼所见,我也得跟您学着点,敢问齐王妃这几晚四处耍吗?要是怕被流民伤着,待家里太闷,不如叫上四王妃一起打麻将啊?” 麻将早几年就流传市面,是王都里很多官家女用来解闷的。 “你……”苏子默刚用阴沉的目光看我,立马被四王爷的人急着叫走。 四王妃为我捏了把冷汗,让我管好嘴巴,齐王是条无声的毒蛇,若被他盯上,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可我怎么觉得,以这种人的心性来说,盯上我是早晚的事呢。 不过听说这几晚有烟火和表演,我来了兴致:“王妃,咱们去看看吧。” 王妃还是兴致缺缺,念叨这个时候再出事的话,就是给四王爷心窝上剜下一刀,更显得娶她是件错事。她要是跟我去逛烟火晚会,那不就成私会小奶狗了?不成不成。 她把这个想法跟我说了,我面无表情地宽慰她:“王妃知道我是喜欢男的的,再说身后有小狐狸盯着,我也不敢顶风作案。” 结果王妃吃惊地往后仰:“你们还真有一腿啊?” 我立刻见风使舵,诚恳的说:“都是他逼我的。其实我更喜欢貌美如花的小姐姐,被掰弯根本非我所愿。” 于是王妃默默地快走几步:“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点橘子。” 嗯?你买什么橘子的? 接连几天,王妃塞给我很多橘子的同时,捧来一堆画卷。 “这是沈家二小姐,温婉贤淑,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这是宁远侯家的表小姐,温婉贤淑,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我快被“温婉贤淑”这四个字淹没了,王妃她还在侃侃而谈。 “这是滕王公的师妹,温婉贤淑,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眼前一亮,生平觉得“温婉贤淑”跟我也很搭,没想到相亲相到了我自个,只是这个画像实在糊,不能把我的英姿画得入木三分,我提醒王妃别找这般劣质的画师,万一发生‘王昭君’这样的意外,多耽误女子嫁人的出路啊。 王妃先是问王昭君是谁,我说是个被画师耽误的美人。 她又叹道,滕摇的画像不该在这儿。 我嗅到一丝异样,故意挑滕摇的画像,仔细品品:“王妃也别提温婉贤淑了,我喜欢妖艳货色,我觉得滕摇就很好,身体结实,性格张扬,是我梦中情人的模样。” 这大概是我痛下决心夸赞自己的一次。 王妃把滕摇的画像收好,用手点我额头:“滕家是王上的心头肉,宸妃在的一天,滕家恢弘一时,宸妃不在的每一天,滕家也不曾跌落神坛,咱们这位天子对滕家,可谓爱惨了,你年纪轻,不知道滕摇是只金凤凰,不是你这只小青鲤能妄想的。” 我哭笑不得:“我…她能是啥金凤凰啊,这画糊得没鼻子没眼的。” “你想看栩栩如生的画像,就去王爷的书房。” “跟王爷有什么关系?”眼皮一跳,大事不好! 王妃摸摸我的头,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 我寒毛直竖,拿过滕摇的画像要撕掉,王妃嗔怪我顽劣,得不到干嘛要毁掉,她虽没见过滕摇一面,但听将士们都抱着敬仰的语气说起这位威风的扶摇将军。她是个只能提笔染墨的书香女子,心中对巾帼英雄还是向往的,可我听到这段话,几乎头皮发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也许真是流年不利,王妃宽慰道:“你想见梦中情人的话,明日正午就能在城门关见过,听说滕王公已经率军凯旋,滕摇也一定在其中。” 明天正午滕歌要回来了?带着哪个滕摇? 我么? 我挠了挠头,对王妃展开的其他画卷兴致阑珊,这让王妃断定我属实喜欢男的,默默的为我和白端的前途忧虑起来。 当晚,我收到她亲手煲的大骨头汤,满满一大盆。 仰头灌下去。 翌日一早,又收到猪脚面线,满满一大碗。 埋头吃下去。 饭后拍拍肚子,静等午时,打了一个又一个的饱嗝,端面线的婢女都同情的看着我了。我能怎么办呢,难不成让王妃别给我补了,告诉她白端不喜欢结实的?就喜欢我这种硌牙的? 我真的愁得要胸口碎铁石了。 临近正午,只听宏亮的鼓声想起,白昼里突然绽开几朵烟火,拖出淡淡的、极长的尾巴,将无云的天色变得瑰丽起来,紧接着,泛着光的战甲摩擦出振奋人心的声音,将沿街的欢声笑语都盖了下去。 我站在树上,仰脖子看了一阵,转过头发现王妃也蹬了上来,遥遥瞧见白马轻裘的滕歌走在青天白日下,他身后跟着做工精巧的马车,初拂和从十跟在旁边,寸步不离,仿佛车上安放着的是稀世珍宝,我不禁微微笑了,想了一想,滕歌还是不愿放弃‘滕摇’这个人,就算放弃,也不是风头正盛的现在,显然‘滕摇’还有钓大鱼的机会。 想着想着,淡了笑意,却也想不起哪里好笑。 正好头顶的烟火倏然绽放,铺开万千光彩,在滕家军面前晕开了淡淡的微光。 王妃不禁感叹:“滕家的盛宠都是拿命搏的,先是宸妃,后是滕仙主,接着滕歌,现在又轮到滕摇。” “是啊,人能有几条命,博得再多荣宠,又能怎么样呢。”我淡淡接过她的话,示意她这么爬树很不雅观,待会儿还要和四王爷一起迎接呢。 王妃换上备好的衣服,浑身上下透着温柔雅致的光辉,我不懂得什么是母仪天下,如果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个人要走到这个位置,我打从心底里希望这个人是她。 而四王爷也是盛装打扮,一改往日沉静如水的气质,脸颊难掩胜券在握的神色。 东夷城的胜利将滕家的荣誉推向史无前例的至高峰,也成为诸多王侯拉拢结交的对象,不但诸多皇储出面迎接,连几位深不可测的异姓王爷也接连露面,可谓风光至极。 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色,转眼探出好日头,给肃穆的滕家军撒下一层淡金色的纱衣,远远望去就像青鸟与红鲤在金光浩瀚的碧波中相映成辉。 我跟随王爷王妃站在迎接的皇储中,意外瞥见侧前方有一袭绯衣,惊艳夺目。 云桑! 他似乎往我这个方向瞟了一眼,却被身侧穿着藕色衣裳的女子挽住。 那女子生得明亮夺目,带着春天的气息,笑容甜美到让人心生暖意,她将头轻轻靠在云桑平坦的肩上,我从未见过云桑这般正经柔和,他在我眼里总是没个正行,捏我的鼻子,对我耍无赖,然而此时的云桑,胸口的凌霄花肆意盛放至肩后,衬得他脖颈处一片雪白,犹如天鹅般优雅高洁,神圣不可侵犯。 那姑娘就如同一朵长在他身侧的娇莲,灵动的双眼明晃晃倒映着澄清和干净。惹人嫉妒的干净,却又令人神往。 王妃见我看得几乎愣住,小声道:“绯衣的是平王云桑,也是傩教的大贵上,和他并肩站着的,是王上最疼爱的女儿,凌霄公主。咦,小扶,你笑什么?” 等回过神,我情不自禁的扬起嘴角:“他终于等到和他并肩的人了,陪他穿梭世事,不再孤独。” 真好啊云桑,漫漫岁月,能有皎皎明月照耀你,为你点亮凌霄。 王妃摸摸我的头,让我看眼前的人是谁。 抬起头的一瞬,看清滕歌身后的人影,只觉离世海海天倒灌的奇景,都比不上他浅浅一笑下的光影。 他是这般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头发用白玉冠束起,眸间一派温润。 如果说过去的他,是一汪甘甜清冽的泉水。 那么眼前的他,便是由万千涓涓细流汇聚成的最好的模样。 尽管面容没有丝毫改变,气势却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笑容温煦,顺着王妃的话往下说:“眼前人,是心上人啊。” 九王爷回良端,乳名小白,是故去的宸妃之子,天资聪颖,性格坚韧,三岁熟读百书,四岁看遍经纶,六岁武动京城,八岁掌管禁军,九岁参议朝政,十岁在藩王谋反中独守王宫,却在十二岁那年,对外宣告突染恶疾。 天之骄子的陨落。 时至今日,震撼回归。 给储君之位的猜忌,掀起巨大的浪花。 第九十章 烟火的爆鸣声从白昼延续到夜晚。 回王设宴款待凯旋的将士,诸皇储与文武百官列席在位。唯独四王妃以感染寒疾为由,留在王府看暗夜里绽放的艳丽烟花。 听说今天是傩诵日,将夜会有几层楼高的大傩神花灯运往王宫,由回王挑选的人亲手点灯花,照亮琼宇。 王妃说完这些,忽见烟花明丽而寂寞的光映在她脸庞,映出一张凄楚而黯然的容颜。我心中咯噔一声:“王妃在想什么?” “想孩子们。”王妃偏着头,侧颜在细碎的烟火中显得落寞。 王妃的一对龙凤胎自出生起,就被接到宫里由太妃抚养,美其名曰“天降祥瑞,贵不可言”,实则是对四王府的掌控,也就每逢初一十五,才能透过纱幔短暂地见一面。 王妃的隐忍保全了四王府,之后王爷答应再给她一个孩子,但都被深明大义的王妃婉拒了。 帝王家的不自由已经害惨两个孩子,多要几个都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王妃瞧得入神,我顺着视线方向看去,只见熙攘人群中有母亲拖着孩童挤出,手把手帮孩童掸去身上的烟尘,紧张的神情在漫天烟火中闪亮。 那孩童指着路边卖的糖葫芦,撒娇的样子像阳光下的小懒猫,在接过母亲递来的糖葫芦后,笑容清澈无邪,此情此景,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微笑,可王妃却像是被烫了似的,拖着繁缀的衣裳回屋。 我起身伸了个懒腰,瞧见一顶俗气的轿子停在王府门口,从轿子里下来一位穿红戴绿的夫人,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警惕地看向四周。 她的举动像极了偷食的荷兰鼠,我站在枝头看她想干什么,还没反应过来,就看王妃被她从屋里拉着跑出王府。恰巧大傩神的灯座行驶到附近,人群一下子淹没她们的身影,我看着脸上洋溢着笑意的游人,突感背后一寒,数名暗卫从天而降,挽着明亮的剑花。 太猖狂了吧,在这么多的眼皮底下劫走王妃?还敢挑衅我? 目不转睛地盯紧眼前的暗卫,而对方脸上丝毫没有慌乱之色,反而配合得天衣无缝,我又轻轻笑了:“为除掉一个女人,你们主公真是煞费苦心。” 月色氤氲,烟花在云中划出一泓霓彩,熙攘的声音让人听不清王妃的脚步,更别说混在人头里蹿动的身影,如果不是之前就将离虫放在王妃体内,我差点要感到手足无措了呢。 等把暗卫收拾完,烟火暂停了一会儿,顺着离虫找到昏迷在大傩神花灯顶的王妃,而她身边早无那个穿红戴绿的夫人。 把王妃放在花灯里是几个意思? 今晚的压轴表演? 越来越搞不懂这出戏是什么走向,只听几声刀剑出鞘的动静,花灯里站着杀气腾腾的几个黑衣人,按照常理,他们把王妃掳到花灯里让人看见,势必会引起皇储和文武百官的轩然大波,王妃罪责再大,无非丢四王爷的脸,并不伤及性命。 但按前几次的刺杀来看,这帮人下手狠辣,想将王妃置于死地。 怎么短短一天,就改胃口了? 我靠在灯座重重叹了一声,算计来算计去实在烧脑。也就在这时,大傩神花灯终于驶进宫门,一时间,不安的情绪占据心头。 可能我的家乡没有点灯花的习俗,只是听王妃简短的提过,这是能抵达内心深处的祈盼。 每年傩诵日都会有这样的习俗,普通人家会拿出各色的纸剪成长条,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左手食指一绕,右手一拈再转两圈,一枚小小的灯花就做好了。套在玉石做的灯盘上,天刚一放亮,便在灯花中放入点燃的蜡烛,常言道“灯花明,灯花灵”,待到蜡烛和灯花皆燃成灰烬,再撒到家里每个角落,保佑与天地同寿,长命无绝。 前阵子回王病重,为了哄他开心做的大傩神花灯。最后会由回王钦定的人点花灯,将燃后的灰烬撒在王宫里里外外,祈盼回王身体康健,万岁延年。 花灯一点,是要活生生烧死王妃? 还要把骨灰撒在王城? 什么人恨她恨到这个地步? 从花灯驶进王城到现在,王妃一直在花灯顶昏睡着,黑衣人也抱着必死的决心,牢牢把守着向上的通道,我一向含蓄内敛,除了要杀谁的时候。 要问出事情始末,凭借几个小喽啰自然问不出什么,毕竟是筹谋良久的计划。况且这几个黑衣人都做好献身的准备,若是被问了一句就将实情托出,显然太小瞧他们为大业奉献的心意。 左思右想,慢慢钻进花灯里,黑衣人听见楼梯传来的动静,警惕地回过头,我正不慌不忙地爬楼梯,和他们暗藏汹涌的目光碰个正着,旋即扯出漫不经心的笑:“都说今年的花灯特别好看,我就想到特别近的地方看看。” 对面的黑衣人满头黑线,还要保持姿势防备突然冒出的我:“少说废话,不想死的滚下去。” “如果,我是说如果,想死是不是就可以留下来?”我故作恍然大悟。 黑衣人傻眼,很快抽刀砍来。 “在外面天天搭箭弯弓,弹得我心生厌倦,可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我还是个用剑的好手。” 将手中银月弯弓往上一抛,思尔剑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黑衣人震惊地看着我手中的软剑,似乎认出它出自何人之手,我的身份自然不言而言,只听他们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是滕摇?” “有什么奇怪的?”顺着白天看见的景象往下说:“滕摇不是回来了么。” “不对,都说滕摇死了。”黑衣人敏锐地察觉我不曾承认,进而联想到世间流传滕摇早死在东夷城,滕王公煞费苦心掩盖她的死,只是怕回王质疑滕家的忠诚。 读懂他们眼里细枝末节的神色,不给他们改口的余地,抽箭搭弦的动作做得行云流水般顺畅,毫无半点使剑换到拉弓的生涩感,使他们更加坚信滕摇已经香消玉殒,眼前只是个盗用思尔剑的少年人。 更何况功法的修炼是经年累月的,普通人根本无法做到切换自如,更没想到我在简山除了精修‘身不缚影’外,还学了几个实用性很强的功法。 就比如这套‘万箭梨花’,每只清羽箭都像簌簌梨花雨,将黑衣人一个个对穿正着。 隔了片刻,我走上花灯顶,抬手摸了摸王妃的脖颈,语调神情都和往常没两样:“你呼吸脉搏过快,不像熟睡的人。你想成全丈夫的野心,我不拦着。只是你还有一双儿女,忍心将他们交给这样的父亲么,王妃……” 王妃幽幽地睁开湿润的眼睛,我用衣袍盖住她单薄的身子:“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国事家事,也不懂帝王家的心酸,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为成就丈夫的大业,甘愿顺水推舟,用自己的死换回天子的信任……可你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并非生来就是谁的污点,你也曾美丽有傲骨,不该为了谁磨光性子。” 门当户对这句话,果然是世间的真理。 她去抓衣袍的手才伸到一半,花灯忽然停下来,只见白端步履从容走进花灯,神色在淡淡月华下显得朦胧一片:“小九来接四嫂。” 王妃慢慢闭上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原来你们早就通过气……” 我笑靥如花:“王妃这一路走来,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公子只好亲自查个清楚,了王妃后顾之忧。” 白端依然负手立在门口,轻盈月光映在他的瞳仁,也映出点点碎影:“以命成就的大业,不值得。” 王妃努力平复气息,方才还感觉她的身体有些颤抖,倏然像想通了似的,由着白端搀扶着走出充满杀机的花灯,我趁乱收起醒目的思尔剑,背着半人高的银月弯弓,亦步亦趋地跟随其后,走到皇储和文武百官面前。 一见这个情状,众人皆怔愣。尤其高台上喝得脸颊通红的回王。 这是我头回离近看昏君,怎么说呢,能生出小狐狸的老狐狸论皮囊而言,也是万里挑一的英俊。但他的眼睛,明明喝多了酒闹得乌烟瘴气,却生得如黑曜石般黝黑深邃。 目光相触间逸出一股莫名的寒意,我旋即低垂头,摆出恭敬的姿态,哪知回王还是注意到了,撇开如花爱妃眯眼道:“都说碧瑶的护卫是个俊俏的少年,孤打眼一看怎么像个娘娘腔似的。你把头抬起来,让孤仔细看看,看你能把谁的魂勾跑。” 回王这只老狐狸,揣着明白欺负我。 我抬起头微笑:“是,陛下。” 回王微微皱了一下眉,不满意:“眼睛生得太亮,孤又不拿你的眼睛点灯花,要这么亮做什么,给他剜下去罢。” 只觉得一道天雷正好劈在天灵盖上,或者一个大石正好碎在胸口上,万分凄凉地重复:“剜……眼……?” 你要不说你是白端的爹,我都以为君决是你的私生子呢,这动不动剜人眼珠子的习惯,是从哪一年流传下来的? 我简直要声泪俱下,痛斥白端把我往火坑里推,说好里应外合、龙凤合璧的,要我看好王妃,也不说保护好我的眼珠子,我要是被剜眼珠子,白端……我跟你没完! 白端道:“剜眼就不必了,罚他几杯酒吧。” 回王略微思忖一会儿,想起什么有趣的惩罚,指着我背的银月弯弓,又指着天上:“听说你箭法了得,能百里外射穿豹子的咽喉,孤见你护四王妃有功,不如你就现场表演个……射月亮。” 又是一道天雷劈在了天灵盖,射月亮? 我要有这个本事,早就上天了,还跟你们折腾什么劲儿。 但是回王发话了,不管办也得照办。我立刻老老实实地搭箭,对准月亮比划了几下,放下弓箭道:“这里地势太低,有屋檐阻挡,请陛下允许卑职去花灯顶试一试。” 回王转而问白端:“小九,你觉得呢?” 白端面无表情:“让她上。” “若是她射不中,你可想到后果?”回王眯起眼露出危险的眸子,显然想拿捏这个刚回来的儿子。 白端倾下身,鼻尖快要凑到我的鼻尖,低声道:“那就看叶护卫的本事。” 我忍不住说:“我没有本事,有的是脾气。” 你们等着,亮瞎你们的狐狸眼。 带着三分豪气,爬上花灯顶,再次对准月亮,很多人都在等我出糗,毕竟射月亮是多么的荒诞,但回王的话就像皇帝的新衣,明知道是假的,也无人敢戳破。 只是四王爷瞪王妃的眼神,可谓狼狈而凶狠,王妃静静地坐他身侧,将目光放在我身上。 云桑从宴席上挑了两个梨:“射中了就赏你。” 我手稳脚稳身子稳,面色不改,淡淡道:“梨太小,换两个柚子。” “还挺挑的。”云桑低头找柚子的空隙,给我千里传音:“你找死啊,敢答应他射月亮。” “我还能拒绝?” “不能。”云桑迟疑片刻,避开我殷切的眼神。 我决定不跟他废话,专心射月亮。 明晃晃的月亮甚是凄凉,清羽箭飞去的瞬间,带着诸多的不怀好意,笔直地朝月亮迸发,就在箭矢即将坠落的瞬息,绑在箭头上的烟花绚烂升起。 这突如其来的火花将众人的目光点燃,我下意识地看了白端一眼,方才察觉他的手竟有些轻颤,照理说怕的人应该是我,好歹我才是被回王指名要眼珠子的,他抖个什么劲。 忽然很想看白端的表情,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的,又仿似有那么微微的担忧。 白端这只小狐狸,差点把我算计到他老子手里,我得逮着机会坑回来。 回王望烟火映染月亮,由怒转喜:“你这小东西……” 我半跪下:“愿陛下身体康健,福寿延绵,与皓月同辉。” 回王笑声洪亮,一点也不像病重之人,只是他虽眼睛弯得深,但眼底毫无笑意,甚至透着试探意味的冰冷。 宴席有了烟火,更显得热情,觥筹交错下藏着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回王特准我坐在王妃旁边,王妃摸摸我的头,满脸歉疚,而四王爷朝我举杯,不咸不淡的说:“叶卿今晚之后,必定大放异彩,前途不可限量,我王府能出一位搏陛下笑颜的人,也实属万幸。” 来回掂量“叶卿”这两个字,没想到他还真这么称呼。 “哪里的话,主公。”我回以深笑。 场面一派和谐,皇储和回王各自扮演父慈子孝的戏码,我趁机观察十一王爷,果真人如其名的温澈。 再看七王爷和小王爷,一个勇猛果断,一个呆若木鸡。 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我又把目光放在白端身上,他离回王坐得最近,偏着头,和回王交谈自若。 而其他异姓王爷,除了云桑,皆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约莫因为新任君候配合滕歌有功,整顿巽州有劳,回王特封他为君王爷,今晚本该侍奉御前,谁料来王宫的途中旧疾复发,只好返回新赏赐的王府里养伤。 一幕幕,一帧帧,写满几家悲喜几家愁,唯独不敢看滕歌。 他的眸光快要透过案板刺来,害我守着美食还觉如坐针毡。 “小扶,陛下喊你呢。”王妃的话打断思绪。 我朗声应道:“卑职在。” “刚才忘问了,你是谁家的孩子,箭法如此了得。” “是……” 百官中有一人起身施礼:“回陛下,他是臣的胞弟。” 望着那和白端相似的眉眼,心头倏尔一暖,叶默。 “待你学成归来,愚兄会在大回都为你铺好路,助你一臂之力。”他当年承诺过。 这几年偶有鸿雁传书,他在信中详尽描绘了王都的形势,也提过要我放下滕摇的身份,作为叶家人平淡度过此生。 我当时就回绝了。 想着叶家好不容易在王都重新站稳脚根,为了不让仇人忌惮,除了叶默走上仕途,叶荨在莲城种莲,叶晨跑各地经商,千辛万苦分散注意力,到头来别被我弄得重蹈覆辙。 至于为什么叫叶扶,只因为叶莫,并非叶家人的缘故。 回王见叶默站了出来,似乎并不惊讶:“你常说叶家有个经商的弟弟,可没说过有个会使箭的弟弟。” “回陛下,这是臣的五弟,在家待得时间不多,喜欢到处跑。”叶默面不改色的替我圆着身份。 我脑子转得飞快,现在否认的话,不光我难自圆其说,叶默也有被迁怒的危险,只好顺着他的话,诚恳道:“回陛下,卑职无才无德,不敢跟两个哥哥相提并论,从小游山玩水不务正业,要不是这次碰巧救下王妃,也不会有幸站在陛下的面前。” “无妨无妨,皮实点是好事。”回王摆摆手,此刻就像慈祥的老大爷,要不是他刚才想剜人的眼睛,我差点要被他这副和蔼的嘴脸所骗。 正要松口气,他又徐徐的问:“年轻气盛啊少年,听说你中意滕家的姑娘,不知道此事当不当真?” 一波接着一波,我紧张到头皮发麻,这次不知道是承认,还是否认。 我中意滕摇的事,也就在王府里随便说说,没想到转眼就传到回王的耳朵里,要说王府里没有鬼,鬼都不信。 “你不说也没关系,只是你该知道,滕摇不是你能觊觎的。”他话锋一转,对滕歌道:“孤早就觉得,你家那个小师妹,龙凤之貌,不似凡品。你却屡次推脱她性情乖张,不受驯服,是个难堪大任之流。也不知道你这个师兄怎么当的,别人费心要争的抢的,你们滕家看不上,别人弃之如敝的,你们宝贝得紧,这次滕摇身先士卒,大破东夷奴,孤一定要赏她!” 回王明显话里有话,滕歌赶紧接道:“摇儿身受重伤,官职都卸任了,为陛下收复东夷城是她分内之事,说赏赐就是折煞她。” “滕王莫急啊,孤不会听信谣言,那些个说她通敌叛国的人,孤都将他们的舌头拔了,送到你府上安慰她了。” 话说到一半,回王露出疲态,手指敲打案板,不知在想什么。 众人都在揣测回王的用意,而之前的传言也被反复咀嚼。 气氛变得沉重而压抑。 只有白端和云桑不甚在意地自斟自饮,同时若有所思地望向我。 正奇怪之前的传言是什么,回王猛地睁开双眼,迸发出精光:“滕家世代忠良,滕王公是国之栋梁,滕摇又大放异彩,说起来滕家的殊荣百年不断,所以孤觉得……滕摇当配储君。” 空气刹那间凝滞,只有酒杯掉落兀自发出的尖锐声。 脑海一片空白,我有种被命运愚弄的肉痛感……老狐狸何出此言啊? 第九十一章 过了一会儿,我找个借口退出宴席,眼前的光怪陆离徒惹人伤情,也可能从头到尾,我都没能真正看懂过。 算算日子,转眼间距穿越来的年月,已经过去八年。 思量着要不要去找其他幸存者,毕竟在有生之年,能碰到一个是一个,如果结伴闯荡,一定很威风八面。 正这样想着,忽听远处传来两个极轻的脚步,我听得出是练过功法的脚步声,摸到身边的一棵树,沿着树干攀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蹲下。 只见有一蒙面女子迎着皎皎月光缓步走来,径直停在离宴席不远的一座冷宫前,借着月光看去,见她低下身捡拾起我随手丢的糕纸,看侧影确实很清减,宽大的玄色外袍更显空荡,衬得原本就挺拔的鼻梁更显高挺。 这样消瘦却曲线玲珑的美人,她是怎么做到瘦到有胸有屁股的,我托腮想得出神,没曾想她脚步转了个弯,瞬息落到我跟前,脚踩桃树枝,落得又轻又稳,像蝴蝶。 场面顿时很尴尬,这样躲藏起来,反而显得鬼鬼祟祟,登时从树上翩翩落下,因为功法精进到第十重,无端觉得身子利落不少,可还没落到实地,就被女子随手一捞,捞住我的衣襟,想不到我还有被人降服的一天。 我简直受宠若惊:“姑娘好身手,小生实在佩服。” 王宫里有这等身手的人,不多啊。况且是个年岁相仿的姑娘。 姑娘微微垂下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就是不说话。 嚯,还是个哑巴姑娘。 我斟字酌句地问:“姑娘可以放了我吗?” 这样被吊在半空,属实难受。 也不管她同意与否,翻身跃下,顺手扯了她的面罩,嫣然一笑:“小生这厢有礼……”顿住,不敢相信,“阿真?” 她微微晃动着脖颈,划出轻柔的弧度,还是记忆中的那副模样。 一头黑长直的发,素面朝天也比略施粉黛要白上三分,眉是远山眉,眼是杏儿眼,带了点秦淮女子的秀丽,偏偏容色淡淡,反而将长相衬得英气与雅致。 她抬出淡漠的眼神,转头看一旁尘封的冷宫。 我飞快地扑上去,颤巍巍地说:“你不认得我,我也认得你。” 她听我夹缠不清的开口,一会儿是小时候,一会儿是现在,忽然眉头皱出一丝不解,我笑靥如花地抚摸她的脸,想跟她说,我真的想她了。 然而抬手的一瞬间,身后沉默伫立的人影立刻将我打晕。 脖颈刺疼,紧接着,天旋地转,叶真依然站在眼前,又仿佛走了很远。 只有指尖轻微的温度在提醒着,我丢了什么。 我都想怒嚎,为什么又是咫尺之间。 意识渐渐飘散,等醒来时,明晃晃的月光爬满破败的寝宫,我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哽咽,想想又一次和叶真失之交臂,滔天的愤怒快要湮没仅存的理智,心魔强大到一个不可控的地步,他在说:看啊,这世上的人,都见不得团圆。 可现在分明不是愤怒的时候,有人利用叶真把我绑到废弃的冷宫,约莫过一会儿,就有意想不到的人出现。 尽管双手被绑到身后,我还是能站起身,躲到落满尘土的屏风后。大概月色太皎洁,我能看清这间寝宫布置精美,显然住在这里的人生前备受宠爱,连地上的毯子都是最柔软的,更别说高高悬挂在屋顶用来照亮的夜明珠了,每一颗都有拳头般大小,使整个寝宫像是莅临浩瀚星河。 再看屏风画着一位女子,周身背对着,依稀能从她笔挺的颈背看出她有多骄傲,也就在这时,有清晰的脚步传来。 门被清风“吱呀”地推开,吹散宴席上被灌满的酒味。 两个男子先后走进,我突然想起一句话来,月黑风高杀人夜。 前头进来的男子便静默地站着,浑身弥漫着一股内敛的气质。 后面的人也沉默了一阵,忽然说出一句古怪的话:“先前在书房时,我就察觉出您的动摇,就在刚才动手的时候,我也知道,您并无杀意。” 前面的男子半晌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夫妻本是同林鸟,即便要成就大业,也不用杀她吧。” 后面的人环顾清冷荒凉的寝宫,有意无意的道:“住在这里的宸贵妃,当年也是艳宠一时,陛下甘愿舍弃朝政,只为从简山带来几颗杏子,从忘山捧来她爱看的雪,没想到一晃十几年过去,还不是成了一具黄土白骨,这里也跟着荒废了……可见世间的情爱于王权是大忌,眼下她的儿子又回来了,您还不剔除自己的软肋,趁他还未得势前铲草除根?” 他的声音阴冷,很好辨认,之前我还有幸和他交过锋。 “小九虽根基不稳,但天资极高,是不可小觑。”前面的人语气犹疑:“可碧瑶跟本王多年,要本王活活地把她烧死,实在做不到。她今晚侥幸被救,也是时尔命尔。她身边的小护卫刚才在试探本王,可能觉察到了些蛛丝马迹,现在看来,点灯花的行动还是太过火了,你再想想别的办法。” 碧瑶,是四王妃的闺名。 那么这个满口仁慈却不干人事的男子,正是四王爷回良夜。 耳边的对话趋向残忍,齐王苏子默说得口沫横飞:“王爷仁慈得不是时候,您难道忘了回王是如何疼爱宸妃和她儿子的,只要宸妃朝陛下勾勾手指,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九王爷登基,这般勾魂的能力您又不是没见过,如果九王爷这次回来重拾宸妃的魄力,别说您和七王爷两厢斗得再狠,就是那满肚子阴招的小十一也得靠边站。 可九王爷他是什么人,说好听点是皇室血脉,说难听点就是祸世妖邪,他十几岁得的那场怪病,非说有办法复活宸妃,让陛下抱有希望,可他去了忘山几年,对复活的事缄口不提,害陛下神魂失守,被病魔缠了身,要不是受他蛊惑,陛下也不会一味求仙问药…… 所以四王爷,为了江山永固社稷安稳,也不能让他得逞啊。” 齐王话音一落,寝宫又恢复了死寂。 四王爷权衡再三,倏尔转过头来,一双眸子淡然而不动声色:“你的话没错。只是事要办得利落漂亮,万不能像今晚似的铤而走险,你让齐王妃去找碧瑶的事,本王已经派人灭了府中知情人的口,还有花灯里的那几具尸体,本王也让人偷摸给换了,装扮成离州乱党的模样。今晚的事不要伸张,想办法让碧瑶走得安稳些,至于小九……” 他望着窗户外的一轮明月,沉声道:“本王知道他的软肋是什么,可惜美人如花隔云端,所谓思美人,必然竭尽全力,哪怕是骗,也要得到手。” “王爷说的是滕摇?”齐王迅速领会,笑得不怀好意。 我睁大眼瞪着他二人,无奈从形势上差得太远,只好放弃打死他们的冲动。万事还需从长计较,不行的话再打死他们。 他二人走后,我从屏风后现身,抬头瞧见墙壁上挂着副画像。 那是个倚在桃花树上遥望星空的女人。 左手拿着小酒壶,右手顺势垂落,袖口滚着六棱雪花纹。最美的是她的眼神,清澈通透,像盛满琥珀光的玉杯。 画像右上角刻着一个英气的“宸”字。 左侧题写一行苍劲的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 滕今月。 滕仙主的亲姐姐,白端的生母,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宸妃。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用在回王身上的倒也不假。 作为一起长大的师兄,他不顾一切地拆散了景少端和滕今月,执意将她困在深宫高墙中,想用鲜花和宠爱留住她,可惜滕今月这样骄傲不驯的人,注定不是世俗能困住的。她逃了许多次,被回王和傩教联手逮了许多回,有一次她甚至能触碰到爱人的呼吸声,却被血淋淋而残忍的拉回王权底下,那会儿她早为了心上人自断仙根,即便有名震十二州的身不缚影,也抵不过一个帝王的执念,还有背后泱泱大教的迫害。 她越是对王权无尊重,对傩教无恭敬,越是遭来疯狂的囚困。只因他们知道,让她失去自由,就足以摧毁她的骄傲,乃至一切。 生下白端的头几年,她终于不再跑了,安静的像个温顺的小猫,收起利爪。 直到回王出于嫉妒迫害了离州,她才忍不住地出手。 这次她执剑杀了半个宫的走卒,就这样拎着头颅来到睡梦中的帝王面前,将人头丢给惊出一身虚汗的帝王:“你拥有得再多,权力再大,我都瞧不上你,就算天都帮你,我也偏不爱你。” 薄剑刺进帝王滚烫的胸口,血洒鸳鸯缎面,她眸光明亮,他却黯然无光了。 他想起她喜欢桃花,便在王宫种了数不清的桃花。她喜欢雪,他便派人带回忘山积雪,撒在她的屋檐下。 若她想让他死呢,他也要去死吗? 回王弥留之际见她长发飞扬,坐在浑身是血的他身边喝酒,眼底浮现深深的嘲弄和高傲:“那你就去死吧。” 毫无迟疑,毫无柔情,掺杂着明朗的痛恨,直达心底。 他没死,她却自刎了,也带走了帝王满腔的爱意,他变得痴迷灵丹妙药,变得疑心病很重,连自己的儿子都要怀疑。 而这副画卷也代替她,永恒的困在虚无缥缈的冷宫…… 我收起感伤,从侧门出去,轻轻合上滕今月短暂辉宏的一生。 桃花怒放,一道身影背手立在树下。 他青丝尽湿,湛蓝色冰绡衫子浸透春寒,曾经澹薄平和的眉眼灰败如花,用尽力气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过来。 我走过去,他的眼眸漆黑,幽深不见底,隐隐跟回王有几分相像,我曾付过惨痛的代价,想看清他眼底藏着的光。 “公子刚才听到了什么,现在想到了什么……”一句话没说完,忽见白端伸出手,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动作很用力,想要将我嵌入身体一般,勒得我踹不上来气。 我动了动,想从白端怀里仰起头,毕竟刚才差点被他害得剜眼珠子,这股气憋得属实难受。我才刚一动,就觉得白端加大了手劲揽住腰,慢慢将唇瓣贴在颈窝说:“我的猫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难得喝多,破了老僧般的定力。 我将遇见叶真的事说给他听,等说道被打晕后躲在寝宫里时,他松开手臂,摸了摸我的脸,沉声道:“你没事吧?”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明确的关心我。 我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觉微凉的手指抚摸我的额头:“怎么受凉了?” 怪不得一阵冷一阵热的,怎么也不舒坦,只好睁大眼睛看着头顶的桃花枝,想着白端也算是心思细腻的人,只是心思藏得深,细腻也不轻易体现,一来二去,竟显得闷骚。 此情此景,多多少少有些感伤,我慢慢靠在白端身上:“我原本好好的,怎么见到你,就发烧了。你这倒霉鬼,遇见你准没好事。” 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净水味,慢慢有了睡意,语音渐渐模糊:“我知道宸妃的遭遇,令你很不开心,你来这是为了祭奠她吧。” 到最后,依稀听见白端轻声问了句:“我曾听人说,每个人都有所求的东西,你呢,对我有没有所求的?” “求你什么?”我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地,蹭了蹭。 “莫不是这张脸。”我还没合上眼,就被他按住肩膀:“很早就想问你,你看的是我,还是叶莫?” 从他的手传来灼热感,让我忘记言语,只是迷糊的盯着他看。 “而你又是谁?是我的猫儿,还是来勾魂的妖精……” 我笑了笑,语气轻柔:“你觉得呢,我是谁,我看的是谁。” “是不是都已经没有关系了。”他顿了顿,淡淡道:“猫儿,我决定对你,不放手。” 第九十二章 宴会过后,喧嚣散尽。 我可能吃酒吃糊涂了,回王府的路上拽着王妃呓语。 好在回王留下四王爷和他的几个兄弟,没有被他们撞见我浑身酒气的丑态……又幸好叶默及时拉走面色铁青的滕歌,使他攥紧的拳头没有结实地抡到我身上……最后庆幸今夜清朗的月色,使我得以窥探浓云后的真相…… 我的思绪仍停留在冷宫中,心口的痛感随着白端的话蔓延。 “我的母妃很少对我说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还有个妹妹在忘山。第一次见月瑶,只觉得眼睛被灼热,她和母妃很像,连清减的气质都很像。我们一见如故,她跟我说忘山有着能埋没一切的雪,盼我能将母妃心中的戾气化解。我将遇见月瑶的事告诉母妃,她倏然笑了。很久以后我才懂得,那个笑意比起浅情,更像深恨。”他也露出微妙的笑容,淡淡地,带着讽刺:“有谁能想到母妃就这样纵容我和月瑶交往,而父王却只想以此丑闻去刺痛母妃那颗冰冷的心。” “丑闻传遍王都和十二州,月瑶悲恸之下去了傩教。而我的父王眼见母妃的心毫无所动,于是孤注一掷地去伤害昔日的师弟。我原以为母妃天人似的平静,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摆动,直到母妃提剑杀到父王跟前,我还从未见过盛怒下的母妃,是如此惊艳决绝。” “母妃死后,父王便把她的寝宫封起来。他以前最爱来这了,这里有他爱的花花草草,一砖一瓦,唯独没有他爱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该怨母妃还是该敬她,她用一生教会我的,只有相思要不得。如果父王不爱母妃,他也许会是一代贤君。如果母妃不爱景少端,她便是人间炙热的向阳花。若我没有贪恋月瑶身上母妃的气息,便不会终日被血脉所困惑、折磨……” 听完这些,我不由自主地避开白端的目光,望向地上零落的花瓣。 白端扫了我一眼,沉默着没说话,而便在这时,禁军统领带人寻到冷宫,给白端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九王爷,王上早有令,任何人不得踏进冷宫。您是这里的半个主人,属下无权过问,只是这叶扶……” 我在宴会上便已经见过禁军统领,听闻是回王的宠臣。 名字还挺好记的,叫什么来着。 “燕小司。”白端这么喊着,却自顾自地行到我跟前,俯下身与我咬耳朵,声音又痒又麻:“我在和叶护卫幽会,你们看不见?” 燕小司脸色霎时变得有几分尴尬,身后禁军皆瞪圆双眼,不敢相信他们心中天人之姿的九王爷,被我给玷污了。 而我向来是个稳得住的人,哪怕是稳不住的时候,也会强忍着不让膝盖打弯,娇嗔道:“讨厌啦。” 白端闻言打了个寒颤。 我知道擅闯冷宫是何等后果,白端这么做也只是想保全我。可我还是低估了白端想要造作的心,他顺势将半个身子靠在我身上,十分自然道:“你身子有点薄弱,且先回去歇着吧。” 我薄弱?咱俩谁薄弱还不知道呢。 我留了个心眼,眼下不便跟他置气,向禁军告辞后,转身离开。在转出门口的时候,余光往树下白端的方向瞥了一眼,但见方才显出醉醺醺模样的白端已然收敛神色,面色沉凝,唇角微抿,带了三分凌厉气势:“有人打晕叶扶,把他带进冷宫。查清楚是谁。” 而刚才还公事公办的燕小司立刻沉声道:“是,公子。” 我猜,他多半是白端的人。也多亏来的是白端的人,不然还真不好糊弄。 我用身法回到宴席的时候,王妃正与王爷冷战,我不用凑近,便足以察觉他们之间的冰霜寒意,故意给自己又灌了几杯酒,卸掉内力,吵嚷着要跟王妃回府,四王爷顺势请退:“父王,叶护卫年纪轻,不甚酒力,许是喝醉了,儿臣怕他现丑态,便让夫人带他先行回府。” 望着我面色潮红的醉态,回王似乎半天才缓过神,嫌恶的摆摆手:“青瓜蛋子,才喝那么点儿的酒就痴了,赶紧滚。” 王妃带我上了马车。马车一路驶出王宫,看着宫里点的灯,一眼望去,越望越深。 刚出宫门,王妃抱着我,终于呜咽出声。而我当真喝醉了,拽着她华贵的衣角,哽咽的喊着“公子”。 这一夜的惊险与荒诞,令我大病一场,多亏王妃衣不解带的照顾,才有了好转。 四王爷几次亲自来看,都被王妃拦在门外。 其实我也不是没醒,只是身心疲惫到无法强撑着面对,我甚至无法坦白的告诉王妃: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如何配不上她。 滕家收复东夷城有功,龙心大悦,数不清的赏赐搬往滕王府,与此同时,还有对滕摇的褒奖。一时间,“未来主母”的声音传遍王都。人们叹道,回王果然挚爱滕家的人,爱屋及乌之下,连滕摇这只青雀都能一跃成凤凰。 可惜七王爷在东夷海战犯了大错,如今被回王圈禁在府中,倒是白白成全了四王爷。 王储之争,除非半路杀出一匹黑马,不然四王爷要胜券在握了。 我能感觉出,这些时日四王爷有点按耐不住,往滕王府跑得愈发的勤,就像先前在冷宫说的,他对‘滕摇’势在必得。王妃倒没多大反应,该吃吃该喝喝,有空就给我补身子,我却坐立不安起来。 半个月后,我偷偷回了趟滕家军营,揪出正训练新兵的初拂:“你怎么在这,不是你在滕王府假扮我?” “哎呦我的滕少,奴家哪有那个闲工夫。”初拂哭丧着脸:“你一声不吭的跑了,滕王公将火气全撒奴家身上了,这不刚回来,屁股都没焐热,就被调来训练新兵嘛。” “我师兄确实挺过分的。” “对啊。” “打狗也要看主人啊。” “对……啊?” “所以还是跟我混吧。”不给他多嘴多问的机会,将他悄咪咪地拎回四王府。 初拂刚落地便要脚底抹油:“别了,这什么龙潭虎穴你就带奴家闯,奴家还想多活几年呢。” 我朝他攥紧拳头比划:“让你护个人而已,你怕什么。” “护谁?” “四王妃。”我补充一句:“不过,你男儿身不方便,为了王妃的清誉,还是扮成女装吧。” 初拂的心在女装和回军营之间摇摆,我又加了一剂猛药:“你帮我护好她就行,反正都是当狗,回军营看门和在这看人也差不多。” “你丫才是狗。”初拂挣扎一番,最后还是妥协了。 安排好初拂,我又溜达进滕王府,我倒要看看滕歌搞什么名堂。 没耽搁时间,立即摸到我名义上的闺房,踹飞房门,刚想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假扮我,便听师姐冷笑:“你还知道回来?” 方才……是我鲁莽些?我客客气气地把房门归位,轻车熟路的趴在她膝盖上,先是干嚎忏悔,嚎累了抱紧她腿肚子:“以前是我年轻不懂事,危难时刻还得劳烦师姐救我,要不是你易容成滕摇,我怕是活不到王都了。” 师姐更是轻车熟路地拧我耳朵:“你真这么想?” 我头如捣蒜,就差没把眼泪鼻涕抹她腿上:“是是是。” “你倒挺有种的啊,说失踪就失踪,说跑来就跑来。”她手上发力,疼得我眼泪花真出来了。 我知道,师姐假扮我留在滕王府,日夜面对滕歌,心里必然不好受。我嘴角一抿,又要咧嘴,师姐立即打断我道:“你来王都有什么打算?” 我诚恳道:“一是查清东夷之战幕后的推手……” 这似乎在师姐的预料之中,她走到桌前坐下,翘起二郎腿,等我后续。 “二是看看储君争锋是何等局面。” 她眉毛一挑,惊讶我还有这等好奇心:“还有呢。” “三是想揪一揪傩教的小辫子。” 她眼睛都瞪圆了:“什么小辫子?怎么揪?” 我张张嘴,一字一顿道:“九月秋狝,龙山祖祭。” 趁着滕歌没有回府,我跟师姐又亲昵了一会儿,陪她吃了顿饭。过了饭点,等我支愣着通红的耳朵回到王府,一并进门的还有王宫传来的旨意。 我的脸一下子垮了。 四王爷高兴的合不拢嘴,王妃忧心忡忡的望着我。 怎么也想不到,回王这只老狐狸竟然召我进禁军。 仅凭我是叶家的人? 还是说,他对我的身份有了怀疑? 狐狸一家子怎么这么难缠? 脑壳疼。 四王爷着急忙慌地替我接旨,可能觉得我这颗碍眼的钉子终于走了,还走得风光无限,鹏程万里。 不仅给四王府争了荣光,还方便他日后对王妃下黑手。 眼见他状似情深意切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叶卿好好干,禁军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知道禁军统领燕小司有什么本事吗?” “什么本事?”我轻巧地避开他的触碰,微微晃动酸疼的脖颈。 我又不是没见过燕小司,搁这吓唬我干什么? 四王爷又露出蒙娜丽莎似的微笑,说话还是令人捉摸不透:“叶卿去了便知道了。” 说完这话,王妃的愁容又深了几分。原先还担心我这一走,她会孤立无援,幸好初拂手脚够快,今夜便扮成侍女和王妃聊得亲切。我对美容养颜之类的不太感兴趣,早早就睡下了。 翌日一早,我和王妃初拂告别,踏上进宫的路。 显然,回王这只老狐狸没有亏待我,一上来给我任命参军之职。 要不是我深谙空降兵的无奈,就要对老狐狸感恩戴德了呢。 当我背着包裹踏进校场的那一刻,黑压压的人头齐刷刷地望来!嚯,好家伙!手里都拿着刀枪剑戟。 只见禁军统领燕小司跟大王似的往虎皮雕花椅上一靠,斜睨我一眼:“叶扶,听说你箭法很准?” 什么听不听说的,你又不是没在宴会上见过,跟谁俩装大尾巴狼呢。 猛地瞧见这么大仗势,我忽的心潮彭拜,跃跃欲试,甚至眉飞色舞起来,好久了……好久没人这么挑衅我了。 我差点也以为自己是吃素的呢。 第九十三章 禁军威仪赫赫,其中不乏精兵悍将。每支队伍都有自己的傲气和根骨,我初到滕家军时也是备受质疑的。 无有例外的是,对于空降兵,谁都不会服气,总想挫一挫锐气。 好在昨夜四王爷提点后,我就查到燕小司的绝活。 弯弓拉弦,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说实话,人设撞了不奇怪,毕竟王都不缺天纵奇才,只是没想到他会当众挑衅。难道不是白端的人? 我低下身,从地上拾起俩根已经折了的树枝,淡淡道:“属下江湖人士,来这属实一番渊源,不能说情非得已,也称不上得偿所愿。听闻燕统领有百步穿杨的箭法,不光统领和禁军弟兄们对属下不服,属下对你们也很不服。按理说禁军拥护天下之主,应当有其容人之量,可惜啊,似乎不太像回事。”我端详两根树枝,“既然咱们谁都不服谁,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属下手里的这两根树枝,无论从形状大小折损程度,都极为相似。不如一人射一根,看谁射的远?” “好。”燕小司爽快地应允,走下台,接过一枚树枝,让人抬出他的弓。 抬弓的人身形瘦弱,使了好些力气方将半人高的弓抬到燕小司面前,放弓的时候脚步一晃,牙齿碰在弓身上嗑出了血,“哎呦”的直叫唤,禁军中爆发出哄笑声:“陈二狗,你今天没吃奶啊,怎么抬个弓也能把牙磕了。” 那个叫陈二狗的抬弓人捂住嘴巴:“放你们的屁。” 燕小司好像见惯他出糗,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对我比出“你先”的手势。我当仁不让地捏住弓弦,却被燕小司一把拍开:“你用自己的弓,碰我宝贝做什么。” 我满头黑线,从未见过有人这么紧张弓的。 怎么说呢,他抱住弓身的姿势特别痴汉,让人想给他两脚。 转念想,他用自己的弓,让我随便找一把,那我岂不是很吃亏?要知道我在简山囫囵学的箭法,以搭配清羽箭为主,猛地换作树枝,本就大打折扣,要是连弓都比不过人家,岂不是输定了。 燕小司轻轻地咦了一声:“你不会没有自己的弓吧?” 这语态好像在说“你不会没有老婆吧”? 我听得气愤:笑话,我可是滕摇啊,便是我那高高在上的师兄,也不敢随便轻视我。怎么到小小的禁军,便成受困的井底之蛙呢?我是不是应当早点认输算了? 想到这,校场外远远地走来一个人,湛蓝色的衣袍衬得他温善如水。 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眸子,似乎早就预见我的窘境。 我瞧见他手持银弓,脑中浮现一行字:美救英雄。 这世上,唯有相思要不得。我记得清清楚楚,包括他那夜说话时候的眼神,凉薄得叫人心惊。 恍惚间,白端已然走近,将银弓递来,我拒绝:“属下不敢要。” 白端将手上的银弓改递为抛,低声道:“没有你不敢的。” 我接下银弓,只觉得触感冰冷,上面已经没有任何气息温度:“北寒弓?” 白端微微点头:“你倒没忘。” “那我更不能要了。” 北寒材质在忘山也鲜少出现,市面上流出的只有零星的小块。 唯有六出公子手中有罕见的品质,分为:北寒针、北寒丝、北寒翎、北寒弓。前两个赠给檀香和从十,后两个一直没有出现。如今猛地一见,不光我的眼神直了,连燕小司的眼神也直勾勾的。 他忽的露出‘穷凶极恶’的面孔,朝我气急败坏道:“造孽啊造孽,这么好的宝贝到你手里,你觉得你配吗?” 我没有说话,反倒是白端淡淡地说了一句:“她值得。” 这句话,应当是夸奖罢? 我道:“我不配,你就配了?啊,白端,你干嘛打我头?” 白端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不要在‘弓’的事上刺激燕小司,否则……” “否则什么?”刚天真的问出这话,那边燕小司周身气场就不对劲了。先前明显感觉他是戏谑的状态,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如今漆黑的瞳仁迸发出火光,快步走向自己那座笨重的弓,使出万钧的力气握紧弓身。 “叶扶,我倒小瞧了你。没想到公子待你如此好,连北寒弓都能借你用。” 白端看我一眼,露出“看好戏”的神色。 我也怒了:“你明明知道他看弓跟看老婆似的,你还把北寒弓当众送给我,你什么意思?我随便找把弓应付就行了,输了顶不过是面子的问题,如今你颠颠地跑来把弓送给我,让我岂不是很难做!” 白端:“谁说送你了……” 不等他话说完,我环顾四周,指着前方的小树林:“我们以小树林为终点,看谁将树枝射的远。” 只听底下人凉凉地道:“小树林本来就有树枝,谁知道你有没有做手脚。再说这么大的校场,还不够你比试的?” 我道:“校场有胡乱吹的歪风。怕弄混可以先做记号。” “敢问叶护卫,什么风不是歪风,什么记号能算数?” 我下意识地看向白端,他施施然走上校武台,整了整衣衫,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慢慢地倒了一杯茶,目光直接略过问话的那名参领,落在他身后乌泱泱的禁军中:“你们既然信不过叶参领,那我就替他作保,只要他能赢燕统领,在禁军中便有他一席之地。” 约莫白端的语气太笃定,那名参领收起咄咄逼人的架势。整个禁军旋即沉默无言。 二话不说,我飞身站在燕小司身侧,抬起北寒弓,搭上树枝,对准小树林,忽而放下。燕小司在宴会上见过我这招,旋即露出讥诮的笑:“怎么?又要放烟花?可惜白天看不见你那些小把戏,再说校场上也没有取悦人的玩意。” 任由他嘲讽着,我微微一笑:“你先吧。” 燕小司一怔:“你确定?” 都知道露先手能抓人眼球,他让我先手属实给我机会。 “确定。” 燕小司也不推辞,搭弓拉弦,折了的树枝从指间蹿出去,稳稳地落在树林中。 定睛一看,嚯,挺远的。还是架在两个相缠的树枝上的。 看到这,我头皮发麻,甚至想学初拂脚底开溜。 “燕统领好箭法!”底下人欢呼雀跃起来。 白端看穿我想打退堂鼓,莞尔笑道:“想必叶参领见识到燕统领的箭法,心下一定很钦佩。” 我点头。钦佩钦佩。名不虚传。 白端传音道:“你若是开溜,怎么找到叶真。” 提到叶真,我想也不想道:“谁要开溜了!” 回王让我进禁军,我本就可以开溜。但要说非进禁军不可的缘由之一,那就是想混进王宫找叶真。 叶真出现在王宫不是巧合,摆明着有人冲我来的。 此人引诱我发现四王爷和齐王的阴谋,将我的剑对准风头正盛的四王爷。凭我原先的气性,但凡波及叶真,头脑必然一热。不冲出去和四王爷打个你死我活,我就不叫滕摇。好一招,一石二鸟之计。既能借我的手除掉四王爷,又能借四王爷的手除掉我。 可惜我这会儿不叫滕摇,我只是寂寂无名的叶扶,想来想去也不能急着动手,得找到究竟何人设计我的。 如今七王爷在东夷海战之事中倒台,虽没有以死谢罪,但也落得圈禁的下场。想要东山再起,很难。哪怕四王爷败露,也不过做他人嫁衣。想来想去,肯定不是七王爷搞得鬼。 那么其它几个王爷中,十一王爷的嫌疑愈发明显。 然而,愈发明显的动机,就越让人捉摸不透。 我并没有把握是他,只能先想法子混进王宫,找到叶真再说。 一想到要找叶真,我的心几乎不容退却:“要战便战!” 只听一声尖利的破空声响起,唯有阴云的天空突然绽出数道光束,拖出明亮的、极长的尾巴,将穿梭在树林的树枝陡然映得宛如金鲤。紧接着,细小尖锐的碰撞声将禁军的欢呼声都盖了下去,一头扎进稍远的草丛里。 我墩着身看了一阵,确定比燕小司的树枝远一些,高兴的跳起来。转头却发觉白端的身姿迎着漫天霓彩,头顶的光束倏然绽开,铺散开千万光亮,在他脸上晕开了淡淡的温柔。 我不禁笑了,想了一想,也说不好究竟笑什么。可能是想在他面前秀一把。 没想到,秀成功了。 偏过头去看燕小司,他又错愕又郁闷。我心中窃喜,唤他:“不知燕统领可满意?” 燕小司瞪着我:“你没说能贴近地面射啊。” 我眯着眼,无辜的摊手:“自己的弓自己用,自己的箭法自己使。燕统领也没说不能蹲下身啊。” 白端偏着头,笑着和燕小司说什么,侧颜在细碎的光下显得清俊。燕小司随后认输。 禁军一阵喧哗,倒也不好较真什么。 我不甚在意地直起身,拎着手中的北寒弓向燕小司走去:“既然属下侥幸取胜,还请燕统领赐一位得力干将,好让属下尽快了解事务,为燕统领分忧。” “陈二狗!”燕小司声音染着怒火,被唤及名字的护卫顿时鲤鱼打挺似的蹦上校武台,正是刚才磕破牙的那位小兄弟。 他接过燕统领的命令,狡黠地冲我咧嘴:“叶参领。” 嘴巴的血沫顺着嘴角流满下巴,连燕小司都要同情我了:“陈二狗来宫里有些年头,别看他有、有点迷糊,宫里没有他不知道的消息。叶参领初到禁军,难免不适应,让陈二狗先带你回去歇着,今晚还要面见王上。” 有点…迷糊吗?此情此景,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怀疑的吧。我想了想,还是甭挑拣了,只能硬着头皮跟陈二狗回住的地方。 至于到手的北寒弓,我是不打算还的。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实在不像我的风格。 毕竟人多的地方不方便使思尔剑,总得拿个漂亮的武器充充门面嘛。 住的地方离王宫外门不远,方便采买物资和轮班换岗,就是离内门有段距离。听陈二狗说,是怕护卫和宫中的人有染。 “毕竟宫廷寂寞,深怨也多啊。”陈二狗一顿感慨,便补他的牙去了。 随意逛了逛,发现这里的房间都是八个人一间,级别越高住的人越的少,混到参领级别的人得两人一间。好巧不巧,我的房间有两张床,另一张床明显没人睡,被褥铺盖上盛满灰,这样我放下心来。 谁知道从外面填饱肚子回来,隔壁的床铺明显被重新打扫过,不仅被子换成厚厚的绒被,连枕头也散发清新的药草香。我顿时感到恶寒,不会这么快有人看上我了吧? 禁军是不是常年见不到女人啊?哦不对,我现在是男人。 正当我吃着葡萄等人来的时候,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燕小司。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掉葡萄皮,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对我做什么?” 燕小司立刻骂道:“滚蛋,我才没有你那种怪癖。” “我什么怪癖?” 他看了看整理好的床铺,眼神闪烁一下,转开话锋:“你今天新官上任,王上要见你。” 我有点不能理解:“你们王上对每个上任的新官,都要见面吗?”不得累死。 “不是。”他忽的正经:“只有你。” 我愣了愣,一时感慨万千,我这个寂寂无名之辈,这么快入了回王的法眼,其不可思议程度,实在不亚于铁树开花。 我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正纳闷着,天边滚来一声轰隆隆的闷雷,就在这雷声中,听见燕小司低低地道了一句。 “王上还说,你既愿自投罗网,就肯定做好了准备。不是吗?” 从住所到回王的裕德殿,走过六七个门廊,燕小司似乎早就习惯这条路,走得十分驾轻就熟。一路无话,直到快到裕德殿,他才有些自己人的模样,嘱托我不要乱搭腔,眼睛不要乱看,更不要冲动。 不要乱搭腔、不要乱看我理解,不要冲动是几个意思。 这个答案在进入裕德殿后,自然而然地呈现在眼前。 裕德殿空荡冰冷,中间修葺了一座巨大的酒池,酒池中央摆着一座雕工精湛的玉座,光着身的少女双腿盘坐在玉座上,面色痛苦地比出观音的手势,连接着少女和玉座之间的地方,蜿蜒流出鲜红的血水……回王似在欣赏绝美的艺术品,而他身边站着的是十一王爷。 这对父子相对无言,全面不顾玉座上疼到痉挛的少女。 不要冲动,呵……我缓缓地低下头,怕自己沉不住气。 有人从外面扶着门,向里面柔柔地道了声:“王上。” 我敢拿头担保,门开的一刹那,十一王爷有些慌乱:“莲妃娘娘。” 莲妃闻言,自然知晓十一王爷也在这,便放下进来的打算:“既然王上有人陪着,那臣妾稍后再来。” “还是莲妃懂事。”回王漫不经心的一句,令十一王爷冷汗淋淋。莲妃仿似听惯了这句夸奖,不动声色的退下。 回王对十一王爷道:“孤这么夸她,你吃不吃醋?” 十一王爷当即跪下去,地面响起触地的闷声:“儿臣不敢!” “你是不敢。”回王略有深意道:“当儿子的自然不会吃后母的醋。你从小就是给人当儿子的好料,怎么会吃醋呢。不是吗?” “是。”十一王爷又结结实实地磕了响头,眉眼俱是挣扎。 “不过你给孤供的这个玉座,属实是个新奇玩意。”回王面露肯定,眼见玉座上的少女瘫软了身子,意兴阑珊道:“看来身子骨不柔软的女人,经不住多少时间呐,要是换做莲妃……” 我都要替十一王爷捏把汗了,明眼人都能瞧见他和莲妃关系不一般,更何况他面对的是回王这只老狐狸。 我迟疑着要不要从这里退出去,老狐狸驯小狐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个小和尚还是不要念别人家的经了。没来得及开口请退,回王已然不声不响地走到我跟前,笑着问:“叶参领在想什么?” 我脱口而出:“想王上身体真健朗……” 只听几声重重的哼声,头顶杀气腾腾:“哦?你们当真盼孤身体好?” “当真。”这次换我和十一王爷同时出声。世人都知道回王求仙问药,是为了长命无绝期。犯不着在这个问题上自讨苦吃,顺着他的话说就对了。 “算了,孤不想听这些奉承的话,找你们来是想商量……” 我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恭敬。 回王顿了顿,方才还浓云密布的脸,此刻又是一片大好:“龙山祖祭的事。” 第九十四章 几天后。 晨雾如低拂过山上的云,被撕成轻薄的缕衣,在闪着碧绿的围场缓慢游走,龙山上的每一处草木都沐浴着初生太阳的恩泽,数百个白色的毡包遍布在山顶上。 我挑起毡帘,抬头望着山脚下不远处的王都,一想到之前还困在宫里犯愁,转眼被派到龙山巡视傩教修葺祭祖的行宫,便感慨万千。 同我一起来巡视的,还有十一王爷回良澈。 可惜他终日不见人影,行宫也据说是圣洁之地,不让旁人进。我真不知道来巡视个什么劲儿,只好终日在围场里闲溜达。 再一次来到木兰围场,朝奔腾撒欢的马群呼哨,马群之中有一匹毛发黑亮的骏马疾驰而来,马群跟着一起转向。我越过围栏张开手臂,不等黑马停稳脚步,手轻轻地一搭马背,人早已骑在马上呼啸向前。 我抱着马脖颈重复的喊“朔夜”,幸好滕歌把朔夜偷偷送过来陪我。朔夜也在兴奋地嘶吼,隆隆的马蹄声响彻空荡的围场。 龙山祖祭是王族十年一度的盛典。 一般趁着九月秋狝的几天,在傩教主持下,向大傩神和诸先祖祭奠生魂,换取倾回未来十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以前每个四季,王族都会来龙山围猎,分别叫作: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所以在此地留有木兰围场和白色毡包。 如今回王不满现状,早在两年前就派傩教来这修葺行宫,一是用来做祭祖的圣地,二是方便以后来围猎。 前几日,听傩教陆续差人说行宫即将完成,回王便打发我和十一王爷过来巡视。 从最西边的山坳到最东边的毡包,骑马只要半个时辰,这里住着傩教的人和小部分禁军,而百里外的草原密林,是无穷无际延伸出去的凶险。陈二狗却说森林的尽头是鹿的故乡。 我懒散的问他,离世海的尽头呢。 他却瘪瘪嘴,显然不愿提及,见我露出轻笑,又想着让我信服:海的尽头住着另外一种人,过着另外一种生活,在那边的世界,人们不用放牧就能有肉吃。 这不就是现世吗?我收起笑容,骂他胡言乱语,拍拍身上的尘土准备走人,迎面和十一王爷撞个满怀。 回良澈?他还舍得来找我? 他的冷甲泛着盈盈的铁光,腰间别着雕琢精美的弯刀,一扫先前的温吞,看起来高贵而威仪。有种人生在尊贵的人家,即便过着最落魄的生活,也会从骨子里长出不屈的姿态。 这也是很多寒食发家的子弟,穷尽一生所要追求的。 尽管面前的高贵并没有自由,腰间的弯刀也并不能伤人,而回良澈本能地避开了不小心的碰触,仿似发自心里地,划上鸿沟。 “小心,咱们这位王爷有洁癖。”燃着干牛粪的火堆边,陈二狗小声提醒道。 我是不明白,快入夏的季节,陈二狗怎么还畏寒。 但显然回良澈不但嫌弃我的‘投怀送抱’,还相当嫌弃陈二狗用棍子杵的牛粪。他噙着鼻子忍着不适,对我淡道:“叶参领,随本王来。”说完急着走了。 我也朝陈二狗故意噙着鼻:“把你的干牛粪离我的毡包远点,好大一股味儿。” “好好好。”陈二狗敷衍的答应,埋头又添了一块。 我懒得跟他计较,三步并两步地追上回良澈,还没进毡包,便能隐隐感觉到里面‘激流丛生’,一种极沉重的气氛已经蔓延到毡包之外,再看回良澈眉头深锁,不难猜到行宫定出了什么事。 刚进毡包,听到傩教派来建造行宫的长老沉声道:“如今地宫渗水是我等万万没想到的。” 话说到此,我就明白了。龙山行宫对回王而言,是开辟先河的大事。之前的祭祖都是在木兰围场杀几只牛羊马,平稳而毫无新颖,这次想换个新花样证明自己的功绩,所以回王决不允许行宫出差池,更何况是渗水这种大问题。 “祭祖过程中也不能出现渗水。”回良澈一语道破关键。 倾回的人信仰大傩神,信仰之力的专注与可怕,我早就见识过。祭祖本来就是祭奠大傩神和先祖,祈求康平盛世,如果有丁点风吹草动传出去,难免人心动乱,生出是非。 可这也是我想在龙山祖祭上搞出的花样。 当我把想法跟师姐说时,我忘不了,她的眼中传来惊骇的神色:“你!” 她似乎想呵斥我孟浪,但又想起我的脾性向来如此,和谁结怨都要誓不罢休,况且与傩教恩仇已深,毫无缓和的余地。若说全天下最恨傩教的人,我排第二,无人敢吆喝第一。在这种情况下,又怎能靠劝说和呵斥令我打消念头,所以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其实我能明白她想说什么:即便傩教罪孽深重,也维系了倾回上万年的四平八稳。哪怕离州和傩教撕破脸,也从未想过站到毁灭它的一面。毕竟天下大势的□□是首当其中的‘大任’,在此之外的‘小我’都是不值得一提的。 理是这么个理,我无法反驳,也挑不出什么不对劲。 如果没有傩教的平衡,也许这个世界会像现世一样,经历战乱与更迭,丢失信仰,践踏生命,在磕磕碰碰中寻求安稳。都说大势如河流,靠生命自身掌舵是掌舵,靠傩教把持掌舵也是掌舵,不能说孰好孰坏,总归都有对错。 我也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无非是几十条命,还至于吗? 离当初坠落倾回,已经过去八年,连身上藤蔓勒进血肉的伤痕,都能在凤血种脉的强大修复力下完好如初,甚至洁白如壁,还值得耿耿于怀吗? 已经过去八年了,我在现世明媚的那几年,也远远不及在这的时光,要回去早都能回去了,还想吗? 这些问题挺纠结的,我费了好几年才想明白:不至于。不值得。不用想。可我还是要做。 对于大势来说,傩主靠叶真获得短暂的生命,他活着才是众望的所归。人们拿祭品去求一方平安,他们活着才是上天的厚泽。 穿越的人从现世来到倾回,是为了推动整个衰老的社会,是新鲜的血液,是破壁的新芽,却也是人们眼中的异类,所以适者生存,不适者该淘汰,这是傩教的规定,也是自然的默许。这些我都懂。 可叶真呢?我呢?穿越的同伴呢? 我们难道不是大势之一,就没有人想守护我们? 如果没有,那我便守护自己,守护叶真,守护想守护的人。 回良澈的毡包在小山坡背风的位置,和屋外被风扬起打璇的树叶一样,屋内也是陷入深思之中。 回良澈把我叫来,不是要听取我的意见,而是要找人做个见证。行宫建造的事陷入僵局,往坏处想去,也许是想找个顶雷的,若回王怪罪下来,也能推到我身上。 我自知跑不掉,从回王派我来龙山巡视的那一刻起,他眼中浓浓的算计就像深冬的雾霭挥散不去。我一点不怀疑他知晓我的身份,毕竟帝王虽有昏君,但绝非傻子。可他摆明要算计,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得乖乖承受。 我在心里又暗骂了一句“老狐狸”,便主动问起渗水的情况。 毡包中不但有傩教长老,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傩娘,闻言花颜俱怒:“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过问傩教的事?” 回良澈固然和我不和,他知道我在怀疑他,我也属实怀疑他。然而毕竟同为回王派遣来的走卒,活干不好谁都跑不掉受罚。 如今傩教不先想着解决渗水问题,而是想要用威仪强行遮羞,回良澈闻言脸色一沉,说话也不客气了:“叶参领是王上钦点同本王一起巡视的,怎么没有过问的权利。行宫渗水这等大事,能者皆可参与解决。如果傩教不愿我等插手,那本王即刻上报王上,请王上来解决此事。你们看如何?” “工娘,地娘,失言了。”傩教长老呵道。 我发觉傩娘的称呼很有意思,既有对应社会职业的:士农工商、婚丧嫁娶,又有对应自然万物的:日月星辰、天地浩瀚。由此看来,工娘管着“土工,金工,石工,木工,兽工,草工”典制六材,而地娘应当管着土地勘测,派她们二人来监工也在情理之中。 “叶参领有何见解。”回良澈出言不单单想维护我,他也确实想听听我的想法。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你们一直没有找到渗水的缘由?”我继续问。 “之前没有渗水的情况,如果有的话,早都想办法改建了。”工娘没好气的说。 “暗河呢?”龙山坐拥地脉,凡地脉皆有暗河。 “早些时辰勘探过,龙山的向阴地是有一条暗河,只不过那里堆满了坟头,基本无人过去,怎么会改变暗河的流向,冲撞行宫呢。”地娘说着。 回良澈揉了揉太阳穴,靠着椅背缓缓的闭上眼。 这两日忙里忙外,他也是分身乏术,本就单薄略显病弱的身体露出疲态,唇瓣因干裂透出淡淡的玫瑰色,仔细瞧,他的睫毛又密又长,离近看,眼尾上挑的弧度和白端很像。 “你光看本王就能解决问题?”回良澈看似眯着,冷不丁出声。 “王爷说的不错,看王爷是解决不掉问题的,所以属下请求去看行宫。”我收回探究的目光,正儿八经道。 “胡闹!行宫修好之前,谁都不能践踏圣洁之地。”长老面色登时大变,怒气不可抑制的升腾而起。 “叶参领,你要看行宫真的只是解决渗水,没有掺杂旁的心思?”回良澈突然睁开眼,眉眼凌厉的看过来,那眼神精光四射,哪像在回王面前的怂包样。我没想到他问的如此直白,倏尔不知道如何应答,只是默默的看着他的银甲冷光,一股不舒服的感觉缓缓自心底升起。 我当然生有别的心思。 修葺行宫由傩教一手操办,稍有纰漏,自会引火烧身。我同傩教捍旋这么多年,哪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然而回良澈猛地道破我的心思,叫我一时间无话可说。 这时,一声隆隆声登时想起,我撩开毡帘定睛望去,只见草原之上飞起无数的黑影,有大片飞石从背阴地纷纷弹出,行宫就像从土堆里长出来似的,被弥漫四散的风沙淹没。来不及细想,拿起北寒弓和清羽箭,叫上陈二狗便匆忙赶去。 身后的回良澈不甘示弱,翻身利落的上马,刚要朝行宫的方向扬鞭,便被突如其来的风沙呛得猛咳,他面色通红的扶在马背上,又急又虚,隐约对我喊道:“滕……” ‘滕’字一出口,他便自知失误,慌忙改口,“叶参领!” 我回头微笑,是了,你知道我是滕摇,我也懒得问你一句:拿东夷海战数万人的血肉铸成的尸山肉糜,真能心安理得的下咽吗? 我眨眼间冲进从行宫逃出的人群,这时候行宫尘土飞扬,哪里有人注意到我骑马穿过。轰隆声乍停,除了朔夜的长嘶,草原上一片寂静。 而就在这时,一道丽影飞驰而来,硬生生的拦截住朔夜的马蹄:“行宫是祭祖的圣地,除非有回王的手谕,否则谁都不许进。” 时隔数个月,没想到能在这副局面下见到天罗王这张脸。 “你是谁?”她大声的质问。我看着她脸上抹成小花猫的样子,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原来这般掌握生杀的人物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但一想到丰慵眠被炸得粉身碎骨而她还活着,我便淡淡的眯起眼睛,对着她的胸口就是一掌:“你管我是谁。” “住手!”紧随其后的长老和傩娘顿时瞪大双眼。 回良澈终于跟上,还在咳嗽:“行宫怎么样?” 无人回答,他顾不得掩饰什么情绪,不耐烦的喊道:“告诉本王,行宫怎么样?” “只是出了点小事,不劳十一王爷费心。”天罗王生生吃我一掌,难得没有死咬着不放,看来是顾忌回良澈,亦或者,怕他一时兴起进去。 回良澈止住咳,声线沙哑的说道:“这叫出了点小事?别忘了你跟本王保证过,一定会万无一失。本王不能等了。” 我转头看去,只见回良澈面色越发苍白,心里有了疑惑,好端端的,回王要我们巡视行宫做什么,难不成傩教除了修葺行宫,还有别的事要完成?这几天我在毡包吃吃喝喝,全然不见回良澈的行踪,要说他忙到不见人影我能理解,但也用不着忙到气血这么差吧? 更况且傩教死守行宫,这里面肯定在搞什么名堂。 我决定夜探行宫。 第九十五章 龙山本是偏壤,景致却极佳。八百里青山连绵,形如北斗紫薇,数峰交错,过山风沁爽,我叼着当作干粮的馒头,望天际浑然青岚色,对面是叼着狗尾巴草的陈二狗。 白天没能进行宫,我同回良澈从行宫附近撤离,回到毡包继续商议渗水一事。 我多次把话题带到“进去看看”,回良澈总能轻而易举地转移,弄得我满心郁结。在我心中,最不适合交谈的有两种人,傻子和装傻子的。傻子说话驴头不对马嘴,听起来费劲。装傻子的指鹿为马,让人说起来费劲。我不知道回良澈算不算傻子,不过装傻确实算得上一流。 此时已值初夏,枝头怒放娇红,回良澈站在桃花树下,恋念不舍地看着大回都。今夜我说想看山上的日出,等其他人睡着,准备夜探行宫。也不知道陈二狗同他说了些什么,总之结果成了我们三共赏夜色。 这一夜过去相当缓慢,竟然连半个人影都没打扰我们。都说浮世多饿殍,前几晚还有人在龙山背阴面偷偷下葬,祈求地脉保佑亲人来世修得富贵缘。 今晚倒安静得很不寻常。 我实在太过心焦,只能猜测回良澈到底在看什么。一个王爷,但凡想拥有的都能轻而易举到手,还有哪些是可望不可即的?可是回良澈眼神晃动,不经意间把拳头捏得咯咯响,我担心他剜掉自己一块肉,于是好心提醒:“王爷要是倦了,就先回去睡吧,实在没必要陪我们硬撑着。” 回良澈缓了片刻,方才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本王?” 这个王爷的确和见过的有些不一样,除了装傻卖楞,恐怕还有被害妄想症。一个下属关心王爷,有什么不对的嘛? 我懒得跟他废话,扬头示意陈二狗:“你呢,还不回去。” 陈二狗自顾自地叼着狗尾巴,双掌撑地,两脚一抖一抖的。 我又道:“别抖腿了,男的抖腿穷。” “穷怎么了?招你惹你了?”陈二狗不甘示弱的回嘴。 我放弃和这两人对话,慢慢躺在干草堆上准备眯一会儿。 桃花树下传来细微的响动,但见回良澈从袖口拿出一支竹笛,很可惜不是兵器,枉费我刚才跃跃欲试,想跟他痛快打一架。 他眼中风雨欲倾,如临渊踏刹,吹完一曲又一曲,隐隐含着削金如泥之声,青黛色的长袖在山风中猎猎作响,清丽绝然。我慢慢地从干草堆上坐起身,稍稍读懂他笛声中的痴怨,进而联想到他对莲妃的隐忍克制和举足无措。尤其回王的那句“你天生就是给人当儿子的好料”,似乎对他触动甚深,我几乎能看清他手上凸起的青筋,明明面上毕恭毕敬,眸中却一派冰冷。 我听罢几首笛声,复又躺下,靠着陈二狗迷迷糊糊地合眼,这回真的是困了。陈二狗也早睡了。 耳畔中的笛声断断续续,我睡眠很浅,稍微有点动静就能清醒。突然笛声飘散,回良澈慢慢走到我身边,有微凉的刺疼感顺着脸颊滑到脖颈窝。其实我早被这种冰冷惊醒,只是保持着绵长的吐息,继续躺着不动,能感觉到回良澈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手里攥着贴身藏的匕首,刀锋向下,对准我的颈窝…… “这一刀下去,你就解脱了。”他缓缓地、淡淡的说着。 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相处几日,我知道的回良澈,是个拖泥带水、做事温吞的人,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囫囵话,每一个动作都是举棋不定,除了白天点出我进行宫还有别的私心,其他时刻都在打太极。我正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想起对我下手的。那边回良澈掂量着收回匕首,将其塞到我手中,反而拿起闲置一旁的北寒弓。 “本王不会告诉你,想进行宫得从背阴面潜入,找到种有一排老槐树的假冢,掀开左手边第二块砖,按下机关便可。”他道:“天下没有不对等的买卖,九哥的北寒弓,本王早就相中了。” 原来还有密道,舍得我胡乱闯了。我像没听到一样,连呼吸都没紊乱。 “这王都就是身不由己的泥泞,而我们的父王更是偏执成魔。他不会成全你和九哥的,就像以前不会点醒九哥和月娘一样,他要看世间的痴情人都爱而不得,叫人都痛不欲生,这样他才不会是最可怜的那一个。” 待回良澈走后,我低声对陈二狗说道:“你都听到了?” 假寐的陈二狗不解思索的说:“能听不见嘛,这么大声音,生怕你听不见,他要不是还在咳嗽,早喊到山底下去了。” 我倏尔睁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按常理来说,你听到不该听的,我是不是该灭口呢?” “大哥你冷静。” 我皱着眉想了想,笑逐颜开:“不灭口也行,跟我夜游龙山怎么样。” “不怎么样,谁知道里面是什么龙潭虎穴,小弟还没娶婆姨呢。”陈二狗说着往干草堆下爬。 我一把薅住他的裤腰带:“这算什么事,哥哥我也没娶。” 陈二狗立马反驳:“你不一样!你有男人。” 好家伙,他还真一字不漏的听到了。我微微挑眉,只听陈二狗继续道:“咱们九王爷多可怜,爹不疼娘不爱,来个妹妹成祸害,好不容易把家还,偏偏碰上你这负心汉。” 还挺押韵的。负心汉……等等?他不会还以为我是男的吧?我又气又好笑:“你丫才是负心汉。” 陈二狗瘪嘴不说话了。 趁天色未亮,我和陈二狗入了龙山背阴面,谁知才走进密林,泛着腐木味的霉气迎面而来,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 陈二狗感叹:“看来山路不好走啊,不知道当地人是怎么下葬的。”我朝他伸出纤纤玉手:“老弟先扶我起来好吧。” 陈二狗斜斜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嘲讽我没眼力见儿:“没看我陷泥地里了嘛 ,哪还有功夫拉你起来。” 我顿觉心累,跟带了只八哥出来似的,只会叭叭。 陈二狗抬脚在我屁股重重一踹:“去,走你。” 我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后背平稳着地,赶紧翻身找陈二狗,只见杂草遮掩的泥潭中只露出一个发髻,我双掌凝聚万钧内力,拽住发髻将他整个人提溜出来,得意道:“看吧,这声大哥叫的不亏,关键时候还靠你……你大爷的!” 陈二狗一身泥泞将我扑倒,我还没反应过来,一股熟悉的、混着药草的腐臭味熏得我差点把晚饭吐出来。 陈二狗听到身后的动静,顿时身手轻敏地扛起我就跑,边跑边喊:“你有搁这吹牛皮的功夫,不如赶紧跑哇。”他焦急的情绪立刻感染了我,我几乎下意识地双掌发力,朝追着我们的黑影拍去。 这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小个子活死人,张着一口黑牙的嘴,朝我的手咬来。 它似乎不能理解我肉包子打狗的行为。 我望着从四面八方蹿出的活死人,和迸发出平生最快速度的陈二狗,无尽的悔意涌上心头,太自以为是了啊,回良澈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把我引到活死人的老巢。白端有句话说的不错,和苏涔待得这段时间,失去了压迫和束缚,我的心性和手段确实退步不少。可能有了亲人,就有了柔软,也有了在这的退路。 我脑子有些乱,余光瞥见头顶的树梢跳下几个白影,重重砸在陈二狗的面前。心中一凉,这玩意不会是跳尸吧? 这回真的被回良澈给坑惨了。 什么是跳尸?听师姐说,申城那些孩子身上中的蛊毒是以笛声吹发的,初时只是身体僵直痛感降低,严重了就会全身覆盖黑毛,等黑毛从皮肉中脱去,跳着走路,就会成不怕光的跳尸。 我怎么忘了笛声是催发蛊毒的引子,方才还觉得回良澈清秀干净的不像话。 感情吹了半天的笛子,就是为了将我引到这啊? 费心了,属实煞费苦心了。我哪值得如此精巧的算计。 跳尸爬起来,对着陈二狗的心窝就是一抓,我几乎猝不及防地被掀飞出去,左侧被先前追击我们的活死人猛地一撞,手臂几乎碎裂,人像炮弹似的换个轨道继续飞去。在半空中飞行好一阵,耳边的风糅杂着尸腐味飕飕地刮,就感到重重撞到一棵树上,连带着砸塌了旁边的石碑。 我捂着左臂爬起来,咬着牙,用上全身的内力,右掌兀的拍在活死人的天灵盖上,触手很黏很滑,像是经年的尸膏,非常恶心,而我已然管不了这么多,发现四周又围上了一圈活死人,伸手拉扯我的衣衫。 一瞬间右掌灼烧般的炙热,接连几掌,拍碎几个活死人的天灵盖。 可惜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我还伤了左臂,空有深厚的内力,奈何使不出来,一下子胳膊被尖锐的指甲划伤,流出丝丝缕缕的血。 凤血种脉带着甘露的淡香,让活死人暂时失去行动力。 这情景和申城简直如出一辙,我甚至怀疑有人窥探了过去。 我知道凤血只能使活死人短暂晕眩,等他们复苏,对凤血种脉的渴望会使他们愈发癫狂。趁喘口气的空隙,环顾四周,好像除了我站的地方,别的地方也没见到老槐树。况且这里还有我砸踏的石碑,看样子没有刻上故者的名号,大差不离的,应该就是这了。 我按照回良澈的说法,用右手抽出左手边第二块砖,这次他没骗我,果然有个机关。 人多力量大,我喊着正在奋战的陈二狗:“别打了,快过来。” 陈二狗显然杀红了眼,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有血性。衣衫都被扯烂了,露出精瘦结实的胸膛和线条优美的人鱼线,只是他的脸和上身简直不是一个色系,脖颈处更像套了一块肉色兜布,我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上蹿下跳,最后被活死人一拥而上,他求饶似的朝我呼喊:“大哥救我啊。” “你为什么比我还能装!”早过来不好嘛,非得我越过重重包围圈,把你拎过来。 幸好手里还有回良澈留的匕首,我说他怎么拿匕首换北寒弓。若是放在寻常时刻,明眼人都知道,这把匕首远不值北寒弓。 若是放在眼下,它就很值了。 我连拖带拽的将陈二狗拎到假冢前,手起掌落,拍飞好几头活死人,迅速地打开机关,抱着陈二狗爬进去。 这一系列的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机关经过一阵震动之后,又重新闭合上,面前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像是张着巨口的野兽一般,身后的路已经被封死,我只能和陈二狗向着所谓的行宫蹒跚走去。 “这里面真的通往行宫吗?不会又骗你的吧?”陈二狗走在我身后,声音犹疑的说。 “怎么会……”郁闷,忙活半天要不是通往行宫的路,等我爬上去,就把回良澈给宰了。 “哎呀!”陈二狗突然叫一声,我被吓得一激灵。 不知他从哪掏出火折子,兴奋的点燃:“没想到生干牛粪的火折子还在。” 整个洞里霎时陷入一片光亮,不得不承认,有时候陈二狗还是挺管用的。只是片刻,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手中的火折子顿时熄灭,世界又陷入一片黑暗。 “抱歉,不是故意的,小弟就是太困了,严重睡眠不足。”陈二狗歉意的打着哈哈,我真是无语。 这时,一股温暖干燥的气息包围我,我微微愣神,第一反应就是给他一肘。只是左臂肿得厉害,稍一动就钻心刺骨的疼。 “别怕。”陈二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只是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左臂,简单摆弄几下,只听“咯吱”一声,左臂有点不疼了,于是这一肘子结结实实地抡到他胸口:“我怕什么。” 他知道我怕黑吗? “别害怕。”陈二狗又说了一遍:“跟我走。” 漆黑的路,仿佛变得格外漫长,这次换作我跟在陈二狗后面,向着没有光亮的前方走去,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汗味,刚才经过殊死搏斗,还有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我的眼神不好,尤其夜盲症使我在黑暗几乎寸步难行,前几年为了克服夜盲症,曾把自己关到不见天日的洞穴。可惜夜盲症没有治好,只把其他四感提升了些。一片黑暗中,他的气息像盛夏的青梅子。 这个男人看似弱不禁风、笨手笨脚,实则胆大心细、毫不拖泥带水,他的身份是普通的禁军,却对宫中的事了若指掌,他总能让人轻易忘记他的优点,但是此刻他却挡在我的身前。 我有些糊涂了,真的是王都卧虎藏龙吗? “到了。”陈二狗突然道。 推开一道不算重的门,眼前是在龙山腹部挖出的一间石殿。 站在原地,感受浓浓血腥气随着一股热流涌向甬道,喉咙里泛酸,一低头……身前的陈二狗把晚上吃的牛肉干吐了出来:“这、这到底杀了多少人啊?” 这话我也想问。 第九十六章 触目所见,是一间辉宏的石殿,地面用黑色岩石铺成,广场上每隔几步就放置一座铜制池子,池中血水滚滚,腥味儿久久不散。 广场中央赫然立着一座巨大圆形的白玉柱,要六七个成年人才能合抱过来。白玉柱上挂着几个腹部隆起的女子,赤红的血水顺着垂落半空的双脚,缓缓流向黑色岩石铺成的地面,地面雕刻的花纹将血水引到血池,整个石殿充斥着熊熊热力,像身处在巨大的熔炉一样。 远远望去,场面残忍又惊心动魄,我和陈二狗像渺小的蝼蚁,感叹这个石殿堪称鬼斧神工的同时,又对眼前的血腥场面充满厌恶。 “龙山以前有这座石殿吗?”我眉头皱着,许久才问道。 “怎么会。”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行宫的下方,偏西南角,旁边就是渗水的地宫。我们只要从石殿上去,然后由地宫进入行宫,就能找到正门通道。” “你想说什么?”陈二狗一愣,眉梢淡淡挑起。 “我在跟你描述逃脱路线,万一接下来发生什么,你要是不想与我一同,可以按照这个路线跑掉。”只觉得一腔怒火到达头顶,我的声音由散漫转为冷戾,按住腰间思尔剑的剑柄,想也不想地向着白玉柱走去。 陈二狗听得脑袋都大,颤巍巍的道:“我的参领大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咱别惹事行嘛。你也不看看在谁的地盘,修建石殿这么大动静,要说上面的傩教不知情,想也知道不可能。若此事与傩教真有瓜葛,你犯得着去得罪他们吗?” 定了定神,我迈向白玉柱的步子愈发坚定,却没说话。 一接近广场,空气中的热浪顿时升高数倍,纵使我身体里流淌着凤血种脉,也不禁觉得喉咙哽塞,有些呼吸困难。 隐隐中,黑色岩石仿佛喷出红色火焰,在我胸口、双臂燃烧。而在这时,血池中腥臭的气息突然在半空中弥散开,闻到后登时感到头晕目眩,赶紧捂住自己的口鼻,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可是尽管动作迅速,仍旧慢了一步,身子一软,向一旁的血池栽下去。 只听落后几步的陈二狗喊了声“叶参领”,眼疾手快地抱着我滚到地面,他的后背重重撞在青铜血池沿,只听骨头发出“咔擦”的脆响。他应声闷哼,仍然将我毫不犹豫地揽入怀,精瘦的身体这一刻骤然爆发强烈的安全感。 我的头也磕在雕刻着诡异纹路的地面,脑袋瞬间清醒了几分,脚尖点地,身子陡然立起,整个人向前扑了过去,正中白玉柱。也不知道是中了邪,还是升腾的热气有毒,心中的憎恶感一下子爆发,右掌蓄力,猛地拍在白玉柱上。大殿深处传来沉重的轰鸣声,仿佛有只巨兽要从地底冒出来,紧接着整座广场剧烈的震动起来,鲜红的血水从池子里疯狂溢出。 眼见陈二狗的呼吸渐渐急促,看来方才猛地磕在池壁上,还是伤到了他的内脏,我咬破指尖给他喂了点血,凝眉道:“这里闹出这么大动静,肯定会引人来察看,你尽量别吭声,凡事有我来应付。” 陈二狗整个人被我塞到池子里,面色苍白的怒声道:“你简直是疯子!” 我查探过,池子除了蓄满血,没有别的陷阱。做完这些,我又走到白玉柱跟前,试着解开绑缚女子的藤蔓。这些藤蔓仿佛有着邪恶的灵魂,刚碰触到手腕就紧紧缠绕上,不给它们勒进血肉的机会,我掏出回良澈给的匕首,当机立断地朝藤蔓砍了下去,一束血液登时迎面喷在脸上:“人血浇灌的藤蔓?” 仔细打量,似乎跟刚穿越那会儿,绑着我的藤蔓很像。 没想到藤蔓受到刺激,将晕死的女子们勒得更紧了,有人呻yin着醒来,瞧见自己被五花大绑,面前还站着‘面露血光’的我,方才垂落的双腿拼命的蹬:“别动我的孩子!” “谁要动你的孩子?”我喉咙微甜,张口冒出一丝血腥味。 一声沉闷的开门声突然响起,远处有灯火出现在黑暗之中。 空气里的热汽碰到外面的凉风,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我猜应该是有人进来了,便不愿跟女子多费唇舌,当即砍断藤蔓,抱住她,也跳进旁边的血池。入池的瞬息,陈二狗上来怒气冲冲的揪我头发,仿佛在怨我出的什么鬼主意。 我疼得直咧嘴,两人额上的汗珠潺潺而下,没想到池子里温度这么高,堪比‘铁锅炖自己’的精彩场面。 轰隆一声,远处的石门合上,漫天尘雾灰烟随之扬起,有人踩着略带跟子的鞋,着急忙慌地走在地面,待走近,我定睛一看,果然是天罗王。 陈二狗说的没错,能在傩教眼皮底下建一座如此辉宏的石殿,要说傩教的人不知情,简直没可能。 结合天罗王极力劝阻我们进来,便能猜到:这座石殿确实出自傩教之手,且回良澈也有可能参与了一脚。 空气中的热汽升至最高,我将再次昏厥的女子抱在怀里,天罗王此时已经走到白玉柱附近,凤眼打量着石柱上昏死的其他女子,忽地伸出纤纤玉手,探向女子的襦裙下方,像是在摸索着什么。只听女子从痛楚中惊醒大叫,腥热的液体顺着她抽搐的腿根缓缓流下…… 我面色大变,将怀中的人推给陈二狗,旋即从血池中飞身而出,一把抽出腰间的思尔剑,劈手就是一斩。 天罗王没想到有人从池子里蹦出来,抽出手躲过剑锋,按她原先细微见著的能耐,必然能发觉断裂的藤蔓,还有少了一个女子的事。可她好像略有心事,面上也有些焦急,没费功夫和我纠缠,又一次朝襦裙下摆伸出魔爪:“时辰快到了,不要妨碍我的大事!” 我挽着剑花,迎面刺向她的锋芒竟然都被她生生挡了下来。 “滚开!”天罗王突然恶狠狠的道。 “啊”的一声,女子最后的惨叫,天罗王以闻所未闻的手法从襦裙下方掏出一颗婴孩的头,紧接着身子和脚丫连带着拎了出来,没等婴孩发出第一声清亮的啼哭,转眼间天罗王的手指就轻巧的钻入婴孩的胸膛,活生生地剜出鹅卵石大的心脏……“这就是用作药引的阴童的心脏。没想到左殿这老东西死后,我也能做出长生药。” 柱子上被绑着的女子还未尝到初为人母的喜悦,就被眼前血腥的画面刺激得犹如恶鬼咆哮:“你杀了我的孩子!你不得好死!” “叶参领!”血池中沉浮的陈二狗面目惊慌的看着我扑向天罗王。 “她说的没错,你属实不得好死。”我面对着天罗王,身后是赤红的热汽,天地间仿佛化成一片火海,眼前的女人一身血污,面容狂喜,眼神充斥着拨乱人心的疯魔和炙热,声音透着毋庸置疑和意犹未尽:“阴童的心脏取到了,长生药也快练好了,等我吃下长生药,还有什么人敢让我死!什么狗屁回王,什么十一王爷,什么傩主小儿,我还会怕谁!” 我用尽全身力气的一掌落在她胸口,她喋出一串血花往后倒飞几丈,恼羞成怒的看来:“你到底是谁!白天就来胡搅蛮缠,晚上又差点坏我好事!你、你怎么进来的?” 温热的血液顺着我微微发颤的右掌流入地面,沙哑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黑暗清晰的响起:“我是谁?我是容城画舫下未死的亡魂。” “丰、慵、眠?”她准确无误的叫出那个名字。令我再也忍不住,痛恨的情绪弥漫整个心脏,嘶声对天罗王喊道:“你不配提!” 天罗王突然从地上爬起身,然而转身没跑两步,就被我用身不缚影追上,她使出功法和我硬碰硬的对轰,脚下炽热的烈焰火龙般的咆哮而出,怒吼着将我和她吞没。 一口鲜血喷在对轰的手上,还没停留片刻,就被蒸发得干干净净,天罗王忽然脚步踉跄,不甘心的道:“你要替丰慵眠报仇?你是他什么人?” “叶参领!”陈二狗从池子里爬出来,想要突破缠绕住我和天罗王的火焰,可是一次又一次被弹开,他的脸色几乎白的没有血色,我皱紧眉头,声音沉沉:“你自己逃吧。我怕是要搁在这了,你快走吧。” 陈二狗一怔,旋即直起身子,捡起我扔在地上的匕首,不顾一切地朝白玉柱砍去,一道小小的裂缝霎时间出现在上面。 “你干什么!” 无法想象处变不惊的天罗王,究竟是怎样使出巨大的力量将我轰开的,我感觉自己腾云驾雾的往后飞,天罗王则狰狞的张牙舞爪的朝陈二狗扑过去,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咯。 我知道这枚白玉柱是天罗王的命门,便毫不留情地召出刚苏醒的离虫子虫,仿佛化成巨大的锤子猛地砸向柱子。 双重夹击之下,轰隆隆巨响震天盖地,大片大片白色烟雾漫天飞舞,我的视线完全模糊,只能看到碎裂的柱子底部是一口岩浆的泉眼,沉寂万年的‘红色霸主’水柱似的往外喷溅,当头淋了天罗王一身,而陈二狗被我一脚踹开,刚好和岩浆溶液擦身而过。 周围的温度呈不可思议的趋势上升,白玉柱上的几个人我是救不下来了,只能让陈二狗带着昏死的女子离天罗王远点。 天罗王先是跟我对轰一掌,调动功法硬是破开了我的拦截,而后又被岩浆当头浇在身上,整个人化成血肉一团。 她在暴怒。 她在咒骂。 她想跟我同归于尽。 我让陈二狗赶紧跑,按照之前说的路线。他的衣服已经被热气烧的差不多,眉梢都化成了灰烬,此刻他也不多啰嗦,抱起女子小心翼翼的避开暴走的天罗王,对我道:“你等我回来,你千万别死啊,你答应我。” “别磨磨唧唧的,让人好生不放心。”我朝他惨淡一笑。 “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不救这女子了。”他还会威胁我了。这副样子可真孩子气。 “陈二狗……”我想告诉他,事已至此,能活一个算一个。 我不知道天罗王要小孩的心肝做什么,但她口中提的‘长生药’估计就是回王痴寻的丹药。而回良澈之所以替天罗王和傩教隐瞒,九成九也跟‘炼药’一事有关。 所以即便我侥幸活下来,也逃不出回良澈在后面设的陷阱。承诺对当下的我来说,未免太奢侈了吧。 “我不管!你给我活着!”黑暗中的男人声音哽咽,令我向来坚定的心,露出一丝少见的酸楚:“你在胡闹什么。” “叶扶,我们是患难的兄弟,我求你别死。”他这么说着。而后跑开。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双手随着他的话轻微的颤动。搞得这么深情,还挺让人不适应的。 那边天罗王嘶吼着搏命,这边我收起杂念,接着和她缠斗。 我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一方面,回良澈借着巡视行宫把我困在龙山,就算陈二狗跑出去,也不会有什么援兵。另一方面,本以为是个闲散差事,所以也没留后手。现在想来,倒是我咎由自取。 只是我不甘心呐,还没有找到叶真,还没有安顿好后事,还没有……和他说说心里话。 “公子……”细小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滑落,颤抖着带着些许不切实际的希望。天罗王血肉模糊的脸倏尔贴上我的脸。 她在桀桀怪笑。 “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挽出春风似的温柔笑意,唇瓣吐出的话却冰寒刺骨:“记住,我是你的阎王帖。” 她的指尖穿入我腹中的同时,我的剑也已经削在她的脖颈。 抱歉啊,二狗兄弟。我终究,不能全身而退了。 第九十七章 我眼睁睁看着腹部迸溅出的热血灼烧了天罗王的手。 身子却轰然向后倒去,触地是灼烧般的痛感。 天罗王强忍凤血种脉带来的剧疼:“滕摇,你三番四次坏我好事,如今看谁还能救你!” 说到这儿,她像是想到什么惩治我的手段,面目全非的脸上露出诡谲的笑:“我不会让你轻易死的。你要的了断,永远别想体会到。” 我望着她,心头毫无慌乱,只是望了望石殿的上方:“你们把这座石殿修在火山口,就没想过会有喷发的那一天吗?” “什么火山?什么喷发?”天罗王疑惑。 “我让你见识见识罢。”身躯陡然跃起,掌中凝聚全部功力,劈手灌入黑色地面。骤然间,震天地动响彻双耳,整座石殿摇晃得愈发剧烈,只听“劈里啪啦”的爆破声,数道红色的熔浆从龟裂的地面接连蹿出,方才还是宏大模样的祭台瞬间分崩离析,在绛红色的熔浆冲击下,笔直地往下坠落。 天罗王想向石壁飞去,被我牢牢地抓在手中。 “你就这么想替丰慵眠报仇?”天罗王又惊又怒。 “现在不止。”我尽量语气平和与她说着:“想拉个垫背的。你不要觉得委屈,也就我手上沾过不少鲜血,不然谁与你这种人死在一块,都会觉得膈应呢。” 她从惊惧到挣扎到害怕到求饶,仅仅过了几个瞬息,见我仍不为所动,而后歇斯底里的大叫:“滕摇,你就没有留恋的?你真的想死?” 真的想死?讲什么笑话。谁好端端的想死。 “我不想。你不想。可丰慵眠呢……他也不想啊。”我揪住她的头发,贴紧她的耳朵,沉声说道。 他是温暖的阳光,是人间的好天气,可还是死在容城画舫。他又何其无辜? “你怎么没问,他想不想死呢?”我几乎咬紧牙。 “丰慵眠一心求死,你难道一点都不知情?” 我愣了,丰慵眠平白无故的求死做什么? 天罗王见我满眼疑惑,笑得更大声:“怎么?他没告诉你?看来他跟你也不是毫无保留。滕摇,你以为,这三五年过得顺风顺水,是谁谋划给你的。” 我暂时将同归于尽的想法放了放,使出身不缚影,将天罗王拎到还未龟裂的地面。她方才经过九死一生,胸膛正剧烈的起伏着,我也不管她是否回过神,接着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用布条包着被我划伤的脖颈,瞧见我腹部的血窟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免艳羡道:“凤血种脉的好处,你又不是不清楚。既然世间出了你这样特殊的人,回王和傩主还有各番势力哪有不眼红的。你以为君家老二和滕仙主帮你隐瞒身份,你就变得不可同日而语了?可笑的是你根本不知道这三五年的日子,是梨落和六出公子倾尽全力给你的安稳。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与傩教周旋,一个掩朝廷耳目,费尽心思地替你清扫前来刺探的人,可你什么都不知道啊。滕摇,我该笑你自以为是,还是该羡慕你可以活得纵情恣意。”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听她继续忿忿道:“我若有你半分的能耐讨得丰慵眠喜欢,也不会卖身子给傩教当女魔头、当刽子手,做尽了不喜欢做的事!” “我也想明媚耀眼又良善,可我的出生就注定了肮脏。我的母亲是一座偏远小城的傩女,她像每位傩女一样虔诚的相信着大傩神。哪怕傩节过后注定一死,她也无怨无悔。可你知道吗,傩节活下来的傩女,都被傩师圈禁成了倌姬,用于取乐达官显贵,像牲口似的替他们繁衍后代。而这些后代,一出生就被带进傩教,命好的做了傩师傩娘,命不好的就得进天罗网。” “天罗网分散各地,女孩们被称为天罗女,男孩们被称为天罗卫。长大后,天罗女负责给大肚子的妇人接生,天罗卫则负责登记造鱼袋。人们以为这是大傩神的恩惠,便称呼他们为‘神的两双手’。可人们不知道,大傩神之所以重视初生和繁衍,只是为了满足小部分人的私欲。这些新出生的婴孩,有些还会成为傩女,带着天真,带着祈盼,继续被真相所蒙骗。” “小的时候,我偷偷溜回去看母亲。在那肮脏的囚牢中,她像块破布似的被人扔在一旁,我哭着朝她伸去手,她却茫然的问我,我是她第几个孩子……”天罗王倏然抬起头看着我,一双眸子淡然而麻木:“你知道她为多少个达官显贵生过孩子吗?七个吧。当然她也有过好几个孩子。孩子刚一出生就被抱走了,所以根本记不得我是哪一个。” 我望着她,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只能张张嘴皮,却什么也没说。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这是自己的命。不是每个人都有好命,人嘛,一生都要学会认命。”天罗王见我的神情纠结,嘴角逸出自嘲:“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同情我。我不需要同情,我只是单纯的恨你,恨你这种异类。还有颜容……” 我闻言竖起耳朵。 正当我准备听她接下来讲有关颜容的事,谁知她脸色微变,趁我分神的空隙摆明着偷袭我。 我一下子甩开她的手,转身飞到石壁上去。 天罗王笑嘻嘻地朝我的背影喊:“滕摇,既然我活不了,你也永远别想和她团聚。她身上的蛊毒是我下的,采阴补阳的功法是我诱导傩主习的,解蛊的唯一方法也只有我知道。” 我脚步踉跄,回过头,但见她微笑着,往熔浆中一跃。 她最常有的表情就是带着悲凉的嘲笑,而这一刹那的笑意,宛若寒冰消融。我使出功法,仅仅扯断她的腰带:“不要!” “只有死……才能逃离命运。”她轰的沉入赤红色的岩浆。 我目眦欲裂,岩浆如赤红火龙冲撞石殿顶部,漫天的石料下雨般的噼啪落下,我突然感到后脑勺和颈背一阵剧痛,喉头顿时一甜,被掉落的石料砸得七荤八素。 整座石殿已经沦为岩浆地狱,眼前被流下的血染成一片赤红。昏沉着,执着地用手抠着石壁,不让自己跌下去。 也许就要死了。 余光仿佛瞥见一片湛蓝色的衣角在甬道一闪而过,我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甚至……小声的呜咽起来。 “别哭,我来了。”那沉静的话音刚落,熟悉的净水味包裹而来,我看也不看眼前人一眼,便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他。 “公子……” “我在。”坚定的声音缓缓响起,仿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若不是感受到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我差点以为是幻觉。 “我……”刚刚张嘴,一大口鲜血喷洒在他的衣袍。 “猫儿!”他大惊失色地扶住我倒下的身子,声音带了一丝歇斯底里:“我带你出去,你要撑住!” 熔浆的气息再次席卷而至。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我的身体僵硬,好像躺在冰冷的床上,呼吸轻微到一度间断。 沙哑的声音在空气里缓缓响起,颤抖着、带着低沉的绝望,他轻轻伸出手,抚摸我的额头、脸颊,最后停在我的唇瓣上,有清冷的气息慢慢靠近,在唇瓣上落下轻且柔的一吻:“猫儿……” 我能感受到他唇瓣擦过的痕迹,仿佛没有温度。 又或许,没有温度的,是我。 “你说过的。”冰冷的手摩挲着我的手背:“寻常鬼差不配收你,你只喝我这碗迷魂汤。”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落在他的手背上,我迷蒙的双眼渐渐看清眼前人。 “我……”声音嘶哑,破碎的不成音,只说出一个字,嘴角就逸出了血。 “别说话。”他捂住我的嘴,双目碰触间,像是回忆起冷宫的那一夜,旋即避开我的目光。 我眼睛微酸,滚烫的泪珠夺眶而出,撕破经年累积的伪装与隐忍,紧紧抱住白端的身体。尽管他是那么的清冷,没有炙热的温度,却实实在在消融了我带刺的坚硬:“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无关皮囊和过往,只是在想你。 那些凝结了不知多久的坚冰,何时何地都散发着幽暗的气息,似乎在这一刻悄然融化了。 “猫儿,你想明白了么,我有着你想不到的过往,又连累你在异世孤军奋战多年,即便如此,你也……”白端声音澹薄,听起来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喜欢……我吗……” 我轻轻的扯出一个笑容:“喜欢。”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我的脑袋在他颈窝蹭了蹭,柔声道:“很喜欢。” “你……”他眼眸倏的散发熠熠光芒,我也有一瞬的失神。 “非常喜欢。”我正色道:“一直。” 不知道他想的与我一不一样,反正我现在满脑子想把他按在身下,蛮横的强吻过去。想着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出现这一副画面,喉咙便觉得有些干。 伸手将他一推,准备径直把他推翻,将这个‘将来’提前点发生。滕家军传言我夜御十八人。我一直背这个黑锅,背得郁闷至极,眼下终于能坐实这个罪名,只想着干脆点,凑上去咬他的唇。 他的眼神也有些迷离,带着波澜壮阔的湖光,看得我喉咙不仅干还有点紧,可就在相互靠拢的那一刻,他却用手及时按住了我的双肩,我登时亲在了他的喉结上。他望着我,喉结微微滑动,我有些急躁,上手扯他衣服。 他莞尔一笑,风月不及的清隽:“你别孟浪。” 我想我懂他的意思,这是叫我别对他太鲁莽。而我向来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尤其对他这种清薄淡雅的美人,想了想,若上前撕他的衣服属实是我孟浪,还是撕自己的衣服妥当:“宝贝,我来了。” 他偏过头,又一次错开我的吻。这次他及时拿衣袍盖住了我的前襟,微微偏过头,面容又好笑又尴尬,我在他眼里看见好几个人影晃动,方才清醒过来。 这是……哪里啊。 “恭喜叶参领死里逃生,还色胆包天。”陈二狗带着揶揄的笑容让我想找块地缝钻进去。 屋里什么时候多这么人啊。 我仿佛能预见我孟浪的名号稳稳坐实,耳边日日夜夜响彻陈二狗悦耳的‘狗叫声’。我又一次忍住想灭口的情绪,咬牙问白端:“你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 但凡知道屋里站着五六个人,我也不会伸手把自己的前襟给撕了。 “猫儿。”面前的白端将衣袍给我裹紧,兰质气息在我耳畔悄然吞吐着:“不着急,我们还有余生要度过。” 我一声叹息:“你说是就是吧。” “所以耐点心……也长点心吧。”他伸手熟悉的弹我额头。 “也不一定,身不缚影对身体伤害很大,也许没几年了呢。”说我不长心,我偏偏想气他。 下一刻,他的眼眸陡然一空,像被千针扎过似的,喉头哽了一瞬:“不会的,我们会有很久的以后,我向你保证。” 我有点愧疚,想着不该用这事来刺激他。尽管世人都知道习得身不缚影的人难活三十五岁,滕今月也是深知自己时日无多,没有办法再守候心爱之人,才孤注一掷的血洗半个王宫,但对于白端来说,这就是个难销的死结。 我往他怀里蹭了蹭:“我不会再说这种话了。我会告诉你我的状况,让你比我更了解我的身体。” 他气息一紧,倏尔逸出一个温暖的字:“好。” 我顺了顺他的胸膛,从他怀里把脑袋探了出来,环顾四周,这里像是寝宫,空气还弥漫生铁和木屑的味道:“这是行宫?” 陈二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的叶参领,您才反应过来啊。” 感情我们还没离开龙山,顶多出了石殿。 提到石殿,脑海里闪过天罗王的话:“哦,对了。”我蹭蹭的要下床,脚丫子满地找鞋子,“天罗王说只有她知道颜容的解药,我得把她救上来。” 白端按住我不安分的脚:“石殿已经毁了,天罗王的尸体也找不到了,熔浆殃及旁边的地宫,地宫原本关押着几十个孕妇,幸好陈二狗之前把她们放了出来。” 我听到天罗王的尸体都找不到了,便重新坐回去,晃动着酸疼的脖颈和颈背,咕哝着:“那我们还在这等什么,赶紧出去报告此事啊。” 陈二狗募地脸蛋一垮。 刚抬头,撞上白端有些古怪的神色。 我才理解为何在这停留的处境,只提三个字出来:“出不去?” “咱们遇到的那些活死人,爬出了树林,将营地血洗一空,咬死的咬死,咬伤的咬伤。我背着人刚想出行宫的时候,便看见密密麻麻的一群活死人逼近,要不是眼疾手快封了宫门,那群活死人早就爬进来了。”陈二狗道。 我倒吸口凉气,后怕的扒拉白端:“那你怎么到龙山的?有没有被咬到?还说我孟浪,你贸然进来,你不莽撞?” “朔夜察觉不对劲,便下山找的我。”他眯起眼睛:“我上山的途中见到小十一,他拿着北寒弓,说你死了……” 头一次,我竟觉得他弯成薄月状的眸子也很好看。 我能意会白端的后半句话:回良澈说我死了。他很生气。他来救我。 “这么说,活死人眼下就在宫门外?”我想我抓住了重点。 “哎呦我的大哥,你才琢磨过来啊。活死人都快闯进来了,你们还在这打情骂俏。等我们都成了人家的腹中餐,叫你俩彻底分不开。”陈二狗抓着头发哀嚎。 “去看看什么情况。”白端提议道。 “好。”我和白端一前一后,上了行宫城防楼,有腥甜的风在空中微微浮动,吹拂在脸上,黑漆漆的夜空中,有怪兽般低沉的嘶吼,在宫门附近游荡。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宫门。 “猫儿。” “嗯?” “我们一起守住这。”他朝我摊开掌心,笑容浅浅而温柔。 “好。”搭上他的手,指尖触碰绣着六棱雪花边的袖口,摩挲这细腻的纹理,他的掌心翻转,变成十指相扣。 我眉眼弯弯,嘴角温软笑意,这天地间浑浊一片,唯他像澄静的雪峰,洗尽纤尘。 “我们一起。” 第九十八章 行宫三面为城墙,背靠山峦,形成金城汤池之势,以便固守。 陈二狗烦躁地来回踱步,往东面一指:“干脆等天亮吧。” 放眼望去,城墙根下乌泱泱的一片,除了活死人,还混有表皮附着黑毛的僵尸。有申城的前车之鉴,师姐这几年专研蛊毒,将中蛊者分为活死人和僵尸。 顾名思义,活死人是生前种下的蛊毒,僵尸则是死后种下的。 相比活死人,黑僵对阳光的畏惧在慢慢减弱。如果任其游荡,方圆百里都得遭殃。 晚风吹拂山间,依然有浓浓的腐臭味传来,弄得我胸膛发闷:“等天亮得到何时?龙山地处偏壤,但也有百十户人家。” “我们管旁人做什么。”陈二狗察觉话中之意,极力反对道。 “你想怎么做?”白端看我。 行宫里除了十几名幸存的傩工,只剩驻军的顾参将和地娘。我问他们,傩教长老和工娘在哪儿。 他们沉声道:“事发突然,都被咬死了。” 说实话,这个回答令人感到意外。按理说回良澈勾结天罗王建地宫造长生药,这么大的工程量,要说傩教丁点不知情,我属实不信。既然此事傩教也有参与,怎么方才用笛声催发蛊毒,回良澈竟然没知会傩教的人? 我翻来覆去的想,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求助白端。 只听他慢条斯理地说:“也许小十一并不想造真正的长生药,又或者,他需要失败的药来哄骗父王吃下去。” “他想弑君?”念头一起,只觉得寒毛直立,没想到回良澈的心思会这样阴沉。 “小十一从小跟母妃亲近,年幼与我感情也颇为深厚。” “难怪回王讽刺他,天生是给人家做儿子的料。”我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心中想着,在这个时候,得先解决活死人的事。 白端看我腹中轻微渗血,倏然伸手给我包扎伤口。我本能觉得没大问题,走南闯北惯了,这点伤自然不放在眼里:“不碍事,我好得快。” 白端伸手按住我的后颈,以额相抵,鼻尖轻轻相触,缓缓道:“伤好了,也会疼。” 我愣愣的道:“疼着疼着就习惯了。” 白端闻言微微沉吟:“似乎在哪儿听过这话。” 此情此景,我其实很想认真说一句:叶莫说过。 一看见白端皱眉思索的表情,话滚到嘴边立刻咽了下去……我的胆气终究不够肥。 白端包扎好伤口,低声问:“你打算怎么做?” 我答得理所应当:“一会儿你们从西边山峦撤退,我去开中门把活死人都骗进来。” 顾参将和地娘面面相觑,唯有陈二狗意会:“你想用岩浆烧死他们?” 我抬头望了望白端,他忽的一声不吭,顾自望着外面的浓雾迷蒙,隔了一会儿,方才点头:“好。” 他没有多说,可眸光却沉了沉,纠结成一片漆黑幽深。白端的想法大多都是难以臆测的,我只当他在思索躲避的路线。 陈二狗走上前对白端嬉皮笑脸道:“九王爷,不管怎么样,既然都走到这一步,大家只能共同进退了。” 白端微微挑眉,也逸出淡笑:“好。” 我觉得很奇怪。白端的性子澹薄得近乎冷漠,除了要利用谁的时候,会显得格外温善。其他时候对谁都是一视同仁泛泛交谈。怎么从石殿闯荡一遭后,他对陈二狗的态度格外不同。 这年头,不光女人让人难琢磨,男人也都这么难琢磨了。 忽觉衣袖被重重一扯,不由低下头去,只见一张嘴咬在下摆。 那是一张樱桃檀口,前不久还口吐芬芳叱责我的莽撞。 她面朝我,缓缓咧开嘴,露出血淋淋的牙齿:“凤、凤血……美味……”我无比镇定地抬起手,将她轻巧地拎上来,但见一双眼珠贪婪地盯着我露出的胳膊,“给我……” “工娘……”地娘虽面露不忍,仍掐指捏诀,对着不停晃动身躯的工娘念道:“别怪我狠心,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做姐妹还。” 工娘蓬得应声化为一股乌泱黑烟,其他正蹦跶上来的活死人丝毫不惧,半空中跃跃欲试的眼睛紧紧盯来。 “地娘好手段啊。”我伸手拂去黑烟扬在衣摆上的痕迹,按住思尔剑的剑柄,心里快速想着过会儿怎么应对中蛊者。 形势紧迫之下,顾参将和地娘带领所剩无几的人从山峦撤退,白端和陈二狗留在行宫左右接应。 沉重的中门终于打开,数不清的中蛊者蜂拥而入。 他们有些是附近的村民,有些是禁军和傩教的人,闻到我腹中渗出的甘露清香,皆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 “小心。我陪着你。”低沉的声音在右侧响起,白端湛蓝色的衣袍于风中猎猎作响,不同于他平常那种清淡的好似没有感情的笑容,此时此刻,他的笑容温暖到流淌眼底。 “我把中蛊者都引进大殿,你和陈二狗把地宫打开。”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除隐患。 “叶参领。”陈二狗倏然叫着我的名字。 “嗯?”此时我也顾不上遮掩,直接使出身不缚影。 “没事。”他挠挠头:“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喊你滕姑娘。” “哦?” 我微微眯眼,我曾经有过很多的名字。被孤儿院领养前叫五妹,貌似是家里第五个女儿,还没等到开口说话,就被送进福利院,由院长随便取名叫小五,就像给小猫小狗取名一样。后来被叶莫领养,因为我总说“不要”,便步遥步遥的叫起来。等我来到异世,被人当作异类追赶喊杀,从猫儿变成滕摇,再到现在的叶扶,我到底该叫什么? “还是叫我老大吧。”招摇,适合我。我眉梢一扬,摆手让他别废话,害我分心。 “好啊,老大。”陈二狗眼中笑意一闪:“小弟这就助你一臂之力。” “嘭”的一声闷响,漫天的飞沙碎石霎时间扬上半空,我一惊,凝目望去,只见陈二狗竟然冲进满是岩浆的行宫,意图点燃高温下的蒸汽。 宏大的行宫里,所有的地面好似巨大的怪兽,疯狂的吞噬起来。 “陈二狗!”我面色泠然,没想到他趁我分神之际,干这种蠢事。不等白端阻止,我拼尽全力使出身法,在炙热的烈焰喷出来之前,一把扯住陈二狗的衣服。 一声衣帛撕裂的声响登时传了出来,只是这样轻轻的、细小的声音,却好似一记惊雷打在心头上,我生怕手上落了空:“你才是真正的疯子!” 尖锐的喊声回荡在尘土飞扬的半空中,紧接着,衣帛撕裂声愈发的清脆,那块连接在我和陈二狗之间的布料,仿佛抽干它最后的力气,要像一只蝴蝶般翩翩飞走,飘然被巨大的岩浆流吞没。 