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 《天生短命》作者:林静好 文案: 害死了为自己鞍前马后的将军,曾今叱咤风云的东玟大帝不仅没能长命,还投胎成了自己的孙子。 火神将军笑道:我来讨债了。 大帝:“我命这么短,就不偿命了,还是**吧。” 当孙子就当孙子吧,上辈子我害你尸骨无存,这辈子我护你一世长安。 攻受竹马竹马he互宠、年上。 风度翩翩(衣冠禽兽)温柔腹黑小心眼将军攻X吊儿郎当(外强内怂)野人霸气太子受。 第1章投胎当孙子 “所以我要投胎当我的重孙子?”东玟看了一眼判官递给他的生死簿,皱了皱眉头,显然有些嫌弃。 判官有些尴尬地抽了抽嘴角,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眼前这位就是那史书中叱咤风云的前朝华胥的开国大帝,千年一见的黑灵师。 判官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不止重孙子……您这都作古一千年了。” 东玟笑着横了他一眼:“多谢提醒。” 判官咽了口唾沫……哦不,判官是鬼,鬼没有唾沫。 这位大帝一千年来在他的府上混吃混喝,作威作福……可判官老爷就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当大爷供着。 人家不仅是救过苍生的大帝,还是上头点名要好生照料的黑灵。 但是这短命鬼当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么短命,刚过而立便突然崩逝了,留下了千古遗憾。 正史上类似于“功业方成便身陨”的哀叹数不胜数,野史中更是被人哭得如火如荼…… 要说这人活着的时候就是东安城里远近驰名的美男子,死得时候还惹了不少桃花泪,东安城外的无尤江里当天跳江殉情的女子少说也有十好几个。 可这原本该后宫佳丽三千的大帝却打了一辈子的光棍,要说随王伴驾,妃子没有,将军倒是有一个——东玟座下第一大将缙云。 “对了,缙云呢?”东玟眯了眯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千年都没见他人影。” 东玟侧了侧头,眉心嵌着的那颗墨玉珠随着转动光华流转。 “呃……这个,天机不可泄露啊。”判官说得满头大汗,时不时瞥他两眼,见他脸色不善,赶忙补充道,“但是您想啊,当年缙云大人为人界立下汗马功劳,来世必然大富大贵,长命百岁,喜乐安康,财源滚滚,桃花灿灿……” “嗯?”东玟笑了笑,“真的?” 判官一下子噎住了,支支吾吾道:“也……一定有与您再相见的一天……” “嗯,”东玟终于满意地扬了扬嘴角,连嵌在眉心骨里的那颗墨玉珠似乎都隐隐亮了一下,“判官果真英明。” “那他到底投胎投哪儿去了?一千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个……缙云大人毕竟不属人界,是剑灵,自然也不与常人走一条黄泉路……剩下的,上头自有安排。” 这大将军不是人——而是一把剑——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位剑灵,天罡剑灵之首的火神。 当年就在“火战神”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时候,这把灵剑却十分不给面子地断了——还断得四分五裂,碎得彻彻底底,修都修不好。 从那之后华胥就是多灾多难,亡国又复国。 东玟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眼里的神色说不分明,良久才沉声问道:“那这一遭,我能活多长?” 判官想了想,还是斟酌道;“上头……自有安排。” 东玟不置可否,只笑了笑;“要长应该也长不到哪儿去。” 因为他是黑灵。 ……不过倒也无妨。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 东玟仰头望了望这座他赖了一千年的阎王殿,笑着叹了口气——也是该走了。 见他拂袖转身就要走,判官想了想,还是叫住了他;“大帝,有人托我带话——来世便是来世,往事莫要再纠缠。” 东玟的脚步一顿,判官只听他轻笑一声,便又头也不回地摆袖朝前走:“你这话是废话啊,等会一碗孟婆汤下肚,往事便成空了啊。” ”若是前世恩怨尚在心头,来世也会……” “前世我与他之间,不拖不欠……”东玟说完自己也哽住了,驻足在奈何桥边,缄默半晌才又幽幽开口道;“子婴,帮我送个行吧。” 判官愣了一下——东玟不是“诶”就是“喂”地使唤了他一千年,这是头一回叫他的表字。 判官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竹笙…… 身后悠长的笙乐吹起,曲调熟悉得令人心头直颤。旋律顺着绵绵忘川水,延伸到无尽。 东玟长舒了一口气,一脚踏上了奈何桥的石阶。 忘川水边的风很大,吹得他长衫摇摆,衣袂猎猎,细长的手腕从宽大的袖袍里露出来,上面那片被烈火烧过的疤痕触目惊心。 判官看着他渐渐走远,不禁想——既然不拖不欠,又何苦执迷不悟呢…… 判官自言自语道:“火神大人啊,你让我带的话我带到了,你也一样,不必再纠缠了……” 第2章东海之难 新朝华胥八十六年正月十五的东方启明之时,千年一遇的黑灵重现降世了,这一天举国同庆,女皇与白灵大祭司同登金明台,摆十二天罡灵武阵,为小太子祈福。 这可是救世主转世啊。 往日的荣光历历在目,若不是六年之后女皇所下的那个决定,太子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众心捧月,锦衣玉食地过一辈子。 “边境长城巍巍,护华胥万代长安,愿以朕之血肉,驻万里长城!” 太子被他亲娘甩破烂儿似的一脚踢到了东海疆的长城防线,连原本属于他的十二天罡灵武都不许带走。 太子东笙现在十七岁了,可一想起这件事,还是会觉得很扯蛋。 什么金枝玉叶,什么龙血凤髓?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上辈子的事了,但是他觉得如果自己上辈子真的是众人所说的前朝华胥的开国大帝东玟,那就一定没有这么憋屈。 东笙想着想着,又捏碎了手里的一盏茶碗。 “殿下殿下,周将军的船要入港啦!”一个小兵匆匆忙忙赶来报告。 “这么快?不是说下午才回来吗?”破烂儿太子抄了一把望远铜镜,看到不远处的海面上真真有几艘挂着华胥的玄天旭日旗的灵能海舰朝燕海关缓缓驶来。 过不了一炷香的时间,那几艘尾部发着灵能光圈的巨型海舰就已经到了燕海关的两座塔楼前。 东笙站在左侧的塔楼顶端看到那船头站着一个意气风发的人,手里拿着一柄长刀,看到他的时候就仰头冲他一笑,手里的灵刃挥舞,舞出了一个炫目的火圈。 方才的郁结一扫而空,东笙大喜过望:“来人,开关放行!” 两座塔楼之间悬着的玄铁横梁缓缓提起,给海舰让出了一条道,让他们驶进了无尤江的入海口。 等海舰靠了岸,船舷上装着的白晶灵石亮了亮,伸出了一条淡蓝的灵能光梯。 东笙太子兴高采烈地从几丈高的塔楼窜下来,赶到港口的时候恰好遇上周子融从光梯上走下来。 东笙意味深长地冲他咧嘴一笑:“好久不见啊,不知小王爷此行有何收获啊?” 稍年长一些的青年深谙这人的尿性,笑着摇了摇头,却还是忍不住走到他身边似笑非笑道:“没有。” 东笙:“……” 周子融缺德地莞尔一笑,伸手玩笑似的捏了捏东笙的后脖根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墨玉佩:“逗你的,这是这次在南洋弄到的,给你了,成色虽然比不上你眉心那颗,但也算很好的了。” 黑灵开灵的时候,会在眉心嵌一颗墨玉珠——因为是割皮凿骨,所以要一次到位,墨玉选的是整个皇宫里最好的料子,再交由天工院的人磨制。 东笙十分不客气地一把收下:“北昭王爷果真豪气,我听说这段时间南洋那边管得严,珠宝玉石都涨价了,亏得你能弄到这么好的货。”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 周子融笑着没说话。 “对了,我明日也要随曾老爷子出趟海,等我回来咱们去望海楼看灯潮,位子我都订好了,你可不许不来。” 周子融摆出一副投降的手势:“殿下说的,臣当然没意见。” 东笙推搡了他一下,笑骂道;“瞧你那德行!” 两人正说笑着,一个斥候突然急匆匆赶过来:“殿下殿下,番阳人又来闹事了,元帅让您去看看。” 东笙心情正好,被这当头一瓢冷水浇得火气直冒,却又不好不撒手不管,心里把那群遭瘟的丧门星顺着族谱骂了个遍。 太子口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看了一眼周子融,最终还是老大不情愿地道:“知道了,我马上去看看。” 轰走了小斥候,东笙才肆无忌惮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群人真是没完没了,前几日才闹了一通,这回又来。” “总之你小心点,”周子融拍了拍他的肩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老规矩,能不动武就不要动武。” “这个我懂。” 周子融一幅老道模样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用一种“年轻人,你还是太年轻”的语重心长的口吻劝道:“你啊,就平平安安的,其他的什么都是空的。再说了,这不是快要到武坛祭了嘛,受伤了就不好了。” 东笙笑着骂道:“你是我娘啊?!” 周子融投降道:“别,臣不敢。” 两人又礼尚往来地损了几道,等大家都觉得该损的都损完了,自己也已经差不多缺德到位了,东笙便心满意足地提了把白晶灵刀准备上另一艘海舰了。 海边的风一阵阵吹来,东笙抬手朝他挥了挥,宽大的袖袍滑下,露出了手上的一大片深色印痕,宛如被火烧灼过。 这是太子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谁都当那只是个奇怪的胎记。 周子融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神色渐渐沉郁下来,口里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念道:“对不起……” 不过要说番阳人闹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太子教训起他们来简直说得上是驾轻就熟——不就是隔海骂街嘛,太子对此一直都是抱着教育孙子的心态。 东海一直不太平,华胥和海上邻国番阳因为的管辖权而争得面红耳赤,番阳时不时就派遣船只舰艇来骚扰。 而华胥当朝主和不主战,一直从未有过实质交火。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 最先发现异情的是守在瞭望台上的一个小士兵。小伙子本想着巡航就那么回事儿,一开始也是漫不经心,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望远铜镜瞟几眼。谁知道瞟着瞟着就冷不防看见一个出现在海平线上的黑点。 晴空万里,碧波荡漾,这时候饶是那黑点再小,也是十分突兀——小士兵再怎么不走心也得注意到了。 这一片海域是四方联合会定下的禁航区,一般没有私船往来。 小士兵想着,心下猛然一提,赶忙旋了旋筒身上的活扣,增了些倍数想要看清来者究竟何人。 镜中一艘不请自来的黑船正向他们缓缓驶来,船体上印着番阳国的九头鸟纹样。 还真是你们! 这一带已经很接近华胥的海上疆界了,以往番阳从未到过这里。 虽说他们和番阳一直在互掐,但各自都掌握着分寸,双方再怎么撕也不会越过彼此的底线。 对于华胥来说,因为东部海疆这一段儿的“长城”防御工事是建在水底下的,如果有人强行冲破了疆界就会自行攻击,甚至会把水长城里的石灵兽给放出来。 石灵兽是当年为了抵御外敌而请全国最出挑的灵师建造的。 当时东部海疆一共建了几千只石灵兽,一旦出动,便会连带着整条防线的狼烟四起。 石灵兽出动,狼烟四起——这意味着甲级战备,那到时候这动静可就压不下去了。 太子一把抄起一只望远镜远远地看了看,顿时脸色铁青,沉声对身旁一个将士命令道;“最后通牒,如若不成就打,绝不能让他们跨过疆线。” “是!”将士一脸紧绷,脚不沾地地跑去找来了传令兵。 传令兵扛着只扩音铜号匆匆赶了过来,利索地架上船头。猛提一口气,鼓足了架势,用番阳话肃然喝道;“立即后撤,违者后果自负!” 扩音铜号效果奇好,一下子整个海面上都被这震耳欲聋的警告声充斥了,而对方像是没听见一样,仍然不管不顾地朝他们驶来。 东笙太子严声喝令道:“备战前进!准备攻击!”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4 整艘船一下子灵能全开火速前进,士兵们有条不紊地快速备好自己那嵌着白晶的人造灵武。 人造灵武又称白晶灵武,以器身嵌白晶得名。 这玩意儿是江族整出来的,因为军队里需要的士兵很多,但又不可能人人都是灵能者,便造了这样人工的灵能武器。 东笙没有自己的灵武,也跟着佩了白晶灵剑。 黑色的船仍然在向他们逼近,而他们也毫不避让地迎了上去。 舰艇采用的是当朝最好的灵能动力装置,灵能全开的时候速度比那番阳的小黑船快了不知多少倍,一路劈波斩浪,竟然生生逼得那黑船慢了下来,甚至在隐隐后退。 “准备炮口!” 这艘舰艇上架着的十只厚重的白晶灵能铜炮宛如十只蠢蠢欲动的野兽,缓缓调转了炮口,齐齐对着不远处的那艘小黑船。 不用他多说,那喊话的小士兵立马会了意,隔空喊道;“请尔等立即撤退,否则铜炮之下,绝不姑息!” 这炮当然是不能乱开的,就那小破船,两炮就能打得粉碎,到时候船毁人亡,死伤惨重,两边就得闹僵了。 可这小士兵最后一个字才刚刚喊完,一只快到让人几乎看不见的利箭呼啸而来,眨眼间就把他的脑袋给射了个对穿。脑壳像个西瓜一样被那股冲击力给撞得粉碎,脑浆和血溅得铜号和甲板上到处都是,那小士兵还来不及哼一声,一具已然没了头的尸体就晃晃悠悠地倒在了地上,铜号也哐铛落在了旁边,把周围一干人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疯了吗?! 第3章命悬一线 又惊又怒的士兵们一下子剑拔弩张了起来,太子满脸阴霾,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备弓箭。 “放箭!” 本来是顾得安邦为重才从不轻易动武,一向能忍则忍。然而这一次对方率先点了一把火,他们也就顺着烧了起来,准备十倍还击。 然而刚刚对方放过一箭之后就没再有什么动作,太子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刚想出声制止时,几十发漆黑的灵箭就一齐窜了出去,噼里啪啦地将那小黑船生生扎成了一只刺猬。 那小黑船安静了下来,许久没有再动作。 “解决了?”旁边一个小士兵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太子闻言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那艘小黑船——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忽然,黑船周围的海水开始泛黑,仿佛是黑船上的涂漆被海水给晕下来了。众人心生疑惑,东笙心里越发开始不安起来,从旁边的小士兵那里抄了一只望远筒来看。 看到之后心里顿时一紧。 那黑色的根本不是什么染料,而是无数只黑色的不明生物在海水里游动,而且正飞速朝他们涌来,宛如一片黑潮。 灵鬼! 太子情急之下一把甩开望远镜,吼道;“后撤攻击!!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拦下来!” 他下完这道指令,又一声不吭地往天上发了一枚信号弹——求援。 虽然他这辈子从没亲眼见过灵鬼,但是这玩意儿的恶名早已远扬。灵鬼每每出现,都是成群的,力气极大,极度疯狂,徒手摧钢,能直接把人瞬间撕咬成肉泥,破坏力之恐怖能让其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灵鬼成灾最严重的一次已是一千年前的事了,也就是他上辈子,那时东玟集三十六罡灵,强力压制才将这些灵鬼尽数封印,还损失了位于罡灵之首的火神灵。再到后来在七八十年前的那次天下大乱中,也有灵鬼现世,但规模不如千年前的那一次,集华胥各大灵能势力也算将其压制,至此又销声匿迹了近百载,今天却突然又出现在了这里。 一只灵鬼和人差不多大小,而这海水里却被这些黑色的灵鬼透得一片墨色,还在不断扩散,可想而知这海水底下涌来了多少只灵鬼。 太子:“水底炮!” 船底两侧的水底炮炮口调转了方向,对着那一片正在扩散的黑潮发射出了十几颗带着长长的白色气泡尾巴的水底雷,一碰触到那些“黑潮’便轰然爆炸,一时间海面上如无数座海底火山喷发一般,水浪被一颗颗水底雷高高掀起——甚至还顺道掀翻了那艘小黑船,小黑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沉入了黑潮之中。 可这黑潮在水波炸起之后仍然没有退去的意思,甚至更加迅猛地朝他们涌来。 “放箭!!” 无数只黑色的箭羽雨点一般砸下来,簌簌地窜进海水里就仿佛被吞噬了一般激不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东笙一声不吭,环视了船上这一群普通的士兵,大部分都是没有灵能的普通人。虽然求援的信号已经发出,但是曾元帅和周子融他们最快也要半个时辰才能赶到这里,到时候怕是已经…… 虽然黑潮在箭雨之下的确是稀疏了不少,可仍是势如破竹地逼近了他们。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5 “上来啦!”嘈杂之中听到了一声惨叫,只见已经有一只湿漉漉的浑身青黑色的灵鬼顺着船体爬了上来,把守在那块儿的一个小士兵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灵鬼长得酷似人形,稀疏灰白的“头发”稀稀拉拉地拖了一地,“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一张血盆大口,一嗅到那气味变尖啸着朝那小士兵扑过去。旁边几个士兵拔刀就要来砍,却被那灵鬼一边儿一爪子呼得远远的,其中一个被掀飞到甲板上,胸前被挠开了三道狰狞的伤口,血流不止,呜呜惨叫着;另一个被直接掀到船外去落进了海水里,还不等他一声“救命”喊完,四周便有好几只灵鬼蜂拥而上撕咬开来,那人极其凄厉地惨叫了两声便没动静了,吃完了的灵鬼也四散开去,只留下那一小片海水被血染得鲜红。 东笙以往只听说过,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灵鬼长什么样,眼看着那灵鬼就要去撕咬下一人,本来还想着万一被咬到了会怎么样,可他连到底会怎么样都还没来得及想完便拔刀冲了过去,紧接着一刀斩向那灵鬼的面门。 可哪知这玩意儿力气大得惊人,本来东笙手劲儿就算很大的了,这一刀挥砍要是平常物件早就变两截了,可却被这灵鬼稳稳当当地接了下来,任东笙怎么使劲儿都砍不动。 眼看着这灵鬼就要把目标转移到东笙的身上,冲着他狰狞地尖啸了一声,吓得旁边一众小士兵都惊呼“殿下!!” 东笙十七年来都没有干过这种玩命的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子狠劲儿,头一回遇到灵鬼竟也没被吓倒,平白冒出一颗熊心豹子胆,竟然在僵持不下之时忽地撤了刀。那灵鬼似是也没反应过来,猛地往前一扑,而东笙就瞅准了时机灵巧地往左边一个闪身,从灵鬼的背后挥刀从其脖子狠命斩下。 灵鬼的脖子又细又脆,这么一砍就让它身首分离了,瞬间散作一堆灰黑色的齑粉。 但是越来越多的灵鬼疯了一般往船上巴,整艘船都被这些力大无穷的玩意儿扯得摇来晃去。好在大家看着方才东笙斩杀灵鬼的方式也渐渐摸出了些门道。 一众士兵全都默契地间隔守在船舷上,上来一个就挥刀往脖子上一削。 这些灵鬼虽说凶神恶煞,脖子却十分脆弱,不堪一击,只要把握好时机和角度,便如同切瓜砍菜一般。 但是这些灵鬼的数量太多了,蝗虫似的源源不断地往船上涌。不消多时,士兵们已然渐渐开始体力不支,再加上那黑色的血浆积在刀柄上滑不可握,连甲板都被这些黏糊糊滑溜溜的黑色血浆给浸满了。 有几个士兵一不小心滑倒,灵鬼便趁机扑了上去,他们就再也没能起来。 灵鬼凄厉地尖啸着,士兵们一个个也都杀红了眼。 东笙已经砍了不知道多少只,脚边的黑色齑粉几乎要堆得没过脚踝,黑色的血浆溅满了一身,狼狈不堪。 他们的人肉防线已经脆弱至极,只要再倒下一个人,从那个空隙里涌上来的灵鬼便要一发不可收拾。 一个守在船舷边的小士官还在不停地往下放箭,可他已经到了被动的境地——灵鬼离他的距离越来越短了,弓箭的优势渐渐被剥夺。 东笙有一两次瞟到了他,发现这个小士官竟然身子抖得需要倚靠船舷才能稳住。 到了这个距离还在用弓箭,想必是因为几乎不怎么会用刀吧。只要灵鬼再往上逼近一尺,他的弓箭便形如废铁。 “太子殿下!您还是快回船舱里吧!”旁边的一个小士兵撑着一张扭曲到快要哭出来的脸,语气几近哀求。 “请殿下回舱!!” “太子万万不可有闪失啊!” “我等誓死保太子周全!” …… 一干平日里没心没肺只会插科打诨的糙汉兵痞,如今都几乎绝望地撕声力竭起来。若不是实在脱不开身,也许都要冲上来把太子强行拖回去了。 可东笙也很清楚现在的情况,并不是他非要逞什么能。 只要他稍微退下去一点,他原本守着的这一块就会被立刻突破。 不消多时,他们已然精疲力竭。 一片混乱之中,忽然有人听见远方传来的隐隐嗡鸣声。将士们一时间大多都还没反应过来,有几个心宽的仔细凝神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援军。 一声欢呼还没来得及蹦出喉咙,支援的舰艇上就嗖嗖射来无数道火箭羽。 大概是提前用筒镜观望了这边的战况,燃火的箭羽直奔船侧,将那些扒在船体上的灵鬼射落了一大片,船舷上的压力忽地小了不少。 “援军到了!!”终于有人逮着空隙一声高呼,声音里几乎染上了几分喜极而泣的哭腔。 援军来得比预期的要快了很多,像是早有准备一般。众士兵如蒙大赦,士气立马昂扬了不少。 那边的船也是灵力全开地朝他们驶来,没过多久就近到跟前。 霎时间箭如雨下,水里的灵鬼已经稀疏了不少。就在所有人都稍微松了口气的时候,忽然冷不丁从哪儿窜上来一只灵鬼,穷凶极恶地长着血盆大口,猛地一口咬住了方才那只会用箭的小士官的长弓,还不等他叫唤就将他一个猛子拽下了船。 旁边的人吓得脸色煞白,连伸手去拽都来不及。小士官瞬间就被拽到了海里,海里的几只灵鬼察觉到动静,像是鲨鱼闻到腥味儿一般朝他猛扑过来。 那小士官也算是个反应快的,条件反射地将弓箭横挡在身前,几只灵鬼咬着他的弓箭把他死死抵在船体上。 三只灵鬼正好被弓卡住了牙,疯了一般地一边嘶吼一边不停朝前拱。阿迟几乎要被吓软了,三张河马似的地血盆大口就近在眼前,沾满了血污的三寸獠牙死死咬着他的弓身,令人作呕的热腥气猛地朝他的脸扑来,冲得他一阵眩晕。 他几乎可以从那张大嘴里看到灵鬼喉头的蠕动,不住发出“咕咕”的声音。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6 这弓似乎是用十分好的材料打造出来的灵武,坚韧非常,可在这几只灵鬼疯狗一般丧心病狂的攻势之下竟隐隐开始吱吱作响。 “啊!!”他几近绝望地惨叫出声。 然而船上的灵箭已经用完了,又由于这船体微倾,正好将他和那几只灵鬼挡在下面,远处的援军根本无法找到角度。 眼看着弓就要被咬烂,附近的灵鬼也随时可能会扑过来,把船舷上一干小兵急得焦头烂额。正愁无计可施之时,却忽地见一个黑色身影从船上翻了下去。 “殿下!!” 率先反应过来的几个小士兵吓得几乎要跪在甲板上,方才只见那太子竟然一声不吭地拿了根儿铁链拴在腰上就翻身跃了下去。 东笙一手死拽着铁链,居高临下地狠狠挥了几刀,快刀斩乱麻地将咬着小士官弓身的几只灵鬼砍将了去。接着一把拽住那已然吓傻的小士官狠命往上一提,拎着领子把他提溜出了水。 “拉!”东笙冲着船上急吼一声,几个小士兵连忙拽着铁链子往上拖。 哪知潜在旁边水里的两只灵鬼竟突然发难,猝不及防间凌空跃起。东笙手里拖着人,悬在空中又没有着力点,一时间反应不及。 两只灵鬼飞扑而来,一只咬住了东笙的右大腿,另一只一口咬住了他的腰。大腿和腰上猛地一凉,东笙吃痛地闷哼一声,血一下子就从伤口里如泉一般涌出来。 “殿下!”终于反应过来的小士官被这一下吓得浑身发凉。 上边儿的士兵也被吓疯了,三五个人一起拽着铁链死命往上拉,硬是把这人在被灵鬼彻底拆吃入腹前给扯了上来。 铁链猛地升高,生生把挂在东笙腿上的那只甩了下去,东笙使出最后的力气挥刀砍死了咬住腰的灵鬼后便立刻瘫软下来。 一个五大三粗的士兵用两条铁臂夹住东笙的身子,把他和那小士官一齐拖了上来。小士官一上来便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东笙旁边,牙关不住地打颤,一声不吭地几乎要哭出来。 那人让东笙靠在自己胳膊上,小心翼翼地帮他摆正身子以免更多牵动伤口。东笙的脸色铁青,不住打着冷颤,似是隐忍得幸苦。他额前划下一道道水珠,也不知是水还是冷汗。 东笙的眼睛微睁着,瞳孔涣散。缓了半天才拼命提起一口气,死锁着眉头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怎么会这么疼……”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况,结果怎样也拿捏了个七八分,到头来竟也不甚怔忪了,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意识愈渐恍惚,整个人都头重脚轻的。迷蒙之间想到了很多事,东笙忽然不知怎么的,觉着自己这太子有点儿当亏了——什么再世黑灵,什么当朝太子,压根儿没享几日清福不说,还这么短命。 而这时周子融已经带着人马匆匆赶上了甲板,本来就一直提心吊胆,此刻看到心里最怕的事竟然一语成谶,便顿时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想都不想就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灵鬼的撕咬太过凶狠,右腿被撕得皮开肉绽,几乎烂了一半。腰上有几个暗红的血窟窿穿透了身体,那伤口的血怎么也止不住地往外涌,军医手足无措地拿着一大堆绷带慌慌张张地给他止血,搁在一边儿的水盆里的水被染得鲜红,换了一道又一道。 东笙迷迷糊糊之间隐约看到周子融疯了一样地扑过来,眼前一阵虚影乱晃,耳朵像是被人捂着,什么都听不清,只是感觉不断有什么湿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脸上。 在陷入无意识之前,东笙似乎听见自己口齿不清地问了一句:“你哭了……” 第4章弥留 元帅命令舵手以最快的速度返航,不消片刻便入了港。 周子融把人背到了帅府,一路上不让任何旁人碰他。 那个小士官名叫罗迟,是曾帅麾下名将罗耿的弟弟。罗耿前几日因曾老元帅派与的一项机密要务带着精锐人马赶赴南海闽州。这会儿听说太子因为救他弟弟而重伤不起,吓得他连着跑死了两匹黑鬃灵驹,玩命似地火速赶回东海疆领罪。 东笙皇子伤得几乎致命,周子融命人找来了最好的草药煎熬,日夜施救,却仍然是只悬着那么半死不活的一口气,好几次都差点直接蹬腿咽气儿了。 这回周子融什么也不干了,没日没夜地守在榻边,床上那位却迟迟不见好转。 罗迟跪在曾帅府门口磕了一晚上的头,一边磕一边哭,觉得太子是受自己所累,谁来劝都不听。直等到满脸阴霾的罗耿提着马鞭风风火火赶到了曾府,他才仿佛崩溃似的呆愣住了。 只见这小子蓬头垢面,毫无血色,眼窝深陷,眼圈底下还晕着两道深深的阴影。见自家大哥来了也仍然是跪着,神情恍惚了半晌,才怔怔木木地开口唤了声:“大哥……” 罗耿赶了一整天的路也是疲惫不堪,撑着满脸的菜色,一看到这不成器的弟弟更是一个头两个大,气都不打一处来。他阴沉着脸,似是隐忍地攥紧了马鞭。 罗耿在罗迟面前伫立半晌,手指骨节被他捏得泛白,跪在地上的罗迟都能听见他的关节格格作响。 “大哥……”罗迟似是茫然地抬头,眼里空落落的。 罗耿一看更是怒不可遏,忍无可忍地扬起了马鞭,重重的一鞭子抽在了罗迟面前的地面上,把地抽出了一道深深的鞭痕,尘土翻飞。 “还不快给老子滚!”罗耿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门童也是个有眼力架的人,见这架势自然也不敢过多废话阻拦,不消罗耿开口,便自觉地回去禀报曾风雷。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7 很快这门童便匆匆赶回来给罗耿开了道:“罗将军请,元帅在启明居等候。” 启明居是太子的寝居。 罗耿听罢喉头一紧,张口欲语,却终究是噤了声,径自朝后院启明居快步走去。 启明居的门扉虚掩着,里面飘出来隐隐药香,还裹挟着丝丝血腥气。门童敲了敲门,轻声道:“大帅,罗将军来了。” “进。”屋里传来了一个熟悉却又沙哑的声音。 门被缓缓拉开一小条可以过人的缝,避免带动凉风。罗耿侧了侧身子,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内。屋子里光线晦暗,被药味充斥得满满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盆子,盆子里满是血水和染着血污的纱布。 曾老元帅单手扶额闭目养神,听闻罗耿来了才微微睁开了眼,直了直脑袋。只见他一双铜铃眼里血丝密布,神情郁卒,原本五大三粗的汉子竟显出几分憔悴之色。 曾风雷冲着那床榻微微扬了扬下颚,罗耿顺势看过去,便看见了坐在床榻边守着的周子融和床上那奄奄一息的太子。 周子融的铠甲都还没完全取下来,衣服上结着污黑干硬的血块。那把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的破焰灵刀也斜斜地歪在床尾边。 罗耿一怔,扑通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曾将军……王爷……” “昆直,你这是做什么?”周子融蹙了蹙眉,似是有气无力一般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只觉得脑仁儿疼得厉害。 他满脸倦容,发红的眼眶下隐隐乌青,一看就知道是没怎么阖眼,竟是没有气力骂他。 “末将罗耿育弟无方,拖累太子,伤我华胥之龙脉,罪该万死。” 元帅听着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随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沉声道:“这事本身怪不得阿迟,也怪不得你,就算皇上真的要降罪,你跟我们说也没用。” 而罗耿怕的就是这个。 虽说罗迟于情于理都不该担这责任,可若是东笙这次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龙颜大怒起来,难保不迁怒于罗迟。 他们也知道这罗耿是怕到时候皇帝迁怒怪罪下来,要处置他弟弟,才这么上赶着把锅往自己身上揽。 ——可这事若真的只需要一两个人来背锅就能解决,倒也还容易了。 “要怪就只能怪我,怪我不该把他带过去。”老元帅又叹了口气,给他递了颗定心丸,这意思是万一事情真的急转直下,他曾风雷自己背这个锅。 可周子融在一旁也听得明白,他知道虽然曾老元帅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很清楚,这不是把脑袋伸过去让皇上砍砍就能解决的事情。 这么说也只是为了让这缺根弦的兄弟俩不要再添乱了。 毕竟番阳那边自然是不能轻易宣战的,处理那些对华胥垂涎三尺的居心叵测之辈还要徐徐图之。若是把情况一下子扯到番阳伤了华胥太子这个层面上,再加上这么多代人的积怨和别有用心之人的推波助澜,一场大战就不可避免了,到时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生灵涂炭。 “元帅……”罗耿听完一阵心惊,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老元帅扬手止住了。 “说说闽州的事吧。”周子融道。 罗耿迟疑了一下,道:“您之前的猜测果然不假,闽州有人私通外敌,钻研邪道。” “邪道?” “是,”罗耿继续说道,“闽州海关有不轨之徒私运灵鬼。” “确定吗?” “绝对不假,属下亲眼所见。” 周子融;“说仔细一点。” 接着,罗耿就把前因后果都细细说了一遍,原来那闽州不知何时出了个名叫“朝天会”的组织,带头的那人自封为“天神”,妖言惑众不说,还私底下买鬻邪物用以壮大实力,使门徒信服。而镇守闽州的南阳王竟然对此视而不见。 “没有打草惊蛇吧?”周子融突然间有些不放心,这愣头青要是一激动带着人杀到南阳王府可就尴尬了。 “当然不敢冒进,”罗耿正色道,“属下已经派人长期潜伏,伺机而动。” 好歹算是聪明了一回。 “你也辛苦了这么久了,回去歇歇吧,”周子融说罢,又意味不明地补了一句:“把阿迟也带回去,好好开导开导他,元帅这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意思很简单,却也没什么恶意——管好你弟弟,少给元帅添堵。 这小子一天到晚哭天抢地,似乎是生怕别人不找他麻烦。 “是。”罗耿重重地点头道,起身鞠了一躬,默然退了出去。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8 “皇上何时能到?”许久未开口的周子融终于出了声,而这声音竟是出人意料的嘶哑低沉,全然不是平日里的温润缱绻。 当然,饶是换了任何一个人,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还担心受怕地守着,几乎滴水只米未进,也不会比这状态好到哪里去。 太子受伤这事他们断然不敢隐瞒,早早就八百里加急地把消息送回了华京城。 “走的是直道,大概十日之后吧,”老元帅道,又陡然话锋一转,“这次的事……你怎么看?” 周子融清减了不少,说话也难免有些有气无力,他像是酝酿片刻才哑声道:“自然是来者不善。” 这听起来无疑是句废话,但以曾风雷对他的了解,绝对不会只此浅见。 果真,又听闻他徐徐道:“却只怕这不善来者是借了别人的皮。” 周子融继续说着;“番阳之国的那朝中都是何许人也,安稳了近百载,怎会突然发难。” 番阳长生殿上那些个快要成精的老东西,看着一个个貌似嚣张跋扈,好像都是些逮人就咬的疯狗,动不动就要戳你几下看你会不会真的生气。但谁不想多活几年多过几天安生日子?那得吃饱了有多撑着才会去触华胥的逆鳞。 “况且如若是袭击,就那么一艘船的兵力未免也太过寒酸了,就算我们援军已至,他们也无动于衷。如果说是挑衅,也没见他们之后的动静。若是冲着太子来的,那这么一招失手后也未见有人来补刀,而且刺杀刺得那么明目张胆,着实让人难以信服……”接下来的话不言而喻,这伙人不论是谁,其目的已然昭然若揭。 “挑拨离间?”曾风雷明知故问。 周子融不置可否。 “无论如何,这事断然不是孤立的,和闽州那事八成也脱不了干系。对方肯定是不乐意看我们安生,这回伤了太子,朝中定是风声鹤唳,继而有人推波助澜,就肯定有人要提议攻打番阳。然番阳虽小,国力强盛,如今天下局势微妙,华胥和番阳若因此伤了元气,就要让人坐收渔翁之利了。但是只要太子无事,这东风便吹不起来。朝中自然有人眼明,只要与番阳人稍一合计便能发觉蹊跷,不仅这件事能不了了之,而且估计数年之内他们都不敢再故技重施。” 曾风雷点了点头,心里荡开一种异样的滋味儿来,他忽然觉着若是太子这一番能大难不死,有周子融相伴自己也可以放心了。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东笙不死。 “你所言甚是啊,”曾风雷感慨道,“以前不见你这样说过话,怎的今日如此健谈?” 周子融一向是温润寡言,很少在长辈面前出风头,是个韬光养晦惯了的人。以前每次长辈这样问他的时候他都只是点到即止地略带两句,绝不抢了这些长辈的风头。如今这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却突然话多起来。 只见周子融沉默片刻,微微垂下眼帘,在颊上投下一片深暗的阴影:“……也是为了让大帅放心。” 曾风雷愕然,原本是心照不宣的事又突然被含蓄地提醒了——此番变故,肯定不会让所有人都全须全羽,一定会有人要出来负责任。然而东笙是曾风雷带出去的,如果说起要背锅,舍他其谁? 周子融的意思是,若太子无事,日后由自己来照拂太子周全。 想到这里,曾风雷忽地笑起来——事已至此,竟然有些了无牵挂的感叹。 周子融默不作声,手里依然攥着东笙冰凉凉的手细细摩挲,仿佛这样就能把这半死之人捂热一样——周子融没有言明,这天地之间,于他而言,也就只有眼前这一求了。 第5章往生 十日之后,东笙还勉强吊着一口气,皇上一行也总算微服而至了。 几人在曾府简单见礼之后,女皇便挥手屏退左右,单单留下曾老元帅。 旁人一走,曾风雷沉默片刻,蓦地单膝跪了下来,抱拳过顶,字字铿锵道:“罪将曾风雷无能,以致付托不效,伤太子尊体,请皇上赐罪!” 东择渊脸色也不是特别好,此时神情阴晴不定。只见她缄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曾将军这是作甚。” 她也并没有叫曾风雷平身,而是悠悠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女皇在东笙床榻边踯躅了一会儿,沉声道:“曾将军乃我华胥之功臣,戍守东海疆三十年之久,保这一方膏腴之地,劳苦功高。不说万民拥戴,也是德高望重。阿笙这一遭是逃不过的命数,若朕因为这事而胡滥治罪于将军,岂不是昏聩无道,叫天下人所耻笑了吗。” 东择渊依旧没有叫曾风雷起来,就让他这么直愣愣地跪着,曾风雷也只是沉默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良久,东择渊坐在床榻边轻轻撩拨了一下东笙被冷汗黏在额前的黑软的头发。细细摩挲着这个十年都没怎见过的儿子的脸颊,心头忽而泛起了一种原始的情愫,以致她鬼使神差似的缓缓俯下身在东笙的额头上落下一吻,终于开口:“曾将军快平身吧。” “谢皇上。”曾风雷应声而起。 “这么多年劳烦将军代尽考妣之职,朕自认不是个好母亲。阿笙幼时朕未尽哺乳之情,稍长也未行教养之恩,难为将军了。”东择渊说得异常平静,却一眼也没看曾风雷,只是细细拨弄着东笙的头发。 “陛下所托,臣自当鞠躬尽瘁。” “将军可知黑灵?” “……当然,救世之灵,臣不敢不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9 这世间除了一般的五行灵能者之外,还有黑白灵。 白灵,乃白灵祭祀江族所出。其灵能纯净强大,却不能修行灵术,以白晶为通灵石,为天下灵器输送灵能,供给国家生活生产、大事小情;养一方沃土、供百万精兵。 而黑灵是什么?与白灵相对,却更是稀世罕见的一种灵能,仅出于东氏之后。最近的一位也就是千年前那号令三十六罡灵,灭灵鬼之灾,平天下之乱的东氏先祖东玟。 黑灵与寻常的灵能者不同,没有固定的灵武,但能通天罡神灵,操纵天罡灵武。天罡灵附在剑中,如被黑灵唤醒,便可靠着黑灵的灵能给养,脱剑而出化作人形。 天罡灵武共有三十六柄,每一柄都附着一位天罡神灵,只能为黑灵所用,旁人所持不过形同废铁。而这三十六柄天罡灵武仅仅有最强大的十二柄尚且存于宫中,天罡之王火神灵的附身灵武在当年的大战中被毁,东玟为了保其灵体,将其投入人道轮回,至此淹没人间不知所踪。 剩下的也在后世的混战和改朝换代中尽数遗失,散落各地。虽然朝廷已经下令,私自屯运倒卖天罡灵武乃是死罪,任何人得到天罡灵武必须上交朝廷,顺者重赏封官,逆者抄家问斩。 女皇一言不发,从随身的行装里取出了一只长盒。 曾风雷皱了皱眉,似是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把那其貌不扬的长盒掀开一看,里头蚕丝绢上放着一把错金青铜长剑,剑柄上镶嵌着一颗墨玉,并篆刻着两个字——往生。 曾风雷愣了一下,一时间恍然大悟,啼笑皆非。 终究是逃不过啊…… 这柄名叫往生的青铜长剑正是天罡灵武之一,天性属水,天罡名讳为往生水灵。要说他最闻名于世的神力不在于剑,而在于它那千年一次的还魂之力。黑灵每一千年出一代,往生会给他的每一任主人一次还魂的机会。 但这还魂却不是白来的——一命抵一命,从阎王那里取走了一个魂灵,便要还回去一个。 其实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如果不用这等非常之手段,东笙此番伤重至此,必死无疑。 见那女皇又貌似感慨地抚了抚剑,说道:“那不知将军可曾听闻往生?这往生可乃天罡灵武,可以救朕的阿笙一命。然而须得以命易命,还必须得是灵能强大并于阿笙有情之人,哎,可这偌大一个天下,要到哪里去找这样的救命人啊。” 明知故问,这眼下便有三人——一是她东择渊,可她毕竟是九五至尊,一国之主,更何况如今东笙太子羽翼未丰,于情于理都动不得她,二便是曾风雷,当年女皇将太子托付于他,他是真真把太子当作了自己亲生儿子在养,三是那北昭王爷周子融。然北昭王好歹也是个王,况且既然东择渊没把周子融留下来说这话,那就是不打算动他——那这会儿可不只有曾风雷了吗? ——说朕不会因此治罪于你,不代表你可以不为此负责。 都是必死无疑,但脏水不能往帝王脑袋上泼。 曾风雷忽而惨淡无声地笑了,浑身上下都如被抽空一般无力起来。其实就算东择渊决意留他一命,事已至此他也绝不苟活——他终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自己亲手拉扯大的孩子早逝。 曾风雷觉得自己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一天迟早都要来的,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方式,提前了一些时日。人世之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位镇守东海疆三十年之久的老将军想,若是能以这条快要行将就木的老命,换中原华胥的一条龙脉,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于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一下子又单膝跪在了东择渊面前,这个磨牙吮血杀伐决断了一辈子的封疆大帅临到关头,那双爬满了皱纹的眼睛真真切切地流露出了一种几近乎绝望的悲戚。 “哎,这黄泉路有去无返,又有谁能愿意代朕的阿笙走一遭啊。”东择渊却好似没看见一样背过身去,负手而立,长叹了一声。 “臣愿往……”曾风雷颤声道。 而东择渊依旧像是没有听见,仍背对着他。 “臣愿往!”他又重复了一遍,几近铿锵,咬牙切齿。 东择渊微微转过身来,脸上的神色看不分明。 “臣愿往!!”曾风雷红了眼眶,似乎是鼓足了全身最后的气力,朗声大喝。 东择渊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纡尊降贵地弯腰想将他扶起,而将军的铁臂仿佛是注了铅一样死沉死沉的,泰山一般稳重而固执地跪在地上。 “曾将军。”东择渊唤了他一声,继而又没了下文,只是沉沉地注视这位穷途末路的七将之首。 那一日,曾帅府让它自己主人的血献祭了,从此无主,空如祭祠。 第6章东海新帅 东笙没有马上醒转,等他重返人世的时候,已经过了老元帅的头七。 女皇一直留在将军府等着他醒过来,然后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从头到尾,无一遗漏,直到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变得脸色惨白,一言难发。 女皇还特地吩咐了曾府的家仆,过了头七也迟迟没下葬,灵堂也没收拾。就由着东笙在灵堂里那口漆黑沉重的棺椁和横亘其上的雷霆刃前跪了一整天。 当年东择渊托子的时候亲自为曾府翻新重题了一幅门匾,如今也为这位一辈子鞠躬尽瘁的老将军亲笔撰写了墓碑——汉白玉的碑,漆黑的字迹——“戎马一生,戍边三十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血肉之躯,筑万里长城,换江河万代。”并追封其为海定侯,令人建海定祠于无尤江入海口处以祭之。 周子融中途来了灵堂好几次,软磨硬泡都没有用,那个少年的膝盖就仿佛像是粘在了地上一样,不动如山。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0 此时灵堂里就只剩下这两个人。 曾府唯一的主人死了,曾老元帅又没有子嗣,家仆大多数都被安顿打发了。罗耿带着罗迟和其他几个曾风雷麾下的大小将领过来祭拜的时候,整个灵堂都快被这些哭天抢地的糙汉给轰塌。 女皇实在是看不下去,让周子融跟他们商量了一下后面的部署,便赶紧打发这些人走了。而女皇本人也是头七来了几次后就不愿意再来,这时候正在曾府的书房里由两个贴身的婢女侍药。 “东笙。”周子融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次唤他,那语气几近乎是语重心长,甚至带着一些哀求的意味,“那不是你的错。” 东笙很久都没有说过话,嘴唇干裂到粘在一起,稍稍一动就会血肉相连地扯得生疼,于是就更加不想说话了。 他以前被曾风雷罚跪的时候,才几个时辰,只要曾风雷不在就哭天抢地地哭疼喊累。可如今他却像是麻木似的,无知无觉,只感觉心里有沉若万钧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站不住脚。 他想着: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对他那样僭越地耳提面命,再也没有人会那样至情至性地待他如子。 那个养育了他近十年,把他视如己出,教他练功,教他文史经传,给他讲当世之道、为将之道的人没了,就这么没了。 人世中多少无可奈何,最后只叹得一声当时只道是寻常。 东笙最后勉力回头看了一眼周子融,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眉眼之间,仿佛有什么要决堤。那一刻,周子融的千言万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觉得心脏抽搐般地疼了起来,他忽然有了一种想要冲上去抱住这个人的冲动。 想说,今生今世,任风雨飘摇,我自不离不弃。 想到这个,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暗自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掌,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之后,天边已然破晓,东方启明。 周子融在灵堂里一言不发地一直陪他跪到了天明,东笙在灵堂的棺椁前最后狠狠磕了三个头。 次日清晨,太子东笙随女皇回京。而在临走之前,女皇特地给周子融下了口谕,说这东海之事要暂且麻烦你了。 至于罗迟的事,女皇听过并无甚反应——这事儿就算是翻篇儿了,皇恩浩荡。 女皇回了京城去面对那一片哗然,别有用心之人固然是有的。纸里包不住火,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尽管东海疆百般隐瞒,却还是走漏了风声。于是番阳伤了太子一事被添油加醋地扩散,貌似是义正严辞冠冕堂皇,却搅得人心惶惶。怂了十几年的主战派几乎死灰复燃,一时之间华京城里风声鹤唳,人言可畏。 直到女皇带着全须全羽的东笙回京,昭告天下太子无恙一事,才勉强压制住了舆论。再加上之后的种种运筹帷幄引来送往,总算是堵住了那些政客的嘴。 接着便要琢磨怎么暗地里安排和番阳的人对质,想必番阳的长生殿也是乱成一锅粥了。 可就在这时,正处于风口浪尖的太子东笙却突然人间蒸发,按照皇上的说法是另有委派。于是那空了十几年的东宫还没被住热乎,便又冷清下来。 至于太子的行踪,一直都是讳莫如深。所以这事也落下了不少噱头,给了朝堂上那些闲得没事干的言官御史们不少大展拳脚的机会。 慢慢的大家就都把东海之难暂且放到一边,觉着就算真的是番阳,以那区区之地,也不能致万乘之势了。 东海疆死了主帅,底下那群小兵小将肯定不干,特别是被某些歪曲过的言论挑拨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幸好周子融贵为一方郡王,在东海行伍的根基深厚,他爹又是曾风雷的金兰之交,在东海的势力也能算得上是盘根错节。所以那些虾兵蟹将别人的话不一定听,总归会听他的。 那几个月里周子融忙得几乎是脚不离地,焦头烂额,在漫长的东海疆四处奔命地收拾曾氏旧部。最终和罗氏兄弟联手,好歹算是稳定了军心。 按道理来说,东海疆这么长一条防线,新的主帅应该尽早选出来。而按照行伍资历和战功来说,下一任主帅应当是非罗耿莫属。他当年被称为曾风雷麾下第一名将,也绝不是浪得虚名。 可新任主帅的人选却迟迟悬而未决,一拖再拖。 一直拖到了重阳九九——武坛祭。 重阳九九的时候,周子融已经把东海布置得差不多了,而武坛祭上少了一个东笙,他便是一往无前,战无不胜,武坛桂冠几乎是毫无悬念地到了他手里。 而这武坛祭其实也就是皇上借着个彩头把各大将军都召来开个军部会议,商量商量来年怎么整,要不要扩军费之类的。 所以这一年武坛祭之后的会议里,东海主帅人选一事也被提上了日程。 东择渊趁着周子融这一段时日的风头,顺水推舟地便要把东海主帅的位置给了他。 于是可想而知,东择渊才刚刚拟了一份诏书,翌日朝堂之上便是一片哗然。 以前都说女人撒泼的时候一哭二闹三上吊,而这些衣冠楚楚、紫袍乌帽的大人们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帮快要灯枯油尽的老头子,平日里一个个颤颤巍巍地腿都抻不直,这会儿却不知是哪来的一股子泼劲儿,噼里啪啦地跪了一排,中气十足地哭天抢地,大有要以头抢柱之势。 “周将军年纪尚轻,资历尚浅,恐怕难担东海疆大任啊!” “北昭王乃一方郡王,重兵在手实有不妥!请皇上三思!” “东海一事事关重大!请皇上三思啊!” “臣附议!” “皇上!东海疆五十万大军不可落入郡王之手啊!”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1 “皇上请收回成命!” “臣附议!!不可让北昭王坐拥重兵啊!请皇上三思!!” …… 东择渊看着这一群朝廷老臣唾沫横飞地争执不休,唇枪舌剑之间竟是觉得脑仁儿都疼了。 把东海交给周子融,东择渊自然有自己的考虑,东海的局势只有历代驻守东海的人才最清楚。她想周家历代驻守东海,周子融又年少有成,颇得赞誉,多少有些威望。再加上周曾二人私交甚笃,对周子融来说收拾军心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最重要的是,周子融不同于寻常武将。那北昭王在开国之前是最先向华胥先帝投诚的诸侯王,其后一直随先帝四处征讨,鞍前马后,算是开国功臣了。 而且当年的北昭王也是相当识时务,知道什么叫鸟尽弓藏,在华胥建朝之后就十分自觉地交出兵权,及到周子融这代也一直都是忠臣良将,所以其在朝堂之中的那点势力人脉便都被保留了下来——不多,但精。 而东笙十几年来不处庙堂,朝堂之中人脉甚少,正需要北昭王这样的人来扶持。 东择渊心知东笙和北昭王交情匪浅,所有人都当他是太子的人,所以这队他是站也得站,不站也得站。 周子融要是听话地站了太子的队,把手里五十万大军为太子所用,那他就还是忠臣良将,守一方安定的北昭郡王;而他若是不识相,那便恐怕要算是拥兵自重,图谋不轨了。毕竟华胥有了前朝诸侯分裂之鉴,对郡王掌军这种事敏感非常。可如今局势到底不比当年,北昭王就算有五十万大军在手,也掀不起当年的诸侯之乱。 御史大臣们反对的由头也不过就是说北昭王军权过重,而这话根本经不起推敲——如果说在北疆南疆或者西疆屯兵五十万,那还确实是有点儿威胁,可东海疆的五十万大军全都是水军,要是让他们剑指京畿,那和让鸭子登陆有什么区别? 届时皇上要是想诛他,他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北昭王除了扶持太子别无他法,而眼下把东海军权全权交给周子融,无论如何,也相当于继续让东笙掌握了华胥四分之一的兵权。 ——周家小心翼翼地在东海疆缩了那么久,终于还是被女皇推进了火坑里。 结果内阁和公主党跳得一个比一个高,不停地提前朝华胥的前车之鉴,顺便捎上一群居心叵测的搅屎棍子,可以说是唯恐天下不乱了,好像皇上不收回成命,他们就要集体以头抢柱一般。 不过在一大堆人精各怀鬼胎、各执一词的时候,也还是有那么一些人明明什么都搞不清楚,却也要浑水摸鱼一把,滥竽充数一下。见缝插针地随便嚎两嗓子找找自己的存在感,证明一下自己并不是尸位素餐,还是有些见地主张的。 然而论起耍流氓这件事,这些大臣们还是有点自不量力,毕竟中原华胥耍流氓之鼻祖此时就坐在大殿宝座上——她东择渊怎么可能让自己布置了这么久的事说被搅黄就被搅黄了呢?她可是有备而来的。 只见那女皇一挥袖袍,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句:“朕意已决,无需再议!退朝!” 你们以为朕是来跟你们打商量的?不,朕只是来通知你们一声,闭着嘴听就行了。 接着便拂袖而去,回她的后宫里快活去了,留下一干还没反应过来的小老头们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 真是……江河日下,国运堪忧啊…… 但察纳雅言这件事,首先得有雅言,才能察纳啊。 至于后面会不会有人利用这件事给她使绊子,那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事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北昭王日后真的打了她的脸,拥兵自重,蓄意谋反。可调动天下的阳陵虎符还在东择渊手里,虽说凭这一只虎符要同时调动各怀鬼胎的四境之军,指哪打哪还是有些力不从心的,但如果要说一只虎符拿出来一个都调动不了也还是不大可能的。 再者,东海疆属边关要塞,外贸通商,无限繁华,十万里红尘金粉地,如是有心中饱私囊,那也定是个肥差。况且想要扳倒北昭王的大有人在,东海之关本身也有十足重量,若是北昭王自己作死要兵变,想要取而代之的人能从东海排到京城青龙门。届时墙倒众人推,四境之将群起而攻之,他如今的北昭王已经不是当年那般的诸侯王了,总不能手眼通天,凭他手里的水军,终归是没那个敌国的能耐。 不过水军军权也是军权,怎么的也有五十万之众,此番若要说完全万无一失,东择渊自知也是不可能的。 武坛会的当天,女皇亲自任命周曦为东海疆主帅之后,忽而又道:“东海之难让我华胥痛失主帅,朕不愿重蹈覆辙,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今朕委江卿与将军共赴边疆,完善长城。任其为东海随军灵察使,主长城修缮,为将军一扫后顾之忧。” 委派到东海的随军灵察使出自江家宗族,此人名为江淮空,他爹江季灵是当年负责建造万里长城的总督,如今子承父业也似乎是理所应当的。 只见这一身月白锦袍的青年头戴一尺白冠,长身玉立地站在一个江族老辈身旁,细皮嫩肉的一张脸上得意洋洋,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更是抑制不住地朝周子融居高临下地点了点头。 周子融微愣了一下,随即换上一派从容的笑意,还了一礼。 身背长弓跪在周子融后头的罗迟一时之间竟是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虽然不知道东海之事和修长城有什么关系,只觉得这女皇对咱们真好,就是那灵察使看起来臭屁得紧。 周子融收拾了东海之后,就把罗迟这小子安置在自己身边做了参将,罗迟虽说是缺心眼,但做事也踏实,打架跑腿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也不会像那些资历深厚的老将一般难以驾驭。 跪在前头的周子融微微迟疑了片刻,终是将一幅波澜不惊的架子端了个四平八稳,接了旨,朗声道:“谢主隆恩!” 等这一干皮笑肉不笑的大小狐狸们话里有话明枪暗箭地寒暄了个够,演完了一出君明臣贤的好戏,女皇便十分心满意足的挥了挥手:你们都散了吧,我要去快活了。 周子融带着罗迟走出来,又满脸春风含笑地跟一帮子趁着风头来溜须拍马的朝廷命官们说了一通废话,互夸一通,再貌似虚怀若谷地自谦一声“大人谬赞了”,才终于逃离了出去。 他们刚刚离开那人群百八十步,周子融脸上挂着的笑意便被他不着痕迹地收了起来,愈渐凝重。 “将军?”罗迟看他神色不豫,便试探着问了一下。 “无事。”周子融勉强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神色晦暗不明,微微动了动唇,最终还是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2 其实这大殿之上的人,稍眼明的都瞧出来了,女皇虽然把东海主帅的位置给了他,但也不是完全信任的。无论女皇原是个多率性而为的人,处庙堂半生,也得有颗九窍玲珑心,到底是留了一手——虽然这样一来也算是避了嫌。 皇上把东海之难的锅驾轻就熟地扣在了长城那不会喊冤的死物上,然而东海之外的人也许不知道,可身在东海的周子融以及来过东海巡查的东择渊是一定知道的——这根本和长城半块铜板的关系都没有,那黑船和灵鬼根本没有过疆线——这随军灵察使,哪里是派来帮他的,分明是来盯梢的。 江族血脉与白晶相连,只要这个江淮空一出事,他的族人就会在第一时间感应到。周子融一个异姓王,拥兵五十万屯在海疆,怎么想都让人觉得胆战心惊。江淮空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周子融恐怕也难自保。 而先帝曾任命东海前任主帅曾风雷兼任七将之首,统领四境之军。如今这东海的位置到了他周子融的手上,他多少有些“名不副实”,皇帝也就顺理成章地忽视了给他四境兵权这件事,而周子融自然也没有那个立场去质疑。 但这个位置却也没有给任何人,至于要留给谁,答案不言而喻。 周子融前后思索了一下,神色一会儿凝重,一会儿又稍霁,忽而又眉目舒展地笑了起来。罗迟不明所以地看着那阴晴不定的周子融,毛骨悚然地抖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第7章火梦 可好死不死,就在他心情正好的时候,那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随军灵察使便上赶着来讨人嫌了。只见那人满脸春风得意地朝他们迎了过来,罗迟陡然觉得自己旁边的空气都冷了一度。他心里一个哆嗦,小心翼翼地转头看了看周子融,却见那人仍是笑得四平八稳。 而那灵察使却已然自顾自地热络起来,一拱手,字正腔圆道:“免贵姓江,名淮空,字从流。不知周将军怎么称呼?” 周子融也貌似欣然陪笑,拱手道:“在下免贵姓周,名曦,字子融,灵察使若是不甚芥蒂,称在下子融便是。” “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江淮空哈哈笑道,又侧头望向了一直没吱声的罗迟,“这位想必就是罗二公子了吧?” 罗迟正发愣,发现两人的目光转向自己,随即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拱手道:“在下罗迟,尚无表字,请灵察使……呃……随意称呼便是!” 那灵察使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罗小将军这是什么话,令兄罗耿罗大将军也是个扬名立万的人物,此番称呼岂不是冒犯了你。” 转而他又向周曦道:“东海一事江某也有所研究,实在是可惜了曾元帅。而往之不谏,来者可追。江某定不负厚望,绝不让类似的事再出现。只是江某鄙陋,未曾远行,更不曾到东海疆,届时异地他乡,还请周将军多多照拂。” 周子融笑道:“那是自然,东海疆亏待了谁,也不会亏待了灵察使啊……不知灵察使可好那杯中之物?” “贪杯成瘾。” 周子融:“那我俩也算是投缘了,届时定赠灵察使我东海名酿,为灵察使接风洗尘。” 江淮空一听便是眼睛一亮,要知道那万里红尘金粉地的佳酿早已美名远扬,便大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啊!” 至于那灵察使到了东海后,迎来两大车东海名酿和一桌子接风宴,乐不可支地被灌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好不容易被人扶起来又一个腿软摔趴了,直接给众人来了个五体投地,第二天还傻乎乎地乐,对那名酿赞不绝口的事就是后话了。 武坛祭之后,因为小公主的十岁生辰,周子融又不得不多逗留京城一段时日。 等周子融终于回了海疆,剩下的烂摊子便由女皇来收拾。东海之难早在四方大陆上传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谣言版本之多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女皇瞒着四方联盟的各国,亲自去和番阳的皇帝见了面,结果两只老狐狸一碰头就知道问题的不对了。 京城十月,周子融率众返回东海,驻守海疆,严把东海六大关,江淮空随军驻扎,完善长城部署。 京城十二月,四方联盟向华胥遣使,邀其赴会。 次年一月,周子融奉命与内阁重臣李崇文代华胥出海赴会。 临行前夜,周子融和江淮空商讨完会期事宜之后,便早早回了王府休息。 他几乎是天一擦黑就回来了,早得连八福都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该不该给他加晚膳。毕竟他平时都是忙得披星戴月,等他回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睡了。而周子融只说什么都不想吃,早早地就寝。 也不怪八福那么大惊小怪,这确实是一反常态。 ——周子融本来就经常忙得早起晚归,自从东笙走了之后,没了那小催命鬼的叨扰折磨,他便更是焚膏继晷起来。 一大清早天都还没亮就起来练刀修行,上午到校场巡视督查,中午回王府就着午饭跟一群人商榷东海事宜。下午要是江淮空那厮不给他找事干,他就继续读书练刀,晚饭后会去关隘,回来了还要练刀。 练完要是还有气力便继续看书,直到深更半夜八福实在看不下去了,忍无可忍地来催他睡觉,他才会勉强去睡。 八福实在是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这么穷凶极恶地折腾自己,几乎是见缝插针片刻不息。总觉得要是再这么点灯熬油下去,就是再皮糙肉厚的人也得完蛋。 而这个中缘由却只有周子融自己心里明白,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下午他被江淮空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跳蚤拽走,那厮指着改了不知多少次的长城布防图一会儿说这不好,一会儿说那不好,噼里啪啦地说了半天,到头来还是觉得其实都还凑合。 回来的路上,江淮空也不知是突然福至心灵还是故意哪壶不提提哪壶,忽地就跟他聊起了那不知所踪的太子殿下。 于是,本来被周子融强行压在心底不敢提及的那个名字和那些事,就仿佛是积压得太久了最后终于决堤一般,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脸色不豫地告别了灵察使,几乎魂不守舍地晃了回去,接着就什么都不想干了,直接回床上挺尸。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3 但是熬夜熬惯了的人,忽然早睡也肯定是睡不着的。 好在周子融有那个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肯定是睡不着的,也就不辗转反侧地烙煎饼了,而是安安静静地仰躺着晾咸鱼。 以前他们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候并没有这样挠心挠肝的感觉。现在这人不知所踪,他的生活就陡然间缺了一大块。每天都觉得空落落的,甚至是有些细思恐极——那人是否还安好?没了自己和元帅给他遮风挡雨,天塌地陷也给他撑着的时候,他会怎么过活?会不会……遭遇险难? 又或者他还会不会回来?会不会就这样从此天涯陌路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会感到一阵力不从心。 原本想这一世能让他一世长安,一直呆在这东海庸庸碌碌也好,不能留名青史也罢,上辈子他立的功业已经够多了,这辈子只想让他平平安安…… 周子融还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刚认识这小太子的那些日子。 当时那小催命鬼完全没有千年前大帝的风采,大字都不识一个,曾风雷怕辜负了皇上的重托,请了东海最好的先生教他。老先生殚精竭虑,极尽传道授业解惑之职。哪知名师也不一定出高徒,那油盐不进的小鬼差点把老先生气得驾鹤西去,曾风雷为这事儿打了他不知道多少次。 眼看着那风中残烛一般的老先生几乎就要“羽化登仙”了,却不知是谁触了太子的哪只逆鳞,东笙这雷打不动的二皮脸竟然成功被激将——开悟了。于是他就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下忽然铆足了劲儿地奋发图强,最后竟然还真学得像模像样起来。 东笙一有什么看不懂的,不愿意去问先生,反而总是跑到北昭王府找周子融问。竟是差点把周子融捧出了好为人师的毛病。 周子融躺在床上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思绪太多太杂,以至于那个缠绕了他几个月的梦境再一次浮现的时候,他也没有意识到。 其实这几个月以来他经常做同一个梦,可每每到了梦中又无知无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走…… 梦里是一片烧不完的大火,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热。熊熊烈火把大地都化为焦土,而在那烈焰之中竟然赫然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手里提着一柄染血的重剑,一身玄衣,披着甲冑,热浪滚滚,衣袂猎猎。 那人身前是一处水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一片死寂。漫天通红的烈火在那水面上竟映不出一丝光彩,所有的光与热都仿佛被吸进去了一般,水潭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周子融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想要靠近,可却总是隐隐绰绰地隔着一段距离,他想试着伸手捞一把,膝盖却不受控制地让他直直跪了下去。 膝盖猛然触地,可意料中的生硬与疼痛却并没有传来,相反的却是一片柔软的触感。 周子融头皮一阵发麻,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裹着奇异的焦糊味猝不及防地充斥了他整个鼻腔,惹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跪在一具尸体上——无数尸体中的一具。 四下环顾,发现这烈火之下竟然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如柴薪一样被这熊熊大火烧得噼啪作响。周子融这才发觉,那人的玄袍衣摆早已被鲜血给浸透了,衣袂翻飞间,露出了一小截细长的手腕——上面有一大片被烈火灼伤的伤痕。 渐渐的,那人的身影也被火光所湮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说:求评论~~!!】 第8章出使 最后把周子融从梦魇里拉出来的是一阵清奇的鸟叫,怪异而尖锐的叽喳声像是要把人的耳膜刺破一样。 周子融的眼睫轻微颤了两下,便慢慢从睡梦中醒转过来,迷朦间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破焰灵刀就静静躺在他旁边隐隐发烫,似乎是感应到了他方才的心神不宁。北方初冬的清晨呵气成霜,而那灵刀竟在这料峭里冒着丝丝热气,刀刃发红。仿佛周子融要是再焦虑一分,它便要把这床帐点了一般。 周子融木讷讷地眨巴了两下惺忪的睡眼,迷迷瞪瞪地出神片刻后这才反应过来,便蹙着眉侧头去看声音的来源——只见一只灰黑的鸟影在木格纸窗外拼命扑腾,翅膀不时撞在窗纸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这会儿天光还没有大亮,四下悄然无声,那鸟扑腾和尖鸣的声音就显得愈发突兀起来。或是突然间福至心灵,周子融赶忙起身开窗把它放了进来,也免得把更多的人吵醒。那灰白色的小鸟一进来就绕着屋子呼啦啦飞了几圈儿,等闹腾完了才心满意足地悠悠降在了周子融的手腕上。 等小鸟站定了,便只听“噗”的一声,那小鸟倏地化作了一团白烟。紧接着就有一卷纸书从中掉出来,稳稳落在了周子融的手心里——传书术。 周子融似有所感,心脏蓦地漏了一拍。 他把那淡黄色的粗制宣纸细细抻开来,只见那上头赫然摊着八个难看如狗啃的字——“安好,勿念。东笙亲笔”。 周子融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了一圈。 等他终于反应过来,心里像是忽然荡起了一阵柔和的涟漪,把整颗心都泡得酥软起来。周子融轻拂纸面,把这八个字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竟是无中生有般地读出了许多种滋味来。又像是要把这信揉进眼里一般,拿着它一阵猛盯。 良久之后,似是确定了再找不出别的意思,他才终于放过了手里一方信纸,抬眼望向窗外之前那小鸟扑腾的地方,又看了看清远的天空,心里那点儿涟漪便又渐渐平复下来。 你到底在哪儿呢? 周子融出神地想着。 等天光大亮的时候,出海赴会的使团已经在海港整装待发了,一艘巨大的雕花帆船收着那云絮一般的白帆,静静卧在幽蓝的海水里,旁边还有四艘护航的灵能舰在待命,船尾亮着巨大的灵能光圈,隐隐闪动。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4 一月的东海风寒刺骨,白露结霜。周曦裹着一身墨色的狐裘站在海港的寒风里与一干使臣迎来送往。 罗耿和罗迟夹道两旁,耐心地等着,陪着周子融留在最后,把京城来的一干文官大儒礼数周尽地送上了甲板。等好不容易把最后一个文官好言好语地送上了船,周子融才又好整以暇地转过来和他们交代行伍之事。 周子融对罗迟道:“阿迟,你带二十个人随身保护,万不可让朝廷命官有分毫差池。” 他这一次打算让罗迟随行,把罗耿留下来坐镇东海。罗迟一听指示,立马拔了一个军礼,铿锵应了一声“是”,便脚不沾地地忙活去了。 罗耿看着罗迟走远了之后,才转过头压低了声音,直入主题道:“你说的事我已经着手查了。” 周子融这才收起了面上的那一幅笑容可掬,蹙紧了眉头,问:“什么情况?” 罗耿叹了口气,神情凝重地诚然道:“东海一事绝非偶然,闽州那里也不是空穴来风,曾将军生前也着手查过,前些日子我的人顺藤摸瓜地走了一遭,怕是要扯到南洋去。” “南洋?”周子融眉毛拧得更紧了,“他们怎么敢放灵鬼出来?还能动到华胥头上?” “不清楚,”罗耿摇了摇头,“只是再往下查,就是南疆守将的事了,我们再掺一脚怕是不方便。” “嗯。”周子融点了点头,他现在根基尚且不稳,又是树大招风,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此时若是将手伸得太长了怕是要惹个越俎代庖的名头。 周子融颦眉思忖片刻,问:“那南疆守将可还是杨癸杨老将军?” “正是。”罗耿答道,心下略一狐疑,又试探着问:“怎么,你想到什么了?” 周子融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又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答非所问地回了句:“回头我给他写封信。不过就是还要劳烦昆直你把这些时日关于闽州和东海的事情总一总,写封折子,事无巨细,能往上报的都报上去,记得盖北昭王的私印。” “明白的。”罗耿应了一声便要旋身退下。 ”等等。” ”还有什么事吗?” 周子融神情微微松动了些,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温言开口道;“曾将军的坟冢尚未竣工,你要着人多多督促一下。也让八福多跑几趟将军府,清点清点曾将军的遗物,看看还有什么落下的,该捎上的就给将军捎上。” 罗耿怔了一下,眼神随之黯淡下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好。” “另外让八福无事多陪老夫人出门走动走动,不要总闷在家里。” “嗯,你放心吧。”罗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确定再没什么事后才与周子融道别。 周子融端着一副春风和面的笑容,直到目送罗耿一干人确实走远了,四下无人的时候才又冷下脸来,沉声道:“出来吧。” 只见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兵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这人从头到脚都长得毫无特点,是属于那种让人过眼就忘的类型。除了周子融以外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都对这个飘来飘去的透明人熟视无睹。 “周将军。”小兵在周子融面前站定,顶着一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脸,唯有一双黑眼睛在目不斜视地看着周曦时亮得惊人。只见他恭恭敬敬在对方面前单膝着地,一副任凭差遣的架势,简明扼要地直截了当道:“还没有消息。” 意料之中的答案,周子融却还是不禁一阵失落,特别是在收到那封信以后,久违的希望再一次破灭。他不着痕迹地抬手轻按着胸口——那封只有八个字的信被他细细叠好,如珍似宝地当零珠碎玉一样揣在怀里。 连皇上有意要藏的人都敢找,周曦自嘲地想着自己的胆子还真是越来越大了。 沉默良久,他才仿佛难耐一般地深深吸了口气,板着脸哑声问道:“一点线索都没有嘛?” 那小兵摇了摇头。 “那就继续找,”周子融冷着一张脸,“做事的时候利落点儿,不要落下把柄。” “另外,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长城疆线一定会有些小擦小碰,既然灵察使大人是来完善长城的,那就物尽其用,别让他闲着。” “是!”小兵重重地点头应声,说罢便闪身而去,一眨眼又不知混进哪里去了。 半柱香后,巨船和护航舰队准时出港了。 这一次派来的使臣是内阁大臣李崇文,也是放眼整个内阁中难得的不会给周子融使绊子的人。老爷子瘦得形销骨立,一撮山羊胡子随着他的面部表情一颤一颤的。这人长得横眉立目,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周子融一上船,就着人引自己去船楼里单独拜会李老爷子,李崇文早年与他父亲有些交情。周海平每每提到此人都感慨其性情耿直,足智多谋,是难得一见的忠良。听闻他爱吃无尤江里的一种黑鲫鱼,周子融便特地早早吩咐人准备了几十条黑鲫鱼养在船上,打算隔两天就做一顿给老爷子饱饱口福。 船楼里最敞亮的一间房也是给了李崇文,周子融在门外轻轻叩了叩,得老爷子的准才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晚辈周曦,见过李大人。”周子融的长刀别在腰后,恭恭敬敬地躬身拱手道。 “子融啊,何须这般客气,快快请坐。”李崇文说话倒是和和气气的,挥袖招了周曦进来,拉他入座,“久闻周公子乃青年才俊,文武双全。之前我与海平兄相隔异地,子融你又鲜少露面,之前见你还是个半大小子呢。前些日子武坛祭才一睹周公子风采,真乃一表人才,海平兄还真是好福气啊。” “大人谬赞了。”周子融笑得一派谦和,低眉顺目地应和着。 “哪里哪里,子融你这是名副其实的人中龙凤啊。”李崇文爽朗地笑起来,两道浓黑的英雄眉扬得老高,真真诠释了什么叫眉飞色舞,说着还甚是热心地给周子融蓄满了一杯热茶,“这寒风料峭的,你快喝些热茶暖暖身子。你现在是肩挑重任,可不能把身子给糟蹋了。这是我从京城带来的私藏,上乘臻品,快尝尝。”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5 周子融谢过了李崇文的茶,浅啜了一小口,点头赞道:“果真是好茶。” 李崇文一听便更是眉开眼笑起来,继而又话锋一转道:“子融你这些日子可还应付得来,这东海担子不轻,苦了你了。” “李大人这是哪里话,”周子融貌似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当是鞠躬尽瘁,再累再苦,子融也是甘之如饴。” “王爷真乃才俊啊。”李崇文与他相视一眼,神色微动,沉声笑道。 “大人言重了。” 李崇文又兀自笑了一下,抿了口茶,稍稍卸去了方才的那番热切,却仍是满面和蔼,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你在东海任重而道远,我们这些繁文缛节的酸腐之人能帮上的忙也不多,不过大家都是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的,平日里也能多多往来。不过也不一定要你亲自来,想起来就着人或是写信去问候一下我这个老头子,人老了总是嫌寂寞,你也是我难得熟识的年轻人了。” “那是自然。”周子融眉弯眼笑地应道,“晚辈初来乍到,还须得大人多多敲打,多多照拂才是。”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各自心满意足地敬了对方一盏茶,又随便寒暄了几句之后周子融便拱手告退了。那晚周子融让随军的庖厨按照李崇文家乡的口味做了道黑鲫鱼,又搬上了最好的酒酿,三巡之后,仍是酒酣耳熟。 第9章南洋斯兰 南洋小国斯兰迎接了来自宗主国华胥的使者。南洋现任的国王刚过而立,正值壮年,不久前才从他那混吃等死了一辈子的老爹手里接过这个已经满目疮痍的国家。 