白端几乎没有半点犹豫,身躯倏然出现在身侧,向着凌空的陈二狗伸出手:“抓住我。” 漫天的火星在我们三中间下落,我丝毫不敢松懈,怕眨眼间陈二狗就要从眼前掉下去。 “九王爷可要接住啊。”陈二狗一脚蹬在擦身而过的石壁上,借力向着白端猛地跳了起来。电光火石间,我一只手将陈二狗甩到半空中,另一只手抱住白端的腰腹,“疯了,简直疯了。” 呲溜的火花炸裂开,中蛊者如下饺子般咕嘟咕嘟的滚进岩浆,我和白端的身体皆往前一顷,向着下面泛紫红色的浆液划下,我赶紧抽出腿肚子上绑的匕首,锋利的刀刃死死插在地面的缝隙里,将光洁的石板切出一条长长的刀痕。下滑的速度缓缓慢了下来,终于白端接住了陈二狗,我却被两个人巨大的冲力推得往后仰飞数米,撞上倒塌的宫门。 “猫儿,你怎么样?”白端皱眉问。 我握着匕首的手已经血肉模糊,可另一只手还是死死抱住他的腰:“哎呦,疼死我了。” “老大!我们成功了!”陈二狗喊道。 眼见岩浆吞没一切,逐渐逼近,我忍不住叫道:“高兴个什么劲儿,还不快跑啊。” 仿佛感受到岩浆就在身后,陈二狗窜得比兔子还快:“老大,没别的事,我就先溜了哈,你和九王爷多担待。” “猫儿。”白端的声音淡淡的响起,带着浓浓探究的意味:“你收的这个小弟,还挺有趣。” 怎么说呢……陈二狗此人,有事时靠得住,无事时偏偏靠不住。非但靠不住,还让人恨得牙痒痒。 “你刚才怎么不走,我自己可以救他的。”我扬起花猫似的小脸。 “说好的我们一起。”他握住我流血的那只手,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滚烫的血液,好似有电流在肌肤间涌动。 “而我,再也不想远远地看着你……看你和旁人生与死了。” 我眼眶泛红,倏尔跳进他的怀里:“你抱我跑吧,我懒,不想动了。” “好。”他这么说着,感受到我打湿在他胸襟上的温热,突然将我的头狠狠压在自己胸膛上,任我放肆大哭。 我浑身上下,几乎伤得惨不忍睹,趴在白端怀里大哭一场后,就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梦中也不忘喊他“快跑”。 晨曦如约而至的降临狼狈不堪的龙山,大自然显出它宽厚包容的一面,即便昨晚遭逢惨烈的灾祸,第二天仍会将阳光撒落大地。 等我睡醒睁开眼睛,已经从龙山回到四王府,正对上王妃担忧的双眼,短暂的恍惚后,行宫里的记忆蜂拥而至。我轻轻拉着王妃的衣角,声音哽咽地跟她说起龙山惨死的人,还有我差点回不来了,最后孩子气的撒娇道:“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 “你这孩子,真要了我的命。”王妃轻抚我的头,眼眶湿润了,“怎么到哪都不安生,叫人好担心。” 她没有质疑我胡乱编排,只是轻轻拍打我因惊吓而颤抖不止的背。 一旁有人轻咳出声:“你眼里只有四嫂了,嗯?” 我揉揉肿胀成红灯泡似的眼睛,终于能正视屋内坐着的人。 清俊的脸,薄薄的唇,高挺的鼻子,眯成月牙儿般的眼睛…… “别看了,我道歉。”我抽搭着鼻子,义正言辞的妥协。 一个笑容绽放在他脸上,有着恍如隔世的神采:“过来。” 他朝我招手。 我看着王妃摇头。 他弯了弯指头,我二话不说地跑去虎抱他:“公子。” 他被我猛地冲撞到,身子骨差点往后仰,我原以为他会敲我脑袋,叹我孟浪。没想到他定了定身子,就这样迎着我的虎抱,把我紧紧拥入怀,皙白若刻的下巴抵着我的脑袋:“别害怕,我们回来了。有我在。” 无论多么狼狈,他的身上总散发着好闻的净水味。 他的脖子修长,线条在经年岁月下变得硬朗,不像初遇那会儿的青涩,我双手环在他脖子上,脑袋蹭着他的下巴,他平缓的气息倏尔变得有些急促。可我还是不想离开,像只小猫一样挂在他身上。 “猫儿。”白端的声音暖暖的,轻声地唤道。 “嗯?” “你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 “那就好。”白端缓缓点了点头。 “公子。” “嗯?” “你累不累啊?” “还好。就是比以前沉了些,看来滕家军伙食不错。”白端趁机掂量我。 我迷迷糊糊趴在他胸前,连年的疲倦接连涌上心头,嘟哝着:“沉淀的是我的精神,不是我的身体。你懂不懂啊?” “可你的身体好像在说,它饿了。” 倒霉,怎么这时候叫了。我皱眉拍拍自己不争气的肚子。 “下来吧,四嫂该吓着了。”白端莞尔笑笑。 见鬼,怎么忘了王妃还在呢!我回头尴尬的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清清白白吗? 肯定不是。 王妃脸憋得通红:“不、不碍事,你们别顾忌我,我去给你们补一补。” 说完踉跄地出了门,不消片刻,送来流水般的猪脚面线。 我对着满桌的十全大补,缓缓闭上眼:“我们要不要跟她解释清楚,我怕会影响清誉。” 白端拂衣坐下,贴心的给我夹了好大一块猪蹄:“不碍事,我不介意我的清誉。快吃。” 我狠狠地咬下一块肉:“我介意我的清誉!” 翌日。 我真是低估王都传八卦的速度。 等初拂从街头巷尾溜达回来,绘声绘色描述画本子的时候,我还在跟猪脚面线奋战:“啧,没想到啊。你当女人的时候不简单,做起男人来更是风流。” 我一口猪脚面线吐在他浓妆艳抹的脸上:“然后呢。” “然后啊。”初拂不慌不忙地拿我衣服擦:“这两天王都流传一句话。” “什么话?”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白叶不羡仙。” 我嘴巴里的猪脚登时失去香味了。白叶?我和白端? 初拂似乎嫌糟心事还不够多,继续添油加醋的说:“可惜街头巷尾说的玩笑话,传到咱们这位王上的耳朵里,似乎就不像那么回事了。你猜猜怎么着。” 我音色淡淡:“是不是王上要派人来了?” “你猜的没错。” 像是应证初拂的话,半盏茶的功夫,禁军的黑色铁骑叩响了四王府的大门。而开门的人,正是我。 时隔半个月,燕小司的眼窝深了,看样子最近操劳到没有觉睡。 刚想提醒他,早睡早起是个好习惯。下一刻,冰冷的铁链就扣在我手上,我笑容轻浅:“几个意思?” “王上有旨,即刻捉拿叶扶。”燕小司让开一条路:“叶参领请吧。” 第九十九章 炸毁行宫是死罪,我却没有进牢狱。 禁军统领燕小司将我带进了王宫,我上上下下瞥了他一眼,没能探出几分异样。他对白端恭敬有加,我曾以为他是安插在回王身边的“自己人”。 可瞧他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估计早被回王策反了吧。 我跟在燕小司的身后,但见他半路支走其他禁军护卫之后,七拐八拐地推开清幽的冷宫大门。 静谧深深的庭院中,满目桃花盛放出澄澈的香气,许是这两天刚下过绵绵细雨,树下有个人影正埋头鼓捣浸湿的泥土。 燕小司的脚步就停在门前,做出个“请”的手势,待我前脚踏进庭院,他后脚便合上了门。 尽管燕小司没有言语,动作也很轻,但还是惊动树下埋头挖着什么的人。 那人冷淡的抬头看了我一眼。待触及他的目光时,我浑身一怵,自心中产生凛冽寒意。 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盯着他,木着一张脸说出了没有声音的三个字:“晚上好。” 他听后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该说王上好吗?” “都、都好。”我差点想咬自己的舌头,胆气这么小,怎么连囫囵话都不会说了。 他却笑逐颜开,朝我招了招手,我走上前,便见他从泥土中掏出一坛酒:“这是孤酿的桃花酿,就是时间久了点,你尝尝看怎么样。” 言语中带着几分自豪,接着絮絮叨叨的说着酿酒的过程,说他这双手除了骑马弯弓,也会些巧活,尤其酿酒。只因他爱的那个人,嗜酒如命。 “孤也没有别的愿望,唯一不甘心的就是这几坛子酒。”回王手底下不停,还在挖:“不知道你酒量如何……” 我盯着积攒着泥水的酒坛子,还有鬓边掺杂着银霜的回王。 盯了一会儿,抱起一小坛仰头喝了,又去拿另一坛,等喝到第三坛时,回王止住我跃跃欲试的手,倏尔问我:“孤这儿只够给你喝几坛的酒,你得先告诉孤,你到底是谁?” 有酒气壮胆,我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跟他编:“回王上,我其实是叶家收养的孩子,因为模样和一个小姐很像,就成了名不见经传的老五。之前不务正业的游荡,没少让母亲和兄姐们操碎了心,如今见叶家承蒙垂怜,我便动了歪心思,想混进王都谋求个一官半职。没想到误打误撞,进了宫,当了禁军参领。” 回王听罢,笑了笑:“说的挺好。再赏你一坛。” 我接过,没动,只是说:“王上,卑职酒品不怎么好。” “怎么个不好法?”他饶有兴趣地抬头,幽深漆黑的眸子看来。 “喝多了闹腾,怕惊扰到王上。” 没等将酒坛递还,霎时,头晕目眩,面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回王的声音在耳边变成了嗡鸣之声,他似在笑我喝得过着急,这酒埋在树下有十几个年头,可不就冲。 十几年的桃花酿?胸口陡然升腾出一股撕裂身体的灼热感,抓心挠肝,比实打实的受伤还要难以忍受。 我咬紧牙关,在浑身抽搐前,咬破舌尖,凤血种脉带来短暂的清醒,我看到回王的眸子渐渐幽邃,像是无垠的深渊在凝视着我。要是这次在他面前醉倒栽了个跟头,下一刻便是叫我的尸体横着出去。 我缓缓地、吃力的半跪下,“轰”一声,脑海像炸开了一样,眼前的景致迷离又虚幻。 但见回王站起身,随意踢了我另一只勉强撑住身体的脚,力道大到使我兀的跪下并拢双腿,我努力使自己不倒下,身体犹如漂浮在虚空之中,沉沉浮浮…… 不知过了多久,他就这样背着手睨视我挣扎抵抗,我终于慢慢感受到天与地的存在,意识重回到脑海,只是身体还没有重量,感觉不到微风中糅杂的丝丝凉意,只是鼻腔中填满桃花酿的味道。 不是微妙的清香,是混着泥土腥味的酸涩的味道…… 闭上眼,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再猛地睁开眼睛,所有的黑暗悉数退散,身体的重量终于回来了,同时微风中糅杂的凉意,如一瓢冷水将我从头浇到脚。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只觉头顶压力骤增,募地俯首,额头触碰黏软的地面,道:“请王上恕罪。” 这就是王权,叫你痴,叫你醉,叫你命悬一线,生不如死。 我喘息了片刻,看着地上的手,因用力过猛深陷泥土。 这才是我。我做滕摇的时候威慑十二州,做叶扶的时候逍遥惬意,唯有此时此刻,方唤醒内心的胆怯和战战兢兢。 我不是没有畏惧! 我一抬头,面前是一脸透骨寒意的回王,或者说……掌权者。 我到底该如何撼动这尖锐根深的王权? 无数回答蜂拥而至,无不是抨击我的天真。 顶着冰凉刺骨的目光,往后一坐,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不管这些答案有多繁杂,我现在只有唯一的一件事情可以做——冷静。 如果今天不死,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便慢慢来探。 我站起身,恭敬地施了一礼,重新拾回勇气和傲骨:“方才在王上面前献丑了,即便王上不恕卑职的罪,卑职还是斗胆想问……” 他深褐色的瞳孔照出我此时的模样,青衣长衫,周身像脱了一层皮似的虚薄。我又咬了一下舌尖,让唇角现出触目惊心的红,不管叫什么,我都是步遥,倔强起来叫人头皮发麻。 “卑职何错之有?” 我问出这话,心不虚,甚至感到痛快。 也不知地面的泥土有多厚,我踩在上面如云端漫步。 跪久了,还是站起身好。 “督办不利,炸毁行宫。”回王一字一句的吐露,忽而话锋一转,笑容也变得诡谲莫测:“你以为孤想说这些?” 我微微仰了仰脖颈:“不然呢。” “若你刚才就这般昏倒,或者跪着哭着求孤,孤便能把你同酒坛子一起埋进土,滋养这株桃花树。”他望向遮天蔽月的桃花树,末了,逸出淡淡的嘲弄。 果然,他刚才就是想置我于死地。 “卑职怕玷污了王上心中的圣洁之地。”我看见树外的朗月微光,四周的景色犹如静止般,只余下一片模糊。 “你倒挺能诡辩,能屈能伸,不失为良才。”回王搓了搓满手的泥土腥,目光一凛。 我向来不会把后背交给猜忌之人,一察觉背后有轻微的破空声,且实力远在我之上,要是按照正常比拼,三个我都未必能抵挡下一招,便本能的使出身不缚影,脚尖刚落到百步之外,猛地撞见回王略有深意的目光,直觉告诉我:大事不妙。 出手的黑影苍劲有力,眉眼中带着隐隐的煞气,见我使出身法,也不威逼而上,忽的消失了。 我和回王之间虽隔着澄澈的空气,但暗涌的危机令我浑身燥热,自知被逼露馅,我唯一能做的,便是…… “王上,刚才是不是刺客?我要不要叫人护驾?”我眨眨眼。 他也眨眨眼,仿佛见过无赖的,没见过这般无赖的,“噗嗤”大笑起来:“是是是。叶参领慧眼识刺客,孤甚欣慰。” “那我叫人咯。” “不用了。”他抬手止住我张嘴的架势,快步走过来,动作很大、力道却很轻的踢了我一脚:“快闭上你的臭嘴,这是孤多年的影卫,很多人还不知道呢。” 我想,我赌对了。 回王拿保命的底牌来试探我,我便要广而告之,让他手中的刀悬据在他头顶。 我曾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这么算计别人,我讨厌算计来算计去,可见天意,终究避免不了成为讨厌的人。 回王眼下暂时按捺住杀我的意思,只是将我提溜到放置宸妃画像的寝宫。我见四周依然冷清荒凉,自上次来过之后,这里又恢复到无人问津的状态,那回王领我过来是什么意思? 不会单纯的让我陪着故地重游吧,只因我这张脸和宸妃极为相似? 哪知回王像是心中开了天眼似的道:“你和阿月确实很像。” 我正奇怪倾回的人怎么都擅长读心术,那边回王又缓慢开口:“有什么话都写在脸上,张扬又惹眼。” 我:“……” 这真是,解答了困扰几年的谜题。 “待会儿你躲到屏风后面,像上次一样便可。”回王突兀的道。 “王上怎么知道上次……”问到一半,便被回王不耐烦的挥手打断。与此同时,听到庭院响起一深一浅的脚步声。 深的是燕小司,浅的不知道是谁了。 见我迟迟不肯挪动,回王朝我屁股补了一脚:“滚到后面去。” 我刚走到屏风后,此时燕小司推开门,他身后站着回良澈。 自龙山之事后,回良澈恨透了我,称我罪大恶极,毁坏圣地,放出毒物,是世间最恶毒的大魔头。我却听得惭愧,越是恶意的编排,越显得我不可小觑。 可惜不能冲出去同他打上一架,说清楚当夜闹出的麻烦事。 回良澈不明白回王为何在冷宫召见,只是恭敬地俯首道:“父王莫要犯愁,儿臣早有准备。早在出事之前,就带走了一副长生药。” “哦?”回王沉敛的目光扬出喜色。要不是刚才他笑着杀我,我差点也被他的神色所骗。 这只老狐狸肯定没安好心。 可惜回良澈不知大祸将至,仍满心以为自己拙劣的把戏能骗到故作昏聩的回王,他托着做工精巧的盒子,呈到回王眼前,见回王果然露出欣喜的神色,便胜券在握的打开盒子,现出散发香气的紫色药丸。 “恭喜父王。” 他本就温吞沉默,不善言辞,憋红了脸就吐出这几个字。 回王捏起紫色药丸,脸上的欣喜化成欣慰,直夸他“好儿子”。 此时的回良澈沉浸在父慈子孝的场面,也许他内心对此不屑一顾,但猛地听见这一句话,仍免不了眼眶微微泛红。从我的视线中看去,只能瞧见他攥紧拳头,仿佛下定很大的决心才收起哽咽的喉咙,又恢复到温吞沉静的老样子:“父王高兴就好。” “长生药已经大功告成……”回王终于露出算计:“可孤不想一人独活。若长生药能让人千岁,孤愿分出五百岁给最爱的莲妃,陪孤度过漫漫岁月。” 回良澈显然没想到回王会这么说,猛地瞪大双眼:“父王!”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浑身颤抖。 回王将“长生药”掰成两瓣,命燕小司将其中一瓣送给莲妃。 “孤要同她生生世世不再分离。” 他说这话的时候,略有动情的看向宸妃的画像,可能他也曾对她说过这番话,只是现在,一个红颜白骨,一个嶙峋老人,偌大的誓言放在生与死面前,都成了空谈。 然而这话落在回良澈的耳朵上,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捧稻草。回王原本指望他会呆呆的接受命运,从此断了私情与念想,做回他的“老实儿子”。 那些因感情触发的痛与痒,都会随着莲妃的死落下帷幕。 而回王叫回良澈前来,不过想叫他看清命数,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澈儿,你背地里对东夷战场和龙山行宫做的一切,孤都能原谅,只要你肯做回孤的好儿子。孤可以……你!你要做什么!快放下!”回王的声音尖锐起来。 我和影卫同时出手,也没能阻止回良澈夺去回王手里的半块药丸。他一仰头,便吞进了肚子里。 倏然间,空气凝滞,周遭一片死寂。 在场的人都知道,那枚长生药是货真价实的“催命符”。 回良澈和天罗王是研究了所谓的长生药,先不提方法可行与否,便是那最后的药引——阴童心肝,早就泡岩浆里不知煮熟多少回了。 回良澈献给回王“长生药”是弑君,回王将半块药丸赐给莲妃是给回良澈断情,而回良澈自吞了另外半块属实是殉情。 这一来二去,唯一清晰的,再不遏制,毒气就要在回良澈的额头凝结成型了。 已经从眉心的位置呈树根状蔓延整张脸上。 “澈儿!”回王想要上前扶他,却被他一把打落关怀的臂弯。 毒气在他身体里流转的越发顺畅与快速,我眉目一沉,掌心发出温热的气息,与他额头的毒气摩擦碰撞,感受到毒气蛮横的涌动,一点点侵蚀回良澈的五感。 不同于申城的试验品,这枚蛊毒已经趋于成型,所以毒气蹿得很快,中蛊的样子也比较吓人。 不稍片刻,回良澈就在我怀中张了白眼,脖颈发出齿轮般“咔嗒咔嗒”的动静,我的内力止不住毒气流窜,渐渐败下仗势。 “他怎么样了?”回王问道。 我道:“他一心求死,还请回王召回燕统领,收回成命。” “快!让燕小司回来!”回王命影卫去办。 我对回良澈道:“你听到没有,莲妃不用吃药了。” 我一开口,他便反应过来,呢喃低语:“那就好……” “毒气还没流窜至心口,我在帮你疏散,你自己也要抵抗啊。” 他却摇摇头,喊了我的名字:“叶扶。” 回王呵道:“别说话!孤不许你死!” 我没管言语混乱的回王,边疏散边问:“什么事?” “东夷和行宫的事,都是我的干。”回良澈每说几个字,就咳上一口血:“你怪我吗?” “怪你什么?” “我不知道九哥这么重视你。当我拿北寒弓给他时,我告诉他,不要将这么珍贵的东西,随便送给一枚棋子。我是多么的愚蠢,以为他会像幼年一样,摸我的头,表扬我。我从未见过九哥如此惊慌。他在我的世界里,向来是天与云,海与山,是不可企及和无所不能。可他那会儿,甚至忘了痛责我,就这么从我的全世界路过,奔向有你在的死路。” 他笑得凄凉,“父王说的不错,我是个给人家做儿子的料,小时候我就缠着宸妃和九哥。现在我心爱的女人,也成了父王的妃子……” 回王闻言,气急败坏的踢了他一脚:“你们几个兄弟,早晚都得死在女人的手里。老四这样,你这样,连端儿也不例外。孤怎么生了你们这些没出息的东西,想死是吧?想死赶紧死!” 我发觉,老狐狸真喜欢踢人呐。也不知道谁给他惯的毛病。儿子都快送命了,他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我让回良澈别张口,继续引导毒气:“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活下去才有希望。” 说是这么说,但我完全没把握能救下回良澈。 第一百章 “莲妃娘娘。”燕小司在门外兀的唤道。 同明朗月光一起照进屋子的,还有一道飘逸的丽影。 我心思微沉,往虚掩的门望去,好一个登云揽月的佳人。她站在冷宫的台阶上,双眼通红的看着痛苦的回良澈: “十一他怎么了?” 她没有喊王爷,而是喊十一。声音微微颤抖。 “不劳娘娘费心。”我轻抚摸良澈的唇瓣,悄悄地让他沾上我的血液,继续施以内力,看着他脸上涌出一道红光,正与蛊气分庭抗衡。两股力道在体内肆虐,回良澈痛呼出声,我用手挡住他额头蔓延的青紫色蛊纹,余光瞥见回王看莲妃的眼神越来越沉,不由劝道:“冷宫夜晚露水重,娘娘早点回去歇着罢。” 佳人身形一动,想也不想地扑向回良澈,踉跄跪地,指尖触碰回良澈湿汗淋淋的脸颊,竟因微微发抖而悬停在咫尺间。 “我不走。” 瞧见这一幕,回王焦急的神态猛地变得阴气沉沉。 正是妒火与怒气发作之际,旁边倏有清冷气质如临渊踏煞缓步走来,我手中沉甸甸的重担如泄洪般顷刻流散:“公子。” 却在这时忽觉回良澈体内蛊气大作,像是化作锁链套住我运功的双手。在蛊气的诱导下,只觉心口沉睡的魔气在血与怒中翻腾,不会没救成人反把自己搭进去吧? “别强行运功,调整一下心绪。”白端接过我被蛊气纠缠的双手,“没有笛声的催发,小十一暂时不会有事。倒是你,叫人担心。” “不碍事。”见他满面愠色,即便心魔叫我疼得直冒冷汗,也笑容明媚,“公子别担心,我皮实的很。” “看出来了。”他从鼻腔中逸出轻哼,旋即沉着眉目没有说话。 他说得那般不咸不淡,让我笑得没有底气:“好嘛。” 有白端出手,回良澈体内的蛊气渐渐抑制住了。 莲妃也松了口气。 回王负手行至白端和回良澈跟前:“死了就死了,这个逆子。”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温度。 白端淡道:“父王为何在冷宫召见小十一和叶参领?”冷宫是宸妃生前居住的寝宫,在他心里同样有着不可小觑的分量。 即便回王不愿多说,也能猜得出来,在冷宫召见回良澈,一方面不让事情闹大,如果回良澈真的拿半成品弑君,也有办法很快掩盖痕迹,另一方面宸妃是回王的心头刺,他想以此教育儿子,情深没什么好下场。 换句话说,在回王的认知里,如果四王爷年少时不为了王妃鲁莽顶撞,就不会白白错失储君的位置,以至于花费数年来经营筹谋。如果回良澈不为莲妃倾心动情,就不会惹出东夷海战和行宫尸人的风波,更不会抱有大逆不道的心思……想了想,白端不能因为我和回王反目…… 我转头看白端:“王上说今晚月色不错,适合赏月喝桃花酿。” “哦?”白端莞尔:“行宫出事,你不用蹲牢狱,还能跑这赏月?什么逍遥快活日子?” “牢狱什么牢狱,王上可喜欢我了,哪舍得我蹲牢狱。”我闻言缩了缩脖子,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回王冷眼盯着我和白端逗嘴,末了歪着嘴角,连着说:“好啊好。孤小瞧了你们。” 周身寒意警觉,一股不善的意念顺着他的话音,传至心头。 我拼上性命救他儿子,他却暗自下决心要我死? 影卫杀至跟前,剑刃刺入心脏前一刻,白端周身寒气凝成冰霜旋转而出,打掉他手里的剑,将他脖子缠绕一圈,拉至我脚下匍匐,寒气在影卫身上游走,随时可以化作利刃,将他碎尸万段。 “回良端。”回王先是喊了白端的名字,接着气不过一脚踢了上来:“连你也要违背孤的意思。” 方才为了救回良澈,内力几乎耗尽。也有可能是白端的臂弯过于舒适,让我打起小盹。 白端顺势抱起我,耳边全是回王的怒不可遏:“你费尽心思将她捧成滕家娇女,助她所行之路皆顺遂平坦,这些年你明里疏远她,暗里却替她掩饰身世,你真当孤不知道,她就是当年放火烧城的傩女?她天性张狂恣意,不可驯服掌控,而你身为倾回的主棋者,有着引流把舵的使命,为救这么一个祸害,最终将自己搭进去,真的值吗?” 原来,这便是白端对我若即若离的缘由。 我也想问,真的值吗? 倾回的世世代代都会有穿越者带着新鲜血液去碰撞古老的、顽固的思想,他们背负着不可推卸的使命来到异世,在追逐与厮杀中播种知识与文明。 可我们这一批人到来的意义又在哪儿?也许只是一次刻意,一场荒诞,一个早有结局的故事。 回王将种种归结与我天性张扬恣意,不受驯服,不受掌控。 我想,他说的没错。天性叫我磕得头破血流,还学不会服软。 而我的天性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好好活着。 说了要好好活着,就不想跪着趴着委曲求全。 也许我应该在白端和滕家的庇护下,待在简山,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这样的局面是所有人希望看到的,是可控的未来。 没有鲜衣怒马的滕少将军,没有懒散狡黠的叶参领,没有诸多的不可掌控,更不会有白端跟着我收拾烂摊子。 所以我也想问:为这样的我,把自己搭进去,真的值吗? 白端湛蓝色的衣袍于风中猎猎,迎着月光的身姿清俊无双。他只是平静的说:“没有值不值,只有想不想。” 他抱着我,跨出房门,回王的痛斥之声宛似震彻天地:“你就不怕落得跟孤一样的下场!情字碎人断肠呐!更何况她是滕家的女子,她和你母妃又那么的像。” 我攥着衣襟朝白端摇摇头,闹成父子反目属实不值得,这时候说两句好话服软才是上策。 我这边刚要开口,那边白端已然行至庭院,望向那株落满芬芳的桃花树,悄然道:“世人总说她和母妃很像,起初儿臣也这么觉得。父王说过,有些人活得像一团火焰,将你焐热只是为了将你消磨。儿臣自幼便是浅情凉薄之人,自认吃不消,便想着远远看着就好。等燃着的火熄灭,等扬起的风消停,等她走出我的世界……” 我张了张嘴,口中两个字倾吐而出:“公子。” 他闻言低下头,明明有着掌握天地的力量,也会因为害怕而小心翼翼地用鼻尖触碰我的鼻尖,他的眼中仿似有着一场山海盟约:“她张狂也好,惹事也罢,靠近了就靠近了,爱也就爱了。况且,儿臣不是父王,猫儿也不是母妃。” 微澜天幕,澄澈月色,此时皆鲜活灵动了。 从冷宫回来,我发了一夜的寒,握着白端的手不松。 也不知身体怎么了,自年初开始,便十分嗜睡。 白端给我把过脉,眉宇凝重,嘱咐我好好休息,说有事与师兄商议。我在困倦与疲惫中点头,等他走后又睡了个昏天黑地。 这次迷糊中有人推开房门,先是在旁边整理好的床榻躺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见我毫不理会,蹑手蹑脚地靠近,扒拉我的脑袋。我实在没功夫抬眼皮,只能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嘟哝着“你个老鸡贼”,转身又睡着了。 我实在太困了,困到他轻拍我的后背也不自知。 等再睁眼,已经过去两天。隔壁的床榻留有浅浅的痕迹,显然有人睡过。 可我实在记不清,梦中那个有着温柔双手的人长什么样子。 不等我细细咂摸味儿,陈二狗敲也不敲门地喊我去晨练,说是校武场迎来了不输滕摇的女子弟。 我胜负心起来了,穿上鞋,抬脚往校武场走。 走到半路想起回良澈的事,又不好明着和陈二狗说,只能旁敲侧击的问:“行宫的事,王上没怪罪我们?” “没啊。”陈二狗薅了根狗尾巴草叼嘴里:“听说地娘前来指认十一王爷,又把你夸了一通,王上想保十一王爷也保不成,只能先把他收押天牢,等候发落。” “哦。”我随口应着,想着傩教原先同回良澈一伙,难不成真要分道扬镳了? 等走到校武场,黑压压的人头包围着比武台。 只见一道粉色的身影犹如惊鸿戏凤,打到台上几个彪形大汉节节败退。甚至扬言:“禁卫军不过尔尔,还有谁与本公主一战。” 陈二狗叹道:“这就是王上的掌上明珠,凌霄公主回良珠。” “我知道。”她是四王爷的同胞妹妹,还是云桑的未婚妻。 倾回王室的叫法挺有意思。白端的大名叫回良端,小字白,故而叫白端。四王爷回良夜,小字锦,又叫锦夜。七王爷回良安,小字长,又叫长安。十一王爷回良澈,小子温,又叫温澈。 令人眼球一亮的凌霄公主,我记得白端唤过她明珠。 我腾身而起,笑眯眯的来到她面前:“小明,吃过早饭没?” “你是新来的?”明珠显然经常混迹禁军,抬眼上上下下的打量。 “卑职是新任的禁军参领,叶扶。” “怎么?想上来挨打?”灿若樱桃的小嘴挽出不屑。 我记得先前看她的时候,还挺单纯乖巧的,怎么离开云桑的身边,会如此嚣张跋扈。 果然公主都有“公主病”。 我三两下将她逼到比武台边沿,她脸上的惊慌弄得人心痒痒。 “小心。”我怕她跌落台子摔哪好坏,刚扶住她的腰身,明珠扭动身子想推开我,而我的手好巧不巧地勾住了她的腰带,就这样,她的外衣便顺势地剥落下来…… 场面登时很震惊、很尴尬,我快速脱下外衣给明珠披上。 她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我感到头疼的是,她会不会到回王跟前告我的状。回王应该也没想到,我不但撩拨了他的儿子,还撩拨了他的女儿。 我的脑海快速闪过几番说辞,觉得怎么也说不过心思诡谲的老狐狸,干脆把告状的苗头给掐掉。在明珠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之前,我语重心长的道:“知道卑职为什么能打过你吗?” 她被我猛地一问,咯噔止住哽噎,茫然地摇头。 妥,金丝雀上钩了。我拾起她掉地上的剑,“公主的强大如同这把精美的剑一样,光鲜亮丽又华而不实,碰上愿意配合的人,您就是盖世女侠。但碰上卑职这种不知好歹的,您就免不了吃哑巴亏。属下只是想提醒公主,古人有句话叫做‘居安思危’,切莫因为身旁的安逸,忘记远方的战事。东夷海战刚过去不久,公主若有精力,与其在校武场消磨光阴,不如到城门口施粥布善。” 我将剑拂拭干净,高举眉须呈给她:“公主是天命之女,跟禁军各司其职,岂不妙哉。” 明珠迟疑着接剑:“你的意思,让我别来校武场了?” “校武场有什么好来的,天下之大好地方多了去。” “好地方?那你去过入画阁吗?听云桑说那里的戏本子不错,我一直想去,可惜父王和四哥都不让。四哥总把我当娇滴滴的女孩子,我也是想让他知道,我并不娇弱。”她这么说。 提及入画阁,我微微怔楞,云桑跟她说入画阁做什么? 我只好挠挠头:“做无业游民的时候去过,公主以后想去可以叫上卑职。” “咱们说定了。”好在明珠不是难缠的性格,转身就离开了校武场。 本以为这场风波平息了,她应该不会去老狐狸那告状。 没想到她确实没去老狐狸那,而是去了别的地方。 我拖着操练一天的身子骨回到房间,被人扑了个满怀。 我龇牙:“打了母的,来了公的,云王爷是来为未婚妻算后账的?” 云桑神色淡淡,没有初见的揶揄,好像缀满心事:“明珠跟本座说你是个有意思的人,还把你‘居安思危’的理论宣扬一通,现在兴致勃勃的找君王妃施粥布善去了……你说你怎么这么能扯,要是让回王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样呢?”我揉揉酸疼的脖颈。 “是啊,你现在有人护着。”他落寞一笑。 “我只是觉得,明珠虽是娇贵的公主,但也能做很多。”我想离开他锁住我的臂弯,“你们把她保护得太好,太过娇惯并非好事。” “像君小侯爷对你那样?”他猛地提到。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没有理会。 云桑收回臂弯,也没离开,就这样坐在床榻上。 我含糊的转移话题:“今天是我的错,不该管教你媳妇。” 云桑瞥了我一眼:“所以本座必须替自己的未婚妻出口恶气。” “有话好好说。”我往后挪一步。 他伸手把我捞过去,将我放在腿上,面朝下,背朝上,炙热的手放在我的腰上。我以为他要扯我衣服,吓得吱哇乱叫。 没想到比扯衣服更屈辱的是,打、我、屁、股。 “啪”的一声脆响,我简直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云桑表情淡漠,人好像瘦了一圈,眼窝子都深了。他面无表情地扬起手,缓而沉的落下,确保不会伤我身子骨的同时,又无比的疼与痒。 “啪”——下身怎么不对劲? 察觉到身子异样,我额头布满汗,赶紧求饶:“云王爷,我真的错了,下次不会再犯。” “啪”——这双手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 像是回应我的担忧,葵水不合时宜又无法避免的来了。 屁股如同着火,下身又沉得要命,我想我快要难受死了。 “啪”——手的主人沉默得可怕。 我颤抖着身子,任葵水如江海喷涌,心里把云桑骂上千万遍。到最后,只是哼唧:“老鸡贼……” “你不乖。”云桑终于停止暴行,把我放回床榻。 此时的我,已经没什么知觉了,反正就是浑身酸疼。 还有异常的困。 云桑给我换下脏衣服,将我浑身擦拭干净,用内力温热我的腹部,减轻我的疼痛。清理完这一切,他轻车熟路地躺到隔壁的床榻上,赌气似的背对着我。 很久,很久才说了句:“傩教对回良澈死咬不放,显然他被人当成了弃子,你以后要更加小心。” “嗯。” “别太锋芒毕露,水浅王八多,水深有蛟龙。真正的幕后黑手快要浮出水面了。” “嗯。” “明珠虽然脾气不好,但本性不坏,你可以试着跟她相处看看。” “哦,你放心。”我费力地撑起上半身,拍着胸脯保证道:“以后她是你的妻子,你孩子的母亲,我会对她好的。” “这样就好……” 解开嫌隙,我心满意足的躺下,合上被,困意登时袭来,不一会儿打起磕绊,云桑的声音也渐渐模糊不清。 “可我何曾不想,你会是我的妻子,我们孩子的母亲……” 第一百零一章 睡至半夜,窗外云遮月,我醒的正是时候。 蹑手蹑脚地下床,瞥见云桑以手支颐的模样,煞是撩人。 我换上夜行衣,戴好面纱,站在他床前:“原来是你睡在对面的床铺,害我以为谁想对我图谋不轨呢。” 他闭着眼睛,吐息均匀,看样子没醒。 我叹道:“幸好你能遇见照耀你的明珠,你该有人对你好的。” 我又盯了一会儿,确保他没醒,随即走出了屋外。 虽说现在是深夜时分,但宫里多少寝殿都亮起微弱烛光。 若我在庆功宴上碰见叶真并非偶然,那么叶真可能就藏在宫里的某个角落。 是的,瞧我这副装扮也知道,我准备夜探内庭! 没想到被回王那么一吓,还把胆气吓足了。 我使出身不缚影,晃过好几个寝宫,倒看到许多有趣的事。 比如仪态端庄的皇后喜欢抠脚,荣宠不断的贵妃在苦练霓裳舞,刚弱冠的小王爷去小厨房偷糖吃,再有莲妃穿着肥硕的衣袍迎着风张开双臂欲飞…… 幸好我来的是时候,当即抱下她滚落一旁,她被我压出闷哼声。这姑娘,一开始见就觉得仙气十足,现在居然真想飘飘‘上天’。 “咱们缘分一场,你放心,等我走了你再跳,我肯定不救你。”我拍拍夜行衣,准备拔腿就走。 莲妃斜着眼睛看我:“谁说我要跳了?” 啧,难道不是么。 “你懂什么,我要想死,早死百八十回了,还能等到现在?”莲妃站起身,揉揉被碰疼的腰,龇牙咧嘴的模样,一点不像个千金之躯。怎么说呢,嗯,很有跑江湖的气息。 我伸出手,做了个捏她下巴的动作,对她歪着唇角一笑:“你就不怕我非礼你?大晚上能飞檐走壁的,不是采花贼是什么?” 莲妃端详着我,旋即露出比我还风流的笑容:“那你下手轻点啊,姑娘。” 我趴在雕栏上笑个不停:“你还挺有意思。” “有意思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人前端庄,人后懂事。”莲妃拿起雕栏上的茶盏,“咕嘟”的灌下几口,用手背抹抹嘴,顺手递给我,努努嘴,示意我别客气。 我想也不想地接过茶盏,却没有解开面纱,见她目光露出掩藏不住的探究意味,轻笑道:“想借机看我的长相?” “好奇罢了。”被戳中意图后,莲妃旋即收回目光,无奈道。 我捏着茶盏,撩起面纱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还是温的。寝宫的门倏地被风吹开,我与莲妃同时往门口望去,但见一盏孔明灯徐徐而升。门外晚风沁爽,我看向莲妃,她的脸庞红润饱满,带着希冀和动容。 “听说回良澈下狱了。”我唤得这个名字没有温度,莲妃浑身一憷,就这么巴巴的望了我一会儿,却只听我又说了几个字:“你还好吗?” 先前莲妃挺身护回良澈是不争的事实,以回王残忍多疑又刚愎自负的性子,落在他手里难免有苦头吃。 “啊……哦……还好。”莲妃忙不迭捋了衣袍,垂头搭脑,也顾不得看门外腾升的孔明灯了。 我飞出去抓住孔明灯,坦然的拿给她:“你好好看吧。” 她咂摸不出我说话的语气,迟疑着不肯接:“不、不用。” 我又抿了一口茶:“莲妃。” 她听着。 “为什么要进宫呢?” “如果我说,是为了救心上人呢。”她苍白一笑:“是不是显得蠢?” “蠢。” “没办法。如果我不进宫,他会郁郁寡欢一辈子的。”莲妃像是想起什么,笑容有些腼腆:“我初见他的时候,才八九岁,那会儿随着师父来王都讨生活卖艺。我是班子里资质不错的女弟子,和姐姐称为武艺双旦。 班子里的生活清苦,我常常偷跑出来,有次跳墙的时候,撞上了一个青头小子,害我胳膊骨折了。 要知道武旦是靠身姿吃饭的,胳膊如果落下病灶,我便连饭都没得吃。于是又气又怒之下,我跳上了青头小子的背,让他背我回家。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人木讷老实的很,乖乖地背我回家。可他好像很怕他的母亲,像偷养小猫小狗似的,把我放进一个地窖里养伤。 这一待就是小半年,班子里的人找我找疯了,可我在地窖里什么也听不到。等胳膊的伤好了以后,我跟他提起要回去。他有些为难的说,他母亲因为被父亲抛弃患有癔症,如果被她撞见,怕我会有麻烦。 我倒不怕麻烦,只怕他会挨揍。 我经常看他浑身是伤。那种伤比起学艺受的伤,重的许多。 他说会找人来救我。让我放心等着。 那天来的人,是他九哥。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只觉他的眼睛澄清又通透。 他模样清俊干净,说起话温和从容,和他一比,青头小子只剩青头了。原谅我年少无知,爱惨了那副云淡风轻的皮囊,连带着伤了旁人的心。如果知道以后会这么喜欢青头小子,我一定不在九哥身上犯花痴。 可惜没有如果,在九哥设计把我带出阴暗潮湿的地窖后,我的眼里属实只有他一个人。” 听到这,我咧嘴笑了。 深有体会。确实年少无知,才会爱惨了云淡风轻的皮囊。 莲妃知道我听出故事里的人物是谁,便不好意思继续说。 这是个坦诚的姑娘,她对于自己的情感毫不掩饰,真挚又热忱,让人看着心疼。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接着说: “青头小子喜欢粘着他九哥,我也喜欢。有时候粘着粘着,会在他房间里睡着,总要劳烦他把我们一个一个的背回去。日子过得很快,王都起了风波,最后一次见九哥的时候,他正要去往忘山的路上。他说忘山底下有忘川,可以连通异世与现世,他要去找寻复活他母亲的办法。在此之前,他不会离开忘山。” 我眼皮跳得厉害,一下子攥紧莲妃的手:“现世与异世?” 我怎么会从一个妃子嘴里听到这么先进的词? 莲妃被我攥得吃痛,眉头微蹙的背后,是几分心疼:“想渡忘川,就要吃很多苦,九哥自此杳无音讯。只剩我和青头小子相依度日。 也就在这时,他的母亲变本加厉,折磨他的手段层出不穷。按理说弱冠的男子可以和母亲分开住,可他的母亲怕被人再一次抛弃,便想出最狠毒的点子,给他投毒。他的性子本就温吞,在父亲众多的儿子中,毫不起眼。可他的母亲对他苛求甚多,甚至希望他能继承父业,做万人之王!” 我听懂了,这是《沉默的羔羊》的故事。 从莲妃断断续续的话语中,足以窥探回良澈为何走到今天的这一步。我也逐渐明白莲妃说起这个故事的缘由:让我救回良澈。 她属实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利用我的心软去救爱人。 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直接求白端,反而在我这煽动什么? 我饶有兴趣地趴在雕栏上问她:“你今天做出轻生的动作引我来,是不是故意的?” 莲妃微微一怔,转过头去,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的承认:“嗯……” “你从我的身法里认出了我?”我笑她小机灵鬼,将她笑得耳根子有几分红,我捏了捏她的脸蛋,在手里把玩着:“是啊,身不缚影谁不认得,你眼力见儿这么好,肯定知道。不过正好,我也很久没听人说这么多话了,我喜欢。” 莲妃眸光微微现出波澜,我捏住她的脸蛋往外一扯,对她摇摇头:“别哭,也别说谢谢,我喜欢你的这股劲儿,才打算帮你。不过这事交给我,也没多大把握,不如找你九哥。” “九哥他……他会听你的……”小丫头还支支吾吾起来。 我闻言笑道:“这话我爱听。我帮你。” “谢谢嫂子。”小嘴抹蜜一样的甜,她笑起来很好看,也接地气,比起仙资缥缈的气质,更动人心魄。 我问到正题:“你有没有在宫里见过一个比我高一点、比我瘦一点、比我白一点的女子?” 她任我揉捏脸蛋,嘴巴含糊道:“好像没见过。” 我停下了乱动的手。 “再说,宫里的女子不是嫔妃,就是宫女。”她有点担忧:“最好别是嫔妃。” 我一愣。 莲妃眼神一黯,像是想起不愉快的事。 我便不忍心继续问下去了,总归是些痛苦的经历。与她坐了一会儿,莲妃倏尔斟酌着开口:“王上经年进补丹药,看起来精明矍铄,实则外强中干,最近更有呕血的迹象。” “这么严重?” “王上派君王爷去处理龙山剩余的尸人,另一个意图是让他找找有没有落下的药,他的心思一直都在长生药上,只不过……”她捏着自己的手臂,唇角往下,一副难以言喻的样子。 我捋起她躲闪的袖子,大片乌紫的淤痕映入眼帘,猛地站起身来,凝重的盯着莲妃:“你被害得这么惨,还要留这做什么?” 或许因为我说话太过严肃,也许是因为她心里,一直都害怕王权,所以一时间,竟就这样仰头望着我,眼角流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我也不知道能去哪儿……天大地大,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没让她说出后面的话,我便抱住了她:“去离州吧。” “离州?” “对,离州。那里是火与沙的天地,有动乱,有跌宕,也有打破腐朽的新生。”我顺着她的背拍了拍:“安逸有时不是好事,人要保持警醒才行。再者,离州的小侯爷也很有趣。” 我放开了莲妃,叉腰演起了景却:“你这丑八怪,本事没有一个,嘴皮倒挺溜。” 莲妃“噗嗤”一笑,用手背拭去眼角不小心滑落的泪花。 我看着她爽朗的笑容,便也笑了:“你啊,还是不假正经时最好看。”她如今的身份让她背负了不一样的沉重,我没有道理毁去她最后的念想:“我会想办法救回良澈,你也要好好保护自己。要是有我找的那个人的消息,记得想办法传给我。” “好。”她伸手将耳边散落的发勾到耳后:“谢谢你。” 离开莲妃的寝宫,我又晃荡了一圈,所谓王宫,不过充斥着各种争执与无奈。我甚至壮着胆摸去了回王的寝殿,在屋檐上和警觉的影卫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怎么觉得这人的侧影有点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呢。 他终于瞪烦了,朝我挥挥手,示意我走远点。 我赶紧知趣的离开。 夜色将过,我回到自己的屋子,看隔壁的床铺已经没人了。 只有床上温热的被褥显示云桑刚走。 他可能去找我了,也可能是厌倦了我的随性,招呼也不打就走。 我便自己打坐调息,想着怎么给白端传递消息,怎么救回良澈。 我闲来无聊,趁机突破身不缚影的瓶颈,如果能练到归元期,达到“晗光入体,影随心动”,那就不用惧怕老狐狸的影卫了。 听说滕今月生前弃仙成人,自创身不缚影,历时十五年才修到归元期。也就是在刚修到归元期,才有功夫逼退影卫,执剑杀到老狐狸面前。 在这之前,她一直被王权和傩教禁锢,不得半点自由。 自我开始修炼身不缚影,已经有不少年头,有凤血种脉加持,修炼的速度可谓神速,但想短时间突破瓶颈,还需要一个契机。 至于这个契机什么时候到来,谁也不好说。 清早,我收起功法,伸个懒腰出门。 路上的宫女都以奇怪的眼光看来,看得我低头打量自己:是我穿的奇怪吗? 被这种异样的目光盯了一天,我抓住一个闪躲不及的侍卫,认认真真地贴脸打量他,打量得他结巴:“叶、叶参领,看、看我做什么?” “你看我做什么,我就看你做什么。” “我、我可没、没那种癖好。” “说重点。” “宫中流传你、你好男色!”他说完还自觉挺娇羞,嗔怪的瞪了我一眼。 我立马打了个寒颤:“谁说的!”谁这么造谣我、编排我、诽谤我! “是云王爷。”他扭捏地摆弄衣角,一副细细咂摸的样子。 “你说你没这癖好,我怎么不信呢。” “讨厌~” 第一百零二章 人言如洪水猛兽,不多日便流窜开,后来还有人给我递送秋波。我看他舔着肥大的肚子,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像只肥鸭子。越看越觉得油腻,早上喝的豆汁都吐了。 刚好来的人是御膳房颇有名气的厨师,精通药膳,仔细观察我的脸色后,吐露一句话:“叶参领似乎气血不足。” 他这话说给旁人听还行。说给我听?我体内的凤血种脉不好使了么? 没听说这玩意有保质期啊。 不管了,我依言喝了碗他亲手炖的滋补药粥,觉得火气充沛,便火急火燎的去找白端。 听说老狐狸没少给莲妃苦头吃,她和牢里的那位属实是对苦命鸳鸯。我怕再等等,傩教咬得紧,老狐狸下手又狠,没过几天就要这对鸳鸯天人永隔了。 就看是莲妃先被回王打死,还是傩教先把回良澈逼死了…… 这边出了宫门,那边便傻眼了。 我得去哪儿找白端,没听说他住哪啊,还是说去滕家碰碰运气?他之前好像说要找师兄商量什么来着。 师兄应该、应该不在家吧。 我掂量着爬上滕王府的墙头,好巧不巧地,和正埋头书案的滕歌四目相望。凝视间,不知是该落荒而逃,还是该大方的打声招呼,就这样挂在墙头好久,他也不曾开口说什么。 只是他眉宇间萦绕着繁重的倦意和隐隐的怒气,叫我头皮发麻。 等到滕王府的小厨房燃烧炊烟,鼻子微动,我便闻出是我最爱的烧鸡,当下馋虫难耐,只好朝滕歌撒娇道:“师兄,饿饿。” 他这才收起面无表情的表情,冷笑一声:“师兄不饿。” 我快浑身抖着机灵劲儿:“师妹饿饿。” “如儿也不饿。”他像是跟我杠起来了,继续低头看书,眼皮也不抬:“整个府里都不饿。” “那你烧烧鸡干什么?”我坐在墙头跳脚。 “喂狗。” “……” 师姐过来的时候,就看见我双脚架在墙头上,仰天揉着肚子。 她噗嗤笑道:“怪不得六出离开前让小厨房准备烧鸡,原来是算到你这只小馋猫会来偷腥。” 我委屈:“师兄不让吃,还说要喂狗。师姐抱抱。” “师姐不抱。”师姐上下打量我:“感觉吃胖了不少,宫里伙食这么好?” 我惊恐地掐着肚子两侧的肉:“哪里吃胖了。” 嘶,莫不是走时喝的那碗药粥撑大了我的肚子? 师姐被我逗得抿嘴一笑,朝我招手:“还不快滚下来,让人看到成什么样子,滕王府如今住着金凤凰,树大招风。” 我在墙头坐得时间久,少说也有一两个时辰,等下来之后,腿肚子都要抽筋了,心底里给滕歌骂上一万遍。 师姐又叫小厨房做几道菜,第一次,我们三面对面坐着吃饭。 怎么说呢,师兄还是面无表情,一张臭脸。 师姐不停地给我夹菜。 我胡乱扒着碗里的饭菜,心里倒数十个数,准备听师兄的训斥。果不其然,师兄慢条斯理地骂道:“吃这么快,属狗的。” “是是是。”我觉得我卑微了。虽然之前也没硬气过。 化名叶扶的这段日子,我过得还算惬意,倒是苦了师兄师姐。 尤其师姐,自从扮成滕摇回王都,又逢回王金口玉言的一句“当配储君”,便将她推上了风口浪尖。 清冷的滕王府旦夕间成了抢手的香饽饽,门槛都要被踏平了。 听闻连日来拜访的人,能把滕王府围上三圈,都想看看御赐的金凤凰金贵在哪儿。 其中来的最勤快的,当属四王爷回良夜和异姓王爷董三无。 回良夜就不用说了,早对滕家势力蓄意已久。 他现在口口声声对外宣称,在几年前的新秀选拔会场上,便钟情于年轻的滕家新秀,回来后更是提笔将少女的英姿飒爽描绘在画上。这段往事被唾沫横飞的人渲染成佳话,更有甚者将滕摇过去的蛛丝马迹,编排成和回良夜的暗生情愫,诸多点点滴滴像极了英雄美人的画本子。 我看了都动容。可惜我稍作变装,他便目不识“美人”。 想到这,我啧啧摇头,感慨道:“怪我有太多风情。” 滕歌倏然白了我一眼:“你是不是闲的?” 我回以灿烂一笑:“我甜的。” 不说回良夜了,就说说董王爷吧。和今早的御厨一样,体态丰腴,眉目中透着一股慈祥。且不说他的年岁做我爹都成,就说说他府上的十八位美妾,那是环肥燕瘦,鲜嫩撩人。 搞不懂以他这样高标准的审美,怎么会向滕摇这种兵杆子示好。怎么着,七王爷和十一王爷倒台后,他还想和回良夜一较高下? 我真是思虑过深,饭都吃得少了,添了第三碗饭后,开始惆怅起来:“怪我太璀璨耀眼,徒让宵小贪慕。” 滕歌把筷子一摔:“还让不让人吃了!” 师姐怕我触滕歌霉头,拧我耳朵道:“闭紧你的狗嘴。” 闭就闭,我把碗往菜盘子一推,都闭嘴了还怎么吃饭呢。 饭饱过后,师兄这才淡定的开口:“你回来做什么?” “我说想家了你信不……”最后的“信”字还没说完。 “滚。” “稍等。”我回归正题:“我本来是想找白端。” “不在。”师兄看上去着急撵我走。 “我看了他不在这。你急个什么劲儿,说完了我就走了。” 师兄略微挑眉,静待我接下来的话。 “师兄不是嫌人来的多嘛,不如把滕摇送去四王府?” 我这提议,几乎叫他面无表情的脸裂开:“胡闹!” 师姐也皱眉:“滕摇是钦点的未来主母,岂能随意住进别的王府?你不要脑袋,滕家还要脑袋呢。再说这、这于情于理都不合的事,你怎么有胆儿提出来?” “可据我观察,师兄也没拒绝四王爷的示好。”我是深处宫中,又在龙山奔波数日,没功夫顾及滕王府。但手里该有的消息,还是有的。 师兄紧接着就猜到消息源于何处:“叶默那小子跟你说的?” 我双手抱臂,也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接着道:“既然七王爷和十一王爷相继倒台,不出意外的话,储君非四王爷莫属了。这样看来,滕家与四王爷结交也不算坏事。” “你还知道滕摇是滕家的人?”师兄冷笑:“那你呢?褪去滕家的外衣,你又会是谁的人?” 谁的人么……我身子往后仰,双手撑地,就这样看着青蓝天色,素来轻松的心态平添了一丝落寞。 在这个盘根错杂的异世,是不容许独立美丽的,每个人都有依附的势力,人们习惯了相互利用、相互算计,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最起码在一场争执中,不能让人平白无故地撕下一块肉来。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 福利院的孩子心思活络,往往最会察言观色,我虽脾性张狂倔强,但从没想过跟谁硬碰硬,因我知道,有资本才会硬气。 我没有资本,甚至连自己要走的路都无法全权安排。 我这一路,被白端、君尽瞳、滕家、丰慵眠、回王、傩教推着走着,最大的愿望就是好好活着,救回叶真。 关于“我是谁的人”这个问题,想想就觉得苦味,我还能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我自己”吗? 做我想做的事,成为我想成为的人,走我想走的路,过我想过的生活,做个平和无害、不争锋芒的人。 时至今日,大约也没有底气说这些了。 我收回千丝万绪,将接下来的打算和盘托出。 我没有时间在这异世继续消磨,我想带叶真苏涔一起回去,便每时每刻都不能安心享受眼下。 滕歌和师姐听闻,大惊失色:“你怎么敢!” 是啊,我怎么敢? 我站起身,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只因我无法面对他们眼里的惊涛骇浪。虽说这个计划于我已经掂量许久,但猛地说出来竟连自己都觉得荒唐。 师姐抓住我要拂袖离开的手,厉声道:“你疯了啊!” “我快疯了……”我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不想做被刀俎的鱼肉,就只能做这最荒唐的事了。” “你一下子想撼动傩教和王朝,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啊!” “我知道此事凶险,必要时,可以将我摘除干净。”我话锋又转到让滕摇住进四王府的提议,将利弊摊开给师兄师姐:“听莲妃说,回王常年服用丹药,命数将尽,与其左右不沾做个遗世的孤莲,让各方势力垂涎欲滴,百般消磨,不如主动与一方交好。王上之所以说滕摇是未来主母,就料到以滕家谨小慎微的性子,是不会轻易与任何势力结交的。这样顺势将滕家推出去做吸引各方势力的靶子,既能衡量各方势力,又能掣肘滕家。哪怕师兄再不想搅入争储的时局,现在也不得不被人牵着鼻子走。与其被动的等各方势力来探,不如主动的择木而栖,倒省去很多麻烦。” 师兄深深思量了一会儿,问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觉得,四王爷是良木吗?” 我哑然失笑:“不觉得。”他是鬼的良木。越隐忍的人,一朝得势,越会是下一个回王。 猜疑嫉妒都会叫他疯狂。 “那你为什么选择四王爷?阿摇,我要听真话。”他那像猎鹰一样的目光,叫我无所遁形。 “有三个原因。”我掰着手指头给他数:“一是七王爷和十一王爷相继倒台,从明面上来看,四王爷争储最有实力,不是吗?” “嗯。”师兄难得认同。 “二是我答应救十一王爷。回王子嗣绵薄,也就这几个儿子,关的关,残的残,中毒的中毒,只剩四王爷和白端好好的。如今四王爷身强力壮,实力雄厚,可以登上国君的位置。这些回王自然心里有数。既然十一王爷已经失去争储的优势,又何必要他死?只是近日傩教在后头催得紧,似乎想咬死回良澈不放,让回王好生烦心。如果将滕摇送去四王府,几乎在世人心中就认定了四王爷是未来的国君,这对向来喜欢揣测人心掌控形势的回王来说,是不可容忍的。” “明捧暗杀?”师姐冰雪无双,一语道破关键。 我点头。 “利用四王爷向回王施压保十一王爷。”滕歌冷笑,捏碎手中的茶盏,怒不可揭道:“你当你肚子里的小九九,没人看得出来吗?” “不光向回王施压。”这就要说到我的第三个理由:“我们都知道东夷海战的事有幕后黑手,起先是怀疑十一王爷。但就我观察而言,表面上他是推手不假,但暗地里还有傩教的扶持。可巧妙就巧妙在,龙山的事败露后,傩教反咬十一王爷一口,似乎说不要就不要了,果断的很。故而我猜测傩教真正扶持的,并不是回良澈这个替死鬼。” 听到这,滕歌和师姐倏的对视了一眼,似乎不太惊讶的样子。 我道:“怎么,有人提过?” 师姐笑道:“早你之前来的人。” “哦…白端?”想想也就是他了。不禁心里美滋滋,言语里带着点小骄傲:“不愧是公子。” 滕歌敏锐地捕捉到我脸上的情意,冷哼一声,阴阳怪气的道:“你既然和九王爷情投意合,还要把自己上杆子送给四王爷,真是难为你了。” “住进四王府又不是嫁给他,就说滕摇脾性乖张,不识大体,需要知书达理的四王妃教导之类的。” “你住过四王府,旁人就会把你看做四王爷的女人,哪怕你以后不嫁给他,也没人敢娶一个声誉受损的女人。” 我奇怪的看他一眼:“我之前难道声誉很好吗?” 这话问的,他也卡壳了:“你、你……” 难道我在军营共享齐齐齐齐人之乐的名号,是白来的吗? 师姐对我竖起大拇指。 “再说,白端要是顾忌我的声誉不愿娶,那我不嫁就是。我也没说非他不嫁。”娶谁是他的事,嫁谁是我的事,并不是他娶我就嫁。 “你、你跟九王爷情投意合,不是要在一起?”滕歌怎么还结巴了。 “情投意合就要立刻结婚么,什么理论,现在天下未定,各地都不太平,他有他的事业,我有我的目标,这天下不光有情情爱爱,还有大势与责任。能者多劳,不能者少劳,不劳者庸才,我只是心悦他,又不是要捆绑住他。他就算要娶,我也得看着才嫁。” 滕歌和师姐似乎被这套“嫁娶论”给震慑了。 我也觉得我三观可能有点歪。 此生我从没想过要依附谁,眼下拼尽全力的,只想好好活着。 说完这三个理由,我便按照我的脾性亮底牌了:“师兄答不答应都好,做师妹向来吃亏惯了,也不好认真计较什么。只是内心的委屈无处宣泄,只能跑到酒馆茶楼里一解千愁,听说王都的茴香楼不错,里面的姑娘个顶个的水嫩,能歌善舞腰籽柔软,哎呀,那滋味……” “你去,你去。我看看你能干什么。还敢威胁我?”滕歌怒极反笑。 “我去不要紧,毕竟我现在是叶扶。我若是换上女装去,高兴了再露上一手身不缚影,那才叫一个好看。”我眨巴眨巴眼:“师兄知道的,我酒品不好,喝多了爱闹腾。既然各方势力都想看看滕摇这只金凤凰,干脆让他们看个够、看得真。有句话不是说嘛,恋爱的时候不能伪装,不然婚后露馅不太好看。” 师姐一拍我脑袋:“我看你现在才是喝多呢,说什么混话。” 话已至此,我懂事乖巧地闭口不言,等着师兄雷霆震怒。 我放松了身子,准备结结实实地挨顿打。 师兄在庆功宴上就想打我了,只是被叶默借故拉走了。 这次我还他夙愿。 滕歌果然缓慢地扬起宽大的手,我心知他打人的力度有多重,身子本能地反应出熟悉的酸麻感。 这几年在军营没少被他打过,或是为了一场失败的战役,或是为了我难驯的性格,或是为了发泄他心头的怒火,各种原因叫他像这般高高的扬起手…… 我不是怕疼,是怕身子承受不消他的怒火,跑这一趟成了无用功。我没有多少时间想,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如果最后登基的不是四王爷,表面上主动对四王爷示好的滕家又是何种处境? 如果最后登基的是四王爷,我是不是真的要嫁给他? 只是我这么做还有一个私心:滕摇的亲近,是不是能打消四王爷对王妃下手的念头…… 那个可爱又可敬的傻女人啊,会不会和她心目中的良人圆满…… 意料之中的巴掌没有落在身上,我抬起紧缩的脖子望着滕歌眼底的斑斓,一时间忘记笑他怎么柔软了。 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我,眉宇间溢满伤痛,高高举起的手终于落下,却是轻轻地、尴尬的碰触了我的头。我不敢将其称为抚摸,怕毁了师兄素来狠辣老练的英姿。 只是我的身子跟着他颤抖的手颤抖,喉头像是哽住了什么,努力咳又咳出来,只能眼泪汪汪的仰视他。 “我第一回见你,你像只灰色的小老鼠,躲在阴冷恶臭的牢房里,我对你有着生杀的大权,你的命都在我的手里。”他很不适合感慨,看起来像是沧桑的老者:“我那会想着,这样倔强的丫头要是活下去,得长成什么烦人样。” 我强行按捺心头哽咽的情绪,瘪瘪嘴道:“你才烦人。”你们全家都烦人。 “你想亲手把自己推上浪尖,是为了救十一王爷和四王妃吧。”我惊愕于他怎么得知的我想救四王妃,下一刻他摆摆手,让我闭嘴仔细听他说:“我可以把滕摇送去四王府,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若深陷绝境,滕家绝不会出手救你。你可以选择保护你想保护的人,我同样可以选择保护滕家,你懂吗?” 我轻柔的笑:“我懂。” 眼见滕歌总算松了口,我高兴地又吃了碗汤圆。 从下午忙活到晚上,好不容易抽出空看今晚的月亮,我让师兄别走,和师姐去集市买了八宝记的桃酥回来,掰开一小口往师兄嘴里塞。他冷着脸就是不张口,我挠他痒痒,他一激灵咽下,而后脸色更阴沉。 我和他也算周旋了数年,知道堂堂滕王公竟然怕挠痒痒。 师姐给我们沏满茶,也被圆满的月色吸引了目光:“千里共婵娟呐。” 说起千里和婵娟,我摇头晃脑的道:“如果有机会,请来师父一同赏月该多好。” 师兄募地要发作,我被他喜怒无常的脾性搞得很无奈,趁他发作之前又塞了块桃酥在他嘴里。 他是个别扭的人,别扭的吃下肚,别扭的转过头不去看我揶揄的目光。 他和师父的事,大差不离的,能猜出七八分,只是我从没过问过,也从不在他面前避讳提及师父。 这几年滕歌的脾性有所收敛,师姐也不再排斥和他共处一室,只是相处间还是很尴尬。 我喝完最后一杯茶,爬上墙头,顺着来时的路返回,师姐在墙根下朝我喊:“摇儿,你要保重身体,不要硬撑着。” 我朝墙里的两个人遥遥的挥挥手,笑容烂漫:“放心吧。我可强壮了。” 今晚月色真的很美啊,我走在大街上,仰头又看了几眼,低头咳出一口血。王都的人生来带着骄傲,自然不会抬眼注意到我。 我用手背擦了擦,缓步回到王宫,想了想,换了身夜行衣,去了莲妃的寝宫。 这次不太顺利,碰到回王夜宿在莲妃那,我在门外的树上又碰到回王的影卫,继续和他大眼瞪小眼。他不耐烦的朝我摆手,我淡笑开口道:“你是那个带走灯华的人吧?” 他目光一紧,眼眸露出真切的杀机,不等他动手,我跳下树,背着手走了。 他也没追来。 没过几天,滕歌就以“请四王妃教导”之名,将自家师妹送进了四王府。一时间,惹来轩然大波。 回王笑里藏刀,不动声色地驳回傩教处死十一王爷的请求。 而傩教也似乎意识到,四王爷锋芒强盛,眼下处死十一王爷,只会助长四王爷的气势。 也就在这时,君王爷从龙山肃清回都,被回王连夜召进宫。 第一百零三章 雾气消散,远处的裕德殿在缕缕曦光中渐渐清晰起来。瑰丽,却带着衰败之气。 这一瞬间的感觉直击心房,我低头立在燕小司的身后,等着回王召见。 晨雾笼罩的裕德殿中传来贵妃的款款细语,她的声色像极了镜泊湖升腾起的一片彩色霓霞,一阵轻风拂过,她鼻腔中带着些许的困意散去了,在回王略显宏亮的回音下彰显清骊而愈发娇嗔:“恭喜王上得到至宝。” 回王手上用力,承载宝物的七彩琉璃盒碎成一片片,点点破碎的琉璃折射出殿前一个俊逸的人影。那人影清俊雅正,面容朦胧,依稀能看见他同回王简短地说了几句。 “君王办事有功,孤要昭告天下!”王上情不自禁的声音由远到近,那是得到长生药后流露出的狂喜。 我慌忙掩盖住因不敢置信而颤抖的手,跟着燕小司说起恭维话:“王上乃九五帝尊,蒙受紫极星照耀,自然寿享天地,永驻帝业。” 君王爷仍站在裕德殿前,没有跟上回王的脚步,远远地施礼告退,就算是谦谦有礼的举止,也会教人觉得,这个男子随时有种高贵雅正的气场。 听闻这位君王爷是君家远房表亲,这几年为了收复东夷侵占的土地,是何等善战而骁勇,怎么如今远远地露一面,竟显得文质而秀逸。 我想起在东夷城附近的村庄碰到他搜刮处子,那略带鼻腔的声线中透着股凌厉与警醒——“海兽要杀,人也要抓,滕少将请自便。你这边放人,我那边抓人,总要凑齐人数喂饱海兽,才免得更多人生灵涂炭。” 从那时起,他便变了我心中的“不可小觑”。直到今晨他把长生药呈给王上,我才真正意识到傩教想捧上云尖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他…… 回王拿着长生药喜笑颜开,还是那种能真正深达眼底的笑意。他一改缓慢犹疑的步伐,毫不迟疑向着东方走去,渐渐消失在旭日初升之处。 想来回王觉得多年的心结得偿所愿,急着和普天同庆。只有我清晰的知道,所有的药丸在撤离龙山之前,都被扔进岩浆销毁了。而知道长生药配方的左殿和天罗王,也永远的闭上了嘴。 所以,哪里来的长生药?君王爷亲手从岩浆缝里掏出的? 这一切显得太过顺利。顺利的有些荒诞、滑稽。 没过多会儿,回王大笔一挥,长生药的喜闻随之昭告天下。 君王爷因勇探宝物有功,备受王上信赖,成为半路杀出的黑马。 四王爷还没来得及高兴滕家的主动亲近,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示弄得四肢百骸发麻。 回王虽然得到长生药,但并未急着服用,他将长生药放在随时能望见的位置,每天像观赏娇嫩的鲜花般观赏它,我不止一次在莲妃跟前吐槽,老狐狸也不怕遭贼人惦记。 后来转念一想,莫不是就怕贼人不惦记? 也许长生药是真是假,对王上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所追寻的,只不过是一个遥寄多年的结果:王权凌驾于一切生命之上。 思及此,我在六月的夏至打了个冷颤,莲妃投来担忧的目光。 龙山的事渐渐告一段落,傩教和君王爷暂时没有动静,十一王爷在牢狱中养伤,四王爷和朝中大臣走动频繁,回王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地继续歌舞升平。这出君贤子孝臣勤勉的戏码看久了,倒觉得有点入木三分的真。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踏平滕王府门槛的闲人终究是少了。 滕摇入住四王府之后,拥立四王爷的呼声水涨船高,自然不会有人明着较劲。 只是如虎添翼的四王爷,姿态似乎愈发昂扬,走路也带上那么几分虎虎生威。 夏天转瞬即逝,八月份的天气褪去闷热步入澄清,这一整个夏天我都没能和白端说上几句话。他好像很忙,湛蓝色衣袍换成黑袍深邃,头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少了慵懒,多了些沉敛。 我和燕小司换班的时候,离远看白端下了早朝,他似乎察觉到我投射来的目光,止住匆匆来去的脚步,朝我莞尔一笑:“早啊。” 我回以淡笑:“早,公子。” 就这样数次匆匆问好,他随后远离的脚步声都会在我的心湖上投出一片涟漪,我似乎忘记想跟他说什么了,也许说什么并不重要,能见上一面就好。 幸好这期间,我在禁军混的如鱼得水,也多亏了陈二狗到处引荐。 这小子带我见了各宫各院的地头蛇,逼我掏出积攒几年的小金库,我虽然肉痛,骂他胳膊肘不知往哪拐的,但两个多月混下来,收获还是颇丰的,知道了很多秘而不宣的事。 就比如,四王爷的生母并不是贵妃,而是数年前被灭族的林家。和叶家的遭遇相似,都是被回王抽冷子强按下的罪名。 还有人说,九王爷虽深得王上宠爱,但注定与储君之位无缘。只因引流把舵的主棋者肩负大势的使命,知天命而择良主,断不能摒弃天意成为国君。 即便他天赋异禀又如何,王上宠爱又能怎样,自打白端以命换命替月瑶背上“主棋者”的身份,他便成为回王心中最深的痛和最大的遗憾了…… 只是依回王当下的行事做派,怕是要有意立白端为摄政王。 龙山行宫遭到破坏,一时间无法修复,为了不影响九月祭祖的事宜,白端这些天忙碌的,正是将祭祖改放在王都。 近来我头疼的厉害,像千万条小蛇钻进脑袋,还差点打翻御厨送来的补药。陈二狗喝酒回来,撞见我抱着脑袋蹲在墙角的可怜样,惊诧道:“老大,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只好咧出讨好的笑:“兄弟,晚上掷骰子没钱了,借点钱呗。” “没门。”顿也不顿的关门声。 等他走后,我给自己把了脉,心下一沉,觉得要加快计划了。 我继续带些零食夜探王宫,影卫见我逛后宫跟逛自己家似的,终于出手拦截。我也不缠斗,敌打我退,敌退我进,左丢一个饼,右扔一个馍,等我把热乎乎的豆腐脑灌他后背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地砸破我的脑袋:“丫头,人得识时务,你懂不懂?” 夜探的结果是我捂着破了皮的脑袋在莲妃处哼唧:“我怎么不识时务了,哎呀疼死我了。” “你这么执着地要找那个女子。”莲妃没好气地道:“是不是上辈子负了人家。” 我笑嘻嘻的点头:“指不定我前世就是陈世美。” 莲妃早就习惯我没正经,剜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说什么胡话。” “爱妃啊,如果叫你死上一回,你敢不敢?”我问。 她疑惑的抬头:“你又有什么点子?” 我俯身靠近,小声咬了会儿耳朵,离开时,回王的车辇刚到。 过了几天,梅雨季如约降临。 校场上,望着头顶攒集的浓云,空中飘散着即将洗净纤尘的土味。随着天气阴沉下来的,还有回王的脸色。 方才回王在大殿发了好大一通火,近前的宫女叫我过去,我整理了衣服,让操练的护卫们不要偷懒,便请宫女前面带路。 离滕摇住进四王府已有三个月,四王爷终于按捺不住,跑来求回王赐婚了。 我心知四王爷操之过急,回王难免大动肝火,这不斥责完自己的儿子,又把我给提溜过去了嘛。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撞见数名老臣跪请王命的场面:“还请王上早立储君,早续王朝命脉!” 我笑,什么命不命脉的,这天下离了姓回的,还有千家姓万家姓呢。始皇帝要的千秋万业,也不过只传承了三代,换谁当国君,都不会埋没大势的长河。 故而逼君就逼君呗,说什么漂亮话。 年老的王上坐在龙椅上拼命咳嗽,一旁的宫女赶紧递上手帕,王上将半张脸埋进手帕里狠狠地喘息着,再抬头眸光越过颤巍巍的老臣落在我身上:“好啊,好得很啊。” “微臣不敢。”老臣们闻言腿肚子都在打弯,花白的胡须随着嘴角向下,露出一副副苦瓜脸。 我知道回王看得是我,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想拿滕摇掣肘制衡各方势力的同时,就应该能算得出会有何等的风险。 只是他料定滕家不敢掺和进争储的风波中,却没想到我会这么的孤注一掷。 “还请王上保重龙体。”我在一帮老臣中屈膝跪下,顶着山雨欲倾风雪满城的目光,老狐狸拿起案牍上的玉碟,不由分说地劈头砸来。察觉到风声,我本能地要闪躲,即刻被回王冷戾的眼神给制住,任由它砸破额头,鲜血沾满鬓角。 老臣见我被砸得头破血流,瞬息成了血人,倏然噤若寒蝉。 回王又是一番咳嗽,面颊因用力而憋得通红,声音断断续续的:“孤还没死呢。长生药能保孤活过千秋万岁,你们却搁这嚷嚷着早立储君,安的什么心。” “微臣不敢。”老臣们纷纷跪着叩首。 “儿臣不敢。”四王爷收敛胜券在握的气势,唯唯诺诺道。 “你们不敢?臣不像臣,子不像子,当孤要死了吗!” “王上”“父王”…… “乱臣贼子!孤倒要看看,有谁敢肖想这个位置。孤等着。”回王一拍龙椅。 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在裕德殿响彻,我捂着流血的额头,感到世界天旋地转。好久没体会到血液流淌的滋味了,果然凤血种脉出了问题,只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是我使用过度了么? 就在开小差的功夫,回王突然点我的名:“叶扶?” “卑职在。”忍着晕眩答。 “孤最近在坊间听到了一个传闻。”他的语音还染着怒火,语速却是不疾不徐的。 “请王上明示。”老狐狸又要整哪一出。 “说滕家属意四王爷继任储君。”他的手掌按在膝盖上支撑身子前倾,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孤要命你查清楚是否属实,你可愿意?” 我抬头恳切道:“职责所在,卑职定不辱王命。” 听到此话,四王爷的气焰消下去一半,诚惶诚恐道:“父王,儿臣断不会将手伸进军中……” “孤知道你不会。”回王打断他的辩白,猛烈的咳嗽下透出上位者的杀伐果决。 “孤就想知道,这些年备受荣宠的滕家会不会飘了。” 回王的怒火来势迅猛,所过之处战战兢兢。离开大殿,诸多老臣颤颤巍巍地向四王爷施礼告退,而四王爷满腔热情被一瓢冷水浇得垂头丧气。这次求婚不成反倒触怒龙颜,想必短时间都不会在滕摇的事上折腾了,我也乐得轻松。 其实我早就猜到回王不会将滕摇嫁给四王爷,原因很简单:滕家只是吸引火力的靶子,并不是真正属意的中宫人选。 所谓黄恩浩荡,都是假的。假的。 我撕了衣襟捂住头,想遛回去睡个觉,没想到半路上被人截胡:“叶参领,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可以说不么。”我真是火大。老狐狸好不容易走了,小狐狸又来了。你们爷俩有完没完。姑奶奶还不伺候了! 白端见我满头是血,眸间隐隐心疼,言简意赅道:“不可以。” 我被拽进附近的小树林,捋起袖子准备打一架,眼尖地瞥见白端脚下有一坨粪。想起早上陈二狗鬼鬼祟祟的钻进这个小树林,一定是他老人家的“杰作”,我忽然不想动手了,只想等着看白端踩上去“中大奖”。 这样幸灾乐祸的盯了片刻,白端不急不缓的避开那坨,低头,略微打量:“此人肾不好。” “……”一个大老爷们被说成肾不好,要是让陈二狗听见,教他有何面目见父老乡亲和隔壁家的翠花妹妹。 白端捧起我的脑袋,仔细察看额角的伤口,我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轻轻推开他的胸膛,却不料他的力道这般大,让我挣脱不开,又保证不会弄疼我。他吸了口凉气,好像这道伤疤刻在他心上,尾音竟然有了战栗:“你该有多疼。” “其实也没有很疼,又不是没受过伤。”我平时蛮爱撒娇的,但一碰到亲昵,又怯懦起来想躲。 “那次在尚城别庄问你,你也说不疼了。”白端像是想起什么,微微挑起眉,倏尔淡道:“以前我总怕你还未成长,而我不是你所想的强大。现在倒希望你多依靠我,让我替你分担些。” “为王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卑职的本分。”我有些赌气的说。我发誓,在老狐狸身边当差,真是一件嫌命长的事。 “你想离开这里吗?”他眸光微微一动。 我拿食指压了他的嘴唇:“我不想离开这里,也不想离开你的身边。” 每天能远远地瞧上一面就好,我也不是个很贪心的人。 “而且我留在这,还有事要做。”提到这,我面色忧愁了起来,从他怀中脱身,背过身道:“老狐狸和傩教都不好对付,必要时,你不用为我冒险。” “你想做,我便陪你。” 我一默:“这么惯着我?” 白端将我抱紧了一些:“嗯,惯着你。” 我便不忍心气他了,与他静静待了一会儿,白端倏尔开口:“比起闹个天翻地覆,我更怕你不想见我。” 这话从何谈起?我有点愣神:“谁说不想见你?” “你那个兄弟。” “啊……”我想起来了,好像有那么一次,陈二狗找人在我房里掷骰子,我怕被白端撞见,就让陈二狗打发走他。没想到他这个嘴里没毛的,跟白端胡乱编排我不想见他。我还感到奇怪,白端怎么这么忙,忙到见一面的空都没有。 原来问题的症结出在陈二狗身上,活该他肾虚。 温热的唇在我颈间游走:“是因为我,你才会搅进这烂摊子……” “啊,是,这么说,我成为滕摇,还是你授意给师父的呢。”我猛地回头,严肃的盯着他:“好你个小狐狸,我被你害得这么惨,你知没知错。” 他一愣,眸中流落出歉疚与心疼:“如果当初在山阴地,我没有将你的手放开,你就不会经历这么多,更不会遇见……” 没让他说出后面的话,我便抱住了他,用尽全部力量。 “遇见你真好。” 顺势拍了拍他的背,原来靠近会让人患得患失啊。我拿脑袋蹭了蹭他的颈间,感慨道:“我要是没遇见你,也许成不了滕摇。可我如果不是滕摇,就不会攀登到不可企及的高峰,看到更多更美好的景致。” 我提起他的手咬了一口,咳了两声,学起了老狐狸的口吻:“此番遭遇,妙啊,妙得很啊。” 白端失笑。 我这才想起来问他,怎么此时此刻出现在宫里,他不是奉旨督建新的祭祖地点么。 他帮我将耳朵边散落的发勾到了耳后:“听说四哥找了一帮老臣进宫,以父王的脾气,八成要拿你出气。我放心不下。” “你如今嘴这么甜,是知道我爱吃甜的嘛。” “是么……”他的脸慢慢靠近,声音染上沙哑:“那,来尝尝?” 薄唇轻轻印在我的唇瓣,撬动了我的贝齿,气息由浅转浓。 而我也懒得与他客气,一头扑倒他,将他径直压在身下:“小狐狸,我都想你了。” 白端被我扑得错愕,哭笑不得的背后,是几分宠溺:“我也是。” 我趴在他身上,加深了刚才的吻,心脏猛地传来一阵刺痛感。一个没忍住,溢出口中的闷哼。 “怎么了?”白端立即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我转过头不敢跟他对视,方才好不容易才将心脏的疼痛压制住,现在又让它有了复苏的痕迹。我蜷缩着,堪堪被白端搂住,他唤我的名字:“猫儿?” 在剧痛又一次来临之际,感受到从他掌心散发出的炙热与温柔,抬眼望向乌云积聚却久不落雷的天空,隐隐忧心——我好像没有多少时间了。 “凤血种脉不稳,这是,凤凰出事了?”白端语调凝重。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凤血种脉的压制,体内的真气和功法会教人生不如死。 我能修炼身不缚影,能和心魔抗衡,全倚仗凤血种脉。 我想象不出,没有凤血种脉,会是什么样。 白端安慰:“别怕,我会想办法。你要保证不能轻举妄动。”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放心吧。我最听话了。” 他不确信的看我一眼:“哦?” “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嘛?我浑身上下都是可靠。”我反将他一军。只要锅甩的快,错的人就不是我。 “可靠没看到,你看你身上沾了什么?” 我低头一瞅,裤脚沾了些深褐色的污渍,正是陈二狗的“杰作”。 “该死的狗东西。”我与他不共戴天! 不久后,宫里又纷纷流传:某日叶参领跟九王爷从小树林里钻出来,脸色很不好看…… 第一百零四章 暑气沸热,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看来要变天了。 我奉旨出宫彻查坊间谣言,陈二狗像狗皮膏药似的跟着。 好不容易哄骗他给隔壁翠花妹妹买头簪,我趁着华灯初上的时分翻进了四王府的院墙,摸进住着“滕摇”的闺房。 我爬墙和爬窗户的技艺见长,丁点声音都不露,只是屋中昏暗,连盏灯都不点,看起来鬼祟极了。正当我小心声地喊“师姐”,迎来扑来一团香脂软粉,搁我这呜咽。 “死鬼,你可算来了,奴家可想死你了。” “两个月没见,你怎么给自己插成了孔雀?”我简直万分惊恐。 怎么说呢,初拂也算有些姿色。如果他不瞎鼓捣的话。 只见来人穿着是金玉堆砌的华美,头上插满了贵重的簪子。 我甚至想拿走一朵,借花献佛的送给我的兄弟陈二狗,让他和隔壁翠花妹妹共谱佳话。这么想着,我的手伸向了初拂花枝乱颤的头发。 初拂娇嗔的剜了我一眼,想也不想地拍开我的手:“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以老娘的美貌也是受得起的。” 我唯唯诺诺的称“是”,眼睛还是不死心的盯着。 初拂上下打量我,叹道:“女子啊,该对自己好点,就对自己好点。别学某人,把自己当男人使。” 我汗颜。 看来这段时间,她们是过得有滋有味的。害我白担心了。 “摇儿。”师姐揉着脸蛋从屏风后走出,恢复成了原来的容貌。 我问她,四王爷对王妃的杀心可曾消退些。 我曾传信给师姐,让她以滕摇的身份,同王妃多走动。师姐也让人带话道,几乎与王妃同吃同住了。 原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冷却,四王爷会打消除掉王妃的念头。可惜看师姐蹙眉摇头的神色,我到底低估了男人的野心。 原来他已经很少跟王妃见面了,更不曾去宫里探望一双儿女。 不是因为没有时间,而是他把时间都安排给了“新人”。 这个“新人”就是面前扮作滕摇的师姐。 说到这,师姐也叹惜:“像碧瑶姐姐这般好的女子,世间难找了。每当我面对四王爷的奉承,满脑子只想着替碧瑶姐姐惋惜。” 我又何尝不能体会四王爷的绝情,只是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也是因为四王妃太过端庄善良,才会纵容他恣意妄为,有恃无恐。 也正是在我感慨“善良有时候是种罪”的时候,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轻轻地叩门声和王妃的声音同时响起:“妹妹睡了么?我熬了些粥来。” 师姐很自然的应道:“还没睡。劳烦姐姐了。” 我赶紧捂她的嘴,可惜晚了。我指了指她恢复原貌的脸。 师姐无奈的摊手,意思是: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 门口的王妃听不到里面的动静,继续道:“要是不方便,姐姐把粥放在门口,你记得趁热喝。”她本该说完就走,又在门外嗫喏着想说什么。 师姐不忍心:“碧瑶姐姐是不是也给王爷准备了一份。” “王爷还在书房生闷气,想请你帮我递给他。” 我对师姐摇头,师姐舒然笑了,一副“我明白你的意思”的样子,我刚想松口气,等师姐劝走王妃。没想到师姐清清嗓子,却是满口应下这个请求。 “碧瑶姐姐稍等,我穿好衣服就来。”师姐朝我挤眉弄眼,示意我换上衣服。初拂简直不要太想笑,揉着肚子打滚。 我心累。 师姐给我换上平日穿的衣服,这是件剪裁出彩的长裙。质地轻薄透气,在盛夏的夜晚也丝毫不觉累赘。迎着徐徐燃烧的烛火看去,像是一层淡淡的月晕。我的身子不算修长,全靠得体的剪裁凸显轻盈的身姿,看来是用心做的。 王妃在门外絮絮念:“不碍事。去见王爷自然要装扮。装扮好。” 我真是无话可说。上杆子给王爷纳侧妃的,王妃算是第一人。 师姐传音给我:“你既然来了,这里的滕摇非你莫属。好叫你尝尝我这些天的滋味。” “滋味?什么滋味?”没弄懂师姐的意思。我就被她推出屏风,眼见初拂抱着师姐躲上房梁,我只好硬着头皮给王妃开了门。 这是我头回以女装面对她。不禁有些羞赧,低垂着头。 王妃抬手,摸摸我的头:“打扮起来更好看了。” 我接过她端着的粥,酝酿着回绝她的好意:“王爷那……” “去吧。他会高兴的。”王妃让我端着两碗粥去书房。 幸好我待过王府,知道书房在哪儿。轻车熟路地来到书房,庆幸没露馅。 “是谁?”透着窗户摇曳的烛光,四王爷发出戒备心极重的询问声。 “王爷,是我。滕摇。” “哦?”他快步走来,替我开了门,眸光涌动欣喜:“你怎么来了。” 他脸上潮红,浑身散发浓烈的酒气,地上放着东倒西歪的酒壶。他的书房我不是没进去过,先前进去的时候,里面整洁干净,体现出他时时刻刻保持的素养,和做事一丝不苟的痕迹。 再进书房,映入眼帘的是满屋滕摇的画像,放在最重要最刺眼的位置。 我算明白师姐让我亲身体验一回,是什么意思了。 这种滋味好像被人挟持着,教人进退两难,说不出绝情的话。 他就这样把“深情”铺给所有人看,也为了时刻提醒自己。 亏得我这人心思坚硬,不吃这一套,放下两碗粥,转身就走。 四王爷想也不想地拉住我的手:“摇儿,别走。” 他的相貌不愧是狐狸一窝子的。虽不是俊朗无俦,但也看起来舒服。衣冠楚楚,这词就像为他量身定做。 他见我没有表情,继续握紧我的手,他的眼睛很会勾魂摄魄,仿佛要融化了我:“摇儿你知道吗,你能来看我,我很欢喜。” 我大约,不该来的。 我将手从他的掌控中抽离:“王妃叫我来送粥。她担心你。” “看得出,她把你照顾得很好。”四王爷敛下眉眼,飘忽的烛光给他的面容布上一层阴影。他似乎对王妃仍有动容,这是好事。没等我再提起王妃,他便拿手拍打了头,像是清醒醉意,又像是抹掉一丝丝旧情。 再睁眼,他的目光变得坚定了,酒气全消,却假借醉意,继续对我柔情款款地说着:“要下雨了,也不注意自己的身子,碧瑶没给你添置新的衣裳么。” 原来我身上的衣裳都是王爷命王妃添置的。我扬起胳膊,怪不得剪裁得体,让我素来坚毅的身躯,也难得柔软了。 我只是打量自己的衣服,启料他一把将我抱住,转了个圈,拂去笔墨四宝,将我放在了桌子上。他双手撑在我身体的两侧,臂弯将我圈住,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我:“摇儿。”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头皮发麻,左看右看,准备择路而逃。这个晚上太刺激了,我竟有些惶恐了。 “我想起第一次见你,你扮成青衣小童,给左殿来了个措手不及,当时我便觉得,这个女孩真有趣。”他的眼光充斥着欲望:“摇儿你要相信,我对你绝不是一时兴趣。我想了你很久,想着怎么把你变成我的女孩。成为我的女孩,你就再也不用时刻露出锋芒,我会让你幸福的……” “像王妃姐姐一样么?”我挽出天真又烂漫的笑。 四王爷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被我逮到空,钻出他的臂弯。 “王爷啊,滕摇不记得,什么说过不要锋芒了。” 他奇怪道:“不露锋芒,安心归家,这样不很好么?” “很好啊。”我漫不经心地擦拭粥碗:“只是,不是我要的。” “你要什么?” “我要并肩依靠,要那个人为我遮风,而我也能给他支撑。” 他似乎被我这番话震住,我赶紧找了个借口溜出书房。 四王爷的勾魂眼实在让人吃不下啊。 难怪师姐让我体会体会她最近的滋味。我感觉有些愧疚。 回到房间,师姐端坐这喝茶,轻勾嘴角:“王爷的小眼神可把你电晕了?” “何止晕啊,我都要流鼻血了。”我很夸张的学了四王爷的几段话,笑得扶着屏风直不起腰。 初拂的表情更是夸张。写满了“幸灾乐祸”这四个字。 我以为他是在笑四王爷,忙脱鞋丢过去一只:“笑吧笑吧。笑出打鸣声了你。” 师姐饶有兴趣地问我:“那你是嫁还不嫁呢?” 嫁给四王爷?想想都乐。 “嫁嫁嫁。这么伪善的人,婚后还有免费的好戏看,干嘛不嫁呢。”我单腿蹦向桌子,拿起一个桃子,咬一口,水嫩嫩的,满口盈香,“师姐,桃子好好吃啊,方才怎么没见着,王妃刚拿来的嘛。” 师姐让开身子,笑成一朵花:“喏,你家公子拿来的。” 屏风后,那人面容澹薄,眼睛眯成弯月牙儿,有股危险的意味:“你方才说嫁谁?” 我生生咽下一块桃肉,委屈巴巴道:“你哥要霸占弟妹,你凶我做什么。” “听如姑娘说,你的嫁娶观很有意思,我今个正好讨教讨教。”他斜坐在榻上,身姿玉裕,朝我招了招手。 “过来。” “呜呜呜。坏人。”我默泪。 离开四王府,我换上禁军的衣服,光明正大的踏进滕王府。 我刚狐假虎威的扯着嗓子喊:“叫滕歌给我出来!” 滕歌正走到半路,闻言杀了出来,我吓得抱头鼠窜,滕歌操起堂前放着的鸡毛掸子,追着我撵了几条街,直到我钻进镜泊湖旁有名的闹市,他才肯罢手。 和我一起抱头鼠窜的,还有我的好兄弟陈二狗。 余光瞥见滕歌气哼哼的走远,他才想到跳起来骂我:“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滕王公什么脾气你是不知道啊。” “啊,是,不知道。”我睁着眼睛很无辜道。 其实我师兄的脾气在外人看来很臭屁,但他偏偏最有分寸。 要不是靠师兄表里不一、左右逢源的处事风格,滕家也不能在滕今月死、师父失踪后荣盛这么年。 老狐狸当着这么多老臣的面,指着鼻子说滕家有意辅佐四王爷,按照寻常人家的做法,必然诚惶诚恐的解释。而老狐狸让我来查清所谓的事实,就是想给滕家抹上污点,落得和四王爷一起蹚浑水的臭名声。 如果刚才我郑重其事的过去问话,滕歌又郑重其事的接待了我,那么私通四王爷之事,在外人心中怎么也扯不清了。所以我和滕歌当即配合上演了一出戏,让人时刻保持着猜疑。 既然有人猜疑滕歌和四王爷合谋,相反的,就会有人猜疑此事另有蹊跷。有时候胡搅蛮缠也是种手段。 我闲来无事在闹市里逛逛,美其名曰“调查”,实则为了填饱肚子。 陈二狗说今年祭祖要跟大傩节一起举行。 我听了个囫囵话,马上被做糖人的师傅吸引住目光,他好像又说了什么,我摆摆手,叫他别来烦我。这些大事与我这个小喽啰有什么关系。我们这样的小角色,想些有的没的有什么用,不如吃饱喝好。 街上万家灯火,街边的摊子燃起烟火气,走着走着,下起雨。 人们纷纷躲到屋檐下避雨,我望着从青檐滑落的雨水,啃着刚到手的糖人。陈二狗眨眼间不见了人影,也不知道跑哪了。 等了一会儿,雨势渐大,眯起眼望着天空涌动的雷云,心情好极了。 “快看,那是左相的花船。”人群中发出陆续的惊叹。 我没见过左相。前几天倒见了右相。 右相和老臣跪地逼迫王上,那老态龙钟的架势像要马上倒地不起。也难为他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和四王爷一起折腾。 不过左相就不同了,听说他很年轻,二十五、六岁。 这般年纪就能坐到丞相的位置,属实天赋惊人,命运斐然。 据说他为人低调,鲜少露面,交好之人,有傩教的傩非。 天罗王死后,掌管天罗网的,正是这个傩非。 与这两人一同进出的,还有食味阁和茴香楼共同的主人,胡季楼主。 这个胡季楼主我曾远远地看个侧影,也是个潇洒风流的人物。只是不知道这三人组能有什么交易。像这样,一个政权在握,一个人脉在手,一个富可敌国,想想就很毛骨悚然。 如果军营里再有个帮手,还有什么目的是他们达不到的呢。 大概是我瞎琢磨了罢。 我继续啃着糖人,左相的花船在附近靠了岸,一个小厮登上闹市的街头,一眼望中了我:“叶参领?” 没想到还有识得我的人……我不确定的指了指自己:“你喊我?” 第一百零五章 小厮点点头。 左相的花船后,陆续现出几只游船,显然都是有身份的人。 我正纳闷呢,什么时候三品的禁军参领,能入左相的法眼了? 不过人家喊我上船,我也不好唐突的拒绝,万一丢了饭碗怎么办。可恨滕歌将我身为先锋军的月俸停了,我的小金库又被陈二狗同志扫荡干净,没了禁军参领这个饭碗,只怕要露宿街头行乞为生。 幸好,我从小学会的就是,得罪什么,都不能得罪金主。 我硬着头皮上了花船,撩开珠帘一看,嚯,好家伙,人坐得满满当当的。不仅有三品的,还有五品七品的。按官阶来说,我确实不是最底层,莫名多了几分硬气。 左相的花船真的大呀,上座立着帘幕,帘幕背后是高挑纤瘦的人影。 应该就是名不见经传的左相。 在他的两手边依次往下按官阶坐,不但有未弱冠的小王爷、齐王苏子默、董王董三无等王爷,还有或手握重权,或不甚重要的官员。只是不见滕歌和白端。 我刚一坐下,就眼尖地瞥见叶默坐对面,高兴地朝他挥手。 他颔首以示回应,脸上有些醉意。 作为臣子,左相能把诸多王爷大臣请到自己的花船上,也是蛮拼的。在最近不太平的日子里,旁人唯恐避之不及,而他却赤条条的这么做了。 我敬他行事有股子魄力,遥遥的朝竹帘后面举了举杯。 “这位就是在王上身边效力的叶参领吧。”左相的声音没有臆想中的粗犷,反而很清澈好听,像百合花盛开的声音,带着股宁心静气的味道。用好的话来说,就是书生气。 用坏的话说,就是娘娘腔。 我差点以为这是哪个东厂总管,笑喷出米饭:“卑职不敢当。” 周围人一脸嫌弃。 二狗子不知道什么跟上船,凑到我身后叽叽咕咕道:“都说王都有四位兔公子,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四位兔公子?我怎么没听过。” “不会吧,你真不知道?” “昂。不晓得。”我就知道四位主棋者:梨落、碧莲、笙竹和六出。 “青袖扶,白雪飞,黑木槿,粉桃核。” “还,还挺好听的。” 陈二狗咳了咳,不怀好意道:“你猜都有谁。” “你说不说。”我举起拳头要打。 他举手妥协:“傩教的傩非,翩翩白衣,目送秋水,称之为‘白雪飞’。食味阁的楼主胡季,喜好粉衣,面若桃花,称之为‘粉桃核’。而咱们这位高高在上的左相大人,玄衣墨发,如渊似槿,故而被称作‘黑木槿’……” 我掰着手指头跟他数:“一、二、三,还差一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朝我挤眉弄眼。 “你啊?”啧啧,瞧不出陈二狗同学还能被称得上公子?连带着其他三个都跌了身价。 “你啊。”他咬牙。 “唔…?”我惊道:“什么?我?” 周围人又嫌恶的远离我一分。 我脸黑了一圈:“你才兔公子!你们全家都是兔公子!” “什么兔公子?”帘幕后的左相突然问道。 我这才发现自个的嗓音大了,没想到坐这么远都能被他听到。于是恼怒地跺了陈二狗一脚,让他闭嘴,别惹我。陈二狗无奈的耸耸肩。 酒过三巡,正酣畅,配合着沥沥雷雨,湖上飘起悦耳的萧声。 不一会儿,又有琴声与之和弦。 听起来如同仙府乐奏。 有人道:“这般琴瑟和谐,想来是君王爷与他夫人了。” 又有人附和:“难怪左相没有请君王爷来,原来是佳人在旁啊。” 说起君王爷和夫人的感情,无不艳羡。 只因君王爷和夫人成亲五年,虽没有子嗣,但一直伉俪情深。夫人身子薄,他便日日将她接在身边,夫人喜爱竹子,他便做成了萧,夜夜吹给她听。 让人闻之动容。 坐席上的人纷纷赞其情义无双,而我却对傩教暗地里扶持的君王爷毫不感兴趣。所以左相叫我拿玉雕像给君王爷送去的时候,我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我去送?” “你去。”左相不容分说的语气让人摸不清头脑。反正只是跑腿,我也没有拒绝,小心翼翼地捧着玉雕像出了船舱。 我对君王爷的船喊道:“卑职奉左相之命,给君王爷送玉雕像。” 君王爷的船顺着缓缓的水流,慢慢地靠近。 一双手挑开遮住船内风光的竹帘,露出他婉转流光的脸庞。 我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捧着玉雕像的手定格在半空中,他那双挑开竹帘的手仿似狠狠摁住了我跳动的心脏,而我几近半年多都不曾泛起惊涛的心海,迎来翻天覆地的动荡! “多谢,滕少将。”他准确无误的喊出我真实的身份,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眸子泛出异色。我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包括他说话时候的眼神,凉薄得教人心寒。 我突然一个激灵:“你怎么在这儿?” 他深深的、波澜不惊地看着我:“你的心,乱了。” 他伸出手,做出接住玉雕像的姿势,然而却是扣住我的手腕。 “夫君。”船内探出一个巴掌大的脑袋,眉眼清丽,皮肤白到发着光。和高中学生模样不同,她如今也有了成年人的秀婉懂事,只是她看见我的那一刻,竟是抓紧身旁的良人。 挡在她身前的人以为她是在认生,于是抬起另一只手捂住她小鹿般不知所措的眼睛,体贴道:“不要看,马上就好。” 船只撞过来的那一刹那,我终于瞧清他眼底渗透的寒芒。 我仍捧着玉雕像,只觉得这玉触感冰冷,上面早就没有任何气息温度。脚底下烟水弥漫的镜泊湖,将我连同玉雕像一起湮没。 强烈的撞击感伴随着天上闪现的惊雷,引来船舱里的众人。 君王爷面无表情地收回手,隔着骤变的湖水,淡然道:“叶参领太不小心了,怎么说掉下去就掉下去了?” 我在水中朝他伸出手,看见他慢慢地放下竹帘,隔绝一切黑暗。 我向着他大声道:“君、尽、瞳!”他要杀我。 原来君尽瞳没有死。他看得见了。 却也不认我了。 他的神态始终清越高雅,宛若神祗,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宣判了我的生死。 几年前,我曾言语恳切的跟他表述,我不善枭水。唯一做过最疯狂的事,便是跳进水里给白端抓鱼吃。幸好那里水不是很深,刚好漫过头顶,勉强能站起来,壮一壮我的胆气。 若是换做很深的水……我随着波澜渐渐沉落,望着他缓慢掩下的竹帘,只觉痛彻心扉。 哪怕是现在沉入水底的我,只听数道剑花搅动湖水的动静,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剑刃与杀机相接的声音。这时忽觉身上一紧,另有四道与方才不同的杀机从四面八方袭来,化作锁链,套住了我的双手双脚。 动用这么多人杀我,当真高看了我一眼。我合上眼睛,心中沸腾的痛与醒根本无法沉寂。 四个手持锁链的人用尽全力握紧,仿佛要将我四分五裂。 刺客瞬息杀至跟前,剑刃刺入心脏的前一刻,体内的魔气荡涤而出,在胸膛与身上游走。 我身形一动,心知今日要交代在这湖底了,若不能杀个痛快,比起溺亡,简直憋屈死。思尔剑直取众人心房,隐隐有血色光华在水波流动,他们此时才将我手中思尔剑看了清楚,惊愕的表情却永远地定格在了脸上。 回应我的,还有天上惊现的雷声。 今夜,是我计划的开始。 也是君尽瞳和他背后的傩教动手的时候。 坠落后不久,几道身影先后入水,和水中埋伏的刺客撞个正着。而我已经气息奄奄,视线几近模糊,只剩下眼前微弱的湛蓝色。 他的身影有如雪山般巍峨清冷,又仿似千刃万仞,坚不可摧。 我呼吸艰难,猛地扬声大喊:“公子!” 这个称呼像是有魔力一样,直接穿透喧嚣激烈的抗衡,冲入了白端的耳朵。他倏尔一转头,与我隔着血与水四目相接。 “今天谁也救不了你,你身怀魔气,为了苍生,不死也难休。”耳边有人冷笑,利剑洞穿包裹周身的魔气,抵达心口,扎进皮下三分的血肉里,我疼得弓起身子,在他的驱使下利剑不停的刺进身体,像苍蝇一样见缝插针,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杀人便杀人,道貌岸然个什么劲儿啊。 我动了肝火,干脆不躲也不避,本着你不让我好过,我便让你也付出代价的心思,将一身魔气灌入思尔剑中。剑气化作浓郁的黑气,大喝一声,手中思尔剑向湖面一挥,衬着雷鸣之声大作,犹如长龙席卷而至,触碰到与空中低气压接触的湖面,直接在水上炸裂开。 连带着电闪雷鸣和狂风,通通被甩了起来,“轰”的一声,与君王爷的花船撞成一团。 只听船身一阵噼里啪啦作响,暴裂轰鸣之声不绝于耳,湖面上所有人的动作仿佛在这一瞬,都有了因惊骇导致的停顿。 趁此空隙,君尽瞳抱着夫人迅速跳上了左相的花船。 下一刻,尖锐的刺痛穿过我的腹部,持着思尔剑的手霎时脱力,往前送上穿刺。 此时剑势已经削弱了大半,被最后所剩的刺客拦截打开,思尔剑径自飞到了白端的手中。 他几乎想也没想,握住思尔,手上的剑锋半点不客气的削掉了那刺客的手。 他以思尔剑不停穿刺刺客身上的皮肉,每一次都简洁利落带着无与伦比的盛怒,我握紧他持着思尔剑而颤抖的手,摇了摇头。” 他倏然停下了动作,一咳,满嘴的血腥汹涌而出。 方才被刺成渔网还不觉得有多疼,眼见他吐了血,登时一阵更甚一阵的疼痛,直击心房,教我浑身颤栗。 他的手圈过我的身体,温热掌心贴在我后背,只觉有股强大温柔的力道传到四肢百骸,转瞬缓解我心口沸腾叫嚣的魔气,那擒住周身的无力感即刻消散,随之而来的是一波波剧痛,而他的力量温热、绵厚,填补了我被刺成筛子般的内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我抱上了岸,浑噩与嘈杂声中,唯有他的声线清晰刻骨:“你既招惹了我,便要招惹到底,千难万险都不许放手。” 我撑住白端的胸膛勉强睁开眼,眼前的他,是那么的憔悴。 突然有些后怕。怕自己死在镜泊湖底,死在他的面前,死在我们刚开始的可能…… 我将头埋进他胸膛:“幸好我还没死。” 他抱住我:“幸好你还活着。” 花船从湖中央驶向岸边,船上走下来很多达官显贵。左相言语关切的问:“叶参领,没事吧?” 几年没见了,很多人的眉眼都变得模糊不堪,唯独她的眉眼还如同上学时那般犀利、显露锋芒。左相似乎认出了我的轮廓,俯下身想要看清我的脸:“步、步遥?是你?” 我曾无比羡慕个子高的女生,所以有过那么一段青葱岁月,死缠烂打的追着她喊“班长”。同样是假扮男儿郎,她的五官配上向来拔尖的个头,倒不显出突兀。 是啊,班长的能力本就十分突出,有着寻常学生没有的果决与前瞻。 如今她将这步棋稳稳的下给了君王爷,只是没想到君王爷设计要千刀万剐的人,会是我。 流落异世多年,各自拼搏,谁对谁都不用感到亏欠。她很好地掩饰了情绪,缓缓挺直天鹅般的颈背,接过最开始的话道:“叶参领没事就好,怎么这般不小心呢。” 随后走出花船的君王爷,携如花美眷踏上了岸,神色镇定地看我一眼:“叶参领太不小心了。” “君尽瞳。”我道:“你属狗吧,咬人这么疼。” “你喊我什么?”他敛下眸子,有沉思的光忽闪而过。 曾经,我用血肉成就他看得见,他倾尽全力庇佑我周全。那样生死与共的日子,刻骨铭心。 而今,两清了。 他身旁娇弱的夫人不敢看我,只是细声细语的对他说:“夫君,今晚雷声吵得耳朵疼,咱们回家吧。” “好。回家。”君尽瞳轻揽她的肩,紫衣裳竹纹花于眼前一晃而过。 白端倏然开口:“君王爷可曾看过戏?” 君尽瞳回首,雅正无匹:“九王爷何出此言。” “戏看得多了,就不知道哪段故事,是自己的了。”白端淡笑:“你说,是么?” 王都的风雨来势迅猛,伴随着狂风和雷鸣的怒嚎。直到清晨的曙光划破被暴风吹歪的枝丫,透过薄薄的纱窗纸照进眼睛,这一夜的“狂欢”才算结束。 我看着桌上盛放的药膳,这次没有掠食一空,而是拿起来倒进旁边的花坛里。 曾以为自己百毒不侵,如果不是砍头断手脚,断不会在凤血种脉的保护下中毒,亦或是中迷药。可惜我对凤血种脉了解还甚少,没想到吃大补的药膳,竟会将力量透支得这般厉害,让我昨晚面对水底的埋伏,显得有心无力。 更没想到是,那位经常给我送药膳送秋波的胖大厨,昨夜给回王送去了一道菜。 也正是因为这道菜,让王上突发的目眦剧烈、口喷鲜血,接着卧榻不醒。 我费了很大功夫才打听到菜的名字——今宵之月。 好听是好听,可惜没有味道。它无色无味,甚至无毒,却能击溃一代帝王的心墙。 天子大病。 众臣惶恐。 天下哗然。 同夜,天现惊雷,劈开了祭祖的铜鼎和城门关立着的蟠龙铜柱。上面分别刻着一行字: “亡国者君。”“亡傩者民。” 自此,倾回终于,变天了。 第一百零六章 帝王卧病榻,天雷现逆言,文官将此夜称作“惊霄之变”。 上一个能用“惊变”称号的夜晚,还是滕今月血洗半个王宫的时候。 御前侍奉的医官将裕德殿围得水泄不通,此时王上的生死成了头等大事,没人会在意后宫的妃子里有人跳了楼。 而跳楼的那位,正是有着“芙蓉莲骨美娇娥”名声的莲妃。 听说莲妃是穿着白长袍登上仰月楼的,从楼顶摔进芙蕖水池,连水花都没溅起几层,宛若她薄纸般空白脆弱的生命。 莲妃的死讯压了好几天才传至关押回良澈的天牢。 牢狱里的回良澈,一改往日的死寂,在天牢里咆哮:“世道不公!我要见父王,让我见父王!” 可惜昏迷的回王听不到自己儿子的喋血之语,在无数医官摇头叹息之下,似乎就这么被定了死刑…… 惊霄之变过后的第四天,王都又下起了阴绵细雨。 镜泊湖畔,柳树梢下,单薄的人儿撑着伞,她握住伞柄的骨节分外修长,晶莹剔透的眼眸汇成了一汪秋水,带着孱弱而惹人怜爱的目光,向我来的方向望去:“没有人跟你来吧?你知道的,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方便见面。” 自收到她的信笺起,我就在纳闷:什么风能把她吹来了? “我不知道叶扶是你,如果知道的话……”记忆中有着选择困难症的女孩已然经历很多了,褪去稚子般的天真,她的言语平缓而生涩。 早知道的话,又能怎么样呢? 君尽瞳要杀我,便是谁来阻止都不好使。 他就是这般纯粹而果决,可以倾尽全力护他所护,杀他所杀。 只是我还没适应从被庇护的位置走上他的剑锋。就在惊霄之变的雨夜,和他彻底决裂了。 这个秋天的细雨淋在身上犹如刀子,见她冻得瑟瑟发抖,便解了衣袍搭在她双肩上,我摸了摸她冻得有些泛红的脸蛋,笑道:“如今你也有了自己的选择,我们阵营不同,不用为我惋惜。” 真好,她再也不是那个懊恼着叫我帮她二选一的小女孩了。 而我也在惊霄之变的夜晚看清了其它三位“兔公子”的真面目。 落入异世从来不止我一个,她们为了活下去都学会了伪装。 我捏着她鸡蛋般光滑柔软的脸蛋,轻轻往外一扯:“笑一笑吧,难得见到老同学,不要哭丧着脸。我这不还没死呢嘛。” 她被我不正经的语气弄得破涕为笑:“你呀你,还是这般恣意随性。” 君尽瞳爱竹,她的名字里正好镶了个“竹”字。苏竹君。 很是佳偶天成的一对。 我兄弟娶了我姐妹,说起来还是挺自豪的。 只是她的脸色有些不好,没说几句就咳了起来:“我听夫君说,朝中的纷争日渐激烈,其中就有滕家作为推手。滕家一直是王上的宠臣,自古宠臣祸害朝纲的事不是没有。我没想到你会是滕家的人,你怎会想为奸臣之后呢?” 她说,奸臣之后。 如果说各自为营,我能理解。奸臣之后,听着就好笑。 什么时候我那凉薄的师父、暴躁的师兄能成为奸臣了,我等着。 “这是君尽瞳说的?”我掂量着问。 她睁大迷茫的眼:“谁是君尽瞳?” “哦,君临。”他如今好像用的是这个名字。 苏竹君下意识地咬着贝齿:“你从哪听过他叫那个名字?” “很久之前了,当时他还是小侯爷。”我毫不避讳地简要说了几句,将我和君尽瞳换瞳的事跟她说起。 苏竹君脸色倏尔苍白了几分,嘴里嗫喏着:“原来是这样啊……” 她又咳了咳,喋出细小的血珠,怕被看见,掩在手心下。 可我是何等眼力见,抓过她的手腕探脉:“你的身子很虚啊,精血不足,虽然吃了很多补品,但病灶没有根除。”奇怪,好端端的,怎么会伤及精血,又不是落了胎…… 我噌的望着她渐渐清冷的脸,“你落过胎?” 苏竹君被这句刺伤,猛地抽回手:“一点小事,是我不小心。” “寻常落胎可以治好,用药的,可就难瞧了。” “是了。”她眼眶含泪,透着不甘的意味:“我被人害的落胎,还至此精血受损,坏了身子。你满意了吧?你还要咄咄逼问什么?” “谁下的手?”我无视她被刺激后发泄情绪的样子,继续问道。 “萧山的小祖宗。”显然不想提及这个名字。 幸亏我记忆力不错,尤其记我的死敌:“萧铃音?” “你怎么知道?”她没想到我能一下子猜中,不敢置信地望着我。 又是她啊。我的心动了真切的杀意,却还是按耐住,安抚眼前的泪人:“哭什么,别人伤了你,你也不知道讨回来。” “不光萧铃音,还有回良夜这个狗贼。”她咬牙切齿道。 我想了想,“好像前两年君候弹劾四王爷苛扣粮饷?” “回良夜为了掩盖罪证,派人暗杀过夫君和我。我当时身怀六甲,夫君依托萧山的势力坐上君候的位置,而萧铃音就这么光明正大的住进了侯府,在我的饭菜里下了毒。我只觉肚痛难忍,又逢四王爷的人杀进侯府,夫君为了保我性命,将我藏进院中地窖里。我在地窖流血不止,疼了半天便落了胎,等到第三天,夫君了结外面的杀手,回来寻我时,我的身子得不到及时医治,从此坏了。” 苏竹君身形踉跄,攥得我的手生疼,她的指甲几乎深入我的血肉,目光有着化不开的恨意:“我的孩子还是个男孩,眼睛像极了夫君的眼睛,我只盼他平安健康出生,盼啊盼,盼了好久,可我等到了什么?这异世,生命怎么就这么难……” 听到这,我一把抱住了她,她的眼泪仿佛能灼烧我的胸膛,又像是从阿鼻地狱里生出的烈焰,让我跟着撕心裂肺的疼。 我用内力疏导她体内因激动而梗塞的血脉:“你还会有别的孩子,他的眼睛也会像君尽瞳一样漂亮,只要你好好调理身子,机会是有的。” “我没有了孩子,我不能再没有了夫君。”她突然凭空生出几分力气,扯过我的衣襟,声音带着尖锐:“你不要再见君临了。他不叫君尽瞳,他是我的君临,你放过他,好不好?” “好……” “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你知道的,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他就只能有一个妻子。他娶我的时候曾说过,守一不移,一念不生。不管你跟他有着什么样的过往,那都过去了……” “知道……”我迟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过去么?那太遥远了。我向来只往前看。 苏竹君身子不好,我小心翼翼地将她护送到君王府门口。 遥遥望见君尽瞳撑伞相迎,为了给苏竹君遮雨,深紫色华服干脆湿了半边,犹如天青色水墨画,冗杂了说不出的雅郁。 他看着我挽着苏竹君的手,眸间温度急转直下:“松开。” 我浅笑,“好嘛。”说是这么说,又趁势捏了苏竹君软软的脸蛋。 “你!”君尽瞳有些吃醋,霸道地揽住怀中的姑娘。 我和他四眼瞪了片刻,“噗嗤”笑了:“君王爷莫气,卑职以后不来就是。” 我很少见他生气的样子,约莫当初对我只是摆足了姿势。 而今遇见心仪喜欢的姑娘,连喜怒不形于色都忘了。 我送苏竹君回来的时候,用的大衣盖住她头顶的天空,而今走的时候,大衣已经湿了,遮不了什么风雨。我也没想开口问君尽瞳要伞,毕竟答应过友人,不会再和他有瓜葛了。 只是这雨看似绵薄,实则打在身上很刺很疼呐。 我仰头望着雨势,身后君尽瞳揽着苏竹君进了府,顿了顿,渐渐合上了门。 也就在此时,一把蓝底面的伞为我撑起一片宁静。 而我终于忍不住落了泪,又挽出笑:“你怎么来了?” “哭什么。”白端抹去我还未掉落就混进雨水的泪花,拦腰将我公主抱了起来,我望着他皙白若刻的下巴,唇瓣抖了抖,问出了那句困扰我几天的问题。 “君尽瞳真的要杀我啊?” 尽管我知道,但我不想相信。 伞面转了转,落下一帘轻盈的水幕,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像极了初秋剑兰花盛开的景致:“他不记得你了。准确来说,记忆中的你,已经换成了别人。那场火焰让他向死而生,他在萧山潜心蛰伏了数年,后来又与傩教联手算计天下,诸多的事让他来不及细想,脑海中模糊的人影和身边人有什么差别。” “那那呢?”一想到那个年轻稚嫩的玄子,心都要揪住了:“他也不认得那那了?” “你走后,君决生死不明,他跟着眼疾复发,几近九死一生。哪还有空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现在的君临,远不是当年的君尽瞳,他比君决还要狠辣果决,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野心。” “什么野心?”我嗅到一丝意味不明的感觉。 “摆脱主棋者的宿命,自立称帝。”白端一字一顿道。 我几乎惊到咬破舌尖,血腥味一下子涌进嘴巴里。 如果说傩教是倾回的平衡法则,那么主棋者都是把握大势的平衡法则。历朝历代,即便更替王朝,更替帝王位置上的姓氏,都离不开主棋者选的主。通常这个过程,被称为认主。 主棋者认主时,会将随身佩戴的鱼袋,送给他心目中的王者。 老话说,有的人生而为王,有的人生而为将,有的人生而辅助王与将。主棋者辅助王,剑侍一族的灯华就是辅佐将才。 这便是倾回闻名的“宿命论”。 一旦宿命被改写,君尽瞳摆脱主棋者的身份,登上帝王的宝座,那么傩教就会借机趁虚而入,打破王朝和宗教鼎立抗衡的局面,一举掌握王权与人权! 虽然倾回的人们信奉傩教,但在王都却很少能找到宗教的器具。唯一一个蟠龙铜柱,还立在远离王宫的城门口。而以傩教坐稳坤州、渗透十二州的手段和实力,竟然无法将蟠龙铜柱挪近王都一寸,所以只能停在城门口,威慑各方来客,让王朝因而忌惮。 傩教和王朝向来甘愿互相制衡,怎么会想到培养君尽瞳改朝换代呢? 我将心中的疑惑说给白端听,他显然有事瞒着我,仔细想了想,从他明明是帮扶离州的,偏又来到王都认祖归宗开始,事情的走向就朝着不可掌控的地方奔了去……我忽然想到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白端是希望这个天下大乱的? “你是不是早都设计好了?从很久很久以前?”我艰难的问道。 他眸光一紧,弯成月牙儿般的眼睛渗出冷清:“不光笙竹想摆脱自己的宿命,我也想帮这天下摆脱宿命。” “什么意思?” “这天下被王权和傩教瓜分干净,没有自由人的活路。昔日李烬岚只想泛舟游船不问俗事,可傩教偏偏质疑他生有二心,只因他桀骜不驯,是个异类。身为主棋者,不择主而侍,就是异类。但凡不为此奔波劳碌的主棋者,都被傩教和天下视作异类,从而下手除之。 老辈人常说,我们每个人生来是有命数的,什么时候该走哪一步,都是被上天安排好的。如果一步走错,便面临万劫不复的下场。 我原先也信,信父王说的,我是天纵之人,只要稳步走下去,便能直冲顶峰。我为此文韬武略,样样要求自己,只因觉得,我本就该如此。可是我的母亲,她并不这么想。” “滕今月?”这个名字但凡出现,就会带来很多意料不到的事。 “她说我想多了。不是我的宿命叫我天纵之资,是但凡有个人像我一样学习文韬武略,都会取得或多或少的进步。只是别人不敢想,他们被宿命论灌输了不可反抗的思想,等着按部就班的过完一生。可即便像我这样拥有很多的人,也在受着宿命论的影响,限制了自己更多的可能。 一代一代,一朝一朝,谁不是活在命运之下,活在傩教和王权的股掌之中? 她便看不惯这样的理论。 旁人说她师从简山,拥有无上的法力,便注定要修炼成仙。哪怕不成仙,也要杀身成仁,永远困死在成仙路上。她明明快要修成仙了,但一想到成仙之后会感到无趣,就毅然决然的放弃了。 她不后悔。 只是没想到,没能和心上人花前月下,却要被父王和傩教以百般的手段,折断飞翔的羽翼,困死在这座深宫中。 尽管父王泪流满面的祈求她原谅,说如果不这样做,以傩教的意思便教她身死魂消。父王舍不得,只能以困死母亲的办法,和傩教商量着换取时日。 也就是从这时起,井水不犯河水的王权与傩教,终于因母亲的事,产生了不可弥补的裂缝。” 我恍然大悟,原先总觉得王朝和傩教看似沆瀣一气,但又处处暗地里较劲。以四王爷和君尽瞳为例,四王爷是王朝的人,君尽瞳是傩教的人,所以看似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却有过殊死的搏斗,连累苏竹君落了胎。 而十一王爷悄悄投靠了傩教,害得七王爷在东夷战事中惨遭失败,如今被囚禁家中,一蹶不振。 由此可见,四王爷和七王爷虽然窝里斗,垂涎储君的位置,但从没想过投奔傩教,反而一旦被傩教触碰王权的底线,便会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可十一王爷就惨了,君尽瞳和傩教摆明了是在利用他,用完了就毫不留情地扔了。 只是他一门心思想摆脱小透明王爷的身份,以至于剑走偏锋,最后伤了自个儿。可叹莲妃还为了助他一臂之力,自愿选择侍奉御前,替他铺平道路。 一对傻人儿。 白端问我:“你现在明白,我们俩要做的事是一样的了?” “明白了。”我晃动因仰视而酸疼的颈脖,“王权和宗教给人太多束缚了,只有搅乱世道,才能放它自然生长。” “自然生长?”他仔细咂摸这个词,末了,逸出淡笑。 “那你呢。可曾自然生长?”我伸手探向他脖颈贴身挂着的鲛人香骨。 时隔数年,它的骨节被磨平滑了,骨面也渐渐有了细微裂缝。 翻到另一面,上面被人小心翼翼刻上“猫儿”二字。 “不要戴了,麒麟血蛊明明无解,它让人绝情绝爱,根本不会爱上谁。一凡爱上,要么像李烬岚一样脱皮去骨的死了,要么像君尽瞳一样忘记了,怎么就你还记得!”我要扯断绑着鲛人香骨的绳线,被他紧紧地握住,他目光平静而悠长,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头几年鲛人香骨还管用,能抑制住麒麟血蛊的毒性,我在青竹小筑偷看你,看你和君尽瞳笑得很开心,内心气血却沸腾的厉害,大约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 “将你推开身边。”他这么说着:“只是当时,你将我看作天神般无坚不摧,哪里晓得,我有太多的忌惮。我怕既月瑶之后,我再一次爱上的,依然是你这副脸蛋。又怕父王察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想尽办法扼杀在萌芽之中。还怕你对我,只是透射了你在乎的那个人的影子……最怕我体内的麒麟血蛊,教我此生绝情绝爱。” “你之前扮成叶默,说要带我走,是不是真心的。” “我大约,也是冲动了。”他放下我,抚摸自己的额头,满脸想不通:“明明是我求笙竹照顾的你,怎么看到后面,竟不满他就要这么抢走你呢……我大约忘不了,你在窗下微笑却不是对着我的样子,那副画面就像嘲笑我的胆怯,教我心中泛起酸麻……原来看着看着戏,真会上瘾啊……” 雨歇了,他收起伞,朝我伸出手来,掌心向上,露出柔软:“我们走吧。” “好。”想也不想地将手覆上去,十指紧扣。 爱情叫人胆怯,也会叫人坚韧。 最初,亦会是最后。 回到宫中,陈二狗喋喋不休,非问我同谁鬼混了。 我扬起巴掌就要冲他的大脸上:“你管我做什么,咱们身为宫中禁军,应时刻想着王上的安危,而不是探听谁的八卦。” “哦,刚才贵妃娘娘在御榻前上演了割肉喂药的戏码,你看来是不大想听了。” “什么?割肉喂药?这么猛?”我立马竖起了耳朵。 陈二狗啧啧怪叫。 头凑头八卦了一会儿,越说越觉得血腥,陈二狗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感叹道:“老大,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宫里怨气重啊,尤其前几天跳楼投湖的莲妃。我现在起夜都觉得有白影子在你屋前飘,你看也许就在那儿,那儿,啊!” 我收回送他的一记疙瘩,“要吓吓唬别人去,我要就寝了。” “睡觉就是睡觉呗,还就寝呢。”陈二狗揉揉脑袋,晃悠着身子,出了我的屋子。 等他走后,我慌忙拉开地上的樟木箱,露出莲妃憋得通红的脸,愧疚道:“抱歉啊,对不住啊,这小子废话太多,赶都赶不走。” “就差一点点、一点点,我就真的要在你屋里头飘了。”莲妃心惊肉跳道。 我赶紧将她拉出笨重的樟木箱,见她还穿着跳楼的那件白衣服,便拿了一件禁军的衣服让她换上:“我们该走了。” 莲妃也不问去哪,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随我趁夜出了宫门。 一路直奔天牢。 我前几天跟她商量,问她敢不敢死上一回,就是为了联合惊霄之变的雷火,让她脱身王宫。 按我原先的意思,雷火引来祭祖铜鼎和蟠龙铜柱上的字,势必会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到时候老狐狸定会一门心思的查清事实,哪还管得了小小妃子跳楼坠湖的尸身。 我早就准备了一具尸身放在湖底,只等雷雨天的到来。 没想到碰巧撞上了君尽瞳和傩教动手的日子,一道“今宵之月”的菜直接要了老狐狸半条命,如今昏迷不醒着,哪里能想到莲妃被我“偷梁换柱”了。 我简直心有余悸,我虽不善枭水,但以身不缚影的速度,还是能避免落水的。之所以没避开,一是不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露身手,让人知道禁军参领叶扶就是滕摇。二是如果我不发生点事,怎么能证明祭祖铜鼎和蟠龙铜柱上出现的字,与我毫无干系呢。三是我确实被君尽瞳的突然出现弄得自乱阵脚。 好在经过惊霄之变,我死里逃生,没人会把我和天雷引出的逆言联系到一块去。 更没人能想到,我费劲千辛万苦的把滕摇送进四王府,让回良澈免受傩教的迫害,又设计将莲妃带出宫来,就是为了等到莲妃和回良澈相见的时刻,让回良澈指证傩教练制丹药! 从“异类即傩鬼,傩鬼便要诛杀”的箴言和人人知晓的宿命论开始。 傩节祭祀的谎言……傩女沦落成达官显贵的生育工具……傩教通过天罗网驱使世人、排除异己……几年前挑选童男童女试药后在申城屠杀……东夷海战的阴谋和幕后黑手……以及龙山上滚滚岩浆湮没的活死人…… 一桩桩,一件件,一切的一切,都要向傩教和王权,讨回个说法! 故而需要回良澈的指控。 可他即便受到傩教反咬一口,也选择闭紧嘴巴的原因,着实令人费解。 直到我在天牢里遇见了他的母亲,曾经策划叶家林家等数个名门望族没落的罪魁祸首,后被回王废除妃籍逐出王宫的静贤妃。 第一百零七章 不得不说,老狐狸很有眼光。后宫嫔妃虽寥寥数人,但大多极具特色:皇后的雍容华贵,贵妃的风姿妩媚,莲妃的出尘脱俗。 眼前这位曾经的贤妃更是应了那句“昆山碎玉俪人行”。 她眉眼如画似诗,倘若年轻个十岁,定能和莲妃不分秋色。 贤妃的到来,给昏暗的牢房布上诗一般的朦胧,只是她不笑时带着的那股凄楚仿佛能湮没山川峰谷,面无表情却自然向下的嘴巴好似在述说无尽的怨艾。 她静静地凝视着,哪怕未曾开口,牢狱中的回良澈也打了个激灵,那句“母妃”刚唤出,贤妃突然声色戾然道:“给我住口!” 我和莲妃躲起来偷偷观望,本想等到贤妃走后再出来。 谁曾想,贤妃足足骂了一个时辰,且字字诛心,杀人不见血。 回良澈低垂着头,不吭一声,仿似这副场面时有发生,而他,已经见怪不怪了。贤妃见回良澈始终不吭声,倏尔换了个态度,期期艾艾起来:“母妃只有你了,你怎么就失败了呢。你这般窝囊不争气,是想看着母妃活活怄气死吗?” 她用最刺耳的语气和最任性的态度冲儿子发泄,丝毫不见回良澈眸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来。 “十一……”莲妃神情面容俱是心疼,直到半晌不回应的回良澈,兀的,由嘴角逸出一丝嘲笑:“呵。” “你笑什么。”贤妃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 回良澈越笑越大声,终于嘶哑道:“母妃骂够了没有?” “谁让你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的。”贤妃踢了踢铁栏杆。 “那儿子该怎么说?”回良澈猛地抬起低垂到尘埃的头,眼中咄咄的目光令贤妃后退半步,她面色惊骇地指着回良澈。 “你难道,也想弑母?” 这句话仿佛正中回良澈的内心,而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呵,是啊,我曾想杀父。怎么不会想弑母呢。” “是了,是了。我说你答应的这么快。”贤妃喃喃道:“即便我提议喂王上蛊药,你也不应当辩也不辨的听从。若你本就是个不孝子,这一切便也说得通了。” 回良澈心神俱伤的闭目,将贤妃痴绝的脸敛出眼皮。 他张了张口,终究,无力的,又闭上。 “我、我要告诉王上,你打娘胎里就不是个好东西,不是我没教好。我倾尽全力不留余地的教你,怎么可能把你教成这样呢。王上还说我坏,我哪里坏了,我哪里比不上滕家的贱蹄子了!”贤妃笑容癫狂,隔着铁栏杆扯过回良澈的衣襟,以这般疯魔的姿态质问。 回良澈按住她的手,想用力打掉,却还是不忍心的握紧:“母妃没有比不上任何人,是儿子不够好,不够优秀,不足以承托母妃的宏愿。一朝天子万人臣,儿子拼得有些累了,想随莲儿去了,惟愿母妃百年安康,万事顺遂,再没有我这个窝囊儿子。” “母妃早就跟你说过,莲儿那丫头死了就死了,蝼蚁般的贱命值得你难过嘛……”贤妃还要絮絮念。 “别说了。”回良澈松开贤妃的手。 “儿子?” “在母妃眼里,谁的命都很轻贱,为了大业,谁都可以不在乎。母妃从小教导我争权夺利,把身边可以利用的都要利用上,您让我去亲近九哥的母亲,也不过是想刺激宸妃暴怒。母妃如愿了,宸妃当真杀了半个王宫的人,血流成河之下,是别人的哀嚎,是您在窃笑!父王很快就识破了母妃的手段,将您废除妃籍随我搬离王宫,我以为您会消停了,可没想到,您反而变本加厉,用亲情禁锢我、绑缚我,教我痛不欲生!甚至,还去给莲儿下药,将她送至裕德殿……” 贤妃从鼻腔中哼出一团戾气:“莲儿那丫头本就是贱骨头。” “她不是!”回良澈低吼一声。 贤妃慌忙拍拍心口,佯装惊吓的模样:“你凶我做什么。” “尽管莲儿事后安慰我,这是她心甘情愿的。可我又何尝不无耻。明明知道是母妃干的错事,却还是为了保您,放弃了她。我在赌,赌我若能侥幸登上王位,会不会您心中的魔障,便能随多年前的宸妃一起尘埃落定呢。可母妃的梦魇比我想象的要强大,以我的能力怕是无法抚平了。蹲天牢的这些日子里,我睡了久违的好觉,那种感觉就像回到了从前,我和莲儿玩累了就睡,被九哥一个一个抱回家。” 回良澈重新站起身,几步退到窄小的气窗下,拿出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母妃可能忘了最后一次看我睡着是什么时候了。但我记得,那是个像今夜般的晚上,月凉如水,母妃被父王赏了一个簪子,高兴地戴在头上哄我入睡……” “你要干什么!”贤妃的声音陡然拔尖,我觉得再也不是看热闹的时候,和莲妃飞奔过去,可回良澈的匕首分明已经抵进心口,匕首尖倾斜朝下,丝毫没有停顿的趋势。 尽管他已经看清贤妃担忧的脸庞,却还是毅然决然的选择自我了断。可能在这些年与自己母亲的僵持中,疲倦透了。 又可能,他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诸多念头让他停不下来,包括贤妃身为母亲最后的嘶吼:“儿啊——” 幸好我有身不缚影,接近大成的功力使我抢先一步,一掌轰开了铁栏杆,残影还留在烛火照亮的墙壁上,下一刻人就行至回良澈的跟前,劈手攥住匕首的锋刃,让它始终不能前进一寸。回良澈又惊又怒:“叶扶?不对,滕摇,怎么又是你。” 我唏嘘道:“你要吓死个谁啊。” “我自杀还不行么。”他孩子气的道。 “不行。”我笑了笑:“还需要你办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不管你死活。” 贤妃被回良澈映红的胸膛吓得背过气,莲妃赶紧扶住她保养良好的身子,很平静地放在地上,使她不至于仰头着地。 回良澈见莲妃没死,好端端的站在面前,紧接着抱住了她。我被莲妃和回良澈之间暗流挤得胸口发闷,拍拍莲妃的肩膀,让她注意分寸,尤其别忘了我们来这的目的。 莲妃点点头,我识趣的出了天牢,一个人坐在屋顶发呆。 像我这样无父无母的,幼年常羡煞旁人的母亲,福利院的孩子只有温饱,鲜少遇到温暖。尽管来领养的大人们总是言辞凿凿地保证会善待小朋友,但饱受世态炎凉的孩子们也很难对人敞开心扉,一来二去,沟通少了,大人们也就不耐烦了。 叶真告诉我,为人父母是一件辛苦的事,可惜不是每个人都会慎之又慎,他们将孩子的到来称作“天赐”,却没想过这只是父母的选择。 我不太懂贤妃对回良澈的情感如何,也不好评判之间的是非对错,只是觉得,若以后有幸做人家的父母,一定要慎之又慎,坦诚相待。不要胡乱寄托希望,更不要以父爱母爱的名义,去绑架,去勒索,去佯装着爱他。 其实爱与不爱的,都是自我感动罢。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宸妃和白端。一声叹息。 屋顶下有人轻笑:“你在感慨些什么?” 我将白端温和从容的面色望进眼底,好奇怪他是怎么做到次次突然出现的,难不成他已经参悟到天地之间,与我周身的炁场融为了一体?那如果我放一个…… “别瞎琢磨。”白端跳上了屋顶,把我放在他怀里,敲我脑袋瓜:“又在想些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 “哪里不堪入目了。”我咕哝着,却不敢表达不满,只是舒服的窝在他怀里,蹭了又蹭,连脚趾丫都快活的伸懒腰了。 他揉了揉我的头,手顺着后脑勺往下,停留在颈间,隔着里衣伸了进去,捏住我的后颈皮,将我提溜起来:“小猫儿,你好肥的胆啊,敢把莲妃偷出宫,嗯?” 瞧瞧,到底是老狐狸的儿子,后妈被人偷了,做爹的还没反应过来,做儿子的先急起来了。我脸上变幻莫测,白端挑眉等我的下文,他觉得我会四肢挣扎着反抗,我偏偏不会。 我任他提溜着,咧出讨好的笑,叫了一声“喵嗷——” 我以前只是不干人事,现在还不说人话了呢……白端的表情成石化般裂开了,他可能更习惯我冲他龇牙。 我也有些感伤,想把那声“喵嗷”给收回来,哪知白端顿了一顿,倏尔把我抱紧,叹道:“你啊你,张牙舞爪,终是难以驯服。却又长成了心肝儿,教人碰一碰都紧。” 什么紧?哪里紧?啧啧,他怎么这么污啊。 没过一会儿,也不知道莲妃是怎么跟回良澈谈的,他总算同意揭露傩教的罪行。 原来他是怕连累贤妃,希望傩教看在他紧闭嘴巴的份上,保全自己的母亲。只是母子做到这情分上,心寒到了极致,经过莲妃苦口婆心的劝解,也就同意了。 我高兴地一夜没合眼,择日不如撞日,趁着惊霄之变的噱头正盛,找人于街头巷陌来回散播两句话。 亡国者君。 亡傩者民。 靠威压让人们心中产生的敬畏和忌惮,也会随着流言而渐渐沸腾。三人成虎的手段,傩教和王权用的多了,现在换我对他们使了。 很快,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万,终于传到朝堂之上、傩教内部。官兵和傩师采取蛮横镇压的方式,犹如扬汤止沸,令本就心怀疑虑的民心,更生反抗之意。 质疑的声音愈演愈烈。 接着,我又散播关乎傩女,关乎天罗网,关乎蛊药的事,与此同时,还安排了诸多人证:偃村的王龙虎妞等少年,龙山侥幸救下的产妇,还有天牢里的回良澈…… 诸多人指认傩教居心叵测,从贩卖傩女开始,先有童男童女试药,后有活死人的诞生,一桩桩,一件件,被我掰碎捏扁的串联起来,令傩教和王朝的阴谋逐渐显露。 起初还有信徒抵死不信,抱着火油站在城门口的铜柱上,要焚烧自己以示傩恩浩荡,等我带陈二狗赶到时,火焰已经烧红了半边天。 橘红色带着黑烟的火焰烧了很久,远处的花船上却传来傩师的载歌载舞。 我命人收敛纵火者的尸身,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指认下去。触碰信仰,便要以生命践行,我怕我没有勇气。 也许得过且过的活着,对很多人来说,才是安稳的象征。 他们或许不想要什么真相,只想要一个慰藉。 可就当我准备收手的时候,王宫传来王上苏醒了的消息。 白端榻前侍奉多日,终于将回王救醒,醒来便听闻惊雷现逆言的事,咳了一大口浓血,差点又一蹬腿闭了眼。 “好啊,一句‘亡国者君’,是在唾骂孤呢!” “王上息怒。”众臣纷纷跪地。 “孤要看看,这个国是怎么在孤手里头亡的!”又猛烈咯血。 “恳请王上保重龙体。” 众臣七嘴八舌的安抚圣心,年迈的右相借此提议道:“王上不如早点吃下长生药,去天宫与那众神好好说一说。” 此时,众臣才想到君王爷供奉的那颗长生药,手忙脚乱的去找,里里外外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众人的脸色顿时不好了。 药,能去哪儿啊? 彼时,我从莲妃手里接过长生药,想也不想地去了趟四王府,交给师姐,让她检查成分。她闻了闻,说是跟我以前拿给她的蛊药不同,这种是能致幻的。 说来讽刺,君尽瞳想拿致幻药来控制回王,而老狐狸不下嘴的缘由也让人费解。这算什么,狼与狐狸斗法? 再说众臣没有找到长生药,紧接着又提出一个想法:给王上冲喜。 “莲妃娘娘虽然刚刚故去,但后宫妃位缺失不是好事,王上乃是天命之人,理应契合天命之女。老人们不是也常说嘛,女人如药,可解百苦。不如就在祭祖的大典上,册封一位‘天妃’,喜上加喜。” 冲喜一事,古往今来都没断过,即便换作异世,也有此等说法。 “哦?”老狐狸眯了眯眼,白端也弯了眼眸,似乎没料到提出冲喜的,竟会是最年轻的左相。 四王爷顺势恳切道:“左相所言极是,父王洪福齐天,荫泽庇佑万物苍生,天下子民都是您的子民,选一位女子作天妃,岂有不从的?” 与此同时,众臣出言帮衬道:“臣附议四王爷和左相所言,请王上册封天妃,绵延子嗣。” 皇子众臣跪求王上结婚的事很快席卷王宫,我差点笑喷了。 但一想到倾回因傩教常年把持,故而重生育、轻生命,冲喜这事又似乎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白端始终无话,我甚至摸不透他是怎么想的。 祭祖的事继续如火如荼的筹划,关于傩教和王权的疑问越来越多。 只差一点,还差一点我就能将整件事串联起来,连成完整的行文脉络,散遍倾回十二州。 可是老天似乎跟我开了一个玩笑,因在申城所有孩子都被我拍死了,所以童男童女试药的说法,迟迟没有人证。 也就独缺了这一块,使我设计好拉傩教下马的最后一幕,始终无法上演。 这段时间,朝廷忙着祭祖和冲喜,傩教忙着镇压和追查,我带着陈二狗在滕王府门口晃悠,没有王上收回成命,还要继续查滕歌。 我简直如坐针毡,一刻都不能平静,在门口把侍卫转悠得眼花缭乱,低声叫骂。 滕歌的目光快要杀了我,我顶着十万火力,只觉得再这么耗下去,先前安排好的局,都要成泡影了。待傩教查出是谁搞的鬼后,我真的要被饮血啖肉,难销心头之恨了。 我愁得直抓头发,陈二狗这个不开眼的,还拉我去看隔壁翠花妹妹。天天把翠花妹妹挂嘴边,他也不怕人家觉得烦。 我推开大门,满院的泡桐树下坐着一个年轻人。 他的五官犹如刀刻斧凿,明明面部僵硬,却因下巴优美的线条显得丰神俊朗。 手指握着的刻刀正在雕琢一副傩面,目光沉入、关注。 仿佛,倾尽所有,赋予灵魂。 刻完最后一笔,他微微晃动筋骨,这才瞧见我的到来。 他的目光骤然一紧,又缓成一汪春水。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满腔热情滚到嘴边,竟成了:“我来了。” 他点点头,将手里的傩面覆在我脸上,声音很低很沉,透着隐忍克制:“滕少……” “好久不见。”灯华。 翠花,灯华。原来如此。 他曾说,会做我的剑,我剑心所至,他剑锋所指。永不迟疑,永不退后。我也从不怀疑他的话,甚至将后背交由他一人。 只是东夷城一别,也过一年了,没想到会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院子见面,还是以‘翠花妹妹’的名义。 我不想问他这一年经历过什么,为什么突然离开,又为什么突然出现,不是怕他不告诉我实情,而是怕我承受不住。 我为惊霄之变的这场局,筹谋策划了良久,不想为其他事分心。 哪怕是眼前这个为我染过血的人。 至于我的兄弟陈二狗,更不愿细想他究竟是谁了。 头疼的厉害,我捂着心口,喋出一口血,灯华扶住我委顿的身子,我定了定神,挡住他要揽我的动作,只是说:“如果我撑不住,不要让傩教给我挫骨扬灰,把我送往乱葬岗,教人找不到。” 真的只差一步,便能完全揭穿傩教的真面目。 也许就差这一步,教我认清现实,以一己之力,是无法撼动泱泱大教的。 可为什么差一步,为什么在我最高兴的时候,扎下最深的一刀呢。 我在昏迷中被灯华抱了起来,耳边传来王上身边的隐卫的声音。 “洛灯华,这丫头散布谣言,想霍乱民心,其罪当诛!” 第一百零八章 世人皆知,我身为滕摇少将军时,麾下有四员猛将:初拂、灯华、从十和灭一。 一年前,灭一随丰慵眠魂消容城,从十护送其骨灰回老家。初拂也在东夷城与灯华决裂了,从此灯华跟随神秘人不知所踪。 对于这四员猛将,我心里大多有数:从十是白端赤条条派来的,灭一受云桑哄骗探听我行踪,初拂失去记忆唯师兄马首是瞻,可灯华……他曾在离州黄沙天救我于水火,我的生命几乎一度与他难舍难分。 所以即便他随神秘人突兀的离开,重逢时我也不想质问他为何这么做。只因,我打从心眼里,愿意把生命托付于他。 人这一辈子,如果没有值得托付、值得付出的人,岂不是白活了。 我私心以为我不白活,尤其当灯华违背影卫的意愿,带我夺路而逃时,他欣长的身姿仿佛撑起我摇摇欲坠的天。 “滕少,回王早就醒了,他在等待时机。”灯华这么对我说的。 我问:“什么时机?” “杀你的时机。”他边抵抗影卫的追击,边给我渡入内力。 我长长的“哦”了一声,抬手示意他停下:“这次是你猜错了。” 生死之间,灯华听了我的话,脚步停在城门楼。他的动作属实快,眼见要出了城。 不消片刻,影卫便追上来,见我们不跑了,坐在旁边的摊子喝豆汁,我平复一下心绪,朝影卫挽出亲近的笑:“要不要来一碗?” 影卫约莫没见过我这般不讲道理的人,一刀劈在我抬起的碗,刀尖削开沿口流淌出乳白色的豆汁,顺着我的手腕流向臂弯。方觉得烫,忍着灼热放下残缺的碗,我脸上的笑容未减淡,只是说:“影卫大人不必动怒,我随你回去就是。” 此刻灯华安安静静地站在我身侧,仿佛一株屹立万年的长青柏树。 影卫拿目光剜了他很多眼,也不知道这二人是什么关系,方才昏沉间听见他叫灯华,洛灯华。 如果没记错的话,洛姓是震州侯府独有的姓氏。 震州的仙山是笼山,笼山作为傩教的附属势力之一,一直由傩教把持操控,左殿没死前是一呼百应,香火鼎盛。笼山的骨童更是常年经受非人的折磨,才能学成出师,名声远扬。 我没来王都之前就和华清联系过,让她查查震州被笼山敛尽光芒的侯府,这些年有什么消息。 华清前阵子回话,仙山和侯府本该各执一隅,偏偏笼山一家独大,侯府的日子自然不会好过。听说几年前,年少的世子突然消声灭迹,等左殿死后,又突然回归,不但痛击了群龙无首的笼山,还将侯府打理得面面俱到。 其光辉如星月蔽日,前途不可限量。也不知是谁在背后臂助,令奄奄一息的侯府重新焕发了生机。 由此一看,答应呼之欲出:是老狐狸在帮他。 王朝和傩教的暗斗从未停止,有斗争就有得益者和牺牲品。 老狐狸让灯华先是混进傩教,而后留在我麾下,等左殿死后,笼山有了松懈,便将灯华及时从我身边抽离,让我失去左膀右臂。 交换的条件就是,助灯华痛击笼山,夺回候府的颜面。 我摸了摸浑身上下,仅找出一碗豆汁的钱:“影卫大人吃好喝好,我先去王上那报到了。”说完脚底抹油的跑了,灯华想跟着,被我扬手挥退,“你陪你家大人好好待着,别蹚这趟浑水了,王上能把你扶上位置,就能把你全家拽下来。” 灯华沉默了。 起初我一直猜不透灯华是谁派来的,直到在王上的身边见到影卫…… 现在是时候和老狐狸面对面、硬碰硬了。他搅和进来也不是事。 我不露风声的进了宫,在裕德殿没找到老狐狸,只好去冷宫碰碰运气。没想到运气果然好,他裹着狐裘在酿酒。 不得不说,他披着的狐狸毛又白又软又蓬松,弄得我手痒想摸摸。 “想杀我?”他察觉到有只蠢蠢欲动的手探来,不咸不淡的说道。 说话间我已经摸到了狐狸毛,贪恋地揉搓着:“哪敢啊。” “喜欢吗?”他一手拽着狐裘的领口,将其顺着肩膀扯了下来,随手扔给我:“送你吧。” “谢谢王上。”我眉开眼笑地接过,裹在自己身上,只露出巴掌大的脸,对着他酿酒的壶看啊看,眼睛眨啊眨。 回王还在咳嗽,面色却不像传闻中的凄恻,他挽起一截袖口,露出古铜色健硕的臂弯,指尖轻巧地掰开桃花朵,将花蕊和花瓣干干净净的分开,嘴里煞有介事道:“孤酿的酒之所以绝味,就是将花瓣和花蕊各自摘开,保持味道纯净,才能使酒气清新。你懂吗?” 我裹着狐裘紧盯着他手里的桃花朵,半晌没答话。 他也不责怪我无理,自顾自地摘花朵,酿自己的酒。 夕阳如约而至,为过分安静的冷宫增添一抹驼红色。 我这才伸了个懒腰,淡淡的道:“王上希望卑职怎么做?” 这次换他没说话。 我亲眼瞧见回王把酿的酒埋进桃花树下,眼里满是不舍,等再抬头,即刻恢复成精明矍铄的模样,仿佛刚才一时呓语的那个寂寞老头,从不存在这无情的深宫中。 他用那双明明闹得乌烟瘴气却透着沉色的眼睛望我:“你是个极像宸妃的孩子,有她的恣意随性,也有她的胆识果断,可你却不是她。也绝不能是她。” “……” “孤的端儿本该继承大统,由孤亲手将位子传给他,可惜他因为对月瑶有愧,擅自将主棋者的命运接到自己的肩上。他是个好孩子,从没让孤操心半分。他已经毁过一次了,断没有理由毁上第二次。” “听王上的意思,不会要我自裁在您面前吧。” “呵呵,孤确定有想过。”他直言不讳道:“只是那样做,会使父子之间生分,不是孤希望看到的。” 我昂起头,直视他眼底的晦暗:“所以您希望卑职怎么做?” 说来道去,老狐狸就是不希望我和白端在一起,想像对花瓣和花蕊那样摘分开。 但他又不愿意亲自动手,便喊我过来旁敲侧击。 我想听他还有什么说词,启料他突然道:“希望你杀了孤。” 我以为我听错了,特意掏了掏耳朵:“请王上再说一遍。” “你亲手杀了孤,孤的心事便了了。孤保你全身而退,只是以后,不能再见端儿了。”老狐狸也不饶官司,悠哉悠哉的又说了一遍。 “我不杀你。”开玩笑,弑君?以后还不能见白端? 我折腾这一切,从不是要杀谁。一人倒台,腐蚀的根基还在,还会有新的人占据为王,以杀止杀是永远没有尽头的。 我要的只是信仰崩塌。 傩教与王朝都是以信仰立足立根,没有了人们的信仰,便只是空中楼台,不用风使劲的吹就倒了。 好端端的,我干嘛要杀人啊,更何况是心上人的父亲。 转念想来,老狐狸实在阴险,甘愿用自己的这条命断我和白端的情缘。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不愿意,前倾着身子,就差将脖子送至我刀下:“花瓣和花蕊在一起看似很好,但好景总不会太长,待晚秋过境就会自然凋零。可如果把花瓣酿作酒,花蕊归于尘,待到明年春暮时分,一个能幽香醇厚,另一个也能抚育万物。孤愿以身做例子,如果没有执念,也许会更好。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不会不明白端儿在忙活什么,他是要给万物打破禁锢,自由生长。旁人只道,他身为主棋者辅助离州,应是择良主而侍奉。只有孤这个父亲明白,他是想给天下更多的可能。” 按理说,白端谋划的是推翻王朝。 可回王眉梢眼里丝毫不见愤怒,有的只是满满的自豪与骄傲,我突然懂了,老狐狸不吃长生药的缘由:他渴望的不是长生,是新的人生。 这座由他一手建立的王朝,可以在沉默中腐烂,也可以在闹腾中毁灭。他不介意规则被打破,王朝的尊严被踩踏,他介意的是日复一日的不变,就犹如永恒的日升星落,没有尽头。 昏君么?是。 也不是。 我来到异世明白了一个道理。是非对错,只是立场不同。 没有站到云巅,就不会看尽苍穹。 也许回王是站得久了累了,想给自己解脱,想最后用自己的死成全儿子的野心,为他排除我这个最大的隐患。 莫名觉得狐狸真是有血性有思想的小动物,但我拒绝做炮灰。 “我、不、要。”从嘴里吐出最多的话,就是‘不要’。 很多人自以为,把最好的选择铺在别人的面前,别人不选才是傻子。可自打他们把所剩无几的选项摊开来,那就彻底不叫‘选择’了。 它叫“审时度势”,叫“识时务为俊杰”,就是不叫‘选择’。 巧的是我最不会审时度势,更不曲意服软。 回王见好言劝不动我,便放下狠话:“在祭祖大典上,你如果不当众杀我,就会有人当众杀你。你这样的祸根子,很多势力都不容不下你,你搞得惊霄之变,真以为人家不知情?” “王上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天真啊。”想来各方势力之所以不立刻对我动手,也是白端和滕家在暗中护着,滕歌嘴上说不管我,但心里还是有我这个师妹的。更何况白端……我家公子,抒发情感的方式一向内敛,为我做过什么也不会拿出来说的。 我制造的惊霄之变动静如此大,要说没人察觉简直不可能。 而且指认傩教的人证皆与我有干系。 我是没有多少时间了,又不是瞎了傻了,怎会天真的以为,能蒙蔽所有人的眼睛? 再说了,我要想蒙蔽人的眼睛,又与王朝和傩教有何区别呢? 那些‘亡国者君’‘亡傩者民’的谣传,听听也就罢。 我真正想让人听清楚的声音,是荣耀尊崇背后的肮脏,是人们对强权的控诉,是每个人心中自己的呐喊。 呐喊。 哪怕无声,也要学会呐喊。对命运与强权的呐喊。 我对老狐狸道:“我不想走别人安排的路,王上的请求,恕卑职难从命。” 老狐狸连说几个“好”字,显然愤怒的讲不出话来。 不知道他和傩教要在祭祖大典上搞什么花样。 反正我是不会同意弑君的。 离开冷宫后,不知道往哪儿走,幽幽深庭,没有我的归路。 回王很怕冷清,所以宫中热闹,到处是欢歌笑语,琴瑟和鸣。 有新进的小宫女凑在一块窃窃私语,又有妃嫔和侍卫在小树林里暗通曲款,欢乐的模样总是形骸放浪,然而悲伤的模样却无人言喻。 他们在小声谈论老狐狸的病情,说他只是回光返照。可怜了那位被选中的天妃,正值如花的年纪,却要伺候风烛残年的老人。 天妃么……名头可真够响亮的啊,九天之妃,福泽荫后。 我蹲墙角窃听了好一阵子,果然如陈二狗所说,深宫多寂寞,都是八卦啊。 思及禁军的生活,还是挺活力充沛的,不知道离开后会不会想念。趁还没走,我回到外院住所,撞见云桑藏起衣物。 他的上半身满是水渍,猛地见我推门,还踉跄了一下。 我合上门,四下打量他,几日不见这厮,身体怎么这么虚? 凑上去拿鼻子闻了闻,他好像刚洗过澡,身上还有皂荚的香味。 云桑面色不变,顺势屈指,用指腹捏住我的鼻尖,轻轻地拽了拽,言语还是那股轻佻味道:“你狗鼻子啊,瞎闻什么,是想一起洗?” 我最近有点吹风受凉,人也没休息好,鼻子不通,只闻出皂荚香,其他的,什么也没闻出来,只好噙着鼻尖打哈欠:“好啦,不闻了,你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让人找不着。” 他眼里放光:“你找过本座?” “没有。”我将前两天碰到明珠的事跟他说:“小明让我带话给你,你要的东西,她会给。你不用委屈自己。”话是带到了,正好问出疑问,“你找她要什么东西?怎么就委屈自己了?莫非,你去哪儿卖身了?” 要是换做以前,云桑一定同我打闹逗乐,可现在他好像没这个心情,听到明珠让我带的话,二话不说的出了门。 “最近本座没空搭理你,你干得那些蠢事是时候收手吧,等本座回来收拾你。”云桑留下这句话。 我朝他离去的方向瘪瘪嘴,好久没见也不叙叙旧,万一以后叙不上了呢。 我在房间潜心修炼,也不知过去了几日,有人敲响了房门,从门缝望去,是个单薄的人影儿。 正嘀咕是谁,就看见人影儿身后,立着叶家大哥,叶默。 我赶紧给他开了门,问他怎么想起到这儿来。 他但笑不语,只是将身前的人儿往前一送。 这是个脸小腿长的年轻少女。 说实话,我对她这张脸蛋不是很有印象,她朝我杏眼弯弯,露出齐刷刷的八颗贝齿,声音清亮富有朝气:“姐姐。” 姐姐?我抱臂挑眉看她,乱认姐姐这个习惯可不好。 她下一句是,“我是笑笑啊。” 笑笑?哪个笑笑。 我抓抓头,猛地顿悟,捧着她左看右看:“没想到我的心头血这么好使,在申城你明明都被掐断气了,现在竟然真的活过来了。你怎么想起来找我的,我师父他老人家怎么样,他不管你嘛,这个老抠门,我每月寄回去那么多东西,还不分你一些!” 笑笑被我问得吐舌头:“谢谢姐姐救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来就来吧,正好我带你玩两天。” “我来不是为了玩的。滕仙主说姐姐还差一个人证,就能向世人揭穿傩教的真面目。”她抬起巴掌大的小脸,认认真真的看着我。 “我愿意做姐姐最后的一步棋。” 第一百零九章 翌日晨光微熹,传有一名孤女在街头闹市击鼓鸣冤,状告滕摇在申城诛杀其同胞。 还有,和傩教那位已故的天罗王,联手掩盖用童男童女试药之事。 鼓是我费好大劲搬的,词是叶默连夜写的,但面对众人猜疑仍不怯场的是笑笑。 倾回上下自王都到十二州,皆没有“击鼓鸣冤”的先河。 这次笑笑也是鼓足了勇气。 衙役和军官很快闻风赶至,在叶默的陪同下带走了笑笑。 我伸个懒腰回到校武场,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继续操练禁军,陈二狗照例贼头鼠脑跟我聊着八卦。我挑了挑眉,起了好奇心,顺着他的话问:“晚上和陈贵人颠鸾倒凤的侍卫,是不是你小子?我看着好生眼熟啊。” 陈二狗受惊过度,一副“你不是晚上眼神不好嘛”的表情。 “兄弟一场,你知道我不是嘴巴大的人……哦哟,这不是燕统领嘛,好久不见,属下有些小事儿向你禀报……唔?唔唔!” 陈二狗在燕小司斜来目光前,将我拉扯进小树林,我一个踉跄,惹得禁军哄然大笑。 我不疾不徐地任他扯衣襟,他有点狗急跳墙的架势:“老大,你想害死我啊,私会嫔妃算什么小事儿?” “先前还疑惑,你哪来这些八卦。原来如此。”我念叨着,见他脸上从愤怒转为无可奈何,知道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师兄曾说,和心思通透的人打交道很累,和无耻之徒打交道就很舒适。 恰好我和陈二狗皆是后者。所以跟他不要讲原则,只谈利弊。 陈二狗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是谁的人?” 我其实,还真不怎么关心他是谁的人。 唯一想问的,回王除了让我亲手杀他,还留有什么后招。他既然放了狠话,就肯定会布下杀局。只等祭祖那一日的到来。 老狐狸说了,如果祭祖大典我不动手杀他,就会有人动手杀我。这个人会是谁?他身边的隐卫?还是其他人? 从陈二狗引我找到灯华的迹象来看,他多半属于老狐狸的人,没准能知道点什么。 陈二狗随手捏了根狗尾巴草,塞在牙缝里,姿态要多流里流气,就有多流里流气,他的身材本就偏瘦,深思熟路的样子简直猥琐。我实在不忍心看他,便转过头,将目光放在远处燕小司的耳朵尖上。 可巧的是,他的耳朵尖微微动了动,像是在施展内力,探听我们这边的动静。 我怕燕小司听不太清,故意拉长语调继续喊:“属下当真有件小事儿,要向燕统领禀告……” “你别嚷嚷了。”陈二狗张牙舞爪的扑来,被我抬手挡住了凶猛的架势,我笑他死性不改,却被他在手肘处反咬了一口。 “嘶——”还挺卖力。 陈二狗就这样仰着头漫不经心的笑:“老大,没想到你还挺香的,如果不是野性难驯,我都想当你入幕之宾了。听说你在滕家军混的风生水起,连洗脚水都有四个人给你端,你放着好好的少将军不做,跑王宫里来捣什么乱呢。” 伸手扣住他的下颚,迫使他的嘴离开我的手肘,迎着他漫不经心的笑,我笑容更甚:“那你跑我身边来捣什么乱呢。” 他舒展了眉宇,眸光之间露出从未有过的清明,淡笑道:“因为,好玩。因为,有趣。” 好玩?有趣? 我琢磨这两个词的意味,觉得极端符合他的品性。 也不跟他多废话了:“你如果是回王的人,可以继续把我的举动告诉他,就说我等着,等他用何种方法杀我。” 让他带这话也是壮了好大的胆气,只期盼老狐狸能干脆点,来个痛快,别吊人胃口。 “好啊。”陈二狗笑意未改,却带了些揶揄:“如果我是回王的人,我会把此话转达的。可我不是哦。” “怎么说?”这、这倒有点意外。 “你难道没有想过么,洛灯华是回王的人不错,可他心里已然有了你,我带你去见他,是为了不让影卫带走你。如今你在这跟我扯什么回王的人,当真夜盲症转到白天来了么?”他笑声有点大,一度让场面陷入了尴尬。 我感到头疼,有种无力感。事情又回到一开始,陈二狗自爆的问题:他到底是谁的人? “不管你是谁的人,我都只有一句话。我等着。” 我揉着头走出小树林,燕小司已经离开校武场了。 回王的病情在外人眼里刚有好转,就被滕摇早年在申城诛杀童男童女的劣迹,气得又呕了血,尚在大殿就扬言:“滕家姑娘性情乖张,不受驯服,始终是个难堪大任之流!” 在外人听来,滕摇是否还具备未来主母的资格,有待考证。最起码现在风头不好,不避避风头哪能行。 我在校武场吃着卤水点的豆腐,差点被阳光晃晕了眼:“怎么好坏坏话都是这一人说的。没意思。” 不出半日,滕歌亲自将自家师妹,由四王府接回去。 我能想象出,师兄的脸这回该有多臭了。 只是我把滕摇送至四王府,从来不是给回良夜殊荣的。 烫手的山芋有多棘手,他明明懂得,却被这看似唾手可得的“果实”迷蒙了双眼,他当初对滕王府有多卖力讨好,现在就有多避之不及。我几乎从心底里,为四王妃感到痛快,原来看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这般的舒爽。 可惜我是个见识短浅的,又自觉时日不多了,不能找白端好好筹划一番,让回良夜彻底爬不起来。 只是往后,就算回良夜还有争储的资格,口碑也会一落千丈。即便侥幸成了储君,也好似空中楼阁、镜花水月,根基不稳,难成大事。 我在校武场又待了一会儿,除了听到老狐狸在殿前谩骂滕摇,也没接到什么收押牢狱的指示。看来老狐狸现在还不想动我,想在祭祖大典上玩个大招。 滕王公将滕摇接回王府后,便换上官服,匆匆进宫请罪。 他动作是真的快。 祭祖大典的日子逐渐逼近,回王再也没召见过我,我依然不疾不徐地带领禁军日夜操练,将赫赫口号喊得震天动地。 有好几位嫔妃的宫寝来燕小司处投诉,燕小司一反常态的没有跟我较劲,忙着搪塞各处宫人:“侍卫们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郎,祭祖前慷慨激昂也没什么过错。” 燕小司的意思,自然也是王上的意思。各路嫔妃的来使纷纷回去复命,没人知道老狐狸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本以为只是件无伤大雅的小事。 没曾想老狐狸的脾性愈发残暴,连夜打死了几位不满答复去裕德殿吵闹的妃嫔,我跟随燕小司去收尸的时候,看见有位嫔妃的腹中微微隆起,再靠近一看,这不是陈贵人嘛! 与陈二狗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的陈贵人。 那……她腹中的骨肉,是小狐狸,还是小狗子? 陈二狗看也没看,收敛了尸身,让人运往她们娘家的府邸。 都是些和四王爷有过盟约的朝臣。 又过了几天,祭祖大典如约举行,举世欢庆,万民同乐! 我脑海中紧绷的一根弦,总算迎来了临界点。万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出岔子。 祭祖大典又是大傩节,驱傩之夜的礼花点亮朝都。 今夜,身着正红色镶金边的帝王,满面红光的站在登宵台上,受十二州来客庆贺,慕名而来的人流从登宵台下甩至四大城门口。此时负责王室安危的禁军护卫,顿时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挺起胸膛,随年老的帝王看尽眼前繁华。 而我站在燕小司的身后,仅仅位于回王左手边靠后的地方,也将登宵台下的景象纳入眼皮。 怎么说呢,万民朝拜的景象确实辉煌壮丽,深刻彰显了国之大气。 先是王都各部官员行叩首大礼,接着十二州王侯带领麾下跪拜,然后子民以身贴地匍匐前行。登宵台上,一级一级,一阶一阶,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王权和等次分明的官阶。 登宵台下,才是微不足道的人们。 登宵台共建有一千多个台阶,每个台阶都是选用雕琢精致花纹细腻的玉石,将泱泱大国的底气与实力毫不掩饰的展露出来。粗略计算了一下,从最底端的人群走上回王的位置,也需要经历数个时辰,更何况…… 从最底层爬上伸手可摘星辰的登宵台,是很多人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 这样明晃晃的事实,才是回王要教天下人看清的。 也算是对先前的流言蜚语,最强悍最有力的一记回击。 生为帝王,有着高傲与容忍,使他不会出声辩驳,只会稳、准、狠的打压。 忽的觉得自身藐小,天地悠悠浩渺,我又算什么。 费尽心思策划的惊霄之变,旦夕间沦为俗世谈笑的话资。 深谙权术的人。 简直荒唐。 简直可怕。 回王享受着各方的尊崇,亲手为举国盛世掀开了帷幕,至此,祭祖大典正式开始。 流程按照先祖惯例繁杂而琐碎,我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听不到那些赞美的歌词有多华丽,只记得头顶的月光亮得惊人,仿佛要透过天际穿射下来,迎来盛世的高光。 “恭迎天妃!” 众臣齐喝,来人凰冠红衣,覆着面,步伐轻盈坦荡而优雅。 “恭迎天妃!” 无数侍女为她用鲜花开路,珠玉垫脚,金箔紧随其后,好不奢靡。 “恭迎天妃!” 场面一度唯美到让人以为,那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专为她所写。 有那么一瞬,回王透着沉色的眸光也恍惚了,情不自禁地朝她伸出手。而面对回王的动容,那红纱覆面下的点点朱唇,挽出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又好像没有。 她没有立刻将手放至回王的掌心,经身侧高个子的侍女小声提点,才缓慢从红裳里伸出一截藕臂,盖在回王掌纹沧桑的手上。 回王现出矜贵的笑意,却没想到这女子刚覆上去的手,比出一个略不寻常的动作:微微打个转,十字交叠,捏紧。 有眼尖的老臣颇有微词,只说这女子有些行为不端,意味不明。 幸好我离得不算太远,看清了她此刻的动作。 应该,也许,约莫,算是扳手腕的架势? 帝王大婚哎,举国同庆的盛典,面对阴晴不定的老狐狸,她还有心情扳手腕? 我竟有些好奇,会是什么样的姑娘投了这个火坑。 我眼力不行,耳力却极好,将朝臣中传来的议论声听了个囫囵,大致都在议论此女子不同寻常的举动。果不其然,皆把她和当年的宸妃联想到了一起。 什么红颜祸水啊,什么天妃无端啊,各种不堪的词藻,通通用在一个女子身上。 但考虑到王上素来注重面子,这些声音压得很低很小,也就我这种耳力能听见一星半点。 我笑这帮老匹夫只会欺软怕硬,老狐狸色心难挡,关人家姑娘什么事。只是这些话,别被白端听见才好。 正想着,诸皇子跟随回王牵住天妃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走向灯火通明的坐席。 这些坐席经过特殊设计,抬头仰望过去,犹如星海凌空,明明是明镜般的月色之夜,却凭空现出了星辰美景。 众人皆是啧啧称奇,直说多亏了九王爷监工得力,使今夜熠熠生辉。 而白端仿佛没听到这铺天盖地的赞美声,面容依然谦和恭敬,不泄一丝情绪。 回王微微点了点头,对他不恃宠而骄的表态,满意至极。 此番君臣和谐的画面,弄得四王爷有些心神不宁,连送了几份贵重的贺礼,才换回回王不咸不淡的一句:“老四一向是有心的。” 这句“有心的”,让四王爷如坐针毡了良久,小王爷见他浑身冒虚汗,吵嚷着要敬酒:“可别怠慢了我四哥。” 坐席上,欢歌笑语,气氛刚好融洽。 坐席之外,登宵台下,人们承受着权贵们的威仪,一直不敢放声说话。只是遥遥看着莅临登宵台的星海,像极了繁荣安宁的虚影。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些醉意,尤其回王,喝得酩酊大醉。 唯有我不敢松懈,始终按住腰间的剑柄,怕突如其来的事发生。 回王隔着面纱摩挲着天妃的脸颊,跟她胡言乱语了一通,可她的眉头丝毫未见波澜,仿佛天塌了,与她也无干系。 这样坦然自若、不把险恶放在眼里的姑娘,仿似一副静默的丹青图,虽未用浓墨重彩为其渲染,但也浑然天成自是一景。 老狐狸显然也心动了。 我怀疑他骨子里喜欢被无视的感觉,就像滕今月对他做的那样。他对天妃开口道:“孤也算见惯美色,可从骨子里长出怡然的,唯你一个。你属实天然极致,听说云桑王爷和食味阁的胡季楼主特意为你编排了一首舞,不知爱妃愿不愿意跳给孤看?” 女子静坐着,也不搭腔,手指摩挲着一颗葡萄,不疾不徐地从面纱下送进嘴里。 老狐狸又重复了一遍。 女子这次缓慢吐了几颗葡萄籽,从面纱下吐到手里,放在手心合好,依然是坦然自若,眉头都没乱上一分。 我只能称赞,好强的定力,好稳的坐姿,好天然的性格! 也不知道像谁呢,这么惹人眼熟。 按回王以前的脾性,离发作不远了,可美人的魅力大无边,被当面无视的回王硬是舔着老脸,自己给自己圆了话:“看来爱妃还有些羞涩,孤不勉强你。” 天妃身旁高个子的侍女偏头咬她耳朵,她这才揉揉耳朵,将冷落许久的话接过来:“好。” 她跳得怎么样,我是真没在意,就冲她削肩若骨的身段,不盈一握的腰身,足够牢牢抓住在场人的眼球。 唯有白端倏然饮了杯酒,向我投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目光。 依稀记得,主棋者中,他的酒力不太行,不知道酒品会不会像我一般,喝多了闹腾。 我深有感触。在家宴上闹腾还行,在国宴上闹腾就不太好了。 白端轻轻放下酒杯,拂袖站起身,对沉浸在天妃舞姿中的回王,施礼道:“今夜是大喜之宴,儿臣自然有些话想说。” “哦?”老狐狸倏的收回迷恋的目光,眯起眼的样子,是如出一辙的危险。 “你想说什么?” 第一百一十章 有一个人,你用心看过且自认为懂得,到头来却发觉不过是一点皮毛。你会不会消沉难过? 不知为什么,今夜的月色分外通透,白端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上神情被月华氤氲得模糊一片,回王看清他面容的那一瞬间,脸上有着难堪和不知所措。 我虽然也看清了他的神色,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微微笑着:“看来你是准备好了……” 从白端回王都的那一刻,他的态度心思,让人越来越摸不透。 主棋者中,六出公子暗地辅佐年轻的离州少主,已经不是什么秘而不宣的事了。而高居庙堂的人自然清楚,六出公子背后的身份,亦是九王爷回良端。 如今离州和王朝分庭抗衡,此时回归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算了算日子,转眼间距白端回归已经过去五个月。 我曾思量着要不要找白端商量,毕竟王都乃藏龙卧虎之地,非头铁之人不可独身犯陷,能全身心帮助我的人,也就白端一个。 如果能结伴闯荡,一定很八面威风,狐假虎威。 可白端的行踪太难捉摸,他好像在潜心织就一张滔天大网,只等收网的那一刻。 这一刻,就是祭祖大典的今夜。 于众目睽睽之下,揭露回王因嫉妒而构陷离州的丑事。 忽听坐席间传来几声极轻极稳的脚步声,只见一人头冠珠玉笔直走到回王面前,径自跪下道:“舅父,好久不见。” 我看到的只有他低垂着头,略微显露的鼻梁,有点熟悉。 白端让他抬起头,竟是在东夷城消失的华林! 华林确实清减了些,原本就不太合身的衣袍显得空空荡荡,本就挺拔秀气的鼻梁显得更加高耸。他的容貌不算姣好,只是眼里眉间总有那么一丝书生气,反而将长相衬得清雅而俊秀。我正看着出神,只听白端淡淡道了一句:“林峥表哥,你帮四哥做的那些事,都可以说了。” 我能看清华林闻言便微微抬起头,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回王:“众人皆知,碧莲公子的死有蹊跷。主棋者中的碧莲公子李烬岚,十年前之所以遭傩教嫁娘算计,只因他想查清楚一件事。这件事是回王极力掩饰的,也是四王爷帮忙掩盖的。” “什么事?”白端笑了一笑,语气依然温和从容。 如果眼神能成刃,那么回王死盯他的目光,几乎能将其千刀万剐。 白端在干什么?他在挑战君威,在触犯王权,在撕破用人血糊得严丝合缝的假象。相比之下,我的那些个小把戏,似乎显得拙劣而可笑,稚气而鲁莽。 “相形见绌”这个词头回被我参悟透,而我简直受宠若惊。 华林似乎和白端达成了某种交易,不顾四王爷投来的震慑目光,斟字酌句地道:“李烬岚公子和原先的离州侯爷景亦端是生死之交,景亦端在家中排行老二,上面还有个大哥名叫景少端。很多人都知道,景少端和当时的滕家姑娘滕今月,皆师从简山。与他们一同拜入师门的,还有过去的成王爷。” “给孤住口。”被触碰逆鳞的回王大声喝道。 “成王爷和景少端对滕今月都表露过好感,而年少气盛的滕家姑娘只为一人放弃仙途。”华林顿了顿,又道:“这人就是景少端。” “住口!孤叫你住口!听见没!”回王怒极,带着歇斯底里。 “可成王爷,知道滕今月侠骨柔情,便假意懦弱,跟他们诉苦遭储君陷害,让他二人帮自己争夺王位。当时的滕家、叶家、林家等几个名门世家,先后被滕今月和景少端说服,为毫无臂助的成王爷倾尽全力,最后才斗败了当时的储君尚袁君。让尚袁君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母族兄弟,也就是现在的尚候,会为了所谓的同袍情谊,在紧要关头,刺了自己一刀。只因在众人口中,这位成王爷实在是好,虽才华不算出众,但礼贤下士,风度翩翩,诚挚可靠,是个谦虚低调的善人……” 听到此,我立马竖起小耳朵,礼贤下士,风度翩翩?诚挚可靠,谦虚低调? 他说的不会是眼前目眦剧烈、忍着没掐死他的回王吧? 那可真是……我真心实意地说:“大善人呐。” 白端低声笑了笑,转头看着四王爷片刻间冲了上来:“四哥可要想好,原本凭林峥的话,最多是造谣污蔑,而你如今迫不及待的搅进来,可就坐实了陷害主棋者的罪名。” 四王爷脚步一顿,声音也变得生硬起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白端微微笑着:“四哥急什么,听他说下去便是。” 四王爷知道从白端这里问不出实话来,只好去找回王:“儿臣请求捉拿这个狂徒。” 回王正怒火中烧,见四王爷主动请旨,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准。燕统领?” 可燕小司分明听清了,却一动不动的,眼观鼻,鼻观心。 我恰好站在他旁边,见他这副模样,低下身柔声道:“原来你始终是白端的人。” 华林看了回王一会儿,幽幽道:“舅父,我祖辈文官清流,只因识人不清,将你这只笑面虎捧上枝头,让你有时间伸出爪牙,对准所有知道内情的人。 我们林家,还有滕家、景家、叶家和尚候,费劲千辛万苦辅佐的王,竟会是将我们抄家问罪之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舅父可有夜不能寐的时候,可曾梦见无数的尸山血海,将人缓缓吞没……我不止一次梦到过。 我阿爷曾说王上身份卑微,但体恤民情,会更懂得爱人。可阿爷等啊等,等到的不是一个崭新的王朝,而是旧的王朝的苟延残喘。王上登基后的所作所为,与先王无异,甚至与原先的尚袁君无甚区别。 王上允诺并描绘的蓝图,终成了海中蜃楼,虚如泡影!您答应的盛世,腐朽不堪!” “可笑,孤的眼界,岂是尔等宵小之辈所窥探的!”年老的回王最后不甘道。 “父王的眼界属实高瞻远瞩,不如再说说景少端的事吧。”白端嘴角带起几分笑意,更显得眉目清隽,可他的目光深如渊,古井般毫无波澜,却又带着一丝怅然:“景少端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发觉白端此人当真有十分可怕的控制力,才在王都待过几个月,已经能牢牢操控围观的众臣视若无睹,继续吃吃喝喝喝,仿佛没看到回王和四王爷被逼到极境的窘态。 而夜色也渐渐深浓了起来,想来是秋天的时节,空气中压抑着夏天最后的放肆。 华林身子一晃:“景少端死于蛊毒——婆娑劫。” “中婆娑劫者,会杀性极重,渐渐迷失神智,又称入了魔。景少端便这样背负了恶名,被世人逼死。” 我心里咯噔一声,恍然看着白端被秋意浓的露水沾湿的眉眼,这眼里眉间的神情丝丝缕缕,在心头缠绕不去。还来不及细想,只听白端的声音轻柔,勾起几分久违的熟悉,他的笑意微敛,就这样望我道:“婆娑劫是父王让人炼制的。父王想拿这种蛊害多少人……” 婆娑劫是回王炼制的话,那给景却下蛊的凤清,就是回王的人?没想到回王能在傩教安排诸多眼线,更没想到这只老狐狸一直深藏不露着,想借机除掉这么多人?那我身体里的心魔呢,也是受到婆娑劫的影响,这几年杀性大盛? 原来早在几年前,老狐狸便布上了杀局。 我被震惊得脚步踉跄,还没完全站稳,忽觉面前敌意森森,却是冲着回王去的。 我忙施展身不缚影,闪身挡在回王面前,拦腰横飞一道剑气,只见天妃身盘贼稳,弯腰躲过我的剑气,而下一剑已然要劈开那盖住她所有目光情绪的面纱。 举剑而起,一声短喝,思尔剑劈砍而下,全身的真气灌入剑中,与她通身白光摩擦撞击,感觉到体内全所未有的力量涌动,冲击的力量流转愈发通畅与迅猛,我眉目一凝:“你是谁?想干什么?” 面纱似彩瓦般细脆而碎,如罩上一层晚霞。 我便在这层霞色中看清了她的眉眼,手中的思尔剑怎么也劈不下去了…… 见了我,她没有丝毫停顿,而我怔愕非常,只呆呆的盯着她,想不起再次祭出思尔剑,便亲眼见她越过我,将手指送进了回王的心口。 她的目光中没有太多的麻木不仁,仿佛是牙牙学语的孩童般,澄清而纯洁,好似做了一件稀松平常不用想的“琐事”。 燕小司的动作仅落在我后面一步,见此景象无法阻止,更是浑身颤抖的嘶吼:“哪来的妖女,我要杀了你!” 这怒吼着杀来的招式凌厉非常,落在她身上必然会掉半条命,她眼里仿似汇聚江河山川的更替和涌动,缓慢而宏大,待燕小司拼了命飞奔到她面前,她始终没有眨一下眼,好像无知无觉,又好像无所畏惧。 我想也不想地周身气息一震,迎着燕小司径直就是一掌,将他震后退了一步,令他掌风和她擦身而过。 在燕小司眼里,我大概是疯了吧:“叶扶,你干什么!” 我却不看他,一字一句的呢喃出她的名字:“叶真。” “呵。”回王被徒手掏了心口,已然气若游丝命数尽绝,他挽出似笑非笑的嘴唇,仿似在说:“看吧,你不杀我,总有人杀我,而你不但无法阻止,还要为此赔上一条命。” 原来,这就是帝王心术。 他不会亲手杀我,令他和白端父子之间产生隔阂。 可如果是叶真杀他,我为了护叶真,势必要与白端包括天下为敌。 我无力的冷笑,周身魔气大盛,手中思尔剑收回腰间,眼见众人围上来要将叶真撕碎,回王留下诡异扭曲的笑容后,轰然倒地。 鲜红的血水从叶真抽回的手中,喷溅而出,她的红衣被染灼了,仿佛浴血绽放的红牡丹。趁众人还未行至跟前,我将禁军护甲脱下来,沉默的给她套上,接过浸染鲜血的红衣,披在自己身上。 而后将她使劲一推,推给在一旁侍奉的高个子宫女,那人没想到我会保叶真全身而退,惊讶之余伸手一捞,就将她捞到手臂上:“你?” “我说过,不要她再受半点伤害,只盼你能护好她。” 他捏着叶真肩膀的力道有些大,对她可能会面临众人的磋磨与迫害,感到深深的后怕:“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可你还是让她搅合进来了。”我耿耿道:“君候,你明知道傩教要借阿真的手杀回王,却还是任由她胡来。” “傩教让容儿杀回王只是其一,他们真正想除掉的人……” “是我。”我接过话:“傩教让她杀回王,陷我腹背受敌,我认。这个坑是她挖的,所以我跳。可如果她今天受一丁点伤,君候,我要你以命抵命。” 我的魔气拉拽着他和叶真,甩向宵云台下,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保全叶真。 众人终于围攻而上,我眉眼一沉,手朝灯华焦急探来的方向,微微屈指:“七绝剑。” 黑影一动,七绝剑稳稳地落在掌心,铿锵一声,剑尖挡住燕小司紧逼而来的威压,另一只手攥紧成拳,身形瞬移,登时绕到燕小司的背后,手上的拳风半点也不客气的捶在他身上。我头也未转,背过剑去挡住背心,魔气大震,将背后数人震飞。 “叶扶,你真的要保弑君之人?你要为她与天下人为敌?”燕小司吐血。 一切仿佛退回到很多年前,我初出茅庐,跟着白端不知好歹去闯山阴地。山阴地前,君候的人对我动了杀心,是车厢内伸出的一双手,制止了这一切的发生。 尽管她毫不知情外头的人是我,可她却不会仰仗身份高贵,去欺压别人一头。这就是叶真。 难说她到底哪里好,好到我愿意以命相搏,可如果换作叶真,她大约也会这么做。 我咬紧牙关,心中的血与怒在翻腾:“你该问问,傩教为什么不放过我?而这天下人,又有几人看得清。” “叶扶,你真以为我不能杀你?”燕小司骤然间起了气势,目光像只炸了毛的猎豹。 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即便被逼到宵云台的死角,也笑得停不下来:“谁都能杀我,却没一个人想救我。这世道,杀人容易,救人太难。” 燕小司沉着眉目没有说话,四周被我魔气荡涤的尘埃渐渐褪去,众人听闻我这话,皆露出嗤鼻可笑的神态。 仿似满面正直的仙者:“叶扶,你不要太猖狂,杀人偿命,你放跑了杀人者,自当以身正法,告慰王上先灵。” 他们说得义正言辞,我依旧笑容放肆:“我等着。” 众人闻言,再不顾魔气的阻拦,拿着手中的利器,径直向我冲来,嘴里是正义的嘶吼:“替咱们王上报仇!” 我冷眼盯着他们蜂拥扑来,魔气在身上游走,同时漫天离虫倾巢而出,在众人脖子与身上游走:“你们尽管来。” 我以离虫挡住接踵而来的人,换来无数恶毒的咒骂声,四王爷怒不可揭地叫我停手,我只望着宵云台下披星戴月走来的紫衣人:“这就是你想要的?” 君尽瞳,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算计得毫无遗漏。 连自己兄长也能算计进去,真是心上生出了坚硬的壳。 我让离虫在他脸上轻轻比划,他的俏脸即刻见了血,我冷笑一声,终是唤得君尽瞳开了口:“你在挣扎什么。”他凉薄道,“束手就擒,不会少些痛苦么。” “是么。”我望向云深寂寂,月色仿佛在为它晕染最后的颜色。 离宵云台的边缘越来越近,我直直的注视着君尽瞳,终于,一步踏出,离开了围困的宵云台。 “可我想好好活着。” 脑海里闪过青竹小筑相处的那些画面,他信誓旦旦地承诺,在小筑可以护我一时安稳。没想到他还真信守承诺。在小筑护我风雨,只不过,出了小筑以外的风雨,都是他给的。 星光粼粼之下,君尽瞳淡然望来:“傩主和回王,乃至天下人都叫你死,你又有什么办法活下去。” 我忍受着身下的劲风撞击后背的剧痛,刚刚想抬头与他辩,一张嘴,满嘴的血腥汹涌而出,而君尽瞳遥遥站在高耸入云的宵云台,口中熟悉的两个字轻吐而出:“走好。” 我不想,可谁又能救我呢,我只剩自己一人了…… “猫儿。” 耳边有徐徐的风临近,湛蓝色的衣袍自身侧将我包裹。 我一仰头,他的手便这样轻描淡写地揽住我的腰身,将我牢牢抱在怀里:“别怕。”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眸子,只见其间漆黑幽深纠结在一起,方才所有的盛气都沉入眼底,他衣袖轻拂,身上泛出淡淡的柔软的青色光泽,将我整个人笼罩起来,似乎在阻挡下落时那股能撕裂身体的劲风。 宵云台上众人逃的逃,跳的跳,响动嘈杂,十分混乱。然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他的面容平静从容,像是九天倒挂的星辰山海,慢慢凝聚在他眼底湖泽。 我将头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之上,哽着喉咙轻轻地,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没能救下你父王。” 他低声道:“他走时可有痛苦?” 我想起方才回王倒地时,嘴唇还挂着诡计达成的笑,于是如实跟他说了:“开心又得意的,痛苦不见得。” “那就好。”尾音有了一丝颤抖。 天成二十七年仲秋,万物萧瑟,回王于宵云台薨。 大庆之日转瞬成大悲之时。 九王爷与禁军参领叶扶不知所踪,四王爷下达十二州悬赏令,举国捉拿逃犯。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连着下了两天的小雨,王都烟水弥漫,绰绰隐隐可见水雾中的青檐飞瓦,恍如一副精致的水墨画。 “祭祖那夜对咱们这些百姓来说,就像是一场大梦。可对于上头来说,确实天翻地覆咯。”街边的摊主扬起长壶嘴,将乳白色的豆汁倒进碗中,半滴不沾沿口,“都说王上死的突然,也没说储君之位由谁继承。如今七王爷遭禁足,十一王爷关押天牢,小王爷稚气未脱,九成九是四王爷继位了。” 豆汁摊在滕王府门口支了三年,一直没什么烟火气。 前阵子达官显贵上门巴结滕王府,摊子跟着赚了些银钱。这阵子拜访的人少了,摊子又冷清了起来,好不容易在清晨露水时分,碰到两个过路人。 “客官,慢坐。”摊主收回动作的力度也刚刚好,豆汁半点没落在桌面上,见水雾氤氲两个过路人的眉眼,仍是澄清通透一片。 “客官要往哪里去啊?” “老板。”男人不疾不徐地抚摸碗沿,笑容澹薄而清冷,再抬头,双眸弯成薄月状,透着股深不见底的意味,看得摊主后背直冒冷汗。 “怎么了,客官?” “君王爷给你多少钱,让你起早贪黑地监视滕家。” 摊主听后大惊,“什么君王爷,你别胡说。” “不说也行。”男人淡道:“总有办法的。不急。” 雨水又润湿了天街,由远到近的马蹄声踏破了整条街的宁和。没多久,四王爷率领亲军扣响滕王府的门,等滕歌匆匆从内院赶至前厅的时候,整个王府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滕歌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蹙起的眉头露出不悦,而四王爷似乎铁定心思要掀什么风浪,笃定的说:“叶扶就是滕摇。” “依四王爷的意思,掩护弑君者叛逃的叶参领,是我师妹?” 滕歌把话又重复一遍,语色浸染怒意。 “不错。”四王爷想起这些日子献的殷勤,感到恼火非常。 要不是在祭祖的那晚认出,叶扶的招式是身不缚影,他手里拿的更是七绝剑,如果不是叶扶情急之下不加掩饰,不知道自己还要被蒙蔽到几时。 越想越气愤,四王爷猛地拍桌子,一改儒雅沉稳的风范,直接让亲军进屋子搜人,“这是本王的旨意。” 然而滕歌是何许人,外人常说他是只可以细嗅蔷薇的猛虎,圆滑与刚毅并济的不二之人,既有入世为官的手段,又有领兵冲锋的魄力。 即便未来储君率领亲军,滕歌也能言谈间立威,让人不敢贸然闯入:“滕家百年望族,你一句搜府,便想叫我同意?” “不搜府也行,叫滕摇出来对峙。”四王爷算了算时辰,安排在离州的人,应该快有回信了。 听说离州的滕如有易容换貌的本事,如果叶扶真的是滕摇,那么住过四王府的“滕摇”,十之八九是滕如假扮的。 这两天城门紧闭,无人进出,既然滕如在王都,便肯定不在离州。 四王爷也是算准了时辰,才率军包围的滕王府,想以此契机一举击溃滕家,挽回前阵子损失的名望。他早就懂得,既然要坐天下之王,便不能有任何污点。 王妃是污点,滕摇也是,非除之,不得以解忧。 四王爷的心思昭然若揭,滕歌自然也能猜得到,他似笑非笑地抱臂上观,态度丝毫不见急迫,好像在等所钓之鱼上钩。 这副姿态让四王爷心里打鼓,虽然朝中拥护他的声音很多,但也有反对他的声音。 眼看“立贤?还是立幼?”的争论摆上台面,他只觉如坐针毡,如果能揭露叶扶就是滕摇女扮男装,那他逼回王赐婚的事只能算作被骗,这样反对他的人约莫会哑口无言罢。 是了,都是滕摇害的。 四王爷在心里咒骂,多年的筹谋竟被女人毁于旦夕,早该听苏子默的劝,干脆点,把她杀了,永绝祸患。 他何其糊涂! 走到这步田地,四王爷也管不了那么多,“给本王搜,带滕摇来见。” “搜什么搜,弄乱花花草草,你挨个打理啊。”内院有曼妙身影,跟着侍女慢慢地掀开帘子,露出被狐裘裹成粉团儿的脸。 不知道天气怎么入寒的那么快,身子慢慢在晨露中变得麻木,周围的侍女点着灯笼,灯火晕黄如豆,缓缓飘游。 我看着天边日头从东面升起,漫漫无阑的天空下,没有一朵云。 这时辰,静得好像,从来都是空荡荡的,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什么都不曾有过。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致,晴过或是阴过,不过都是京华烟云,等伸手去触碰的时候,消散得干干净净。 我在扬起的帘子下站着,四王爷的眸子很深,仿似要一眼洞穿我的皮囊,我的手还搭在掀起的帘子上,便被他上前用力地握住。 “你到底是谁?”他低低的带着压抑的声音,穿过游离的雾水,击中我的耳膜。 我乖巧又懂事的微笑:“四王爷,我是滕摇啊。” 他攥着我的手,迟迟不肯松,脚步却变得异常焦躁,来回转悠,我忍住踢他的冲动,合上眼,让他自己瞎转悠去。 隔了一会儿,他的亲卫回来,也带来离州那边的消息。 “滕如人在离州。” 我听后嘴角微微扬起,而四王爷的手抖得不行,他似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待在离州的,确定是滕如?” “确定。”亲卫贴近道:“前段时间,仙主李烬清带兵偷袭,离州少主虽有防备,但也损失不少人,这几天给伤员疗伤的,正是施展墨手丹心的滕如。” “怎么会这样……”四王爷有些失魂落魄。 我这才掸开他的手:“你刚才口口声声称我是叶扶,且不说我没见过什么叶扶,就说叶扶好像是从你府中出去的,他犯下天大的事,你不急着撇清关系,还要拉滕家下水,是真的以为我非你不嫁?” “什、什么?”四王爷没料到我会说嫁与不嫁的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刚才来势汹汹地闯滕王府,街头许多只眼睛都看得见,他也是急着立功,忘记滕摇的身份,还是钦定的未来主母。 王上一日没收回,便还能兑现一日。现在王上死了,更不会有人收回这话了。 除非新君登基。 在这争储正盛的紧要关头,但凡和滕摇有瓜葛的人,都会被人拿捏说事。更何况,还是找回王逼过婚的四王爷。 这时候淌水过河的人并不只有四王爷一个人,只是四王爷走得太急太快,势必会碰钉子。 我就是那颗刺骨的钉子。 这两天我急得乱转,白端让我等一等,再等一等,就会有人沉不住气。我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如果有那么一天能拿捏住四王爷,一定不要随便心软,错失痛击他的好机会。 没想到沉稳著称的四王爷,还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白端带我冒着小雨回到滕家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别笑得太大声。 我撇撇嘴,觉得他把我想得太鲁莽,再说我又不是他这只小狐狸,露不出什么狐狸尾巴。可我还是听他的话,等滕歌和四王爷捍旋多时后,才粉墨亮相。 我伸伸懒腰,动了动掀帘子僵得微微发酸的胳膊,好久没回滕王府,所见之处,花花草草都蔫了,泛着暗淡的光泽。 滕歌懒得打理花草,都是师姐在的时候,细心照料。 没想到师姐才走几日,这些花草随了滕歌的脾性,娇气的很,活生生长蔫巴了。 只是幸好,早在几天前,白端便把师姐送出了城。 不然今天被四王爷堵在府中的,就是她了。 我问白端是怎么猜到,会有人走这步险棋,毕竟谁也没有把握指认,叶扶就是滕摇。 即便不是在祭祖晚宴上露馅,而是平日里不小心让人察觉,除非将我和师姐逮个正着,不然也不会有人贸然指认吧。 白端只说,怕是有人一直在监视滕王府。 我问他怎么办,他便带我迎着弥漫的烟水,来到滕王府门口的豆汁摊。 白端确实有很多办法撬开摊主的嘴,不说他是令人骨子里敬畏的主棋者,就说他身为九王爷的光辉事迹,就能喝退普通人三尺。 更何况,君尽瞳找的这个细作,确实不咋地,没等使出几个手段,便和盘托出了。我还后悔,没早点用滕家军的刑罚,让他见识见识呢。 白端问出想要的内容,便让我静候在滕王府,直到四王爷率军闯入…… “你胡说些什么,本王什么说嫁娶之事了。”四王爷还要辩解,但他到底贵为皇子,不知道胡搅蛮缠的人,是何等的嘴脸。 正巧,我是个胡搅蛮缠的。尤其爱睚眦必报。 他三番四次地陷王妃于死地,我只设计滕摇住进四王府,让他以为这是佳人投怀送抱,于是急着表达爱意,最后闹到逼婚的荒唐局面。 说来说去,只是让他声誉受损。 虽然他是个重声誉比过性命的人,但这些无关痛痒的惩罚还远远不够,我一向奉行能动手不动口,算计不是强项,要论打人,我可太熟了。 我捋起袖子,一点也不像娇弱病痛之人,拾起滕歌立在院中的红缨枪,甩了几下,感觉还挺顺手的,便一个一个地将四王爷的亲军,打出了滕王府。 四王爷的脸色顿时很不好看,可我不管那么多,立在门口朝连滚带爬的亲军放话:“告诉你们家四王爷,我滕摇就是嫁猪嫁狗,也不敢高攀他这座大山。滕家世代忠良,不论他和小王爷谁继位,都必定精心辅佐,不生二心。但如果用手段逼我嫁人,我是万万不会同意的。况且我一介女流,左右不了储君之位花落谁家,让四王爷别白费心思了。” 说完这番话,我偏头朝咬牙切齿的四王爷笑道:“王爷听清了吧,要我送送您,还是您自己走?” “滕摇,你怎会变得如此……”他犹豫着,显然到嘴边的话,不会太好听。 “如此泼皮?”我接过他心中想骂的话,收起放话的架势,轻柔地,挽出淡淡的笑:“四王爷可曾听过叶公好龙的故事?叶公此人声称挚爱龙,可当真的龙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为这个从未瞧过的庞然大物,感到害怕。四王爷也是这般,口口声声说对滕摇一见钟情,朝思暮想之下,才会找回王逼婚,犯下越矩的错事。可王爷真的认识滕摇么,知道她是圆的扁的,规矩的,还是泼皮的?” 一想到王妃说起那明月红梅下的誓言,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欣慰与喜悦:“叶护卫还没心上人吧……若是有了,便会知道,哪怕前方刀山火海,只要有我的爱人和儿女,我都会一往无前。” 我就想亲手剖开眼前之人的心脏,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又或许,王爷从未好好地,看过一个人。” 那些美好,都在他下定决心杀她的那一刻起,被搅得粉碎。 不知四王爷有没有听清楚,他走时一直念叨,“不可能啊,这两天城门封死,不给进不给出,叶扶和小九拆翅难飞,留在滕家的,该是滕如才对……如果叶扶不是滕摇,那他们能藏哪儿,王都快被翻个底朝天了。” 我听见他细枝末节的念叨,正好滕歌也投来疑问的目光,于是故弄玄虚道:“天机不可……师兄,别打脸。我错了!” 滕王府的风波暂时平息。 偷摸回到藏身之处,这是一间很昏暗的地窖,搭建的木材有些老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才刚下来,便听到角落哐啷一声,莲妃从回良澈身后探出个小脑袋,她的手中端着一个碎了的药壶,好看的眉目纠结着。 “我刚给你熬好的药,都怪十一大惊小怪,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拼命地按我脑袋。”莲妃见我走得近了,抬手将壶里所剩无几的药汁递过来,她有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光滑,是只不沾阳春水的手,却为我煎好长时间的药。 我接过碎裂的壶,对着药汁喝了几口,觉得很是苦涩,不由瘪瘪嘴。她确实掌握不好火候,对药性也是一窍不通,但心意是好的,喝起来也就不那么苦了。 回良澈见我皱眉,觉得我是嫌弃莲妃熬的药,倏然醋了起来:“莲儿还没给我熬过药呢,你倒得了便宜还嫌弃,你既然那么怕苦,何不让九哥去买点甜的。” 白端人呢,没等我出滕王府就不见了,他总是这般神出鬼没,我也懒得去寻他,索性先回来了。 这个地窖就在十一王府,很久以前,莲妃曾藏过这儿,所以物资充足,生活的用品都不缺,且入口隐蔽,鲜少有人知道。 入口又传来动静,这回我是亲眼瞧见,回良澈是怎么把莲妃的小脑袋,按进自己的咯吱窝里的。我啧啧道:“你这是什么保护,也不怕熏晕人家。” 来人拿着一个食盒,将褪去沾满晨露的青衫搭在臂弯上,身姿欣长得像云柏:“你们在闹些什么。” 我笑眯眯地张嘴。 他轻车熟路地从食盒里拿出几颗蜜饯,塞进我嘴巴里:“知道你回来要喝药,便去了趟八宝记,买了点蜜饯。”瞧我嘴巴圆鼓鼓的,眼睛却笑成一道缝,不由摸摸我的头,音色温柔,“甜么?” “甜~”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又过两日,莲妃煎药的手艺突飞猛进,不用搭配蜜饯也能喝得下去。白端依然保持着每日出门买蜜饯的习惯,让回良澈很是担心,他怪我娇气,我却笑他不懂白端。 我打着哈欠,趴在地窖简陋的桌边看地图,为接下来的逃跑做准备。王都是不能多待了,不过叶扶这个身份倒还能用。 从十破门而入的时候,我正支着腮帮子,看回良澈给莲妃缓缓地梳着头发,忍不住咳了一声,示意他们见好就收,别乱撒狗粮。从十见状,语气无奈:“滕少,公子安排你们出城。” “他都打点好了?”我摆弄束着袖口的系带,对从十的突然出现见怪不怪。 从十垂下头,低低应了一声:“是。” 我瞥了他一眼,很有几分瞧不上:“你这段日子干嘛躲着我?” 从十果真是个人才,居然连神色都没变一下,如实答道:“怕你揪我去看人。初拂被你弄得分身乏术,在四王妃身畔时常惦记你。你总说不要心软了,可歪道理又一大堆,就像这次,如果我们都在你身边,怎会让你在宵云台腹背受敌?别忘了你是滕家的少将军……” 我顾自望着从十,叹口气:“你说的对。我有些着急了。” 回良澈和莲妃收拾得差不多时,从十这才拿出一粒药丸,轻手轻脚地给我顺下,又将地窖居住过人的痕迹都清理干净,迟疑了一会儿道:“滕少,傩教和王族掌权多年,非一朝一夕能瓦解的,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眼下当务之急,是将你们平安送出城。剩下的事,公子自会帮你完成。只盼你能爱惜生命,亦如公子爱惜你……” 我扑哧一声笑出了声,猛地听见从十说出这般感性的话,也挺不容易的。我倏然站起身,笑着道:“走吧。” 白端确是实有些手段。 能将三个大活人在戒备森严的王城偷运出去。 出城后,在附近的农庄停顿了一会儿,有个垂翁在湖边打着瞌睡。 人生无不散的筵席,也有久别重逢的时候。虽然我没少跟他对着干,可毕竟,他也从未与我这个晚辈计较什么。 凡人应当有的生老病死,在他身上似乎无法体现,他仿佛不会老,永远精神抖擞地生活着。想起当初自己亲眼目睹他上了马车驶向王都,而如今要以崭新的面貌在这里与他告别,其实也好。 余晖洒在湖面,我凑过去,看他半合着眼:“老头……” “别打招呼了,走就走吧,小妮子到王都这么久,也不知道看望老夫。” “看望就不好了,你好不容易安度晚年……” “少废话,老夫怕过什么,让你为老夫担心?” “你好凶啊,这么凶小心没人敢伺候你,等你老得走不动路的时候,会有小鬼偷偷拔你胡子。” “嚯,这么咒诅老夫,你嘴巴这么毒,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我握着拳头,硬生生挤出一句话:“不劳您老费心。” 尚候微微睁开眼,倏然道:“白端那小子托老夫捎几句话,才会冒着风险让你们经过这。” “什么话?” “第一句是,从十的话也是他的肺腑之言,尤其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什么来着?我闷头想,缓了片刻才想起来:只盼你能爱惜生命,亦如公子爱惜你……不由的脸红。我是不是该慎重地感动一把? “收起你那张思春的脸,老夫不是来找恶心的。”尚候义正言辞的鄙视,旋即又说道:“他的第二句是,去离州吧。” 离州是么,也不是不行,如今王都时局这么乱,又有铺天盖地的通告在捉拿我,现在去别的地方,只会徒增烦恼。 不如去离州,正好应了之前对莲妃的提议。 我点点头,清他继续说下去。尚候让我稍等,然后掏遍袖口。 “放哪去了?怎会不见了呢?不是这个。啊,原来在这。” 没想到他费劲掏了半天,拿出的是一个小锦囊。我越看越熟悉,认出好像是无上宫相遇那一晚,我迟迟不敢开的锦囊。 其实后来行至离州荒漠,我曾在濒死之际打开过,心想要是写了什么绝情的话,正好断了我对白端的念头。可当我看清上面写着“束手就擒”四个字,本就干涸的内心倏尔生出一股不甘心,大概这就是由死向生吧。 我在荒漠中走了许久,捏着这枚锦囊,全凭一口闷气活了下来,那种顶着烈日浑身冰冷的感觉,一看锦囊便犹如身临其境。 我忍住骨子里传递出的寒冷,满脸疑问的看着尚候支支吾吾,他并非忸怩之人啊,怎么话到嘴边说不出呢,我愈发好奇了。 “害,老夫实话说了吧,这枚锦囊才是你该看的,你原先的那枚,是老夫派人顺手换的。”尚候把锦囊不管不顾地塞我手上,晃着略显臃肿的身子背对我,朝我挥挥手,潇洒离去。 我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实在很让人摸不清头脑。我虽然不算心胸豁达之人,可也不会平白记恨别人,这么小心眼,未免也太丢颜面了。 我拆开锦囊,上面的字比之前看到的更短,只有三个字。 “挟持我。” 猛地一看更人摸不清头脑,我仔细回想起那夜的情景,便明白若是处在我被前后夹击的境况,除了像我当初选的那样贸然跳崖,剩下一个最稳妥安全的办法,就是挟持白端。 可如果挟持白端,我所见面临的全部危险,便会直接转移到他身上了。 我捏着锦囊,忍啊忍,忍不住内心的澎湃,朝尚候急着走远的背影,扯着嗓子喊:“你个老匹夫,害我记恨白端五年,人生能有几个五年啊,你赔我五年!” 尚候的迎着晚霞的背影抖三抖:“你怎么也这么小心眼啊,不就偷换个锦囊嘛,我说了不让你看,白端那小子还非逼我翻出来,也不知道他较个什么真。痴儿女!” 我的理智快崩断了:“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拔光你胡子!” “别拔了,老伙计死了,城里头大乱,老夫得回去主持大局咯。”尚候留下最后一句话,身影消失在阡陌小道的尽头。 看来这才是白端找他的真正缘由。 有尚候回去主持大局,一方面能让急着跳脚的各方势力心生忌惮,毕竟以尚候的实力与背景,不是任何一方能硬碰硬的。更何况尚候德高望重,朝中老臣皆是服气他的,他不会任由争储朝着血腥的局势发展。 看来不会等上太久,就会有新君登基了。 而另一层意思,自然是白端想传达给我的,剩下的事,他会帮我完成。 时辰不早了,载着我和回良澈莲妃的马车继续上路,身后的王都却被一片黑暗渐渐湮没。 回王的殡葬在三日后举行,沿途的村庄都在为他哀恸,帝王的逝去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回王留下的累累硕业和不平风波,都在影响着世人…… 这一路也并不是很太平,君尽瞳显然留有后手,做足了赶尽杀绝的准备。在去往离州的各条关卡要塞上,布上妥妥的杀局,幸好我之前仔细研究了地图,几次带着回良澈和莲妃死里逃生,磕磕绊绊的,等马车跨进离州的边界,回良澈莫名松了口气,感叹这场杀机四伏西行之路,总算迎来了尽头。 我叹道:“你高兴的还太早,离州不是你想象的……”扒拉脑海去找合适的形容词,但是脑子太疼,干脆让他自己去看吧。 我在离州待过整整三年,见过这片沙漠孕育的土地,是多么充满变数。 也许前一刻,还是漫漫黄沙下,人们将盛满水果的硕大箩筐杠在头顶,娇笑着赤脚走过面前的美好景象。 后一秒,便是从箩筐底下抽出利刃,转身刺向你腰间的人间地狱。 但也不无好的画面,我将储备的饼分给官道上游离的孩童,他们正埋头去舔食粮车掉落的米粒,接过干瘪的饼,却露出如同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他们跟王都里那些富贵子弟不一样,他们表情生动而有活力,会为星点雨露撒落面庞感到欣喜,会为猎杀到一头鹿而兴奋地手舞足蹈,更会为了明天能活下去而竭尽所能。 渴望生,才有灵魂。 离州是一个破除腐朽的新生之地,充斥着危险和希望。 这几年伪仙主凤清和少主景却割据一方,所占城池时隔不久便会轮换个人执掌。 中间有座沙城,战事最是频繁,以旁边深入荒漠的十里沙埔闻名,我当年被匪贼驱赶进沙埔,差点没死在里面,如今奔赴沙城仍心有余悸。 景却早在城门口等着,多年未见,他长得很高了,身子如小白杨般挺拔健康,可惜皮肤晒成了小麦色,眼里眉间神似白端。 他抱着双臂看我利索地跳下马车,车厢内回良澈正照顾水土不服的莲妃,他派人把马车牵进城,自己却打量我,皱眉道:“丑八怪,你浑身沾血做什么,难不成有人找你麻烦?” “还不是凤清这个疯婆娘。”我接过他放在颈间的手帕,里里外外将手指头擦干净,一想到凤清像鬼魅般的追击手段,头都大了。 景却对凤清“疯婆娘”的称号感同身受:“她是真的可怕啊。” “听说前阵子她带兵偷袭沙城,弄得你损失惨重,我师姐忙到今日还没救治好所有伤员。” “是啊,得亏哥哥将如姐姐及时送回来,不然这几天也不会太平的。”景却挠挠头:“也不知道她哪那么多精力,像疯狗一样没完没了,而且手段血腥残忍,动辄要屠城。” “城都屠完了,她还统治什么?”真是好笑。 “不知道,可能是狗急跳墙了吧,你在王都散布的那两句话,已经传到离州来了,李烬清是傩教推上仙主之位的,难免受影响。”景却跟我说完现状,倏然上下打量,目光最后停在我裹紧绢布的胸口,揶揄道:“本来就不像女人,这下更不像了。” 我反击:“说谁不像女人呢,你看你现在晒的,像颗卤蛋。” 景却就是景却,还是那个毒舌少主。 “卤蛋也总比一马平川强,爷要是跟你并排躺着睡,还能比你高出一截。”他洋洋得意,没注意我的脸色,黑了。 我真是在王都憋屈太久了,久到忘记自己的气性,有多盛。 “死崽子!”捋起袖子扑倒他,用手用脚用牙,无所不用其极。反正不让他蜕层皮,就教他掉块肉。 最后还是师姐出面,才将我和景却分开。 师姐赏我们一人一个脑瓜崩,我在王都受尽委屈,如今见到亲人便嚎啕着哽咽着爬过去,鼻涕眼泪抹在她裙子上:“我都想死你了。” “想我,你还打我少主?”师姐拽着我的头发,将我提溜起来,迫使我鼻涕眼泪的面对她,我吸溜了一声,乖乖的,也不敢吭声了。 那边景却被我咬得满地打滚,灯笼裤都快蹭破洞了。我在半空踹他一脚,让他安分点,小男孩矫情什么,师姐见我手脚还不老实,好看的眉目一横,“怎么?还不长记性?” 慌忙摇摇头,扬起十二分讨好的笑:“我听师姐的。” 景却骂道:“呸!猫腿子!” 我怒视着他:“你皮真紧,我不介意再给你松松皮。” “来啊。”景却一蹦三尺高,也不吵嚷哪疼了:“谁怕谁!” 战事又要一发不可收拾,师姐懒得管我们猫鼠斗,只是拿出一封刚到的信,递给景却:“喏,你家哥哥的信。” “真的嘛。”景却顿时笑逐颜开,我却瘪嘴吃醋,有功夫给小崽子写信,没空给我写,我怎么就这么不开心。 景却擦了擦手,接过信,看到开头便傻眼了:“这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师姐揉揉他的头:“让你照顾好你嫂子。” 我急着探头,“谁是你嫂子啊,他到底写了什么啊?” “你啊你。”师姐脸上写满了“无药可救”四个大字,掸掸衣服上的风沙,回去继续治疗伤患。 景却嘴巴长得大大的,我生怕他当我的面流哈喇子,这样会使我更加看他不爽。可他只是狠狠地瞪我一眼,接过我丢在沙子里的包裹,闷声闷气地朝我喊:“咱们也回去吧,丑八怪。” 听到这话,我觉得他怕是内急了。不然怎么不跟我打起来呢。 进到沙城,街上就有羊肉泡馍的香味,我食欲大动,和景却喝了个汤足饭饱,看见这座城市初俱百废待兴的规模,人们即便面临天灾人祸兵荒马乱,也在不停地重建自己的家园。 不由的心生感慨,如果离州真的有安宁,那会是什么样的? 我把这个感慨说给景却听,他嗤鼻我大惊小怪,说起以前的仙山和侯府,那是在荒漠中长出绿洲的地方,只是灾难来的太快,他只有年少的点点印象。 正闲谈着,有两个包裹严实的少女撞上迎面的路人,少女的黑纱被不小心扯破,露出一截藕臂,显然跟四周有些格格不入。 尽管她们掩住手臂的动作十分迅敏,但我还是瞥见她的肘弯处,绘了一朵栩栩如生的三途花。 原来真有这种肤若凝脂的人啊。 那种肤白,不是不健康的苍白,而是浑然天成的白,仿佛剥了皮的桃肉。 景却紧盯着少女擦身而过,我笑他莫不是春心萌动了吧。 他捏了捏我的脸蛋:“别胡说,我很正经的好不好,我是在想……” “想什么?打晕?扛回去?做媳妇儿?”我龇牙。 景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想她们……是不是两生族人……” 我倏尔站起来,再找这两个少女,她们已然诡异的,不见了。 传说上古秘境有种以命换命的花。 这种花只生长在离州的万年荒漠之地,也就是沙城附近的十里沙浦。同古祭台、虚碧崖一样,这个地方被称为“两生境”。 也是上古秘境最难找的一个。 只因它在生与死之间。 第一百一十三章 沙城饱经战火,天色将晚时,人们燃起熊熊篝火,来驱赶黑夜带来的寒苦。师姐忙碌几天,体力不支,我让她去帐中休息一会儿,接过她手头的活,继续救治伤患。 这些伤者疮口露骨,边缘翻卷着,汩汩流出猩红的血水,稍加触碰便奇痒无比,有些人受不住这种痒的滋味,竟采取自残的方式…… “凤清带的兵刃上都涂了毒,他们不光想对我的人下手,还想将城中百姓赶尽杀绝。”景却在一旁皱眉道。 “嗯,我看到了。”说话间,救治的少年突然咬了我一口。 他的牙齿深深地镶嵌在我的虎口处,再进一步便能抵住我的手筋,只听少年呜呜隆隆的说着:“离州没有你们,就不会打那么多的仗,也不会被傩教遗弃。现在神要制裁不听话的小孩。就像老辈人说的,如果不听话,就会由傩神来制裁。” “你多大了?”我抬眉问他。 “十五。” “还相信神话故事呢。”抬起另一个肘弯,对准他的肩颈就是一击。少年疼得龇牙咧嘴:“你、你干什么?” 我活动一下被咬的手,没想到这小孩力道挺大,我的虎口顷刻间血肉模糊,皮肉中洞穿了几颗牙印。 血水顺着唇齿流进他体内,少年倔强的很,被打中肩颈后更是怒气冲冲,察觉到唇瓣有血腥的味道,登时厌恶地要呸出来。我眼疾手快地捏住他的下颚,往上一抬,血水顺着他的喉咙滑向身体:“别浪费了,这可是好东西。” “你!”他挣扎着拍打我的手,但我铁了心要治一治这少年的钝气,任他如何拍打也纹丝不动。 “面对比你强大的人,是不是很无力?”我的声音又冷又冽,透着股毋庸置疑的意味。 他之前腹部受创,上半身动弹不得,我刚给他上好药被他反咬一口,如今折腾几下,腹部的伤口撕裂了,沁出丝丝血迹:“我就是死,也不会受你恩惠。” 景却身边的武世伦,看我和一个少年置气,摇头要制止,却被景却叫住:“别管她。” 我拍了拍少年的脸蛋:“你说没有我们,离州就不会打这么多仗?其实这话说得不假,没有我们,离州不会打仗。” 少年听到内心想听的答案,赤红的双目蹭地点燃怒火,仿似从喉咙间呛着血说出一句:“果然。” “可那又怎样呢。”我松开钳制他的手:“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才十八岁,还是个懵懂的年纪,也相信神的话。神对我们说,只要活下去,便能回到家乡。我曾牢牢记着他的话,不光为了活着回家,还为了实现一个不可能的愿望。可我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看到的不是陌生,而是血腥。” 景却静静地听着,他很少对我有过专注的神色。 回想起刚穿越过来的那些日子,仍觉得心口微微泛起酸楚:“人们把我绑在吸血的藤蔓上,用刀割破我的皮肤,让滚烫的鲜血能滋养藤蔓,他们说我是不洁之人,可我刚来到这儿,什么好的坏的事都还没来得及做,又哪来的不洁。我为自己辩解,甚至哀求过,可惜他们听从神的话,要用我换取一方太平。我在惊恐之下,看清他们面具下的眼神,各个都很坚定,仿似随意剥夺他人的生命,只要披上神的光辉,便是那么的理所应当……仅仅一句话,便能抹杀内心的魔障,也是自欺欺人的可悲。” 少年问:“你是说,神的话是谎言?” “也许神真的说过,如果不听话,便会由他亲手制裁。但那只是对恶人而言。神希望世人从善如流,能生有敬畏之心,用道德礼仪规矩约束自己,不要做邪恶的人。只是没想到,很多话传到后面,会成了挡箭牌,滋养了更多的恶意。” 我见他腹中的血已经止住,看来是流进他喉咙里的凤血种脉起效了,淡笑道:“可见神的话就像手中的剑,用来保护人,还是用来伤人,都是由你的心决定的。就算没有我们,也还会有人来伤害你们,所以不要光哭鼻子和抱怨,十五岁该像个男子汉一样,拿起手中的剑,保护脚下的土地和身后的亲人。” 少年要站起身,我手指精准无比的按在他颈部大动脉上,一阵晕眩过后,他便绵软的昏迷了过去。 武世伦抱起昏迷的少年,将他安置在救治过的伤患中,我脚步不停地去往下一批伤患的营帐,景却不疾不徐地跟着,背着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我治疗完这个营帐的伤员,抬手抹汗的功夫,方看见他仍坐在对面的物资车上,抱臂纠结的看着我:“丑八怪,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经历。” “谁没有个过去呢,是不是很伤感,很好听?”我笑嘻嘻地反问他。景却倏然收起动容的神色,换上“我再信你我就是猪”的眼神。 “老实回你的营帐,别碍我的事。”摆摆手,让他赶紧走。 景却嘟嘟囔囔的回到自己的营帐,我靠着物资车懒散的吐了一口气,身后师姐压着嗓音说道:“你向来以坚毅示人,从来不肯服软,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本该柔软美丽,像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憧憬未来和美好。” 沙漠的月亮呈幽幽青碧色,许是在无垠的沙漠衬托之下,显得又大又圆,仿佛伸手便能触及到的亲近,又仿佛广寒之下使人片甲不留。 我道:“师姐说得对。等我治好阿真,接回苏涔,便能停下来了。” 我窝在物资车上睡着,梦见自己回到了现世。 我们已经长大了,从少年人变成打工人。唯一不变的,是还住在一起。 这是个冬天,早上的阳光顺着半合半掩的窗户,遛进厚厚的被子上,客厅传来不同的脚步声,如同优美的交响乐,让我蓬头垢面地钻出被窝。 正迷糊着,叶真敲响我的房门,问我早餐吃牛奶面包还是豆浆油条,反正都买回来了,我也可以都吃一点。 我不是猪。你们也不是养猪的。我小声争辩,却还是笑着说,鸡蛋吧,二十五岁窜一窜,还是能长个儿的。 苏涔边叼着一块面包,边对着镜子系领带:“还窜什么窜,你窜天猴啊。” 奉行时间管理主义的叶真,喝完最后一口苦瓜汁,正在玄关和高跟鞋奋战,她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依然美得与凡人无缘,我打了个哈欠,问她晚上什么时候回来。 她对着镜子涂抹口红,微微抿了抿,潇洒地宣称晚上有约,便踩着高跟鞋出了门。 我挠挠头,觉得就算铁树开花,她也不能忽略我的意见。张牙舞爪的扒拉门,对等电梯的叶真喊:“记得带他回来见我。我要好好审一审,哪路来的妖精,敢勾引我家唐僧。” “妖精!吃俺老苏一记拳。”苏涔西装打领带的模样还挺养眼,他披上羽绒服插着兜也出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静悄悄的,我盯着墙上的钟看了好久,觉得这个冬天如往常一样,平淡、琐碎和寂寞。 直到听见身后有人抱住了我,温柔的气息在我颈窝间游走,我想也不想地回首,轻轻印上一吻,他的唇很薄,身上浸满好闻的净水味,像水流撞击在石头上,迸发出的清澈明朗。 是啊,还有他陪着我,就像冬天遇见温暖,夏天遇见清风,焦躁的内心,莫名生出一股踏实的感觉,渐渐地,变得柔软。 他似乎在浅笑,风月也不及:“我的小猫儿啊……” 小猫儿? 我从睡梦中醒来,眼窝盈满泪水,心口生疼,我蜷缩着,任酸楚的感觉由内心蔓延到鼻腔,却还是忍着,不泄一滴,只是不停抖动的身体,提醒我:那种平淡琐碎的生活啊,竟会变成了不切实际的梦。 这一觉睡得难受,才仅仅过去两个时辰,已入深夜,反正也不想睡了,干脆去城门楼透透气。 刚上城门楼,守卫的士兵顿时被惊动,谨慎的举起红缨枪,交换一下眼色,一人小心的向武世伦的营帐走去,另一人则留守原地,看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和离州对过阵,也曾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见过血,他们防备我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世间的事就是这般荒诞、不讲道理,昔日的敌人转眼一变,便要依附自己的庇佑,不光是他们,连我都觉得尴尬。 我站在城门楼吹了一阵风,脑子总算清醒了些,却听见周遭有不和谐的动静。 那些人的身影刚刚隐藏于望风的士兵中,我霎时间好似暴起的猛兽般,对着鬼祟的人影飞扑过去。 那些人只见一个黑影凌空而下,尚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我一把按在原地,思尔剑已经贴在他耳朵上:“想偷袭,嗯?” 兵法以诡变决胜。夜里漆黑,沙城饱经战火,已然倦怠不堪,能想到偷袭,也不算意料之外。 毕竟沙城算是个要塞,对景却和凤清双方来说,都蛮重要的。 偷袭的死士们见提早暴露,开始不管不顾地对守卫的士兵抹脖子。武世伦跟着前去报信的人,刚踏上城楼便看见士兵如秋天的麦芒,纷纷倒在血泊中。而我也只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杀了数个偷袭的人,其他黑影点燃信号烟花,打破夜的寂静。 武世伦杀得眼红,却是一步步走向我:“是你!” 我挑眉不明白他意欲何为,不会时隔六年,他还是头脑简单的,认为是我做的吧。不会吧。 事实证明,人的阅历会随着年岁的增加而丰富,但脑子不会。 没有脑子就是没有,怎么都不会有。 “是你放进来凤清的人,杀我士兵无数!”武世伦怒吼着,拔起剑对要和我拼了。 我真的是气都能气吐血:“我要杀人,杀城门的士兵干嘛?何不先杀景却,再杀你,把师姐一抓,带回去不更好么?” “你、你还要对少主下手?”武世伦显然理解了,又好像完全想偏了,我气得脑壳都疼,当务之急,不应当先除去凤清的人嘛。 我迅速出手,那些抹杀士兵的黑影接连倒下。 最后还剩一个人影,我从身上捏出三条离虫,放进他体内。 离虫入体,不说实话都不行。 趁着武世伦脑子不清醒的空,我放出漫天离虫警示景却。 而后换上凤清的人的衣服,佯装跌下城楼,滚进一簇草丛。 等凤清带人攻来,我捂着莫须有的伤口,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凤主!” 这一声“凤主”唤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凤清的人确是这么叫她的。 凤清如今的气势十分凌厉,她身穿银白色的盔甲,又细又长的腿架在马肚子上,眼里眉间都是肃杀之色,对我假扮的自己人也没好气道:“蠢货,你怎么跳下来了。” “凤主,我也不想啊,可是除了景少主的人,还来个厉害的姑娘。”我可怜兮兮的不敢靠近,做出生怕被她迁怒的样子。 凤清带来的人已经开始攻城,幸好景却收到离虫的警示,开始布局抵御。 凤清站在队伍的最后面,身边却没个人保护,她显然轻敌了,认为今夜是收割之夜,不无变数的话,只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就行。 没想到景却的守备军经过短暂的布局,渐渐从负隅抵抗的架势,转为反击。 凤清咬牙咒骂:“该死的景贼,三番四次坏我好事。” 我小心翼翼地接话:“是啊,凤主。” “你刚才说的那姑娘,是不是行动迅敏,身法轻快?”她终于想起这茬子,冷哼问。 “是啊。”我微微一笑,掀开蒙面的黑巾,将整张脸暴露在她面前,声音带着散漫:“不止敏捷,还很帅气。” “滕!摇!” 凤清瞪圆双眼,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怒吼。 这虽然是最冒险的办法,但同时也是最省力的办法。 科学实验证明,两点一线直线最短,能迅速止住这场战事的办法,就是来到凤清面前,生死不论的擒住她。 我一出现,凤清骨子里对我惊畏,让她有一瞬反应不过来,这要源于在尚城的新秀选拔上,我差点杀了她。 凤清咬牙切齿的盯着我,眼里几乎要爬出怨毒的蛇:“滕摇,你还没死呢!” 她一字一句的吐出我的名字,却是瞬息间稳住心神,最先祭出利爪,刺向我的喉咙。 我冷笑,身形一动,手中思尔剑形如闪电,径直破开她的爪风,拉拽着她甩向地面。七绝剑以刚破万均,思尔剑以柔借力打力,师父曾说过,女子并非不能刚柔并济,该刚则刚,该柔则柔。 一路上,凤清偷袭我数次,饶我懒散怕麻烦的性子,也不愿吃这大亏。魔气出体,拉动思尔剑,向凤清射去。 我要她的命,因为她不止要和景却对着干,更甚至要屠戮无辜的百姓,我深以为凤清留不得。眼看着剑刃便要削开她的脖子,却在这时黑光一闪,罩住凤清,撞上黑光的思尔剑被弹了回来。 我眉目一沉,往旁边望去,那人身法干脆利落,旁边站着个红衣散发的男人。前者挡住我对凤清的杀招,后者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你就是滕家的少将军?” “我认得你们。”我轻抚思尔剑,剑刃被刚才力道震飞,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剑身,丝毫没有损伤。我曾吐槽师父偏心,给师兄师姐的东西又大又好,给我的剑,偏偏薄得像蝉翼。 如今看来,师父对我可谓毫无保留,我前些年独爱七绝剑的霸气,这两年却对思尔剑体会深刻。大约年岁到了,想法不同了。 我剑指着对面的二人:“傩教的右殿和左殿亲自来救驾,真是我们凤主的好福气啊。” 对于傩教的右殿主,我和他有数面之缘,其中最深刻的,约莫是在青竹小筑,他拍死官官后,当着我的面,逼我做选择,是保全君尽瞳和整个小筑,还是继续护住那那。 我选择了保全,而非护住,这根刺鲠在心头多年,几乎要融入我的呼吸,让我一见到右殿,便呼吸急促起来。 至于傩教这位新上任的左殿主,我也是蛮印象深刻的。就像他阉了左殿的那一刀,他脸上挂着的笑,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畸形。 我挽动剑花,身形微微一动,直取凤清的心口,铿锵一声,剑尖再次被右殿释放的黑光挡住,我气息外露,一手撕了她胸前的黑印。右殿没想过我的招式如此霸道,登时向我飞奔而来,手上半点也不客气的击来。 “该死的妖孽,早该杀了你。” 我的胸口涌起一股暖流,那里贴身放着官官绣的锦囊,还装着丰慵眠给我的卷云黑绫。 那是我所珍藏的、温存的过去! 我一声低喝,身上魔气大作,却在这时忽闻师姐在城楼撕心裂肺的喊:“摇儿,不要任由心魔膨胀了。不要!” 最后那声“不要”,像是在唤我的名字。 步遥。 对不起啊师姐,怕是不行了。我对右殿笑:“你们傩教的人,驱使人心,算计一切,手上就干净嘛。” “你这傩鬼。”右殿闻言,加重这一掌。 我冷眼盯着他,见他掌风凛然,登时扬起嘴角一笑:“你说的对,你早该杀了我。在我羽翼未丰满之际,在我体内的母虫还未变成心魔之前,在你命阿离对我这么个瞎子下手的时候,你不该只想着让离虫在我体内成熟,而是该义正言辞的先杀离虫,再杀我。可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让我好好想想啊,这些离虫对你来说,有什么用处……” 让阿离给我种上离虫的,正是这位高深莫测的右殿主。 这么看来,他提醒我离虫需要血的用意,就很值得探究了。 右殿正气昂扬的神色一敛,招式终于杀至我身前,掌风击中我胸膛的这一刻,我周身魔气凝结而出,在他脖子上游走。 “右殿主。”我唤了他一声,魔气逼近他体内,正撕扯着他的灵魂:“你想做什么,我管不着,只是母虫沉睡将醒,不光我控制不了,你也未必能如愿。” “不关你的事。”右殿运功抗击体内的魔气,面色胀得通红。 我笑:“你还是保留实力吧,别想着抵抗魔气,不然我会趁你虚弱,动手杀你。” 我以魔气不停侵吞蚕食右殿的力量,自己却不紧不慢地走到凤清面前,每一步都换来她恶毒的咒骂,我只是笑着,用思尔剑划伤她身上的皮肉,同时拿出她怀中的毒药,一滴不漏的淋在她身上。 药水像无数条小蛇,钻进她皮开肉绽的皮肉之下,她终于由最初的嚣张咒骂,转为惊慌失措:“快!解药!” 后又想到什么,不提解药,转去求新任的左殿:“大人,救我啊。” “他不会救人的。”我笃定道:“如今形势逆转,他肯定会思量,该如何保全自己。他走到这个位置的每一步,都是靠害人和杀人上来的,他怎么会懂救人的手段呢。” 新任的左殿皱着眉头,眼里眉梢对凤清没有半分同情,也没出言反驳我。 我想起云桑的话,“娘子啊娘子,想不到啊想不到,你这算是替左殿培养出了冷血暗人,还是替倾回挖掘了一个祸国殃民的苗子?” 经常看着深渊的人,看着看着,自己就变成了深渊。 他在左殿手底下,从被人玩弄的娈童,走到暗人,最后当了左殿。他是傩教一手促成的。 我停下思尔剑,凤清的毒药已经发作,据说奇痒无比,痒到可以剜出自己的血肉,我亲眼见到凤清抓破自己的皮肤,像鬼一样嚎啕道:“滕摇,你害我!” “如果你留有解药,现在大概也不会这么惨。”我轻轻一笑,神情温柔和煦:“可你没有留吧。你要屠城,要斩草除根,哪怕普通的百姓,都不让他们好死。这样狠毒的心肠,怎么会留解药呢。” 她痒得受不了,拿起地上散落的枯树枝,刺入自己的皮肉中,鲜血涌出。新任的左殿见血水横飞,嫌弃地退后一步,怕血水溅在身上。而凤清死死咬住牙关,不吭一声,可我需要她吭声,需要她叫喊,需要她对袭城的人说:“住手,都给我住手!” 景却如今的力量,仅仅能抗住一个时辰的进攻,再多时间就要出大事了。好在凤清惜命,她一声声的喊,让攻城的战士停下动作,景却和武世伦便趁此机会,打赢了这场逆风盘。 “放我走,我可以撤兵。”新任左殿审时度势道。 “好。”我声色凉薄,捏住凤清的脖子,将她拎起来:“你也可以带走她。” “不用。”新任左殿想也不想,带着残存的兵力撤退。 可见凤清这个伪仙主当得,属实憋屈。自己的兵,傩教的人想撤退就撤退,一点也不给她颜面。 不过她也顾不上这些了,身上被自己抓得没有一块好肉。 景却执剑朝我投来担忧的目光,师姐开了城门要来寻我,这一夜可算到了尽头,我拖着脱力的身子,想朝师姐笑了笑。 我怕她担心我,尽管我的情况确实不好。 更不好的是,本该被魔气困扰的右殿,到底还是暂时压制住了体内撕裂的气息,一掌又一掌的击中我的后背。 我狠狠地砸进地面的沙坑,强撑着身子,却被他摁住脑袋,紧紧贴着地面。 “你怕死么?”他这么问。 “怕啊。”我冷笑:“不惧生死,岂非木头人。” “那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要跟傩教对着干?”他眉目一凝,想听我的回答。 我不知道他这时为什么要抛出这种问题,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不过我也乐于让他耽误时间,留给我喘息的机会。 “因为,人要朝前走啊。” 右殿静静地望着我,听我漫不经心地说着这番话。 “前方有山,就要翻过山,前方有河,就要跨过河,不论傩教是什么大山大河,总不该让人无路可走吧。既然让人无路可走,肯定得掘山填河的。” 他也站着他的立场,皱眉沉声道:“你太桀骜难驯,终究是祸。” 师姐和其他人快要赶来,我顶着他的掌风抬剑一劈,他对我的掌控力丝毫未松,不顾撕裂身体的魔气,以更强的力量封住我的穴道,令我暂时没有办法动用魔气。 “你体内的东西,是我要的,你别擅自动用。” 眼看师姐的墨手要烙在身上,他硬生生地抗住了一掌,没去管凤清的生死,反而挟持着我飞速跑开。 “进与退,你刚才已经说了,那么,跟我走吧。”他说着。 耳边风动,是师姐追了上来。 我一仰头,右殿的手掌就捏在我的脖颈处,威胁着,让师姐再无法前进一分,他在我耳边言语:“你知道吗……你是我看中的……最好的容器……” “摇儿!”师姐最后的喊声,消失在漫漫风沙中…… 他走进的,正是十里沙浦,我曾死过一次的,绝望之地。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从前看过一个故事。 有个人在沙漠迷失了方向,濒临死亡。饥渴难耐之际,找到一间废弃的小屋。小屋久无人居住,摇摇欲坠,巧的是屋里有个吸水器。 他用尽力气抽水,也未见一滴。 忽又发现旁边有个水壶,壶口被木塞塞住,边上有张纸条:将壶中水灌满吸水器,便能打出水来,但在走之前,一定要把水壶灌满。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塞,果然壶里有水。 说到此处,我懒散地挪动脚步,问走在前面的右殿:“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烈日当空,沙海无垠,地面升腾出涛涛热浪,好似无色的火焰。风卷积着漫漫黄沙,迎面扑在脸上,放眼望去,除了风沙,还是风沙。 刚进沙漠那阵子,右殿还挟持着我,没过几天,已经不想管了,抽出绳子拴住我的双手,扯着我一步一步走下去。 天地昏黄,没有半点别的声音,好像在积聚着力量,掀起更大的风暴。 我以为右殿不会搭理我,没想到他张张嘴:“我会,喝掉水。” 他说这话的时候,喉结微微滚动,我跟着吞咽,发觉自己连唾沫都没有,只剩嘴巴里的血腥味:“这是个艰难的选择。” “把水倒进去,如果吸不出水来,岂不白白浪费?”右殿缓缓地行走着,攥住绳子另一端的手,无力的空握。 我想起好像在哪儿看过,故事的后半段是,那个人下定决心照纸条上说的做,吸水器中涌出甘泉,他喝了个痛快。他喝饱后,又将水壶接满,用木塞重新塞住放在桌子上,在纸条后面加了一句话:只有将生死置之度外,才能尝到甘甜的泉水。 “如果那座房屋年久失修,吸水器也跟着坏了呢。”右殿停下脚步,支撑着欣长的身子,不咸不淡的望着我。 “那就看谁的运气好了。”我也停下,跟他保持在一臂之遥的距离,抬起被捆成粽子的双手,从嘴里吐出一块细小的碎刃,用牙咬住,低头割开了绳子:“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 右殿没有动作,只是问:“你哪来的碎刃?” “几年前丢在这片沙漠的。它镶嵌在我后背的肩膀里,是匪贼硬生生插进去的利刃,被我负隅抵抗的时候别断了,不小心将这块碎刃留在皮肉之中。我那会儿手边没有工具,没办法将它夹出来,只能一点点用手抠出来,疼得了很久,流了好多血啊……”我漫不经心地说着,随意刨开一簇鼓起的沙堆,找到些骨头,抽出腰间的思尔剑,细心地削成骨刀。 这里已经很接近沙漠深处了,难保没有除人之外的风险。 一股腥风突然刮起,夹杂着沙丘鬼哭狼嚎的声音,右殿倏然拽起我费力磨骨刀的手,冲我喊着:“快走!沙暴要来了。” 话音刚落,从极远的水平线陡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动静,漫漫黄沙滚滚来袭,像是巨大的浪潮澎湃而至,连天地都在颤抖,轰隆隆的声音吵得我无法专心,迎着大片大片的黄沙雾,迷蒙的视线之中,似乎有人在奔袭。 “你不要命了!还不快躲起来!”右殿扯住我,说着要躲进旁边的沙丘。 我舒展眉眼,明目张胆地将削好的骨刀揣进怀里:“瞎躲什么,风暴能将沙丘整个吹走,弄不好都要埋里面。赶紧跑,避开风暴的正面。” 我是在风暴底下吃过亏的人,几年前遭遇风暴的时候,躲在沙丘的背阴处自以为妥当,没想到连着沙丘被吹走几百米远,埋在沙子里将近半个时辰。 等我费劲千辛万苦爬出来,便在烈焰当空下,遇见了丰慵眠。 可我不会再遇见他了。这么想着,心思一沉,使出身不缚影,将右殿远远地落在后头。他本不信我的说辞,因我诡计多端,行事乖张,但见我拔腿就跑,总算信了:“慢着!” 谁要慢着啊,生死攸关,不跑才是傻子。 身不缚影已接近大成,我若是铁了心的要跑,普天之下能追上的人,还在少数。 尤其右殿体内还有魔气的影响,根本比不及我的速度,我眼睁睁看着他被风暴掀起的沙海吞噬,炽热的浪潮从我面前经过,而我也不跑了,居高临下的站在一处高地上,等着风暴平静下来。 狂风吼叫了一阵,渐渐平息在远处的水平线,落日给刚刚经历风暴的沙海增添一抹壮丽,炽热的蒸汽荡涤丘壑。 天地复又安静下来,我再次走进前面的沙堆,背脊挺得像优雅高傲的孔雀,眼睛微微瞥了一下,一把扯住右殿的衣服,将他从沙堆里揪了出来,声音带着轻轻的嘲讽道:“什么傩教右殿主,碰到自然的惩戒,也不过如此。” 右殿到底是右殿,感受到温暖轻柔的风吹拂脸颊,便缓缓睁开眼:“你为什么不杀我?” 我松开他的衣服,抬起头来,再也不看他一眼:“杀你,无非替官官报仇,替自己解恨。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官官不会死而复生了,离虫也不能离开我体内。” “那你为什么救我?你想要什么?”他执拗的追问。 “要你告诉我,用我身体饲养离虫的目的。” 右殿眉头一皱,没想到我会突然问出这一句话,顿时沉默了。 我淡道:“不想说也行,也没期待你能说实话……” “去救我家小姐。”他突然说道。 “谁是你家小姐?”看他这个年岁,最多三十出头,能让他称作‘小姐’的,估计也年纪相仿。 没想到他说了一个并不陌生的名字:“滕今月。” 我一愣,滕今月是他家小姐?那他岂不是滕家的人? 可瞧他对我的态度,丝毫不像是滕家人啊。 我得弄清楚怎么回事,真要是死在傩教手里,也是我咎由自取,谁要我非跟他们硬碰硬,我的身心都做好了准备,自然不会觉得唐突。可要是死在滕家人的手里,我怕是做鬼了也要爬出来,查探个清楚。 “你、你说明白点,别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我又不是点读机。”我蹲下身,和他四目相望。我改主意了,要是听到半句扯谎的话,便用骨刀剖开他的胸膛。 他就这么与我对视着,淡淡的说道:“我是小姐的手下,但我不是滕家人,准确来说,我还是傩教的人。” “这样啊……”我举起骨刀要对他下手。 “我的母亲,是她亲手送进傩祠的傩女。”他的话平静而舒缓,听不出丁点情绪:“那会儿小姐也还年少,以为这是个光宗耀祖的事,对母亲而言,也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小姐和母亲生在同一个城镇,那个城镇虽不大,但种满了桃花。它有个好听的名字,桃花坞。母亲的名字也镶了个‘桃’字,小姐便喊母亲小桃姐。那年她们才十四岁,刚会摘得桃花换酒钱的年纪,遇上了傩教来选傩女。我的母亲被傩教看中,成为大傩节的傩女,要是能侥幸活过最后一夜,会有很多男子踏破门来迎娶。当时的小姐,还没潜心拜入简山门下,只是个有着些许个性的人。” “些许个性……张扬又惹眼,是吗?”想起老狐狸的评价,还蛮中肯的。 右殿没有理会这个评价,继续道:“接下来你都知道了,傩女只是傩教选中的倌姬,被送往各处府邸育子。而我的母亲因为经常摘桃花换酒钱,所以手指灵活,为人处事也活络,便没被立刻送往贵族府邸。而是留在天罗王手底下,精心培养了一段日子,成为了顶好的……刺客。” “那你不是贵族的私生子?” “我是。”他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仿佛在嘲笑命运往复,终究逃不掉。我只得闭嘴听他说下去。 “母亲身手极好,刺杀了很多质疑傩教的声音,她行走在刀刃之上,从未有过丝毫松懈。直到有次忍不住回到桃花坞,却看到那里成了一片焦土,昔日灼灼耀眼的桃花,已然成了一堆乌碳。她找不到一个活人,只好回到傩教,继续做她的刺客。