老国王也算是高寿了,八十多年的阳寿中有一半儿的光景都泡在酒池肉林里,一年下来开朝会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不是在吃喝玩乐,就是在翻云覆雨,一辈子娶了不知道多少女人,竟是生生把正妻给气死。 几乎是全然靠着华胥的接济才硬生生撑起那纸醉金迷的空壳子,而极度的□□奢靡却也掏空了老爷子的身子骨。这些年岁数大了身体便更是江河日下,但他似乎是生怕自己活长了似的,仍是整天一副爱咋咋地半死不活的模样。终于在前些年的一场寒潮后,他那幅病秧子一般的身子彻底垮了。大病一场便再也没起来,彻彻底底地死透了。 他这一辈子享了多少年的福,百姓就受了多少年的罪,好不容易才盼到他蹬腿咽气。本想着终于能过些好日子了,却不料这几年南面的黑旗越发猖獗起来。 不久前新王阿尔丹和华胥刚刚拟好了新的合约,协助华胥开采东部的一座白晶矿。所谓协助也就是由斯兰出人出力,华胥只负责出钱和收货。 但华胥也不至于财大气粗到完全当甩手掌柜,还是派了些人来看着。 那天华胥使者一大清早就到了,提前得到消息的阿尔丹也早早带着人在天河邦南隘口等着迎接。 斯兰人对宝石黄金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狂热,迎使的时候阿尔丹头戴一尺黄金宝石冠,身披绣毯,毯子的流苏上居然也坠着各式宝石,下身围着质地细腻的长笼(斯兰男子服饰,模样类似筒裙),边沿嵌着金丝。所以就更不用说他的腰带靴子之类的了,浑身上下皆是珠光宝气,也不嫌重似的。 而且据说阿尔丹在民间以廉政节俭著称,也就是说他那位败家的老爹比他还要珠光宝气。 身边随侍的官员侍从也都戴着黄铜配饰,品级高一点儿的同样缀满了珠宝,于是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金灿灿的。 这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坊间所传的阿尔丹的恶名“黄金魔鬼”——虽然还不知道他到底有多魔鬼,但至少知道他有多黄金了。 华胥使者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略显寒酸的衣服,虽说外务部的人早就告诉他斯兰人的嗜好,也让他着重打扮了一番。穿着的也是绮罗绸缎,配着的也是玉冠玉带,可这么一比就觉着自己相形见拙起来。 使者在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这叫藏拙,藏拙…… “华胥的使者。”阿尔丹操着一口别扭的华胥瑾文,张开双臂迎上来,作势要拥抱。 华胥人终究和斯兰人不一样,不习惯和不熟识的人做拥抱这样亲昵的举动。使者略一僵硬地绷直了身子,硬着头皮忍住了想要退开的冲动,慷慨就义一般接受了这个穿金戴银的大男人的熊抱。 使者继续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阿尔丹一身的珠宝配饰把人硌得生疼,等他觉着抱够了便略微退开一步,双手叠于胸前对使者微微颔首道:“欢迎来到斯兰。” 使者是个长相极其平凡的人,混在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而相较之下那年富力强的阿尔丹就显得英气了不少,一双深邃黝黑的瞳仁无由来地带着一股吸引力。 使者旁边跟着一个面色不善的副使模样的人,从头到尾都没变过表情,神情森然地注视着他们。 副使的眉间有一道细长的墨色痕迹,腰间挂着一把用黑布包裹的剑。 “我是阿尔丹,代我的王国向两位问好。”阿尔丹道,“敢问使者的名字?” “在下江淮玟,这位是往……王赟副使。” 那位被唤作王赟的副使闻言眉毛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随即微微颔首:“参见王上。” 阿尔丹笑着摆手道:“不必拘礼。你姓江吗?姓江的都很厉害,可我之前没听说过你。” 江淮玟笑了笑,道:“在下非宗家所出,无名小卒,王上不知道在下也不奇怪。” 阿尔丹点了点头:“这样啊,那他们怎么还要派你来?” 江淮玟一愣,抬头看了看那斯兰王,只见对方仍然笑得一脸人畜无害,一时间竟真的分不清这人到底是刻意刁难还只是缺心眼儿。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6 副使原本就冰冷的脸越发冷冽起来,下意识地抿紧了唇。 江淮玟略迟疑地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术业有专攻,江族大多数都习医奉神,在下专修金石,所以领命前来贵国受教。” 副使闻言不禁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阿尔丹似是明白的样子,“那来了就是客人,你们一定不要客气。” 使者拱手欠身道:“多谢王上盛情。” 心里想着老子可没打算跟你客气。 阿尔丹侧了侧身,朝不远处抬手道:“两位请,随我回宫,我来为两位接风洗尘。” 他手所指的方向停着一辆马车,竟是比他这个人还要金灿灿。江淮玟和王赟的脸都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想着难道这地方黄金不值钱吗? 这辆金顶金纱的马车由八匹高大的骏马拉着,每匹马都还戴着嵌满宝石的黄金当卢。 接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拍了半天的马屁,终于把双方都拍舒服了,便一同心满意足地上了马车。 于是马车前由斯兰的人马开道,后头由华胥的侍卫殿后。 八匹马估计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马车拉得十足平稳。车内相当宽敞,三人盘腿坐在柔软的锦绣垫上,中央置着一方金丝楠木的小矮桌,短短的四条小桌腿上雕饰之繁复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两位舟车劳顿,实在是幸苦了,这里的茶和你们华胥不一样,不知道合不合口,就暂且先解解乏吧。”阿尔丹向跪立在一旁的侍童招了招手,小男孩立马会意,低眉颔首地提过一壶刚刚煮好的斯兰花茶,清甜的香气从精致的壶口溢出,朝着几人扑鼻而来。 第10章还是南洋斯兰 “嗯,真香。”江淮玟诚然点头道。 “这是最好的,花瓣都是昨日才差人取来晾晒的。”阿尔丹笑了笑,伸手端起精巧的小瓷杯,“献给尊贵的客人。” “却之不恭。”江淮玟伸出一只手,作势要抄起一只杯子,伸到一半陡然滞住,转而双手将杯子轻轻捧起来,放在唇边浅啜一口,“好茶。” 这花茶不同于华胥的茶,没有那份清苦醇厚,花香里裹着丝丝清甜,口感如蚕丝绸一般顺滑。 跪坐在旁的王赟迟疑了一下,也还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神情微动。 “我们这里有些人还喜欢往茶里加一些牛乳,你们要是想尝试,我就着人去准备。”阿尔丹喝了一口花茶,像想起了什么稀世美味一般,神情似是陶醉,“你们华胥人喝牛乳吗?” “也喝,只不过是西北疆的人喝,中原人主要喝羊乳。” “那你们喝花茶吗?”阿尔丹继续问。 江淮玟也没多想,随口答道:“只有王公贵族,富商大贾喝。” 王赟随即脸色一寒,不动声色地瞪了江淮玟一眼。江淮玟心里懵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简直恨不得要甩自己一耳光子。 “哦?原来我们的圣花斯兰在贵国那么有地位,真是何其有幸。”阿尔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垂眼抿了一口花茶。 江淮玟心头一阵忐忑,动了动嘴皮子又不知道说什么。 酿制花茶的花叫做斯兰花,其之所以与斯兰国同名,是因为这里的人把它视为圣花。它只生长在斯兰的土地上,也绝不可以被外族人带走,只是本族人会在其枯萎之后用来泡制花茶,算是圣花对子民的滋养。 这些年来不少人都在和斯兰做生意,可斯兰作为属国难免处于劣势,其间许多有权有势之人膨胀得连星星都恨不得摘下来当磨脚石,自然也不会放过斯兰的圣花,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便百般刁难那些斯兰人,硬是把人家的圣花给“买”了回来。 只是斯兰是华胥的属国,在那些趾高气扬妄自尊大的华胥人眼里,这都是些不开化的蛮子,尽管都知道这圣花,却也鲜少把它当回事。 江淮玟不曾和斯兰人打交道,在家乡也没人有这好习惯,就难免忽视了些。 “王上怕是有些误会了,”沉默许久的王赟忽然开口,“我们那里喝的花茶怎么会是贵国圣花所制的呢?不过是那些富贵人家苦茶喝多了,养些金贵花来换换口罢了,只是不知王上为何会突然想到这里来?” 这回换江淮玟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心想自己怎么会这么莽撞。 不过旁边这人耍赖耍得如此坦然,从头到尾脸不红心不跳,也着实让人佩服。 阿尔丹被一句话顶了回去,神色阴沉了一瞬,转而又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笑脸:“是我错想,失言了。” 这话完后阿尔丹也不再说话,只撑着一张半真半假的笑脸,神色不豫地看着他们。东道主不吭声,他们两个做客人的也只好陪着缄默,气氛尴尬到几乎要凝滞。 终于马车驶入了城关,车外开始渐渐喧嚣起来。江淮玟轻轻撩了撩帘子,想要看看这传说中的斯兰都城长什么样子,抬眼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7 不是因为它有多繁华,现实恰恰相反…… 街边排满了拥挤破旧的土房子,冬天的斯兰虽然不冷,但也风大,那些墙缝恨不得能有小孩儿拳头大的破房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四面漏风。很多家的窗子都是用布条遮的,风一掀就抖得跟筛糠似的。 这都还算好的,有些房子连顶都没封完,也不知是没钱封还是让雨给冲塌了,就这么底朝天地吸收日月之精华。 街边难得看见几个商铺,连搭棚子的布都是补了再补,五颜六色的补丁坠得这棚子恨不得要贴到那小商贩的脑袋上。 街上的人熙攘拥挤,穿着各式各样的粗布麻衣,灰得深浅不一,大多都黄皮寡瘦。时不时就能看见一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背着孩子站在路边,神情茫然地四处张望。 当时江淮玟还不知道这些女人是在等什么,后来听斯兰人说才知道这都是些老□□,人老珠黄了没人买账,还一时不小心怀了孩子,就只能在外边儿站街。无奈她们大多无家可归,又举目无亲,自己出去赚钱孩子没人看管,就只有带着一起去,做生意的时候让孩子在旁边看着,好在会选她们的人都不太挑剔…… 马车走着走着便又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光着脚从马车边跑过,这孩子一腿泥,身上的衣服破烂得几乎没有御寒的用处,蓬头垢面地也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极亮极亮的。他右手里还抓着一个粗制滥造的小木头人,同样沾满了泥浆。 他像是很少见到这样金光闪闪的大马车,忍不住驻足停下来看,却一不小心正好撞上了江淮玟的视线,江淮玟刚想冲他笑一下,那孩子却早已吓得低下头,脚不沾地地跑了。 大街小巷的旮旯里随处可见面黄肌瘦的乞丐,有些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身上衣不蔽体,虾一般蜷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 怎么会这样? 江淮玟难以置信地蹙眉想道,转而看向车内那个珠光宝气的阿尔丹,忽然觉着有些不真实。江淮玟喉头滚动了一下,把想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转而把身子正了过来,不再往外看。 只见那阿尔丹也不做表态,只是神情愈发凝重起来,依然缄默不语。 王赟自然也看到了车外是何般景象,只是一言不发地继续喝他的茶,其间时不时瞟江淮玟几眼,直到江淮玟被他看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回了他一个眼神示意自己没事。 都城尚且如此,边境又当如何? 金闪闪的马车在拥挤破败的街市里穿行而过,显得荒唐而又突兀,仿佛粪坑里滚过的一个黄金球。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第11章晚宴 而等到他们终于熬到都城迪马中央的王宫时,已经快要午时。 这宫殿的名字叫喀什米,斯兰语的意思是孕育圣花的沃土。大理石堆砌起宏伟的宫墙,圆顶似乎也是镀了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他们才刚到宫门就有一大队身着绮罗绸缎、面容姣好的侍女迎上来,又是递吃食又是牵衣摆的,照顾得无微不至。 “啊,王兄回来了。”一个和阿尔丹同样穿金戴银的年轻人从高阶上款款而下,下身围着宝蓝色长笼。那副眉眼长得与阿尔丹有八成像,但是少了几分他兄长的那股子戾气,“这就是使臣大人了吧,在下亲王阿迦西,有失远迎了。” “在下江淮玟,见过亲王殿下。”江淮玟领着王赟一行,毕恭毕敬地回了一礼,正想再客套几句,就被阿尔丹的冷言冷语突然截断;“阿迦西,我让你出来了吗?迎接华胥使臣,用不着你来。” 那阿迦西好歹是个亲王,屁颠屁颠地凑上来却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眸子里渐渐蒙上一层霜,语气也冷下来;“王兄说笑了,既然是我斯兰的客人,我作为王兄的弟弟,应当与兄长一同接待。” 阿尔丹闻言冷哼了一声,并没有接阿迦西的话,语气不善地吩咐道;“来人,带使臣回外使殿休息,外使团不远万里来我斯兰,舟车劳顿,需要早做休整。” 言罢也不管阿迦西的脸色有多黑,拂袖而去,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你要是乐意,就继续在这里站着吧。” 阿尔丹说到做到,竟然真的就把这位斯兰亲王仍在喀什米王宫正殿前的高阶之上晾着,着人引他们去安排好的寝殿休息了。 由于这王宫的气氛着实诡异,才一进大门就演了一出兄弟阋墙,江淮玟一路上憋着不敢乱说话,等终于把门都关上,把屋内一众斯兰侍者都轰出去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下来。 “你他妈长脑子没?”那“副使”一关门,确定没人听见,便一改那幅沉默顺从的模样,变得横眉立目起来。 “江淮玟”知道他是怪自己在马车上不慎说漏嘴的事,自知理亏,便也不反驳,由着那“王赟”骂了他半天,才低眉顺目地叹了口气道:“下次不会了。” “自己心里有点数!”“王赟”看他如此乖顺,竟也不好发作,出了最后一口恶气后哼哧哼哧地又兀自气了一会儿,神色才渐渐和缓下来,“你自己再不争气,谁都帮不了你。” “往生……”“江淮玟”叫了他一声,却被对方狠狠一眼瞪过来,随即改口道,“王赟。” “说。” “江淮玟”沉默片刻,终是只叹了口气:“罢了,无事。” “有事就说。” 东笙想了一下,道;“你觉得……那个亲王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阿尔丹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王赟十分坦然地耸了耸肩,“不过古话说薄情莫过帝王家,所以其实也不稀奇,这点你也应该清楚。”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8 这句话仿佛一支淬了毒的匕首,被那主人无心之间随手插在了他的心坎儿里,“江淮玟”身子一怔,神色逐渐黯淡下来,又不做声了。 往生话说完了才反应过来,回头一看那人神情就知道坏了。想着完了,这下可算玩大发了。他刚刚数落完别人没脑子,这转眼自个儿就嘴不把风了。而往生却也不知道怎么哄人,只是看了他一会儿,沉声道:“过来。” “江淮玟”端起桌上的热茶啜了一口,烫得舌头发麻,不禁苦笑了一下。他心里大致知道往生要干什么,也不动声色,顺从地走了过去。往生等他走到跟前,抬手顺着他的脸侧摸了一圈,在鬓角处的皮肤上细细摩挲了几下,最后诚然点头道:“嗯,长进了。” 他脸上带着假面,制作工艺虽说不上是炉火纯青,却也极其精致,逼真至极,如若不是仔细摸,根本无法发现异样。 东笙以前在曾将军府学艺的时候不是没接触过易容之术,只是行军之人大多不喜奇技淫巧,只喜欢拿身手说话,所以他也并不精于此道。后来这几个月被那位老先生关在山洞里,没日没夜,填鸭似的制了数以万计的假面,不熟也得熟了。 “今日和斯兰王还有一个晚宴,不要再说错话了。”往生正色道,“还有,别忘了我们可不只是来挖矿的。” “我明白。” “这几日功夫也不能不练,我先回去歇会儿,你也正好练练剑。”往生说着打了声哈欠,转身走到放置剑的桌边,把剑布小心翼翼地扯开,伸出两指轻轻点在剑柄的那颗墨玉上。 他阖目凝神,嘴里念念有词一番,转眼间便化作一缕黑烟,悄无声息地融入到那颗墨玉珠里,漆黑的墨玉珠也随之流光一闪。 剑灵化作实体比他附在剑身上要耗神许多,一般不需要他露脸时就会回去养精蓄锐,正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这剑灵却懒得似乎是恨不得要把冬眠也给补上。不过他睡觉倒也同时能让黑灵少损耗些灵能。 阿尔丹安排给他们的寝殿内有一处园子,大致是按着苏派园林的章法建的,半像斯兰的花园又半像苏州的园林,只是搭配的比例不大对,竟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大概是专门用来招待华胥来使的宫殿。 若是往生平日里心情好,会给他陪练,但今日他显然是没那个闲情逸致,便只让东笙自己去倒腾。东笙品味也算得上风雅,却也欣赏不了这颇具斯兰风情的苏州园子,全然只当它是个宽敞的练功场。 要是放在以前,他保不准要偷懒,只是经历了这般变故,纵使是他也没法再继续没心没肺下去了。 第12章晚宴后续。 他还记得在出行前,东择渊告诉他此行不会再有像曾风雷那样的人来护着他了,他要是能凯旋而归,那他就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华胥储君,若是自己无能死在了半道儿上,那她东择渊也绝不会吝惜这个儿子,就算是法尧禅舜,也绝不叫昏君误国。 晚宴定在日落黄昏后,东笙甚是听话地扎扎实实从早上练到了太阳落山,只提前半个时辰来洗掉一身臭汗。此人剑风凌厉,只一个下午就几乎糟蹋完了一整个院子的花花草草。 东笙练剑的时候一般不会催动剑灵,一来是为了增加难度,二是为了让往生好好休整。 往生在剑里睡得浑浑噩噩,觉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自己从剑身里爬了出来。东笙这时刚刚沐浴完,正在挑选赴晚宴的衣服。 这几个月来他精壮了不少,只是那还略显青涩的身体上却不知怎么爬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其中要数腰上那处最为狰狞,被撕咬的痕迹触目惊心,简直让人难以相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重伤下恢复过来。 “穿那件白色的。”往生冷不丁开口,东笙听了一愣,仔细思索了一下往生所说的“那件白色的”衣服到底指的是哪一件,回头对他诚然道:“我带来的十有八九都是白色的,你说的是哪件?” 因为这一次是假扮江族人,所以带来的衣服也大多是江族人常穿的白色锦袍。 “玄纹月白袍。”往生极粗暴地掀开了装衣物的木箱子,胡乱翻找一番,上好丝绸所制的华服被他揉地像咸菜一样,凌乱不堪地扔在地上。一阵倒腾后这位祖宗才终于在箱底找到了那件玄丝绣袍,用的是最细腻的月白色锦缎,边沿有玄丝绣的黑龙旭日纹——华胥的国纹。 白底黑线十分醒目,可毕竟面积不大,所以也不显得过于张扬。 “嗯,副使好品味。”东笙接过了那件手感细腻的袍子,万分诚恳地点头赞道。 往生看他拿着衣服便要转身去穿,满背的伤疤再一次袒露在他眼前。他心里打了个梗,不由得开口问;“这么练,还消受得住吗?你本身底子就还不错,不必太急于求成了。” 东笙略一回头,手上动作却也不停,三下五除二便穿好了衣服,将一背的疤痕遮在细白无瑕的月白锦袍之下,随即冲往生挑眉吹道:“皮糙肉厚。” “随你便。”往生也懒得再多说,兀自翻捡出一件较为稳妥的米黄色袍子换上。 不久,寝殿外就有侍女来叩门,叽里哇啦地跟华胥的随从说了些什么,很快就有华胥的侍卫前来禀报:“江大人,王大人,斯兰王邀请两位大人赴宴。” “就来。” 一个斯兰的侍女提着一盏光凉如水灵灯给两人引路,斯兰的白灵祭司不比华胥江族,灵能要低得多,只能照顾到王畿之地,而且就连宫城之中的各式灵能器物都效能颇微,一盏灵能灯就和一瓶子萤火虫差不多。 喀什米建造得宽阔宏伟,所幸外使殿和斯兰王宴饮的正殿相去不远,几人莫约走了半刻便到了宫门前。两扇对开的青铜巨门虚掩着,门口的侍卫向使者行了一礼,挥手让其他几个侍卫一同将重逾千斤的青铜巨门给拉开。 “欢迎你们,华胥的使臣。”阿尔丹坐在长桌的顶头,阿迦西坐在他右边,似是仍在介怀高阶上的那件事,此时正神色不豫。阿尔丹也不理会他,端着酒杯带着斯兰一干大小官员起身迎接。 “参见王上,亲王殿下。”两人按着礼数行了一礼。 “快入座。”阿尔丹着人引他们入座,桌子上早已摆满了各种各样叫不出名目的斯兰美食,两人面前还各摆了一副银制餐具。 阿尔丹注意到了东笙那身玄丝月白袍,和那盘踞在前襟袖口的黑龙旭日纹,有一瞬间的神色微动,却又马上恢复到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两位使臣远道而来,我斯兰若是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指正。”阿尔丹挥手示意侍者给他们的杯子里满酒。那酒也算是上乘的琼浆玉酿,才刚刚从壶口流出便是一阵扑鼻的香气。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9 一群人客道了一番,酒走过了一轮,阿尔丹才终于开口谈起正事来:“白晶矿与王畿相去不远,两位使臣若是有意,等过几日诸位都休整好了,我便安排人带你们去看看。” 东笙的假面做得很厚实,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表情时就只有一脸的面瘫相,竟是让这人无端显出几分冷峻严肃,所以说话也让人觉得他一板一眼的:“王上客气了,我华胥在贵国如此大兴土木,我们亲自去看看也是应当的。早有耳闻白晶原矿光华迷人,而白晶矿也开矿三个多月了,不知眼下可有样品容我等一饱眼福?” “自然有。”阿尔丹笑道,身旁的侍者会意,赶忙脚不沾地地取来一方两寸高宽的木盒子。这盒子似是有些分量,压得那侍者走路都有些别扭。 “请使臣大人过目。”侍者跪到了东笙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里面静静放着半块白晶洞,里面成簇长出的白晶原石晶莹剔透,几乎无一瑕疵,成色极好。 东笙也不动手碰,只是煞是满意地点点头,赞道:“此乃臻品!” “使臣满意就好。”阿尔丹勾唇笑了一笑。 “正好眼下华胥年关将近,若是能送一批回朝,那陛下必然龙颜大悦,也能赶上开春祭祀,保我华胥来年风调雨顺。” 皇上每逢大悦,就必有重赏。 “钱是你们出的,我们自然要让你们满意,白晶矿石的第一批已经采出来了,只是怕份量还不够,显得寒酸些,怕是要扫兴了。”阿尔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倒是没显出半分愧疚,依然一副意味不明的笑脸,深邃的眼眸里神情暧昧。 “聊胜于无,”东笙尽管打心眼里觉得这厮欠抽,但面上还是强忍了下来,“只是按理这时候第一批的份量应当是足了的,王上是有什么困难吗?” “不堪入耳。” “但说无妨。” 第13章故人何在 阿尔丹凝眉做出一副煞是为难的模样,道:“这些年来斯兰开矿甚少,许多劳工都已经转行了,人手实在是不足,而且近日频频受到黑旗匪军的侵扰,多少有些损耗。” 东笙这才想起来,自从这位新王上任,斯兰开采的宝石矿就越来越少。阿尔丹比起他老爹,算是有脑子得多。有道是物以稀为贵,这边开采量减了,外边的需求可没减,不出多时这南阳珠宝的价位就翻了几番。 但这就出现了问题,价格涨了,买的人难免会少一些,而且成千上万的劳工瞬间砸了饭碗,国库本来就不殷实,根本养不起这么多的人。 所以他就想了办法,这几年在斯兰境内大开厂房,给开采出来的宝石做些简单加工,那些劳工但凡是肯动脑子学点儿东西的,都不至于会饿死,而且加了人工费的宝石就跟原矿大有不同了。再由于这些厂房大多由国家开设掌控,虽然利润还没有完全涨起来,可金币也开始有回流到国库的迹象。等他们渐渐发展起来,斯兰几乎都要不再出口宝石原矿了。 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国内的人工费也随着涨了一番,批给劳工的报酬也一年比一年多,所以华胥此番按着最开始的人工费给钱开人家的原矿,就是触了这位新王的逆鳞,也难怪这人一路过来百般刁难了。 阿尔丹闹这别捏的意思估计也就是一句话——加钱,加钱才给货。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涨了工薪,民生还是不见起色。 阿迦西挑了挑眉,阴阳怪气地驳道;“兄长这是何言?斯兰与华胥历代交好,这点损失,难道我们还担不起吗?” 这人长得与阿尔丹很像,但比起阿尔丹,他的眉目更加清秀一些。可不知为什么,这年轻人无端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那双被纤长的睫毛覆着的眸子总像是含着刺,被他看一眼就浑身不自在。 “弟弟倒是大方,可王兄我的斯兰,怎么能老花你的钱呢?”阿尔丹一记冷眼戳回去,气得阿迦西秀目圆瞪,却也一句话都怼不上来。 “呃……原来是这样,贵国还有这般苦衷,”东笙没大明白这兄弟俩又是闹得哪出,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既然是我华胥乱规矩在先,这亏必然不能让贵国独力承担,我等一定上奏陛下,按着贵国的市价给些补贴才是。” “那就多谢使臣了。”阿尔丹笑着敬了一杯酒,一旁的阿迦西的脸色越发沉郁。 “王上见外了,我华胥与贵国世代交好,互相理解是应当的。”东笙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想当年我华胥开国之时,还是多亏了贵国才找回了往生灵剑。” 话到此处,阿尔丹的笑容陡然一僵,眼神也越渐冰冷起来:“陈年往事,何足挂齿。” 阿尔丹心里这点数还是有的。当年那往生灵剑根本不是他祖父自愿交出去的,开国之前燕云十六州大乱,滇闽两州勾结斯兰作乱,后来是被华胥给打怕了,才终于老老实实做为属国归附,交出私藏许久的往生灵剑做为祝贺华胥开国的国礼。 阿迦西不动声色地挑了挑唇,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里的杯子。 席间诸位大臣闻言也都纷纷缄默不语,生怕一句话不对惹得阿尔丹迁怒。 “哪里,贵国可谓是功不可没啊,虽然还有二十多把天罡灵武流落在外,可毕竟都是我华胥国宝,回来一个算一个。”东笙意喻不明地说道。 阿尔丹神色不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使臣所言极是。” 东笙正打算步步紧逼上去,却不料身旁一直不吭声的往生突然暗地里狠掐了他一把。东笙惊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往生也一眼瞪了回去,意思是适可而止。 东笙无奈沉了口气,脸色松动了一些:“无论如何,此番来斯兰,还是承蒙王上关照了。” “使臣客气什么。”阿尔丹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话说回来,明日是我们温西山围猎的日子,不知使臣可有这般喜好?” “自然是有的。”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0 “那不知使臣是否肯赏脸,与我等同乐呢?”阿尔丹笑着问道。 东笙看了看往生,见他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拱手道了一声:“却之不恭。” 酒过三巡,席间便也没再说什么要紧事情。斯兰人工费涨价并非全然不是好事,只是需要拿回去给户部的人好好商定商定,确定怎么给才不会让斯兰人得寸进尺。 所以晚宴之后东笙就给女皇写了封折子,阿尔丹给他安排的信使早就等在外使殿门口了,刚一落笔就交付给他。 那信使多半是从来没见过字写得这么丑的使臣,折子拿到手里看了看外面的“陛下亲启”四个字,神色竟是有些古怪,心里别扭了一番,有些犹豫要不要问问使臣这封折子是不是拿错了。 迟疑之间,东笙看出了这人的心思,冷冷一眼瞪了回去,挑眉问道:“怎么,信使是在等什么嘛?” “呃,不,在下这就出发。”说着就马不停蹄地上路了。 而由于席间东笙没说错什么话,往生也就不来念叨他了,一回外使殿便缩回剑身里睡觉去了。东笙此番来斯兰,带了不少书来,大多是些兵法史传,睡觉之前都会看看。 阿尔丹听闻这位使者有雅好,就差人给他准备了一套华胥人用的笔墨纸砚。 而东笙原本是一点也不喜欢看书的,一见字儿就头疼,只是眼下他是学也得学,不学也得学。把自己逼得狠了,竟然也渐渐习惯起来,该看的也都看得进去,该学的也能学得进去,他本来就天资聪颖,认真学起来倒还真有些突飞猛进之势。 只是这晚不知怎么的,东笙那心不在焉的老毛病又犯了,《左传》宛如天书一般摊在眼前。恍恍惚惚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信手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来,穷极无聊间,拿笔蘸了墨汁,信马由缰地乱涂乱画起来。 他之前给周子融遣了一封信,估摸着这会儿也差不多该到了。他在来斯兰之前,一直被关在那深山老林里,那老爷子是下了死力不让他和外面联络,连连派出的几只传书灵鸟都被截了下来,终于等到出使前夜,他才逮到机会给周子融送封信。 离开东海好几个月,能挂念得上的故人竟是只剩下周子融一个。东笙一向不乏狐朋狗友,可这番曾风雷去世之后,他发现周子融已经是唯一的牵挂了。那些酒肉之交虽然交往起来是言笑晏晏,可这分道扬镳之后就觉着没有再过多联络的必要了,至于那些个青楼里的“红颜知己”,他也自知是逢场作戏,人走茶凉。 周子融在他心里算是亦兄亦友,这么多年来一直待他至情至性,无微不至。 那天晚上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心口,怎么写都觉得不对,说多了觉得自己矫情,说少了又觉得词不达意。写了又揉,揉了又写,累了一地的废纸团子,被打扫屋子的大娘暴跳如雷地骂了个狗血淋头。 最后竟然生生拖到了临行前,时辰将尽,皇命急召,他才终于匆匆写了八个字“安好勿念,东笙亲笔”。 眼下他也只求两相安好,让周子融不要过于牵挂,只是如此诗意的情份意境被他那让人不忍直视的字迹破坏了个干净。 他还记得以前在东海,曾风雷找老先生教他念书。那老先生天雨流芳,博学风雅,被他那极不风雅的字迹气得差点儿要吐血。每次让他练字他都百般偷懒,要么蒙混过关,要么求周子融代笔。 气急败坏之下,老先生甚不风雅地品评其字为“丑如狗啃”。 这晚东笙无心读书,雅兴正浓,打算写一首诗送抵东海,聊表心意。才刚刚写了一半,就自己把自己给恶心了个够,甚是糟心地揉了再写。 最后还是决定要返璞归真,一笔一画地写道:“数月未见,不知近来可好?”后来又想到毕竟还不能让周子融知道自己在哪,所以也没法让他回信,赶忙又写了一些掩盖过去,结果越写越多,转眼间就已经写了整整两张纸。 搁笔之后,东笙看了看这两大张狗啃体,觉着真乃真情实感,情真意切,甚是满意,挥手就用其捏造出一只传书灵鸟,嘴里念念有词一番,开窗送了出去。 斯兰人的围猎和华胥人不一样,华胥皇族组织的打猎其实就是一场帝王将相之间的位份游戏。 每年的冬狩,不仅有一大堆祭礼仪式,而且皇帝打多少,皇亲国戚打多少,一品大臣打多少都是被约定俗成了的,就算你是骠骑大将军,骑射之术过人,如果没有皇上的特旨,也不能比一品文官打得多,最后还要扯一些“身体有恙,发挥失常”的理由。 而斯兰人却是任谁牛逼谁打得多,半分废话都没有,一上山就开杀戒,也不知这山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还没有被屠干净。 围猎开始了一个时辰,阿尔丹就已经打到了一匹鹿和三只野兔,算是战果颇丰了。他志得意满地拎着第三只死兔子的耳朵,扔到了随从的怀里,用斯兰语吩咐道:“给我装好。” “王上英武,这么快就打到了这么多,可以叫那些华胥人好好开开眼。”随从忙不迭接过了死兔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两条缝。这人长得倒是敦实,黝黑的脸庞活像一只烤土豆。 阿尔丹向来看华胥人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不顺眼,所以这句话对他甚是受用,他“哼”地一笑道;“华胥人大多富贵闲散,特别是这些王公贵族的公子哥,一个个比女人还金贵。” “那是自然,他们平时都只会拿鼻孔看人,现在可得好好挫挫他们的锐气。” “嗯。”阿尔丹满意地笑了笑,转而又嘱咐了一句,“这话到此为止,不要到外面说。” “属下明白。” “王上。”一个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阿尔丹一听这瑾文,就知道是江淮玟来了。 第14章狩猎 他心下一喜,觉着这就是华胥人所谓的说曹操曹操到,正好来让自己好好炫耀一番。 阿尔丹悠悠转过身,神采奕奕地招呼道;“原来是使臣,你有什么事吗?” 他似是想要确定江淮玟的战果不如自己,还是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江淮玟手里提着的东西。这不看还好,一看阿尔丹就觉得自己的面子挂不住了——江淮玟的手里竟然提着三只鸟。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1 阿尔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山地势高,冬天树林里到处飞的鸟很少,就算有,也极难打,而这人一个时辰就打了三只,实属罕见。土豆随从看阿尔丹的笑容越发僵硬,心里一个寒战打得透心凉,赶忙把嘴闭得严严实实,恨不得再抽自己一巴掌。 阿尔丹心里安慰着自己,勉强镇定下来,道:“使臣真是好箭法,这么快就能打到三只鸟,只是这种鸟的肉不大好吃,怕是入不了使臣的口。” 东笙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啊,这个不妨事,我们带了厨子,烹调到位了就行。” 阿尔丹眉毛一抖,对于华胥人的厨艺他确实有所耳闻,华胥的人能把虫子那种恶心的东西都做成美味佳肴,这鸟当然也不在话下,随即语气不善地问道:“那不知今日晚宴可否烦请贵国的厨子,让我等也能饱饱口福?” “只要王上不嫌弃就好。” “就是不知使臣放着猎物不打,突然来找我所为何事?” 阿尔丹恨恨地想着,难不成这人是故意来炫耀的? 看着阿尔丹的脸色越来越臭,旁边的随从被吓得恨不得赶紧找个理由好让他脚底抹油。 “哦,恰巧碰上了而已。”东笙哈哈一笑,“不过正好,我们那边装猎物的囊袋不够了,不知王上这里有没有多的?” “不够了?” 阿尔丹的脸几乎要扭曲,难以置信地问:“你们打了多少?怎么会这么快就不够了?” 东笙貌似没心没肺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回道;“哎!就五六只野兔子,只不过还有两只狐狸,有点占地方。” 阿尔丹几乎要顶冒青烟了,脸色一阵发黑。莱加听得懂瑾文,这时候也彻底从一只烤土豆变成一只打了霜的土豆。 这他妈哪里是来打猎的,分明是来屠山的! 阿尔丹也不好太为难别人,憋了半天的火气又生生吞回肚子里。他看都懒得看那随从一眼,冷着脸吩咐道;“莱加,给使臣多拿点囊袋来。” 莱加一得令,简直如蒙大赦一般,赶忙脚不沾地地跑了。 “使臣箭术这么好,我甘拜下风。”阿尔丹微微颔首。 “王上这是哪里话,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阿尔丹心里冷哼一声,心说怎么不见别人运气好成这样? 这时,不远处的丛林里忽然传出了隐隐骚动的声音,林叶被搅动得沙拉作响,潮水一般的翻动声中还裹着一些动物的哼哧喘息和嘶吼。 紧接着丛林那边就有人叽里哇啦地叫起来,隐约还有兵刃出鞘的声音。 “他们在搞什么东西?”阿尔丹蹙了蹙眉,心说莫不是惹了什么猛禽吧? 东笙一下子又绷起来,本想直接赶过去看看,可是环视四周发现这斯兰王的随从走了之后就只剩他一人了,把人家的国王单独撂下似是不大妥当,便耐着性子陪他观望。 阿尔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林子,有些紧张地拧紧眉头。 林子里有一些骚乱的人声,东笙虽然斯兰文不大好,这么远这么模糊的声音听不大分明,却也感受到了言语中的那种慌乱。 “兰巴利亚…”阿尔丹脸色黑如锅底,拿斯兰语自言自语似地暗自咒骂。 突然,林子那边爆开一声高呼。东笙尽管听不懂,但也大致明白不是什么好事。 “……” 东笙刚想说要不要直接一起过去看看,那丛林里就冲出了一团漆黑的巨物,风暴一般朝两人横冲直撞而来。 “王兄小心!!”阿迦西紧跟着从后头的林子里跳出来。 东笙定睛一看,霎时间头皮一阵发麻—— 黑熊?! 那边有人大呼小叫地要过来拦,却已然是拦不住了。东笙情急之下,一手攥住阿尔丹的领子猛地往旁边地上一滚,险险避开了黑熊的致命一撞。 阿尔丹口中爆出了几声东笙听不懂的斯兰话,不过听那语气也知道大概是在骂街。 眼看着那熊又要朝他们扑过来,旁边围上来的人逮着机会齐刷刷朝那熊放箭,东笙赶忙把阿尔丹的脑袋按下去,免得他一不留神被流矢射死。 而斯兰的细杆儿箭对那发疯的黑熊来说就和绣花针差不多,根本奈何不了它,只逼得它更加狂躁。 黑熊鲜血流了一身,身上的黑毛粘着黑红的血直直竖立起来,狂怒中双眼通红地嘶吼了一声,又直直朝阿尔丹和东笙扑过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2 电光火石之间,东笙拔出了背在身后的往生灵剑,只是现在黑灵一事尚未公开,东笙不敢动用灵能催动剑灵,剑柄上也紧紧裹着黑布。 不动用天罡灵的天罡灵武极其笨重,好在东笙平日里也都是这么练的,总也习惯了。 他右脚往地上猛地一蹬,一下子腾空跃起,再一脚狠踹在黑熊的眼睛上。黑熊吃痛地后退了一步,不死不休似的甩出一只熊爪就要朝东笙背后挠过去。 旁边的人一句“使臣小心”还没来得及喊出来,东笙就仿佛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地朝身后反手一剑,生生将那熊掌给削了下来。 黑熊哀嚎一声,像是要鱼死网破一般不管不顾地朝东笙的脖子咬过来。 说来也巧,东笙正好侧身往边儿上瞥了一眼,在无数只射过来的不知是帮忙还是捣乱的箭羽中,有一只方向和角度都不大对——竟是奔着阿尔丹去的! 来不及细究原委,东笙卯起劲来回身一闪,又一腿蹬在黑熊的脸上,借着后坐力朝阿尔丹扑过去,猛地出手一截,将那只直奔阿尔丹后脑的箭羽截了下来。然后干脆把那只箭物尽其用,动了点灵力把箭朝正要扑过来的黑熊弹了出去,直直插入黑熊的眉心,干净利落地给了个痛快。 东笙心说谁他妈的吃多了没事干去招惹熊的,正要破口大骂,却忽地瞥见丛林中窜过一道黑影,随即心里一紧:“什么人?!” 一干人刚刚从黑熊的疯狂袭击中缓过来,突然被东笙这么一吼,又懵了。 可那黑影一转眼就不见了,追都不知道往哪儿追。 东笙气极,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就一阵咆哮:“他妈的到底是谁脑子进屎了!去惹熊?!” 众人愣了一下,显然是没听懂,旁边还坐在地上的阿尔丹似乎是渐渐从双重死亡威胁中缓过劲来,一手撑着地站起来,沉着脸色给他找了个比较文雅的说法翻译了一遍。 那边立马就有人叽里哇啦地辩解起来,阿尔丹拧着眉毛,神色不豫地听了一会儿,又给他翻译回来道:“他说,没人去惹,是那只熊突然朝人冲过来的。” 阿迦西也道:“这个我也可以作证,我们狩猎的规矩就是不能猎杀黑熊,它们是守护森林的。” 东笙听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而事实似乎也很给他面子,马上应验了他的猜测——无数道箭羽如同雨点一般,从四面八方的林子里朝他们直砸过来。 刚刚才稍微松了一口气的一众斯兰官员侍从又惊慌起来,不少人大呼小叫,忙不迭着跑过去要以身护住阿尔丹。 东笙心里狠骂了一句脏话,又一把把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斯兰国王的脑袋按下去,迅速挥剑挡掉了朝他奔来的箭羽。 斯兰的冬狩,往生按照品级不能出席,就索性窝在剑里睡觉,这会儿东笙恨不能把那家伙从剑身里拽出来。 太被动了! 如果不是要护着阿尔丹,他现在就冲到林子后面去砍人了。 好在随行的侍卫已经悄么声地从后面包了过去,东笙逮着机会一把抓住三只箭羽,催动灵能朝林子后面甩过去,随之传来三声惨叫。 护卫队的人从两边包抄了过去,没过多久箭羽就渐渐地没了。 斯兰的侍卫拖着五六个被五花大绑的黑衣刺客,摔在了阿尔丹的面前,其中有两个受伤了,多半是被刚才东笙甩过去的箭射中的。 “看来有人很想让你死啊。”东笙拍了拍阿尔丹的肩膀,“剩下的就是你们的事了。” 阿尔丹神色一凛,略微偏头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转而用斯兰语问道:“就这几个吗?” 侍卫回道:“回禀王上,跑了几个,还有几个死了,总共差不多有十三四个人。” 阿迦西眼珠子一转,忙凑上来劝道;“王兄,此事可不能轻易放过去啊,不如……” “……知道了。”阿尔丹的脸色越发阴翳,他一声不吭地走到侍卫身边,“噌”一声拔出了侍卫腰间的佩刀,横亘在其中一个刺客的脖子上,“谁让你们来的?” 那刺客和大多数的斯兰人一样有着极深遂的眉眼,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恶狠狠地盯着阿尔丹,一双极深极暗的眼眸仿佛一潭死气沉沉的深渊。 “你们……”阿尔丹正欲再开口,却只见那刺客的下颌微动,阿尔丹心里一紧,连站在一旁的东笙也注意到了这丝异动,飞快抬脚挑起一颗石子飞快地打过去,正巧打落了从那刺客嘴里飞出来的黑针。 阿尔丹双目通红,一步抢上前去一把掐住那刺客的下颌,从腰间抽出一把弯形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剜进刺客的左眼,却不干净利落地剜出来,而是用刀尖在里面狠命搅动,引得那刺客一阵呜咽惨叫,一边抽搐挣扎一边冒着冷汗。 鲜血乌泱乌泱地往外涌,瞬间就爬满了刺客的半张脸。 东笙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可不想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斯兰国王审人的手段竟然这么狠厉,不禁皱着眉头往边上避了避。 阿尔丹恶狠狠地用斯兰语问了一句,那刺客还是梗着脖子死撑。阿尔丹心里一火,气急败坏地又加重了力道,见没什么用,拔刀而出,转而又剜进了另一只眼睛。刺客杀猪似的惨叫一声,鲜血从眼眶里喷涌出来,阿尔丹一把扼住他的脖子,下手之狠让东笙隔这么远还能听见那刺客的喉骨被捏得咯咯作响。 阿尔丹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咬牙切齿地又逼问了几句。那刺客脸涨得跟猪肝儿似的,嘴唇一阵乌青一阵发白,黑红的鲜血不断从两个眼窝里涌出来,胸膛里像是有什么要炸开,脑子也和塞满了棉花一样窒息虚浮。 最后那刺客听阿尔丹说了什么,像是崩溃一般,两个眼眶里又涌出许多鲜血来,终于呜呜咽咽地开了口。 等他说完,阿尔丹把刀狠狠抽出来,连着带出一大团血肉。他嫌恶地把匕首在刺客的肩膀上擦了两下,再收回鞘中,转头对阿迦西道:“让你的人,把他们都砍了。” 阿迦西愣了一下,随即挥手吩咐道;“来人,砍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3 得令的两个侍卫手起刀落,不带一丝犹豫地砍了一排的人头,一下子把整块草地染得鲜红。 阿尔丹旋身朝东笙走过来,行了一个礼,道:“今日多谢了。” 东笙反应过来,僵硬地回了一句;“……无妨。” “发生这种事,让使臣见笑了。”阿尔丹眉间阴翳稍退,尽量放柔了声音,扯出一抹生硬的笑容,“今晚好好设个晚宴,还有歌舞,给使臣压压惊,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就说。” “多谢王上。”东笙略退一步,回了一礼。 “不必,你救了我,我欠你。”阿尔丹难得诚恳地说道,“要不是你,我就死了。我养的这些废物,根本派不上用场。” 东笙:“王上言重了。” “我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你的剑可以给我看看吗?”阿尔丹忽而直盯进东笙的眼里。 东笙心下猛然一提,心想难道被看出来了? 但这不可能,因为他根本没有催动剑灵,黑灵眉心的墨玉也早就让□□给藏起来了,而这时候若是反应过度才会更显得可疑。 “没什么稀奇的,一把剑而已,”东笙强装松快地说道,“倒是不知方才那些刺客跟您说了什么?在下方便知道吗?” 正如他所料,阿尔丹听完一愣,也没有继续问他要剑看,只是语气不善地推辞道:“这是我们的私事,就不劳烦使臣费心了。” 原本东笙也没想给他费心,只是想把话题岔开而已,闻此也就老老实实地闭了嘴,过了一会儿就赶忙找理由脚底抹油了。 晚宴除了阿尔丹早就安排好的饕餮大餐,还有好几场歌舞表演,比他们刚来的时候还要隆重。 阿尔丹照例把阿迦西的位置安排在自己旁边,也照例不理他。如果不考虑受邀的各路官员中无缘无故忽然少了几名的话,那便是一切正常了。 席间东笙旁敲侧击地跟他提天罡灵武的事,都被阿尔丹含糊其辞地给绕过去了,而往生暗示他不得急于一时,他也只好暂时作罢。 第二轮菜上上来了,一盆绿油油的东西摆在了东笙和王赟的面前,长得有点儿像瘦长的青椒,上面浇了一层蚝油。 东笙犹豫了一下,转头看了看往生,用目光询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而往生这个一千年没见过世面的能有什么主意,也只能摇了摇头。 阿尔丹似是看出了他们的心思,笑着解释道;“这是秋葵,虽说算不上什么珍馐美馔,但我们这里的人都很爱吃。”说着就舀了一大勺秋葵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东笙看他那副陶醉的样子,觉得应该不会太差,和往生相视一眼,便一齐舀了一块儿秋葵放进嘴里。 才嚼了两下两人就陡然绷住,只觉那秋葵里有一种奇异的黏液,没什么味道,却黏黏糊糊的,十分滑腻,让人有一些极其不好的联想。 东笙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要不是顾虑到在外国晚宴上还是需要矜持一些的话,简直就要整个儿吐出来了。毕竟那口感实在是诡异至极,他最后竟是使了吃奶的劲儿才硬生生憋住。要是这张脸皮能透过血色,那就可以发现他现在已是涨得满脸通红。 患难见真情,东笙恶心至此还不忘看看旁边的往生怎么样了,只见对方脸色铁青得和那把青铜剑差不多,十分凝重地压低了声音问他:“我今天不在,你是不是惹到阿尔丹了?” 东笙看他没一点开玩笑的意思,竟不禁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道:“没有吧……” “那……”往生的脸色越发煞白,一副几乎要吐出来的样子,“他为什么要往我们的菜里吐痰?” 东笙:“……” 他现在觉得这玩意儿更恶心了。 第15章思虑 “今日多亏了江使臣,在此我敬使臣一杯!敬斯兰与贵国万世交好!”阿尔丹突然端着酒杯站起来,猝不及防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东笙身上,“大恩不言谢,使臣有什么想要的,今天就尽管开口!我等必竭尽所能!” 东笙拿着秋葵的手一僵,往生也不禁哽了一下。 本来东笙是想借着这份人情,跟阿尔丹私底下徐徐图之的,毕竟天罡灵武这东西虽然在外人手里屁用都没有,可是却偏偏被打上了“华胥国宝”这样的烙印,所以就不会有人肯轻言承认自己能弄到天罡灵武,况且当年斯兰也已经交出来过一次。如果不是往生感应到其他的大部分灵武都在南洋,他还真不会想到这些弹丸之地居然还有那么多天罡灵武。 可这阿尔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居然直接把这事整个儿拿到桌面上来说了,斯兰人在私匿天罡灵武这事儿上是有前科的,当年在交出往生之后没过多久,就又被发现参与天罡灵武的私运,两国为此差点剑拔弩张,最后斯兰还因此吃了不少亏,所以他们对天罡灵武相当忌讳。如今要是直接跟他们谈天罡灵武就难免会引起这些人的猜忌,可如果不说,就怕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这是逼着他骑虎难下。 东笙心里挣扎片刻,最终慷慨赴义一般,一把抄起面前的酒杯站起来:“王上客气了,既然与贵国历代交好,那出手相助也是情理之中的,何必拘礼。” “使臣这是看不起我斯兰吗?好歹也让我还了你的人情。”阿尔丹不依不饶地紧逼上来。 “只是华胥把斯兰当作兄弟,如果这么点事也要上纲上线,那我华胥成什么了?难道在王上的眼里,我华胥就是这般势利吗?“ ”可……“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4 “王上,请恕在下多言,若是贵国真心要还这个人情,那贵国与我华胥万代绵亘的坦诚之谊便是再好不过了,剩下的,斯兰的还是斯兰的,华胥的也一定还是华胥的,王上觉得在下说得对吗?”东笙语焉不详地笑道,向前拱了拱杯子,意味深长地看进阿尔丹的眼里。 “所以,送礼就不必了,只是此番我们要在贵国叨扰一些时日,走的时候若是不慎落下了什么东西,就还得劳烦王上帮忙送回来了。” 阿尔丹眉眼之间不动声色地凝了一层霜,隐没在眉骨阴影中的瞳孔黑得越发沉郁:“使臣这话怎么讲?” 东笙接着扯道:“说来惭愧,在下最好的几把剑在来的路上不慎掉了,要是有斯兰的兄弟能恰巧撞上,还请劳烦能送还与我了。” “那是自然。”阿尔丹挑唇冷笑了一声,“来,我再敬使臣一杯,聊表谢意。”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阿尔丹加重了最后两个字,一双深邃黝黑的眸子也死死盯着东笙的眼睛,仿佛是要把人给看穿一样。 东笙做了个请的手势,看阿尔丹一仰脖子,将杯中的琼浆玉酿一饮而尽,才跟着一口干了。 之后晚宴上两人就一直相安无事,等到晚宴散了,东笙磨磨蹭蹭地硬是赖到最后才有要走的意思。阿尔丹送走了一干文臣,在东笙正欲抬脚迈出正殿的时候喊了一声;“使臣留步。” 东笙暗自一笑,然后貌似波澜不惊地转过身来,抬手一礼:“王上还有何事?” 阿尔丹这回也不笑了,默不吭声地盯着他,良久才向周围摆了摆手,用斯兰语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 待这偌大的正殿都走空了,阿尔丹才不疾不徐,一步一顿地朝他面无表情地踱过来,然后在他近前停下,却也还是不开口,气氛一度凝滞。 东笙偏头对往生低声道;“你也先走。” “能应付吗?” “嗯,不然我还让你走干嘛?”东笙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阿尔丹,示意他如果还不走,这阿尔丹可能要一直装哑巴。 往生会意,躬身向阿尔丹行了一礼,阿尔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意思是你可以滚了。 现下这殿中就只剩这两个人了。 阿尔丹盯着他良久,忽然轻笑了一声,道;“既然都到这份上了,使臣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在下已经说过了,我华胥在贵国丢了几把好剑,希望王上能帮忙找回来。”东笙也把笑容收敛起来,“天罡灵武这东西,王上应该还算耳熟吧?” 阿尔丹冷哼一声;“贵国的国宝,怎么找到我们这里来了?” “这不是,不慎落下了嘛。” “那你们还真是不慎得太大发了,而且难道使臣就那么肯定是落在我们这里?恕我直言,贵国南境混乱,不小心掉在南疆让贵国的哪位兄弟捡了去,也不是不可能吧?”阿尔丹吊着眉毛,阴阳怪气地反唇相讥道,“贵国泱泱大风,做事可不能只凭诛心啊,使臣怎么就能肯定东西在我们这里?” “这王土之上都有些什么,王上难道还不知道吗?”东笙不慌不忙地怼回去,“王上也说了,华胥与贵国历代邦交,我们的手不好伸到王上这里来,也就只好麻烦王上代劳了。只是帮个忙而已,难道王上还怕会瓜田李下吗?” “你……”阿尔丹一句话噎在喉咙里,双目圆瞪,半晌才又开口:“那如果我要说我爱莫能助呢?” “那也不妨事,”东笙笑着,漫不经心地说道:“朋友之间互帮互助的时候都难免有爱莫能助之时,何况大国之交呢?只是到时候我们华胥万一有哪里力不从心的地方,还请王上不要放在心上。” 斯兰最多的三样东西,一样是宝石,一样是文盲,还有一样是乱军。南面的黑旗族原本是归附于斯兰的,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揭竿而起,占地为王,这么多年来一直扰得斯兰不得安宁。而且斯兰急缺修筑灵器之人,军备虚乏,又没有黑旗人那么勇猛善战,要不是有北面的天河邦一直帮扶着,恐怕早就沦陷了。 说起那天河邦,原本是华胥的国土,几百年前天下大乱的时候,斯兰趁乱占了滇闽的便宜,当时那俩昏聩无能的诸侯王为了息事宁人,就把最南边的一小块土地割给了斯兰。只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一直不愿意与斯兰相融,华胥建朝之后,更是借着华胥的威势拥兵自重,甚至自己建了个小朝廷,自诩“天河邦”。斯兰兵力空虚,想要收了他们也是力不从心,而天河邦实属华胥埋在南洋的暗桩,华胥有意要保斯兰,亲自出手干预怕是会引起嫌隙,所以也就一直由天河邦代劳去帮斯兰对抗黑旗。可若是天河邦倒戈黑旗,那局面就完全不一样了。 另外,就连斯兰那点薄弱的白晶灵能网都是华胥帮忙建造的,每隔几年都要亲派特使来帮忙修缮——若不是华胥,只怕斯兰那点可怜的军队还在茹毛饮血呢。 而最要命的是,斯兰这鬼地方种花种草,偏偏种不出粮食来,全国近七成的粮食都靠从华胥进口,再加上斯兰与周边其他的南洋小国关系都不大好,如果华胥抬价,或者干脆断了他们的粮源,那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饿死。 阿尔丹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闷声半晌,深深提了口气,怒极反笑道:“那我等岂不是要竭尽全力了?” “劳烦王上费心了。”东笙对阿尔丹额角暴起的青筋视而不见,兀自行了一礼。 “你走吧。”阿尔丹忍无可忍地摆了摆手,东笙觉着此番也没有什么油水可以继续揩了,便从善如流地滚了。 之后虽然阿尔丹口头上说要帮他们找天罡灵武,却还是没有什么实际的进展,倒是白晶矿洞的进展不小。尽管东笙的折子才刚刚递到华京城,女皇批准加酬金的诏书还没下,阿尔丹这边已经提前加快动作了,按照阿尔丹的话来说就是斯兰愿意为它的兄弟垫付酬金。 其实就是人家巴不得他们赶紧滚。 按照眼下的进度来看,估计春末之前就能赶出第一批货来,到时候如果还是一无所获,那东笙也没有再多逗留的理由了。 第16章夜谈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5 “往生啊。”东笙深更半夜睡不着觉,百无聊赖地仰躺在床上骚扰天罡灵武,“往生?” 往生躺在剑里装作听不见。 “我有正事儿,你听一下。” “说。”裹在黑布里的青铜剑闷闷出声道。 “咱们明天或者后天就收拾收拾去矿洞那里看看吧。”东笙睁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床帐顶出神,听着身旁那剑又半晌不吭声,才无可奈何地从暖和的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来戳了一下剑柄,“你在听没有?” “唔。”往生口齿不清地应了一声,“怎么?有想法了?” “大概吧。”东笙叹了口气。 “实在不行,我们就直接偷,怎么样?”东笙沉默半晌,忽而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提议道。 “偷你个头,”往生没好气地骂了一句,“脑子怎么长的?要是能知道上哪儿偷去我还会陪你在这里耗?” 往生虽说可以大致感应到同伴的方位,但由于这些剑灵还没有被黑灵唤醒,所以不能感应到他们的确切位置。 而且天罡灵武是华胥的国宝,一般的人根本没胆私藏,也没必要私藏。当年往生就是从斯兰手里拿回来的,要说那个斯兰的老狐狸会毫无保留地把东西还给华胥,任谁也不信。而且这一带战火频仍,军火管制得很严,边境每天贩运了几包□□阿尔丹都要弄个一清二楚,要说他不知道这十几把天罡灵武在他的地盘上,那完全是扯淡。再者,按照斯兰以往私匿天罡灵武的前科来看,他们也多半是脱不了干系的。 只是斯兰和华胥毕竟明面上还是邦交,“偷”完全是下下之策。 “……”东笙缄默不语地盯着床帐一阵出神,直到往生都差点以为他睡着了,才冷不丁又冒出来一句,“你帮我做个事。” “什么?” “我想知道是谁想杀阿尔丹。”东笙眨了眨眼。 “嗯。”往生闷在裹剑的黑布里,开口便是瓮声翁气的,“我也正有此意。” “哦?”东笙微微侧了侧头,“怎么说?” “其实有人要杀阿尔丹也不稀奇,毕竟他的新政得罪了太多人,只是……”往生欲言又止,似是有些不大确定,思忖片刻后才斟酌着开口道;“现下各个贵族都被他削得差不多了,正是势均力敌的时候,这时候要是阿尔丹死了对他们也没有半分好处。” 东笙听罢思索了一下,问道;“会不会是黑旗的人?” “有可能,”往生应声,“只是还需要查证。” “这么大的动作,一击不中,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也可以等着他们再次露出马脚来。” 往生沉默了一阵,应了一声;“有理。” “今天你不在,京城来消息了。”往生接着说道,“说是东海那边追查过来,发现南洋和东海之难的灵鬼有牵连。” 听到东海两个字的时候,东笙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些被压抑在心底的事情就犹如暗流卷沙一般翻涌上来,搅得他一时之间竟是有些心神不宁。 “东笙?”往生似是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出声询问了一下,东笙随即反应过来,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没事,说起这个,当年曾元帅确实曾派罗耿去暗查滇闽。元帅他…走了以后,母皇给我看过罗耿给他写的最后一批军报,说是在滇闽查到了灵鬼。“ “……”往生沉默半晌,继而沉着声音道,“你的意思是……” 往生本来就闷在黑布里,这一压低了声音,就更是难以听清了。东笙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抽手把裹剑的布扯了下来:“现在还不能确定,眼下这阿尔丹肯定是不肯老老实实帮我们找东西的,得再给他加点儿码。” “嗯。” 接着又是一阵几欲凝滞的寂静,东笙似是在心里挣扎了一番,有些迟疑地说道;“大概六七年前吧,那时候你还没被我唤醒,东南海发生了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事?” “当时的北昭王爷叫周海平,他奉命南巡,不料在东南海靠近南洋的地方遭到了大规模袭击,第一批舰队几乎全军覆没。幸好他的大儿子带着人赶去增援,才把他救了下来。敌军被俘,周大公子在他们自爆之前拆了引线。后来搜查敌舰的时候,他们偶然发现了里面的几张收据,盖的居然是华胥银庄的章子。于是北昭王就顺藤摸瓜一路追查,可不知怎么的,到最后只查出了两个在南洋私自开矿,勾结海寇的滇闽贪官,自那以后就不了了之了。所以我在想……” “你觉得有联系?” “也许吧。”东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不然,东海这么多年来也不会一直揪着滇闽和南洋不放了,毕竟在那一场战役里,最先随父出征的周家二公子周阳当场阵亡,周海平身负重伤。即使回去之后痊愈了,可自那以后他老人家的身子骨就江河日下一般,没过几年便蹬腿去了。 周阳死的时候东笙才刚来东海没几年,那时也还小,对那个人的记忆也不是很分明。只知道那人是周子融的胞弟,兄弟俩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还和周子融一样是火属,同样的少年天才。依稀还记得有一次他们两个带自己去海边玩儿,叫这平生第一回见到海滩的小皇子兴奋得上蹿下跳。而这皇子竟从小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兄弟俩才稍稍一晃神儿,这人就已经被卷到海里去了。 好在那天的海浪不大,东笙当时只是个子矮,才被海浪带着漂了一段儿。却是把周子融吓得魂都要掉了,不管不顾地就冲上去捞人。当时东笙自己也被吓了个半死,让周子融捞上来之后就蔫了似的,一声不吭地趴在沙滩上咳水。周阳在一边没心没肺地笑他傻,结果最后还是被周子融一通数落。 周阳死了以后,周海平发了疯似的要彻查,这原本该由南疆负责的案子,到头来却几乎都是北昭王和曾府操办的。 那镇守南疆的老爷子杨癸他也见过几面,是个不折不扣的闲散人,一天到晚除了不务正业就是不务正业。在周阳出事以前他就拜会过这位老人家,和当年的自己竟是一见如故,忘年交似的沆瀣一气。所以,女皇在下令彻查这件事的时候,让东海和南疆合力完成,于是最后的形势也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东海办事,南疆捡漏的局面。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6 而如今,这消息都发到他这远在异国的人手里了,那就自然不是摆出来看的。 只是……没想到他远走天边,还是逃不脱与这旧事的纠葛,那些在他心底根深蒂固的念想一旦被提及,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开来。原本想要忘却的往事,一件件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在他的脑海里碾压过去,蚕食着他渐渐麻木的神经。 不知不觉间,眼眶竟是一阵发热。 往生捋了捋方才提及的个中关系,心下明了之后才意识到东笙刚才一直没有说话。这青铜铸的脑子和心不知怎么的如此敏感,黑暗中隐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便试着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东笙背对着他侧了侧身子,不动声色地把眼泪蹭在枕头上。 “你是想曾元帅了吗?”往生听出他语调有些哽咽,只是这把破剑心比铁实,一点面子也不给的一语道破,“还是周小将军?” 东笙叹了口气,闷闷地问道;“你知道,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吗?” “我知道,”往生应道,心中似是一番纠结,终是觉着应该实话实说,便诚然道;“但是我不懂。” 东笙觉得这剑大概从身到心都是实心铸铜水,也懒得跟他计较,只是心里一开了这道口子,不说完就堵得慌,就自顾自地悠悠开口;“他活着的时候我就没有好好待他,现在他走了……我连给他守孝都做不到,我欠他的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至于周子融,”东笙想了半天,才敢再和他人单独提及这个名字,话一出口,心里就一阵空落落的,一时之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也说不清,这厢就是要还,也怕是要还一辈子了。” 往生好不容易体贴了一会,没有再接他的话茬,心里莫名生出几分酸涩,几番想要开口却终是欲言又止,只在心中叹道;你这一辈子,怕是也没有几年…… 第17章海上来信 海上 船行十日,很快就要到大凌。大凌作为四方联合会的宗主国,有随时召集各国的特权,而且自打四方联合会成立以来,开的大大小小的会都是在大凌的国土上举办的。 夜里,周子融照常在睡前到甲板上巡视一番。晚饭的时候陪李崇文喝了点酒,这会儿带着些微醺的困意,脑子也逐渐混沌起来。 他眨巴眨巴酸涩的眼睛,站在栏杆边张望了一下——这是个月朗星稀的好天,皓月当空,风平浪静,银白的月光似是要把整个海平面映亮一样。海上像是洒满了碎银子,伴着沙拉沙拉的海潮声,不断闪烁跳跃着——正所谓浮光跃金。 晚上的海风有些刺骨的寒意,周子融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袍,哈了一口白气,脑仁儿又酸又胀,头皮却被寒风吹得快要麻木。 “那边的情况怎么样?”看着罗迟带着一队巡逻的士兵过来和下一班交接,周子融开口询问了一声。 “一切正常。”罗迟应到,“这外头风大,交给我们就行了,您快去回去休息吧。” “没事,”周子融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我等你们下一班换完。” 罗迟本来要转身走,犹豫了一下,还是有些放不下心地回身多添了一句;“……王爷,喝完酒吹风吹狠了会生病的。” “行了,我有那么弱不禁风吗?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周子融笑着怼了他一句,罗迟也就不再自讨没趣,搔了搔头,瘪着嘴走了。 其实他只是还在等,周子融走之前,曾告诉手底下的人,如果有人把信寄到东海,就给他转寄过来。船上装了特殊的灵能感应,可以把特定的传信灵鸟给吸引过来。 东海的事朝廷很重视,华京城里已经早就着手追查了,而他作为东海守将,自然是有一箩筐的公务等着他处理。走之前事情也只查了半截儿,他说到底还是不能完全放心的,所以这才让人有事随时通知他。 周子融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里等到子夜,这日虽是酒后有些不适,却还是觉得不安心。 其实这十五天以来,传给他的信少之又少,就前几天有一封罗耿写的,简单交代了一下东南海和南洋的进展,之后便再无音信。 周子融看着远处斗大的月亮,不自觉竟出了神,无由来地想起再过几天就是正月十五了,月亮已经近乎满圆。 往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先在家里陪着潘淑宁唠家常,吃她亲手做的汤圆。等他请了晚安,面上说是回房睡觉,却是总会偷偷摸摸地跑到曾府去看看东笙睡没睡。要是人还没睡,两人就一起去看元宵灯会,瞒着家里人通宵玩乐,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也不知道这会儿那个人在干吗…… 周子融不禁想着,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周子融想:该叫厨子去准备点汤圆了。 他之前就考虑到可能会在海上过元宵节,所以特地叫人备好了糯米面和芝麻糖。 等到快要子夜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要被冻得麻木了。周子融时不时就要用力搓搓手,然后把温热的手掌贴到冰凉的脸上。 这时,远处银白的月色里忽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迅速往这边移动着。 周子融皱了皱眉头,默念了一串咒文,接着吹了一声长哨,那传信的灵鸟找到了接头人,便加速朝他飞了过来。 周子融把一只手抽出外袍,朝那只灵鸟仰了仰,那鸟就十分给面子地停了上去。喉咙里咕咕了几声,随之“嘭”地一声化作一团白烟,紧接着就又一封书信从白烟里掉出来,稳稳落在周子融的手心里。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7 周子融把信拿回来一看,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心里像是打翻了糖水,一团喜意就好似皂荚泡一样无声地炸开,细碎的沫子霎时间弥漫了整个心间。 只见那信封上写着偌大而奇丑的四个大字“子融亲启”。 那字竟是丑得极有特点,一看就知道是当今太子的手笔。 周子融有些急切地撕开了封条,将两张质地细软的信纸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一双深黑的眸子眨都舍不得眨一下,视线像是黏在了信纸上,越看嘴边的笑意就越浓。 看完一遍,却又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终才略带失落地将信细细收了起来——信里竟然不着痕迹地隐藏了所有和东笙所在之地的信息,连跟这相关的只言片语都没提。 他知道东笙自己是有心要藏,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至少知道他安好无恙,也就稍微安心了一些。 而且,他还惦记着自己。 这么想着,周子融又不自觉笑了起来。 甲板上罗迟总算是看着这天的最后一班交接完了,正要去找周子融复命,远远地就看见那人自顾自地盯着一个信封,一会儿面无表情,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傻笑起来…… 这是怎么了? 不明觉厉的罗迟抖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他心里挣扎了片刻,觉得还是任务比较重要,煞风景就煞风景吧。 罗迟硬着头皮走过去,又怕吓着他,轻声道了一声;“王爷。” 这一唤才把神游的周子融给拉了回来:“……哦,你啊,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呃,我交班交完了。”罗迟被周子融失忆一般的煞有介事给弄得有点懵了,“子时了……我是说我以为我还是向往常一样听您的命令守着他们交完最后一班……” “哦……对,嗯,幸苦了,你快回去休息吧。”周子融强作镇定地摆了摆手,“没什么问题吧?” “没有。” “那就好,幸苦了。” 周子融笑着把罗迟从瑟瑟寒风里送走了,然后隔着衣服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被他揣在怀里的那封信,恍神间扭头朝着灵鸟来的方向张望了几眼,直等着来接替罗迟的人到了岗,才拢了外袍,旋身回到船楼里。 第18章东大港 船上的元宵节几乎是乏善可陈,几个老爷子吃不了太甜的,尽管周子融提前告诉厨子,让他少放点糖,可老爷子们还是吃了几口就没吃了。而周子融又是个好甜口的,这汤圆里少了糖,他自己也吃不了几口,最后一整锅汤圆里有将近一半都到了罗迟的肚子里。 花灯就更谈不上,一是没那个闲情逸致,船上备着的几盏红灯笼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二是老爷子们实在熬不住,吃了晚饭就纷纷回去睡觉了,剩下的士兵要执勤巡逻,他和罗迟两个人也没什么乐子可找,到头来还是该干嘛干嘛。 既望日,华胥的舰队总算入了大凌的东大港,海面上的视野逐渐被浓雾给掩盖。 几乎来过这里的人都传大凌海城罗城极尽繁华,而今日一见,周子融竟也是由衷地被震撼了。他本以为华胥东海的无忧江海湾就已经是红尘万丈,风月无边了,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盛世金粉之地,琼楼玉宇、鳞次栉比,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这么一比起来,华胥的东海的那些个亭台楼阁竟是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只是这大凌常年都被浓雾所笼罩,即使是偶尔天晴,却也仰头不见蓝天,无由来地让人觉得有些乌烟瘴气。 大凌建国也不过五百多年,却是后来居上,虽然整片国土都找不出一个白灵,用不了白晶灵能网,却凭着其精巧的机关术力压诸国。华胥虽然国力强盛,可曾经的东安之乱和百年混战还是让其大伤元气,这才在诸国建立四方联合会的时候被大凌生生压了一头——如今看来,也不是无缘无故了。 海港里停泊这上百只大船和军舰,船体上印着各个国家的国纹,而印着九头鸟的潘阳船就停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船上的海员才正要把货物搬下去,应该是才刚来没多久。 东大港的瞭望塔上插着红底黑纹的大旗,印的是大凌的铁爪纹,在海风中猎猎招展,似是张扬地向诸国来使炫耀着什么。 周子融跟在李崇文后面,一个披着绛红色狐球的矮胖男人满脸堆笑地朝他们迎了上来,叽里哇啦地用大凌语说了些什么。 周子融不是没学过大凌语,只是未曾真正地与大凌人接触过,所以实际一听又只能听懂半成,大概只知道这人是在说一些恭候大驾的客套话。 “特使说,欢迎华胥的使者,我等在此已经恭候多时。从华胥到大凌路途遥远,使者们一路幸苦了。“身旁随身带着的小向导低声翻译道。 这人看长相莫约是西洋人种,面团儿似的脸上眼窝深邃,像是拿指头在一个大馒头上生生摁下两个窝儿,一双狡黠的蓝眼睛滴溜溜打量着他们。 站在面团儿旁边的一个瘦高个也是十分娴熟,不消面团儿吩咐他,就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把小向导听得一愣一愣的。 等那瘦竹竿子说完,小向导才给他们一字一句地翻译道:“他说,这位是大凌帝王议会的左长老,朗姆大人,国王陛下对华胥十分重视,所以特派了左长老前来迎接。” 帝王议会的左右长老在大凌的地位非比寻常,相当于华胥过去所设的左右丞相。虽然按照规矩来说,四方联合会的各个与会国都是地位平等的,来迎接的特使的品级也应该是一样的,不能有’特派’这一说。可是每一次大凌举办四方会议,都会不动声色地给迎接使臣分出个三六九等,诸国对于这个事情也一直都是心照不宣,强国被优待礼遇,自然是毫无怨言,小一点的国家被给了小鞋穿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8 可即使是华胥,由左长老亲自到港口迎候的经历也是少之又少。 李崇文闻言却并不甚惊异,仍旧波澜不惊地行了一个礼,道:“承蒙大人关照,未来的几日,也要劳烦贵国多多照拂了。” 两人说着说着,那面团儿忽然绕过李崇文看了周子融一眼,对他说了些什么。周子融听不懂,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向导,小向导立马翻译道;“特使说,这想必就是周将军了吧。” 周子融随之回了一礼;“正是。” 小向导帮他翻译了回去,那面团儿又客客气气地跟他客套了几句,接着就引他们一行人去车站了。 说起这大凌的铁轨车,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铁轨线绵亘万里,布满疆土,车的动力全靠燃烧黑油和机关联动,动辄便可一日千里。虽然华胥有灵驹和从边疆通向京城的十八直道,可不管是从速度还是稳定性上来说,都远远不及大凌的铁轨车。 这铁轨车一开始是作为军用的,用来供给军需。所以大凌完全不需要像华胥一样,由于疆域过于辽阔,出个兵还要瞻前顾后,三军未动而粮草先行。 一辆铁轨车分成了十几节,动力大部分都在车头。按照罗迟的话来说,这玩意儿长得就像只铁皮毛毛虫。 不过比起毛毛虫那三拱一寸的速度,这铁轨车可快多了。东大港到大凌都城金都的路程和东海到华胥差不多,可是他们就算是快马加鞭也得好几天才能到,而这一坐上铁轨车,竟然一天半就到了金都。 这回大凌的国王温德尔才总算是亲自来迎接了,把华胥的人送到了专门给他们安排出来的行宫里。 在金都有一个大院儿,温德尔给它取了个大凌的名字,叫普朗宫,按照瑾文翻译过来就是万国宫,专门用来接待诸国来使。而这个宫殿就设在大凌王宫的正殿阶下。 温德尔给他们留了两天时间稍作休整,期间有不少别的国家的使臣私底下来华胥宫拜谒过,走动得最勤快的除了南洋就是西洋了。 说起西洋诸邦,这些年来与华胥也算甚是交好。 这些西洋小国地小人也少,连粮食都种不齐全,每年有五成的麦子都要从华胥引进,最为发达的工商也都是眼高于顶,动辄则是供过于求,在那小国寡民的地界上根本卖不动。 十年前刚刚修筑好了从华胥直达西洋的商道,硬是救活了他们那里的一干半死不活的厂房和商行,于是他们为表“谢意”,把大量的上乘好货都送到了华胥来销售,那些个西洋的小物件精巧别致,每每都被抢购一空。 这还不算数,那闲得发慌的女皇帝也不知是突然动了哪门子的恻隐之心,竟然亲自出资买下了西洋一大批垂危的厂子。 好在华胥已经穷得只剩钱了。 不仅西洋宫那边悄悄送来了不少礼,李崇文也专门安排人过去回了点东西意思意思。 当然和他们眉来眼去的不只有西洋南洋,还有夹在西洋和华胥之间的一干西疆邦国。这商道的一首一尾都是极富极盛的强国,中间夹着的虾兵蟹将也就能从中占到不少便宜,这沿路的西疆邦国十年来发展得几乎是突飞猛进,沿线城池从原来的百姓衣不附体到如今的人人温饱,想来也是乘了华胥和西洋的一大份情。 两日之后的四方联合会被安排在正殿后头的白晶枫叶园,说到这大凌的穷奢极欲,就不得不说说这处藏在正殿高堂之后的白晶枫叶园。大凌先王的王后独爱枫叶,老国王宠她宠得要什么给什么,连天上的星星都很不得拽下来给她,更何况为她种这满园红枫?但冬日里枫叶衰败,议会的人一致觉得这样的园子难以彰显大凌国威,可老国王又舍不得腾地方种点别的,最后想到了一个极其简单粗暴的办法,那就是把这院子里的勾栏亭阁都用整块整块的白晶堆砌。 就好像是在告诉四海诸国的人——你们看看,我没有白灵怎么了,照样也能把你们奉若珍宝的白晶视若砖泥。 一月份的白晶枫叶园也确实是十分精致雅趣,枫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那些纵横交错的枯枝却也别有一番风味,晶莹剔透的勾栏小桥和爬着藤蔓的圆顶亭子,在泛着薄雾的早晨里宛若仙境一般。 