后来听闻滕家有女名震八方,闺名如今朝皎皎明月。她还笑话自己多想,桃花坞那个张扬跋扈的小妖精,早就随着一场大火香消玉殒了。怎么也不会成为简山的门徒。” 风再次扬起,遮住他的眸子,就在这个平静的目光之下,仿佛有莫名的情绪拉扯着我。 “后来,母亲奉命去刺杀一个高官,刺杀之前要伪装成他的妾。这个高官没有正妻,在朝堂上也是口碑极好,可惜对傩教深恶痛绝,根本活不成。母亲在他身边,没有受到太多的宠爱,只是下雨了会有伞接她,饿了会有饭在等她,闲时他便带她去街市逛逛,知道她喜爱桃花,便留下了要砍的桃树。他做的不是很多,只是刚刚好。母亲在收到傩教的旨意后,顿也不顿的在饭菜里投了毒,等他吃完最后的断魂饭。那天他也不是没有察觉,却还是吃完了饭,只因那顿饭是素来不会烹饪的母亲,第一次学做的。高官死后,母亲继续接任务杀人,和原先没有变化,直到遇见了小姐。小姐说,原来你也有喜欢的人啊。” “别说了……”这样生生撕扯开自己的记忆,太痛苦了。我深有体会。 可右殿仿佛没听见,嘴角微微勾起:“母亲这才知道,原来她对高官的难舍,便是喜欢。可她已经毒死了他。从此再也没有伞接她,饭等她,闹市剥离那双牵着她的手,也只剩嘈杂。而她在满是人的街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小姐那会和心爱的人执手,脸上洋溢着灿烂、不加掩饰的笑,看得母亲目眩神迷,闷哼的倒下。醒来后才得知,自己已然有了生育。傩教向来重视生育,即便高官死了,留下他的子嗣也好。母亲千不想万不想,到头来还是成了生育的工具……我一出生就在傩教,所以我是傩教的人。这话没错。” “出生不是你选择的,但以后的日子是你选择的。”我收回骨刀,见风沙停了,便找了个沙丘,准备过夜。 “不错,成为右殿主,是我选的。我私以为,这是我做过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他神情极致认真:“母亲在小姐那里得知,桃花坞在她成为傩女的最后一夜,被傩教放了一把大火。傩教在放火前,还屠了很多人,小姐侥幸逃出,慕名简山的强大,就带着弟弟长途跋涉的拜师。而母亲在我五岁的时候终于探查得知,傩教放火的原因是,那个城镇有异兆。这个异兆跟卿回上神有关,但具体有什么关联,只有傩主之外的几人知道。我为了帮小姐探寻真相,自愿留在傩教。” 我嗅到了与自身相关的意味,便咬着藏起来好几天的芨芨草,不咸不淡的道:“滕今月是卿回上神的转世六身之一,傩教察觉到的异兆八成与她有关。可傩教没想到的是,滕今月那会只是个有个性的少女,还不足以产生什么威胁。只是傩教这么一放火,生生把少女赶到更高的位置,从而长成一个棘手的人物。不知道你有没有发觉,滕今月的经历跟我差不多?” 说来惭愧,我以前也是个良善心软的人,莫名有了凤血种脉,被人当成刀俎的鱼肉,才痛下决心要反击,要倾尽全力到达云端。 “只是小姐没有你的好运气。”他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话。 “所以,你在我体内饲养离虫,就是想复活滕今月?”我想我问出个事情的关键,以至于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一只黑鹰在头顶上空低低地掠过,发出尖锐的长啸,我想也不想地劈头砍下,清理干净,生出火堆烤着吃。 沙漠中的食物不多,前两天他挟持我往前跑,也没囤积什么食物,我只能手边有什么,就吃什么了。幸好来的是沙鹰,不是蜥蜴。想起之前吃蜥蜴,那黏腻凹凸的触感,让人发誓,此生宁愿饿死,也与蜥蜴无缘。 我带的火折子不是很多,只够应付一两顿的,也不能把鹰肉烤透,只好把带着血丝的肉递给右殿:“喏,别客气。” 他抬眉看我:“你当真不怕死?” “怕啊。”我觉得这人很执拗啊,咬牙将鹰肉塞进嘴巴,忍着腥臭味咽下肚,咽得太快,差点没噎着:“怕能怎么办,都在沙漠里了,还能躺着回去么。” 右殿闻言,略微思忖一下:“我初见你的时候……” “打住。”我不耐烦的摆手,又塞了块鹰肉给他,这块用骨刀割得较好,大小也够下手的,血丝也少很多。我还颇为满意。 “唔。”右殿咬着鹰肉,不知在想什么。 “很多人都说初见我怎么怎么样,现在的我怎么怎么样,然后只会问我,为什么变成这样。”我嗤鼻:“你们酸不酸啊,变成这样又不是我喜欢的,还不是你们一个二个逼的。” 当年我赌咒发誓会做个好人。不违背良善,只求活下去。 可没有一个人信我呀。 都说我野性难驯,命运如此偏颇,何来良善可言。 这几年我手上沾染了鲜血,也曾和很多人抵死相斗过。 如果还有良善的话,我希望能和心魔共存。 不是我觉得心魔是对的。而是善与恶,总要共存,才能平衡。 鹰肉分了一大半,还剩点带些碎肉的骨架,我继续削成了骨刀。 右殿吃完之后,蜡黄的面色微微有些潮红,他抹了一把嘴,抬头对我说道:“不要滥用母虫的力量,除非有人主动献祭,替代你成为新的宿主,不然很难拔除。” “先不说离虫。你胁迫我来这,不是光想着看大漠风光的吧。” 右殿点了点头,缓缓说:“上古有种以命续命的花……” “两生花。”没等他说完,我想也不想的道。 “你知道?” “知道。也想要。” “你要做什么?” “跟你一样,复活人。”我坦然道。 右殿眉头一皱,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淡淡一笑,掩盖生火的痕迹:“你是不是想说,两生花非但难寻,而且只有一朵。” 右殿抿了抿嘴唇,没有搭腔。 但我心意已决,苦笑道:“还能怎么办,各凭本事呗。在沙漠里,我没有仰仗之人,你也没有傩教的势力,要说谁能得到两生花,真不好说。你若得了两生花,肯定还要拿我去复活滕今月,我既丢了花又丢了人,实在不划算。所以这次,我不会手软的。” 翌日。继续向前走,过了几个大沙丘,就不再是昏黄的天地。 那是片白色的沙漠。 找了半天也没有水源,一些动物的尸骨以诡异的姿势呈现着,足足有几十具,我和右殿正翻找着,有没有能用的物资。 嘭的一声,右殿突然倒下了,头颅撞击在动物的尸骨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仿佛睡着了,只是听不清细微的呼吸声,却又没死。 我被这诡异的景象弄得发憷,惊惧的情绪在心口迅的蔓延开,干脆撕了布条包住自己的口鼻,如果没有冲突便倒下,只能说明这片白沙之上,弥漫着不易察觉的瘴气。 我从那些尸骨边走过,尸骨上堆积的白沙,突然动了起来,只是一眨眼功夫,白沙像疯了一般拼命吞噬上面的尸骨。 我看得清楚:那是个正往下陷的沙坑。 但是沙坑中又传来新鲜的血腥气,沙漠中很少能闻到血腥气,既有沙鹰啃噬,又有烈阳暴晒,尸骨还没来得及腐烂,便被四分五裂开,怎么会有血腥气? 斟酌一阵,觉得还是拖着右殿离远点好。 没想到刚碰到右殿的身体,就有什么东西蛰了我一下。 顿时感到天晕地眩,也就在这个时候,白沙底下仿佛被撕裂出一张血盆大口,顷刻间吞没所有的尸骨。 连同我和生死不明的右殿。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感觉到沙子在挤压着我,无边黑暗席卷而来,意识在消散…… 之前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我的运气一向很好。 呵,果然啊,运气这玩意,真是时好…… 时坏……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铁蹄声踏过遥遥长路,马背上的年轻将军张扬又惹眼,她用双腿紧紧地夹住马腹,探出半个身子去摘沿途的雏菊,指尖悬停在雏菊上的那一瞬息,有狂妄的风将雏菊碾碎扬起,晃过她的眉眼:“落下尘,离了根。也好……” 落尘。落尘。 落下尘,离了根,也好。 我醒来时,长满虞美人的山坡上,浸染淡淡的清香。 笑自己也有这般轻狂的梦。大约,怀揣了不安的心思。 已近晌午,山脚下的村子扬起炊烟,在葱翠玉莹的山涧里徘徊。轻快的溪水游走在村子和山林之间,从长满虞美人的山坡抬眼望过去,好一番现世宁静的画面。 落英扑来抱住我:“阿姐,阿姐,阿母说,今天做你最爱的排骨和糯米饭。” 我抱起她软软的小身子,捏了捏她白嫩的脸蛋儿,笑道:“阿母还说什么?” “晌午之前不到家,排骨没有,糯米饭没有,还要挨板子哩。” “那可要快些了。”我顺着小溪,踩着石头,向炊烟袅袅的村子跑去。怀里的落英咯咯直笑,“阿姐快些,再快些。” 落英是我家最小的孩子。尽管除了我和落英之外,我家没有别的孩子。 阿母常说以落英的美人胚子,长大后会成为新的神女。 既我之后。 阿父听后,嘿嘿的笑。他是个朴实的汉子,不懂得夸赞女儿,只能附和阿母的话。 阿母则温柔地为他添饭,心疼他天不亮就要和村子其他男人去林间砍伐,不吃多些,怎么有力气干活呢。 阿母做的糯米饭实在可口,我连吃了两碗才放下筷子。阿母笑道:“吃胖些,出嫁才好看。” 再过几天,就是我出嫁的日子。阿父为此笑得合不拢嘴,阿母也是连黑加夜的缝制喜服,村子里的人更是说我嫁的好。 只因我要嫁的人,是年轻温柔的族长。 落英歪头问我:“阿姐嫁人了,会不会有小弟弟小妹妹?” 我塞了一口排骨进嘴里,阿母做的糯米饭属实没话说,排骨总差点味儿。我囫囵咽下,捏捏她的脸蛋儿:“落英想要小弟弟小妹妹,可以问阿父阿母要去。姐姐只会给你生小侄子小侄女,到时候院子里跑满会哭的奶娃娃。” 阿母取笑我:“这么大的姑娘家,把奶娃娃挂在嘴边,羞不羞呀。” 阿父扒拉完碗里的饭,背起竹篓跟阿母交代几句,便钻进了大山。我趴在栏杆上朝他的背影喊:“阿父,晚上回来吃么?” “回。”阿父回头招招手:“族长会来咱家。” 阿母摸摸我的头:“落尘,族长要来了,去梳洗梳洗吧。” 落尘是我的名。 两生族的女子没有姓,只有嫁了人,才会冠上夫家的名。 我的夫家姓丰。丰神俊朗的丰。 他是年轻的族长。老族长死后,族人们要将棺椁送去一个地方,他们说那里接近天神与地母,需要年轻的族长赤身扛着棺椁。 阿父阿母没去过那个地方。除了扛棺的汉子,只有我去过。 我便是在那个地方遇见的他。 他赤着上身,颈背被棺椁磨出血,却还是温柔的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忘了。我揉揉脑袋,觉得周遭的声音很嘈杂,有低吼的风沙顺着砖瓦逼近,从骨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颤,仿佛有深深的寒意席卷了周身:“冷。” “过来。”他朝我伸出手,手心绵软,有微微的热。 我被他单手抱住,他另一手还在支撑棺椁的重量,我小心的问:“你背上的那么重,为什么还要抱着我?” 他微微怔楞,明镜似的眸子里仿似缀满淡淡梨花白,声音竟显得有些不切实际:“因为放不下你啊……” 这是我和年轻族长的初遇,也是他向我定情的那一天。 我对着镜子窃笑,觉得好运都用在了那一天。那样的人啊,翩翩公子,白衣胜雪,一如眼下他向我走来的模样。 “落尘,让我抱抱,可好?”带着些许的紧张和希冀。 我却奇怪,他是我未来的夫君,怎么事事都要问我的意见。 好像这场良缘婚配,是他费心求来的一样。 我主动抱他,在他怀里蹭了蹭:“你怎么对我,还是小心翼翼的,我们快成夫妻了,你何不大胆些。” 他的笑流淌进眼底:“怎么大胆些?” 我偎依在他温暖的怀里,感受到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我听村子里其他姑娘说,男人和女人之间如果互相喜欢,要来一场月黑风高的幽会才行。” 明显感觉我说完这话,他的身子有着微微的轻颤:“谁跟你说的。” “哦,孙家的,你可能不认识。”我抽抽鼻子,看来今晚的风有些凉。 他有些想笑,又努力忍住:“只要是你所想。” “你都会极力满足?”他总是这么说。 阿母说,他这是喜欢我。我想,应该是了。 我问阿母,那我喜欢他么。阿母摸摸我的头:“年轻俊朗的族长,谁不喜欢呢。” 我想阿母说的对,年轻俊朗的族长,谁不喜欢呢。 我在他怀里打起瞌睡,他缓缓松开,白衣被我蹭得一团乱:“落尘……落尘……”我从鼻腔中发出困意的回应,他将我鬓角的散发别到耳后,“是我唐突了。”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不知道婚后嗜睡的毛病能不能改掉。 “一想到几天后,是我们的大婚,我便不能自持。” “慵眠。”丰是他的姓,慵眠是他的名。 阿母常说,婚姻是一条河流,它会承载着人驶向远方,会带你看到青山碧水、蓝天白云,也会看到激流湍急、狂风暴雨,重要的是,它没有终点。 只有和爱的人一起掌舵,才会有无限的勇气和强大的力量。 我私以为,我的这段旅程会很长,长到像阿父阿母一样幸福美满。如果是丰慵眠的话,他定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然而,他的眼里仿佛被歉意遮盖住,闪闪烁烁,避开我希冀的目光:“别这么看我。滕儿。” 滕儿是谁。 一股难言的失落涌上心头。原来他心心念念的人,不是我。 “你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娶我呢?” 年轻的族长当着族人的面与我定情,那时的美好犹如破碎的梦境,阿父阿母欣慰的目光犹在眼前,连落英也拍手为我欢呼。他是很多姑娘美满的梦。他要娶我,是所有人想不到的。 只有我明白,我顶着所有羡煞旁人的目光,却深深感觉到,他每每看我,就像是看了旁人。 他眼里有的我,却不是他心里的人。 我憋着股劲儿问他,他心里的人是谁,滕儿又是谁。 他眼中的雾气快要漫出来:“没有谁……只有你……” 微风吹拂他温润如玉的面庞,他望向远方:“天要黑了。” 太阳沉入山的腹地,携着一抹余晖,落在静谧的村子。 落英躺在阿父编织的摇椅上眯起眼睛,白嫩的小手拽着阿母给她缝的布娃娃,若有所思地问:“天为什么会黑?” 她总有各种问题,有些我能回答上来,有些却也回答不上来。 年轻的族长拍拍我的背,像阿母哄落英那样缠绵,直到我打了哈欠,困意再次袭来,才听见他一声叹息:“你明明在我身边,我却觉得愈发不安,是我做错了么。” 渐渐进入了梦乡。 我的梦有很多,可能因为睡得多。 可阿母说这不是好事。梦,总有醒的时候。 我在成亲的头一天晚上,好像才从漫长的梦乡中惊醒。 那天阿父没有随大部队回来,我焦急之下便去林间寻他,尽管阿母在身后喊,让我先去找丰慵眠,让他带人去寻。我却为他莫名喊出别人的名字,感到醋意翻滚,犟着脖子自己去寻。 我真的倔强得很,穿过密不透光的林子,深处是一片碧草。 碧草的中间长着一株硕大的桃花树。 那桃花仿佛是林中的妖精,向我花枝招展的,有声音问道:“你在找什么?” “谁!”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不由的心生寒意,怕不是遇见了妖精。 “你抬头。”那个声音这么说。 我仰头望天,天空露出荧荧星光,显得迷幻朦胧。 “看树上。”有些无奈。 我盯紧看去,泼墨般的夜空下,有几盏灯点亮无垠的黑暗。 一道身影倚在树上,湛蓝色衣襟垂落,六棱雪花边角铺在眼前,他眼里眉梢描绘着灼灼风华,明明神色澹薄,却因莞尔笑意显得生动起来:“看够了么?” 他嘴角扬起的淡淡弧度,就好像扬起倾世的桃花。 滚烫了我的眼。 我问:“你是谁?” “你梦中的人。” 再问:“你从哪里来?” “你的过去。” “到哪去?” “你的心里。” 流畅而散漫的话惹恼了我,我转身欲走,却被重重地揽入怀。 “你说过,只喝我这碗迷魂汤,怎么转眼跟人跑了呢。”他叹道。 我的心有瞬息的停顿,有股难言的疼痛在悄然蔓延。 “还是我对你太娇惯了,以至于你这只小馋猫,要跑去别人家偷嘴,嗯?”他的声音染着若有似无的怒意,偏偏说出的语调不咸不淡的,让人捉摸不透。 我慌忙说:“什么偷嘴?你别污蔑我,我明天就要嫁人了。” “不记得就算了,你还要嫁别人?”修长带着微凉的手抚摸我的面颊,下一刻我的脸便是从未有过的滚烫。 他的手,怎么这么烫。我快要面红耳赤了,说话都磕磕绊绊的:“我与你,从未见过。哪来的说辞。” 他不容置疑的吻上我的唇角:“我叫小狐狸,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 我撑着最后的力气推开他,向村子跑去。 脑海里全是桃花树下桃花妖,哦不,是小狐狸。 他这个人,怎么这么坏。 等我跑到村子,阿父急坏了,带人正准备寻我,一眼见到我跑回来,我惊恐的说不出来话,只是身子在不停的发抖,有人拽住我的手腕,我吓得大叫:“放开我。我不认识你。” “怎么了?”是丰慵眠。我明天就要嫁的夫君。 我在他怀里直发抖。阿父问我怎么回事,被丰慵眠止住,他的手就这样抚摸我的后背:“落尘,不要怕。做噩梦了么?” 阿母抱着落英走出屋:“落尘,不要怕。我们都在呢。” “阿姐,阿姐,不要怕。谁欺负阿姐,落英帮你打跑他。”落英奶凶奶凶的扬起小手,她的手白嫩嫩的,手背还带着肉璇,看得我噗嗤一笑。 丰慵眠见我好转些,也不问我发生了什么,只是将我扶进屋子,等我坐下,他神秘兮兮地让我摊开手。 “落尘……”他在我手心写个“心”字:“把心吃进肚子里,就不会害怕了。” 我还从未听过这个说法,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拿起我的手,作势要吃掉掌心的字,我一避,他的唇就这么贴上手心。 有点痒,却没有刚才那股酥麻劲儿。 “落尘,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他郑重的许诺。 我却想起刚才的情景:“我好像遇到了妖精,你见过妖精么?” “没见过。”他回避了我的目光,接过阿母熬的汤,喂我喝下:“抱歉啊,落尘。” 他总是对我道歉。好像真的亏欠了我一般,可他那么温柔,从没大声对谁说过重话,更不会和哪个姑娘眉来眼去,是个正直良善的好人,怎么独独觉得对不起我呢。 我按捺住内心的慌乱。嫁给他,将会是一生的幸福,没有什么能拆散我们。 他安抚我睡下,等天亮了,就是吉日。他唤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明天见。”他最后在我额头印上一吻,克制又温柔。 “嗯,明天见。” 明天会是美好的一天。 可是这一夜,我睡得极不踏实,那株桃花树仿似连根长在心中,那个人化成一只小狐狸,真的闯进了我的梦里:“从今天起,你这条命和皮囊都是我的。无论去哪,脱皮去骨,你都是有主的人。你能记住?” 我惊醒,额头沁满汗珠,背后一片冰凉。这是梦么…… 落英敲门道:“阿姐,阿姐,吉日到咯。” 阿母和几位妇人进来:“落尘,你今天是新娘子了。” 我心头一暖,乖乖的坐在镜子前,让阿母梳妆打扮。 阿母拿起梳子为我梳头:“一梳,如意夫君做良配。二梳,子孙满堂多富贵。三梳,恩恩爱爱到白头。” 绾青丝,结发髻,戴凤冠,妆落成。 我看着镜子里的人儿,娇艳的紧,阿母眼里饱含了泪水:“好看,好看呢。咱家落尘,是最好看的新娘子。” 走出屋门,阿父憨憨的笑,将雕刻的虞美人簪花,别在我发间:“拿着。” 阿父阿母一生温柔,从未对我和落英有过过分的期许,只是将全部的爱给了我们。我扶着虞美人簪花,第一次在人前落了泪,落英伸手抹我的眼泪:“阿姐,阿姐,不要哭。” 吉时已到,送亲的队伍要去往夫家。母家不能陪伴。 阿母追着轿子走了好远,被后面追来的阿父劝住:“落尘很听话,她会照顾好自己。你莫要伤心。” “怎么不伤心。这就像从我心头,生生剜去一块肉。”阿母捶他胸:“要说不伤心,岂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阿父阿母的身影落在队伍后面,越来越远,渐渐看不见。 婚姻嫁娶,终身大事。和父母分开,我也很难过。 是夜,年轻族长的婚礼,在山神洞前的台子举行。 一只比人高半个头的神兽从洞里走出,麒麟头,狮身,独角,长尾,上唇特别长,好像特能吃的样子。我看着笑出了声。 它顶着硕大的头朝我探来,在我身上嗅来嗅去的:“果真是你。” 此时的丰慵眠褪去白衣,换成喜服,被村子里的人灌了酒。他向来隐忍克制,除了对我,很少有难以自持和表露情绪的时候,如今猛地见他吃酒吃多了,脚步画龙似的朝我走来,我更是展颜一笑:“怎么喝那么多。” 他瞧我笑,有些不好意思偏过头,不敢与我对视,只是对神兽道:“角端,不用看了,她如今,不记得那些。” 听说山神洞里的山神,是家族繁荣不绝的象征,是真真实实存在的神兽,保佑族人出入平安。平日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就是嘴有点损:“行了,她现在脑子不好使,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说谁脑子不好使呢,我还在这听着呢。 角端捧起族人进贡的酒坛,边喝边大舌头的唱:“小夫妻啊小夫妻,门一关啊灯一闭,哎呦我去——” 我:“……” 丰慵眠:“……” 周围的人笑得捂肚子,少女将酒坛扛在肩头,露出白皙若刻的藕臂,为角端斟酒。我曾羡慕过,村子里的少女除了我和落英,都是肤若凝脂的美貌。怎么到头来,我却成了神女。 阿母哄骗我说,是我气质独有韵味,气质没看出来,韵味倒不假。我曾私下里比划我的胸部,它们虽不像村子其他姑娘的那么丰满,但好就好在,形色优美,添一分略油腻,少一分显骨感。 正胡思乱想着,阿父阿母换了身衣服,带着落英赶至。 我冲他们遥遥的招手,没想到被丰慵眠握住,高高地举起。 众人欢呼:“恭喜族长与夫人,喜结良缘!” 我偷偷看了身侧的丰慵眠一眼,他也在偷看我,眼里透出迷离之色,他的目光顺着鼻梁滑到我的唇瓣:“可以吗?” 周围的人都在哄笑:“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角端也打了酒嗝:“你俩快给我啵一个。” 我真想踢这兽一脚,嘴也忒损了些,让人着实抹不开面。 丰慵眠也难得放下定力,朝我缓慢靠近:“落尘,可以吗?” 我涨红了脸,一想到在这么多人面前亲吻,还挺娇羞的。 但撞见他的眼神,便怎么也不能狠心拒绝了:“好。” 如果他心中没有那个叫“滕儿”的姑娘,他一定蛮喜欢蛮喜欢我的吧。我这么想着,闭上了眼,他的气息慢慢靠近。 脑海中倏然闪过那张清俊的脸,紧接着疼了起来。 不要想那只小狐狸了。那个梦,属实荒唐。 我摇摇头,想把无端的悸动甩出脑海,丰慵眠停下,担忧的问:“可是身体不舒服?” “不是的。我……”很好。只要喜欢你,就够了。 族人们还在哄闹,丰慵眠揽住我的肩,将我转了个圈,护在身前,他背对着众人,脸颊没了篝火的熏染,找回了一丝清醒:“落尘,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妻。我很欢喜。” 悄悄的,加深刚才未触及的吻。 我却疼得无法回应。 怎么会这样,我在抗拒着什么,他心里的那个人? 还是我梦里的那只小狐狸? 到底什么是梦,什么醒,我已然分不清了。 他在我唇齿间缠绵,也许这样就行了,我们会是良配,这条路会走向美满。 然而,远方传来崩天裂地的响动,无数穿着黑衣红裳的人,从山顶的裂缝里钻了出来,落英吓得嚎啕大哭,她总是笑着的,很少有哭过,却没想到,她的眼泪滴落地上,长成一株株红色的花。 这花过分妖冶,甚至红如啼血,可族人们仿佛见怪不怪,纷纷将落英护在身后,只有我呆愣在原地,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黑衣红裳的人闯进山谷,踏平长满虞美人的山坡,泥泞污浊了轻快的溪水,很快碾压至村子。领头的黑衣人仿似夙愿得偿似的大笑:“这就是上古最难找的两生境。果然带她进沙漠是对的,丰慵眠为了救她定会出现。” 阿父阿母以及族人眼中,是何等的绝望:“你们这群歹徒。” “把两生花交出来!”黑衣人冷呵道。 什么两生花?余光瞥见被众人护在身后的落英,她似乎停下了嚎啕,眼里包着泪水看着我:“阿姐,阿姐。” 她脚下长满了诡异的红花,我把这些花和黑衣人口中的两生花联想一起,倏然跳下台子,将正盛放的花通通踩在脚下。 我让她不要害怕,尤其不要哭。 落英一直很听话,收起悬而欲滴的眼泪。 那边黑衣红裳的人呈摧枯拉朽之势的稳步前进,这边有道湛蓝色的身影携风落至我身边。 我眼里都是他,原来这不是梦。那只小狐狸,真的来了..…… 手被紧紧握住,止住我奔向他的心思:“落尘,我的妻。” 是丰慵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大火在村子里肆意蔓延,滚滚黑烟顺着山风涌向山神洞。 我差点呛得背过气,强忍着不适,想把手从丰慵眠手里抽回。 回首时,他的眼睛满是伤痛,仿佛美梦顷刻间破碎般的沉重,令我目光呆滞,久久不敢看他。 今夜他即将成为我的夫君。我会是他的妻子,是备受祝福的新娘,也是阿父阿母引以为傲的女儿。 理智告诉我,别任性,顺应天命,才不会有伤痛。 可内心的声音却说,你不是落尘,你的名字是…… 头痛欲裂,痛得我发出低低的闷哼声,丰慵眠倏尔松开手:“还疼么?” 眼下没有时间给我细想了,黑衣红裳的人犹如鬼魅般,转瞬杀至眼前,阿母护着瑟瑟发抖的落英,对我摇了摇头。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便看见长长的火舌席卷了众人,我还来不及伸手,地面顿时龟裂,无数的人掉了下去,连同阿父阿母。 我几乎撕心裂肺的唤道:“阿父!阿母!落英!” 有人捂住我的眼睛,带着熟悉又好闻的净水味:“不要看,你的眼,别看这些。” 可我怎么能不看!我的家园,我幸福的生活,我期待的婚姻,通通被这些不速之客毁了个干净!耳边有人在深渊嘶喊,如利刃生生剜痛了我! 黑暗,在这双纹络分明的手底下,显得静谧幽长。 丰慵眠对那人道:“你还是来了。你是怎么从王城突围的。” 那人淡道:“丢了只小猫儿,自然要千方百计地找回。谁都不能拦我。” “你对她还是这般不肯放手,哪怕知道她如果想起前尘,定不愿意与你有瓜葛……”丰慵眠的话让人捉摸不透。 那人闻言莞尔一笑:“即便她想起前尘,也是我心甘情愿。” 丰慵眠似乎为这番话愠怒:“少在这惺惺作态了,你如果心里真的有她,就不会在万年前,活生生把她逼死。素蓝,你成就你的威名与宏业,这些我都管不着。可你不该拿她做垫脚石。” “我知道。” “她当年不过是个小姑娘,一心想要报答你,才上了天。她已经想好,让我替代她,接任神将一职。她满心欢喜的要与你双宿双飞,你却在山阴地前逼她自刎!” “我知道。” “不管你记不记得从前,你都不该出现。让她这辈子,平平淡淡多好。”丰慵眠的声音透着股沙哑。我好像,听懂了。 “我知道。”他的手轻轻颤了颤:“流霜,我不甘心。” 素蓝?流霜?他们口中的“她”,又是谁。 我什么都不知道,却还要饱受折磨,这不公平。 脚下响起惊天裂地的动静,我扒开捂住我眼睛的手,只见一头巨大且丑陋的怪物从地底钻出来,它的嘴巴里正咀嚼着什么,没等细看,丰慵眠和小狐狸同时携着我往后退。也就在这个时候,角端将酒壶劈头砸在怪物身上,怪物顿时张开锋利的牙齿,咬上了角端的背。 汩汩鲜血从窟窿里喷涌而出,浸透泥泞的土地,也洒在我脸上。 适逢新婚大喜之夜,角端破天荒的喝了不少酒,反应半天才反应过来,头上的独角狠狠刺向怪物的腹部,将它顶翻过去,对幸存的村民喊道:“快进山神洞!” 我挣脱二人的钳制,拼命向裂缝跑过去:“阿父阿母!” 幸好他们及时攀住了岩壁,在夹缝中回应我的呼喊。 角端和怪物扭打一起,体力渐渐不支,被猛地摔到地上,裂缝被撕裂得更大了,阿父阿母抱着落英,显得身形渺小,又局促无措。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满心担忧无处安放,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如果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就好了,如果我能有梦中少年将军的敏捷与威力,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父母遭了难,而我,除了焦急之外,竟毫无办法! “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救他们。”我费力地把手伸过去,甚至想过把心一横,闭眼跟着跳下去算了。 可我不能。我并非怕死之人,只是若还有一线生机,便不能轻易撇开生命。难说我这股不愿死、也不愿意苟活的劲儿,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阿父阿母跌得不深,垫起脚刚好够到我的手,我眼里重新燃起希望,紧紧攥住一点点指尖,拼了命地,要把他们拽上来。 阿父仍是笑笑,阿母更是恋恋不舍的,将落英亲了又亲。 落英原本被我说得不再哭,但此时就像预感到了什么,眼泪又无法控制的落下,她小声喃喃着:“不要抛下落英。” “不会的。”我将大半个身子探进裂缝,抓住那点点指尖,就像抓住最后的、所剩无几的希望。 我其实比落英还不爱哭,总觉得虽为娇弱的女子,但不能让人觉得怯懦。更何况阿父是山里的汉子,有股子刚毅刻在骨子里,不容许我哭哭啼啼。 可事到如今,看着那点点指尖随着更剧烈的地动山摇,在不停地、慢慢的从掌心滑落,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眼泪登时夺眶而出,让我浑身疼得蜷缩着打嗝:“阿父,阿母……” 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地缝狰狞地张开漆黑的大口,阿母最后亲了亲落英,在黑暗彻底带走他们之前,使出浑身力气将落英抛向半空中,我想也不想地扑过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也不管下坠的风是如何割裂我的喜服。 恍惚间,仿佛听见阿母在说:“落尘,照顾好落英。”还有天下母亲的心愿,“好好活下去。” 我几乎要疼得晕死过去,喉咙间塞了千钧的哽咽,让我哭不出来,又发不出一丝声音。落英乖巧地躺在我怀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我:“阿姐,阿姐,阿父阿母要去哪儿?” 她那还带着娇憨的嗓音,让我瞬间忘记身处何处,只是死死地抱紧她,泣不成声:“他们……会永远陪着落英……” 落尘,落尘,落了尘,离了根,还怎么能活? “阿姐,阿姐,不要哭。”落英抹去我眼窝的泪,越抹越多,直到最后,也跟着哭了起来。我的身上落满鲜血般的花,在黑衣红裳的人眼中,成了指引幽冥的灯火。 “快,在那!”随着一声尖锐的喊叫,我的心倏尔冰凉起来。 “别怕。”头顶风动,湛蓝色身影转瞬划过。 “有我在。”他的声音,那般云淡风轻,似从天边而来,又如汹涌洪水自心底澎湃而出。他托起我和落英,如支撑四分五裂的大地的柱石,救我于千钧一发之际,护我于山崩地裂的眼前,原来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敢不畏艰难的护住我。 下一瞬间,他催动体内的真气,竟出现在裂缝边上。 只是眼前的景象,裂石,摧山,角端和怪物打得不可开交。 角端是护佑村子的神兽,常年住在山神洞里睡大觉,显然没有怪物毁天灭地的力量,但它此刻已然恼怒的不行,被抓伤的疮口溅射冒着泡的熔火,将不少黑衣红裳的人化成了白骨。 丰慵眠安排好村民进山神洞,瞧见惨烈如炼狱的这一幕,也惊得不知道说些什么。 角端吃力道:“把落英也带进去,本座快敌不住了。” 丰慵眠:“那你呢。” 角端大笑:“看守破洞这些年,本座也算解脱了。相聚有时,你莫要伤感,这傩教的泥腿子,本座定打得它爬不起来。” 丰慵眠沉默。 我把落英交给他,自己跳上角端的背,角端恼火:“快下来,你要做什么!” 角端的背很滑溜,我差点坐不稳,只得抱住他的独角,唏嘘道:“不是打泥腿子么,我帮你。” 角端没想到我会自告奋勇,笑声敞亮尚带着酒气,一个俯冲将怪物扬上了天。我被他这一举动弄得仰过去,但心里有股不愿轻易屈服的劲儿,教我凌空抱住它的独角,眉目一横:“说了,我帮你。” 那股子劲儿使我心肺皆一热,周身更是燃起莫名的炙热感。 “这是魔气?”角端惊呼道。 我不懂什么魔气,只知道这股沸腾的热,让人无法平静下来。 漫天银白色的虫子透体而出,纠缠上黑衣红裳的歹人。 我连呼出去的气焰,都是滚烫的,更别说,体内不加引导,便势如破竹的气流。我的世界有了瞬息的凝滞,好像什么也透不进来,满目是千篇一律的单调色,世界安静如斯,只有漫无目的的脚步声。 仿似不停的走下去,就能消磨内心的怒火。 我想阿父的背篓,想阿母的糯米饭,就算是不太爽口的排骨,我也会通通吃个干净,还有落英…… “阿姐!”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落英的呼喊。 我像从溺毙中惊醒的游魂,方看清周围堆满了尸山血海,而我浑身浴血,麻木不仁地站在人堆上,践踏生命。 “我怎么了?”那些猩红的血渍就像长在手上似的,不论怎么用力的搓,也搓不掉。 丰慵眠目光沉重的看来,他的神情比起昔日的温柔缠绵,更像是带着记忆深处的茫然和无力。 “这些都会过去,百废会待兴,荒地会崛起,尸骨也会得到安葬,等山阴地结束后,人们也能安宁。”是他的声音。却不像是现在。 我头疼得厉害,踉跄地走出尸山血海,领头的黑衣人才回过神,不禁冷笑:“你跟那时候一样,真是个孽障。” 我从心底里对这个词,感到厌恶至极:“你说我是孽障?”黑衣人不置可否。 “走吧。”小狐狸的声音浅淡,这些人中,只有他不怕我。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小狐狸……”不听我把话说完,他的力量强大得毫不讲道理,往四周震荡开来。 簌簌雪花从天而降,压住了遍地狼藉下的血腥味,也平复了我体内沸腾的气流。 “有我在,你不用手染鲜血,那些脏的活,我来做。”他的话,让我莫名的,安静下来。 “可我不该……”杀那么多人。还佯装着,不可控。 “这些人,践踏你的家园,你可以任其宰割,也可以决心反击。于人世间,沉与浮,都是选择。既然选择了,便要走到底。” 于人世间,沉与浮,都是选择。 我捏着他的衣角,感受到风中夹杂着血腥气,等双脚重新落在地面,是在山神洞的洞口处。 丰慵眠不顾血腥,牵起我的手,将我拉进洞里。 角端的洞府着实很大,里面有嶙峋的钟乳石,还有各种牙印。 显然是它无聊时候,消磨时光用的。 没走几步,就踩到一团粘液,我问丰慵眠这是什么,丰慵眠认了认,脸色很不好看:“是它的鼻涕。” 我惊到差点把鞋子脱了,这兽怎么这般恶心,住的环境堪称脏乱差。 丰慵眠牵起我手的同一时刻,小狐狸握紧我另一只手。他脸上一直是不咸不淡的表情,只是隐隐在眼底泛起波澜壮阔的湖光:“放手。” “你先放。” “不放。” 按理说丰慵眠是我的夫君,做人家丝萝的,要向着磐石才行。 “放手。”我想也不想地咬上小狐狸的手,他的手温凉温凉的,让我恍惚了一瞬,尤其他弯如月牙儿的神色,让我自骨子里生不出底气。 “都放手。”我只好说道。 “落尘。”这边丰慵眠在唤。 “小猫儿。”那边小狐狸微微挑眉。 我干脆一鼓作气,同时甩开二人的手:“不要叫了。” 也许是我力道过大,他二人甩开的手,竟然碰到了一块,顿时脸都垮了。 正当我感叹“男人间的友情就是这么纯粹”的时候,他二人的胸膛先后绽出怒放的血色,就像两只无形的手悄然扼住了我的呼吸,我跌跌撞撞地去察看,只见他们脖颈间皆有麒麟印记浮现! 怎么回事,两个好端端的人,同时发病,还是同一种病? “麒麟血蛊。”村里的老人认出,而后感慨道:“没想到,这天下的两位主棋者,会聚在一起。终究是命啊。” 命……这个词与我来说,仅次于吃饭睡觉的熟悉,好像在遥远的记忆里,有人跟我反反复复的说:“勾阵是传说中的凶将,拥有此命格之人,一旦入世,会惹得八方动乱。你也见过生与死,为何不能看淡自由。” “我不畏惧生死,只怕被生生折断羽翼,不能好好活着。” 头在裂开的边缘,却陡然归于宁静,脑海中有无数画面涌现: 初见时。 他的手散发温暖浑厚的气息,让四肢百骸都发出懒散,沿着后背滑到脖子,指尖一捏,就这么捏住了我的后颈皮…… 山阴地。 他抬手刮了刮我的鼻子,将迷失在我眼帘的雪花,挥洒入尘,又不知哪一片雪花遮了他的睫毛,俏丽的可爱…… 榆城外。 他简短的语气让我微微一笑,面前湛蓝色衣袂仿佛在炙手可得的位置,又仿佛遥不可及,他站在离我心口半步之遥,却始终无法前进一分…… 容城府。 他轻轻地扳正我的身子,让清冷的空气瞬间灌满胸前,我惊醒了,发觉自己就这样盘坐在墙头,双腿还可耻的缠在他腰间,对视片刻后,是他颇为不自然的转过头去…… 冷宫中。 他背手立在树下,青丝尽湿,湛蓝色冰绡衫子浸透春寒,曾经澹薄的眉眼涌动着不平…… “有些人活得像一团火焰,将你焐热只是为了将你消磨。我自幼便是浅情凉薄之人,自认吃不消,便想着远远看着就好。等燃着的火熄灭,等扬起的风消停,等她走出我的世界……” “张狂也好,惹事也罢,靠近了就靠近了,爱也就爱了。” 还有那句,“猫儿,我决定,不放手。”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不是丰家的落尘,我是滕摇,是叶扶,是那只张牙舞爪的猫儿。 我的名字叫,步遥。 这世上根本没有落尘,阿父阿母也没有女儿。他们虽恩爱有加,但一直膝下无子,直到年轻的族长将我和落英,带到他们身边。 半年前,我被流沙卷进埋葬老族长的陵寝,按照惯例是要即刻处死的,丰慵眠对我许下婚约,让我有了家。他却抹去我全部的记忆,让我从心思坚毅的少年将军,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 我浑然忘了过去,只当自己是阿父阿母的好女儿,落英的好姐姐,像村子的姑娘一样,爱慕年轻温柔的族长。 然后便是丰慵眠上门提亲,阿母为我缝制结婚穿的喜服。 这才是我应该想起的。 我抚摸白端的脸,看来他这半年过得十分不好,脸颊都凹进去了。明明都消瘦了,还能勾走我的魂魄,让我再次爱上他。 属实是只修行得道的小狐狸。 我回头问丰慵眠,为什么把我的记忆全部抹去。那些好的坏的,通通抹去了。 丰慵眠苦笑:“我以为,回到山阴地之前的模样,你还能好好的,不沾血腥,做个无忧的姑娘。” “是啊,想想这半年,确实挺快乐。我从未体会到父母的爱,还以为自己的心,生来就坚硬呢。”我淡淡道:“只是没想到,你还活着,还能正常行走。你瞒我好苦啊。” 是了,如果丰慵眠不用坐轮椅,以他的手段和心性,怎么会逃不过画舫的爆炸。只是他假死,是为了什么?仅仅为了躲开我? “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如果想倒地不起,我便愿舍弃以后走的千万条路,陪你停留原地。”他看见我笑了,也晃出飘忽的笑,敛下眸光。 他陪在我身边五年,我从最开始的滕摇,走到少将军的位置,是他一步步尽心扶持的。搞不懂,他为什么执着于山阴地前的我,难道我如今这副模样,与他心目中真正祈盼,相差甚远吗? 他用满满一颗心包容我的伤痛,却不愿看见我手染鲜血。 他的爱纯粹而温暖,却又偏执而独立。 他的温柔让我软下心中的坚壳,却始终无法看清他的内心。 我也怕手上浸染太多血腥,真像命运所说的那般,惹得八方动荡不安。但我更怕,会像无数人那样沉默,发不出一丁点呐喊声。 如果发出呐喊声,会扯破喉咙,让血腥味迸溅而出。 那我情愿做个手染鲜血,却活得有声音的人。 我解开腰间的同心扣,阿母缝制的时候教我,这是夫妻同心的意思。即便我们刚刚拜了堂,在众人瞩目下成了亲,可我知道,我不能嫁给他。 丰慵眠眼中的神采,随着我脱去嫁衣的动作,逐渐消失。 “这一世,我还是失去了你。”他闭上眼,“滕儿,不能护你无忧,抱歉啊……” 我展颜一笑:“说什么抱歉不抱歉的。于人世间,沉与浮,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的无忧,我自己会去守。”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断往山神洞深处走,周围却是灰蒙蒙的,好像没有尽头。 而就在下一个瞬间,眼前突然明亮起来,那亮光甚至微微刺痛眼睛,一种从骨子里传来的敬畏感,像是从脚下的泥土中,硬生生地长了出来。 入眼可见,洞府深处长着一棵参天古树。 古树树干上皆缠绕着手臂粗的藤条,树干垂落的枝丫都缀着一个白色的包状物,这些藤条顺着枝丫将包状物轻轻地托起,使其即便悬停在半空也不会陡然坠落、破裂。 只是这棵参天古树像是刚枯死不久,扎根的土地一块块龟裂开来,不断有白色的气流从树根冒出,将洞府深处笼罩上一层混沌的雾气。 我看枝头还有干枯永固的花,显然这里也曾繁荣欣盛过。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掉落的流沙下面是安葬老族长的神陵,而神庙的正下方,应该就是藏有山神洞的这座山岭。 听阿父阿母说过,天地间除了一座塔,最高的就属山神洞里的昆仑神木。 用昆仑神木做的棺椁,可以几千年不腐,且散发淡淡的香气,会引来走失饥饿的野兽。也就是我为什么能在白沙涡流中,闻到新鲜且浓厚的血腥味了。 可是昆仑神木应该倒着长在离世海才对,怎么会出现在山神洞?再说,枝丫缀着的包状物又是什么?花骨朵儿? 我还没想清楚,本该枯死毫无生机的藤蔓,突然一抖,缠着我的身子往上空举起。彼时我怀里还抱着落英,腾不开手用思尔剑割断藤蔓,白端和丰慵眠齐齐挥刃,将藤蔓连枝丫一起斩断,我抱着落英使出身不缚影,身子稳稳落在树干上,四下打量这棵诡异的神木。 我只是个普通人,自然不可能想到神木会主动攻击人,所以只能把疑问抛给丰慵眠:“你们这棵神木死了也会吃人?” 丰慵眠是带着幸存的村民躲进山神洞的,见我对神木质疑,村民皆道:“落尘莫要妄言,神木不仅不会吃人,还会救人呢。” 只见白端跟着上了树干,望了望白色包状物里的东西,不由微微惊愕道:“竟是个人?” 没等他细细打量,粗壮柔韧的藤蔓裹挟呼呼风势向我抽来。 白端用手臂抓住来势汹汹的藤蔓,那藤蔓好似通了灵性一般,突然避开白端,绕到我背后想要再次将我卷起。 我吃过一次亏,没道理吃第二次亏,千钧一发之际,抽出思尔剑干净利落地将其一劈两半,只听神木发出闷沉的声音,根部冒出来的雾气更加剧烈了,十几条藤蔓争先恐后地离开缠绕的枝丫,将我围困在树干上。 丰慵眠轻叹一声:“把落英给我吧,藤蔓便不会攻击你。” 我手上松开思尔剑,思尔剑滑落插在树根处,白雾很快将它缠绕,剑柄在微微颤抖。 我看着一截粗壮的藤蔓慢腾腾地升起,虽然神木从外形来看已然枯死,但总有一种被它紧盯的感觉。 试着将落英送到丰慵眠怀里,再次独自上了树干,果然没有再攻击我。不远处白端用一种极为平淡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我转过头,只见白端朝我淡淡一笑,犹如清流缓缓流淌脸颊,我也轻声道:“公子想跟我说什么?” 很久没听见他云淡风轻的嗓音了,以至于内心生出一股难言的酸楚,好像在撒娇似的。 “他们说得不错。”白端望着枝丫的包状物,淡道:“这株神木又叫胎树,是故去之人往生用的。” 我震惊的转移视线,慢慢往下方的包状物看去,只见一个似人模样的东西正躺在里面,被藤蔓编成网托举着。刚才为了攻击我而抽出来的藤蔓,它们一旦离开托举的包状物,枝丫独自支撑不起,便像动物包衣一样裂开,从里面滚落一个人! 那个人显然上了年岁,身形有些岣嵝,掉落下来的时候,还是几个村民眼疾手快地接住,才保全他颤颤巍巍的身子骨。 待我看清那人的面容,不觉低低嘟哝了一句:“老族长?” 老族长安葬神陵时,我侥幸从流沙中活了下来,当时他闭目的面容,就如同现在一样,栩栩如生。仿似下一刻,便能从长长的睡梦中醒过来。 从包状物下来谁都好说,但猛地瞧见已故的老族长,让我从头到脚的发麻:“怎么回事?老族长也能死而复生?” 我不由想,右殿之前非把我绑进沙漠,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罢。 而且自从我将落英交给丰慵眠,那十几条跃跃欲试的藤蔓便消停了下来,一点没有攻击我的迹象。 我不是很服气,故技重施地抱回落英,那十几条藤蔓又“醒”过来了,飞快地抽向我,而丰慵眠却料到如此,不慌不忙,红衣飞扬,飞到我身边,朝我张开双臂。眼见藤蔓的攻势愈发猛烈,我心有不甘却只能将落英给他,也没见他怎么动作,这十几条藤蔓突然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继续“睡”着了…… “我服了。”能让我心服口服的人或东西,少之又少。白端算一个,我师姐算第二个,昆仑神木便是第三个了。 我朝白端一摊手,白端淡笑,他周身有股沉敛而临渊不乱的气质,让人觉得安心。 丰慵眠将落英抱下树,落英好像感应到什么,睁着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呆呆的看着神木中间。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神木中间空出一块,仿佛被人生生剜走了什么。 “故去之人怎么用它来往生?”我还是很好奇这点的。 丰慵眠道:“昆仑神木长在离世海的时候,方叫神木。一旦离开阴阳倒转的环境,落在地上,便叫胎树。顾名思义,会长出胎盘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它生的不是胎儿,而是已故的人。” “已故的人?死去的人都能在这里获得重生?”这、这也太刺激了吧。若是寻常人重生也罢,若是我过去打倒的敌人,也能通过胎树重生的话,不如让我先死一波,免得死在他们手上,徒让我难堪。 丰慵眠与我朝夕相处五年,自然了解我是何种想法,放下落英,微微笑道:“并不是什么人都能从胎树重生的。” 说话说一半!我想扑倒他掐他脖子,立刻被白端从身后抱住了。白端忙伸手顺顺我的背,轻声安抚:“你就是杀了他,也得听他把话说完。你这不让人把话说完的毛病,终究是改不掉了。乖,安分一点。” 我一听,觉得他说得在理,旋即乖乖地任他抱着:“你说吧。” 丰慵眠缓缓看了我们一眼,沉默片刻,说道:“胎树在山神洞的年岁,和角端一样久远。尽管它能助往生之人回到人世间,但并非没有条件。一是需要将繁衍的能力献祭给它,二是往生之人所活的年岁,和死前的命数并无区别。” 我皱眉地看着丰慵眠,起死回生要是不付出点代价,那才奇怪了:“献祭繁衍能力怎么说?与死前命数并无区别又怎么说?” 白端语气平淡:“你阿父阿母一生相爱,却膝下无子,怕也是从胎树中死而复生的人。” “不错。”丰慵眠闻言,点了点头,接着白端的话道:“胎树也不是谁都能复生的,只有对族中有贡献的人,才会允许他们将心头血滴在枝丫上,等这些人死后,会从枝丫处长出白色包衣。就像十月怀胎一样,随着白色包衣一天天长大,重量达到枝干承受不住的程度,便会生出藤蔓托起包衣继续长大。等过了三年,包衣像刚才一样压垮藤蔓织的网,已故之人便会从里面复生苏醒。只不过这些人已经死过一次了,即便复生,也不会有生育能力,不会有儿女,不会体会到为人父母的滋味。只是他们重生一次,皆会忘记前尘,直到命数将尽。” 我顿觉荒谬,不由自主地皱紧眉头,看向丰慵眠。丰慵眠被我看得略略低着头,没有继续往下说。白端则叹了口气:“与其说重生,不如说弥补了过去的遗憾,又造成了新的遗憾。” 我想了一会儿,仍觉得这棵胎树怪里怪气的:“从树里重生我能理解,毕竟有两次生命,谁不心动呢。但为此付出生育能力,有点差强人意了。不过嘛,生儿育女也并非一个人的全部,这种重生的方式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得到某样东西,就必定会失去某样东西,这世间唯一的公平,莫不过于此。” 白端微微颔首:“差不多如此。” “你能这么想,我不感到奇怪。”丰慵眠淡淡道:“只是很多重生之人都接受不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生育和繁衍,是何等重要的大事。所以你的阿父阿母,在你和落英来到家里之前,并不快乐。只不过,他们并不记得自己是重生之人,村子里的人也不会多说,这或许就是胎树给的惩罚。” 我看着他,讶然道:“既然胎树这么逆天,你为什么不砍掉它?强行干预人的生死,并非好事。” 丰慵眠没有回答,反而望向了白端:“你和右殿都需要胎树复生滕今月,如今胎树枯死,这样一来,你们的希望也就落空了。” 白端容色澹薄,看不出丁点情绪,甚至连气息,也没紊乱一分。 丰慵眠色厉内荏道:“放过滕儿吧,她是复活滕今月的容器!” 气氛瞬息低至零点,我没有说话,只是心,跳个不停。 从很早就知道,白端刚开始愿意接近我,便为了转世六身的身份。右殿暗中将离虫种在我身上,也是为了复活滕今月。如果复活滕今月的条件是,拥有转世六身,离虫母虫和凤血种脉。那我好巧不好的,集齐了所有的条件。 如今还差右殿找的两生花,便能将滕今月复活。 丰慵眠担心我被利用,才会跟白端撕破脸。 只是白端不咸不淡的态度,让我顿时毛骨悚然。 他不会真的要拿我复活他娘吧? “放过?”只听白端轻描淡写地说:“我见过的生死太多,路途艰险更胜,若是换作以前,即便复活母妃难于登天,我也会一条路走到底。” 我轻轻地、轻轻的叹了口气。 “但是我遇见的,不是别的转世六身,是我眼前的她。她心无杂念,唯一求的,就是好好活着。她敏感脆弱,却又坚韧果敢,张扬难驯,却又懂事隐忍,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又想保护在乎的人,那么笨拙的一个人,明明被刀刃狠狠地伤过,却没想过把痛苦带给别人。她成为少将军后,也曾在战场上跟人拼过命,她说手上沾满鲜血,实在不算良善,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难赎罪。但她从未主动将刀锋对过无辜的人,都是旁人咬她一口,她才决心要咬回去。如果受到伤害,还不反击的话,那不是良善,那是无心,那是木头人。” 抬头看去,白端将皙白若刻的下巴抵在我头顶,微微笑道:“我爱的这个姑娘,她不是木头人,她是我的……心肝儿。” 我忍不住抬手触碰他的脸庞:“公子……” “她不是复活谁的容器,她是那只不容轻视的小猫儿。” 我把头蹭在他胸膛上,白端动了动身子,让我蹭得更舒服。忽然想到之前他便郑重其事的说,他不是回王,我也不是滕今月。 如果乱世能够宁息,真想同他几十年腻歪在一起。 “别傻笑了,想想怎么逃出去罢。”白端屈指,弹在我脑门上。 我还待丰慵眠继续讲胎树呢,忽然大地晃动,晃得我难受。定睛看到底是哪个罪魁祸首,只见方才还堵着洞口跟怪物打架斗狠的角端,转眼滚到神木前。 但见穿着黑袍的右殿持着佩剑,正慢慢用剑尖划过地面走进来,洞中的白雾罩在青森森的剑锋,当真剑光如秋水。 我被剑花晃得心火大胜,魔气腾腾地支着身子,突然眼前一暗,白端伸手遮住了我的眼,低声在耳边道:“不要动用魔气,以你的功力压制不了它,若被心魔趁机反噬,夺走身体,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他的手指带着一股清凉之气,让我心绪平缓,点了点头:“知道了。” 白端松开手,我和同样杀气腾腾的右殿对上眼。 “原来昆仑神木在这儿。”右殿拿剑在手上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水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到土里,每一滴血都像灼烧了地面,让本该毫无动静的胎树,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枝丫上缀着的白色包衣猛地抖动。右殿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这就是起死回生的神木!有了它,小姐便有救了!” 为了试探神木是否好使,他将血滴在枝丫上面,我不知道旁人滴上去是什么样子的,但他刚把血滴在上面,便有黑色气体蹿出,直接扑向他。 丰慵眠缓道:“没有神木的认可,任何人都不能擅自将血滴在上面。再说神木已经枯死,哪还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你看这树上接的包衣,都是因为神木突然枯死,还未等到复生的人……” “什么!”右殿闻言顿时垮了脸:“神木枯死了?怎么会?” “世间万物生老病死,哪个不是常态,人如此,树又怎么例外。”丰慵眠语气平淡:“可见复生,终究不该存于世上。” “我不信!”右殿一下子癫狂起来,丰慵眠正看着他,黑眸清澈:“你煞费苦心的,想靠神木复活滕今月,如今这个愿望,怕是要落空了。你明明知道,滕今月这样亦正亦邪的人物,万不能长存于世,还要逆天而为……” “没有昆仑神木,还有两生花,对,两生花!把两生花给我!”右殿说着就朝落英扑过去。 我一跃而下,拔起插在树根的思尔剑,入手是秋意般的冰凉,想也不想的,向右殿的咽喉处划去。他要伤落英,我必不会放过他。 只听铮的一声清响,剑身被他捏得弯曲,我倏尔挽出剑花,让剑锋在他手上快速划过,也不知道右殿生得是什么钢筋铁手,以思尔剑薄如蝉翼却能断金石的锋利,愣是没能在他手上留下血口子,我冷哼一声,将思尔剑向上一抛。 右殿见我没了武器,立刻掌心蓄力拍向我,只见思尔剑还未坠落,我便使出身法,陡然出现在半空,凌空握住思尔剑,将千钧内力凝在剑身上,朝他胸口一挥。 血花四溅。 尽管右殿紧接着向旁边一滚,但思尔剑还是在他胸口留下了伤痕。 他看着我继续使出身法,手起剑落,突然爪子登时转向丰慵眠。 我笑他不会挑人,能和白端齐名的主棋者,抛去五年来在我面前坐轮椅的伪装,他的手段未必会有多温柔。 只见右殿掌心有黑光闪过,丰慵眠微微侧身一避,没想到右殿袖中划出一个短刃,转动短刃,将尖刃噗的送进丰慵眠的小腹,再干净利落地拔出,往后飞快退了几步。 右殿的动作虽快,但不至于觉察不到,可丰慵眠实实在在地中了刃,小腹转眼间被鲜血染红。 村民惊见这一幕,围上去悲恸道:“族长!” “怎么会……”直到鲜血迸溅,我仍不敢相信,面对右殿如此简单的攻势,丰慵眠竟然挡不下来。白端当即飘下来,察看丰慵眠的伤势,手微微一顿,方才看向我:“猫儿……” 在他眸子里的我,双眼泛起血丝,死死地瞪着丰慵眠:“他怎么会躲不过?” 我闪电般向着右殿的脸上就是一抓,将他抓得血肉模糊。 我的速度极快,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他会硬生生地受我一抓。 也就在这时,白端放下丰慵眠,上前几步,伸手扯住右殿的手,用力往旁边一扭,只听清脆响亮的“咔吧”声,右殿身子一抖,一只手臂就不会动了。 我都替他觉得疼。但还不够,他伤了丰慵眠,以我的心性与手段,血债血偿都是轻的。 我动了真真切切的杀机,要说原因:其一,他带人搅乱了村子的安宁,害我阿父阿母枉死。其二,他害丰慵眠受了伤。 我面无表情,拎着思尔剑,当头向他劈去。 “滕儿!”是丰慵眠的声音。 他在制止我。 他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淡,仿似纸片人:“我已然死过一回,在容城的湖底,尸骨粉碎,早就喂了鱼。之所以能站在你面前,无非借了昆仑神木的力量。只是我的内力功法都消散了。我知道你怪我诈死,欺骗你,让你伤情又痛苦,但这都非我本意。” “不要说了。”我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他腹中的鲜血,多得快要刺疼我的眼,我的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如果我不死,你会一直在杀戮场上,难以自拔。我不想看你沉浸在其中,即便回不到最初,也希望你能脱掉盔甲,重拾羽翼,做个自由的人。还有那些企图拿你复活滕今月的人,没有我在这世上,就没有办法找到两生花和昆仑神木。”丰慵眠咳了咳,气息渐渐弱下来:“尽管我多想,一直一直,待在你身边……但我不能。” “我多想抽你一顿……但我不能。”我咬着牙吐出一句话。忍不了,真的忍不了。我曾把他当人间的艳阳,他却把我当成食人花。 “你的脾性,我是知道的。”丰慵眠无奈的笑笑。 我没杀成右殿,心里很不爽,连带着看谁都不顺眼:“你知道个什么!” “是我对不起你。”他低头悄然掩盖眸间的光。 我正要嗤鼻,角端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笑声浑厚:“本座可算把那泥腿子打飞咯。” “好。”丰慵眠笑笑,抬头望了一眼枯死的神木:“都说国破山河仍在,可今天,我们的家园没了,神木也枯了,看样子,角端你也快死了。” 角端没有反驳:“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还是个小娃娃呢,睁着个清澈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看着本座。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没能看见你生儿育女,却在神木等到你死后重生……罢了罢了,是人是兽都难免不留遗憾,这神木也算通情理,知道逆天的事做不得,也选择另一番重生了……”说完,看了落英一眼。 丰慵眠避开村民的搀扶,努力挺直身体站起来:“是啊。很多事都强求不得……” 猛地咳出血。 他朝我笑笑,一如记忆中的,清贵佳公子,淡淡梨花白。 我忽然预感到什么,朝他摇摇头。 他走到树下,仰头望着枯死的神木,角端匍匐到他身边,难得安静不多话。 只听他嘴上念着什么,树根下萦绕的白雾登时升腾起来,将他和角端湮没,而这样的白雾片刻成了白光,贯穿到昆仑神木的上方。 不好! 我想把丰慵眠拉出白光,可这白光又成了光柱,神木树干突然发出远方神兽般的咆哮声,将我狠狠地掀飞。 光柱中,丰慵眠身上的喜服裂开,露出白皙的身体,布满异样而瑰丽的色彩。他的神情平静而安详,仿佛要飘飘出尘。 白端淡然的神色微微一变,沉声道:“他这是想以身诛百煞。” 我楞了一下:“什么意思?” 白端望着越来越亮的光柱,语气凝重:“胎树给人希望,也给人诱惑,诱惑极易滋养罪恶,不如彻底的除去。” 直觉告诉我,除去神木,并非简单的事。 而丰慵眠此刻所做的,也并非是能保全自己的事。 我提起一口气,拼了命地要穿过光柱,将丰慵眠带出来。 白端没有阻止,但也没有动作。 也就在这时,傩教的人蜂拥而入,丰慵眠面色倏尔泠然,声音也没有了温度:“傩教违背天意,欺瞒世人,将生命玩弄鼓掌之中,凡不敬畏生命者,必受惩罚!尔等今日来我两生境,害无数村民枉死,天理难容,其罪当诛!” “诛”字回响整个洞府,吓得傩教的人四散而逃。 随着最后一个字尘埃落定,我和白端还有剩余的村民被光柱迸发出的气场掀飞出去,那些四散而逃的傩教却被先后吸进光柱,连同被白端卸了个胳膊的右殿。 他原本见昆仑神木枯死,算是绝了复活滕今月的心思,但又瞧见眼泪生花的落英,心里的那团死灰似乎复燃了。 尽管丰慵眠的诛杀阵让很多傩教的人动弹不得,但右殿到底是傩主的左右手,楞是从光柱里杀了出来,和我们一起飞出去老远。 我几乎是仰头跌出山神洞的,不知道为什么,落地却不太疼,还有点肉乎乎的。 身下有人哎呦哎呦的叫唤:“哪个龟孙子,敢压你初拂爷爷!” 我顺手从身下揪出一张涂脂抹粉的脸:“再说一遍。” “压的好,压的妙,我们家滕少,瘦得麻杆似的,压人怎么会疼呢。”初拂眼里眉梢都是赔笑。 “你怎么也来了?” “六出公子为了救你,命都不要的闯沙漠。从十威胁奴家,如果不一起,定叫奴家不好过。奴家岂敢不从呀。”初拂苦哈哈道:“这不,大家一起来救你了。” 没想到师姐、肖错、从十都来了。 “你活该。”我懒得跟他废话,拔腿要往洞府里冲。 白端拉住我,摇摇头。 我听不进去,铁了心的要进去。 然而,地动山摇,天地间,有着摧山裂石的仗势。 洞中傩教教徒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的响起,又陆续的戛然而止,浓浓血腥气顺着微弱的风,飘了出来。 这次换丰慵眠浑身浴血走来,身上已然没有了光柱,他眼中的澄清,也浑然不见。 “滕儿……”他似乎在向我看来,目光却始终落不到我身上。 他的脚步就停在洞口,仿佛外面干净的空气,会灼伤了他。 “原来,手上沾满血腥,是这种感觉……”他沉下声音,最后几个字细微不可听闻。 我心中大恸,想把他带出血腥的洞穴,我拽住他的手,他被我带得一个踉跄,却还是没有踏出洞口。 他那双本该明朗如阳光的眼睛,灰蒙了。 不光是眼睛,头发也变得花白,整个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 他抬起手,在我脸颊上空滑了滑,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快走吧,这里很危险……”话音刚落,洞府顷刻间要坍塌。 “一起走!”我执意要带他一起走,转眼沙石在丰慵眠身后高高地扬起,白端从背后抱住我,任我死命的挣扎,也要阻止我进入。 丰慵眠不知按了什么,洞口上的石门快速落下:“走吧……” 我眼睁睁地看着石门隔绝在我与丰慵眠之间,最后的画面是他花白了头发,身形佝偻地朝我淡淡一笑:“滕儿,我的妻……” 石门噌的落下。 “丰!慵!眠!”我声嘶力竭的喊。 他不会死。他上次没死,这次也不会死。 可为什么,世间静得好像,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那些一起哭过笑过的画面,仿似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我呆呆的站在石门前,从缝隙中看到尘嚣纷纷,又看到尘埃落定。 也许等打开石门,另一面,他依然白衣胜雪。 还会情不自禁的唤我的名,再小声克制的说着“抱歉”。 他还会说“我的妻”。 他还是我的夫君,我的未来,我一切一切的可能。 “如果我是落尘就好了。” 如果我是落尘,我会是阿父阿母的好女儿,落英的好姐姐。 也会是他的好妻子。 指根隐隐现出一条红线,是了,暮合情深丝,死生不分离!他必然没有死!丰慵眠一定还活着! 你看,红线还没有断,还有可能! “啪嗒”——生疼,仿佛心里的一根弦,也断了。 我在巨大的疼痛中昏厥,隐约瞧见指腹的红线,化成一只白色的蝴蝶。 悄然,飞走。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回望你,眉眼弯似月,衣袂翩如雪,人间风景也因你憔悴。 不如在,眼眸中长醉,春光里幻灭,化一只无关风月的蝶。”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身子慢慢地在迷雾中变得麻木,周围的人跟我说着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似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连陪伴走下去的人影也看不清,天地之间俱是一片空寂,漫漫浓雾就只剩我一个人。 如果自此走下去,就能忘记前尘,从此旧事再与我无关。 是不是能得到解脱。 可纵然真的能忘记前尘,却也断不了心中的痛楚,除非丰慵眠还能再活一次。 那些镜花水月下的温暖与邂逅,还未等伸手去触碰,便突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眼前只有无边的雾水,大约是我走得不坚决吧,这么久了也没有走到尽头。可沿着雾水一直往前走,真的能找到最终要去的地方吗? 我反反复复告诉自己,终会走到那个地方的,只不过要比别人孤单一点。走吧,再走一走,就会看见尽头。 雾气深浓而寂寞,我已经记不清究竟走多少路了,只是一直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叹气说,真是个傻孩子,怎么也不肯醒来。是不肯面对现实么? 我倦怠地想,要面对什么现实呢,不然那个傻孩子,为什么不愿意醒来。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有人携着清凉的风抚摸我的面庞。 我茫然地摇头。 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是人生的几分之几呢。 不足尔尔。 那为什么要急着唤醒我。我在这里没睡过几个好觉,让我多睡一会儿不好么。 你再这样睡下去,就会变成行尸走肉,一辈子无知无觉。人生数十载,三个月确实不足尔尔,可你在最美的芳华,却要像垂垂老翁似的浑噩度过,是我不忍心的。 我的笑容减弱。 摇儿,你就甘心吗? 我抬眼看着前方,阳光硬生生地将浓雾撕裂开,渗透进来。 眼前见到的人,用秋水般波光粼粼的目光望来,听到我由微弱变为吃力的呼吸声时,微微偏过头带起哽咽涕零的笑意。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没有变成行尸走肉,亦没有消除痛楚,只是坐起身,动了动僵硬许久微微麻木的身子,听见院子里落英软糯的嗓音:“阿姐什么时候醒来啊?” 抬眼望去,院子里站着个衣屡翩翩的青年,他的手里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眉眼被白气笼在其中显得温柔。 “我们落英该喝药了。吃完药,也许你阿姐就醒了。” “好。”小小的人儿坐在飞檐下,大大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远方的沙漠,乖巧又安静的,像个瓷娃娃。 “这次不许偷偷吐掉哦。”青年将药碗递过去。明明是文弱的手,指甲修得光洁,却布满利刃带来的挫伤。 小人儿接过药碗,努力了几下,还是觉得甚苦涩,吐着舌头朝他委屈道:“今天再喝一点,就一点点,一点点就可以了。” “不可以哦。”青年见她苦兮兮的讨价还价,倏然笑了起来,将头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吹着:“我们落英要健健康康的。健健康康的,才能等你阿姐醒过来。” 小人儿乖巧地点点头,仰了仰脖子将碗里的汤药全部喝光,然后端着只剩些药渣的碗,呆呆的看这沙漠上空盘旋的秃鹰:“落英会好好的,等阿姐醒过来,等阿父阿母来接我们。” 青年揉了揉她的头,面容一团和善:“会等到的。” 晚霞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好像美人腮边的一坨红。 师姐扶我走到窗边,将夕阳下的沙城尽收眼底,她瞧着院子里相依为靠的两人,眼里满是欣慰:“这两个小家伙,都是失去父母的可怜人,年幼遭逢变故,如今相遇,也算相知相惜。” “可我怎么觉得……”我揉揉眼,不确定的道:“景却如今对落英,像以前白端对我似的呢。” “你的错觉罢。”师姐眼神闪闪烁烁。 “越看越像了!”忙走出去,将落英一把揽入怀,我冲景却张牙道:“你休想!” “你又发什么疯啊?”景却皱着眉看我,阳光倾泻至他齐耳的发上,这小子小时候长得跟芋头似的,没想到长大后眉眼颇有气势。约莫气质真能改变一个人,如今虽称不上俊美无俦,倒也算英姿飒爽。 我把落英紧紧地往后一藏:“你是白端教出来的小狼崽子,和他是一路货色,最好离我们家小白兔远一点。想打落英的主意,门、都、没、有!” 当年白端看我的眼神,就跟景却现在瞅落英似的,好奇中带着试探,无奈中带着纵容。再后来,我就被吃得死死地。 眼下,一定要趁小狼崽子打定主意之前,将落英这只呆萌的小白兔救下来! 景却见我护犊子的藏起落英,不由的环抱双臂,轻挑眉目,笑得很不怀好意道:“丑八怪,你倒提醒我了,你家小白兔生得如此可爱,本少主甚是喜欢呐。” 我长吸一口凉气:“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上梁不正下梁歪,白端手下没好货!” 正当我义愤填膺,准备跟景却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候,师姐轻轻咳了咳,又拽了拽我的衣袂,旋即被我盛气凌人的拂去:“师姐不要拦我,我今天非打得这小子满地找牙不可,不然落英就要步我的后尘了。” “步你的后尘怎么了?”身后之人漫不经心的问。 “那是多么痛的领悟啊。”一想起白端的那句,不论生死,我都是有主的人。吓得我在两生境明明失了忆,还会半夜从睡梦中惊醒。约莫,是刻进骨子的畏惧。 “哦呀,是么?”是我的错觉么,身后师姐的声音,怎么有股子清冷呢。 我僵硬地回过头,只见白端一袭湛蓝色冰绡衣袍,眉眼澹薄悠长,周身散发着说不出的清贵雅致。 “痛的领悟,这个词,很有意思。”他浅浅一笑,风月不及的动人。 长廊的木雕花被晚霞扯出剪影,落在他身上,仿佛是笔墨深邃勾勒出的画卷,让人眼里心里,铺满的,都是他的身影。 又仿佛在尘嚣落下的那一刻,干涸的心,仍能氤氲出甘甜。 “公子……”我素来不是个内敛的人,心里觉得欢喜,脚下便会生风跑过去,双臂自然而然的张开,紧紧地抱住他。 “你方才还说我和少主一路货色,转眼间就要跑过来抱住我。这是什么道理,嗯?”他不咸不淡的说。 “都是我的胡说八道理。”拿头在他怀里蹭了蹭,笑容明媚。 “狡猾的猫儿。”白端屈指,弹了我脑门,我瘪瘪嘴,继续蹭。 这边白端是哄好了,那边从十几乎咬牙道:“公子吃你这一套,我可不吃。你给我说说,白端手下没好货,是几个意思!” “……”完了,这祖宗怎么也听个正着。 “滕少!” “啊头晕。啊肚子疼。啊我还刚醒呢。”于是抱头鼠窜。 满院子传来我的叫喊声,师姐摇头叹气:“醒来就闹腾。” 白端用手摸着下巴,略微思忖了一下,笑着对光顾着看好戏的景却说:“少主带落英回屋睡觉吧,这里且要闹会儿呢。” 景却想也不想地应下:“好啊。”朝似懂非懂的落英伸出手,“日头落山了,我们落英也困了吧,哥哥送你回屋睡觉。” 落英用白嫩嫩的小手揉揉眼,将手顿也不顿地放进景却的手里,景却轻轻地抱起她。窝在景却怀里的落英,显得又软又可爱,迷迷糊糊道:“阿姐晚安,狐狸哥哥晚安,大家晚安。” “晚安,落英。”狐狸哥哥眯着眼笑。 我惊在原地:“我的落英,这么听小狼崽子的话?” 师姐唏嘘:“我早就说了吧,或许就是,莫大的缘分~” 我对白端嚎啕:“你算计我就算了,你还让景却算计落英!” “这叫亲上加亲。”他在我额头轻轻地、轻轻的落上一吻。 “可是景却大落英十几岁啊。”反正我掰着指头数不过来。 也不知道初拂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朝我头顶的树上直飞媚眼:“现下男男都不成问题,更何况区区年纪了。” 树上有人结结实实地一抖,我顺着动静望过去,只看见躲进树后的一片墨色衣角。原来,灯华也来了。 半个月后,我僵硬的手脚恢复得差不多了。 师姐才将落英的事详尽地与我说了说。 我听后只是一笑:“不管落英从前是什么,以后她只是我的妹妹,我待她尽心尽力。” “落英的身份特殊,不能随你四处奔波,倒不如都留在离州,远离朝中纷争。”师姐也是担心我,她看似清冷难靠近,实则一颗心滚烫。 如今朝中的形势我也了解七八分。 我离开王都前,还是四王爷和小王爷争夺帝位。四王爷这边有老臣们的支持,小王爷那边即便年幼,稚气未脱,但也有白端为其谋划,故而实力不相上下。 有很长一段时间,帝位悬而未决,王都就宛若一个角斗场,各个肝火盛。 没想到在今年入春的时候,突逢剧变。先是小王爷神秘失踪,等找到的时候,已经被人谋害,尸体挂在城门楼的旌旗上,浑身不着寸屡。后是四王爷府上突染怪疾,要不是王妃衣不解带的照顾,只怕也要没命了。 于是乎,君王在傩教的扶持下,强势登基。 史书上有记载:倾回在天成二十七年秋,陷入帝位未定的局面,引发朝臣争执,百姓惶恐,直到继位人选相继发生意外,遂请傩教出面主持大局。傩教卜出回王血脉绵薄,皆没有继位的天命,结合主棋者只在乱世出现,可见回姓之人不应再称帝。 为避免帝位一直空虚,改朝换代势在必行。 然君临其人,天资玉裕,茂德渊冲,天命所致。 一句“天命所致”,便堂而皇之地,将君王推上了帝座。 一时间,四王爷的人逃的逃,死的死,王都闹得腥风血雨。 小王爷死后,白端也被新帝和傩教联手设计。 这要提到我在离州失踪的事,我是天成二十七年秋末困在沙漠的,等我从两生境出来已然是君临元年。 君临元年。 我细细琢磨这个年号,笑得怅然:“他确实不是君尽瞳。他是君帝。他要的是君临天下,而不是放眼小小的青竹小筑。” 他的眼里,再也容不下那静谧的小筑,还有满院郁郁葱葱的花树……我倏然解开颈间官官绣的锦囊,抽出那条浆洗干净的卷云黑绫,捏紧,掌心微麻。 “我要回去。” 师姐闻言皱眉:“回哪儿去?” “王都。” “你别傻了,那里风急云涌,根本不是你能承受的!” “我知道。”我低着头站了一会儿,忍受不了这种低沉的气氛,转身欲走。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去送死么?”师姐像是想阻拦的姿态。 “我不想死。”我脚步不由自主一顿,抬头看她泪眼婆娑。 师姐偏过头,抬手摸了摸脸颊,满手湿漉漉的泪水。她是见惯风浪的人,刀子架在脖子上也没哭过,如今猛地见她落泪,我整个人也跟着慌了起来。师姐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甩下一句话便疾步离开。 “随便你吧,你向来有主见,旁人说什么都不会听,你的命由你自己做主,我不管了。” 师姐说的对,旁人改变不了我的决定。 只因我知道,君帝即位,必然不会放过的,除了几位王爷,下一个,便是滕家。 或早或晚,他和幕后现身的傩教,就要拿滕家开刀了。 也许我此次回去,真的不能再完好的回来。 可我师兄滕歌,以他的心性,也必然不会独自逃走,约莫会为了滕家的尊严与荣誉,和君帝斗到底。 我曾为滕家打下过半壁江山,也曾抛弃过滕家,可如今这番局面,我选择回去。 “公子,你会不会很难过,我没有留在离州陪你。”月夜下有人缓步走来,我抚上他的眉眼。他应该听到了我和师姐的对话,我也没什么好隐瞒他的。 白端云淡风轻的一笑,一霎那眉目温柔,容貌清隽:“相爱的人大多会为了所爱之人赴汤蹈火,抛弃自我。可我不需要你这么做。你想回去便回去罢,滕家需要你。” 我沉默一阵,缓缓抱紧他,语声低沉:“其实,我有点怕……怕和你分开。” 白端抚摸我的头,一遍又一遍,轻声说:“最害怕的,我们已经经历过了,离别在相忘面前,都只是小事。” 我感觉身上涌来温暖的力量,不觉想,这些都没有关系。 只要,我能活着回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再临王都,已是时过境迁。 等我在心里腹诽到第九十九遍的时候,忽然听到马车珠帘摇曳碰撞出的清脆响动,初拂用幸灾乐祸的声音笑着说:“奴家只是奉六出公子之命,滕少要怪也别怪奴家啊。” 我郁闷地低着头看膝盖,余光瞧见一袭玄色的衣摆从面前掠过,空气中弥漫开干净的沉木香的味道,我状若无辜的抬眼往上看去,只见灯华轻轻取下堵住我嘴巴的布条,在车厢内缓缓坐下,手掌撑着盘坐的膝盖,坐姿局促又僵硬。 我阴沉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活动活动酸疼的下巴,开口问灯华:“可是要进城门了?” “嘘,噤声。”车厢外只留下变装的初拂,他的声音接近谄媚:“守关的各位大哥辛苦了,这是奴家的一点心意,给大哥们换口酒喝。” “你车里都是些什么人?”听声音是城门口的士兵例行盘问。 初拂立刻道:“都是胡季楼主不要的货色。不值得一看。” 我愤怒了。一路上除了吃东西,不能开口也就算了。怎么还成了胡季楼主不要的货色。 且不说胡季楼主开的食味阁和茴香楼闻名远扬,就说初拂这股子谄媚劲儿,脸上只差写着“我在搞鬼”了!这不明摆着引人怀疑么! 士兵收了银钱低声笑道:“胡季楼主的眼光高远,能让他看上眼的不多,你家货色没这福气,也是她自个儿不争气。倒不如便宜兄弟们,让兄弟们验一验,是圆的,是扁的?” 初拂同学,你谄媚得未免太不走心了,为什么不能内敛点含蓄点…… 要是让守城的士兵看见,我好端端的坐在车厢里,怕是连车门都下不去了。我长吁短叹一番,内心有股冲动要杀出去,灯华按住我攥紧的手,向我摇了摇头,便不再有所表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灯华在离州出现,他眼里的光就变了,飒飒阴风彻底消失了,整个人充满着风和景明的气息。好像长久执着且纠结的问题,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我瞧着暖洋洋的,骨子里跟着春暖花开。 既然他们胸有成竹,我也不好自寻烦恼,这么一想,手肘斜斜地支在车厢放置的矮桌上,坐姿十分怡然自得。 我把目光对准掀起的车帘,平静心绪,果然撞见守城的士兵皆是一副惊骇到极点的脸。 “滕、滕……” “军爷哪疼啊?”初拂关切的问。 比起我,这些士兵更加心惊肉跳,唰的甩开车帘,退后几步。 以他们那种眼神,该不会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吧。 “你好大胆子!”只听士兵喝道。 初拂搓搓手,笑得和和气气:“怎么了,各位大哥?” “你车厢里坐着的,怎么会是滕少将军?”所幸士兵里头还有个有胆气的人。 初拂摆摆手,不怎么听明白的模样:“什么少将军?哥哥们可别吓唬我,她可是各地千挑万选送过来的,据说和城里的一位贵人长得很像。” “你是说,有人让你送来都城的?”那人脑子转得飞快,贴在领头模样的人耳边说了什么,领头立刻让手底下的人不要声张,催促着初拂快些进城,别被旁人碰上。 初拂连连允诺,将车帘掩好,继续驾着马车大摇大摆的进城。 路过这些官兵的时候,我冷不丁地掀开竹幕,道了一句:“官爷们知道,我这是要去哪儿吗?” 初拂没想到我会不安分的抛头露面,确切来说,正是猜到了我一路上未必会安分,白端才给他出的主意,让他拿布条堵住我的嘴。正当初拂默默感念白端的明智之选时,我极小幅度地挪动一下身子,靠在窗户可怜巴巴地看面面相觑的官兵们:“哥哥们行行好,告诉我这是要去哪儿吧。” 方才还尚存犹疑的官兵们嘿嘿一笑:“你呀,要等来泼天的富贵了。” 泼天的富贵,我肯定是等不来,还不如去机场等船的几率大些。但是我自问胆气够肥,软声凝噎:“奴家贱命一条,哪来什么富贵。” 初拂停住,别过头瞧我胡咧咧:“你问好了没有?人家哪有空搭理你。给你点颜色,真当自己是金鸡啊?” 我朝他噤若寒蝉似的瘪嘴:“嗯,我不问就是了。”这小子,拐着弯的骂我,等进了城,非扒他皮不可。 “凶什么凶。”领头的官兵啐了初拂一顿。而后走到我跟前,抚摸我的手道:“你这张脸蛋和城里的贵人确有几分相似,那位贵人被先帝封为未来主母,你若有幸能鸠占鹊巢,别忘了今天给你放行的几位哥哥们啊。” 我还正在绞尽脑汁想着,官兵为什么看到了我的脸还要放行,猛然听见他这么一说,顿时心下明白七八分。 莫不是……城里有人在搜集与我相貌相仿的女子? 批发的脸蛋。我有点接受不了。 灯华在车厢里握住我的肩,我魂游天外地对领头颔首,抽回手,赶紧放下竹幕,呆呆地任灯华伸手拉住我,街上的烟火味儿顺着车帘飘了进来,我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周遭的氛围炙热中带着透骨的寒意,明明是炎热的盛夏天,竟惊得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我抬起头,一张沉稳内敛的脸映入眼中,还有他手上拿着的桃木傩面,恍然觉得这世间实在太不真实了。 万千个普罗大众里,也许就有与我相似的人,这样子来看,人的独一无二,又能体现在哪儿呢? 忽听灯华语声低沉道:“滕少,即便褪去这副皮囊,你也是你。” 我露出“你果真会安慰我”的神色,便听赶车的初拂笑着说:“是啊,哪有女子像你这般厚脸皮且狡猾,别的女子可矜贵的很。” “呸!”我这一路上对“回王都”这件事,已经饱受精神摧残到麻木,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怎么做困兽之斗,敢情这俩货觉得我很闲似的,还在这调侃我? 等回到滕王府,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滕歌刚换上朝服去觐见新的帝王。 说是觐见新的帝王,实则是被提溜过去的,桌上的饭都没吃几口,看来走时很仓促。 我环顾左右,屋子里原本欣欣向荣的花花草草,都枯败个干净,滕歌竟然没舍得扔,就这么闲置着,也不换盆新的。我忍不住问侍女:“这段日子有没有人来找滕摇?” 我和师姐相继离开王都后,只能靠初拂抽空回府假扮“滕摇”。 幸好四王爷经过上次的羞辱,自己的名声不但臭了,还把我的名声搞臭了,人们直道“滕摇实属粗鄙,哪有什么国母之风”。诸多流言蜚语让滕王府彻底清闲了,谁都不愿步四王爷的后尘,在“滕摇”手里落得一身腥。 故而初拂回来的次数也不是很多,仅仅露个面就借口回屋养病了。 侍女抬起头:“没人来问少将军的事,倒是有人来问,将军对失踪的叶参领有何看法。”她指着窗案底下砸翻的香炉说:“将军只是砸翻了手边的香炉,说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侍女是滕歌亲自培养的人,心思细腻。她张了张口,吐露:“鼠辈。” 我终于明白滕王府上使役虽不多,但个顶个的用。像眼前侍女这样的精致美人,没有被养成寻常的花瓶留作观赏,简直是师兄的慧眼如炬。 看来有人既四王爷之后,也怀疑叶扶是滕摇假扮的。 此事事关重大,万不能把滕家和叶家都牵扯上,从今以后,叶扶的身份不便再用了。更甚是,得将“叶扶”和“滕摇”彻底区分开。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滕摇”如果再不出面,继续蜷缩在闺阁中做老实的大家闺秀,实在不像我先前恣意妄为的性格。 师兄说,叶扶是鼠辈。鼠辈,自会躲躲藏藏,瞻前顾后。 可滕摇不是。在背后给她撑腰的是滕家,她是捕猎者,亦是猫儿。 我先前做叶扶时畏首畏尾,生怕被别人觉察到我的伪装,让很多人都有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老回王当着众老臣们的面,用桌上的玉碟砸我一脑门子的血,我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只顾着屈膝跪下。 这件事教众人觉得,叶扶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鼠辈。 然而滕家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做他滕歌的师妹,更不必如此。 我披上已然搁置两年的银甲,骑上在马厩里就朝我欢快鸣叫的朔夜,带着初拂和灯华驱马行至宫门。 拦路的将领是滕家军调至禁军的人,约莫是朔夜的马蹄声极具力度,在闷热炎炎的午后震得他们浑然清醒。 “什么人!” 我扯住朔夜的缰绳,笑颜明媚:“兄弟们混得不错,都升官了,皇城的饭要是不好吃,滕家军随时欢迎你们回去。” “滕少!”许是两年未见,王都里只传出我龟缩家宅的消息,如今猛地一见,将领们皆面露喜色。 他们身后摆着个躺椅,一个身着禁军参领衣帽的人翘着二郎腿,正悠闲地咬着酒壶:“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滕家的……小丫头啊……” 他打了个酒嗝,懒散地撑着手肘,满脸醉态道:“你不好好待在府中养病,跑来宫里发什么疯?” 我倾身将他细细打量,依稀记得这位好像是我当叶参将的时候,跟我玩过骰子的人。 此人好酒好赌还好色,旁人难沾几样的瘾,他都沾了,据说还为了几个酒钱,将老婆孩子卖到茴香楼过。幸好被陈二狗发现,及时赎回,才带他走上正途,平日只在宫墙脚下赌一赌,酒却是怎么也戒不掉的。 这种人也能升作参领?我原先还对参领的位子沾沾自喜,没想到竟是个不值钱的…… 朔夜比我脾气还暴躁,它是离州的马,跑起来如火烧云,如疾驰电,任谁都不能挡住它的马蹄,尤其是个酒鬼。 朔夜几乎顿也不顿,扬起马蹄就要踏在他胸口上,吓得他从摇椅上连滚带爬的起来,酒气也醒了一半:“大胆滕摇!你是要来造反么!” “你给谁胡乱扣帽子的?我滕家世代忠良,你胡扯什么?”我微微拽了拽缰绳,双腿夹紧马肚子,让焦躁的朔夜平静下来,而后接过初拂从滕王府扛来的红缨枪,朝他比划了几下。 枪锋擦过他的发冠,他的脸色也随之阴沉下来:“滕摇,这里是王宫,不是你的滕家军!别怪我没提醒,你原先手底下的这些人,可都是舍弃了滕家军,选择皇粮的,你可别不知轻重!” “不知参领几品?”我用手摸摸枪芒。 “三品。” “我虽交了兵权和凤符,但没被撤职吧,顶多卧病在家,官级未升也未降。那么想问参领大人,我官拜几品?” “二、二品……”这人酒气彻底醒了,奈何底气不足,尾音小的让人听不清。 我笑容转冷:“所以你吓唬我什么,凭你一身酒胆,还是三品的官职?” “你劳什子的二品,女人拿枪本就是个笑话,你乖乖的给人家生孩子不好么,跑这来耀武扬威个什么劲儿。哦对咯……”这人阴阳怪气道:“你投靠四王爷不成,还未出阁,就被人家当破鞋扔了。名声至此,你还能嫁什么人!” 朔夜通灵性,知道面前的人是在讽刺我,再次扬起马蹄。 这次我没制止,只是摸摸它的鬓毛,笑容不减分毫:“女人拿枪是个笑话?你就不是女人生的?不如咱们真刀真枪的打一架,也好过听你满口胡言乱语。” “我贾汝贵还怕你不成!”说着眼睛滴溜溜直转,未等开始便抢过我手里的红缨枪,朝我冷不丁地一刺。 我使出身不缚影,转瞬出现在他身后,抬起一只手,掌心蓄力,硬生生地轰在他后背上,他的身子呈流线型地往前飞,砸中城墙。 死没死我不清楚,毕竟我也控制了力道,只够他九成残的。 守宫门的滕家军原本奔着皇粮入的禁军,但一直被贾汝贵当狗一样的来回使唤,心中早就生有怨气,如今见我一掌轰飞了所谓的禁军参领,皆气势大震道:“滕少将!” “要去要留,你们随意。”我上马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日滕家军,终生滕家军,我等你们回。” 灯华迎着漫天呼声朝我不露齿的微笑:“滕少,愿为你披荆斩棘,遍染鲜血,永不迟疑,永不后退。” 初拂吹着指甲:“什么去啊留的,听着烦,奴家若不是为了跟你快活,才不会做你老妈子这么久呢。”他像想起来什么,兴奋地问:“要不要烧把火,这样才够刺激。” 我叹气。我是个不让人省心的。手底下的人,更是一群妖魔鬼怪。 不过这样也好,不疯魔不成活,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城,好端端的人都消声灭迹了,留下的,非邪即魔。 走到大殿,殿前全是乌泱泱的朝臣,而最前面零零散散站了些人,黑衣红裳,都是傩教的子弟。 我身形一闪,落在了傩教子弟较多的地方。 帝座上,君尽瞳正雅正地坐着,喝着茶,听群臣激昂,看傩教子弟口沫横飞,而其中顶天立地站着的,是我师兄滕歌。 我刚使出身法出现在滕歌身侧,忽听帝座上响起一声茶盏盖子轻碰的脆响,我不咸不淡地抬眼望去,只见君尽瞳捏着茶盏冷冷地看着我,也不同他多用力,只听咔的一声,茶盏迅速裂开一道细缝,满满的茶水逸出些清芬。 如今再面对君尽瞳,我的心尤为平静,甚至毫无波澜。 我已经彻底接受走向他的对立面,已经习惯从被他保护的角色到被他赶尽杀绝的目标。为了他的宏图霸业,和我的艰难梦想,我们会抵死抗衡,不遗余力。 隔了片刻,君尽瞳放下手中碎成瓷的茶盏,倾身对滕歌道:“瞧瞧,你的师妹终于肯出面救你了,滕大将军。” 我看着那滩被扔到一旁的茶盏,笑得无声又动人:“君帝说笑了,师兄不需要我救,滕家有傲骨,忠君亦忠已。” 君尽瞳目光倏然一紧,要是眼刀能成刃,我会被他剜得片甲不剩:“你果真是滕摇。” 我正视他,唤他:“君帝。” “说。” “你的眼睛,好些了么?” 第一百二十章 只见衣摆越来越近,却是越过我身边,往滕歌那去了,我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到君帝沉沉地说:“想见她也可以。” 一听能见颜容,我顾不得听完他后面的话,立刻应道:“谢君帝。” 君帝停住脚步,转过身瞧我:“朕只有一个要求,回良夜屯兵自持,朕要借你的手除掉他,你,行吗?” 我从初拂那里知道,四王爷不忿君帝继位,自会生出不少事端。屯兵自持只是其一,其二便是要蛊惑党羽,更甚是兵变逼宫。 君帝为人清贵雅正,在民间的口碑也是仁义当头,虽说有捕捉处子喂海兽的前史,但那也是基于更多人的生命之上。一个被傩教推崇出来改朝换代的人,自然诸多行径备受限制,既然仁和义都要占全,那口诛笔伐的事只能别人来做。 看来他心中属意的人,正是区区不才鄙人。 我蓦然笑了,当真清澈无邪,干脆地说:“行啊。” 君帝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诓骗我,猛然听见我这么一说,顿时皱了皱眉。许是我答应太快,快得让他有点接受不了,还以为我会提别的条件。 可瞪了片刻,我只是走到他面前,伸出小指头:“我们拉勾吧。拉勾就得算数。我信你。” 君帝沉默着任我拉住他的手,一时半会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周围文武百官的眼神升腾出费解的意思,像要把我看穿。我抬起头,一张俊雅无双的脸映入眼帘,还有,他脖颈戴着的、松散开的青竹白绫,有些时光恍如昨日,教人觉得实在太美好了。 我小声地向他说着:“你的眼还有些顽疾,要记得时常驱光。” 他倏然目光凝滞,脸上还挂着些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 我用小指头勾住他的小指头,没有回应他的话:“还请照顾好颜容。” 他语声低沉,冷冰冰的:“做好你的事。” 几乎转瞬之间,他对我的态度便急转直下,又恢复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模样,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收回了,好些人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我笑着说:“定不辱使命。” 下了朝,滕歌被君帝留下来吃茶,我在门外老老实实地等着。 过往的朝臣都在嗤鼻,想着要将我作为教育自家女儿的典范,身为女子,再怎么样也不该对旧情人拔剑相向。 不顾及一丝情面。 我倚在门外的石柱上,把周围人的眼神给仔细看了一遍,忍不住露齿一笑。看来舆论的力量属实可怕,只不过在四王府住上一阵子,八字都没一撇呢,便把我看作四王爷的女人。 这也许就是君帝点名叫我除掉四王爷的缘由罢。 且不说我与四王爷表面上是有着风流佳话的一对璧人,背地里却是撕破过脸甚至骂过街的仇人。就说拿四王爷换颜容的这件事本身,就觉得值了。 从下朝到日落西山,我等得有十分困倦,抱着柱子仰头睡了起来。君帝和滕歌一起跨出房门,见着我这副死猪似的睡相。 滕歌沉默了。君帝也沉默了。 也不知是谁兢兢战战的晃了晃我,我迷糊中睁眼一看,是陈二狗这小狗崽子,顿时暴怒,真是个不讲义气的混账玩意。 见我出事,不但麻溜的跑远了,还跟老狐狸合伙算计我! 没等发火,陈二狗使了个噤声的手势,便自觉地退到君帝身后侧,低眉顺眼起来。 我收起火气,上下打量滕歌,没想到他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正想问他安否,滕歌忍不住开口:“闭上你的狗嘴。” 我只得闭紧嘴巴。师兄的脾气实在太坏,想来君帝也不会在意我睡着的这点小事。我这样乖巧懂事,真辛苦。 君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朝他微笑,他有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低声道:“走吧。” 我想起白端的嘱托,不要把君帝和君尽瞳弄混淆,轻声试探地问:“君帝就这么放臣和师兄走了?” 君帝皱眉瞧着我,还没说话,滕歌拱手告退,我被硬生生拉走。只见夕阳余晖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清冷。 这一路无话。 只觉滕歌的手滚烫,弄得我心乱如麻,等他把我丢上马车,我当即感到大事不好,慌忙要爬下车。没想到滕歌像只豹子似的扑过来,将我的头按住凉冰冰的车厢里,动手扯我衣服。 “你竟真的拿自己肉身种两生花?” 被他扯开的衣襟灌进飕飕凉风,吹得我胸前荼蘼的花摇摇欲坠,如此美丽的画面,顶着师兄蹭蹭的怒火,也顾不及观赏了。我合上衣襟,见事情败露,只得干笑两声:“师兄好眼力。” 滕歌捏紧拳头,眼瞅着下一刻,便要结结实实地落在我身上,我忙起身顺他的气:“也不是很麻烦,不像庭院里师姐种的花,娇气,需要打理。我这朵可懂事了,种在胸口,喂点心头血也就完事。” 师兄是个怕麻烦的人,养我一个都嫌费口粮,多养一朵花难怪要生气,眼下须得温柔体贴,让他别觉得麻烦。 滕歌有些无力地用手支着额:“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滕歌为什么要这么说:“你说没有就没有罢,反正也打不过你。你别打我就行。” 滕歌不说话了。 我攥紧衣襟,蜷缩在角落里,隔了一小会儿才敢唤:“师兄。” “滚。” “稍等。”现在被撵下马车,才是里子面子都没了呢,我只得守着闭目养神的师兄,感叹人心叵测。 等马车晃晃悠悠到了滕王府门口,我继续天人交战、左右为难,师兄叫我滚,我在王都除了这没有别的落脚点,滚还是不滚,这真的很难抉择。就这样挣扎着,看滕歌顿也不顿地抬脚进了门,我刚转身准备睡大街,便听见他不咸不淡的道:“滚进来。” “好。”我立刻堆着笑脸,跟着滕歌的脚步,进了门。 翌日。 我是被窗外清脆的鸟叫声吵醒的,缓缓地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觉。许久没睡得如此踏实,就是床铺软了些,放在未从军之前,我会开心得睡死过去,可惜放在眼下,只觉得柔软得很没道理啊。 浑浑噩噩的走到滕歌的书房,见他批了一晚的公文,正端着莲子羹慢悠悠的喝着。我打开桌子上放着的另一碗,果然散发着清悠的香味,忙笑着说:“辛苦师兄了。” “厨房熬的。”他眼皮抬也没抬,仿似多看我一眼,血压就要飙升。 “那也辛苦师兄了。”嘴甜的话谁不会说呢。 “吃完赶紧上路。” 温热的莲子羹刚进口,还未消化到肚子里,我长吸了一口气,有些不敢置信:“怎么还要撵我走。” “有人送来请帖,约你在食味阁一见。”滕歌见我嘴边吃得有糊状物,想随手擦掉,又止在原地。轻咳一声,又道:“这同样是你的家,我让你滚你就滚,你何时这么听话过?” 我用手背抹抹嘴,嗯了一声,问起昨天的事:“君帝留你吃茶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他的话听起来不像玩笑:“只是吃茶。” “吃茶还能吃上半天?” 滕歌点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吁了一口气,也难怪我会紧等慢等睡过去,原来是君尽瞳故意的。 “他想治治我闯宫门的毛病,顺便挫挫我的锐气?” “你还知道啊。” 我岂止知道,还很郁闷,君尽瞳做得可真绝情,我还要守着那些个回忆,面对他设下的陷阱,甘之如饴地跳进去……师兄总说我是无心之人,我若真的无心,又怎么不能一刀劈开君帝的脑袋,在王宫里大杀四方,非把颜容揪出来不可。 我已经是四处通缉的逃犯了,还有什么是我做不出来的? 如果非要说顾忌的,除了颜容,就是滕家。然而我该怎么不动声色地劝滕歌离开王都呢? 和滕歌打过吵过闹过,真性情的处过很长一段时日,这个对谁都没好脸色的师兄在听到好话时,脸色比听到坏话还臭。 “师兄,要不我们回简山清修吧。这些年凡尘俗事傍身,你的天赋被埋没不少,不如从现在开始清修,很快就能跟上师父的步伐,早日成仙。”我拐着弯劝道。 原本阴沉着脸的滕歌扬了扬唇。 我再接再厉,见缝插针地补上一句:“我带上你,你带上银子。” 我心想,即便是听不惯好话的师兄,也会被真心实意所打动。于是放下碗,走到他跟前,看准位置,朝他怀里坐下去,谁知滕歌在我屁股落定的一瞬间,忽然变换了坐姿,坐得极为歪斜,让我陡然落了空,吧唧的,掉到地上。 我疼得咧开嘴,这个计划果然不顺遂,不过我也豁得出去:“师兄,咱们一起私奔吧~” 滕歌也放下碗,淡淡地看着我:“你闹什么。” 我见他不为所动,好像精力耗尽的垂垂老翁似的,古井无波。 “如果是四王爷或者小王爷登基,我没有理由劝你抛开荣华富贵,远走高飞。可登基的是君尽瞳啊。傩教和滕家素来不合,他又是傩教推选出来的,自然不会照拂滕家……” 滕歌就这么任我抓着他的手:“是么。” “怎么不是。”此话一过,仿佛被他捉摸不定的态度抽干力气,心口涌出发堵的感觉,嘴皮也说不顺溜。 滕歌看了一会儿,嘴角若有似无地笑了笑:“你长大了。” 我微微皱眉:“话都说不好了,怎么是长大了。” “没长大的时候,说话不过脑子,话就说得顺溜。长大了,可不就是说不得、做不得。”滕歌抽回手。 我已经顾不得师兄有的没的这些话,凡是能劝动他的,必诚挚地掰碎揉圆了跟他说。只是说到最后,他仍不为所动,确切来说,他的神色已近乎平静,眉目不露光芒。 “师兄……”我终于意识到,光凭几句话就想让他放弃尊崇与声誉,那是不可能的。我属实做了一件蠢事。 我赌气的接过请帖,决定去食味阁赴约。 “滕少,谁约的你?”初拂和灯华跟着陪同。 “还能有谁……那三位兔公子呗。”提及兔公子的称呼,我更郁闷。 “你还别说,这称呼~”初拂笑:“和你很配。” 我咬着牙:“好歹能称作公子呢,可见我属实俊秀非凡。” 初拂:“呸。” 灯华闻言淡淡一笑。 王都的食味阁比申城的要气派,不管找我来是何目的,总之是个千载难逢改善伙食的机会。 我心满意足地捧着一桌好菜大快朵颐,掐着时辰见门口有绰约的人影缓步经过,便丢下筷子装作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等厢房的门披着香脂气的打开。 来人正是左相、傩非和胡季楼主。 尤其左相,幽深漆黑的眸子朝我这淡望了一眼,我立刻摆出油盐不进的神态朝她颔首,嘴巴微微咀嚼,硬是把刚刚一大口牛肉,一点不少的吞咽下肚,方才道:“什么破地方,吃得没滋没味的。” 这三人见面前的桌子上一片狼藉,顿时怒视我没有自知之明,我清了清嗓子,悄悄然吐了塞在腮帮的鸡翅骨,合在手心里继续稳坐毡垫。 “叫我来干什么?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装什么聊斋?” 左相走到对面的毡垫上,把啃完的鱼骨头扔到一旁,傩非负手在背后,淡淡地唤了我一声:“步遥。” 我刚想拂袖离去,道不同,没什么好说的。却被这声唤定在原地,微微笑道:“你叫我啊?” 我与这三人同在一个班,但并非玩得都开。就说这位傩非大人,自小就是个较真的主,上学那会儿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片,晚间休息吃饭的时候都不忘看书,直到吃了一个虫子回过味来,呆愣半天才想起来跑去抠吐。反正我与她仅仅是认识,要说相熟,还是左相和胡季楼主近些。 左相原先是我的班长,身高逼近一米八,五官寡淡却平添一抹韵味,领导能力和逻辑力都很强,人也很理性。她语气甚是平淡地说:“你这吃得还叫没滋没味?” “没有。”我梗着脖子很硬气的道。 胡季楼主更不用说了,课上时常跟我一起偷吃零食:“整只鸡整条鱼都让你啃光了,还嫌我这不好?” “不、不好。”饶是我脸皮再厚,也吃不消了。 回想一下臆想的画面,本以为会互相扯头发。没想到左相和胡季楼主轻撩衣摆,就这么面对面的坐了下来:“还是这么嘴硬。” 胡季楼主叹了口气:“这些年,我们也不能随便说给你听。” 从无业游民到手握权财,任谁都不会走得很顺,我知道胡季楼主藏不住话,立刻说道:“既然不能随便说,那就别说给我听了。” “你要这么说。”她果然开口了:“我还非得与你说道说道。” 我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不是你们的私事么,我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丝毫不影响我们站在对立面。” 左相自斟了一杯酒,慢条斯理地自饮着,好笑地看着我逗胡季楼主,显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也不用制止。 “我们刚来这里时,被人当作傩鬼,喊打喊杀的,如果不是傩教澄清,险些葬送在怨民手中。步遥,你就非得和傩教斗?逞一时意气,祸乱一方,真的是你想要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伸手摸了摸脸颊,不确定的道:“我脸上写着要和傩教斗么……” “难道不是?” “唉呀。”装模作样地道:“我始终学不会喜怒不形于色,这点小事还能被看得透透的。” 胡季楼主打断:“我们想跟你说的,便是劝你收手。” 我亦诚恳地回:“不可能。” “我们是你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亲人,我们说话你听着就是,还像从前那么犟做什么。”胡季楼主叨叨往下念。 “听着呢听着呢。”我支着腮:“你们说得是肺腑之言,我说得怎么就不是了。” 左相见真情劝不动我,深刻地看了我一眼,换了个思路道:“你想要什么?” 我掰起指头数:“一要好好活着。” “二要颜容好起来。” “三要傩教倾覆。” 我自问是个很实在的人。钱财权位都过了把瘾,这些身在之外带也带不走,不如性命重要。 左相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袍:“只要你不和傩教对着干,除了后面两个,别的都能满足你。” 我露出笑颜:“我一个都不愿放弃。” 胡季楼主见我没个正行,将手头的一堆东西摔到桌上,顾自生了会儿闷气,才闷声道:“别说后两个了,活着都是你痴心妄想,你只知老回王被颜容刺杀,是他要堵死你的后路。他还有另一层意思,便是拿万里江山,跟君帝换你一条命!” 这个消息当真如一道晴天霹雳击中我的天灵盖,倦意一下子跑开了:“什么意思?” 虽然早知道老狐狸看我不顺眼,但那么不顺眼实在是意料之外的,甘愿拿江山换我的命?他哪来这么大的恨意? 这么说来,老狐狸没有立储,不是他老糊涂了,而是他深知自己的儿子中,无人能继承这把龙椅? 我下意识地道:“原来改朝换代是势在必行、众望所归的。” 左相深深叹了口气,伸出手抚摸我的手背,有些无可奈何:“既然天意如此,你又不何必以身抗衡。” “原来如此,”我缓缓坐直身子,嘴角微微扬起一丝笑:“那我更不可能妥协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她们说的,我都懂。 明明懂,心里却不认同。 我自顾自看着窗边,入眼是金光粼粼的水面,这座食味阁紧挨着烟水迷蒙的镜泊湖,约是水汽氤氲,连声音都是凝噎的:“这异世好似云端,飘忽忘尘,一停下脚步,便会跌落深渊。” 胡季楼主不由一怔,我的声音似乎与先前不太一样,可是看神色,又是没甚差别。她轻轻地唤了声:“步遥,回头吧。” “难道只有我,仍朝前走么?”我脸上挂着笑:“你们定是在想,穿越十几载,从少不更事的学生,到手握钱权的骄子,即便回去了,那个世界也是陌生的,少一两个人,谁也不会在意。可如果留在这,等着的就是前程似锦,半生无忧。只要学会服软,便不会受苦。只要能活下去,什么脸面都无所谓。” “你以为,你在跟什么人说话?”傩非的脸上有了愠怒。 我脱口而出:“像刚才说的,我们,难道不是亲人?” 我们,难道不是有着同一个根的亲人? 胡季楼主呆愣片刻,捏住我的胳膊,紧张道:“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在这劝你回头,不要再执迷不悟地走下去了。眼前未必会是深渊,而前方也不一定是回家的路。” 我想起滕歌也说过“家”这个字眼,只是募地听胡季楼主说出口却不知是何种滋味:“我往前走,不是想找到回家的路。” 我和叶真、苏涔都是福利院养大的,能被叶莫收养,能有过欢乐的青葱岁月,已然有幸。叶莫出事后,那个冰冷的屋子,哪还称得上家。 小时候总以为,能被人惦念是福,能被人爱护是福。 长大后却觉得,能有颗惦念别人的心是福,能有颗爱护别人的心亦是福。 只有心未衰老,才会一往无前。 只有心安之处,才是家。 “活在傩教的股掌中,于我来说,怎么也不会快乐。傩教对我扬起鞭子,不给我喘息的机会,只顾追赶喊杀,我只得一步步往前走,往上爬。”我抽出手的那一瞬,胡季楼主不由用力捏了一下,好似有种最后哀求的感觉,这一抽离便是诀别。 我还是缓缓抽回了手,指尖快速流失的温度,亦如阳光像琉璃幻彩一般,顷刻间摧裂平静的气氛。 原本左相还任胡季楼主对我左哄右骗,等我缓缓站定在窗边,保持着一臂之遥的距离,只见她沉沉地、沉沉的看了我一眼:“步遥,既然谈不拢,我们,分道扬镳罢。” 她把胡季楼主拉过去的时候,傩非站在不远的地方,秀眉微皱,眼神兀地一紧,然后对沉闷的空气说道:“动手!”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罗城,闭上眼,依然是亡魂不甘的目光。 “傩教害我,还要囚困众生做刽子手。答应我,日后你如果有建树,一定要为我报仇!” 可怕的向来不是傩教,而是受其蛊惑的人心…… 我眉目一肃。来时便察觉这座食味阁建在湖边,如今傩非不明所以的话语一落,脚下的木板便咯吱作响起来,身子往外一探,却见离岸边越来越远。 窗外,鸟语花香,莺莺燕燕。 窗内,气息涌动,暗藏杀机。 中间隔着烟水升腾的湖面,将我彻底孤立在湖中心。 “十面埋伏?”我的话被破门而入的动静打断。 几个堪比“身不缚影”大成的人,踏步之时,依旧轻巧的毫无声息。 不知道能不能对付,瞧这剑拨弩张、伺机以待的气势,怕是连身后事都不让人交代清楚了。 在这些刺客的背后,有人闲庭信步的走了出来:“你还是这般不懂事,孽障。” 我生平讨厌别人叫我傩鬼,如今再加伤一条,叫孽障更讨厌。我唤道:“右殿藏在王都多日,就为了演一出十面埋伏?” 傩非走上前,躬身作揖,低声道:“殿下,水上之舟不宜久留,还是尽快了结上岸罢。” 右殿嗯了一声,脚步移动,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直觉告诉我,他的意图不在要我性命,而是我胸前用心头血滋养的两生花。 我走时抱着落英在庭院看孤霞,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花草香气,这样一坐就是一整天。她奶声奶气地揉着眼说,风沙天吹得什么都是黄的,难得看见暖橘色的落日,只是不如红色好看。 我把落英放在膝盖上,她眼神澄透,充满着对世间万物的好奇心,我其实知道,她原本是养在洞府的昆仑神木,看似幼小稚嫩,其实已有漫长年岁。 可是彼时的情状,叫我无法将她看成那颗枯死的树木,她的手软软的,还在我手心里,散发着奶香味,头发即使几天不洗,也有好闻的花草香。 她在我颈窝蹭了蹭,软糯糯的唤我“阿姐,阿姐”,两颊笑出小酒窝来。 我的落英,怎么会是那颗行将就木、慢慢等死的树呢……她孕育生命,使人复活,如今蜕壳重生,亦是她的选择。 我将她搂在怀里,想起阿娘做的糯米饭,阿爹抽着老烟枪,附和着笑。现在这个时节,两生境的竹子开得该有多好,我会和阿爹一起爬山头,坐在虞美人盛开的山坡,带着浅浅笑意,拖长了尾音和他撒娇。 “阿姐,阿姐。”落英拂去我脸颊的水渍,自己也跟着落泪。 滴落衣襟,化成红英。 她捏起,递给我,一双眸子忧伤而温顺。 后来我将这株红英种在胸口,每时每刻用心头血灌养,就是为了能再次见到叶真,亲手将这株花递给她。 故而在此之前,任谁都别想从我这夺走。这株花,就是我的命。 左相拉着胡季楼主退到后面,一个“步”字尚未出口,只听“轰”的一声,整个屋顶被掀翻了出去。 落在湖面上,碎成嶙峋的形状。 砖石瓦砾混着断木碎屑与尘土坍塌而下,差点砸在左相和胡季楼主的身上,傩非让她们赶紧走,这里已经不是唇枪舌战的场地了,如今动的是真刀真枪,稍有不慎小命都要没了。胡季楼主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仿似究其根本,都是我的错。 “步遥,你真的要跟我们决裂么?我们一起在这活下去,不好么?” 我难以跟她说清楚,只是注视着,她被左相硬生生拖拽出去。 她自小是个重情的人,总是追问我,叶真和她谁更重要。我说相遇是有先来后到的,我最先遇到的是叶真,为她的强大冷静所折服,而后遇见的千娇百媚,都很珍贵。 只是比不过叶真。 叶真于我,是揉碎在血脉中、呼吸里的,是不可分割的。 她本不用搅合进来,却为了找我和苏涔,甘愿来异世走一遭。 她本可以坐拥君候府的荣华富贵,得到厚待与优渥,却还是为了追寻我,一只脚踏入万丈深渊。 她的时间,永远停在被傩主欺辱的那个夜晚。 她的眼神,可能再也不会明亮起来。 她的长发,不会被高高地挽起,尾梢落下岁月静好。 “我想和阿真一起好好活着。”我道:“如果不能一起活下去,也愿她清凉自在,得到不匮竭的源泉、不熄灭的灯。” “步遥,你会后悔的!”很远传来胡季楼主的怒喊。 傩非一声冷哼,再不愿与我多费唇舌,我本与她就不熟识,她方才陪左相和胡季楼主劝说,也是看在她们的面上。 “听说你不善枭水,如今九王爷深陷离州,谁还能来救你?” 不善枭水,似乎成了突破我防线的关键,没想到只在昔日与丰慵眠闲谈一番,如今就成了处处限制我的夺命锁。 我回以微笑:“说不定呢,我这人运气坏时极坏,要是好起来又特别的走运。万一是君帝亲自来救我呢。你们总得要卖他分薄面吧。” “你在痴心妄想。”傩非懒得嘲讽,素手一挥。 几个刺客一拥而上,我抬起手掌,周身力量倾灌而出,霎时之间,澎湃的力道将面前的刺客,狠狠地炸开。在一片血肉模糊之中,我径直瞬移到他上方,猛地一跺,将他生生踩在脚下,而那方刺客才开始嚎叫出声。 约是我动手又快又狠,丝毫不留余力,空气中登时弥漫噤若寒蝉的气息,傩非也未料到我会如此勇猛,和右殿互换了个眼色。我懒洋洋地将脚下的刺客,踢还给她:“别看了,打着锄奸除恶的名义,恬不知耻地掠夺他人财物,你们是正是邪,心里莫非还没有数?” 我掸了掸衣摆并不存在的灰烬,任由陆续扑来的刺客呼出气焰,浮动我鬓角的碎发,我伸手捏碎又一人的喉骨,将他随手丢下窗,湖面顿时响起“咕咚”的水花声。 “你、你真是个魔头!”傩非并没有回应我的话,她一咬牙,在几个刺客的惊呼中,飞快向我冲来。 她手中的光华呼啸闪过,竟是以真气凝出了一把含光剑,举起剑便要劈头砍下。 我停住身形,气息几乎未有波澜,转眼间绕到她背后:“左相主权贵,胡季掌钱脉,你在傩教争名头,果然分工明确,三剑合璧。要是你们不作傩教的刍狗,转过头来反咬一口,怕是会成为傩教的心腹大患呐。” 我这话,不但是说给傩非听的,还是说给在一旁蓄势待发的右殿听的。 以傩教的疑心病,相当于埋下一个隐患。 傩非被我轻谩的语态弄得火冒三丈,她自是混迹傩教金字塔的人,怎能不知傩教的疑虑,她嗷嗷叫着,拿着含光剑对我砍来:“你自己不想活了,别拉姐们做垫背的!” “你说谁不想活了,我好端端的,没少胳膊没少脚,你们的人也不行啊。”眸光一斜,却见黑袍罩身的右相屈指成爪,朝着我胸口的衣襟就要一抓。 “死到临头还要瞎蹦跶,我看谁还能来救你!”他眉目逐渐嚣张起来。 我学他,也是一声嘲笑,“说谁没人。我上头有的是人。灯华!初拂!” “在呢。”房梁上倒挂着一个人。扬起那张涂脂抹粉的脸。 “滕少。”刺客背后现出沉默慎言的玄衣人。 怕被埋伏在食味阁的刺客发现,还特地没带他们一起改善伙食,初拂极为小声迅速的对着满桌好菜咽口水,我了然,催他:“赶紧打完,打完带你们喝豆腐花。” 初拂翻了个白眼:“豆腐什么花啊,红烧猪肘子不能少。” “好好好。”我满口应下。 右殿带来的人也在私语:“一个滕少将就够受的了,又来了他们两个。” 眼看局面由不利转大吉大利,窗外长风一过,仿似破开了烟水上的瘴气,只觉周身登时被两股暖流围绕,将我和右殿之间森冷的杀意隔绝开,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生动。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今天我就要她胸前的花!”右殿像是要迫不及待地掏进我心房,剖出用我心头血浇灌的两生花。 我淡淡的盯着面前的右殿,但见他黑袍张扬,这股骇人的力量与气势,断不是那些刺客能比的。 初拂吹着指甲上的甲片,语气还是那么惬意:“能和小灯灯成双,可是奴家的心愿。” 灯华打了个寒颤。 我手一伸,七绝剑由他怀入我手,只是看着右殿,舔了舔嘴唇:“好大的口气。” 他这话真好笑。 我自己用心血喂养的两生花,想亲手剜出来捧给叶真。 我发誓,除了叶真,没人能碰。 我以七绝剑挥出剑风:“要打要杀,我都接着。想要花,没门。” 眼看一记更猛烈的剑风蓄势待发,右相和我眼中皆起了真切的杀意。 也就在这时,湖面上响起苍凉琳琅的萧声,我有了瞬息的失神,被右殿抓住这个短暂的空隙,避开七绝剑的阻挡,顺势拍上了我的肩头。 我生生受这一掌,喋出梅花般四溅的血,忽听萧声一转,犹如临渊踏煞,沸了水面。 右殿倏觉后颈一凉,大脑之中传来锐利的刺痛感,一只离虫已经爬进他的脑壳,只要我动手,我和他都会重创于眼前。 下一刻,萧声骤然停止,水面却还在沸腾,有船桨把舵的动静。 我别过头看着不远处的碧湖波澜,水雾缭绕仍是烟气迷蒙,船上的身影还是那么欣长,只是不复当初了。 在这世上,我最不愿意接受的,就是别人对我的好意。不管是同情还是利用,都是需要偿还的。 尤其是君尽瞳。 和锋芒毕露比起来,我更发憷他莫名的挽救。 尽管,他留我一条命,只想我替他铲除虎视眈眈的四王爷而已。 第一百二十二 章 被右殿这么生生一抓,衣襟沿着肩颈的线条散落,露出泛着淡淡粉色的肤色。只是上面遍布着陈年伤疤,有些深深凹陷,使我的脊背不像旁人家的姑娘,白瓷般平滑。 “你浑身的伤是怎么回事?”傩非停手,讶然道。 我当即拉紧衣襟,使呼啸的风无法拽扯心头的花:“曾经少不更事又意气风发,还以为能回报谁的恩情……” “眼见为实,现下我相信你走到这步境地,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抬住含光剑,止住右殿接连不断的攻击。 我身形一顿,简单地说了句:“称不上苦衷,只是心向往之。” 君帝正站在渡来的船头前,身影倒映在湖面,衬得俊逸雅正。 苏静竹就立在他身后,微微低下头,姣好的颈项优美,眉目与云水烟岚辉映,秀丽得教人无端生出许多心疼来。 我努力合上衣襟,仍止不住寒风倒灌进心口,右殿眼中迸溅贪婪的火光,似乎在恼傩非横生事端,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找寻数年的两生花,就这样在我胸腔上摇曳多姿? “既然君帝已经决定,借滕摇的手除掉四王爷,不若早日将她心口的花给我,我愿拿一条命去换。”右殿的话掷地有声。 君帝嗯了一声,我听后如坠冰窖,再回首的时候,瞧见有道身影径自飞上残破的食味阁,周身淡淡的烟水气被风一吹,很快没了踪影,一双眸子幽深漆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不由地想,他原先也是温润雅致的人,笑起来也曾是吻过玫瑰的甜,如今居然没有什么表情,垂下眼便只剩一对长睫毛。 我动了动,一阵火辣辣的痛又从肩膀传到全身,我忍不住龇牙咧嘴,直抽冷气,右殿下手属实狠毒,早知道君尽瞳会突然出现,就不要去赴这场“鸿门宴”了,这完完全全都是我自找的,差点为此送命也是活该。 这一疼不要紧,拉紧衣襟的手直哆嗦,泄了胸口的春光。 灯华见状立刻褪了玄色衣衫,还未来得及盖住我的肩膀以及胸口,就被来人的深紫衣袍抢先了一步,我也不知君尽瞳是怎么想的,当务之急,便是护好胸口的两生花。 我顺势穿上他的深紫衣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巴掌大的脸蛋朝灯华努嘴:“别管我,先对付这货再说。” 君帝瞧我贼头贼脑的使唤,眼里闪烁一下,疑惑迷茫轮番上阵,最后变成无比复杂的情绪,好像有什么跟设想的不同。 “朕可不是来救你的。”他冷漠地、甚至带点倦怠的道:“你不好好办差事,跑这里胡吃海塞,是不想见颜容了么?” 不想见颜容了么? 这句话,想也不敢想。我脸上僵硬,不知该有什么表情,原来心如死灰,竟是这般滋味。 难怪君帝一直是这副面无表情的表情。 “你拿颜容要挟我?”我仰面看着他,曾经他也将她视若知己,十年风水轮流转,这回拿颜容当作筹码的,换成了他。 “是又怎样,你别无选择。” 我突然觉得好笑,为什么总有人跟我说话的时候,会把所有的路堵死,却从来都没有人会反问“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心里泛起一股无法克制的恶念:“你以为,你的眼睛是谁给的?” 君帝微微一怔。 我本不想提这点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只是他拿颜容要挟我,我便控制不了心中升腾的恶念,说话也变得尖酸刻薄起来:“你这般识人不清,倒不如在小筑的时候,活得通透呢。” 他微微皱着眉,脸上那种冰冷渐渐深刻,显得十分沉郁。 我见傩非和右殿不再动手,忍受不了这种夹生的气氛,简短地告退:“君帝,我先走了。” 我丢掉身上的深紫衣袍,余光瞥见君帝突然伸出手,像是想勾住飘散的衣袍,不由自主地凝眉看着他。 君帝倏然收回手,依然面无表情:“记住你要办的事。” “是。”我心中有些不耐烦,带着灯华和初拂消失在食味阁。 走出一段路,这才忽然想起,君帝会离开王宫,不光是救我就这么简单吧,他好端端带着苏静竹跑出宫做什么?我正满脑子不解,忽然衣袖被人从边上轻轻一扯,只见面前站着的侍女颇为面生,似乎见都没见过,却能准确叫出我的名字。 “滕摇将军,请留步。” 那侍女仔细观察了下周围,附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家公主有要事相商。” 我蓦然想起来,这位侍女应该是明珠公主的人,虽然碰面过几回,但我都是以叶扶的面目示人,按理说跟滕摇毫无瓜葛才对,一句话都没说过的人,怎么也不会有“窃窃私语”的交情。 不知她安了什么心,借着细说的由头,将我往一条僻静的路七拐八绕的引,最后在一个死胡同口站定。 我认出这是四王府背面的胡同口,从正门来看,似乎和刚才经过的那条路毫无关联,也只有我这种不安分的人跳房顶上看过,才能看出点明堂。我没心情跟她兜圈子,毫不客气地问:“公主让你找我做什么?” “将军别问了,快跟我来。”她本来还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见我语气不耐烦,硬是拖着我往后院门进。 一只脚踏进门,我下意识地用力将手抽出来,她被这力道甩得委顿倒地,瑟瑟发抖道:“我家公主受四王爷哄骗,不小心害驸马深陷王府的地牢,四王爷逼驸马跟他一起谋逆造反,驸马不肯,眼看眼就要被折磨致死了。公主念起滕摇将军与驸马交好,四王爷又对将军爱慕不已,若是能见将军一面,将军替驸马说说好话,四王爷自然不会难为驸马的。” 我大为头疼,这么拙劣的把戏,我居然没有办法去叱责。 隔了片刻,侍女低声唤道:“将军?” “你们可知道……四王爷谋逆势在必行,谁说都不会好使,尤其是我这个给过他难堪的前缘。所以不管来谁,对于眼下的四王爷而言,都得不惜余力的留下。” “她说的不错。”好巧不巧地,从屋檐背阴处,走出四王爷等人。他脸上亦有冷笑与守株待兔。 侍女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清亮到好看的眼睛模糊一片,仿似被尘埃污秽迷了眼:“对不起,将军。” 她也是心思纯净之人,和明珠公主一样,容易被欺骗、被利用。 “傻孩子。”我摸了摸她的脸颊,她刚才跑得急,呼吸还未平稳,便被突如其来的事给惊住。 这样的少女,本该容颜清澈,眉目灵动,像不染的娇花,被捧入云霄。我可以忍受被欺骗,可以受极刑一声不吭,甚至笑着面对即将到来的风卷云涌,但不忍心见到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被拙劣的手段拖进权与欲搅弄的深渊。 “不用费力了,我不走,带我去见云桑。” 人们大多愿置身事外,却需要为自己飞蛾扑火的人。 也愿意对自己毫不在意的人飞蛾扑火,却又对自己飞蛾扑火的人毫不在意。 与其费心想着怎么阻止四王爷造反,不如亲眼看着他怎么一步步造反,而且云桑……他是那个为我赴汤蹈火过的人。 我被四王爷身边的侍卫头领李越押解进地牢,没想到时隔一年他又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利,还是那么颐指气使,好像不管面前的人是谁,但凡挡了他为主公尽忠职守的路,就是敌人。 侍女被推得踉跄,我伸手护住,李越阴阳怪气的嘲讽道:“哎呦我的少将军,还以为在你的滕家军呢。也不打听打听,但凡进了四王府的地牢,谁能有块好皮的出去。” 我懒得跟他废话,拉着侍女的手缓慢向前走了几步,猛地瞧见尽头关着的云桑。隔着潮湿发霉的雾气看去,他的面容消瘦到不成形,显得如此陌生:“你们把云王爷怎么了?” 我又不是没受过极刑,却还是头回见到骨肉脱相的人。 腥臭味在地牢里蔓延,李越手上的辫子扬起厉风,立刻甩在我身上,绽开好几道血口子,侍女被我拥在怀里仍吓得大叫,宛若地下的厉鬼尖利咆哮,她止不住的发抖,我没有动弹,只是用手盖住她的眼:“不用怕,也不要看。若是以后能出去后,你还要做个普通人,这里就当是一场噩梦,忘记最好。” 有人闻言冷笑一声,脚步声顺着地牢的门走到跟前,是齐王苏子默。 “坊间人都传你滕摇荒诞无度,恣意乖张,是匹不折不扣不知好歹的野马,再勇猛的人都无法驯服。”他笑中带着寒意,大有风雨愈来的趋势:“谁能想到,杀你焉用屠龙刀,一份小小的善意即可。” 我摇了摇头:“你不行。你杀不了我。” “因为我不是善人?”他似笑非笑道。 “因为你,不是人。”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苏子默是条阴险的毒蛇,背地里阴险,明面上亦有毒。他一把拽住我怀中侍女的手,侍女猛地吃痛,手腕被对方剜出几道红血痕,忽觉身边有清风拂过,一道人影干脆利落地抬起手,硬是将他笔直的拍飞数米远。 苏子默脸色沉郁,支撑着站起身,脚步虚晃,扶着墙咳了口浓血:“滕!摇!” 我走过去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你若敢再对我身边的人动手,天上地下,我定教你生不如死。” 他眼中惊惶,却不知我说的身边人,亦是指四王妃。 想必我这副模样与恶鬼无异,我听见尽头的牢房有人在说话,可风吹到耳边又听不清了,我拉着侍女往声音处走去。 尽头,悠长清冷的风匆匆而过,吹散空气中的淡淡冷香,恍惚间云桑咧出一个微笑:“你来了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你有没有痛心疾首的等过一个人?等到月升日落,桑田沧海,过了很多很多年,甚至忘记自己在等什么。 四王府的地牢潮湿冰冷,从墙角的小窗望出去,一片昏暗。 明珠捏着衣角,做错事的不敢看他。 原是她把他引过来的,天真的姑娘最好骗了,他望着名义上是她兄长的人,读懂了那人眉梢眼里藏不住的话。 云桑本就瞧不起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身体里流着上古凤凰的血,能辨是非通灵智,尽管凤凰一族在很久以前就没落了。而在凤族最兴盛的时候,云桑还是一枚蛋的模样,甚至连翅膀和火羽都没长出来。等到凤凰灭族的那一刻,他却被当做胜利品在随荒帝返回夜照宫的路上,头回见到那颗笨拙又不知好歹的小石头…… 她说,没人教过你吗?第一口,一定要等女孩子先吃。 云桑后来等过很多年,年头长远到,甚至忘记她最初的模样,直到那个糊涂小仙将他当做寻常鸟蛋,从荒帝的宝库里偷出来准备烤着吃,她嘴里来回咕哝的,也是这么一句话。 第一口,一定要等我先吃。 他才在漫长又痛不欲生的修行中,被吓到破壳而出…… 他还是蛋的模样时,母亲便同他说过,凤凰一生要有三次涅槃,一次是破壳而出,一次是褪羽成人。 最后一次,要痛苦的多,叫作渡情劫。 只因凤凰是个多情的种族,有些上古遗族的没落是天性澹薄,譬如西方的梵天叶,属实听佛经念叨多了,寡淡的很,连情爱的欲望都没有。可凤族的没落还要从调戏两位帝后开始,他那无良又多情的父亲就这么把凤凰一脉,断送在天帝荒帝联众的手里。 所以自他这颗蛋长脑子以来,便秉持着“女人都是大猪蹄子”的原则,清心寡欲的修行。也许正是太戒荤腥,故而破壳而出时,第一回见卿回上神,便是鼻涕糊满脸的狼狈样。 就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形下,他被这女人万分嫌弃地擦了鼻涕。 “我就说烤迟了罢,好端端的鸟蛋都长毛了,还蹦出个流鼻涕的小红鸟来,这下怎么收场?”她无奈地朝另一个蓝衣小仙摊手。 在她身侧百般阻止不成后,遂决定狼狈为奸的蓝衣小仙提议着:“要不,继续烤着吃了?” 云桑头回懂得什么是愤怒:这群贪嘴的小仙,还想吃凤凰不成? 好在那个蠢女人没听蓝衣小仙的提议,她十分胸有成竹的道:“蛋能生鸡,鸡还能生蛋,长此以往,定能还荒帝老儿一窝子蛋。到时候,他便无法记恨我们偷蛋的事了。” 云桑本挣扎在怒火中烧的关头,在听见这番殷切的期望后,一口气顿时鲠在喉。后来他躲在扶桑树的鸟窝里,看着环肥燕瘦的鸟禽被扔了上来,更是郁闷。 可新来的金鸡十分粘人,硬是往他身边凑,云桑忍无可忍,扑棱着翅膀把它拍在树底下,自己也飞上了枝头。 那蠢女人看到后莫名的欢喜:“看来这个法子正合适,你看他高兴之下,都要打鸣了呢。” 云桑搞不懂荒帝手底下,还有没有通灵智的人,最起码也得是个像样的神仙罢,且不说凤凰打不了鸣,就说那只厚脸皮的金鸡,它妥妥是雄的啊! 这一窝的山鸡野禽,无一例外都是雄的啊! 让他怎么鸡生蛋,蛋又生鸡? 可那蠢女人还是不停地往里塞雄鸡,直到有一天她身畔多了个湛蓝色衣袍的男神仙,本着雄孔雀会开屏斗艳的天性,凤凰自是容不下比他长得还英俊的男人。尤其这个男人的真身是那寡淡的叶子,除了好看,压根不懂情爱。 云桑扑棱着翅膀想跟她飞回去,可他初为凤身的模样实在稚嫩,不敌男人化身成人后的清淡高雅。 他在鸟窝里晃悠悠的等,等到周围的鸟类渐渐飞走了,他也不是不会飞,只是偌大的天地,不知道哪边是她的方向。 云桑心情低落地度过了几年,而那只雄鸡自从上次被他拍到树底下,变得愈发粘人了,原本只敢在两尺外撩拨他,这下但凡捉到个肥虫子,都要高兴地往他嘴里塞,云桑在这阵子学会了捉迷藏。 至少只要他不想出来,任那雄鸡满圈子的找,也找不到他的。 他不想吃什么肥虫子。 至少,第一口,一定要等她先吃。 不论是晨曦的甘露,还是冬雪的梅花,所有的第一口,都得等她来吃才行…… 等云桑从小红鸟长成小凤凰,拖着长长的火羽,在朝夕间冠彩四方时,他等的那个糊涂小仙还是没来。 而金鸡化为人身后的模样,实在不起眼,穿着一袭浅黄色衣袍,手执金羽折扇,相较之下显得素净多了。他望定扶桑树之外的天空,学着像很多年前那样飞翔。 金鸡走之前,见云桑昂着凤冠,意兴阑珊地趴在枝丫上,凤凰幼时只有巴掌大小,如今比水牛还沉,压得扶桑树的枝丫都弯了,可他似乎懒得挪地方,连瞩目远方的眸光都是更年不变的。 金鸡长吁短叹:“我就知道你等不来,你只是她的一时兴起。” 云桑本来还想慢悠悠跟他道个别,一听这句话顿时僵硬地停在那里。什么是一时兴起? 金鸡恋念不舍地走了。 往后的日子清静下来,扶桑树依然金碧生辉,有繁花点缀、星月作伴,云桑最闲的时候,还会念起金鸡常捉的肥虫子。比如,哪家肥虫子白嫩,哪家肥虫子鲜美,期间有只雌性的云雀来找过他。 那只云雀纤细柔弱,在十里八乡少有的雌性中,看起来很顺眼。她柔柔地低着头,说话的声音也是细声细气的:“凤族大仇未报,少主岂能在这浪费时间。” 云桑慢条斯理地用余光瞥她一眼,心想着好端端的跑过来,说什么浪费时间。声音轻佻又散漫:“我在等。” “等?”那只云雀露出不屑:“等是最没用、最浪费时间的。” 云桑懒得搭理。那只云雀眼珠一转,突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摸他的凤冠。凤冠对凤凰来说,是骄傲的不得碰。 云桑连忙飞走了。被别人碰凤冠,他是十万个不情愿。 幸好那只云雀没有得逞,就孤零零地飞到另一个枝丫了。 云桑从未觉得遮天蔽日的扶桑树会这般拥挤,原先盛放数十只雄禽加一只粘人的金鸡,都绰绰有余。如今那只看着娇小柔弱的云雀往旁边一杵,他连呼吸都是紧的。 那只云雀见他整天一动不动的等,说不上来是生气,还是怒其不争。 云桑突然想,干脆飞走算了,免得她的目光时刻放在他身上。 想着想着,他试着扑棱火羽,只听扶桑树发出“咯吱”的动静,树叶也被呼出的气焰烧出了洞。 那只云雀原本郁闷的神色倏然一喜,低声和试着飞起来的云桑说话:“少主是要去夜照宫报仇吗?” 他被周身四窜的气流往前推了推,慢慢地张开羽翼。 云桑刚飞上天就碰见神仙过路,一见凤凰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撒网将他捉个正着。 云桑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身后跟着的小云雀却流泪了:“还什么凤族的少主呢,愣起来还不如山里的野鸡。” 小云雀跟着神仙的步伐一路叫嚣,云桑其实很想和她纠正一下,山里的野鸡可不如他漂亮。至少那只不知好歹的金鸡,长得就很平平无奇。 事实证明,长得漂亮属实能混饭吃。云桑凭着一身艳丽的火羽,被天帝身边的白虎神将看中,留在琼宇高的金丝笼里养尊处优。出行时候前呼后拥,平日还有八个童女为其梳毛顺毛,可谓风光无限。 直到某日白虎神将负手而立,望着惬意舒适的云桑笑道:“听说凤凰不像别的上古遗族,欲念寡淡,子嗣不息。更何况这只凤凰羽色如此艳美,等他化成人形的那天,本君定要好好试一试。” 云桑本来还为自己的美貌感到骄傲,一听白虎神将的这番话立刻失了光泽。 后来他才听说有关白虎神将的一些事,譬如他喜欢生得漂亮的雄性,既占了生得漂亮的脸蛋,相较于雌性又富有力量。再譬如,他精力旺盛,但凡体态娇小点的,都会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 尤其那些意图逃跑的,被他捉回来,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云桑还是飞跑了。 尽管凤凰于飞百千万里,奈何他还是个未成年的,被白虎神将追上,似乎是早晚的事。 云桑头回气恼,自己为何没有好好飞过,猛地从琼宇高的金丝笼里逃出来,莫说方向了,连昔日沾沾自喜的火羽,都成了阻碍他奔赴自由的障碍。 他是一只凤凰,飞翔是本能,可他却等了很久,停顿了很久,甚至忘记自己为什么要等。那个女人,既没有漂亮的羽毛,也没有像他一样的翅膀,根本难看的很。 他怎么会等这么难看的人。 云桑愤愤的想,也许当初只是灵智未开,清心寡欲的修行,没见过几个像模像样的雌性,看石心石肺的蠢女人,也觉得俏丽明媚。 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 在他快飞不动,即将被白虎神将追上的紧要关头,那个女人来了。 他颓唐地跌落云巅,眼看着就要撞击山河,她的身影像极了每道流星应有的惊艳,在他以为快要熬不过的时候,倏然出现。 云桑觉得心肺跟着炙热起来。 他只是一只凤凰,就算有艳丽的羽毛和结实的翅膀,只要忘记飞翔,便连走地鸡都不如。而蠢女人不同,她虽是块石头,更该一动不动的,可她会跑会跳,会一跃成神,会追寻自己的梦,而非一味的等。 可他只会等。 他甚至想就此摔落九州,根骨化作山脉,血液蜿蜒成河,就这样以最卑微的姿态去仰望她。 她把他从千钧一发救下,他却没有动,他现在想当山里的野鸡了。 然而她却一眼认出了他:“小凤凰,你还我一窝子蛋没?” 云桑简直心痛至极。 那个蠢女人将他带回飘满霜花的寝宫,那夜正是皓月当空,银辉散漫。也许是第一次飞过头,只觉浑身都有股灼烧的痛感,他漫长又毫无迹象的清修,看样子似乎要到头了。 那只消失许久的小云雀却突然跑过来,跟他嚼舌头根:“凤族是被荒帝带头剿灭的,这里就是荒帝统领的夜照宫,和天帝掌管的凌霄殿分管着日夜。救你的那个女人,她身上有凤血的气息,八成与剿灭凤族的人脱不了干系。再说她先前就是要吃你的,眼下带你回来未必安好心。” 云桑不是没想过要去质问,与其从别人的嘴里听七说八,他只想见她恣意张扬的笑。可他也没有什么好问她的。只能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跟她胡闹一通,再搞怪一番,乐此不疲。 他从前看金鸡就是这么烦自己的,而自己也并未生出几分厌恶的心思,只是有时候觉得疲倦,想躲起来让世界清静下来。 可若是金鸡遇到点蝗虫鼠疫的麻烦,他还是第一个跳出来护短的。 这大约就是他熟悉的相处方式。 只是有那么一晚,云桑听小云雀说起有关一根肋骨的故事。 “素蓝上神本想渡她成劫,不曾想被她带入劫难。她口口声声称来天上报恩的,还不是害人家折了一根肋骨,又跳下了轮回井。而她倒好,不但风风光光的渡了劫,还当了战神。” 云桑后知后觉的懂得,原来他如此不情愿那个湛蓝色衣袍的男人,同蠢女人形影不离的站一起,是因为那人体内有凤族的一滴血。 他初次听见那颗小石头,含糊不清的说着“第一口,一定要等女孩子先吃”,竟是那个男人为了保护她,吃了那滴本该属于她的凤血。 而那个男人下轮回井之后,她就再也没来扶桑树看他。 亏他还听信母亲的话,草木无情,石头无情,只有凤凰多情又烂漫。可这出戏分明从始至终,都没有他的位置。 他只是一只凤凰而已。多情,又独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云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自己褪羽化人的时刻。他站在火海里朝她笑,羽毛和翅膀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事手脚和皮肤,他的身上套着绯红色的衣袍,风姿艳艳,他虽化为人身,却还是想逗弄她:“小爷是来找你报仇的。” 那女人神色倦怠,见他化成人身后,忍不住为他高兴,踮起脚,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了不起的小凤凰。” 有那么一瞬,他记起头顶正是凤冠所在的位置,那是云桑身为凤族的骄傲与冠冕,此刻却愿意伸头让她触碰。 他成人后,看见星河中自己的倒影,觉得实在太过女气,完完全全风流公子的模样,看上去满不正经的,和她有着天差地别。小云雀跟着后头叹息:“凤族当年也是艳冠九州,怎能让人触碰冠宇呢?” 云桑脚步一顿,皱起眉头。幼时尽管有金鸡烦扰,但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厌恶过一个人。尤其,云雀一族和凤凰一族自古便是血亲,他本该有血浓于水的感觉才对。 他时常坐在夜照宫的飞霜屋檐上,看她抱剑若有所思地望着轮回井。 轮回井的下方,正是繁华的人间山河。 他以为她是羡慕人间的快意恩仇,可每每瞧见她望着人间在寻找什么的眼神,就觉得许是自己猜错了,她的心思从未跟他袒露过。 甚至,他除了和她嬉笑打闹,竟丝毫走不进她的内心。 他明明等了她这么多年,从雏鸟等成了凤凰,仍等不来她一眼。 人间一年,天上一日。 她看人间等音讯,他看她,等她抬头。 之后很长一段日子,他又像在扶桑树那会似的等。 只是时常会飞往扶桑树看看。看那只金鸡还会不会回来。 后来她去了人间。 他想,就算有他的等,她也未必会高兴。她去人间也好。 那个蠢石头,就是这么一个死心眼、认准什么就是什么的女子。 又过了很久,她一身伤的回来,衣衫都渗透了血。她从人间走了一遭,魂都丢了一半,是他低下身把她抱回来的。 她的血浸染了他的绯衣,风干成浓郁的色。 她一定是付出过满腔心血。 可如今,落得满心空空。 他痛心疾首地看着她呆坐在夜照宫,任飞霜打湿她长而柔软的发,记忆中那张明媚娇艳的脸庞,已经渐渐淡化。她穿着银白色、冰冷的甲胄,像块雕琢精美的白瓷,由着夜照宫永久不坠的月色,穿透她单薄的身姿,落了满地的悲凉。 云桑坐在飞檐之上,手指捏得微微颤抖。 等了那么久,觉得即便他还需要等,而她终得圆满的时候,那个男人却付了她。 一切已经渺然无光了。 夜照宫变故的那天,她好像才从漫长的梦中醒过来,笑容倦怠,抬起半人高的七绝剑,要守护这个让她痛的地方。 他要跟上去,想和她肩并肩,总之,再也不能,仅仅是等了。 她摸摸他的头,就像曾经他希冀能从她口中听到的一样:“乖乖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的。” 她从未让他等过,原先的等都是他甘愿。 只有这次,他觉得,这是她的心愿。 所以他等。 可是她食言了。 她死在心爱的男人的手里,魂魄游散九天,再也没能回来。 等他赶到的时候,那里皆是一片死寂。 云桑坐在那里,看月升日落,桑田沧海,过了很多很多年,一动不动。精壮的臂弯退回翅膀,白皙的皮肤化成火羽,就像回归成一颗坚固的蛋,他死命地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凤凰一等,又是上万年。可那又怎样呢,她已经不在了…… 直到和那个叫步遥的姑娘初时那日,她无端咬了自己一口。 他竟恍惚觉得,横亘上万年也渡不过的劫难,又在缓慢地往前走了…… 他是小红鸟,是凤凰,是上能俯揽云霄、下能扶桑安榻的王。至少这十年,他不用再等了。 他能一直陪着她。 第一百二十四章 王都还是乱了。 盛夏挽星河,繁华街景,流光溢彩,被突如其来的匪患毁掉。 孩童抽搭鼻涕,捂着耳朵躲避满城的吼叫声,眼睛红红蹲在桥洞底下,看着身穿甲胄的匪患扬起利刃,对来不及掩门的商户游人,就是一刀! 人们噎着声道:“新帝已经登基数月,尔等岂敢造次?” “君临算什么新帝,不过是扯了虎皮做大旗,傩教的傀儡罢。若是先王遗脉,我等还会给几分薄面。” 匪患嘴里颠来倒去只有一句话:君帝不足为惧,先王遗脉才是正统。 人们原先对谁当皇帝都无关痛痒,眼下遭逢劫难,不由地想起老回王在位时的太平盛世,改朝换代之事虽有傩教推波助澜,但人们骨子里还是对新王朝惴惴不安的。 兵乱由街市迅速蔓延到城楼,等深宫内苑收到消息,四王爷早已伺机而动,打着“肃清”的名义,接管了城门的守军。 四王爷掌管影卫多年,麾下得力干将多如牛毛,不等内苑传出消息,便很快平定了匪患。人们敬仰瞻望的同时,对宫墙那边毫无动静,感到气愤和怀疑。 也许是印证这世道即将步入多事之秋,宫墙一隅燃起熊熊火光。汩汩浓烟乘风飘向盛夏夜空,星海烂漫,辉映彤红一片。 人们开始无端揣测:“匪患堂而皇之的来袭,莫不是王宫出了大事?” 在民意与火情的呼应下,四王爷自然又跳了出来。先是安抚民心,拍胸脯保证王都有他必不会乱,接着和齐王苏子默、云王云桑打着“三王擒贼”的旗帜,挥军向王宫挺进。 我尽量轻点晃动身子,让云桑的手搭在腰间上。我们的马落后四王爷和苏子默半步,此刻云桑的身体十分虚弱,出地牢前由明珠亲手换的衣袍,已经渐渐被汗水浸湿。原本以为像他这样明媚多娇的人,是不会容许自己的衣衫沾惹纤尘的。 可瞧云桑这副模样,似乎得了一场重病,连环住我腰身的力气都没了。我在马背上一遍遍拉紧他的手,能感受到背后的云桑气若游丝。 我们的马被四王爷的军队裹挟着往前走,眼看宫门就在眼前,云桑忽然坐起身,将下巴抵在我肩膀上,压抑着咳嗽声说:“四王爷拿明珠的安危要挟我,让我同他一起谋逆,我自是不肯。前日滕歌的兵符被君帝夺去,以君帝深不可测的心思,这场叛乱必然在掌控之中。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要是随他们跨过了宫门,不管怎么解释,都要以谋逆罪论处的……” 我还没来得及回他,只听他突然捂着嘴猛烈咳嗽,每咳一声,指缝间都有鲜血渗出来,咳了好一阵子才止住。 之前就探过他的脉象,老实说,还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脉象。 他的脖颈处原本还有红光闪烁,是个描绘栩栩如生的凤凰图案。如今被明珠用厚厚的黑裘盖住。 他身上火烧般的烫,心口的跳动却很微薄。 “你怎么了?”我感受得十分清楚,内心自然震惊。 云桑的下巴离开我的肩膀,语声渐渐微弱下去:“不关你的事,你也不要掺和进来,躲开就是……” 先前都是我撵他走,如今,换他撵我了。 想来也是为了保护我而假意撵我,我还是第一回见他神色冷淡。尽管是头一回,却怎么也不想让他顺遂一次:“我还撑着住。倒是你,别半路凉了,教我背着你上哪儿去。” 云桑一向舌绽莲花,满口胡话也能说成七、八分真,可是眼下居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他突然呕出一大滩血,用几乎低不可闻地声音叹了口气:“这次你终于肯陪我了,可我竟没有感到高兴……” 我闻言皱眉,回过头看着他:“你到底得的什么病?” “蠢人儿,”云桑伸手过来,轻轻地在我脸颊抹了一下,容色悲凉而无可奈何:“我这是天人五衰,大限已至,能陪你的时间,不多了……” “你真的是山阴地那只老鸡贼?”我问出了心中本该澄澈的答案。 其实我早有这个念头,只是鬼神之说实在荒诞,我不肯承认自己是卿回上神的转世六身之一,故而对其他的鬼神之说也嗤之以鼻。即便是事实又怎样,我也定教这天命破了。 他嘿嘿干笑了两声,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耳中:“你早就知道啊……这都是命数。” 我低低道了一句:“知道。但我不服。” 四王爷的人马很快闯过宫门,以迅雷不及之势占据宫墙。 “回良夜,你想造反?”低沉的声音传来,那人身上还披着淡紫色的外袍,脸色苍白,眉目却清晰,越过四王爷身后,向我冷冷的道:“首鼠两端,看来你是不想见颜容了。” 看我这副架势确实不像被胁迫的:“君帝……” 他的神态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可惜他脸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朕的人说,宫墙内之所以起大火,是左相年老昏聩,阅案牍打瞌睡时,扒翻了烛火,将案牍连同书斋,都烧了起来。”君帝冷道。 “哦,左相老了,这么不小心。”四王爷笑笑。 “你连推崇自己的人都不保,凭什么给天下一个安定?” “凭我本就是继承大业的正统,你只不过是趁乱窃取家财的小贼!”四王爷收起虚与委蛇,显然对君帝继位万分不屑。 “家财?”君帝甚是鄙夷:“也只有你这样自私自利的人,才会把天下大业看作家财。朕要的,不是这天下,是众生。” 四王爷铮的一声抽出剑,很是无所谓的道:“你要人,本王要山河,总不能让山河皆成无主之物罢。正所谓人心易碎,像你这样生于长青乡的少爷,怎会懂得王权里的沟沟坎坎。” “所以你就动手杀了七王爷?” 此话一出,连我都惊呆了。七王爷因东夷海战失利,早被回王软禁在府中,平时当个闲散王爷,致力于舞蹈弄棒,强筋健骨,除了白米饭比旁人多吃一碗,再无其它特别之处。 四王爷怎么平白无故杀了他? 四王爷恶狠狠地瞪着君帝,他的表情越是狰狞,就越显得君帝清雅高洁。 “七王爷在刚才的匪患中,被一股训练有素的暗卫所杀。众人都是知道的,你四王爷擅长训练暗卫,表面上对谁都恭谦有加,背地里却做着杀人的买卖。你连无法构成威胁的兄弟都不放过,让身边这些出生入死的将士,如何信得过?” 听见君帝一席话,四王爷麾下的将士嘴上不说,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了动摇。 四王爷也是熟稔操控人心的,知道七王爷的死对身边人触动极大,遂责怪苏子默出手太快,在这紧要关头露出纰漏。 苏子默不以为然的道:“既以先王遗脉做噱头,那这遗脉二字,只能主公您当得。七王爷与主公早就不对付,难保不会再生事端,这片山河可承受不起三次易主。” “人杀就杀了!”四王爷闻言,颇有不管不顾的架势:“成王败寇,眼下走到这地步,且随本王杀进去!”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四王爷麾下大军旋即发起兵变。 大军来势凶猛,可惜还没到君帝跟前,就被从天而降的傩师打断。君帝眸间漆黑得惊人,仿似无垠深渊等着吞没众人。 云桑说的没错,君帝属实留有后手,四王爷还是鲁莽了。 四王爷见过傩师们横扫枯叶般的手段,手上震慑人心的长剑在夜风中鸣啸:“父王在世曾嘱咐过,切不可让傩教一家独大。傩教善蛊惑人心,草菅人命,各位将士,如今帝位成了傩教的傀儡,若是就这样无功而返,不但我们死无全尸,以傩教的心性和手段,定教我们的家人难以保全。事到如今,只有背水一战,方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说罢募地拦腰斩断面前的傩师,血溅湿了黑衣红裳。 这一剑来得又猛又快,生死压迫之间,他们暂时忘了大傩神的震慑,跟在四王爷后头向傩师们挥刃而去。 巨大的喊杀声和马蹄嘶吼声响起,火光中黑甲大军和红衣傩师撞成一团,我穿梭在无数的刀光剑影中,护着云桑退到城角。 一排排火石随之投向宫墙,大军和傩师们都在相继锐减。 刀剑转瞬化成肉搏战,大军围着傩师们和君帝形成一个圈子,圈子渐渐缩小,傩师们一片又一片的倒下去,不像大军又有新的人立马补上,傩师们无人加入新的战圈,他们似乎,很怕死。 我在后面看得清楚,向来玩弄人心、拨弄人命的傩教,竟都是些贪生怕死的。 简直讽刺! 我毫不犹豫地抽出思尔剑,抹了一个扑过来的黑甲士兵的脖子,叹道兵变只不过是权利相撞,死得却是微不足道的小卒。 如果杀了君帝,今夜的兵变就能化解,那也是笔划算的买卖。 可惜四王爷明显杀红了眼,并不能完全相信他会收手。 徒然想起走前白端说的,如果真能靠以杀止杀,得到安宁,那山阴地的晦暗就不会影射整个天下了。 看来他们是没在山阴地游走过,这尸山堆积的王朝从根基开始,就是错的。不论是君帝,还是四王爷,都未必能坐得稳。 天地昏暗,血泥糅杂,拉锯战之下,宫门渐渐被尸身堵塞。 我用已死的战马垒成屏障,护着云桑躲在战马背后,等厮杀喊打声逐渐停息,宫墙内一片死寂。 而就在这时,众人头顶下骤然传来震天巨响,轰隆之声不绝于耳,仿似从天边落下滚雷,瞬息间只觉得大地在颤动,一座云上宫殿自天边驶来,天上地下传来森冷的威压,所有人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四王爷的大军惊恐地对视了一眼,却从同伴的脸上看到同样的惊恐。 “大傩神震怒了,要来惩罚我们的罪责了!” 云桑脖颈的红光已然蔓延至脸颊,他艰难地喘息着仍不忘推开我:“你快走!” “我不走。”所有人都被云上天宫的降临,吓得面皮白,而我安顿好云桑后,翻身爬上战马堆叠的屏障:“等的就是它。” “你!”不光云桑见到我如此招摇的姿态,感到又气又怒。 没想到君帝这般城府极深的人物,也会有怔忪失态的时候。他凤目一扫,淡淡的皱起眉头:“你找死?” “滕摇。”四王爷顿时瞪大双眼,没料到我会在这时出头。 云上天宫渐渐逼近,有寒风裹挟着雪意汹涌而来,傩宫平日在坤州坐镇,非必要时刻,不予调动。这是我有幸第三回见到傩宫,尽管前两回的相见实在称不上友好。 头顶冰冷的风呼啸过来,坤州素来是四季如春的境地,怎么会有如此寒彻骨的气息,能裹挟如霜雪意的,只有忘山。 我脚踩着横尸的马头,想看清徐徐而来的天宫,是何等的威严。 一股毫无温度的气息将我扑倒在怀,我身子一僵,云桑的身子薄得只剩皮包骨头,甚至可以触摸到骨骼,可就是这么一副消瘦的身躯,此时此刻却将我紧紧护在身下,头顶是铺天盖地的寒霜,凌厉的冷风不容抗拒地灌进脖颈,漫天的威压被他想也不想地挡在外面,再也不能伤我一丝一毫。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很久,又好似只在一刹那,周遭的惊呼声如石头落寒潭似的四起,只有我没有体会巨大的惶恐从心底升起的滋味,云桑顾不得交代我什么,只是双手环住我的头,抚摸我的发:“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在。” 他的咳嗽声适时响起,在我耳边却犹如仙乐一般,让人安定。 我艰难地从云桑怀里抬头,看着云上天宫被几道雷霄困住。 云桑浑身一震。 苍白的脸在夜色中显得那么不甘。 “我还想,多陪陪你呢,从未像此刻觉得,你需要我……”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凤凰一生要有三次涅槃,一次破壳而出,一次褪羽成人,还有一次……叫渡情劫。” “你在渡情劫?”急忙去看天上的雷霄,说道:“天雷是冲你来的?” 云桑终于止住咳嗽,声音沙哑又很无奈:“是啊。” 我自顾自地摸下巴思忖。 “我已经数万年不敢渡了,又将内丹送了半颗给人,可我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来,这最后的天雷会教我身死魂消……” 云桑好看的眼眸缓缓黯淡,看着我的目光似有不舍。 我被这个目光扎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正以十分亲昵的姿态,和他肌肤相触着。我轻轻地推开他,倏然微微一笑。 “有什么好怕的,渡过去不就行了。我陪你渡。”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上有云宫雷霄威压齐鸣,下有黑甲红裳血泥糅杂。 四王爷向君帝谋逆已成定局,全然不顾惹怒傩教的后果:“管他什么云上天宫,给本王冲!” 身侧苏子默见血肉横飞的场面,笑容邪魅而欣慰:“这才是血与怒!这才是争夺上位!不见鲜血,怎得桂冠!” 我皱着眉,看眼前旌旗招展,四王爷的大军已然杀红了眼,眼瞅着要将在场的傩师们悉数杀尽,直取君帝的脑袋。也就在这生死关头,他身后又来了数个将士,如溪水入江海般拼死相搏。 我的心跟着一阵锥心的刺痛,这些将士原先都是滕家军出身,随滕家百里奔袭出生入死,为报效王朝而热血沸腾,却没想到在君帝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是他们用手臂身躯为他筑起一道道肉墙。 看着君尽瞳略显苍白却泠然坚毅的脸孔,顿时有种恍惚,这才是他的“心向往之”,这才是睥睨天下、傲视桂冠的君帝! 所有的过往在脑海中穿梭奔流,迅速绘成万里山河,原本的惊讶和痛心也渐渐退了下去,只剩下一丝了然,一丝丝无奈。 或许早就知道,君帝不是君尽瞳,只是始终不愿意去承认。他是傩教推崇出来的帝王,怎会是那个青竹小筑里纯粹直白的高雅男子,出了小筑这个旧桃源,来到纷杂繁华的乱世天下,我和他就不再是当初的我们。 所谓命运就是这般残酷,若想破除桎梏,唯有始终抬起剑尖。 “蠢人儿!”云桑见我从怀里不管不顾地蹿出,情急之下声线都带着几分沙哑与焦灼。他猛地呕了一大口血,被趁乱摸进宫门的明珠扶住,他朝我死命地伸出手,指尖随着我奔跑的方向,颓然垂落:“草木无情,石头无心,凭什么就凤凰感伤……你这个认准什么就不撒手的死心眼……” 森冷的盔甲下,是君帝青柏般屹立的身躯,闪过我奔向他的身影。 他冷漠的神色微微一动,沉沉地说道:“想不到,最后来杀我的人是你。” 只是这一句话,又将青竹小筑一幕幕生与死勾勒出来。我想起他温柔的叮咛和关怀,不离不弃的依偎和守候,直到他锋利的目光随着我挡下劈向他的刀,缓缓化成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你,”他似乎想不通,甚至感到被羞辱:“到底想怎样?” “我想救你。” 掷地有声的话在满是血腥杀戮的战场显得刺耳。 我用思尔剑挽出剑花,眼神坚定,青丝飞扬,天空雷鸣电闪的不停,眼看着风雨欲倾、天崩地裂,一阵狂风卷起,扬起斜飞的血水,将我和他的衣袍扯得猎猎作响。 君帝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嘴角牵出一抹冷淡的笑意,声音低沉,如枯木落古井般毫无波澜:“你有什么要求?” 我挥剑气势如虹的削断前仆后继的大军,淡淡而笑:“没什么要求。心之所向,意之使然。” 君帝眉头微蹙,似乎我不提要求比提要求,还要让他心生不安。 我一身血污地挡在滕家军面前,忘记回头嘱咐些什么,只是手中思尔剑丝毫不停,身后传来他们的嗫嚅声:“滕少……” 我师从简山,拥有世人难求的凤血种脉,学会了滕今月苦练毕生的绝学,身不缚影。跟随师兄滕歌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手染鲜血已到麻木不仁,若说心中还有丝毫的良善,只对亲近之人和滕家军而言。 尤其他们愿以肉身为心中的信念搏一番无憾,我又怎能像鼠辈一样躲在云桑的怀中作壁上观?至少在眼睁睁看着黑甲大军屠戮滕家军时,心中的痛与醒便教我委实不能忍! “回良夜,你曾说我可以不用露出锋芒,可明明是你,把我亲自送到回王身边的啊……”撕破衣襟,挽起墨发,红妆换轻装,露出少年人特有的青稚和眉眼的浅笑。 “原来你就是……”四王爷于敌对的位置看清我的面容:“叶扶!” 热血灼眉目,铁器断青衫,遥似鬼神望,睨视云上霭。 如果命运教人深陷泥潭,那我何不只做自己? “主公,叶卿这厢有礼了。”我一笑,拱手道。 四王爷要拿我制衡君帝,君帝要借我之手除掉四王爷,可我向来是个不甘于受人制衡的人,他们有的野心勃勃、瞄准帝位,有的心思深沉、捉摸不透,但都是阴谋权术的弄潮儿,在不涉及偏好喜恶的情状下,仍将山河与民心比作战场,将人命视作草芥。 四王爷不顾一切地发起兵乱,君帝拿禁军和傩师们的命设局,这煌煌天下谁沉谁浮,都由不得人们自己。 上位者看不见世人的艰难,世人看不见蝼蚁的卑微,以此往复,永不见终日! 所谓欲望、信仰、贪嗔痴恨,每一个,真的都比命还重要吗? 我不服! “先有四王爷陷害离州,后有君帝篡权夺位。螳螂捕蝉,焉知黄雀不会在后,你们玩弄阴谋的同时,怎么不想想自己会有什么下场!我是招摇莽撞,不懂进退取舍,可绝不会任人宰割,任其掣肘。今日我不做滕摇,不做叶扶,只做我自己!” 四王爷听着这一席话,突然生出一丝不顾大局要将我斩杀在此的冲动:“狂妄至极!” “噤声!”君帝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淡淡的怒气,他的眼睛漆黑凌厉,看得我心神俱伤,倏的过去,取下他颈间温热的青竹白绫,轻轻地、轻轻的覆在他眼上。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恣意妄为,自你能看见后,就从没有好好看过我,眼下就不要再看我魔气纵横了……” 尽管他的眼被青竹白绫遮住,但他仿佛想要看透我似的,面容直勾勾地对准我:“你要做什么……” “要捅破天。” 灯华及时赶至,他和初拂将我护在身后,一只手抵御千军。 我将思尔剑放回腰间,朝灯华胸膛上抬起手,七绝剑应声而来,体内的魔气自心底腾升而出,每向前一步便是魔气怒吼! 不置一词,没有半点虚招,我抬剑一挥,劈砍出去的剑气如飓风骤雨,半分没有顾及那方还在厮杀拼搏的黑甲与红裳,摧枯拉朽的荡平一切血腥与暴虐。 四王爷在剑气袭来之前被自家影卫救下,而苏子默便没有他这般好运气了,正笑得纵情邪意,被剑气临空斩成两截。 四王爷虽避过剑气最厉的地方,但还是被侧风扫到,落地便吐了血,匍匐在地,一脸怨毒的看着我。 “滕摇!” 七绝剑在手中魔气大作,只听“轰隆”一声,剑气所向披靡,巨大的冲击带来的破灭之势,令沿途的地面裂出一道缝,沿着精雕玉琢的路,狠狠劈开王宫的墙。 刚才还在厮杀喊打不可遏制的人,顿时被惊得停下搏斗。 他们这次是真的被吓破胆了,整个角斗场上倏然鸦雀无声…… 剑气给王宫造成的震颤致使天上的雷霄愈发猛烈,凌空辟出数道电光落在下面的尸山人海中,君帝在滕家军的掩护下灰头土脸的遁走,四王爷勉强撑起身子站稳,对执剑而立的我唤道:“你是要保他么!滕摇,你知道的,我对你……” “只有利用。”我接过他的话,丝毫不等他说完:“不是吗?” 旁边苏子默的尸身被雷火击中,化成火焰照得他目眦俱裂。 “父王说的没错,你实在是魔性难驯!” 借着天上的电闪雷鸣,恍惚间仿似看到王妃的身影,她像一只白色的蝴蝶,迎风跑来,落于四王爷的身前,伸出双臂拦住我欲进攻的势头。四王爷想也没想,只抬手将她一抓,却是横在自己的面前。 闪电雷霄在浓厚的云层穿梭游走,终于如盘龙吐火般劈得四下一片白亮。 王妃素净的脸蛋被狂风雷火映出几分娇弱苍白,但还是毅然决然地挡在丈夫身前,我眉头霎时间紧紧皱在了一起,雷火猛地要劈在她和四王爷并立的位置,我在瞬息施展身不缚影,行至雷火即将到来之前,抬起七绝剑,挡下这诛身的一击。 白亮的闪电“当啷”正中七绝剑剑身,巨大而不可撼动的天罚使我倒飞数尺。 漫天闪电惊雷之下,我们三人的身体仿似定格在苍茫荒芜的旷野之上,我眼中的惊痛像刀锋剑雨一样,落在四王爷身上。 “唰——”他拔出刺入血肉之躯的匕首,手足无措地看着王妃轰然倒下,寒声喝道:“你为何要护她!” 他竟趁我挡雷火之际,欲拔刀除掉我? 一股无形的怨恨牵引着我,我捏住四王爷的脖颈,手上一用力将他抬至半空中,丝毫不顾及王妃摇头阻止的目光,只想将这伪君子的脖子生生拧断,将尸身掷于阶石,由万人踏过! 我痛得心在抽搐,手却分毫不抖。 “我是要杀她的,不是你……”四王爷朝王妃怔忪道。 “她是小九拿命要保的人,是我爱护的小姑娘,你的大业我可以成全,但别拿旁人的命给你奠基。”雷声催动暴雨滂沱,王妃的笑足以融化所有锋芒与冰冷,让人自心到身感到悲怆。 她曾说,哪怕前方刀山火海,只要有她的爱人和儿女,她都去一往无前。她守着那明月红梅下的缥缈誓言,将容颜与青涩献给爱人和儿女,却从未将不公与戾气施与旁人。 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了。 如今却死在自己心爱之人的手上。 天幕昏沉,浓云倒卷,天地间血红四溅,而她,始终洁白。 “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我哭得不能自己,却是怎么也不能狠心拧断她所爱之人的脖子,至少她用生命在爱他,便不能任由我剥夺。我只是不想在这最后,也伤了她的心。 “碧瑶!”四王爷从我手中脱离,扑过去抱紧她,直到现在,他方感觉到一丝害怕。 “我的爱人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他孝顺君父爱护妻儿礼贤下士,是个好儿子、好哥哥、好丈夫。我敬他、重他、仰慕他、视他如命,可他怎么就变了呢……”王妃垂泪。 “碧瑶……碧瑶……”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悲痛大势已去,还是怀中最爱护他的人将死,我在震天的雷鸣声中听见他的哀恸。 “是啊,说什么王权富贵,只教人目眩神迷。”她抹去泪,笑得惊心动魄,糅杂着壮别的美:“没了我,你可以顺理成章地继位,坐拥江山和美人,娶摇摇为娶,让她不用时刻露出锋芒,她这样笨拙又嘴硬的小姑娘……其实最怕疼了。” 我哭着摇头,手背咬出了血,不让自己嚎啕出声。 忽然想起自己还有凤血种脉,我蹒跚地走过去咬破指头,将血滴在她唇齿间。可云桑大限将至,这世人奔逐的宝血,竟在这最需要它的关头,不好使了…… 四王爷眼见王妃毫无好转,将我拨到一旁,抱着她失声痛哭:“我什么不要,只要你好起来。碧瑶,我兑现我的诺言,带你看遍山河绚烂,让你老于花海,让你跳脱王城这个囚笼,自由自在……” “好啊……”她嘴角带着笑,躺在爱人的怀里,缓而慢的合上眼,轻轻逸了一声:“来世成全。” “碧瑶!” 她当真离去了。 一行泪走到尽头,汇成一句:来世成全。 可就算来世尤可期,那今世,谁来成全人世间的善?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我勃然大怒,扬起七绝剑,对准在雷云中盘卧的天宫,奋力一劈。 瓢泼大雨冲刷战场上的污血,电闪雷鸣继续弥漫,君帝站在远远的城门楼上,捏着砖墙遥望着我:“都多大的人了,逞什么一时意气。” 可我就是气不过。 对傩教,对权贵,对所有的痛与醒,感到万分气愤。 然而在风雨雷电之中却还有一道红色印记,俯冲落下,倏尔钻进昏死过去的云桑体内,只听有声音跨过蛮荒无垠的废墟,在我耳畔回响:“我的后世,何需如此狼狈?” 话音一落,还未等我领悟她的意图,便觉得身上如火在烧,红色的气息在救醒云桑后,从他的胸膛蹿到我的身上。 “卿回上神!”读懂气息带来的记忆,我一声惊呼。 而云桑像是大病初愈似的,由明珠扶起,全然未听见刚才落在我耳畔的那番话,只是说的话与她相仿:“本座要守的女人,何虚如此狼狈?” 我怔怔的望着他,见他神色中还带着些许疲倦,但眸中的精神头却焕发了:“你好了?” “破情劫,渡不过去就不渡了,老子爱谁谁,管它是谁。” 云桑在那方揉动酸疼的胸口,伸手轻轻一捏明珠缀满泪珠的鼻尖,叹气说:“先把本座的半颗内丹还来吧,小金鸡。” 明珠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茫然道:“什么内丹?什么金鸡?”虽然云桑说得字字她都听得懂,可是连起来怎么也听不懂。 他的神态和活蹦乱跳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我望着他从明珠体内取出半颗内丹后融为一体,身影渐渐高大、壮硕,竟由人变成了一只凤凰! “云桑,你的天雷!”我指着呼啸而来的雷火冲他喊。 “不,”他笑笑的回首:“是你的天雷。” 话音刚落,天雷转眼落至我头顶,劈得我焦头烂额。 我从鼻腔中呼出一团黑烟:“你丫的破鸟,拿我顶雷。” “雷火能消魔气,你看你眼下的模样,魔气上头,脸上都有青筋了。”云桑啧啧摇头,不知从哪掏出面镜子,让我照照。 这一照不要紧,镜中脸上爬满墨青色印记的人,诚然是我。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可见生气,容易让女人老。” “你方才对本座说什么来着?” “哪一句啊。” “本座昏死之前的那一句。” “哦,”我又不是失忆,说过的话怎会不记得。 “有什么好怕的,渡过去不就行了。” “还有一句呢?” “我陪你渡。”我握紧七绝剑,经天雷这么一劈,整个人跟着神清气爽许多。 云桑笑了:“好。谁逃跑谁吃肥虫子。” 天颤地动之间,他红羽搅着我青衫,周遭力量大涨,城墙尽碎,我站在他凤首往后的颈背,迎着天雷直冲傩教的云宫。 我说过,要捅破天。不到云霾尽消,天光乍破,都不算了结。 那方云上天宫传来熟悉又凉凉的声音:“你还真是不怕死啊……” 放眼望去,傩教的两大殿主、四大堂主、十二域主,黑衣红裳,洋洋洒洒地站满天际,而其中最紧俏最高寒的位置上,坐在支着手臂睨视看来的男人。 “陈二狗?”我在凤凰背上不敢置信的道。 要说傩主我也是见过的,那个病娇神经质的俊美男人,被我用一只鹿的故事骗得狼狈而逃。 怎么会是陈二狗这厮? 但是联想到叶真身上有傩主种的蛊毒,离开他七日便会爆体而亡,她被藏在王宫长至半年,一直未被我翻出来,直到祭祖大典上被当作冲喜的天妃,突然出现便一举刺杀了回王。 由此可以见得,陈二狗属实是傩主最好的人选。 “我的好老大,”他学着之前的语调:“我还有个秘密未曾告诉你呢……” 他散漫地伸了伸懒腰,身体陡然拔高几分,变得欣长而瘦弱,伸手扯掉脖颈处的人皮兜布,还原他本来俊俏的容貌。 “都说世俗的欲望本就自私又无趣,不如我们来一场游戏吧。” “从这里跳下去就是我的地盘,只要是能活着回来的人,就算赢了。” “赢的人想要什么奖励都成,只要能逗我开心。” 听到后面,我眼里有血:“是你……” 这拼死活下去的十年,竟是他、的、手、笔。 “你属实是最有趣的那一个。”他欣慰的笑了。 人畜无害的模样。 全然和他狠辣的手段,背道相驰。 生与死,是他的一念之间。 得与失,是他的一念之间。 贪与痴,是他的一念之间。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成就他要的“有趣”。 底下的人见鬼似的瞪着这边,一言不发,活似谁先说话,谁就会被先一步带走。 我抬头平静地望着云宫的众人,直面傩主懒散随性的姿态,却是轻柔一笑:“我确实有趣。” 陈二狗闻言唇角逸出一丝笑:“你要,妥协了?” 我答了一句:“妥协个屁。” 我将七绝剑掷下半空,灯华踉跄地接住,云宫上的人见状,面面相觑,没想到我会把能抗衡的武器给丢了。 “哦?”陈二狗来了兴致,单手按在膝盖上,身体向前倾,满脸好奇:“你还想怎么玩?” “一起毁灭吧。” 留下这句话。凤凰化成一团烈焰裹挟着我,朝云上天宫撞了过去。 “当啷”一声,山河震动,天地巨响,云宫与雷霄登时齐齐炸裂开! 眼前的一切, 永寂……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君临元年,夏末晚凉,已知秋寒生。 王都突遭巨变,三王叛乱,一死一伤一失踪。 后凤皇来袭,与云宫斡旋,殊死相搏,重创傩主。 待傩教众人合力绞杀时,云霾尽散,天光乍破,滕仙主缥缈而至,救万民于炽火,挽王朝之狂澜。 仙主之名,享誉六合。 只是听说,其徒滕摇经此一战,落得了失心疯的下场……整日抱着个蛋喃喃自语。 暑热消沉过后,秋高气爽,滕王府花枝繁茂,一改往日清冷。 我走过长廊拐弯处,待看见前厅张贴的囍字,募地往后退开好些步,微微偏过脸瞧身侧之人。 滕歌眸中幽幽暗暗,如光影交接般不定。 我握紧衣袖下的暖手炉,仍觉得蚀骨的冷,说不好是愤怒还是厌恶。一直以为君帝对老回王定的未来主母,不屑一顾。可眼下他初初继位,基业未稳,又打起了未来主母的主意,如此反复无常,这样有意思吗? 隔了许久,听见滕歌沉甸甸的道:“你知道他要娶的不是你。是你背后荣宠不断的滕家,是仙主名号笼络的民心。” “就是知道,才觉得万分恶心,多看那喜字一眼,都要吐了。” 我的神情渐渐沉郁,低声道:“我们拉过勾的。帮他除掉四王爷,就让我见颜容。可他食言了。” 滕歌停下脚步,语气平淡:“王权底下哪有真话?” 大约是我心里期待的声音太大了,呆滞地望着前厅络绎不绝的聘礼,眼里空洞洞的:“可我们拉过勾的……” 外面的人都说我得了失心疯,说着说着,连我自己都信了。 避开前厅,走到碧水池边,现下已过莲花盛开的时节,池子里的莲叶仍青翠可爱。它们颤颤巍巍地挤在一起,等秋水沉淀娇嫩,寒风拂过葳蕤,待到冬日,便被坚冰冻结了。 要命的是,也只有现实的污浊,才长得出清莲。 我这边刚想回屋继续睡着,一抬头便瞧见一道雅正的人影。 那人朝这微微颔首,唤了声:“滕摇。” 没有先王遗脉的威胁,他虽然坐稳了帝位,可是穿着雅淡的习惯却一直没改过来,让我很自然地去喊君尽瞳这个名字。 “朕记得曾叫过这个名字。” 我干巴巴地哦了一声,迟疑一阵还是问了出来:“那你记得答应过我的事么?” 他沉吟片刻,方道:“你可以见颜容,不过……” 果然这世间不会有容易的事,想了又想,眼下只能按照君帝说得办。 之前,我和云桑好不容易才将傩主重创,毁掉威仪赫赫的云上天宫,本想一鼓作气掀翻傩教,没想到最后关头迎战的,却是叶真。杀了傩主还是一件小事,如果不能破除傩主与叶真之间相连的蛊毒,后面救回叶真更是难上加难。 忽听君帝无奈道:“滕摇,朕喊了你好几声,你在想什么?” 我干脆坐在碧水池边,托腮好奇地望了他一眼:“你之前还对我避尤不及,如今为了稳固帝业,竟跑来私会我这种人。” “你已经,”他眼也不瞬,连试探都懒得试探了:“时日无多了。” “那又怎么样?”我抬眉看他。 “来朕的身边,是你最后的庇佑。”他容色沉沉。 仿似,在给我机会。 我低头看池塘摇摆不定的莲叶:“我知道即便是我不愿意,你也有办法娶个容貌相似的女子,对外就宣称是滕摇,也没有人会去质疑。从离州回来的时候,经过城门,听闻胡季楼主遍寻天下,只为找到与我相仿的容颜,便知道你们早就做好偷梁换柱的打算……如今你能撇开早定下的计谋,单独跑过来问我是否愿意,确是对我的照拂。” 我伸手拨弄池水被微风吹皱的涟漪,沉入淤泥里掏出几颗掉落的莲子,放在裙角蹭了蹭,递给他:“你在小筑曾说过,护我一时安稳,只要我愿意。你说到做到了。可是代价太惨烈,害你痛失所有的美好,差点失去兄长。我也原以为能与君同袍,只是世事不遂人愿,我恐怕是你的灾星。只愿你得天独厚,享长乐不衰,这一次,就各自两宽罢。” 他看着我手心躺着的莲子,却怎么也不愿相信,从泥泞中掏出的莲子,会是那么的甜。 我微微笑着看他:“你看,就连这最后一次,你都未必肯相信我。夫妻总免不了朝夕相对的,哪怕不逼着你与我举案齐眉,但也要能坐下吃顿安生饭才行。然而,你好像做不到呢……” 君帝走了。 我静静呆坐在池塘边,感觉从体内抽干了力气。原来昔日的情谊变得无话可说,竟是这般冰寒刻骨的感觉,其实来来去去,那已经是曾经的温暖了。 从现下开始,他真的走了。 仅仅过了几天的功夫,王都便传来了喜讯。 名为“滕摇”的姑娘应回王钦定,风风光光的嫁给了君帝。 同月,四王爷回良夜以谋逆罪论处,定于秋后问斩。 君帝之政,自此展开。 冬天来得很快,我抱着云桑化成的蛋,正窝在榻上吃糕点。 初拂这厮走不惯门,非得从窗户翻进来,见我鼻尖嘴角都黏着糕渣,二话不说地捏进自己嘴里:“一天到晚地孵蛋,也不见得能孵出什么来。” 我咽下嘴里的糕点,心想他这个嘴上没毛的能懂什么,我这不是孵蛋,是在用爱去感化。明不明白! “滕少,我带你出去溜达吧,你都快要长霉了。”初拂嫌弃地捏着我油光蹭亮的头发。 我状若风情地一甩头发:“不去。” “我真为你叫屈,连和你长得相似的,都能飞上枝头变凤凰,跑到宫里有吃有喝。可你呢,没想到是属鹌鹑的,躲在屋子里不见天日。云王爷是死了,可你们也重创了傩主和傩教……这难道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是啊……”抱着云桑化作的蛋,蜷缩着,感觉不到温度。 “我本该高兴才是。可云桑回不来了。” “滕少。”初拂很少有较真的时候,此刻却拉着我往外走。 冬天的太阳比其他时节都要刺眼,大约它照到的是,满地雪白。 想起白端同我说过,风雪妆点后的忘山是道无垠的山脉,宛若沉睡着的雪肤姑娘,她圣洁不可高攀,显露人的渺小无知和天的高远广阔,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看一看。 我裹着回王赐予的狐裘,在银装素裹中微微一笑,笑着笑着,咳出一大滩浓血,溅在雪地上,像怒放的红梅。 “滕少……”初拂颤抖着手揽住我仰躺的姿势,呼吸都跟着局促不安了。 我疲倦又吃力地合上眼,依然能感受到不灭的阳光,顺着未阖紧的眼皮偷偷溜进来:“我的功法和身骨,都是基于凤血种脉来的,云桑没了,我也活不长了。你不要申张,也不要告诉白端,他远在离州,趁现在傩教衰弱,正是开疆辟土的好时机。莫要坏了他大事啊。” “那你怎么办,你就该这么孤零零的死么?”他问出心里的痛。泪如雨下。 “等吧。”出来才一盏茶的功夫,就浑身酸疼。 有人悄然走近,将我打横抱起,在裹紧的狐裘中,只见滕歌一身风霜,踩着雪缓缓地走:“你这身子,还能撑到几时?” “快了。”我将头靠着他侧脸,他被拂到脸上的温热气息弄得一僵,毫不犹豫地抬手,却是遮住照射的阳光。 这只手严丝合缝地搭在我脸上,像是抚摸。 “这最后一程,真的不见六出?他还以为,你嫁给君帝了呢。” 我在衣袖下攥紧手指,觉得身子都在微微发抖:“不了吧。嫁给别人也好,生死也罢,我都是负了我们的约定……” 以前,我还想,生死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但现在,就这么躺在师兄怀里,却不再害怕了。 “摇儿,你睡吧。”他的声音也变得柔和。 我的眼皮真的很沉,沉到再无力去看新的阳光。 “偃村的孩子们在师父的教导下,已经渐渐独当一面。滕家会继续开枝散叶,荣宠不坠。只是苦了你,从未停歇……” 四周安静了。 君临元年,冬。 董三无叛变,君帝密诏,着原扶摇将军奉旨围剿。 旨意下来的时候,滕歌早被借口支出王都,我从睡梦中醒来,想接过旨意。 被灯华闯入一把打落。 “不能去。”他咬着牙说。 我强撑着身子,套上冰冷的甲胄,镜中的女子毫无血色,因身体骤然清减,显得眉骨高耸,颇有几分凌厉又苍白的气势。 灯华堵着门:“你大可不必去,你明知道,等在面前的会是……” “知道,”我按住腰间的佩剑,脖颈笔挺如优雅的孔雀,脸上洋溢笑容:“可我想见她。” 翌日。 董三无的人马在王都附近集结,那是一座巨大的瀑布。我布下天罗地网,示意初拂可以动手了。 董三无原本是打铁匠出身,因年轻时救过老回王一命,被封为异姓王爷。若他能安分守己,日后穿梭山野不问时政,也不失为闲散自在。 可惜一朝失策,满盘皆输,君帝眼里从不揉沙子,更何况,叛变这种诛九族的事。 我能调的兵不多,一部分是王宫的禁军,另一部分自然是驻扎附近的滕家军。经过几日的交锋,董三无渐渐落入下风,穷途末路之人,压根没有理性可言。 没想到他挟持的会是凌霄公主。 云桑因我而死,我便不能放任明珠被他利用、伤害。 我跟着他钻进瀑布,穿过铺满苔藓的山洞,来到一处别有洞天。 突然,前面传来明珠的尖叫,原以为是她遭了董三无的毒手。 顾不得初拂和灯华跟上来,便急忙往声音的方向赶。 那是个削肩若骨的背影。 仅仅是一个背影,便教我认出了,是叶真。 她将董三无高高地举起,狠狠地掼到地上,不留活口。 轻松又流畅的动作,令明珠吓傻了。 满目的飞花,迷失了我的眼,她回过头,面色一派平静,却是迎面一把剑飞来,穿透我的胸口,将我钉死在绝壁上。 “老回王与君帝早有约定,愿以江山盟誓,要你一条命。”君候站在叶真身后,始终保持着一臂之遥的距离,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抬起被烧毁的半张脸,淡淡的对我说。 “说到底,滕家……只能有一个滕摇。” 言下之意,宫里的,和我,只能留一个。君帝选择了听话的那位。 我抵住绝壁,自心口,拔出那把剑:“我不管什么王权,只要你答应我,把这朵两生花,给她服下。” 我小心翼翼地捏起差点被斩断的花茎,从滋养多日的心口连根扯下,向叶真空洞的双眼扬了过去。 绝壁如此冰冷,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约莫早就流干了血。 恍惚看见那湛蓝色的衣袍,缓缓划过灼灼的桃花树…… 还有那白衣胜雪的人儿,坐在木椅上笑容温煦又羞涩…… 不知那机灵古怪的小红鸟,会不会吃成气球一样圆…… 还有君尽瞳……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承。” 我死了,他终于能安心了…… 是夜。 一个香囊呈到御书房,君帝摆摆手,让小太监拿至一旁。 他明明给过这女人机会。只是她没珍惜。 豆大的烛火燃至尽头,晃过案牍上叠成小山的奏折,就算不眠不休的看,也未必能看得完。 看得眼睛酸疼,他站起身四处走走,见案牍旁放了一碗桂花莲子羹。静妃素来懂他的喜好,即便不能将她册封帝后,也有多年的夫妻情分在,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尽管他也不太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喜爱吃甜食的。 无聊之际,他用余光瞥见扶摇将军的遗物,那个不起眼的香囊。 素净的,与她招摇的风格,不同。 君帝四下打量,看来确是她贴身之物了,拴着香囊的细绳都磨黑了。真是个不修边幅的女人。 他随性解开香囊的系带,抽出一条干净的卷云黑绫。 黑得像她的眼睛,总是透着鲁莽和狡黠。 让他觉得心情沉郁,冷冷地扔在地上:“她当真死了?” “死了。”小太监低眉垂眼的道。 这个答案,本是他最该听到的。如今听着有些恍惚。 她是如此的桀骜难驯,怎会在他身边安静待着。 他忽然觉得有些食不知味,嘴里的桂花莲子羹好像也没有那么甜。至少他不确定,有没有那日在滕王府碧池边,她挽出衣袖,亲手给他掏出来的甜。 君帝放下桂花莲子羹,翻看这条卷云黑绫,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用料是深得他心的考究。 这么考究,反而不像她了。 蓦地翻到绣着的一行小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登时漫过脑海,将他生生吞没! “你们主棋者不是知命之人么,能不能算透别人的命……” “大势如江河,由无数人汇聚而成,我们只能参透大势,看不透别人的命,甚至连自己的命,也由不得自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嗯?” “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第一百二十七章 君临三年暮春,十里桃花初绽,宫里流传一桩风雅韵事。 君帝冷落帝后第二年,滕家又出了个飞龙将军。 其人为滕歌首徒,经滕仙主细心教授,深得真传,名曰滕龙。 滕龙使得一杆威风凛凛的红缨枪,领军收拾了东夷人数万残兵蟹将。飞龙将军的名号因此享誉八方,引来诸多风声鹤唳之声。 比起先前风头正盛的扶摇将军,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按理说滕家本该圣眷正浓。 事实并不然。 君帝自迎娶帝后以来,帝后与滕家走动甚微,惹得君帝不悦。滕王公更是在政事上,同帝心多有相悖。 就譬如前些日子,君帝要在王都内修葺傩宫,请傩教的一干主事入主庙堂。 帝言,云上天宫无端被毁,皆因先王遗脉谋逆而起,与他也有干系。为体恤傩教爱民如子的心情,愿打破先王的教诲,破除“傩教不能入王城”的戒条,亲自监管修葺傩宫。 傩宫选址就在东北方向,与王宫形成掎角之势,寓意将邪魔歪道逐出盛世,重现浩瀚十二州的清明。 还提出了“傩众为官”“傩经传教”的言论。 历代先王都不曾做的事,君帝执意要做。 王权纷分,傩教独大,让朝中大臣哗然色变,也有异议之声,隔天那家官邸的亲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傩众说,这是大傩神的意思。违背天意,必会受到惩戒。 小小的惩罚。他们如是笑道。 朝中大臣只得纷纷噤声。 在人人惶恐自保的情状下,也只有滕家站了出来,提出“尊傩为教,但不拥傩入朝”。 彼时,君帝坐在高高的帝座上,揉着太阳穴,容色倦怠: “国舅公莫不是以为,朕只有滕家可倚仗了?” 世人都知道,君帝对帝后感情寡淡,如果不是为了巩固帝业,也不会违背对静妃“守一不移”的誓言,迎娶滕仙主之徒、滕王公的师妹、原扶摇将军……滕摇。 如果说,迎娶滕摇是大势所趋,那么冷落她必是心之所向,滕家风头再盛,也抵不过帝后被冷落两年,至今身无所出。 幸而静妃的肚皮也是毫无动静,这才落得相安无事。 只是帝嗣绵延是头等大事,尤其傩教一向信奉香火鼎盛。 坊间渐渐传言,君帝不日便要迎娶萧山的娇女,萧铃音。 也不知道是哪个耳报神在帝后跟前,嚼了那么一嘴舌根。 惹得帝后心生不悦,对君帝的冷落失望至极,隔天便在凤鸾殿,出、逃、了。 这桩争风吃醋的风雅韵事,被入画阁添油加醋地编排了一番,传至倾回十二州上上下下,已然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柄。 君帝不便声张,这边派人四处搜寻帝后,那边迎娶萧铃音的花轿,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抬进了裕德门。 “又来一个狐媚子。”静妃倚着门第,见状恨得牙痒痒。 后宫韵事一桩桩,一件件,人们谈论多了,全当亲身体会了。 只是倾回近几年来,一直内忧外患不停,闹得人心惶惶。 好不容易将海兽杀了,东夷城能太平一阵子。 何曾想东夷人贼心不死,在各地散播傩教的不端。 结合这两年有“亡傩者必民”的说法,傩教疑心甚重,对百姓更加苛责严厉。 现下又有东夷人四处吹风,令诸地皆生出叛逆之心。 其中要数离州势头最盛。 先王在世时,九王爷回良端曾亲自为离州洗刷冤屈,百姓对王侯仙山的怨艾得以平复。 人们只道,离州被先王和傩教构陷,无缘无故蛮荒二十载,实属不该。如果不是少主景却,勤勉励志,也不会有后面的属地归顺、一统离州的壮举。 只是离州与朝廷嫌隙已深,对傩教更是怒其不仁,所以战事接连不断。 好在都被有着“主棋者”名号的六出公子,一一化解。 不光是离州。还有近来东面,兴起了一些邪魔歪风…… “娘娘你醒了,那就把这碗药喝了吧。” 我没有变成厉鬼,亦没有苟延残喘,缓缓睁开眼,入眼的是一间朴素稍显讲究的房间。桌椅窗花都有些破损了,泛着淡淡灰蒙蒙的光泽,但仍被擦拭得干净。 因动作用力,还在窗牖上流下浅浅的划痕,透着斜斜撒进来的夕阳,将眼前的一切罩上一层恍惚。 门口站着个绿衣淡雅的姑娘,手中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 她嘴里恭敬谦卑地叫我娘娘,眉梢眼里俱是不屑和冰冷。 我接过她递来的药碗,喝了几口,觉得甚是苦,问她有没有八宝斋的蜜饯。 她却讽刺:“明明心如蛇蝎,还要佯装柔善,学人家吃什么八宝斋的蜜饯。这药再苦,能苦过你的心海吗?” 我现下头脑不是很清醒,猛地听她挖苦,茫茫然道:“什么心如蛇蝎?什么佯装柔善?” 绿衣姑娘满脸写着“你又装了”一行字。 我懂得自己是死而复生,多半会落到君帝的手里,可被一个姑娘拿药搪塞,确是头一回。更何况,我虽被人夺去了身份,但是凭着我的手段名号,寻常的姑娘也没有胆子敢使脸色。 可见对方也许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姑娘方才见我皱眉,倏然又笑了起来:“姑娘的大恩大德,我必铭记于心。” 这话听起来没甚毛病,只是那姑娘面皮一怒,端着药碗的手也捏得紧了,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你不要拿话噎我!” 我对爷们向来揉圆捏扁,对姑娘却是手足无措的。 “你、你别生气啊。” 我若是男子,一定是个耙耳朵:“我哪里说错话了嘛。” “假惺惺。”那姑娘趁我讨好之际,将碗里剩下大半的药都倒进了窗边的花草里,然后走到衣柜前,拿出几条鲜红的裙子:“喏,喜宴快要开始了,娘娘今天想穿哪一件?” 我没被她的坏脾气惹怒,反而被她口中说的“喜宴”惊呆了。 “谁的喜宴?”这话怎么在滕王府听到过啊。 难不成名义上的“滕摇”嫁给了君帝,肉身的我还要赴一场别的婚事吗? 我不可思议地盯着她手里的红裙,心里直发怵,就是打死我都不要嫁的:“劳烦你先放下裙子,跟我说道说道。” 那姑娘不耐烦地扯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到镜子跟前,拿过手里的红裙,对着我挨个比划:“娘娘,喜宴要紧,前头都着急催了……” 着急催了,我也不能随便就……突然整个僵住了:镜子里是个略显消瘦气质如兰的身影,脸还是我的样子,但身子不是。 我的颈背应该有斑驳凌乱的疤痕,可这个人的背部洁白又细腻,与我原先有着云泥之别。尤其我看了看这双柔弱无骨的手,说是从小金尊玉贵养着的,任何人看了都信。 又摸了摸脑袋,应该不是旁人的视角,是我自己看见的。 难道实则是我记错了,那些金戈铁马的生涯都是臆想,抑或者我已经重新投了身,白捡一个与我相似的脸? 可如果是后者,也不至于如此相似吧。 大约是我死状惨烈,心有不甘,在地府圆了一场梦罢。 我思量一番,觉得美梦不易,清醒反而没意思了,于是低下头见那姑娘的手在身上游走,忽听对方语调微微上扬:“娘娘?” “嗯、嗯嗯嗯?”我迟疑道。 她唏嘘几声,勉强忍住不拿话噎我,抬头看我神色异常:“您在想些什么?” “没想什么啊。”我冲她眨巴眨巴眼,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 “您今日是怎么了,有些奇奇怪怪的,一个劲问这问那。” “我说我失忆了,你信吗?” 她看了我好一阵,觉得我实在不像是在开什么无聊玩笑,旋即紧张起来:“不会吧?青罗这些天片刻都没离开您,娘娘这是怎么失忆的?” “那你刚才喂我的,是治什么的药?”我认认真真的问。 青罗正要开口,只听外面传来唢呐声,老婆子闹腾的很:“娘子快快出来吧,前堂都等不及了!” 我神情自若地推开门,对叫门的老婆子淡淡地应了一声:“让迎亲的人进来吧,也不用怎么梳妆打扮。” “娘子说什么呢,迎亲的人已经回来了,都在前堂等着嘞!” 我郁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都不按剧情走向。口口声声称我为娘娘、娘子,迎亲的人却在前堂坐着,难道要我自己腿着过去么? 隐约听见适才伺候我更衣的青罗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娘娘昨日吃酒落水后,脑子一直昏沉沉的,你们莫要见怪。” 不知谁答了一句:“我们不会怪什么,别耽误了吉时就行。” 青罗立刻接道:“这就去。” 我只觉得头昏脑涨,什么吃酒,什么落水,通通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便是叶真轻晃马尾梢,对我露出淡若云霭的神色。 不知道那朵两生花唤醒她没有…… 君候能不能保护好她…… 青罗搀扶着我,紧赶慢赶地往前堂走,边数落我紧要关头徒生事端,边将我半个身子的重量接管自己肩上,她看起来尖酸刻薄,对我却是体贴照顾的,怎么看也不像算计的人。 只是这眼前的种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过刚刚醒来,发觉自己不仅换了一副身躯,马上还要嫁人了? 我闷着头苦苦冥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前堂,忽然看见门帘挂着渗人的红纱帐,随后众人将我迎进屋内,一位纤瘦而颓唐的公子被两边的人架着,堂前摆着金漆红烛等一应喜物,可他的老父母却面含凄楚,见我走到近处,微微擦了擦眼窝,朝我倾身施礼:“多谢娘子了。” 我有些接纳不住:“我不是来成亲的么,你们朝我拜什么?” 老父母皆是一愣,旋即小心翼翼地看着身旁的青罗:“娘子是不是不愿意啊。毕竟这种婚事说起来不太体面。” 我没有动弹,青罗伸手轻轻摆了摆:“不碍事,婚嫁都是娘子的分内事,她只是落水受了寒,脑子有些不清醒罢。” 我有意无意地盯着摆放的金漆红烛,烛光在略显阴暗的前堂显得摇摆不安,衬得本该英姿勃发的新郎官,脸色奄奄。 他被两人架着肩方才站稳,一直垂着头仿佛无话可说。 我被老父母请到上座,四下打量这个古怪的婚礼:满脸哀愁的老父母,病气恹恹的新郎官,不太喜庆的宾客,还有微微不忍的青罗…… 我放下茶盏,轻声问:“青罗,你有没有觉得这家人古怪?” 青罗收起不忍的神情,转头瞧着我:“娘娘莫要多言,且看着就行。” 我哦了一声,撑起身子等新郎官跟我拜堂,这边老婆子唱喏“吉时已到”,那边正要施施然站起来。迎面而来被两人架起来的新娘子。我身子虚晃一下,又坐回了椅子上。 这是怎么回事?就算现在移风易俗,总不该有两个新娘子同时拜堂吧,太不尊重人了。我用力拍一下扶手,埋怨道:“堂没好好拜上,这就要喝妾室茶了,你们也太会省时间了。” 众人皆面露尴尬,青罗急急堵住我的嘴:“您就算昏了头,也不该变得这般爱说话,娘娘向来懂得噤声,如今怎么口无遮拦起来?” 我怔怔地看着她青葱般水嫩的手,抬起自己的手,却是比她还要肤若凝脂,起落间怎么连丁点力气都没有? “娘子,我们知道您不问世事已久,只是这婚姻大事,还需您主持才算圆满。”新郎的老母担心道。 我被噎得不知从何问起,到底是哪里出岔子,为什么好端端的,没拜堂就要吃人家妾室茶?为什么周遭人说话都是听不懂的调调,恭敬谨慎的让人感到不自在? 醒来后的地府竟是这样有故事的。 我始终没来得及理出头绪,那个新娘子被架到跟前,和纤瘦的新郎子肩并肩而立,只是她也由人细心搀扶着,宽大的喜服下是不盈一握的腰身,看起来比新郎官还要羸弱。 青罗站在我身侧,亭亭玉立,眉目清冷:“今有周家郎君与顾家娘子,芝兰茂千载,琴瑟配百年,花开并蒂莲,两姓结良缘。” 众人唱喏声中,两位新人在搀扶下,行拜堂之礼。 在他们微微垂首时候,我无端起了几分疑虑:这动作太僵硬了,即便心里有诸多不愿,也不该僵硬如斯,仿、仿似…… 死人。 再看满屋子哀莫大于欢喜的人,顿时心头一凉,磕磕绊绊地站起来:“你们先别拜了。” 我几乎是跳起来的,青罗没拧过我,被我几步走上去,掀了这对新人的头盖,登时倒吸口凉气! 还真是两个死人! “你们是在结阴亲?”难怪毫无喜庆的氛围。 难怪这对老父母会说,这桩婚事不大体面! 我简直怒从心中生,恨不得砸了桌上的金漆红烛,这都什么事啊?人死了都不安息。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这场婚事是生前定的,还是人死后定的?” 老父母一言不发,主事的老婆子卖起疯来:“娘子可别临场反悔啊,既然答应了要为周顾二家主婚,就绝不容你横生事端!” “明白了。”侧过头,对青罗淡淡道:“这场婚事是人死后的买卖,不是生前定的,我说的对吗?” 我自问脾气秉性不好相与,现在简直气得脑瓜疼:“你们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一张格外苍老的脸忽然探过来,笑着说:“婚事可并无生前生后之分,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两家愿意结亲,你管什么生前生后呢。” “你又是谁?” “一个老不死的。”她笑容中带着些许诡异。 堂门咯的一声合上,只见挂满屋的红纱帐簌簌而动。 两位新人,连同搀扶他们的人,面色皆映着斑斓光影。 我对青罗小声说了句:“这下更古怪了。” 话音刚落,隐隐约约嗅到一股甜腻的香气,瞧见桌子上摆着的金漆红烛,烛光正伺机而动:“不会是迷香吧……” “娘子看来落水不深,这都没能死掉。”来人的容貌生得颇为斯文,只是眼角上挑,透出股淡淡厌世感。 我看了他好一阵,觉得旁人说我昨日吃酒落水,定与他逃脱不掉干系:“你是谁?” 这个男人抱臂挡在门口,长身玉立的清冷:“问我是谁之前,娘子还是好好想着,你究竟是谁吧……” 听他这么一说,原本醒来就有种脑子迟钝的痛,来来去去纠结这场荒诞的婚事,到现在反而忘记了最重要的事。 我到底成了谁?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远处青山逶迤,水雾中烟霞弥漫,宛若一副水墨画。 我悄悄打量屋子里伺候的奴仆,每一个都神情呆滞,浑然不知,那男人说什么,他们便跟着照做。 他虽然没说为什么带我回来,却派人看守着,依照眼前这副情状,定不会让我随便离开的,莫非我也要同这帮人一般,浑浑噩噩留在这座江汀孤院,然后等再世为人? 我想起莲妃说起过的忘川,可这里明明离忘山甚远,有着春和景明的气息,只是在万物复苏中,有人活得逍遥,有人却艰苦。其中过程五味陈杂,究竟是醒着的好,还是浑噩着的好,很难说。 方才掌船的老仆人将我和顾娘子的尸首放在岸边,就慢慢地离开了江汀孤院,那只小船的船头挂着一盏破旧的油灯,灯火昏黄如豆,在烟水江面上缓缓跳跃。 不知道划了多久才到这里,但她走时姿态极为轻盈,转眼便在视线中消失了。 周围的寒气让人变得麻木,江汀孤院的门应声打开,走来面无表情的这帮人,领头的正是搅乱周顾两家结阴亲的罪魁祸首。 他说,他叫连礼。连理的连,礼节的礼。 是顾娘子生前的夫君。 江汀的夕阳是美好而寂寞的,好像顾娘子腮边的一抹红,然而得要多么高明的妆容圣手,才能将她满脸的死气遮住六七分,只剩微微泛起的娇羞? 我已经记不清楚究竟见过多少死人了,那些鲜活而炙热的生命绽如烈焰,转眼被冰冷的刀刃和驳杂的人心收割,最后归于尘,归于土,归于虚无。只能听见许多生死间的叹息,凡人寿命不过短短百年。其中结果无法选择,那么总可以选择过程,是哭着,还是笑着。 顾娘子脸蛋上挂着的,便是深达灵魂的笑。 她大约,也曾欢愉过,幸福过吧。 住进江汀孤院后,瞧着窗外落日西沉,晴川烟岚,之前叫青罗的姑娘不知道被连礼弄到哪去了,我的任务却渐渐明朗。 我端着饭菜走进屋,把碗筷碟子轻轻放在桌上,顾娘子被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由我端着饭菜在她面前晃一遍,吃是吃不了的,听连礼说,这叫过食气。 人吃五谷杂粮方能生出精血,死人也要闻遍珍馐美食才能不朽。 连礼端坐在顾娘子对面,一丝不苟地吃着饭菜,安静又斯文,只是眉眼里带着淡淡的厌世感,让他整个看起来阴恻恻的。正待转身出去,连礼忽然出声:“娘子等一下。” 连礼叫我娘子,不是因为我是他娘子。 而是如今我这幅身躯……是嫁娘的。 对,嫁娘。执掌凡间婚嫁喜事,身份贵胄的傩娘。 我立刻站住了,转过头微笑道:“连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给夫人洗个澡。” 我很是乖巧听话,张罗生火烧水的事。连礼抿了一口茶,转而将茶盏递过来:“给夫人过一下水汽吧。” 过什么水汽,我都快要生气了。 大约从前这位顾娘子爱吃爱睡,也时常做些稀奇古怪的举动,是以连礼眼中温柔缱绻,仿佛根本不介意对面坐着的,是个不会张口说话、连人气都没了的死人。 我还是接过连礼递过来的茶盏,给顾娘子的唇瓣好好润了润:“夫人喝过了。” “你出去准备吧。”连礼点点头。 我微微倾身,慢慢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见连礼和顾家娘子相安无事的坐着,他的鬓角扬起几丝少年白,面色却是淡然柔和的:“夫人……” 眼下我能想到的一种可能,便是连礼和顾娘子感情深厚,接受不了她死后还要被娘家卖去周家,做死人的鬼新娘。 既然生前是夫妻,没有道理死后另嫁他人。 连礼一直很冷静平和,要他向顾家发怒恐怕不太容易,反倒是顾家人不依不饶的,说不定有违誓言在先。 如今要摆脱目前的困境,首先要做的便是顺从连礼的心意。 我给顾娘子准备好了洗澡水,连礼静静地坐在床上闭目养神,轻声问了句:“你伺候过人洗澡吗?” “给马洗过澡算吗?” 忽听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我连忙退避三尺,脚步声在浴桶前突然停了,他在身边道:“伺候好夫人,仔细她的皮。” 我顿时毛骨悚然,原话不该是仔细我的皮么,怎么成夫人的皮了? 我将顾娘子的喜服轻轻褪下,因她死去的日子已久,身上起了一层浑浊的包浆液,粘在喜服上像小儿的鼻涕。我忍着内心强烈的不适,将喜服从她身上扒下来,扔到一旁。 顾娘子的胴体实在好,两对小白兔浑圆而挺拔,往下是两条又细又白的大长腿,支着不盈一握的腰身…… 如果不是浑身长满了尸斑,想来一定是秀色可餐的。 隔了片刻,只听连礼淡淡说了句:“看够了没有?” “看够了。”我心里艳羡,只得把顾娘子放进浴桶里,擦拭她身上黏腻的包浆。 连礼说的对。我应该仔细点她的皮,没想到死人的皮肤如此娇嫩,没搓几下就破了,她的肌肉纹理都干瘪了,是没有多余的血流出来,只是淌出了更多浑浊的包浆。 我差点趴着浴桶吐起来,心里着实很怄:这算什么事啊? 连礼站在浴桶边看了一会儿:“继续。” 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于是这种出乎意料持续了几天,我一直不吵不闹也不争辩,有饭菜就端过去给顾家娘子过一遍食气,如果是连礼亲自陪同进食,还不忘给他夹菜,至于每日的泡澡也是必不可少的。 这样和顾家娘子相处得“熟了”,还会每日给她变着法子的梳发髻,与她说些以前听来的段子,可惜她是个不能回应的,说来说去,也不过说给自己听。 顾枝,顾枝,我把这个名字念了好几遍,是个温婉贤淑的好名字。 既然没办法逃出这座古怪的江汀孤院,那么得先知道连礼绑我来是什么目的。 在我和顾娘子来这的第七个夜晚,刚把顾娘子放进浴桶里泡澡,连礼不声不响地走进来合上门,我被他的眼神瞧得心里直发毛,平日里虽然面对面坐着吃饭,但一直话也不多,顶多是他吩咐我。 我一脸不情愿,也学他的语调淡道:“连公子看够了没有?” 就算是顾娘子的女使,好歹我也服侍周到体贴,他说什么我都二话不说照做,我自问若是原先的脾气秉性,可不会这么好相与的。 还不是体内没有丝毫真气,胆气也跟着消散干净闹得。 连礼厌道:“下去吧。” “你让我下去,我就下去啊?”我的狗脾气又上来了。 “那你尽管看着。”连礼将顾娘子从水中捞了出来,打横抱起来走向榻前,贴心地为她擦干身子。连同海藻般浓黑茂密的长发。 连礼的动作正好触中我心里的猜测。 我已经感到有些恶心了,他依着猜想卸下顾娘子的衣裳,她的头发实在浓黑茂密,顺着消瘦的双肩散落胸前,遮住挺秀傲立的曲线,他的唇在她颈窝间游走,逐渐滑落至她唇瓣,嘴对嘴的,渡过去一口酒。 其实就算我不看,他也是要这样做的。 这叫合卺酒。只不过面前的夫妻,隔着生死,又添了凄楚婉约。 这些日子我乐得装出安分的样子,虽然连礼也未必信。 不管他知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安分,他都是要把我困在这的。 他就当着我的面行夫妻之礼,我看得很是兴致阑珊,他也是面无表情,床上笔挺的顾娘子,更不会有什么感觉。 也不知道他做这些有什么意思,顾娘子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硬要扯上的关系吗? 逼迫一个死人亲热,实在不算什么见得人的勾当。 我自然万分不屑。 看着看着,竟然倚着浴桶睡着了,早上起来给顾家娘子梳洗的时候,脖颈还疼了好长时间。连礼正由听话的奴仆伺候穿衣,他的衣衫永远是素净的颜色,衬得他脸色沉黯,像是过了几分病气。 我不动声色地问:“连公子把我留在院子里也没用,不如把我放回去?” 这是我头一回主动跟他搭话,连礼虽然感到奇怪,还是淡淡地回:“娘子见证世间婚姻的悲喜,我们夫妇能破镜重圆,自然少不了娘子的功劳。” 功劳你个鬼!我放下擦拭的手帕,学嫁娘似的温软说话:“连公子与顾娘子生前便恩爱,哪里是我的功劳。” “如果,我是说如果,故去之人,心中对我还有怨气呢?” “世间多得是薄幸负心的男子,像连公子这般深情款款的,又何必杞人忧天……” 我只是随口说说,他却撇开奴仆的伺候,向我走近。 “许是你顶着这张柔善的脸,说起话来也少了些招摇。可满嘴谎言,还是谎言。” 我皱眉看着他,他微微抬起眼皮,露出深不见底的乌瞳。 “我说的对吗,滕少将?” 他知道我是滕摇?这么说他想囚禁的,根本不是嫁娘。 而是我咯? 我装了这些天的柔弱,已经厌倦了,当下甩下他的手,疾步往房门走去。连礼似乎并无心阻拦,我走得很是稳当,一路穿过院落和稀疏的林子,呆呆地看着徐徐的江水。 这不是寻常江汀,我虽然从来没见过墨一般的江水,却能肯定的是以我不善枭水的性子,就算能逃出这座汀中孤院,也绝不能渡过寒冷的江面。 只听身后响起微微清冷的声音:“你现在没了身份,不人不鬼的,游离凡间之外,这天地间再也不会有人和你感同身受,更不会是你的同伴。即便真有法子离开,你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回过头去,身后站着的正是连礼。 “谁让你困住我的?” 我和凡人是不一样,凡人不会借尸还魂,我会。 可总归不是我自己的意愿,始作俑者他是必然知晓的。 连礼穿着素淡长衫见我迟迟不肯过去,缓步走来,待走到近处时,上挑的眼角含着几分愠怒,二话不说拽住我的头发,让我看清河水倒映的……这张脸。 他一直是冷冷清清的模样,没想到发起怒来会如此强硬。 我见河中的倒影,温软中透着股冷硬,故而淡然开口:“只怕继续待下去,你就要败露了。” 我现在知道他对顾娘子的温柔,都是压抑脾性后的克制。 连礼一怔:“你知道些什么?” “知道什么?你每日要我给顾娘子泡澡,水里面掺了些什么你会不知道?”现在就算再装乖巧,他也已经暴露出来了,倒不如直接把话说清楚:“这几日闻水里有防腐的药,顾娘子越泡越不会流包浆,你是真想让人死了也不安息啊?” “你懂什么。”连礼硬生生将我的头按进水里。 我喝了几口水,心道定是说到对方痛处上了,可如果继续顾左右而言他,约莫真不是我的风格,当下乘势追击:“你和顾家娘子夫妻一场,为何不摊开来说明白?明明是你将顾娘子逼死的,如今跑来可怜兮兮的扮深情,你比等她死后还把她卖了的娘家人,还可恨。” 连礼终于松了手,颤巍巍地揉着太阳穴:“我没有…我没有……”他顿了顿,又转了话锋:“是我,是我。” 我本来想着连礼会如何抵赖,我在顾娘子身边伺候这么久,将她里里外外都查验个清楚,她身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伤痕。 要说他不是失心疯,任谁都不信。 “若是你待顾娘子真的好,为什么她不葬在你家,而是落到娘家人手里?她被卖给周家人结阴亲,你委实忍不了,这才跑过来掳人……我是不人不鬼的,你也实在算不上是人。” 连礼张了张嘴,想说反驳的话,哽噎片刻,咕嘟一声咽下去。 “那些都绝非我本意……” “你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人死如灯灭,你不让她入土为安,还让她迎合你。” 我不知道连礼是不是失心疯,但同他多待些时日,定是我自己熬不住先疯了。仔细想想,要不投江死得舒服些? “慢着。”连礼伸臂在我面前一挡。 “你不会也要逼死我吧?” “我总归答应了人,让你这副身体留在这儿。” 事实证明,我的胆气终究不够肥。因为,我看着表面平静、实则暗涌的河水,缩了缩脖子:“好,那再待一段时间,看你能玩什么花样。” 连礼不置可否,顿了顿,又道:“劳烦你给夫人洗一下澡。” 我七窍生烟。 以后如果不能狠狠揍他一拳,我真的会被逼疯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自从识破连礼的面目,我便是想四处走走也不受限制。 这座江汀小院不是很大,前前后后只有十几间屋子。 被墨色的江水隔绝在荒无人烟的孤岛上,还猜想着连礼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结果在院里走了一遭,发觉他不去顾娘子那的时候,便在自己的屋子里练字。 就在我转身欲走的一刻,听见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娘子若是待闷了,可以去江边散心。记住不要尝试渡江。” “渡江会怎么样?”懒洋洋地透过窗花打量他清寒的眉眼。 我已经不想同他周旋了,这么一段时日累积下来,已经明白不管自己如何好说歹说,是晓之以情还是胡闹威胁,对方皆是云淡风轻地说着:“娘子,往后日子漫长,心放宽了才行。” 而在其他人口中套话也不甚容易,有时候稍微说两句重话,他们居然放下手头的活,一声不吭的跪下,叫我发作不得。 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被逼疯的。 不由的想,我在滕家军纵横了数年,什么强硬霸道的手段没见过,唯独没碰上这种软钉子。现下碰上了,真是有苦叫不出,只能同顾娘子抱怨: “你看你家夫君,把我困在这像什么样,你如果也能起死回生,别忘了帮我揍他。” “你今天没瞧见他那副臭脸,就像个压咸菜的石头,又酸又涩。” “顾枝啊,顾枝,你泉下有知,不如把我一并带走吧。” 我真是快闲出失心疯来了。 大多时候,只是陪顾娘子坐着,她无言,我沉默。 也亏得连礼经常来看顾娘子,摆着一脸情深意重的神色。 若是换了我,自问还是做不到对死人贴热脸的。 入夜时分,连礼散下纱帐,我便会识趣离开。 他和顾娘子的恩爱,我很难懂。说连礼无情罢,他却始终以礼相待,连顾娘子的手指也没擦破皮过。可若是有情,为什么不让顾娘子入土为安,就这么任他肆意摆弄? 大约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平静的江面很快迎来了风浪。 那晚正睡下,忽听外面传来“涨水了”的声音,有人敲打我的门:“娘子快开门,水快淹过来了!” 我拔掉门栓,一个奴仆跌撞进来,扬声道:“娘子,您瞧见我家主子了吗?” 我摇摇头:“没瞧见,会不会在顾娘子那……” 奴仆闻言,匆匆忙忙地去顾娘子屋里,外面水波翻天,浪花打在小院孤零零的墙壁上,击出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裂缝。我也不能很细致地看清江面的情景,只是觉得湍急的江水和平日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无论何时,墨江一直风平浪静的,有如谦谦君子。可眼下不知怎的,胡乱闹腾,令人委实不安。 奴仆找了顾娘子屋里,没见到连礼的半点影子,只得抱起顾娘子的尸身跑回来:“怕马上要水漫孤洲,主子又带病在身。” 我叹了口气,道:“你先带顾娘子避难,我去找连礼。”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龙王爷发怒,闹腾一会儿便没事了,娘子要是不小心走丢了,主子会罚我们的。” “人命关天。”我懒得跟他废话,扯过架子上的衣衫,披在肩上就走。心中却想,孤岛就这么大,如今涨水哪也去不得,连礼不在自己的房里,能怎么跑出把守严实的孤岛? 我找遍了十几间房,只发现他平时研磨的地方,多出一个斧子。满地的狼毫和羊毫,显示出他走时的心情,不会太平静。 我奔到江边,只见连礼侧对着小院站在树下,攥着一根粗粗的铁锹,正埋头挖着什么。我忍着一身的不适,清清朗朗地唤道:“连礼……” 连礼手一顿,铁锹咣当一声,铲到一块硬物。 我继续开口:“墨江都要淹过来了,你还在这挖些什么?” 连礼攥着那根粗粗的铁锹,眼望来势汹涌的江水:“我也不知道……” “回去吧。” 他沉吟片刻,露出一脸无助的表情:“回不去了。什么都。” 我疾走两步,接过他手里的铁锹,撬动那块硬物,偏过头淡淡道:“回不去就要往前走,没有什么会一直等你。” 对方脸色白了白,嘴角抿了抿:“这我知道。” 初时见他便感受到淡淡的厌世感,此刻见他如此失魂落魄的表情,便知道他和顾娘子的故事没有那么简单,他冒着被墨江卷走的风险,跑到江边的属下挖东西,我扔掉粗重的铁锹,用手刨开那块硬物。 是个牌位。 他的手虚晃了一下,没能阻止我拿起那个牌位,迎着江面倒映的月色,看清楚了上面刻着的字:吾妻盼儿之墓。 连礼本想夺过去,却不想被我死死地抓住:“还给我!” 我笑了一声,突然佯装摔倒,手里的牌位作势要飞出去,连礼脸色倏尔煞白,想也不想地跟着一跃,我扯住他的衣襟,嘴角似笑又没笑:“你既然心里头有人,还娶顾枝做什么。” 我将牌位还给他,连礼蹭的背在身后,只觉得他额头汗津津的一片,柔声道:“你的脸色好难看,不如我帮你拿着牌位?” 任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我属猫的,张牙舞爪惯了,哪受过这段时日的闷气。 何况连礼身上到处是古怪,让我着实纳了闷,他不由分说地把我困在江汀孤院,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待到清晨时分,墨江的风浪缓慢退去,院子里回来了好些避难的奴仆,里里外外地找连礼。我思忖昨晚的风浪可能是一时兴起,也有可能是助我发现点端倪,最起码我是知道了,连礼的妻子另有他人。 又是一个死人。 可怜的顾娘子啊,逃得开鬼门关,也逃不开连礼的手掌心。 他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将女子比作掌中玩物,任他作弄、糟践,也只会觉得万分有趣,而无一丝恻隐。我在顾娘子屋里徘徊第五十遍的时候,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顾娘子烧了。尘归尘,土归土,江汀埋白骨。 鉴于这个决定可谓猫胆包天,遂退一步:把连礼给杀了。 昨晚的情形让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我为什么会被困在这座江汀孤院,为什么莫名其妙成了嫁娘,和昨晚那个牌位其实是个道理。盼儿和顾枝都是连礼的老婆。 而我,可能马上要成他的小老婆了。 以我如今的这副相貌,娇滴滴的,想来比之前容易被看上。 连礼对我,根本就是有所图谋。他还纵容我观赏他和顾娘子的夫妻之礼,简直无耻,用来掩盖他狼子野心罢了。 如果不是昨晚墨江出了岔子,我也不会发觉他的色心。 我趴在顾娘子身边,一边玩弄她的头发,一边数落连礼的不是:“还差一点……他就要对我下手了……” 现在想来,师父曾说我刚毅有余,柔情不足。如果碰到舞刀弄剑的莽夫,尚有拼搏之力,如果碰到满肚子坏水,面上偏又和气的,只有被化骨的份。我记得那会年纪轻,不懂得老实受教,仗着自己师门小幺的身份,只顾着向师父撒气:“什么化骨柔,我偏要见识见识。” 现在是见识了,也学到了,就是躲不开,还还不回去。 我被他软磨硬泡的这些日子,自觉得有如脱胎换骨,尤其瞧他一脸深情的对着顾娘子,我还能按捺住嘴角的微微抽搐,可见功力已然修到家。 可连礼本来就生得一副厌世相,这般装模作样也不是个好人。 凭什么我要对他做小伏低,低眉顺眼,如此待上几个春秋,还不得憋闷死? 想着想着,我一拍榻沿,气不过:“不行,我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身后忽然传来连礼凉薄的声音:“你要说道什么?” 我骨碌一下从床上翻下来,身手可谓轻盈又矫捷,看得他淡淡一笑:“你还真是属猫的。” 只见连礼脸色苍白地扶着床榻,我瞧着讶异:“你怎么弄成这样?” 他走近两步,勉强坐在榻上,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方才听你说,我要对你下手?” 我绕着他察看一圈,轻声道:“你什么都听到了?” 连礼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听到了。你想多了。” 我哦了一声,有些不解气,都说风水轮流转,怎么还没转到我家?也好叫我占回上风,好好奚落他一顿。 连礼将顾娘子平放在身侧,捂着瘪下去的胸口,重重咳嗽两声,突然向我道:“今晚你去我房间。” “干嘛?” “练字。”他这么说。 我简直不能忍,让我舞刀弄剑尚可,练字是什么鬼? “你的字,”他神色忍无可忍:“忍无可忍。” 我挠着头给他俩合上门,出了屋子更感到奇怪了:他是何时见过我写字的? 我脚步散漫地走到连礼的屋子前,听见一阵清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此情此景容不得我慢想:“好汉救命啊。” 那人脚步虚晃着从我身侧经过:“进屋来,把门关上,再把金疮药拿过来。”我恍然大悟:“原来你受伤了啊……” 那我是不是可以……耀武扬威了呢。 “你如果想找死,可以去投江,不要脏了我手。”那人背对着屋里的烛火,化成寥寥虚影,只是浑身散发着温厚的气质。 “我不会游泳。”我实话实说。 他褪去染血的薄衫搭在臂弯,身姿欣长如云柏:“可你长了张嘴。” 我这个暴脾气!平日被连礼欺负就算了,怎么随便跑来个什么人都能压我一头,还有没有天理了! 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襟,逼他低下挺拔的颈项与我对视。 这一眼,如惊鸿,如荼毒,如他是青山雪岭,我见众生皆成草木。 “公子……” 如果眼前人与梦不曾老去,即便披荆斩棘,叫我丢掉鲜衣怒马,也羡慕能成为他眼里的光。只一闪,便觉得岁月无忧,山河无恙。 “公子……” 无论外面是否繁花落尽,我心中仍有花开的声音。 “公子……” 我抱着染血的他,快要哭出来,他却推开我的手,径自走进屋去:“现在不是陪你演的时候,你去把血迹收拾妥当。” “演什么?”我茫然。 他回首冷冷道:“嫁娘,你太入戏了。” 我收起悬而欲滴的眼泪,想了一想,还是不大明白:“公子?” “你不是她。” 白端神色冷静淡漠,仿似雪山巅上的坚冰。 他伤得甚重,没有力气去应付旁的了,沉吟片刻,朝我招招手:“过来,给我上药。” 我大步流星走过去,将药瓶往他伤口一按,轻描淡写:“都怪你凶我,你看,手一抖就扣上去了吧。” 白端:“……” 第一百三十章 连礼破门而入的时候,我正背对着众人,缓缓褪下衣衫,旋即眼疾手快地拉过帷帐,覆在单薄的身上,冷淡开口:“夜深了,你不在顾娘子屋里陪她,跑我这肖想什么?” 连礼带的人没有他的命令,也不知退避到门外,只听连礼语声平淡:“这是我的屋。” “哦,”恍然想起:“可我已经准备睡下了,你总不该这个时候来撵人吧?” “之前有人闯过墨江的阵眼,大家把小院里外都搜了一遍,只差这间,便想进来看看。如果闯进来的人并不在这,那他会是在哪儿?”连礼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迎着他略带质问的目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让我来屋里练字,又说有人闯入,不打声招呼就闯进来搜……左右都是你的浑话,我还能说什么呢?搜房是吧,搜身也可以。统不过要困在这,与你耗一辈子的,还不是你说的算。” “娘子没事就好,搜不搜屋的,都是后话。”连礼仔细瞧着我,他这人心细如发,若不是我寻着机会挤兑他,只怕今晚真要搜屋子了。 连礼带人离开不多时,我便捧着药箱走进床榻下的密道,白端已经将血迹斑斑的衣袍收拾干净,我轻手轻脚地为他的伤口敷药,他迟疑了好一阵才问:“你没有惹他怀疑?” 我垂下头,低低应了一句:“我素来就懂事听话,不会惹他怀疑的。” 白端云淡风轻一声笑出了声,仿似在听我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刚才同他周旋的话,可不像懂事听话的样子。” 我瞥了他一眼,很有几分高深莫测:“说了你也不懂,这叫以退为进。” 白端支着腮:“既然你很有把握不被他怀疑,能不能帮我问问离州王侯印在哪儿?” 我顾自望着白端清减而温和的脸,微微一笑:“你求我?” 白端用澄深的眸光回望,双眼渐渐眯成危险的月牙儿状:“在我面前,不要学她说话。东施效颦,实在可笑。” “学?”我倏然站起身:“你怎么就能笃定,我不是她?” 我还在山阴地浪迹的时候,便听花娘说我鸠占鹊巢,夺走了本该属于月娘的东西,从小小炮灰走上不可企及的云端。就算狠狠摔下来,也是自找的。眼下他又说我,东施效颦。 这四个字的重量,我实在难担当,只得咽下抑制不住的情动,心绪杂乱地继续上药,只听白端在头顶云淡风轻的说:“床榻底下的密道,其实能和外面相连,你如果不想留在他身边,可以顺着这条密道离开。我现在这副样子也不能带你从墨江上走,更何况离州的王侯印一天在他身上,少主便一天无法巩固自己的势力,真真正正地脱离傩教的股掌。既然你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又何必再旁生枝节?好了,你先出去罢,我想清静一会儿。” 我嘴角动了动,想与他争辩,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出去,留他一个人盘坐在狭小的密道里,他的周身仿似笼罩在一片冰雪中,透骨的寒冷顺着空气侵蚀而来。 一直不知道他修炼得是何等功法,只知道施展起来天地暮雪,如今隔着嫁娘的身份离远看,看着他冰冷疏离的脸庞,突然间不想说什么了。 白端与我,就好像景少端与滕今月,相识于年少,情动于朝暮,分手于各自怀揣的梦想,再见时已是镜前探落花,随波逐日月,是惘然,也是难解…… 他猛地咳了一下,我的心跟着揪了起来,收回缓步离开的姿态,上前扶住他清瘦的背,白端摇摇头,却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擦拭嘴角逸出的血:“你怎么还不走?” 我茫然地看着手帕上绣的红杏叶,耀眼到密道中的黑暗,也遮不住它化作一根针,稳准狠地扎在刚为他揪起来的心上,我盯着盯着笑了,明明是笑,却在细枝末节的尾声流露出绝望,这世间能让我在意的仿佛只有眼前这一件事。 我只能依着他话道:“马上就走了。” “出去后继续练你的字,你在这屋里,我便能踏实些。”他神情冷淡地挥了挥手。 后面的话我已是听不清了的,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一会儿想他好像瘦了些,人也沉敛许多,一会儿想给他手帕的姑娘,定和我不一样,会是他要的温柔可人么。 会比我好么。 我摸了摸脸颊,比深夜露水更沉的是,满面的泪。 握着连礼桌上的狼毫,对着铺张开的白纸,很难再下笔。恍然抬头看桌前的镜子,镜中映出一张期期艾艾的脸,拿着狼毫茫然四顾,这幅画面仿似彻底在我心中剪开一道口子,那道口子渐渐剥落,也慢慢显露我迟钝的心意。这世上我的容貌并不是独一无二的,还有其他的转世六身,或生,或死。 而我却始终不死不活。 有时候想起来,前半生日子好似一场旧梦,突然间都消失了。 只是不知道,我感怀的,是那场繁华的旧梦,还是梦里来去的故人。 我放下狼毫笔,趴在桌子上,将头紧紧埋在渗透书香的白纸,不知道是哭还是笑。而丢失的过去,又怎么能一件件找回来,就像当初将它们遗落的那样…… 晨起熹微,我头一回没有伺候顾娘子更衣。 很快连礼的脚步声又响在耳畔,这次他没有不由分说地推门便进。而是轻轻敲了敲门,我嘴里叼着杆羊毫,手上的狼毫更是挥洒泼墨,只得含糊地道了句:“自己进。” 连礼进来见满屋堆砌着用过的纸,而我浑身脱力的坐在地上,欣赏自己一晚上的“巨作”。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连礼一路念到我跟前,嘴角微微泛起几分好笑:“寻常人家的姑娘会写些抒情的诗句。你倒好,练字还得气势滂沱的……” 我虽然不怎么待见连礼这个人,却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的书法极佳,若非在屋子里见到他的墨宝,我就算练字,只怕也练得十分意兴阑珊,更别说彻底打消他的疑惑:“约莫是我和寻常姑娘成长环境不大一样,我辈信奉的是写这首诗的人。等下你们再搜房子找人,别碰坏我练的字就行。” 最坏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还有什么可让我害怕的? 我现在最多是想练字,其次是留在屋子里,确保白端不被发现。 谁想连礼还就赖着不走了,接过我咬在嘴里的羊毫笔,小心翼翼又心疼万分的道:“谁说还要搜屋子?那人投路无门,只要把守好小院,别让他混进来,便是齐天大圣也进不来。” 我疑惑的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齐天大圣?” 连礼神情微变,淡淡道:“随便听人说说的,你莫要放心上。” 我眼中明亮,指着这首沁园春,试探的问:“莫非你也是同道中人?” 连礼默然一阵,突然道:“谁没看过呢。” 他的语气虽不似平日一般寡淡,但也看不出特别的情绪。 也许是我多心了吧。毕竟穿越过来的人,都很忌讳提及过去的事。他也许只是听说过。 我继续坐在地上屏气练字,浑然忘了他投向我的目光,由最初的冷漠变成淡淡的疑惑,隔了片刻,连礼握住我执笔的手,不顾我的挣脱,硬生生写下几个字。他在我耳边,压低声音道:“这是我来时的家乡。你呢,你来自哪里?” 我听后猛地抬头,正好击中他的下颚,他皱眉捂着,嘴角溢出了血:“你……” “我……”不是故意的。 窗外一阵寒风袭来,江面上的白雾更浓了,连同屋子里也腾起清濛濛的景象,我看着连礼自行离开的背影,再缓缓回过头来向我道了句:“今日夫人还未洗澡呢……” 好家伙,我又不是澡堂专职,凭什么洗澡这事,非得经由我手! 说是这么说,没过几时,我便出现在顾娘子的浴桶前。 也不用奴仆多劝说,径直走向顾娘子,将她打横抱进水里,几乎是一瞬间,她的身子便陷了进去,水面浮现一片黑色绒毛。这黑毛不但泛着油光,还在水中漂浮不沉。 我恍然,连礼迟迟不肯让顾娘子入土,想必她生气了,要化成黑僵给他好看。 顾娘子在水里躺了快小半个时辰,连礼突然出现在我背后,一指水面上的黑毛:“这就是你洗的成果?” 避开他喷溅到我颈间的气息,我转过头看着连礼,微微笑问:“连公子还不清楚吗?再多的深情隔着生死,都成了残念。” 我大概最近频频惹怒他,被他拽着头发按进桶里,我用力捂住口鼻,如果这浸透黑毛的洗澡水被我咽了进去,只怕吐几天的饭都吐不够的。我没在他手底下挣扎,突然腿弯被人重重踢了一下,不由痛哼一声,眼睁睁地见着那些黑毛,往鼻腔里灌进去。我被踢得七荤八素,压抑许久的脾气瞬息爆发,也不管是否会得罪连礼,反手抓住他的衣襟,将他连同自己,一起带进浴桶里。 连礼吃了满口的黑毛,眼睛睁得如同恶鬼,抓着我的一截衣袖,使劲一撕。 只听撕拉的裂锦声霎时间响起,我也清晰地听见骨头错位的声音。没想到这把年纪,还要跟人在浴桶里肉搏,我捋起袖子,脸上就差写着“你等着受死吧”一行字。 连礼咕咚一声没进水里,我当即跳起来往他身上扑:“小狼崽子,叫你装神弄鬼,叫你吓唬姑奶奶!” 我不知道锤他多少拳,总之这些天憋屈的闷气,通通发泄了出来。 而后将满脸是血的连礼,从水里捞了起来:“对不住啊,我方才吃酒吃多了,你信吗?” 连礼从嘴里吐出一撮黑毛,不复平静的道:“给我滚!” 他现在这个模样是狼狈了些,衣服湿了些,好在全须全尾的,幸好我没做好杀他的准备,姑且算是毫无损失吧。叫嚷什么。 我见他喊了两嗓子便冷起脸来,只好依从他的意思爬出浴桶:“天干气躁,我还是去你屋里练字吧。” 等我回到连礼的屋子,察看床榻下的密道没有打开过的痕迹,方才把一直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只是我这一身沾上黑毛的脏衣服,穿在身上想想都感到恶心,只好脱了下去,顺势从连礼的衣柜,拿了件衣服先穿上。 别看连礼那么瘦,衣服套在我身上,却还是肥肥大大的。 我继续沉住气的练字。只要白端没主动现身,我便学做皇帝老儿前的神荼郁垒,将这里死死地守住。 忽听几步沉重的脚步声,这回我都懒得抬头看:“你不陪顾娘子鸳鸯戏水,怎么又跑回来了啊?” “这是我的屋。”连礼几乎咬牙切齿道。 