会议的时间就选在两日后的清晨,各国来使被一群穿着罗裙的女佣引到白晶枫叶园,按着早早安排好的位置入座。 大凌坐在长桌的顶端,华胥和番阳的位置被分别安排在紧挨着大凌的左右,西洋诸国还是照例坐在华胥的右边。 代表华胥与会的就只有周子融和李崇文,两人身边也就只带了罗迟一个人作为礼节性的侍卫,外加一个小向导帮他们翻译。 紧挨着李崇文的那个西洋使者是希得兰人,长着希得兰人标准的棕色卷发,眉骨突出,无端显得那双蓝眼有些不见底的深邃,眼角的细纹也锋利得如刀刻一般。 前两天这人也与李崇文私底下碰过几面,知道他叫杰米尔,根正苗红的希得兰贵族后裔。 大凌原本与西洋同根同源,所以语言也基本相同,就不见西洋使者有带向导的。 坐在华胥对面的番阳来使则是早早就与华胥打过无数照面的赤云老爷子。这四海官场上出了名的老油头,长得却像是打了霜的茄子,从早到晚都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老出了一脸的褶子,把那双覆着一层白膜的眼睛给彻底遮没了,嘴里也不知是没牙还是真的偷吃了什么,不停地咕哝着嚼来嚼去。 赤云老爷子身旁坐着一个年轻人,头发理得一丝不苟,脊梁骨像是灌了铁浆一样,无论站坐都挺得笔直,一双炯炯有神的杏目也总是瞪得溜圆,谁被他盯一下心里都得虚一会儿。 等到大家都到齐了,那大腹便便的大凌国王和他的王子伽雷才终于姗姗来迟。他们随身带着一个年轻的骑士,骑士大半张脸都遮在铁面具底下,只露出一双浅茶色的眼睛。那双原本极好看的瞳眸由于隐藏在头盔的阴影之下,倒显得有几分肃杀的阴郁。几缕细软的酒红色头发从头盔与脸的间隙里飘出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钢铁的生冷之气。 王子已然成年,金发碧眼,十分英气。从入场开始就挂着一副仿佛雷打不动的神采奕奕的笑容,言谈举止都几乎一丝不苟,是个正儿八经的极有涵养的王室之后。 看到他周子融就不禁又想起来那个在东海长大的自家野太子——当初若是能有这人半分懂事就好了。 一群人照例先说了一通寒暄的废话,然后再由大凌国王温德尔开始讲正题。同样和往年的例会一样,一开始都是一些各国通商的问题,由于大凌的金纸劵是四海之内唯一的通用货币,所以每每谈及这个话题,都基本由大凌主导。 开会开到一半,温德尔才终于开口提到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一件事——华胥的东海之难。 第19章白晶枫叶园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9 温德尔像是数落自家孩子一般,似是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东海事出蹊跷,灵鬼也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你们可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轻易动武啊。” 这件事无论如何,就理论上来说都算是华胥和番阳的私事,怎么着都轮不到大凌来插嘴,是“大事”还是“小事”,也由不得他来评说。只是大凌仗着这宗主国的身份,说教说得理所当然。 温德尔说这话的时候还不知是有意无意,加重了“小事”一词,那抖机灵的小向导给李崇文翻译的时候特地将温德尔说话的语气腔调学了个十成像。 华胥折了一名主将,还差点伤及太子,你居然说是“小事”? 虽然华胥确实暂时不想把这事闹大,刻意压制。“小事”这词若是华胥自己来说,那是人家保护自己家务事,别的人也能理解。可这话若是到了大凌嘴里就得换层皮,难免显得有些挑拨离间的意思。 原本席间还有些使者会窃窃私语些什么,话及此处都不禁屏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噤若寒蝉。 就连平日里一向八风不动的周子融都不自觉皱了皱眉头。 倒是那李崇文,听完之后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仍是一副波澜不惊地模样,两条浓黑的英雄眉十分乖顺地趴在他的眉骨上。他不疾不徐,甚至是有些漫不经心地从宽大的袖袍里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来端起面前的西式茶杯,像是品华胥苦茗一般浅啜了一口大凌那加了蜂蜜的红茶。 赤云更是跟没听见一样,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抬都不抬一下,嘴里依然慢慢吞吞嚼着什么,中途不经意打了一个压抑的哈欠,那微张的嘴里什么都没有——的确只是没牙而已。 可这话却把旁边那个小年轻给气得满脸通红,只是见赤云老爷子不开口,自己也只好憋着。 当事双方都不开口,一口暗箭喷了个空的温德尔却也不恼,仍不慌不张地道:“这事这么蹊跷,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前几天我们大凌天机阁的人告诉我,说是在南洋也找到了灵鬼……” 他一边说,各国的向导就在一边翻译,斯兰的使者在听到“南洋”的时候就从昏昏欲睡的浑噩状态中稍稍提了点儿神,没想到一认真听就是这种话,当即气得一拍桌子跳起来打断了温德尔的话;“大凌的国王!你什么意思?!” 斯兰向导看气氛不对,却还是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按原话翻译了回去。温德尔听完倒也无一愠色,继续款款说道;“斯兰的使者,请稍安勿躁,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正是因为这事情错综复杂,所以我才会倾尽全力为各位彻查,届时一定还番阳和贵国一个清白。” 说得好像番阳和斯兰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一样,说得好像是华胥无理取闹,无病呻吟一样。 虽说赤云和李崇文仍旧一个装聋,一个作哑,颇有些八风不动之势。但温德尔越说那斯兰使者的脸色就越黑,好在和他一同前来的另一名斯兰副使一直死命拉着他,不然大家都怀疑这直眉愣眼的斯兰使者要扑过去砸温德尔一拳。 温德尔一看这人的脸色,就夸张地皱起了眉毛;“哎,你们看,我这就说错话了,怎么能这么说呢?是我的错。怎么能随意就把贵国和番阳混淆在一起呢,我这人说话真是太大意了,还请你不要见怪。” 可他话虽这么说,依然是笑着没有一丝愧疚的模样,那表情仿佛就在说:对啊,我就是在搅屎,你能把我怎么样。 “无论怎么样,这件事我一定会帮各位查清楚的,到时候还请斯兰的兄弟们好好接待接待我们的天机阁了。”温德尔甚是悠哉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那斯兰的使者几乎就要扑过去咬他了。 “哎,这种事,怎么好劳烦国王陛下呢?”装哑巴装了半天的李崇文终于开了尊口,笑眯眯地打断了斯兰使者的怒斥,“斯兰与华胥毗邻而交,而且灵鬼一事发生在我们家门口,就算有事情需要解决,我们自己商量着办就行了,何须劳动贵国大驾呢。” 意思就是,别他丫的瞎管闲事。 “李先生这话就不对了,我大凌既然是宗主国,各位朋友有难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况且旁观者清,这件事由我来负责,也能更加公正些。最重要的是,灵鬼是何物,到底有多凶险,贵国应当是最清楚不过的了,眼下没有黑灵问世,灵鬼一旦泛滥,那可是四方之灾啊。贵国不是有句老话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吗?匹夫尚且有责,又何况我这个四方之宗呢?” “灵鬼是否成灾,还尚未成定数,陛下这是想说我华胥能力不足,还是说我华胥苟且徇私呢?”李崇文作出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微微蹙起那一对浓黑的英雄眉,竟是显得有些憨厚可掬,可怜巴巴地挨了欺负似的。 温德尔难得被哽住了,这在座的诸国中,他还确实是惹不起华胥。大凌虽然贵为四海之宗,但华胥的实力也不是盖的,这些年来叫大凌不得不忌惮几分。 “李先生这是说笑了,我父王哪有这样的意思,只是这些日子来贵国想必是诸事繁多,怎好再麻烦你们呢?再说了,李先生这话说得我还真是有点不明白,难道要等灵鬼之灾成了定数,再来想法子吗?”金发碧眼的王子伽雷忽然开了口,这人虽说年纪不大,说话却是底气十足,想必是承了他爹的真传,一溜儿的狐狸。 周子融这厢想起方才还觉着东笙要是能有这人一半懂事就好了,现下恨不得把这话原封不动地吃下去。 “是啊,”温德尔举重若轻似的,哈哈笑了起来,“其实呢,各位也不慌做定论,这情况我会着人捎信给阿尔丹的,等他看了,再做决议,诸位说好不好啊?” “哎,我们可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灵鬼,国王陛下莫不是小题大做了吧?这件事就让华胥和斯兰自己商量着办吧。”番阳那老爷子终于温温吞吞地开了口,表面上听起来好像是在帮华胥和斯兰,实则三言两语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既然阿尔丹派了这位使者来,那这位使者就是代表了斯兰的意志了,国王陛下要另外捎信,怕是不妥吧?这是信不过斯兰兄弟吗?”李崇文不慌不忙地跟温德尔打起了太极,对于赤云老爷子那顺水人情也不全盘接受,一句话说得不清不楚,说是斯兰兄弟,也没说斯兰是谁的兄弟。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斯兰是四方联合会的兄弟,也可以理解为斯兰是华胥的兄弟,你大凌看不起斯兰就是看不起我华胥。 温德尔神色沉了沉,勾唇一笑,话锋一转道;“说起来,这位到还是素未谋面呢,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周将军了吧?” 这国王到处煽风点火的功夫倒确实是炉火纯青,原本打算一直保持低调的周子融一下子被他甩到了众目睽睽之下。 “正是。”周子融微微颔首道。 第20章失策 “果然是一表人才,”温德尔笑道,“你驻守东海多年,这贵国太子和曾将军可还好啊?” 此话一出,席间顿时一片死寂,只有一些细微地倒吸冷气的嘶嘶声,气氛几欲凝滞。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0 周子融闻此身子不禁一僵,随即反应过来,强压着怒意继续笑道:“拖贵国的福,太子安好,曾将军安息。” “啊,这就好。”温德尔笑得愈深,让人莫名觉得他有几分不怀好意,“诶,我忽然想起来,这六七年前,也是你们东海,你们在东南海还是南洋来着……哎,我也老了,记不清了,折了不少人啊,那事可查清楚了?” 周子融又是一震,藏在桌子底下的拳头攥得咯哒作响,扯着嘴角的一抹笑容,四平八稳地回道:“不劳国王陛下费心。” “哎,周将军年少有成,实在是不容易,你的弟弟要是没有折在南洋,也一定是如你一样优秀了。”温德尔煞是惋惜地叹了一声,“周小公子实在是可惜,周将军想必也已经倾尽全力彻查东南海和南洋了,算是以慰英灵。” “国王陛下,你我二人素未谋面,当年的事也与贵国无关。没想到国王陛下居然这么了解,周某还真是受宠若惊啊。”周子融挑眉笑着,冷冰冰地回敬了一句。 南洋使者那头的火气还没按下来,这会儿一盆脏水眼看着又要往他们身上泼,当即从又座位上窜了起来,暴跳如雷地喝道:“温德尔!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释忒弥大人,稍安勿躁。”李崇文笑眯眯地给斯兰使者释忒弥身旁的副使使了个眼色,“诸多误会,慢慢弄清楚了就是,大凌与我们隔海而望,有些事传到那里难免变了味道。” 斯兰的副使会意,赶忙顺势把释忒弥劝着坐回位置上,歇歇火气。 温德尔这是摆明了要挑拨离间,方才周子融和李崇文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提醒大凌不要多管闲事,释忒弥此时失了态,就无异于自乱阵脚。 温德尔沉默半晌,打量了一圈诸国使臣,随后兀自笑了一声,神色晦暗不明地道;“诸国既然结了这个盟,认了我这个宗主国,那我大凌也就是诸位的大哥。今天邀诸位来这里的原因也很简单,华胥的东海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日后保不准要殃及四海,我这个做大哥的难道不该尽一些绵薄之力吗?” 然而实际上并没有人稀罕他的“绵薄之力”。 温德尔接着又道;“我知道诸位对我的天机阁有诸多偏见,所以我也就不把天机阁拿出去惹各位的笑话了。但我大凌正儿八经的军队还是有的,这些日子以来,华东海和南洋不太平,又有很多事情摸不清楚。斯兰兄弟这些年来有困难,人手也不足,我让我的人去给斯兰兄弟打打下手难道不好吗?” 那释忒弥一听便又要发作,好在被一旁的副使地给拦了下来。副使把释忒弥按下去,自己主动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回道;“国王陛下,我斯兰虽不如大凌物产丰富,国库殷实,也不像贵国那样有着百万雄师,可自理能力终归还是有的,南洋一事,就不劳……” “哎,副使这样见外,可是不给我大凌面子吗?”温德尔突然出声打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其实这事也不着急,你回去跟阿尔丹说一声,让他自己好好考虑考虑。” 副使哑然,一只手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另一只暗地里死拽着释忒弥让他不要发作。 李崇文也不吭声,周子融心知不妙,却也没有什么解法,只好跟着一起沉默。 原本大凌和华胥隔海相望,尽管大凌国力更为强盛,但如若从大洋此岸开拔到彼岸去叩华胥之关,无论是燃料成本,还是军粮,抑或是舰队本身的远洋战力和增援都难免跟不上。 如果真的遂了温德尔的愿,让大凌把军队驻扎到了斯兰,那华胥的南疆将永无宁日。 可如果让他们在斯兰,在华胥的家门口安营扎寨,那就相当于是华胥让人给扼住了脖子。 而且华胥的白晶货源主要都来自于斯兰,若是斯兰被大凌抓到了手里,华胥就难保还能有充足的白晶矿源了。并且届时斯兰北面的天河邦估计也不能安生。 会议的后半截就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沉闷气氛中草草结尾了,李崇文面色如常地与他国使者问候道别,周子融虽说也在一旁陪笑,但由于他的眼神莫名冷冽,竟没人敢上来与之攀谈。 罗迟虽说没大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也就十分识相地没有开口去问。 等他们终于冲破重围回到了万国宫,周子融不容分说地就把门掩上,立即拉下脸来;“李大人,需不需要写折子通知陛下?” “嗯,那是必然的。”李崇文沉着脸,神色不豫地坐在桌边摩挲着手里的一只瓷杯子,“这次大凌没在番阳的事上占到便宜,斯兰恐怕是难逃一劫了。” 东海之难其实到头来在这四海之中算是雷声大雨点小,太子没事,将军也没有直接死在战场上,而且由于华胥和番阳事先通过气,都心照不宣地咬死不认,再加上番阳特使团里有赤云那老油条坐镇,就算大凌有心挑事,却也占不到什么实际的好处。 再者而言,番阳也算是东海一大宗了,相比起斯兰那沧海横流,民生凋敝的多事之地,终究是不好惹。 而那释忒弥一时沉不住气,就给温德尔趁机钻了空子,死揪不放。 听温德尔那语气,似是对阿尔丹十分有把握。不管原因是什么,对华胥来说都十分不利,必须要早做准备。 “我们现在有使者在斯兰,你赶紧修书一封,把温德尔刚才说的话都誊下来寄给他。”李崇文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吩咐小厮去取来一摞纸。 “我们的使者不是去斯兰……”周子融本来想说我们的使者不是去斯兰拿矿的吗,可细细一想,既然李崇文能这么说,那就不是信口开河,“嗯,我知道了。” 第21章花楼 斯兰 斯兰这边的日子当然也不好过,东笙本来打算廿一再去白晶矿场,可不知这人是哪根筋抽了,突然提前两天到,结果猝不及防地查出了一大摞假账——每一批货里都有至少三成不翼而飞,而这事很快就被传到了阿尔丹的耳朵里。 可怜这堂堂斯兰国王日前才信誓坦坦地说这货绝对一分不差地交到华胥手里,转眼就被打脸,顿时暴跳如雷地把涉事矿工全部收押,为首的几人当天就砍了。 涉事工匠太多,这一处理就没剩下几个人了,却也不好意思让华胥来出钱,只好自己压碎牙往肚子里吞,忍着肉疼自掏腰包又找来一批新的。 因为怕华胥日后再拿这个事情当噱头来找麻烦,当晚阿尔丹还特地带着华胥特使团去迪马最出名的勾栏里找乐子。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1 早就听说老国王萨鲁一生荒淫无度,沾染过的女人能从喀什米宫排到迪马外城门。倒是没想到这点儿色心竟是原原本本地传给了阿尔丹。 阿尔丹的母亲是萨鲁的正妻,据说当年就是因为萨鲁太不收敛,生生被气死。坊间传言阿尔丹因着这事,至今都不娶一房,要泄火了就去勾栏院。 本来是打算直接把歌妓们直接请到王宫里,可一怕那些个文武百官一听又要上纲上线,华胥那边知道了也会觉得不成体统,二是觉得请再多歌妓来,都还原不了那风月无边之景。 说起这等风月场,东笙自打东海出事之后就没有去过。人的生活环境一旦复杂起来,就会少了很多“闲情逸致”。 所以这会儿再来这种地方,心里竟是觉得有几分膈应,而往生这一千年没碰过女人的绝世光棍,更是涨得满脸通红。 说斯兰穷奢极欲不是白说的,迪马外城穷得都揭不开锅了,这该纸醉金迷的地方还是歌舞升平,除了稍微拥挤了一些外,倒是什么都有,吃喝嫖赌,一应俱全。 阿尔丹脸皮再怎么厚,也知道国王来这种地方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还是拖着外国使团一起狼狈为奸。所以这会儿就特地穿得稍微低调了一些,而传说中“黄金魔鬼”所谓的低调,就是在一身的黄金配饰外披了一条外搭——罩住。 沿街处处可见穿着暴露的烟花女子,几乎是袒胸露乳,一月的寒天里只披着几条艳色薄纱,而薄纱随着摇曳生姿的步伐摇摆飘动,蜜色的胴体若隐若现,擦肩而过时就是一股子暧昧的香风。 有些颇为大胆热辣的,甚至会直接凑上来勾肩搭背,柔荑一般的玉手往肩膀上一搭,呵气如兰的几声娇嗲就能把人的骨头都泡酥了。 斯兰不比华胥,没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说辞,既然是出来卖肉的,就不会遮遮掩掩——□□就是□□,立什么风花雪月的牌坊。 有很多楼都是按华胥的样式仿建的,飞檐翘角上吊着橙黄的灯笼,目及之处,连成一片,在晚风中轻轻颤动。 那么一瞬间,这景致让东笙想起了他在无尤江边看到的最后一次灯会,想起望海楼上与他对酒言欢的那个人……可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他转瞬就回过神来,把心底里那点儿没着落的念想给压了下去。 几个跟过来的华胥随侍眼睛都看直了,好几个已经忍不住上去揩了几把油,要不是顾念着自家主子还没动,恐怕早就脚底抹油了。 “这家就是了。”走着走着,阿尔丹突然出声叫住他们,东笙之前远远的就看到了这栋最高的飞角楼,些许是早早就知道了国王要来,张灯结彩好不热闹,门前挂着偌大一张门匾,上头写着斯兰语的名字。 皮肤黝黑的老鸨一听阿尔丹来了,忙花枝乱颤地迎出来,叽叽喳喳地寒暄一番,便领着一行人进屋了。 一进去,里面就早已是人声鼎沸,明明是一月寒天,可这才刚一进屋,就被这屋中香暖给捂出了一身薄汗。阿尔丹跟东笙解释道;“今天我特意让老板安排了歌舞宴,请来的都是斯兰贵族,没有闲杂人,专门来给你们热闹热闹。” 这种排场东笙也没少经历,当年在东海的时候,那无尤江海湾的万丈红尘风月场可比这更奢靡,一群穷极无聊的纨绔子弟聚在一起,除了吃喝嫖赌就是吃喝嫖赌——那时候东笙可不缺声色犬马的狐朋狗友。 这楼的中央吊顶,顶头底上搭着一处红木雕花的高台,前面是观赏的座位,周围是半环形的包厢看台,而那看台上早已聚满了珠光宝气的斯兰贵族。 斯兰人爱黄金爱珠宝是出了名的,光看阿尔丹就知道了,所以这一屋子的“宝石人儿”聚在一起,真是往哪儿看都晃眼睛。 老鸨引他们去了二层雅座,这一层的位子是最金贵的,因为高度正好,最适合观赏。那里早备好了酒和一桌子的菜,席子上也铺好了上好的丝绸锦缎。 而往生由于品级不够,被和其他随侍一同被安排在隔壁的包厢里。 老鸨又满脸堆笑地叽喳了一阵,直到阿尔丹有些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她才识相地赶忙退了出去。 阿尔丹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端起桌上的斟满了酒的杯子呷了一口,对东笙说道;“刚才这老鸨说,等一会儿歌舞宴开始了,全迪马最好看的姑娘都会来表演。要是看上了哪个,就告诉她,等表演完了就送上来。” 无论哪里的勾栏都是一样,这些“姑娘”大多都被当作可以挑选,可以呼来唤去的“物件”。阿尔丹说这话时,就好像是在说让他们从一柜子的衣服里挑一件自己喜欢的那样稀松。 东笙早些年还是有些怜香惜玉的少年意气,总听不得别的嫖客这样轻慢了姑娘,只是这天翻地覆一遭,再看这些女子,便也只剩下麻木——这世上有人卖才、有人卖武、有人卖艺,当然也就有人卖肉了。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东笙笑了,也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和阿尔丹轻轻碰了一下,金杯中的葡萄美酒轻轻晃动,溢出的酒香挡也挡不住地朝东笙扑面而来,他也禁不住由衷地赞道;“嗯…好香啊。” “使臣好品味,这个是我王宫中珍藏,提前让人送过来的。”阿尔丹说着又朝一旁勾了勾手,一个侍者打扮的小姑娘忙膝行着凑了上来,提着削葱一样的嫩手给他又满上了一杯,“你要是喜欢,我就差人往外使殿多送一些。” 阿尔丹说着还抬手往小姑娘微微提起来的臀部上不轻不重地掴了一掌,小姑娘吓得溢出一声娇滴滴的惊呼,小脸登时红得要滴出血来。看她这年纪,撑死了才十三四岁,估计是还没服侍过人的。 东笙心下一凛,虽说勾栏里的女人常遇到这种事,可这毕竟还是个孩子。 阿尔丹看她模样觉得甚是可爱,勾唇一笑,又忍不住在她的腰上掐了一把,惊得小姑娘浑身一颤,正准备给东笙斟酒的手也跟着一抖,酒壶里的酒就从壶口一下子荡了出来,深红的一滩溅在桌子上。 小姑娘的脸瞬间就吓白了,忙哆哆嗦嗦地匍匐到地上连声道歉。 好在阿尔丹这会儿心情不错,就没跟她计较,只是让她把酒斟完,然后挥了挥手让她退到一边去。 “酒就不必了,我平日里也不怎么喝酒。”东笙貌似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杯子里的酒,“倒是我那弄丢了的剑,王上可有消息了?” 闻此阿尔丹端杯子的手指一僵,笑意渐渐冷下来,道:“这等温香软玉的风月雅事,使臣又何必提那些兵刀之事来煞风景呢?” “嗯,有理!”东笙一笑,浑不在意地跟阿尔丹碰了碰杯子,旋即仰脖子一饮而尽。 阿尔丹沉着脸,也跟着把杯子里的酒喝了。 这档子正愁不知道再说什么,楼下的歌舞宴就恰到好处地开了场,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看台上的贵族公子们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叽里哇啦地笑着吵闹起来——只见第一场上来跳舞的姑娘们都身披红纱——却也只披了红纱,肢体摆动时,酥胸就时不时从薄纱遮挡下露出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2 再看那舞……东笙觉得自己也算是风月老手了,自诩为无尤江千人斩,什么荒淫之事没见过,但却也没见过这么……这么“露骨”的歌舞,简直难以称之为“舞”。 脸皮一向比万里长城还要厚的东笙竟是有些脸皮发烫,捺着尴尬微微把头侧回来些,强装若无其事地喝起了杯子里酒——然而一喝才发现,杯子里已经没有酒了。 更尴尬了。 阿尔丹似是看出来这人的心思,刚刚吃了哑巴亏的斯兰国王此时竟是感到了些许报复的快感,十分不厚道地直盯着他看,意味不明地笑着。 东笙故作镇定地轻咳了一声,心里把阿尔丹连着他的窑子都骂了个遍,口里支吾半天,才终于不知是那根筋搭错了,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不知……不知王上是否婚配?” 这话一出,东笙就恨不得甩子一耳光子,因为这问题……实在是……说好听了是没话找话说,说难听了就是傻逼。 阿尔丹玩心大起,饶有兴致地回道;“尚未,女人太麻烦,养在宫里影响我处理政务,偶尔出来玩玩罢了,我现在还不急求子嗣……难道,使臣已经有婚配了?” “呃,尚未。” “使臣贵庚?” “二十有五。”东笙现下所用的□□确实是差不多这个年纪。 “可我听说你们那里这个年纪的男人已经娶妻生子了,怎么?使臣也不急着求子吗?你们那里不是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阿尔丹不肯轻易饶过他,紧逼着追问道。 “那也不急,以后时间多着是。”东笙扯着嘴角,干笑了两下,决定把心里那个已经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阿尔丹再踩上两脚。 转眼,台上的歌舞已经换了一轮,这一场的是抚琴,稍微收敛了一些。东笙给自己顺了口气,转而问道;“这几日大凌开四方会议,王上可有消息?” 阿尔丹转了转手里的杯子,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东笙的弦外之音,然后简洁地回了两个字;“尚未。” 东笙也不做声,低头呷了一口酒,心说:你不知道,我可知道。 第22章花楼惊魂夜 其实东笙心里也有点儿没底,周子融给他的信都到了,温德尔要是有心要胁迫斯兰,这时候消息也应该已经到了。 于是就听阿尔丹又补了一句;“不过应该快了,他们说送消息的已经在路上了。” 温德尔胁迫斯兰也确实是有把柄,虽说天河邦是华胥的,可那黑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被大凌操纵在手里。 当年天下大乱的时候,西洋攻占斯兰,直逼华胥南疆。到后来大战停火,四方联合会建立,西洋人碍着华胥日益膨胀的势力,不得已从斯兰撤军,却别有用心地给这个国家买了颗□□。 曾经西洋人控制斯兰的时候便把南方军权给了一直受斯兰当朝压迫的黑旗族,后来即使他们走了,黑旗族也不愿意乖乖把军队交出来。 而那时候西洋和大凌关系好得恨不得要穿一条裤子,大凌国力又力压西洋诸国一筹,所以这西洋的好处就被大凌十分不客气地借了去。 眼下虽然大凌还没有正式驻军斯兰,可那黑旗也无形中站到了大凌那一边——当然,对于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盟友”,大凌口头上肯定是咬死不认的。 又考虑到万一真的查出斯兰和东海之难有什么牵连,那这和华胥多年交好之谊恐怕不保,届时他们除了大凌也无所依靠。 再加上这些年来斯兰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是其实谁都知道,他们在卖黑油给大凌。 要说起倒卖黑油这件事,要从阿尔丹他爹萨鲁老国王那里说起。自从华胥立国之后,斯兰的历代国王就一直腆着脸抱大腿,直到萨鲁那一代才变了味儿。 这个一辈子都不着四六,混吃等死的老国王,到了几乎行将就木的时候,突然做了一个让人唏嘘吐血的决定——把黑油卖给华胥无形中的死对头大凌。 一来是这老败家子把国库几乎败了个一干二净,斯兰又正好黑油储量极丰,二来不知是哪里没想开,突然觉得自己得有点儿骨气,不能老受着华胥的恩典,便暗戳戳地把斯兰的黑油卖给了四方联合会的宗主国大凌。 等到阿尔丹继位的时候,这黑油贩卖的利益已经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了。而且他一上位,限制开矿、鼓励厂房加工、矿场国有的三把大火一烧,多少挖宝石矿的旧富豪破了产,砸了宫中不知多少贵族的饭碗,一时间群情激愤。 而且黑油的利益太大,他就算有心打压,不好一下子就把那些贵族逼得太惨,在经历了几次暗杀之后就明白什么叫狗急跳墙,也就不敢急着处理黑油买卖的事了。 再说这眼下新政刚起,利润还没涨起来,国家主要的的经济来源就成了黑油出口。黑油本身就昂贵,大凌的那些铁家伙吃油量又大,而且无论怎么说,黑油严格意义上来说算不得矿,这才给了阿尔丹改革足够的经费。 眼下这位被爹坑了的儿子,估计很快就要知道他爹到底有多坑了。 东笙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杯酒,幽幽开口道;“话说回来,有一事在下一直想要请教,只是觉得我这个外人问来不大妥当。” “使臣但说无妨。” 东笙垂着眼,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手里的杯沿;“王上与亲王殿下即为手足,又何故两相不睦呢?” 阿尔丹闻言神色一凛,笑道;“这是我的家务事,使臣又何必过问呢?我与舍弟究竟如何,就不劳使臣挂心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3 东笙笑了笑,道:“是在下多言了。” 两人一边看着楼下可以称得上是非礼勿视的歌舞表演,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明枪暗箭你来我往,本来以为就这么再聊一会儿,等阿尔丹看上哪个姑娘去芙蓉张暖度春宵的时候,这晚宴就算结束了。 然而什么叫说曹操曹操到,东笙活到这日总算是明白,他前脚刚提完四方联合会的消息,后脚阿迦西就差人过来忙不迭把他叫出去了,说是有消息要他非立即亲自过目不可。 后来再想起这事的时候,东笙觉得这天自己这舌头可能沾了仙气,老天都帮着他来给阿尔丹找晦气。 果然,阿尔丹才出去了没一会儿,东笙就听见了一阵摔桌子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阿尔丹如同山呼海啸一般的怒吼。 东笙揉了揉自己被震得甚至有些发麻的耳根子,心里也大概有了数。 温德尔这办法只能威胁阿尔丹他爹,要威胁阿尔丹这心比天高的人,只能是适得其反。 那头吵闹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等他们渐渐消停下来了,东笙已经快要自娱自乐地喝完一整壶酒了。 门被粗暴地搡开,阿尔丹脸色简直说得上是黑如锅底,亲王阿迦西多半是已经走了,只留下阿尔丹身旁那群被吓得匍匐在地的侍从。 阿尔丹一声不吭地朝他走过来,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到了席子上,也不说话,一把抓起酒壶就要给自己灌,哪知那酒壶里的酒已经被东笙这酒鬼差不多舔干净了,气得他直接把酒壶砸到了门上。 “王上这是动什么气?”东笙心里十分不厚道地笑了笑,面上露出一副关切的神色,“大凌国王的邀请,王上怎么看的?” 阿尔丹一听便又要发作,手里生生把杯子捏得变形,才强压住了怒火,神色不善地冷哼到:“我什么意思,关你何事?” “这驻军一事啊,王上可要三思而后行。”东笙似是生怕阿尔丹气不死,继续煽风点火道。 阿尔丹几乎瞠目欲裂,抑制着卡在喉间的怒吼,恶狠狠地道;“时辰不早了,使臣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不然到时候喝醉了酒,回去跌了跟头。” “哦?那王上不与在下同行吗?”东笙明知故问道。 “我还有我的乐子要找,你坐我的马车走吧。” “那……王上是要在这里留宿吗?” 阿尔丹终于忍无可忍地咆哮出来;“慢走不送!” 东笙觉着自己玩得差不多了,也就不在这里继续讨嫌,从善如流地慢慢踱了出去。这方才刚刚把门掩上,就听见门后又是一阵摔东西的声音。 东笙去隔壁提溜上往生,那厮柳下惠一样,盘腿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仍凭其他随侍在旁边抱着姑娘拼酒划拳——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他把这眼看着就要羽化登仙的老道拉回凡间,叫上华胥的一干不情不愿的随侍,收拾东西回去了。 “发生了什么?”往生看他出来了,阿尔丹却没出来,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回去再告诉你。”东笙一股脑钻进了马车里,“上车。” 赶车的是斯兰王宫里的人,按照阿尔丹一贯的路线送他们回宫。一路上东笙给往生大致说了这晚的情况,眼下阿尔丹正在气头上,剩下的事就算要做,也得容他缓一缓。 在勾栏里玩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出来一看漆黑的街道,才意识到已经是过了子时的了。 花街内外是全然不同的景象,方才那风月之地称得上是天上人间,而这外城的人间地狱即使是在夜幕的遮拦下也仍然让人触目惊心。 身后的车马喧嚣渐渐远去,周遭一片寂静,晚间的妖风从狭窄的街道穿堂而过,鬼魅一般嘶鸣着,鼓动着两旁窝棚的破帆布呼啦作响。想必那些栖身于这一栋栋漏风房子中的人一定是冷衾似铁,难以安眠。 而他们好歹还有一瓦遮头,不至于在这等寒冬腊月里被冻死,可那些破败的街角阴影里却总能看到蜷缩着的人,有的还偶尔动弹两下,有的已经一动不动,手脚铁青……两旁的巷子里时不时穿出几声尖锐的犬吠,似是争食。 当年萨鲁当政的时候,负责民生建设的安民署几乎是捉襟见肘,偌大一个迪马都城,连一条体面平整的官道都没有,于是东笙便只好坐着阿尔丹那富丽堂皇的车驾,从这破败肮脏的街道中招摇而过。 东笙心想;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华胥…… 往生看他眉头紧蹙,神情凝重,问道;“怎么了?” “君主无德,视生民如草芥。”东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斯兰,是必然要遭灾的。” 纵使他阿尔丹再怎么殚精竭虑,这萨鲁留下的烂摊子还是难以收拾。 “父债子偿,”往生道,“阿尔丹怕是要付出不少代价。” 东笙顿了顿,忽而话锋一转问道:“说起来,之前让你查的那些刺杀阿尔丹的人,有结果了吗?” 往生皱了皱眉头,摇头道;“还没有,感觉有人在帮他们刻意隐瞒,每每一到关键的地方,当事人都对此讳莫如深。” 东笙凝眉,喃喃道;“这……不应该啊……” 往生听他不作回应,自己也没什么法子,只好跟着沉默。他也觉得这事情实在是蹊跷,把那些弯弯绕绕的线头子扯出来理了一理,心念转了转,觉着心下一道火花擦过,眸子突然一亮道:“会不会是……”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4 正值此当,车驾猝不及防地忽而一停,冲得两人都往前一倾。往生赶忙稳了稳身形,朝车帘外喝道;“出什么事了?!怎么赶的车?!” 第23章全军覆没 赶车的是个斯兰的宫人,听不懂往生说什么,却也知道多半是呵斥,赶忙慌里慌张地把车帘拉开一角。他自个儿也不会说瑾文,不知道怎么解释,急得满头大汗。 “你让开。”东笙急不过,干脆自己钻出车外一探究竟。 只见那马车前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她蓬头垢面,黄皮寡瘦,眼窝深得让她看起来像一个骷髅,一双皮包骨头的手哆哆嗦嗦地抱着一个孩子。她手足无措地左看右看,嘴里叽里呱啦地解释着什么。车驾旁边的侍卫正要上去赶人,那妇人一看见东笙从车驾里钻出来,赶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登时泪流满面。 侍卫们一看急了,连喝带骂地就要去拖人。 “慢着!”东笙一声喝令,华胥的侍卫赶忙住了手,斯兰的侍卫虽然听不懂,可看见对家同僚的如此反应,也明白过来,随之往后退下。 妇人的泪水纵横交错地爬了满脸,嘴唇哆哆嗦嗦地解释着,一边说还一边把手里的孩子往上抬。 那孩子小脸惨白,瘦得连额骨都突出来,东笙心里一惊,赶忙身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只有很微弱的气息了,而且十分滚烫。 东笙摸了摸自己的衣袖,也没有随身的吃食,更没有药物,想来想去只有掏出钱袋放到妇人的手里,手里比划了几下,示意让她去给孩子买点吃的和药品。 妇人抖着手接下了钱袋,一时间又哭又笑,感恩戴德地给东笙连连磕头。 东笙叹了口气,正要回到马车上,街道四周却又隐隐传来人声,随之几十个衣衫褴褛的贫民都从各个巷口哀嚎着朝他走过来,似是乞求施舍。 往生听到异动,微微掀开帘子往车外看了看,登时一怔,心道不妙,赶忙就要喊东笙回来。可他话还未出口,就有一个老太太已经走到了东笙跟前,身形一颤就要往下倒。 东笙虽说也觉得蹊跷,但一见这老太太要倒,便本能地快手将她扶住。只见这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老太太在他怀里一稳,神色陡然阴狠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老太太那破衣烂衫的袖口里寒光一闪,东笙心下一凛,赶忙将她一推,连着后退几步才堪堪避过了从他喉前划过的匕首。 那几十个原本饿得路都走不稳的贫民突然全都纷纷拔出匕首,剑拔弩张地将车驾团团围在中间。此时再转眼一看,那名抱着孩子的妇人早已不见踪影。 他妈的! 东笙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却见此事居然还没完——这街巷里原本家家都门户紧闭,这会儿像是得了什么令一样,齐齐将窗子推开,疯了一般一边嘶吼一边往车驾上砸石头,而巷口里也源源不断地有持武器的暴民涌上来。 这厢阿尔丹正神色不豫地坐在包厢里生闷气,旁边除了那个战战兢兢跪着的小姑娘便无他人。 “倒酒!”阿尔丹冷不丁开口喝了一声,吓得小姑娘浑身一抖,忙连滚带爬地凑过去给他斟酒。 阿尔丹看着小姑娘哆哆嗦嗦地给他倒酒,心里自顾自地想着别的事,越想越气,抬手便撒火似的抽在小姑娘的胳膊上,小姑娘惊呼一声被他打得翻倒在地,眼泪哗地一下就涌了出来。 阿尔丹一看这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诚惶诚恐地一边抽抽嗒嗒一边还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上,心里难得的有了些小小的愧疚,便没再碰她,只是自言自语似的喝了一句;“他们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这么一喝更是吓得小姑娘把身子压得更低,阿尔丹看这人这么不禁吓,怕自己待会再气一会儿能把她吓出尿来,便挥了挥手;“你,滚出去。” 小姑娘如蒙大赦,赶忙脚不沾地地逃了出去。 这门才刚刚掩上,却又被猛地打开,阿尔丹气极,大骂道;“我不是让你……” 一看不对,发现来人并不是那被他哄出去的小姑娘,而是一个华胥的侍卫,鲜血把衣服浸得都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肩上还插着一只匕首,动辄就有鲜血从伤口里乌泱乌泱地涌出来。 “怎么回事?!”阿尔丹吓得一下子从席子上跳起来,那侍卫口里吐出一口污血来,膝盖一软便跪在地上,堪堪用一条伤臂支住摇摇欲坠的身子;“报……报……王……王上……我们……遇袭了……” 阿尔丹懵了一瞬,被酒精麻木了半边儿的脑子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只觉一阵眩晕,微微撤一步稳住身形,红着眼喝问道;“你说什么?” “我……我们……”血不停地往外渗,那侍卫还没来得及说完下一句话,就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给呛住,脖子一梗,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就身形一歪倒在地上死了。 阿尔丹知道这段时间不顺,可他没想到自己能背成这样。 他瞪圆了眼睛直直看着前方,冷不丁开口问道;“亲王呢?回宫了吗?” 旁边的一名侍卫应道;“之前我们说要送殿下回宫,可殿下说是要在花街转转,不急着回去……” 阿尔丹身形一滞,一双眼睛瞪得通红,脸上的肉气得直抖,怒极反笑道:“好啊……好,都反了,都他妈的反了!” 一干侍卫吓得赶忙纷纷跪地;“王上息怒!” 阿尔丹神色一凛,喝道;“息怒?!息什么怒!都他妈的赶紧去救人!!” 要是华胥使臣出了什么好歹,那可能就真的保不住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5 “可是,可是我们的人不多……要是我们一走王上您……” 阿尔丹冷笑道;“我待在这,他们能奈我何?” 这花楼里贵族子弟齐聚,纵使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里妄动。 “你们分作两批,一批护在这花楼外面,不要让里头的人出去,也不要让外面的人进来,我会让老鸨多留他们一阵,你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粗,就说是我派来保护的。”阿尔丹顿了顿,“另一批,分成两队,一队沿路查看,若情形不是太糟,就直接营救,另一队火速回宫调禁军!” “是!” 阿尔丹想;华胥随行的侍卫少说也有二三十人,能把他们逼到这般境地,对方必然凶残至极,不知这派去支援的人到底够不够…… 可等到阿尔丹派出的那一队侍卫赶到华胥使团遇袭的街口时,已经看不见一个活人了。街道上满地都是尸体,有行刺的“暴民”的,也有随行侍卫的。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也早已被鲜血给浸污,车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带队的那人被吓得不轻,赶紧吩咐手下去找人。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几乎是把每一具尸体都反过来看。这些人死得极为惨烈,竟大多都是被乱刀捅死的,每具尸身上都有至少十几道刀伤。 再回头看看那刺客尸体堆砌而成的尸山,终于明白什么叫穷凶极恶。 等把尸体都清点完,支援队里的所有人都不禁脊背一凉——这五十人的华胥和斯兰的精锐,竟然全军覆没。 然而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些尸体里没有华胥使臣和副使的。 要么是跑了,要么是被逮了。 “快回去禀报王上。” 第24章善后 这些随侍被阿尔丹胯下那点事儿害得不轻,去宫城里搬兵的小队半路被截杀,几乎全部死绝。好在为首的那个小士官算是个机灵的,愣是想办法窜了出去,虽说是身受重伤,可仍吊着一口气,硬生生赶回了王宫。 阿尔丹在回宫的途上就问过禁军头领有没有使臣的消息,这才得知那使臣早就逃回王宫里了,居然还亲自押解了两名刺客,只是随行的侍卫一个也没能回去。 阿尔丹回宫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封锁王城,重兵把守亲王殿,然后亲自前往外使殿看望。 外使殿的人早就忙成一锅粥,阿尔丹看着寝殿里的侍女们端着水盆子和布巾等物什行色匆匆地出出进进,就知道是大事不妙。 果然一推开外使殿大门就有一股子血腥气扑面而来,屋子里的人见他来了纷纷下跪行礼。 “都起来。”阿尔丹一步都不停地迈到床边,王赟守在那里,床上躺着的那位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 往生见他走过来,不慌不忙地起身行了一礼;“副使王赟,参见……” 阿尔丹双目赤红,声音似是有些发抖,截声打断道;“他怎么样了?” “请王上稍安勿躁,待我先将今日之事向您细细禀报。”往生自说自话似的,丝毫没把阿尔丹快要急疯了的脸色放在眼里,“今日我们驾着王上的车驾,按着王上常走的路回宫,不料在街口遇到这种事。” 阿尔丹的脸一阵发黑。 “那两名刺客已经在牢里了。”往生依旧无视了阿尔丹几乎要能杀人的眼神,不疾不徐地继续道,“兹事体大,我华胥使团在贵国遇到这种事,江大人又伤重至此,这真的让我等不知如何回朝禀报。” 让宗主国的使臣在自己地盘上出这种骇人听闻的事,这事本身就很难善了,若是平常时候,走动走动倒也好了,可偏偏卡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方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哦,这事确实是棘手,”阿尔丹瞪着眼睛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不知,副使可有高见?” 往生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高见倒是不至于,几个俗烂的点子还是有的。此番刺客怎么说也是我们带回来的,审讯的事,不如就交给我们这些粗人好了。” 阿尔丹一听便觉得火气又要往上窜,斩钉截铁道;“不行!” “王上,这遇袭的是我们,抓人的也是我们,王上这会儿不让我等审讯,岂非不妥?” “这抓着人了,却不让吾等去瞧瞧。”往生不怀好意地挑唇一笑,“王上可有何深意啊?” 阿尔丹只觉一阵急火攻心,出言驳斥道;“在吾国的国土上抓着的人,难道不该由吾国来审理吗?莫非副使大人是觉得吾国连审讯人的能力都没有吗?” “在下几时说过这样的话,”往生满脸无辜地笑道,“这刺客在贵国的地盘上闹事,王上当然有权利生杀予夺,我等也不过是请求陪审罢了。” 阿尔丹眉毛一挑,道;“陪审?” “正是,”往生点了点头,“我等也不过是求个交代,不然王上觉得我等该如何向女皇陛下禀报呢?” 阿尔丹嘴角抽了抽。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6 他眼下也确实是拿这些使团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万一他们一言不合就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谁谁都知道了,届时人言可畏,在这个节骨眼上是要出大乱子的。 再过几天,四海就要为温德尔的一纸驻军令闹得风声鹤唳,而这时华胥使臣又偏偏在斯兰的国土上遇刺,就很难不让人想歪。华胥又刚刚遭了东海之难,此时估计正愁找不着人“撒气”呢。 “也不无不可。”阿尔丹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那等我要提审的时候,就来邀副使一道了,只是我斯兰地牢阴晦,血腥气重得很,副使可得要受得住啊。” 往生笑了笑,道;“不劳王上费心了。” 阿尔丹点了点头,也不想再与他废话,转身便要走。 “王上,”往生开口叫住他,“不知亲王殿下可还安好?若是方便,我等想要与之一叙。” “他很好,”阿尔丹身形一滞,头也不回地答道,“只是他因事出宫去了,怕是不能与副使叙了。” 往生煞是可惜地叹了口气,道;“那便只有改日再约了,我等恭送王上。” 等把阿尔丹送出了外使殿,往生就挥手把屋子里的一干侍女全都遣了出去。方才阿尔丹没有注意到,这屋子里的侍女竟然没有一个是斯兰人,他之前派来伺候外使团的侍女早就被往生他们给轰走了。 往生把门掩上,冲身后床上躺着的人头也不回地道;“行了,别装了,起来吧。” 于是只见刚才还一副快要咽气的模样的“江大人”竟然十分麻利地从床上一撑而起,脸上的疲态一扫而空,没事人似的抻了抻躺僵了的身子,却一不小心扯动了胳膊上的伤口,不由得“嘶”地抽了口凉气,皱眉道;“这样看来,我们的猜测没错了。” 往生悠悠折了回来,兀自给自己倒了杯茶;“是了,他估计马上就要有动作了,我这几天会把天牢盯紧的,只是……” “怎么了?” 往生斜眼瞟了他一下,嘴巴含着杯沿,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你不怕他破罐破摔,狗急跳墙?” “不是完全没可能,所以你要看着他一些,”东笙把缠在自己胳膊上被血弄脏的绷带拆了下来,“只是我觉得,他这个人虽然有点暴躁,但是脑子很清醒。” 东笙说着便翻身起来,伸手从桌案上够到一圈新的绷带。这伤其实是他自己的手笔,用随身的匕首割的,虽然不伤筋骨,看起来却十分狰狞可怖,很能唬人。 “我让你查的东西都查到了吗?” “当然。”往生从衣袖里抽出一沓纸递给东笙。 东笙看了看纸上的字,想着;阿尔丹啊,你可不能怪我,你这流年不利的,我可是在帮你。 亲王阿迦西自然是一直“因事出宫”,而把手在亲王殿的重兵也没有撤下来。第二天上朝的人竟然只有往常的一半,阿尔丹当堂以“封镜彻查”为由,暂停除了与华胥的白晶贸易以外的所有货物出口。 东笙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里的底便落实了。这被人诟病的闭关锁国令不仅短时间断了那些个富商大贾的财路,竟连同着把那一直见不得光的黑油出口也给扼制了。 阿尔丹没有等到亲王,当天晚上便亲自带人走了一趟地牢。那地牢里的看守多半是从来没见过王上亲自到这种地方来过,吓得手一哆嗦,半块羊角面包就掉在地上,囫囵滚了一层灰。 “参……参见王上!”老狱卒带着一帮子小狱卒,连滚带爬地匍匐到阿尔丹面前,“不知王上……呃……有何吩咐?” 阿尔丹方才带着一群禁卫军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这会儿遇到老狱卒也压根儿不停,大步流星地绕了过去,着急忙慌地抛下一句;“拿钥匙,开鬼门。” 第25章潜入 老狱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桌上摸索来一圈儿钥匙,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鬼门”这名字是随华胥的死牢取的,是地牢里专门关押极其凶残危险的死囚的地方,进牢如进鬼门关,说是生死随判,却几乎是有进无出,由此得名“鬼门”。按道理来说是绝不能轻易开门的,可眼下来的是斯兰正主,自然是只要不被言官知道,想开哪个门,就开哪个门。 地牢里头晦暗潮湿,斯兰人讲究将死之人不用活人之物,所以地牢里面不能点灯,唯一的照明物就是石壁上点着的一具具燃烧死刑犯尸油的火把,火光被这里的湿气淬得生冷,仿佛地狱冥火。阴森森的湿气附在冰冷的石壁上,在火光下明灭着幽冷的光。 即使是经常打扫,却仍然盖不住那股隐在空气里的血腥气。 地牢通道狭窄深长,“鬼门”又在最深处,要弯弯绕绕下好几道。阿尔丹养尊处优惯了,这一遭走了半天,竟是觉得那寒气要浸到骨子里,后脊梁凉飕飕的。 越走到深处,血腥气就越重,那股冲鼻的腥气凝在湿冷的空气里,直直扎进人的肺腑之中,刺得人头皮发麻。 阿尔丹有些不耐烦地问了老狱卒一句;“还没到?” “快了快了。”那老狱卒方才一直点头哈腰的,阿尔丹也看不清他的脸,这会儿在火光下一看,才发觉这老头一副皮包骨头,常年不见太阳的老脸白惨惨的,皱得像树皮一样。 只见他扯动干硬的嘴角讨好似的笑了一下,这笑容在这样一张脸上显得极为瘆人。 阿尔丹心里咯噔了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随即加快了脚步;“快点。” 老狱卒忙颤颤巍巍地追了上来,又走了莫约百步,才终于到了传说中的“鬼门”。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7 鬼门之内漆黑一片,只能借着走道上的火光隐隐约约看到铁栏之后有两个人影。 阿尔丹皱了皱眉;“就是他们了?” 老狱卒颔首道;“正是。” “都招了?” 老狱卒顿了顿,颤声道;“都……招了。” 阿尔丹看也没看他一眼,冷冷问道;“你也都知道了?” “是……是。”老狱卒颤巍巍地问了一句,“王上,可需我拟份奏报?” “不,不必了。”阿尔丹转身走到了狱门前,似是无聊地拨弄着门上两指粗的铁锁,“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老狱卒一听,忙躬身应道;“没有,绝对没有,此等机密断然不能让……” “好,很好,”阿尔丹满意地点了点头,“华胥的使者来过了吗?” “还没有。” 阿尔丹不疑有他,似是松了口气,又淡淡说道;“那开门吧。” “是是。”老狱卒忙不迭凑上去开了门,钥匙与铁锁碰撞出一串叮当响声,僵硬的铁门被吱呀一声拉开,“王上……请。” 老狱卒正要转身推开,却突然被阿尔丹随性的侍卫一把按住。老狱卒一怔,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阿尔丹;“王上……可还有什么吩咐?” “你也随我进去看看吧。” 说着不容老狱卒拒绝,就被侍卫推了进去。 “王……王上。”老狱卒似是有些慌张,阿尔丹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两旁的侍卫在他的肩膀上一搭,这才老老实实闭了嘴。 阿尔丹让人取了火把来,带人不慌不忙地步入牢中。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呛得人呼吸一滞。火光把狱室照亮,只见两个血淋淋的人被铁锁捆在木架子上,身上的衣服被血染得乌红,死死粘在身体上。若不是火光亮起时两人不由得轻轻颤了一下,旁人都会以为这是两具尸体。 阿尔丹走到其中一人近前,用火把在那人脸前燎动了一下。那人被火焰燎得一阵刺痛,皱了皱眉头,渐渐醒转过来,一看到眼前有人就禁不住瑟缩了一下,似是恐惧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呜呜咽咽地哀鸣。 “他怎么了?” 老狱卒战战兢兢地应道;“回王上,之前这两人不堪重刑,企图咬舌自尽,被我们救回了命,但是没保住舌头……供词都是他们后来拿手写的。” 阿尔丹点了点头,道;“嗯,知道了……至于亲王的事情,就让它永远留在这吧。” 说完就转身走出了牢房,到了门口才对随行的侍卫吩咐了一声;“都处理掉,做干净点。” “王上……王上!”老狱卒被那两名侍卫一把按到了墙上,随之便听到铮铮两声利刃出鞘的声音,“王上饶命啊!” 老狱卒杀猪似的哭叫起来;“王上……王上属下什么都不会说的!属下真的什么都不会说的!属下家里……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属下……属下唯王命是从,真的什么多的都不会说的啊!” 阿尔丹头也不回地抛了一句;“可我不相信你。” “老狱卒”一看不能再等了,索性神色一变,声音完全换了个样;“那王上便要连我也杀了吗?” 熟悉而又让人胆寒的声音在耳边炸起,阿尔丹脚步一顿,头皮一麻,猛地回身:“你……你!!” 两边的狱卒看情况不对,也赶忙收了手。 “老狱卒”等两个持刀侍卫退开,不慌不忙地扶着墙稳稳站直了,那原本弓腰驼背的身子骨一下子拔得挺直,只见这人摸上自己的脸侧,缓缓撕下一张□□来,这才让阿尔丹看清了那人□□之下的脸孔——江淮玟! 东笙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尘,抬眼盯着阿尔丹质问道;“王上,当初可是您准许我陪审的啊,这厢背着我们华胥就要处理案犯,未免不妥吧?” 阿尔丹又惊又怒,强抑着情绪沉声喝道;“使者大人扮作他人私自混入我斯兰地牢,不知尔意欲何为?!” 东笙不动声色地在身后攥了攥拳头,笑着道:“在下也不过就是来提醒提醒王上,所谓行事之分寸。” 阿尔丹一声冷笑:“我的事不劳使者操心,使者偷偷跑来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就真的不怕出什么意外么?” 东笙话头一顿,扯起嘴角笑道;“王上面前,我能出什么意外?” 阿尔丹冷笑道;“我说……江大人,事到如今,那我也只能说……你是当真觉着我不敢动你吗?” 说着他便朝那两名持刀侍卫打了个手势。 “慢着,”东笙急道,“王上,在下只身前来,必然有要事相告,您可以不留我,但斯兰不能不留我。”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8 阿尔丹冷哼一声,刚想开口却突然想起哪里不对……他想,对啊,这个人是只身前来的,那么这地牢之外…… “王上,在下都知道些什么,您也应该清楚。在下知道什么,副使大人就知道些什么……王上难道没有发现副使大人不在宫里吗?” “你……”阿尔丹瞠目欲裂,“你莫要虚张声势!” “您要不信,尽管去查看。” 阿尔丹回头用斯兰话问了那侍卫几句,侍卫一听就觉着哪里不对,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地回了几句,阿尔丹听完脸色一片煞白。 “副使大人现下应当快要出王城了……这么说吧,王上的家事,我们不想掺和,只是此事事关两国安危,还请王上不要妄断,”东笙顿了顿,“若是伤了两国的交情,那王上想瞒,怕也是瞒不住了。” 阿尔丹气得双目通红——如果不能一网打尽,那就一个都动不得。 他咬牙切齿质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第26章交易 “在下不过想要和王上做个交易。”东笙直勾勾地盯着他,“您已经拒绝了大凌的驻军,对吗?” “是又如何?”阿尔丹笑道,“我可以现在就去跟他说,斯兰改变主意了。” “但您不会。” 阿尔丹一下子就被这句话堵住了——确实,他不会让大凌人的军队染指斯兰的国土,虽然现在斯兰有很多把柄抓在大凌人的手里,但毕竟旁边还有华胥,斯兰的王权也还是他的,凡事都还有周旋的余地,可一旦让大凌人的军队驻扎在这里,这斯兰怕是过不了几年就要更名改姓了。 “前几日,都城里传来消息,说是这南疆守将突然给陛下递了折子,说是要攻下斯兰,以绝后患。” “你们敢!” “王上稍安勿躁,这等穷兵黩武之举,陛下当然是坚决驳回,并且昭告天下我华胥与斯兰的交好之谊,视斯兰如手足。”东笙笑道,“既然是手足,那斯兰有难,我华胥岂能不帮衬?” 阿尔丹面色不善地挑了挑眉:“你什么意思?”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去求华胥做些什么,毕竟华胥的忙肯定不是白帮的,动辄便要刮掉他一层皮。 而且这件事牵扯到了那个人…… “这么说吧,你拒绝了大凌的驻军,断了黑油,不说南边的黑旗人会有什么动作,就说这国库大概也要入不敷出了吧?” “怎么,难道贵国还会那么好心,给我们钱不成?” 东笙扯着嘴角笑了笑:“给也不会白给。” 阿尔丹一声冷哼,心想我就知道是这样。 “至于亲王殿下……”东笙顿了顿,“怎么处置我管不着,可有国才有家,王上可不要因小失大啊。” 阿尔丹心头一梗,张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听说,亲王殿下可是在操盘黑油出口的啊。” 是了,这个弟弟就没让他省心过。 当年他老爹萨鲁在世的时候,荒淫无度,明明他的生母才是正儿八经的斯兰王后,萨鲁却成日与情人厮混在一起,甚至还有了孩子——那个孩子就是阿迦西。 奈何这俩兄弟天生投缘,就算各自的母亲掐得你死我活,他俩还是好得几乎要穿一条裤子。 后来萨鲁着手黑油出口,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江河日下了。这老东西也估摸着自己大概是命不久矣,就算知道两兄弟关系亲密,可毕竟阿尔丹的生母是被他给气得抑郁而终的,怕阿尔丹登基之后为难他的老情人,结果就暗戳戳地把黑油交易的大小线头都交到了那情妇的手里。 哪里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萨鲁老国王崩逝后没多久,那情妇就突然害了恶疾死了。阿迦西一口咬定是阿尔丹干的,阿尔丹自己又是个驴脾气,一来二去两兄弟就撕破了脸。 阿迦西手里抓着黑油交易,相当于抓着斯兰国库的大半资金来源,在朝堂里的势力也就越发猖獗起来。 阿尔丹知道阿迦西想篡位,也知道阿迦西想要他死,可每一次暗杀之后他都装聋作哑地抓了几个不大要紧的贵族杀鸡儆猴——因为他不想阿迦西真的背上弑君叛国的罪名,他更不想亲自下达处决阿迦西的命令。 虽然不知道阿迦西怎么想,可在他这里,二十年的兄弟情不是说没有就没有了的。 “我以前还一直觉得你们兄弟不睦,直到我的探子把消息送到我手上,我才知道原来你这么护着他。”东笙皱了皱眉头,心里隐隐有些不是滋味,凝神镇了镇才又继续说道,“若是这火没点到我们身上就好了。” 阿尔丹觉得自己可以把握好分寸,可以保护好自己和这个不省心的弟弟,可他万万没想到,阿迦西会误打误撞地伤了华胥使臣。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9 那天晚上在花楼里他一口回绝了阿迦西送来的大凌驻军的请求,还劈头盖脸地把阿迦西骂了一顿。 阿迦西气得扭头就走,留他在花楼里生闷气。接着他让东笙坐他的车驾回宫,结果半路遇上了原本要来刺杀阿尔丹的刺客。 阿尔丹是真没想到阿迦西会如此狠绝,竟然宁愿帮着大凌也要杀了自己的兄长。 阿尔丹一阵苦笑,问道:“你是怎么怀疑到他的?” “朝堂之上,各方贵族都让您给打压得差不多了,你要是死了,局势势必大乱,对谁都没好处。所以如果真的就只是他们,根本不敢杀你——”东笙顿了顿,心里一阵苦涩,觉着这人大概是天底下最倒霉的兄长了,“可是阿迦西敢,他是斯兰先王亲封的亲王,你要是死了斯兰的王权肯定就是他的了,背后又有大凌人给他撑腰……这事儿说难听点……” “就是通敌卖国。”阿尔丹寒着脸,苦笑着问道;“是吗?” 东笙不做声。 东笙心想,到底能有什么事,至于让阿迦西反目成这样。 阿迦西自然是想要大凌驻军的,他想着阿尔丹一死,王位就是他的,大凌人的军队会帮他平定内乱,巩固王权……所以阿尔丹一拒绝驻军,他就觉得是不反不行的时候了。 “他太愚蠢了,他以为大凌人会好心到去帮他,”阿尔丹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凌人只不过是在利用他。他是情妇的孩子,在斯兰名声不好,从小到大都处处被人挤兑,所以他总是想扳回一局,结果越陷越深……现在,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了。” 以往若仅仅只是他们兄弟阋墙,阿尔丹还能凭着私心放放水,可这厮不仅动到了自己国家的头上,还动到了华胥的脑袋上——此番恐怕阿尔丹想保,也保不全了。 “王上,这会儿亲王殿下不回来,也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管怎么样,贵国与大凌怕是要撕破脸了,虽然贵国是大凌最重要的黑油货源,但也不是唯一的。而且大凌国黑油储量颇丰,撑个十年左右不成问题。但贵国少了这一份收入,怕是撑不过明年吧?据我所知,王上的新政回本,至少还要三年。” “所以呢?使臣有何高见?” “以前的矿工没了工作,有些脑子不好使的当然没办法按照你的设想转行去做矿石加工。流民数目太大,只靠救济肯定不行,不如以工代赈,开通商道,一年之内,华胥能给你两万个岗位。” “两万?”阿尔丹挑眉道;“此话怎讲?” “华胥出钱出物,你们出人,商道你们来修,驿站你们来建,所有的工薪都按照贵国的水准发放,会有华胥的商人去你们那里建客栈、酒楼、甚至是轻工厂房,所有的工人都用斯兰的,工薪不能低于斯兰的平均工薪,依照劳动量大小来依次递增,若有违规者,你们可以尽管上告,华胥的商会绝不会坐视不理。” 阿尔丹笑了笑,道;“那贵国还真是好心啊,贵国物产丰富,工艺卓越,两相通商,怕是你们赚的盆满钵满,我们亏得口袋空空了吧?” 东笙道;“在下话还没说完呢,这些我们当然也有所考虑,所以头三年华胥这边会行限行令,只有瓜果花糖、木材珠宝商贩才能得获批,其他商贩若要南下,除非是设厂,如果只是现成品出口,一律加收三成关税。” “那贵国还真是财大气粗,不怕自己伤了元气?” 东笙笑了:“百万买宅,千万买邻,华胥从来不缺钱。” 阿尔丹嘴角抽搐了一下,接着道;“那你们给我们这么大的好处?想得些什么啊?” 东笙道;“王上是个爽快人,那在下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首先,我们想要贵国的一个立场。” “只要无伤我国利益……那就当然。” 阿尔丹心想,你们做到这一步,日后他是想变也变不了了。 届时斯兰的经济短期内会被牢牢地绑在华胥身上,而且谁人不知这南疆长城之后的直道直通华胥都城华京城呢?商道从南疆长城修到斯兰境内,虽说这样一来万一斯兰遇到什么事,华胥增援很方便,但那华胥若是有心想要收拾他,怕也是一往无前了…… “再者,亲王殿下的生死我们不管,只是希望王上日后管好自己的内政,您这里要是出了事,我们也不安生。” “这个就不劳贵国费心了。” “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东笙笑道,“不知早前让王上帮忙找的遗失之物,可有踪迹了?” 阿尔丹一怔,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良久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当然,这个还请使臣放心。” “那若是没什么事,在下就先行告退了。”东笙说着便行了一礼,作势要走。 “等等,”阿尔丹叫住他,“你所说的,当真能作数?” “不作数,在下也不敢妄言。” “行,那你先走吧。” 东笙又朝他行了一礼,转身朝地牢外走去。 阿尔丹背过身去,仰着头良久都不说一句话,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 地牢里光线晦暗,这一下子出来眼睛便有些受不住强光地酸涩起来。东笙想抬起手挡挡光,这一抬起来才发现,他手心里早汗湿透了。 出来缓了半天,脚下的步子还发虚。 “怎么样了?”不知不觉间,身旁一个侍卫打扮的斯兰人贴了上来,嘴里说着的却是正宗到不能再正宗的华胥瑾文。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40 东笙看着这个陌生的面孔,倒也一点都不意外:“挺好的,只是你这幅打扮凑上来,不怕人起疑心吗?” “这都乱成这样了,谁有心思管我们?” 东笙瞥了他一眼——这人就是他口中“应当快要出王城了”的往生。 所有的剑灵实体都有固定的样貌——除了往生,千人千面,所以他之前总喜欢挑东笙易容术的毛病,但另外也正因为这样,东笙才总是让他去打探消息——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东笙调笑道:“你是怎么查到这么多的?人家家底子都快让你翻干净了。” “这个你不用管,阿尔丹答应把天罡灵武还给你了吗?” “应该吧。”东笙道,“个中利弊他也应当知道权衡,藏匿灵武只是他的后手,若是斯兰遭灾,民不聊生,内忧外患了,还哪里顾得上后手?” 往生点了点头。 “对了,南疆有动静了吗?” 往生想了想,斟酌道:“南疆守将杨癸最近没啥动静,但是南疆境内不太太平。“ 东笙蹙了蹙眉:“这话怎么说?” “你知道朝天会吧?” “嗯,之前在东海听说过。”东笙思索道,“难道出事了?” “这几天他们的人突然闹事,南疆滇闽两州现下都不大太平。”往生故意道,“你说,怎么就那么巧……” “你的意思是?”东笙似乎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京城里有动作吗?” “暂时只是让杨癸着手去收拾,但是一道圣旨下来后根本不见响儿。” “我明白了,”东笙觉得脑仁儿都疼起来,“你先盯着他们,我回头写信给东海,让他们派人去南疆探探情况,我们先把这里的摊子收拾完。” 东笙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觉着这几日实在是有些劳神。 往生看他脸色不大好,关切道;“怎么?是我出来的时间太久了吗?” 天罡灵武若要使用灵能,便要消耗宿主黑灵的神元,这几天往生为了打探情报常常动用灵术,怕是有些消耗狠了。 东笙强打精神地眨了眨眼,莞尔道:“没事,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往生也不知怎么安抚他,只好装作若无其事,上句不接下句地骂了一句:“杨癸这个老小子真是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东笙听完半晌没啃声,然后才神色不明地揶揄道:“您老贵庚啊?还有资格说别人老?” 话一说完就赶忙转身大步迈走了,往生反应过来后气得直冒烟儿,指着东笙的背影暴跳如雷地骂道;“你找死!!” 第27章战事 东笙回去之后估摸着大凌那边估计要出事,赶忙给周子融写了密保,把斯兰的诸多事宜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他,然后再斟酌着另外拟了一份折子上奏华京城。 阿尔丹采取东笙的建议,这几日让边防加紧巡视,随时禀报异动。 周子融接到了从斯兰传回的密报,当机立断地带着华胥使团连夜赶回华胥。果不其然,中途就在半夜遇袭,三只轻型铁质舰艇三面包抄,做得一点动静都没有。 好在周子融总喜欢半夜站在甲板上吹风,眼神儿又好,看见了月光下一瞬极不自然的反光,马上把全船都叫醒。 由于船上有华胥朝堂的一干重臣,周子融不敢铤而走险去反歼,全船铜炮齐开,对着一个岛礁开炮,然后灵能灌满,借着后坐力加速冲出包围,接着又让护航舰队断后。 按道理说,华胥的灵能舰艇是没法和大凌的铁舰硬碰硬的,但幸好夜里视线不好,周子融让护航舰队迂回四散,作势反包围,才得以全身而退。 十日之后消息传回京城,女皇气得当堂摔了一整套琉璃茶碗,连夜密诏玄天阁。 要说这玄天阁,也算是让人谈之色变的了。最早前朝华胥的东玟大帝在开国之后便立了玄天阁,作为皇帝的御前私卫,负责皇帝下达的所有密令,有数不清的眼线,立功无数。 华胥复国之后这玄天阁也被保留下来,甚至连名字都没改。 史官曾经说玄天阁是“十年不出手,出手镇十年。” 玄天阁但凡出手,都是一阵风云搅动。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41 就在所有人都翘首以盼地等着玄天阁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的时候,南洋就赶在那之前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事——黑旗人又反了。 虽然黑旗人反已经不是什么怪事了,可是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来势汹汹过。 那天晚上斯兰边防按照阿尔丹的意思增加了换岗次数和巡逻人手,平日里懒懒散散惯了的斯兰边防兵感到极不适应,就算是半夜里被巡逻队长强行从床上拽起来值班也还是一幅半死不活的模样。 斯兰的白晶灵能极其匮乏,唯一的那么一点都供到了王城和边防。可当年华胥援建的边防工事太过浩大,从斯兰王城里剩下输送过来的灵能补给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所以大半的工事都成了摆设。 当年建起的巍峨城墙让全国百姓不知雀跃了多久,可如今这城墙里的机关锁扣和灵能基座都快锈光了,白晶灵石变成了白晶废石,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最可笑的是,城墙上的瞭望台竟然还被挂上了士兵们晾晒的衣裤。 边防人手不够,所以连炊事班都得上,灶台前的掌勺大厨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巡逻队长拽到了瞭望台上。 这大厨虽说不知道手艺究竟如何,反正把自己喂得油光水滑的。人一吃饱就会犯困,大厨百无聊赖地站在瞭望台上打哈欠,想走,却迫于巡逻队长的淫威不敢走。 所以当半夜里远处的树林草丛开始一阵阵骚动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太困了眼花。 “敌袭!!敌袭!!”旁边几个瞭望台上传来了撕心裂肺的警报声,这才把大厨给彻底叫醒了。 这人揉了揉几乎快要睁不开的眼睛,凝神一看——登时就被吓得膝盖发软,腾地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原本只是来监视异动的,哪里想到这一开始来的就不是什么异动,直接就是大举进攻。只见远处那一片黑压压的直逼边城防线,几个士兵赶忙朝那片“黑潮”里开了几炮,可这炮弹下去便犹如石沉大海,一点反应都没有。 黑旗人的军旗在夜风中猎猎招展,无数的黑旗武士面覆黑纱,手舞长镰,如同死神一般。 “什么东西?!”有人骂了一句,随之便见在那黑潮之前,已经有一些零星的移动更快的黑点爬到城墙上来了。 这些东西瘦骨嶙峋,却力气极大,一爪能在这破败不堪的城墙上凿个坑,张着血盆大口直跃而上,一个探着头去看的小士兵被一口咬下了脑袋。 早前他们一直苦苦搜查的灵鬼被黑旗人不打自招地一股脑放了出来,再加上黑旗族的全部兵力,让斯兰孱弱的边防根本无力抵抗,当天晚上全军覆没。突破第一道防线之后就如入无人之境,让斯兰一日之内连失三城。 “失踪”已久的亲王阿迦西正式起兵叛变,带着斯兰三分之一的兵力投靠黑旗。阿尔丹气得差点吐血,百般无奈之下只好向华胥和天河邦求援。 天河邦接到求援之后就马上挥师南下,但他们从未对抗过灵鬼,一开始也几乎被打得溃不成军。 东笙连夜从华胥押运了一批灵能装备,教他们对付灵鬼的办法,最后甚至亲自披甲上阵,带着一队两千人的由斯兰人和天河人组成的杂军,靠着当年在东海学到的那些战场上的小伎俩,趁夜截了黑旗人的粮草部队,这才堪堪将黑旗挡在了澜河之下。 周子融一回华胥就快马加鞭地从直道直奔华京去请军令,赶了三天三夜,到的时候正好赶上早朝,他便匆匆忙忙在一个熟人那里接了个屋檐换了身朝服,接着就马上去上朝了。 女皇早就得了消息,早朝一上来就是讨论关于南疆南洋的事情。 东择渊这几日不断受到来自大凌和南洋等各方的消息,头都大了好几圈。前几天连着没怎么合眼,这会儿眼下都是浓重的黑眼圈,声音也有些嘶哑:“大凌想要驻军斯兰,斯兰人不肯,这会儿斯兰又被黑旗人逼得几乎要走投无路……前几日阿尔丹向朕求援,诸卿怎么看啊?”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究竟是没人愿意去惹这个麻烦,兵部的老尚书想了半天,才斟酌道:“出兵之事还需慎重考虑,可我们毕竟是盟国,暂且先送些物资去帮衬帮衬,也算是尽了友邦之责。” 周子融奔了三天一下子还没缓过来,看这群大臣支支吾吾的模样就觉得若是自己再不吭声,南洋就怕是要凉了:“回禀皇上,南洋此次战事恐怕不比往常,他们内政有变,亲王反水,黑旗人又有灵鬼相助……我等既与斯兰属盟国,斯兰拒绝大凌驻军,已示盟友之忠,我等不当坐视不理,况且我们的使臣还在斯兰。臣以为,应当施予援手,解斯兰之围。” 然后周子融顿了顿,接着道;“若陛下愿意出兵,臣愿效犬马之劳。” 女皇看着他半晌没说话,就在她要开口的时候,御使陈大夫马上插了一句;“臣,有本上奏。” 反正每次一出事,你都有本上奏。 女皇心里翻了个白眼,有些不耐烦地问道;“说吧,陈爱卿又想参什么啊?” “臣参北昭王周子融周将军,穷兵黩武之嫌。”这老头激动得胡子直打颤,“我华胥南疆之乱未解,王爷就要去管斯兰的闲事,劳民伤财不说,拿我们华胥的子弟兵去给斯兰人卖命,不值当啊。早前斯兰人也曾坏我盟友之谊,藏匿天罡灵武,出口黑油给大凌,如今我们肯出物资,已是仁至义尽,将军这么着急忙慌地要出兵去给别国解困,不知是为何啊?” 周子融道:“陛下,斯兰与华胥毗邻,有道是唇亡而齿寒,斯兰若是让黑旗占了去,那我华胥南疆岂不是永无宁日?” 陈大夫刚想再驳斥回去,却被一旁闷声多时的杨癸给截口打断:“臣附议!” 第28章玄天 周子融愣了一下,他倒是没想到杨癸会站出来给他说话,出使之前他就给这老头捎了信,让他在南洋帮忙多留个心眼,谁知那信一发出去就石沉大海,到现在一封回信都没有。 当年杨癸和周子融的父亲周海平也算有几分交情,所以周子融才会找他帮忙,本来以为是吃定了闭门羹,却不料杨癸又突然唱了出反的。 杨癸继续道:“末将早前就收到了小王爷的信函,于是在南洋有甚多防备……南洋确有灵鬼一事,此次黑旗人造反也确实非比寻常,以他们原有的兵力应不至于将斯兰逼迫至此,怕是有人背后相助。” 至于这背后之人是谁,大家都心照不宣。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42 杨癸眯着眼睛瞥了瞥站在一旁的周子融,有些混沌的眼珠里看不清神色,“既然末将所镇滇闽与斯兰毗邻,如果皇上愿意出兵相助,援军一事不如就交给末将吧。” 在这件事上,本来最有话语权的就是这南疆守将杨癸了,既然他都说南疆有问题了,其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况且不管这些人关不关心斯兰亡国,若是有大凌人和灵鬼搅合到其中,那么一切就要另当别论了。 见风向有动,杨癸便不慌不忙地补道:“当然,率土之兵莫非王臣,这四境之军都是陛下的,到底出不出手,全凭圣裁。” 女皇嘴上不发表意见,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龙椅扶手,朝堂之上气氛一时间几乎快要凝滞,过了半晌她才终于老大不愿意地幽幽开口道:”还有谁有意见吗?” 一干老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在这种时候发表意见不大妥当,于是一致选择缄口不言。 “那就依杨卿所言,此事便交与你去办了。”女皇直了直身子,中气十足道:“赐虎符。” 一旁的小太监得了令,一甩拂尘,尖声唱道:“传虎符———” 周子融觉得这事不太对,却又一时间想不出这事不对在哪里,皱了皱眉头,终究是没再多嘴。 女皇:“此事不宜拖延,你越快越好。” 杨癸跪地,双手承下圣赐的阳陵虎符,道:“臣领旨。” 周子融看着那只黑漆错金的阳陵虎符被放到了杨癸的手里,心里一阵空落,回头看了一眼女皇,却不料女皇也正好定定地看着他。 女皇不动声色地给他比了个口型,周子融凝神一看,认出那是“容后再议”。 周子融:“……” 女皇说完便又没再看他,周子融也识趣地一声不吭地把头低回去。 退朝之后周子融又被杨癸给截在了大殿门口:“小王爷请留步。” “杨将军。”周子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杨癸连忙摆手;“私底下莫要多礼,你小时候不是就叫我杨叔伯吗?现在也就这么叫就行了。” 周子融笑了笑:“多年不见,杨叔伯倒是越来越有精神了,家父若是还在,定要拉着叔伯再去校场上切磋几场。” 杨癸抚掌笑道;“那可不是嘛!周兄他要是还在就好了。” 周子融但笑不语。 杨癸接着道:“你年纪轻轻便袭了爵位,又挑起东海重担,着实不易,这南洋的乱子你就不要劳神了,万事都有杨叔伯在,别让不干净的火烧了身。” 周子融四平八稳地笑道:“杨叔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有杨叔伯在,我华胥南疆必然永世长安。” 杨癸拍了拍他的肩:“若是周兄在天有灵,看到你如今这般风采,也该瞑目了。” “杨叔伯过誉了。”周子融颔首道,“晚辈也是有叔伯们的荫蔽和圣上的提携,才能有今日的。” 杨癸大笑之后便无多言,抱拳道:“南疆事大,诸事繁杂,我要尽快赶回去料理一番,就暂且失陪了。” 周子融笑着回礼道:“晚辈恭送杨叔伯。” 等送走了杨癸,老早就在一旁候着的罗迟才小心翼翼地跟过来:“将军,那位就是您之前说的杨将军吧?” 周子融望着杨癸远去的背影,逐渐收敛了笑意:“嗯。” “那南疆的事是不是就真都给他了?”罗迟皱了皱眉头,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就不干我们的事了?” 周子融没应答,只冲他笑了笑,弄得罗迟一头雾水。 “走吧,回府。” “哦……哦,好。” 北昭王周氏在华京城里有一座御赐的府邸,就安置在最繁华的东宁街边,只是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呆在东海,极少回京城王府。所以这偌大一个院子便冷清得与那条华街有些格格不入,就连里面的内置物也极其简单。 每次回来前女皇都会安排人来先帮他们收拾收拾,所以周子融每次住进来的时候倒也不觉得哪里脏。 周子融搬了把藤椅放在院子里,然后就兀自靠着晒太阳。 罗迟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实在是憋得受不了了:“将军,我能出去转转吗?” 周子融眼睛都不睁地嗯了一声,罗迟便欢天喜地地窜出去了。 他这次回来得匆忙,所以也没带多少人,除了罗迟也就几个近卫,此时都守在王府门口。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43 东海的北昭王府里好歹养了条狗,周子融没事干的时候还能逗逗狗玩儿,这会儿在这冷清的京城王府,会喘气的都不认识,认识的都不会喘气,周子融躺着躺着也开始觉着有些无聊了。 “老郭!”周子融冲门外喊了一声。 “诶,王爷啥事儿啊?”一个面颊黝黑的近卫闻言从外头探进来。 “可有人过来?” “没呢王爷。”老郭想了笑,“王爷在等什么人吗?” 周子融笑了笑:“没什么人,有人来了你告诉我一声就好。” “诶,得嘞。”老郭也不多问,径自缩了回去。 周子融闲的发慌,没心思回,也没精力练功,想着想着便又从怀里掏出了那两封被他捂得热乎乎的信,每一封面上儿都写着极丑极丑的”子融亲启“四个大字。 他把两封信又抻开来看,看着看着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他这厢正兀自乐呵着,门外就有人登门造访了。 ”圣旨到——“ 老郭和另外一名侍卫毕恭毕敬地给传旨公公开了门,然后跪道两旁,周子融也早早就在庭中跪好,准备迎旨。 来传旨的正是女皇身边的高公公,他瞥了瞥周子融,尖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宣北昭王周子融,入宫觐见,钦此——“ “臣,接旨。”周子融倒是一点都不意外,波澜不惊地接下了圣旨,随后便起身跟上,低声道:“不知是入哪个宫啊?” 高公公看着他,似笑非笑道:“玄天宫。” 玄天宫,玄天阁。 周子融笑了笑,道;“明白。” 高公公又道:“陛下说数月未见,想与周将军叙叙旧,说道说道,还请贵府莫要声张。” “臣,自有分寸。” 高公公眯着眼点了点头:“那便走吧,皇命急宣,将军莫要误了时辰。” 周子融应声回去交代了一番,便匆匆跟着高公公进宫了。 玄天宫是玄天阁办事的地方,极为机密,基本上除了女皇和玄天阁内部的人,就没几个进去过。 所以周子融这回进宫都没走正门,跟着高公公从皇宫偏门绕了进去。 玄天阁办事隐秘,先帝当年便把玄天宫设址在了地下,所以这玄天宫得算作是一个地宫。 由于玄天宫以黑曜石砌顶,以墨玉嵌入作为星盘,所以得名“玄天”。 周子融进去的时候,女皇正身着一袭玄色长袍,懒洋洋地倚在宫殿正中央水池边的长椅上。 水池里反射出来的波光印在宫顶的星盘上,那些墨玉珠在波光下莹莹透着墨绿色的光。 周子融这方仔细一看才发现,东笙的眉眼极俏他的母亲,只是女皇的五官更显妖媚一些。 “赐座。” 几个穿着黑色锦衣的侍卫从宫殿两侧的黑暗中搬着一把木椅悄无声息地移到了周子融身后。 “谢皇上。”周子融刚要回头看看,那几个搬椅子的人就一闪身不见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轻功,怕是江湖之中也难有与之相敌的高手。 周子融愣了愣,只好重新装做一幅镇定自若的模样,轻轻坐了下来。 “周爱卿可知,朕今日召你来所为何事?” 周子融斟酌道:“微臣斗胆揣测,可是为了南疆之事?” 女皇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转而问道:“你东海水军,常驻的有多少人马?” “总共五十万,其中三十万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妄动。” “那你带十万,绕道去南洋看看。”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44 周子融愣了愣:“陛下这是何意啊?” 女皇只道:“朕今天召你来玄天阁,意思应当很明白了,周爱卿是聪明人,应该明白。” 周子融颔首笑了笑,没有回话。 “朕会叫玄天阁的人与你一同前去,做得越低调越好,“女皇神色一凛,”切记,见机行事,千万莫要妄动。” 周子融起身道:“臣,遵旨。” 罗迟出去逛了一圈儿,买了一大兜华京城的糕点小吃,手里还攥着个糖葫芦,等他回到王府的时候,才发现只剩老郭一个人。 罗迟:“……呃,将军呢?” 老郭瞥了一眼他那撑满了糕点零嘴儿的纸兜,面无表情道:“出门了。” 罗迟:“怎么就出门了?我还没……他什么时候走的?” 老郭看了一眼他还站着糖渣子的嘴,又瞥了一眼那个纸兜子,继续面无表情道;“分我一半,就告诉你。” 罗迟:“……” 第29章死守澜河 南洋斯兰 战情依然没有好转,昨夜两方在澜河上打了一场大仗,两败俱伤竟已是最好的情况,若不是仗着澜河天险,恐怕澜河城眼下已经被攻破了。 东笙连续两天没睡觉,此时正在军帐里包扎伤口。 这几日只要阿尔丹不在旁边,他就会催动往生剑灵,连着几天下来往生和他的灵力消耗都很大,所以只要不是战时,往生都会缩回剑里去休息。 昨天的澜河之战由于是水上作战,往生又是水灵,这才把往生剑发挥到了极致,若是再拖几天,等澜河城破了…… “江大人!”阿尔丹兴冲冲地跑进他的军帐里来,“好消息,贵国同意出兵了,援军大概三天后就能到。” 东笙听闻后却无甚喜色——那也得撑过三天再说啊。 “澜河城不能破。”东笙牛头不对马嘴地自言自语道,“这仗不能这么打了。” 澜河城一破,之后便再无关隘天险,不出三日斯兰都城必然沦陷。 阿尔丹看他这么严肃,兴头也去了大半:“怎么说?” “王上,我们的人加上天河邦的人,还剩多少?” 阿尔丹想了想,沉声道:“不超过五万。” 东笙深吸了口气,半晌没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桌上的斯兰布防图。 “斥候多少?” “不出两千。” 东笙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指着澜河下游道:“昨天他们在中游吃了亏,今晚估计会从下游走,那里布防少,河流也不那么湍急。而且他们快要断粮了,澜河下游的托兰城里有座粮仓。” 阿尔丹这些日子见识了这人的领军之才,所以每当他说话的时候,都会本能地去聚精会神地听。 东笙又道:“但是他们应该不会把所有的兵力都派过去,如果他们夜袭托兰城,我们就能事先埋伏。” “可是现在清城的话,估计只能保证百姓撤离,粮食只能运走一半。” “那就要看王上舍不舍得了,”东笙道,“华胥支援的粮草已经到了,斯兰暂时不缺这个,托兰城剩下的一半粮草,就当是饵吧。” “你想怎么做?” “傍晚我带走你的三百斥候和一千精兵,到时候来的不管是人是鬼,我都送他们去见阎王。” “至于中游,”东笙指了指中游的澜河城,“他们还会来,留守澜河城的一万人马不要调动,他们要是来了,让弓箭手用火箭先炸一波,把他们往上游逼,然后上游放水弹,无论是火箭还是水弹,先打船,一定不能让他们的船过河。” “当然。”阿尔丹点了点头,见他不再说话,又偷偷瞥了一眼,只见这人憔悴了不少,额角还沾着血,铠甲上也是血迹斑斑,他便不由得道:“这些日子,多亏了江大人。”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45 “王上不必见外,”东笙笑了笑,“斯兰是友邦,你们有难,我们定然要鼎力相助。” 阿尔丹有些心虚地沉默了一阵,接着生硬道:“早些时候使臣所提到的贵国遗失之物,倒是有了些眉目了。” 东笙一听眼睛一亮,挑眉道;“当真?” 阿尔丹干笑了一下,冲帐外喝道;“搬进来!” 两个斯兰的士兵搬着一个沉甸甸的深色木箱运到军帐里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阿尔丹挥退了那几个士兵,当着东笙的面打开了箱子:“一共七把,我力所能及的就这么多了。” 七……七把?! 东笙的眉心跳了跳,他虽然知道斯兰这里肯定藏了天罡灵武,却没有想到居然有七把之多! 东笙稳了稳心神,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多谢王上。” 阿尔丹有些生硬地摆了摆手:“不必。” 东笙礼毕后又直起身子,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阿尔丹尴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于是轻咳了一声:“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你准备准备托兰城的事吧。” 阿尔丹走到帘子前顿了顿,又回过头来:“有一事我一直想问。” “何事?” “贵国……”阿尔丹想了想,终于道:“是否有黑灵降世?” 东笙愣了愣,随即但笑不语。 阿尔丹一僵,却也无话可说,只冲他点了点头便转身出去了。 等阿尔丹出了军帐,东笙才终于急不可耐地冲到那木箱子边,定定地看着里面那七把形状各异的青铜兵器,每一把上头都镶嵌着一颗墨玉珠。 东笙轻轻把手掌覆在上面,立刻感到一股灵流源源不断地顺着掌心涌入到他的身体里,那几颗墨玉珠也跟着亮了亮——都是真的。 不管这阿尔丹是真的帮他们找来了七把天罡灵武,还是如东笙所想那样就坡下驴,互利互惠——如今都不重要了,总之是终于找回来了。 三十六把天罡灵武,火神缙云的那把已经断了,还剩下三十五把。华胥宫中保存了十二把,如今又找回了七把,还剩下十六把…… 东笙摩挲着盘算了一下,又叹了口气。 对啊,还有十六把呢…… 东笙揉了揉自己酸胀的眉心,越发觉得头大。 中午的时候往生差不多睡饱了,钻出来一看就把他吓得差点又缩回去。东笙坐在一把黄花梨木椅上兀自擦着剑刃,帐子里除他以外还有另外七个“人”。 “往生?”其中一个眼角有些上挑的青年男子瞥眼看了看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真是你,别来无恙啊。我一看这小子的易容,就知道肯定是你教的。” 往生就算是熔炉重造,也不会忘了这祖宗是谁。 ——火灵甲子,仅仅次于火神缙云的火灵天罡。 往生的眉头抽了抽,又看了看其他几个在军帐里无所事事到处乱翻的剑灵,对东笙道:“同时让八个剑灵实体化,你撑得住吗?” 甲子见往生不理他,却也不恼,漫不经心地拨弄缠在指尖的一缕头发:“黑灵撑不撑得住,他自己心里有数,你若是怕他伤了身子,自己躺回去便是了。” “我没事。”东笙抬头冲往生笑了一下,“晚上我要带你们去托兰城,怕到时候突然用这么多剑灵顶不住,现在先适应一下。” “托兰城?”往生道,“除了我们,你还带了多少人?” “原本是斥候三百精兵一千,”东笙,“但是现在有了你们,我带一千人马就足够了。” “你要带八个剑灵去?”往生蹙眉道,“不行,这样灵力消耗太大了,你撑不住的。托兰城傍水,你带水灵去就行了。” 这里的八个剑灵中,加上往生一共三个水灵。 一个腰肢极细的女剑灵斜斜靠在东笙的书柜上,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往生大哥说得对,我们陪黑灵去就是了,其他人还是回去吧,实体太久确实过于耗损黑灵灵力了。” “兹事体大,我必须保证万无一失。”东笙肃然道,“而且把你们留在这里,我也不放心。” 甲子拨弄着手里那把嵌着墨玉的月形弯刀,手指漫不经心地在那颗破了一个角的墨玉珠上划过,似是随口问道;“说起来,你还记得弯刀怎么用吗?” 东笙一愣,一时没弄清楚他说的意思。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46 往生沉声:“甲子。” 甲子貌似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冲东笙笑道:“看来你还真是一口孟婆汤什么都忘了,不过没关系,你可以慢慢学,实在不行,你就一直让我实体,我来帮你用。” 东笙没反应过来:“什么?” “甲子!”往生有了些愠色,“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甲子耸了耸肩,手指放在唇边划了一道,意思是我闭嘴。 “行了,”东笙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感觉脑仁儿越发疼起来,太阳穴也突突直跳,“准备准备吧,我出去点人,然后我们就去托兰城。” 说着便起身掸了掸下摆,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留下这一群剑灵大眼对小眼地干掐架。 “像,”甲子看着东笙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感慨道,“真像,简直跟他上辈子一模一样。” “现下南洋之事十分繁杂,暂时不要和他提前世的事情。”往生阴沉着脸走上前去,一把把甲子的肩膀扳过来,“特别是不要和他提缙云的事,记住了?” 空气中似乎染上了些□□味,其他几个剑灵也不由得都看过来。 女剑灵清了清嗓子:“行了,都知道就行了。” 甲子笑了笑,把往生扣住自己肩膀的指头一根根掰开:“缙云大哥的事现在不说,他也总会知道的。” “但不是现在。” 甲子摆了摆手甩开他,自顾自地朝军帐的另一边走去,似乎是想离往生远一点。 帐子里许久都没有人再说话。 剑灵的身份不好公开,东笙让他们都扮作寻常士兵混在队伍中,午饭一过就开拔了。差不多到了快黄昏的时候,一干人便已在托兰城扎营准备埋伏了。 阿尔丹这回下了血本,清城效率不是一般的高。这才五六个时辰,就把全城百姓全部撤离,只余下一座空城。 这遭也算是得了天助黑旗那头派来攻打托兰城的大多数都是灵鬼,灵鬼虽然凶猛,但是没脑子,而黑旗人茹毛饮血到现在,脑子也不大好使。于是东笙在城门口虚晃了几招,这支黑旗大军就乖乖入了这套空城计。 托兰城的防御算是澜河下游中最好的了,也许是因为其是“粮仓”的缘故,城墙上的灵炮虽说是比较简陋,但也总算是没有向边城防御线那样因为年久失修而报废。 东笙来的时候就带了白晶石的补给,扛一个晚上不是问题。 所以当黑旗人率着几万只灵鬼打着前锋悍然攻城时,那灵炮就貌似如以往在澜河城御敌一样稀稀拉拉地一通乱打。 黑旗人让这架势给唬了,真当他们是在实打实地防守,兴奋得几乎血脉贲张,大呼小叫咿咿呀呀地攻上了城墙才发现城墙上根本没几个人,都当着他们的面“仓皇逃窜”。 黑旗军大喜过望,赶忙下令进城攻占。 五万人的黑旗大军,进去了一半才发现哪里不对,甫一进城就被炸了个遍地开花——城下早就被埋了不知多少雷。 几万只灵鬼还没来得及开口咬着谁就被炸成了一堆黑色的齑粉。 黑旗大军慌忙之间连敌人的影子都找不着,只听不知哪里来得一阵阵喊杀声震天动地,一片黑暗中不断闪出神出鬼没的剑影,黑旗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让人绞了喉咙。 五万人有三万被困在城中,眼看着大门要缓缓关闭,跟在后面的黑旗将领见势头不对,也不敢上前支援,直接舍下前方的三万大军,带着两万人慌慌忙忙地要往外撤——不撤还好,这一撤,就完全变成了被追杀的那一方。 埋伏在城外的人使了点儿东笙早前交给他们的小伎俩,给黑旗人来了个“草木皆兵”,咬着尾巴杀了个溃不成军。 等黑旗人被赶着渡河回了另一边,终于缓过神来发现上当了的时候,那些“千军万马”的追兵早撤得无踪无影了,而自己却也元气大伤,无法再接连进攻。 澜河城守军按照东笙的意思,照着船猛打,死守严防。最后由于对方放出的灵鬼太多,愣是逼着阿尔丹下了杀招。 ——一千多桶火油,尽数泼在河面上,一烧一大片,生生将这澜河变成了一条火河。 虽说是一夜苦战,却也成果颇丰。 翌日清晨,托兰城战报传至澜河城军营,托兰城大捷,歼敌三万,退敌两万——然而东笙仅仅动用了一千人。 虽然这一千人最终只回来十几个。 阿尔丹一听说东笙一行回来了,忙不迭冲出帐子去迎接,只见军帐外候着几个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士兵,其中却没有东笙的身影。 “王副使,敢问江大人他……” 往生斟酌了一下,道:“江大人身体有恙,现下在帐中歇息。” 阿尔丹:“是受伤了吗?带我去看看。”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47 第30章叛军 “他现在还没醒,怕是不方便接见王上……” “伤得有那么重吗?” “还好,”往生道,“有些过于劳神罢了。” 阿尔丹皱着眉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道:“那你也还是带我去探望探望吧。” 往生拗不过他,只好做了个请的手势:“王上那便随我来吧。” 往生带着他来到东笙的营帐前,似是无意地轻咳了几声,然后面露愧色地笑了笑:“不好意思。” “怎么了?你也受伤了?” 往生就坡下驴道:“沙场硝烟太重,有些呛着嗓子。” 在里头听闻外面咳嗽声的一干剑灵赶忙做鸟兽散,坐在梁上的赶忙下来,用灵力操纵短剑飞来飞去乱玩的也赶紧把剑收回藏起……都老老实实装作普通士兵的模样,该站岗的站岗,该帮忙的帮忙,该出去迎接的迎接。 “参见王上。”一个风剑灵出来匆匆给阿尔丹行了一礼,然而偏着头暗暗给往生使了个眼色。 往生藏在袖子里的手默默给他竖了个拇指。 阿尔丹看见他的时候有些狐疑的蹙了蹙眉,却也没大多想,脚下一旋就绕了过去。 往生快步跟上。 “怎么之前没见过这个人?” “军中将士成千上万,此人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王上没印象也是正常的。” 阿尔丹不疑有他,在帐子里走马观花地扫了一眼,径自走到榻前,凝眉看着床上面色苍白的人:“怎么弄的?军医看过了吗?” “江大人为流矢所伤,虽然失血过多,但是性命无忧,只需修养修养就好了。” 阿尔丹似是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们已经不能再欠贵国什么了。” “王上言重了。” 阿尔丹左右看了看,觉得也没什么话可说了,便道;“过几日贵国的援军便要到了,应当无甚大碍,江大人若是醒了便告知我一声吧。” 往生颔首道;“那是自然。” 众人目视着阿尔丹离开了帐篷,才又恢复原状,该干嘛干嘛。 往生走上前坐在榻边,伸手探了探东笙的脉象:“嗯,昨天晚上确实是灵力损耗太大了,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估计过一会儿该醒了。” “昨天晚上那几个活下来的士兵不会乱说话吧?”甲子漫不经心地在帐子里晃来晃去,挑了个看着舒服的长椅便躺了上去,一只腿极轻挑地翘在扶手上。 “放心吧,我都处理好了,他们不该记得的都不会记得。”往生给东笙掖了掖被角,头也不回地答道。 甲子“啧”了一声,也没说什么。 “往生,黑灵是把上辈子的事都忘了个干净吗?”方才在帐外给阿尔丹行礼的风灵找出了自己的云霄重剑,从下摆撤了一小截布下来擦拭,“那缙云呢?缙云这辈子是不是也不记得之前的事了?” “还没找到缙云呢。”往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瞥了一眼床上的东笙,“都说了,这些事情容后在议。” 澜河城上的战火依然没有停止,按照之前的部署,在黑旗人的下一批补给到达前应当都还挺得住。 只要援军一来,就能力挽狂澜。 东笙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乎一整天,中途迷迷糊糊地醒了几次,眼皮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只朦朦胧胧感觉到一点光闯进来,刺得他不禁闭上眼,接着又不知怎么昏睡过去了。 他依稀记得鏖战一夜之后,他们从托兰城后城门快速撤回,他骑在灵驹背上,头痛欲裂,浑身都重得像灌了铅一样,于是在第一眼看到澜河城军营的铁栅栏的时候,就毫无预兆地眼前一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东笙睡得昏天黑地,一连做了好几个梦,乱七八糟,弄得他脑壳越发疼起来。有很小时候的,也有后来离开东海去闭关的,当然最多的还是在东海,他梦见那一夜在望海楼上,长长的无尤江里乘满了河灯,仿佛一条光河,从巍峨的燕海关的两座塔楼之间穿过,缓缓汇入无边无际的东海…… “东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子融?”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48 东笙蓦地睁开双眼,耳边一阵惊雷炸起,外头是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和爆炸声。东笙一时间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太激动了才醒的还是纯粹叫外头的动静炸醒的。 这么多天听着听着也习惯了,多半是黑旗人又在攻城了,反正该部署的都部署完了,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 东笙下床披了外袍,揉了揉还有些迷蒙的眼睛,四下张望了一圈儿。 帐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往生他们多半要么是躺回去了,要么是出去帮忙了。 东笙走过去刚把帘子拉开,一阵料峭的寒风就扑面而来,吹得他一激灵,脑子里顿时清醒了不少,外头的硝烟和血腥味儿裹挟在冷风里,呼呼直往他口鼻里灌。 澜河里泼了火油,燃起了一片熊熊烈火,一条火河噼啪作响地延伸到远方。 他出来之后没过多久,喊杀声就渐渐平息下来。 “江大人。”阿尔丹披着铠甲朝他走来,满身的血腥气,在这料峭寒天里还丝丝冒着些热气,“身子可好些了?” 阿尔丹没意识到自己这副样子有多吓人,似是关心地更走近了一些。 东笙笑道;“承蒙王上关心,在下已经无恙了。” “这一次算是扛下去了,但是不知道下一回还顶不顶得住。”阿尔丹神色凝重地望了望火光冲天的澜河防线,“澜河城绝不能破。” 远处有灵鬼嘶嚎的声音,在一片火光中宛如炼狱。 东笙点了点头,把阿尔丹请入了营帐,给他倒了一杯还算温热的茶水,忽然问道:“亲王殿下可有动向了?” 阿尔丹刚刚接过茶杯的手突然抖了一下,脸色一僵,极不自然地踯躅了一阵,最终叹息似的回道:“刚刚交上手了。” 说罢便偏过头去,将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东笙也不追问,兀自坐到了一旁,牛头不对马嘴地道:“谁都不是无情人,王上下次再遇上的时候,还望珍重。” 人不是无情的,沙场却是无情的。鲜血杀伐中,谁都不能保证心头那一点儿未泯的人性保不保得住,阿尔丹若是因为念着旧情而失手,真不知值不值当。 阿尔丹扯着嘴角笑了笑,似乎是想强装轻松的模样,生硬地打趣道:“我还记得以前小的时候,有几次我不小心弄坏了他的玩具,他就会生气的大哭大闹,说’我最讨厌哥哥了,我要打死你’……” 阿尔丹笑着笑着自己也有些笑不出来,见东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咂巴了两下嘴,又强牵着嘴角笑了笑:“随口一提,让你见笑了。” “无事,”东笙摇了摇头,“在下也有一位视若兄长之人,想想以前的那些事,也觉着他能陪我到这么大真是不容易。” 阿尔丹失笑道:“当哥哥的都不容易。” 东笙莞尔,气氛也松动了不少。 然而两人还没缓完一口气,就又被打断了。 “报————”帐外传来士兵火急火燎的传报声,阿尔丹神色一凛,抢先一步冲出去,东笙也紧步跟上。 帐外跪着一个华胥的斥候,神色间满是仓皇,像是被千军万马的灵鬼追着撵了一路似的;“王……王上,天河邦城门被攻破了。” 阿尔丹一愣,一时之间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问道;“天河邦城门破了?天河邦……哪个城门?” 这澜河城都还没攻过去呢,黑旗人怎么就打到天河邦去了?! 斥候一幅欲哭无泪的模样:“北城门,天河邦北城门破了啊。” 东笙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千回百转,前前后后想了一通,反应过来后顿时如坠冰窟,瞪着眼睛叱道:“你说什么……” 黑旗人现下还被拦在澜河之外,而身处北面的天河邦的北城门被攻破了…… 与那北城门紧紧相接的,是华胥的南疆。 “南疆反了?”东笙自言自语地念道,似是仍然还不太敢相信,“怎么就反了……” 斥候哭道:“是南疆的人,他们说是援军,天河邦的兄弟不疑有他,就给开了门,他们一进来就说要全歼黑旗蛮贼,不分青红皂白乱杀一通,天河邦留守的人马都快折完了!” 阿尔丹急道:“没有逃出来的?!” “有……有,”斥候道,“有一万人撤出来了,现在正在南撤,大概明天早上就到澜河城了。” 东笙似是绝望的闭上眼…… 这天河邦南撤的人马明天就到了,那不就说明南疆叛军也要到了吗……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49 第31章城破 周子融才从玄天阁回了北昭王府,就一刻不歇地收拾东西带人准备开拔。这边的一干人床都才刚刚铺好,板凳都还没坐热乎,也只好跟着云里雾里地上路了。 又是三天三夜快马加鞭。 等到了的时候,那位随军灵查使江淮空已然带人候在无尤江边的申州城关了。 大江滚滚东流,白浪拍石。 南洋情势空前紧张,消息却一丝一毫都传不出来,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头打成什么样了,只能干着急。 这几日江淮空被长城防御线的工程事宜扰得头都大了,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却还是神采奕奕。 “见过周将军。”江淮空喜形于色地行了一礼,脸色蜡黄,眼下也有极深的阴影,“新的防御灵武已经在建造了,周将军有兴趣,可以前来一探。” 周子融纵使再怎么不待见他,也不由得道:“当真是操劳了。” 江淮空笑了笑,直勾勾看进周子融眼里,诚然道:“为国效力,甘之如饴。” 周子融心里微微一怔,表情也松动下来:“先随我去王府吧,有事情告知与你。” 江淮空点点头,扫了眼周子融身后,却发现有几个眼生的士兵,却也没太在意,只又冲周子融笑了笑。 周子融朝后偏了偏头,看了罗迟一眼,罗迟立马会意,快步走上前:“将军,有何吩咐?” “你回去跟你哥说,现在就去校场点人,官兵十万,大小战舰各一千,整装备战。” 罗迟吓了一大跳,江淮空也顿时懵了。 怎么突然这么大仗势? 周子融难得神情严肃地道;“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也不要多说,就说有紧急战事就行了。” 罗迟回了回神,郑重地点了点头,忙小跑着离开了。 江淮空虽说是满脑疑云,却也明白不该多嘴,只好道:“那我们就先去贵府吧。” 周子融看着罗迟走远了,不知怎么松了口气,又挂上那四平八稳的笑容道:“请。” 周子融第一次带着甲兵回府,一群全副武装的武将稀里哗啦灌水似的涌进这不大北昭王府,把正好出来迎接的周子融他老娘吓得脸色煞白,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周子融连蒙带哄,让小厮八福将潘淑宁搀回了卧房,这才命人把前厅一封,外头站岗的士兵为了个水泄不通,开始说起正事来。 东海十大名将被他找来了一半儿,五位将军一开始还云里雾里,等周子融把南洋海图往桌上一铺,他们就顿时都明白了。 ——这是要掺和事儿了。 周子融做事雷厉风行是出了名的,上午才到东海,中午讨论完了布防,便连晚饭都不吃就带着十万水军开拔了。 南洋战局不知怎么被封了个水泄不通,原本南疆那一侧还时常有战况传回,可自从杨癸赶赴南洋支援之后,就什么消息都没有了。 周子融心里有了数,让手底下的探子去探情报,觉着南洋十有八九是出事了。 按照预先的计划,周子融的海舰会埋伏在南芳群岛等候时机。而他们的船刚一到位,周子融派遣出去的探子就给他飞鸟传书了。 “南疆谋逆,杨部叛军偷袭天河邦,兵逼斯兰都城。” 周子融倒吸一口冷气,他在华京城的时候就觉得杨癸不对劲,可他却没有想到杨癸有这么大的胆子,还有这么大的能耐—— 举兵谋逆不说,整个滇闽二州、十万里地,居然能叫他把消息尽数封禁,苍蝇都飞不出一只。 只怕这南疆,早就是国中国了。 黑旗族这一代的阿卡极为年轻,算是历代以来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爱征伐的一个。在他还是世子的时候,就好几次提到以后要带领族人统一斯兰了。 “阿卡,那个斯兰人想见您。”一个黑旗武士掀了帘子走进阿卡努尤尔的帐子里,面露难色地看着他。 努尤尔面覆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极黑极亮的眼睛,似是不耐烦地瞟了他一眼,道:“阿迦西么?他又想闹什么?” “他说阿卡让他的人马都折没了,阿卡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努尤尔眯了眯眼睛,声音喑哑而危险:“交代?我有什么交代好给他的?那是他自己不会打仗,他自己的人马窝囊,怎么还怪到我头上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50 那个黑旗武士如鲠在喉,憋得脸红脖子粗,斟酌半天才终于道;“可是……可是他闹得很厉害,刚才砍伤了几个兄弟,说是如果您不去见他,他就要把所有的人都带走。” 努尤尔一听,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嗤道:“带走?他还有多少人可以给他带走?他又能走去哪?一事无成的废物,背叛了自己的兄长,还看不清楚形势。” 黑旗武士小心翼翼地又道:“他说您之前答应过他,要帮他夺得王位……” 努尤尔怒斥:“那也要他自己能有点本事!!” “是……是。” 武士赶忙低下头,再不说话了。 努尤尔咬牙切齿道:“他若是再伤我黑旗的手足,就给他点颜色看看,我黑旗还不缺他这一个盟友。” “是,属下明白。” “对了,这几日兵荒马乱,把圣剑看好,不要弄丢了。”努尤尔神色沉了沉,“这个节骨眼上,不要横生枝节。” “是!” 斯兰的战况十分不利,原本澜河城就守得极为艰辛,东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拿下托兰城一役,好不容易彻底断了对方粮草。 这下可好,北面被华胥的南疆叛军攻破,杨癸的人马不是黑旗那样的散兵游勇,更不是斯兰那帮饭桶,那可是华胥先帝钦点的戍边正规军,真正的兵强马壮,斯兰怕是把全国军费拿来,也只够养他们一年。 于是这支强悍的叛军直接从东南方向,靠着黑旗人的掩护南下与黑旗汇合,黑旗原本奇缺的粮食一下子就被补齐了。 澜河城被重炮攻破,东笙再三考虑之下,终于决定劝阿尔丹弃城撤军,退守子云关,回防都城。 仅仅三天,斯兰人被打得只剩五千人,可怜巴巴地缩在都城迪马最后的防御高墙下。 最多一天,一天之后,斯兰必然沦陷。 前几日守城战时,东笙从城墙上跌下来摔断了一条胳膊,前臂诡异地向后翻折,正骨之后这条胳膊短期内还是有些别扭。 这几天战事吃紧,他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几个剑灵的消耗又极大,时常会有眩晕的感觉。 好在斯兰的军医还算不错,虽然用的是东笙完全看不懂的斯兰医术,但好歹让他一直撑了下来。 那个水灵的女剑灵似是有些看不下去了,劝道:“你休息一下吧。” 东笙一边揉着自己的眉心一边摇了摇头,只自顾自地问道;“还有多少白晶灵石?” 女剑灵若水沉默了一会,自知拗不过他,只好道:“只能再撑这一个晚上。” “明天城就要破了。”东笙叹息似的说道,“也不知道华胥那边打算怎么办。” 之前来这外使殿还好好的,转悠一圈再回到这,却已是兵荒马乱,血流漂橹了。 东笙抬头看了看这华丽的宫殿吊顶,又叹了口气。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头子气了。 东笙自嘲般地笑了笑:“让阿尔丹准备转移吧,无论如何我们要保全斯兰王室正统。” 顿了顿,又道:“去通知城门口的将士,准备最后一搏。我会与他们共进退,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第32章与子同仇 似血的残阳缓缓落下了地平线,阴沉沉的夜幕蔓延上了天际,一步步紧逼而来,沉沉碾压过横尸百万的荒野。 满地都是被鲜血掺和的黑色齑粉,泥泞出了一种异样的血腥。 天边最后一抹光即将消失,斯兰都城城门死锁,军中征集了全城的重物堆放在门后,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总期待着有什么奇迹可以发生。 全部余下五千人,尽数在正南城门口集结。 五千人都留了遗书,封存在五千只写好了名字的锦囊袋里。当黑旗人和杨癸大军再次发起攻势的时候,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活下去。 “只剩五千人了。”阿尔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神情凝重,“就这样,拼了吧。” 东笙看了看眼前这五千斯兰和天河邦组成的“军队”,伤的伤残的残,真正身体无恙的只有一千人不到,而斯兰自己的将领几乎死光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51 东笙:“三个城门要守,按照他们之前攻打的路线,应该是主攻正南门,所以这里留三千人,禁军统领带一千人去西门,王上带一千人去东北门,伺机突围,那里离华胥的东海很近,去那儿找东海守军,他们会帮你们。” 阿尔丹沉默了一阵,忽而问道:“那你呢?” 东笙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既然决定要帮你们了,就一定帮到底。” 阿尔丹急红了眼:“……这是我的国家,我不能让你们承受这么多……” “王上,”东笙定定看着他的眼睛,“我既然决定了,就心里有数,斯兰不能破,而你要是死了,斯兰就完了。” “只有知道你安然无恙,”东笙继而道,“这五千死士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你!”阿尔丹额角青筋暴起,可话却哽在喉头说不出来,涨得满脸通红:“你怎么能……” “王上!”东笙沉下脸色,“难道你要让黑旗人以后都在这片土地上为所欲为吗?!” 阿尔丹哑然。 “你是斯兰王室正统,”东笙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你不懂吗?” “到东海去,把援军带回来,再来收复你的土地。” 阿尔丹瞪红了眼,死死盯着东笙那张仍紧绷着情绪的脸,一字一句道:“三日之内,援军必至。” 东笙松了口气:“我等恭候王上凯旋。” “对了,”东笙又道,“东北门和西门那里暂时还没有敌军围过去,趁着现在还没有封城门,让那些有去处的百姓尽快离开吧。” 东笙担心,这都城一破,那杀红了眼的黑旗人会屠城。 “我懂。”阿尔丹点了点头。 “那么事不宜迟,王上还是尽早出发吧。”东笙朝后招了招手,在一旁百无聊赖到处晃的甲子注意到了,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笑着颔首,“我会让他与您一同前去。” “他是谁?” 东笙只道:“华胥的士兵。” 阿尔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顿了顿才终于问道;“那你到底是谁?” 东笙笑而不语。 阿尔丹一怔,随即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默默从自己的随身囊袋里取出一方小盒:“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还请使臣笑纳。” 东笙接过了盒子,里头沉甸甸的。 阿尔丹与东笙告辞之后,便带着点好的一千人出发了——这一千人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是最有可能活下来的。 往外走了十好几步,阿尔丹又蓦地停了下来,霍然转身。 他朝东笙行了一礼,也没说什么,又回身离开了。 等他走远了,东笙才打开了那一方小盒看了一眼——一块极好的墨玉料。 这样的成色,是用来制作天罡灵武嵌珠的级别。 东笙望着那人御马而去的身影,不动声色地笑了。 此生若有重逢日,煮酒共消万古愁。 东笙笑着冲阿尔丹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等这一仗打完了,还望能在王上宫里讨杯酒喝啊!” 阿尔丹身形一滞,终是忍着没回头,快马加鞭地走了。 很快,皇城禁军统领也带着点好的一千人向西城门开拔。 最后一抹光亮湮没在天际,夜色终于来临。 最后留下的三千死士肃然站在他眼前,一个个梗着脖子憋红了脸。 这三千人,多半是必死无疑的。 东笙俯身在一个会说华胥瑾文的斯兰侍卫耳边问了句什么,那侍卫浑身一震,双眼立马红了。 侍卫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东笙把那句话在嘴里悄无声息地又念了一遍,点点头,转身又走到那三千将士面前。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52 他们似乎是都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硬鼓着一口气,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眼眶子都红了。 东笙在他们眼前铮地一下拔出了腰间的往生剑,缓缓高举。 众将士当即浑身一紧,只听东笙用刚刚学会的一句斯兰语,一字一顿地说道;“与子同仇!” 瞬间就有人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时之间,呼声震天。 晚风呼啸,被打出无数窟窿的城墙漏风似的哀鸣着,似是悲号,又似是哀歌。穿城而过的澜河水黑如墨,汩汩流向那尸山血海。 风萧萧兮易水寒。 五个站在不远处的剑灵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哑口无言。 真的太像了。 若水终于叹息似地道:“和他上辈子一摸一样。” 风灵云霄侧头看了看她,相对无言。 不久,城墙上的斥候回报,说敌军距离都城南城门已不足百里。 共有联军大约三十万人。 东笙闭了闭眼,沉声道;“按照我之前的部署,整军备战。” 若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冷不丁问了一句;“要撑多久?” 东笙叹了口气:“至少要让阿尔丹彻底逃出去。” “赔在这里,值得吗?” 东笙一下子说不上来,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自己胸前,隔着衣服抓住了那枚小巧的玉佩。 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周子融在哪。如果阿尔丹去东海求援遇到他,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吧。 早想得起来,应该让阿尔丹帮忙捎点儿东西的。 “我不能死,”东笙突然道,默默从袖口里拿出了一封信给若水,“但如果有了什么万一,请务必想办法,帮我把这封信送到东海。” 这是他那一份的遗书。 若水想了想,似乎自己以前也干过这种类似的活,苦笑了一下,还是收下了。 东笙向城墙之下的边远望了望,那一片黑压压的敌军已经又逼近了不少。 快了。 一片夜幕之中,狂风裹挟着满地的血腥气蔓延在空中,远处闪烁着一片生冷的金属反光,比天边那抹讽刺般的圆月还要生冷不少。 喊杀声夹在风中隐隐传来。 “准备炮口!” 这是他们所能支持的最后一波灵能炮火攻击,灵石库里早就弹尽粮绝。 东笙收着手,眼睛死死盯着那超过他们飞速逼来的灵鬼军前锋,默默拿捏着时机。 打头阵的是一片黑压压的灵鬼“大军”,四肢着地地朝这边飞速冲来,口里尖利地嘶鸣着,宛若恶鬼。 东笙等着它们又逼近了一些,心里估摸了一下着破铜烂铁似的的灵能炮的射程,觉着差不多了,甩手喝道;“开火!!” 万幸的是,这灵能炮还不算太掉链子,只要灵能充足,那炮弹便一点也不差火候地呼啸而去。 灵能炮火破风裂息般地狠狠砸向灵鬼,一沾地就炸开一大团,黑粉横飞,烟尘四起。 可刚刚炸掉一团,新的一匹又会毫不迟疑地冲破尘土继续逼近,仿佛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灵鬼的嘶号声越来越近。 “接着炸!!” 灵鬼数量太过庞大,第一批灵石很快就灯枯油尽,第二批紧跟着接上。 而这一批的炮弹里有特制的隔层,隔层里头填满了浓缩好的火油。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53 “开火!” 依然是一团团炸开,可下头那群一股脑往前冲的恶鬼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东西飞溅出来。 “大人!大人,没有灵石了。” 东笙往下看了看,叱道:“□□箭准备!” 眨眼功夫间,士兵们就都纷纷张弓搭箭。 “放!!” 箭簇上绑着的□□在空气中急速摩擦起火,顶着猎猎火焰扎进灵鬼堆里,借着方才泼好的火油,瞬间蔓出一片火海。 被烧着的灵鬼直到被烧成灰也不知道退,一批一批地往上涌,一批一批地烧。 中锋的大部队似乎察觉到前方的不对劲,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招数,竟然操控着还没有烧起来的灵鬼开始往后退了。 前头烧得噼啪作响,灵鬼凄厉地嚎叫成一片,宛若地狱。 很快,前面所有的灵鬼都被烧成了一滩灰,后面暂时撤退的灵鬼便又立马扑了上来。 “放箭!!” 箭矢雨点般密不透风地砸下,可对于灵鬼来说却毫无威慑力。灵鬼没有死亡的概念,更没有痛感,所以它们几乎是无所畏惧。 关外原本是一片森林,如今在数次战火中被砍倒烧毁了大半,光裸的土地上堆满了黑色的齑粉,仿佛一片漆黑的荒原。 就像他们在东海遇到的那一次一样,这些灵鬼数量多到令人发指,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已经有人隐隐开始慌乱,拿着弓箭的手不住地发抖。 “镇定!!”东笙怒斥道,“你们想死吗?!” 拉弓的士兵默默吞了口唾沫,身体死抵在城墙上稳住身形,让自己不要再发抖。 这个似曾相识的举动让东笙心头一颤。 源源不断的灵鬼迅速逼到了城墙脚下。 最后一道了。 “巨石准备!” 蘸满了火油的巨石被几个人推着上来,分别架在了城墙的几十座支架上。 灵鬼猛地攀上了墙体。 “砸!!” 火把碰到巨石的瞬间,巨石变成了巨大的“火石”,然后把支架下的拉杆一拽,那巨石便飞也似的砸了下去。 第33章解围 通体燃烧的巨石翻滚着呼啸而下,灵鬼闪避不及的就被噼里啪啦砸下去一片。城墙地下早就泼好了火油,这么几十只火石滚下去便又燃起一片熊熊烈火,烧得满城都是灵鬼焦糊的怪味。 但灵鬼却好似看不见这大火一样,还是猛地往上窜,有的爬得快的竟然就这么从火海里冲了出来。 等到最后一个巨石砸下去之后,第一只冲破防线的灵鬼也窜上了城墙。 那只灵鬼叫火烧掉了半边身子,垂死挣扎般地长大了血盆大口,忽地飞扑而上,死死咬住一个士兵的脖颈。 旁边的人吓了一跳,慌忙拔剑去砍。灵鬼脖子上挨了一刀,瞬间断作两截,化为一滩齑粉。 可那个被咬的士兵竟然让灵鬼那么一口就彻底咬断了脖子,身首异处地躺在地上,死了眼睛都还瞪得大大的,死前那一刻的极度恐惧被凝结在了他的眼眸里,鲜血流了一大片。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城墙上的守军被灵鬼逼得几乎抽不出手脚,城墙下便有那黑旗人开始攻城门。 东笙催动了往生剑灵,反手划出一道凌厉的剑风,裹着蓝色的灵光横扫而去,一剑便将刚刚扑上来的一片灵鬼掀了下去。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54 “云霄!” 云霄会意,手里重剑借风发力,反手一旋,灵光闪动间迅速汇成一股子强劲的风暴。 若水赶忙趁机一鞭甩进盛着火油的铁桶,猛地将一股火油甩到那呼之欲出的小风暴里。 云霄剑风裹着油珠朝灵鬼大军汹汹袭去,卷着几十只灵鬼一起翻下了城墙。“火油风”卷到地面上,那火势瞬间暴涨,原本已经要破城的黑旗人被生生逼退了一些。 几番缠斗之后,几万的灵鬼大军硬是被逼停在城墙之上。城墙下的黑旗人和南疆叛军逡巡一阵之后,竟然开始后撤了一些。 东笙正觉着不对,往远处凝神一看,心下猛然一沉,当机立断地喝道:“撤!!下去!都下去……” 还不等他喊完,一团巨大的蓝色光团就重重地砸在这座脆弱的城墙上,瞬间塌下去大半边,方才驻守在那一块的士兵被炸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没有硝烟,却威力无比——这是华胥自己的最新的灵能炮。 东笙还记得这一型的灵能炮刚运到东海的时候,整个东海守军都要高兴疯了。可他却万万想不到,第一次见识这灵能炮的威力竟然是让人朝着自己打。 城墙上的守军登时就被吓傻了,谁知眨眼之间便已是炮如雨下。 周子融的船停在南芳群岛上,南芳群岛这地方原本是个桃源之地,可惜实在是物资太过匮乏,几代人坐吃山空,如今没了办法,只好重新出去谋生路。 最早华胥有一批人漂洋过海来到这里落地生根,这里海路位置优越,慢慢成了海上商路的中转站,在这一批华胥人的扶持之下也慢慢富裕起来。 南芳群岛一般默认在他们的海港停靠的,不仅有华胥的商船,还有海舰。 “什么情况?”周子融看着方才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斥候问道。 “据探子回报,西面大洋上发现有大批海舰。” “你说什么?”周子融难得变了脸色,“哪国的?” 斥候;“是……是大凌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岂有此理!”江淮空气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这些蛮夷……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黑旗人几十年来都是那个调调,这回突然把斯兰逼到了这个地步,而且居然还和南疆人一起反了,要说这背后没人捣鬼,怕是三岁小孩都不信。 现在如果贸然发兵到斯兰支援,那支逡巡在他们身后的大凌海军便可以立刻找个理由,联合斯兰陆上的叛军将他们海陆合围。 届时别说是解斯兰之围了,怕是连他们这十万东海精锐都要赔进去。 斥候见两位大人脸色都极黑,小心翼翼地补道;“还……还有,这是陛下灵鸟传书送来的加急敕令。” 周子融神色一紧,接过了那卷封着火漆封缄的敕令,上头果真打着玄天旭日的火漆印。 周子融抬眼道:“你先下去吧。” 江淮空看着那名斥候退出了船舱,才急不可耐地挤到周子融身边;“上面说了什么?” 周子融一把扯开火漆封缄,将那敕令摊开来,只见上头仅有几个字——“速速出兵,无需后顾。” 而在这封信的底部,竟然用火漆粘着一颗小小的墨玉珠。 周子融心里一慌,霎时间如坠冰窟。 难道…… 江淮空看他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推搡了一下:“咋了?赶紧啊!你……你噎着了?” 周子融头也不抬,眼睛里一片血红:“两万人留下,其余八万立刻整装出发。” 江淮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而那人已经一甩袖子冲了出去。 站在门口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的罗迟被突然冲出来的周子融吓了一跳,他头一回见周子融脸色这么吓人,心说这难不成是老婆跟人跑了? 江淮空紧随其后,罗迟赶忙把人拦住;“江……江大人,这是怎么了?” 江淮空懒得跟他废话,不耐烦地抛下一句;“准备开战了。”便着急忙慌地跑去灵武舱了。 原本东笙已经做好了次日就被破城的准备,却没想到竟然生生让他撑了两天两夜。 城墙被灵能炮轰得千疮百孔,其下尸骸成山,三千死士死得只剩几十人,血流得染红了半座城关。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55 当所有人都以为真的要守不住了的时候,远处不断传来石破天惊的爆炸声,敌军的攻势突然滞住了。 黑旗人和南疆人也没有想到,那些比他们手上的最新灵能炮还要厉害几倍的灵能炮弹会莫名其妙地从天而降,猝不及防地将他们的后方炸了个稀巴烂。 前面的联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短短几个时辰就折了几万人,不明所以之下只好仓皇南撤。谁知紧接着便是八万华胥大军登陆,生生将那联军撵回了澜河之外。 周子融在来南洋前,就让江淮空把他最新建造好的一批远程灵能炮备上,没想到真的用上了,而且威力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好许多。 黑旗人和南疆人军心大乱,军中谣言四起,甚至已经有人觉得是不是这等大逆不道之举当真遭了天谴。 黑旗的阿卡气得连砍数十人才稍微把流言蜚语镇下去一些。 八万大军逼退联军之后就没有再继续追,周子融急不可耐地带人去都城迪马救场,当他看见那片尸山血海的时候,心都凉了一大截。 等进了城关,听闻有个华胥的使臣拼死帮斯兰守住了都城,那人手里拿着一柄青铜长剑,灵力惊人,可是战乱之后却还没找着。 周子融急红了眼,带着一队人没日没夜地找,终于在东笙被闷死之前,把他从城墙倒塌后的废墟底下挖了出来。 第34章收复都城 周子融亲自把浑身是血的东笙抬回了军营,抓着江淮空和几个他随身带来的军医让他们救人。 江家的人多少都会些医术,江淮空觉得那些军医又没用又碍事,干脆全部轰了出去,就连坚持要守在榻边的周子融都不能幸免。 周子融连着几天都肝火旺,被这人一赶就更是火冒三丈,却又不好发作,只好黑着一张脸杵在军帐门口等着。 好在东笙的伤只是看着吓人,并没有伤及要害,江淮空给他止了血打了板子、最后又下了几味狼虎猛药,才放心地出去见那位快要在军帐前生根了的“苦主”。 周子融在军帐前精神高度紧张地杵了一晚上,脸色极差,满眼血丝,见江淮空出来,赶忙扯起嘴角笑了笑:“怎么样了?!” 什么叫“皮笑肉不笑”真是让周子融演绎了个淋漓尽致,生硬到了极致的笑容安在这样一副脸色的脸上,显得极为瘆人。 江淮空看着就牙疼,不禁损道;“你不会就在我这儿杵了一晚上吧?你一个大将军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老婆要生孩子呢。” 旁边几个正在使劲儿往这里斜眼儿瞥的小兵闻言,赶忙把头缩了回去,继续若无其事地站岗,一个个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周子融脸色更差,又不敢直接硬闯,耐着性子问道;“殿下到底如何了?” 江淮空摆摆手;“放心吧死不了,你可以进去看看,但是不要进出太频繁,他现在要尽量少受风。” 周子融彬彬有礼地行了一礼:“有劳江大人了。” 江淮空神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生硬道;“本来就是我应该的。” 江淮空直觉感到气氛不太对,既然接下来事不关己,那便高高挂起,赶忙脚底抹油撤离战场,免得被误伤。 江淮空前脚一走,再也按耐不住的周子融后脚便小心翼翼地掀了帘子钻进去。 这才一进去就被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呛了一鼻子,周子融看着床上那个安静的人影当即眼眶子一热。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东笙榻边坐下,由于怕妨碍救治,东笙脸上的假面早已被江淮空给揭了。昨天当江淮空知道当朝太子居然易容混入敌阵时,气得连骂三声“简直胡闹!”,周子融也觉得真是有够胡闹的,可真的见着人时却又发不起脾气来。 东笙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不像刚送回来时那样一副快要断气的模样,左手臂和右腿小腿上都打着板子,其他地方也有大大小小的割伤。 东笙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才小半年没见就感觉他身量长了些,眉眼之间的稚气也褪了大半。 周子融看着那张假面之下消瘦了许多的苍白面容,越看越觉得心疼,当年被他们东海的一群人当个宝一样捧在手心里的孩子怎么成了这样? 周子融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衣襟里摸出了那两封天天随身的信,看着上头的字迹,又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在大凌收到的几封南洋情报——明明是不一样的字迹…… 正想着,无意间瞥到了东笙床头上放着的七把天罡灵武,眸子沉了沉。 周子融自嘲地笑了笑,似是埋怨地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就想不到呢……怎么就想不到是你呢……” 东笙依然安安静静地躺着。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做贼心虚地轻轻蹭了蹭东笙的脸颊,昏睡中的人似有所感,十分不给面子地轻哼了一声。 周子融吓得赶忙抽回手,好好体验了一把脸红心跳的感觉,有些紧张地看着那人,见他不似有醒转的意思,才稍稍松了口气。 “我都说过了,你这辈子就不要去争什么了,”周子融叹了口气,轻轻抚着东笙的被角,“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多好……”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56 什么斯兰,什么天罡灵武,让它们统统都见鬼去。 周子融越想越气,不管不顾地自言自语道:“以后的仗我来给你打,谁要是妨碍你登基,我第一个不饶他。等你登基了之后,好好做个闲散皇帝,战场上我来给你打理,朝政的事有内阁来帮你……” 名镇东海威震八方,刚刚大败三十万敌军的大将军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劝华胥未来皇帝混吃等死有什么不妥。 若是周老王爷和曾老元帅知道他们一手培植的子融大将军竟然会有这样耍赖似的想法,估计都得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 杨癸和黑旗人虽然被他逼到了澜河以南,但是黑旗人不投降,杨癸不完蛋这事儿就不算完,而且身后的大洋之上还有大凌海舰队在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发难,周子融也完全不知道女皇哪来的底气让他“无需后顾”。 不过当周子融看了看眼前这瘦了整整一圈的人,突然觉得当务之急是让伙房做点好东西给他补补,其他的事情容后在议。 阿尔丹九死一生地赶到了东海,一刻不停地就要去求援时,才被一个姓罗的将军私下告知,说是东海已经派人去了南洋。 于是在东海另一支小队的护送下,阿尔丹又火速赶回了斯兰。 阿尔丹没日没夜地往回赶,赶到的时候斯兰都城已经被周子融抢回来了。 火灵甲子由于黑灵的灵力实在不济,回程的半道上就被迫缩回剑里去了。尽管阿尔丹对于黑灵的事早有预感,可是平白看到甲子大变活人……哦不是大变活剑的时候,阿尔丹还是被吓了一跳,犹豫了半天到底要不要用手把甲子剑捡起来。 最后他选择用布隔着手将甲子剑包了起来。 阿尔丹回到都城之后,就急着去见东笙和周子融,却被周子融拦在了军帐外,说是东笙现在伤重不能受风。 阿尔丹原本就内疚地不行,这一下子弄得他简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本想着如果见不到东笙就好好谢谢周子融吧。 可周子融并不觉得自己和他有什么话好说。 两人场面得不能再场面地客套了几句,周子融把都城的管辖权还给了阿尔丹,再商量了一下后面的安排,便各自回去了。 杨癸兵变谋逆的罪名坐实,一击不中便要开始准备吃不了兜着走了。 原本朝廷一直都还挺奇怪,为啥南疆谋逆那么大个事竟然一点音信都传不出来。 后来才发现,之间一直盘踞在南疆的“朝天会”在黑旗进攻斯兰的时候也“恰好”反了,于是杨癸便“名正言顺”地调动兵马,围城封州,美其名曰“镇压暴民”。 所以,周遭的州府以及朝廷也并没有觉得杨癸在境内调兵有什么不对。 南疆驻军二十万,杨癸留了三万封锁滇闽,剩下的十七万尽数南下。 而周子融前脚刚到斯兰,杨癸的罪证后脚就尽数被送到了华京城,杨癸通敌叛国,破坏邦交,谋害皇室的三大罪状昭然而出,西疆东海中原同时起兵围剿。 留守南疆的杨癸大军等不到大帅所谓的“捷报”,却等来了三面围剿的消息,而南面的斯兰也没有如预期般顺利拿下,眼下正是周子融的驻地。 于是杨癸留下来看家的副将当机立断便选择了“弃暗投明”,带着三万大军归顺华京,然后把屎盆子一麻溜儿地全往杨癸脑袋上扣。 停在远洋的大凌海军等不下去了,连夜开拔向斯兰的土地逼近。 第35章赴会 周子融傍晚去处理了一些军务,晚上回来的时候发现东笙已经没事人似的在帐子里四处晃了,只是脚上的固定板还没拆,所以行动不便,走起来摇摇晃晃的。 “你怎么……”周子融一看就头疼,赶忙上去要把他扶回去,”不要闹。“ 东笙回头看到他时眼睛忽然一亮:“周子融!” 周子融眉毛一抽,心说坏了,果然就见东笙更加不知死活地朝他扑了过来,他的本意也许是想来个虎扑熊抱,结果这双腿实在是太没出息,刚走没几步就脚底一软,冷不防要往前扑。 周子融一个头两个大,忙不迭上去把人接住,才没让东笙“平地摔跤”:“伤员别这么不稳重。” 这小半年没见,东笙身量长了不少,原先周子融拎他跟拎小鸡似的,如今却也只比他矮小半个头了。五官也张开了一些,比起小时候那种像小女孩一样的漂亮,如今也有几分男子的俊俏了。 东笙就好像没听到他发的牢骚,仍笑得嘴都要裂到耳根了,语无伦次道:“我听说有援军来了的,觉得是你……还真是你!” 周子融也笑,连连应了几声是,就着急把人架回床上,一边挪一边打趣道;“那臣这回救驾来迟,殿下可会怪罪?” 周子融本来以为东笙会说不在意,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十分坦诚;“怪!当然怪!你再晚来一会儿孤就要名垂千古了。” 周子融哭笑不得地道;“是是,末将该死,那殿下可是要降罪责罚啊?” 东笙更加坦然:“罚!当然罚!等孤哪天回东海,你赔孤一车梨花酿,天天陪孤喝,要是不醉就敢回去,那你这辈子就别来见孤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57 周子融忙笑着应是,东笙摆了半天花架子,也终于孤不下去了,自暴自弃道:“算了算了,开个玩笑,大将军能抽出一晚陪我一醉方休就够了。” 结果周子融又不依了;“那可不行,一晚可不够,殿下什么时候想找人喝酒就叫臣,随叫随到。” 东笙笑骂了一声,笑着笑着却又笑不出来了,周子融看着他也渐渐敛了笑意,知道这是要开始说正事儿了。 东笙缓了缓,问道;“你这次来,带了多少人?” 周子融:“登陆的有八万。” 东笙一阵沉默,冷不防又问道;“大凌那头有动静吗?” 周子融一愣,神情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斟酌道;“这个殿下不用担心。” 东笙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从周子融口里说出来,就莫名让人感到十分安心,于是东笙点了点头:“嗯,也好。” “那黑旗人呢?还有杨癸。”东笙沉着脸色,“他们这么就撤兵了?” 周子融知道瞒不过他,只好道;“还没有完全撤,现在在澜河城以南,说是今天晚上在澜河城和谈。” “和谈?”东笙冷笑了一声,“谁跟他们和谈!” 周子融半晌没开口,东笙说完气话也自觉不稳妥,有些心虚地别开眼去;“……阿尔丹什么意思?” 周子融想了一下,道;“他说去。” “这一次我带来的只有八万人,大凌人也还没处理,斯兰的国库已经见底了,而且,”周子融顿了顿,“黑旗人和南疆叛军不一样,黑旗人也算是斯兰的一支民族,只是拿了兵权拥兵自重而已,所以能和谈当然是最好的,如果条件得当,斯兰人能从中获得很长远的利益。” 东笙虽然打仗打出了一身戾气,却也还是明白道理,闻言也只好点点头;“那谁去?阿尔丹和你吗?” 周子融点了点头;“嗯,还有两方的几位文官,这一次我们是斯兰最主要的助力,所以谈判桌上我们必须要出席。” 东笙;“那我也得去。” 周子融闻言又是一阵头疼;“……我的好殿下,您就好好养伤吧。” “我的伤没事——”东笙执拗道,“皮肉伤而已,这一次我在斯兰呆得比你久,如果说要华胥人出席,那最该去的就是我了。” 周子融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可怜巴巴地求道;“不要闹了,好好养伤吧,难道殿下信不过臣吗?” 周子融本以为这样可以糊弄过去,没想到东笙竟然给他借招拆招,打太极似的推了回去;“我就是相信你能保护我嘛,是不是?” 八面玲珑的周大将军顿时语塞了,实在是拗不过他,只好道;“……但是万一出了事,你必须听我的,该撤就要撤,这毕竟不是我国的战事,不能因此让你有什么三长两短。” 东笙赶忙拍了拍他的肩;“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我的大将军,您怎么越来越婆妈了?” 周子融差点被气得吐血,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心说随他去吧。 晚上赶赴澜河城赴会的军队里比原计划多了一个马车,那是周子融百般坚持之下给东笙安排的,还亲自骑马跟在边上,以防这小子又有什么小动作。 阿尔丹自从知道东笙其实是华胥太子之后,连续几天看着他的眼神里都写满了难以置信,好几次喊住他要说什么事,可到最后都是一脸奇怪地看着东笙看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最后口里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什么走了。 这会儿他原本是驱马走在最前头的,想着想着又兀自溜达到后头去,敲了敲东笙的马车。 东笙掀开了帘子;“王上可有何事?” 阿尔丹还是一愣,不可思议地盯着他那张陌生又俊俏的脸和眉间的墨玉珠良久,才生硬地试探着道;“太子殿下?” 东笙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这人揭下那张其貌不扬的面皮之后,竟然是一个极好看的人,至少在阿尔丹看来,这恐怕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华胥男人。特别是这么眉眼含笑地看着人的时候,竟然有几分目含桃花的味道。 阿尔丹又窘了,酝酿了半天,才没话找话似的说道;“伤可好些了?” 东笙笑道;“承蒙王上关照,已经无碍了。” 阿尔丹点了点头;“嗯,那便好。” 然后就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周子融走在马车的另一边,时不时望这头瞟两下,方才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起来,面色不善地皱起眉头。 跟在旁边儿的罗迟也是眼神好,见周子融莫名其妙地脸臭起来,关心道;“将军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周子融偏了偏头,扯了个还算得体的微笑;“无事。”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58 走着走着却见阿尔丹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和东笙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周子融忍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了,调转了马头横插到马车的另一边去,冲着阿尔丹笑道;“王上,前几月承蒙对我朝太子的照顾,华胥实在是感激不尽。” 阿尔丹没料到周子融会突然窜出来,有些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道;“周将军客气了,华胥解我亡国灭种之危,应该是我斯兰感激不尽才对。” 东笙伸手拍了怕周子融的马脖子;“咋了?突然过来?有事说事,别绕弯子。” 周子融笑得四平八稳:“殿下,这已经快要到澜河了,外头风大,您伤还没好,还是尽量少掀帘子的好。” 东笙刚要埋怨,就见阿尔丹出来解围道;“周将军所言极是,是我疏忽了,太子殿下身体重要,还是保重一些的好。” 东笙抬头看到两个人都拿一种“你还不进去?”的眼神看着自己,无奈地撇撇嘴,缩回去了。 周子融这才又回过头来看着阿尔丹,这下觉得这人顺眼多了,于是莞尔道:“方才失礼了。” “不不,哪有,”阿尔丹摆了摆手,“说起来,周将军和太子殿下关系还真是好啊。” 周子融笑得春风和面;“岂敢岂敢,是殿下抬举罢了,我也只是尽责护殿下周全。” 无知无觉的阿尔丹只当是周子融谦虚,笑着客气了两句之后就策马回到队伍前头去了。周子融看着阿尔丹走远了,这才满意地守在他刚才找东笙说话的地方,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一行人到澜河城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不少行军的小兵都困得直打呵欠,驻守在澜河城的东海军早已在城门口搭好了矮桌和烛火台。 周子融扶着一瘸一拐的东笙下了马车,东笙一手拿着往生剑,一手环着周子融的脖子,倒也不觉得哪里不得体,大大咧咧地靠在周子融身上,由着他把自己扶到桌边。 周子融手环着东笙柔韧的腰,努力克制住了想要收紧手掌掐两把的冲动,脑子里跟滚油似的,只觉得自己脸烫得都要冒热气了,生怕东笙察觉哪里不对,赶紧把他扶到位置上坐好,然后自己端端正正地坐在旁边。 周子融瞥了两眼东笙,发现那人并无异色。周子融知道他没有发现自己的不对劲,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自己也明白这些见不得光的小心思有多要命,只是每每一看到那人的脸,就又什么都忘光了——当年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东笙看他一脸紧绷的严肃,不动声色地戳了他一下:“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周子融干笑两下;“没有……” 东笙一脸莫名其妙地挑了挑眉,只好默认他确实没什么事。 差不多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些黑旗人和杨癸才坐着船缓缓渡河而来。 第36章“和谈” 努尤尔面覆黑纱,带着几个牛高马大的黑旗武士,一个个裹着黑色的头巾,只露出一双双铜铃一般的眼睛,狼一般盯着和谈桌上的人。 杨癸似是憔悴了不少,强打精神地在桌边正襟危坐。他身边也随身带了几个华胥叛军的侍卫,一个个满脸的苦大仇深。据说自从杨癸兵败退守澜河,他的部队里就人心惶惶,特别是当他们知道自己留守在南疆的三万人已经归顺华京时,士气几乎可以说是一蹶不振。他们自知是强弩之末,连夜坐船偷渡逃走的都有。 “阿卡。”阿尔丹礼节性的朝努尤尔颔首示意。 努尤尔也微微鞠躬道了声;“吾王。” 席间一片死寂,大家都不由得想,亏你还知道这是你的王。 周子融十分适时地打破了僵局,朝对面的杨癸抱拳一礼:“杨将军。” 杨癸似笑非笑道:“子融还是这般客气。” 周子融笑而不语。 东笙看不下去了,开门见山道;“现下夜色已深,我们长话短说吧,王上,不如先宣读一下我方的条件如何?” 阿尔丹点了点头,朝身边的一个文官示意,那文官立马从衣袖里摸出一支卷轴,摊开来朗声念叨;“其一,黑旗族退回丹拓城,永不进犯,永不叛乱。” 阿卡努尤尔点了点头,意思是答应了。 “其二,禁止再使用,倒卖,非法贩运灵鬼。” 努尤尔也答应了。 “其三,加税三成,连续五年。” 努尤尔眉头一皱,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身旁的一位黑旗祭祀,只见那祭祀微微点了点头,努尤尔也只好道;“可以,但是只能连续三年。” 文官愣了一下,看向阿尔丹,询问他的意见,却只听阿尔丹道;“不如我们先把各项条例都过一遍吧,阿卡有什么意见可以最后再提。”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59 努尤尔瞪了他一眼,僵硬地点了点头。 “其四,打开城门,允许通商往来,允许外商进入开厂,设店,所有关税条例依都城迪马而定。” “其五,不足十六的军人之后,每年必须有至少三百前往都城迪马求学,以增民智军智。” “什么?”努尤尔的语调了带了些火气,把三百军人稚子送到迪马,就相当于是让黑旗人的部队把脖子伸过去给斯兰人掐着,简直是送了个天大的把柄给他。 若真要这样,那黑旗往后就再也不敢擅调兵马了。 阿尔丹抬手虚按了两下,意思是让他稍安勿躁。 文官继续宣读道:“其六,贵部世子需前往都城皇宫作为质子,为期二十年。” 努尤尔目露愠色:“世子才三岁。” “其七,黑旗部交还所有兵权,归顺都城,解除武装,三年不能有兵器贩卖,。” “其八,华胥叛军残部卸下兵甲,回南疆候审。” ”其九,惩办华胥反贼首领杨癸。“ 杨癸猛地瞪了过来;”休想!“ ”其十,杨癸家产尽数上缴用来补贴天河邦损失。“ 杨癸:“你们!” 阿尔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两位,签了吧。” 一位文官将一式两份的和谈书放到了努尤尔和杨癸面前,还有一盒红色的印泥。 杨癸看了看那一纸文书,没有什么动作,努尤尔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去把和谈书缓缓推开。 阿尔丹紧绷着脸,冷冷问道:“阿卡这是何意啊?” 周子融看了看努尤尔,又看了看杨癸,笑道:“阿卡可是觉得条件太苛刻了?但是阿卡可要想清楚,过不了多久华胥的其他几路兵也会抵达斯兰。” 努尤尔用蹩脚的华胥语,无波无澜地说道;“我是黑旗的阿卡,我不能让黑旗蒙受这样的屈辱,你们要把黑旗重新赶到那块种不出一颗粮食的贫瘠的土地上。” 努尤尔:“黑旗也是斯兰的一部分,也是斯兰的骨血,为什么别人可以生活在水草丰美的斯兰中部,而黑旗只能在丹拓城等待死亡。” 阿尔丹眼神冰冷,有些咬牙切齿地问道:“既然你知道黑旗是斯兰的骨血,是斯兰的孩子,那为什么孩子要向母亲兵戈相向?” 阿尔丹越说越恨:“你知道有多少斯兰的子民死在你们的屠戮征伐之下?你们也是斯兰的子民,他们都是你们的手足,下了这样的狠手,还要跟我谈什么骨血什么公平吗?” 努尤尔那双深邃的眸子黑白分明,直直盯着阿尔丹时,竟有些能穿透人心的意味。 努尤尔隐忍着情绪,有些愤恨地开口:“黑旗是伟大的战士,是丹拓大神身旁的武士,为什么伟大的武士要等待被饿死,而那些都城的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能衣食富足?” 听到这句的时候,东笙心里不禁想:其实,都城也没有很富足。 阿尔丹愤然喝道:“那这就能成为你谋逆的理由吗?!” 努尤尔沉声道:“我们活不下去了,这还不能成为我们寻找生路的理由吗?” “几百年来,但凡遇到饥荒,拨发给黑旗的钱粮都是最少的,有多少兄弟有多少武士被饿死你们知道吗?可一遇到战争,就几乎抓走所有的男丁,让他们在前线为你们厮杀,为你们送死。税款没有减轻,反而每年都在增长,交不出税款就要惩办我们的祭祀,抓走我们的世子。” 努尤尔越说,双目越是赤红:“你们忌惮黑旗的强大,所以你们要把我们逼到绝境。” 阿尔丹一字一顿地质问道;“那你想怎样?” 努尤尔道;“丹拓城周边三城都是我们的,保留我们的兵权,不许带走世子,不许带走杨将军。” 东笙似笑非笑道;“阿卡,提要求是要有筹码的。” 努尤尔道;“筹码,有的。” 东笙笑容一僵,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努尤尔又缓缓看向阿尔丹,一字一句道;“阿迦西殿下。” 阿尔丹血红的双目中瞳孔骤然紧缩。 旁边一个无知无觉的文官一听就火了,咿咿呀呀地嚷嚷起来;“简直可笑!阿迦西殿下已然背叛了斯兰,就算回来也是死刑……”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60 阿尔丹:“住口!!” 阿尔丹的眸子里血丝弥补,恶狠狠地瞪着努尤尔,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努尤尔没有再说话,只是回头用眼神示意身旁的一个黑旗武士。那武士便从身后的行囊里取出了一方长长的木盒,稳稳端在手里,朝阿尔丹走去。 阿尔丹似有所感,死死盯着那木盒,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黑旗武士当着阿尔丹众人的面,缓缓打开了木盒——里面竟是一条完整的胳膊,断口处的血还没全干,还在黏糊糊地往下淌。 阿尔丹霎时间如坠冰窟,想都不想就要伸手去抢那木盒。 东笙无意间瞥到那武士露出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心下猛然一提,破口而出地喝道;“小心!!” 只下一刻,那盒子火光爆出,紧坐在阿尔丹身旁的一个文官“啊!”地尖叫一声,本能地扑到那盒子上。 周子融只来得及一把扑倒身旁的东笙,把他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 耳畔是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 第37章海战 东笙被这一下炸得晕晕乎乎的,耳朵里尖锐的耳鸣仿佛要把脑袋贯穿。眼前一阵阵发黑,努力抬眼望上看了看,模模糊糊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周子融……”东笙声音嘶哑地问道。 远处传来了不少人的脚步声,多半是守城的人赶出来救援了,耳边一阵嘈杂。 周子融撑在他身上,也刚刚恢复了些神志,重重地咳嗽了两下,才仿佛把吸进肺里的灰给咳了出来,一开口就觉得自己的嗓子跟个破风箱一样:“嗯……殿下没事吧?” 东笙定睛一看,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赶忙扶着周子融慢慢直起来:“你……你怎么……有没有受伤?!” 东笙着急忙慌地上下摸了一通,确定这人没有缺胳膊少腿,才稍微放下心来,可往背后瞥了一眼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抽:“你……” 虽然周子融没受什么重伤,但背上被爆炸的热浪滚过,衣料都烧成灰了。要不是有铠甲挡着,怕是要掉一层皮。 周子融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臣无事,去看看斯兰王上,他不能死。” “殿下,周将军!”早前被周子融安排在城楼上观望的罗迟带着人赶了过来,刚才那一炸实在是猝不及防,城楼上的将士都吓懵了,还是罗迟最先反应过来,点了一队人下去救援。 周子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东笙一手搭在罗迟肩膀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然后再伸手把周子融扶起来。 什么和谈桌都被炸成了碎煤渣子,而最先提出要“和谈”的黑旗人和杨癸早就跑得没影了。满地都是被炸得七零八落的肢体,血淋淋地裹着黑灰,在地上隐隐抽搐。 耳边全是哎呀哎呀的哀嚎,听得人毛骨悚然,目及之处全是烈火和断肢,刺鼻的血腥裹在热浪里,冲得人心口发闷。几个血肉模糊的文官被人小心翼翼地抬走,轻轻一碰就渗血,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要背过气去,而有几个侍卫直接被炸得面目全非。 那个来递盒子的黑旗武士自己也是四分五裂,几乎都拼不出一个人形儿。 此番阿尔丹也算是福大命大,千钧一发的时候有个文官帮他挡了一下,才堪堪保住他一条命。只是肋骨断了一半儿,整个人给轰塌了半边,一时半会醒不过来。而那个帮他挡下一击的文官早就被炸成两截,烧糊了的肠子流了一地。 江淮空匆匆检查了一遍,已经咽气的都让人先抬走了,可剩下的也有些实在是撑不过去的,把脉把到一半就蹬腿了。 “江大人。”东笙脚下还有些发虚,僵着身子晃到江淮空旁边,“王上如何了?” 江淮空朝他敛衽一礼,十分不客气地道:“殿下放心,死不了。” 