他一推房门,便撞见我穿着肥肥大大的衣服,趴在地上咬笔练字,目光倏尔一凝,看得我生出几分胆寒:“你要报复?” 咣当一声,我被他掼在床上,冷硬的床板咯得我腰疼,也不知道他一介读书人,是怎么习惯睡这种硬实的床板的。他就这么将我按在身下,双臂支撑在我耳边两侧,居高临下的看我:“你不会害怕吗?” 按理说我应该铆足劲儿大喊,可我没有。我只是偏过头,不想正视他直勾勾的眼:“如果被刀砍在身上,也许还能流出几滴血,可我的心,已经是空的了……” “你之前还愿跟我虚与委蛇,眼下怎么这么快就死心了。”他就这么贴在我身上,唇齿在我耳朵尖咬着说。 我感受到他身上蓬勃的热意,忽然觉得脸上有被轻柔抚摸的触感,抬眼皮看去,只见连礼将我的脸擦了擦,淡淡地笑道:“你说的对,我应该是对你有所图谋的,不然把你关起来,岂不是更能保全你这副身体?” “你老说身体身体的,你在意的,难道只有身体么……”我伸手抚上他露出的胸膛,沿着层层肌理,抵达他喉结的战栗。 连礼的声音终于沙哑了,透着浓浓化不开的欲望,将我连人带骨头的,一举吞没。 “这里的日子平淡枯燥又漫长,既然都逃不掉了,不如一起沦陷吧。反正,也没人在乎你……不是吗?”他从耳朵尖咬到我的唇角,一路滑过,为我宽解。 我躺在他身下,不由的想,青楼楚馆里的姑娘,在面对失心疯的人,是否能泯灭心中的良知与不愿。 我从鬼门关出来,失去一身功法,浑然不觉地成为了嫁娘。还未体会重生的滋味,就被连礼带了回来,生不如死的渡过这些日子,我若是运气好些投到别人身上,也不用顶着这副与我相似的脸,被重逢的心上人疏远、拒绝。 事实证明,即便是重活一世,也免不了要走老路啊……我同密道里的他,终究还是没有缘分。 我缓慢合上眼,感受到连礼的手伸向前襟,也就在这时,我掏出藏在身上的筷子,一头已经被削得溜尖,倏尔抵在连礼的后脖颈,只等着往前一送,定教他立刻去见阎王! 我正这样想着,只听吱呀一声,身下的密道开了,我当先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连礼则踉跄地滚落几尺。 我艰难地抬起头,一眼瞧见白端云淡风轻的脸庞,顿时僵住了。 我一直以为他无暇顾及,毕竟他在闯墨江的时候,身上受了不轻的伤,眼下只能自顾自的疗伤,怎么会、怎么会去听上面的动静? 两厢沉寂之后,他低声道:“我是不是打搅了你们的好事?” 我自嘲的笑了笑,敢情他不是来救我的。这只是无意之举。 白端倏然莞尔温言地转向连礼:“你自己起来,还是我给你扶起来?”他不待连礼回答,径自轻轻一撩衣袍,双眸微微眯起,一脚踢在连礼的腰身处,只听恐怖的咯吱一声,连礼应声弯曲成卷,虽然密道昏暗,但仍能看清白端脸上的寒意。 “怎么,你刚才生龙活虎的很,如今连爬都爬不起来了吗?” 我目瞪口呆,白端实在、实在太狠了,这一下,真的让连礼不能重振雄风了。 连礼咳嗽一声,咧嘴道:“都说六出公子温和宽厚,没想到眼下发起火来,是这般的凌厉霸道……”他又问,“只是连礼做了什么,惹公子这么不快?”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连礼还有胆儿问白端为什么不快? 我叹了口气,他怎么就转不过这道弯来呢。 我从白端怀里懂事乖巧的跳下,扶着连礼的肩,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说清晰:“你拿了人家的王侯印,还怪人家为什么不快,如果换成是我,眼下拱手相送还来得及。” 白端松开手靠着密道,只听连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只是眼里多了些流光溢彩,看得我心情郁结。 于是我便放弃同连礼辩白,在密道里仔仔细细翻找。 昨日见到密道的尽头是间书房,相较于上面连礼的房间,这间书房显得有些纤柔细腻,看起来更像女子的闺阁。本来江汀小院女使就不多,加上顾娘子和我,统不过七八个,那些缠绵悱恻、才子佳人的故事,好像都与平静寡淡的小院无关。 这里有些闷热潮湿,经过方才的“热身”,浑身上下跟着躁动起来,除去繁琐肥大的外袍,我身上的衣裳穿得渐渐轻盈起来,来来去去足不沾地地翻找,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这笔账我记下了,以后如果有机会,会找你算清的。”连礼还不忘威胁我。 “这些天我也算服侍体贴周到,你不感激我尽心尽力就算了,还要为这种小事记恨我?”我百无聊赖地翻着书。 “你以为,能跑得掉吗?”连礼道。 我忍不住打趣他:“嚯,你明明被踢中的是腰身,怎么偏偏嘴先酸了起来?” 连礼一咬牙:“给我闭嘴!”仿似提及他的羞辱。 我在小院待了这段时日,处处留心,慢慢摸到连礼的一些脾性。其中最要紧的一点便是,他极为擅长给人使软钉子,偏生又受不了旁人硬碰硬。 “不要再激怒他了,左殿亲手培养的徒弟,可不会心慈手软。”白端还在运动疗伤,湛蓝色衣袖如流云舒散,在冰冷黯淡的密室里静静铺开,脸色略微苍白,反而衬出些清丽风姿来。我蹲在他身侧,托着腮瞧着他在烛火昏黄光晕下的身影,看得微微出神。 在这间昏沉沉的密室里,人一旦静下来了,会觉得四周安静得像是午夜故事,只不过这样的故事大多不怎么好。连礼的妻子都是鬼娘子,现在想来他的癖好也属实诡异。 “你又看我做什么?”连礼见我直勾勾望着他,不由地皱眉。 我眼里其实只有我家公子,只是刚才望他出神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张绣着红杏叶的手帕,心里委实不能忍:左右不过数年时光,男人的誓言真是相当脆弱呐。我也没逼他守身如玉,怎么就偏偏让我又复活了,还要撞见他同旁人如胶似漆。 他又不是吃饭漏食的中年男人,好端端绣手帕给他做什么?还是说他现在的妻子属实贤惠,不但会绣手帕,还会绣衣服、绣鞋子、绣内裤…… 越想越气不过,我快步走向书架的时候,正擦着一盏油灯过去,陡然间闻到一股清淡檀香味。我忙回头查看,看见油灯中睡卧着一尊弥勒佛,那佛像漆黑如墨玉一般,看着就很沉敛高贵。 我倒掉油灯中剩余的膏脂,慢慢用勺子刮干净弥勒佛像,全然忘了看连礼挣扎站起身的举动,他突然推开我:“你放下。” 我揉揉被撞疼的肩膀,挑起眉看着他:“我、偏、不。” 身侧自顾自闭目养神的白端,倏尔睁开眼:“灯里有什么?” “像是个机关。”挑开灯里隐秘的一块,书柜应声转动半圈,露出更深处的一间……我一愣,旋即停下脚步,偏过头看白端:“温泉池?” 眼前是一座冒着微微热汽的温泉池,只是池上架着一座不怕水的水晶棺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菡萏沉水香,若非我在莲城时经常泡在莲花池里捞莲藕,叶荨又时常给我做莲藕排骨汤喝,不然也不会对这种味道格外敏感。 白端低沉温和的声音从头顶飘过来,却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果真是浊世佳公子般的俊秀挺拔,他站在昏沉苍茫的温泉水中,用手指轻轻一敲我的额头,然后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什么。 我们明明隔着缭绕的水汽,我居然笃定他在笑,真是奇怪。 也就在这个时候,连礼捂着绞痛难忍的腹部,踉跄匆匆地走到架着的水晶棺前,我跟着他的脚步也走了过去。 只见里面躺着的,是一位略带风霜的半老徐娘。 白端站在一旁,穿着湛蓝色的衣袍,袖口六出雪花纹在白气笼罩下,显得栩栩如生。他的语气很是平淡:“相传左殿之所以能夺舍转生,都是他这位弟子的功劳。” 连礼立刻反唇相讥:“我那是被逼无奈,如果换做是你,你也未必比我做得好!” 白端的脸平静无波。 我抚摸这副打造精致的水晶棺,笑眯眯地说:“你为了保存这副躯体,想必花了不少心思。怎么不见你给顾娘子打一副。不会是只闻旧人笑、不见新人泪吧?” 连礼绷着的脸皮更紧了紧,一把拂去我爱不释手的手:“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你曲意奉承,哄骗顾家把女儿嫁给你,得到手又弃如敝履的心态。”我慢条斯理的说。 “我与盼儿才是青梅竹马的一对。” 我反问道:“你们的花好月圆,跟顾娘子有何干系呢?” “再多的相爱,也抵不过时间。这个,你眼下也能体会到吧?”连礼瞥了一眼白端。 我收起笑:“所以,你们是怎么不敌的……” 世上缠绵悱恻的故事,有着怦然心动的开始,感人至深的过程,却没有花好月圆的结局。如果天上绑姻缘的老神仙,也想偷个懒,没有用结实的红线,将命定的两个人牢牢绑住,不用走到天涯海角,走到人生最平庸的时刻,就会怠慢松散了…… 连礼和盼儿,本就是这般平庸碌碌的夫妻,从年少的懵懂青涩,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在辉宏的教堂与鲜花见证下,犹记她纯白色的及地婚纱,搅动从流光溢彩的水晶窗中,倾泻撒落的淡淡光晕。 连礼说着说着,忍不住笑,我可能看旁人的故事看多了,里面的悲欢离合也看惯了,觉得其实也不是什么揪心的事。讲故事的连礼一想就会感到幸福,可寥寥窥探结局的人,只会觉得心酸。 我疲倦的想,如果剥离最初青涩的试探和最后苦涩的伤害,会不会只留下中间的密不可分和相濡以沫。 也许对于此刻的连礼而言,他更想回到的是过往的时光。 那会儿他还是意气风发的上班族,起先也会按捺职场中的焦灼,对家里辛苦操持的妻子,好言好语。可是像很多男人一样,渐渐地,这份相互的谅解,变成了一个人的叱咤风云。 他越来越会施威了,而在背后默默耕耘的妻子,却只能忍受着。忍到孩子渐渐长大,在一场争执引发的车祸中,撒手松开了全部。 在连礼描述的那场车祸中,我仿佛能看见走到他车前的幼小身影,那个孩子捂着耳朵迎着风雨,哭得不能自己,根本无暇顾及前方疾驰的车,而她背后突然蹿出一个人,为她挡下刺耳的刹车声和破碎一地的玻璃。 那个人就是叶莫。而被他牢牢护在怀里的,是我。 我其实不怎么记得这段过往,只是勉强想起些支零破碎的片段,以至于听到连礼痛彻心扉的忏悔时,并没有如同我所想的那样愤怒。我很是纳闷,不会换成嫁娘的身体,连心痛都感觉不到了吧? 有人伸臂过来,像是在搂我的肩,可他转瞬将半个身子压了过来,似乎已经站不稳了。 我“嗯?”了一声,他用手指敲了敲我的额头:“别说话。” 我转而听连礼说道:“妻子死后,我驱车去小镇散心,跟在一群学生后面,在逛当地的傩节时,遇到漫天大雾,等一觉醒来,就成这副模样。” 他张了张手臂,似乎对这副书生模样,感到荒诞、可笑。 我面无表情地说:“能活着就不错了,你说的那群穷学生,就有我和我的同学。” 连礼像是有些惊讶,朝我挨近一步,认真打量:“原来我们之间,还有这等缘分。” 我往后退了一步:“可能还不止。我年少被人从福利院收养,领养我的那个人后来昏迷于一场车祸,那场车祸的地点和时间,与你方才描述的一般无二。介于你嘴里的缘分不甚美好,我更倾向于叫作孽缘。” “这怎么会……”连礼也傻眼了。 “既然你的妻子死在那场车祸,那你为什么又说水晶棺里的,是你的妻子呢?”我总不能说,连公子你真的很不会编瞎话,哪有尸体能从现世到这里的啊。 连礼深情的望着水晶棺中的女子:“也许缘分,还没有到付尽的地步,盼儿遭遇车祸死后,投身到了这里。而我之所以跟着来了,想必也是冥冥之中,要与她再续前缘。” 我的脸相当阴沉了。 这种前世今生的微妙故事,真会给人找借口。 连礼见我嗤之以鼻,突然打开水晶棺,俯下身一把将女子抱起来,雾气腾腾的水面被猛地晃动,荡漾起一圈圈不平。 “我在这里见到的盼儿,是个长成这样的半老徐娘。她的年纪比我整整大十五岁,是被人撵出门户的妾室。因为没有给主人家孕育一男半子,遭主母的叱责和构陷,撵出门的时候还被划伤了脸,叫她投路无门,孤苦伶仃。 我不是个有恻隐之心的人,来来回回经历过两世,叫我懂得善良是多么奢侈的东西,所以在遇见盼儿的时候,没能及时为她医治,反而让她去干涮洗的活。 盼儿在我身边干了整整三年,身子垮了,一天不如一天,她早就认出我来了,因我的习惯和小动作,只是没想到年纪身世会悬殊这么大,让她只敢远远地瞧着我。” 连礼微微抬头看我:“你应该学过一首诗罢……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连礼轻笑:“她终日就是在唱这首歌中度过的,最后落得卧榻不起。” “那你该是认出了她的。” “认出了,在她弥留之际,终于忍不住托人告诉我。我早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听闻这个离奇古怪的故事,却下意识地觉得她在骗我。尽管我深知,过去的那段往事,从没有人知道。但我始终不愿相信,记忆中年轻美貌的妻子,如今成了大我十五岁的半老徐娘。” 我冷道:“你如今是皎皎公子,她成了凄凄婆娘,以你爱容貌爱身躯胜过爱灵魂的势利眼,八成是看不上糟糠之妻的。” “可她为什么,”连礼声音拔高了几分:“不能是匹配的姑娘。” 简直荒谬!我轻笑:“投胎这门技术活,如果各个都是翘楚,还有你什么事啊?” “我爱的人,在这陌生的世界,蹉跎了半辈子,等遇见我,才跟我说她清醒了。可我怎么能忍受,她曲意奉承过别人,怎么能忘记横跨时间的沟堑!她是我深深爱着的人啊,就理应明白爱情是圣洁的,是她白色婚纱下的永恒,不是她浆洗衣物出来的一滩泥泞!” 只听连礼颇为愤懑的声音传来:“我把她从浆洗的杂活中调到身边,和她朝夕相处,很多时刻我都以为能回到过去,可每当盼儿对我表示出亲昵,我就会想起她曾在别的男人身边婉转过,这让我感到不洁与仇恨。哪怕我杀了那男人全家,也丝毫抹不掉这份羞耻,它就像驻扎在我血脉里的魔鬼,让我心痛她又记恨她。 我忘记是什么时候,对她动手的……我放下鞭子跪求她原谅,然而她身上斑驳的血迹,好像能清洗她身上的不洁,我在悔与恨中竟感到了一丝痛快。” “你疯了。”我只觉得头脑发胀,他果然是失心疯的。 连礼仰头大笑,声音转为模糊的沙哑:“我仗着左殿的势力,从各地掠夺来宝贝,吊着盼儿的命。我费劲千辛万苦,只想留住她。前一世是我无能,害她惨死,这一世说什么,我也不能松手。盼儿吃着补物,经常在气若游丝的关头,捡回半条命。尽管很难,但她都不曾放弃。直到我迎娶了顾枝。” 提到顾娘子的名字,连礼的表情有了一丝愉悦。 “顾枝像极了年轻时候的盼儿,青春有活力,灵动又温柔。这场婚事是顾家父母提出的。他们说家道中落,顾枝的兄弟又多,希望能将顾枝许配,换得一些好日子过。我将顾枝娶回家,就把盼儿送到这座江汀小院来。 顾枝真的很像盼儿,我常常被她迷惑,她有时精灵古怪,有时温柔娇羞,我来江汀小院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次盼儿问我是不是有了新欢,我只是将她的手扶开,说了句,往事如烟,旧爱都变了。还谈何新欢?” 我凝眸看他,倏然觉得冷言比暴力更伤人。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盼儿。等我再次来江汀小院,已是她过世的时候。 我从仆人嘴里得知,自我上次走后,盼儿便偷偷停了药,她将辛苦搜寻来的药汤倒在江中,原本这条江不是这个颜色,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怨气随着药汤飘洒,整条江后来成了墨色。 失去盼儿,我痛彻心扉。回到留有顾枝的家中,又整天恹恹不振。顾枝察觉到了,四处打听我因何而起,有嘴碎的仆人将江汀小院告诉了她。 她瞒着我,偷偷来到这,见到盼儿生活过的屋子,还有我费心保存的遗体。受不住打击,在盼儿的屋子中,惊厥了过去,从此也没能醒来。” 白端将连礼拎起来,很不客气地扔到温泉池边的炼药室,满地散落的都是在左殿那见过的药丸。白端的声音又冷又冽,让我在连礼述说的故事中回过神来:“你纵容像左殿这样品行不端之人换魂,是又把盼儿的魂魄换到顾枝的身上吗?” 连礼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没想到白端能一眼窥探出其中的玄妙,我顺势给了连礼一巴掌,他隔了好一阵才想起要挣扎。 “盼儿和顾枝都不能白死,两个魂魄比较起来,还是盼儿的魂魄强壮些。她之前就是经历过还魂的,只不过投错了身,只要她成了顾枝,那我的爱人就都回来了!” “回你丫的。”我真的想捏死他。真的。 “看来盼儿从顾枝的身体里醒来后,就不大听你的话了。”白端淡道:“她跑回了顾家,又死在了顾家,没想到顾家父母也是个丧心病狂的,生前卖女求容不说,死后还要和周家结阴亲。你得知此事便愤愤不平,将顾枝的尸体抢了回来。只是我还想多问一点,你掳走顾枝的尸体就行,为什么还要掳走嫁娘?又或者……” 白端看向我,认认真真地说:“嫁娘和盼儿重生的顾枝,是一起从这里逃出去的?” 我露出一脸牙疼似的笑容:“承蒙您多嘴啊,我还真不知道。” 白端飞快地出手,就差将连礼的皮扒了下来,莞尔笑着道:“不能说,嗯?” 他这一手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动手永远比动嘴快,简直……哦,还挺像我的风格。 我揉了揉太阳穴:“不是不能说,是我真不知道。好了,你干脆扒他的皮,省得我自己动手。” 我这回不太想和他计较了。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我是连礼新看中的姬妾似的,到目前为止,我连怎么变成嫁娘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真正的嫁娘是生,还是死……我比谁都苦恼。 这些日子都一直在盘算着怎么问清楚,最后一举逃脱江汀孤院。得手之后,该去哪里该做什么,也是件头疼的事。但我觉得,等动手后再好好梳理也不迟。 可是不管怎么细致盘算,摆在眼前的重要难题,始终没有得到解释:我为什么要投成嫁娘? 毕竟她也是转世六身。 我们属实像。 第一百三十二章 江汀小院是大片山峦中的一个四季倒错的孤岛,被墨青色的江水缓慢深邃地包裹着,遥遥可见山巅上覆盖皑皑白雪,而小院气候始终温暖如春。 和所见的雪峰大相径庭的是,小院深处会有一处活温泉。 故去的盼儿在温泉池上的水晶棺躺着,露出一脸风霜与疲倦。连礼从白端手底下溜走后,就一直陪在她身旁。他嘴里的缠绵爱情,到了这个地步,比鬼故事还恐怖。 我蹲在他身畔唏嘘不已。连礼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嘴里依然是反唇相讥的话:“如果换做是你,你也未必比我做得好。这世上,谁不爱皮囊?” 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谁说极致的恶不是出自爱呢。穿越过来的人本就不算少,像这般穿错的想必也有,而连礼的命运勉强算得上艰难。 其实年纪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如果盼儿到这边是个大龄剩女,连礼也会乐得娶她。但盼儿穿成了别人的下堂妾,她有自知之明,自己那样的经历毫无风采可言,也不想用以前的事绑缚了所爱之人。 就算往好的方面想,连礼真的不在乎年纪身份,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昔日的丈夫。 更何况连礼是个极端注重外表的伪君子,他要的完美纯洁的爱情早已不是如今现状。 可他又不愿潇洒地放手,成全彼此最后的颜面。 总而言之,能在适应的年纪遇见合适的人,真是件三生有幸的事。可叹的是,连礼曾真切得到过,却在不经意间撒了手…… 最终一错再错。 我踱到温泉池的中间,只见池心泛着汩汩的热汽,看来这就是活的温泉眼了。我一面拨着眼前的泉水,一面对白端道:“左殿的换魂之术百年前就有,怎么能说拜连礼所赐?” 我一直低着头看氤氲的泉眼,只见一袭湛蓝色的衣摆掠到跟前,空气即刻缓缓弥漫开澄清的净水味,我不由偷偷往上瞄一眼,那人轻轻撩起衣摆,在泉眼边上半蹲下身来,手肘撑着膝盖,姿态十分闲适。 “这位连礼公子,极为擅长皮相之术,左殿原先的宿主都不大合心意,只有经连礼着眼的人,方才契合。” 我愤怒了。原先当连礼是个不长眼的蠢货,看重皮囊更甚于注重内在美,没想到他还真有两把刷子,竟然干起了人皮买卖! 白端低声笑道:“杀了他也是于事无补。更何况他自困心境,未尝不是惩戒。” 我立刻道:“不能这么算了。姑娘们都被他嚯嚯完了,如今许他提起裤子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实在不像我的风格。” “哦?”白端笑着眯起了眼:“说说,你什么风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温泉池出现,白端对我的冷淡疏离渐渐消失了,整个温泉池充满春暖花开的气息。等到连礼乖乖地将王侯印呈上来的时候,白端直接从和煦春风过渡到灼灼其华,脸上就差写着“心满意足”四个字。 我有些不忿。许他说“不管脱皮去骨,你都是有主之人”,怎么不许我说“你瞎了啊,把把脸盲认错人,教人火大”。 我真是肺火郁结,肝火旺盛,七窍都快气得生烟了。 然而,一见他朝我露出浅浅的笑,立马心一软,屁颠屁颠地跟过去:“公子叫我啊?” 刚刚安抚好自己跌宕起伏的心情,忽听温泉池响起一声仿似茶盏瓷裂的动静,白端脸色登时一沉,飞快地抱起我落到来时的密室,冷冷地看着连礼的方向。也不用连礼多作解释,只听咔的一声巨响,温泉池迅速裂开一道缝。 我看着简直心惊肉跳,连礼该不会要鱼死网破吧? 如果说白端绷着张脸像是人间太岁神,那么连礼不可一世的仰面大笑,更会让人觉得“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可是我想来想去,连把浴桶痛殴连礼的事都翻了出来,还是没有想起何时让他生出玉石俱焚的心。 所幸隔了片刻,连礼缓缓抱起水晶棺中盼儿的尸体,转头向着我道:“受人所托要留住你的身体,你也别怪我。” 我看着渐渐龟裂的温泉池,笑得牙齿直冒冷气:“不怪你?我向来是睚眦必报的,你不惹我倒也罢。谁让你偏偏给我下绊子、使软钉子,如今还要我给你陪葬?” 却听白端冷不防道了一句:“既然如此,还是杀了他吧。” 他的话深得我意。我自问很有主意,拦住他往温泉池走去的行径。白端被我这么一拦,停住脚步,莞笑眯眼瞧来:“哦” 我朝他露齿一笑,很是干脆:“不劳公子动手。我的功夫你也是知道的……咳,知不知道的,待会一见便知。” 白端蓦然笑容深了,当真三分和煦,伴着五分寒。剩下两分捉摸不透:“好啊。” 我还在绞尽脑汁地替自己刚才说露嘴感到懊悔不已,猛然听见他答应,顿时觉得自己实在自作多情。人家眼下哪有功夫管我的安危,有了和和美美体贴入微的爱人,自然是过往皆可抛……更何况打从重逢开始,他对我,也只有利用和算计。 我走到他面前,朝着正龟裂的温泉池迈出一脚,他倏然扯着我的手,将我拽到身后边:“退下。” 我呆呆地伸手拽他的衣袖,上面绣着的六出雪花纹,精致又孤冷。我微微抬起头,一张温和的脸映入眼帘,还有他手上拿着的、装有王侯印的锦盒,恍然间眼前处在水与火交融中,耳畔只有他低沉的话语声:“好好保管王侯印,交给景却,如果我死了,你也要等,等我像你一样,缓缓归来……” 几乎是转瞬之间,白端一脚踏进温泉池,连礼拖着盼儿的身体往后退,我已经饱受摧残到麻木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等待太苦,比相思还要苦。我们已经等过漫长的一段时光,然而最后变得只是天地沧海,他却还是曾经模样。 我一直爱慕于心的模样。 他原来早就认出了我。只是越放在心上,面皮就越云淡风轻。 龟裂的大地在他脚下飞速游走,他衣袖上的折痕是刚才抱我时压出来的,他忘了回首,只有悠长萧肃的风,吹散泉眼氤氲的热汽,在空气中荡漾开淡淡菡萏香。 想念二字他从未同我说过,所谓相爱,不过是各自奔赴的决心罢了。 我撩起衣摆,朝白端的背影跑了过去,抱紧了他的腰:“公子。” 白端缓缓转过头来,搂住他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踮起脚尖,轻轻柔柔地在他唇瓣落下一吻:“我不想等了,如果余生漫漫,对我来说,简直是灾难。如果再像连礼和盼儿那样,你也不想我活活气死吧……” 白端摸了摸我的脸颊:“这是最后一次纵容你跟着我了。” 我扑哧一笑,手脚并用地攀在他身上:“我啊,就愿跟着你。” 我望着眼前即将投身的温泉池,也许百年之后会有人发现这座孤岛,找到埋葬在江底的我们。会不会像我们在山阴地发现那位僧侣一样,也是一段异世缘分的开启。 缘起缘灭,倥侗一生,没想到初见,即是圆满。 忽然下巴被人轻轻捏起,一个淡淡的吻落在我的唇上,我可以看清白端的表情,他紧闭着眼,睫毛微微颤抖着,说不上有多疯狂,却也失了冷静。 我柔顺地仰着头,浓烈炙热的回馈他。 如果还有来世……不,不要有来世了。像连礼和盼儿那样蹉跎一生,将彼此的爱意在岁月中消磨殆尽,倒不如永远只有这一世。 这一世,我是他一手喂大的猫儿,他是我埋头跟着的公子。 不背负前生的爱与恨,干干净净在人间走一遭,遇见了彼此。 虽未能互相陪伴,直到沧海不再,桑田不覆,但也有长长的一段恩爱。 这一路走来所见的人和事,罗城相约逃离命运的林兄和罗宋,大沟寨凤火中互相救赎的狗儿和檀香,山阴地彼此践行诺言的袁书怀和步他,青竹小筑执着守护的君尽瞳和官官,无尚宫勇担重任的离州人和景却,容城里信守不渝的丰慵眠和灭一,东夷海港怜惜生命的唐槿和小海,还有巍峨王城漂泊着无数的爱恨与聚散……渲染了我薄如白纸般的人生。 “我活得不是很久,很多感情,很多事,都没有学会看清。公子,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记得我们最初见面的时候。你对我伸出手,却没有拉起我,你说,要想爬起来,还得靠我自己。我那时就在想,这样薄情凉性的人,怎么会是叶莫……后来啊……” 我不祈盼有谁能回应这些话。 就算讲起与叶莫相处的种种事,每一遍都能引申出好多细节。 他身上的净水味,他温和低沉的声音,他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朝我露出莞尔的笑,还有他喜欢的六出雪花纹…… 一帧帧、一幕幕,我此刻都想起来了。 原来我丢失的记忆,不是叶莫死前的情状,而是他在无数个温暖的午后,为我梳理柔软毛躁的头发,说起那些有关“倾回”的琐事: “这世上最可笑的事,便是心心念念找着什么,转过头来却发现,要找的其实就在身边。我渡过冰冷彻骨的忘川河,沿着漫漫无澜的混沌夜,一刻不敢松懈地走着,只为遇见你。” “我早就在想,这样日复一日地走着,真的能走到彼岸吗?” “幸好我没有放弃。阿遥,我想过了,回不回得到过去都不重要,只要让我这样看着你就好……” 只要让我看见你,这场漫漫的等与守,就是值得。 第一百三十三章 看着东边的太阳一点点爬上头顶,我躺得身子骨都麻了,正想树懒翻身似的动一动,只听门口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娇小单薄的人影推开门,她眉梢眼里带着些俏皮可爱,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扬甜美的弧度:“娘子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我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奈何浑身裹满柔软的棉被。 十冬腊月裹棉被不足为奇,但恕我眼拙,现在是人间四月天吧? 我本来想着等人来了好好问问,没想到来的是这般娇俏的小姑娘。登时也生不出什么质问的心思。 我缩了缩脖子,门外又有一道纤瘦的人影掠过,一袭浅湖色冰绡衫子从门缝间稍纵即逝。 昏迷前清清楚楚地记得,是在江汀小院的地下密室。白端穿着湛蓝色的衣袍,转眼被温泉池升腾的白雾所笼罩,他衣袖边角绣着的六出雪花纹,在一片地动山摇中逸出光怪陆离,使我想起了穿越前的很多事。 就譬如,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我少年时期的人影,用低沉温和的声音向我轻轻诉说着“阿遥,别怕”。 有些事,并不是我凭着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三分天命,七分打拼,越是寄予深切的希望,到头来越是带来更多的失望。 我曾经享受过世间最大的善意和最厚重的暖,美梦破碎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但至今仍不肯妥协。 我从裹成粽子似的棉被中钻了出来,那笑起来很甜的小姑娘连忙扶住我,她完全疏忽了我比她略高的事实,连人带桌椅板凳的摔倒在地,门外纤瘦的人影听见动静飞奔而来。 只见那人一进屋,就露出“你果然在惹是生非”的表情。 还没等她开口抱怨,我虎扑上去,抱着她不撒手:“青罗!” 青罗低着头,见我喜极而泣,痴痴看着面前的她,刚要强硬起来的语气,又软了下来:“我的好娘子……” 先前问我何时醒的小姑娘正盈盈微笑:“娘子醒了就好。” 青罗说多日不见,我又矫情了。我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死死抱住她,怎么也不肯撒手。青罗将我额角的碎发别到耳后,轻轻道:“娘子醒了,我们公子也就放心了。” “你们公子?”我口中低声喃喃。 青罗将我扶到窗边,一株硕大的泡桐树枝叶招摇,树上蓝衣公子半倚枝头,初升的阳光在肩头洒落一片宁和,他就这样沐浴阳光抬起手,折了一朵临近的泡桐花,朝我递来。 那朵泡桐花清雅干净,一如初见的那般迷人。 树下须发花白的老人半醒半寐着,嘴里念叨着:“老子如今也成拉皮条的咯。” 我噗嗤一笑,眼泪夺眶而出,却微笑着,接过白端手里的泡桐花。 终其一生,想要告诉他的,便是这泡桐花的花语:期待你的爱。 树下老人猛灌几口酒。院内泡桐花被风轻轻扬起,缤纷过后,是树上公子的缱绻微笑。 好在,我们还有以后。 老医官的院子同十年前一样,有树,有酒,有可人儿。 方才笑起来很甜的小姑娘和青罗,都是老医官既檀香之后收的徒弟。换作红杏。 无独有偶的是,白端怀里的手帕便是她绣的。 少女情怀总是诗,红杏时常拿活灵活现的眼珠子去瞧白端。 白端淡淡的笑,她撒娇去抱他手臂,他微微避开,道了句:“心有所属。” 至于那个令他“心有所属”的人,正是不才鄙人。 彼时我在老医官手底下声嘶力竭,他说我在江汀小院得了湿寒症,离常年风湿骨痛只差一步,于是不顾我手脚并用地抗拒,硬生生要进行针灸疗法。 偏偏他下针极为猛烈,这几日扎得我是面瘫抽搐轮番上阵。 我快要撑不住了,怀疑这老贼头是公报私仇。 好在治疗第四天的时候,稍见好转,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连忙谢绝他再施几针的要求。 没等身子好利索,我馋起老医官酿的酒。 别说这老头看起来古里古怪的,酿酒的手艺堪称一绝。 他装模作样的捋胡须:“你鼻子还挺不错。像滕今月这般叼的嘴,也爱喝老子酿的酒。” “哦哦。”我客气地恭维几句,趁白端不在,抱起老头显摆的两坛酒就跑。也不管他在后面气急败坏,骂骂咧咧,我自笑颜逐开。 “老爷子,别小气嘛。” 我抱着酒走进一家酒馆。 小二道:“娘子身子刚好,沾酒可不行。” “你认识我?” “谁不知道你家夫君管得严,前几日挨家挨户的敲门,说他家娘子身子骨不好,然而顽劣的很,如有叨扰的地方,先给我们赔不是。” 我老脸蹭的一下子红了:“别听他胡说,我哪里顽劣了。” 等反应过来才觉得,应该反驳“夫君”二字。怎么话到嘴边,竟娇羞了。 我拍了拍发烫的脸蛋,店小二见劝不动我,无奈道了句:“公子,您看?” 恍然回首,白端就在客栈里头,看见我的一刹那细微地皱了下眉。 我望着他的眸子婉约凄恻的说:“就喝一点点。一点点。” 白端不冷不热地说:“还说不顽劣?” “我还没怪你胡乱编排呢,你怎么反而倒打一耙。” 白端看了我一阵,缓缓踱步进来。我抱紧从老医官那抢来的酒壶,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酒能驱寒毒,喝一点没事的。” 白端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随便你。” 我在旁边给他腾了块靠窗户的地,谄媚地说:“你如果也想喝,就叫我一声。” 白端没应声,眼皮也不抬地对小二道:“来点菜。” “客官二位?”小二擦了擦桌子。 “嗯。”我用牙咬着酒壶,含糊不清的说:“二位。” “六位。”白端纠正道。 这倒挺意外的。我凑过头问:“还有谁要来啊?” 白端伸手挡住我快要贴上的脸,语气平淡地说:“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我嘟着嘴不说话了,反正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他朝换酒钱。偏偏白端看好戏似的投来一眼:“你先别急着得意,有你怕的时候”。 笑话。这句话压根吓不到我。 我喝了几杯就痴了,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大白蛇,白端就是那许仙,而跟在后头的法海,露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我吓醒来的时候,客栈刚好打烊,白端擦了擦我枕着他手臂流出的口水。也就在这个光风霁月的时候,一对璧人踩着被月色勾勒有如碎雪般的地面,倏然出现在客栈门口。 我触电般地站起身,打翻白端刚刚沏的茶,茶水滚了我的手背,我竟浑然不觉,脚步踯躅地迎上前。 曾经,时光于我而言,是揉碎她眼里眉梢的空洞,是我的心有不甘。 没想到而今见面,会是这副情状。 她依然是素面朝天的简洁,只有明亮平静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阿真……”我情不自禁的唤道。 如今,我可以触摸她的脸颊,感受她呼吸间带来的柔和气息,尤其是那远山眉杏儿眼里短促飘过的骄傲,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 她终于好了。 只是这声情不自禁的呢喃,落到尾音竟有了丝犹豫:“姑娘。” 她也许有了新的生活,该有美好纯粹的未来。叶真这个名字,未必是幸福的。她该往前看,活成骄阳如许,漂亮如斯。 所有的不幸和灾难,通通沉淀在脚下,她走的每一条路,都该是光明向阳的。 如果不能,也愿她有彻夜长明的灯,照亮以后的路。 我实在不该,再将她拖进泥泞的、污霾的、丑陋的回忆。 她突然坐到对面,完全不顾及身上洁白的衣衫,自顾自倒酒。她身旁的君侯沉默着。 我低不可闻地唤了声:“这酒挺凉的……” 对方却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依旧姿态洒脱磊落地倒酒,又道:“这些日子辛苦六出公子了。这丫头属实顽劣。” 我忙扯着白端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求救。 白端抽回袖子,语气甚是婉约:“确实有亿点小顽皮。” 叶真笑道:“公子不知,她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给她好脸色是不行的。” 我一对上她的眼神,顿时心慌起来:“对对对……” 白端静静看我,许久才莞笑:“你刚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转眼吓成了这样?” 叶真头也不抬,喝了口酒,轻声道:“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我揍她。” 我不敢吭声。 叶真捏起一瓣泡桐花,花瓣成浅粉色,映在她白皙的指尖却显出几分艳丽:“我从小教她好好说话,好好做人,偏偏她人话不会说,还说鬼话。我问你,刚才喊我什么?” 最后一句是对我说的。 我差点想咬掉舌头,低咳一声,利索道:“阿真。” 叶真又自斟自饮了一杯,将空酒碗轻轻地、轻轻的放在我原先的座位上。不等她多说,我立马心领神会的坐下,乖巧万分地给她斟满酒。 我大概从来没在人前这么听话过,以至于白端抑制不住的笑起来。我恼火的瞪他,谁还没有怕的?我自小到大,唯一怕的,便是女魔头叶真。 “你连死都敢,为何不与我相认?”叶真慢悠悠抿了一口。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喃喃道:“约莫,是我怯懦。” 叶真闻言笑了,如破除黑夜的熹微之光:“你在怯懦什么?” 怯懦什么?我虽不怕死,但怕你怪我,让你做了亲手杀我的刽子手。只因我打心眼里知道,这比杀了你,还要让你痛苦。 “是我没先告诉你,”叶真拿着酒碗,和我轻轻碰了碰:“如果这世上没有了你,这时的我该有多么寂寞……” 她就这么抬着酒碗,眼里是轻柔明媚的笑,泪水却惆怅滚烫。 “阿遥,我好想你……”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我真的很不适合宿醉,每每醒来皆是五脏六腑的疼。这回不但浑身酸疼,趴着床沿,更是呕吐不止…… 我说青罗拍打我后背的力道轻些,别把隔夜饭打出来。青罗闻言小嘴一撅,嘴巴嘟哝着活该之类的话,力道确实小许多。 我真是难受极了,酸软地躺在床上空看窗外流云落花,不知道叶真和师姐叽叽咕咕说什么呢,争执的声音大到快要传到耳朵里了,可惜始终差那么一点,让人听不清连成串的话,好生苦恼。 窗外零乱的动静,在夜晚时分终于沉寂下来,我正躺在床上吃小米粥,先是看见师姐一脸愁容的走进来,见我没心没肺的朝她展颜一笑,满腹酝酿的神情露出十二分不忍。许是她酝酿要说的事态有些棘手,随后又把叶真叫了进来。 叶真表情可谓心疼万分,坐在床畔抚摸我消瘦的脸,指尖凝聚着微微的颤抖,仿似怕我听后顶不住一般。 没等开口,便被我笑着截胡:“我是不是换个身子,也注定命不久矣?” 其实生与死,我已然经历过一次,倒不会感到太多的惶恐。 她们大可不必如此介怀。 嗓子里还有些不适,我压着还想呕吐的欲望,小心翼翼地裹紧被子。许是听了一天支离破碎的争执声,此刻再听师姐的声音竟显得不真实:“你如果嫁个好人家,我也能了却一桩心事……” “之前疲于奔命,哪有心思嫁人啊,如今投身嫁娘,更不奢望了。”我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好端端说起嫁人的事干嘛? 师姐顿了顿:“摇儿,你投身嫁娘,必然倍受苦楚和委屈,师姐只恨没能找到你。” “师姐?”听她言语中透着几分不忍和不忿,正疑惑她的反应怎么如此奇怪,只见师姐悲痛欲绝的抱住我。 “如今你既怀有身孕,这孩子又闹得你属实辛苦……” “是辛苦。”我喃喃自语,等听清,旋即吓得三魂失了七魄! “谁、谁怀孕啊?你?” 当头一个霹雳!不会是听错了罢?等等,是我怀孕了? 我摸了摸平坦的肚皮,师姐不忍心地将我的手往下移一移,看来手掌心温暖覆盖的位置就是小腹了。 那里,竟然有个小生命? 不可能!我触电似的弹开,肯定不是真的! 我收起嬉皮笑脸,颇为镇定的说道:“怀孕这种事,我一个人是做不来的。” 师姐的俏脸有些尴尬:“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男欢女爱的事谁不知道?” “唔?”她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啊,还用我说得再明白些嘛。 “我是说,我又没跟人行房,哪里来的怀孕?” 师姐的医术属实退步许多,把个脉都能把错。我装模作样地给自己把脉,嗯很好,精力充肺,身强力壮,就是少了凤血种脉的霸道与强悍,气血属实比不上我那副钢筋铁骨,不过用来过余下生活也是绰绰有余的。 师姐被我言辞凿凿的表情闹得也怀疑起自己的医术,又细致地搭了搭我的脉象,沉吟一会儿,弄得叶真跟着紧张起来。可一会儿过后,她还是认定:我确实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我简直要暴跳起来,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令人晕眩的恶心感又席卷而来,这次我趴在床沿吐个天昏地暗,浑身像脱了力般瘫软在床:“奇了怪了,我莫非是圣母转世,还能以处子身怀孕?” “处子身怀孕都是骗小孩的,你说的不错,怀孕确实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叶真理清思绪,压低声音问:“所以这个孩子,不是你和六出的?” “我们并未僭越啊。”我只得实话实说。 那么问题来了:“孩子是谁的?” “我、我真的不知道。”简直欲哭无泪,这叫什么事啊。 师姐以为是我不敢承认,声音有些色厉内荏:“事到如今,你还想包庇那人?” “不是包庇。我也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可我真的没有印象。至少……”刚才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脑袋一片混乱,如今倒想起些眉目来:“至少我才复活一个月,哪可能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前前后后的记忆里,除了和连礼缠斗时有过肌肤相触,其他人更是毫无痕迹可言。” “你当真不知道?”师姐和叶真疑惑地对视一眼。 我干得荒唐事是不少,但从不替人认账,做过的会认,没做过的不认。我复活仅仅一个多月,和这个孩子存在的时间有所出入,思前想后只有一种可能:“怀孕的是换魂前的嫁娘?”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一个男人背对着,身子隐藏在摇曳的烛火下,唯有清晰透骨的声音在空荡华美的房间游荡……他说你做得这些何其可笑,费尽心思构陷旁人,哪怕真的怀上我的孩子,我也是不认的……只因孩子的母亲,不该是你这样的人…… 我的脑袋似要炸裂开,在这些破碎、隐藏悲凉情绪的记忆里,除了那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还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蛋。他笑嘻嘻地拽起我的手,不顾我的挣扎地拖着往前走,他的语态始终轻松揶揄,仿佛天大的事放在他眼里,都是玩笑。 这人便是以“有趣”评判生死的病娇傩主。 思及此,我噌的一下子站起来,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空睁担心受怕的双眼,一想到孩子有可能是傩主的,差点一头栽下床。 师姐慌忙接住我踉跄的身子,也许她在我脸上瞧见了绝望,将我紧紧搂在怀中,安抚道:“没关系,不管是谁的,都是躺在你肚皮里的,等他生下来,我们帮你金尊玉贵的养着,不会让你们母子受一点委屈。” 叶真确有不同见解。她直言:“这个孩子没有饱受祝福出生,即便活在世上,于谁来说都是业障。可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但阿摇……你可以选择。” 师姐并不认同:“你都说孩子是无辜的了,既然来了,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摇儿如果真的拿下这孩子,以她嘴硬心软的毛病,一定会后悔。她这么珍爱生命,怎么会亲手扼杀自己腹中的孩子?” “正因为孩子是无辜的,我和阿摇从小长在福利院,见惯迎来送往的命运,知道被选择和被遗弃的痛,所以才更要谨慎。不是吗?” “你们还有我们……你们不再是一个人了,你和遥儿,都值得温暖与守候。”师姐眼中饱含泪花,却是为我和叶真的过往所心疼。为我们不愿被触及的伤痛,揪着一颗心。 听了这么多的言语,我终于平复下心绪,原以为能苦尽甘来,望得破晓天澜,熹微晨光,没想到依然是镜花水月,空梦一场。 “摇儿,不要难过……”师姐抚去我眼角来不及滴落就消散的眼,怕我就此一蹶不振,萎靡度日。 我使劲扯着头发,像是受了伤的幼兽咆哮道:“让我怎么不难过!我重生没多久,就莫名其妙的有了孩子。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我从小无父无母,极为羡慕那些能跟父母撒娇的孩子,哪怕是吵吵闹闹过日子也觉得甜蜜,可笑的是,如今腹中的孩子跟我一样,沦为受人指指点点的不明之子!我甚至害怕他长大以后,也会像我一般,艳羡旁人的父亲!” 从现世穿越过来,承载着伤痛与祈盼,好不容易活出一番天地,却又死在最信任的两个人的手里。时至今日,我只想安安稳稳的活下去,有个不大的小家,装着我的爱人和儿女,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这样渺小卑微的愿望,难道也实现不了吗? 我不想怨怪命运如此偏颇,让我所走的路注定崎岖,可腹中的孩子到底是无辜的,他不能走我走的路,过我过的日子,他本该在温暖的氛围长大,成为爱与被爱的一个人…… 然而,就在这个信奉生孕的异世,人们口口声声说生命无罪,却又亲手给它涂抹肮脏! 打着爱的谎言与旗帜,去无度的索求、挥霍,甚至遗弃! 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我一字一顿的道:“若是这样的世界,我宁愿不再活着。” 我的愿望一直是好好活下去。 而今,我选择放弃,连同腹中的孩子。 我伸出手掌,凝聚全部的功力,对准自己的心口,这一掌下去,也不必烦恼了。这样表面光辉背地肮脏的人世间,有什么值得像狗一样活下去的。 生命无罪,但很多人都有罪,就像白端说的,活着未必不是惩戒。 我的掌风决然又凌厉,根本不给人回神的空隙,也就是叶真成为傩九时,练就一身不逊色的武功,趁我重伤未愈功力减退,倏然破除这一掌的锋芒。 她一把捧住我的头,我怕伤了她便不敢擅动。叶真的声音本带着江南女子的温糯,偏偏心性坚硬,衬得人有几分英气。 “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在你身边。你腹中的孩子,不管面临什么选择,都有我们的陪伴。如姑娘有句话说得不错,这个孩子不是我们,不会像我们一样孤僻。有你,和我,还有很多很多温暖。他也可以是爱与被爱的。” 我咬着牙不敢哭出声,世道已经如此悲天悯人了,容不得更多的心神俱伤,可我偏偏不想让它如愿,至少这一次,我还是不肯向命运低头。 叶真抚摸我的后背,平静而柔声道:“他会很幸运。” 我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连同隔夜饭,吐了一地。 满目狼藉,徒留我心灼烧。 又过了几天,我吐得不那么厉害了,师姐在给孩子做小衣裳,我人是痴痴傻傻的,望着窗外屋檐滴落的细雨,透过清蒙的雨幕,似乎看见娇嫩的泡桐花被雨水打落,可依然有不输于傲骨红梅的气节,迟迟不肯松开枝丫……花既如此,人又何必委顿在屋里,也许拼搏出去,又会是何种景象? 师姐夸,春天生得孩子,长得快。夏天生得孩子,很开朗。秋天生得孩子,最聪明。 “冬天呢?”我问。 师姐笑:“冬天的孩子,一定健健康康。经历风雨霜寒,才会懂得温暖向阳。摇儿,你说呢?” 我点点头。继续望着窗外飞斜的细雨,淡淡地扬起唇角:“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能多出去走动,多晒晒太阳。” 这样孩子,能更健康些。不求他富贵显达,荣耀门楣,只求他平安喜乐,健健康康。冬天,也快了。 叶真伫立在窗边,望着窗户下方,也不知在想什么。她仍有吃冷酒的习惯,任师姐如何劝说也放不下,叶真面上看起来温婉贤淑,实则脾性比我还倔强,尤其在做苦瓜汁和物理题方面,简直发挥到了极致。 幸好现在没有苦瓜汁,也没有神往的物理题,只有我探个小脑袋问她:“你看了半天,到底看些什么?” 我私以为窗户外除了淅沥沥的细雨,就只有满地的惆怅与清冷。饶是叶真再好的眼力见儿,也看不出别的花样来。 她却说:“在看多长时间的雨,能将一个人从头到尾浇透。” “呃……”她的脾性还是这么不敢恭维。 我叹了口气,又笑了笑。师姐问我笑什么。 抚摸还未显怀的小腹,感到很不可思议:“我从没体会有母亲的滋味,现在想想,还觉得啼笑皆非。原来我这样无法无天的人,即便备受世人唾弃,也还有做母亲的机会。这大概,是世间最后劝人向善的仁慈罢。这样想来,能遇见这个孩子,也许是对我的救赎。这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如此妙不可言。” “那你为什么还要哭呢?”师姐实在不忍心。 “我唯一难过的,便是我和白端,终究少了点缘分。我们不停的隐忍,只为成全彼此。他有他的鸿业,我有我的报复,我们向来不遗余力,做好彼此所求。但是又如何呢,还不是造化弄人……眼下我怀了别人的孩子,就不得不对他放手了。” 如今一切都好。 只是,我与他,没求得想要的结果,凭添几分遗憾罢了。 “你先来看看再说。”叶真招呼我过去。 我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在窗边上受寒,但她既然这么说了就有她的道理,我做人是非常有原则的,但做跟班始终没有下限,尤其叶真从小给我灌输,不听话的狗不是好跟班。于是乎,我就算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也要由师姐搀扶着,走到叶真方才伫立的位置。 她也不怕吃冷酒吹冷风得头痛病,我咕哝着顺着她手指伸展的方向往下看。 淅淅零零的细雨下,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站在泡桐树下,一点一点捡起被雨水打落的花瓣。 他弯腰俯身的动作甚是纯熟,显然做这件事已经做了许久,垂落的袖口绣着安静绽放的六出雪花,这场跟天与地较真的挽回和救赎,仿佛是他一个人的孩子气。 可他就这么不停地捡着,视若珍宝的揣在怀里,眼底是黯然神伤的深影。 我浑然忘了时间,叶真讲得有道理,多长时间能将一个人从头浇到尾,多长时间能够述说……我爱他。 我那么爱他,满心期待他的爱,眼见水到渠成,江河汇海,而我凭什么又先怯懦,放弃了他所有的等待和守候。 师姐道:“白端此人温和腹黑,有心计,有手段,也曾伤你得心,属实称不上良配。可他又视你如珍宝,一直等你守你弥补你,甚至不惜冒险安插眼线,在王都打探你的境况。他以为你是嫁给了君帝,成全一场帝后佳话,可你死于非命的消息到底还是传了出来,他几乎一度陷入崩溃,只想着手刃君帝替你报仇。” “他不会去报仇了吧?”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他是如此冷静自持。 师姐露出“你说呢”的复杂表情,从她欲言又止的神色中,便能猜出六七分:“他怎么如此……”搜刮了一圈词,唯有他总挂在嘴边,念叨我的二字匹配。 “孟浪。” 师姐话锋一转:“你失去音讯的这三年,他一直不肯相信你死了,日日夜夜要找你遗骸。可你的遗骸分明被君帝收敛去,任他风吹日晒,寒崖绝壁,晨起暮落,怎么也找不到。他这才失去最后的希望,离开风卷云涌的战事,跑回最初遇见你的这间小院,独自过活。你可不要小瞧了人,先放了手啊。” 听到后面,我几乎能想象出,白端认出我的那副云淡风轻的外表下,究竟藏有多少的胆战心惊和痛心欲绝。该是千针扎过,他也不松懈半滴。 他就是这样的人,大沟寨如此,山阴地如此,哪哪都如此,包括眼前! 可我这副模样,如果说不害怕相见,那定是假话。 我真是太害怕了,害怕连礼和盼儿的故事重现在我和白端身上,我如果不是匹配的姑娘,他还会爱我吗? 我更怕受过一时的暖,就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世间的寒。 我好胆怯,又好贪心。 踯躅、徘徊、迟疑、迷惘,在听见一阵萧声后,通通化成内心的柔软。我将半开半合的窗户推开,让细雨打湿我的面庞,此间凝露无声,只有眼中的他,明亮温暖。 隔着人世间的冷漠和重重的风雨,他朝我淡淡一笑,风月不及的清隽动人。 “我的猫儿……” 等回过神,他轻功如惊鸿,飞落我心头。 就这样,毫无避讳,毫无保留的,吻上我的唇,缠绵又轻柔。 “别怕,有我。” 我泣不成声:“我只怕是你的劫、你的难,任你再怎么渡,也渡不过去……” “为什么非得要渡过去,我又不想成为大罗金仙。”他捧着我的脸:“如果你注定是我的劫、我的难,那我也甘之如饴,愿永陷沉沦。” 我破涕为笑:“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甜了?”听起来还挺上头的。 白端若有所思道:“大约,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你才黑……”我龇牙威胁。 “近你者,甜。”他揉了揉我乱成鸡窝似的头发,微微眯起眼。 我噘着嘴,他把手放在我小腹上,我一惊,他果然知道了。 只听他道:“我们的孩子,定会平安如是。” 他说,我们的孩子。 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的情话。 孩子,你是倍受祝福与爱的,希望你健健康康,平安长大。 第一百三十五章 喝了几天安胎药,我反而吐得愈发厉害,站起来双腿直哆嗦。 老医官说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和我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原来打娘胎里就不是个好东西,竟是这样诠释的。 好在我虽身子虚弱,但肚子里的孩子却无比的坚强。 先前没注意有孕,还大言不惭地要将老医官酿的酒都喝光,如今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连喝白粥的心思都没了。 总之,怀孕是件辛苦活,我有些后悔。 不知道这样痛苦而漫长的孕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也许是见我实在苦恼,叶真开始唱起各种童谣,恐怖的居多。 我时常听着听着就郁闷了,她嘴里正念叨着“木头娃娃开开门”,被房间里突然响起的开门声,吓得皆是一激灵,只见师姐为我俩嚎啕的嗓音也吓一跳,好端端的白米粥打翻一地。 师姐攥紧拳头,默念“不生气”,然而实在气不过,凶猛地合上门。在她略带怒火的脚步声走远后,门倏尔塌了。 叶真说,这对胎教不好。我不由地嗤之以鼻,说得好像唱恐怖童谣对胎教就很好似的。 但我不提。 提了也不一定打得过。 算了……还是安安静静养胎吧。 叶真转而道,她要做孩子的干妈。我这会是有骨气的:“干妈可以当,红包得大大的。” 哪知叶真面不改色的道:“昨晚老医官酿的酒,好像又少了一小壶。原本少这一小壶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惜某位公子临行前交代过,别让那只死不悔改的小馋猫沾酒,我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你说是不是?” 我就差给她膜拜了:“尽管当!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谈钱多伤感情。” 叶真面上滴水不漏,丝毫不泄,只是唇角的笑意如沐春风:“你啊,被你家公子吃得死死的。从小就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没出息。” 我长吁一口气,也为自己以后的人生感到惆怅:“大概是我和他初遇的方式不对,我是脸着地的,没能占得上风。不过没关系,以后若我能占得上风,嗯哼!” “占得上风你要如何呢?”坍塌的门洞外,那人长身玉立,从容万分地将湛蓝色的衣袍搭在臂弯上,面容是菩萨般的一团祥和,只是双眼眯成狡黠的弯月状,让我由骨子里发出畏惧的声音。 “公、公……”子字还没落在舌尖,便被他深潭似的眼神看得手足无措:“你不是说回离州一趟吗?” 我刚才偷喝酒的话没被他听到吧? 白端一身衣袍都湿透了,但瞧着我的眼底却凝起几分笑意:“回了,又回来了。” “这么快?” 我蛮惊讶的,本以为来回至少要十天半个月,没想到白端七天的时间就回来了。白端去换了干净的衣裳,很是习惯地抬手搭在我肚子上:“他有没有再闹你?” 我望见他的神情好像很是倦怠:“还好,你困了就回屋睡吧。” 白端语音模糊地嗯了一声,又靠过来些,干脆搂着我的肩低声道:“我就睡这。我怕天太黑,你夜盲症犯了,晚上起夜不便。” 他还想说我刚才大放厥词,但连天加黑的赶路实在太困,只一小会儿便沉沉睡过去。我听着他平缓的呼吸声,很是安心。 叶真拍了拍手站起身,微微晃动纤细的脖颈,发出熟悉的骨头声,笑道:“看来我成碍眼的了。” 我看着搂着我肩的白端,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容色倦怠的缘故,气色好似比之前差很多,我伸手去拧他的脸。叶真有无无意地一咳,白端只是无意识地皱了皱眉,搂住我的手紧了紧,也无别的举动。 要知道他对人可是温和中透着疏离的,是个实打实的笑面狐。如今睡颜踏实,身子温暖而柔韧,我甚至能闻到好闻的净水味,这在以前简直不敢想象。 至少,他以前很少当着别人面睡觉。 叶真忍不住说:“他对你是动了情的,但仍能保持礼数。这样的男人不容易啊……” 我想我终于明白长久以来,缺少的是什么:我好像不太懂男女之事。倒不是男欢女爱的事,而是彼此的心情。 我没有意识到,白端在面对我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只懂感情是气势如虹的宣泄与占有,却唯独不明白那些情动下的独自隐忍。那些除了欢喜之外,复杂又莫测的情绪。 “以前只知道喜欢他跟着他,却不知道怎么去相信他爱他。”我垂下眼,抚摸他笔挺的鼻梁,凉薄的唇。千言万语都表达不了,此刻被他依偎时的悸动。 原来被人毫无防备的对待,会是这样的温暖与舒心。 原来不是他冷漠以对,而是我始终用最尖利的一面,拒绝了所有的亲近。 我那么希望,能有人来相信我、爱我。可到头来,在这条名为“孤独”的路上,竟是我自己画地为牢。 师父曾想把我拉出来,可我只道他是想把我留在简山,为世上消除一个不必要的隐患。 师姐曾想把我拉出来,可我只道她轻信离州人的偏见,要绝情的赶我走。 丰慵眠想把我拉出来,可我只知道深陷血污与泥潭,嗤笑他太过仁慈与柔软。 那么多的人要把我拉出来,可我却拉他们一起坠落。 原来脚下的,并不是深渊。原来我,才是深渊。 深渊是我。 叶真避开熟睡的白端,抱着我的脖颈,轻声道:“你不是坏人,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人。这门课,没有人教我们,只有自己去学。”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把积蓄已久的闷气撒了出来:“阿真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样性格残缺的人,连自己都教不好,该如何教肚子里的孩子呢?” 叶真的呼吸仅仅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抚摸我的脸:“这有什么关系,最不济就像你一样,鲁莽笨拙。但谁又是生下来就会当父母的呢,只要有了热爱生命的心情,一切都可以慢慢学。” 我唔了一声,叶真的眸子好似琉璃般通透,倒映出我的困惑。 自从和叶真谈心过后,怀孕的日子过得很平淡。 每天按时吃饭睡觉散步,只不过白端会陪着我睡。 他说我睡觉不老实,怕动了胎气,可明明叶真也能陪我睡,为什么他总霸占我的床? 后来有天晚上,我从一阵刺痛中醒来,身上浸透汗水,肚子是钻心的疼。好在白端睡在身边,及时为我运功抵御痛苦。 这阵痛来得快,去得慢,等疼痛散尽,徒留浑身疲软。 此时怀孕已有五个多月,按理说反应不该这么剧烈,白端连夜找来师姐和老医官。他们相视一眼道:“她重生在嫁娘的身上,神魂不稳,眼看着胎儿急剧长大,汲取了太多的精血,弄得这幅身体负重不堪。” “说些我能听懂的话。”我汗津津的握着叶真的手。 师姐道:“简单来说,若要存子,可能得去母。母子只能保一个。” 我满脑子回荡着这句“母子只能保一个”。 开什么玩笑。怀孕才五个多月,对这副身体已然成了负担? “有没有办法两个都保住?”白端沉声问。 “没有。”老医官摇头:“勉强保胎,大人就危险了。如果不顾及大人,等胎儿长足月份,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如果只保大人呢。”叶真不等白端回应,抢先道。 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颤颤巍巍,不是我在发抖,是她在害怕。 老医官叹气:“那便是要取胎。大人也得伤筋动骨,很难再有孕。” 白端几乎一字一顿的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老医官摆摆手:“老子的医术不及滕仙主,你们现在赶去简山还来得及。晚了,两个都保不住咯。” 我唤了白端一声:“公子……” 我害怕极了。哪怕面临刀山火海,也未曾如此怕过。 此刻,我的心,都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给绞得粉碎了。 白端半蹲在我面前,轻轻地、轻轻的抚摸我头发:“有我在,你们不会有事。猫儿,我要你相信我。” 相信么……我很难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 可他是白端,是我最爱的公子,他要我信他。我便信。 “好。”我把手放在他手里,仿似把生命也交付于他。 赶往简山的路途不是很远,但马车颠得我呕吐不止。 我从未觉得身子像蒲柳般柔弱,也从未觉得生命如此充满韧性。老医官和青罗在院门口送我们。唯独不见对白端倾慕不已的红杏。 后来我们在官道上碰到等候许久的红杏,她双眼通红地拦下了马车,将绣好的一身衣裳交给白端。她不好意思开口,白端却将衣裳完完整整、不乱一丝的还了回去,又托人将红杏平平安安的送回老医官那。 听说红杏回去哭得歇斯底里,老医官见实在劝不住,便将檀香的事与她说了。情字最教人覆水难收,可这世道的无常,注定敢爱的人一身伤。檀香如此,红杏如此,我也…… 无法例外。 老医官只想在往后余生,看见自己的徒弟们,能够平淡安稳的活着。而不是像十年前那样,满心忧愁地把徒弟送出去,本以为只是让她见见世面,圆了她爱慕的心思。谁曾想此一别,便是天人永相隔,黄泉无泪河。 我得知红杏情伤不已,不顾身体的虚弱给她写了封信。信上只有一行字:他若出墙一分,我便挪一分,一分比一分的高。 即便是高到云端,我也能扶摇而上。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白端指着我的心道:“她不晓得你的能耐。也不知道我的心,始终在你这方寸大的地方,不会出一分,也不用你挪一分。” 我笑眯眯的:“你如今嘴这么甜,我更舍不得让出去了。” 白端在车厢里搂着我,忽然垂下眸,低声唤了一声:“猫儿。” 我微微仰着头,他向来沉静如水的眼眸,正静静的看着我,静静的发着光。 “我一直在等你。”他说。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仿似生命被点燃了璀璨光华。 我方才还在怯懦,如今添几分勇气。 他将我的头按在胸膛上,声音清朗带了丝沙哑:“所以哪怕再难,也不要放弃。” 我瞧着他皙白若刻的下巴,浮起青色的胡渣,让他清俊面庞看着又很英挺:“好。我不放弃。” 他朝我露出微笑。 马车停停走走,花了半个多月才赶到简山。 我有好些年没回来了,眼下望着铺满落叶的小路,竟有一丝腼腆:师父送我离开的时候,我还是年少不更事的姑娘。 转眼就挺着大肚子回来,也不知道师父会不会骂我寡廉鲜耻。以至于见到师父之前,我紧张的来回跑着小解,终于在瀑布面前见到银发千丈的师父,不知不觉地尿湿了裤子。 师父尴尬了。我也尴尬了。 连面上云淡风轻的白端也无言以对了。 都是怀孕惹的祸……我只得小声辩解。奈何很没有说服力。 师父还是那个师父,极为不擅长烧冷灶,闲置不用的小厨房在一声轰鸣中,坍塌了。 幸好师姐不敢面见师父,和肖错留在莲城等消息。 她若是看到仙风道骨的师父在笨手笨脚地砌灶台,必然心疼不已,心痛万分。可我是个没心没肺的,笑得差点仰翻过去。 白端让我收敛些,别太猖狂了。除非我实在忍不住。 可不就没忍住嘛,也因为笑得太大声了,又尿湿了裤子。 师父不咸不淡的望着我湿哒哒的裤脚:“三儿……” 我简直欲哭无泪:“师父别看我!” “为师是说,”他慢悠悠的道:“你需不需要干净的裤子。” 我只得妥协:“要要要。” 他很欣慰:“你总算改掉经常说不的习惯了。” “我裤子都湿了,不换裤子,难不成luo奔啊!”感慨个什么劲儿。 师父投来“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放弃砌灶台的活,回屋里翻裤子去了。白端无奈道:“也不知你和滕仙主之前,是怎么在简山相处的。他没打你吗?” “没。”我老老实实的道:“但他会十天半个月不理人。” 白端了然。打我,我尚能顶嘴。不理我,我非得憋屈死。 师父拿了套干净的男装,我换上后,看见他坐在屋顶垒茅草。 我捧着大肚子要上去,师父瞥了我一眼:“莫要找事。” 我觉得师父变了。变得不假正经了。放在以前,他一定会说莫要鲁莽。如今竟然说我找事。 他垒好茅草,终于止住倒灌入屋里的风,不由叹息道:“为师记得,你原先喜欢坐在屋顶,时不时的抬头仰望天空,仿似窥探了天大的道理。自你走后,为师便在想,如果当初不忌惮你凶将的威名,耐心地劝解你走向正途,会不会不像这般后悔呢?” 我嗷了一声,手心都是汗,在衣服后面蹭了蹭:“我那是练功过头,气血盛行。我听人说,把头仰起来就能止鼻血……” 师父打断我的话,脸色不甚好看:“劣根子,终究是劣根性。” 我:“……” 好端端的,也不知道谁才是孕妇,谁内分泌失调。 师父知道我和白端此次所求,便费心给我和孩子占了一卦。 我抱着烤好的芋头啃。卦象果然是凶。 但又并非大凶。 白端干脆问:“滕仙主可否告知一二?” “转世六身此长彼消,以前三儿的身体也差,融合了其他转世六身之后,便好上许多。如今三儿的本体杳无音讯,也只有其他的转世六身能弥补亏损的精血,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才能有救。” “转世六身被我融合了两个,加上月娘和嫁娘,统不过五个。还剩最后一个在哪儿?”我问出了问题的关键。 师父没有多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白端一眼。 白端避也不避的道:“最后一个,是好战的修罗身,就在忘山的北边。” “还有比忘山更北的?”不会是北极吧…… 白端扳过我的脸,细致地擦了擦。他的手指微凉,擦拭的力道拿捏得很舒适。我眉开眼笑:“你总说忘山的雪有多好看,这次就有机会一见。” “我带你去。”他神色依旧沉静,眸中却深情而温柔。 师父送我们下山,正好碰到来接我的叶真。 他虽头一回见到叶真,但早就从我嘴里听说过无数次。 如今一见,师父倒有些明悟:“原来是同为神将的太裳。” 什么太裳?他没解我的疑惑,只顾着喃喃自语:“自古凶将身边必有福将,也只有太裳能抚平勾阵的凶邪。” “师父,有没有要嘱咐我的?”他不说,保不准我会问。 师父从自己的小世界回过神来,竟是告诫叶真:“你不久后会遇到大劫,如果想破除的话……” 叶真却笑着谢绝了:“命运由我自己说的算,该怎么做我想自己思考一番。” 我挺着大肚子和师父道别,余光瞥见他的银发里,藏有几根白发。 刚要说什么,师父示意我该走了。 山上的雾气还是这么深浓,那些红得炙热的枫叶悄无声息地蔓延,同苍翠碧绿的青柏铺满整座简山。这次换我坐在渐渐驶远的马车上,看盘旋的雄鹰发出宏亮的嘶吼,深山之处传来幽幽鹿鸣,浓密乌云将一切笼罩在浓雾中,而远方的沃土依旧如巨龙般沉睡着。 那银发谪仙般的人,朝我的方向遥遥摆手,寥寥几声穿透浓雾传了过来:“三儿,好好活下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这个孩子让我吃尽了苦头。 叶真宽慰我,娘胎里闹腾的孩子,也许生出来很懂事。 她说得振振有词,有鼻子有眼的,我信了。 于是在安胎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直到白端打点好通往忘山的关口,一回来便掀起厚重的车帘,拽住我不安分的小身板:“怎么?” 见他眉眼清远微微露出些不快,我慌忙解释道:“你听我说呀……” 白端从鼻腔哼出一团不冷不淡的气:“说什么?难不成你要跟我说,你这是在安胎?” “是啊。”我深觉得他还是领会到了我的良苦用意:“适当的运动对胎儿有好处,不会因为怀孕期间太过娇贵,导致生不出来。你可能不知道,生产分为顺产和剖腹产。我们那的医生一般都建议顺产。只有营养均衡,平时适当运动,顺产才会没问题。” 叶真不忘附和道:“阿摇说得没错。书里确实这么写的。” 我惺惺相惜地望了叶真一眼,又隐约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这番话不是她原封不动和我说的么,怎么三言两语倒成我的锅了?可是当她投出“我懂得你”的目光时,我又有那么一丝的欣慰和感动:“我诚然是个有学问的妈。” 白端没空听我和叶真一唱一和,遂选择逐个击破并且重点突击:“叶真你先出去一下。君候已经有一刻钟没见到你了,我不敢保证下一刻他会不会冲进来。” 我嗅出事态有些不对,抱住叶真要抽身的胳膊不撒手:“姐妹如手足啊,你方才还说即便公子来了,你也会站在我这边的。” 叶真也有些不忍心,近日她见了白端治我的手段,倒也念起“姐妹情深”来。 白端不多说,撩起厚重的车帘,让清澈干净的微风拂进车厢,连同某人不紧不慢、不咸不淡,落在叶真耳中却十分有力量的嗓音:“夫人还不出来?” 叶真听罢,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说到底,你见过街上腿脚不好的残疾人,但没见到几个人敢luo奔的吧?” 她拂去我的手,施施然地下了车,耳边都是她和君候伉俪情深的话语。我气得牙痒痒:“叶真,你没有尊严!为了区区男人……” 我忘了车厢内只留下我和白端,更忘了他是个狡猾的小狐狸,他没给我反应过来的空隙,伸手将我箍在怀里,低头便吻了上来。 他的气息本带着雪山巅般的高寒和矜贵,如今仿似火山迸发似的将我融化,从小腹陡然升出一股异样的酥麻,让我浑身上下缓慢燃烧,又寸寸欢喜。 他的手极为灵巧,明明摸起来温润细腻,放在腰间竟有触电般的感觉,唇齿交缠间探进衣服里,一路轻柔试探,畅通无阻,直到牢牢握住我的心,我才从这该死的温柔中逸出一声:“公子……” 约莫是这一声叫得委实柔情蜜意,他的瞳孔里倏尔异彩缤纷,由惩戒转为霸占,吻得我喘不过气:“小猫儿……” 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丝的沙哑,充满着贪与欲,让人情不自禁地沉醉。 我沿着那低沉沙哑的声线迷失了很久,脑海中所有的思绪被这一吻荡漾起惊涛骇浪,狂浪背后只剩下满心的欢喜。 他好像还说了什么,可我实在晕头转向,想也不想地满口答应,等他看我满脸红晕,半天都醒不过来,只好轻轻地抬起车帘的一角,让清爽的风短暂地清洗车厢内炙热的气息,我才终于平复心绪,正视他那双因动情而泛红的眼睛。 “你刚才说什么?” 白端将我揽在怀里,低头玩弄我的手,唇角是缱绻的笑:“你不用管。反正你是应了的。” 他怎么还耍无赖了?我迷迷糊糊地往他胸口一趴:“哦,你想要的,我都给你。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 他的气息仍在我耳边厮磨,挑逗我内心那只不安分的小馋猫。看着那薄薄的耐人回味的唇,仿似上了头,捧住他微微潮红的脸,抬头凑上去就是一啃。 喉咙间几乎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饥饿感。 我想吃了他。从头到脚,由身至心,每一寸都不放过。 我小时候看过西游记,实在想不懂唐僧肉哪里好吃了,让各路妖精争着抢着哄着骗着都要去吃。如今守着白端这尊“大佛”,竟让我也生出要吃人的心,当真是荒诞至极。 我用舌头舔了舔意犹未尽的唇角,他被我这副饥不可耐的表情弄得啼笑皆非,我刚准备扑过去上嘴,他伸出五指按住我道:“莫要孟浪……” 我、我哪里又孟浪了?不是他先招人我的嘛?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不是那种能被人占了便宜又不讨回来的人。 至少,到嘴的“唐僧肉”,不吃不是我的性格。 “你有事快说,没事我就动嘴了。”我不打算给他醒悟的机会。既然外头总说我是妖,那就要做最有出息的妖。 我私以为咱家就属我最有出息,我的出息在于从不放过每一个下嘴的机会。 正当我张牙舞爪露出血盆大口时,白端一把箍住我的双手,双腿又圈住我的双脚,让我有力气没处使,英雄好汉也要硬生生憋出一泡泪来:“白端你王八蛋!” “你方才可是答应我了?”他还是执着这个问题。 我就搞不懂了,什么问题能比眼前的情状更重要? 哪知他的眼眸温柔而笃定:“小猫儿,嫁给我,好么?” 那一瞬间仿似十里桃花绽放,而我迎着满面桃花不禁泪流。 他抚摸我的脸,我就这么哽咽着,趴在他怀里,一发不可收拾地哭了起来。那是种难以言喻的欢喜,混杂着苦尽甘来的滋味。我在异世蹉跎半个岁月,曾以为一身要背负枷锁,无法自由,甚至找不回原本的自己。 如今往事千帆过,蓦然回首,他非但没有在原地守候,还提灯映桃花的跟着。 “公子啊,”我轻轻的说:“你值得更好的姑娘。干净,不染尘,没有做过一把刀,没有溅湿鲜血。璞玉与金娇,才当配你。而不是我这么一个被如琢如磨的人……” 他笑了笑:“你说得很对,可那样的姑娘……也曾是你。” 我快忘了,我也曾是那样的姑娘。可我如今,已经千疮百孔,早失了清澈可见的心。 我颤抖地抬起双手,仿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那指缝染血的生活,已经溶于骨血,渗透灵魂。我不敢说自己无罪,甚至不敢奢望,还有往后余生可言。 哪怕是眼前的幸福,都让我觉得,即便风雨欲倾,山海颠覆,也足有一刻的平静。 这样就好。 我于他怀中沉默,白端抱紧我,他的心跳如春雷轰鸣,充满着惊心动魄和巍巍山河的壮美,他道:“我爱的小姑娘,笨拙又鲁莽,澄澈又坚韧,她是人间的璞玉,也是我心里的金娇,她说她手染鲜血,实在称不上良善,可她又从未伤害过无辜之人,她的愿望只是好好活下去,活得像样一点,别太憋屈。她从没有过分的要求,简单纯粹,她始终是那干净的小姑娘。这世上哪有人,能让我不去爱她……” 我终于忍不住,洪水般倾泻似的嚎啕,过往十年,我真的累了。我想好好歇一歇,有个不大的小家,有孩子,有我的他。 “哭吧,我的小姑娘。你会有晨曦和黎明,繁荣与不坠,在每一个时刻,我都会与你一起。嫁我,好么?”他声音低到尘埃。仿似怕我不答应。 “好。”我的笑容却是深刻的。 车轮滚滚,一路向北。 倾回的上古秘境有五个,我之前已经去过四个了。 如今奔赴忘山以北的极北域,内心已经波澜不惊,平静似水。 我甚至沿路还能猎个兔子肉吃,叶真说我属实嘴馋。 可不是么。和白端同坐一个车厢,天天对他咽口水,咽得我都要奋起勇进了。可惜我的肚子实在碍事,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让我没办法□□熏心。 白端深觉得我饥不可耐,但又不放心把叶真放进来教唆我,于是叶真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把白端和君候对调一下。 最后变成我和君候在同一个车厢,默默无语凝噎。 白端和叶真挤在一个车厢,互相制造冷空气。 这日子还有没有办法过了!我无声的抗议,一看君候闭目养神,一副“懒得搭理你”的样子,更生不出几分折腾的心思。 苍天呐,师姐怎么和肖错回离州了呢,要不然我也不会受这委屈。 也许是忘山脚下将近,附近蹿出一伙身份不明的流寇。 我像是被噌的点亮眼睛,忘记自己还是个孕妇,掀起帘子就要反咬一口。君候须臾睁开双眼,按住我跃跃欲试的身子,千言万语道了一句:“别动。” 我悻悻地缩回踏出车厢的一只脚:“不动就不动。” 我跟君候这厮早年因为君尽瞳的事结下过梁子,我怕他真会打我,所以也算听他的话。君候见我果然不动了,微微点头,下了车厢就跟那帮流寇火拼起来。 我丝毫不担心他会受伤,更何况白端也不是吃素的,就不知道叶真能不能扛得住了,要是破了点皮……啧啧,看她还说不说“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了。 她要是破天荒的求我,我要不要大发慈悲的救她呢。 叶真敲了敲车窗,破了我漫天的幻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她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嘛,我还就不信了。 叶真轻笑:“可惜,梦想和痴心妄想还是有区别的。你说是吗?” 入眼的是满目雪山,流寇们全倒在地上申吟,我为他们感到不耻:“就这点水平还敢出来混,把你们老大叫过来我问问!” 白端和君候对视一眼,叶真屈指敲我额头:“别人是避之不及,你却是有心遭贼。” 也许是我的痴心妄想感动天地,没走几里真的蹿出一伙头目。至于为什么说是一伙头目,因为他们皆是肌肉猛男,跟刚才的豆芽菜根本没法比。只见领头的扬起狼牙棒,朝我所在的车厢一指:“听说有个厉害的小娘皮,我等特地过来听听,小娘皮有何指示啊?” “不用特地。”我虚头虚脑的道:“随便说说的,不当真。” 几十个肌肉男哈哈大笑:“那可不行。我们也是听话的。” 白端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听话的。唯独我家这位,不听话。” “还听不懂人话。”叶真补充一句。 几十个肌肉男纷纷露出“那挺惨”的表情,看得我直咬牙:“谁、谁怕谁啊!” “她又说话了。”君候有些麻木的道。 “嘴硬,别见怪。”白端道。 “还不如给她打晕了呢。”叶真感叹自己没早点动手。 “靠你们了。”我交代一句,噌的一下,缩回车厢。 外面打斗很激烈,相比之前,有种撕裂的感觉。 我剥开一个香蕉,吃得很是胆战心惊,不是怕肌肉男冲上来,而是怕叶真要撕烂我的嘴。也许等打完了,他们就忘记这茬子事了,我这么边安慰自己,边吃着香蕉。 可能肌肉男里还真有几个刺头,连白端叶真君候三人都无法速战速决。 近前的事情还没解决,远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我捏住香蕉皮警惕着,谁要敢进来,我一定扔他一脸。 铁骑声传至跟前,和打斗声乱成一团,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有人掀起车帘,我看准时机,要把香蕉皮丢过去。谁知来人,既不是白端叶真君候,也不是拦路的肌肉男。 而是一个清秀而略带英气的少年人。 他恭恭敬敬地向我抱拳:“滕少将!” 嚯,知道我是滕摇的,只有寥寥数人。这位又是从哪冒出的新芽? 我漫不经心地将香蕉皮递给他,他眉头皱也不皱地接过去,瞧着年纪轻轻,还真像个人物啊。 如果是敌人的话,白端不会轻易放他靠近我的,这样想来,结合这副轻装甲胄的打扮,他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 “酷小子?” 他微微一颤,莞尔笑道:“姑姑还记得我啊。” 酷小子王龙是我从偃村救下来的遗孤,后来加入了滕家军,由师兄滕歌亲自挑中收为徒弟,送往简山跟师兄修行数年,学得一身本事,还有师兄名扬天下的“百转千回”。如今更姓为滕龙,人称“飞龙将军”,是滕家燃起的一颗新星。 也是师兄在我身死之后,寄予厚望的少年人。 我问:“虎妞皮猴胖子他们呢?” 滕龙将我扶下车:“皮猴跟叶家学着经商,胖子在万家学着管事。” 叶家早年遭逢剧变,清白的文官之流改为经商,如今只有长兄叶莫还在朝廷任职,其他子弟皆散布十二州,把持着各行各业。这也是发生了老回王之事后,各路城池关口都在通缉叶扶,而叶莫尚能全身而退,抽身事外的缘由。 再说万家有“华央曲”的华清坐镇,一直风调雨顺,太太平平的,跟她学点管家的手段准是没错。 我又问道:“虎妞在哪儿呢?” 提及虎妞,滕龙脸上露出既无奈又心疼的表情:“姑姑你看。” 只见他身后走出一个眼眸又大又清亮的小兵:“姑姑!” 我盯紧一看,好家伙,女扮男装,在这军营里,也不怕露馅? 虎妞朝我展颜一笑,笑容明亮:“谁说女子不如男。见到了姑姑,我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任龙哥怎么说,我也不退缩。” 我揉揉太阳穴,这孩子年幼就善良好骗,如今还是傻乎乎的:“可别学我了,死得连身体都找不到。赶紧回简山去。” 虎妞把脖子一昂:“我不。” 白端和叶真听了半天闲话,一见到虎妞这架势皆笑起来:“真是有样学样啊,你姑姑成天梗着脖子说不,如今又出了个你。” 虎妞吐了吐舌头。滕龙老实道:“本来以为见了姑姑,这丫头就能老实……” 我挺着个大肚子要脱鞋打那丫头:“老实点,滚回简山去。” 外面实在太危险了,像她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虎妞也不避,扶着我,笑容清丽皎洁:“师尊常说,后悔初见姑姑的时候,以为是祸世大魔头,又打又关的。可姑姑明明是心软的,若非别人追打过来,绝不主动生事。姑姑既不惹事也不怕事,没道理教我退缩不前啊。” 她以前只是莽撞,现在牙尖嘴利的,让我挑不出错来。 我抚摸她的头:“你说得都对。我也认同。但我不支持。” “为什么?” “因为我走过同样一条路,就不想让你再走一遍了。” “姑姑……”她任我捏着她的手。 “如果我还是滕摇,滕家的少将军,我还能庇佑你们长大,去看遍江河风景,山川壮丽……可我不是了。滕家失去我和师兄,全靠酷小子撑着。他不是十全十美的一个人,也不是无所畏惧,因为有了你,他会有了软肋,会被人钳制,遇到很多迫不得已,你总不会想他为难吧?” “姑姑这么说,也是觉得我累赘吗?”她扬起小脸。 我笑了笑:“我年少时也像你一样,觉得别人对我的劝诫,是嫌弃。可如果真是嫌弃的话,就没人一遍遍的说了。只有在乎的人,才会不厌其烦的说你。” 虎妞看了一眼滕龙,滕龙咳嗽一声,背过脸去,也没有反驳。 “我只是想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有很多种方法。”我以手撑着大肚子,跟她耐心解释:“种地的能有收获,小贩能将东西卖出去,诸多事只要用心经营,都能证明自己。不是非得上阵杀敌,才能称得上大英雄。真正的英雄,是战场上的猛将,亦是人间里的无名。” 我知道滕龙的顾忌,虎妞是个单纯善良的小姑娘,实在不适合在军营里历练打磨。她跟我还一样,我有着不得不往前走的动力,而她在师父身边尚且愚钝,投身军营只会受尽挫折。 可他实在不想让心爱的小姑娘,饱受鲜血与铁骑的鞭笞。 我见虎妞浑然不觉滕龙的良苦用意,更不明白他对她的心意:“你心地善良,又跟师父学过几年医术,上阵杀敌不如治病救人。” 虎妞眼睛一亮:“姑姑说的是。像如姑姑一样,墨手丹心,也好。” “让酷小子送你去离州吧。”跟着师姐也不错。 滕龙有些犹豫:“离州和朝廷素来不合,我如今是滕家的飞龙将军,贸然把虎妞送过去不好吧?” 他思虑甚深,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滕家自从师姐帮扶离州,和朝廷势不两立,便没少受君王的猜忌。师兄想尽浑身解数,才把我捧出来重夺信任。 如果滕龙再向离州靠近,难保如今在位的君尽瞳,不会效仿先帝,对滕家猜忌打压。 我对君尽瞳已全无信任,当他选择放弃我,保全宫中傀儡时,刺中心口的那一剑,虽是由叶真执手的,但戳中我心窝子的,却是背后授意的他。 同袍之情,皆已散去。这一路的相伴,也只能到这了。 我对滕龙说:“你被朝廷灌输离州有多么不好,是时候亲眼去看看有哪些不好了。只有亲眼看看,你才有对阵的资格。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滕龙若有所思地点头,我讲了那么多话,今天又遇到那么多麻烦,身子沉沉的,人也晕晕的,虎妞恋恋不舍地跟我告别,滕家军渐渐走远。 那些少年人,明明身体还年轻单薄,却要肩负起沉甸甸的重任。 可谁家少年人,不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谁家新芽,不是这么长成大树的? 生在乱世未必不幸,生在安逸鼎食之家,也未必会蹉跎岁月。 所以向前吧……少年人,脚步不停,且歌且行。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乾州本是北边的偏壤,景致却是错落有致的:八百里雪山横亘青野,连绵成一道天堑,青野尽头仿似茫茫然空阔无边。而数峰交错行如北斗紫薇的雪山巅上,仿似有天马银河般的川流奔袭着,过雪峰沁凉,浑然天工雕琢。 眼前横亘青野的八百里雪山,便是乾州最北的忘山。 忘山不同于其他几座仙山,或是人声鼎沸,或是香火不盛。相传早在上古时期,大荒之神陨落,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大神将相继背叛,执掌永夜的荒域只剩下破败的夜照宫。 那里被无尽的霜花包裹着,只有皎皎月光还会怜惜它曾经的辉煌。 随着大荒神的陨落,最后的神女也悄然失踪,连同剩余的其他神将。最后守在夜照宫的,是素有“白骨羽衣”之称的太裳神将。 太裳神将在勾阵死后,用所剩无几的法力将荒域分割出来,渐渐形成倾回大陆。为防止凌霄宝殿的人肆意试探,便将八百里雪山横亘在青野上,而青野的尽头就是夜照宫的故址。 这八百雪山不但保护着寂寥的夜照宫,且将天河之水挥洒天澜,将悠悠浮云踩在脚下,使其形成海天倒灌的离世海。 倾回大陆除了忘山和离世海,其他都像是普通的古代社会。 唯有忘山脚下有条寒冰不散的忘川,才给仙山增添几分神话色彩……只是外人不知道的是,除了那条闻名遐迩的忘川,忘山真正想隐藏的,是雪山巅以北的上古秘境,极北域。 极北域算是出名趁早、成名极晚的,只因忘山的仙主世代守护这个秘密,也勒令弟子要鲜少踏足人世。 故而忘山的仙门不同于其他仙山,它是一个大家族的村落。 很少有外人能攀登上雪山巅,拜访而来。 也许是这八百里雪山不但保护了倾回大陆,还使得地脉受其影响,导致吾辈中人费劲万年,也无人修行成仙。 这也是师父潜心修炼,几次窥探天道不成的致命缘由。 白端说完这一切,募地一声叹息:“滕仙主委实可惜了。” 我却挠挠头:“师父明知不可行,但偏要为之。可见,他也是个不信命的。” 听了白端的这些话,我觉得我更懂师父了。确实假正经的很。 白端哑然失笑:“滕仙主要是知道,你这么编排他……” 没等他说完,我便捏住他的上下唇瓣,嘻嘻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狡辩的小猫儿。”白端轻轻拂去我的手,眉眼清远悠长,眼中的笑意却深了。 眼看皑皑雪山就在眼前,我站在青野迎着寒风,感受长空如野马般,在心头肆意奔腾,心情顿时开阔许多。 叶真坐在蔓草丛生的山腰,任过往沁凉的风扬起她长长的发梢。而君候卸下一路的谨慎,只是一脸平静专注的看着她。 正心生羡慕,身边白端揽着我的肩,轻柔地抚摸我的头,便又不觉得羡慕了。 很多年以后,我还能想起青野上的这副画面,它仿佛荡平了命途的坎坷,让所有相爱之人,都找到了归宿。 这样平易近人、闲度时光的景象,让人贪恋不已着。 我抚摸渐渐大起来的肚子,一想到雪山巅上还有另一具与我千丝万缕的身体,心里便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我问白端,那个转世六身是谁? 他没说。只是眼眸灰暗了一瞬。 叶真双手撑在蔓草之中,仰着脖子笑我胆怯。 是啊,已经走到这里了。不管前面要面临什么,都不该胆怯的止步不前。不然肚子里的孩子,定会笑话我的。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枕着白端睡觉的时候,梦里有人在用缥缈的歌声吟唱。 那声音空灵又好听,可奇怪的是,竟有几分像我的语色。 我从梦中惊醒,汗水打湿裹着身体的狐裘,风一吹显得硬邦邦的。雪山脚下就这么冷,要是真爬到山巅,还不得冻成冰雕啊? 我就这么蜷缩着,感受柴火堆迸发的温度,白端顺势把我团起来,搂在怀里:“你害怕吗?” 我旋即摇摇头,又触动的点点头。 他将我又搂紧了几分,我抬头向他看去,只见雾气中飘起细细雨丝,迎面吹拂到脸颊上,他的面目从容平和,身姿却有那么一股子说不出的清气。我慢慢往他身上靠了靠:“忘山不许人随意进出,你怎么敢带我登门的?” 白端想了想:“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的。” 我重重地咳嗽一声:“你忘了么,我见过回王。”还是亲眼看他死的。他死前死后都要算计我。我这公公,属实不待见我呐。 白端淡淡道:“公公是见过了。还有婆婆呢。” “你是说……你娘没有死?”我一激灵,从他怀里弹起来。 白端将我重新拉回怀里,狐裘盖了又盖:“自刎的人哪有什么活路。存有死志的心,便是千万人都拉不回。” “可能她生无可恋,不想苟活于世吧。” 白端伸手一捏我的鼻尖:“活着总比死了好。” “不能与心爱的人相守,还要终生被囚禁在不爱的人身边,若换做是我,简直一刻都不想多待。”我道:“既然不能生离,只好死别了。” 白端看着我,缓缓道:“如果换做是你,我要你答应活下去。” 我轻轻一笑:“不可能。”爱情尚且不论,自由都没了,活成行尸走肉么? 一团氤氲银白的光在黑暗中透了过来,慢慢地照亮了他的眼睛:“只要生命还在,山水总会相逢,我最怕人独自赴死。”他顿了顿,怅然若失道:“也让生的人,没有了活路。” 难怪初遇时,他总见不得我鲁莽行事,几次三番游走在死亡线上,原来是滕今月自刎时,给他留下的后遗症。 我见状,不由地心疼,拉着白端的衣袖摇了一摇:“公子公子,我答应你不会寻死,到时候你也要来找我啊……” 白端低头看着我,眼眸漆黑,微微笑道:“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 我忍不住舒心的笑,风仿似湮没他最后的话:像从前一样。 我那会还不明白,他说的“从前”,指的是很久很久以前。 在那个“从前”里,他在街头捡到落魄的小女孩,那会儿他不叫白端。他叫叶莫。叶子的叶,莫道不相认的莫。 那是他渡过漫长而又冰冷的忘川后,迷失自我的一次相逢。 就像此刻的我不会知道,在亲眼见到结冰不化的忘川,会为他漫长的寻找而肝肠俱碎。 只是此刻,有他抱着,我便感到安心了。 “说起来,自从我们来到忘山脚下,肚子里的小东西就不闹腾了。”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白端微微颔首:“可能离转世六身越近,你的身体就越好。” 我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虽说我该听信白端的话,可白端从没提过最后一位转世六身的身份,日子一久,我也忘记问了,如今他重提转世六身,我便想起一个关键的事:转世六身一直存在此消彼长的状态,二者接近的话,我若强壮了,说明她的身体变差了。还是说,她现在的状态,本就不如我?什么样的人能不如我一个孕妇? 我本该好好问问他的,但我身怀六甲,实在辛苦,啃着玉米饼便沉沉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腹中的胎儿差点要了我的命。 眼看才走到半山腰,肚子里的主儿似乎看我不爽,折腾得我胃出血。大滩大滩的血,咳在洁白的雪花上,映出别样的红。我抓着叶真的手:“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胡说。”叶真气得想抽我。 但我仍感到眼前一片黑暗,有密不透风的恐惧拉扯我下沉。 “你别怕,我们快到了。”白端背着我走向雪峰,尽力使步履之间不晃动颠簸。 我空睁着眼看着眼前的黑暗,仿似面前有巨蛇慢慢张大嘴,露出尖尖的、如刀刃般锋利的牙齿,那些被我手刃过的仇人化成厉鬼,带着森冷的气息也拂面扑来:“滕摇,你不得好死!” “啊!”我在白端的背上失声大叫。 白端伸手,在我颈上轻轻一按:“睡吧……等到了,我会喊你。” 我就这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再次睁开眼,已经身处温暖的小屋。 推开门,眼前是雪国。 灰白的天空就在头顶,沿着弧线斜飞而过的雪鸟,朝我“吱呀”的叫唤。雪原上散落着形状有序的村屋,眼前的路在不停的延展,两边是高空才有的风声。 这大概就是白端所说的雪山巅,果然是横亘青野的天堑。 不远处的村屋走来一个老者,眼神像极了孤傲盘旋的雄鹰。他问我:“为什么要上忘山?” 我说:“为了求一生。” 他冷笑:“为了求一生,便要身边之人为你九死吗?” “什么九死?”这老头打什么哑谜呢。 我环顾四周,从刚才开始就不见白端和叶真。他们人呢? 老者见我找人找得心急如焚,这才招了招手:“跟老夫来。” 我随他进了一个稍大的屋子,入眼的都是身上有六棱雪花图案的人,他们将中间的床榻包裹得严实,只能透过干净的幔帐看见垂落的一只手。 那只手刚才还在温柔的抚摸我,如今毫无生气地垂落在榻。 我几乎想也不想地扑过去,发了疯似的推开众人,踉踉跄跄地握住那只手,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话仿似哑了嗓子:“公子啊……” 隔着垂落千万条的幔帐,白端平静地倚在榻上,见我看也不看就扑过来,淡淡地说:“你先看清楚了再哭。” 我茫然地看了他几眼,他只是脸颊有些苍白,但气息还是平稳的:“公子……你没事啊?” 身后传来老者瞒不住扯出细微的笑声,我顿时觉得火冒三丈脑壳发晕,他害我在白端亲人面前如此失态,我也不能暗自吃下这个亏!于是拉着白端的手,小心打量道:“奇怪,刚才长老说我害得你不举,我怎么从脉象中看不出来啊,长老是什么好眼力,怎么看的?” 白端垂眸看了我一眼,还是不动声色:“我知道你是生气了。” 身后的长老气得直跺脚:“臭丫头,忒会胡言乱语!” 我乖巧地笑:“我哪里生气了……只要公子好好的,不举又如何。” 白端看了我一阵,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是么。” 长老果然是蒙骗我的,但他说得并非都不是真的,白端为了背我上山,确实经历了九死。这途中既有八卦迷障,又有机关陷阱,还有雪山火疥虫,几乎断送了半条命。 幸好坚持走到了雪峰,被长老们发现后赶紧送去救治。 这途中白端顾不上叶真和君候,就让他们等在半山腰,自己背着我,攀登至山巅。所以长老们怨怪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听长老们说,白端背着我,沿着雪山巅走了长长一段路。他生性澹薄寡欲,又亲眼瞧见回王和母妃的纠葛,以至于绝情绝爱,大约是不会爱上谁的。可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年代还能出现我这种胡搅蛮缠的女魔头,硬是将他这滩心如止水的湖面搅得无法平静。 他们也是早早听说了我的恣意妄为,如今有机会当然想搓一搓我的锐气,让我能为白端好好急上一急。 白端声音如碎玉一般:“你别生气,他们只是想试探你。” 我连神情都没变,依然是乖巧地笑:“老小孩老小孩,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你!”长老们皆吹胡子瞪眼的。 白端背过身去,偷笑了一下,我又微微笑道:“公子可好些?” 哪知白端思忖一下,轻声道:“既然长老们都在,不如为我们做个见证吧。” “什么见证?”这次换我和长老们齐声开口。 白端抬手在我肩头轻轻一按:“你上山之前答应我的,忘了吗?” 我心中通透,想着他微微一笑:“哪能忘啊,我答应嫁给你。” 这句话像是在平静的水面掀起阵阵涟漪,长老们议论纷纷,唯有我面前这个温和从容的男人,闻言站起身,牵起我的手郑重道:“猫儿是我此生所求……还请长老们做个见证,允许我们即刻拜天地。” 白端说的即刻,多一分都稍显漫长。 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白瓷般细致的脸庞,笑起来眼角会微微挽起,清澈无邪,想起原先的嫁娘是不爱笑的,月娘也不爱笑,唯有我始终厚着脸皮笑嘻嘻的。 听人说,苦着脸过一辈子,笑着脸也是过一辈子,遇到天大的事,都要笑着,方显得无畏。如今成了穿红衣的新娘,却怎么也笑不起来了,手脚僵硬到不知该放哪儿。 白端微微偏过脸,眸中荡起深刻的笑意:“我们无畏的滕少将,是不是紧张了?” “才没有。”话虽这么说,我在衣袖下缓缓攥紧手指,觉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说不好是紧张还是欣喜,又或是害怕。一直以为成亲是欢天喜地的大事,但总归是你情我愿,多了些心知肚明,必然少了些忐忑不安。可现在又闹得是哪一出?心里像蚂蚁爬过似的,痒得难受,这样很不像我。 隔了许久,我听见白端轻轻道了一句,宛如耳语:“猫儿,遇见你正好。” 我微微一愣,想起在山阴地的那会儿,想对他说,又为他哽在喉咙的话:能遇见你,真好。 他没有说真好,他说得是正好。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就这样在适逢的时候,遇见了那个人。这世间最大的圆满,莫不过此了吧。 我的神情渐渐为忐忑转为舒缓,低声道:“公子,我很早就喜欢上你了,不是因为你的这张脸,与谁有几分相似。而是你身上的味道,你眯成弯月状的眼睛,你的种种,都叫我认得,你就是叶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又不记得你是他,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傻等些什么……” 忘山依旧清寒而空旷,我们对着雪源大泽跪下,请长老们与众人见证,最后他将一块刻有六棱雪花纹的玉佩给我。 这是他们族中最珍贵的信物。作为交换,我搜罗浑身上下,都没有一个像样的信物。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我像是个窃取别人东西的小贼,哪还能找到一丝原先的影子。 白端却轻笑出声:“原来你是觉得我眼盲么?你笑起来眼底都是笑意,仿佛要从心底流淌轻快灵动的水。不管是在这里,还是现世,我都不会认错的。” 忘川在忘山的下面,走过长长的暗道,待看见前方清濛濛的一片,我募地往后退开好几步,抓着白端的手问:“这里怎么模模糊糊的?” 白端停下脚步,语气平静:“这里对于死人来说,自然是回归清明的地方。可我们到底是活人,看不见那些已故的灵魂,也分不清忘川的形状。” 我悄悄打量静谧的四周,到处是烟水弥漫,明明是水汽充沛的地方,脸上却感到一丝丝的干。原来渡过忘川,对于死人来说,是用来告别过去。 但对于活人来说,便是在肢解自己。 我看见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慢慢飘向远方,白端松开我的手慢慢地淌下忘川,他的身影在这一瞬息变得模糊,似乎一闭眼,就是一个光景。水天交接处,俱是一片沉寂。 漫漫无阑的忘川,什么也没有,只有被剖开的自己。 我看着那些亮点从东面移到西面,最后漫漫消失不见,那些细碎的光摇晃着,散成流烟般的一片。 在这个静得好像什么都不曾有过的世界,除了白端涉水而过的虚影,从来都是空洞洞的。我看不出忘川长什么样,有多么深,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走到彼岸,但我知道曾渡过忘川的白端会有多么的迷茫和绝望。可他到底又为什么要渡忘川呢? “够了。”我朝他的背影喊道。身边却传来他清晰的话语。 “你见到的,只是过去的影子。” 我能感受到身边有人捂住我的眼睛,带我一步步远离虚妄的忘川。 原来我刚才所见的,都不是现在。是一幕幕停滞在过去的景象。忘川是人与过去、自己的告别,凝视忘川,便是凝视过去的自己。 回到雪山巅的村落,白端有些疲惫,我却意外的精神很好。村里的妇人催促他快些休息,拉着我的手四处闲逛。 等走到一座小屋,她们说这是白端从忘川回来,将自己锁着的小屋。 屋中散落满地的画像,随手打开一幅,英容笑貌俱是我。 每一帧都透着无与伦比的深刻。 妇人们说:“他从那边回来后,每画一幅,都要力求逼真。长老们说他入了忘川的魇梦,设法让他忘掉那边的种种,他这才从无尽的梦境中重新活过。” “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我抚摸画中丝血的朱砂,那是我偷吃樱桃味的冰棍,留在唇角的糖渍呀…… “孩子,”妇人们缓缓道:“忘川魇梦,犹如南柯一梦。谁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现在你们团聚了,要好好珍惜眼下。” 白端睡醒来接我的时候,看见尘封已久的小屋被重新打开,而我躺在满地的画卷上不能自已。嗅到他身上好闻又熟悉的净水味,我往他怀里蹭了蹭:“公子……” “嗯。” “从极北域回来后,我们会长久地相守的吧?” 他弯了弯眉眼,满目天岚色:“当然会。” 第一百三十八章 山下传来了信件,是叶真亲笔写的:你的身体就在王都。 我的身体?我觉得她措辞有些问题,已经时隔两年,那该是一堆白骨了吧。 我是在最平静的一个冬天死去的。 死的时候无声无息,只有临崖的瀑布在沉吟,可石壁又是那么的冰冷,让流干血的身躯,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以前总拘泥于身体的自由,纵情驰骋十年,最后落得被牢牢钉死在石壁上的下场。也是我目光浅短,不明白真正的自由是由心而发的。而今虽怀有身孕,步履沉重,仿似被上了一个未知的枷锁,但心里确是从未有过的自由。 我不想去寻找过去的身体,只因褪去灵魂,那只是一具皮囊。 可叶真并不这样想。 她很快又给我寄了信,这次送信的飞鸟差点撞破窗户纸。 白端正挽起袖子做羹汤,顺手揪住鸟腿,取下涂抹的字条:“你还别说,她的字一如既往的……难看。”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都说字如其人,我看未必。可能阿真人生得浑然天成,字也跟着未经雕琢了吧。字条上说什么?” 白端看了看,没有说话。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公子?” 白端搁下字条,低声道:“你自己看吧。” 搞什么明堂?我摊开字条看了起来,雪原上的阳光温和又清冽,像极了正在做羹汤的白端。我朝他微微一笑,温婉动人:“阿真说灯华来找我了。” 白端把盛好的汤往桌上一顿,淡淡道:“他来找你干什么?” “谁知道呢。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就是一根筋。” 白端笑了一笑,眉梢眼里俱是薄冰般的柔和:“等到哪天,我受不了他老粘着你,一定背地里打他一顿。” 我顿时觉得这顿羹汤无望了:“你吃醋归吃醋,冻我的汤干嘛。” 他捏了捏结有薄冰的汤碗,面上依然云淡风轻:“谁说我吃醋……” 我咬着勺子看白端面不改色地把冻结的汤碗扔回池子里,忙道:“不吃醋不吃醋。”不待他挑眉看来,含着十足的笑意:“我家公子向来春风化雨般的温柔,比谁都要甜呢。” 白端掀开盖子,慢悠悠地又盛满一碗:“尝尝甜不甜。” 我就着他端在手里的碗,喝了一大口:“甜~” “小馋猫。” 在山巅雪岭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在,不知不觉我的腰围粗了。 我怪白端厨艺太好,将我这么一个好吃懒做的人,喂成了好吃懒做还能睡的猪,白端替我擦了擦嘴,沉声道:“你这阵子身体不错,是时候该去极北域了。” 我嘟嘟囔囔:“我也感觉肚子没大碍了,就是吃得有点撑。” 白端笑声低沉悦耳:“再喂下去,真的要成猪婆了。” 我强打起精神,看着村子里的人把船划到渡台,忘山以北是与山顶平齐的冰河,放眼望去河面平静,俱是冰川雪原。越往北,就越是冷,我将自己裹成毛茸茸的,正要挣扎着爬上船,忽听身后有人高喊:“上神!” 我眯着眼往后看去,长老们带着族人跪了一片:“这是做什么?临别仪式?” 白端扶起领头的长老,淡淡道:“她如今记不得那些。” “该记起来,还是会记起来。”长老如是说。 白端神情微微沉凝,踏入船上,慢慢往更北边划去。 我朝众人挥挥手,裹着厚厚的狐裘走到白端身后:“公子,你还好吧?” 白端缓缓笑了,笑意低迷:“还好。” 我看着他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想,也许他真的怕我想起前世。 天色渐渐昏沉,托起小船的冰河渐渐凝结,到后面只好弃船,全靠腿走过去。 极北域终年寒冰,脚下皆是冰封之路,踏在上面,当真“如履薄冰”。没过一会儿,霜花将眼前蒙上一层磨砂玻璃,只能依稀辨认脚下的路。 我们走了许久,除了风雪,就只剩下无边的寂寥。 手脚渐渐僵硬起来,这副身体果然不敌我先前的那副。 我看不等生孩子,就得冻死了。 我对白端说:“这里冰雪封昼夜,如果在这冻死,也算找到白夜。” 听说白夜,永不坠落。不论在神话还是童话里,都是令人向往的地方。 白端指指前方虚晃而过的影子:“怕是叫你失望了,比起先冻死,可能先被咬死。” 我顿时来了精神:“公子公子。” “怎么?”他以为我是冷极了,旋即将手放在我的腰身上,使出内力。一股暖流流经四肢百骸,别说冻死了,除去冰冷的感觉,眼下只剩饥饿。 我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盯着那上蹿下跳的影子:“抓住它。” 白端立马会意,让我待在原地别动,几个纵身,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等啊等,终于由最初的饥饿,回归到现实的冰冷。 四处皆是苍茫茫的冰川,我顿时傻眼了:他走了,要是又来了别的雪怪,凭我浑身二两肉,怎么能给它喂饱啊? 不知道雪怪爱不爱吃孩子……我抚摸着肚子,深思熟虑。 眼看白端一去不回,我不甘心就这样干等着,捧着大腹便便的肚子,小心翼翼地挪动酸麻的脚。 也许怪我过分甜美,还真有一个庞大的身影出现在头顶。 伴随着哭嚎的风雪和寒冷的天地,渐渐地压迫过来。 我试着退回原先的位置,又听“咔嚓”一声,身子骤然下跌! 我捧着肚子叫不出声来,耳畔有个雌雄莫辩的声音问道:“你身上怎么会有主人的味道?你……是谁?” 我是谁? 我已然分不清了。 是猫儿吗?她狡黠古怪,既有白端一路相护,又有狗儿和檀香的陪伴,本着游戏异世的心情,倒也活得自由自在。 是滕摇吗?她招摇偏执,一心想抱着滕家这棵大树好乘凉,又不得不欲承其凉必展其叶,一直活在风卷云涌的中心。 是叶扶吗?她潇洒孤高,想着抛弃滕家的阴影与庇佑,能干净的在人世间走一遭。可覆巢之下无完卵,乱世之中哪有清白可言,最后被人当成弃子、炮灰。 就像是扮演了无数的角儿,而最后谢幕的我,究竟是谁呢…… 如果我不是猫儿,不是滕摇,不是叶扶,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那我又是谁? “勾阵,杀伐诛戮,大凶之神。” 无数的声音充斥脑海,有叫嚣与黯然,有决绝与平静,最后都落成两个字:勾阵。 被人无数次提起的名字。 腰部被毛绒绒的尾巴紧紧缠住,我腹中的生命开始快速流逝。 那炙热的血,仿似要洒满整个冰川,沉睡在内心深处的声音,还在朝我竭力嘶吼着:“你是谁!” 我噌的一下被点燃了愤怒,下一瞬捏住裹挟我的尾巴:“我是谁?” “你是谁?”那声音同样重复道。仿佛要剖开我的内心,质问:我、是、谁。 我几乎要捏爆手里摇摆的尾巴,一字一顿的道:“我是步遥。我不知道什么上神,什么恩怨,我活在这一世,就有这一世的选择。你们凭什么要将那些爱恨情仇强加给我?只因我是所谓的转世六身,卿回上神的一个□□?简直可笑!她算什么东西,还想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 腰间的压迫感一泄而空,有一双手将我缓缓托起。 临渊吹雪,疑是玉上散花,哭嚎的风雪静了下来,而我眼前只有他。 “别怕。”白端神色平淡,出手却是崩天裂地的势头。 雪花在冻结的河面潋滟,一朵朵缥缈的冰花缓缓浮起,清冷飘逸。 他攥紧开合的手掌,只见大片大片的冰花荡开淡白的光晕,连带着半空挥舞的尾巴一起炸成雾霭。 “哎呦谋杀狐狸精啦。”那是只雪白如锦四肢带着金色的狐狸。还是只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九尾狐。 除去体积,看起来更像只狐狸狗。 狐狸狗睁着红宝石般璀璨透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主上?” “我不是。” “可你明明有主上的味道。”摇头晃脑地围着我转,等到白端不耐烦地眯起眼睛,它才触动似的往后一跳:“素蓝罗,你怎么又回来了。主上快离开他。” 白端凝雪成刀,攥在手里朝它漂亮的毛色比划:“离开谁,嗯?” “你趁主上神志不清,就又要诓骗她。别看主上现在肥胖蠢笨,等她找回了记忆,第一个剥你的皮。”狐狸狗哼唧。 “我不是肥胖……是怀孕。”我满头黑线,肚子感到坠疼。 可能是刚才受到了惊吓,这孩子又万分娇贵,下身竟然一阵濡湿。不用看也知道,定然流出不少血来。 那狐狸狗却吓得汪汪大叫:“该死的素蓝罗,你还让主人尿裤子了!” 我无语。 白端没空搭理它,急急稳住我渐渐瘫软的身子:“猫儿,你怎么样?” “孩子……”我捧着肚子,茫然地抓着他的手。 他顺势探了探我的脉象,一直平静的脸倏然一沉,他没有说话,但我已经感受到了。 狐狸狗还要将我拖出白端的怀抱。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狐狸狗的头触不及防地砸进冰面,这是我离得最近的一次看白端发火。尽管他很少发火,大多时间都是平静的脸和淡淡的笑。可是这次,我明显感到他按住狐狸狗的手在颤抖,仿似在害怕失去一个极为珍贵的东西。 