东笙语塞了一下,却也松了口气,接着又补道:“江大人可有什么治疗烫伤的伤药?” 江淮空愣了愣,才点头道:“嗯,有的。” 说着便从自己的行囊里掏出一小盒软膏,外面包着红色的小铁皮:“记得一次不要涂太多,刚好盖住就行。” 东笙接了伤药,颔首道:“多谢江大人。” 东笙正要赶回去找周子融,却见那人早已又跟没事人似的在安排部署了。 “怎么样了?”东笙一边驾轻就熟地把药塞到他手里,一边问道。 “要尽快把伤员都搬回去,黑旗人敢这么做就肯定有后手,”周子融接过了东笙递给他的软膏盒子,犹豫了一下,又道:“恐怕大凌人要有动作了。” 东笙眉头一皱:“怎么说?”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61 “……大凌人的海舰早就停在南洋海上了,只是之前斯兰都城情势紧急,臣无暇他顾……” “你说什么?!”东笙瞪着眼睛看向他,“怎么不早告诉我?” 周子融沉默了一阵,又道:“殿下无需担心,臣在南洋留了人手,陛下估计也早有准备,而且过不了两天,西疆守军和东海的另外十万水军就要赶到了。” 东笙皱着眉头,叹息似地点了点头:“这次这真的对不住了。” 周子融捏了捏他的肩头:“这不能怪你,斯兰的事情本身就是这样,谁来做都一样,殿下已经做到最好了,只要这一仗拿下来,大凌人短期之内就不敢再打我们南疆和南洋的主意。” “而且,”周子融笑了笑,“华胥和斯兰的盟友之谊也会更牢固,我们甚至可以从中获得一些利益。” 东笙笑着搡了他一把:“就你会说话。” “那不知大将军有何打算?”东笙道,“你我兵分两路?” 周子融笑着点了点头:“嗯,而且事不宜迟,等伤员都搬回去了,臣就带人出一趟海去。殿下只需留守澜河,黑旗人没有船只,所以只要保证他们不会北上就行了。” 东笙应道:“我绝不会让他们越雷池半步。” 周子融闻言无奈地笑道:“但是要把握分寸,不行就撤,没人会怪你,你是华胥的储君,怎么样也不能伤了性命。” 虽然东笙一点儿也没觉得他娘有把他当作储君来看,实际上,女皇可能都没把他当儿子看。 而东笙却还是投降似的连连应是;“我的大将军,你怎么越来越婆妈了?比我妈还像我妈啊?” 周子融没应他,只笑着摇了摇头。 据斥候来报,停在大洋上的大凌海舰一个时辰就逼近了一百里,眼下几乎已经要到斯兰的海域了。 周子融带着三万水军连夜出海,赶在被大凌人逼得搁浅之前出海迎战。 天边是一片沉郁的浓黑,大海如墨汁一样隐隐翻涌。早春还没到,这个时候的海上冷得能把人的鼻涕冻成冰凌子,而一船的将士单披一层轻甲、却也一点也没觉得冷。 斯兰的警哨响了一晚上,雄浑的号角声沉沉回响在静静的海面上,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人高度紧张的神经。 岸上的马叫得撕心裂肺,连他们停在近海的船只都能听见。 军令军报上传下达,从最末的一艘小舰艇上一层一层传到周子融所在的主舰上,再一层一层地传回去。 一艘船上的通信都靠吼,从甲板最底下一层一直吼到甲板上,周子融看着自己手下的兵不停地冲着甲板的通道口咆哮,只觉得一阵头疼。 罗迟给他汇报了三次,三次的结果都是继续等。 罗迟第四次跑来:“将军,大凌人在远礁停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没发现我们在观察他们。” 周子融点了点头,看了看身旁放着的一瓶南洋沙漏,把那好不容易快要流完的沙子瓶又给倒了个个儿,重新来过:“下令,左~翼右~翼分别绕南芳群岛和金宿岛包过去,然后赶紧通知罗耿,他那两万人可以按计划动了。” 周子融:“速战速决,不能等大凌人的援军来。” 如果从背后包抄过去的两万水军被大凌人从后方赶来的援军咬上,就会被反包围围剿,本来华胥的水军就不如大凌人强大,而且大凌人多势众,届时华胥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撤离的时候往金宿岛撤,和右~翼军会合。” 罗迟被一连串的命令砸得有些发懵:“将军您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有援军?” “南洋情势大变,他们怎么可能舍得让这么好的一盘棋就这么毁了,”周子融笑了笑,“而且你觉得,要是他们没在等援军,还杵在那里干嘛?” 罗迟似是明白地点了点头,立即领命而去。 大凌人的海舰队停在距离斯兰领海线只有三里的地方,早就发给大凌东大港的求援信到现在都没有回复,从上将到士官都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从早到晚十二班轮岗放哨。 他们没想到东海会突然横插一脚,也没想到黑旗和杨癸会败退得那么快,原本是想让他们互相消耗一番,自己再去坐收渔翁之利。 结果华胥八万人几乎是全须全羽,努尤尔丧心病狂的一炸也没把那些领兵打仗的人炸死一个,连阿尔丹都活了下来。 而这天晚上纵使他们百般提防,当一枚璇着蓝光的灵弹从后方猝不及防地砸过来时,最左翼的一支小舰还是连头都没来及回就被炸沉了。 “敌袭!!”上千艘海舰组成的浩浩荡荡的大凌海舰队连连拉响了警报。 “他们什么时候绕到后面去的!!”主舰上的苏克兰将军大惊失色,“有多少人?!” 海面上霎时间被灵炮轰得浪团爆起,一个斥候匆匆忙忙赶过来,一手捂着被震得发麻的耳朵,聋子似的冲着将军咆哮道:“报告!!!!太黑了!!!!看不清!!!!” 紧接着又一名斥候赶来:“将军!!黑旗人来信说他们已经开始重新攻打澜河城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62 苏克兰心下一紧,电光火石之间做了个决定:“调转船头!!统统调转船头!!” 苏克兰心想,如果说黑旗人又开始攻打澜河城,那就说明东海水军已经从斯兰大陆上撤走了,就算不是全部,也是大半,而那些撤走的华胥东海水军恐怕就是自己身后的这些杀手。 大凌人的海舰性能极好,特别是像主舰那样的重吨位海舰。可是它们也有它们的弊端,那就是船体过大过重,主舰及大型海舰掉头转弯都需要很长时间。 好在大凌海舰的炮塔可以单独旋转,在主舰转弯之前,炮塔就已经先转向后方。 “开火!!” 漆黑的炮弹裹挟着火花,乘风破浪地砸向黑暗中的华胥海舰。大凌人没有灵能,也没有什么白晶灵能炮,他们的武器都是以黑油为原料和燃料。这一弹炸过去,让那片黑暗中瞬间爆起冲天火光。 炮弹炸毁了海舰舰头,直接烫到了中枢灵石上,中枢灵石受热爆裂,霎时间灵力爆发,蓝光裹在火光里,把船轰得四分五裂,还一连带烧毁了附近连着的三艘战舰。 带着火的碎片如陨星一般一片片砸进水里,仿佛下了一场恐怖的雨。 旁边被牵连的一艘华胥海舰赶忙冲出舰队,在中枢灵石爆裂之前又朝着一艘大凌海舰开了一炮,下一秒灵石爆裂,整艘船在同伴的面前瞬间被蓝光给包裹,被炸成了一摊废铁,却愣是没再牵连到一艘华胥海舰。 被那艘海舰亡命一炮给轰到的大凌海舰先是船舷被开了一个大口,却不料伤到了黑油库,一个大型海舰里一般会有五个串联起来的黑油库,中间一个被伤到了,下一刻就爆开一团火光,把舰拦腰炸断,断裂的舰中间下陷,两边的黑油箱往中间一挤,又连着爆了好几次,生生把这艘海舰炸得连渣都不剩。 除了主舰以外的其他大型舰艇终于调转完毕,苏克兰刚要下令逼近,旁边一艘海舰的炮塔就被从后方轰掉了。 苏克兰心里霎时间如坠冰窟。 左后方和右后方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两支华胥水军,而最开始袭击他们的那支却在他们分神的时候已经从右翼迅速后撤了,取代他们顶上来的是一队华胥大型海舰舰队。 大凌主舰身旁的那支海舰被炸掉了炮塔,头上顶着一大团火,随时可能爆炸。那支海舰当机立断冲出舰队,满船将士撕心裂肺地嚎叫着冲最近的一艘华胥海舰直撞过去。 “轰!” 第38章终结 黑旗军营传来战报,说是华胥人和大凌人正在海上酣战,一时半会抽不出身来,于是努尤尔当即就下令要大举进攻澜河城。 只是这么大半个月以来黑旗败退得厉害,士气大不如从前。努尤尔深知此番必须一击而中,趁着华胥大部队出海的空档袭击澜河城,然后等大凌人来了再里应外合,绝不能让华胥人等到他们的陆上支援。 黑旗素来有一个传统,就是大战之前要拜丹拓大神。而不知从何时起,黑旗有了一把传说为丹拓大神的武器的圣剑,所以这一回大举进攻之前,努尤尔带领全族人参拜丹拓圣剑。 这不拜还好,一拜就出了问题——那把被严密看守的丹拓圣剑竟然不翼而飞。 努尤尔怒不可遏地挥刀斩首了四名看守圣剑的黑旗武士,但两军阵前挪不出手来去搜寻圣剑下落,本来就低靡的士气霎时间土崩瓦解。军队里人心惶惶,认为丹拓大神抛弃了黑旗,灭顶之灾即将降临。 纵使阿尔丹下了禁言令,但“被诅咒”的恐惧还是在军营里迅速蔓延。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两个时辰以后,黑旗人硬着头皮,和南疆叛军联合进攻。 自从周子融带来了东海的精良装备,澜河城的防守就有如铜墙铁壁,抢渡的船还没靠岸就被轰沉在了水里。 东笙手里撑着一支拐杖,站在城墙上观望。 “东笙。”一个“黑旗武士”手里端着一方用黑布包裹的长盒,径直朝东笙走过来,旁边几个杀红了眼的华胥士兵看到“黑旗人”突然出现在自个儿身后,吓得拔刀就要砍,被东笙一嗓子给吼了回去。 东笙头大地看着那位“黑旗武士”,恳求道:“我说往生,你都回来了就不要用这张皮了行不,照顾一下军心啊。” 往生不以为然,但还是十分不耐烦地换回了“王赟副使”的脸,将手里的盒子递给了东笙:“你让我拿的东西。” “幸苦了。”东笙接过盒子,也不打开看,转而递给了身旁的侍卫让他送回去放好。 偷圣剑这招实在是有点儿损,连东笙自己想起来面子上都有点过不去。只是几个时辰以前黑旗人那丧心病狂的一炸让他觉得不能再和这些人用寻常招数了。 所谓兵不厌诈,再阴损也没办法,战场上总有人要流血。 “他们的兵阵都乱了,”往生看了一眼城门下的战况——已经不能说是两军对垒了,简直就是他们这边的单方面屠杀,黄沙场上惨不忍睹,鲜血染红了半条澜河。 “是啊,”东笙叹了口气,“努尤尔也真够狠绝的,都到这地步了还不投降,我们又不屠族。” 往生哼了一声:“再这么下去他们就要灭种了,黑旗全民皆兵,若是把他们全歼,恐怕整个黑旗族就没几个男丁了。” “殿下。”一个小侍卫匆匆来报,“殿下,斯兰的王上醒了。” “醒了?!”东笙不可思议地挑了挑眉,“他是铁打的啊?那么重的伤,这就醒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63 小侍卫:“……” 东笙觉着再说就要缺德了,十分适时的闭了嘴,转而道:“行,那正好,你赶紧帮我问问他,黑旗阿卡的脑袋留不留。” 小侍卫弄不清楚自家太子的脑回路,第一次听说有人病人醒了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要不要我帮你弄死个人?”,决定把这等生死大事赶紧转交给大病还未初愈的斯兰王上。 小侍卫去了没多久就又跑回来报告:“殿下,王上说杀。” 东笙点了点头,道:“那就传令下去,黑旗阿卡的船很快就会抢渡,所有火力集中,务必要给我打下……” 东笙刚说到一半就像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张口补道:“……还是再帮我跑一趟吧,问阿迦西殿下的命留不留。” 小侍卫一愣,也不敢多问,赶忙又跑去问话,没过多久又跑回来。 小侍卫:“王上说,能留就留,不能留就杀。” 东笙沉默了一阵,无可奈何地苦笑道:“那还是暂时不要动黑旗阿卡的船吧,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过了一刻,下一批抢渡的船上果然有了努尤尔的身影,东笙拿着望远铜镜看了看,道:“阿迦西在他旁边。” 东笙刚才就想起努尤尔手里还有阿迦西这个砝码,怕是不会轻言作罢。想当初阿迦西以为自己可以成为黑旗人的盟友,哪料兵败之后竟然沦为黑旗人掣肘阿尔丹的工具。 人啊。 东笙放下来手里的望远铜镜,对往生道:“让弓箭手先拖着,你赶紧让甲子给我整个投石机来,要大的那种。” 往生似乎隐隐明白他想干什么,只应了一声便闪身离开。 被招呼的甲子老大不情愿地亲自扛了座投石机上城墙,直接往东笙面前一砸,满脸嫌弃地撇了撇嘴:“诺,你要的。” 堂堂天罡剑灵让人当成劳工使,自然一肚子火气,怕是比他剑上的灵火还要凶残几分。 而东笙仿佛是没看见这人黑如锅底的脸色,仍然厚着脸皮笑道:“有劳了。” 紧接着东笙又杵着拐杖,一摇一摇地晃到那几个炮兵身后,大致看了一遍,最后一手拽住其中一个小伙子的后衣领:“会用投石机吗?” 小伙子本就杀红了眼,被这突然一下子拽懵了,眨巴眨巴眼看着眼前的太子,竟一时忘了行礼,只愣愣地点了点头:“会……会的。” “手头准吗?” 这小子生得浓眉大眼,竟是一脸的憨厚相,只见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嗯,还行。” 东笙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脖颈儿,然后猝不及防地把他一把拽起来:“那就你了。” 东笙拽着不明所以的小炮兵来到投石机前。这斯兰不比华胥,投石机也只是极原始的木制品,看起来十分不结实。 神神叨叨的太子殿下着人搬来了蘸好火油的巨石,稳稳放在投石机的铁壳勺上,然后一把将它点燃。 东笙一手搭着小炮兵的肩,一手指了指远处被拖住的努尤尔的抢渡船:“看见那个没?” 小炮兵点点头。 “给我砸下来。”东笙补道,“只能砸船尾。” 小炮兵先是一愣,随即又应道:“是!” 找来的这个小炮兵果然是手头极稳的,一个火石砸过去就真的不偏不倚砸在了船尾上。这个时节正是斯兰最干燥的时候,那木船甫一碰火就迅速燃了半边儿。 火势大得停不下来,站在船头的努尤尔一手揪着阿迦西,忙不迭着人去救火。 看着那艘船上火势越来越大,东笙揽过甲子的肩膀:“帮我把阿迦西抢出来。” 甲子斜睨了他一眼,没做声,一脚踏上墙头,眨眼间化作一道火红的灵光朝那艘船袭去。火灵在大火中就如鱼得水,等着整条船都起了火,再趁乱把人一把捞出来。 努尤尔救火不及,很快就被火海包围,被他拽在手里的阿迦西早就是一脸麻木,瞪圆的眼睛空落落地不知望着哪里,一只手无力地垂着,而另一边的袖子却空荡荡的。 船桅杆底部被烧断了大半,摇摇欲坠地往下砸。努尤尔拖着阿迦西难以躲闪,想着既然华胥都做到这一步了,定然是没把这个人质放在眼里,于是当即便撒手往旁边一滚。 桅杆连带着起火的白帆,轰然倒下,直直地往阿迦西身上砸去,而阿迦西还呆愣愣地跪在原地。 可哪知下一秒,阿迦西身周火光一闪,眨眼间人就不见了。 努尤尔一愣,急匆匆四处张望一圈,却真的没有阿迦西的半点儿影子。 甲子抢在阿迦西让桅杆砸死之前把人救了出来,只见他浑身灰黑,少了胳膊的半边儿身子还沾着血。黝黑的脸上也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64 甲子把这动都不会动的半死人一把扔在东笙脚边,东笙看了一眼,也不想碰,指着人道:“带下去。” 远处努尤尔的那艘船已然被大火吞没,正在不可抗地缓缓下沉。一个笼罩了斯兰人几十年的噩梦和罪孽,最终湮没在了烈火与深渊中。 横绝一时的黑旗阿卡葬在了自己未尽的野心里,群龙无首的黑旗人迅速溃败,而杨癸也在混战中被俘,南疆叛军的残余分子弃甲归顺。 是非成败转头空。 东笙望了望那硝烟弥散的澜河,水面上漂满了焦黑的浮木,淡淡地道:“给他祭奠一下吧。” 站在旁边的往生应了一声,便着手去安排。 夜色渐渐褪去,第一缕破晓映亮了天边的启明星,天际线一片红光。清冷的晨曦推散了沙场上硝烟的薄雾,血腥味也渐渐消失在料峭的晨风里。 极远之处的海上隐隐出现了归船的影子,东海水军的长鸣号沉沉回响。 终于打完了。 东笙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斯兰迎来了鏖战之后的第一抹平静的曙光,仿佛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 第39章承上启下 一场仗打完,斯兰和黑旗都是元气大伤,沿路又毁了好几座城,一时间流民遍地。 华胥的海舰队停在斯兰港口稍作休整,也顺带着帮忙收拾收拾斯兰的烂摊子。 东笙一打完仗就把江淮空留下的医嘱抛到了九霄云外,一个人跑到斯兰酒楼里去喝了个酩酊大醉,把一向淡定的周子融气得当场捏碎了手里的杯子,军务都不管,随手牵了匹马就去满都城地逮人。 那酒楼其实严格来说是个花楼,就是上次阿尔丹带他去的那一个。所以当周子融四处打听找这里来的时候,脸都气绿了。 他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撞见东笙摇摇晃晃地从花楼里出来,后头还跟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小姑娘像是想上去扶,可又顾及着什么似的,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急得满头大汗。 东笙脸上泛着醺红,睁着迷迷瞪瞪的眼,隐隐约约看到面前好像有个人,使劲儿对了对焦,那酒糟一样的脑子迟顿了半天才认出这人是谁,于是大着舌头含含糊糊地问道:“周……纸融?” 周子融一看他这副醉鬼样就气都不打一出来,刚要发作,那人就恰好往前一倒,软绵绵地栽进他怀里。 周子融憋了一肚子的气瞬间被戳漏了。 打也没法儿打,骂也骂不出来,周子融认命地把这祖宗抱起来,翻身上马。 那个斯兰小姑娘一看两人要走,自己又不懂华胥瑾文,只好“啊啊呜呜”地着急忙慌地往上追。 周子融一看她那打扮,还有这死命要粘上来的架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周子融的脸色更难看了。 东笙以前在东海的时候就会时不时心血来潮地去给花楼里的女孩赎身,当年被曾风雷又打又骂地教训了无数次,就是死性不改。是直到后来稍微长大了些,才知道不要随便去管闲事。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毛病又犯了。 周子融看那小姑娘的样貌,大概也不过十岁多一点,虽说自己正在气头上顾不上怜香惜玉,可就这么把小姑娘扔在这也确实有些不是东西。 小姑娘大冬天里穿得又暴露,整个肩背和腰都露在外面,身上裹着的也只有一层薄纱,刚在外头呆了没一会儿,就抖得跟筛糠一样。 周子融怕把她给冻死了,虽说是老大不情愿,还是勉强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亲和一些,朝女孩伸了伸手,示意她上马。 女孩见眼前这位贵人总算肯带上她,忙喜出望外地搭上手。虽说身份差距极大,但是以前也常常有富家子弟带着花楼女孩同骑的,所以她也不觉得很惶恐。 周子融一把把她拉上来,让她坐在自己后面。 周子融一手揽着那不省人事的醉鬼的腰,一手牵着缰绳,马不停蹄地往王宫赶。坐在他后头的小姑娘只能自己找地方抓牢,生怕一个手滑掉了下去。 女孩觉得有些奇怪,一般这些达官贵人给花楼女子赎身之后,起码一开始都是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而刚才那位客人一进酒楼就找了她,可什么也没做,自己把自己灌得找不着东南西北,然后大手一挥,给女孩赎身了。 女孩一路跟着他出来,想扶他他也不让扶,几乎碰都没碰一下。 这会儿坐在马上,女孩看了看前面俩人,突然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于是赶忙更抓紧了些马鞍,生怕被颠下去。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65 周子融带着东笙绕小路回了外使殿,让下人给他煮了醒酒汤。 女孩进了外使殿,见没人理她,自己也渐渐明白过来,老老实实地跪坐在门口,等着那些贵人发话。 东笙晕晕乎乎地睡了半天,才终于酒醒了,一醒来就看见周子融坐在他床头,笑得都快僵了。 东笙还没想起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混蛋事,看到这副笑容,先毛骨悚然了一下,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多半是惹着他了。 东笙和周子融打小一起长大,虽然比周子融小五岁,可这人什么尿性他也了解得清楚——周子融一般生气的时候就是这样。 “醒了?”周子融笑着问道。 东笙打了个寒噤,稍稍动作了一下想起来,就猛地感到一阵头痛欲裂;“嘶,我睡了多久?” 周子融凉飕飕地笑道:“没多久,小半天而已。” 东笙愣了一下,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大凌那边怎么样了?” 周子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之前海战的时候,他们围死了第一批大凌海舰队,本想着围尸打援,把大凌援军也一起端了,可大凌人的援军连影子都没有一个,实在是有些诡异。 周子融:“朝廷那边做了安排,现在还不清楚。” “说起来……”周子融侧了侧身,朝女孩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她你打算怎么办?” 东笙顺着看过去,看到那女孩的时候呆愣了一下,见那女孩满脸期冀,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突然感觉头更疼了。 自己怎么就那么混啊…… 东笙断片儿的记忆开始慢慢连上了些,虽然不完整,但他还依稀记得自己喝醉之后给女孩赎了身。 原本一开始是订好了要在这里和阿尔丹喝几杯的,但阿尔丹伤重未愈,东笙怕把他喝出什么三长两短来,所以就没有成行。可他自己不知怎么的酒瘾突然上来了,又想去看看上次来的时候遇见的那个小雏妓,所以就独自来喝了个痛快。 老实说,他对这种胸都还没长出来的小女孩完全没兴趣,觉得会找这种小雏妓的人都他妈的是畜生都不如的变态,他上次见到就觉得这姑娘有点儿惨,今天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她怯生生地跪在对面,就越发感慨万千。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借着酒劲儿就给女孩赎了身。 但事实上,给烟花女子赎身事件很麻烦的事。如果说他真的是个没责任,想起一出是一处的混账大尾巴狼,他完全可以随手给她一笔钱,让她“天高海阔任鸟飞”地自生自灭。 什么自由,什么从良。 前一段时间战火纷飞,那一条街上的酒楼几乎都关了,这个酒楼是有王室贵族在撑着,但其实有地方回去,有亲人的也都拖家带口地跑了,毕竟谁会火烧屁股了还要去嫖#娼的,这女孩留到现在,估计也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这种女孩从小就在烟花柳巷里长大,除了讨好男人,什么都干不了,走出去以后但凡身上的钱花完了,要么重操旧业,要么就等着完蛋。 东笙觉得自己有点儿头大,他抬手招来了一直跟着他的翻译,让他对小女孩问道:“如果放你走,你有地方去吗?” 女孩原本满心期冀地盼着,一般烟花女子被赎出来,都是跟着金主做个侍妾,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也不用天天去服侍一大堆来路不明的男人,可这还碰都没碰她一下,就要赶她走,把小姑娘的脸都吓白了,忙一边磕头一边咿咿呀呀地用斯兰语求告起来。 翻译听着她语无伦次的哭诉听得脑仁儿都疼了,还不容易等她说完,翻译才大致精简了一下,去掉了一些重复多次以及要死要活的话,对东生说:“她说她是从小被卖到那里的,没有亲人……” 本来还有一句,“您要是赶她走,她就活不下去了。”——只是翻译有些不敢说出口,眼前这位可是华胥太子,那小姑娘不明就里有眼无珠,他可不能跟着瞎起哄——这话不是明摆了撒泼打滚嘛。 女孩还不知道把自己赎出来的是哪路神仙,看他眉心嵌着一颗珠子,还以为是哪家喜欢猎奇的纨绔子弟。 东笙听了上句,就知道下句是啥,虽然说打心眼里觉得麻烦,可是把人随便一丢又太缺德了,只好让她先留下来,等他想好了怎么处理再做打算。 周子融一向说到做到,之前说要给东笙好好补补身子,就真的天天盯着伙房变着花样给他做各种好吃的。阿尔丹表示很汗颜,本来他都已经吩咐过了要给东笙吃最好的,点什么吃什么,可周子融还是一天到晚嫌斯兰伙房的菜这不好那不好,说斯兰菜不合胃口,后来干脆把自己带来的厨子拽进了宫里。 于是东笙在斯兰王宫里扎扎实实地过了几天浑浑噩噩的养膘的日子,把前些日子清减下去的肉一两不落地吃了回来。 东笙饭量不知什么时候大了几倍,那盆装的饭吃完了一盆还要再来一盆,把厨子的脸都吓白了。这还不算,吃完了饭去练练剑,练完了剑就又饿了。终于知道为什么女皇要把他从小踹出去,可能这女皇是极有先见之明的,怕他紧着宫里的吃把皇宫吃穷了,便放手让他去吃遍天下。 其实周子融本来还在专专心心地忙军务,可不知怎么的,自从外使殿多了那个从天而降的斯兰小姑娘,他就隔三差五地往东笙那里跑,一天十二个时辰有一大半都黏在他旁边,竟是比以前还能唠叨,从他的衣食住行都恨不得殷殷勤勤地亲手过一遍。 东笙以为他是怕那小女孩来路不明有危险,十分没良心地把他笑话了一通,缺德缺得祖坟上都能做烟熏肉了。 鉴于东笙平日里一向黑心烂肺,周子融也不和他计较,但他乐得接受,死不悔改,更加变本加厉地黏在他身旁。 东笙长城一样厚的脸皮都有些挂不住了,不由得哀求道;“我的大将军,这不是有下人吗?你这样忙前忙后的成何体统?” 周子融笑道:“臣乐意,难道殿下是嫌弃臣了吗?” 东笙头痛。 堂堂华胥东海主帅给太子当起了老妈子,也没觉得哪里掉价儿,依然甘之如饴。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66 阿尔丹打完了仗也没轻松多少,自己身子都还没好利索,国内还有一大堆烂摊子等着他处理,更让他头疼的是他那个弟弟。 阿迦西被东笙从死人堆里拉了出来,可一直一句话也不说,谁找他都不理。满朝文武都哭天抢地地要阿尔丹杀了阿迦西□□,阿迦西叛国罪名坐实,确实罪该万死。 可阿尔丹一直没有下决定。 众大臣催命似的,终于有一天阿尔丹忍无可忍地问他们:“我的弟弟,要你们来决定杀不杀吗?” 言外之意是,你们还想反了不成? 自古帝王向来都是吃软不吃硬,逼得越紧,他越觉得你像是在逼宫。 所以大家喊了几声之后见阿尔丹不应反怒,也不敢接着叫了——逼国王杀自己亲弟弟这种事,要是国王自己乐意还好,他要是不乐意,别人提了那就是找死。 只是阿尔丹也没有完全既往不咎,还是把阿迦西押在牢里,等候发落。 大凌人按兵不动的实情渐渐浮出水面,是因为北方的几个国家已经闹起来了,一开始这些人七嘴八舌地把水搅得浑不见底——都知道出了乱子,可就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 周子融派出去查探的人开始有了些眉目,而当周子融发现跟着一起来斯兰的几个玄天阁的玄天使一声不吭地走了以后,心里就登时跟明镜似的。 难怪当初女皇那么有底气。 大凌这个国家,当了天下宗主那么长时间,除了实力牛逼之外,也有些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比若说他们那神经病一样的控制欲,再比如说他们那丧心病狂的好面子。 如果说他们只有这两个毛病中的一个,那华胥人还真的拿他没办法,可他偏偏两个都有——那就好办了。 当初大凌国王建立了天机阁,最初的目的是监管议会要员和元老院那群为老不尊的老东西,可后来当大凌的天下宗主之位渐渐确立之后,这个天机阁就慢慢把手伸向了国外。 从西洋到华胥、南洋再到南大陆,各个国家的朝政中心几乎都有他们的细作和暗桩。 等到了温德尔这一代,便更是炉火纯青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而也正是在这最关键的时刻,紧绷的那根弦儿断了。 完全不知道缘由,天机阁在西洋的一个暗桩突然反水了。那小子自己反水不说,还连带着把几十个同胞全给买了——西洋诸国这才一身冷汗地发现,大凌王宫里的那老东西竟然派人听了他们几十年的墙根子。 于是忍气吞声了几代人的西洋诸国终于忍无可忍了,一群老头子吹胡子瞪眼地跑到大凌金都闹了个翻天覆地。 本来这个时候大凌刚好要派出第二批海舰队去支援,可也不知是怎么了就那么邪乎,这个消息竟然在西洋诸国来闹事的时候“恰好”走漏了。 于是西洋人更不肯了。 大凌为什么要打斯兰,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之前西洋人一直都是作壁上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眼下他们就只想着,现在唯一还能稍微牵制着大凌人一点的就是华胥了,要是让大凌人真的端了斯兰,控制了华胥南疆,那以后大凌人岂不是更要嚣张。 西洋诸国觉得不能让大凌这后生这么蹬鼻子上脸。 于是他们十几个臭皮匠,不知凑了多少个诸葛亮,使出浑身解数,把金都闹了个鸡飞狗跳,生生把第二批支援海舰逼停在了东大港。 周子融把这些事告诉东笙的时候,东笙也不由得惊讶了一下,随即语焉不详地问他:“有朝廷的事儿?” 周子融其实没跟他提女皇的事,没想到这小子一听就猜出来了。 但周子融只笑了笑。 玄天阁十年不出关,出关震十年。玄天但凡调动,总会出点石破天惊的大事。至于其中细节如何,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打到西洋人内部去策反天机阁的,就不为人所知了。 只知道当初西洋人小国寡民,粮食种不出几粒,工商业眼高于顶,供过于求。十年前华胥修了一条直通西洋的商道把他们救活了,女皇也趁机出资买下了不少要倒闭的厂子。 华胥人出了钱,自然就要有人去管事,这些管事的人里,有一大半都是朝廷的人。 这些人慢慢地在西洋扎根,势力越来越大,财力雄厚,在议会里也慢慢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之后也慢慢有了从政官员…… 不过说到底,这些都暂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凌人老老实实地吃了一回哑巴亏,这一遭算是过去了。 阿尔丹安抚了剩下的黑旗人,轻徭薄赋之余,收缴兵权,严加管理,在那里建立了斯兰人和黑旗人共治的府衙、鼓励了两方来往。 一开始并不顺利,斯兰驻军只增不减。 东笙养了好几天,才想起那把被自己让往生偷来的黑旗圣剑,便心血来潮地让人搬过来看看。 他打开了盒子,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一柄陶土做的长剑。 这是啥?想说他们能打不耐打,一打就碎吗? 东笙无意间翻动了两下,忽然瞟到那柄剑的背后有一块裂口,里头隐隐透出了青铜的剑身。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67 东笙心下一紧。 于是,东笙十分缺德地把这柄“圣剑”给偷偷摸摸敲碎了,发现里面包的竟然是一柄断成好几截的青铜长剑。 长剑剑柄上有一个空空的镶嵌槽,似乎是有什么镶嵌的东西掉了,而其下刻着两个字:火正。 东笙当场愣住了。 火正剑的事东笙没有告诉周子融,和周子融在斯兰呆了一个多月,一直到了开春,才打算先一起回东海。 可就在这时,朝廷来了加急敕令,要他们火速回京。 第40章入京 阿尔丹在港口送他们走的时候专门设了个宴,搞得热热闹闹的。斯兰现在大战之后国库亏空,到处都在补贴重建,还要和华胥朝廷商洽上路开通的事情,阿尔丹每天为钱愁得上火,长了满嘴的大泡子,可听闻东笙要走了,还是放血割肉地隆重了一把。 东笙有那么一瞬在想,这究竟是舍不得他走呢还是庆祝他终于滚蛋了呢? 纵然这满港的红红火火怎么看怎么别扭,但阿尔丹的心意东笙还是领了的。 反正他看斯兰的风俗觉得奇怪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阿尔丹的身子差不多好利落了,只披了个遮风的大氅……其实这玩意儿在斯兰可能不叫大氅,但是功用都差不多,样式不同而已,东笙也不懂斯兰语,就默默地这么叫了。 阿尔丹人都憔悴了一圈,也不那么珠光宝气了,裹着金丝大氅迎风站在海边,一肚子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眼,千言万语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谢谢。” 东笙这几个月来虽然说不上知其本性,但也算是知其尿性,一句“谢谢”的分量能有多重,一听便知。阿尔丹不是个会说好话的人,但心意就在那里。 东笙笑着回了一句:“有朝一日来华京坐坐?” 阿尔丹知道,华胥人嘴里那些“改天来我这坐坐”和“下次我请客”之类的话都是说着玩玩,不作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东笙说出来,就真的让他有了那么一瞬的冲动,想要去这个救了他们国家一命的宗主大国去看看。 阿尔丹盯着东笙眉心那颗暗华流转的墨玉珠,几乎有点想伸手去摸摸,好在是被他忍住了。 “那就要上殿下那里去讨杯酒喝了。” 海边已经有回暖的迹象,温湿的海风拂得人身上黏黏呼呼的,好在已经不冰凉刺骨了。阿尔丹着人温了酒,弃医嘱于不顾,非要拉着东笙喝三杯践行酒。 走之前阿尔丹也一直没和他提阿迦西的事情,东笙也不过问。阿迦西是斯兰的叛徒,但终归是阿尔丹的弟弟。如今斯兰之危已解,阿尔丹又是君王又是兄长,怎么处置亲王,东笙不愿过问。 原本是安排走陆路,但南疆情势依旧复杂,他们押解着战犯杨癸,怕途径南疆的时候横生枝节,还是让他们走东海水路绕行。 南疆居心叵测之人不在少数,也还有不死心的,朝天会更是如泥鳅一般滑不溜手,一看形势不对赶忙找个地缝躲起来了。朝廷觉得远水解不了近渴,就让周子融找人去镇一镇。 周子融刚接到旨意的时候还不明白那不着四六的女皇帝又动得什么心思,可言语之间又不像是试探,女皇这旨下得很绝,大有周子融不接就要挥刀砍了他的架势。 周子融连说句“臣惶恐”的机会都没有。 这到底是要把他捧上天还是想要玩儿死他? 还是想要把他捧上天再玩死他? 周子融头大。 但皇命毕竟下来了,限定了时日,明显就是不想让他有时间回信推拒。周子融再三斟酌,心想,整个东海都是他的人,想要完全把自己摘出来是不可能的。 那就退而求其次吧。 ——最后去的是罗耿。 罗耿是曾老元帅生前最器重的几个副将之一,原本大家都以为曾风雷死后东海主帅之位非他莫属,可谁知道竟然莫名其妙地落到了周子融头上,而周子融上任之后,有心避嫌,也想着能给自己留点回转的余地,就没有动罗耿一丝一毫,不升不降,和曾风雷生前一模一样。 而且罗耿直眉愣眼是出了名的,简直是东海第一实心眼儿,罗家又是世代忠良,五世将门,算是相当有说服力的了。 最重要的是,当初周子融怕万一哪天罗耿在自己手里脱缰了,昧着良心埋了个后手。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把罗迟留在自己身边。 东笙在斯兰第一次见到周子融的时候,就想问他怎么想起来要提拔罗迟的,而当他看见周子融派罗耿去南疆收拾大局的时候,就明白了。 但是看破不说破。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68 有些手段或许是阴毒损德,但有些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没什么好说道的。 兴许是否极泰来,连回去的路上都是一路顺风顺水,不出几日就到了燕海关。 巨大的塔楼映入眼帘的那一刻,东笙才回过神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我回家了。 海舰尾部的灵能光环渐渐收敛,船速渐缓,准备入港。 东笙几乎觉得鼻腔里都有些酸胀,眼眶子一阵发热,好在是没哭出来。 “殿下,”罗迟吩咐了下面的人去传令,请求入关,自己颠颠地跑过来找东笙,“周将军问您要不要回去看看。” 当初东笙救了他一命的事这小子一直记着不敢忘,一见到东笙就高兴得嘴角控都控制不住地往上扬,东笙看见他就觉得真是又应景儿又喜庆。 东笙知道周子融所说的是回哪儿去,由于到东海的日子比预计要早,虽然很赶,但他还是能挤着时间回去看看。 去看看曾府,去看看曾风雷。 曾风雷当年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态,在东笙那个一蹦三丈高的混世魔王的屋子前种了一片雪白的梅花林,也不知道到底是想鼓励他还是想讽刺他。 不管怎样,东笙很喜欢这片和当年的自己格格不入的梅花林。 周子融回王府去看他妈,晚间冷不防收到了一封灵鸟传书,上头用那又丑又有特点的字写着“老地方见”。 所以当他深更半夜偷偷摸进已经封了半年的曾帅府的时候,不出意外地在那片梅花林里看到了东笙。 再过几日梅花就要开败了,而现在像是要用尽最后的气力一般,开得繁花一树,一时之间满庭白梅胜雪。 地上的杂草快要长到小腿肚,东笙穿着一身玄色的锦袍,正背着他长身玉立地站在一片野草中,晚风一吹白梅就飘飘落下来,落了他满肩的霜雪。 恰逢月朗星稀,月华如练。 周子融看着那已然芝兰玉树的少年,不由得呆愣了一瞬。 东笙听闻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笑道:“动作这么快?” 月光浅浅勾勒着那人脸上的轮廓,眉眼如画一般。 东笙的影子仿佛与周子融记忆中的人缓缓重合,那满是烈火的梦境里,似乎也有这么一个人,隐隐约约,俊美无俦。 周子融怔怔地开口,一下子竟然漏了音,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唔…嗯。” 周子融定了定神,朝他走过来,然后把手里雕花琉璃罩的白晶灵灯轻轻放在了石桌边儿的地上,那石桌上放着一个银酒壶和三个酒杯,酒杯里面已经斟满了酒。 第三杯是给谁的,不言而喻。 曾风雷被赐葬入皇陵,尸身已经运到华京了,东海剩下的,除了那门槛都要被吊唁人踩烂了的海定祠,就只剩曾府里的一块牌位。 周子融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旁的曾氏祠堂,只见里面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点好了香,换好了新的贡品。 东笙领着他进了祠堂,在曾风雷的牌位前又磕了三个头,然后把那一杯酒浇在牌位前的地面上。 东笙心道,这是你最爱的东海梨花酿,再尝尝吧。 周子融也闭着眼给曾风雷磕了几个头,心里不知想了什么,睁眼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瞥了瞥身旁的东笙。 原本这份躁动已经压抑了许久,不是不在乎了,只是发自内心地想让他这辈子安安生生的,无忧无虑,可不知怎么的,看着这越来越神似的眉眼,总是让周子融一遍又一遍地想起。 辗转了这么久,还是泥足深陷。 周子融自嘲地笑了一下,当初说要他莫要记挂前尘旧事的,不就是自己吗? 你真的割舍得了吗? 周子融看着身旁静默在曾老元帅灵位前的东笙,扪心自问道。 “子融?”东笙似乎察觉到背后有人盯着他看,回过头来试探着问了一声,“怎么了?” 周子融笑了笑道:“无碍。” 真要割舍得了,何必又等到现在呢? 两人一个看着一个,心里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 周子融微微张了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可也不知让心里还逡巡不去的那一线理智给扯了回来,还是让岁月磨平了冲动,周子融张口欲语,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69 他本来想说,这辈子答应我,不要再为任何事豁出命去。 可是他没这个立场。 东笙看他不说话,也无甚在意,继续在曾氏祠堂里待了一会,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拽着周子融走了,已经是差不多要启程的时辰了。 周子融把东海交给了几个自己的心腹,只带了很少的护卫。 海舰吃水太深,不能逆流开进无尤江里,回京的人统统改用黑鬃灵驹,从直道快马加鞭地赶了回去。 纵使外头再怎么纷纷扰扰,华京城里还是一派繁荣安宁。 太子这么正儿八百地进皇城是极少见的,一时间京城里好事的不好事的都云集起来,连那些个游手好闲的闲散皇族也难得地进了宫门。 在一群眼生得都对不上脸的皇亲国戚里,东笙注意到了那位华胥的公主——这是他唯一一个儿时见过几次的胞妹。 那个才刚刚虚岁十一的小丫头穿得十分隆重,满头的头饰沉沉压着她稚嫩而细瘦的脖颈,紧绷绷地端着自己那副公主架子,像模像样地朝东笙行礼:“阿漓见过皇兄。” 第41章三司会审 东笙看着眼前才刚刚到自己肚脐眼儿高的小姑娘,心里突然又了一丝很奇妙的感觉,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和他血脉相连的陌生人。 东漓穿着一身绛色的绸裙,唇上点着艳红的胭脂,给她增添了一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感,虽然很好看,但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 小姑娘泛白浑浊的眼珠子空茫茫地不知往哪儿看,有些局促地抬了抬头,似乎是想找到东笙在哪儿。 东笙以前就听说过,这个小公主有眼疾,从父族那里遗传来的。 虽然没全瞎,但其实和全瞎的差别也不大,什么东西看在眼里都跟糊着一张纸一样。 东漓踌躇半晌又不知怎么开口,还好东笙这时适时地出口回了一礼道:“东漓公主。” 周子融随后也揖道:“末将周子融,参见公主殿下。” 东漓似乎这才意识到皇兄身旁还有别人,猝不及防地微微惊了一下,随即马上镇定下来,朝大概是声音来源的地方颔首示意。 “殿下,不是让您在月寒宫休息吗?出来着凉就不好了。”一个穿着宝蓝色朝服的的矮个儿男人从东漓身后的长廊里走过来,眉间似乎又是怜惜又是责怪。 东漓一听这声音便赶忙有些手足无措地转过身去,寻找那人来的方向:“大伯……” 那男人长得倒是端正,就是不知为啥留了一撮山羊胡子,老鼠屎一样让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看起来有那么几分滑稽。男人走了过来,才像是刚刚注意到东笙似的,惶恐万分地肃揖道:“微……微臣蒋坤,参见太子殿下。” 这人东笙见过几面,一直印象不大好,扯起嘴角笑道:“首辅大人多礼了。” 蒋坤是当朝内阁首辅,权利几乎凌驾六部之上,胆子大一点都能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所以他那份见谁都一团和气诚惶诚恐的脾气,就难免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而且,他还是公主的大伯,也算得上是皇亲国戚了。 蒋坤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有一种说不出的谄媚:“太子殿下为朝廷四处征战,实在幸苦,不知此番回来,东宫可还住得舒服?” 东笙笑了笑,道:“我们为华胥四处征战,何来幸苦?至于东宫,孤还没来得及去看呢,有劳首辅大人费心了。” 蒋坤被他怼了一嘴,神色也无波无澜,脸上笑容分毫不减:“公主殿下自幼仰慕太子英武,听闻太子殿下南征北战,更是钦佩不已,是不是啊公主殿下?” 东漓一听脸顿时一红,一时间点头如捣蒜:“不知皇兄……皇兄可愿与阿漓流殇台一叙。” 小姑娘声音软糯糯的,还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期许,似乎是很怕被拒绝。 东笙的神色也不禁软和下来:“若是公主愿意,孤定然不负所望。” 东漓一听,那浑浊的眼睛都似乎亮了一亮,拼命抑制自己嘴角的笑意:“那……那便约定今夜亥时,阿漓定在流殇台恭候皇兄。” 小姑娘几乎千恩万谢,才终于在蒋坤和颜悦色的委婉催促下恋恋不舍地与东笙告别了。 蒋坤送走了公主,又满脸堆笑地问道:“今日午时,逆贼杨癸在刑部三司会审,不知殿下可有意观摩?” 东笙摆了摆手:“逆贼杨癸里通外国,为害四方,定然是死罪难逃。” 蒋坤:“是,殿下所言甚是。”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70 东笙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他本人也对落井下石没什么兴趣,刚要作罢离开,身后的袖子就冷不防被周子融扯了一下。 东笙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那人一只眼睛抽搐似的朝他挤了一下。 东笙心里犹疑了一瞬,却还是冲蒋坤道:“……其实看看也好,他伤了那么多无辜百姓,还差点害得华胥南疆落入他人囊中,孤倒也想看看他如何穷途末路。” 蒋坤仍是笑眯眯地行了一礼。 打发走了那平地蹦出的笑脸山羊,东笙一把把周子融抓过来:“怎么了啊?” 周子融脸色难得的严肃:“你还记得周阳吗?” 东笙一愣。 周子融:“七年前,东南洋那次,杨家,记得吗?” 东笙这才一拍脑门想起来。 当年他们的海舰在东南洋遇袭,周子融的弟弟周阳当场殒命,等周子融赶到的时候也没能救下多少人。这事闹得太大,朝廷说必须要彻查。那时候周子融他爹周海平还在世,自己生生折了个儿子进去,当然不能轻易作罢,原本交给杨癸的案子被他生生揽下来,但是查了半天却也只查出个半真不假的结果——说是有两名地方官员私通海寇,非法走私矿产。 其中一家便是杨家,对,就是杨癸他自己家。 但杨癸是杨家外戚中的外戚,又因为是名义上的案件督办,顺理成章地捞了个“大公无私”的功劳,所以后来杨家三族连坐,满门抄斩时,他身上却滴血不沾,完好无损。 然后,杨家的地产全都落在他头上,整个滇闽的管辖权也慢慢拢到他一人的手上。 东笙:“你什么意思?” 周子融摇了摇头:“不去看看,我不放心。” 原本东笙是觉得什么事都没有的,可被他这么一提醒,却也觉得必须去看看。 而且,如果杨癸当真和那时东南洋之乱有关,那便也算是北昭王周氏的仇人了。 而三司会审堂里,却当真是什么人都有。 东笙为了探个究竟,还是带着周子融来了,结果来了以后他震惊的发现,这个女皇恶心得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的逆贼,三司会审的时候竟然把华胥最顶尖儿的人物都招来了。 三司会审主审竟然是内阁首辅的蒋坤,刑部尚书、大理寺的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都几乎成了旁听。 更骇人听闻的是,那出了名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江族大祭司竟然纡尊降贵地来凑热闹了。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出糟心戏啊。 人物都来得惊天动地,可内容却乏善可陈。 杨癸确实是在南疆图谋多年了,朝天会也是他暗中扶持的,就等着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的那一天,花点钱再忽悠忽悠老百姓,自然有足够的人帮他混淆视听,制造机会。 大凌人给了他承诺,在约定的时候发兵南下与斯兰黑旗会和,先拿下斯兰,然后大凌出兵,帮他北上逼京。 可惜这一场做了将近十年的春秋大梦,才刚有了一点儿似乎能实现的迹象的时候就破灭了。 结果也毫不出乎意料,蒋坤竹签子一扔,判了丫个凌迟处死。 公堂之上杨癸到是十分淡定,啥都供认不讳,像是知道自己死定了一样,而那一向不食人间烟火的江族大祭司江淮璧竟然把些龌龊事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听完了,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说,任旁人在她身边义愤填膺的大呼小叫,她都只是眸色沉郁地盯着杨癸。 判决下来的时候,东笙注意到她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结束之后,周子融也一直没说话。 如果说杨癸早就有虎踞一方的心思,那么当年的事和他就是断然脱不了联系了。 他和曾风雷一起查了这么多年的南洋,在这一天突然了解了,没有人跪在他面前忏悔,也还是没有人对他枉死的弟弟磕头道歉,甚至没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说当年都是他们倒霉活该——什么都没有,一切就好像把前因后果陈述了一遍,然后就只是了解了。 死了一个人,然后呢? 周子融不禁看了看东笙,这一看,视线就像又黏在了他的身上一样。 他心想,还有什么比好好活着还重要呢? 东笙却只当他是心情不好,原本想带他出去喝酒,却突然想起来还有和公主的流殇台之约。 去流殇台的路上两人都一直沉默,东笙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道:“公主不会睡太晚,结束之后我去你府上喝一杯?” 周子融笑道:“殿下要是真有这心思,那臣当然扫舍以待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71 流殇台是小公主出生的时候建的,算是女皇给她的礼物,建在曲水之上,白木珠帘,相当雅致。 说是亥时,东漓却一吃完饭就早早等在那里了,面前放着一把琴,前臂长的线香焚得只剩一半儿,檀木香盒里盛得满满都是香灰。 小公主跪坐在矮案前小鸡啄米似的打起瞌睡来,东笙看得好笑,差点都有点犹豫该不该叫醒她。 东笙向两边的宫女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然后轻轻撩开珠帘走了进去,一股温和如玉的檀香味直浸入肺腑。 东漓听闻珠帘碰撞的轻响,才大梦初醒似的慌忙睁眼……虽然睁眼也没什么用,这公主是个睁眼瞎。 东漓赶忙紧绷绷地端起身子坐直了。 东笙不禁失笑,十分自然地坐在她对面:“既无公事,便无需拘束。” 东漓这才稍稍松了些,朝东笙敛衽福了福:“皇兄。” 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东漓支支吾吾地似乎有千言万语说不出,憋得小脸通红。 东笙也有点看不下去了,耐心地道:“你我虽是兄妹,倒也生疏,私底下,我就叫你阿漓可好?” 东笙这会儿没用“孤”的自称,确实让气氛放松了不少,东漓一听也忙不迭点头:“皇兄想怎么叫都可以。” 东笙瞥了一眼那把琴,没话找话说似的问道:“阿漓平日可有何雅好?” 东漓红了红脸:“……抚琴……” 东笙:“那皇兄可有耳福,听你一曲?” 流殇台上琴音渐起,仿佛曲水一般婉转轻灵,远远站在一旁看着的周子融也不禁认认真真地听了一段儿。 守在旁边儿的罗迟倒没有那份雅趣,土老帽似的拿着琴乐当催眠曲,十分不尊重地大大打了个哈欠:“哈……将军啊……我说你站在这儿干啥?不是没我们的事了吗?” 周子融笑着偏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意思是:自行领悟。 然后就继续目不错珠地盯着流殇台。 罗迟睁不开了,只能不断扯淡地安慰自己,这是在护驾……护驾……万一太子不小心掉水里了还要他们来捞…… 流殇台里仙乐般的琴音正流转,却冷不防被打断了。 “东漓。” 女皇不声不响地掀帘进来,面寒如霜。 第42章朝堂之事 小公主吓得琴音一颤,曲子戛然而止,兵荒马乱地转过来朝女皇肃拜一遭,结结巴巴地语无伦次道:“母……母皇……我……儿臣与皇兄请他来流殇台一叙……” 女皇阴着脸垂眼看着她,眼尾被描得上挑,薄唇抿成一线,让她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刻薄,只听她冷冰冰地道:“回去。” 东漓似有不甘,颤颤巍巍地犹疑了一下,试探着看了东笙一眼。 东笙:“母皇,儿臣邀公主流殇台一叙,只是聊琴,稍晚便会送公主回……” 女皇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目不错珠地盯着东漓,直截了断地出声打断东笙的说情:“回去!” 东漓这才惶恐不安地叩头应是,几个婢女十分训练有素地赶忙过来,小心翼翼地将东漓搀走。 东笙愣了愣,有点匪夷所思地看了女皇一眼,被女皇冷冰冰一眼扫过,凉飕飕地道:“曾风雷没教过你,不要直视天颜吗?” 东笙知道这人正在发无名火,惹不起躲得起,一声不吭地垂下眼去。 女皇也没再说什么,一甩袖子走了。 这位女皇脾气怪是出了名的,所以东笙对此也见怪不怪,只是有些费解,按他以往对女皇不多的印象,她倒不像是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宫里的人也大多难以琢磨,有那么一瞬,东笙为自己长在东海而松了口气。 东笙掸了掸下摆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早就等在远处的周子融。 这个时辰天色已经全黑了,宫里也没多少人,只有廊道里亮着一盏盏白晶灵能宫灯。白晶灵灯这种东西最先发明出来的时候,整个国家都恨不得跟着头脑发热般地沸腾起来,因为它们又便宜又亮,还没有烛灯的诸多弊病——不会突然熄灭,也不用担心失火。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72 但是时间久了人们也渐渐看出这玩意儿中看不中用,里面嵌着的白晶灵石极容易碰碎,每次补充灵能也很麻烦,皇宫里还好,民间每次都要把家里的白晶灵石送到当地的补给点补充灵能。 而且白晶灵灯的光相当清冷,就算比烛灯亮堂,却也亮不出一点温度,点了一屋子也不觉得热闹。 东笙看见周子融和罗迟两个人呆愣愣地杵在走廊上,罗迟早就靠着廊柱打瞌睡打得要流哈喇子了,周子融还一直孤零零地站在那,眼神清明地看着自己,像是已经看了很久,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眼神竟然显得十分专注。 像是……某种小动物,小狗? 东笙被自己心里又荒唐又无聊的念头给逗笑了。 周子融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别人心里成了什么,见他莫名笑了一下,也不禁冲他笑了一下。 东笙这才蓦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一看到这个人心情就会变得格外松快。 只是这人从小在东海那一群粗野汉子堆里长大,融在骨子里的粗线条,就算意识到什么却也没多想,没心没肺地冲周子融咧嘴一笑,三步并作两步就朝他溜达过来,然后一把揽过周子融的肩膀:“走,咱哥俩去喝一杯。” “去王府?” 原本说好了的,东笙此时却又迟疑了一下,眼珠子咕溜一转,狡黠地笑道:“哎,你那王府一年住几次啊,锅碗瓢盆都不见得齐全,我看还是去酒楼吧。” 周子融似乎早有所料,听闻此处也只是笑了笑:“好啊。” 一旁听闻太子过来了的罗迟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些,打起十万分精神,刚想开口问要不要他跟着去:“殿下,将军,那个……” 周子融地一抬手,笑眯眯道:“你累了,早些回王府去休息吧。” 罗迟干笑了一下,他其实想说,他刚睡了一觉,其实不累…… 周子融在他又要开口前笑着补道:“顺便回去安排一下王府的布防人手,这次可能要长住。” 罗迟;“……嗯,好。” 你的王府什么时候安排过布防人手啊…… 东笙也觉得奇怪,玩笑似的损道:“你以前不是一向不喜欢有人把你的王府围得严严实实的嘛,这回咋了?去了一趟南洋惜命啦?” 周子融也不反驳,喜闻乐见一般地道:“是啊,这一段时间华京事情冗杂,臣担心横生枝节。” 罗迟看着周子融那神色,心中腹诽几道,眯起眼想将军这是咋了…… 周子融却全然把他当了空气,往前开道,跟着东笙眉开眼笑地走了。 罗迟跟了周子融也有些日子了,虽然周子融几乎时时刻刻都面带笑意,但哪些是用来应付的,哪些是真的笑,他还是分得清的。每次周子融看到东笙,都会由衷地笑出来,甚至连抑制都抑制不住,而且那是在其他任何人面前都没有见过的笑容。 罗迟心想,将军和太子殿下的关系还真是好啊,难道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吗……那我也和我哥一起长大啊,我怎么一看见他就怵得慌。 罗迟看了看已经渐渐走远的温声软语的周子融,又想起了自家一看到自己就横眉立目的大哥,不禁打了个寒噤,身子不受控制地一哆嗦,直觉得舌头都苦麻了。 罗迟愁眉苦脸地想,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由于第二天还要上朝,东笙没敢把夜生活过得太糜*烂,喝得差不多有些醉意就回去了,而周子融更是一向自制力惊人,再怎么好酒,也还是指哪儿停哪儿,一点也不含糊。 东笙陪了他一晚上,指望着周子融跟他说说他弟弟的事,说说当年东南洋的事。 但周子融什么都没提。 东笙不是那种喜欢对别人的心事刨根问底的人,既然周子融不提,他也就当是翻篇儿了。 但除此之外,周子融却突然没头没尾地跟他说了一句:“你和公主,不要太亲近了。” 东笙一开始还不知道他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只不咸不淡地应道:“也没多亲近,我跟她本来也没见几面。” 周子融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有些神情凝重地看了他一会,完了叹了口气,弄得东笙满脑门雾水。 东笙兀自灌了口酒,有些不确定地试探道:“你是怕她夺嫡?” 周子融看着他的眼,没说话。 东笙虽然庙堂之事处得少,但是起码不笨,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水深几尺心里也能有个数,于是又忽然好似驴唇不对马嘴地道:“我记得你在内阁有认识的人。” 周子融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点点头:“我让他帮忙看着点。” 东笙见他颇能领悟自己话中精髓,也不再多说。 杨癸行刑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73 杨癸在南疆毕竟势力强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廷怕日长梦多,提前了行刑的时日,三天后就让他上了刑场。 这是华胥近五十年来,第一次动用凌迟大刑。 据说当时惨况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鲜血流满了街道,几乎浸透了街上的青石板,怎么洗都洗不掉那些暗色的血印子,连着几天整条街上都是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每天用凉水冲几道都冲不掉。 南疆虽然归顺了,但依然是一块很难咬的硬骨头。 原本与南疆通商修商道的工事预计在开春之后就要动工了,但一拖再拖硬是把工期延后了一个月,可即使如此,掰着手指算其实也离现在仅仅只有十几天的时间。 在这十几天里,罗耿不仅要把南疆那些贼心不死的玩意儿彻底镇下去,还要着人准备开山。 南疆与斯兰的交界处,是高原苦寒之地,本来南疆就多山多丘壑,疆界之处更是险峻非常,罗耿为此还专门从华京调用了白晶灵能的开山灵器。这里积雪深厚,冰层又宽又脆,根本不能硬炸,动起工来能把人急得一头包。 当然,过得最水深火热的还是斯兰,大战之后几个大城市都被轰成了废墟,周子融的粗旷式攻打虽然相当行之有效,但也显然没把斯兰当自己家,让阿尔丹后来收起尾来的时候,恨不得吃饭睡觉都时时盘算着那些车轱辘帐,整天有事没事就在那儿碎碎念,念的东西没别的,就国库里那几文钱。 华胥的援建工队往斯兰派了好几批,也借了不少钱,大大小小的建筑重建工事已经渐渐步入了正轨,然而比这更麻烦的是安置流民。 所谓大军过后,必有凶年,房子可以重建,但是炸烂了的耕地恢复起来就很麻烦了,斯兰盛产瓜果鲜花,而那些长了几年十几年好不容易开始丰收的果树全部炸成了木炭。 而更为糟心的还不止如此,战场太大战线太长,很难清扫,本来一月份还没回暖的时候都还好,开春回暖之后就闹了瘟疫。 最先开始是爆发瘟疫的是澜河城,澜河城滨水,极其潮湿,平常渗水反碱已经是常事,而双方连续在这里数次交战,已经不是积尸成山的问题了,都已经快堆成山脉了。再加上离都城又远,清理起来十分延后,所以瘟疫爆发的时候几乎势不可挡。 流民就算在战后重回国内,但也大多是失业,流民乱窜的结果就是瘟疫的进一步扩散。 然而流民流久了,就会变成暴民。 特别是澜河城另一岸的黑旗。 黑旗被收复以后,女人孩子当然被斯兰收到了管理之下,阿尔丹也给了很宽松的政策,算是安抚。当然也有些贼心不死的,大批的黑旗武士跟着曾今的黑旗祭祀逃出了斯兰,在整个南洋乱窜,甚至还有乘船北上的。 于是南下的华胥援建队到了都城之后,就怎么也不愿意再往南了,而且竟然还有连夜偷偷逃回南疆的。 阿尔丹给他们保证,三个月之内一定把瘟疫镇下来,也会给他们提供防护,甚至答应给他们加工钱,但是南方城市的灾民不能没有房子住,就算是窝棚也得搭一搭吧。 然而这个要求被援建队的负责人断然拒绝了。 理由当然只有一个,灾民是你们的,但命是自己的。 阿尔丹没把这件事告诉华京,自己哑巴吃黄连压下来了,硬着头皮和援建队交涉,然后从都城迪马里招募援建的男丁。而那被阿尔丹嫌弃了二十几年的斯兰贵族,终于也做了些有建设意义的事情,应召派出了大批人手和物资——当然,家国情怀之上,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南方城市的工厂、矿山和果园。 不过华胥援建队里有怕死的人,当然也就有愤世嫉俗的人。那小子自己人坑自己人,觉得不能弃盟国手足于不顾,而他们老大抗命滞留都城,他就把自家老大给打包卖了——连夜偷偷传讯回南疆告诉了罗耿。 要说愤世嫉俗,恐怕谁也比不上罗耿那个刺头中的刺头,一听这事就火冒三丈,又把消息传回了华京,要朝廷给做个主。 其实这事朝廷是知道的,但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自己不知道,谁知全盘打算都叫罗耿这个愣头青给撞破了。 这回没法装不知道了,那就开朝会吧。 女皇一大早就青着一张脸,浑身上下都仿佛写满了生人勿进几个字,大冰块儿似的坐在龙椅上,弄得整个朝堂都仿佛倒春寒了一样。 本来援建就已经很仁至义尽了,事已至此,满朝文武都几乎一致认为应该默许援建队留在都城。 东笙上朝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想到一来就听到这么糟心的事,忍无可忍地开口道:“启禀陛下,儿臣认为,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斯兰与我华胥已然是盟国,我们也已经签订了援建的三年合约,其中包括了他们的南方城市,此时食言,恐有不妥吧?” 李崇文看了周子融一眼,周子融朝他点点头,李崇文也了然地颔首示意。 这时,蒋坤站了出来,笑眯眯地道:“太子殿下血气方刚,义薄云天,这固然是好事……只是,殿下,这援建队也是我们华胥的子民啊,殿下这是要为了他国而弃百姓于不顾吗?” 东笙扫了他一眼,凉飕飕地道:“那首辅大人又要置我华胥国威于何处呢?出尔反尔,此乃不义。” 突然,旁边一个小老头义愤填膺地跳了出来,猝不及防地喷了他满脸:“殿下此言差矣!我华胥与斯兰有何义气可谈?!当年他们背着我们结交大凌,私藏天罡灵武的时候,又何曾把盟友之义放在眼里?!他们不仁,我们已经算是以德报怨了,此时这么一点对自己子民的回护,又有哪里不义了?!” 东笙心头火起,刚想要开口,却冷不防被身旁周子融暗暗扯住袖子,给他使了个眼色,东笙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只好讪讪地闭了嘴。 这时,蒋坤那个和稀泥的又跑了出来,笑容可掬地道:“哎,张大人勿要激动,话何必说得这么不留情面呢?太子殿下在斯兰呆了许久,有些情谊也是难免的,咱们对斯兰没情面,但殿下可有啊。” 周子融眉毛一抽,东笙也顿时明白过来,这蒋坤哪里是来和稀泥的,分明是来搅屎的! 李崇文察言观色,逮着时机站了出来:“臣以为,我等华胥既已经作出承诺,此时再改,恐有不妥。而且我华胥在斯兰也有不能耽误的工事,要是拖久了,斯兰人钱皆缺,我华胥也恐有损失。臣认为,此事万万不可轻易断言,还需从长计议。” 谁知那张大人竟是个逮人就咬的疯狗:“我华胥地大物博,无所不有,哪里稀罕他们那点好处?!白晶灵矿并非他斯兰独有!” 东笙挑眉道:“张大人久在朝中,不知商贸之事也属正常,眼下就算斯兰人均工本提高,但也算是四海之内最低廉的了,华胥已有各大商会厂房与斯兰提前签订了雇佣合约,若是不能如约,损失恐怕不是张大人所料而已。而且,与斯兰的白晶贸易已有数代之久,无论是行情或道路修建,都应经成型,如果另辟他处,多出的成本怎么算?中间的供给空缺怎么算?张大人可有高见啊?”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74 东笙:“商道修建不能耽误,只要商道一通,不仅未来钱财收益不可估计,而且贯通南疆两国,也好保我华胥南疆太平。” 这句话没有挑明,但意思也已经很明显了,一条商道从华胥直通斯兰,那么想这次一样的祸乱就很难再在华胥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发展到如此地步。 谁知那姓张的老东西越吠越上瘾,唾沫横飞地道:“到底是为了南疆还是为了斯兰,殿下可否说说清楚?殿下不过去了一趟斯兰,就满心都是斯兰了吗?” 东笙听他越说越不像人话,可此时若是跟他直面较上劲,更是要让这老疯狗咬住不放。 太子殿下神色晦涩一阵,忽然转向女皇,猝不及防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眼里突然间就满是委屈,眼眶子都红了,只听他振振有词道:“儿臣一心为国,日月可鉴,斯兰与我华胥唇齿相依,请陛下圣裁!” 女皇看了看这个深得自己装蒜真传的儿子,一时间哭笑不得,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道:“斯兰是盟国,不可不帮扶,但需得保障朕的援建队安危。蒋卿,安排个人去斯兰看看,从长计议,然后把那个擅作主张的队长给朕押回来。” 蒋坤:“臣领旨。” 女皇直觉得脑仁儿疼,刚准备摆摆手说退朝吧你们都滚吧,就见一名御史又站了出来。 言御史老得背都挺不直,一脸的贼眉鼠眼,抬头看了看蒋坤,然后颤颤巍巍地出来,霎时间大义凛然般地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臣,有本上奏。” 女皇一看见这老东西就头大,牙酸地道:“说。” 言御史激动得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两口,唾沫横飞地道:“臣参北昭王周子融穷兵黩武,擅调兵马!” 东笙狠狠一眼扫过去,恨不得在那老东西身上剜一刀,而周子融倒是淡定,只几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言御史:“东海海舰应当捍卫我华胥东海疆,而不是擅自出港支援他国,虽说周将军军功赫赫,但此举视朝廷,视皇上于何物?!” 女皇心想,我要你来说我是什么东西吗? 不过这件事却是是个死疙瘩,玄天阁行事秘而不发,眼下大局未定,还不能把玄天阁给抖出来。从头到尾都是个密令,所以只有口谕,没有玺印敕令,人家说周子融“擅调兵马”,他也确实是无法反驳。 女皇糟心地看了言御史一眼,又看了看周子融。 周子融却好像一点也不生气,心下了然一般,无波无澜地跪下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太子殿下身陷斯兰,臣急于救驾,罔顾我华胥律法,请陛下赐罪。” 女皇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道:“现令北昭王周子融暂时禁足府内,其余的事容后再议。” 这句话听似是在轻责周子融,但实际上也和“没事了你们回家洗洗睡了吧”差不多,连避嫌都不见得够用。 果然,言御史不依不饶地道:“陛下!擅调兵马乃重罪!怎能……” 结果女皇的脸色立即变得恐怖起来,蒋坤也狠狠剜了言御史一眼刀,言御史这才发觉自己过了火。 女皇阴森森地道:“哦?言御史可还有异议?” 言御史忙颤颤巍巍低下头去:“微臣……微臣不敢……” 其实这算是最好的情况了,周子融早就料到这事没法儿善了,女皇能这么给面子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周子融禁足一禁就是大半个月,老老实实呆在自家王府里养白了一层。 东笙时不时会传讯给他说些重要的事情,结果半个月以后还真又来了大事。 番阳的老皇帝死球了。 第43章夜访 周子融自从禁足王府之后,每天从早到晚,看书练刀吃饭睡觉,作息相当规律,过得相当惬意。罗迟那什么不急那什么急,愁得满嘴火气泡,好像他家将军不是禁足家中而是直接进了大牢一样。 那人坐在王府前院,每隔两下就要唉声叹气一声,怎么听怎么晦气。周子融去前厅倒杯水都能听见他在叹气,越听越头疼,觉得他怕是漏气了,终于忍无可忍地打发他去买夜宵。 罗迟愁眉苦脸地说着:“将军,您说陛下的解禁令怎么还不来啊……您说……” 周子融勉强挤出一点笑意:“也不是坏事……你看,这会儿都半夜了,你不饿吗?帮我去看看街口的包子还有没有得卖。” 罗迟抬起他那张苦瓜脸,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别去了,我带来了。”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自王府外墙上响起,周子融微一怔,仰头遍看见一个熟悉的黑影正趴在他家院墙上。 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衣,手里提着一笼包子,从墙上翻身而下:“我就知道你好这口,华京也就这些面点还能下咽了。” 周子融蹙了蹙眉,却也见怪不怪,只道:“我不是说了嘛,这段时间尽量少过来,你一个太子,要尽量避嫌……”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75 “哎,行了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东笙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随手把那笼包子递给罗迟,“他们也不知道是我。” 东笙说着便扯了扯自己那覆着一张□□的脸;“怎么样,周大娘?” 周子融无奈地摇了摇头,跟罗迟说:“拿到厨房里去,让厨子热热。” 罗迟诶了一声,迟疑地看了他们俩一眼,似乎还想问什么,但冷不防被周子融一瞪,只好赶忙悻悻地走了。 周子融领着东笙往前厅里走,随手捞了把黄花梨雕花椅给他:“来找我什么事?” 东笙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番阳的事你听说了吗。” 周子融点点头,去桌上拎了茶壶和杯子,给东笙倒了杯热茶:“听说了,朝廷有安排了吗?……先喝点水吧,喏,小心烫。” 东笙从他手里接过了那只柴烧小瓷杯,周子融只倒了七成的茶水,杯子的沿口是不烫的,东笙两指夹着杯口接了过来:“皇上还没说,但是我觉得应该跟你有关系。” “哦?”周子融挑着眉笑了笑,拉了把椅子坐下来,“陛下想起我来了?” 东笙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半开玩笑道:“哟,还气着呢?” 和周子融处了这么多年,东笙极少见这人生气,而且他就算是动了怒,面上也很难看出来,只是和亲近的人说话的时候会带点刺儿。 周子融摇了摇头:“岂敢?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东笙咽了口茶,舒服地呼了口气:“唔,这茶不错,东海带来的吧?……前几天我让人在内阁留了个心眼儿,皇上不是要派人去番阳走一趟嘛,人选还没宣出来。” 言外之意很明显,就是这出使的名单里恐怕有周子融。其实要是真的也不奇怪,周子融驻守东海,常年要和番阳周旋打交道,如今番阳换了天,他去看看没坏处。 最重要的是,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周子融离华京越远越好。 “我老娘还是很护着你的。”东笙冲他贼兮兮地眨了眨眼睛,“等你回来,风声也差不多都过去了。” 周子融脸上不见喜色,他沉默了一阵,皱眉道:“那你呢?” 东笙微微一愣,干笑了两下,慢悠悠又把杯子放下:“你就安安心心地去,我这里不用你担心。” 东笙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朝堂上那些喷他的人绝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回头周子融一走,那些人恐怕得要更嚣张。 “他们还不敢拿我怎么样,”东笙笑了笑,“倒是你,番阳如今情势不明,当年那老东西在位的时候还会跟我们装装友好,现在可不一定了,若是事情有异,你赶紧撤出来。” 周子融若有所思了一阵,有意无意地错开了东笙的话,转而道:“南疆那边怎么样了?” 自打周子融禁足到现在也有大半个月了,如果说南疆情势已定,那现在天气回暖,土地已经可以翻土动工了。 可是东笙摇了摇头:“还没呢,瘟疫还没压下来,援建队死活不愿意开工。” 周子融听罢倒也没什么反应,似乎是意料之内的事,他想了想,点了点头:“嗯,这没办法,得靠阿尔丹自己想办法。” 东笙不置可否,只道:“不管怎么样,南疆这块骨头一定要啃下来。” 东笙继续道:“南疆南洋的前景很大,那些老头子也不知道是真看不出来还是故意装傻。如果南洋的商道打通,就不仅仅赚钱和与斯兰结交的问题了。” “白晶灵能的装配很昂贵,并不是每个工厂都担得起,有些还停留在几十年前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劳动的年代。现在我们的劳工工薪越来越高,他们的成本已经快要赶上售价了,利润不足,周转不上了。结果现在才想跟进大流,但是没钱。”东笙耸了耸肩,越说越激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个两个还好,就随他们去了,反应这么慢,活该倒闭。但问题是太多了你知道吗?太多了。可如果能在斯兰开厂,这些厂子就能活下来。” 周子融:“然后呢?” “斯兰的无业游民那么多,阿尔丹找不着安置他们的办法,我们就给他一个机会。”东笙道,“不仅能给我们的厂子周转的时间,还能捆住斯兰的大部分劳动力,我们丢得起那几个厂子,他们可丢不起那么多的岗位。” “当然,这些都还是附带的,”东笙正色道,“斯兰的商道打通,等它开始大量收益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把商道扩展到整个南洋。这样一来,南洋的商道通过我们和西洋的商道联通,一条商道纵贯东大陆南北,我们正好在当中。” 这就意味着,这一条商道上的所有贸易,都不可能和华胥脱钩。牵动的不仅仅是那几吉子的钱两,华胥财力雄厚,这样的结果就是,整个东大陆的利益都会被华胥凝成一股绳,谁也离不开谁。 “我们最缺的是什么?” 周子融笑道:“你想说,盟友?” 东笙笑眯眯地打了个响指:“对。” 现在华胥在四方联合会的势力越来越大,少不了要受大凌人的打压,可若是把这么多个国家绑在自己身上,大凌下手之前也要再三考虑考虑。 周子融沉默了一阵,还是很不给面子地,小心翼翼地泼了盆冷水:“但是你要想清楚,这事不容易。” 东笙点点头:“我知道,再难也要啃下来。” 不仅仅是要打通各国关系,而且这玩意儿就是个黑洞,指不定要砸进去多少钱——南洋跟西洋可不一样,少不了扶不上墙的烂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76 周子融笑了笑,看了一眼他放凉了的茶,默不作声地拿过来倒了,然后又给他斟了一杯热的:“你能明白就好,这事你做不成,也没人做的成了。” “喝完这杯你就回去吧,太晚了不合适。” “行,”东笙喝白水似的一口干下一整杯,“你自己长点心。” 这人猴子托生,翻墙进来也翻墙出去。他前脚刚走,罗迟后脚就拎着刚刚热好的包子找过来了,包子的肉香一下子溢满了整个前厅。 罗迟嘴里还塞着一个,支支吾吾地说:“喔说刚军啊,快尝尝……诶?殿下咧?” 他摘下了嘴里被他咬了大半边儿的包子,后知后觉地道:“怎么才刚来就走了。” 周子融站在前厅门口朝着院墙那望了一会,悠悠踱了回来:“他要是呆久了被人看见不好。” 周子融坐在方才东笙坐着的木椅上,捻起那只他用过的杯子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玩,沿口还有一些余温,分不清是茶的温度还是人口的温度。 罗迟把装在盘子里的包子递给他:“尝尝吧,味道真的不错。” 可周子融只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将那杯子攥在袖子里,站起身来:“你吃吧,我回去睡了。” 罗迟愣了一下,看了看这一大盘的肉包子,突然愁眉苦脸起来:“不是吧将军,您刚才不是说要吃夜宵嘛?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啊。” 周子融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就拿去喂狗。” 罗迟脸更苦了,他心说那狗不是在东海嘛,这华京的王府里哪儿来的狗啊。 罗迟又拿起一只包子,自言自语道:“这都吃完得撑死我啊……” 可说完这句话他就意识到哪里不对……这将军,怕不是是故意的吧? 周子融一个人走进了通往后院厢房的廊道,才有些紧张地把那只杯子拿出来看。当他的指尖再一次触到沿口的时候,仍未散去的最后一丝温热仿佛一道电流刺进他的指尖,周子融不禁微微颤了一下。 我这是在想什么啊…… 周子融一边这么懊恼地谴责自己,却一边试探着把那只杯子慢慢移近了自己的鼻尖。 一种细微而微妙的羞耻感蔓延上心头,他局促地嗅了嗅那杯口。 一股淡淡的,却清晰无比的温热味道游丝般飘进他的鼻子里,那是一股裹着茶香的,属于那个人体内的味道。 一向八风不动的周大将军突然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我在干什么啊?不像话! 这么多年了,都这么多年,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周子融一阵头疼脑胀。 他对自己说,不行,你不能再动他了。 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回前厅把杯子放回去,或者干脆一掌摔个稀巴烂。 “别疯了……”他泄气地想着,还是攥着那只杯子回了房间。 第44章送别 “陛下召北昭王入宫觐见——” 东笙给他的消息一点也没错,没过两天,女皇身边的内侍公公就来传旨了。周子融在府里足足窝了一个月,老老实实地哪也没去,在王府附近徘徊的各路耳目也什么都没搜罗到。 这也是为什么东笙之前来的时候都会偷偷摸摸挑半夜,逮着那些装作路人小贩的眼线巡视的间隙翻墙入院,这么一个月下来,东笙觉得自己都可以去当江洋大盗劫富济贫了。 周子融连续一个月没上早朝,冷不防让公公一嗓子嚎醒,也不想耽搁,潦草吃了些早膳后就坐着篷轿抄小路入宫了。 大清早的宫里刚刚打过早更,大殿之前冷冷清清地站着两排银甲禁卫军,周子融下了轿子,一路顺着大殿前的坛场往里走。 当年修这座皇宫的时候算得上是大兴土木了,从殿前正阳门到最北边的神武门,光用脚走能把脚脖子走断。 周子融赶上最后一个入朝,在金銮殿前稽首一拜,这才垂首登殿。 番阳国君新丧的消息基本已经传遍了整个华京城,大殿之上却也没一个人主动开口——现在出使番阳的使团正在甄选官吏,而出使番阳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差事,所以没人愿意冒头。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77 华胥和番阳的关系一向是一言难尽,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而且眼下番阳变天,谁都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样的格局。 百官参拜的时候,站在最前面的东笙偷偷偏头瞟了他一眼。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女皇等得不耐烦了,清咳了一声,立马就有有眼力价儿地率先开了口。 御史陈大夫一向是乐于当这个出头鸟的,早就按耐不住了,一听女皇的意思立马站了出来:“启禀皇上,番阳国君新丧,我朝虽与其多年不睦,但毕竟是隔海相望,臣以为应派遣使臣出使番阳,聊表哀思。” 这句话虽然是句废话,却是一句很有勇气的废话,因为它不仅打破了僵局,而且很有可能引出女皇的下一句话,比如“那爱卿觉得应派遣谁去合适?”或者“那爱卿可愿走一趟?”。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果然,女皇不负众望地问道:“那爱卿觉得,朕应该派谁去合适呢?” 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开始默默地打起鼓来,生怕这个无知无觉的刺头把帽子扣自个儿脑袋上。 而这陈大夫语不惊人死不休,紧接着就是一句:“臣斗胆自荐,望陛下允准,臣定不负厚望。” 百官霎时间沉默了,大家都知道陈寅这老家伙还停留在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却没想到这人竟然能作死到这般地步,心里都不禁默默道了声:作得好。 女皇眼角一阵抽搐,她是从来没想过要把这老头子派去遭罪的,可眼下这人已经自己撞上来了,而陈寅无论是官阶还是能力都是无可挑剔的,再加上愿意去番阳的人本来就不多,女皇只好绷着脸认了:“那就要幸苦陈爱卿了,那不知诸位还有何其他人选啊?” 就在陈寅要开口的时候,之前与东笙斗过嘴的张大人突然站了出来:“臣以为,周将军乃出使番阳的不二人选。” 东笙闻言一愣,他虽说知道女皇有想要把周子融远支番阳以避嫌的意思,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在大殿之上实现出来。 张鹭年是肯定不会好心到要帮他们的,既然不是要帮,那就肯定是要坑了。 番阳之行吉凶不定,谁都不知道路上会出什么事,到了番阳长生殿又会出什么事。 更重要的是,谁都“不知道”,周子融走了之后,朝中会出什么事。 看来女皇是早就知道张鹭年不会轻易放过周子融,想要借机把他远远扔出去,然后自己才好在朝中动作——这才任由假借张鹭年之口说了出来。 女皇略作惊讶得地扬了扬眉毛:“是嘛?那周爱卿的意思呢?” 周子融赶忙识相地跪了下来:“臣愿戴罪立功,望陛下恩准。” 女皇这才装作欣慰地点点头:“那便也要劳烦周爱卿一趟了。” 虽然周子融派兵斯兰是有皇上密令的,皇上不愿他受太大委屈,有意回护。但不管怎么说,“擅自发兵”这个罪名,配上“禁足一月”的惩罚,怎么也有偏颇之嫌。虽然女皇是故意袒护,但也不能太过招摇,过犹不及就不好了。 而番阳之行简直就是一打盹儿就有人递枕头,番阳情势复杂,但只要稍加留神,总不至于把命丢在那,所以可以说是周子融“将功补过”的不二选择。 可这话叫张鹭年说出来,却总也难以叫人心安。 周子融注意到了东笙投过来的目光,向他回了一个眼神,示意自己无事。 陈寅和周子融一定,整个使团的大架子就差不多搭好了。陈寅虽说是个老刺头,但也算是个十分中肯的老刺头,朝堂之上哪边都不靠,看谁不顺眼就咬谁,所以总不会刻意去图谋他们些什么。 可东笙心里自打知道女皇打算派遣周子融去番阳开始,就一直惶惶不安,眼睁睁地看着人选定局,虽说可以算是最好的情况,但他心里还跟打鼓似的。 然而事实证明东笙的直觉是很准的。 下一份奏报便是黑旗祸乱的消息。 “黑旗余孽为害我朝边界,望陛下明断。” 搞了半天,当初收复黑旗的时候,有一大部分的黑旗武士跟着祭祀跑出了国,到处游散生事,仿佛是自己不得安生,便要所有人都陪着一起不得安生一样。 女皇皱了皱眉头:“此话当真?” 奏报的武将道:“绝无虚言。” “那就给朕抓!”女皇十分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抓着了就杀,算是再给阿尔丹送个顺水人情。” 蒋坤一听,暗搓搓地横了张鹭年一眼,张鹭年会意,便又跳了出来:“臣愿为陛下分忧,为陛下彻查事情,以绝根源之患。” 东笙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心说这话自己都还没开口呢,你怎么就自荐上了。 东笙却只觉这事不能落在别人手上,便站出来道:“儿臣以为,儿臣对斯兰与黑旗更为了解,此任应由儿臣代为……” 女皇瞪了他一眼,张口打断道:“太子这些日子还是好好休养吧,怎么,东宫住得可还习惯啊?” 确实,东笙自己身上的嫌还没洗干净,确实应该消停一阵子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78 东笙哑然一阵,才只好道:“习惯的,谢陛下关心。” 退朝之后,蒋坤抬着他那一如既往的满面笑容,一路和其他官员一团和气地你来我往,牵扯半天才好不容易走到了大殿前的高阶之上,围着他的人也算是终于散了些。 蒋坤冲身后勾了勾手,一直不声不响跟在他后面张鹭年赶忙凑了上来:“蒋大人。” 蒋坤斜睨了他一眼,问道:“这一次,周子融他们大概要走多久?” 张鹭年大致算了一下:“起码也要一个月。” 蒋坤一听,冷哼似的笑了一声:“一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了,你让你的人抓紧一点,两头的人都埋伏好了,绝对要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张鹭年也古怪地笑了笑:“这个当然不牢蒋大人挂心了。” 周子融他们走得很急,几乎是第二天就从王府收拾行李走人了,好不容易捂热乎了些的京城王府又瞬间清冷下来。 东笙只带着往生,一路骑马把他送到了城门关。 华京的城关也算是巍峨了,路边的杨柳抽了新芽,大风一过就跟着飘摇起来,倒还真有几分送友离别的意思。 周子融交代了罗迟,让他跟着大部队先往前走,他随后就跟上来。 东笙:“你路上要小心,有事写信,我这段时间应该都在都城。” 周子融点了点头,笑道:“有殿下做靠山,臣真是再踏实不过了。” 东笙翻了个白眼,笑骂道:“贫吧你,要走赶紧走,他们都快走远了。” 周子融却头也不回,只定定盯着东笙,半晌不说话,直把东笙看得都有些发毛了,才大发慈悲地开了口:“以后这段时间我不在,你一定要当心,万事都不要冲动,小心为上。” 周子融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往生:“拜托你了。” 在与周子融目光碰触的那一瞬间,往生愣了一下,一股莫名而强烈的熟悉感在心中鼓噪,却让人说不出由头,所以很快就被往生压制了下去。他扯起嘴角笑了笑:“王爷放心,一路平安。” 周子融点点头,又和东笙交代了几句之后,才终于掉转马头去追大部队了。 一路上周子融时不时回头,看见那人的墨色的身影越来越小,心里一股莫大的空落感便慢慢爬上了心头,当年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东海不知所踪时的那种无力感再一次席卷而来。 我都在想些什么啊…… 周子融懊恼地想着,一边又狠狠抽了马一鞭子,无辜被揍的马嘶鸣一声,加快速度朝前奔去。 好不容易跟上了大部队,周子融才稍微慢了下来,悠悠跟在出使人马的最后,美其名曰“压尾”,却一路都在不住地回头看那座慢慢变得朦胧的巍峨城关,努力想在其中搜罗出一个芝麻大的人影来。 而人影没有,鸟影却有——一只雪白的灵鸟朝他扑腾着翅膀飞过来。 周子融抬起手,灵鸟便乖乖落在了他的手腕上,只听它砰地一声化作一团白雾,紧接着周子融感到手心一凉。 ——那竟是一块墨玉佩。 这墨玉的成色可以说是上乘中的上乘,恐怕比起东笙眉心那颗都不见得逊色。而且雕工绝佳,把它雕成了一个小小的磬,下头还拴着几条流苏。 “笙磬同音”。 周子融心里咯噔一下,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不可抗拒的不淡定起来。 只见那透雕墨玉上还夹着一卷小纸条,周子融心里一阵阵打鼓似的,几乎是有些紧张急迫地把它抽了出来。 纸条上写了又丑又大的四个字。 “公子如玉。” 周子融福至心灵,猛然抬头朝城关望去,而这一次不知是怎么的,他竟然望见了城楼之上的那个缥缈黑影,那人似乎也正望着他。 周子融心里一阵惊涛骇浪,拍得他几乎有些热血上头。 他死死攥住缰绳,发泄似的把指节攥得发白,眼睛像是不会转似的盯着那城关。 东笙啊东笙,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啊。 【作者有话说:大家还记得那块玉吗?当初在斯兰时阿尔丹送的。】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79 第45章暗流 “多好的一块玉啊。”往生靠在东笙身后的塔楼柱上,似乎意有所指。 东笙遥遥望着那一队渐行渐远的车队,慢慢融入了极远之处的一片青蓝之中。那块玉是当时阿尔丹给他的谢礼,就算是在珠宝盛产的斯兰,这样的成色也是极上的臻品。他回华京之后,就把玉给天工院的人雕琢,找了最好的师傅,磨了整整一个月才磨好。 “不好我也送不出手啊,”东笙装蒜装到底,看着那车队消失在视线里,便悠悠回身准备下塔,“走吧,朝廷里还有不少事呢。” 往生只看着他,却也不说什么。 墨玉是黑灵的灵石,特别是那块墨玉磬上还刻了咒文。 往生:“宝玉通灵,你怎么知道他就能和你共情?” “不试试怎么知道,”东笙浑不在意地往下走,头也不回地把往生甩在后头,“除了他,还能有谁。” 华胥安安稳稳地送走了出使番阳的使团,而境内却并不甚安稳。斯兰人虽然收回了黑旗的军权,也在当地设立了州府一类的管理层,但大量的黑旗武士外逃,让整个南洋南疆,甚至是华胥中部都不大平静起来。 愿意前往黑旗任职的斯兰官员少之又少,重金之下也无勇士,再加上瘟疫的横行,新官上任的时间生生往后推延了一个多月。而就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出逃流散的黑旗武士就达到了数千之众。 这相当于是一个潜在的巨大威胁,华胥连夜烽火传四疆,要求严查死守,坚决不能把流散的黑旗人放进来。 但是这个命令下的时候就已经迟了,黑旗人混在华胥往来斯兰的援助队里,从南疆或者东南海入境。华胥最先知道这件事的契机还是因为几个丧心病狂的黑旗武士烧杀了南疆的一个村落,有五六家几乎全门被灭,场面相当惨烈。 事已至此,便很少有人再想起去应对刚刚被他们逼退的大凌了。 极度忠诚的天机阁暗桩居然反水,实在是一桩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那西兰诸国的反水的暗桩到底是谁,以及究竟为何反水都不为人所知,只知道的是,因为那一个的招供,大凌在西洋所有的暗桩都几乎被拔除殆尽。 这些拔出来的暗桩有些被处死了,剩下的都被西洋人打包给大凌扔了回去。 金都王宫里愁云惨雾,西洋诸国的使者以一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姿态赖在万国宫不走了,强逼大凌给出个交代。好像大凌要是不能让他们满意,他们就要集体在万国宫门前上吊一样。 再凶悍的流氓,也敌不过手提粪桶的泼妇。 西洋诸国分开来算,没一个能入大凌的法眼。但是这帮臭皮匠绑在一起,也能绑出好几个诸葛亮来——还是穷途末路耍赖皮情况下的诸葛亮。 温德尔也没办法。 王子伽雷的寝宫前跪着一个年轻的骑士,他一头酒红色的软发,茶色的瞳仁里古井无波,银色的头盔夹在胳膊底下,双膝着地不知道跪了多久。 伽雷在屋内稍稍推开些窗子往外看了一眼,脸色阴沉,又不声不响地把窗子关上,叹了口气。 身边的侍卫赶忙低下头,整个寝宫里的人都噤若寒蝉。 直到这个年轻英挺的王子站起身来,推门出去。 如雕像一般的年轻骑士在王子出门的那一刻才稍稍抬起了头。 “杰尔,恨我吗?”伽雷看着他,自顾自地蹲下来,“你恨我吗?” 杰尔抬起通红的眸子,原本就白净的脸上眼下更是血色全无,他微微张开口,嘴唇有些颤抖地道:“请……让我带回我的父亲。” 伽雷定定地看着他,长叹了口气,伸手揽过他的肩膀抱了他一下,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沃瑞先生的尸首我一定给你带回来,但是眼下这个情况,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冲动行事,知道吗?” 杰尔一句话也不说,僵直地梗着脖子,浑身绷紧,眼眶里的泪水差点就要决堤,他适时地仰了一下头,才堪堪忍住。 “我保不住你的父亲,”王子的脸色越发沉郁,只有一双碧眼亮得惊人,他的语调虽然低沉,但隐隐能听出其中的颤动,“但我至少要保住你。” 王子的话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杰尔鼻子里猛地一酸,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一下子被涤荡出来,他张了张口,声音嘶哑地道了声:“殿下……” “告诉我,”伽雷沉声问道,“你恨我吗?” 杰尔摇了摇头,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没一会儿就打湿了伽雷肩头的衣服:“不,殿下。” “那你恨我父王吗?” 杰尔一愣,还是僵直地摇了摇头。 沉默了良久,杰尔才喑哑地道:“我的父亲,是为国捐躯。” 天机阁在西洋的暗桩反水,屎盆子叫温德尔驾轻就熟地全扣在了天机阁的脑袋上,但他又舍不得把天机阁的总管拉出来血祭。于是杰尔的父亲,天机阁的副官,就几乎是“理所应当”地成了替死鬼,几日前被温德尔下令斩首,直到现在,“逆臣”查理沃瑞的脑袋还挂在金都城墙上。 伽雷听闻这个命令的时候,也不禁一阵心寒——他没想到,他们堂堂大凌,居然会被西洋人和华胥逼至如此境地:他也更没有想到,他的父亲做事会如此狠绝。 那可是三十多年的老臣啊。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80 “那些愚蠢的东陆野人,还有西洋的那群杂碎,”伽雷双目赤红,重重地拍了拍杰尔的后脖颈,“我们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伽雷想,他就偏偏不信,东大陆貌合神离,怎么可能是一面不漏风的墙,总有华胥手伸不到,够不着的地方。 番阳丧期将尽,新帝不久就要登位,周子融想方设法加快行程,可使团里却大多是些老弱文官。而由于这几日风顺,周子融出了华京城后就改走水路,从无尤江上游东行而下,一路上走得几乎是风驰电侧,估计不出三日就能到东海。 从楚地入赣皖的江堤建得气势恢宏,当年建这大堤的时候考虑到灵能损耗巨大,华胥江族承载四境长城的供给已经是极限,所以运转全然靠水力,只有在干旱年江水下降的时候才会动用储备灵能。 “开——船——闸——” “将军,”罗迟给传令官送了敕令符,又跑过来凑近周子融跟前,“前面就是赣皖大港,需不需要稍作休整……” “不用,”周子融手里盘着那块墨玉,看着那庞然大物一样的船闸打开,水路二分,耳畔皆是机械轰鸣之声,“明早之前赶到金陵。” 大江白浪,一边运转着这巍峨矗立的兰江大堤,一边又被这大堤所掣。 无尤江中部一带无限繁华,拦江大堤工程如此浩大,却不见一丝灵能的影子。 只是偶尔抬头看的时候,会有几只“灰鸽”在他们头顶上方盘旋。这种灵能装置建造得极其类鸟,虽然并不像灰鸽,但也许是因为当年发明出这玩意儿的人尤其喜欢灰鸽,就给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这“灰鸽”通身都是极轻精铁,肚子里装着白晶,靠灵能驱动,一般盘旋在这些重要的工事上空,一面有特殊敌情,也是为了核实过关者的面容和身份。 周子融:“番阳那边有新消息吗?” 罗迟摇了摇头:“自从国丧的消息传出之后,就没再有后续了。” 周子融一阵沉默。 一般情况下,国丧之后,应该会相继传出继位者之类的消息,然而这一次却没有。番阳那老皇帝在私事上是个实打实的老不正经,闺女满地跑,儿子遍天下——如果不是后继无人,那就必然是…… 周子融的眼皮子跳了两下,又问:“那华京城呢?” “华京城?”罗迟不解地看着他,“没问啊……华京城的事现在都跟我们没关系了,不是什么大事都不会通知我们的。” 周子融皮笑肉不笑道:“还有多久到东海?” “两天之内吧……”罗迟有些担忧,“将军这是怎么了?有何事需要挂心吗?” “灵鸟传书给元鲤,让他带人去华京城盯着,有什么异动立马通知我。” 罗迟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担心什么,仍是没有多问,只应了声就脚底抹油去办了。 东笙半夜是让梦给弄醒的,倒不是说这梦有多恐怖,只是从头到尾都让他心里闷得慌,有一种空落得惶惶不安感。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呆呆地看着床帐顶发呆。 也许是这东宫的床太软了,他一时睡不习惯才这样的? 他在梦里看到一个浑身都是火的人,那人身披铠甲,烈焰着身却不能伤其分毫。只是这梦做得模模糊糊,他怎么努力看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是平白无故地觉得那人在一直看着自己。 东笙侧着翻了个身,无意间瞥到了自己手腕上的那块胎记。 这块胎记长得很奇怪,像是被烈火灼烧过的疤痕,如若不是接生的宫女和太医亲眼看着他刚出娘胎的时候就带着,恐怕没人会相信胎记能长成这样。 东笙心里莫名漏了一拍。 “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那个骑士是当时周子融去大凌赴会的时候,站在王子旁边的那个,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印象。。 另外,求评论,求收藏,求求各位大佬了。。】 第46章黑旗余孽 放在手边的往生灵剑里发出了闷闷的声音,东笙抬手按了他一下:“没事,做了个梦。” 他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这才发现背上已经汗涔涔的了,被浸湿的里衣黏糊糊地巴在后背上。东笙一身汗地在床上翻来滚去,要是烙煎饼的话现在应该已经香皮薄脆了。 还是睡不着。 他自暴自弃地仰躺在床上,长长出了口气,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结果摸了自己一手的水。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81 这三月天,哪儿来这么多汗? 东笙忍无可忍地坐起来,三下五除二地扒掉了自己的里衣,然后打着赤膊钻进被子里。 自从他从斯兰回来以后,就常常会做这样的怪梦,每一次梦中都会有一个浑身着火的人像刚才那样定定看着他。而明明是不知所云的东西,却每次让他一看见就觉得十分难过,胸口发闷。 东笙晚上做梦睡不安稳,但却越来越嗜睡了,几乎每次只要不叫他,都是迷迷糊糊地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这毛病也大概是从自斯兰回来以后才有的,他想也许是之前绷太紧了,这会儿稍微一松下山興来,就整个人都散得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也就没太在意。 在又快要睡着的时候,他还在努力思索明天早上怎么早起的问题,于是含含糊糊地开口叫了往生:“明天早上辰时叫我起来……” 闷在灵剑里的往生没应他,透过那颗墨玉珠从灵剑里看到这人越发消瘦的睡颜,一股熟悉的感觉满满爬上了他的心头,梗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算了,让他自然醒吧。 于是第二天早上,往生难得地靠不住了。 事实证明,有一句话叫做醒得早不如醒得巧,东笙刚刚起来不久,还没来得及抱怨往生,就被一道圣旨砸在了脑门上。 “陛下召见太子殿下——” 东笙痛苦地揉了揉自己异常酸胀的眉心。 早春天还没有完全回暖,晚上是不能打赤膊睡觉的,东笙满身汗还光着膀子,于是一大早便也不负众望地着了风寒。 像他这种多少年都没得过风寒的人,这一下猝不及防地着凉了,症状就来得尤其凶猛。东笙感觉到自己的嗓子眼里像是被火燎过一样灼痛,头疼得像是要炸开。 东笙拖着跟灌了铅一样的腿脚去上朝,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一阵阵发虚。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齐聚,张鹭年像是窦娥哭公堂一样端端正正跪在大殿中间,他身旁还跪着另一个裹着黑袍的人,东笙单从那背影一看,就蓦地认出了是谁,心里登时打了个哽。 女皇一脸烦躁地坐在龙椅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鎏金的龙头扶手。 张鹭年余光瞟到了刚刚赶到的东笙,眼泪跟开闸泄洪一样涌了出来,惊天动地地“咣当”一脑门磕在了地上,声如洪钟地哀哭道:“皇上——” 女皇一阵头疼脑胀,十分不耐烦地道:“有话就说,朕还没驾崩呢。” 张鹭年哭得如丧考妣,头磕得砰砰直响:“臣……臣斗胆!参东宫勾结敌军啊……” 蒋坤一听就觉得头疼,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狠狠瞪了他一眼,忽然又似乎觉得没什么必要了,就自暴自弃似的翻了个白眼,稍稍转了转身,不想看他。 女皇果真暴怒,一巴掌砸在案几上,秀目圆瞪地吼道:“大胆!谁给你的胆子?!那可是朕的储君!怎能由得你这般诋毁?!” 张鹭年哭得稀里哗啦,十分难看,以头抢地道:“陛下啊……太子贵为储君,臣怎敢妄言?!臣前些时日领旨查办黑旗入境一事,这才偶有所获……” 身旁的那黑袍人微微抬头,露出了一张干皱的面皮。 那是黑旗的祭祀。 老祭祀还似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东笙明明白白地看见那老祭祀的嘴角勾着一抹笑意。 东笙的眼皮子抽了抽。 这老祭祀居然会说华胥瑾文,虽然吐字发音十分蹩脚,但还是能让人听得分明:“拜见皇帝陛下……” “这是谁?”女皇挑眉看着张鹭年。 张鹭年颤颤巍巍地应道:“黑旗人的祭祀。” 女皇挑了挑眉:“你竟然还敢把敌军余孽带到朕的金銮殿上来?” 那老祭祀一听,赶忙以头抢地,难为他把舌头捋得那么利索,之前说得磕磕巴巴的瑾文这会儿跟吐弹珠似的一连串往外蹦:“陛下……罪人冒犯贵国,罪该万死,只是罪人临死之前有一恳求。” 老祭祀哭嚎道;“请求太子殿下归还我族圣剑!” 东笙心里不好的预感应验了,只觉得本来就疼的脑仁儿现在都快要坠下去了。 朝堂上一干御史已经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言御史少了陈御史和他抢话呛声,便一步抢出来:“你何出此言啊?!” 女皇:“你们的圣剑,怎么会在太子那里?” 东笙:“回禀陛下,当时两军对垒,千钧一发,儿臣为了守城,便派遣部下盗取黑旗圣剑,以乱军心。” 朝堂上已有武将呛声反驳:“两军阵前是什么情形?殿下可莫要说笑话,陛下没见过战场,末将可见过,战前潜入敌军大营谈何容易?!还能为你盗回圣剑?殿下,您这位部下,可别是有三头六臂吧?”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82 也还不等女皇发话,那祭祀就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东笙:“太子殿下何出此言?当初明明是你我协定,我们把圣剑暗中交予你,你就留我族和阿卡一条性命。” 东笙:“放肆!我华胥朝堂,容你这般胡言乱语?!孤何时与你们有过这等约定?!贵部的阿卡早就沉入澜河底了,祭祀莫不是还没睡醒吧?” 这时蒋坤也一脚掺合了进来,唯恐天下不乱地吼道;“大胆狂贼,你可知你说得都是些什么吗?!你这是在诽谤我朝太子与尔等勾结不成?!” 老祭祀磕头道;“殿下不记得了吗?殿下当初留了我族阿卡一命啊,阿卡托殿下的福,现下正在静养。” 女皇冷笑一声:“且不说努尤尔到底是死是活,朕的笙儿要你们的圣剑作甚?他又不信你们的丹拓大神。” 蒋坤:“陛下所言甚是,我堂堂华胥华胥储君,一朝太子,怎会稀罕你那等巫蛊之物?!” 张鹭年哭丧着脸道:“首辅大人有所不知啊!” 东笙脸色通红,眼前一阵晕眩,几乎要猜到这老祭祀下一句要说什么了。 果然,那老祭祀颤颤巍巍地道:“太子殿下为什么要我们的圣剑,叫太子殿下拿出来一看便知。” 女皇脸色一沉:“东笙,怎么回事?” 东笙卡白的嘴唇颤了颤,脑子里又疼又涨,感觉仿佛是一团浆糊,生生糊住了他的舌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之前是死都想不到,那陶土圣剑里裹着的竟然是传说中那破碎的天罡灵武之首的火神之剑火正。要是跟谁说黑灵不想要天罡灵武之首的火正,那就跟狗说自己再也不吃肉了一样难以置信。 女皇脸色越发难看:“笙儿?” 东笙这一瞬的沉默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像是苍蝇看见了腐肉,忙不迭上赶着去抢食。 言御史吹胡子瞪眼地道:“太子殿下为何不言语,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张鹭年也抓紧了机会抢道:“太子殿下若真的问心无愧,就把圣剑取出来予众人一观!” 东笙头疼地想到,当时他派往生去偷剑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众人就只看见一个黑旗打扮的人拿着圣剑上城墙来献给他——当时那情形配上张鹭年和老祭祀的诬告,会有什么样的效果? 简直就是大写的“铁证如山”。 而什么叫墙倒众人推,东笙也总算是体会到了,所谓人倒霉的时候连喝水都会塞牙缝,怕什么来什么。东笙上一刻还在想若是当时的情形被人知道,指不定还要误会成什么样,下一刻就有一位将军站了出来。 那将军看了看东笙,又看了看蒋坤,道:“禀陛下,末将确实听闻,两军对垒之际有黑旗士兵在城里向太子殿下进献圣剑。” 东笙脑袋里又痛又晕眩,浑身飕飕发冷,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女皇脸色黑如锅底,沉声问道:“东笙,怎么回事?” 东笙闭了闭眼,长长缓了口气,叹息似地道:“陛下……” 东笙勉力定了定神,心下千回百转地寻思了无数道,最后一回头,沉了口气,冲殿外的东宫近侍朗声道:“去把圣剑与往生取来!” 大殿之上一下子沉寂下来,有人大眼瞪小眼,自然就有人抱手看好戏。东宫离大殿有些距离,那近侍一去就是好半天。 女皇往龙椅后背上稍稍靠了靠,慢慢缓过一口气,方才被一下子激出的一股子无名业火也稍稍平复了些,她一手扶着自己的额头,另一只手开始有意无意地敲点着扶手上的龙头。 差不多了半柱香的时间,那近侍才抱着一把剑和一只长盒赶到,低着头匆匆送到大殿之上。 东笙才迈开一步,头就晕得往下一坠。他努力稳住了身形,佯装若无其事地走到那近侍跟前。 女皇养儿子养得再怎么不走心,也毕竟是亲娘,别人不一定注意到,但她还是发现了东笙的脸色很不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是卡白无色的。 东笙在各种目光的大量下,把长盒子双手奉到了女皇的案几上。 女皇看了他一眼,伸手打开了盒子。 木盒子里赫然躺着一把断成数节的青铜长剑,剑柄上镶嵌的墨玉珠已然不知所踪,却能清晰地看到剑上所雕琢出的“火正”二字。 正是天罡灵武之首的火神之剑无疑。 女皇神色凝重地合上了盒子,却不见有方才那几乎要漫溢而出的怒意,只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蒋坤愕然地睨了他一眼,显然是没想到太子居然这么果断地就把剑拿出来了,一时也不知道后头的走势,便十分审时度势地选择了闭嘴。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审时度势,首当其冲便是那言御史。 那姓言的老搅屎棍立马就开搅道:“这……这,难不成是确有其事?!太子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殿下真的为了这古早之物而与敌军协约吗?!” 女皇额头青筋暴跳,她努力忍耐着抽了抽嘴角:“言御史……”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83 蒋坤死死横了言御史一眼,示意他赶紧闭嘴——可惜,他忘了张鹭年。 张鹭年一见有人替他开了个头,赶忙打铁趁热地道:“陛下!这可就是铁证如山了啊!还望陛下让太子殿下给我华胥一个说法,以昭我大华胥铁律啊!” 女皇冷笑了一声:“张卿,朕的大华胥律法,何时由你说了算了?” 张鹭年被这句话一下子给激醒了,顿时吓得满头大汗,背后一阵发凉,忙不迭匍匐到地上:“微……微臣不敢……” 女皇堵完了张鹭年的嘴,又转而对东笙挑眉道:“东笙,说说吧?” 【作者有话说:求收藏,求评论,求投喂,求大佬。】 第47章朝堂之争 东笙接过了往生灵剑,稍稍往里头注了些灵力,就只见那刻漆黑的墨玉珠亮了亮,随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溢出一股灵流,在大殿中央迅速凝成了一道人形。 虽然天罡灵武的剑灵可以实体已经不是奇闻了,但亲眼看着东笙这么大变活人,还是一时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往生。”东笙叫了一声,“给陛下看看你扮黑旗人的模样。” 朝堂之上不执兵戈,东笙上朝的时候一般都不带他,这会儿他也才刚来,虽说是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可看东笙的神色也大概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往生向女皇行了一礼,紧接着眨眼之间,他就从一个锦衣白冠的书生模样变成了一个五大三粗的黑旗武士,其过程简直说得上是丧心病狂,身上的皮肤竟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形态扭转变化,骨骼移动的咯咯声毛骨悚然地充斥了整个金銮殿。 朝堂之上又是一片死寂。 东笙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女皇面前;“陛下,儿臣虽不才,但从未有过不法不臣之心。” 女皇看了他一眼,又抬眼看向了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张鹭年,心底一沉。 东笙继续道;“适才,张大人和祭祀说孤为了得到圣剑而不惜与黑旗协定。” 东笙扯着嘴角笑了笑;“说句不敬的话,祭祀,孤连贵部的江山都能打下来,拿回一把本该就属于我华胥的剑,还需要和你协定吗?” 当初就连亡族灭种,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蒋坤闭眼叹了口气,不再去看张鹭年。 这人完蛋了。 这老爷子是条疯狗,竟也是条没脑子的疯狗。蒋坤当年看中的,就是他这种能不管不顾扑上去当炮灰的价值,可是他没想到,这老东西过刚易折到了极致,还没到用的时候呢,就先把自己玩儿死了。 张鹭年干这事之前竟然都不和蒋坤商量,而自从蒋坤听见他在朝堂之上参太子勾结敌军的第一句话,蒋坤就知道这人有麻烦了。 且不说这种满是漏洞的假证,就算是证据确凿,储君“勾结敌军”这种罪同叛国的罪名,也绝由不得他来定。 如果他败了,那就是诽谤皇族,而就算他胜了,他一介文官,连御史都不算——储君的罪是他说了算的吗?皇家的脸能这么丢的吗? 无论如何,这颗棋子,蒋坤都断然是保不住了的。 最重要的是,张鹭年忘了,东笙不仅仅是太子,还是千年一遇的黑灵。这个地位在华胥,可得能有几分神圣的意味了。 “张鹭年。”女皇眸色阴沉地道。 张鹭年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刚要说什么,就被女皇抬手制止了。 女皇;“朕还没问你呢,你是怎么和这敌军余孽勾结上的?朕可记得,朕下的指令是要你抓着了就斩立决的吧?” 张鹭年一时哑然,忍不住瞟了几眼那剑缝儿里蹦出来的往生,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解释道;“臣……臣奉旨彻查,偶然觉有异状,这才……” “异状?”女皇冷笑道,“就因为一个异状,和一个敌军余孽的一面之词,你就敢在朕的朝堂之上公然诋毁朕的太子?你可知这算是诽谤皇族?” 这一句“诽谤皇族”愣是把张鹭年给砸懵了,他看了看东笙、看了看往生、又看了看女皇,这才如同大梦初醒般,直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磕头如捣蒜,差点要让人觉得他要把地板磕出个窟窿来。 张鹭年;“臣……臣不敢啊陛下!臣……臣……” 往生虽然才刚来,但听到这里也差不多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他神色复杂地看着东笙,奈何这华胥朝堂上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女皇方才叫这老头一通哭天喊地的哀告给弄得有些懵了,一时肝火上头没回过味儿来,这回细细一想,才大概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登时脸又黑了:“张爱卿啊,朕平日待你不薄啊,你与一个敌军余孽来诬告朕的储君?” 女皇挑眉道:“你究竟意欲何为啊?”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84 张鹭年最开始的说辞只是看上去有理有据,十分能唬人,其实细究原委的话根本经不起推敲——首先,不管东笙是否与他们有协定,这黑旗确实是他打下来的,而努尤尔就算不死,也一辈子都甭想再翻身了。 可这会儿张鹭年一时急疯了,口不择言语无伦次地喊道:“陛下……陛下臣句句属实……恕罪啊陛下……陛下……” “来人!” 女皇一声令下,殿外十来个铁甲禁卫便鱼贯而入。 女皇看了看这些禁卫,却没有直接下命令,对东笙道;“给你了。” 东笙抬眼看了看女皇,见她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也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女皇纵使再怎么偏袒他,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也不可能心里好无芥蒂的,他若是就这么顺着将那张鹭年和老祭祀一起都砍了,恐怕之后都很难善了。 东笙倒也不甚在意,转过身去摆出一副煞是威严的架子,冲那几个禁卫喝道;“给孤把这个黑旗余孽拖下去,不问出努尤尔的下落,孤惟你们是问!” 那老祭祀倒也不挣扎,甚至连叫都不叫一声,任由那几个身着铁甲的禁卫拖着走了。两个禁卫一个挟着他的一只胳膊,拖麻袋似的往外拽,老祭祀踉跄了几下,甚是狼狈地仰跌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东笙可以很清晰的看见他眼里的血丝,那眼珠子就像是要钉在自己身上一样,一动不动,嘴里窸窸窣窣地念叨着什么,直到他被拖出殿外,东笙都仿佛能感觉到那两道令人不安的视线在他背上烧灼。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自己之前在斯兰的时候,那天夜里阿尔丹带他们去花楼喝花酒,他独自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假扮平民的刺客。那个手持匕首的老妇人,在抬头看他的那一瞬间,眼里也是这样的神情。 毒蝎一般,仿佛含着某种怨毒的诅咒。 不过这个念头没有在他心里停留太久,生生死死这么多回,一个不痛不痒的眼神,纵使再怎么不详,也顶多在他的心里点出一圈小小的涟漪罢了。 至于东笙后来再想起这个眼神的时候,觉得那黑旗老巫师可能真的咒了自己——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 女皇等着那祭祀被拖走,才又把注意力放回到抖得跟筛糠一样的张鹭年:“张卿啊,你要朕拿你如何是好啊?” 张鹭年也不敢抬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先瞥了一眼蒋坤,见他丝毫没有救自己的意思,但也到底不敢惹他,若是自己能活下来,以后还要和蒋坤低头不见抬头见呢。 然后他又看了看东笙,干脆一咬牙心一横。 女皇现在已经疑心了,他若真的老驴下汤锅,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那更是要坐实了诽谤皇族的罪名,到时这软硬不吃的女皇龙颜大怒起来,恐怕得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既然不能做软柿子给人捏,那从一而终,兴许还能有条活路。 这么想着,张鹭年就当机立断一皱脸皮——嚎啕大哭起来。 “陛下啊,臣不过将臣所知的实情奏上啊……臣……臣绝无他意啊陛下……” 往生有些不安地看了看东笙,见他脸色极不正常,心下一颤,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东笙脑子里灼得浑浑噩噩,肝火一阵阵往天灵盖上冲,还不等往生出声提醒他,就随即冷哼一声:“那张大人是何意?就这么想给孤定罪吗?” 往生头疼地闭上了眼。 女皇狠狠瞪了东笙一眼:“你给朕闭嘴!” 东笙哽了一下,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才稍微又清明了些,脚底一软叫他差点一跟头栽在地上,幸好是腿一绷给稳住了。 还是冲动了。 果然,女皇刚才偏袒他的意思稍稍收敛了一些,看了看张鹭年,冷着张脸道:“你可知你该当何罪?实情?是实情还是捕风捉影?就这么点子虚乌有的伪证,你就敢在朕的朝堂之上大放厥词?” 张鹭年一边抖一边蹦弹珠似的辩解道:“微臣……微臣真的是据实以报啊……陛下,臣真的是将臣所知情形一一奏上而已啊陛下……” “混账!”女皇瞪着他,“听信一个妖人的鬼话,就来随意指责朕的太子,你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陛下……” 朝堂之上每一个人吭声,都知道这个时候开口,也不过是给张鹭年陪葬而已。 但是张鹭年自己心里清楚,女皇这话的意思是不会定他的死罪了。“诽谤皇族”和“受人蛊惑错怪太子”可是完全不同的判法儿,之前他可差点以为女皇要把他也拖出去斩了。 但眼下女皇认定是后者,那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张鹭年赶忙打铁趁热道:“陛下,臣……臣一心为华胥,一心为陛下啊!” 女皇沉默了一阵,瞥了一眼东笙,见他面如死灰地站在一旁,似乎是在死憋着。然后又转回头来盯着快要把地板磕出个坑儿来的张鹭年,叹了口气道:“张卿,朕念在你是老臣,侍奉过先帝,也算是华胥的功臣,免你死罪。” 女皇心想,这老头也不容易,不过他也老了,就当是让他乞骸骨了吧。 张鹭年忙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85 东笙不动声色地闭了闭眼。 “然,”女皇又接着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目无法纪,污蔑储君,视朕华胥威严于无物。从即日起,罚俸三年,谪降昆州。” 张鹭年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女皇这罚虽然极其严厉,但也算是留了几分薄面。张鹭年是华京人,祖祖辈辈长在华京,现下他年事已高,若真的谪降出去,怕是到死也回不来了。 而昆州就在华京旁边,也算是默许了他死后葬回祖坟,魂归故里。 但是,一想到这毕生辛苦就要这么化为泡影,张鹭年仍是忍不住心里一阵抽痛,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眶里夺出来,瞬间爬满了整张沟壑纵横的脸。 他想自己真是老了啊,做事越来越不持重了,落得这般境地,也当真是凄惨。 当初他接下盘查黑旗余孽这事,还是因为蒋坤给他的暗示。而他没想到,一查就能查出这么多对他们这么有利的人证物证,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的,想都没想就带着那老祭祀来金銮殿哭朝堂。 一失足成千古恨,张鹭年咬着牙含着泪,磕头谢恩。 蒋坤叹了口气,神情漠然地看着他。 心想,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这张鹭年本来就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蒋坤提拔他也只是看中了他的那股子猛劲儿,可以为他开一些他不敢开的头,做一些他不敢做的牺牲。 只是他没想到,这老小子居然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一不留神他就蹦跶到天上去了,活该摔死。 他眼睁睁地看着张鹭年神情黯然地从朝堂上退出去,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腕子上的木珠子,心里默默盘算着。 他这种人,谪出去就不可能再回来了,更何况女皇也没有再让他活着回华京的意思。 蒋坤不动声色地想着,已经没用了啊。 女皇把张鹭年轰了出去,却也没理会东笙,只说了句“退朝”。 东笙稍稍回了神,两条腿一阵阵地发虚,他也没叫往生,自顾自地转身,浑身僵直地往外走。 往生从背后盯着他,觉得这人的精神状态实在是不对,便快步跟了上去。 蒋坤经过东笙的时候,还特地冲他笑了笑,见东笙面无表情,才悻悻地走了。 等到快要走出金銮殿的时候,旁边的人也都差不多走光了,在最后一个朝臣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东笙顿时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一样,双腿一阵虚软,身子跟灌了铅一样往下坠。 往生快步抢上前去,一把拽住他,这才没让他摔个狗啃屎。 东笙被他架在肩膀上,浑身都冷得发抖,可往生隔着他的衣服,却觉得这人烫得跟烧红的烙铁一样。 “烧了?”往生摸了一把他的额头,手心里传来一阵灼烧般的热度,而且往生还能感到他体内灵力的紊乱。 往生心底一沉,却也什么都没说。 东笙无知无觉地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道:“回宫。” 【作者有话说:求收藏求评论,谢谢各位大佬了。】 第48章旖旎之梦 蒋坤脸色阴沉,没有走大道,让人拿二抬小轿抄小路,悄么声地回了府。 还没进门,就看见门口有几个皇宫里的宫人,蒋坤先是心头一颤,随之才注意到那些人似乎是后宫的打扮。 蒋坤理了理仪容,又收拾出一副和蔼的笑容,这才带着小厮进了门。公主一听闻动静,便赶忙叫人搀着出来迎接。 东漓那双泛白浑浊的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小脸煞白,似是焦急地问了声:“可是大伯回来了?” 蒋坤也不管东漓是不是真的看得见,笑容可鞠地冲她行了一礼,柔声道:“蒋坤拜见公主殿下。” “大伯快快免礼。”东漓在宫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晃地赶过去扶住蒋坤的胳膊肘,“我听闻今日朝堂有异,母皇龙颜大怒,有人跟我说什么皇兄勾结外敌……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蒋坤脸色凝滞了一下,随即貌似讶异地问道:“怎么,公主还不知道吗?” 东漓拢着眉头,一副快要急上火的表情:“皇兄一下朝就回东宫了,母皇又不让我过问政事……这,这才只有来求大伯……” 蒋坤给东漓的宫女使了个颜色,要她把公主搀回屋子里,自己也哈着腰跟在旁边,温声细语地解释道:“公主殿下莫要担忧,有人诬告太子殿下,那人已经解决了,不是什么大事,公主身体要紧,还请莫要记挂。”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86 “什么?诬告储君?”东漓问道,“是何人这么大胆?” 蒋坤:“啊,是张鹭年张大人,张大人殿下可认识?” 东漓凝眉细思一阵,她在后宫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来就对这些文臣百官知之甚少。她在自己那信息储存极其有限的小脑子里翻了半天,才勉强翻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名,“嗯……似乎略有耳闻,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吗?” 蒋坤笑着摇了摇头:“不,只是个宵小之辈。” 东漓也没有想这个“宵小之辈”到底是为何吃饱了撑着去触帝王家的逆鳞,只觉得既然不是什么位高权重者,那么就应该构不成威胁,于是便放心了。 蒋坤看着她渐渐松动的表情,心里知道,这厢算是混过去了。 东漓叫宫女扶着坐下,蒋坤给她倒了杯茶,还没喝半口,就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那……那母皇呢?母皇有何反应?” 蒋坤:“陛下公事公断,虽说是惩处了那小人,但……” 蒋坤煞是惆怅的叹了口气。 公主一听又急了:“但怎么了?” 蒋坤这才又哀哀道:“但陛下也对太子殿下起了些疑心,恐怕还要再观察数日。” 公主皱了皱眉:“观察?那小人不会趁机再做些什么反咬一口吧?” 蒋坤笑了:“天子脚下,怎会让这等事发生?只要太子殿下当真清白,自然不会有事的。” 公主道:“皇兄当然清白,他……他不可能会做那样的事。” 蒋坤神色微动,心里的算盘打得飞快,接着就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公主殿下从前于太子殿下几乎未曾谋面,也不甚了解,为何就如此信任他呢?”蒋坤神色略显为难,“这……朝堂政事风云变幻,莫非是公主心性太过善良。” 公主神色微变,叹了口气道:“大伯这是何意?我虽然久居后宫,但也听闻皇兄文韬武略,每次为国出战都是奋勇当先,何来不轨之意啊?” 蒋坤眼珠子转了转,斟酌道:“公主殿下,殿下与臣血脉相连,有些话屋子里关起门来说,公主还且听听就罢,这……凡事都不能看表面。” 公主神情略显不快,就像小孩子被人诋毁了最崇拜的偶像一样,却也不敢和蒋坤动怒,只嚅嗫了两下,讪讪道:“那大伯说,应当如何?” 蒋坤嘿嘿笑了笑,随即又摆了摆手,似是妥协道:“哎,不过这也只是臣的一面之词,公主若是觉着那里不妥,不予理会便是。况且陛下不也曾常常向公主夸耀太子殿下吗。” 蒋坤好整以暇地看着公主的脸色空白了一瞬,知道自己的话戳中了那痛处。 女皇不待见东漓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小女孩天性内敛,又不贪心,所以本来也没什么。可女皇还偏偏总在她面前谈论她那从未谋面的皇兄有多好,在别人眼里是夸耀,可在公主的眼里,就难免多了几分刺激她的意味。 公主理了理自己的心绪,把方才那一点不甚外露的难堪给收拾了回去,干笑道:“大伯所言甚是。” 她已经习惯了收敛自己的情绪,就算再难过也不会和人发作,积怨再久也不会和人抱怨——她要尽量维持自己的大度端庄,她已经不能再让母皇更讨厌她了。 她想,如果自己不是生来就是这么个睁眼瞎,会不会比皇兄还要更好一些? 但是很快,这点不合实际的幻念就被她自己打得烟消云散。 这时,一个小厮匆匆忙忙跑进来传话:“首辅大人,御史言大人来了。” “哦,是之兄来了啊,”蒋坤掸了掸袖袍站起来,“快让他进来拜见公主殿下。” “是。”小厮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很快,言非就跟着带路的小厮进了门,向公主拜了一拜:“老臣言非,拜见公主殿下。” 公主点了点头:“言大人不必拘礼。” 这老头的爹妈应当是相当有远见的人,早早就预见这老小子以后要做御史,要他名非字是之,虽说是那么个意思,但也总觉得是在骂人。 言非耐着性子陪公主寒暄了几句,就有些迫不及待地赔笑道:“这……老臣这里还有些公务,要与蒋大人商议,还请公主殿下恕臣失陪。” 公主:“嗯,朝廷公务为重,言大人还请自便,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回宫了。” 蒋坤赶忙笑着去送她出门,折腾了一圈儿回来,把门一关,就问言非道:“你怎么现在来找我?” 言非一张老脸皱成一团:“我不就是想来问问,那张鹭年,捞是不捞?” 蒋坤皱了皱眉头:“圣旨都下了,怎么捞?”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87 张鹭年是彻底把自己玩儿死了,纵使是蒋坤想保他,也保不住了。况且事已至此,这人也没有捞的必要了。 言非也没有再为张鹭年争取,只愁眉苦脸地踯躅了一阵,又问道:“那你就不怕他把你给供出来?” 蒋坤哼了一声,坐回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挑了挑眉:“把我供出来,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言非一想也是,现在在陛下的眼里,张鹭年还只是误告储君,就已经被打到昆州去了。要是把蒋坤给供出去,那还不成了蓄意谋反,暗藏不轨了吗?能好好活着,谁犯得着要去找死? 言非这么想着才总算松了口气,笑了笑:“还是蒋大人持重。” 蒋坤没接他的话,转而眸色一沉道:“但是,也不能让他就这么回去了。” 言非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 蒋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语焉不详地暗示道:“他这个人没用了,不代表他的命也没用了啊。” 言非心头一紧,想了想才回过味来,顿时大惊失色:“你……你莫非想……” 还不等他说完,蒋坤就一手按在他的手背上,稍稍用了些力,将他的话生生摁了回去。蒋坤一双沉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似笑非笑地沉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家可都是一条船上的。” 言非脸色紧绷,酝酿了半天才扯出一个干干的笑容,僵硬地点头应道:“是是,一切……全凭蒋大人安排。” 东笙十分不幸地被确诊为发烧了,回去没有宣太医,让往生给他抓了两把药,和着红糖水趁热灌下去后,就蒙着被子睡了个昏天黑地。 东笙自打从斯兰回来就一直觉得自己有些精神不济,这回再加上头晕,一睡就是大半天,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肚子饿得直叫,一坐起来又是一阵头昏眼花。 他眼神呆滞地在床上坐了一会,一时之间心情有些复杂。 他又做了那个梦,只是这一次,那个梦更加奇怪了,甚至是……有几分旖旎的味道。 那个浑身是火的人一步一步朝他靠近,然后缓缓卸下了自己的铠甲。当时东笙本能地想要推拒,可刚退了一步,胸口就一阵闷痛,甚至是难受到有些窒息。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面容模糊的人走到自己跟前,动作极其轻柔地扶起自己的一条胳膊,然后小心翼翼地扒开自己的袖子。 东笙这才意识到,他抬起的是那条有胎记的胳膊。 那胎记本就长得像是被火燎过的伤疤,再放到这到处都是火的梦境里,便更像是刚刚被烧过一样。 东笙感觉到那人的手开始隐隐发抖,似乎是想碰一下,却又怕他疼似的不敢碰。 东笙想跟他说,没事不疼,可那人却像是完全听不到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然后他几近乎虔诚地,在东笙那条胳膊的完好的皮肤上落下一吻,堪堪避开了那胎记。 温热濡湿的触感激得东笙浑身一僵。 还不等他跳开,那人又伸手一把把他揽进了怀里。 东笙几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滞,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都没顾上喘气。 等他慢慢回过神来,附在那人中衣上的一股子熟悉的清香钻进了他的鼻子。 然后他醒了。 东笙在床上呆坐了半天,心里惊涛骇浪,最后竟然郁闷地发现,他心底里居然还想再来一次。 【作者有话说:太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个弯的了。 以及求评论求收藏求捧场求求各位大佬了。】 第49章海寇 周子然接到元鲤的消息时,已经是五天以后的事,他们的船都已经出海了。 朝廷风声漏出来的不多,周子融没法知道得那么细致,但从“张鹭年误告储君被贬昆州”简简单单一句话里就能体会出些细思恐极的味道来。 他想,那张鹭年不是一个人,这事不可能就这么完了。 只可惜他现在漂在海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是有心要帮忙,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周子融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里算盘打得噼啪直响:“阿迟!” 舱外的罗迟听到他叫自己,赶忙跑过来敲了敲门:“怎么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88 周子融沉声道:“进来。” 罗迟没怎么多想,大咧咧地把门拽开,一脚迈了进去:“将军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周子融把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罗迟当即就把话头给咽了回去。 周子融指了指门,示意他把门带上。 罗迟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满腹狐疑地去关了门,然后回过头来压低声音问他:“到底怎么了啊?” 周子融把他招到近前,点了点桌上那封元鲤寄来的密函,问道;“元鲤除了这个,还送了什么没?” 罗迟皱了皱眉,满脸不解地道:“没了啊,灵鸟传书来的,要是有的话不可能会漏的。” 周子融神色暗了暗,心想也是。 罗迟见他这副神色,又想起他之前叫他把元鲤派到华京去,就知道多半是京城有变。周子融一向对京城朝堂上的事没什么兴趣,官场上一直都只是明哲保身,若是能有什么事惹得他这样焦躁,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军令,一种是太子的事。 现在四境无战事,黑旗余孽的搜捕也不归他管,东海有罗耿坐镇,实在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罗迟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是殿下有事吗?” 周子融没接他的话茬,沉默了半晌,才突然驴唇不对马嘴地又问了一句:“这封信什么时候签发的?” 罗迟顿了顿,稍稍估算了一下,道:“大概四五天前。” 周子融闭上眼,头疼似的拧紧了眉头。 怕是要赶不上了。 周子融闷了一会,突然睁眼从桌上抄来一张信纸,提笔窸窸窣窣地写了一通,一边写一边对罗迟说:“等下你把这个传回京城,要让元鲤尽快转给太子,越快越好。” 周子融下笔如飞,好像这样追回他怠慢了的时间一样。他几乎感觉到自己拿笔的手不经意间不受控制地抖了几下,让他自己给悄无声息地按了下去。 他迅速把信笺封缄,然后递给罗迟:“赶紧,就现在。” 要是慢了一步,可能就捞不回来了。 等他风风火火地把罗迟赶了出去,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心里头那股子燥火又慢慢平复了下去。他想了想东笙,又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多虑了。 也许没他想得那么严重? 而且东笙也不是小孩子了,当初在斯兰都一个人有惊无险地闯过来了。 周子融不断安慰着自己,可惜用处不太大,胸口悬着的心就是放不下来,忍不住翻书似的把各种最坏的情况都过了一遍。有那么一瞬,他想,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磨叽了? 他坐在千里之外的船舱里像个老妈子一样,恨不得把东笙顾不上操心的事都操心了一遍,然后又恨自己有心无力,恨不得他刚刚送出去的信马上就有回复。 他记得东笙以前有时候开玩笑会叫他周大娘来着。 啧,还真没叫错。 就在他还在想着华京的事的时候,这船忽然猛地震颤了一下,将他从心绪里毫不留情地给拽了出来。 甲板上传来有人呼喝的声音,应该是他的百夫长。外头一阵嘈杂,周子融从一阵人声鼎沸里敏感地提出了两个关键字——海寇。 周子融暗骂一声,心说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人不顺的时候什么倒霉事都上赶着来。 这些海寇还真会挑时候啊,平日里都不见他们敢随便动华胥的船的。 周子融心头一紧。 他快步推门出去,一把抓住一个提着白晶灵能弓正要往船头赶的小士兵:“把望远铜镜给我拿来。” 小士兵不敢耽搁,脚底连轴转似的奔到斥候那里要来了一只望远铜镜。 东北方向有几个正在向他们移动的黑点,周子融拿起望远铜镜往那个方向看去,调大了些倍数后便赫然看到了那海寇船上的旗帜。 那面旗帜上的图腾,他真的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周子融的脸色沉了沉,半晌没开口,然后突然冷不丁对那小兵道:“主船不要动,就按照原定路线走,算上我这艘,再划出十艘海舰往西北边绕。” 小士兵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是个什么意思,愣了一下,见周子融狠狠一眼扫过来,才忙不迭赶过去传令。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89 因为最初的目的是出使,所以派出的船是巨型灵能龙头船,再加上二十只小型海舰组成护航卫队。小海舰的灵活性极强,但龙头船这东西中看不中用,虽然气派好看,但是极其笨重,而且基本不具备攻击能力。 周子融有了上次从大凌返航时的经验,这一回没有应邀留在主船上,选了二十艘一模一样的海舰中的一艘,至于是哪一艘,就得秘而不宣了。 他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揉搓着那块被他盘热乎了的玉佩,也看不出他心里在盘算什么,只叫人拿来了罗盘和航海图。 “将军,要打吗?”罗迟给他递了一支细笔,看着周子融皱着眉头盯着那航海图,几乎要把那脆弱的毛边纸烧出两个大窟窿。 其实按道理来说,是不能和这些海寇硬碰硬的,首先,他们带来的海舰虽然轻便而且攻击强,但是极不耐打,再加上还要照顾那艘又大又笨的主船,就跟背着个大胖小子上战场一样,时时刻刻要担心后背会不会有流失暗箭让他们断子绝孙。 要知道,那艘船上可都是朝廷上位高权重的朝廷命官啊。 周子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斜斜睨了一眼罗迟:“不打?还要我们何用?” 并不是周子融好战,其实他一点也不想跟他们打,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安安稳稳风平浪静地漂到番阳去。但是这海寇出现的时间和地点都太奇怪了,如果他们绕道逃走,那些海寇可不一定会就此作罢。 坐在华京金銮殿上的那些人多半是想不到,先不说番阳情况如何,就连出使的航道上都能走得惊心动魄。 东笙一整天都心悸得跟打鼓一样,只是他这一段时间总是毛病多,也没太在意,除了胸闷难受以外也没别的影响。 把张鹭年发配昆州的敕令已经下了好几天了,明天张家就要拖家带口地上路,到时候朝廷查封京城的张府,说不定还能再搜出一些对他有利的证据。 为此,东笙专门给查封张府的人手来了个偷天换日,安插了一半多的人进去,确保他们最后能“报喜不报忧”。 可就算做到了这一步,他还是感觉哪里不对,哪里似乎想漏了。 于是一颗心从早悬到晚,中途还去内阁府和张府晃了一圈。 晚上回东宫,把暗桩报上来的张府物什清单仔仔细细,几乎逐字逐句地过了一遍——什么问题也没有。就连白天化成小贩算命先生在张府门口蹲点的往生也什么都没查出来。 ?他想,那张鹭年早就是强弩之末,自己把自己蹦哒没了——也许,就真的这么完了? 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往生扮成宫女,大晚上在皇宫里逛了一遭,等他溜溜达达地回来,竟然看见东笙还点着盏白晶灵能灯在对着桌子发呆。 东笙这两个多月以来待在皇宫里锦衣玉食,却不见他胖,反而瘦了一圈,连下巴都尖了不少。 “想什么呢?”往生关上了门,换回了常用的那张脸,然后窸窸窣窣地把那一身粉色的绸裙褪下来。 “没什么。”东笙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没头没尾地问道;“你觉得张鹭年就会这么算了吗?” 往生愣了一下,道:“你觉得呢?” “他已经玩完了。”东笙手指有意无意地敲着桌面,“但是蒋坤还没有。” 往生神色微动:“你什么意思?” 东笙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得两眼发直,沉默了半晌才道:“可是我觉得张鹭年对他已经没用了。” 往生;“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和甲子就帮你盯着蒋坤几天。” 东笙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觉得这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张鹭年虽然最后把自己蠢死了,但他毕竟在朝多年,背后还有蒋坤这座大靠山,东笙总觉得他还没有死透。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管什么东西,垂死挣扎的时候是最可怕的。 只是那个时候的东笙还不知道,一个人的心到底能有多狠绝。 第50章意外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一个小太监来给东笙送早膳。这个小太监十分面生,以往从来来过东宫。东笙虽然心性粗粝,但从小在行伍中长大,习惯身边都是认识的人,突然冷不丁自己冒出个眼生的,难免会觉得有些膈应。 他斜睨了那小太监一眼,貌似无心地问道:“哟,怎么是你?以往没见过啊。” 小太监愣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讨好道:“奴才不过是个下人,宫里头下人那么多,也不能个个都入得了殿下的眼啊。” 东笙坐在案边,撩起眼皮子瞅了他一眼,用下巴指了指桌面;“放这吧,赶紧走。” 小太监忙屁颠屁颠地把早膳送了过去。 东笙兀自翻着手里的书,余光瞟见早膳放下了,便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示意他可以走了。然而等了半天,那小太监还嚅嗫地杵在那里。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90 东笙不耐烦了,把手里的书啪嗒一放,语气里带了些恼怒的味道:“不说了嘛,退下。” 小太监貌似犹豫了一下,终是踯躅地开了口:“那个……公主殿下邀您流殇台一叙,说是,想让您把往生大人也带上……” 东笙手头顿了顿,心里斟酌一番,接着糊弄道:“他不在。” 小太监纳闷道:“那往生大人去哪儿了?” 东笙让他惹毛了,狠瞪了一眼,斥道:“要你管?滚!” 小太监吓得满头大汗,来来回回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那……那甲子大人呢?” 东笙扶了扶额,心说怎么什么东西都能来找他的晦气,根本懒得正面回答他,一拍桌子吼道:“滚!” 小太监一听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赶紧小心翼翼地闭了嘴,忙不迭脚底抹油退了出去。 东笙瞥了眼早膳,突然觉得很倒胃口,满盘珍馐他竟然一点下咽的食欲都没有,受不了似的叹了口气。把盘子端过来,草草扒拉了两口垫了垫肚子,就再也吃不下一口了。 当人心里绷着根儿弦的时候,总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东笙心里最大的盼头,就是往生和甲子能赶紧回来跟他汇报情况,告诉他一切安好。 张鹭年已经在离京的路上了,昆州几乎与华京毗邻,中间只隔了一段郊野,如果不出意外,三天内就能到任。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第三天的时候,昆州没有传来张鹭年到任的消息,张家女眷浑身是血,灰头土脸地赶到了神武门门口,还不等禁卫军来赶,就直愣愣地晕倒在地上。 一开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难民,核验身份以后才知道是张家逃出来的。 朝廷被发配的命官家属一路逃亡回京求助,还是浑身是血一副被追杀的模样,一下子就掀起了轩然大波,一炷香的时间不到,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就传遍了整座皇城,越传越离谱,直接惊动了还在后宫翻云覆雨的女皇。 东笙也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一下,前几天纠结的种种疑问一下子像是秋风扫落叶一般被吹得无影无踪——他瞬间全明白了。东笙只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一样——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小太监……往生?甲子呢? 他发现自己的手都有些开始发抖。 真是可笑,这双操持戈矛,浴血了这么多年的手,竟然会在这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东宫里被吓得抖成这样。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火速召回往生,然后把搁置了许久的云霄给叫了出来。 东笙眸色沉暗地盯着他,嘴唇抑制不住地发抖:“你……你去昆州……” 云霄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纳闷地问了一声:“哪儿?” 东笙又使劲摇了摇头,眼神不知道往哪儿瞟,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道:“不,你不能去昆州……你……” 云霄不知所以然地看向他,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毒液一样在心头蔓延开来。云霄从未见过东笙这幅神态,这小太子虽说是初出茅庐,但是一向心宽,天塌下来都能顶得住。 这得出多大事情,才能把他逼成这样? 云霄心里打了个寒颤,压低了声音问他:“到底怎么了?” 东笙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几圈,闷着头找了一把椅子要坐下,屁股刚一沾凳子又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蹿起来,急匆匆地把云霄拽过来,一句话几乎都不带停地一连串往外秃噜道:“等往生和甲子回来以后让他们哪儿也不要去,你找人走一趟昆州,要找绝对信得过的,我记得周子融在华京留了一些人手,你试着去联络一下,让他们沿路去找,就是张鹭年往昆州赴任的那条路,不管是死是活,把张鹭年给我找……” 他话还没说完,又自己否认了,道:“不,别找张鹭年,找他没用……” 东笙的眼帘垂下来,漆黑的眼珠子转了一下,忽然又抬眼道:“找他儿子,我记得这老小子有一个小儿子才五岁,一定给我找到!” 云霄让他一通没头没尾的话给砸得有些懵了,皱眉道:“不是……我说殿下,您这是要干嘛?”? 东笙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他没有多余的心力和云霄解释,直截了当地道:“不要问,办就行了,事情吩咐下去了就赶紧回来,绝对不要走远。” 他话才刚落,就听闻门外一阵响动,随之便是太监那高亢尖锐的嚷嚷声:“陛下召见太子——” 东笙沉了口气,知道这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领,收拾了一下脸上的神色,方才卡白的脸被他捯饬了半天才恢复了点血色。东笙长长地出了口气,最后在离开前对云霄嘱咐道:“万一……事情有变,告诉周子融,女皇不召他他千万不要提前回京。要是问他,就让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云霄看他这幅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势,都不觉有些心惊起来,疑道:“到底怎么……” 东笙不给他说完的机会,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东宫到金銮殿要经过御花园,东笙沉敛着脸色从御花园池边匆匆走过的时候,不出所料地撞见了蒋坤。 蒋坤冲他满脸和气地笑了笑,原本硬朗的一张脸上硬是笑出了一脸的横肉。东笙原本就不待见他,今天再见到他这样冲自己笑,一股恶心感几乎要从胃里翻涌而上。 他极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朝蒋坤回了一个假笑。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91 蒋坤礼道:“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什么叫黄鼠狼给鸡拜年? 东笙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声:“首辅大人真是太多礼了。” 说完他脸上的神色也慢慢冷了下来,冰冷的眸子直直盯着蒋坤,沉默了半晌,才又迈开步子走了。 蒋坤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海上 半夜,周子融带着一队海舰,利用小型海舰的轻快,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那群海寇的背后。 他拿着望远铜镜观望了一阵,对身旁的罗迟道:“放灰鸽。” 罗迟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放我的?” “对。” 灰鸽盘旋在哪儿,就能俯瞰哪里的全貌,而这些图景,都会通过白晶的灵能感应传给放出灰鸽的人。 罗迟兴奋地从怀里摸出一只白晶镜片架在脸上,又摸索着打开了身旁的一只铁皮箱,那箱子里静卧着五只几乎一模一样的灰鸽。 灰鸽的肚子里都是灵能装置,只在外面裹了一层仿造的皮毛,看上去和活灰鸽无异,但拿在手里还是硬邦邦的。 罗迟一口气把五只全都放了出去,手不声不响地摸到了自己的那把黑漆错金弓上,那冰凉的触感甫一钻入掌心,他就开始不自觉地调整起呼吸来。 罗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这么专注而安静。他沉着眸子,半拉开弓,一根虚影一样的灵箭从他的戒指上伸出来,极轻盈地搭在弦上,静静等着那几只灰鸽飞到海寇船队的上方。 他屏住呼吸,嘴皮都不带掀动一下地低声问道:“将军,打谁?” 周子融简洁明了地道;“擒贼先擒王。” 海寇和正规的军队不一样,本来就是貌合神离,没有那么明确的上下等级关系,少了一个发号施令的,就不能像正规军队那样迅速有人顶替上来,通常都是自乱阵脚,不攻自破。 罗迟只睁着一只戴了白晶镜片的眼镜,全神贯注地盯着,眼镜几乎连眨都不眨一下。他一声不吭,动也不动,就这么静静等了快半柱香的时间,周子融也不催他,让他慢慢找。 终于,周子融感到耳畔一阵轻而疾的利风扫过,紧接着又是四五箭相继而出。 射完最后一箭,罗迟眯着眼往白晶镜片里又看了一会,随即眉开眼笑地邀功道:“一条船上一个,一个活口没留,厉害吧?” 周子融不动声色地笑了,伸出一只大手,十分不厚道地在他脑顶揉了揉,轻飘飘地赞了句:“还不错。” 半夜里黑灯瞎火,海寇船上就算是站在船头也不一定能看清楚船尾,更不谈这虚影一样的灵箭。在他们的眼里,就是他们的船老大突然莫名其妙地爆身而死。 其后果可想而知。 几艘海寇船有要仓皇调头的,也有僵持不动的,骚动声大得都隐隐传到周子融他们这边来了。 周子融把他们晾了一会,估摸着应该差不多了,便对传令官道:“围上去吧。” 第51章剧变 东笙这年开年见了血,连着几个月都命犯太岁,怕什么来什么。他赶到金銮殿,就让一状“滔天大罪”给砸了一兜头。 就跟他预想的一样,那些逃出来的张家女眷是来找他讨血债的。张鹭年他老婆和他闺女,满脸憔悴地在金銮殿里哭得梨花带雨,说是张鹭年在赴任的路上惨遭不测,有人埋伏在半路,他们一出现就把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带在身边的侍卫都死光了,张鹭年也遭了当胸一剑。她们母女俩得那十几个男丁的庇护,才险险逃了出来。 “我……我们,一路奔逃,一刻都不敢停,陛下啊……陛下,我爹他……我爹他……”张嫣然抽噎得气都快要接不上来,两只眼睛肿得像尿脬,走之前还白白嫩嗯的一张小脸,这会儿哭得又红又糙,“陛下……陛下救救我们吧陛下……” 女皇的脸色极其阴沉,她抬眼看向东笙,眼尾上挑的眸子里漆黑得看不到一点光亮,眼珠子一动不动地问道:“令公子呢?” 张鹭年他老婆刘莺愣了一下,赶忙哭诉道:“我们逃出来的时候……小儿,小儿已不知所踪,多半是随他爹……哎呀我的儿啊……” 说着说着便又老泪纵横起来。 女皇看着这恸哭流涕的母女俩,只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一阵狂跳,后脑勺疼得像是要往下掉一样。 她深吸了口气,沉声问道:“那可知行凶者为何人?” 张嫣然抽抽嗒嗒地道:“当时天太黑了……我们也看不清……就是杀了我爹的那把剑我记得特别清楚……就是我爹给我挡了那一剑……”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92 “那剑大概这么长,”张嫣然拿手比划了差不多一个胳膊的长度,“青铜做的,这年头很少见青铜剑了……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 女皇的脸越来越黑,东笙瞥了眼她的神色,知道这事怕是真要坏了。 张嫣然继续道:“对了……对了,那剑柄上好像还镶了颗黑珠子。” 刘莺见势连忙补充道:“是,就是,刺客一共就俩,我们十几号人都打不过,他们剑气轻轻一扫,我们的人就差不多都死完了。有一个一剑就能扫出一团火……根本……根本不是人啊!杀了鹭年的那个人,额头上好像有个黑色的印记。” 东笙心想,完了。 他觉得自己几乎能看见女皇那幅沉如死水的面孔之下死命抑制的狰狞。 往生的千面无论怎么变,眉心那处黑印是不会消失的,而这天底下还留用的青铜剑,可不就只剩他的天罡灵武了吗?母女俩有了张鹭年的前车之鉴,有什么话不敢明说,可这些极具指向性的描述,却比张鹭年那种控诉更有力量也更能激发女皇对东笙的怒意。 一般人比起听别人直接说出的结果,更相信自己的推断。 女皇作为一个母亲,也作为九五至尊,无论怎么样,听见有人殿上咆哮诋毁她儿子,视她的威严于不顾,且不管事情真假,都会对控诉之人心存芥蒂。 但如果是旁敲侧击呢? 帝王之威是容不得一点冒犯的,所以如果放低姿态,向她哭诉,而不直接指出来,把选择权留给女皇,把自己完全归为一个受害者,一个绝对的弱势,这样既不伤皇室的面子,反而会更容易让女皇怀疑东笙——对于这些哭诉,她会越听越信。 而且事实的结果也确实是如此,女皇真的信了。 可是真相只有东笙自己心里清楚,往生和甲子根本不可能在半路截杀张鹭年,从京城到她们遇害的地方,脚程再快也要一整天,可往生和甲子这几日哪也没去,一刻不歇地帮他盯着蒋坤,每隔四个时辰就汇报一次。 而且要杀他们还用得着两个剑灵吗?一个都多了。张嫣然说她爹给她挡了一剑,而那天罡灵武的剑气是血肉之躯能挡得住的吗? 