这鲜有的怒火让我重新认识了眼前的男人:明明是澹薄的一张脸,却因嘴角时刻挂着淡淡笑意而显得如沐春风,而今春风稍纵即逝,剩下的是巍峨天地的高寒。 他不是不会歇斯底里的愤怒。而是正因为感情太过炙热、烫手,才会习惯用平淡冷静的外表去伪装。 眼下他真真切切发了火,竟让我觉得与他的心,又近了几分。 我拽着他绣着六出雪花纹的衣角,笑得清澈明亮:“公子不要生气。” 可他属实气不过,揪着狐狸狗脖颈的鬃毛,让它好好看看我腹中的胎儿:“瞎了你的狗眼。” 狐狸狗还要对他龇牙,可他实在是凶,只好收起獠牙,看了看我的肚子,不禁迟疑道:“这、这是大傩神?” 我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大傩神?” 乖乖,原来我肚子里矜贵又娇柔的主儿,来头竟然这么大啊。 “啊啊啊啊!”狐狸狗发出杀猪似的叫唤。 我满头雾水地推开它要凑过来舔我的脸。 “天伽等好久了。”它就这么呜呜咽咽的。 我实在没心情跟他扯些前世今生的闲话,只是捧着有坠疼感的肚子,额头直冒冷汗:“快救我的孩子。” 狐狸狗化成一个少年的模样,目晗春水,眼尾上挑,妥妥一副狐狸精的模样,却睁着清澈明亮的眼睛问:“怎么救?” 我气得想烧了他所有的尾巴:“管你怎么救,先救再说!” 白端屈指大力地敲打他的头,少年委屈巴巴地捂着头:“大傩神是神之子,上次怀得就极为不易,还是荒帝替主上想办法,将腹中之子的三魂五魄取出来,放置在忘川上飘游……要不,我们再给他剖出来?” 他以手成刃,做出个剖开的姿势,我顿时一翻白眼,要晕了过去:“苍天呐。” “闭嘴。”白端又赏他一记。 少年吃痛:“狐落平阳被草欺,这世道忒疯狂了。” 我痛苦的朝他伸出手,少年小心翼翼地攥住我的指尖,往脸蛋上贴了贴。他是冷白皮,可眼珠子实在红亮,显得散漫又妖冶。 我体内是冰与火交织,开口即逸出浓浓的血腥味:“最后一个转世六身在哪儿?” 名为天伽的少年想了想,方道:“你说的,该是之前送来的人。”他澄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白端:“是吧,素蓝罗?” 我看向白端,他敛下眼眸:“是我的母妃。” 滕今月? 原来她死后没有葬在龙山,而是被白端带到了极北域。 所以最后一位转世六身,就是滕今月咯。 我不禁哑然失笑,兜兜转转,绕了那么一大圈,我还是来到滕今月的面前。很多人都告诉我,白端对我的好,不光因为我有张与他母妃神似的脸,还因为转世六身一直是此消彼长的状态。简而言之,要想复活谁,就要牺牲谁…… 时至今日,我望向白端的眼神,可谓平静到死寂:“你还想拿我复活滕今月么?” 白端脸色煞白,紧紧皱着眉头,脸上晦暗不明的光忽隐忽现。 我感觉像是被人从头扒到脚,顾不得腹中的坠痛感,全身好似浸泡在冰水里一般,摸了摸脸颊,触手湿润。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心里万念俱灰,好像曾经在山阴地,也与他这么对视着。许久许久,只听白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怎么会拿心爱之人,去换至亲之人的命?” “可我为什么会……”感觉到恐惧和害怕? 白端这次差点砸穿狐狸狗的脑壳:“别看九尾狐的眼睛,他们会蛊惑人心,挑起你心中的犹疑不安。” 这才发觉少年的眼原来是黑色,根本没有不是什么诡异的红色。而我已经在蛊惑下怀疑起白端,等回过神来……下身的血和脸颊的泪都止不住:“对不起……” 白端抬手捂住我的眼睛,语气很不好:“你竟然还会怀疑我?” 我百口莫辩。 白端又探了探我的脉象,眼见他眉头始终皱着,我担心的道:“我不要紧,只是这孩子别有事。” “你的脉象始终紊乱,恐怕要保不住了。” 我不敢想象,孕育在腹中数个月的生命,还是这么的脆弱。 如果失去这孩子,我该有多么的绝望。就像当初察觉到这个孩子的存在,又有多么的张皇失措和忐忑不安。 我讨厌一切的突如其来,不管好的坏的,一并讨厌。 尤其这是个生命啊,带来诸多喜怒哀乐,是个鲜活又可爱的生命! “我要他好好活着,我想做他的娘亲,看他健康的奔跑,哪怕是做个普通的孩子,他也定是可爱讨喜的。即便所有人都不喜欢他,他的亲娘也不想要他,但我喜欢、我想要、我在乎。” 白端眼底就像是泼了一团墨,泛起深浅不一的浪花:“他来的实在不是时候,我不能看他继续折磨你的身子,一点点夺走你的命。”他的手颤颤巍巍地放在我肚子上,似要下定某种艰难的决心:“我更不能再一次,失去你。” “公子……”我无话可说。去与留皆是私心。 我在他眼底的湖泽深陷、沉沦,越是挣扎,越是无力。 我知道他的决定没有错,可我实在不能忍受。 这个孩子,早已跟我融为一体,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怎么能忍心。 白端也是不忍心的。不然以他冷静自持的心境,何至于手掌在我肚子上起伏不定。 我将手覆在他的手上面,十指紧扣,浑然忘记害怕,只是想告诉他:我们再试一试,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起初他想也不想的拒绝道:“母妃已经死了。谁都不知道死后的转世六身,能不能进行融合。况且母妃一向强大,贸然融合只怕会伤了你。” 我不愿妥协。一个生命就沉睡在我体内,旁人感受不到他,但我能感受得到。原先我总说保大保小不是问题。在东夷城那个温柔的夜,我也觉得是唐槿只能看见怀中的胎儿,感受不到身边的小海,明明生命皆是可贵,为什么还会有人保住素未谋面的胎儿,选择牺牲自己呢? 此刻我才明白一些。 “以前听老人们说,每个孩子在降生前,都有一盏灯。被抛弃的孩子,他们的灯熄灭了,就永远也不会走出黑暗,哪怕他们长大了,也不会相信别人的善意。唯有怀揣爱与希望的孩子,他们的灯不会熄灭,能越过丛山峻岭,找到最好的父母。”我躬身蜷成一团,企图守住腹中微薄的暖意:“这个孩子来得艰难,但他一定在找我。” 风雪仿佛失去了颜色,他的瞳孔染上几分霞彩:“好,我们等他。” 我在剧痛中彻底昏了过去,黑暗中有个小娃娃在朝我招手。 他在说什么,我听不见,可他离我越来越远,那招手的姿势,就好像……告别。 孩子。我的孩子。 “娘娘要抛弃我了么?”耳畔回荡起那那的话。 我从噩梦中惊醒,浑身湿漉漉的,身下是块寒玉床。 这是个好玩意。听说能保存肉身不腐不烂,很多王公贵族都梦寐以求。 没想到一觉想来,能躺在这么好的寒玉床上,可惜没能换成原先的身躯,不然我修炼的身不缚影,定能精进一大截。 随随便便修个大成,肯定是没问题的。 我穿上鞋子推开门,阳光透过冰面折射到脸上,原来梦中的夜照宫真的是在青野的尽头,冰面的底下。 正对面的屋檐上坐着孤傲的少年,唇红齿白的,可惜冷白皮显得他略微阴柔。 他对我撩了撩大长腿,我咽了口水。他搔首弄姿一番,我鼻血就出来了。他以手支着脑袋,百无聊赖的道:“主上经历了轮回转世,自然忘记过去,长成这副痴傻蠢笨的样子。然而天伽却时刻记得,主上套着银白甲胄,手持七绝剑,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前世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如何不重要?”天伽道:“主上是卿回上神,是荒族顶顶神将,可那素蓝罗,不过是个卑劣的叛徒。主上前世被他逼得自绝,今世又要跟他搅合一起,这样不好。” 我捏住一片流云般浮动的霜花,任其在指尖消融:“所有人都说我和他命中不和,他会是我的劫数。” 天伽闻言点点头:“主上和素蓝罗,确是隔着血海深仇。” “可我搞不懂,既然是劫数,就注定躲不开,逃不了,顺其自然不好么,为什么非要干预未来的走向? 就好像别人告诉我吃糖不好,容易长蛀牙,我始终不敢吃太多甜的,然而高中时还是长了蛀牙。我这才觉得,为了不长蛀牙,扼制吃糖的欲望,如今长大后吃的糖,都不比小时候的甜。我不仅没有得到一口好牙,还失去了当初纯粹的幸福。 我不是不知道,所谓的前世恩怨,可人总要往前看,就算前世真的是卿回上神,可我毕竟不是她,跟素蓝罗有关的爱与恨,都是她的过去。而不是我的。我现在爱的只是今世的白端,跟过去的素蓝罗也没有干系。” “主上如果想起来前世,一定不会在这说风凉话。”天伽争辩道。耳根子现粉红色。 “是么?”我望着眼前驱光走来的人:“那就让我想起前世吧。” 白端拉着我的手,走到一尊寒玉棺前:“猫儿,这便是我的母妃。” 滕今月平静的躺在寒玉棺中,眉心绘有淡如鸽子血的六出雪花妆,眉间绵长而宽阔,双眼紧闭,唇角略带讥讽似的上扬,带着无比的高傲与英气。 她漆黑的长发披散于双肩,遮住精巧的锁骨,和若隐若现的宏韵。她的脸蛋即便与我相似,却有着学不来的矜贵和雍容。 “好战非天,大修罗身,就是我的母妃,滕今月。” 我忍不住伸出手指,点了点她鲜艳明媚的脸。 这一触,前世今生。 第一百三十九章 数万年前。 我从鸿蒙初开中醒来,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迎头劈下,欲渡成神。 那会儿我刚生出点灵智,只能依稀辨认出,天上立着以荒帝为首的众神。 适逢凤族之前挑起争端,荒帝带人赶至凤阿山,入眼皆是凤凰残躯,那片片红羽飘落在参天的梧桐树上,折射出一场触目惊心的变故。而外面的人都说,是荒帝灭了凤族,促成了血海深仇。 唯一庆幸的是,凤族还留下一颗蛋。 那颗蛋据说生来迟钝,虽血统优雅高贵,但修炼得不急不缓,十分闲适。 荒帝将这颗蛋揣上,率领众神从东海虚碧崖路过,就这么恰巧撞见我饱受天雷之苦,久久不能初开灵智。也是荒帝手一哆嗦,袖口一挥,赐我一颗凤血,欲助我一臂之力。 这本该是天大的好事,却让我和素蓝就此相遇。 饶是我初生灵智,石头脑筋,不晓得天高地阔,仙凡有别,更不晓得那滴凤血何其珍贵,吃了它,没准真能一步成神。 不等那滴凤血落在我身上,便看见一株不知好歹的蓝叶子,在头顶肆意地伸展开,幽蓝碧绿的,遮住了整片天空。 如繁星,如积云,如晨起的雾霭,影影绰绰,堂而皇之地接住了凤血。 我真是心肝脾肺肾都气疼了,石心做的人儿,见不得如此强取豪夺之事:“你知不知道啊,第一口,一定要等女孩子先吃。” 谁曾想那片蓝叶子正儿八经的道:“哦呀,谁说是你的了?” 萤火点点,星波泛泛,将伸展在我头顶的叶脉,描绘得清晰、深刻。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我牢牢的罩住。 我缩了缩脑袋,底气也没那么足了:“你还我。” 回想起来,真应了那句老话: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那片蓝叶子不再说话。只是周身散发出夺目的光辉,将眼前顺着叶脉弥漫的萤火,拨乱了。 本该褪去的九天玄雷,加重了。 我认出天雷中糅杂着紫红色火焰,只听那片蓝叶子深深叹了口气:“那是玄冥真火。凡承受不该承受的东西,便会引来玄冥真火。” 我实在反应不过来,毕竟初开灵智,甚至都不知道,玄冥真火劈在身上,是神魂撕裂般的疼。 当二十四道天雷换成九九八十一道玄冥真火的时候,天地终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劫难晕染成紫红色,我在雷霆万钧下几近昏死,平日吃得甘露果酿皆吐个干净,又听“咔嚓”一声,是我的真身小石头,被劈得裂出无数的细缝。 眼见真身碎裂,把我吓得哇哇大叫,嘴里不依不饶的:“臭叶子,都怪你!都怪你!” “别哭了。”他的声音又轻又浅,始终淡淡的,飘进耳朵里。 “你就是偷东西的贼。” “你如果吃下那滴凤血,现下承受天雷的人,就是你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顿悟,觉得万分有道理,再抬头一看,入眼的不再是遮天蔽日的蓝叶子,而是一张温和从容眉眼如画的脸。 这是个好看的男人。 明明长相澹薄,却因带着莞尔笑意,显得眉眼生动起来。 他的眼睛澄澈清冷,像皎皎升起的月亮,刹那间,惊了我所有的感官。 “你……”我竟说不出话来,打起磕绊的样子,笨拙又羞怯。 他浅浅一笑:“没想到,我欲助你渡劫,却被你带入劫难。” 玄冥真火毫不留情地劈在他身上,劈得枝叶在烈焰中烧成灰烬。我眼睁睁看着他神魂撕裂,消融在一缕缕清风中,伴随着一颗颗星辰陨落。 耳边依然是他挂怀的声音:“以后别贪吃了,不属于你的,你也承受不起。” 我在漫天飞舞的灰烬中哭到声嘶力竭,唤了半天,竟不知道他叫什么。原来我们才刚刚相遇,就已经分离了。 荒帝从天际重返虚碧崖,一拍脑袋,他给忘了这茬事。凤血这种好东西,确是很多凡间之物无福消受的。 荒帝见我哭得实在伤心,又感念那片叶子也是救人而死,是他无心之过。为了弥补这过错,他将散落四处的神魂收进袖子里,告诉我等万年过后,那片蓝叶子或有重生的可能。 我忙抹抹眼泪,问荒帝:“我和他,还能不能再见了?” 荒帝直言:“能见是能见。但他总归吃了凤血,命运相较于从前,有着大不同。你万年未必能修成人形,他可能重生即是上神,身份的悬殊,就算相见,又能如何呢?” “我不信命。我信我自己。” 后来我将这番话同澜依说,她当我痴人说梦,狂妄至极。不屑的道:“大荒域的素蓝上神,也是你这种蠢笨的小石头敢肖想的?你编故事,也不编像样点。” 澜依说的没错。谁能想到过了万年,他已是鼎鼎有名的上神,万千女仙的憧憬。 而我,还是刚刚修成人形的无名散仙。 七月初七出流火,那一日是天与地最近的日子。 我拉着澜依躲在靠近云端的凡尘,跟着无数女仙看他从云端走过。她们无不唤着“素蓝上神”,我刚刚看见云尖上拂过一片湛蓝色的衣角,便朝他招摇道:“臭叶子!臭叶子!” 他显然是听到了,隔着九重天遥遥望来,神情悠远,如圣洁不可高攀的雪山,如广阔浩瀚清冷的大海,每一字都无比清晰,又准确无误地割向我的心:“你虽是无名散仙,但也该好生修行,早日成神,不该枉顾基业,做这等荒唐的事。” 我结结巴巴:“我只是想看看你……你不认得我了吗?” “认得,”他一字一顿的说:“可,又能如何呢?” 又能如何。 这四个字从荒帝口中,听起来威仪显赫。从他口中,更添荒诞。 这也是时过境迁后,他对我的,唯一回应。 我微微垂下眼眸,心里不知道填满的是久别重逢后的欢喜,还是被拒之千里的悲楚。纵然我生有一颗石头心,也经不起这样云淡风轻的摧残,可他确实没说过会等我,而我万年的来一厢情愿,在这一刻皆成了泡影。好在我是颗石头,没有很多充沛的感情,澜依见我不多久就好转了,直说我心可真大。 我想了想:“既然他让我好好修行,早日成神,那我也该听从他的话,踏上九重天,与他肩并肩。” 澜依扶额叹息:“他说的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傻石头。” 我开启了没日没夜的修炼,为的是九重天的扶摇路。 天上由天帝和荒帝轮流接管,一个掌管白昼,一个掌管极夜。每逢日月相交辉映之时,便是天帝荒帝交接之际。 也就是在这个微妙时刻,天地会陷入一片混沌,多有异族伺机崛起,制造杀戮,故而需要有人维持秩序。 荒帝特命太元君和素蓝上神,在下界寻找有灵性的小仙,为了之后的神将选拔。 “这也是你唯一能上天的机会。”澜依对我耳提面命的道。 我私以为,她说得都对。可能跟她的真身是璀璨的明珠有关,她的脑子就是比我的脑子好使些。我对她向来是很信服的。 不信也不行啊,她会揍到我信。 我念起隔壁家的绛珠草和补天石,也是石头和仙草的故事,滴水之恩约定来世再报。也不知道它们来世会是什么样子的,但素蓝对我的恩情,远远不止滴水之恩这么简单。 他做上神的大方,不跟我计较得失,但我不能忘恩负义,对他无以为报。 澜依投来怪异的眼神:“你对素蓝上神如此执着,只想要报他的恩情?” “是啊,不然呢。”我觉得澜依脑子太灵光了,灵光到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对素蓝上神的执着,不就是因为要报恩么。 “你看凡间的戏本子这么久,都没看明白个一二来。”澜依神秘兮兮的道:“相见欢喜,相思甜蜜,相离惆怅,相恨难忘。你觉得你对素蓝上身,属于哪一种?” 我虽然头脑不太行,但思绪还是很坚定的:“我搞不懂。” “搞不懂你还理直气壮。”澜依毫不手软地打我脑袋。 揉揉发昏的脑袋,想了很久,依然想不通。那些人间戏本子,她每每看得精精有味,我都无一例外的睡着了…… 后来,我和澜依连同数百散仙踏上了九重天。 夜照宫弥漫着清濛雾气,片片霜花散发着寒意,悄无声息地落在来人的肩上。 又是时隔数千年未见,这次我隔着数百个脑袋,高声唤他:“素蓝!素蓝!” 他依然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目光并未在我脸上停留半分。澜依捂着脸,感叹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我不明所以的回:我没有姥姥。我们石头都是天地汇聚的精华,不像她那个蚌娘生她生得那么辛苦。澜依用力地掐我,叫我赶紧闭嘴。 我只好噘噘嘴,没想到素蓝已经越过众散仙,飞到面前。 我向他展颜欢笑:“我上天找你来了。” 他一身湛蓝色衣袍,显得姿态慵雅矜贵,长发用白玉冠绾了起来,眼里眉梢俱是一派清冷:“神将的选拔非同小可,你们既入了夜照宫,就要同这霜花一般,脱去前尘往事。” “是。”众散仙乖巧。 “为什么?”话音未落,我眨眨眼睛看他抬起手,瞬息间漫天霜花凝结在指尖。 同他眼睛里深深浅浅明明灭灭的光一样,静的可怕。 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石头。”是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我很喜欢。 “卿月云开霁,回首见沉浮。”他若有所思地抚摸我的头,皎洁的月光在他眼底投射出一片深影:“至此,你就叫卿回吧。” 我欣喜不已:“这可比小石头好听多了。”和他的名字一并念叨:“卿回,素蓝……卿回,素蓝……” “卿回。”末了,是他忧思的语音。 “我在。” “你还是不懂我的话。”他眼芒倏尔深敛。 我原以为上天找他,是来报答他的。 然而当我费劲千辛万苦,站在他面前,他却说我不懂他的话。 神将的选拔确实艰苦,我资质平庸,没有澜依的聪敏,也没有很多小仙优渥的血统,我只是个小石头,修炼成人都要上万年的时间,哪里能经受住身心俱疲的选拔。 我时常被素蓝训诫,久而久之,她们都说我是颗痴心妄想又不知好歹的小石头。可惜,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们石头是断然没有的,只要还能撑得下去,我都可以忍受。也许是我这份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勇气,感动了天与地,在上天第九个年头,我终于……吃了素蓝一记打。 那会我上能九天偷月饼,下能五洋捉螃蟹,还能在荒帝脸上画王八,被素蓝接连逮到后,他忍无可忍地拿起打神鞭。 打神鞭顾名思义,打在神仙身上都是要痛的,更何况我只是个修行初见规模的小仙。可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差点烧了世上最后一只凤凰,这把火不但让凤凰缓慢的修行,见到了天日,也让浇灭了素蓝心头的一把火。 他说我冥顽不灵,让我脱去前尘往事,我始终要牵扯进去。 我跟他哭诉,凤血不是别的往事。它是让我们初遇的媒介。 听到这话,素蓝更是生气,生气之下,神情更加清高冷漠:“你还是不懂。” 他想让我懂什么。我到底该懂什么。这下,我真的不懂了。 打神鞭结结实实地落在我身上,除了澜依担忧的看着我,四周皆是幸灾乐祸的目光,她们享受素蓝对我忍无可忍,更享受我在一声声哭诉得不到回应中,感到迷茫和不可思议。 这顿鞭子让我浑身鲜血淋淋地跪在思过殿,素蓝指着无数个先辈神将的长明灯对我说:“世上不安,荒帝忧思,岂容你胡乱闹腾?” 荒帝那个老头,一顿饭能吃五个馒头,看不出来哪里忧思了……世上不安倒是不假。我跪在思过殿一动不动,难过到眼泪都要流干了,眼里都是素蓝责备的神情,比鞭子更疼的,便是素蓝的失望。 可我根本搞不清,到底哪里让他失望了? 澜依偷偷摸摸给我上药,我还得在思过殿守长明灯三个月,她用手指头戳了戳我的脑袋,想看看那里是不是实心的:“你待人家情深意切,不计后果,人家可会心疼你半分?他有太多的顾虑和大局要衡量,你是不会占据他心上一分的。即便如此,你还要报恩吗?” 我忍着疼,认真想了想,仍是点头:“要的。” “这次打不死你,下次也会剜你的心。你且等着伤心吧。”澜依也露出冥顽不灵的眼神,让我几近抓狂,她却摇头晃脑的离开了。 待所有嘲讽的目光和劝诫的话语过去,我已经感受不到打神鞭的疼了。她们不知道这跟玄冥真火比起来,不过是沧海一粟,小菜一碟。又或许打神鞭并不太疼,让我疼的是素蓝。 我一直忘不了的,不是玄冥真火有多疼,而是他神魂撕裂的那一刻,有种要扼住呼吸的难受,在心口胸腔里肆意蔓延。 人间说,那叫绝望。 可我的心是石头做的,比起绝望,更像是碎裂。 素蓝…… 我得报答他。 第一百四十章 夜照宫的霜花依旧清寒,素蓝也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上神。 他每每目不斜视地从我身畔走过,都让我想起尘世看到的潮涨潮汐,那么平静宏大和不可靠近。 我只想报答他,可却十分艰难。 他不需要谁的报答。准确来说,他强大到无可匹敌。 “这也许就是上神吧。”澜依挠着天伽的下巴。这蠢狐狸分外没骨气,眯起眼睛,雪白蓬松的尾巴像狗一样摇来摇去。我装模作样地咳了咳,它还是想不起谁才是它的主人。我只好又咳了咳,澜依一抬眼皮:“嗓子疼?” 我气急败坏地扔过去一颗仙桃,天伽看也不看地张大嘴巴:“啊~” 瞧瞧,它果然是在无视我。我揪起它的耳朵,漫不经心道:“听说下个月便是荒帝请的万神宴,到时候会来很多人吧。” 提起万神宴,澜依神情微敛,身子向前一倾:“你听说过天族的青檀仙子吗?” “没听说。”我见她神秘兮兮的,不由笑道:“那人好看吗?” “好看是肯定好看的。”澜依卖了个官司,若有所思地看我。 “哦?”我登时来了兴致。 “青檀仙子可是他日后的夫人……能不好看嘛。” “谁的夫人?”瞧见她眼中的深意,我感到迷茫。 澜依抬起头,一字一顿的道:“素蓝上神的。” 我从未觉得夜照宫如此安静,静到每片雪花飘落的声音,都像千万根针扎在心头,静得我像石化了般呆坐良久,直到天伽察觉到我的不对劲,用头拱了拱我的臂弯,黑豆大的眼睛写满了我狼狈的身影,我这才像炸了锅似的弹起:“怎么会。” 澜依要来扶我,小心翼翼唤着:“卿卿。” 我避开她的触碰,下意识地往后退几步,却是一头栽进身后的太渊池……池水可真冰凉啊,像极了他看我的眼神。 我想我可能是累了,神将选拔的艰辛,不该是我这颗修行迟钝的小石头妄想的。而高高在上的素蓝上神,也实在不需要谁的报答。可我还是不死心的问:“他要娶她吗?” 澜依犹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荒帝与天帝万年前就定好的婚事,仙草配鲜花本是良缘,如今青檀仙子修成上神,他自然要履行婚事的。” 婚事? 想他绝世风华,万尘不染,以前伶仃一人,难免清静寂寞,从今往后,都有良配与他琴瑟和鸣,花前月下,像人间戏本子里的夫妻一样,该是多么惹人羡煞。我该祝福他才对。 他虽不需要我的报答,但鸾凤合奏的婚事,定需要百般添喜。 我可以真诚的祝福他和旁人携手和修……只是这对我来说,似乎有些难了。 我说不出哪里不情愿,但满心满眼都不想见到那副光景。 我从太渊池踉踉跄跄地爬出来,霜花结满身,不知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久到那道湛蓝的身影从我跟前走过,我也茫然未觉,记忆中描绘数万遍的脸就这么看着我,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探究和好奇望我痴傻。我以为是梦,见他走远后又重返回来,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卿回?”他很少喊我名字,每次对话不过客气的二三句。 更不会像这样喊我。可我竟然相信这是真的。 我朝他痴傻的笑,嘴里嗫喏着:“素蓝,素蓝。” 他微微皱眉,语气仍是淡淡的,透着股毋庸置疑的味道:“是不是又出去惹祸了,弄成这副落魄的模样?” 我想说没有。最近可老实本分了,安静的修行,安静的想你。话到嘴边竟成了:“你真的要娶青檀上神?” 我们做石头的,实在不会拐弯子。眼见他眸中晴朗如霞光万丈,似有惊鸿旖旎升起,许久后,淡然道:“是。” 他说是,明明白白,清清朗朗,一举击溃我心中的侥幸。 眼前好像起了一场大雾,遮住霜花落在他睫毛上的清丽与悠然,唯独遮不住我情不自禁下的泪流满面。踏上夜照宫之前,我只想报他的恩。可如今,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难以掩饰内心的落寞和挫伤,只是结结巴巴地祝福他:“恭喜上神。” “你喊我什么?”他的声音还是这么澹薄好听,宛若浅浅流淌的小溪,有潺潺的水声,和无尽的清梦。 “上神……”我怎么会说上神二字。我明明都是敞开嗓音,招摇的唤他素蓝。每一声,都含括了巨大的欢喜。 他突然向我探头,低沉问:“你为什么修行?” 我想了想:“别人修的是成仙,我修的是成为自己。” “什么是自己?” “能为自己所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要成为的人。” “简单点。” “我想要报答你。”我倏然抬头,正视他的眼睛。 “这么说,你修行只是为了报答我?”素蓝身子一僵。 我轻轻叹了口气:“是。” 素蓝看了我一眼,瞧不出我是不是在诓骗他。他抬手扶着额,只见他脸上那个表情分明是失望。我心想,这回应该不是我弄错了,他确实不想要谁的报答。 正这样想着,只觉得有一双修长的手伸过来,一只手敲了敲我的额头,另一只手替我烘干湿漉漉的衣裳。一句“我得报答你”几乎脱口而出,只是这句话一旦说出口,实在太生硬,方才硬生生的憋住。 素蓝看了我一阵,淡淡说:“我看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见他重新迈开脚步,立刻跟着问:“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素蓝低声道:“如果是报答的话,我不需要。” 我被他连番拒绝两下,已是热情全消,呆呆站在原地,看他缓缓走远。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身后传来两声轻微的响动,澜依身上的淡淡香味却更是清晰。她抱着天伽轻声的说:“卿卿,你还不懂吗?” 我闻言耸了耸肩。我们做石头的,悟性慢,很难懂得什么。只是没想到会在万神宴上,终于悟开了。 那天的万神宴,是荒帝宴请天族和夜族。自然包括刚刚修成上神的青檀仙子。 怎么说呢,第一次见到青檀仙子,我因为品级不够,只能坐在最末流的席位,小口小口酌酒。只见一个粉衣仙子远远走来,像极了花池中徐徐盛开的菡萏,恬静柔美的声音随后就到:“听说夜照宫有位小仙子,十分倾慕素蓝上神。不知今日,是否有缘一见?” 澜依因为天资卓越,一直坐在靠前的位子,听到青檀仙子点名,着实为我捏了把汗。她拼命朝我使眼色,望我能开窍一回,察觉到这是风口浪尖,不要贸然出头才好。可我实在石头脑筋,磕着莲子就站了起来,回道:“我在。” 她没想到我会不打自招的站出来认了,我也没想到她只想阴阳怪调的给个下马威,而后的事倒真没了主意。 我和她面面相觑,她探究的问:“你这样懵懵懂懂的小仙,知道倾慕是什么意思吗?” 她这一问,我还真傻眼了:“什、什么意思啊?”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还是个灵智未开的小仙……” 青檀仙子不打算敷衍过去:“倾慕的意思,就是男女之情。” 她说得极为慎重、认真,让我不知不觉地看向素蓝。 我在凡间待了上万年,随澜依也算闯南闯北,看过不少戏本子。也亲眼目睹所谓的男女之情,无不动辄伤身伤己。 澜依说,世间最苦的便是相思,其次就是相遇。 我问相遇为什么还会苦,澜依却说初尝的甜,往往更能衬出往后的苦。如果没有初遇时的怦然心动,就不会有背离时的肝肠寸断了。故而,相思容易成灾,因爱也容易生恨。 我对澜依向来是信服的,可能也因为她暴力至上,简单纯粹的原则。 我将人间的戏本子在脑海中翻阅无数遍,觉得我对素蓝的亲近跟相恨差十万八千里,既然不恨,那怎么证明有爱呢。我真是个机灵的小石头,于是斩钉截铁的道:“我只想报答他,并没有男女之情。” 澜依扶额低头。青檀仙子对我的话颇为满意:“你能这么想,自然是好的。愿你永远心无旁骛的报答他,不要横生嫌隙。” 得到他未来夫人的首肯,我想素蓝也一定会放心。至少不用担心我掺和进他们的琴瑟和鸣中,我也不想让他误会我有旁的心思。我就这么兴高采烈地看向素蓝,却发现他捏杯子的手有些僵硬,骨节都泛白了。 等我投出疑惑的目光,他已经恢复成云淡风轻的模样,一仰头便饮光杯中酒。青檀上神看他的眼神,可谓温柔似水。 我若是男子,也该被她看化了。 幸好我不是男子,我是个小石头,不用她多看,喝两杯就醉了。 我抱着天伽离开宴席。 天伽是青丘不要的狐崽子,我只当它是寻常的狐狸狗。 一开始,我瞎得很有风度,它装傻也很沉得住气,要不是澜依心思灵活,一把揭穿它的面目。我真要喂它骨头吃了呢。 澜依说的没错,我脑子不好使,眼神也不好使,如果重新丢到凡间,没准就是傻子瞎子的命。不过也没她说得那么严重。我把天伽从青丘山外捡回来的时候,差点被十里八村的狐狸封个好神仙奖。如果我知道它是这等偷奸耍滑、卖主求荣、见利忘义、狐假虎威的性子,可能早就把它捡回来一起为祸夜照宫了。 我望着夜照宫永远飘洒的霜花,真希望岁月一直像它这样无声又动人,至少不用面对内心的质问,不用深思对素蓝的情感,归根究底是怎么一回事。 天伽打了个酒嗝,太渊池传来异样的响动,我醉眼朦胧地看去,是个尖耳朵蓝皮肤的妖精。我揉揉眼睛,她从我面前一晃而过,身侧是闻声寻来的仙家质问:“你怎么会和黎族人在一起?” “谁是黎族人?”我反应过来:“那只蓝皮肤的小妖精?” 黎族,数万年前被天族和夜族合力封入无极之渊的异族。 按理说,身为大荒域神将的后备军,我有责任和义务去抓它。 可我喝得实在多,竟然眼睁睁看她从我身畔溜走,仙家对我气急败坏道:“你等着吧。” 我刚想说等着就等着,结果开口便吐了一地,众仙家匆匆去追黎族人,哪管我干什么糗事。我也想追,可惜走几步,肚子疼,整个人蜷缩一团。该不会喝的酒过期了吧?我这么想着,一头栽进太渊池。 本以为会再次倒在冰冷的池子,没曾想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怀抱的主人将我打横抱起,转身步入太渊池更深处,池水漫过我的胸口和他皙白若刻的颈窝。我不得不承认,即便喝了这么多酒,走路都不稳当,可我还是能认清他,像每次在梦里一样,感到无比清醒。我顺势环住他的脖颈,将头轻轻抵在颈窝的线条上,朝他清隽的脸吹了口酒气:“素蓝啊……” 他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伸出手,捂住我欲开口的嘴巴。 我喉咙发干,头脑本就糊涂,如今被太渊池深处的水汽一罩,嘴唇立刻濡湿起来。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连同他掌心细腻的纹理,他的眸光瞬息一紧,我却喜滋滋的笑。 素蓝终于不是那个高傲的上神了,他好像带了些挫败感望着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所有人都说我不懂事。我看最不明白的人,是他们自己。 “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扯住衣襟,断断续续的道:“好热啊,我要融化了。” 他笑了:“小石头怎么会融化呢。” “是哦。”我如同身在炼狱,只有挣扎着抱紧他的手臂,方能寻到一丝凉意。我就这么抱着他,整个人团在他身上,自顾自消除内心的燥热。 他的嗓音变得莫名的嘶哑:“我欲助你渡劫,却被你带入劫难。万年前如此,万年后也是这样……你身上的是酒毒,不在太渊池里浸泡一天,会给日后的修行落下病根。” 我迷迷糊糊的点头,只听他又轻轻的说:“你真是我的劫数。” 太渊池畔有纤细的人影寻至:“素蓝上神?” “青檀上神。”他的语气恢复客气疏离,丝毫不见方才的宠溺。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见我和素蓝在池中肌肤相亲,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几分:“她不懂男女之情,你难道也不懂吗?” “谁说我不懂了。”我张牙舞爪反驳道。 素蓝看我痴醉,嘴角带起无奈的笑:“正因为懂,才知道情不知所起。” 青檀上神厉声:“感情本就是修行的大忌,我们奉命结成仙侣,是为了能更好的守护两族。素蓝上神,你原先也是冷静的,怎么如今荒唐起来?” “是我早就荒唐了。”他那边说着,这边褪去外衣,披在我身上:“只是一直不想承认罢了。” 太渊池的事传进天帝和荒帝的耳朵,天帝直言我搅乱了两族联谊,是个该杀千刀的祸根子。荒帝深以为意,却始终不肯拿我下狱,他嘴里骂骂咧咧的,说我是浑丫头,可还是顶着天帝的施压,仅仅打了我一顿。 我吃了结结实实的一顿打,便听说素蓝可没这么好运,他被罚到太虚台,天雷在他背后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我撑着满是鲜血的身体走到太虚台,看见也是满身鲜血的他朝我微笑,他luo露的上身布满当年玄冥真火留下的伤痕,而今又添新伤,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烤瓷傀儡。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荒帝会轻罚我,重责他。 他可是高高在上的上神,眼下就这么被我扯入尘埃。 我向荒帝求情,他老人家指着素蓝道:“可以是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从今以后,拜素蓝为师,好好听师父的话。” 澜依阻止我:“拜师不像别的。你得好好考虑。” 素蓝顶着轰鸣不止的天雷朝我缓缓摇头:“别鲁莽。” 我上天的时候一身桀骜,敢在数百名小仙中大声唤他的名字。可如今浑身棱角被一点点磨平了,此刻的我甚至不敢抬眼看他。我跪在荒帝面前,望着斑驳一地血迹的太虚台,呼吸间的疼痛就像抽丝剥茧般,让我抖个不停。我太害怕了,害怕就像万年前一样,他为我顶了玄冥真火,从此消失在我的世界。更怕我们刚刚亲近几分,就要眼睁睁见他重蹈覆辙。 青檀仙子说的没错,我不该有心生嫌隙,又做了窃人命的贼。 如果夜照宫飘落的霜花有温度,那一定是我心里流淌的悲伤:“师父。” 荒帝不相信我会乖乖听话:“我要你发誓。” “我发誓,此生只当素蓝上神是师父,如果有违此誓,对师父有半分不轨的念想,定教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够了!”素蓝朝我怒吼道。 我闭上眼,咽下喉咙里奔涌的血,再睁眼是柔软的笑:“师父。” 荒帝这才放心,叹道:“一个是上古的白端玉,一个是西方的梵天叶,本就不能在一起。本以为和天族联姻,能破除命中的劫数,没想到还是行不通呐。” 我那会儿还不懂。白端玉是上古的神玉,能孕育出比血肉之身更早的玉人,是生而为神的一族。后来经过青铜人也就是黎族人的祸害,玉族人渐渐消失在虚碧崖的山腹中。 而素蓝是西方的梵天叶。 一个石头心,一个没有根,所谓感情,皆是笑话罢了。 我痴痴傻傻了一阵,天伽在我脸上抓了一道,我也没有感觉。 “素蓝上神好端端在这儿,你还有什么不甘心的?”澜依道:“他做了你的师父,你也能报恩了。” 我恍然:“是哦,我终于能报恩了。” “明明是如愿以偿,可你为什么更难过了呢……” “我不知道……” 第一百四十章 近来,澜依总说我蠢。 我气不过反驳:“我又不是天伽。” 此时的天伽初次经历狐事,正和隔壁天族的哮天犬瞪眼。听我拿他说事,气不打一处来,朝我“嗷嗷”的叫唤。 哮天犬也趁此良机,破除天伽的防线,一举将他扑倒,鼻子朝尾巴嗅个不停。我觉得天伽惊恐到了极点,蜷缩一团,饱受这等奇耻大辱,眼窝流下几滴悔恨的泪水。 澜依笑得前翻后仰:“天伽是不是人我不知道,但你是真的狗啊。” 事情还要从它化形期开始说起,青丘的狐族在幼年时期只有雌雄两种状态,于他们只有蹲着尿,还是伸出一只腿尿的区别。好在上天对美貌,总是特别偏爱的。等它们长到化形期,还有一次选择做男人,还是做女人的机会。 只不过要看化形时,接触第一人是何种性别的。 就着这个机会,天伽对伸腿尿尿厌倦了,铆足劲要做女人。 他早些时候曾表示过,如果做女人的话,必然是妲己那样的妖艳货色。如果不祸害点什么,都对不起自身的美貌。他状似有意无意地瞟了素蓝一眼。只一眼就教我头皮发麻,气血不畅了。 他若打着暴遣天物的名义,去嚯嚯素蓝……我委实不能忍。 自然不能让他的沟渠心事顺利得逞。 在他痛苦化形的那天,我装作不经意地路过,推了他一把。 正好隔壁家的哮天犬送信路过,这一推就像顺水推舟似的,推到了哮天犬的身上。 彼时天伽撕心裂肺地“嗷呜”一声,那哮天犬也很通灵性,十分欢喜的回应:“汪汪?” 我亦是如愿的听见天伽细亮的嗓音变粗了,心里一阵窃喜:这下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让你想做狐狸精! “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还有一二,分外不如意。”我感慨:“你也别灰心,就算做个男狐狸精,也能勾引不少女仙的。” 澜依讽刺我:“你的表情像极了凡间善妒的妇人。” 我:“……” 天伽自化形过后,忙了就赏春花秋月,感叹狐生的悲怆。闲了就嘤嘤的哭,半夜哭得荒帝老儿睡不着觉。荒帝老儿痛斥我的恶行,认为狐狸也是有尊严的。 天伽闻言抽空抬头看我,我乖巧懂事的露出八颗牙齿,觉得他这是思chun了,倒不如直接把他嫁给哮天犬得了。 既然天族和夜族急需联姻,素蓝和青檀上神的婚事又被我搅黄了,索性成全这对狐狗,让他们过起没羞没臊的小日子。 也算有个交代。 荒帝老儿向来是个不正经的,准确来说他正经起来让人头皮发麻,他认真思考了我的提议,觉得兽兽相亲也不失为一桩美谈,还能在天帝老儿那挽回点面子。至于谁在上,谁在下,这又是个棘手的问题。 天伽一听,登时晕了过去,澜依叹气:“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原本只当是玩笑话,没想到隔壁的狗崽子十分深情,几次三番来冲撞我家狐崽子。尤其这次变本加厉,似要攻破天伽的防线。 我实在看不过去,敲打了这蠢笨的黑狗,天伽才得空翻身起来,跑到澜依身后呜呜咽咽。哮天犬露出意犹未尽的眼神,我冲他摆了摆手:“哪边凉快哪待着去,自古黑白就不是官配。” “哼!”天伽扬了扬他雪白蓬松的大尾巴,没想到黑狗瞬息间化成了人形。竟是个沉稳内敛的俊俏男人! “回仙子的话,我觉得黑白就是顶配。”他真挚的一笑。 我看向天伽:“要不,咱再考虑考虑?” 天伽也是摇身一变,化成冷白皮有些阴柔的少年:“考虑个屁啊!” 哮天犬登时眼前一亮。澜依扶额:“完了,这是看对眼了。” 天伽和哮天犬一直吵闹不停,期间我很少见到素蓝。 名义上他虽是师父,但鲜少教些什么。我们做石头的,修行缓慢且迟钝,但一直稳扎稳打。如此缓慢的修行,连走火入魔的时间都没有,哪里需要谁的教导。顶多趁神将选拔来临之前,回到我出生的虚碧崖,找一找上古白端玉修行的法子。 我也是存了点私心,看有没有别的白端玉。 听闻天地之初,万神造物,见世间寂寥,只有江河湖海,却没有生命。起初用青铜造人。然而青铜人生性残暴,喜血腥好杀戮,以至于自相残杀,最后引火烧身。万神不得已,只能将其封在了无极渊。后来又用端玉造人。可玉石人生性迟钝,人又十分懒散,无欲无求,不知不觉地,消失在了世间。 我偷偷看过夜族古籍,知道我出生的虚碧崖,可能是这世上,唯一能孕育出白端玉的山腹,便不由地打起了下界的主意。 澜依很反对我如此行事,但又拗不过执意要闯的我,只好跟着我去了。 这次来的正是时候,我们从狌狌嘴里得知,天族夜族就要乱了。 待我要问清楚缘故,素蓝突如其来的赶至,将我和澜依从虚碧崖带回夜照宫,尽管他并未斥责我什么,但我从他的眼里瞧见了属于夜照宫的冰冷。作为我认他做师父的第一面,他沉默的仿似从头到脚不认识我,而我刚生出几分亲近的心,就这么被他冰冷的眼神浇得粉碎。 比起伤心,更像是委屈:“我好久才同你见面,你要一直不理我吗?” “卿回。”我听见头顶素蓝用一种极为平淡的声音叫了一声我的名字。都说绝望之境,人才懂得自己真正的心意。我忽然想,我的心意是什么? “你要找别的白端玉,是看准了荒帝要封你做神将?”素蓝漫不经心的道。 我已经不想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只能静静地听着霜花落的声音,夜照宫依然广寒无边,而素蓝的语气始终没有多少温度。 我只觉得浑身被什么捆上似的,不想怎么挣扎开来,可后颈皮还是被扼住了。而素蓝却突然朝我伸出手,淡若无痕地抚摸了我的头,我死命地按住眼眶里翻涌的泪花,可是鼻腔里酸楚的势头蔓延地太快,只能在心口猛地翻滚了几圈,带着浓浓的不甘心,湮没所有的感官。 我想用力地拍灭内心的点点火星,更觉得一股恶意从头烧到脚:“我上天不是想做什么神将,就是想报答你。” 素蓝慢慢松开手,声音又轻又淡:“我从不需要你报答。” 他将白端玉递还给我,故意避开我狼狈的目光。 我接过温润的白端玉,原以为它定是传说中的温顺,没想到在我手中,它的性子极其烈,被素蓝亲手系上的暮合情深丝牵扯着,竟拉着我一个猛子扎进了池子。 我在池子里静静看着素蓝的面容,那是怎样的悲伤,能被漫天霜花镌刻成永恒。霜花就这样停留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下一刻融化成了水,又像溢出心头的伤感和惆怅。 也许只是短暂的错觉,他明明是在微笑着:“小心。” 之后,我把白端玉唤作“流霜”。 澜依万分不解:“为什么叫这名字?” 我笑而不语。 她不懂。那夜的霜花落在素蓝的睫毛上,这副情状是难以描绘的动人。他的面容似皎皎月色碧波,一区初见时照耀了我。 我将暮合情深丝编成了结,时刻戴在身上,望它能贴身吸收我的元气,安心修行,也防止旁人看到。 只是有一日,澜依问我,为何还在这儿。 我感到奇怪:“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啊?” “听说万神宴上的事,天帝对素蓝上神毫无好感,但那青檀上神死活不愿意退婚,如今好说歹说,终于说动天帝让她再试一次。天帝念她是娇花蒲柳之身,受不得玩弄和欺骗,打算再给素蓝上神一次机会。只一次机会,青檀上神不惜放下款款身段,来阴阳交界的月桂树下等他……” 恍若被平地的惊雷炸了一般,我顾不得听澜依说完,便踉踉跄跄地去月桂树下寻他。 天族与夜族阴阳交界之处,有一株遮天盖日的月桂树。 它一面沐浴阳光,一面撒落阴霾,远远看过去,似两种极致。 我初时脚步飞快,恨不能一骑绝尘,一见到月桂树,又心生胆怯。我是以何种身份来的?怎么能阻挠青檀上神费心所求? 我是发过誓的,认素蓝作师父,若违此言,定教我神魂破灭,万劫不复! “你知道她只是懵懂无知的小仙,遇见她只是你命中的劫数,躲不掉也不能全然怪你。只是如果不遇见她,也要遇见旁的千娇百媚,可我们神仙,便是要同诸般心魔斗到底,你又何苦要为一个心魔搭上自己?” “你我的结合,是天帝和荒帝看重的,不单单是我觉得和你匹配,也是为了两族的交好。这些日子,荒帝对你的冷落,对她的偏爱,你也都看在眼里。你为上神,只是一时失误。她虽为小仙,但一直受到庇佑。她有恃无恐,你却如履薄冰。你们的命运,打从相遇的开始,就不是设想的那样。如今你又为了一己私欲,毁掉来之不易的成神路,弃两族颜面于不顾,荒帝岂能容你?” “我从有灵识开始,就与你定下婚约,要与你绑在一起,只等着成为上神嫁给你。父兄皆说,花草树木本是良配,是上天赐好的姻缘。我顺应天命,爱上了你,我有什么错?” 她一声声质问和劝说,让素蓝久违的沉默了。 我就像卑劣的窃贼,躲在月色掩饰的阴影下,只见她面若春光,温暖如许。 她是天家的仙子,高傲圣洁,却甘愿为了他,放下了身段。 他是荒域的上神,清雅从容,却听她一席话,拉近了距离。 他们可能从未这么交谈过,卸下相敬如宾的客套,只剩诚挚。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万年来,我为了初遇的事,一直想报答他。却没想到,这也许只是他的一段劫数……不是我,还会有别人。 原来,我只是他修行路上的绊脚石,是他必须渡过去的一道坎。 我迷迷糊糊地执着了万年,一厢情愿地奔赴了万年,终究毁在“绊脚石”这三个字上。 何其可笑。 “素蓝,忘了她吧。”青檀上神拿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他。 我简直心如刀绞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素净的手,她的掌心实在干净柔软,像极了温婉贤内助的样子。我怕他会果断地抛弃过往,将我视为普通的陌路人。更怕他会深陷在泥潭沼泽,永远得不到解脱。 素蓝果然迟疑了一阵,随着略微不稳的呼吸声,他的身子一半消融在阳光下,一半凝固在月色中,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小瓶子,企图透过薄薄的陶瓷瓶,看透里面的翻涌成波。只见他还是伸出了手,掌心向上,露出浅浅的纹理,让青檀上神露出暖暖的笑:“我会陪你渡过去的。” 他死死地攥紧瓶身,沉默片刻,淡淡道:“多谢。” 我彻底僵在原地。 我不记得他们是何时走的,走得时候是不是背影成双……我慢慢挪动脚步,走到月桂树下,一想到刚才的情景,疼痛仿佛没有了尽头。我甚至颓唐地想,也许这只是梦吧,多了些不切实际,少了些圆满欢喜。然而当月桂树的叶子飘落在脸上,我不得不承认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能原封不动地复述一遍,包括那句“遇见她只是你命中的劫数”。 劫数么……我笑得唐突又大声,如果我不是上古的白端玉,我只是个普通的小石头,是不是会更有资格报答他? 荒帝说我生而为神,他万年前随手的失误,导致我和素蓝的命运调换,我本该是夜照宫的上神,而不是素蓝这株梵天叶。 只因梵天叶这种东西,是西方佛门独有的,是他们的传经人。 我不是窃贼,却做了窃贼做的事。 素蓝本是窃贼,但他只是一时好心,替我挡了应历的劫。 我吃不了疼,不想历劫成神,所以修行缓慢,人也迟钝蠢笨。 而今听闻青檀上神的一席话,我身上凝滞万年的天雷劫,再次悄无声息的来了,仰头看见紫色雷霆撞击我的身体,我以为我会像个稚子般嚎啕大哭,可我没有。万年前感觉要撕裂真身的雷劫,在心痛极致下,竟有如挠痒痒一般。 这一切,让人感到大梦初醒,一场心悸,最后只剩怅然。 月桂花的轰然倒塌,引来了荒帝和天帝。 我隔绝万钧雷霆,浑然不觉地望着倒塌的月桂树,笑容讽刺。 天帝说:“你家傻妞终于开窍了。” 荒帝叹气:“你作为上古白端玉,生来就注定劫难非凡。没想到会大彻大悟的这般晚,好在以后,一切都将步入正轨。” 天帝冷哼:“成神之路哪有不艰苦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剥其皮抽其筋、挫其骨扬起灰,她就是万年前吃不了苦,找了旁人来替代,才惹出啼笑皆非的糗事。你要是看管不好她,就把她交给我。” 他们自顾自的吵着,我自顾自的看着月桂树在雷火中凋零,最后化成一颗拇指大的种子,被我捏在指尖,随手扔下凡尘。 “桂儿?”天帝见状惊呼:“你这是做什么!” “你们刚才说,万物都有大彻大悟的时候,只是缺少了一个引子……不经历人世间的痛苦,她又如何能大彻大悟呢?”扯了扯身上破布似的衣衫,掩盖住天雷留下的痕迹,我微微笑:“卿回何其有幸,能成为她的劫数。” 素蓝,我又何其有幸,能成为你的劫数。 天帝气得直跺脚,望着月桂种子飘落的地方,心疼许久。荒帝忍不住朝我竖起大拇指,其中深意不用说我也已然明了:月桂仙子八成与天帝老儿有一腿,我这是堂而皇之打了他的老脸。 我还是石头脑筋的时候,只是鲁莽顽固了些,如今历经心酸开了智,可谓是嚣张跋扈。 我和澜依来到夜照宫,名义上是为了神将选拨。澜依是沧海遗珠,她那蚌娘生她十分艰辛,不亚于鲛人劈开尾巴,她自出生便颇具慧根,人也聪颖漂亮,上天短短几十载,已经修成上神。之前荒帝传她太裳神将之位,命她远离狐朋狗友,尤其是我这颗冥顽不灵的石头。她表面上恭敬端正,私底下仍跟我们厮混,一点也没有神将的架子。 只是偶尔咂舌,说我修炼得还不如乌龟,倒是与从荒帝枕头下偷的鸟蛋一样,怎么也不开窍。现在好了,我不光开窍,还差点给欺负我的女仙,开了瓢。 澜依扶额,说我不大度,成神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找场子。 我却道,既往不咎这个词太虚伪,原先我脑子不好使,被欺负被嘲弄也只是傻站着,如今我就喜欢风水轮流转,往死里转。 好在经过青檀上神这档子事,我现在只顾修行,不再管其他。 也许是我开悟后修行飞速,离神将之位很快只差一步。 天伽不想做男人,便整天化成狐狸,蜷缩在澜依怀里,澜依也任由他躲着,边抚摸他蓬松的尾巴,边对我说:“最近无极渊有异常的动静,可能是黎族人欲拔出镇压的七绝剑,荒帝派了素蓝上神去阻止,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很久没听见“素蓝”的名字了,从澜依嘴里念叨出来,还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我以前习惯在长明灯前罚跪,换作修行,也只有长明灯的光能使我心情平静。长明灯上刻着夜照宫诸多神仙的名字,灯火明亮是生命旺盛,反之昏暗则离死不远了。 也就在澜依念叨这句话的时候,刻有素蓝的长明灯适才晃了一下。 我想也不想地奔赴无极渊,天际仿似沉甸甸的,露出满目疮痍。青檀上神早已哭成泪人:“你是上古的白端玉,生而为神,历劫渡难都只是你的事,为什么要拉素蓝搅进来?你既成了上神,本该和荒帝说清楚,心中不再有旁骛。更不会让素蓝备受猜忌,被荒帝派来封印无极渊!” 我做石头时就听见她说过这番话,当时听不太懂,可如今我不是小石头了,我想我懂她的意思:荒帝为了让我彻底定心,要拿素蓝封印无极渊。 “你现在满意了?”耳边回荡着她一遍又一遍的问。 素蓝躺在她怀中,身上蒙了一层血色,仍在担忧我:“快走。” “我是来报恩的。”我也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终于有机会报恩了,教我如何不满意呢。” “我不需要你的报恩。”他的眼底亦有沉甸甸的痛。 “你不让我报恩,这场劫难就过不去。还不如让我报了恩,我们也好聚好散。”拔出镇压无极渊的七绝剑,封印霎时碎裂,底下叫嚣的黎族人,疯了一般往身上爬。 我忘了我是怎么一剑劈开无极渊的,只记得当时的阳光清冽如冬天,像一只血瞳冷冷的望着我。 “卿回!”素蓝扯过我的手腕,七绝剑顺势垂落,我这才从血海尸山中微微抬起头,朝他有气无力地一笑:“素蓝……” 素蓝抱着我,一路走回夜照宫,脚下是长长的一条血带。 我被黎族人的鲜血污浊了双眼,看什么都是褪不掉的红,他就这么伸手挡住了我的视线,有清冷微燥的声音如仙乐般响起:“睡吧……醒来又会是个好天色。” “醒来你还记得我吗?” “为什么这样问?” “你不要骗我,我如今不蠢了,你拿走青檀上神的小瓶子,就是要永永远远忘记我。” 他像是微微怔住,温湿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脸:“小家伙还学会偷听了,嗯?” “我、我猜的。”说出来的话缺乏气势,轻得几乎听不清。 素蓝抬手顺了顺我的长发,稍微调整了抱姿,想让我靠得更稳当些:“让我如何能忘记你……忘记小小的你在天雷中打滚?忘记你在尘世朝我扬声呼唤?忘记见你辛苦地登上了天,而我还要按捺住内心的欣慰?忘记你每次见我都是眼里流淌的笑意,而我只能云淡风轻地从你身前走过,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还是忘记你拔出七绝剑,口口声声说只要报我的恩,就能让我们两清了?” “素蓝,”我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净水味,像滴落的甘露,内心像是要窒息:“我其实……”不仅仅是想报恩。 但我宁愿,不曾遇见你。 这样就不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痛苦,你也依然是夜族最圣洁平和的上神。 只是无极渊一战,我杀光了黎族人,也引得七绝剑与我认主。 荒帝知道后勃然大怒,他是纵容我的,但也经不住我连番闯祸。更何况,自我知道他要拿素蓝封印无极渊,就处处和他顶针,我甚至痛恨起冰冷的夜照宫,这里的心和飘落的霜花一样,丝毫没有温度。 我被荒帝关押在长明灯前,除了微弱的灯火,日日夜夜见不到天日。他还拔走我一条肋骨,废了我满身的修为,这样七绝剑在我手中,只是一堆破铜烂铁而已。这是他对我的惩戒,也是给天帝的交代。 天帝仍是不满意,扬言以后定要新账旧账一起算。 失去了承载着满身修为的肋骨,我便连凡间的人类都不如,每到初一十五就是我疼得不能自已的日子。有天,澜依偷偷给我带来一根肋骨,说是无意中寻到的,别人不要的。 我在满腹疑惑,觉得她是不是把我当傻子的心态下,将这根肋骨融于体内,堵住倾泻而出的神力。登时,泪如雨下。 澜依眼神闪烁的问我,有没有感觉好受些。 我却感到更疼了,心疼比身疼更甚、更致命:“他把神骨给了我,他该怎么办?素蓝……我明明想报答他,为什么会这么难……” 澜依自知兜不住,也不想瞒我了:“他不该心疼你,插手你命中的劫数。你也不该报答他。他有错在先,你又犯错在后,如此一来,荒帝必然会保全你,舍弃了他。如果你不想着报答他,也许他还是高高在上的上神,不会从云尖上跌落下来,还跌得那么重。” 我捏紧怀里的白端玉,一遍遍告诉自己:荒帝要的只是上古白端玉,这世间本就没有独一无二的,待流霜修炼成神,我和素蓝就能离开夜照宫,成为最普通的草木与石。 流霜也不负期望,稳步修行着,逐渐现了胎光,我在漫长无期的关押中,紧紧抓着这一丝曙光。 等我从长明灯前抽身出来,看见月色如雪霜,轻拂脸上,众目睽睽之下,唯独不见素蓝。 我将夜照宫翻个底朝天,没人告诉我素蓝去哪儿了,她们只是茫然的问谁是素蓝?多么可笑啊,素蓝没有失忆,她们倒集体失忆了,那斩钉截铁的模样,让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错乱了,这天底下根本没有叫素蓝的人。 可我就是记得。 卿回,素蓝,卿回,素蓝……没有素蓝,哪有卿回,哪有我? 荒帝过来探望我,让我安心修行,别的都是梦一场。 我丢掉七绝剑,丢掉白端玉,一个人坐在太渊池边发呆,什么修行啊,都是折磨。整个夜照宫,都在束缚着我。 我看无言的月色勾勒夜空,又对着星海描绘他的模样,有时会淡淡的笑出来,只是大多时候都是无声的。 直到澜依眼睛红肿地站在面前:“你是不是忘不了他?” “是。” “我带你去见他。” “好。” 我像个乖乖的孩童,任她拉着我的手,她推开其他人的阻拦:“你们都想她死吗?她若就这么失心疯死了,我发誓绝不会饶过你们!”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来到大名鼎鼎的太虚台。 “他,死了。”她说。 “谁死了?” “素蓝。” “不会的。”我不相信:“他是西方的梵天叶,是侍佛之身,都可以拿来封印无极渊,他怎么可能会死的。” “如果是自愿放弃神籍,折损修行,废除仙法,不受妄尘之苦呢……” 我感觉身上的温度渐渐流逝,和霜花的清冷融为一体,不觉想,这些都没有关系了。至少我的心也跟着素蓝一起,死了。 “自愿放弃神籍的人,跳下太虚台后神魂俱消,很难转世轮回。他让我告诉你,就当作一场大梦。他不想要你的报答,他情愿你要的是他。” 我飞快地回想起过去的种种,素蓝说的很对,我要的一直都是他。而今他自愿放弃仙籍,不受妄尘之苦,我又有什么脸面,继续在这做什么神将?我压低声音在澜依耳边说:“如果我变猫变狗,记得给我捞回来,再从头和你做姐妹。” 我知道现在自己这个模样必然如同疯子,定能吓得世间恶鬼尽散,我伸手在澜依身前往后一推,自己顺势迎着罡风下落,我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话,可吹到耳中只剩寥寥数语。 “我已经化成人形了,以后能替你接掌神将之位,你会自由的,再等等……”那是个清秀的白衣小仙,白得像颗好白菜。 耳畔是澜依的大喊:“卿卿你个傻子!” 我顾不得回头,意识在逐渐消散。谁记得玄冥真火下,一袭蓝衣入画,从此望断天涯,相思有了牵挂。 *** 荒帝把我救回来,我已剩下半条命,还有弱光的眼睛。 他答应我,流霜成为上神之际,就是放我出夜照宫之时。十二神将意义重大,我现在还不可以死。我说连死都不自由,怎么教我相信他的话。他又话锋一转:“为了素蓝,你也不能死。” 我差点笑出声来,一个把素蓝逼死的人,能说出“为了素蓝”这句话,他不要老脸讲得出口,我还不愿污了耳朵,费心听呢。我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把后背对着他。 荒帝长吁短叹:“你以为我不心疼自家上神吗?” “呵。” “你还别哼,我自有苦衷。”他不愿多透露,就留下这一串莫名其妙的话。我只当他兜了个大圈子,哄我苟延残喘做傀儡罢。 数日后,夜照宫封将,澜依作为太裳神将,亲自为我戎装。 我的封号是勾阵,好战非天,大凶之将。 青檀上神特地来为我庆贺,临走前道:“你欠他一条命。” 我欠他的实在多,等我将神将之位传给流霜,我也能放心的还了。 她又说:“其实我也欠素蓝一条命,既然做不成他最爱的人,我情愿做他最恨的人。骗他去无极渊的人是我,离间荒帝和素蓝的人,也是我。故意引你去月桂树下,撞见那一幕的人还是我。他虽装模作样地收了瓶子,但一直是想教我安分些,别再打你的主意。他以为我会信。可惜啊,他不知道一切都是我引出来的,直到死,恐怕都不知道是我做的吧。” “你现在说出来,是想让我揍你?”捏了捏手指。 她满脸写着“只要你动了手,天帝必然会新账旧账一起算”。 我偏不让她顺遂:“其实素蓝早就知道了,你做这一切无非是想让他恨你,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位。可即便他知道,他也不恨你。”我笑容清婉,透着无边的嘲弄:“怎么样,够讽刺的吧?” “你!”她抬手就要打下来,我倏尔出手挡住。 “我不会打你,但你也休想碰我,你就得这么肮脏的活着。一直活着,一直肮脏。” 第一百四十二章 荒帝派我去西沙鲛海收租。 作为大荒域的附属势力之一,鲛人族最近挺懈怠的,可能跟荒后是最美的鲛人有关,她劈开的尾巴长成一双美腿,任谁看了都会目眩神迷,鲛人族难免恃宠而骄了些。 我极不情愿去,西沙太远了,我又懒得动弹。荒帝好说歹说才说服我。其中有句话蛮中肯的:你可是地表战斗力最强的神将,你一去他们不得把你捧起来啊。 澜依听后嗤笑:“你可不是在乎声名的人,还不说实话?” “好吧好吧,”我妥协,“荒帝说西沙的牡蛎巨好吃。” 澜依略长我半年,在神仙漫长的生命中,这区区半年不算什么事。但她一直是聪颖的,我想不通的问题,她总能轻而易举地点出关键。就像之前,她说我对素蓝,绝不是报答这么简单。我如此心思不单纯,自己还浑然未觉的时候,便被她察觉了出来。而今我承认她说的不错,但她简直不给我留点颜面:“荒帝之所以派你去西沙收租……全因为你最闲。” 我,无语。 我确实是地表最强的神将,素蓝走后的五百年,天上皆知我的强悍。凭着一把认主的七绝剑,几乎横扫六合,冠绝八方。也正因如此,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时光里,再无宵小敢肆意来犯,我成了“凶神”的代名词。 这一路走来,是我万年前根本无法预见的,我疲惫,也怠慢下来,以至于除了诛杀邪祟,毫无旁的心思。我甚至能坐在长明灯前,一动不动三五载,一次又一次的点燃属于素蓝的那盏灯,但不过须臾便又黯淡了下去。 我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前方的路那么黑,他会不会像我一样的害怕……他大约不会。他以死求得解脱,也无惧神魂消散,在这蔼蔼红尘间,执着的人只有我。怕的人也只有我。 我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事实上,我属实再也见不到了。 父神对生命向来亲切,对放弃生命的人,深恶痛绝。他不允许有人舍生,哪怕命途多舛又艰难万分,也不允许有人自绝。素蓝是自愿放弃神位,从太虚台一跃而下的,父神用罡风撕裂了他的身体,拔掉了他的骨头,用强大的威亚抹灭了他全部的灵识,如今他该是世间最卑微的砂砾,活得无知无觉,永远入不了轮回。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还不是我也跟着跳了太虚台。 虽没有亲眼见到罡风是如何撕扯我的身体,但从此往后的初一十五都疼得鲜血淋淋,可我感觉不到十足的疼…… 澜依说疼着疼着我就习惯了。我摸摸空荡荡的胸口,似乎跟她说得不太一样。我只是没心了,所以感觉不到疼了…… 荒帝催促我快些动身,我觉得他最近神神叨叨的,荒后怀着身孕呢,他也不稳重些。我只得告别澜依和天伽,独自扛着七绝剑来到西沙。 跟荒帝说得一样的是,他们确实出动很多人来欢迎我。 只不过这欢迎的仗势不太喜庆,看着一群漂亮到不像话的男鲛和女鲛,皆是一副义愤填膺的小脸蛋,我不由地轻轻叹了口气,觉得还是被荒帝老儿给坑了,这哪是什么牡蛎美宴呐,分明是拿我下刀子的。 我将七绝剑往地上一掷,鲛人们满脸写着“怕了吧”,我深有感触道:“大家有话好好说。” “我们跟夜族的人没什么好说的,之前你们荒帝拐走我族公主的时候,也是要好好说的。谁知道次日一早,就拉公主私奔了!”鲛人们气愤。 我实在没想到,荒帝还有这样勇猛的高光时刻,这打破了他固有的猥琐样。至少听到这席话,我该敬他是条汉子。 但并不能妨碍我打着大荒域的名义进行收租:“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不要拿来耽误大家的时间,我还等着去附近搜寻牡蛎汤呢。” “牡蛎汤没有,给你筛成牡蛎还差不多!”一个男鲛冲上来便要刺。 我的眼睛有弱视症,在阴暗的水底看得不太清,形同人间的夜盲症。只能听见尖锐的风声要刺穿我的胸背,我也懒得动嘴,毕竟动手才是我的强项。 我拔出脚边的七绝剑,抬手只一劈,叫海水倒灌腾空,鲛人们被海底的龙卷风带出海面,还未重重跌落,便被我凌空一挥,无数人撞击到七绝剑的剑锋,倒飞出漫天的血帘。 我在血雨中感到十分无奈:“好端端不就交个租嘛,至于跟我拼命吗?你们西沙什么宝贝没有,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你说的那是东海。”带头的男鲛捂着胸口,强撑着一口气:“我们西沙没有什么宝贝可以交的。荒帝散布谣言说海里有海怪,令周围的村民不敢出海,让西沙成为一片死海。鲛人的繁衍生存,只能趁着海风大作的时候,化成海难中死的人,回到她们原来的家,怀上和人类的子嗣。现在人们不敢靠近鲛海,我们寻不到死尸上岸,他这是要我们断绝子嗣啊!” 我终于想起,眼前对我目眦欲裂散发敌意的男鲛是谁了。 前些阵子天帝要做和事老,给鲛人族和荒帝讲和。 原本没有什么大问题。 可有只男鲛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却欲对我家流霜行不轨之事。等我冲进屋的时候,那男鲛已然扬起健硕的尾巴。 别看流霜自化成人形后,平日对我说教不停的,但仔细算了算,他也不过短短千岁的年纪,就算他责怪我懒惰,但也一直是守着我的。如今他被那男鲛捂实了嘴巴,任他明澈的大眼流露出清澈的水渍,我自是气不打一处来,没等荒帝和天帝推杯交盏,要重建天族和夜族的友谊,只听不远处的宫殿顷刻塌陷,我抱着流霜施施然走了出来。 天帝惊掉了下巴:“怎么又是你?” 荒帝酒也醒了:“你又干了什么?” 我其实没干什么,我那么温柔体贴,看男鲛还留有一条尾巴,便一剑将其劈、开、了。 男鲛“咯噔”一声晕死过去,跟在天帝身后的鲛人皆对荒帝怒目而视,原本是重修旧好的事,被我这么一劈,更甚四分五裂。荒帝大为头疼,跟天帝一个劲解释:“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这么个刺头。你想想月桂树的事……” 不提月桂树还罢,一听到老情人的名字,天帝更是怒火中烧:“桂儿无辜遭灾,还被她扔下凡间,如今转世投胎九次,都是雷劈的命运。我是想渡她上来,都渡不成呐,我何尝不心痛!” 荒帝好说歹说也说不算他,只好把心一横,也放出狠话:“你们天族难道就没有过错吗?” “怎么滴,荒帝老小儿,你还要跟我掰扯掰扯?”天帝袖子一捋。 “掰扯就掰扯。我忍你好久了,明知道鲛人对我帝后不好,还带鲛人来上门羞辱,什么玩意儿,我呸。”荒帝也不甘示弱。 我从未见过荒帝这么有骨气,他在天帝面前装老实人那么久,如今撒泼打滚的模样还挺有趣。我就这样拖着腮认真看了一会儿,期间听到他们提到“西方佛”“梵天叶”的字眼,恍若一瓢温水从头浇到脚,忙问:“是不是素蓝有消息了?” 时隔五百年,我第一次主动提素蓝二字,他们以为我快念不出这名字了,就像我几乎忘记自己叫卿回,不是叫勾阵。 天帝烦我至极:“滚开!” 我不依不饶地追着:“快说啊,是不是素蓝有消息了?” “卿卿。”荒帝犹豫着开口:“世间不止一块白端玉,也不止一株梵天叶。作为西方佛教的传经者,他们遍布凡尘,如果你觉得他还有可能重生,可以去尘世里找。” 他以为我会神色黯淡,一如之前一样,对一切失去兴趣,只顾着蜷缩在长明灯前,一遍又一遍点亮素蓝的灯。 可他们不知道我也曾无数次的下界去寻,寻到每一座化成沧海的山、每一条变成桑田的河、寻到一切不常见的事物,却寻不到一个平常的他。 天帝带鲛人求和不成,因我一剑劈开了鲛人的尾巴,关系反而更加僵硬了,天帝知道鲛人记恨夜族的同时,也会将自己深切地记恨上。于是出乎意外的,将鲛人族拱手送给荒帝做附属地。 这次是头一回收租。 眼前的男鲛还要喋喋不休:“你劈了我老哥的尾巴,害他如今畏水又羸弱,躺在岸边哭哭唧唧的。不曾想被人逮住,剥了他的皮做甲胄,抽了他的脂点灯花。如今,我们鲛人就算找到死人上岸繁衍,也要担心被人发现剥皮抽脂,这叫什么世道!” 我不能理解:“按你们的说法,要想繁衍子嗣必须找到海难之人的尸体,那没有尸体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就得制造海难了?” 鲛人皆露出“理所应当”的表情:“怎么了?” 我想我发现荒帝要村民远离鲛海的缘由:“人命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十分轻贱?” 鲛人面面相觑:“不然呢?” “现在风水轮流转了,曾经的小绵羊变成要剥皮的大灰狼了,是不是感到贼气愤,贼不满意,觉得世道贼不公?” “你想说什么?” “是你们飘了,还以为人类提不动刀了。”我慢条斯理地道:“这世上任何生命都不会被长期主宰,哪里有不公哪里就会有反抗。当砧板上的鱼肉久了,也会长出尖牙咬回去的。鲛人族在海底待得太久,根本不知道人有多厉害。” 鲛人懒得同我继续废话,他们向来骄傲睥睨,根本不把任何人的话听进耳朵里。又自负美貌,觉得上天总偏爱有脸蛋的人。只听他们阴阳怪调的道:“那素蓝上神呢……是不是被你缠怕了,才跳的太虚台?” 我可以跟他们虚与委蛇,但绝不容许旁人提到的素蓝。我用手抹过七绝剑的剑锋,笑得如同鬼神罗刹,我真是上百年不活动筋骨了,这世上竟无人识得我的名号。 “勾阵!” 那一日西沙翻涌血海,而我带着鲛人族的合盟书,和寥寥租金,笔直端正地呈给荒帝:“卿回不辱使命。” 帝后被鲛人族囚禁数千年,一直害怕态度强硬的母族,如今猛地见到染有鲛人血的合盟书,身子一个踉跄:“你把他们都杀了?” 我不明所以的抬头望她:“帝后,我就那么喜欢杀人吗?” 不过是小惩而已,怎么会跟灭族扯上关系,况且我没那么多的心力,我还有漫长的时间,要陪素蓝的长明灯渡过呢。 帝后听我这么一说,也就放下心了:“勾阵一向懂事。” 我状若感动的点点头,其实我没说的是,虽然我没灭族,但我给他们的尾巴,都劈成了两半。 听说上次误打误撞,助那个为非作歹的男鲛化成了人类。 鲛人化成人类,伴随了太多的危险,却也解决了不能繁衍的问题。 我真是大慈大悲观世……哦不对,我是大荒域的勾阵神将。 “你还别说,佛教的传颂还挺上头的。”我揉揉太阳穴,将从鲛人身上抽的脂,放进素蓝的长明灯里,再小心翼翼地点燃。 时隔五百年,这盏长明灯重新燃烧了起来。 澜依说我这一趟出行,还挺有收获的。我迷迷糊糊地倒在她肩上,嘴里喃喃说:“可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我想见他。 想得快疯了。 澜依身后的流霜登时止住靠近的脚步,却是亦步亦趋地退回门外,掩上沉重的殿门。 我后来看着燃烧不灭的长明灯,安静得像是回到了石头真身。 最近流霜愈发有出息了,想必很快就能承袭神将之位,我也能安下心地偷懒了,我几乎每天窝在长明灯的边上,偶尔会出去完成荒帝交代的任务,但大多都是些琐事。这五百年来我动手的次数不算多,只不过每次都稳准狠,让生有异心的外族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有愣头青上门找茬,我也能随手打发走。 没想到仙人久不出山门,还能碰到个硬茬子。眼见一只凤凰来势汹汹,我十分后悔之前出手救他。 “凤凰一族都被你们夜族毁了,我恨你们。”绯衣少年气性颇高,我望着望着笑了。 “你个小麻雀,翅膀都没长硬呢,谈什么爱啊恨啊的。” 凤凰显然不是很信服,自少他是为数不多比我还刺头的刺头。好在他给我枯燥乏味的生活,带来了那么一丝轻快。 又过去五百年,添有鲛人油脂的长明灯,一直灯火通明。 一天,我听到澜依和流霜偷偷摸摸念叨:“告不告诉她?” 我适时掐诀,转眼落到他们跟前:“告诉谁啊?” 流霜想按捺住澜依,哪知她脱口而出:“最近凡间有个孩子,生得十分聪颖……” “你又来了。”我一翻白眼:“说过很多次了,凡间的孩子有七情六欲,不适合带到天上养着,你不要每次看谁可怜的,就要嚷着把他接到夜照宫。你要是真想收徒弟,可以去我们石头堆里翻找,保准个顶个的乖巧懂事。”末了补充一句“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就注定乖巧懂事不了……你不要打岔。”澜依敲我脑门,我委屈地揉揉头,只得听她说下去。 “那孩子身上有一丝素蓝的气息……” 我“蹭”的站起身,呆愣良久,张了张嘴,又无声的闭上。 太虚台是何等残酷的地方,寻常神仙跳了且不说折损修为,就说受损的身体,没个千百年都恢复不过来。更何况素蓝自愿放弃神籍,跳下去断没有转世的理由。 还是投胎成一个人? 他不做草木石头,为什么要做一个人呢? 都怪荒帝老儿给的情报有误,害我没事下界翻了五百年的叶子,翻得手指甲都呈泥红色的了,连半点素蓝的气息都没见着。 如今他的气息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无论如何我都要去看个究竟。 流霜拦住我抬脚的架势:“主上是要去找他?” 他这话时,锦衣胜雪,面若冠玉,脸颊的棱角似被霜花融化了。我抬手抚摸他的脸:“以前总说欠他一个报答,如今不想隐瞒了,我只想给自己一个成全。” 流霜本来准备了千言万语,阻拦我去凡间找那孩子。 而今听到我说“成全”二字,眼神氤氲了一团湿雾:“他跳太虚台是他的选择,我只是不想你在这场梦境中,永远不醒来。” 我脚步一顿,旋即微微笑:“哪有什么梦境,只是我的执念罢了。” 流霜知道拦不住我,便也放弃了。而澜依从始至尾,都很懂我。 “去吧,卿卿。” 我避开大荒域的耳目,即将下界时,荒帝突然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哪儿?” 到底没瞒过这个老狐狸。我索性把包袱一扔,坐在云朵上。荒帝也没多费口舌,指着悠悠的白云苍狗,道:“素蓝是西方的梵天叶,自然有自己的造化,你如果放心不下,可以偷偷帮衬他,但不要贪恋红尘,他好不容易才助你渡劫,你可不要再陷进去……” 这是我开悟后,头回感到费解:“什么是造化?” “就是每个人注定的命运。” “谁注定的?” “上天。” “可我们就在天上啊。”我正色:“我们就是神仙。” 他一指头上:“神仙的神仙。” “父神已经死了。”我道出许久前发生的事实。 荒帝恨我不成器:“不是父神,是老天爷。” “老天爷是哪位神仙?” 荒帝沉默。 “我们是神仙,神仙掌管人间的命数。掌管神仙的命数,是老天爷的话,那掌管老天爷命数的,又是谁呢?”我叹口气:“他们一个又一个的掌管,究竟累不累啊,有这时间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行嘛,还是说老天爷没有自己的生活,他本身就是空洞乏味,甚至没有生命的?” “你、你住嘴。”可怜的荒帝老儿,都结巴了。 我一股脑的道:“所以啊……所谓命运,都是闲的。” 荒帝彻底无言了。 我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走。荒帝忽然伸出手,抚摸我的头:“你们端玉一族,是父神造的,是他的孩子。可以撒娇胡闹。你总说不想做神将,不想当生而为神的白端玉,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神将,不是白端玉,甚至从没来到夜照宫,你会开心吗?” 这个问题,就如同“假如夜照宫一夜之间没了,你会不会开心得跳起来”一样,答案理所应当,也正该是…… 我、我怎么说不出口了? 奇怪,我以为没了夜照宫,本该少了诸多束缚,可转念一想,又仿佛失去了什么,让整颗心变得迷茫、彷徨。 荒帝见我神情茫然,也不跟我继续罗嗦,抬脚就是一下。 “滚远点。去找你向往的生活吧。” 我从云端来到凡间,找到留有素蓝一丝气息的孩子。 那是一户姓叶的人家。 不算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作为家中独子,这孩子的命运不是一般的顺遂,如果除去他生来便带有眼疾,只能用三尺黑绫覆面遮光,我想他的生活会更好过些。 可他的的确确是个瞎子。 从小被别的孩子羞辱,使他性格有些沉静,家里人便取名“叶莫”。 我之前只当是沉默的意思,后来偷偷地跟着他,才发现他虽有眼疾,遭人欺负耻笑,但一直并未放在心上,面上一直云淡风轻着,甚至因为莞尔笑意,使他原本澹薄的长相,显得柔情内敛起来。 这个名字含括着“莫欺少年人”的宏愿,是家里对他的寄语。 我经常躲在院中的泡桐树上看他,看他在窗前练字识字。 他的手修长笔直,为了练字却伤痕累累的。 有天他无意间听到下人在非议他,我躺在泡桐树上都气得要命,可他却是恍若未闻一般,继续回到窗前练字识字。 他真是除了学习,没有别的正事了,我看得乏累,几次昏睡过去,等一觉醒过来,只见他一瘸一拐地从外面回来。 这是我第一次同他说话。在他十四岁的年纪。 “你是不是又被同龄的孩子欺负了?” 他听到我的身影,却感觉不到我的身影,惊得四处张望,可又看不见丝毫。他显然是感到挫败了,却没有像寻常孩子那般哇哇大叫,而是迅速冷静下来,试探性的问:“你是谁?” “我是专门吸人精气的狐狸精,要来挖你的心。”我想好好逗一逗他,他在天上做上神的时候,人是一丝不苟的。眼下做瞎子,也极力做到一丝不苟。这样正派的行径,让人远远瞧着就很累。 他停顿了一会儿,淡淡的笑:“你不是狐狸精。” “哦?” “你如果是狐狸精,大可以迷惑我,不必同我说这么多。也可以让我说不出话来,再慢慢的戏弄我。故而,你只是想逗逗我,不是真的要做什么。” 这次换我被吓得瞠目结舌:“你、你……” 他缓若春风的一笑:“姑娘,我只是瞎,不是傻。” 我,无语。 这天我同他说了许多,包括隔壁绛珠草和补天石前生结缘、今世相报的故事。最后我总结道:“可见缘分是注定了的。” 叶莫听后,面容一直很平静,丝毫没有动容:“石头和芳草本不同根,两个物种,怎会有缘分,又岂会同路?” 我:“……” “要说缘分,不如说那滴甘露与芳草有缘,与石头也有缘。” 我:“……” “再说前生结的缘,前生都不去报,到了今世,难道不只是执念吗?” 我:“……”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我叹气,我扶额,我惆怅。 他忽然倾身过来,气息和我的鼻尖擦过:“对了,你还未说,你叫什么名字。” 有朵云遮住头顶的阳光,也遮住叶莫微微发光的鼻尖。 我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浮云,依稀能辨认出云尖上,是流霜在悄悄捣鬼,我冲他扬了扬下颚,那朵云又倏然离开了,给叶莫清秀的脸,渡上一层旖旎。 我接过他的话,笑着说:“我啊,我叫白端。” 第一百四十三章 “白…端…” 他反复念叨这两字,薄薄的唇瓣弯起一抹淡笑:“甚是好听。” 我坐在泡桐树笑得很明亮。 自那以后,我便在叶家住下了,叶家双亲很少过问叶莫的事,不是对他不重视,是他们自始至终都相信,这个看不见的儿子,会别有一番天地。 而叶莫委实沉默,身上有股同龄人没有的从容。 他很善良,经常施粥救济的,因眉眼过于温慈,被人称作“小菩萨”。 在他嘴里的同龄人皆是正义热情的少年,全然不顾他们对他所做的那些个恶事。 他从不忍心叱责伤害他的人,也不会把愁苦抱怨给父母听,他的心是通透而良善的,不会因为身份的贵贱而分割成不同形状,也不会盲目地散发好意,去一味地迁就不可取的地方。 在我眼中的叶莫,除了练字念书,便是给穷人粥食。 有很多次的争抢,那些饥饿贪婪的人,划伤了他的手臂。他也只是笑笑,手里依然端着热乎乎的粥食。 我隔着无数攒动的人头,打着一把白底桃花扇面的伞,看他在满眼疾苦中露出叹息,适逢残阳如血,他的身子被暖橘色的光影拥住,远远看去仿似人间的圣人。我揉揉眼睛,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一二。 等施粥布善完,是他疲惫苍白的脸,他的脸上始终覆着厚厚的三尺黑绫,让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叶莫抹了抹汗,找寻着我所在的方向,末了逸出一丝笑意:“你在等我吗?” “嗯。”我试探性的伸出手,白底桃花扇下,有微凉的风轻轻穿过指缝,也有他坚定不移走来的身影。 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和我一般高了,脸颊的弧度处在少年与男人的过渡期,棱角分明又皙白若刻。他和我并肩走在街上,不急不慢的步调,引得四周的人侧目而视。我是习惯了各种目光,自古道红尘多疾苦,却没人较真下半句:疾苦造恶徒。 久而久之,对我和叶莫的流言蜚语,飞遍了整座城。 时间飞快,在叶莫二十岁那年,叶府遭小人构陷,突逢变故,而他也从家中骄子,强打着精神,力挽叶家的狂澜。 叶家双亲没两年便去世了。同时,构陷叶家的小人敲响了门。 我一直不曾干预人间的事,这回我比澜依要明白,人间的疾苦有时候,都是自己一手促成的……叶莫一声声质问陷害叶家的小人,他的双亲也曾宽容相待,为什么要在紧要关头倒打一耙,难道多年的交情都是假的吗? 那小人也真情实感地红了眼,攥着叶莫的衣袖不肯撒手:“小菩萨,您活得良善温慈,就原谅我一时糊涂吧。” 我颇感愤怒,叶莫哪里明白这世间的丑陋,那些得他施粥的人,才是躲在无数人背后,编排造谣他的人呐…… 叶莫素来沉稳平和的脸,有了一丝裂缝:“原谅你?” “小菩萨,求您睁开眼看看我的苦难,这样您就会知道,我所作所为皆是情非得已。”他这么说着,像是往叶莫柔软的心上,刺上重重的一刀。 那会儿我坐在长成参天大树的泡桐树上,只见叶莫推开痛心忏悔的那人,踉踉跄跄地走出门。我来不及追,便看见方才还哭得歇斯底里的人,瞬息收起忏悔的嘴脸,朝叶莫离去的方向啐了口道:“什么小菩萨,不过是个瞎子罢。”我倏然跳下倚着的泡桐树,把他吓得一个趔趄,“你、你是谁!” 我张了张嘴,笑容乖巧又温顺:“我啊,我是妖怪。” 那人声音抖得都变味儿了:“不、不关我的事。” “我最喜欢吃恶人的心肝了。” 我上天之前在人间游历过万年,当时灵智未开,对很多事都不看重,也想不通。 但我一直对人类存有敬畏心,他们的生命微薄而脆弱,但能完成其他种族完不成的壮举,譬如始皇帝修建的长城,历经数代王朝而盛名的帝都,可他们同样也贪婪虚伪,不像我们做石头的憨厚。 我始终搞不懂素蓝的神魂,为什么在这一世选择做人,就好比有皇宫不住、要跑去山沟里修庙的济公……是不是平淡的生活过得越顺遂,就越觉得乏味? 叶莫淋了几天的雨,终于在一个寻常的清晨,回到叶府。 我很是担心他,没想到他这一走,如此久远,久到以为又要失去他了。他一回来便紧紧抱住了我,声音嘶哑:“端儿。” “唔?” “嫁给我吧。” 我问:“你是真心的?”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气息急促到碾碎我所有的猜想,我怕得到的答案和心中所想,有些偏差,更怕差之千里。几乎下一瞬,不等他犹豫着开口,我便答应了下来。 “好啊。” 后来想想,我也并不后悔。 比起原先是他的绊脚石,我当然不后悔做他的垫脚石。 成亲的那个夜晚,通红的烛光照亮窗台的纸花,我坐在床榻听着叶莫在外觥筹交错,而我已经整整一天没吃饭了,我是神仙的体质,饿是不会饿的,只是闻到桌上拜访的鸡腿飘来的香味,味蕾一个劲地分泌口水,只怪他今晚实在墨迹,婚礼果然都是结给旁人看的。 百无聊赖之际,我偷偷抓了一把榻上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股脑地往嘴里塞。等叶莫悄无声息地进门,我的嘴巴塞满了吃的,只见他拿起桌上的合卺酒,清甜的酒香满满当当地溢出来,我喉咙有些微微发痒,他顺势掀开了红盖头。 “端儿……你是不是饿了?”他本想抒发一下诗情画意,但听见我像个小松鼠似的拼命咀嚼,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我咽下最后一口吃食,委屈巴巴道:“还不是你回来的太晚。” 说完这话,我就有些后悔了。 我虽未经历人事,但跟着澜依没少逛风月场子,拜堂成亲之后应做的事,我也是有些眉目的。我比他大上万岁,像这种老牛吃嫩草的行为,该由我细心引导才对。我见他耳根子莫名涨红,觉得把小朋友吓到着实不好,为了表达歉意,我主动拉起他的手:“来,你坐。” 此刻的叶莫身穿红袍,素日半拢半散的头发已全部竖起,露出慈悲的面容和脸颊的绯红。 覆眼的三尺黑绫已经放到桌子上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杯温热的合卺酒,他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朝我缓步走来,掌心因紧张而微微渗出细密的汗珠,我能透过温热的酒杯看见他清晰的纹理,宛若隽永深刻的诗篇让人目眩神迷。 我见过很多风花雪月的场子,只是每一个场子,都不如自己身临其境的动人。 白象牙的酒杯静静地停在眼前,只听一声轻笑,抬头是他灿若朝霞的脸:“你紧张?” 我被他这声笑弄得浑身发痒,挪动屁股给他腾出一块地:“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顺势坐在我身侧,和我肩贴着肩,我能感觉他的气息擦过我的头发,更能察觉他不可避免地颤抖着。 “都是第一次成亲,谁能知道啊。”我实话实话。 叶莫终于放声大笑了,他一直是沉稳内敛着的,除非要刻意亲近谁,不然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君子交情,我和他在人间共同度过了八个春秋,他对我始终以礼相待,未曾僭越,而今我们跳过了相恋的过程,直接步入了喜堂,怎么想都有些快了。 可跟我心怀不轨万年相比,这八年又显得那么缓慢。 我想跟他说,这场婚事不管他以何种目地提出的,我都愿意陪他走完这段艰难的路。 可话到嘴边,添了几分胆怯,没等我开口,他静静的道:“端儿,我会学着做个好丈夫,给你遮风避雨,也请你相信我。” 他竟然知道我心中惴惴不安着? 我舒了口气:“我曾听人家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自是信你的。” 叶莫将合卺酒递给我,我坦然地接过,正要一饮而尽,不想被他按住了手:“不是这样喝的。” “唔?”我看着他举着酒杯,向我慢慢逼近,手臂环在我颈侧,落到我背后。我照着学了一遍,发现这个姿势可谓暧昧至极,他如清风般的气息就吹在我耳畔,带起鬓角那一缕不安分的碎发,我的唇贴着他肩头,感受到他的呼吸愈发炙热,也许是烛光太温柔,他用皙白若刻的下巴,微微蹭了蹭我的耳朵尖。 我的耳朵尖蹭的一下沸腾了,还未饮下手中的合卺酒,便咽下一口贪婪。 头脑也跟着晕晕乎乎的,就这样相拥着饮下合卺酒。 酒杯空了,他倏然捧起我的脸蛋,低下头,有濡湿的唇瓣厮磨舌尖,我本就口干舌燥的,猛地一亲,整个人都把持不住了,环住他的腰身,迎着他通红的脸,加深这一吻。 “还要喝吗?”一吻罢了,我摇头晃脑的笑着问他。 他眼中绽放璀璨的光芒,翻了个身,攥住我的双手,将我抵在床榻和他的胸膛之间:“以后,你就是我的妻了。” 那声音低沉带有磁性,转眼间将我送上云端,颤栗着,闷哼出声:“好。” 那夜的烛火妖娆而动容,徐徐的青烟盘绕榻前,勾勒出他眼里眉梢的微醺。自此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上神,不再是永远焐不热的霜花寒,他仿似从雪山上悄然走来,身披霞光,将我拥入无尽的炼狱,就此沉沦,伴随抵达骨子里的欢愉,一同走向世界的对立面。 我从未这样靠近他,由身至心地紧密缝合,炙热噬骨。 仿佛置身于碧海波涛之上,滚滚而至的浪花,将我抛向万里高空,又缓缓跌落深邃海洋。如此往复,直到精疲力尽,他躺在我身边,将我揽入怀,没有哪一刻,会比现在更圆满。 “素蓝……”我趁他睡熟,抬手描摹他的眉眼,抑制不住的泪水,打湿了鸳鸯绣花枕头。他似乎没听见,翻身将我抱住,下巴在颈窝处蹭了又蹭,像个孤独无助的大孩子。 “我想要你。”我攀住他的肩膀,将耳朵贴在他的心口,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我被一双手抚摸肚皮的动静,给折腾醒了。 果然年轻人精力就是旺盛,回想昨夜的情状,我简直失了脸面。 我躲过他不安分的爪子,恳切地对他说:“念你初尝人事,有些抑制不住,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只是欢好之事,还得长辈先来,才不会失了分寸。你说是吧?” 他以手支颐地看向我的肚皮,看也就算了,还状若漫不经心地画着圈:“夫人的意思是怪我太能折腾了?” 我细细咂摸他话里的意思,觉得若是承认了,岂不是更丢颜面。他又慢慢地靠过来:“还是说,夫人怪我没有伺候好?” 密密麻麻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我以前怎么发觉,他是这般闷骚的性子…… 这些日子就像院中盛放的泡桐花,我和他说说笑笑的过着,还以为这样清静无为的时光,会缓步走到他生命的终点。 一年又一年,泡桐树也老了。 自我们成亲之后,我没能生出个一儿半女,好在他并不介意,依然在每日午后拥我躺在树下的椅子上,任我抬起手遮住落在他脸上的阳光。只是他会笑着握紧我的手,告诉我他是个瞎子,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但看不见它是如何的炙热。 我原以为他不在意自己的眼疾,随着时光的逝去,他越来越想看看我的模样了。 我的身体在凡间逗留许久,却还保持着天上得的臭毛病,每到初一十五就疼得厉害,起先他对此并不知情,我也不让照顾我的侍女说出去,后来他有次元宵节匆匆赶回,想给我个惊喜。没想到看见的是,我躺在榻上冷汗淋漓。 也许是我跳下太虚台落得病根,使我始终不能和他有个孩子。我一直感到歉疚。 他冲进来握住我的手,我情不自禁地道:“你怎么回来了?” “别怕。”他嘴里念叨的,也头回破了功,慌手慌脚地打翻了热水盆。热水烫着了他的脚面,我都为他感到疼,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只是一个劲的重复着:“不要怕。” 他遍寻名医也治不好我的病,日子久了,有人提议要给他纳个妾,我还从未思考过,要同别的女人分享他,如此想来,脑壳都要裂开了,心里是千万个不愿意。可侍女又说,在人世间如果不繁衍子嗣,便形同山野鬼魅般的异类。对叶莫来说,只是不宣于口,但并不意味着,他不在乎。 我不敢苟同,又不愿意束缚了他,只好默许叶家人给他张罗纳妾,等他从外地回来,正是大喜的日子。 那天也是十五,我早已疼得蜷缩在榻上,澜依和流霜不止一次唤我回夜照宫,可我不想回去,只想待在他身边。 我迷迷糊糊吐了很多回,最后一回是双熟悉的手,抚摸拍打我的后背,我吃力地抬头,见他一脸心疼的站在眼前,身上是风餐露宿留下的疲惫。他抱紧我,低沉的道:“我的妻子只有你,旁人硬塞不进来的,如果我不是个瞎子,也许你就不用受这样的苦了,端儿……我真想看看你。” 我抚摸他:“你是瞎子又怎样,我愿做你的眼睛。” “我只怕你老去的时候,连你一面都记不住。”他嘶哑道。 这话在我心湖投下一片涟漪,我看着他已过而立之年,鬓角早早添了几根白发,而我浑身上下毫无岁月的痕迹,他希望看到的白首偕老,我根本不可能做到…… 我是神仙身躯,百年对我,不过是弹指须臾间。 对他来说,却是满满当当、穷尽心血的一辈子。 看着铜镜里青春永驻的自己,我突然害怕起来:他若能看得见,就会知道我是个异类。他该怎么面对呢? 没想到这天来得很快。 东方长生界,西方不老佛。世间广为流传的一句话。 素蓝的真身是西方派来传经授教的梵天叶,他的宿命从来不属于广寒的夜照宫。他是摩诃萨三世佛,是注定要斩断情丝之人。 可笑的是,当佛光普渡众生之前,我还沉浸在他无边的温柔乡里,以至于西方众佛见我皆是一笑。 “摩诃萨,三世轮回,你也该回来了。” “摩诃萨,大荒域气数已尽,佛尊即将入主,你还不归位?” “摩诃萨,你看看你面前这个女子,她本该韶华老去,却无半点迹象。她便是荒帝派来看守你的,对你并无爱意,一切只是虚妄,一切也都是谎言。” 我目眦俱裂,许久未碰的七绝剑凌空出现,是澜依送来的,她说西方佛布下一个阴谋,一点点蚕食鲸吞大荒域,如今夜照宫危难在即,我是时候回去了。况且素蓝,不,是叶莫……他终于能看见了。澜依的现身,使他原本疑惑的心,变得分外坚定。 “没想到,他们说得都是真的。你确是大荒域的人。” “我是,但”我想解释,但众佛堵住了他的耳朵,让他只能看见七绝剑落在我手上,而我竟第一次觉得无可奈何。 四面八方是金光落在身上的剧疼,比金光更疼的是他冰冷的目光。 我们之间从原本的亲密无间,变成中间横亘着巨大的沟壑。 “素蓝!”我伸手。 他淡然回首,又是姿态圣洁的模样:“我们一场夫妻好聚好散,你权当在人间大梦一场,回去就忘了吧。” 他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让我忍不住放声大笑。 我声嘶力竭道:“素蓝,我究竟有多蠢,让你践踏至今!” 他这次看也不看我了,将覆面的黑绫丢在一旁:“我们,两清了。” 两清?我偏不教你如意。 我持着七绝剑,立于狂风暴雨之中,内心死寂,声线却逐渐平缓:“自第一眼见到你,你从玄冥真火将我救了下来,我心心念念要报答你。你曾问我修行的目的是什么,我老老实实的告诉你了,当时我没有说谎。起初,我真的是为了报答你。我虽是蠢笨无知的小石头,也断然不会做忘恩负义的事。可是你不要。” “我不止一次想过,你为什么不要我的报答,明明我报答了你,哪怕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了结我们之间的关系。可能是我法力低微,没办法为你做什么。后来我拼命修炼,拼上一身胆气,希望能为你做什么。那些日子没人告诉我,心心念念想着一个人,最后会变成情不自禁的爱意。我还傻傻的以为,我对你的感情,只停留在报答上。” “再后来,你跳下太虚台,我找遍天上地下,都找不到你。那时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早已不是报答了。你说的对,我不应该跟你提什么报答,我应该张口要的就是你。我是大荒域的神将不错,但我下界与你结成夫妻,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没有别人的授意,更遑论谎言与算计。在人间这些日子,我只想当你的眼睛,陪你看遍人间风景。” “我原以为对你用错了心思,将满满爱意误解成了报答,如今总算明白荒帝那句话:我们都有各自的命数,却一次次把对方拉进劫难。你的三世就这么轻飘飘的过去了,而我还是最初见你的那颗小石头,我的一生都纠缠在那滴凤血上,我就不该留恋那一幕的温情。你总说就当是一场梦。好,这次换我成全你。惟愿梦境过后,永不相见!” 我回到夜照宫后,腹中绞痛难忍,昏死在太渊池边。 叶莫曾说,我们婚姻美满,如果能有个孩子,便叫他“傩”。 意味着所行之路皆坦途,希望他能多喜乐,常安宁。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的模样,历历在目。 然而,这个孩子来得很不是时候,我身心俱疲,没有心力孕育一个生命。荒帝将他放在忘川之上,任水流将他带到天命所至的地方,他的身上留有我和素蓝的气息,无论他去哪里,是在忘川上漂泊游荡,还是投胎转世做了普通人的孩子,我都能依着气息找到他。 我站在忘川的彼岸,看着孩子被放在一座宝船上,河水将他一点点推远,我跟在岸边不停的走着,直到磕绊下来,才无声地哽噎。 荒帝抚摸我的头:“孩子,每个人都有一盏明灯,能照耀自己的前路。” 大荒域被众佛攻陷的那一天,帝后千辛万苦诞下帝女。 宝刹铜钟撞碎了夜照宫久不变的新月,大荒域陷入了一片黑暗。 荒帝将刚出生的帝女托付给我:“她可以不是夜族的未来,如果以后过得平庸些,也没有人责怪她。” 我抱着帝女,杀出一条血路,却没想到,血路的尽头,站着的是他。风中仿似传来一声闻若未闻的呼唤,“卿回……” 呵卿回?哪有什么卿回? 这只是一颗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石头做的一场梦罢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寒玉棺里的滕今月已然不见了,指尖悬停在薄雾弥散的半空中,有种牵丝引线的钝痛感。我推开屋门,向外探出头去,只见白端负手立在冰河之上,湛蓝色衣袖上流淌氤氲生辉的月光。他听见身后响动,回首见我怔忪的看他,语气微颤:“你记起来了?” “记起来了。”我缓缓走到他面前,撩起衣摆坐下,托腮道:“在前世还是虎虎生威的神将,如今却沦落到虎落平阳的境地,便是想起来也不觉得八面威风。” 明明是个爱恨交织的故事,我心中却感到尤为的畅快。 我曾无数次幻想着,前世的我们该有着怎么纠葛…… 幻想里的卿回上神必然是不可一世的,而负了她的心上人也定是卑劣可耻的,我怕横亘太多的爱恨让这场跨越前世今生的故事,显得烦闷累赘。又怕是无法承担的生命之重,来回糅杂在现下的生活里。 抚上脸颊,比起因伤痛而泪流满面的悲伤,更多的是长舒一口气的平静。 我的心是平坦而坚韧的,很多人都说我是无心之人,我曾感到过苦恼,现在倒想通了:卿回上神之所以将自己分成六瓣,化作六个承载过往的转世之身,不是教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找不到,而是令心中的执念可以就此消解。 她是个石头,不懂得什么眼界与心结,只想做最纯粹的自己。她不想被怨怼涂抹了原本澄澈的内心,不想在漫长的拉锯战中消耗掉自己。 不管是对素蓝的报恩,还是爱慕,这条路她走得始终坦荡。她愿意和自己和解。 “其实……我的前世也不算太坏,至少一直在做想做的事。”我伸了个懒腰,朝他眨眨眼睛:“对吧,公子?” 他未曾料到我会这么说,酝酿许久的怅然倏然凝滞。 仿似雨后绽放的破壁新芽,他缓颜笑了,眸中流淌出暖意。 “傻猫儿……” 一霎那的月白风清,吹乱了堆叠入心的桃花枝,我立刻见缝插针的道:“更何况前世我们是有夫妻之名的,等我把肚子里的孩子顺利地生下来,你得补一场山盟海誓与春江花月。” “好啊。”白端突然倾身过来,衣衫还带着淡淡净水味:“你真的不记恨我?” 我伸出手,手指轻轻缠绕上他的乌发,一直望进他漆黑的眸子里。他倏然呼吸一紧,我顺势咬上他的唇:“执着过往的爱恨,属实浪费心思,与其花时间痛恨,不如成全我的私心。自古云有因必有果,你的魔障必是我。前世欠我的债,今世得肉偿。知道吗?” 白端骤然松了口气,轻轻咳嗽两声,语气低沉温暖:“听夫人的。” 我和白端在极北域住了下来,夜照宫的旧址是座不大的院子,然而要把它当作家,还得拾掇拾掇。 起初天伽不是很情愿,窝在这的上万年间,他都是孑然一身,漂泊如孤魂,守着悲怆的过去,一直不肯融入尘世。就算偶尔有人到来,结识了几个凡人,他也没有半点亲近的意思……好在我给他打服了,收拾院子贼麻利。 且极北域并不是没有春天,尽管寒冬的时候多,气候会冷下来,让闻声寻来的人们止步不前,但也有两个月像暖和的春天,没有满目绿树和盛放繁花,也有冰雪消融成川的美好。 我安安稳稳地过着小日子,天伽时不时蜷缩起来打瞌睡,白端在冰川上捕了许多鱼。周围的小动物也很亲切,一个个披着充满诱惑力的裘皮,每当我笑得露出白森牙齿的时候,皆是抱头鼠窜扬起细微的碎雪。 而当我在火堆旁闭目养神的时候,它们又小心翼翼地围过来,用爪子拨楞焦脆的烤鱼。我觉得之前很可能是我垂涎欲滴的目光,暴露出那点不轨的小心思,所以此时的态度简直称得上温柔。幸好白端一举戳破我的诡计,不然难保我不会将它们通通剥了皮。 天伽义正言辞地表达他们狐族团结友爱的好品质,痛斥我为了制裘皮而诱拐小动物的龌龊心思,顺道一巴掌拍飞火堆,燃烧过头的火星子猛地一跳,兹拉一声划过白端的手背。 白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狐崽子,最该被扒皮的,是你吧。” 我忍不住探过身去瞧他的手,嚯,差点成炭烤肘子了。 “不是我挑事昂,孩子不打不长记忆。狐狸狗亦是。” “主上,你怎么……”天伽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我一摊手,满脸痛心地说:“谁让为母的爱……如此深沉呢。” 还未把话说完,突然觉得面前阴风恻恻,抬头一看,只见天伽脸色黑如碳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深沉个屁!” 待了两个月,我的身子日渐好转。腹中的胎儿也在平稳长成。 我前世是上古的白端玉,虽非普通的肉身凡胎,但在血脉绵延上十分困难。所以腹中的胎儿,注定不是寻常人。 也注定不会太顺利。 像之前,我和素蓝曾有过一个孩子,叫作“傩”。 后来我无力将他生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荒帝把他从腹中取出,放进了忘川河上的宝船,顺着命运的流向飘荡走。 傩,是素蓝沦为凡人时亲口取的。 他是我们的孩子的名字。那这里颂扬的大傩神,又是谁? 我将这个问题抛给眼前欣长挺拔的人影:“公子?” 白端没有说话。 我露齿一笑:“看来你在我走之后,还做了很多事嘛。” 他轻咳一声,微微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我和他就这样对坐着,忽然想起前世最后见他的画面:他是佛门的卫道者,挡在神将护送帝女的路上,无非是想抹杀夜族最后的希望。可他却没有手染鲜血,不光是因为神将个顶个的强悍,而是他从未想过取谁的性命。 很多很多细碎的事,我从未留心,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抽丝剥茧般的,有迹可循? 他还是不愿意说嘛? “心有灵犀太过荒诞。比起心意相通,我更希望言语相投。”我直言道。 “我是西方的梵天叶不错,在这之后漫长日子里,我更是大荒域的上神。”白端终于松了口:“我无法选择出身,但我可以选择成为何人。在夜照宫做你的引路人,是我的选择。在人间做你的相公,是我的选择。只有成为素蓝罗,不是我的选择。荒帝早就觉察西方的阴谋,便和我谋划着‘引君入瓮’…… 因你丢失神位和荒帝的信任是假,下界伺机以待万佛的到来才是真。我和荒帝的谋算本不会失误。只是千算万算,算不出天族竟生有异心,夜照宫的沦陷不仅仅是西方的入侵,谁能想到真正打开大门的会是天帝。” 我愣了愣,脱口而出:“这算什么,上古后宫传?” 天伽也是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我和天伽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白端径自走到冰川边,只听他淡淡的嗓音响起:“那些肮脏的、丑陋的,从不属于大荒域。荒帝对我始终器重。 然而大荒域还是没了。你也意气用事地自绝了。 我试图留住你的魂魄,可你化作六个碎片飞散,我只好挨个烙下印记,等你转世投胎之际,再将你一个个找回。 我去了忘川,走了很久,久到记不得自己是谁,江上烟水弥漫,也曾想渡过忘川,忘却前尘,从此旧事再也无关。 可纵然能斩断前缘,与你真真做到一刀两断,却也不能了断思念。那些执着的感情,一直丝丝缕缕地惦念起。 我在冰冷的忘川中走到麻木,天上地下俱是一片死寂,漫漫无阑的轮回剩我一个人。我有时候会忘记,你是否出现过,也许那些笑过哭过心动过的画面,都是一场镜花水月。 我已经不记得来忘川一场,所为何事。只是始终不肯离开。 这样日复一日的走着,直到看见一座飘荡的宝船……” 他看向我,目光沉痛而微澜,“那是我们的孩子。” “你找到他了?”我一把握紧他的手。 当初把孩子送往忘川,一直是我心里的痛。 他点头:“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刚刚睁开眼,微微上扬的唇角很像你,是个上人见喜的孩子。只是我不能把他带走。忘川是轮回之源,生与死的交接点,他没有在母亲腹中茁壮成长,只能靠吸取忘川上飘散的灵魂维系生命。他也许永远游离在轮回之外,直到能被母亲平安的生出来。”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在忘川看到他徘徊的残影。 他只是想看看我们的孩子。 他无法带走孩子,只能忍受遗忘之苦,一次次地,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公子……”我吻上他冰冷的鬓角,心里的悲痛难以言喻。 “我曾给这个孩子起名叫做‘傩’,代表喜乐安宁。凡是神仙,不管在天上还是地下,除了像你这样生而为神的,就只能依靠凡人的信仰。这个孩子离开母体,依靠吸取飘散的灵力长大,成长得太过迟缓。要是有信仰之力,便能救他一条命。万年前,我建立了傩教,教世人信仰傩神,知节守礼,慎行坦荡,让傩教成为庇佑世人的大树。只是没想到,我追入轮回寻你的这些年,这棵大树渐渐长歪了。猫儿,自你落入异世起,被人追杀喊打,你定是恨极了傩教。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世上没有信仰,那生命该是何等浅薄,无根无落,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飘散到哪里,成为何种模样,都是未可知的……” 我原以为,这十年,已经足够我懂得傩教了。 现在方才明白,这十年懂得的,只是其中粗浅的皮毛。 一直以为,用生命践行的信仰,是不可取的,是大错特错的。我与傩教争斗不休的时侯,一直是针锋相对较多,心平气和较少,原来我从来都没有认真去看清过。 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叶障目。 生命与信仰,本就没有孰轻孰重,有错的不是信仰,是露出的腐朽,是它在诸多不经意间,长歪了。 这世上不是没有守护的力量,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而已。 第一百四十五章 极北域的日子过得十分悠哉。 每天晒晒太阳,遛遛天伽,感受腹中的生命在日渐长大。 白端说我腹中的孩子,很可能是遗落在忘川的那个……也只有转世六身的身体,才能孕育大傩神的肉胎。 一介凡人,竟能育神?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为此,我越发小心细致了。直到有一天,忘山的人带来灯华的消息:滕摇就在王宫里。 他跟我约好白露之日在王城外十里坡最大的那株泡桐树下见。 我其实对身为滕摇的肉身没那般执着,只是那个肉身融合了两个转世六身,相较于现在用的嫁娘的身体,不知道好多少倍。孕育子嗣本就是劳心劳神的差使,更何况腹中这位小祖宗,还不是寻常的凡胎。 如果能找回原先的身体融合了,好有十成的把握生下来。 我应该跑这一趟。 白端一句道破我的私心:“你是想看看滕家吧。” 我收拾行囊的动作有那么一丝发虚:“谁、谁说我想师兄了。” “我可半个字都没提你师兄啊。”白端淡淡一笑。 我将头别了过去,不去看他揶揄的神色:“我才不想他。” 我才不想他。如果他过得真的好,谁会想他啊。 赶到十里坡的时候,远远瞧见泡桐树下立着一袭玄衣。 我太久没见灯华了,以至于挺着大肚子站在马车上,还要朝他遥遥招手。他仿似浑然未见,背影像驻扎在泡桐树下的一把利剑,深深扎根在十里坡的土地上。有那么一瞬,我的心漏了半拍,好像有种不妙的感觉。 我顾不得疾驰的马车如何颠簸,使出浑身力气扯住缰绳,在白端的搀扶下踉跄地走近那株遮天蔽日的泡桐树,只见灯华的背影在斜斜的暖阳下显得那么孤单,在不远处王城一派繁华街景的映衬下,就像是缥缈虚影雕琢的旧梦。 澄清明澈的天空下,荡漾着洁白如莲的云,万物柔软可亲,而他却逐渐冰冷僵硬。 他是靠着七绝剑的支撑才立在泡桐树下良久的,连续几日的细雨让空气变得清凉稀薄,清风像女子惆怅细腻的手,拂落了枝头的泡桐花瓣,有几瓣恰好停留在灯华的肩上,含着秋露柔亮犹如泪光,他的眼睛只剩一无所有的疲倦与空洞。 任我小声的唤他:“灯华。” 过了许久,他才寻到我的声音,喉咙微微动了动,轻轻吐露二字:“我在……” 我眼中的灯华始终顶天立地,而不是到依靠七绝剑才勉强站稳的地步。他披散的墨发如银河般弥漫星光,使他素来坚毅的五官也柔和许多,褪去略显深沉的玄衣,此刻竟像个初出茅庐、干净斐然的武生。 我抚摸他的剑眉朗目和黯淡星眸,任他将涣散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他的眸光悠悠荡漾,仿似有许多话要讲,可落在耳畔就只剩那简短的一句:“你,好吗?” 他曾说要做我的一把剑,永不迟疑,永不后退。我剑心所至,是他剑锋所向。可他从未说过,会为我死啊。 他没说过。但他做了。 他胸前布满斑驳污浊的血迹,正因为被洞穿了数个血窟窿,才特意将平静的背影留给我。他笑了笑,声线沙哑:“滕少,我终于等到你了。” “说好的白露之约,我来了。” 灯华拿起支撑他的七绝剑,拼去最后的力气,郑重地交在我手上。还有滚烫的鲜血顺着他握住的剑柄,滑过剑刃,滴在满是尘埃的土地上。 “你来了……看你无恙,我也安心了……” 停在肩头的泡桐花瓣,悠悠打着旋儿,于眼前,憔悴落下。 我抱着他,支撑着他,却无法阻止,眼前生命的逝去。 一个生命该用何等场合谢幕,才会不愧对于浩荡的一生? 撒手,足够。 他的手就这样垂落了。 我仿佛还能看见,他背对着,站在枝头怒放的树下,玄衣沉默,回首亦是无言的温柔…… 谁都不知道,王城外下了一场秋雨,横扫满地的落花与凄凉。在被泡桐花掩埋的树下,躺着一个鼓起来的新冢。 这一天是白露之日,满城结的是红彤彤的灯笼,不为别的,只为新帝迎娶了一位妃子。那妃子蒙着面纱,被赐作“瞳妃”。 在三年前用血肉之躯成全的这副锦绣山河下,此时的国之大义皆不过是青丘山坡孤坟新冢。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死后的那副身躯竟会被君帝藏了起来,时隔三年竟拿来设下陷阱引灯华上钩。 为了逼灯华交出威慑一方的七绝剑,他把灯华圈禁在宫墙之中施以酷刑,渡过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 灯华才逃了出来。 我不敢想象,灯华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所见的,是他胸前肉眼可见的白骨森森。他怕是撑不住了,才拿七绝剑支撑起随时倒下的躯体,可他始终留有一口气等我回来。就像我不敢想象,当初那个干净纯粹像个孩子的君尽瞳,会违背心性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 尽管之前我的死是他一手策划的。但我并不怪他,身处高位必然有常人看不到的景致,自然也会有他的顾虑,何况我那会儿确实时日无多了。如果我的死,能成全他的野心,保全叶真的平安,也算功过相抵了。 毕竟假如没有遇见我,他依然是青竹小筑里的小侯爷,也不会在换瞳之后承受毁天覆地的变故。 只愿上天能保佑他心向往之。哪怕以后和他生死两别,相忘江湖。 灯华的死却让我彻底明白:身为帝王的野心不是区区两三条人命能成全的,势必要用无数鲜血去填补内心的空洞。 这才是属于他的王权。 君帝派人接走我的时候,正是大傩节前夕。 腹中的胎儿已足月,可他像是个慢性子的,一直不肯出来。 自我在十里坡住下后,嘴愈发刁钻,每天要吃清河里钓上来的鱼,尤其西塘的鱼,最是滑嫩。家里的鱼缸很快见了底,最后一次是白端千叮咛万嘱咐:“我去去就回,你乖乖等我。” “好好好。”我满口答应他,摸了个酸枣塞嘴里:“去吧去吧。” 都说酸儿辣女。果不其然,我肚里的这位,就很爱吃酸枣。 白端把我当成他的眼珠子,看得紧,我也是倚着门看他走远的:“晚了,西塘可要被人钓光了,今晚吃不上鱼,就等着跪搓衣板吧。” 白端在门前的阡陌小道朝我淡淡一笑:“但凭夫人吩咐。” 