但是这些话都没法说。 她眼角抽了几下,几乎觉得自己只要稍一不留神,就要被气得呕出一口血来。 她生的儿子,她立的储君,当初把他捧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会儿都让人哭告哭到金銮殿上来了。 女皇闭上眼,强迫自己不要再去看那倒霉儿子,死死支撑住了最后一线理智,冲张嫣然和刘莺摆了摆手:“你们先退下吧,朕会帮你们查实。” 母女俩忙着谢恩之后,急不可耐地闷着头退了出去,经过东笙的时候也不敢抬眼多看一下。 偌大一个金銮殿上,就只剩下了女皇和东笙。东笙就算不抬头,也几乎能感觉到女皇那扑面而来的怒气。他默不作声地跪下,在膝盖触地的那一刻,女皇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作了。 “朕听闻,你的往生和甲子连着几天都不在东宫,他们去哪儿了?” 东笙想起那天早上来给他送早膳的眼生的小太监,说什么公主要他带往生去赴宴,而他只说往生不在……这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总不能说他派他们俩去首辅府蹲点了吧? “你可知道朕今天为何没有叫别人来吗?” 确实,女皇单单只召见了他,其余大臣一个都没来。 女皇怒不可遏地咆哮道:“朕大东王朝,丢不起你这个人!” 东笙;“母皇……” 还不及他反应,一只木制笔筒就直直朝他的头砸过来,叫他好好体验了一把什么叫眼冒金星。东笙脑子里被砸懵了一瞬,身形禁不住晃了晃,紧接着就感觉到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额头上蜿蜒而下。 他垂眼看了看,只见地上已经滴了几滴血。 东笙被亲娘砸了个头破血流,连擦也不擦一下,顶着一头一脸的鲜血一动也不动。 可能是他这幅模样太过吓人,女皇心里一种名为母爱的久违情愫总算是让她的理智也稍稍回笼了些。 女皇沉沉吸了口气,压了压声音:“之前张鹭年说你通敌,你说你冤枉,那这个呢?嗯?” 东笙想,他确实是有那个动机,张鹭年当堂诋毁他,对他可以说是大不利,如果说他是心存报复,或者是怕张鹭年东山再起再行刁难,也确实是说得过去。 没有谁比他更有动机杀张鹭年了,甚至连他自己都曾一度盼着张鹭年死。 谋杀朝廷命官,即便是皇族,如果东窗事发,也绝对不能善了。 东笙兴许是麻木了,面上无波无澜,沉声道:“母皇,此事,确实不是儿臣所为。” “不是你?”女皇叫他气笑了,“不是你是谁?” 女皇好不容易平息了一些的怒火又被点燃了,她狠狠一拍桌子,怒道:“还敢给朕狡辩?!张鹭年的尸体已经找着了,那刘莺张嫣然一介妇孺,还能冤枉你不成?”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93 她一连串地吼了出来,连珠炮似的:“你才回来几天啊?就学会铲除异己了?!曾风雷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东笙!你到底想干什么?!” 储君位都是你的了,你还有什么不满? “陛下!”东笙,“此事当真不是儿臣所为。” 东笙:“若陛下不信,请假许儿臣些时日,儿臣必然为陛下查明真凶。” “许你时日?”女皇拔高了音调怒道,“大理寺和刑部今天下午就要拍板定案了!” 这件事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而且闹得几乎人尽皆知,若是女皇从中袒护拖延,不管是什么理由,也恐难服众。 “来人!”女皇冲殿外一声喝,随即进来几个银甲禁卫,“把他给朕押入黑水牢!” 东笙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周子融夜袭海盗,轻松得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行东海精兵悄么声地摸上了海寇船,天亮之前就全部扣押了。 可是他想不通的是,一般海寇都知道轻易袭击军舰队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们又为何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难道是觉得他们带了个又笨又重的主舰,就无力还击了吗? 一艘船上大概有五十个海寇,将近一半已经伏诛了,剩下一半鼻青脸肿地被捆成了麻花。 一边负责问话的小士兵倒腾了一阵,愁眉苦脸地跑过来禀报:“将军,好像都是倭人,我们说的他们都听不懂。” “都是倭人?”周子融眉头皱了皱。 海寇一般都是各国的亡命之徒拼凑出来的,什么人都有,很少见这种清一色全是倭人的。 周子融暗道不好,他一手扒开那小兵,径自朝那群被羁押的海寇走过去。 “将军。”小兵看他脸色极差,赶忙跟了上去,可还不等他开口,就见周子融一脚踹向了其中一个海寇的胸口。 那海寇一声闷哼,呕出一口鲜血。 周子融脸色一黑,又查看了一番周围的几个海寇。 而不出他所料,以这些人的体格,绝不是普通的匪徒——都是当兵的。 周子融心里暗骂一声,沉声对身旁的小兵道:“都处理掉。” 小兵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都杀了?” 周子融兀自转身走了,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对,一个不留,杀完了丢海里,船等会儿都泼油烧了。” 那场通天大火一直烧到天边大亮,云都被映彤红。周子融回到了海舰队上,下令迅速追上前方的主舰。 当天晚上他就开了个会,考虑准备返航。 可一切的计划都被元鲤加急送来的一封信给打断了。 ——“太子入狱,切勿回京。” 第52章义无反顾 “什么?太子下狱?”周子融难以置信地问道,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就下狱了?” 走之前不还还好的吗? “陛下下的令?”周子融问道。 罗迟纳闷,心说这不是句废话嘛,不然除了女皇,谁还有那个能耐能把太子打入大牢? 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嗯,据说是因为太子殿下谋杀朝廷命官,但是……但是这怎么可能?!” 周子融嘴唇颤了颤,又诘问道:“张鹭年?” 罗迟:“嗯。”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94 周子融垂下眼帘,一股恐惧的冰冷迅速在血管里蔓延,他手心里冒着冷汗,粗重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再也按耐不住地窜身而起:“回京,立刻回京!” 罗迟早就想回去了,当然没意见,哎了一声就忙不迭去收拾了。旁边一个亲卫却看不下去了,忙阻拦道:“将军,太子殿下说让您切勿回京,必然是有其原因的啊,将军还请三思啊。” 元鲤的传信一向是简明扼要,以往因此深得周子融欣赏,可眼下他却忍不住在心里恨恨责难起来 ,心说你他妈多说一点说清楚一点会掉二两肉啊?! 不过就算元鲤只说了这么多,周子融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他之前就怀疑蒋坤和张鹭年绝不会就此作罢,还专门写了加急信去提醒东笙——看来还是没赶上。 东笙从小在东海长大,庙堂之中毫无根基,女皇是他唯一的靠山,如果女皇都翻脸了,他怕是很难翻身。 可他如果现在火急火燎地赶回去,怕只能是火上浇油。整个金銮殿的人都知道他是铁打的太子党,太子一出事,他连出使大任都不管了直接回京,那不是明摆了要逼宫吗?如果说太子谋杀命官的罪状已经敲定了,他这一回去,怕是还要再加一层蓄意谋反的罪名,毕竟他周子融怎么说也是虎踞一方的武将。 女皇现在应该正是敏感的时候,他就这么回去了,恐怕要把两个人都搭进去。 就算他说是因为半路遇上了番阳军队假扮的海寇,估计也没几个人信,不因为别的,只因为现下风向不往他们这边偏,本来这些海寇到底是不是番阳军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本身就可信度不大,再加上太子下狱,他的身份也连带着敏感起来,这会儿要是平白无故跟女皇说那些海寇是番阳人假扮的,恐怕还要再给他加个破坏邦交,欺君罔上的名头。 可如果不回去呢? 他之前问罗迟是不是女皇下的令,就是想知道这判决结果是从女皇口里出来的,还是从大理寺或者刑部口里出来的。若是女皇口里出来的,那么可能还有几分回旋的余地,女皇不想把东笙交给大理寺和刑部处理,她亲口把东笙打入大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捞了他一把。 可就算女皇不打算杀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保不齐要出什么意外。 再说了,番阳局势不明,他们还没靠岸,就被一伙军队假扮的海寇给袭击了,若是就这么贸然前去,他是无所谓,那主船上一干文官的安全怎么保证? 周子融很久没有这样进退维谷过了,他在屋子里踱了几趟,又重重地坐回椅子上,强按住自己还在隐隐发抖的手,仰着脖子深深吸了口气,对那亲卫轻飘飘地吩咐道:“去把罗迟给我找回来。” 亲卫一听自己的谏言起作用了,赶忙领命而去。 周子融把几个亲信全部找来,将所有能想到的情况都规划了一遍。然后他们发现,无论怎么样,现在回华京都是下下策。 周子融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这么贸然回去,不然捞不出东笙,还得把自己搭进去。他是唯一一个站在东笙身边的人,要是他也进去了,那谁来救东笙? 女皇不打算杀他,在牢里对他来说也不失为一种保护,东笙应该暂时不会有事。 周子融想了一整天不要就这么回去的理由,最后却在半夜做了一个南辕北辙的决定——他把罗迟留下,自己带着五十个亲卫乘小舰返航。 他一路上无数次觉得自己疯了,可是每次在心里骂完自己以后,他还是会时不时催士兵们把船开快点。 “大伯,”公主被一个宫女搀扶着,急急忙忙冲进首辅府,一路上跌跌撞撞,把那宫女急得满头大汗:“殿下,殿下您小心脚下。” 蒋坤早就听到了外庭的动静,仍不急不忙地在镜子前把在自己好好捯饬了一番,然后在脸上拾掇出一副焦急茫然的神色,这才行色匆匆地迎出去。 “哎呀,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啊?” 东漓一副快要急哭了的样子,仓皇道:“我听闻皇兄入狱了,母皇不愿意见我,大伯这可怎么办啊?” 蒋坤愁眉苦脸地四周看了看,伸出手掌往下按了按,示意公主低声,然后把公主拉过来,神经兮兮地道:“殿下啊,这事您可千万不要插手啊。” 东漓更急了:“为何?!那黑水牢哪里是人呆的地方,阴暗潮湿,鼠虫遍生,皇兄是龙血凤髓,怎么能遭这种罪?!” 蒋坤哀叹了一声:“可是……”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太子殿下谋杀朝廷命官,那可是大罪啊。” 东漓反口驳道:“这怎么可能?!” 蒋坤痛道:“但是人证物证动机都已经齐全了,再要翻案……几乎不可能了啊。” 他说完这句话,不动声色的撩起眼皮子觑了觑公主的神色。 东漓脸上的神色空白了一瞬,呆愣愣地看着他,木然道:“这……这怎么能?” 蒋坤随即痛心疾首地劝慰道:“公主这几日还是少外出的好,安安心心待在后宫,这把火是怎么也烧不到您身上的。” 接着他又一副神鬼莫测的样子,万分紧张地对公主说:“此番若是太子殿下他不幸……那您就是我华胥储君了啊,您可千万要保重自己啊。” 他按了按公主稚嫩的肩头,小公主还一时没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就被蒋坤派人送了回去。 蒋坤送走了公主以后,脸上那幅苦口婆心地样子便也收敛了起来。他是最了解东漓的人了,不管东漓口头上再怎么骗自己,再怎么对东笙表达仰慕和关心,那种长在心底里的嫉妒和对上位的渴望,都是不可磨灭的。 他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转身回了屋子。 九五至尊之位,他就不相信公主当真不想要。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95 东笙被扒了朝服,满身狼狈地赶到黑水牢里。黑水牢顾名思义,就是水牢,成年人进去,水能漫过腰线。地下昏暗,导致水看起来是黑色的,故名黑水牢。 水底下是难以企料的水虫子,有的有毒有的没毒,中不中毒就全看运气了,好多人就是这么不声不响地死在了水牢里。可就算不被毒虫咬死,这水冰冷刺骨,而且久不流通,泡了太多的死物,病害横生。如果关得太久,要么是被冻得半身不遂,要么是最后害病而死。 可东笙一进去就发现,关他的那间水牢里的异味要比别的水牢轻很多。他被狱卒牵进去拴在石壁上,冰冷的“黑水”漫过腰线,可是却没有太多不适感——这水是新换的。 而且石壁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雄黄味。 东笙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虽然事情走到这一步,不管女皇到底相不相信他,至少她还是想保他的。不然就会把他留到下午让大理寺和刑部判决了,那两个部门里有多少蒋坤的人,他数都数不过来。要是真的给他们判,东笙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这么好好地站着。 他派出去的暗桩过来看过他几次,说是昆州的事已经有了些眉目,让他再耐心等等。 东笙想,他现在也就只剩下耐心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在蹲大牢之前总算是长了回心眼,把该布置的都布置好了,就等着把自个儿捞上来——只要华京到昆州一路上的事情能顺利。 在水牢里呆久了,东笙越来越发现自己贱骨头的本质,之前在锦衣玉食的东宫他还老是失眠,这会儿被锁在阴暗潮湿的水牢里反而开始时不时泛起困来。 他强迫自己不要睡死过去,不然他的身体肯定会被这冰水给泡坏的。 东笙的日子快要淡出鸟来,在地下也不知白天黑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有一个人来找他。 那人一身狱卒打扮,可东笙一看他那张脸就觉得似曾相识,本能地觉得他不是这里的人。兴许是他之前易容久了,对这些乔装打扮的门路都极其敏感挑剔,一眼就能看出哪里违和。 他抬眼看向那“狱卒”,问了声:“怎么了吗?” 狱卒不吭声,也不打开水牢的门,隔着铁栅栏找了个最靠近东笙的地方,冲他比了个口型。 水牢里头光线很差,东笙拢眉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个字是“周”。 【作者有话说:老攻要回来救媳妇儿了。】 第53章信任 “狱卒”的那张脸长得极其没有特点,如果只是曾经萍水相逢,东笙肯定记不住。而既然是周子融的人,又能得周子融的信任来找他——东笙想了想,心里有了些数。 “阁下是?” 那“狱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明天探视的人来不了,殿下可有什么家常要交代?” 明天可不是探视的日子,也没有人说过要来看他。 东笙心念一转,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那你跟东宫传话,说孤无碍,不用担心。” 东宫里,就只剩下那几把天罡灵武了,言外之意一听就懂。 “狱卒”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那小的先退下了,还望殿下多多保重。” 他有意无意地咬重了后面四个字,脸上的神色毫无波动,悄么声地退了出去。 直等到他走了出去,在脑海里搜寻了半天的东笙才冷不丁想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名字——元鲤。 他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挑了挑,但随即又塌了下来,心里不知不觉间悬起了一块石头,他开始克制不住地想,那周子融不会是没接到让他不要提前回京的信吧? 东笙心里打着鼓,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想那周子融一向持重,应该不会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回来。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深处竟然会因为“周子融为他贸然回京”这个念头而隐隐兴奋。 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然而再怎么努力却并没有把那作祟的诡异念想给打消下去,就像是抓泥鳅,好不容易逮到了正打算捏死,可稍一不留声,那坏念头又溜了出去,更欢腾地蹦跶了起来。 而他又想,周子融应该没有亲自回来,只是叫亲信过来帮个忙。 毕竟周子融绝对不能提前回京,现在女皇正在气头上,若是没有实证,说什么都是顶撞,再过分一点就是逼宫。而东笙自己毕竟是太子,女皇的长子,只要他不是旗帜鲜明地叛国造反,女皇总不会要他的命——可周子融就不一定了。 东笙好不容易平复了几天的心绪,一下子又不安起来,甚至连原本麻木的腰腿都开始感觉到那刺骨的寒意,逼着他想要立刻出去。 华胥人自己窝里斗,笑话已经传到了大凌人的耳朵里。原本温德尔因为南洋一战精神恹恹了好长一段时间,甫一听闻华胥太子让亲娘给关起来了,立马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又倒腾起来。 他老人家忙里忙外连轴转了好几天,终于抽出空来见见他儿子。这老王八蛋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也不把别人当人看,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伽雷就被人从被窝里捞出来,说是国王陛下在枫丹白露园里约见他。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96 不是因为有多紧急,只是温德尔突然想起来,觉得不吐不快。 伽雷过去的时候只带了杰尔随身跟着,倒不是他怕可能会有什么危险,只不过是单纯地习惯了,不带这么个冷冰冰的大男人在身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温德尔算得上是老当益壮,半夜才睡,天不亮就起来,却仍是精神抖擞,早早就被好了茶点在枫丹白露园里等着他。 伽雷给他问了早安,拉了温德尔对面的椅子坐下。 温德尔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等到伽雷入座之后,才笑着对杰尔说:“这里不用你,你先退下吧。” 伽雷微微愣了愣,国王也早就习惯了他身边有这么个跟屁虫,很少会避讳他,除非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而且国王身边,也确实没有带侍卫,只有几个女仆,而在温德尔注意到他的犹豫之后,便把这些女仆都挥退了。 伽雷便回头冲杰尔轻轻道了声:“先回去吧。” 身着银甲的杰尔低头应是,毫不犹疑地退了出去。 “华胥的事你知道了吗?” 温德尔见杰尔退出去了,便开门见山地问了。 伽雷点了点头,抿了一口瓷杯里的红茶:“听说了,怎么?父王有想法?” 温德尔笑了笑,十分含蓄地问道:“你有吗?” 伽雷顿了顿,失笑道:“父王还真是惦念着华胥那一亩三分地惦念得快要茶饭不思了,连说话也变得像华胥人那么拐弯抹角了。他们的太子被亲娘给关进了大牢,朝廷里肯定乱作一团,东海也绝不会善罢甘休,这种时候,的确适合我们趁虚而入。” 温德尔笑而不语。 伽雷又道:“但是,父王有没有想过,这也可能是个陷阱?他们或许是想趁我们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的时候,再挫伤我们一次?” “华胥人有一句话,叫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温德尔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机会不能不抓,只是不能让我们亲手去抓,那样太冒险了,会被华胥给烫伤的。” 伽雷挑了挑眉,疑道:“那您的意思是?” 温德尔笑了两声,用小匙子沾了些咖啡,在桌上草草画了个华胥的地图,然后指了指它的北面:“华胥北边还有沙安,说不定他们比我们更心急。” 沙安虽然眼下和华胥是盟友,但是几千年来一向是两面三刀,翻脸比翻书还快,现在华胥自己在自己的后院点了把火,沙安皇宫里的那位老爷子不可能还坐得住。 伽雷扯起嘴角笑道:“我明白了,明天我就安排个可靠的人,去沙安那里走动走动。” 温德尔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但是行事尽量低调些。”? “我明白的。”伽雷应道,“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温德尔叫住了正准备起身的伽雷,“你急什么?” 伽雷不能说是想回去找找杰尔,看看他的想法。自从杰尔的父亲“为国捐躯”以后,他就一直担心这件事对杰尔造成的负面影响会大到超出自己的控制范围,所以基本从早到晚都把那人带在身边,比以往更寸步不离,一有事就让他来帮忙,想让他能渐渐忘记丧父的悲恸。 伽雷正要开口敷衍过去,温德尔就似笑非笑地打断道:“要去找杰尔骑士?” “父王,”伽雷稳了稳神色,把心里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虚给按耐了下去,“我觉得,杰尔骑士是很适合的人选。” 温德尔脸色一阵晦暗,沉声道:“这件事不要让他知道。” 伽雷想都没想,反口驳道:“为什么?” 温德尔面带异色,又道:“不只是这一次,以后想这种机密要务,都不要告诉他了,而且我也正在考虑给你换一个近卫。” 伽雷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心头一股火气就直窜上脑,让他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和他的父亲叫板:“您怎么又突然想起这出了?又是谁跟您说了杰尔的坏话?” 温德尔沉沉看了他一眼,叹息似的道:“他的父亲无罪被杀,你觉得他会完全不在意吗?这种人,你信得过,我可信不过。” 伽雷气笑了,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老男人实在是不可理喻。他和杰尔从小一起长大,杰尔是他身边最忠诚的骑士,以前温德尔也一直很鼓励他重用杰尔,甚至还常常夸他的小骑士勇敢而稳重。 怎么就突然翻脸了?而且还并不是因为杰尔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温德尔他老人家自作自受的“不放心”? “您不能这么做。”伽雷咬牙切齿道。 “我没在和你商量,”温德尔理了理衣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把他安置好,别逼我代替你来做这件事。”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伽雷窝在椅子里,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脸色越发阴沉下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97 周子融回来的时候因为不用带着那笨重的主船,比去的时候要快上了好几倍,头天晚上调了船头,第二天早上就能隐隐看见燕海关的轮廓了。 但是周子融不打算走燕海关。 燕海关是要塞,一卡一放,他们这满满一海舰当兵的,怎么可能混得过去,而且整个东海,谁不认识他周子融?? 他想了想,掉转船头,往燕海关的北边去——北昭王府在申州最北边开了个私人通商口,平时赚点补贴金,紧急情况下也能做他们的秘密港口。 周子融当然不会蠢到大摇大摆地直闯神武门,然后跟女皇说你押了我兄弟这事儿我跟你没完。周子融给番阳使团里都安置好了,只要入京之后不出纰漏,就能神不知鬼不觉。 他连夜秘密潜回王府,带上了几个私底下培植的像元鲤那样的暗卫,乔装打扮,骑马从直道入京畿。 其速度简直让人叹为观止,从他决定返航,直到入京,前前后后不到两天时间,一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生怕晚一步就赶不及了。 他入京之前还专门给元鲤捎了信,然后如约从朱雀门入城。 周子融假扮成卖海贝的小贩,在朱雀门口晃荡了好几个时辰,才终于等到来接头的人。 【作者有话说:千里救媳。】 第54章无事 来接应他们的元鲤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粗布衣衫,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斗笠,低着头快步走到周子融面前,把斗笠沿微微抬起来一些:“将军。” 周子融推着一车的海贝,佯装低头系口袋,稍微凑近元鲤一些,低声问道:“怎么样了?” 元鲤帮他推着车子,微微掀动嘴皮子:“放出来了。” 周子融手头一顿,似乎有点不太相信他说的,抬眼看了他一眼,讶异道:“真的?” 元鲤点了点头。 元鲤是他一手带上来的人,除了他的话谁的话都不听,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哄他。 “不便细说,”元鲤沉声道,“将军今晚城西望乡楼,戴上这个,为您接风。” 他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盒子,塞进周子融手推车上的麻袋子里。他们推着车子路过一个小酒馆,然后元鲤用正常音量说了句:“就送您到这了。” 然后压了压斗笠,旋身走了。 周子融推着手推车拐了个弯,绕进那小酒馆的后巷里。他左右看看没人,又拐到后巷的一只暗角。堂堂东海主帅,统领五十万水军大大将军,真是从来都没这么鬼鬼祟祟过。 他在打开那袋子前,又仔仔细细四下搜寻了一遍,确定一个人都没有,才终于轻手轻脚地把袋子扯开。元鲤塞进去的那个木盒子,此时正躺在那一堆湿漉漉的海贝上。 周子融三两下把盒子上的锁拨拉开,那木盒子里平平整整地放着一张做工极其精妙的人皮面具。他一看这手法和五官特点,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周子融小心翼翼地捏了捏那一层薄薄的胶,还能感觉到一丝丝极其细微的潮气,应该是才刚刚做好的。 看来东笙确实已经出来了。 这种真切的触感从指尖传入,他忘了自己是怎么把盒子盖上又收好的,只是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紧绷了好几天的神经才复苏般渐渐有了些酥麻感。 过了好半晌,周子融才反应过来,心里松下一口气,悬了许久的一颗心也终于踏实了一些,只是他还有些没想到,东笙被关进黑水牢,竟然这么快就能出来。 元鲤捞出来的?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尽管周子融不断和自己说,能出来就是好的,可他还是忍不住去在意,究竟是谁先他一步把东笙捞出来的?只凭元鲤一个人可能吗?元鲤不过也就是一个暗卫,要说在朝廷上搅动风云是不可能的,一定还有其他人在用力。 东笙虽然没事了,却不是他救的,周子融心里有了些莫名的不平。 他推着车子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又再琢磨,越琢磨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这东笙在京城毫无根基,谁能冒那么大险去捞他?说不定是另有所图? 他愤愤地想着,这官场里能有几个好东西,可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周大将军挖空心思地怀疑着这些没根没落“阴谋”,一点也没反省无凭无据地怀疑东笙的救命恩人有什么不妥。 等到天刚刚一擦黑,他就迫不及待地带人去了城西。那座望乡楼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的旁边,矮矮小小的,显得极其不起眼,可是走进了看,才会发现这酒楼里用的每一根木材都是顶级的臻品,大多都是从两广运来的,满室都是木材的清香。 周子融穿了一身素袍,戴着东笙给的那张相貌平平的人皮面具,彻底成了个丢进人群就找不着的路人。可他才一进门,就有一个个子矮矮的小老头朝他迎了上来,笑道:“请随小的这边走,殿下正在雅间里等候。” 小老头两颊很厚实,油光油亮的,还和他的鼻头一样都红彤彤的,再配上一小撮干巴巴的灰白的山羊胡子和一双又小又圆的眼睛,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感。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98 小老头佝着腰,毕恭毕敬地将周子融引到了二层的一间雅阁里。 雅阁里点着香,在门外就能闻到。而就这么一闻,周子融就认出来了——这是东笙最喜欢的一种沉香。东海的那些糙老爷们儿都不大喜欢点香,也就这么一种让东笙闻得惯的。当然,这种沉香也是周子融唯一能认出来的,叫什么“沉水香”。 东笙以前也只点过几次,每次都是受伤之后安神点的。 小老头替他拉开了雕花木门,东笙正闭着眼睛坐在矮桌前,腿上盖着厚厚的毛绒毯子,听闻动静便睁开眼来。 “子融!”他一下子站起来,毛毯一下子滑落在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就要迎上来。 周子融却先他一步,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忽然冲过去把他一把箍进怀里。 东笙显然被吓了一跳,从前都是他跟坨浆糊似的往周子融身上黏,还头一次见他这么激动,东笙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肩膀在隐隐发抖。 一股自责纠结着缠上他的心头,东笙手臂缓缓覆上周子融的背,安抚似的轻轻拍了两下,结果周子融抱得更紧了。 东笙朝那小老头打了个手势,小老头赶忙识趣地将门合上,轻手轻脚地走远了。 东笙一边安抚着周子融,一边沉着嗓子道了声:“对不起。” 周子融听到他道歉,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方才太激动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时候那股从东笙身上传出来的几乎是带电的热度才激得他脑子一个激灵,紧贴着东笙身体的皮肤也开始不自觉地发烫,他警觉地松开东笙,忙不迭往后退了一步。 周子融胸腔里那颗不争气的玩意儿狂跳不止,他强装镇定地帮东笙理了理衣襟,哑声问道:“没少受罪吧?” 东笙的脸色不太好,人也瘦了一圈,但还算有精神,他摇了摇头道;“我没事,你先坐吧……我本来没打算牵扯上你的……” 东笙叹了口气,直直看着周子融,又道了声:“对不起。” “是我自己非要来的。”周子融在他对面坐下,帮东笙和自己都倒了杯茶,然后给他把毛毯又拉好。 东笙以往不管受伤不受伤,只要下馆子一定会点酒,这回居然知道注意身体了——周子融心里竟然莫名有些小欣慰,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我昨天才出来的,”东笙掖了掖毯子角,让两条腿更暖和了一些,然后端起茶抿了一口,“原本想告诉你,结果当晚元鲤就接到消息,说你亲自过来了。” 东笙顿了顿,似乎还是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语气里带了些埋怨的意思:“我不是都让你不要来了吗?万一再把你搭进去……” “我没事。”周子融淡淡地道,抬眼丝毫不躲闪地看进东笙的眸子里,将东笙后续的埋怨都堵回了肚子里。 周子融垂眼瞥到了东笙手腕处的红痕,一看就知道是让什么东西给磨破皮的,心里登时像是被小人儿拿着小针扎了一下,一阵刺痛。 虽说不上是千恩万宠,但东笙从小到大也没受过这种憋屈罪,那阴冷潮湿的水牢,冰冷的黑水把半截身子都泡在里头,浑身都是铁锁……这怎么能是他们家小太子该受的罪? 周子融眯着眼睛用手揉了揉,声音嘶哑地问道:“难受吗?” 东笙心里咯噔一下,嘴上犹豫了一阵,看着周子融那幅明显被担心折磨了几天几夜的憔悴神色,一时间于心不忍,一股酸楚劲儿悄么声地爬上了心尖儿。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大手一挥,貌似爽朗地胡咧咧道:“哪有什么难受的?我这算是铜皮铁骨,那几天权当泡澡了。” 当然,这个澡泡得并不舒服,他刚出来那小半天连爬都爬不起来,差点以为自己要半身不遂。 他揉了揉自己腿上还有些酸麻的肌肉,冲周子融笑道:“这回多亏了你的元鲤,不然我还不知道得在里头关多久。” “就元鲤?”周子融看着他,“到底怎么回事?” 东笙知道他的意思,无奈地笑了笑,看着周子融八风不动的模样,最终还是妥协道:“是是,我之前觉得事情可能不太对,所以留了后手。” “后手?” 东笙:“我在蒋坤和张鹭年的府邸里都安排了人手,张府查封的时候把不该给陛下看的都销毁了,然后把往生和甲子放了进去。” 东笙安排的人给皇帝演了出戏——张府查封之后府内仍有异动,原以为是遭了贼,“派人”去看了看,然后在张鹭年寝室的暗格里找到了“失踪”已久的往生和甲子两柄青铜剑,这样就解释了为什么往生和甲子连续几天都不在宫里,而那场刺杀也能和他们撇清关系。 至于怎么解释这两把青铜剑为什么在张鹭年那里,就是东笙他们的事了,只要编得合情合理就行,比如什么张鹭年心有不甘,要来两剑以试真伪之类的——反正张鹭年已经死了,死人不能开口,他们想怎么说都行。 “然后我的另一批人手去了昆州,找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张鹭年的小公子。” 周子融:“活的?” “对。”东笙点了点头,“还是元鲤先找到,他从一群江湖人手里抢来的。那些人估计也都是收钱办事,见打不过就跑了,根本懒得拼命。” 这样一来,刘莺和张嫣然为什么那么说也就很容易解释了,有人劫走了张府唯一的小公子,然后威胁她们如果不这么说就杀了他。 女皇也多半是冷静了几天,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再加上这么些半真半假的证据,也算是找到了些由头,这才理直气壮地把东笙放出来。 “那蒋坤呢?”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99 “蒋坤?”东笙叹了口气,摇头道:“别提了,那母女俩在元鲤回来的当天就死了,说是在寝宫里上吊自杀了,可能知情的下人也多半都死光了,而那些江湖人也跑得无影无踪。” 所有牵连蒋坤的证据,都被齐刷刷砍断了。 女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东笙放出来以后也没有细究张鹭年到底是谁杀的——已经都不重要了,毕竟整个张家死得就剩一个五岁的小屁孩儿,没有人会在神武门前哭天抢地,也没有人会用各种势力去逼迫她做决定。 女皇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了事,然后到后宫去躲清静了。 【作者有话说:求收藏求评论~~!!!!】 第55章夏祭将至 “你现在回来,打算怎么办?’’东笙问他,“使团那里怎么说?这边的话要不就先避我这里?” 东笙在京城别的都还没有,但多少有些自己的私产,比如说现在这间其貌不扬的小酒楼,置办的时候就都打理好了,所有人都几乎是东笙亲子筛选的,绝不可能有暗桩混进来。而且当然,女皇多半是不知道他这些“私房钱”的。 周子融摇了摇头:“使团那里我已经交代清楚了,他们不会去番阳的。” 东笙皱了皱眉,疑道:“为什么?” 周子融把他们在海上的事情都一一跟东笙说了一遍,东笙听完也立马明白过来:“他们内斗了?” “还不清楚,”周子融给他添了些茶水,“我已经找了几个暗桩过去盯着,有情况会告诉我的,但是主船上的那些大人们,就不必再去番阳那里受气了。” 这话没说破,如果说番阳真的是因为内斗,他们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大人们过去,还不让人当成软柿子捏。 番阳和斯兰不一样,兵力强劲不说,还做事没什么章法,随时都能发疯。幸得前几年的番阳皇帝是个明白人,好歹安分了几年,现在番阳国丧,亲儿子不知道又和谁掐起架来。 情况大致能猜到,估计是一边儿想和华胥结交,另一边儿又不想,这才在海上闹了那么一出,想栽赃给对方。 周子融让他们把船开到了附近华胥所辖的岛礁等着,华胥这边的事情一解决就立马返航。 之前周子融进退两难,主要是因为东笙出事,他回来之后很难解释原因,现在东笙放出来了,女皇气也消了,只要他们能有后续的证据,就不会有事。 香炉里的沉水香快要烧完了,断断续续的烟波从香炉的镂花里渗出来,周子融不动声色地起身去续香:“我问你个事。” 东笙脑子里还在想琢磨番阳的事,也没看他,随口应了一声:“你说。” “我听说,你找到火神剑了?” 东笙被他把注意力拉了回来,话题转得太快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从前周子融对他的那些天罡灵武都不大有兴趣。 东笙纳闷道:“什么?”裕溪 周子融背对着他,也看不出神色,语气无波无澜地又重复了一声:“火神剑,天罡灵武。” 东笙嗯了一声,也没多想,点头道:“嗯,就那把缙云是吧,叫黑旗人包馅儿饼似的裹在他们圣剑里头呢。” 听到他说“缙云”两个字的时候,周子融续香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好在东笙没注意到。周子融收拾收拾心绪,换了个话题:“你送我的那块玉,挺好的,谢谢了。” 听到他当面夸,东笙也不臊,大咧咧地摆了摆手,没心没肺地胡咧咧道:“可不是嘛,阿尔丹给的料子,能不好吗?来给我看看,让你盘出包浆了没。” 周子融嘴角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些,把领子拉开了些,从最里头的里衣下面摸出了那一小块玉佩。 看到周子融居然那么贴身地戴着,仿佛自己也被那炙热的体温烫到了,东笙的脸居然还莫名红了一下,他佯怒道:“嘿,好你个乡巴佬,这是我专门给你做了挂腰上的,流苏都配好了,你怎么还给扯了当项链啊。” 周子融十分细致地注意到了东笙面皮子底下透着的薄红,心里暗暗窃喜了一阵,面上却还是一幅若无其事地模样,振振有词道:“玉是用来养人的,本来就要贴身戴,而且你都送我了,还管我挂哪里吗?” 东笙拗不过他,只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风雅一次,还是都喂了土狗。 周子融又十分适时地补了一句;“而且这么重要的东西,不放在胸口护着,万一掉了我可再上哪儿找去?” 明明很正常的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让周子融说出来就无缘无故带了些暧昧的意思。东笙虽说打小风流,却不过都是人云亦云,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学的,这都快二十了,还没真正情窦初开过,被周子融这么有意无意地一撩拨,耳根子都悄悄热了一下。 “你要看一下吗?”周子融作势把药玉取下来递给他,被东笙赶忙推拒回去了。 周子融比正常人的体温高一些,平时站近了都能感觉旁边杵着个火炉子。所以东笙光是看着那玉贴着周子融赤裸的胸膛的模样,就几乎能感觉到上头残余的体温。 这感觉真是太奇怪了。 他又隐隐想起这段时间自己做的那些诡异又暧昧的梦,前几天在水牢里的时候,他还迷迷糊糊地幻想过好几次周子融到水牢里来找他,那种真实感很可怕,他成天提心吊胆,担心自己会被这种真实感给折磨疯。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00 他一次次以为自己已经被周子融救出去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泡在黑水牢的冰水里。 但他理智上知道不能让周子融来。 水牢里的那些日子当然不会像他说的那样轻松,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那些部署到底有没有用,更不知道女皇什么时候会彻底撕破脸。可当他看见周子融那幅憔悴的眼神时,他还是把什么都捡轻的说。 东笙掩饰般地瞎扯道:“有什么好看的,我送的东西我还不知道吗?” 说着他又道:“过不久就是夏祭了,东海的人能在那之前赶回来吗?” “今天就写信告知的话,没什么意外,十天之后就能回来了。” “那行。”东笙点了点头,“每年夏祭事儿最多,可别都赶到一起去。” 周子融把玉佩放回衣服里:“你放心吧。” “你可让你的人盯紧点,等东海的人回来,我打算再安排几个人去番阳走一趟,看看还有什么能做的。”东笙抿了口茶,“番阳就和我们隔着一条海,这么近的一匹狼,不能不防,今年东海的防御再加点紧,特别是海上巡防。” 东笙一说就停不下来,周子融又给他重新煮了一壶茶,安安静静地听他讲。 “之前江淮空做的那个远程灵能炮挺不错的,让他就继续这么折腾,朝廷给批的经费不足就找我。陛下很重视东海海防,不会说你们什么的,要真有什么事得让你们适可而止了,我会告诉你的。” “对了,”东笙越讲越来劲儿,“我听说斯兰的瘟疫已经压下去了,援建队已经开始动手了,我估计不出三年,这路就能通了。” 周子融笑了笑,用旁边的棉布包着刚刚烧滚茶的银壶把手,又给东笙斟了一杯:“这么说,阿尔丹岂不是高兴坏了。” “可不嘛,”东笙一说起这个就笑,“据说他已经写了信,说是夏祭的时候要派使者来。” 周子融又听他说了一下午朝廷的事,才知道原来自己不在的时候,这小太子已经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多。 当初在东海,成天和一群糙老爷们儿一起喝酒划拳的小兔崽子,怎么突然之间就长这么大了?简直快到让周子融反应不及,想让他在自己的羽翼庇护下多呆一阵都不行,反应过来的时候,这小鹰已经摇摇摆摆迫不及待地闯出了自己的一番天地。 虽然一路磕得头破血流,但好歹凭借自己站稳了脚。 周子融这段时间都没地方去,东笙就把他留在这间酒楼里。而他也不是每天都能找着机会出宫溜达,所以那天之后,周子融就一直自己一个人呆在酒楼,东笙只时不时会过来看看,跟他说说最近的情况。 辗转了差不多半个多月,到了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东海的使团才总算是安安稳稳地回来了。 周子融在使团里都安排过,等他们快要回京的时候就再穿回原来的衣服然后混回到队伍里,若无其事地入京面圣。 一干文臣对他感恩戴德,那番阳果真斗得血光映天,到场的好几个国家的使团都遭了不测,幸好他们“不慎缺席”了。 当时他要回京的时候被百般阻扰,最后是拿自己人头做了担保,才让这些老东西们安分了些——这份心思总算是没白费。 周子融把番阳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写了条折子,然后在李崇文眼皮子底下盯着,一字没少地面了天颜。女皇看了后果真没把他们怎么样,当天晚上东笙给他递了密信,说是玄天又有动静了,让他的人走点心,别让自己人撞上。 夏祭的日子越来越近,天气也越来越热,东笙让人在东宫后院里挖了口井,说是想夏天的时候冰瓜吃。 每每到这个时候,江族就会格外忙,因为要准备夏祭的事,为此女皇还专门让东笙去江族大院拜会一下。 东笙除了江淮空那个二百五,还几乎没怎么和江族的人打过交道,江淮岚后来见过几次,但也没说上几句话。 江族大祭司很年轻,是江淮岚的姐姐,十八岁就继承了祭祀之位,出了名的心怀天下,雍容大气。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东笙也只远远地看过几次。 这一次去的时候,东笙还专门叫上了周子融。 【作者有话说:我开了一个清明征文的文,叫《你是孤魂我是野鬼》,欢迎大家围观收藏,求收藏求推荐,要是有大佬愿意的话,赏个月票呗~。】 第56章江淮璧 江族大院就建在皇宫里,江族的子弟都和皇族子弟一同在宫中进学,当年东漓请西席的时候,就是江淮岚给当的伴读。江淮岚比东漓大好几岁,为了陪小公主,她还不得不从头学起。 而祭祀殿却又不在江族大院里,而是在整个皇宫的另一头,隔得山高水远,说是为了什么风水。江族大祭司在继承衣钵之后,也只有在得到皇帝的允准才能回江族大院省亲。 因为夏祭的准备期中江族大祭司绝不能离开祭祀殿半步,所以在正是开始准备之前,女皇批了她最后一天假。 江族不喜兵戈,所以东笙和周子融也没带佩刀,连近卫都没带一个。 张鹭年那件事的余威已经慢慢淡去,东宫的风声也不那么紧了,东笙依然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华胥储君。而对于他曾被关在水牢里的经历,至少是在明面儿上,不会有人再提及了。 只是周子融提前回京的事,虽然女皇不追究,但是不代表御史不追究。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碎嘴子连着大半个月,一天递十几张折子弹劾周子融,统统被女皇打了回去。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01 这也是为什么东笙坚持要把周子融带在身边的原因,夏祭将近,几乎所有人都不忘分点心思给江族大院,而东笙大摇大摆地带着周子融上江族大院拜访,其弦外之音就十分明显了。 这个人,孤罩了。 江族大院不是谁都能进的,宫禁之严格程度堪比后宫,东笙是得了圣旨才能进去,而女皇也对他带周子融去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此事一出,立马一传十十传百,御史们登时安分了不少。 “拜见太子殿下。”江淮璧亲自出迎,向东笙肃拜一道。 周子融也行了一礼:“末将拜见大祭司。” 东笙虚扶了她一把:“大祭司多礼了,孤今日来不为公事,不过是久仰大祭司盛名,前来拜访拜访,无需拘礼。” 江族是整个皇宫里最干净的一股势力,一向只为皇族所用,如果东笙能先一步结交他们,也不用在蒋坤那里那么狼狈了。 也算是女皇终于意识到是不是该给自己亲儿子留点人,才允了他拜访江族大院。 江淮璧在自家大院里只穿了日常的月白锦袍,没有戴玉冠,脸上也没有浓艳的粉黛,几乎是素面朝天。 如果细算的话,她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五了,而祭祀不择夫婿,所以至今仍是完璧之身。 她的眼睛不大,眼尾很长,瞳色清浅,嘴唇又薄得很,乍一眼看上去竟有几分寡淡之意。 “殿下里面请。”江淮璧的声音珠圆玉润,十分顺耳,她微微侧了侧身,将二人引入室内,又招来江族小侍给沏了茶。 滚烫的沸水从公道杯里徐徐淌出,形成一道安静均匀的水柱,而当沸水接触到茶叶的那一刹那,一股浓郁的茶香就溢了满屋。 东笙不由得赞道:“这茶好香啊。” “殿下喜欢就好,”江淮璧微微颔首,让小侍给斟茶,然后又淡淡地道:“这是从滇闽运来的,今年滇闵的新茶产量比去年大了不少。” 东笙和周子融都不由得顿了顿,东笙抬眼看了看她,可江淮璧好像没看见似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清清淡淡的神色。 江淮璧的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她平淡无波地又道:“承蒙太子福泽。” 东笙扯起嘴角笑了笑,没说话。 滇闵曾是杨癸的地盘,如今让东笙收了过来,近来这段时日也开始慢慢让各行生产恢复到正轨了。 东笙一时摸不准她的意思。 “殿下不品品吗?”江淮璧有意无意地提醒了一声。 东笙笑了笑,抿了一口,脑子里却根本没想茶的事,三月不知肉滋味地又把杯子放回了桌上,笑道:“茶气充沛,果真是好茶。” 江淮璧面无表情地回道:“这茶是新茶,茶树才种下去没几年,虽然茶质很好,但没什么茶气,安神养心而已。里头加了西洋参,殿下没尝出涩味儿吗?” 东笙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心说这怎么还有这么刺的人。 周子融饶有兴致地笑了笑。 东笙笑道:“后生愚钝,实在是糟蹋了好东西。” 江淮璧却道:“殿下万金之躯,有什么糟蹋不糟蹋的,殿下若是喜欢,我常常差人往东宫送送便是。” 东笙一听,心念转了转,又试探道:“这么好的东西,那孤不回敬大祭司些什么,岂不是太失礼了。” 江淮璧没吭声。 东笙继续道:“这样吧,孤自小在东海长大,东海鲛珠还算是有些名气的,若是大祭司有兴趣,孤改日着人往贵府上送些来怎么样?” 江淮璧颔首道了声谢:“那就承蒙殿下美意了。” 东海鲛珠何止是有些名气,那简直算得上是极品。本来珍珠就极其珍贵,而在东海,成色极上乘者才能称之为鲛珠,十年出那么两三颗就算盛产的了。 礼尚往来,重在往来。 只要肯给,就一定有接触的机会。 这大祭司,算是在变相跟他们示好了。女皇极少准人进入江族大院,突然没事让东笙来,其意图便也再明显不过。东笙知道女皇的意思,江淮璧也知道。 江淮璧第二日就入了祭祀殿,可她承诺的滇闵新茶还是如约送到了东宫,一同送来的,还有一盒极品西洋参。 “你上哪儿弄东海鲛珠去?”周子融看了看在井边杵了半天的东笙,突然开始担心他会不会一个猛子扎进去。 东海鲛珠可不是鸡蛋,随便一捞就是一大窝。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02 东笙盯着这口刚刚挖好的新井看了半晌,然后幽幽转头冲周子融咧嘴笑了笑。 意思是,看你咯。 周子融认命地叹了口气——我的好殿下,您这是要我倾家荡产啊。 “开口也不悠着点,迟早都被你坑死。”往生躺在房顶上晒太阳,毫不客气地损了他一句。自从他把这些天罡灵武带回来以后,东宫就没消停过,时不时就冷不丁冒出个人来,一开始把那些宫女太监下了个半死,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反正太子屋里头总是热闹得很。 东笙仰头笑骂道:“我说大爷您能说点有用的吗?” 不过也确实,到哪儿弄去呢? 关键是他当时说的还不是“送颗来”而是“送些来”,这别说是要周子融去找了,就是把周子融卖了都不够啊。 这不是明摆着给自己挖坑嘛。 东笙捶了捶自己的脑门儿。 “行了,交给我吧,”周子融妥协道,“你就别瞎操心了。” 东笙诧异道:“你真能弄到?” 周子融笑了笑:“我不能,你来?” 东笙做了个您请的手势。 周子融认命地想,不就是个鲛珠嘛,是少又不是没有,大不了掘地三尺。不然话都放出去了,总不能让东笙就这么掉价儿吧。 但是毕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周子融估摸了一下,就算是最好的情况,也要夏祭之后才能到。 【作者有话说:前天写文的时候太困了,后面一段完全不合逻辑,所以这边暂时删了,下一章再重新叙事,非常抱歉。】 第57章江族 【上一章写的时候太困了,最后一段剧情不合逻辑就删了,非常抱歉给大家造成了阅读不便。】 夏祭之前,江族大祭司在祭祀殿中“闭关”十五日,不见外客。所有的占卜结果都属机密,封缄之后由江族直接上呈女皇。 ——但也并不代表就真的密不透风。 就算那祭祀殿是铜墙铁壁,可送封缄密函的人还是可以做做手脚的。 敢觊觎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而东笙就是其中之一。 他到并不是多好奇大祭司能卜出些什么东西,他怕的是这些东西落在了不该看的人的手里——虽然他自己也不该看。其实他只需要用自己的人手把那个“漏洞”给堵上,就算他自己不看,也能不让别人看。 有利的东西,如果不能落在自己的手里,那就是灾。 以他这么些日子以来对那些朝廷文武的了解,他可不相信他们对这个占卜毫无兴趣,尤其是蒋坤。 而东笙这几天似乎是否极泰来,刚想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江淮岚回来了。 这姑娘早些年和东笙有些交情,是江淮璧的亲妹妹。姐妹俩感情一向不错,江淮璧继承了祭祀之位,江淮岚就一心一意地学医术去了,之前说是要去两广和滇闵学草药,带了几个江族的随侍,在南边儿一扎就是好几年。 是直到之前南疆祸乱,她才舍得离开。 东笙想起自己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江淮岚第一次到东海,那时东笙看这小丫头长得白白净净,特别可爱,就忍不住想撩拨撩拨。可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儿能有什么高招,他寻思了一晚上,才寻思出一个绝世馊主意——他跑去撩人家裙子。 结果让曾风雷抄着扫帚棍子打得三天下不了地。 现在想想,都简直是让人哭笑不得。 东笙换了件素点儿的衣服,让轿子从皇宫侧门出去,顺着主街旁的小巷摸到了望乡楼。 “客人来了吗?”东笙提着衣摆下轿,问那看店的老头。 “回禀殿下,客人还没来那。”老头躬着身子,将东笙引入屋内,。 东笙笑了笑,看了一眼日头,调笑道:“行啊,架子大了,这是要孤等啊。”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03 东笙跟着老头上了二层,要了间面东的雅间,这才到门口,东笙就觉得仿佛有哪里不对,却也没支声,只叫那老头把门打开。 老头开门一看,吓得啊了一声,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东笙看着屋子里坐着的那个青衫女子,忍不住莞尔,打趣道:“您这是从地缝儿里冒出来的啊?” 那青衫女子侧眸看了看他,指了指身旁大敞的窗子。 老头这才反应过来,顿时心下一骇,知道这事不管怎么样,都是自己失职:“请……殿下恕罪。” 东笙瞟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笑道:“你先下去吧,把酒楼里打扫打扫。” 老头听他有意无意着重了最后四个字,也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躬着背退下了——这意思是让他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隐患。 东笙看那老头子走了,便收拾收拾自己抬脚进屋来:“我说您怎么就不走正门啊?” 江淮岚抬头往他身后看了看,淡淡地问了一句:“周子融呢?” “番阳那边儿出岔子了,他正在查,”东笙驾轻就熟地从矮桌旁边的小雕花柜子里摸出一袋子茶叶来,拿着小木夹子夹了一些放在壶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淮岚道:“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东笙手头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把装满水的银壶提到了小炉子上:“是嘛,那你回来得够早啊,怎么不联系我们?” 江淮岚笑了一声:“怎么联系?” 东笙想了想,也是,之前朝堂太乱,消息出得来而进不去,江淮岚本来就不喜欢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此时更是有多远躲多远,反正庙堂上的那把火,再怎么地也烧不到江族来。 东笙不禁苦笑了一下,刚要开口,就被江淮岚一口打断:“别绕弯子了,就直说吧,找我什么事?” 她生得算是十分俊俏,柳眉杏目,眼尾上挑,眼睛极亮,鼻梁也高高的,无端带着一股子傲气,显出几分凌厉的意思。 东笙心说这人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这么直眉愣眼的,说话还能这么冲。看来这南疆的山水,还真的是养人,竟然能让当年那么傲气的一个人一点也不磨损。 东笙:“你也知道,再过几天就是夏祭了。” 江淮岚点了点头:“你想说什么?” 东笙被她的直白给堵了一下,语塞般滞了滞,最后还是无奈,破罐破摔道:“江家人把封缄密函交上去的时候,我想是过的你的手。“ 江淮岚顿了顿,直截了当道:“这事没戏。” “为什么?” 江淮岚诚然道:“我羁旅多年,这种事他们不会让我来做的。” 东笙想了想,心说也是。江淮岚在南疆窝了那么多年,不想也知道多半是把那些个江族长老气了个半死,怎么可能还把这种重要的事交给她? 江淮岚虽然不懂朝堂之事,但是她也不傻,随即诘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旁边儿银壶里的水开了,东笙隔着抹布将银壶提起来,将沸水匀匀注入塞好了茶叶的壶里。 等他倒完一遭,才幽幽开口道:“这件事我不去做,我怕有人去做。” 江淮岚听罢一阵沉默,她知道东笙是什么样的人,也明白他的意思。往常占卜密函也曾落入他人之手,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后来但凡是查出来了的,一律处死。 她缄默半晌,最终才仿佛下定决心般对他道:“但是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从中斡旋。” 东笙放下了银壶,眉毛挑了挑:“是嘛?” “我可以帮你盯着。”江淮岚顿了顿,转而道:“但是我不会把我看到的告诉你。” 东笙笑了笑,自顾自地道:“也罢。” 他盖上茶壶的盖子稍微闷一下,趁着那股茶劲儿给江淮岚斟了一杯:“有劳你了。” 江淮岚看着自己杯中逐渐升起的茶汤,忽然没由来地问了一句:“他们在夺嫡?” 东笙一愣,随即笑了,心说这丫头还不傻嘛。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给自己也斟满一杯,浅浅抿了一口,苦笑道:“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 朝廷这趟水,太浑了,浑到能把最纯白的东西瞬间染得漆黑。 京城每到这种日子就会变得越发暗潮汹涌,而东海相对而言就平静了许多。这世界上有人负责勾心斗角,就当然有人专门负责没心没肺,而首当其冲的就是那江淮空。 这人回东海以后,也不知道是不是福至心灵,一连蹦出好几个馊主意,天天赖在北昭王府里画图纸顺带着蹭吃蹭喝。一来二去,他差点成了周子融她妈的半个干儿子。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04 而且这人极其没有眼力价儿,也不管京城闹得多么剑拔弩张,还是三天一小折五天一大奏,哭天抢地地要京城给他拨经费——女皇恨不得派他亲娘去把他塞回肚子里。 好在东笙在朝廷里慢慢有了些人脉,女皇也逐渐消气了。再加上东笙死皮赖脸了好几天,总算是硬生生把这拨款的事给拿了下来。 钱一到手,江淮空就立马又开始捣鼓起来,差不多到了夏祭前一两天,他的最后一版图纸被寄到了周子融手里。 这小子刚刚做好第一批雏型,正踌躇满志,寄来的图纸里还夹带了一封信,那封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竭尽所能,不敢邀功。” 周子融一看就乐了,心说瞧把你能的,还“不敢邀功”?你怎么不再多卖点儿乖? 东笙拿过来看了一眼,由衷赞道:“你这小跟班儿不错啊。” 周子融笑了笑,看着那厚厚一摞图纸,心想这小子也确实怪不容易的。 从新型灵能武器到海舰改良,再到长城防御系统的改进,如果这些图纸上的装配都能实现,那么华胥东海水军将从此所向披靡。 东笙拍拍周子融的肩膀,咂了咂舌,大言不惭道:“你放心,孤就算是砸锅卖铁,也得把这小祖宗供上。” 周子融莞尔,调笑道:“承蒙殿下抬举。” 江淮岚悄么声地回了皇城,但是因为祭祀殿设禁,没有去见江淮璧。她入宫给女皇报了平安,然后获准回到江族大院住着。 她大致算了算,离密函上呈的日子也没几天了,大概也就是后天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写的时候太困了,最后一段剧情不合逻辑就删了,非常抱歉给大家造成了阅读不便。】 第58章夏祭前夕 江淮岚就算离家太久,“难堪重任”,但毕竟是江淮璧的亲妹妹,所以在江族的权限还是不小的。在上呈密函的一天前,她去了一趟江族的藏书阁。 那里除了各种灵之外,还放着历年的文献,其中就包括了每年负责呈递密函的人选。 江族历代习文,藏书阁是整个江族大院里最大的一间屋子,通体石砌,内里四壁都裹了一层椒泥,地砖烫蜡。可就算是这样,江族藏书阁也是见不得明火的,所有的照明都靠白晶灵能灯,进门儿连根火柴都不准带。 但白晶灵能灯这种玩意儿极其不耐用,主要是因为它供给灵能的白晶灯芯太脆弱了,轻轻一碰就报废,所以提着的时候都得悠着点。 江淮岚半夜进去,轻手轻脚地点着一盏白晶灵能的雕花琉璃灯,把近二十年的都翻了个遍,很快就发现了问题。 打十年前起,呈递密函的人选就不是每一年都全换的了,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一直留在里头,只不过是具体的职务换了而已。 事情到了这一步,江淮岚想要临时把这两个人拽下来是不可能的。 她想江族人几十年来都不涉朝政,根本的问题肯定不出在江族这里——那又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江族里打暗桩? 江淮岚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纸笔,把那两个人的名字抄了下来。然而到了最后她自己却有些难堪地发现,这两个她自己家的人,她也只是觉得耳熟而已,连到底是哪家的亲戚都弄不清楚。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离家太久了。 江淮岚窸窸窣窣地把纸折好收进衣袖里,小心翼翼地提起那盏白晶灯,把翻出来的文献都丝毫不差地放回了原位,再随便拨弄了几本无关紧要的医书,完事后快速退了出去。 她把那张薄薄的纸紧紧揣在怀里,快步出了江族大院,顺着后墙绕进了一个小巷子里。 “江姑娘。”巷子拐角处站着一个禁军打扮的人,低声唤了她一声。 江淮岚左右张望了几下,快步朝他走了过去,一把抓住那人的一条胳膊,把他拉进了跟深的暗角里,然后迅速将那张纸塞进了那人的手里,道:“我能帮的就这些了” “多谢江姑娘相助……” 江淮岚抬手打住,指了指他手里的那张字条,低声道:“,把这个给太子,他想要的人都在上面。” 说完就急不可耐地转身要走,却被那人一下子叫住:“殿下问姑娘还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江淮岚脚步一顿,沉默了一瞬,随即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道:“没了,剩下的都交给你们了。” 那人也没再说什么,见江淮岚走了,也转身隐入了黑暗中。 这个点的巡防会比其他时候要松一些,因为人到这个点是最疲累的时候,所以也没人注意到他走的方向和规划好的不太一样。 等他回到东宫的时候,见东笙又站在那口井边儿盯着里头发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口井算是彻底打通了,井水也上来了,东笙老念叨着等再过一段时间西瓜熟透了,就弄几只来放在井底里冰镇着,渴了就捞一只上来吃。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05 所以宫里不知情的宫女太监每次看见他这么视奸这口井的时候,还以为是他嘴又馋了。 “给。”他走过去把江淮岚的那张纸条递给了东笙。 东笙抬了抬眼皮,眼神毒辣地上上下下打量一遭,十分不厚道地笑道:“往生?行啊,整得人模狗样的。” 往生急了:“别他妈废话,赶紧拿着,看完了记得烧了。” 东笙挑着眉毛冲他挤挤眼,接过了那张汗涔涔的纸条:“她说了什么没?” 往生:“她说都交给你了。” 东笙渐渐收敛了笑意,点了点头,把那纸条展开看了看,然后还给往生,沉声说:“那你跑一趟吧,做干净点。” 这晚的月亮亮得出奇,而与之相对的,月下的影子也暗得极深沉。东笙的脸隐在庭院里的树影下,晦暗得看不清神色。 往生什么也没说,攥着纸条转身走了。 那两个都不是江族本家的人,也不是淮字辈的,本来应该是江族中籍籍无名之辈,可不知怎么的,这些年里被委任了许多重要的事务,官爵升得也很快。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出来混的都是要还的。 但是,可能还是有点儿晚了。 东笙想着,大祭司的夏祭占卜不是一个人,旁边还有很多打下手的小祭祀,所以知道占卜结果的也绝不止江淮璧一个人。而这暗桩打进去这么久,现在临夏祭大典只有一天了,该漏出来的消息怕是早就漏出来了。 可就算不能阻止蒋坤知道占卜结果,但至少,他可以控制上呈给女皇的内容。 夏祭日前,所有上呈金銮殿的消息都要经过严密筛选,可以“容后再议”的东西都会暂时押在内阁,等夏祭日之后再一并上奏。 这就给了人很大的施展拳脚的空间,在这个时候拦截消息,也不会显得突兀。 但是有些关系重大的还是会照例奏报,比如番阳的事。 “对了,我听说番阳那边还是没守住,周子融怎么样了?”东笙抬了抬头,一双在月光下显得极亮的眸子看了过来,虽然隐得很深,但还是能觉察出几分紧张来,“陛下那边有没有说什么?” 往生道:“陛下没说什么,周将军现在在王府里。” 东笙蹙了蹙眉头;“番阳虽然事态严重,但我们这边其实也做不了什么。” 木已成舟,他们毕竟是外国,而且和番阳也没什么好交情,能做的干预很有限。只是在这之后,事情会有些棘手,不仅是东海的巡防不得不加紧,恐怕日后在四方联合会还要和他们杠上。 东笙:“你让甲子和云霄去盯着,有什么忙就帮,没什么就算了,别让他看见,也别让他知道是我吩咐的。” 往生的神色和缓了一些,点头应道:“放心吧。” 世上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能办到的。番阳盯得再死,还是出事了。番阳的老皇帝嗝屁得太突然,连个遗诏都没有,剩下两个血气方刚的儿子干瞪眼。 老皇帝生前总觉得二儿子太偏激,做事不寻常道,不适合坐镇朝堂。而大儿子又太直眉愣眼,白白生在那明枪暗箭的庙堂里,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实心眼儿。 所以直到死,老皇帝都没有立储。 可能还是想等等,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儿子,可惜天不遂人愿,老皇帝去茅坑蹲了个屎,起来的时候站得太快,走出来晃了两步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再没能起来。 他这一死,整个番阳长生殿就乱了套。 二儿子常年出海在外,收拢了不少不三不四的势力,本身又是个亲大凌的,老皇帝在位的时候就三番两次提出要和大凌更进一步合作,老皇帝当时只念他是太年轻,骂了几句却也没计较。 大儿子主张搞好邻国关系,力主与华胥重修旧好,同时也早就看不惯这个天天作妖的弟弟,他们老爹一死,就开始着手整他了。 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二儿子狗急跳墙,终于对使团下了手——你不是要结交吗?我偏要你们你死我活! 这样一来,大儿子就彻底毛了,二儿子知道他哥要宰自己了,干脆剑走偏锋,把早些年自己笼络的那些邪门歪道全招了过来,先下手为强。 前天番阳的使者来报,说是番阳大皇子在泡池里暴毙了。 其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因为临近夏祭,周子融不能就这么风风火火地直接往东海赶,传了令让东海巡防加紧,连着几天都闷在王府里整理番阳情报。 直到探子来报,说江族死了两个人,死的时间、地点和死法都不一样——但死得太不是时候了。女皇发了一通火,直接设了宫禁,大典开始之前,所有皇族以外的官员都强制性回府休假。 这样一来,对谁最有利? 周子融心里一紧,想去东宫看看,可突然想起自己也应该是被强制“休沐”的人。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06 这个方法真的很有效,但也真的太狠了。 元鲤已经撤出来了,但禁军里还有几个他的眼线。 他一想起这个,就急匆匆从屉子里抽出几张纸,提笔就要写,可笔头顿在纸上,他又忽然觉得也没什么好写的。 东笙这么做,至少在这个局里,没什么不对的。 只是周子融还不太能适应。 墨汁把纸面儿上晕开一大团墨迹,他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把笔放下了。 也没什么不好的。 周子融这么想着,眸子里的神色却越来越晦暗,一种无力感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不禁在心里问自己,我他妈到底在干什么啊,怎么就让这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被逼得走到这一步了? 那两个人,也算是他们的熟人,平时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无仇无怨。 他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一晚,睁着眼睛迷糊了起来,最后是在清晨的喧闹中被拉回来的。 悠长的笙乐隐隐传来,主街上人声鼎沸。 夏祭了。 【作者有话说:求收藏求评论。】 第59章封禅大典 周子融一宿没睡,眼眶下沉着两片淤青,眼睛里满是血丝。这导致罗迟清晨来叫他的时候,一开门差点被他这幅吊死鬼模样给吓死。 罗迟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将军,您……您身体不舒服吗?” 周子融闭上眼捏了捏酸胀的眉心,冲他摆了摆手道:“没事,你先出去吧,我换完衣服就走。” 罗迟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觑了眼他的神色,踯躅道:“那行……” 他一步三回头地撤了出去,周子融关上门暗自呼了口气,走到桌边灌了自己一整壶放了一夜的凉茶,这才稍微清明了些。 他换好了参加祭祀的冕服,出门的时候本来怕太高调,打算走后巷的。可封禅大典万人空巷,门口还算繁华的辅路已经几乎是空无一人了,于是也就省了绕道的功夫。 还没到吉时,而神武门前的金明台边已经人头攒动了。为了对付这些热血上头的“暴民”,禁军如临大敌地集体身披重甲,却还是被挤得几乎站不稳脚,一脑门大汗。 禁军统领急得满脑门包,从来执勤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骂骂咧咧的。 周子融刚到的时候,他的轿子还差点被拦在外面。拦他的那小兵估计是个新兵,虽然北昭王威名赫赫,但他也对不上脸,又是个实心眼儿的,非要把符节拿去和统领核对完才肯放行。 魏大统领本来就上火,一看到这愣头青居然把北昭王拦在外边儿,当场火冒三丈地一顿狠批,还专门又派了一支小队去给他开道。 轿子实在是不方便,周子融掀了帘子下来,跟着禁军兄弟从人山人海中劈出一条道来。 道路两边挤着的老百姓一听说这人是北昭王周曦,立马又不淡定了。 “那就是北昭王啊。” “哎呀还真的是年轻啊。” “我听说他单凭十万的兵力,就在南洋击退了黑旗和大凌两股势力那。” “哎哟,真有那么神?” “可不是嘛!当年也是出了名的少年英雄,听说三岁就能耍刀啦!” …… 结果这些人越说越离谱,连周子融本人都几乎要听不下去了,赶忙加紧了些脚步。 金明台天圆地方,宽有几丈,九九八十一阶,平日里从下往上仰望的时候就觉得十分巍峨。如今又被重新修缮过,看起来十分崭新,四周的雕栏洗得铮亮,都一一挂上了绣着暗花的绛红绸子。 金明台的正中间,是一个祭坛一样的石台,上面嵌着一颗巨大的白晶石——那就是江族的祭天灵石,而江淮璧正盘坐在祭坛后,一身月白冕服。 但其实真正起作用的那颗放在祭祀殿里,金明台上的那颗只有祭天的时候才会有灵力流动。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07 祭祀殿里的那白晶灵石阵,才是华胥白晶灵能网的中心,而白晶灵能网里的灵能来源,是江族大祭司。 白灵和其他的灵能者不同,他们的灵能太纯,无法修炼灵术,也无法驾驭灵武。但是天生灵能强大,至纯者能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国的灵能供给——而这个至纯之人,就会被选为大祭司。 也是从有了江族大祭司以后,才有了人造灵武和人造灵器。现如今人造灵武的构造不断改进,威力越来越强大,甚至渐渐掩盖了其他灵术师的优势。 毕竟再强大的灵术师,也几乎不可能抗得下灵能炮的狂轰滥炸。 世上能与其匹敌的,也就只有皇族黑灵了。 而这也是为什么,历代东氏皇帝,都会对江族人严加提防——即便是养一方水土,供百万精兵的江族大祭司,也只有在皇帝允准的情况下才能回府省亲。 周子融被带到了金明台前自己的位次,那时文武百官差不多都已经来齐了,蒋坤位在文官之首,看见他的时候,还冲他颔首一礼。 周子融随即笑着也回了一礼。 一伙人在金明台前干站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山。与。氵。夕。”间,才冷不防听闻司礼太监尖声尖嗓地嚎了一声:“皇上驾到——” 周子融随众人下跪礼拜。 整个金明台前顿时鸦雀无声,女皇身着玄色冕服,衣上绣着玄天旭日纹,踩着祭乐一步一步款款而来,而太子就紧随其后。东笙这天被那些个宫娥太监收拾得人模狗样,头上那顶墨玉发冠是提前一个月让天宫院做的,做工极其精美。而身上的玄袍的衣摆、袖口和衣襟都滚着旭日纹的银边,更是衬得他眉心那颗墨玉珠子黑得逼人。 周子融莫名感到胸口贴着的那块墨玉磬像是活着的一样,仿佛正偷偷听着他胸腔中的心脉鼓动。 东笙曾经在东海的那段鲜衣怒马的日子里,也这么风光过,可毕竟今不比昔,东笙从自己快要板到面瘫的脸颊里清晰地认识到,已经有什么东西变了。 往年的封禅大典,就算表面上再怎么端庄持重,心里头总是忍不住暗暗为这万人之上的风光窃喜。可如今他才渐渐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早没了那份少年心性。 从文武两列中穿过时,他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周子融。 周子融按着礼数没有抬头,可东笙就是莫名觉得他知道自己在看他。东笙拿不准这到底是心有灵犀还只是他自作多情,可心里就不受控制地觉得安稳。 东笙不由得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太依赖他了。 夏祭封禅,皇族是不上金明台的,而金明台下摆着一座稍小的祭坛,女皇会带着皇族在那里行封禅大礼。 但这也并不就意味着把江族供为神。 江族大祭司在继任的时候,会在舌头上烙一个印,意思是信以待神,无虚无隐。烙印的手法极其讲究,既不能损伤其言语的功能,又要保证印痕清晰——就像是古早时给奴隶印下的标记,只是江族大祭司算是“神奴”,还没那么不堪。 “吉时到——” 司礼太监一声吆喝,祭乐变了个调,雄浑沉着地回荡在神武门前的广场上。女皇一掀袖袍,携众皇族跪在祭坛前,百官和黔首也随之大拜,一时之间万民匍匐。 “天地并况,惟予有慕——” 江淮璧伸开了宽大的月白袖袍,挂在腕上的银铃丁零作响,清冽的铃音散在风里。 “爰熙金明,思求厥路——” 她行完一道参拜大礼,双手捧起祭坛上的一直鎏金匕首。 “恭承禋祀,承神至尊——” 刀光闪动了一下,她的掌心多出了一道殷红的血口,鲜血滴滴答答地流到祭坛上。然后她双手合十,最后再用沾满血的双手贴到了那颗巨大的白晶灵石上。 霎时间灵光流转。 “玄天金乌,东华之出。百官济济,伏而各敬。“ “墨玉王土,白灵为渊。四方平宁,河清海晏。” 封禅大典当天就结束了,但是祭礼却持续了好几天。东笙按照以往的惯例,大典结束之后要“守坛”,也就是要在金明台前再守三天,算是祈求“恩泽万代”。 这事他从小就习惯了,也没觉得什么,只是如今让他什么也不做在这里干守三天,他却开始隐隐不安起来。 三天之内可以发生很多事情,特别是大典之后——若是朝堂里没了他这块儿“绊脚石”,蒋坤岂不是要一往无前? 而且更让东笙担忧的是那几封密函。 据他的内线来报,有一卦卜辞被江淮璧暗自扣下了,虽然不清楚里头到底写了什么,但能让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江族大祭司动这种小心思,那肯定也不那么简单。 只是东笙总觉得,蒋坤的暗桩肯定打得比他深,说不定已经早一步知道卜辞了也说不定。 就在这时,蒋坤差人给东笙送了些垫肚子的糕点,恭恭敬敬地呈在了他的面前。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08 【作者有话说:那个祭祀唱词是根据刘彻的《天地》改写的,有些不伦不类,还请大家见谅。。。。】 第60章杨半城 据他的内线来报,有一卦卜辞被江淮璧暗自扣下了,虽然不清楚里头到底写了什么,但能让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江族大祭司动这种小心思,那肯定也不那么简单。 只是东笙总觉得,蒋坤的暗桩肯定打得比他深,说不定已经早一步知道卜辞了也说不定。 就在这时,蒋坤差人给东笙送了些垫肚子的糕点,恭恭敬敬地呈在了他的面前。 送糕点的小太监笑得满脸油腻,尖声尖气地道:“殿下守坛辛苦了,首辅大人叫小的来给殿下送些吃食,还望殿下不要拘于虚礼。” 东笙瞥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动作,微微笑了笑道:“首辅大人费心了,孤既然要守坛,就绝不能坏了规矩。” “若是这事传了出去,怕是不太好吧。” 小太监笑了,两眼眯成了两条缝儿,低声道:“这东西该不该吃,殿下也要先看看才知道啊。” 东笙撩起眼皮子看了看他手里的一盘酥饼,不知道那蒋坤又想耍什么花样,沉着脸道:“那公公给我一个就够了,剩下的端走吧。” 小太监应了一声,从一盘酥饼里挑出了一块,递到了东笙的手心里;“那小的,就先告退了。” 东笙把酥饼虚握在手里,却并没有吃,冲那小太监颔首一笑,直看着他走出老远了,才不动声色地低头看了看那块酥饼。 