他很喜欢说“夫人”二字,每天夫人长夫人短的,冷不丁要听不见了,还有点失落呢。我冲他摆了摆手,算是告别。 他不会知道我有多么舍不得,一如我跟随君帝派来的人离开时,步履蹒跚。 马车四平八稳又毫无意外地驶向王城,靡靡之音下是虚假到极致的太平景象,我太懂君帝了,他是个果决的性子,即便得不到七绝剑,也不会让灯华逃出来。 除非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而我这条大鱼从始至终,都要上他的砧板的。 可笑的是,从跌落异世起,最见不得有人要刀俎我,我奋力蹦跶,以为能闯出一番天地,最后还是摔在砧板上。区别的是对我扬起刀的,是我曾发自内心依赖的人。 这该死的命运,从来没让我硬气一回。 我忿忿不平地多吃了几颗酸枣,结果吐了一车厢的污秽,君帝派来的人终于肯让我下车透透气,眼前的街市比以往更要热闹了。回王当政那会儿骄奢淫逸,除了大肆兴建酒楼宫殿,就是盛行涂脂抹粉的那一套。云桑便是瞅准时机,开了香脂软玉楼,一举成为有钱人。 然而眼下的王城,找不到一丁点脂粉味,到处是画斋棋社,满街只闻扑鼻而来的墨香味。 可再好的景致也掩盖不住王城的危险重重,我就是这么‘不经意间’的撞上一个妖艳货色。 “谁呀!敢撞你初拂爷爷。”那人拖着满头的翠玉珠钗,没好气的道。 我咬着牙唤了声:“姥姥。” “我可没你这么大、大肚子的……嗯?”他揉揉眼睛。 我龇着牙挽出温顺柔善的笑:“我说,姥姥的,认不认得人?” 比我的嘴更快的,是我的腿。几乎上去就是一脚。 犹听一声杀猪似的叫唤:“你怎么还踹人呐!” “抱歉,腿不听使唤。”我摸了摸大肚子,笑得那叫个腼腆。 这厮破口大骂:“你个胖婆娘!吃什么长大的,力道这么大。” 我也不跟他打太极了:“当然是……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八宝记啊。” 初拂眼睛一亮:“哦豁。有点意思。” 早些年为了防止扶摇军里混进细作,特地和灯华初拂等人商量了这个暗号。没想到今日用上了。 初拂认得我的相貌,但猛地一见,尚有几分不确信。如今听我念叨出暗号,这才相信我是滕摇。 君帝的人见我随意惹事,也不知道君帝耳提面命的交代过他们什么,不由分说地将我重新塞回车厢。初拂跟在后面喊:“等一下,她还没给我赔礼道歉呢,王城脚下岂容横行之事!” “闭上你的狗嘴。”君帝的人丢给他几枚银锭子,又在他肩膀上架了把刀,我隔着帘子看初拂转怒为笑道:“好说好说。” 马车只停顿一小会儿,继续驶向院墙深深的王宫。 我不知道初拂有什么打算。以滕家目前的处境,唯一的希望,怕只有滕家飞龙了。 这边思索着如何脱身,那边宫门近在眼前,我看见本该留在城门口的蟠龙柱,被堂而皇之的搬到宫门口,便知道傩教入主王宫已成事实,千万年来王权和傩教一直相互制约,如今却被君帝一步步打破。 若是让回王那只老狐狸看到了,会不会后悔拿江山换我的一条命? 也许会。也许不会。谁知道赌徒的心思呢,尤其是绝处的赌徒,连心都没有了,谈何心思。 我扬起帘子看见宫墙外飘起一层淡淡雾霭,而马车驶进的宫墙里只剩落叶萧瑟,那早已不知何为盛开的青竹林,早就成了墙角一排排死物。 寒风游走,竹林发出簌簌声,宛若妇人婉转低沉的哭泣。 人们说当今的静妃名字里镶了个“竹”子,所以君帝才会这么喜爱竹子。他为她种满承载她名字的青竹,也是爱她至深的昭示。 来王宫的路上,我曾无数次想过,经历了生死,再次见他会是怎样的画面,直到脚下是倾尽云端的青石阶,我想起了青竹小筑那段悬梯:他不是失去记忆了吗?怎么还会用相似的石阶? 可叹我挺着大肚子,还要一步步的爬石阶,脚肚子都在用力的发抖,生怕一不下心就前功尽弃了。 我现在和以前不同了,有了肚里的孩子,不会轻易吵囔着死了。 在孩子平安的生下来之前,谁都不能要我的命。 石阶的尽头。 君帝站在缥缈云海中,深紫色的锦衣绣着特制的竹纹,从腰际一路延伸到胸口,仿似风中屹立的孤竹。 竹无心,则无伤。竹有心,则伤人。可见竹子……不是个好东西。 他看向我的眼神琳琅似水,积聚着千万种情绪,又胶着着一丝费解。 那一刻,我以为站在面前,还是那个信誓旦旦要护我一时风雨的君二少。 下一刻,他一开口便是极端冷淡的话:“这个孩子我不是叫你打掉么,为什么要一意孤行的生出来?” 打掉? 荒唐。 他话锋一转:“况且,我的孩子,岂能叫他人父亲。” 孩子?父亲? 我再也忍不住了:“呵,凭你也配?” 第一百四十六章 城阳暮鼓,晚霞流影。 我这几日睡得都很晚,听暮霞宫的宫女们说:滕家飞龙得胜归来,君帝对他颇为赏识,赐了好多贵重之物。能得此殊荣的少年英才,这几年除了嫁为人妇的帝后,也就这么一位了。 风流倜傥的少年将军,自然是每个女子的梦。 君尽瞳将我安置在暮霞宫的时候,可没告诉我这离他的寝宫如此之远,远到中间隔着数座妃嫔的寝宫,传出去白白惹人笑话。 外面人皆道君帝对我避尤不及。 虽然君帝拿“暮霞宫能听见铜钟送鼓,对腹中的胎儿有好处”之类的话来搪塞,但我仍深切地感觉到周遭的宫女对我是何其的怠慢。 “帝后。”她们嘴里唤着,穿衣的动作就像是从我身上搓泥。 我面皮一紧,抚摸肚皮上可怖的褶子:“你们都下去吧。” 等她们顿也不打地走后,我终于能放松的歇一歇了。 君帝希望我能安安静静地把孩子生下来。这是他第一个子嗣。他既不期待孩子的到来,也不反感成为孩子的父亲。 只是他嘴里反复说着,“这孩子的母亲,不该是你这样的人。” 我听着很恼火,兜兜转转,重生在嫁娘的身上,莫名怀上了孩子,艰难怀胎几个月,最后发现嫁娘就是几年前顶替我嫁到王宫的帝后?我还没找他说理呢,他倒指责起我来了? 我铆足劲要跟他掰扯掰扯,却没想到君帝很少来暮霞宫。 他大半时间都泡在了离他寝宫很近的童目宫。 听说那座寝宫里的主子,身体尤为羸弱,是个风一吹就肚子疼的娇人儿。可君帝十分好这口,我琢磨这跟他总想娇惯谁的脾性有关,无非是从十年前的苏静竹,换成如今的瞳妃。 其实他不来我这儿,我更悠闲自在,每日听钟声响起。 当然,他也有偶然路过的时候,看着遍地的晚霞,陷入沉思。 我碰巧从屋子里出来,见这幅景致动人心魄:橘红色老旧的夕阳由天际垂落,将青瓦白墙铺上鎏金色的纱幔。一个欣长挺拔的身姿,立在苍翠峥嵘的竹林间,深紫色的锦衣将其修饰的雅正无匹,他有着初生婴孩般澄澈的瞳仁,仿似一面镜子,投射出昏黄如橘的夕阳,和寂静无声的王宫。 他身旁的小太监见我望来,想出声提醒这位深思的帝王。我倏尔缓缓摇头,不想去搅乱这份短暂宝贵的安宁。 他触不及防地抬头,和我停留的目光撞个正着。 那双用我半条命换的眼睛里,涌现出诸多莫名又复杂的情绪,可没过多久,又被汹涌而至的冰冷给湮没了。 我被他冰冷的眼神凝结,敛下目光,朝他淡淡颔首,转身便进了屋。 自此以后,君尽瞳会时不时地闲逛到暮霞宫。起初只是站在竹林间,听晨钟暮鼓,脚步一动不动,也不进屋。 我更不会嚷嚷他进来。 后来他眼巴巴地来看孩子,隔着数道珠帘,问我孩子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关心孩子,毕竟孩子还搁肚子里转筋呢,我是感受不到好不好的。只是由着他问一句,我应付一句。对话简洁到枯燥乏味,到最后实在不想应付了:“你问太医去,我又不懂。” “是了,你不懂。”君帝被我一凶,也不立刻发作。 约莫是我气色恹恹地躺在床上,像极了每个辛苦怀胎的妇人。他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好言好语道:“朕听太医说,你最近食欲旺盛,辛辣油荤通通不忌,这对腹中的胎儿不好,以后还是戒了吧。” 我满脸黑线:“那我能吃什么?” 他问:“你想吃什么?” 还真有一个。“八宝记!” 他倏尔沉了脸色:“除了这个。” “哦……那就没有了。”我拉长音,把其中的落寞可惜,表现得淋漓尽致。 “真的没有?” “没有。”除了八宝记的糕点,我还真没有什么馋的。 他蹭的一下站起来,又恢复成了冷冰冰的神色,稍稍萌芽的温柔顷刻间荡然无存:“你不过是长了一张同她相似的脸,如今想拿身孕让我对你另眼相待,简直可笑。” “什么?”他何时对我另眼相待了,莫不是用嘴问我想吃什么就是另眼相待吧? 他拂袖离去,留我一个人原地震惊。 又过几日,我在暮霞宫待得烦闷,便找来几个老婆子,教我些针线活。腹中的孩子眼看要出生了,我想做件小衣服给他。忙活了半天,我自觉是个通灵性的学徒,宫女们却纷纷嗤笑,说隔壁断了两根手指头的翠丫都比我灵巧。 我不服,让宫女们好好教我。可她们只当我是个不受宠的主子,说什么也不愿意跟我套近乎。没办法,我只好使出杀手锏,拿飞龙将军年少的糗事来诱惑:“想不想听了?” “想想想。”像之前说的,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哪个姑娘不爱呢。 说得口干舌燥之际,有人给我递了杯茶,我顾不上感谢,大口大口喝着茶水,只觉沁人心脾的甘爽,顺着喉咙滑入腹中,一解心头的烦闷。 我喝光茶水,空杯盏放在榻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正准备继续唾沫横飞,只见方才围绕一圈的宫女们,皆低头俯首闷不做声,不用抬眼也知道,刚才给我递茶的,正是君帝本人…… “你怎么知道飞龙将军这么多事?”他饶有兴趣地在我跟前坐下。 旁人只道我是他三媒六聘迎娶的帝后,又是滕家赫赫有名的扶摇将军。知道一些子侄辈的事,不足为奇。可他只当我是冒名顶替的傀儡,本不该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我大腹便便,半天挪不动身子,宫女们又被他吓得离八丈远,现下只好将手搭在他肩上,吃力地站起:“君帝说笑了,我也是胡诌的。” 宫女们皆露出一副“我若再信你,我就是你孙子”的表情。 君帝浑然未觉我搭在他肩头的手,要多颤抖就有多颤抖。等我忙活片刻,也没能将自己抬起来的时候,他却一把将我横着抱了起来,放在榻上。一摸,竟是硬榻。不由地面色含怒道:“你们就是这么伺候帝后的?” 宫女们从未对我露出过噤若寒蝉的神色,此刻跪倒了一片。 他凶完了还迟迟不走,自顾自地坐在一侧,抬起我的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边揉捏着,边问道:“你在绣衣服?” 我重新拾起未做完的绣活,针线在旁人手上是轻盈的蝴蝶,在我手上就像一条粗笨的虫子,约莫是在他面前太不能放松了,没几下就给自己的手戳出了血。我咬咬牙,继续穿针引线,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又磊落:“是啊,孩子快出生了,总得有件亲手绣的花肚兜吧。” 他缓缓点头,很认同我的话:“亲手绣的会尽心些。” 我和他相坐无话,他的目光似在认真地看我绣衣服,然而眼里眉梢却在时不时地看我。我私以为自己脸上没有菜叶子,看我就看我吧,怎么还不敢正大光明的看?我手中绣活不停,语气带上几分犹疑:“君帝今天很闲吗?” 他浑身一僵,揉捏的手搁置一旁:“不闲。” “不闲便早点回去吧。”我的话听起来很通情达理:“没必要在我这浪费时间。” 这下君帝的脸都僵了:“你在撵我?” 他不该长舒一口气吗?毕竟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之前帝后缠得他无法脱身,在帝后看来是极致的恩爱,于他而言,仿似上了一层繁重的枷锁。也许是极爱吧,才不能容忍他转眼要迎娶别的姑娘。 哪怕是萧山使劲手段,逼他不得不娶萧铃音。 前朝的动静,古往今来都是后宫的风向标,除了女子本身的手腕和实力,更多倚仗的还是前朝的势力。这也是所有帝王必须要面对的坎。 我如今愿意和他和睦相处,哪怕他不踏进暮霞宫一步,我也能做到谦和大度。只因,我丝毫不爱他。不掺杂爱恨的后宫,反而好过多了。他应该欣慰才对。怎么满眼写着费解? 我清了清嗓子,看来他一时半会还无法适应:“君帝想去哪就去哪儿,想留这就留这儿。”我该给他时间的。 君帝劈手夺过我手里正绣着的小衣服,狭长的凤目瞥了一眼我惨不忍睹的十指:“绣个虎都绣不好,你这双手还有何用。” “那不是虎,是麒麟。祥瑞神兽。”我接过话道。 “……”他有些尴尬了。 “是虎,是虎,君帝的眼光果然好,是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也许他看着像猫,只不过没好意思说出来。更想不到,它连虎都不是。 不知不觉地,晚霞已过,天色渐沉,童目宫和铃音宫的人先后喊他去吃饭,只有苏静竹所在的栖竹宫安安静静的。 此时就着微醺的灯光,他的语声有些恨铁不成钢,眉头仍在紧皱着:“这般使针才不会伤着手,你记住了?” 没想到他绣工如此了得,转念一想他曾是个瞎子,若想学会如此高超的本事,恐怕是费了不少心的。 我心虚道:“哦。” “当真记住了?” 更心虚了:“记住了记住了。” “那……你干嘛扎我手?” 我一惊,手里鬼画符的针,戳得更深了:“抱歉……” 他感到脑瓜子疼:“嘶——” 可能是我太笨了,迟迟学不会。我也很委屈:“真的太难了。” “过来。”他冲我招招手。 “干嘛?”我拿着针靠近几分。 他嫌恶地避开:“放下。给我揉揉头。” 我往他身边靠了靠,指腹抵在他的太阳穴,徐慢地揉了起来。 灯光倒映在深深的眼底,泛起一抹异样的璀璨,他不禁唤着: “步遥……” 我没有说话。手上的力道不偏不倚,刚好能缓和他中风迹象的头痛。君帝语声沉中带痛,是我身为滕摇的时候未曾听过的深情之语。 “我该如何弥补你。” 我心道,难道这几日他对我露出些许的亲近,是知道我是步遥了?可如果单纯想弥补我什么,完全没必要七拐八拐的。 难道……君帝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借机试探我? 我藏了情绪,顺着嫁娘的身份道:“谁是步遥?” 君帝有些清醒,抬眼看我,温柔转冷的眸光映着屋内没有罩起来的灯光,有几分遥远:“你不必知道。” 我垂着眼眸,静静看着手中深紫锦衣的华纹:“那你同我说什么步遥的。” 他就这般一动不动的盯着我:“我想看你记不记得亏欠之人。”他顿了顿,冷笑道:“你装得也很不错。” 我一个嗝噎在喉咙。 天杀的,他能不能别来我眼前晃悠,免得我胎气不顺。 与此同时,门外太监来报:“陛下,瞳妃娘娘她、她又发病了!” 君帝二话不说地抬脚便走,跟着报信的太监出了门。 我目送他挑灯走远,长舒了一口气:可别来了。 日子过得飞快,临近产期,尽管我一直小心翼翼的,但还是出了纰漏。没想到,嫁娘的这幅身躯会对花粉过敏。 且打喷嚏打个不停。 君帝找来面纱,给我遮得严严实实的,我对着镜子照啊照,面纱下的嘴角一弯,差点哭出声来。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串了的章鱼小丸子,挺着个大肚子看不出身形,尤其戴上面纱后,连美貌都被遮掩了,还谈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我哭诉了半晌,君帝很满意的点头:“不错。” 不错个什么劲儿啊。我怒道:“呼吸都不畅通了,要不你来试试。” 哪知君帝试试就试试,戴上面纱露出狭长的凤目:“朕觉得相当不错了。你既花粉过敏,就别挑剔了。” 大约是离临盆的日期越近,我心越忐忑,坐在暮霞宫手脚发寒。君尽瞳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去朝霞宫住下。反正那里还空着。 我本该千恩万谢地搬过去,可转念想到朝霞宫和暮霞宫虽仅差一字,但位置却是天差地别。暮霞宫在王宫的西角,朝霞宫却靠近正中央他住的凌霄宫,是个不折不扣的侍寝宫殿。 这副样子还侍什么寝:“我不去。” 君帝白了我一眼:“朕身边有瞳妃,你不用妄想了。” 害,不早说。那我就放心了。接着欢天喜地的收拾东西,半天不到就搬到了朝霞宫。 太医再三的叮嘱:“娘娘要忌食荤腥,以免胎儿过大,不好生出来。要多运动,驱寒气,少发火……” “太医,我都记下了。只想问您一个事。” “什么事?” “产前便秘怎么治?” 君帝佯装不认识我。太医讪笑:“还是那句老话,多运动少猫着,更不要生气。” 好嘛,敢情还没有治便秘的药方啊。我扶着腰,听太医的话,没事常到附近的御花园走走。 靠近凌霄宫只有一点好处。 见得风景美了。不过我的花粉过敏,看样子又重了…… 有一天,我独自到御花园转转,老样子,戴着一蒙上亲妈都不认识的面纱。忽然听见池塘边的角落,有人在吵架。 我也是快闲出病来了,好久没瞧上热闹了,这次赶个正着,秉持着“不看白不看”的原则,顺着动静便寻了过去。 看身段,应该是三个女子。一个穿着鹅黄色的衣衫,头发高高绾起,鬓边不见一丝碎发,显得极端雍容华贵。一个穿着烟绿色的对肩马甲,眉心绘着精致的鸢尾花,衬得极端灵气逼人。 这二人将散发的红衣姑娘夹在中间,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排红绿灯。 有意思。我蹑手蹑脚地走近。我是个孕妇,步伐本就做不到轻盈,冷不丁还是能听见脚步声,可她们仿似充耳未闻,一直对中间的红衣姑娘紧抓不放:“你是个鸠占鹊巢的,你根本不是她!” “我是不是又如何,只要陛下认定我是,那我就是。”红衣姑娘娇笑:“你们若有心思管别人,不如好好管管自己。君帝喜欢的,总归是她一个。我虽得不到他的心,但能得到他的人、他的爱护,他的愧疚,你们只管醋着。” “你蒙骗得了一时,还能蒙骗得了一世?”黄衣衫的妇人咬牙切齿道。 “看我今天不扒了你这副皮!”绿衣女盛气凌人的一捋袖子。 好端端的吵架,怎么还动起手来了呢。我轻轻地咳了咳,打破三个女人一台戏的局面,她们朝我低喝道:“谁在那儿?” 我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裙摆,挺着大肚子从树后走出来。 “鄙人天塌不听,碰巧路过,我说是巧合,你们信不信?” 故人见面,自然要神交一番,可惜我的出现,令窝在这窃窃私语的三个女人,皆是一怔:“你是……” 我状若无意地指了指中间的红衣姑娘,坦言道:“哦,我是这副身体的主人。” “滕摇!”“步遥?” 叫我步遥的,正是身着鹅黄色衣裳的苏静竹。 我也是很多年没见她了,她出落的愈发……雍容富态了。她抹了抹眼角的泪,分外激动道:“你没死啊。” “是呀,”摘下面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我福大命大着呢。”旋即诚心诚意的问红衣姑娘:“是吧?嫁娘。” 我原先的身体也算是苦过来的,身上每块肌理都能找到伤。且不说我自己用着都嫌累赘,她用着也不嫌疾病拖身? 她就像见到了活阎王,小脸蛋吓得惨白如霜:“你不是滕摇!我明明……” “你明明让连礼在换魂后看住了我,怎么还会让我跑到王宫里来?”嫁娘的意思我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剩下一二却是掰开揉碎的说给她听:“可惜连礼是个命薄的,空有延绵益寿的怪法子,不巧碰到的是我。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吗……属猫的,咬准什么,一定不松口。只问你一句,我的身体,你用的可舒坦?” “胡说!这是我的身体!与你何干!”看样子她有些疯魔了。 苏静竹见状冷笑:“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绿衣女是结过梁子的萧铃音,只见她抱臂上观,似乎想看着我把嫁娘逼得走投无路。 我也是气极了,没有摸清楚后宫的门道,就这样步步紧逼着,将红衣嫁娘堵在池畔:“你抛弃身份,抛弃过去,甚至抛弃腹中骨肉相连的孩子,只为捡起另一个人的皮囊,过着本不属于你的生活。嫁娘,这样真的有趣吗?” “我不是嫁娘!”她咆哮着,仿似这个名字带来的,除了回忆,还有诸多屈辱。她极力否认的,正是她的过去。 “就算你成为了滕摇,也终究见不得光。明面上,顶替滕摇身份嫁给君帝的,是你为嫁娘的身体。背地里,滕摇的这副身躯早就死在那个冰冷的绝壁上。君帝是何人?岂会容一个已故之人留在身边。你如果懂点事,远离王宫,寻一个世外山野,等他想起来宠幸,也算修得圆满。可你不但在后宫肆意妄为,仗着瞳妃的身份装病发疯,还想霸占一代帝王在身侧,我该说你情深过头,还是没有脑子呢,他现在纵容你是顾念旧情。相信我,若你的存在对他的王朝起了威胁,你将是他盛世大业里头一个被献祭的宠妃。” “不会的……你在骗我,你想要夺回这副身体!” 她们太不懂我了。动荡一生,我只期盼心底的宁静。 “我想要的,是和心上人回到来时的世界,渡过平淡的一生。” 嫁娘眉目一垂,我和她对峙半天,耐心尽失,满腔怒火只剩悲凉,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手腕一紧,被对方紧紧抓住,嫁娘硬是拖着我往后仰了过去,一只脚已经踏入寒冷的池水中。我一个激灵,想起腹中还有胎儿,便下意识地用力将手抽出来。 她活得不耐烦了要往池子里躺,可我临盆在即万不能着了凉。 我抽回了手,手腕上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而嫁娘居然不慌不忙地朝我露出微笑。我怔楞了一下,感受到身后有劲风袭来,一道人影干脆利落地跟着跃下池子,硬是将跌落的嫁娘抱了上来。 君帝容色深沉,眉眼是藏不住的怒火:“怎么回事?”我心中同样一沉,只见他抱着嫁娘越过我,步子停在身后。刚才那副情状,不论怎么看都像是我把嫁娘推下去的。 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嫁娘轻声道:“陛下,我还好……” 君帝没有看嫁娘,只是冷冷地看着我,那种眼神,说不出什么情绪,我头脑很清楚,人也很冷静,这黑锅我是背定了,我之前发誓再也不心软,更不会随便在人前示弱。昔日萧铃音与我结过仇,自然乐于见我倒霉,如今苏静竹也缄口不言。 数年的情分终究顶不过她心中翻绞的醋意。 隔了片刻,我没有说话,君帝也没有说话。 嫁娘嘴唇煞白,演出了十二分的演技。我甚至无聊地想,她这副模样与我先前的脾性实在有出入,如此轰轰烈烈的情景剧里,君帝竟然丝毫未有怀疑?到头来,不管君帝有没有想起以前的事,他的这双眼睛统归还是做装饰用的。 这该是多么令人惋惜啊。 “她如果有什么事,我要你一同陪葬。”他丢下沉甸甸的一句话。 我抬起眼皮看着他,那双澄澈得很好看的眼中剧烈闪烁着,我从没有惦念他的眼睛有多明亮,如今更有些同情他了:“我没有推。” 君帝冷冷的道:“那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自己跳池子?是十冬腊月太热了,她想解解暑?她闲的吗?” 我缓缓笑了,腹中涌现出滚烫的痛感:“她就是闲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看你是疯了。” 君帝眉头紧皱,冷冷地看我,憎恶痛恨:“你不怕死吗?” 我轻声说:“死……又不是第一经历了,你也由不得我怕。” 我突然扑向他怀里,一把扯住用着我原先身体的嫁娘,拖着她往池边走去。嫁娘没想到我会如此强横,脸色变得惨白,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却觉得她比粉墨的戏子,还要适合演戏,于是漫不经心地笑出声:“你刚才坠塘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害怕过,是不是知道我若真心想杀你,大罗金仙都保不住?” 水面倒映出她挣扎的面容,还有我坚定的神情。 君帝没想到深宫之中,还有人敢用揶揄的口吻同他说话的,更没想到我拖人的动作会来得这么迅猛:“帝后,不要挑战朕的底线。你归根结底,只是个傀儡罢了。” 我转过头,他脸色沉郁至极,大有风雨欲摧的趋势,缓缓重复了一遍:“傀儡就是傀儡。” 我没有愤怒,内心反而很平静,甚至想笑:“睁眼瞎子,竟是你这样的。” “帝后!”他在愤怒,他痛恨被人叫作“瞎子”。像从前一样。 原来他真的记起从前了。可还是认不得我。 我抚摸着嫁娘惊惧的脸,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温柔说着:“我不会戳破你的真面目。这场狸猫换太子的游戏,总得君帝自己发现,才会让彼此觉得有趣。你说是吗?” 不等嫁娘颤巍巍地开口,我缓缓松开她的领口,瞧着君帝隔着御花园的霞雾,看上去如此恍惚:“瞎子就是瞎子。” 是夜。童目宫灯火通明,太医们进进出出。 而离此不远的朝霞宫,只点了几盏烛火。我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身下硬实的床榻早已被血水浸湿。 宫女们乱成一锅粥,几次去请太医过来,都被挡了回来。 她们说君帝定是恨极了,才会在临盆这个关键时候,百般刁难去请太医的宫女。我说请不回来就不要请了。生孩子既然是道鬼门关,我也不是头回闯了,闯多了也就麻木了。 我不想再去承受他无端的怒火和指责,这个孩子本就是我辛苦怀的,他的爹娘都不看重他,皆拿他当弃子。 现在,他是我的孩子。我会保护他。 想到这,我强打起精神,托宫女找来一个年岁大的老婆子。 她一来便被满床榻的血吓得腿脚发软,说什么也不敢给我接生了:“我的好娘娘,您快跟君帝低头认个错吧,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您难产的。” “我可以低头。”我不是不能服软,“可惜他确实想看我难产而亡。”有什么办法比临盆时除去不得宠的帝后更简单明了的吗?没有。 “孩子要生不出了。”老婆子大叫一声。 我死死抓住她的手,不给她退缩的空隙:“给我保住。” 一匹红绸罩在身上,我紧紧抓着,感觉那丝丝密密的针脚,仿似无数根针刺在我的四肢百骸。比针更疼的是人心。我眼一闭:“求你们救救他,这孩子是我的命。” 下身倏尔传来一阵阵撕裂感,仿似有流淌不尽的鲜血将我湮没,就在这剧痛抵达无法忍受的巅峰时,身子忽然轻盈起来,随着一声婴儿清亮的啼哭声,方觉得解脱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上心头,她们将满脸血污的小婴儿包在襁褓里,将他靠在我的一侧,我微微转过脸,便看见一双像星海似的的眼睛。明明是满脸皱巴巴的老头儿相,却因哭闹时嘴角扬起的弧度,显得富有朝气。 脑海中浮现出白端的脸,坚强了这么多天,却在做母亲的这一刻,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便是新生命么。让人温暖,也让人柔软。 只是我还没有体味当人母亲的幸福,便能感受到生命在随体内的鲜血流逝……耳边是宫女们的哭声:“不好了,娘娘血崩了。” 血崩。 公子……原谅我,又一次抛下你了。 “娘娘!”她们在嚎啕什么。 我只是累了。 我像无尽水面上的一叶扁舟,不知游荡到何方。 只听有人在耳边沉痛唤着:“步遥,别再离开我。” 我缓缓睁开眼,动了动绵软被褥下微微发烫的身子。这跟朝霞宫不同,朝霞宫的桌椅板凳都有些陈旧了,时不时散发着木头发霉的味道。这里抬眼望去,是极致的干净。 我刚刚醒来,便听到身边有人惊喜道:“步遥!” 我不由皱了皱眉头,我见过灵异志怪的事不少,可是对于换魂的法术却闻之甚少。何况,我从没想过能互换魂魄。就像现在一如既往地没想过,自己还能和嫁娘换了回来? 不过凭着原先的身体血脉,尤其吃下过一滴凤凰的血,一切无法解释的事,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了。只是君帝见我醒后就在发呆,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步遥,怎么了?” 没有小孩清亮的哭声,没有宫女战战兢兢的四处奔走。这儿华美又安静,好像养尊处优的金丝笼子。 君帝见我迟迟不回应,募地将我紧紧拥入怀,轻声细语地安抚:“不要怕,我已经给过她惩罚了。” 我的下颚抵在他的肩颈线上,只能容许稍微偏过头去,面对镜子里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自己,几乎无比的确定:我和嫁娘又换了回来。 是了。我那张本该被怀孕折磨到消瘦脱相的脸,此刻散发着现世安稳被人宠爱的幸福肥。虚鸾假凤,兜兜转转,竟然回到了原点。 我哭笑不得推开君帝的臂弯,不等他问什么,便赤脚踉跄地跑出了童目宫。 门外是一堆太医在下棋喝茶,悠闲到根本看不出刚刚的童目宫经历过一场“恶战”。而朝霞宫的尖叫声,和君帝在身后的质问声,一直交织在奔跑的路上。回过神的时候,我站在朝霞宫门口,里面由最初的沸腾,一霎那便沉寂了。 就像是沉入地平线的晚霞,回归无穷无尽的黑暗,我扶着门迟迟不肯推开的手,在青筋四起的颤抖:“我的孩子……” 君帝刚要扶我站稳,却被我一把打落。 他似乎想不明白我在痛心什么,直到看见床榻上的嫁娘抱着襁褓,才知道孩子生了。 我慌不择路地进去,拨开哭嚎的众人,和眉目露出死水般平静的嫁娘对上一眼:“我的孩子呢?” “他…睡着了……”她的眼神有了一丝晃动,手指摩挲着孩子的脸颊,有些不确信又笃定的道。 我知道我现在这副模样想必如同厉鬼:“把他还我。” “多么可笑,”她说:“我这一生,从未痛快活过。唯独死的时候,做了母亲,还像点样子。我想成为你。然而到头来,不但害死了自己和孩子,还成全了你的荣华富贵。” “你也配做人母亲?”我笑得凌厉又狰狞,将孩子从她怀里夺走。昏迷前,明明能感受到他温暖的小身体,怎么转眼间是冰冷一具。我抱着逐渐没了气息的孩子,不禁发抖。 君帝没看懂我和嫁娘之间发生的事,他只是将身上绛紫色的衣袍脱下来,披在我的肩上。这一幕被嫁娘看在眼里,她疯狂的大笑:“嫁娘,嫁娘,做人嫁衣。我所做的一切,难道只配给他人做嫁衣吗!君临,她说得没错,你就是个瞎的!” 君帝望了她一眼,冷冷道:“你在浑说什么?” 她不去回答。大笑过后,只剩满脸悲怆。 “滕摇,我若是死了,念在你曾用过这副躯体的份上,不要把我埋在湿漉漉的泥土里。我喜欢干燥的微风,和人间的晴朗,哪怕我活得阴暗,从未直面过阳光……我愿意和你合二为一。”她望着我怀中的孩子,露出轻柔的笑:“替我,还有其他转世六身,好好活下去。” 我抱着襁褓从朝霞宫出去,君帝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你们在搞什么鬼?” 我用尽全力地推开,朝他咆哮:“我的孩子死了,你满意了?” “你的孩子?” “对!我的孩子!”我不知该从何说起。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他本该是承载祝福的生命之重,如今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在还未好好瞧过这人间的初生之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甚至没有好好陪着他,陪他渡过光明至暗的时刻。 “几个月前,我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嫁娘。可笑的是我怀有了身孕,却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我怕不能孕育一个孩子。所以一直很小心,小心盼他成长。初为人母的经验,让我既喜悦又担忧。幸而白端将我保护得很好,我也以为这个孩子能平安降生。可这一切,都被你给毁了!” 我指着他,歇斯底里:“君尽瞳,我宁愿从没遇见你。” 他倏的后退几步,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有着压抑着的、十分隐晦而深厚的情,才让这句话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内心,让每一块深厚而柔软的地方变得坏死、冷硬。 有那么一瞬,我感到一丝快感,他怔楞的看着我,挪不开眼。 月色在他身后,将他沉痛的神情照得朦胧,而他面前的我,整个人迎着月光,脸上是相当清晰的讥讽与厌恶:“多面对你一刻,我就会想到我枉死的孩子。拿刀子在你身上刮上千万遍,也难消心头之恨。” 他似痛苦极了:“我不知道你们是换了魂的。如果我早知道……” “早知道又能如何?”他越是痛苦,我就越是痛快,也就在这时,宫里传来了骚动。 “姑姑。”一杆红缨枪披星踏月而来,滕龙一望见我赤脚站着,二话不说地飞身下马,撕开自己的衣袍,为我冰冷到麻木的脚裹上一层碎布,我来不及跟他打招呼,便被他身后之人吸引了目光。 须臾间,满心满眼都是他。 晓风残梦的今夜,那人在拦截不断地禁军中穿过,徐徐落到跟前。得见眼前失魂落魄的我,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和心疼。我见了他那双临近星海的眼眸,联想到孩子刚出生的眼睛像极了他,也有一瞬的失神。他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只是抱我进了怀里,死死的扣住,没有言语。 他将我抱得那么紧,让我不敢示弱的眼泪,沉寂一会儿,又流了下来。 我垂了头,收敛脸上的凄楚,又将头仰了起来,微微笑着:“公子……” “抱歉,我来晚了。”他这么说着,颤抖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动作轻缓温柔。 在深宫中待得这段日子,从没有自心底感到害怕过。 只因我知道……纵然相隔千山万水,他都会找到我……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他说:“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们母子……” 他说:“如果疼,就哭出来吧……” 他说:“我们回家……” 家…… 从前觉得它是个极端缥缈的地方,有数不尽的温柔美梦,遥远得令人难以接近。我穷尽心血都在寻找一个“家”,一个“明天”。可飘零了半生,往事消散如菁华浮云,从没有一个地方能真正给我温暖,承载我所有的伤痛和美梦。 家,这个词,与我来说,也太难了。 可如今,我的心萦绕在他的指尖,而他的手始终在我触手可及的位置。以后与他携手并进的每一处地方,都是我的家了。 我想回家。 我将手放在他掌心,抚摸那渐为深邃的生命脉络,生怕下一刻便要带着哭腔道:“公子,我们回家吧。” 与此同时,是君帝的怒吼。 “不!” 紫衣猎猎,是他抓住了我欲乘风向前的臂弯。 我回首,轻道:“君尽瞳,念在你我相识一场,就放过我吧。” 这是我为数不多地喊他名字。之前都是客客气气地道一句“君帝”。我始终感念他身为帝王的心思,而今叫这一声“君尽瞳”算是向他低头了。 “放过你……谁又能放过我。”君帝就这样咬着牙,猩红的眼睛露出沉甸甸的痛苦,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宛若魔煞附体一般:“如果我不曾忘记你,就不会任你铁马银河的奔波,就不会让你半面江山的流离。我绝不会再一次,再一次,和你生生错过。” “都过去了。”那些活得如同噩梦般的日子,那些见惯了生与死的绝望,那些生命在即将干涸之际,迸发出的微末火光,通通随着三年前滕摇的死,尘了埃,落了定。 如今的我,只想偷得浮生半日闲,瓜田李下换酒钱。 我的前半生,由不得己。 我的后半生,只想握在自己手中。 君帝静静地望着我,似在跟谁较着劲儿:“不会过去。”他固执地拉着我的臂弯,仿佛和过去据理力争,“我会弥补你一切,你要的繁荣盛景,安宁现世,都给你。只要你在我身边……唯独此,永不让步。” 庭掖禁军赶至,冰冷的铁杆折射出森然幽光,晃过君帝眼中昭然若揭的决心。 我一仰头,身侧湛蓝色衣袍挡在面前,清风徐来,令他绣有六出雪花纹的衣袂扫过我的脸颊,而禁军的刀刃就悬停在他的跟前,却被他冰封万丈的气势挡下,再也无法往前半分。 “我要带她走。” 他的身影撑起我遥遥欲坠的天空,让我从身体至心相信他。 下一瞬间,在君帝紧皱的眉头下,白端手□□法大震,无数冰花凝结的刀刃,将禁军射成了筛子。君帝抹了一把飞溅到脸上的血:“六出……” 根本不听他过多言语,白端的力量凌厉得丝毫不讲道理,如横扫落叶般的荡涤之势,往四周震开。巨大的压力逼得君帝节节后退,仿似有滔天的怒气,将除了我和白端之外的一切,悉数摧毁。漫天霜花之中,君帝稳了稳身形,在四周那么混乱的情状下,他仍是迈出一步,朝我伸出了手。 “步遥……” 他的眼中,有一场比眼前更浩荡的天崩地裂。 “过来。” 我直视他的眼睛:“不。” 朝霞宫的血气还未散去,我不想多造杀戮,更何况我怀中冰冷的孩子,该去寻一个温暖的地方埋下。生命本就该向阳,在阴冷的深宫里多待一刻,于我都是毁天灭地的窒息。 我讨厌王宫,讨厌一切凌驾于生命至上的特权。 我只得撇开君帝执拗的神色,不去看他。我对白端说:“我们走。” 白端牵着我,背对着禁军露出的刀尖,哪怕如此,也没人敢上前阻扰他。我朝他展颜微笑,他亦回以深情相望。 我们就这样相携着背离深宫,一步步,始终不回头。 “步遥!”身后传来君帝不甘的低吼声。 我只道是他心魔作祟,放不下过往。可心口闻声后便骤然一动,疼痛撕扯着我的心脏,让我神智有几分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往白端倒去。 “猫儿?”我的身上仿似背了沉重的枷锁,将他压得透不过气一般,让他素来云轻风淡的面容,有些不知所措。他扶着我手臂的掌心,似在极力遏制着某些情绪。说不好是什么,但我知道总归不好。 我死死压住喉咙涌上的咸腥味,朝他乖巧的笑着:“我们走。” 他怒不可揭地瞪向面色冷青的君帝:“你对她做了什么?” 这蚀骨的疼,既熟悉又陌生。是离虫要倾巢而出。 没有凤血种脉起生回生的压制,第一个要我命的,就是离虫。 我能感受到它们在血肉中游走,沉睡在心口的母虫也在极力回应着,我的身体愈来愈沉,心却愈来愈冷了。 先是蚀骨的疼,接着便是五官渐渐丧失。 起先只是听不清白端一张一合的唇瓣,吐露得是多么浓烈而深情的话语。而后是眼前的脸孔,缓慢失了颜色。他像是察觉到我的变化,颤抖着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视线中那令人眷恋的清颜就像褪了色的老胶片,最后描绘了我心中的盛世美景。 我心头的暖意也被冰冷包裹了。 一半是燃烧,一般是冻结,恍若烈焰与冰雪相撞,令身体近乎破碎。 我感受不到温度,感受不到颜色,感受不到耳边担忧的话语,只有人间至冷至暗的时刻。 甚至嗅不到一丝熟悉的净水味。 我惊惧,我惶恐,可我什么也抓不住。以前从不想象,我会在这样的时刻去依赖另一人。忽然间,感觉喉咙有温热的液体滑过,令我陡然清醒,是白端! 好不容易才找回一丝视线,白端缓缓收回了唇,只将颈间的鲛人香骨摘下。 我一楞,怔忪地抬眼望他。脑海中想起了在山阴地给他拿鲛人香骨时的场景,那回我差点豁出命去,而他却道,什么都没有我的命重要。哪怕那会要了他的命。 鲛人香骨意味着什么他不会不知道,不然当年我也不会差点搭上一条命了。如今把它摘下是什么意思?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用眼神告诉他:不管他做什么决定,我都不同意。 他眼中流露出的不舍快要将我湮没,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鲛人香骨系在我脖子上,那苍白无力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似要将我的模样铭刻在心底。 他一遍又一遍对我说着什么,一个字接着一个字的郑重。 可我除了些许眼力儿,其他感官皆因离虫反噬闹得尽失…… 我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我看不清。满眼只剩他的诀别。 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么多的苦楚,为什么我的人生悲凉如斯? 我想和他平淡一生,想得快要发疯! 真是令人……活不下去啊。 我闭上眼静静感受白端离去的虚影,身后是君帝轻轻抱起我的动作,他脸上的血迹十分可怖,正如我眼中对他的杀意。 见我露出抵死的杀机,君帝眸光一紧,而后低柔的一笑。 这一个笑却让他咳出一口血来。 他压住嘴角的血,用刀割开手掌心,用猩红的鲜血浇灌我的嘴唇,我体会不到满嘴的血腥味,只感到心头涌现出一阵恶心。 旋即想也不想地吐掉。 我抬眸挑衅地看他,倔强非常,痛恨非常。 “你若真想找我报仇,就好好活下去。”他反复吞吐着这句话。 我想不明白白端听了他什么话,会把我肚子留在我最厌恶的深宫之中。可不管他说了什么,统不过跟我的命有关。 这条命,我可以不要。 三个月后。 我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这是濒临死亡的第三个月。 可我还是没死成。 君帝就这么坐在一旁,深刻的轮廓隐藏在阳光之下,稍显阴郁。他整日整夜地看着我,怕我一不小心就死了。也许是长期的持久战让他疲累不堪,深邃的眼窝中那双瞳仁泛起微微的茶色。 其实我更喜欢它原本应有的澄澈。可惜这双眼镜注定了所托非人。 他不厌其烦地道:“步遥,感觉好些了吗?”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操控我体内离虫的,就像不知道他的血为何能抑制离虫的反噬。我也懒得想这些鸡零狗碎的算计。反正只要他蹲在我身边的一天,就仿若如鲠在喉般的不好过。 况且,每每发病时露出的癫痫,快要逼疯了我。 我尝试过割腕放血,每次他都会心疼的替我包扎。 我想说他真的不懂我。我要的自由与坦荡,从来不是蜷缩在药桶里,看着药渣在胸前沉沉浮浮。 可他却恍若未闻地与我念道:“昨天上供了一批邀月草,听说每逢月圆之夜就会盛开,我把它们种在朝霞宫门前,让你一打开窗就能看见。” 我合上眼。 他便是这样一个人,蹲在身边,为我找尽了活下去的理由,说了不知道多少关于周围的美好,只为了不让我放弃生的希望。 知我盛气不甘屈服,晓我此生最恨束缚,便还是竭尽全力的维护眼前虚假的生活,维护那份过分隐忍而深厚的情。 他黯淡的目光令人心悸。 “我知道你的五感回来了,你不想说话也不想见我,可你知道么……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想让你死。” 我仍是沉默。 半年后。 朝霞宫已经平静如初,我裹挟着狐裘蹲在棋盘前落子。 对面的少年郎犹豫不定着,我嘬了口茶水,将被子递给初拂。 初拂忍不住催促少年郎:“你想了半天了,拖拖拉拉,要留下吃晌午饭不成?” 少年郎不疾不徐地回:“姑姑做的酒酿丸子好吃,我多尝一点怎么了。” 我打了个哈欠:“别废话,你若喜欢吃,我让人送你府上。” “姑姑,就这么说定了。”少年郎所执的白子终于落定。 我跟着捏起一颗黑子,杀他个片甲不留。 少年郎尝试到了挫败感,呆滞了片刻,又重新振作起来:“再来。” 我却把黑子往棋盘上一撒,哈欠连天的道:“你还太年轻了。” 初拂不免沉痛的道:“阿龙,你连滕少都打不赢,枉费我苦心教你。” 我翻了个白眼:“教他的人是我师兄。关你什么事。” 少年郎挠了挠后脑勺,笑容腼腆:“初拂师父也是教了的。只是我对棋艺不太精通,不如姑姑造诣深厚。” “那是,她这三脚猫棋艺,还是梨落公子手把手教的呢。”初拂洋洋得意道。 这少年郎正是师兄的亲传弟子。亦是如今滕家风极一时的人物。滕龙若有所思道:“可我明明步步为营,怎么会败得如此快?” “你就是太小心翼翼了,每落一子必求尽善尽美,可人世间哪有如此圆满的,你输就输在不敢放手一搏。”我道。 “姑姑……” “你还是个孩子,一定要意气用事,随心所欲。有谋略是好事,可你缺乏相应的胆气。”我想起第一次初见他时的情景,时过境迁,不变的依然是他谨慎的心思。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这么说吧,你在滕家军摸爬滚打,靠着自己才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正因为吃过常人没吃过的苦,才会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基业。可我曾看过你的战术,在和离州少主对峙的时候,明明是步步钻营的打法,最后落得满盘皆输的局面。你可知,你比离州少主差在哪儿?” 他望着我的眼神迷茫又困惑:“不知道。” “在于不够莽。”我托腮笑道:“比起那些精妙的战术,你缺乏勇猛的决心。你的路长着呢,千万不要被人摸清路数,到时候你还按步就章,他更能见招拆招。” “姑姑,”正因为我提到景却,算是说到他心坎上了,滕龙唤我一声,低垂头闷闷不乐:“我确实不如他……” 滕家和离州抗衡斡旋多年,从我和白端,到如今他和景却。 命运仿佛是一双无形的手,将局中人来回的拨弄。 这段时间,离州趁机吞并了附近几座城池,波及到了兑州。 君帝给滕龙不断施压,让他止住离州的迅猛攻势。 滕龙向君帝请求恢复滕歌总元帅之职。 君帝尚未做回应。滕龙这次进宫,不仅仅是来看我,还打算再次谏言。 “我师父不世的将才,岂能受困于小小的府邸?”他义愤填膺的说着,而后想起我的遭遇,又降了尾音:“姑姑亦是如此。” 我知道离州为何摒弃初心,由原先的守转为攻势。任景却再想翻出浪花,也得有好舵手帮衬着才行。 而今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敢同君帝和傩教两厢势力叫板。 他也是想通过这个方式告诉我: 他来了。 我用茶水的蒸汽掩饰自己苦涩又欣喜的心思,见滕龙实在烦恼困惑,便冲他招了招手。趁滕龙伸头过来时,揉乱了他打理好的发:“金龙不会困于浅滩,但会卒于油锅之中。有的油锅是大火熬制,油渍扑面,让人疼得一跃而起。有的油锅就不一样了,温水慢煮,教你无痛无觉的熟了。你是滕家的厚望,是师兄的弟子,你不敢让他们失望,所以走得缓慢又艰辛。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你孩子时候遭遇的那些事,都只是人生中的一部分。你现在可以选择远走高飞。” “我如果走了,”他迟疑:“滕家怎么办?” “师父他老人家窥破天道,看样子离飞升不远了。师兄也没有什么沙场点兵的心思了。至于我,困在朝霞宫一亩三分地,也翻不起什么浪花。可你毕竟不同,滕家有我们搭进去就够了,你该有自己的宏图抱负。”哪怕滕家只剩他一个,也希望他能够自由。 我摘了一片芭蕉叶遮挡住阳光,余光瞥见假山石后面成群的宫女,在偷偷望着我身边的少年将军。 我被阳光熏得困意上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滕家世代忠良的名声,都是靠禁锢数代人得来的。我私以为,得明主才可谓忠臣,侍昏君只是助纣为虐的……狗腿子。” 滕龙目光一紧。 我又缓缓道:“我们已经做很多年的狗腿子了,你啊……你可长点出息吧。” 滕龙抱拳:“知道了姑姑。” 少年到底没留朝霞宫吃晌午饭,害得宫女们对我心中有气,给我的饭都少盛了一半。初拂啧啧道:“你是想让他叛……” 那个“离”字还未说出口,便被我给瞪了回去:“你是不是吃饱撑的?” “好好好。”初拂瘪了瘪嘴,又不甘心的叫嚷道:“我怎么觉得,你跟六出公子愈发像了,像只小狐狸!” 第一百四十九章 王都一早入了秋。 我刚能离开药桶去御花园走走,便看见林荫下站着一个男子。他穿着傩教的黑衣红裤,从背影看过去,身姿一派欣长。 上身绘有黑云金边,纵他一转身,胸前的金红色万兽图呈现出百爪峥嵘的气势,他的眉眼清晰而又寂寥,仿佛是个在黑水中渴望阳光的孩子。 可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孩子那会儿,我就抛弃过他。 如今长成大人模样,我仍不敢去认他。 他见我踌躇不敢上去,弯了清晰的眉眼,温顺地笑出了泪:“娘娘,娘娘不认得我了吗?” 我定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喊了一声:“那那……” 他才猛地扑上前来,连身份都忘了,直接往我身上扑,理所应当的,被我拥在怀里。我听他嚎了一会儿,掏掏耳朵:“别嚎了。” “嗯嗯。”他抹了把眼泪,似想起来什么,连忙将我扶稳:“爹爹说娘娘大病初愈,让我别累着你。他心疼你都要疯了,闯到傩教来找我。” 我最后一次见到君尽瞳,是直接在他面前“筋骨寸断”了的,他不知道失去凤血种脉,体内的离虫会如此着急拆我入腹,更不知道原来当初给他换瞳时,我就真真切切经历过一遍,可即便痛饮他的血也没多大用处,虽说他吃过我的一片肉,体内有点凤血种脉,可短暂维持我的身体不被离虫拆分殆尽,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 他想到去求傩教。 连我都未曾想到失去凤血种脉竟然会是这幅光景,每天晚上被离虫拆我骨肉吵得不能入睡,直到清晨才能被第一缕阳光抚平创伤,一来二去过了半年,离虫的动静终于能维持在每月初一十五,不过……我还是不能离开君尽瞳。 这世上想吃我“唐僧肉”的人很多,真正吃得上且我心甘情愿的,唯有君尽瞳。 他曾对我说过,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我也曾义无反顾地把命交给他。 大抵那会儿情真意切,自以为感天动地,现在却成了束缚我的枷锁。 我见那那一路风霜,发髻松了都不知道,便拉他坐在树下,为他梳头。他的头发还像小时候一样软,梳什么都不成形,我手脚刚好不利索,未免弄疼了他,只得小心绾着发髻,到最后竟比刚才还不成样子。 那那被我扯得直咬牙,一句“疼”字都未喊,只是低头温顺地笑着。我望着他一头惨不忍睹的发髻,突然发现他整个颈背骨瘦如柴,衣襟盖不住的颈部还有淤血,喉头哽咽了半晌,才轻轻地从背后抱住他,我有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说给我的孩子听。 我虽未生他养他,但依然盼他能茁壮成长,吃好穿暖,不负爱他的人所托。他也曾被视为眼珠子,凭什么受人轻贱……我的孩子我没能保护他,而今只窥见他身上岁月的一斑,就让我疼得不能自已。 “娘娘,我不疼了。真的不疼了。”他顿了顿,语色焦急。 我趴着他的背,心头如擂鼓轰响,可一听到他懂事的话,便有了微微暖意。我强行压住情绪,望了望天色道:“今天就留我宫里吧,娘娘做酒酿圆子给你吃。” “好。”他乖巧地应下,又撑着颈背,叹了口气:“娘娘如今可沉可沉了,压得我喘不过来气。” 这小子!我捏紧拳头,伸到他眼前,以示威严:“嗯?” 只听他又道:“可惜胸小了。” 我:“……” 那那在朝霞宫住下,君尽瞳因兑州烽火连绵,时常忙碌到半夜。即便批阅奏章再晚,他都要到我这溜达一圈。后来索性将奏章和案牍搬到了朝霞宫,看我和那那打打闹闹。 君尽瞳只要一得空,便会教那那一招半式。 那那学得很认真,他天性敦厚温实,在傩教一直备受欺凌,前两年仍处在被监视的境地,这两年凭借着一招“玄玉手”才脱离苦海。他被圈养得密不透风,甚少能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所以这招“玄玉手”还是君尽瞳教他的。 他在月色秋风中来回琢磨,学得有模有样了,高兴地喊我去看。我只得拖着不愿动弹的脚步,倚在门口看他一遍遍演示,见他大汗淋漓甚是痛快的模样,心头一暖,嘴角便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这一幕被君尽瞳仰头瞧去,我以为他会说什么,但见他只是站着,屋外地上银霜似雪,犹如漫天繁星遍洒一地,他有着安静清冷的温柔。 看得我竟微微愣神。 “爹爹,娘娘。”那那这一声唤,像是挑动了地上的银霜,繁星微闪,一层一层往我这荡来,君尽瞳的目光慢慢沉浸,最后沉浸在我勉强扶住门的手上。 我面上虽如入定的老僧般,丝毫未动,但整个人几乎被一股热浪掀翻,君尽瞳的目光倏尔收回,一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接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外人不知,我如今仅仅是站着,就忍受着巨大的晕眩与痛苦,夜晚与我来说,一向是漫长的苦难。 他不敢碰我,怕稍稍一碰,便扰乱了我的支撑,致使我形神溃散,再也无法挺过下一个清晨。 可我却觉得,生命本无序,强求不得,也束缚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有半个时辰了,他把我轻轻地放在药桶里,我浑身未着片缕,哪管得上什么羞耻,我在低吼,在嚎啕,在撕咬他的手背,疼得几次求饶。我求他,让我死吧。 见到眼前的我是这副惨状,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那那喊我,也跟着痛哭。 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早已不是我所骄傲的模样。 我要的活着,必然是能在阳光下自由行走,在黑夜中坦然入睡,这样方能称作一个“好”字。而不是像眼前这般,靠他施以微薄的血脉,才能苟且度日……不,是渡过漫长的黑夜。 我不知道他想的与我一不一样,反正我满脑子想得是青竹小筑的那个夜晚,我解开他覆眼的白绫,白绫之下是他双睫抖动,如蝴蝶扇了翅膀一样,慢慢睁开只有眼白的眼睛。 那夜的烟火,于寂静的山巅,映衬了生命的渺小与悲哀。 仿似历历在目一般,我看见他清澈的眼睛,泛出黯淡的深岚色。他也对生命感到无力了吧。 光是想一想,就能预见往后的岁月里,他的耳畔会夜夜响彻我痛苦的尖叫,在彼此纠缠中磨碎了所有的温柔。 我咬了咬牙:“君尽瞳,我求你了。” 君尽瞳适才缓缓抬起手,按在我头顶,这一掌下去,我毫无生机。 我闭上了眼,从未有这么一天,我会迫不及待地寻死。 “陛下。”朝霞宫外的苏静竹却在这时唤了他,“兑州告急。” 他一声叹息,似对我说:“终究是,舍不得。” 君尽瞳走后,那那扒着我的药桶,哭得泣不成声:“娘娘,你别怪爹爹。他也苦……” “我谁都不怪。”我喉头哽了一瞬:“我又何尝舍得……” 舍不得啊,阿真,师姐,师兄,还有我的……公子啊。 我不知道是怎么扛过这个夜晚的,这次发病来得迅猛又霸道,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机会。我的嘴里填满了君尽瞳的血,有些是我发狠撕咬他手背,有些是他割了掌心喂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异类,可能世人说得对,非我类者必为妖。 我虽不是妖,但也仅次于妖了。 体内一半是离虫嗜血带来的魔性,一半是融合四个转世六身带来的神性,将我自此一劈为二,任我精神也时常分裂。 方才还一心求死,转眼身体适应了疼痛,便陡然生出一股要和它斗到底的信念,我让那那找来一根棍子,含在我嘴里,他双手抖得不成样子,我还不忘笑他年纪轻轻,就得帕金森了。 熬到后半夜,那那趴在桶边睡了过去,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 隐约瞧见朝霞宫半掩着的门被推开。 有人走到跟前,后背一紧,我被他往臂弯上一拉,抱紧怀里,死死的拥住。他没有言语,只是像护着珍宝似的将我护住。 我眼皮沉沉,是……君尽瞳吗? 他将我抱得那么紧:“不管你去哪,碧落黄泉,我都来陪你。” 我微怔。 我怎么会认不住呢。这个温度,这熟悉的净水味,还有那缱绻又郑重的话语声,一声声都教我心碎啊。我怎敢死…… 恍惚间,我拉扯住一只手,一睁眼见到了君尽瞳担忧的神色。 清晨的阳光撒落床前,我坐了起来,道:“昨夜好像见到了公子。” 君尽瞳身体募地一僵。 我抬头,便撞上了他冰凉得有些微妙的眼神,舒颜笑了笑:“可能是在做梦吧。” 他仿似现在才听清我上一句话,只提了两个字出来,“公子?” 看着他变得幽黑深邃的目光,我转了转眼珠子:“梦而已。” 他伸手将我扯在怀里,那双差点要我半条命的瞳仁,对我凝出了不善之意:“你还,想他?” 我一阵干笑,答案哽在喉咙,吐不出口。 我想他。想得快要发疯。 他是我在忘山拜过天地大泽的夫君。是我真真切切动了心的初恋。亦是我从现世追到异世的旧情人。 只听君尽瞳的声音又低又沉:“你别逼我……” 大傩节如期而至。 我闲时常常去宸妃的冷宫,捋起袖子挖老狐狸埋的酒喝。 挂在正殿中宸妃的画让我烧了,以前总觉得滕今月于我,虚无缥缈又如影随形,她以死求解脱,最后逃离了束缚和枷锁。 而我却胆小的很,怎么也做不到她的举动。 许是因为她的情郎被老狐狸害死了,而我的情郎还活蹦乱跳的等着救我,我不是不担心君尽瞳会对白端下手,只是比起无谓的忧心,我更愿意相信我爱的人。 他是个能纵横两个世界的人,他比谁都要珍惜活着。 他最讨厌人动不动寻死,只因他明白生命本就没有容易的。 他见惯了世间的黑暗,人心的叵测,才更明白平淡即是美好。 他啊……明明沐浴黑暗,却从内心,渴望阳光。 “步遥,你冷吗?”君尽瞳连名带姓的将我一唤,一时间竟让我骨子里打颤,有种冷到骨髓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我有瞬间的紧张后,又旋即生出了几分束缚感,君尽瞳控制了一下情绪,似有几分无可奈何的低声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把你自己怎样。” 原来这种紧张并持着寒冷的束缚感,就是害怕啊。 我不怕他打杀我,只因他舍不得。可我怕,像滕今月一样,被囚困在深宫之中,直到死。或者比她还不如,不得好死。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偷喝了回王藏的酒,我怕他做鬼来找我。” 他眼里的寒褪去三分,哭笑不得的一张脸,极为无奈:“你喝的时候怎么没怕,喝完了反而清醒了。” 我一个没忍住,打了个酒嗝:“谁知道这酒怎么越喝越清醒呢。” 而正当我感到上头之际,倏尔心脏猛地传来一阵紧缩的刺痛,君尽瞳立即察觉到了我溢出口中的闷哼,好不容易让他从心底笑出了花,现在又重新让他眉头紧锁了,我的身子顺势往下一滑,被他紧紧锁在怀里,“步遥?” 他喊我名字的时候很有特色,旁人唤第二字总是尾音上扬,可他却是尾音向下,唇角也跟着抿了起来。 “君尽瞳,你累不累啊?” 听到我问他,君尽瞳的神色便不再似方才那般的惊恐:“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累了。”我语调平静的道。 “累了就歇歇。”他把我托起来,踩着零落一地的碎梨花,走得极为虔诚、缓慢,我能感受到他的喉咙有一瞬间的沙哑,“这几天是大傩节,你若身子好些,便带你和那那去街市逛一逛。我知道你并不爱热闹,只是单纯地喜欢烟火气。有烟火气的地方,方能消散你内心的冰冷。这宫里太冷了,冷到骨髓,难怪你吃个酒,都要打冷颤……是吧?” 我看他:“你知道,我说的累,不是身上的。” 他故意避开我的话,略微思忖道:“前几天进贡了一批果酿,应该比冷宫里的酒好喝。” 我将手放在他的胸口,“我这儿累。” 君尽瞳沉默片刻,唤来了禁军:“把这座冷宫拆了。以后滕今月的东西,一个都不要留。” 滕今月……又何尝不是我。 我被君尽瞳抱回朝霞宫,路上还撞见了苏静竹。 她朝我柔柔弱弱地一笑,杏儿眼巴巴地望着君尽瞳:“今天是大傩节。臣妾想……” 想约他出去吧。 我这么想着,便听见君尽瞳想也不想地拒绝:“静德妃操持大傩节有功,朕会替你记上的。”走远几步,又回过头瞧她,“你知道,城中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她原本对他回首抱有太多的幻想,眼下却被这一问浇得粉碎:“臣妾,不知。” “朕久居深宫,竟不知道哪些地方好玩了。”君尽瞳似喃喃自语,更像是说给我听的歉意。 他远离的脚步变得分外坚定,几乎不给苏静竹再次开口的机会,方看见苏静竹掌着的灯晃了晃,下一刻她空洞的神情便紧追而来。她好像在微笑,又好像没有,只有灯黄如豆。 回到朝霞宫,那那便跑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身体不像刚才那么疼了,任由那那拉着我道:“娘娘是不是很久没逛大傩节了,那那带你去好不好?” 君尽瞳状若无意地咳了咳,那那赶紧改口:“我和爹爹带你去。” 彼时君尽瞳正假装批奏章,悬停在半空的笔,怎么也落不到纸上。唯有几滴乌墨,蜿蜒了几道晦涩难明的心思。 我叹了口气,越过那那希冀的目光,去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入秋前做了几件新衣裳,去逛咱们王城的大傩节,可不能穿得寒酸了。” 那那见我答应了,高兴地替我挑选。 君尽瞳放下笔,命人拿来一件红衣裳,穿在我身上,十分雅致。 “你身体刚好,得穿暖和些。”说着将一件红狐裘披在我肩头。 我十分喜爱狐裘,不会过分柔软,摸在手里极为巧妙的舒适。之前老狐狸就赠了一件狐裘,被我时不时地穿在身上。只是他给的狐裘,远没有君尽瞳精心挑选的这件考究。 这种毛色毫不艳丽,却能牢牢抓住人的目光,张扬又不落俗。我点头:“我很喜欢。” 君尽瞳听我说“喜欢”这两字后,忍不住微微动了眸光:“喜欢就好。” “那我呢?”那那有点委屈,“爹爹偏心。” 我一本正经的望着他:“练了一天功,你一定想让你爹爹验收一下成果……” “我不想。” “别顶嘴。”我道,“离宫禁还有两个时辰,你要怎么练,你爹爹都会奉陪的。” 那那皱了眉头。到底还是认命说了声:“好吧。” 君尽瞳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子,抬了抬皙白若刻的下巴,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就一点也不客气的往旁边一杵,嗑着瓜子,看着好戏。 等他们爷俩比划完,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一路紧赶慢赶地,勉强赶到了街市的后半夜,足够我们逛摊子了。 我第一时间想去八宝记买点甜点,看到腰包空瘪瘪的,只能向那那江湖救急,换点钱。可根本不用我掏钱,君尽瞳便第一时间都买了。 那那如今长得比我高,却还是动辄要抱着我,我知道他依赖我,在他眼里,我还是那个好吃懒做的娘娘,一点也没另眼相待过我。于是我放开了肚皮,从东街一路吃到西街,最后落座到一家馄饨铺,才有几分吃不动的架势:“听说这家特别好吃,你好不容易来王城,一定要尝一尝。” 那那听我煞有介事的比划:“老板,来三碗汤圆。” 那馄饨铺的老板一撩帘子道:“什么汤圆,这里只有混沌。” “噫?你馄饨铺怎么不卖汤圆?” “馄饨铺怎么就得卖汤圆?” “那汤圆哪里卖?” “你问卖汤圆的去啊。”老板气鼓鼓地上了三碗馄饨。 我托着腮想了半天,我家那边可都是混沌汤圆一起卖的,没想到异世的人如此费事,非得分开卖。好在那那是个实心眼的,咬着滚烫的馄饨眼角包泪:“烫!烫!烫!” 我凑近了给他吹一吹,“不烫了吧?” “嗯嗯。”那那点头,笑得那叫一个甜。 正抬手摸摸他的头,那边有人很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我的衣角,偏过头,只见君尽瞳嘴里含糊着一个馄饨,和那那如出一辙的委屈:“烫……” 我有点懵圈。 怎么都张口就吃,冷一冷,不知道啊? 我只得故技重施,凑过去,对着君尽瞳的嘴巴,轻轻吹了吹凉风,他倏尔靠近了几分,近得我呼吸都不畅快了,像是解释:“刚刚,太远了,风吹不到,还是烫。” 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鼻尖,因他相貌过于俊美,引来旁边的路人观看,我心头一凛,可不想被人安上亵渎美男的罪名,正要缩脖子,旁边倏尔凑过来一张脸蛋,是那那又烫着了:“娘娘,烫啊烫。” 君尽瞳忍无可忍地用手按住那那的脸:“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张口就吃,冷一冷,不知道啊?” 我望了望那那,又望了望君尽瞳,“呵,你们玩得还挺开心的嘛。” 走在街市上,洋溢着一派祥和。 不管朝代如何更迭,战火如何绵延,王城里的人们依然举着花灯,戴着傩面,大街小巷的响彻欢笑声。有街头的小贩朝我推销倾回四公子的纪念品。我好奇心一起,掀开他兜在箩筐里的碎布,只见里面或横或卧着数个泥人。 我拿起其中一个泥人,仔细看了看他的眉眼,没想到现在捏泥人的技术,比现世的拍立得还要清晰。只是恕我眼拙,这个泥人好像跟我身边,胡吃海塞,瞪着水汪汪大眼睛瞧我的那那,有那么几分微妙的相似感? “倾回四公子?梨落笙竹碧莲六出?” 哪知小贩一副看古人的表情看着我:“你说的是老一辈的。现在闻名天下的,可不是这四个了。” 他也不知从哪拿出个响板,念得是振振有词:“东闻滕家有飞龙,红缨铁骑向天踪。西闻傩宫出玄子,白玉神手显鬼通。南闻离州现少主,清羽绝令斩虚空。北闻极域生伽若,墨兰仙颜竞花容。” 听罢,我噌的一下子没站稳,顺着石阶滑坐下去:“什么鬼?” 那那叼着豆包四处望了望,茫然挠头道:“哪里有鬼?” 君尽瞳扶额,也是颇为他操碎了心:“真不知你是怎么混成四公子的,可见如今这个叫法,倒有些不切实际了……” 我终于,狂笑出声:“倾回四公子?就凭我家的小包子?” 那那依然挠头:“娘娘笑什么,爹爹说什么,你们好生奇怪。” 君尽瞳最后感言:“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我被君尽瞳拉着走,一路上笑得肚子疼,没想到转眼,君尽瞳和白端都成老一辈的了。 是啊,碧莲公子李烬岚遭嫁娘设计,被傩教剥夺择主的能力而死。梨落公子丰慵眠先是假借容城兵变,死于画舫之上的一场大火。后在傩教侵害两生境之际,选择和教众决一死战。 如今只剩下笙竹公子君尽瞳,化名君临,成就一代帝王。 而六出公子白端,真名回良端,率领离州,成为一方霸主。 纵然再不愿相信,每一代的四公子,都会对时局产生莫大的影响。 君尽瞳白端如此,那那和滕龙亦会如此。 不知不觉地,我们早已老去了,像以往逛傩节,我还会描绘几盏花灯,放在水面上,任它晃晃悠悠漂流何方。 可我此刻,只是看着桥下流经的一盏盏花灯,带着无数少男少女脸颊粉红的心愿,向远处驶去…… 我问君尽瞳,我会不会一辈子留在宫里,看世事更迭,皆是我无能为力的。他说,这样不好吗? 我笑了笑,只道:“宫里太深了,深得看不见人影。” 有姑娘们推推搡搡的走来,其中一个模样端正的,害羞地朝那那递出了花灯:“还请、请小公子题字。” 为女孩花灯上题字,听说是近来一种定情的新玩法。 我摸了摸下巴,瞧这姑娘肤白若雪,执笔的手指纤长干净,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娇,想来此刻请那那题字,也是鼓足十二分勇气的。可那那这厮,被圈养得太不近人情,黑眼睛眨巴眨巴地问:“为什么要我题字啊?” 害,还问为什么,当然是心仪你啊。我一巴掌拍在他头顶,那那揉了揉脑袋,朝我困惑道:“娘娘一定是想题字。” 不,我不想。然而架不住那那和君尽瞳簇拥过去,那姑娘的手都紧张得抖又抖,听那那唤我一声娘娘,还以为我是他的母亲,小脸蛋恭顺地低垂着,不敢看我:“还请姑姑题字。” 我喜欢人叫我姑姑。显得亲近又温厚。 我拿起笔,写了一句“寒灯纸上梨花雨凉,我等风雪又一年”。 君尽瞳扶我臂弯的手一滞。 姑娘提起花灯小跑着,于人群中蓦然回首,人面映桃花:“姑姑,再见。” 只听那那喃喃道:“还好我字丑没被人发现。” 原来是这样……真是个憨憨的小机灵鬼儿。 我们来的时候是街市的后半夜,没过半个时辰,人们便往家里赶了。正巧走到一个作傩面的摊子,我拉着那那凑上前仔细挑了挑,指尖还是停留在那张伯奇傩面上。 摊主吹嘘道:“这是老汉走南闯北的手艺,早年在尚城收了个小徒弟,他天赋异禀,是难得的手巧,可惜他嫌弃傩面的手艺不够新潮,说什么也要去王城学学旁的。老汉等了又等,也没等到小徒弟回心转意的那天,只好挑起了摊子来这寻他。我的小徒弟……哪懂得百巧技为先呐,只顾着新潮玩意,抛却了老本行。” 他嘬了口老烟嘴,漫不经心地问了我一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拿起那张伯奇傩面,戴在脸上,面具下是泪流满面:“是。” 我好像见过他,在记忆的某一处,久到已然忘了什么时候。 君尽瞳和那那各挑了一副,尤其那那,明明是傩教的玄子,像是从未戴过傩面一般,把玩个不停,自顾自地走着。没等我拉住他的手,就被一拥而来的人群挤散了。 再一回头,君尽瞳也不见了踪影。 人潮汹涌,使人站不稳,眼看要栽在地面,一双手扶住了我。 我看着他脸上的噩梦傩面,在灯火通明的街景下,失了神。 伯奇食梦。也终困于梦境。 我愣愣地盯着他,不敢置信:“这也是梦吧……” 那人像是被我逗笑了:“你梦里还不忘拿着八宝记的桃花酥?” 我拎了拎手里的桃花酥,自己也感到啼笑皆非。 尽管他没有卸下傩面,我依然能看懂他每一个神色,兜兜绕绕十年,他早已深刻进脑海里,不管变成什么模样,我都能一眼将他认出。 可我仍觉得有几分心有余悸:“你来找我了?” 他缓了缓眸光:“我看见你题的字,你在怪我来得慢了。” 我瘪了瘪嘴,哪有。他一笑,温柔缱绻:“夫人,抱歉……是我来晚了。” 尽管人潮将他一次次推离,可他还是一次次地靠近。 我真的太想他了。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过死,想过一切能让君尽瞳悲痛欲绝的方法,只有这样,才让那颗因伤痕累累而崎岖的心,有了一丝宣泄的地方。 隔着无数攒集的人头,但见他眼眸里皆是轻柔且细碎的光,没有一言一语,却能让我心头怦然一动。 我想走近,想毫无顾忌地拥抱他,想酣畅淋漓地大声喊他。 可话到嘴边,变成了君尽瞳在耳畔的低语声:“这里还是王城,是我脚下的土地,要想他活命,就让他走……” 第一百五十章 眼睁睁看着戴着噩梦鬼面的身影,消失在红砖绿瓦花灯如昼之下,伸去的手被君尽瞳从身后环抱着、紧握着,一点点由指尖包裹住掌心,他的手滚烫,传至我心底,却是冰凉的。 大傩节的夜仿似注定了不平。 年轻的左相在君尽瞳面前一撩衣袍,单膝跪地,姿态娴熟地仿似从骨子里散发出谦卑恭谨,要不是亲眼所见,还不知道旁人都是这样与他行礼的。 “萧山那边动手了。” 我皱眉:“什么动手了?” “帝后。”左相瞟了我一眼,没有回答。继而看向君尽瞳。 君尽瞳就这么任由她喊我“帝后”,只是若有所思地揉捏着我的手,长长的睫毛往下一敛:“你们也准备准备。” 我抬脚拦住作势要退下的左相:“萧山要动什么手?” 问的正是时候,原本喧哗的街市突然响彻轰鸣声。 汹涌的人潮刹那间呈蚁兽四散的状态,我知道这是“萧山动手了”的意思,在大傩节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看君尽瞳和左相的神色,这点“小把戏”似乎尽在掌握中。左相虽然顾虑着我的情绪,不与我透露半分,可从她和身边人的脸上,还是能看出一些细枝末节。我咂摸:“看来萧山要反啊……” 反字于帝王来说,本是禁词,然而自君尽瞳继位以来,遭遇到的谋反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他见我用如此讥诮的口吻说着,却没有生气,只开口与我道:“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 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多了,一时半会儿不觉得害怕什么。当年和云桑直冲云霄,和傩宫决以死斗,我都没怕过。他这么一提,倒有些怀念。 那些纵情恣意的日子,居然成了现在偶尔感叹的一个念想。 我看着君尽瞳坦然自若的模样,垂了眉眼,倏然觉得自己之前真的有罪过,不记得那会儿是不是也这般……轻佻怠慢。 将肆意妄为当作纵情恣意,将无所顾忌当作率性而为。 我仰着头回忆,站在惊惶哀怨的人群中,好似有那么一些印象,曾以为执剑走向辉煌,背后却是人们噤若寒蝉的眼神,比起畏惧我的名声,他们更怕我看轻那些煞费苦心才得来的平静。 哪怕那再平凡不过了。 就像此刻的君尽瞳一样。明知道萧山要反,还偏要设个局,拿整座城的安宁,让萧山自投罗网。 他是闻名遐迩不可一世的主棋者,是能看透大势掌握大局的知命之人,亦是这座城敬重万分仰慕无比的帝王,连他都愿意拿整座城去搏一搏,旁人有再多的不情愿,似乎都成了“不通情理”。很多时候,我明明那么会审时度势,可只怕世间人心再无温柔与善意,便能让我不管不顾地说出一番话。 “我不担心。只是觉得把这么多人搅合进来,有些不地道啊。” 年轻的左相没有抬头,在她身后低眉顺眼的胡季楼主却猛地一怔,宛若呓语般低低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步遥……” 很多年前我和胡季楼主上课偷吃零食的时候,她就时常用弯成招财猫似的眼缝去瞄老师。如今她的眼睛只剩一汪泓水般的平静,见我寻声望去,也只是淡而恭敬的道:“帝后多虑了。能帮陛下拔除隐患,也是他们的荣幸。” 在她们嘴里的“帝后”本该是嫁娘才对。她是顶替我进宫的人,也是君尽瞳在她与我之间,被选择的那方。可君尽瞳却默许她们这么叫,像是要抹杀掉嫁娘的过往,将我扶到原本的位置上来。 说来可笑,兜兜转转的逃离,我还是过上最讨厌的生活。 君尽瞳牵着我的手离开街市,快到城墙楼的时候,子时也到了,我上了城墙楼,听他在耳边又说了个消息:“滕龙走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尽管按“臣为君纲”来说,滕龙算是叛离…… 不知道师兄是去还是留,以他的脾气秉性,多半要守着滕家最后的荣耀。我瞥他:“你我现在都命悬一线,你觉得这能吓唬到我吗?” “我不是要吓唬你。”他就这样握紧我的手,任我攥紧后的指尖压到掌心肉,“你心思坚毅,既然做了,就不怕威胁。更何况你那师兄,向来是个油头,不肯妥协不说,还偏教人挑不出错,他与我争锋相对这两年,在外人眼里,只当是我不明智。这次滕龙再三请求滕王公出征,被我连连拒绝,他的叛逃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他走了也是好事,免得外头说滕家一家独大,你空占着后位却身无所出。” 他这般一说,我倒有些许不安,皱着眉:“你现在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瞒的。一切是我咎由自取。” “你怕?”他定睛问我。 我道:“怕啊,你这个人心性果决,城府又深……” 一句话没说到半句,他俯身过来,一低头,含住我的唇瓣。 我一推,打算扇他个耳光下城墙,哪怕被萧山的人堵到跟前,也好过在他身边受辱。耳边却是衣袍一振,他将我从背后拥住。我实在搞不懂叛乱在即,他哪还有风花雪月和逗弄我的心思:“你到底要怎么样?”要死要活,也不给个痛快话。 君尽瞳讪笑:“若我此刻带你下去,被万箭射穿,算不算同生共死了。” “不算!”我转过身,抬眼仰望他,月色在身后,将他神情照的寂寞而悲怆。 多年之前我在云巅之上,夜空之下,就看到他流露过这副表情,旁人道他是瞎子,是妖怪,连他自己都这么以为。可我们已经回不到当初了。 我被他这副表情弄得有点楞,对背后偷袭的萧山人毫无防备,眼前一阵风过,有人挡在我身后,被一记闷棍擂在头顶,鲜红的血顺着他额角和俊美无俦的侧颜,流了下来…… “步遥,”他低着头,嘶哑嗓音,“我们说好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偷袭的萧山人,被我裹挟着滔天怒火的一掌,轰下了城墙楼。 没想到,心里已经时过境迁,手下还本能的要护住他。 他牵住我的手,掌心温度让我煎熬。 这夜,王宫的风与月,糅杂着恨与念,是我从未感受过的矛盾。 在黎明快要降临之际,耳畔的喧闹即将尘埃落定,君尽瞳带我回到朝霞宫。等宫里彻底平静,没过多久,君尽瞳便离开了。 我知道他是收拾残局去了。 在朝霞宫静心等了两天,两天时间只无所事事的泡药澡,他对我也尤为放心,可能觉得我再厉害,也没有力气走出城门口。更别说他早命人封死城门,让白端插翅难飞。 论城府,到君尽瞳这种程度,虽算不得雄霸天下,但也妥妥不会被伤到了。 我继续无所事事的泡澡,外带教那那掷骰子,他当真每天在我身边打转。直到第三天,君尽瞳仍未过来,而宫里却出了些许变化。 进出栖竹宫的太医,变多了。 我敏感的觉得,苏静竹有点不对劲。 第四天,君尽瞳依然没露面,这让我心中模糊的猜想,渐渐清晰。当天傍晚,我去御花园游荡几圈,回想起当日池边的争吵,如今“红绿灯”三姐妹中,嫁娘和我融于一体,萧铃音在叛乱中不知所踪,还剩下命悬一线的苏静竹。 之所以在御花园附近飘着,只因这里离栖竹宫最近。 远远望去,灯火通明,能看见君尽瞳背着手站在窗边,身影被灯火勾勒在崭新的窗户纸上,就在我飘过御花园某个角落的时候,突然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 她脸庞虽遮挡着厚厚的黑布,可浑身的体香和玲珑的曲线,无一不让她的真面目呼之欲出。 “萧铃音?” 她不是该被当作萧山的叛军,被护驾的人乱刀砍死么?又或者,她该在君尽瞳身边徘徊,伺机复仇才对? 适时她正在角落里对我拔刀相向:“你这几天在玄君身边,让我不好下手。亏你今天放松警惕,让我得以机会复仇!” 等等! 我竖起了耳朵,凉凉的盯着她:“你要找我复仇?”不敢置信,“不是向君帝?” 她那方左右探了一眼,见四下当真无人,才抬高声音:“贱种!我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夫君?要不是萧山受人挑唆,也不会贸然叛乱。当年我七叔被你蒙骗,最后丧命在夫君手里,如今你又故技重施,害我萧山和夫君自戕!” 我挑了挑眉,眼神更凉了些:“你说我害萧山和君尽瞳自戕?” 她这是,为爱情昏了头? 我要有这种魅力能蛊惑萧山谋反,何至于被困深宫大半年。 我真是恨铁不成钢。时隔数年,她竟从野蛮公主长成无脑儿,还不如以前讨人喜欢呢。 尽管我从未喜欢过她。 有那么无数次,我差点杀了她。 她似乎忘了我是滕摇,不是原本操控这副躯壳的嫁娘。可她明明记得我是滕摇,也动了拿刀取我性命的心思,正巧我也不想和她虚与委蛇什么。她刀握在手中,显然要抹我的脖子,我便伸手将她手腕拧了个脱臼,一脚踹开,抢了她手上的刀,感叹她如今怎么如此孱弱,孱弱得倒有些可怜了。 萧铃音眸中涌现出沉厚的恨意:“要不是因为你在新秀选拔上,差点置我于死地,我也不会落得武功尽失,她苏静竹也配踩在我头上?” 然而我压根不给她絮叨的机会,抬手一挥,她脸上的黑色遮面布被一刀削掉,一道血痕在她脸颊沿着鼻梁,深深的划出,若再狠一点,就能直接削掉她半个鼻子。 鲜血湿哒哒的滴下,她没有叫喊,只是望着我,满眼深沉的痛恨。 我不知道她痛恨个什么劲儿,反正我懒得与她多费时间,我这边能耽搁得起,栖竹宫那边也耽搁不起。 “跟我走。”拎着萧铃音去了栖竹宫,这是我第一次有底气到苏静竹面前,心里一直记得答应过她的事:和君尽瞳再无瓜葛。 不管是否由我所愿,眼下都是食言了。 栖竹宫的人显然不太欢迎我,可我管不了那么多,拎着萧铃音便进了屋里,幔帐如锁魂的链子,将榻上苏静竹消瘦的身体紧紧裹挟,而君尽瞳立在她的榻前,眉头微蹙,我随便瞅了个时机,对他道:“我把人给你带过来了。” 君尽瞳一回头,萧铃音那破了相的脸甚是醒目,他望了我一眼,走了过来,眉眼疲倦,语气却温和:“你怎么来了?” “夫君……”萧铃音有些痴痴的唤着,配上满脸的血痕,看起来十二分凄楚与可怜。 可惜君尽瞳心硬如铁,看都不看她一眼,榻上的苏静竹勉强撑起身子,对我露出一丝苦笑:“你…来了啊……” 我道:“静妃的病,许是萧铃音害的。” 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 说到底,谁也没有向我透露过苏静竹生病一事。君尽瞳忙着召请太医,栖竹宫的人又对我闭口不言,那那自然不会关心旁人的死活,更别提朝霞宫那帮只求自保的人了。我也猜了好几天,才觉得栖竹宫之所以中了招,八成跟在叛乱中不知所踪的萧铃音有关。 然而萧铃音若是存心要躲,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定然不会露面。萧铃音方才想通:“你竟是为了引我出现!” 但听君尽瞳沉重问道:“是你趁宫中叛乱给静妃下的毒?” 萧铃音恍然未闻,自顾自冲着我喊:“滕摇,你个贱种!” 我实在忍不住,没想到比我更快的是,君尽瞳钳制住她下巴的手,几乎要捏断她的颈骨:“你只需回答朕的话。别的废话,一个字别说。” 眼瞅着萧铃音被捏得喘不上气来,而在榻上静静望来的苏静竹陡然开口:“你这样让她怎么回答?” 君尽瞳一默,没有吭声。 我叹气:“君尽瞳,放手。” 我懒得理会,他却郑重的回答了一声:“好。” “夫君,你相信我。”萧铃音仿似被施了邪术,怎么也不肯相信君尽瞳会对她绝情,“我对你从无二心啊。我们萧山,我的叔叔们,只是一时受到蛊惑,才会做出叛乱这等蠢事。我对此全然不知情。” “几年前朕记不清一些事……”他一边冷眼瞧着面前痛哭流涕的女子,一边任她拽着他的衣摆,跟随他的步伐,在地上辗转。过了半晌,方才开口,“唯独与萧山的仇怨,记得非常清楚。” 我心头一颤,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没忘记与萧山的仇恨,却能忍辱负重借由萧山的势头,将自己捧到手可摘星辰的高度。 他是如此的隐忍,一方面迎娶萧山的小公主,和自己举案齐眉,厮磨身侧。另一方面任由萧山叛乱,自己再一举歼灭。 我张了张嘴……方觉君尽瞳的心思好深。 “朕对萧山的恨,日复一日,终成心魔,乱朕清心,扰朕平静。朕的心魔因萧山所困而起,也唯有今日因萧山灭门而灭。朕娶你无关情爱,只有利用。本想饶你一命,你偏要投害静妃。朕是彻底除了心魔,却助长了你的心魔。” 心魔这词甚是奇妙,想来带些玄幻色彩,便能抹灭自身血液中的恶,而没有心魔的凡人,是不是就该走上绝情绝爱的路,做那个毫无欲念的人?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那里卧着世上最贪婪的心魔。 一直以来,它在疯狂吞噬着我的生机和内心的平静,如今又在耳边蛊惑道:“杀了这些人,滕今月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你早该察觉到了,你和滕今月,没什么不同。你心里的恶之花,就让她肆意绽放吧!” 感觉到心脏的强烈悸动,我慢慢觉得天旋地转,感受着血液流动带来的魔气,浑身逐渐恢复了力量。 步遥啊步遥,世人说的没错。你果真魔性难驯。 然而身体龟裂的疼痛,却让人清晰的意识到,我已经到达极限了。 “嘭”的一声,我倒在了地上,连带着筋骨血肉碎了一地,让围绕着苏静竹的小宫女,吓得失声惨叫:“鬼啊!” “步遥!”君尽瞳眼里的平静尽数破碎,我还想撑起身子站起来,可浑身宛若一滩烂泥,在满地的血污中匍匐。 黑气顺着断断续续的经脉,一路延展到脸上,在众人惊愕到一度屏息的神色中,我知道那是墨青色的魔纹。 我曾喜欢用身体感受世间万物,而今只剩满目的疮痍和最后的尊严。在苏静竹极力捂住嘴巴,露出“见鬼了”的表情下,我望着面前惊惶失措凝视着我的君尽瞳,残忍一笑:“让我在金雕玉琢中溃烂,这就是你所求的吗?” “我带你回朝霞宫。” 他伸出一只手,将我整团的抱在怀里,原谅我用“团”这个字,实在找不到有比这更合适的字。我倔强地仰着脖颈看着君尽瞳,他只是垂眸敛目,不知道在想什么。 “什么都回不去了。”我道。喉咙因断骨而有那么一瞬的迟钝,只觉他掌心在我身上发热了片刻,旋即拥得更紧了。 “我的脚断了,也不能逃跑了。我的手断了,也不能打人了。我的颈骨断了,也不能站起来了。我的……”我一面跟君尽瞳絮絮叨叨的念,一面打量四周投来惊惧的目光。 以往君尽瞳将我保护得很好,只有朝霞宫三两个人知道我有怪病,需要经年泡澡,且泡澡的时候,也只有君尽瞳在身旁伺候着。他将我围得密不透风,是不希望旁人窥探不到我血肉肢解又重铸身体的秘密,可如今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怪物似的,不停展示身体各种器官碎了一地,我不确定他们的眼球会不会跟着掉一地。 恐怕今夜过后,世人皆会传“帝后是傩鬼”吧。 君尽瞳将我抱回朝霞宫,放进毫无余温的药桶里,离虫发作时的恐怖,他不是第一次见识到,而此刻,他却抱着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疼至最巅峰,他照例拿胳膊喂在我嘴里,没想到我一头磕在药桶沿口,碰得满头是血,他深望着我,眼里眉梢俱是心疼,嘴里不停的说着: “步遥,我会一直陪着你。只要有我的血,你就不会死。我会医好你,带你去过想过的日子。” 到最后,几近哀求:“步遥,不论什么,我都答应你。只求你活下去。” 我轻轻咳了咳,重造的喉骨让嗓音听起来十分沙哑:“放我走吧。” 他眼底的光近乎泯灭,怔怔的望着我:“你就这么想跟他走……哪怕会死?” 他倏尔垂下头,我以为他还会拒绝,心里止不住的哀伤,望着飘摇不定的烛火,静静发着呆。 过了良久,他顺着我的额头,抚摸我的侧脸,直到轻且柔地将一缕碎发别到我耳后,才恍若未闻地道了一个字:“好……” 烛火并缠黑烟,挣扎着,绝望着,终究熄灭。 空余满屋寂静、幽深。 “谢谢你……” 等不及天亮,我连夜出宫,一出宫门,初拂牵着朔夜,从官道上走来。几年没见朔夜,它吃得又壮又高大,就是眼神不太好,眯了半天才瞅出我是谁。 为了让它长记忆,结结实实地踹了它一脚,它一蹦老高,初拂说朔夜眠花宿柳,属实是个不正经的马。 没想到朔夜还有这爱好,果然我的马不可小觑,和我如出一辙的志向远大。可惜我被白端吃得死死的,实现不了夫妾成群的梦想。但我的马,可以。 翻身上马,一刻不愿多待,只想着去找我的心上人。 身后那那气喘吁吁地追来:“娘娘等等。” 这孩子怎么死心眼啊。我着急去见你后爹爹呢。 “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陪娘娘去坤州啊。”他一开口更是诡异。 好端端的去坤州干什么。自打在坤州被嫁娘围追堵截,我便没有踏进过坤州一步。似乎在潜意识里,坤州不好惹。 那那挠头:“娘娘不是要去傩塔寻治病的药么?” “傩塔?治病的药?谁说的?” “娘亲在信中说的。”那那口中的娘亲,正是叶真。 “她早先和父亲去了傩塔,写信让爹爹告诉你。” “你爹爹呢?” 那那一指城楼。 我望着城墙上缥缈如雾的紫衣男子。他约莫也在低头看我,脸上没有表情。 初拂催促:“快点走。等天亮了,你变傩鬼的事传遍街头,就不好走了。” 我扬起马鞭,朔夜如晨雾如闪电,奔跑起来没有影。隐约有声音顺着深宫盘旋的风传来:“步遥……” 蓦然回首,看着宫门缓缓闭合,最后最后的一眼,是他孤独地站在黎明之前,面容平静又虚妄。 “走好。” 第一百五十一章 帝都郊外。 秋风压弯枝头,落了满地缤纷。 霓霞照在茅草棚,我等风霜又一天,那那趴在我膝盖上睡得正香,直到门外传来单调的马蹄声,他才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娘娘,可以走了么?” 尽管心中早已猜到答案,但在初拂推门而入的前一刻,仍期望会有些许不同。初拂迎着我的目光,脸上堆满无奈和讪笑:“城门封死,六出公子他……尚无音讯。” 终究,那个答案,并没有什么不同。 初拂捡了些柴火:“滕少,坤州危险重重,颜容姑娘信中提及的傩塔,更是寻常人不得近身之处。你真的想好要去了么?” 我顿了顿,张开手指,穿过那那蓬松柔软的头发,轻道:“想没想好,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走得每一步,仿佛身后都有双无形的推手,以前不知道是谁,现在明了,也算走得沉稳。”初拂跟随我多年,自然懂我的意思,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任我扬起十二分的笑回望他,“况且是我自己做的选择。” 我垂下头,话梢那句“你不必担忧”,又轻又浅。 我们在郊外的茅草棚等了三天,这原先是尚候归隐田园的地方,有足够的粮食和水,唯一不足的是,秋末蚊虫也不少。 那那皮肤白嫩,被叮了十几个包,我让他先去坤州等我,他不肯,窝在我身边打转。初拂找来很多香炉灰,给那那浑身涂抹了一遍,转头要给我扬一脸,被我一脚踹跑了。 在这期间,我发过一次病。 浑身瘫成一团,这里没有止痛的药桶,也没有君尽瞳的血。 就这么痉挛了一夜,昏迷前看见初拂叹气走来,割开了掌心,像君尽瞳做过的那样,将血喂给我。他似乎还在耳边絮叨什么,可我听不清了,只记得他的声音淡而飘忽,仿似森林深处幽幽的鹿鸣声,他的眼睛闪烁着干净与悲痛,仿似在流泪。 醒来后,初拂抱着我,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男孩,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却因先天一双重瞳,被父亲关进笼子里,渡过了艰难的八年。 八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他的牙牙学语、踉跄学步,甚至是第一次见到父亲,都是在精雕玉器的笼子里完成的。那时候的他还不懂得,生而为人,应该长成何样。对上父亲冰冷的目光,便在心中结成厚厚的痂,还有难言的羞愧。 他觉得,是他让尊贵的父亲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他们一族若是普通的富贵人家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太子府里的长子。 回王的皇长孙。 这世道容不得异类,更何况是皇长孙。 他有着世上尊贵无比的身份,却在一出生就被父亲所抛弃。 我能感受到,初拂在颤抖着、学着微笑:“第一次见面,你说我的眼睛金贵,我便打心底认准你了。” 其实初拂的眼睛生得很好看,那种十分撩人的狐媚眼,偏偏又让人觉得清澈万分。他嘴角扬起熟悉的娇笑,捧着我的脸颊,轻轻地、轻轻的亲了一口:“你是第二个不畏惧我眼睛的人,第一个便是颜容姑娘。我珍惜你们、心疼你们,哪怕背叛公子,也在所不惜。” 我以为他只是在诉说身世。我看着面前的初拂,之前怎么没发觉,他的模样与白端相似,白端清冷面容,唇角自带三分莞尔笑意。而初拂,相貌长得十分诱惑,嘴角常挂着不羁的笑,眼里却是清澈干净的。他与白端,就好像春与秋,如此相像,竟是血脉至亲…… “你什么时候记起来的?”我结合初拂的话想了想,“不是说悲痛之下会忘却前尘么?” 我从地下暗桩把他赎回来的时候,他还是满脸迷惘的无辜羔羊,他上一个大肚便便的买主是这么说的。说完还朝我挤眉弄眼道,“这个小杂碎,滋味不错。” 我当面笑了笑,随后穿上夜行衣,跟了几条街,才在东市一家烧饼铺里,当着与他偷情的妇人面,将他肥头大耳一一割下来,摆放端正。 初拂。初拂。初出此世,拂尽前尘。 我盼他能就此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哪怕那曾是他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部分。初拂一声笑,“你又不是修菩萨道的,怎么非要安个菩萨心肠。你这只名曰阿修罗的恶鬼,就该在地狱里好好学着才对。你看世间的人可会像你一样,多管闲事。而你到最后,又落得什么?还不是只有我这个讨厌鬼,陪你等。” “过得太一尘不染也不好。”我伸出手指,霓霞从指缝流进眼底,一点一点,蕴意升温,“你如果早就想起过去,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现在眼巴巴跟我说这些,是在道别么……” 初拂眉心一紧。 “道别就道别吧。”不等初拂开口,我接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你若是远走高飞,我不怪你。只盼你能活成人样,不再做笼中之人。可你若是返回帝都,与君尽瞳斗。我劝你看请自己。你不是白端,他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初拂勾唇一笑,比霓霞更亮堂的,是他眼里的光。 “你呀,就这么不看好我?” 我沉默。因为我确定。 飞蛾扑火的例子有很多,再坚韧不摧的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可这个软肋,也会成为盔甲。有的人持甲而战,不胜荣光。有的人一心赴死,折断羽翼。我希望不要有飞蛾扑火,多些权衡利弊,少些孤注一掷。尤其初拂早先的软肋,是君尽瞳啊…… 他那么信任他的公子,任由君尽瞳剥开他心中厚厚的痂,为他上药,可想而知,这个过程有多么艰辛困难。他在青竹小筑的那场大火中,跟着君尽瞳已然死过一回。而今,他面对的,是全然不同的君帝。 灯华惨死,我被困。即便放我走,也要围剿白端,让他出不了城。君帝便是那第二个回王,恐怕真如白端说的那般,这座帝都再过数十年,依旧是无人能探得的深渊。 只因,这座城困得不止人心,还有帝心。 然而现在初拂要回去。 “别说什么大话了,你生无可恋,你痛苦?痛苦的人那么多,如果都选择赴死,才让那些努力活下去的人,笑掉大牙。”我静静的盯了他一会儿:“我相信白端。有我在的一天,他会活着出来。我不用你回去,你救不了他,倒勉强能救救我。”他刚才喂我血,我便好上一些,看来能续我命的,不止君尽瞳。 跟食过我血的人有关。 初拂难得正色道:“我因你而活,也愿因你而死。” 这话听起来好似蛮深情的,可惜对我不好使,我不甚在意的瘪了瘪嘴:“有本事自己活出个人样,别一味地把锅扣在我头上,我可不是你家相公,你也没必要活成受气小媳妇。我如果要你赴汤蹈火,定然第一个知会你。你若非得扮深情,简直是在打我的脸。” 初拂学着我不屑的模样,也是一瘪嘴:“得嘞,难得表明决心一回,被你这么一挤兑,我都恨不得抽自己耳光。” 嗯,我懂他的意思,抬起头,狠狠抽了一耳光。 “好好活下去。为了自己。” 初出此世,拂尽前尘。是我对他最大的期望。 初拂:“放心,我一定比你活得久。”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触我霉头的意思? 翌日清晨。 离虫发作起来真要命。 这次疼得直接昏死过去,醒来胳膊还有些绵软,应该是肢解后又重新黏合的后遗症,初拂和那那仿似蜕了一层皮,没想眼皮一抬,会是师姐端着盆水,俏生生地立在门外。 约莫很久没见过师姐了,她的身上多了些母性光辉,想来是和肖错的婚后日子顺遂,腰间也添了些肉。我瞧着道:“师姐这肚子,像是怀胎四月似的,可不能多吃了。” 师姐满头黑线,拧我耳朵:“你还是个生过孩子的,怀没怀孕都认不出来?” 我一怔。 怔楞过后,是满心欢喜,顾不得手臂绵软无力,摸着师姐的腹部,笑得合不拢嘴。 她抚摸我:“你如今功法大成,怎么还毛手毛脚的。” 功法大成?我么? 抬了抬手臂,原本以为是骨骼肌肉重组带来的绵软,细细一探,竟有股强悍的力道游走在经脉之中,硬生生将那些离虫破坏侵扰的地方,霸道地扯在一起。这些年的修炼,都是靠自己摸爬滚打过来的,从没有人好好教过我…… “师姐。”我不敢置信地唤了她一声,“你将修为渡给了我?” 话音刚落,便看见窗外有人影一闪而过,我使出了身不缚影,就在五指收拢的那一瞬间,师姐过来挡掉我蛮横一抓,那人宽大的黑袍被撕开了一角,露出面目苍凉的面孔。 待得见他的面容,我一时惊愕得忘了言语。 以前我总怕他看我,只怕接下来免不了一顿打,不顺心了要打,愤怒了要打,失望了也要打,唯独有一次,他举起的手,落在我头顶,竟生涩地像是在抚摸。那是唯一的一次,我觉得他好像老了。 只是跟眼前相比,还要少几分晦涩。 他依然是不苟言笑的,甚至还是那副严厉霸道的模样。 我却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近乎风烛残年的男人,是我那不可一世的师兄…… 他似乎不太想见我,避开了我的目光,瘸着一条腿,在湿润的土地上走出一道参差不齐的脚印。我不知该说什么,正如他望着我,静默不言。 师姐叹了口气,“都是倔强的人。” 等我身子好些,能远行了,师姐带我来到简山附近的一座村子,村子里的人都有着结实的臂弯和利索的腿脚,即将过冬,都在准备过冬用的吃食。路边只有几个顽皮的孩子,挥舞着手里的木剑,朝我比划:“妖怪,哪里跑。” 我捧起路边的雪,团成一团,朝他们丢过去:“吃俺一拳。” 雪化在脖子上,孩子们哇呀呀的叫,师姐摇头,我在笑。 走到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农舍,还没推门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仅仅一个多月未见,他的头发已是花白色,正拿着锄头,在屋子里削着木剑,双肩忍不住抖动,剧烈地咳嗽声响起。 我当即推门唤道:“师兄……” 他咽下喉咙里翻涌的血气,闻声才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一眼,仿佛抽离了我生命中所有的骄傲,成全了他的殊荣。他朝我微微点头,仍是吝啬开口,哪怕苛责,也无力诉说。我的师兄……他曾是征战沙场无坚不摧的大将军,是铁血傲骨屹立不倒的男儿郎,是国之栋梁家之柱石的滕王公!何以变成现在这副萧瑟的模样…… 师姐含泪道:“你问问他,他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滕歌么?” 素来清高的她,哭得像个孩子。 我给初拂一个眼神,初拂立刻会意,搀扶师姐出了简陋的农舍,那那不明所以地跟上,将压抑烦闷的空间留给我和师兄。 放眼望去,破旧的农舍打理得干净整齐,正如所见的那般,空荡荡的,只剩几副桌椅板凳,师兄继续低头削着木剑,把我晾在一旁。 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看他一深一浅的脚印,从屋里走到屋外,他挥舞锄头的样子,就像寻常乡里汉子,我一撩裙摆,坐在罩有雾气的田埂上,尽管他不肯看我一眼,我仍执拗地盯着他。 终于,他纹丝不动的表情,有了一丝熟悉的愠怒:“你到底要怎样?” 我扬起脸,嘴角荡出花,眼角却忍不住流淌:“不想怎么样。我只问,这锄头可比刀剑使得爽快?” 师兄猛地扔下锄头,果然是有几分锋利,砸进田埂里,愣是溅我一身泥土。 我瞪他,他瞪我,有小半个时辰,还是他熬不住,一把将我揪起来,抬起手……我缩了缩脖颈,想着打就打吧,挨打我可太会了。那凌厉的掌风落在实处,却是拍打我身上的泥土,他似乎从未轻声细语地跟我说过话:“你身子刚好,小命才捡回来,田间地头凉,坐这儿存心给我添堵是么?” 我咬着牙,声音都在发抖:“师兄……回去吧。” “回哪儿去?” “简山。”看得他不自然地偏过头。 师父修行数十年,离飞升只差一线,旁人不知,我和师姐又怎会不知道,师父是想再见师兄一面。而今师兄将半生功力传给我,勉强保住我这条小命,离开王都后哪也没去,只在简山附近的小村落,过得朝闻炊烟西出晚霞的日子。 他们明明离得那么近,却始终不肯逾越。师姐说的真对,都是倔强的人啊…… “回不去了。”师兄捡起锄头,挂在土墙上,目光平静。 他望向简山苍郁的群山,凋零的红枫宛若巨龙的眼珠,声音带些破碎与沙哑,“摇儿,去送送他。”末了又添一句,“替我……” 趁天色未晚,我叫醒那那,同师兄告别。 师兄没有出来相送,只见烟囱升起袅袅青烟,仿似远古的颂歌。朔夜在通往简山的小道上狂奔,风吹得眼睛疼,再回首时,寂寥农舍外,满头灰发望来,似乎在说“珍重”。 我去见了师父。 师父只说,傩塔是傩教的命门,至于里面有什么,鲜少有人知道。恐怕解药在傩塔的消息,是有人刻意放出来的。 他见我似乎并不惊讶,便道:“你向来有主意,又坚决,这次不仅是傩主的引诱,恐怕你自己也是要去的。” 其实并不难猜。 萧山叛变,跟君尽瞳执意留我在宫中,脱不了干系。 君尽瞳做了和回王一样的选择,为了心上人和傩教产生隔阂。 可他到底不是回王,我也不是滕今月,他没有十二分的决心困住我,我也必不会像滕今月般隐忍。就算傩主不放出解药的消息,也是时候和傩教做一了结了。 况且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叶真。 如今叶真和君决去闯傩塔,为了那份微乎其微的解药。哪怕正中傩主的下怀,我也要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在去坤州的途中,一场暴雨令山体坍塌,崩坏的泥石堵住了道路,连朔夜都不敢犯险前行。我翻身下马,听见前方停滞的人群中,传来气若游丝的哭声。 是个女娃娃。 可周遭的人却忌惮这个凭空出现的女娃娃,冷眼旁观无不在揣测她是不是只傩鬼,电闪雷动,轰鸣声不绝于耳,照这情形,只怕下一场坍塌会在不久之后。 我顾不了其他,走到女娃娃跟前,将她从泥泞中抱起。 “万万不可!”周遭的人齐声喝道。 那眼神就像穿越来的那会儿,人们睁着猩红的双眼,仿似怀中的幼童是引发泥石流的罪魁祸首。 我让初拂将女娃送下山,刚才摸过她的骨,伤势不轻,她身上还粘着几株草药,看来是上山采药遇的暴雨。这样年幼的孩童,如果家中但凡有点生计,绝不会放任她上山,可仅仅遇到个天灾,人们便将她视作傩鬼,险些误了救治的时机。 方才畏首畏尾的人群突然迸发出恶意,操起手里的木棍将接过孩子的初拂,团团围了起来。初拂用衣服遮住孩子的眼睛,不忍让她见识人心的丑陋,即便他置身其中已经好多年了,他也要护住这微弱的良善。 村民们道:“你们闯下大祸了,这哪是什么孩童,是傩鬼呀!你们今天救下了她,大傩神明天就要降下灾的。” 起先只有一两声附和,渐渐地,形成慷慨激昂的势头。 人们善于扮成正义凌然的卫道者,比天上的雷鸣更响彻的,是他们讨伐“傩鬼”的决心。 “快!摔死她!摔死她!” 而我,只觉得闹腾。 我揉了揉眉心,但见初拂一动,是要拔剑出鞘了。 我一伸手,初拂将七绝剑投掷过来,以我体内魔气凝成的剑气,就这么当空劈开拦路的泥石。 山道之中霎时如死般沉寂。 “让开。”与愚者说智,是最不理智的。有些时候,绝对的武力,最能封住悠悠众口。言罢,丝毫不给人们回神的空隙,瞬行挡在初拂的身前,初拂径自抱着女娃,闯出了围剿的人群。 “完咯完咯!”有人反应过来:“你们怎敢放走傩鬼!” 我心头冷哼,先前没有下狠劲,倒是给你们几分胆气,真以为人多就势众么? 我施展身不缚影,落在痛斥我的村民身后,将他脖颈一抓,拎了起来,七绝剑横在他的颈项:“开口之前也不曾想想,如果那个小姑娘是傩鬼,还会任由你们处决?你大概小瞧傩鬼了,但凡傩鬼都应该厉害点,最起码像我一样,能徒手掏出你的心脏,好好瞧瞧它是红是黑。你说是么?” 七绝剑在颈项轻轻一碰,登时那人颈项中的鲜血不住流下,他约莫吓傻了,眼白一翻,垂着头往剑刃上撞去,眼看就要血花四溅,而便在此时,远方横亘屹立的傩塔,传来一阵异样的乱响,人们发出惊恐的呼叫,只有那那焦急唤道:“娘娘,傩塔好像有些不对劲,像有人要击塔。” “击塔?”头回听说。 “傩塔是傩教的根基,共有九十九层,高耸入云,传闻能直达大傩神的寝殿,寻常人轻易近身不得。若有人要逆天改命,傩教便有个规矩,闯傩塔,敲击最上层的钟鼓,便能请神亲授,实现心愿。” 原来这就是“解药”的真正意思。 那那又道:“可登塔之人,少则一个月,多则三年,要承受炼狱之苦,十之八九会折损在塔内,沦为泡影。哪怕有一二分希望活下去,也无人能敲击最上层的钟鼓,请神亲临,逆天改命。故而这只是个传闻,没有人知道所谓实现心愿,究竟如何实现。” 我冷笑:“如何实现?试试呗。” 那那欲阻拦我:“娘娘,别去了,你闯不过的。” 七绝剑的魔气震荡,剑刃上的光如同水波一样,一圈圈荡涤开来,我丢掉吓晕过去的村民,能感觉到七绝剑的力量在与傩塔的方向抗衡,巨大的、暗暗撕扯的冲击力令我五脏六腑,剧痛不已。额头不停渗出冷汗,那那在我身边意图扶稳我,而一道萧声却似绳子般,拉去了他的注意力,他疑惑:“谁?” 便是开口询问的瞬间,一块岩石滚落山崖,迎面砸向四窜的村民。那那想也不想地松开我,腾身一跃,手掌化为白玉般,横空击碎砸向村民的岩石。也就在此时,那那额头的印记终于显露出来,那是傩教玄子的印记,不少人认得。人们纷纷跪在那那跟前,祈求他带他们离开这场灾难。 一边是哀嚎的村民,一边是虚弱的我,那那左右为难:“我…我……” “这些人饱受傩教思想的毒害,分不清什么是人什么是鬼,他们的本性却只是愚昧胆怯,罪不至死。他们信任你,不光因为你是傩教的玄子,还因你刚才愿舍小我救大家。”我对那那说:“挺起胸膛,做你该做的。” “可娘娘,你怎么办?谁来帮你?”那那似快急哭了。 其实一条道,越往前走,越觉得坦荡而平静。 傩塔现出光芒冲天而上,径自破开穹顶之上的黑暗,将天地都劈开了一样,天光泄露进了这人世间,我仰头一望,混杂着星星雨点,衬得我犹如振翅欲飞的飞蛾,要扑进天地这场巨大的熔炉。 原先最讨厌飞蛾扑火了,那充满着无可奈何和悲壮。 那那满目焦灼,迸发着惊惶,恐惧,还有心疼。 我走过去,抚摸他的脸,“你带他们回去,这里毕竟不安全。” 那那连声问:“你会等我么?” 一声接着一声,我只是笑,看他像母鸡护着小鸡崽子似的,将众人护送下山。 以前总觉得没有安全感,叶莫出事后更惶惶不安,总想用特立独行标榜自己,总觉得要有人不顾一切地守护,才觉得温暖和心安。 可来异世走一遭,既没有碰到愿意抛弃所有守护我的人,也没有自在随意地活过一回。 如今忽然想明白了,我可以自己救自己,可以以命相搏守护滕家的荣耀,可以独自撑起一片天空,让很多人遮阴避雨,事实上,我已独自走过了那么多的路,没必要让谁舍弃一切来救我,保护我,支撑我的天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而我,飞蛾扑火,却也持甲而战。 雨势渐急,额头有些滚烫,应是淋了雨,又动了怒,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山洞,雨水刚刚漫过洞口,我摸着里面草垛还是干干的,便合上七绝剑钻了进去。 山洞不大,仅能容下两个人,幸好初拂和那那先后离开,不然三个人定挤不下。 我将洞里的草垛收拾成床,只可惜没带火石,费了好大力气才脱下湿漉漉的衣裳,搭在一旁的木架上,心想这几天山里暴雨,这条又是通往傩塔的必经之道,寻常人畏惧傩塔的威严,很少会动身前往,若是被人撞见胸前只挂着一件肚兜,怕是会让人误会什么。 折腾一宿,一手按着思尔剑,一手护住胸前,困意浓浓,很快睡了过去。 “哗”——雨幕让出一道衣袍俊逸的身影。 转瞬将悬挂在木架上的衣裳扯走。 我忽然惊醒,看见一身黑袍,形单影只地立在洞口前。 他背对着夜色,往这望来,我胸口还空荡荡的,额头也火热,就这样狼狈地看着他,只见他周身清冷如霜,走进山洞时带了一身寒汽。 我唤了他一声:“这里有人了。” 他没有吭声,只将尚带水渍的衣裳,朝我抛了过来。 幸好不是色鬼。 正当我浑身乏力的探出上半身去捡衣裳,他倏尔上前,伸出臂弯将我一把抱住,然后被我撞得后背直接磕到石壁上。 我仰头看了一眼,额头出了些冷汗,恰好挡住视线,瞅着自己正趴在他胸口之上,方觉得烫手一般,碰那么一下,便立刻放开:“壮士……”我声音发虚,“应该不会趁人之危吧?” 他用食指压住了我的嘴唇,我真想狠狠扇自己一巴掌,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不是等同变相告诉他,我现在很虚么! 适时,我将他压在身|下,即便隔着一层薄薄衣料,也挡不住他呼吸间的沉重。我伸手要推开他,却被他钳住双手往草垛上一摁,尽管身体重新碰触微暖的草垛,但他这么不由分说地制住了我,让我觉得脑袋似充血了一般:“好汉饶命,我有心上人。我还没有和心上人翻云覆雨呢,怎么着也不能白白交代在这里。” 他一把托起我的脑袋,将我往上一拎,张口便毫不留情的咬上了我的唇。 他的呼吸声沉重而急促,亲咬的动作蛮横而不客气。 我只觉浑身发冷,摸向七绝剑的手都在发抖,疯了!真是疯了! “你不是还没和心上人翻云覆雨么,我教你。”他声音低沉,隐隐透着股凉意,带着嚣张的侵略性,争抢、汲取唇齿间的养分,由最先的愤怒到慢慢缠|绵。我也从一开始的惊惧到后来的犹疑,闪电撕开糅杂雨水的天际,也点亮了他清澹的眉眼。 黑暗中这双朝思暮想的眼眸,就这么沉痛的看着我。他在痛斥我的任性妄为。 “我该拿你怎么办……”他顺势将我整个抱起来坐下,我在他上方,也在他怀里,我默了一瞬,俯下身,贴着他的唇瓣,哽咽沙哑:“公子……我的公子。” 我勾着他,与方才带有怒意的亲吻不同,炙热而深沉。没有挑逗与侵占,只有竭尽全力地去温暖对方。 我抱着他的脖子,像是没有骨头的无尾熊,久久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唤他:“公子……” 我不去想你,是怕好不容易建立起独自走过的决心,在你眼眸中顷刻间瓦解。我不去想你,是不敢将刻进骨髓中的你,翻出思念。我该如何爱你,才不会让彼此饱受伤害,忍下千百般的痛,得一圆满。 “幸好你没事。”他抱着我,宣泄过后,是虔诚的感恩。 他的动作轻柔,每抚摸一处肌肤,便点燃一场野火,方才我只觉额头烫,如今像碳球滚了胴体,整个人跟着烧起来。 这是个美丽的夜,风光旖旎。 事后回想起来,仍觉得面红耳赤,我竟完全没想到,自己在办事的时候会如此孟浪。看来他以前说的不对,我平时当真收敛了许多。我捂着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口,窝在他怀里尤为满足,而白端望着我,眸光细碎且温柔。 按刚才的情状,似乎是我在“趁人之危”。我有罪!我忏悔! 以后还敢! 天色将亮之际,外头的雨终于停了,白端看了看我,神色微微一沉,旋即从我脖颈取下那枚鲛人香骨。 啊……这不是给我的定情信物么,怎么还带收回的? 他将我打横抱起,放在松散的草垛上,也不知是不是他用内力烘干了我的衣物,趁他盘腿坐下摆弄鲛人香骨之际,我才磨磨蹭蹭地穿上了衣服。 “公子……”我下了极大的决心对他道:“我要去傩塔。” “嗯。” “你不用陪我。” “嗯。” 泄了丝底气,“你不问为什么?” 他转头,递来两枚骨戒,样式简洁,边角却打磨得极为平滑。 就好像我们彼此,从未为对方抛却过什么,这些年来,我南征北战,他指点江山,不激昂,不宣扬,单调得好似成为了对方的背影。然而每次窥探深渊,他便是身旁的一束微光,让人心底一暖,生出几分被偏爱的窃喜。 他曾说,怕我还未好好成长,而他已不是我想象中的强大。怕我活得绵软无力,在这个坠累的世界,负重前行。 而今一想,如果我只是依靠他的丝萝,不是能扶摇云端的藤蔓,那我始终以仰望的姿势爱他,而不是像此刻能目光与他平视。 “白端,等我三年。三年后,换我来找你。” 他将骨戒套进我的中指,淡淡的嗓音,煞是动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