他轻轻把酥饼掰开,果然,馅儿里头夹着一小卷纸。 东笙把纸卷小心翼翼地拔出来,抻开一看,纸面儿上只写了三个字——“杨半城”。 东笙挑了挑眉,一时没琢磨透蒋坤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心里默默把这个名字反复念了好几遍,莫名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只是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他现在在这里守坛,很多事不能亲力亲为,可若是都等到守坛结束以后,怕是就赶不上趟了。 而查人这种事,交给往生那些一千年没见过人的总是不大放心,他左右寻思了半天,还是把消息送到了周子融那里。 其实周子融也没有多百事通,但当他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有了些反应。 蒋坤总不可能拿个布衣的名字给他看,而这华胥王土之上,大族贵胄之中,姓杨的又有几家呢? 最出名的,就是南疆的杨家。 “是那个杨家吗?”元鲤问道。 周子融点了点头:“除了他们,也没别人了。” 他依稀记得,当年杨家三族连坐的时候,似乎确实是有这么个人。 周子融默不作声地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手里那张字条,久远的记忆又被翻了出来,只是时隔多年,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那种悲切。 七年前东海之难,周海平和周阳的舰队在东南洋遇袭,等他和杨癸带人赶到支援的时候,周阳已经咽气了。 事后皇帝下令要彻查,周海平从头到尾都几乎亲力亲为。那几艘敌船上被翻出了华胥钱庄的银票,上头还有官印,于是最后就以官府勾结海寇、私自倒卖白晶矿的结果盖棺定论了。 而涉事的官宦世家中就有杨家。 杨家算是主犯,被判了个三族连坐,满门抄斩,杨癸由于是远亲,又救援有功,所以逃过了一劫。 他还记得行刑的那天,街口刑场上血流成河,鲜血浸到了地砖缝儿里头,连着好几个月都洗不掉,每每一从那里经过,就是一股子冲脑的腥味儿。 可当年即便是那样,周子融还是总觉得,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他还依稀记得,当初他恨到了骨子里。虽然现如今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已经不在了,可七年来那个在心里重复了无数次的念头仍旧根深蒂固。 他想,他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帮我送个信到李大人府上,”周子融笑了笑,翻出一张纸来提笔写了几个字,“就说晚辈周曦要来叨扰了。” 可周子融没想到的是,李崇文一看见信上的那个“杨”字,竟然就亲自到他这王府上来了。 老头子还专门挑了个半夜三更的点,穿着一身黑袍,十分为老不尊地鬼鬼祟祟摸到了北昭王府门前,差点让周子融有些没反应过来。 “李大人,有什么事也应该是晚辈去找您,这怎么还……”周子融亲自给他沏了杯茶,李崇文来得匆忙,年事又高,坐在椅子上半天也没缓过气来,直到闷了杯茶水下肚,才稍稍平息了些。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09 李崇文一言难尽地摆了摆手:“哎,你又何必拘礼?” 周子融坐在李崇文对面,含蓄问道:“那李大人也觉得这杨家……” 李崇文看了他一眼,眼皮上的皱纹都耷拉了下来,只听他沉沉叹了口气,这才缓缓说道:“你可还记得如今的江族大祭司,是何时继位的?” 周子融一时有些不明所以:“七年前?” 这一说,周子融才猛然反应过来。 李崇文看他神色,知道他也多半是想到了。 过往曾零碎出现在他的见闻中的信息渐渐被串联起来,周子融难以置信地眯了眯眼:“您是说……” 李崇文叹了一声:“你当时还小,京城的事知道得也少。这杨半城是杨家的公子,一表人才的,当年中举入京,本来是当了个御史。”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已经算是有些过火,再往后就不便详谈了。 即便是祭祀,也是人,更何况当年江淮璧还没有继承祭祀之位,仍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这时若是恰巧有一个青年才俊一往而深,她恐怕也很难不动芳心。 而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总是会出奇地固执。 江淮璧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被选为江族大祭司的继承人。历任江族大祭司都是无情无欲的童子之身,孤零零地来到这世间,踽踽独行一遭,又孜然一身地离开。 所以杨半城的存在,是绝不被允许的。 江淮璧不傻,所以她也明白。正好当时杨家出事,南疆的杨氏本家几乎全部被斩首,杨半城因为远在京城,又是个御史,所以还并不算没有活路。 江淮璧知道如果自己再执着下去,必然要害杨半城丢了性命,于是就老老实实继承了祭祀之位,和杨半城从此断了联系。 可惜,别人并不相信她的决心。 当时朝中风声鹤唳,杨半城的处境岌岌可危,江族长老为了永除后患,联名上陈杨半城罪状十五条。女皇当然也知道他们的意思,于是硬生生给杨半城判了个流放边疆。 江淮璧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赶忙派人去追,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杨半城死在了流放途中的一条城郊野道上。等他们找到的时候,尸体已经被豺狗啃得面目全非了。 至于之后怎么样,自然也没人去理会了。 难怪之前杨贵三司会审,江淮璧还亲自去了一趟。 周子融明白过来的时候,不由得感到脊背一凉。 他想,出了这样的事,江淮璧怎么可能会不恨。 而如果她恨,她会恨谁? 江族长老?还是东氏皇族? 周子融实在是不敢细想。 所以蒋坤告诉他们这个,究竟是何意?挑拨离间? 李崇文见他不说话,心里也有些不安,劝道:“不管怎么样,还是先稳住的好,千万莫叫仇者快。” 周子融勉强牵起嘴角笑了笑,他知道李崇文的意思。蒋坤那厮告诉他们这个,肯定不会是好意,估计就是算准了他们会因此忌惮江淮璧,从而渐生嫌隙。 毕竟东笙若是真的与江族联手,那对蒋坤必然是极其不利的。 蒋坤想要的,就是貌合神离。 李崇文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也不想在王府里久待,怕横生枝节。而周子融心里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胸口总也悬着一块石头放不下来,他心事重重把李崇文送走,一声不吭地回了自己的寝居。 可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好消息没见着几个,坏消息一来就是成双成对儿的。周子融辗转到快要天亮的时候,又迷迷糊糊地被人叫醒了,而一般半夜把周子融叫醒的事,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元鲤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外,等周子融开了门,便把一支密信筒递给了他:“那卦卜辞,找到了。” 周子融微一蹙眉,赶忙把他招呼进了屋子,左右看看外头没人,才又把门关上。 “殿下知道了吗?” 元鲤满脸的一言难尽,生硬道:“将军还是先看看卜辞吧。” 周子融从刚才开始眼皮就一直跳,这会儿一看卜辞,就知道那倒霉预感还是应验了。 【作者有话说:江大姐的罗曼蒂克史……咳咳……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10 仍旧求收藏求评论~~!!】 第61章大凶 周子融微一蹙眉,赶忙把他招呼进了屋子,左右看看外头没人,才又把门关上。 “殿下知道了吗?” 元鲤满脸的一言难尽,生硬道:“将军还是先看看卜辞吧。” 周子融从刚才开始眼皮就一直跳,这会儿一看卜辞,就知道那倒霉预感还是应验了。 按照华胥的惯例,储君十五以后,在其加冠之前,祭祀每年都要为其做一次卜测,若是卦象不详,轻则满朝流言蜚语,而重则废储。 这也是为什么皇帝一直以来都把江族掐得死死的,毕竟只要他们一句话,就能影响皇位的继承。 所以江族为了自保,如果储君卦象不详,也不会轻易公开。一般会留到夏祭大典之后,再私底下呈递给皇帝。 而这一年,东笙的卜辞竟然是大凶。 东笙离加冠已经不远了,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问题,对他来说极为不利。 周子融把卜辞通篇看了一遍,忽而抬头问道:“就这些?” 元鲤点点头:“对,就这些。” 周子融皱了皱眉,心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事情就还有斡旋的余地。 卜辞上的“大凶”写得很模糊,按照常理来说,应该会有进一步的阐释,因为有可能是东笙自身命里有大凶之事,但也有可能是有祸国殃民之象。 如果是前者,那么东笙只要能全须全羽地活过这一年就没事,可如果是后者。 周子融还记得,上一个卜测出这个卦象的前朝太子,第二年就因为犯错而被废黜了。 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犯错,那就不为而知了。但按照如今这个形式,如果东笙真的是后者的卦象,还被别人知道了的话,就恐怕不只是被废黜那么简单的了。 虽然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周子融想看到的,但江淮璧既然没有把后续的写出来,可能也就是怕万一卜出了个祸国殃民,会闹出个什么不可挽回的局面。 但纵使如此,周子融的脊背还是一阵阵发凉。毕竟这样一副卦辞拿到了人手里,就好比一张白纸仍人书写编造,指不定会被说成什么样子。 这水深不见底的金銮殿上空穴都能来风,更何况是这么好的一个“实证”? 他甚至不禁想起之前李崇文跟他说的江淮璧和杨半城的事——这个女人真的能不记恨吗? 如果她记恨,那此举会不会又安了别的什么心? 而且就算江淮璧不记恨,那江族也保不准会不会有别的什么暗桩,一旦消息落在了蒋坤的耳朵里,那后果便不堪设想。 周子融脸色愈渐阴沉下来,薄唇抿成一条刚毅的直线,眸子里越发暗得深沉。他指尖运转灵力,擦出一束火来,将那字条烧成了黑灰。 之前太子被打入黑水牢的事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那种恐惧到冰冷麻木的感觉醍醐灌顶般浇得他一个激灵。 周子融心里难得发狠地想着,他不管这天下如何,若是有人敢动他的小太子一根汗毛,他周子融必定诛之。 元鲤很久都没看他动过灵力了,见他神色不对,试探着叫了声:“将军……” 周子融没理会他,掌心那团火骤然腾起,映得那双眸子通红。 北昭王周子融虽说是名震一方的东海主帅,但温和成性,几乎从不在战场以外使用灵力,平日里遇见谁都恭谦有礼,以至于人们渐渐都快忘了,他曾是五岁就能纵破焰的旷世奇才,也是七年前那个火烧十八海寇船的少年战神。 周子融生硬地扯了扯嘴角,沉声道:“无事。” 元鲤咽了咽唾沫,也不敢再说什么。 周子融那火海里洗涤出的戾气比所有人都要张狂,只是他的性子太温,不愿打破既有的宁静罢了。 周子融阴沉沉地吩咐道:“你去把这件事告诉东笙。” 元鲤点头应了声:“明白。”说着便快速退了出去。 周子融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眼睛死死盯着手心里那一点残余的灰烬,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让他本来就气得要炸开的脑子越发难受起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11 东笙是太子,就算周子融再怎么希望他安安稳稳,他也不可能放得下这天下……亦或者说,这天下不会放过他。 而周子融又何尝放得下他的小太子呢? 他一厢情愿地想着,既然东笙必须拿到这江山,那他就护他一路周全,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伤他的小太子。 虽然他也曾不切实际地幻想过,如果东笙不是什么当朝太子,就是东海的一个闲散纨绔,悠悠哉哉地游手好闲一辈子,那该多好。 周子融兀自苦笑了一下。 可惜了,天不遂人愿,他亦无法,夫若奈何? 东笙刚刚守完坛回来,接到消息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想了想,只是道:“东海鲛珠弄到了吗?” 元鲤一怔,没想到东笙还有心情谈这个,干巴巴地道:“好像是到了。” 东笙心情也不大好,皱了皱眉毛:“别好像,到底到了没?” 元鲤道:“应该都暂时存在王府了。” “行,”东笙倒了杯茶,润了润方才暗自急得发干的嗓子,“用白锦包好,赶紧给我送过来。” “是,”元鲤答道,见东笙没有再说什么,有些不太自在地问道:“殿下……没有别的吩咐了吗?” 这么大个事,你就让我送颗珠子来? 东笙扬了扬眉:“没了啊。” 元鲤:“……” “对了,”东笙忽然想起什么,眼神稍微沉了沉,犹疑了一下,问道:“子融他……怎么样了?” 元鲤知道东笙在问什么,只是他想着,周子融应该不会希望东笙知道自己那么担心,于是斟酌再三道:“将军很好,请殿下放心。” 但周子融内里是个什么个性,别人不懂,东笙不会不懂。东笙沉默地看了他一阵,也没直接拆穿他,敛眸道:“帮我跟他说,不用太担心了。” 元鲤愣了愣,尴尬地别开了眼,拱手揖道:“属下明白。” 东笙看着元鲤离开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无力地往后靠在桌子上,可笑地发现自己的手居然还在隐隐发抖——出了这样的事,他作为当事人,怎么可能不在乎,又怎么可能不怕呢? 东笙长长呼出一口气,闭着眼喃喃道:“子融啊……” 夏祭大典之后,江族大院门庭若市,江淮璧获准回了江族大院,让家丁守在外面,下令凡是不受她准许的,一律打发回去。 一开始还有人不依不饶地往上贴,三番五次之后人就越来越少了。 差不多到了大典之后的第三天,蒋坤来了。 听到家丁传报的时候,江淮璧也没有太惊讶,只沉默了一阵,还是开口放他进来了。 “姐姐?”江淮岚正在给她沏茶,听她松口放人,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江淮璧没说什么,接过了她手里的茶壶,对她道:“你先回房去。” “这样好吗?”江淮岚皱了皱眉。 江淮璧抬眼瞟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躲不掉的就是躲不掉,你回去吧。” 江淮岚不再说什么,起身回了大院后庭。 这时正好家丁领着蒋坤来找她了:“老臣拜见大祭司。” 江淮璧走上前去虚扶了他一把,扯起嘴角笑了笑道:“首辅大人何必拘礼?” 蒋坤笑道:“大祭司为国祈福,实在是辛苦,老臣府上也没什么油水,给祭祀送些人参来补补身子,还望大祭司不要嫌弃。” “首辅大人说笑了,”江淮璧敛眸一笑,冷不防道,“首辅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江族实在是不好承蒙首辅大人的犒劳。” 蒋坤的脸色僵了僵,实在是没想到江淮璧说话这么冲,顿了一下后,又收拾出满脸的笑容,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大祭司真是折煞老臣了,你我共在朝中谋事,这也不过是同僚间一些小小关照而已,大祭司又何须介怀呢?“ 江淮璧也没请蒋坤入座,只道:”首辅大人今日光临寒舍,究竟是所谓何事呢?“ 蒋坤虽然以前就知道江淮璧此人极不上道,但是他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竟然更不上道儿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12 蒋坤干干地笑了笑:“这不是,来问问大祭司卜辞的事嘛。” 江淮璧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头也不转地抬了抬手,示意家丁都先下去,等到正厅里的人都走完了,江淮璧才牵起嘴角笑道:“来,首辅大人,坐。” 江淮璧转得太快,蒋坤一时没反应过来,勉强扯了扯嘴角,慢悠悠坐了下来。 江淮璧也坐下来,给他斟了一杯茶:“不知首辅大人,想问哪卦卜辞啊?” 蒋坤笑了笑,道:“也就是想问问,我们华胥储君,今年是个什么卦象?” 江淮璧抿了抿唇,八风不动地笑道:“首辅大人还真是操心啊。” 身为人臣,操心操到了皇家的头上,那是要夭寿的。 蒋坤却也不慌,皮笑肉不笑道:“哪里谈得上,也只是想知道,我们未来君主,会是怎样个风姿。” “不是说了吗?”江淮璧呷了口茶,“大吉。” 蒋坤却笑得越发阴沉:“是嘛?” 【作者有话说:求收藏求评论求月票求打赏。。。。】 第62章北境沙安 身为人臣,操心操到了皇家的头上,那是要夭寿的。 蒋坤却也不慌,皮笑肉不笑道:“哪里谈得上,也只是想知道,我们未来君主,会是怎样个风姿。” “不是说了吗?”江淮璧呷了口茶,“大吉。” 蒋坤却笑得越发阴沉:“是嘛?” 江淮璧唇边的茶杯顿了一下,又把杯子放回了案几上,眼也不抬地淡淡道:“首辅大人究竟想说什么啊?” 蒋坤被她噎了一下,心说这人看着不咸不淡的,说话还挺直眉愣眼。 他眯了眯那双狐眼,似笑非笑地恭维道:“这世人皆赞江族大祭司无虚无隐,上承天听,下传神谕,老朽我实在是佩服。” 江淮璧莞尔,她当然知道蒋坤意有所指,蒋坤的暗桩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打了那么久,就算是不能尽数拔除,也总不至于无知无觉。 江淮璧慢悠悠地捻起竹茶夹,好整以暇地清理着瓷壶中的茶叶渣子,又提起小炉上的银壶给蒋坤又沏了一杯。 蒋坤神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看着江淮璧仍是一幅芳兰竟体的模样,也摸不准她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另有盘算。 “蒋大人,”江淮璧朱唇微启,轻飘飘地问了一句:“您这到底是佩服还是羡慕啊?” 蒋坤故意咂了咂舌,半真半假地道:“这个……老朽我自己都恐怕有些拿不准啊。” 大祭司谎报神谕,那可是要掉脑袋的重罪,蒋坤甚至不用亲自出马,就能不着痕迹地把这件事透露给女皇。 江淮璧敛眸一笑:“蒋大人还是拿准一些的好。” “其实大家都是人,”江淮璧抿了口茶,“那就做人该做的事情。” 蒋坤的眸子沉了沉:“可您是大祭司啊,不也做了人的凡尘俗事嘛。” 江淮璧眼神一紧,拿着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勉强挑了挑唇角:“蒋大人可真会说笑啊。” 她暗暗攥了攥另一只手的指尖,眼中有一抹异色一闪而过。 蒋坤何其精明,极其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细节,游刃有余地故意叹了一声:“祭祀大人这些年受的苦,常人不知,老朽我可是看得真切啊。” “是嘛?”江淮璧轻一蹙眉,“我怎么不觉得?” “人世有七苦,这求不得和爱别离啊……” “蒋大人,”江淮璧面色微沉,截口打断了蒋坤,“这些事,可不是我敢妄想的。” 不等蒋坤接话,江淮璧又接着道:“说起来有一事蒋大人不知蒋大人可有耳闻。“ “哦?何事?”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13 江淮璧顿了顿:”陛下说,要为公主殿下选亲了。” 蒋坤神色一怔:“当真?” 江淮璧挑了挑眉毛:“哪能有假?” “可是,”蒋坤放下了手里的茶杯,试探道:“公主殿下不才十三……” “先帝登基的时候也才十四岁啊。”江淮璧气定神闲地咽了口茶,“不知蒋大人可有什么想法?” 蒋坤眼珠子略显紧张地转了转:“那……陛下可有说人选?” “还没呢。” 皇族子嗣的婚配都要先让白灵卜测八字,若是八字不合,再怎么登对也不成。若是还是从前蒋坤在朝中一家独大的局面,倒还好说,可现如今偏偏多了个太子。 再加上女皇本来就有心压制公主,若是江族这边的风向再不对,搞个什么异邦联姻,把公主嫁了个十万八千里远,那蒋坤这十几年的布局就都要付诸东流了。 蒋坤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不着痕迹地擦了擦额角的汗:“这个……大祭司啊,您看……” 江淮璧抬了抬手,意思是打住:“还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有必要和蒋大人知会一声。” 蒋坤愣了愣:“请赐教?” “之前江族这里有两个小辈与大人走得似乎挺近,只是可惜前几天暴毙了,”江淮璧摇了摇头,一幅煞是惋惜的模样,却殊不知蒋坤已经出了一背的冷汗,“给他们收殓尸首的时候,在遗物里发现了点东西,觉得可能对大人您不利。” 蒋坤的手一颤:“祭祀大人……” 江淮璧摆了摆手,意味不明地道:“这两个后生太不像话了,不过还请大人放心,那些东西,江族已经帮您保存起来了,绝不外传。” 蒋坤捏紧了手心里汗涔涔的拳头,神色有些不自然地勉强笑道:“那还真是……劳烦祭祀大人了。” “都是同僚,何必多礼?”江淮璧以牙还牙道,“天色也不早了,蒋大人还是尽早回去歇息吧。” 送走了悻悻然的蒋坤,江淮璧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顿觉后背一阵发凉,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出了一背的冷汗。 她苦笑了一下,转身要回厢房,却被一个小丫鬟叫住:“祭祀大人,太子殿下求见。” 江淮璧暗暗啧了一声,心说怎么都还赶着一天来了,淡淡道:“他来干什么?” 小鬟:“殿下说,是来给您送东海鲛珠来了……您看,这……收吗?” “收,”江淮璧撩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顺便跟他说,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自然不用怕让人知道。但今年他流年不利,叫他好自为之。” “是,”小丫鬟应了一声,“那……还见吗?” 江淮璧头也不回地往后庭走,毫不留情地道:“我今日有些乏了,不见。” 东笙在江族大院的门口还正好和蒋坤撞了个面,两厢一团和气地问候了一声,然后东笙在心里骂了句老不死的狗东西,蒋坤也在心里骂了句不知死活的小畜生,彼此咂摸咂摸都觉得差不多了,才又各走各路。 蒋坤神色里的那几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郁闷都被东笙尽收眼底,心里大致有了数,也难得神清气爽了起来。 太子出手相当阔绰,被人视为传世珍宝的东海鲛珠,叫他一下就弄来三颗,颗颗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臻品。但若是要他知道了江淮璧收到以后就随手放在库房里落灰,他指不定要肉疼成什么样子。 那封大凶的卜辞终究是没让女皇看见,也再没让更多人知道。 此后,华胥的朝廷难得安生了一段时间,可朝廷安生,就不代表边境也安生。 番阳二皇子继位以后,果真行事极其偏激,上位的第二个月就亲自接见了大凌的使者,可所谓是司马昭之心,就连他们朝中的大臣都有许多看不过去。 接着,第三个月,番阳水军开始频繁骚扰华胥东海,周子融赶回申州,坐镇大局。周子融临走之前还特地把元鲤留下来给东笙帮忙,拉着小太子事无巨细地一一嘱咐了一遍,大到朝廷处事,小到吃喝拉撒,真是比亲妈还像亲妈。 东笙难得没嫌他烦,十分耐心地听他唠叨完,才总结一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地道:“你还真是越来越细心了,老妈子变小媳妇儿了。” 周子融笑骂了一声,看着东笙那天生一副含情带笑的好看眉眼,几个月来的一幕幕猝不及防地涌上了脑海,他怔愣了一瞬,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道:“能抱一下吗?” 才说完他就后悔了,见东笙也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事,我说着玩儿的。” 本来两个大男人抱一下也没什么的,可周子融毕竟心里有鬼,话一出口就开始心虚。 东笙心里也咯噔一下,方才周子融说这话时的眼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沉黑的眸子里藏着一种让他不敢深挖的情绪。东笙沉默了一阵,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抱就抱呗。” 可就是这么一抱,差点让周子融的心脏迸出胸腔外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像是凭借着某种强大的吸引力,紧紧环住了东笙的背。 他都不知道这个拥抱是怎么结束的,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有些僵硬地上了马背,一步三回头地和东笙告别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14 自打东笙长大以后,他俩就没再怎么这样抱过了,一是东笙没小时候那么粘人了,二是周子融藏着那么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所以也不太敢了。而上一次在望乡楼里他心事太杂,这一回敞开心胸地再抱一回,竟让他有些应付不过来了。 他骑在马上,心不在焉地回味着那个拥抱,竟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看得旁边的罗迟一身鸡皮疙瘩。 东笙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再也看不到周子融的一点儿影子才转身往回走。 边境纷争光有番阳还不算完,北面与沙安的交界接连不断地发生军民冲突,有时候是沙安边境守军放任流寇伪装成商旅越境骚扰华胥平民,有时候两方守军还差点刀兵相向。 北境主帅气得跳脚,暴跳如雷地点了长城狼烟,结果连着西北东北一整条疆线都大张旗鼓起来。沙安一见这架势,闹得更欢腾了。 女皇恨铁不成钢,气得几个晚上没合眼,连连召开了几个紧急朝会。然而沙安想闹事是无可厚非的,她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当着人家的面惩办自己人。 正当整个华胥朝廷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北境十分不给面子地又出事了。 靠近疆线的一个爆竹厂炸了。 【作者有话说:又出事儿咯~~!! 求收藏求评论~!!】 第63章北疆东海 东笙又一次做了那样的梦,梦里是一片大火,一个身披火甲的人朝他一步步走过来,而这一次更近了——那个人竟然抱住了他,而那人身上的火却伤不了他分毫,除了一种逼真至极的温暖,东笙感觉不到一点灼热的疼痛。 他满身大汗地从梦中醒来,浑身一阵不可抗拒的脱力感如潮水一般袭来,他仰面在床上躺了一阵,然后撑着床沿坐了起来。 “醒了?”往生坐在桌子边的凳子上,正环抱着胳膊看着他,“北疆炸了。” “我知道。”东笙闭着眼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感觉脑子里一阵阵坠痛。 炸了的是北疆最大的一个爆竹厂,开了一百多年了,当年诸侯混战的时候都没事,早不炸晚不炸,偏偏这个时候炸了。 更骇人听闻的是那爆竹厂就像个巨大的炸弹,连着周围的几十座民宅都炸成了废墟,死伤无数,方圆一里内是一片焦土。 本来华胥人已经好些年都不怎么用火了,就贪着爆竹的那点儿“喜庆”,逢年过节非要见个火、听个响,这才把爆竹留用到现在,却万万没想到竟埋下了这样的祸根。 这可一点儿也不“喜庆”了。 东笙沉声问道:“死了多少人?” “不知道。” 东笙微微一愣,随即扯着嘴角轻声嗤了一下——哪里是不知道,分明是州府不敢往上报嘛。 “那陛下派往北疆的钦差有人选了吗?” 往生点了点头:“刚探出来的风声,应该是李崇文李大人。” 东笙沉默了一下,轻轻蹙了蹙眉。李崇文是他在内阁最重要的内应,这回把李崇文调走,恐怕很难少了蒋坤的掺合。 东笙笑了笑:“也好,免得北疆托大。” 北疆主帅卓锋兴许是和沙安人处久了,做什么事都横冲直撞的,本来他就火急,这会儿北疆一炸,朝廷怕他耐不住性子,这才特地派个人去看着。 李崇文这趟一是赈灾,不过更重要的还是要看着卓锋。 “大凌有动静吗?”东笙披了件衣服做起来,扒开耷拉在额前的几缕长发,寻了个小银扣半束在脑后。 沙安与华胥的关系一向是时好时坏,如果要总结一下规律的话,那就是华胥繁荣昌盛的时候关系好,华胥一有点儿风声不对了这关系也就开始岌岌可危了。 恐怕是这最近的年月里华胥家丑外扬,沙安耐不住了才动的手。 可毕竟华胥现在表面上还是好好的,北疆事情闹得那么大,如果说沙安背后没人撑着,也不大说得通,思来想去,能当得起这个搅屎棍的估计也就只有大凌了。 上次南疆的事情黄了,大凌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往生到了杯茶水递给他:“迦雷王子去了趟沙安。” 东笙的唇停在杯沿儿上,两眼发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又把茶水一口没动地放回桌子上:“他一个人去的?” “不清楚,”往生皱了皱眉,“问这个干什么?”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15 东笙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没什么。” 他一声不吭地盯着桌上的杯子,看着杯里的茶水微微颤了颤,忽然道:“再帮我查个人吧。” “什么人?” “之前西洋不是闹出了天机阁的事吗?当时大凌处死了一个副官,你帮我查一下,祖宗十八代是谁我都要知道。” 往生啧了一声,不解道:“查一个死人干嘛?” “查就是了。”东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沉郁得不知道他心里又在盘算什么。 往生只道:“我去还是周子融的那个小跟班儿去?” 东笙知道他指的是元鲤,想了想道:“你去吧。” 京城这里要是有个什么万一,还能让他给周子融带个信儿。 往生认命道:“知道了。” 从北疆到京城和到东海申州的距离差不多,所以几乎是同一时间把消息送到了周子融手里。 此时他正被番阳折磨得身心俱疲,所以当北疆爆炸的消息传来时,他似乎都有些麻木了,只是轻轻皱了皱眉,问道:“朝廷什么反应?” 罗迟道:“陛下派了李大人做钦差大臣。” “李大人?”周子融眉头越皱越深,“哪个李大人?” 罗迟愣了愣,心说还能是哪个李大人,于是神情古怪地道:“李崇文大人。” 周子融轻轻啧了一声,李崇文被调离京城,对东笙是极其不易的。本来蒋坤就几乎在内阁一家独大,原先李崇文在的时候还能帮他们透透口风,这下可好。 周子融神色越来越凝重,急道:“那太子殿下说什么了没?” 罗迟有点儿没太反应过来,不知道周子融是怎么一下子从李崇文那里跳到太子上的:“没说什么啊……” “没说?”周子融似乎有些急火了,埋怨似的沉声道:“这个东笙。” 罗迟见周子融情绪不对,赶忙又补了一句:“对了,元鲤带话说,殿下叫您不要太过劳神。” 不劳神?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最让他劳神。 周子融心里怨妇一样直犯嘀咕,面上却还撑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咸不淡地道了句:“那就先这样吧。” 罗迟愣了一下,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纳闷道:“您就不管了?” “我管不了。”周子融道,“让八福给我送点海鲜粥来,我今天晚上不回王府了。” “不回去了?”罗迟的眉角抽了抽,心里觉得有些尴尬,斟酌道:“可昨天老夫人跟我说,您要是再不回去……” 周子融回头看向他,心里有了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罗迟豁出去了一般地道:“她就把您的狗炖了。” 啧,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周子融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想起自己这个“不孝子”好像确实是有好些时候没回去了,但现在番阳人正闹着事,一大堆等着他处理的急件公务。 东征南伐的东海主帅琢磨了半天该怎么对付自家脾气火爆的老娘,左右权衡了一下,最终拿捏道:“这样吧,你跟老夫人说,我明天一定回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诶。”罗迟应了一声,转身往屋外走去。 “还有,”周子融叫住他,面上微微显出几分难堪之色,迟疑了一阵不知道怎么开口。 “怎么了?”罗迟问道。 周子融皱眉道:“把我的狗接过来……” 他老娘要是真急眼儿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都做得出来,而那狗可是当年东笙送他的狗崽子。 罗迟愣了愣,啊了一声,随即嘴角一抽,狠命忍住了要笑出来的冲动,憋得满脸通红:“得……那属下先告退了。” 这门才一关上,周子融就听见了门外传来的一阵爆笑声。 “……”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16 东海的布防建设抓得死紧,江淮空成天泡在东海城防院里不出来,要出来也就是去海疆长城或者是校场,整个人熬得黄皮寡瘦,成天蓬头垢面的。他除了画图纸以外,还要跟工程队的扯建造的皮以及跟州府和朝廷扯经费的皮,几个月不见,竟然练就了一身骂人不带脏字还不带打梗儿的功夫。 东海长城的防线加了一层,专门负责远洋支援,全天从早到晚都有上万只“灰鸥”在长城附近徘徊——“灰鸥”和“灰鸽”的作用是一样的,只是觉得有鸽子在大海上飞太奇怪了,所以换了个海鸥的壳儿。 第64章依旧是北疆东海 东海的布防建设抓得死紧,江淮空成天泡在东海城防院里不出来,要出来也就是去海疆长城或者是校场,整个人熬得黄皮寡瘦,成天蓬头垢面的。他除了画图纸以外,还要跟工程队的扯建造的皮以及跟州府和朝廷扯经费的皮,几个月不见,竟然练就了一身骂人不带脏字还不带打梗儿的功夫。 东海长城的防线加了一层,专门负责远洋支援,全天从早到晚都有上万只“灰鸥”在长城附近徘徊——“灰鸥”和“灰鸽”的作用是一样的,只是觉得有鸽子在大海上飞太奇怪了,所以换了个海鸥的壳儿。 番阳人虽然时不时就要来两下,可是却也一直没有太大的动静。东笙写过几封信询问东海的状况,周子融报喜不报忧,每次都只是把长城的建造进展告诉他,因为周子融目前也确实还摸不清番阳的形势。 所以东笙问过几次之后便也不再那么频繁追问了,因为北疆的事持续发酵,他也再没那个精力分神。 直到后来周子融主动跟他寄了一次灵鸟传书,虽说仍旧是报喜不报忧,但这一次倒是让东笙着实兴奋了一把——东海长城的改造完成了。 石灵兽不再只是被动触发,只要战况需要,由主舰发出求援信号,石灵兽就会出城支援,而且不会牵动长城警报——其实一开始这就是针对番阳人造的,为了能更好地“处理”矛盾。 而且灰鸥的海防巡视系统已经接近完备,以后巡逻以及试探敌情都不一定要海舰亲自出马了。另外所有的海舰都已经装配好了最新的远程灵能炮,而这一批远程炮的威力已经不是上一次南洋的能比的了。 往生每每听到这样的事,都会禁不住一阵沉默。他想,当年灵术士和他们天罡灵武的时代也许真的已经过去了,哪怕就是当年的火神在世,也不定能硬扛下这远程灵能炮的一击。 曾经天罡灵武几乎代表着这世间最恐怖的暴力,当初东玟亲率三十六天罡灵武,火神做副,直直杀入敌军的万人重围,击得对方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而现如今天罡灵武只不过是东氏黑灵最底线的尊严。 东笙也还记得之前他去见江淮璧的时候还无意间聊起过这个议题,当时江淮璧带他到江族大院的后庭里赏月季,那儿的月季已经种下好些年了,似乎是江淮璧当上祭祀没多久就种下了的,几乎一年四季都开花,颜色也多开得也旺,却没有牡丹的那股子艳俗,十分的赏心悦目。 江淮璧的脸上常年都是没什么血色,阳光下看几乎白得透明,整个人的气质又是极其飘渺,让人觉得她就像是一团雾一样,轻轻一碰就散了。 她看着眼前的这一片月季花,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神色,妆容清淡的眸子半垂着,语气几乎都没什么起伏,淡淡地道:“花开得再盛,也有谢的一天。”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皮都不撩一下,指尖似有若无地轻轻搔刮着花瓣,就仿佛真的只是在说花,和自己毫无干系一样。而东笙也是到了后来,才知道原来她这句话都含了些什么。 只是这时的东笙只当她是在说天罡灵武的事,便道:“祭祀所言甚是。” 江淮璧听罢便又缓缓将手收了回来,转身款步朝前逛去,头也不回地轻飘飘问了一句:“那殿下觉得,白晶之后,又是何物当道呢?” 东笙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怎么不是何人呢?” 江淮璧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微微挑了一下却没让他看见,随即又不咸不淡地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东笙道:“华胥白晶,大凌黑油……恕我直言,都不是什么长久之计。总有一天会有新的东西来代替它们,然后那个新东西也总有一天会被更新的东西给代替。” 白灵江族总有灵力枯竭的一天,而大凌黑油也总有挖完的一天。 “而我所说的’何人’,并不是指某个人,”东笙笑道,“越是到以后,我朝需要的不会是什么救世主或者是英雄,而是许许多多像淮空那样能驾驭能量的人。” 听到江淮空的名字时,江淮璧也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闭上眼嗅了嗅散在空气中的花香,自言自语般地呢喃道:“淮空啊……” 接着她缓缓睁开眼,轻轻捻下一小朵月季花,伸手递给了东笙:“我这两个弟弟妹妹,日后就拜托殿下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抹有些凄然的笑,脸色白得几乎透明,让人觉得她似乎已经脆弱到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东笙方才无意中触到了她的指尖,发现竟是冰凉的,他不禁一怔,猛然抬起头来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江淮璧勾了勾唇角,用一种似有若无的声音轻轻叹了一句:“我们江家人那,不求飞黄腾达,只求平平安安。” 如果有一天白晶真的被替代了,江族就不需要再有祭祀,而江族如今的地位也就跟着不复存在了。 东笙无言地看着她,捻着花茎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茎中的汁液随之溢出来,黏黏糊糊地粘在他的指尖。那朵淡粉色的月季在他手中可怜巴巴地微微颤了几下,花瓣温柔地搔刮着他的手心。 说完后,江淮璧颔首拢了拢自己的外披,淡淡地道:“今日也有些乏了,殿下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失陪了。” 东笙没有留她,勉强笑了笑,目送她回寝居。 “殿下。” 听见有人轻轻叫了他一声,东笙回过头去:“元鲤?” 元鲤脸色不是特别好,快步走到东笙的跟前。东笙看他那副神色就知道他有什么不太好的事要讲,果不其然,东笙刚凑上去便听元鲤在他耳边低声道:“东海的补给没批下来。” 东笙的眉头一拧,侧眸扫了一眼周围,便小声地质问道:“这怎么可能?”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17 东海的长城改建消耗太大,虽然之前补贴过一次,但还是让江淮空穷得够呛,现下东海近几年的积蓄都花光了,朝廷再不发补给军饷就要跟不上了。 东海已经十几年都没缺过饷了,这一批的水师都不知道什么叫挨饿。况且周子融才刚上任没几年,又刚刚搞了这么大一次防御改造,不兴师动众是不可能的,若是这个时候军饷跟不上,怕是会扰了军心。 如果真的如此,对周子融必然十分不利。 元鲤脸色铁青,沉声道:“是北疆开战了。” 东笙微微一愣,虽然他也知道沙安那群斗牛不闹腾几下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可他却没想到竟然来得这样快。 【作者有话说:这段时间我在赶征文的稿子,因为快要截稿了所以这篇的更新可能受了一点影响,不好意思啊各位,过几天就好了。另外短篇《你是孤魂我是野鬼》已经快要完结了,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哦。】 第65章失守 如果真的如此,对周子融必然十分不利。 元鲤脸色铁青,沉声道:“是北疆开战了。” 东笙微微一愣,虽然他也知道沙安那群斗牛不闹腾几下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可他却没想到竟然来得这样快。 当天的朝会上几乎炸开了锅,御史们忙着弹劾卓锋,结果被女皇挨个骂了一遍——不让他打,难道你们来吗? 现在北疆刚刚开战,卓锋就算是再混也轻易动不得。 可女皇万万没想到的是,还不等她想出个万全之策,卓锋就已经把自己玩脱了。沙安这一次得了大凌的支持,攻势相当猛烈。而且沙安本来就兵强马壮,来势汹汹地直攻城门。 长城的狼烟又一次被触发了,两千多只石灵兽尽数放出。 其实本来应该就这么先让石灵兽吊他们个十天半个月的,把兵力能耗一点耗一点再说。可卓锋这老小子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打仗,突然来这么大阵势让他热血上头了,也根本不听李崇文的话,竟然跟着石灵兽直接就带兵杀了出去。 然而北疆的石灵兽不如东海的完备,打人是分不清敌我的。 其结果可想而知,石灵兽、北疆守军和沙安人杀作了一团,卓锋在开战十天以后就让自己长城上的石灵兽给咬死了,李崇文接到消息的时候差点儿背过气去。 五天以后,居庸关和雁门关之间的一处长城被炸塌了,开了个巨大的豁口。 北疆群龙无首,虽说试着堵过几次城墙,但最后都于事无补。 翌日,长城第一道防线被攻破。 “陛下,”陈御史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之上,痛心疾首地嚎道:“北疆之重,不可一日无帅啊!” 女皇也知道北疆不可一日无帅,但问题是要上哪儿找去?卓锋年轻时候生的都是女儿,现在儿子才十岁,人还没马背高呢。也总不能随便找个人来就给北疆当主帅。 女皇甚至想过卓锋的几个女儿中或许有将才呢?然而虽说卓锋五大三粗,生出来的女儿却是一个个小家碧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女儿都嫁到江南去了,根本指望不上。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给北疆寻个能统兵的。目前暂代兵权的是卓锋的副将,而这个人却当真是卓锋看中的,冲锋陷阵可以,但运筹帷幄却不行。 “启禀陛下,”言御史忽然站出来道,“臣有一人选。” 女皇扬了扬眉毛:“说。” 言御史道:“臣以为,此番北疆之战,应由太子殿下统兵最为合适。” 女皇不禁蹙了蹙眉,可还不等她有什么意见,一旁的陈御史就吹胡子瞪眼地跳起来骂道:“胡闹!储君怎能擅动?莫非我华胥疆场已经没人了吗?” 言御史冷哼一声:“殿下可是自幼在军中长大,又曾南征,怎么的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比哪个武官差?殿下为国而战传名神武有何不妥当?!” 另一名御史也跟着辩驳道:“言大人此言差矣,殿下贵为储君,自当稳重,怎能轻易披挂上阵,这要别国怎么看我们华胥?!” 女皇沉默了一阵,也没说什么,转而问东笙道:“你的意思呢?” 东笙想了想,收拾出一副义不容辞的神情,端端正正地往地上一跪,朗声道:“儿臣愿为华胥效犬马之劳,守我长城、卫我河山、万死而不辞!” 女皇不着痕迹地勾唇笑了一下,却转眼间又恢复到满脸的沉郁,沉声道:“那便如此了。” 此话一出,群臣便又是一阵骚动。 连蒋坤都稍稍惊讶了一下,虽说是他让言御史提议命太子暂代北疆军权,但他却万万没想到东笙会答应得这样干脆。 北疆可不是块儿好啃的骨头,而且太子应该很清楚朝廷中的事态有多紧,光是一个夺嫡就有十足的理由让他留在华京。朝廷要是没了他坐镇,那必然会向蒋坤这边倾斜。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18 东笙此番究竟是托大还是有所预谋,蒋坤琢磨了半天也不敢打保票。 当然,不能理解的也不止他一个。东笙此举看上去就像是个热血上头的愣头青,可让人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女皇居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你到底怎么想的?!”往生把东宫的门一关,当即就有些恼火,“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如果东笙在北疆失利,那么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些时日以来他们在华京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我知道。”东笙兀自走到桌边坐下,毫不惭愧地给自己打了杯茶先喝着,不管不顾地道:“木已成舟,我们后天就动身。” 言外之意就是多的话不必再说了。 往生一阵哑然,他知道东笙此次是非要拿下北疆不可。北疆主帅卓锋已经死了,他唯一的儿子才十岁,这将门断代不是小事,军权交接肯定要经由朝廷的手。这次派到北疆去的人如果不是东笙,万一是蒋坤的人,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而且北疆这个地方,东笙已经盯上好久了,这一次是势在必得。他老呆在华京也没什么进展,反正现在有江族帮他盯着,只要北疆不在他手里出事,那就是万事大吉。 再者而言,蒋坤不是要调虎离山嘛,那不如就遂了他的愿,看看他东笙不在的时候这人要整出什么名堂。 第三天一大早太子一行就出了城关,这一次他带上了所有的天罡灵武,浩浩荡荡地从神武门而出,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 这是他故意做给蒋坤看的。 由于军情紧急,他们一人一匹黑鬃灵驹从直道连夜赶往北境,一路上只要出示符节,所有驿站都得无条件提供用来替换的黑鬃灵驹。 然而就在他们出发之后的第三天,北境传来了八百里加急的战报,是蛇纹火漆封缄的——意思是要么有过大伤亡,要么是有了败绩。 东笙拆了军报一看,果然不是什么好消息,而且还坏得让人心生胆寒——紫荆关破了。 这意味着四分之一的北境已经失守了。 原本他们是打算顺着直道直达雁门关,但眼下估计雁门关是去不了了。东笙盘算了一下,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对往生到:“没办法儿,你带人绕道去宁武关。“ 往生听罢眯了眯眼,马上反问道:“那你呢?” 东笙想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道:“倒马关吧。” 倒马关就在紫荆关之后。 【作者有话说:求评论,求动力……】 第66章卓氏 原本他们是打算顺着直道直达雁门关,但眼下估计雁门关是去不了了。东笙盘算了一下,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对往生到:“没办法儿,你带人绕道去宁武关。“ 往生听罢眯了眯眼,马上反问道:“那你呢?” 东笙想了一下,道:“倒马关吧。” 倒马关就在紫荆关之后。 他摸了摸自己的襟口,手指隔着薄薄的衣衫碰了碰那枚贴身许久的玉佩。那块玉从来没取下来过,日子久了以后几乎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有时不时想起去摸两下,才会又睹物思人般地念起守在东海的那个人。 东笙仰头看了一眼天色,琢磨着今天大概还能走多远——就算他们马不停蹄,也要三日之后才能赶到倒马关。 而眼下尚不能确定的是,沙安人到底会一路南下还是绕道攻西。 西北的防守肯定没有中部严,如果他们绕道镇远关,那么西北驻防的守军八成要被他们打个措手不及——因为绕道西北虽说易攻,但是太消耗时间,所以西北军多半没有想到沙安会拿他们下手。 最重要的是,如果说北疆的长城布防是四境之中最简陋的一段,那么西北就是北疆最见不得人的一处。如果沙安人真的挑了西北下手,不管后面他们到底会不会军需不足,西北也一定会损失惨重。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往生轻装简行,先一步到宁武关去观望观望,如果情况有异,东笙就会立刻带人赶往西北支援。 宁武关地处镇远关与紫荆关的中间,地势易守难攻,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沙安人肯定不会疯到去打宁武关的注意,但对于华胥来说,宁武关是是埋伏兵马的不二之选,无论沙安人是攻镇远关还是紫荆关——可这件事他们想得到,沙安也一定想得到。 东笙心里一直悬着一块石头,往生与他分到之后也一直没有消息——虽然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东笙一刻也不敢停地带人赶到倒马关,退守到这的北境守军已经驻扎小半个月了,由于群龙无首而军心大乱,短短几天竟然跑了四分之一的人。卓家夫人带着儿子女儿成天躲在临时府邸里不敢出门,全家上下十几口人,竟然除了已经去会阎王的卓锋没有一个像是将门之后的模样。 所以东笙在倒马关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李崇文。 李崇文这老小子在北境蹦跶了一个多月,整个人熬得黄皮寡瘦,一会儿操心这个一会儿操心那个,被姓卓的一家老老小小气得头发都白了大半——当年威震一方的将门卓氏,如今却成了个拖油瓶。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19 那天在城郊的驿站碰面,由于北方风沙大,李崇文拿粗纱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像个粽子,一见到等候已久的东笙便连忙扯下面纱,差点要行参拜大礼,好歹是被东笙给拦住了。 “老臣参见太子殿下。”李崇文的嗓子像是被北方的沙砾给磨粗了,带着股略显惫态的嘶哑。 东笙一手托着他的胳膊肘,扶着他往驿站里头走:“这些繁文缛节就不必了,李大人在北境呆了这么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不知近来情况如何了?” 一说到这个,李崇文就是一阵重重的叹息,接着事无巨细地跟东笙描述了一番北境近来的形势。于是东笙有些心情复杂地发现,李崇文说的这些事情中,竟然没有一件是好事。 这北疆,还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卓家主母邀您城南流芳楼一叙,殿下您看……” 东笙的心里冷哼一声,想着这卓家娘们儿到还真是有雅兴。 流芳楼是整个北方声名在外的大酒楼,雅阁一座值千金。东笙嘴角带着一丝生冷的笑意,十分不给面子地道:“孤走不动了,人马需要休息,就让她明天去城关见孤吧。” 李崇文会意地点了点头,心照不宣地道:“那就依殿下的意思。” 卓锋的遗孀吴兰嫣原本把流芳楼的位子都订好了,提前备了一大桌子的酒席,结果当天晚上接到家丁来报,说是太子要她亲自上城关一趟。 吴兰嫣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妙,想着自己多半是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这东笙一来就这么臊她这个北境主帅夫人的面子,明显是要给她下马威。 吴兰嫣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头发熬白了大半。原本在北境也是十足显赫的主帅夫人,没想到早早就守了寡。这会儿身上的丧服都还没脱,躺在床上一整晚没合眼,想着这一朝之间变了天的卓家和厢房里那些个还没有马背高的儿子,翻来覆去烙煎饼似的唉声叹气。 她本来想得好好的,虽然卓锋死了以后,这卓家必然不能一如从前了,但现在朝廷派了太子亲自来,她就想着先好好熟络熟络,也好能给卓氏一门托着点儿底。 没想到却是适得其反。 几个女儿都出嫁了,天塌了有夫家顶着,大不了就是以后受点气,总是不用太担心的。 可小儿子怎么办? 半夜听闻有人敲门,吴兰嫣就问了一声,门外传来小男孩软糯糯的声音——“娘亲,我睡不着……” 吴兰嫣打开门一看,见卓一鸣这小子两个眼眶子都是红肿的,仰着一张小肉脸支支吾吾地看着她。吴兰嫣见他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鼻头一酸。 卓一鸣嗓眼儿里还带着哭腔,眼眶里的泪花绷不住地往外涌了出来:“我想爹爹了……” 吴兰嫣也眼眶一热,豆大的泪珠瞬间爬下了满是沟壑的老脸,她蹲下来用力把小儿子箍进怀里,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卓一鸣抓着她背上的衣衫布料,头埋在她颈窝里哭得一脸鼻涕眼泪。 第二天早上,吴兰嫣带着儿子一起去城关面见太子。城关在临时驻扎的军营前,吴兰嫣从军营栅栏进去之后就见满目都是兵戈铁马,成天都有巡逻队在执勤,每走几步就能看见几个伤兵倚在军帐前,或者是不动声色地掀开帘子的一小条缝,无动于衷地默默打量着这对儿格格不入的母子。 卓锋是败军之将,他死后卓家也没有人给个说法,所以他们的地位也早就大不如前了。 几个卓锋的旧部见到吴兰嫣,还算恭敬地将她引到了城关前。原本繁华富丽的倒马关如今扎满了铁栅栏,城墙上原本挂着雕花琉璃灵灯的地方架着一排排白晶灵能炮,后头还堆砌着以备不时之需的火药。整座城关顿时被一股肃杀气给浓浓包裹。 东笙摆了个很简单的筵席,桌前还摆着北境布防图,身上也还披着肩甲,吴兰嫣一看他这副模样,赶忙按着卓一鸣的脑袋给他行了个参拜大礼。 吴兰嫣一手按着儿子的头,一手覆在地上,连看都不敢抬眼看,小心翼翼地道:“参见太子殿下。” 东笙微微笑了笑,眼中却没有太多和善的意思,只还算客气地道了句:“卓夫人多礼了。” 东笙着令手下的侍卫给吴兰嫣和卓一鸣添了杯茶,眼神在那战战兢兢的小子身上停留了一阵,不自觉地笑了笑,忽然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吴兰嫣一愣,抬头看了看东笙,忙暗暗拽了拽早已吓傻的卓一鸣,暗暗催促道:“殿下问你的名字。” 卓一鸣愣了一下,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还算镇定地小声道:“回殿下的话,我……小的叫一鸣。” “卓一鸣?”东笙嘴里兀自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又笑着对吴兰嫣道:“令郎将来是要一鸣惊人啊?” 吴兰嫣支吾了一阵,摸不准东笙这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见东笙漫不经心地用竹茶夹拨拉着茶壶里的茶叶,一阵淡淡的茶香随之溢到了空气里。 东笙抬起一只眼睛看着吴兰嫣,挑眉道:“怎么,卓夫人不是这个意思吗?” 吴兰嫣一愣,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回道:“小儿既是将门之后,也必然要为国效力,若是能……” 还不等吴兰嫣说完,东笙就抬手挥了挥,示意她打住:“卓夫人,卓家世代忠良,捍卫北疆那么多年,自然是功不可没。” “眼下虽然卓将军殁身,但卓家世代恩荫,只要令郎能独当一面,卓氏日后也必然依旧是北境第一将门。”东笙笑了笑,往壶里加了些刚烧开的水,“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尽管跟我说。” 吴兰嫣干干地笑了两下,小心地抬眼扫了一眼东笙的神情,回应道:“多谢殿下,老身明白。” 东笙瞥眼看了看跪坐得端端正正的卓一鸣,冷不防道:“这样吧,令郎就先留在我这。” 吴兰嫣一怔,卓一鸣也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小鬼在他妈刚要开口推辞前就十分诚恳且爽快地点了点头:“全凭殿下吩咐。”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20 吴兰嫣显然是没想到,脸色骤然一青,但看着东笙那一脸意味不明的笑意,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北疆战事连续吃紧,朝廷拨款成批地往北方运,而东海海防工程的收尾却因为拨款不足而无可奈何地搁浅了。 身为堂堂一疆主帅的周子融,也开始头一回为钱的事操起心来。 虽然北昭王在东海有不少私产,但是若是说要养活这么大一支军队还要支撑长城的建造工程,恐怕也只是杯水车薪。 直到他收到了从南疆传回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之前有个地方写错了,他们是先守在倒马关,不小心写成紫荆关了。】 第67章阿尔丹 北疆战事连续吃紧,朝廷拨款成批地往北方运,而东海海防工程的收尾却因为拨款不足而无可奈何地搁浅了。 南疆援建、北疆大战、西洋那里的利润还没收回来、东海又刚刚做了成条水下长城的改建——举国四境,竟然没有一个地方没在烧钱。 这一年国库入不敷出,老底子是怎么也动不得的,而北疆不能耽搁,所以就只能暂时委屈东海了。 身为堂堂一疆主帅的周子融,也开始头一回为钱的事操起心来。 虽然北昭王在东海有不少私产,但是若是说要养活这么大一支军队还要支撑长城的建造工程,恐怕也只是杯水车薪。 直到他收到了从南疆传回的消息。 之前他上书问女皇东海到底怎么筹款,而当时女皇给的回复是让他便宜行事。然而所谓有瞌睡了就有人来递枕头,东海正焦头烂额的时候南疆的一封信就仿佛是雪中送炭一般。 阿尔丹知道他有困难,八成是算还他的人情,跟他说南疆澜河城重建的时候从城西凿出来一个金矿,而南疆如今元气大伤,想要开矿怕是匀不出那个人力物力来,所以若是东海愿意帮忙开了这个矿,里头的金子二八分。 当初南疆城破的时候东笙拼死给他保下了最后的都城,才让斯兰有了斡旋的余地,再加上之后的援军。虽说是邦国之交,但对于阿尔丹来说却没法仅仅把它看作是“盟国之谊”,非要还了那个人情。 对于这件事,女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周子融也乐意为之。 而且为此,他还打算亲自去一趟南疆。 斯兰现在虽说还没有完全从大战之中恢复过来,但好歹是把残局给收拾了,当初四散流离的百姓大多都有了一瓦遮头,大部分的矿场和厂房也都重新运作起来。 而且眼下商道沿路楼铺和一些城市重建还没有完全竣工,正是需要大量人力的时候,而斯兰本身的劳工薪水就不高,所以不管是斯兰本地的州府商人还是华胥过来援建的,都更乐意雇佣斯兰的劳工。 ——于是,斯兰的无业游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少过。 阿尔丹特意从都城到斯兰东海去接周子融,距上一次大战之后分道已经过去小半年了,阿尔丹这段时间里几乎是殚精竭虑,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但好在精神还不错。 周子融从船上下来看见他的时候,见他正坐在码头边的一家小茶馆里等他。当然,这家小茶馆被他给包下了,所以整间茶楼里也没旁人。 斯兰这个季节已经很热了,正午的太阳毒辣辣的,烤得地面都有些发烫,周子融在船头码头上站了一会儿就已经一脑门都是汗。阿尔丹在茶摊门口的阳棚下摆了张小木桌子,身旁跟着几个侍童帮着摇扇子。 他似乎是不嫌热,头上戴着顶嵌满了珍珠的锦帽,额头上面还缀着一颗硕大的蓝宝石,脖子上戴着镶了海蓝宝的银环,身下围着一条绣着银线的长笼裙——哦对了,这算是微服出巡。 “周将军。”阿尔丹站起来朝他迎了上去,礼节性地抱了一下,他胸口嵌着的宝石正好硌在周子融的胸甲上,等分开之后周子融低头一看,那胸甲居然被刮花了几小条。 周子融笑了笑,颔首道:“王上。” 阿尔丹和周子融不算太熟,所以也没什么话好讲,大概客套了几句之后阿尔丹就直奔主题道:“贵国东海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周子融淡淡地笑了笑,没想到阿尔丹说话这么直接,于是道:“承蒙王上挂念。” 阿尔丹摆了摆手,让侍童给周子融倒了碗花茶:“周将军是有远见的人,华胥能得周将军这样的人才,实在是大幸。” 周子融谢过了那杯茶,轻轻呷了一口算是礼貌,谦和地笑道:“王上过誉了,华胥能得王上这样的歃血之盟也是万幸。” 阿尔丹听罢稍稍顿了顿,他当然知道周子融意有所指,想着这人也多半是有些心急了,便会意地一笑,目不斜视地看着周子融的眼睛沉声道:“所以贵国要是有什么难处,我斯兰定然鼎力相助。” 接着也不再吊周子融的胃口,让人拿了一卷地图来,往桌上一摊,把茶杯当纸镇压在一角,接着不慌不忙地拿起碟子里的一小块儿黑糖在地图上画了一小个圈,点了点道:“想必周将军是有兴趣的吧?” 周子融诚然笑道:“洗耳恭听。” “你借我两千人和十台掘矿机,之后出来的东西按照我之前跟你说的二八分。”阿尔丹道,“周将军意下如何?” 其实这句话其实是明知故问,周子融既然肯到斯兰来,当然是巴不得。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21 周子融知道他想听什么,想着反正现在是在求人,而且再怎么样华胥也亏不了,于是投其所好道:“说借什么的太见外了,两千人是有家的我没办法,但那十台掘矿机,若是王上喜欢,就当是我们的谢礼了。” 十台掘矿机对于东海来说,还真不算什么。 但是阿尔丹静静看了他一阵,忽而微微一笑,道:“十台就不必了,周将军送我一台就够了。” 只要有一台,就足够他们防制出无数台,虽说会比直接拿更耗精力,但阿尔丹也有自己的坚持。 周子融还稍稍有些意外,面上笑容却不减,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也没多说什么。 阿尔丹轻笑出声,摇了摇头道:“要是你们太子在,不知道觉得我斯兰还够不够义气。” 周子融知道他还惦念着大战的事,总觉得自己欠了东笙的,眼下斯兰困难成这样还要给华胥东海分油水,实在算是仁至义尽了——不然难道说斯兰开矿这么多年,还真的连一个金矿都开不了吗?恐怕不见然。 而即便是再怎么拮据,阿尔丹也拉不下那个脸来趁火打劫。这一次挖出来的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金矿,斯兰一整年也才能开出来两成,相当于他们之前平均两年的国库收入,而金矿里的这两成金子换一台掘矿机,确实是不过分。 而这一台掘矿机,其实也就是意思意思,跟白给他们两成黄金也没什么区别。 周子融心里也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不禁在想,东笙那时还真是会看人。都说一个人处事交友一要看头脑,二要看福气,邦国之间能解下这样的情谊,着实不易。 周子融沉默了半天,却忽然一声不吭地缓缓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拱手揖道:“华胥东海谢过王上。” 阿尔丹没想到他会突然行这么大的礼,也忙不迭跟着站起来,托了一把他的胳膊肘,嘴角干干地笑了几下,有些不大适应地催促道:“周将军莫要客气,快坐下来。” 周子融这才又落座,只听阿尔丹又问道:“不知贵国太子殿下近来可还安好。” “殿下福泽,一切安好。”周子融没提北疆的事,但阿尔丹肯定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这么问。 阿尔丹笑了一声,半是苦涩半是调笑地叹了口气:“他之前说要来讨杯酒喝,也不知道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阵,第二天阿尔丹就带他去往澜河城看金矿,斯兰的没有直道也没有灵驹,这一趟花了十几天的时间,但好歹那金矿不负所望,就连周子融这样的外行进去看了一眼,也知道是难得一见的好矿。 周子融在斯兰前前后后呆了一个多月,回去的时候连华胥都已经入了夏,战火点燃了整个北境,甚至连中部的兵马都听从调遣,刻不容缓地赶往北境支援。 元鲤本来是周子融安排在东笙身边帮忙照看的,结果他这躺一回去就见元鲤已经在王府里等了他好几天,顿时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作者有话说:求评论~~!!】 第68章倒马关 周子融在斯兰前前后后呆了一个多月,回去的时候连华胥都已经入了夏,战火点燃了整个北境,甚至连中部的兵马都听从调遣,刻不容缓地赶往北境支援。 元鲤本来是周子融安排在东笙身边帮忙照看的,结果他这躺一回去就见元鲤已经在王府里等了他好几天,顿时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大概半个多月以前,东笙刚刚把驻扎邯郸的最后一批人马集结完毕,休整了十多天的沙安人便又一次大举进攻了。 那天东方刚刚破晓,清晨的料峭还没有来得及被晨光给驱散,北境那一望无际的旷野之上便有一股浓烈的杀气铺天盖地地滚滚袭来。 最早发现敌情的是城楼上一名当班的小斥候,透过望远铜镜的镜片看见天际线那儿溢出的一条细长的黑影,极远的地方传来了隐隐的骚动声。 “殿下!”斥候一刻也不敢耽搁地窜下了塔楼,陀螺似地跑到东笙的门前急匆匆敲了几下,“沙安人来了。” 他最后一个字一说完,这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是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男人,眉心有一道墨印,脸上还挂着点儿不耐烦的神色:“慌什么?” 斥候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情况,正踯躅着要不要开口问问,那男人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去给往生发信号吧。” 东笙一边系着肩甲,一边不慌不忙地朝外走,那男人见他过来也没有要行礼的意思,十分自然地哦了一声就要准备离开。 “甲子,”东笙叫住了他,也不知道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道:“罢了,你去吧。” 甲子十分不尊重地啧了一声,接着脚下运了点儿灵力,一闪身就不见踪影。 东笙看着那毫无敬意的某人消失的方向咂了咂舌,半开玩笑似的小声笑骂道:“无法无天。” 小斥候看得一愣一愣的,见东笙的目光移向自己,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忘记行礼,又想起东笙方才的话,心里疑心莫不是要怪罪了,连忙单膝往地上一跪:“殿下。” 东笙一愣,没想到把这小子给吓着了,心里一时哭笑不得,摆了摆手道:“行了,你也下去吧。” 等到那斥候低着头退下之后,东笙才有些目眩地低头按了按眉心那颗嵌在骨里的墨玉珠,感觉从那颗珠子镶嵌的地方开始蔓延出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胀痛。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做那个关于火的梦,特别是当他再一次同时召出超过三个天罡灵武时,那种幻境以及要侵蚀大脑的灼热与胀痛就白天黑夜轮番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22 他想,这仗不能拖久了。 “云霄。” 云霄应声从城楼底下一跃而上,在半空中一个轻盈的翻腾,稳稳落在了城墙的石桩子上:“在。” “你跟若水,带五千人从右边绕。”东笙道,手不自觉地揉捏了两下自己的眉心,“动静小一点。” 云霄简短地应了一声,便从一丈多高的城墙上翻身下去。 沙安人的动作比他们预料的都要快,在天光完全大亮之前就往前进了好几里路,上午就在倒马关前两里的地方与北境守军交上手了。 沙安人武器又耐打又强悍,跟他们的民族仿佛是一个性格。那灵能炮光是体量就是华胥的两倍,不管里头的构造如何,一炮的威力总是要比华胥的轻型灵能炮猛了不少。 而最新的远程灵能炮还没有配给北疆,所以倒马城关上的炮口还无法支援远方的前线。 东笙顺着望远铜镜不动声色地观望着,看着北疆的军队一如他所料地在不断后撤。 差不多快到了…… 他手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着,估摸着大概的时间。 前线的炮火撑不过两个时辰,再过不了多久就要退回倒马关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沙安人是天生的战士,不仅勇猛无双,而且极其机警,想要他们自己钻进套里来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而这些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沙安猛士对上这一群华胥的败军之将时,再怎么身经百战也难免会有些轻敌,再当他们试着正面交手打了几个来回之后,就会发现这些华胥守军不仅不耐打,而且还没有带够足够的灵能补给。 沙安人的军队不疑有他,毫不犹疑地碾了上去。 而等他们气势汹汹地攻到倒马关城门口的时候,才发现事情有哪里不对。 两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华胥兵马从左右后方压了过来。 其中一队是往生带的人,之前东笙让他们绕道宁武关,就是想让他们在与沙安人交战时从后方切入,两面包抄。宁武关地处西北与紫荆关之间,易守难攻,不管是监视西北还是支援倒马都会来得更方便。 另一队的人马比较少,是当天早上让云霄带过去的那一队,当时东笙怕沙安人早有准备,这才派了云霄和若水在右后方候着,算是留条后路。 这时一个小男孩端着一张几乎有自个儿两个宽的大托盘顺着城楼之后的台阶上来,托盘上头还放着一把青铜重剑,压得他走个路都蹒跚,还要紧张兮兮地死死盯着托盘上的东西,生怕一个不小心了翻出去。 “殿下,”卓一鸣原本还气喘吁吁,一见到东笙连大气都不敢出,十分谨慎地闷着一口气走到他跟前,涨得满脸通红,“您要的东西。” 东笙斜眼瞥了他一眼,装作满不在意地嗯了一声,然后漫不经心地把那柄裂空风灵剑挑起来挂在腰间,又一把抄起托盘上剩下的一叠信纸和蘸好了墨的笔,挥毫写下几个大字,然后折好装进了信封里。 过去了这么些年月,东笙太子的字依旧丑得人神共愤。 东笙故意十分随意地把信封往他胸口上一扔,撇了撇嘴,言简意骇地道:“拿去给元鲤。” 卓一鸣低头看了看信封上还没自己写得好看的几个大字,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讨厌的大人”,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把自己也当作小大人,一板一眼地回道:”是,殿下。不知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东笙斜眼看了看他那副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模样,强行忍住了自己抽动的嘴角,故作威严地冷声道:“没了,你送完之后就给我回城墙上来。” 卓一鸣十分乖顺地点了点头:“小的明白。” 东笙赶狗似地摆了摆手,眉目之间写满了嫌弃:“去吧。” 卓一鸣应了一声,老老实实地端着那封信下去了。 东笙又拿起望远铜镜看了一眼,自言自语般地嗯了一声,随后冲身旁的传令兵道:“让弓箭手准备吧。” 第69章兵不厌诈 卓一鸣十分乖顺地点了点头:“小的明白。” 东笙赶狗似地摆了摆手,眉目之间写满了嫌弃:“去吧。” 卓一鸣应了一声,老老实实地端着那封信下去了。 东笙又拿起望远铜镜看了一眼,自言自语般地嗯了一声,随后冲身旁的传令兵道:“让弓箭手准备。”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23 北疆没有配远程灵能炮,射程最远的就是那一批前年新进的白晶灵能弓,好歹是最新一批的货,所以威力毫不逊色于普通的灵能炮。 城关处的守军与往生、云霄带领的人马像夹肉饼似的两面合围沙安人,没过多久就将他们既定的兵阵给彻底打破。 沙安是个极其悍勇的民族,在面临两面夹击的绝境时第一反应是迅速收拢被打散的人马,然后就像蚁球一般围成一团,用精铁巨盾将主帅的车架死死护在中间。 东笙看着望远铜镜里的战况,轻轻啧了一声,抬起头来对身旁的传令兵道:“弓箭手不要停,如果可以,让往生把沙安人往这边再逼一点。” “明白。”传令兵简短地应道。 东笙沉着脸色看着远处被合围沙安人,眉头不自觉地拧到了一起,于是又不太放心地补了一句:“不要让他们抬头。” 虽然沙安人这一次的攻势不小,但总觉得这个规模不太对。 东笙心想,沙安坐镇大局的那位到底还是留了个心眼。长城被攻破的豁口并不大,如果想要行军就必须要快,可这样一来就很容易孤军深入。 想得到伏击的,看来不止有他东笙一人。 送完了信的卓一鸣十分听话地又跑了回来:“殿下,元公子已经准备去东海了。” 东笙只嗯了一声,头也没偏地随口问道:“是灵能者吗?” 卓一鸣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东笙是在问他,于是耳根子不由得一红,有些羞赧地支吾道:“回殿下的话,小的不是……” 将门之后居然不会灵能,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毕竟这东西得来得靠天生,也强求不得。 “会用兵器吗?”东笙故作威严斜眼瞥了他一眼,面上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他知道这卓一鸣由于是卓家唯一的儿子,虽说不知道卓锋是个什么态度,但吴兰嫣却是把他从小惯实大的。所以他很怀疑,这小子到底有没有修习过兵家之法。 然而天不遂人愿,卓一鸣一句话差点让东笙想把他从城墙上扔下去。 只见这刚长到人腰的小男孩有些惭愧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问道:“弹弓算吗?” 东笙当初在东海的时候就算再怎么顽劣,功夫也是一点儿没落下。像卓一鸣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把兵家十八般武器都摸了一遍。 他的眼角抽了几下,强行忍住了骂人的冲动,侧眸看了一眼那还满脸惶恐的小男孩,暗自叹了口气,心道:卓锋啊卓锋,你还真是给我留了个好摊子啊。 卓一鸣虽说看不透东笙内心的千回百转,但好歹是明白太子有些生气了,于是大气也不敢出地紧紧盯着他的侧颜,一声不吭的窥视着他的神色。 见东笙一看他,就忙不迭讨好地笑笑。 东笙心里啧了一声,心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城关上灵能箭的破风声连成一片,雨点似的砸向沙安人军队。灵能箭与古早时普通的弓箭最大的不同就是击中目标的那一刹那会像火药一样炸开,所以沙安人的精铁盾就算再怎么结实,也坚持不了多久。 华胥的弓箭手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为的就是在混战中尽量不要误伤友军。 华胥的北境军已经将沙安人团团围住,这些士兵已经很久没有打过这么顺风痛快的仗了,所以一个个都早已杀红了眼,疯魔了一样往中间挤。 沙安人用精铁盾挡在前面,后头戳着矛,有些华胥兵杀疯了的,见那精铁盾阵久攻不下,就不管不顾地大吼一声,一脚踩上那盾牌就要当头劈,结果被沙安的玄铁矛个透胸贯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在正午的太阳下被烘烤到蒸腾。 突然,那被精铁盾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的“铁球”上头冷不防有一只铁盾稍稍移开了一些。东笙眼神一凛,急忙吼道:“往那儿射!” 说时迟那时快,那铁盾之下冒出的一个沙安死士狂吼一声,一把点燃了手里的信号弹。 信号弹尾焰骤然爆开,生生炸断了他的半条胳膊,然后尖啸着冲向云霄。可还不等那沙安死士喊声疼,就有几只灵能箭生生贯穿他的胸膛,然后连着两声巨响把这大汉炸得血肉模糊,胸腔与下半截身子都被炸断了,几乎都看不出原形儿来。 东笙脑子里登时一阵嗡鸣,原本的胀痛更加剧烈,心中暗道不好,忙冲着传令兵道:“速战速决,解决不了就撤回来!” 沙安人肯定还有后手,如果这个时候被他们的援军碾上,后果将不堪设想。 卓一鸣见他神色大变,虽说看不懂现在的情势,但知道多半是战况有变,本想张口问问,可又总不敢再在这种情况下讨嫌。于是只有眼巴巴地看着东笙的脸色,也不禁跟着忧心忡忡起来。 军令上传下达,底下的人听说要速战速决,更是拼了命似地围攻沙安人。 而事实证明,东笙的预估是对的,那枚信号弹上天之后没多久,就有斥候发现敌后方有援军的身影。 “撤回来。”东笙毫不犹疑地命令道,“快。” 若是被那群休养充足、兵强马壮的沙安军从后头追上,那现在的局势就要掉个个儿了——要么是现在的沙安人和支援的沙安大军将华胥军推作两旁边,逐个击破;要么就是和被围的沙安人一起翻过来围攻往生和云霄的人马。 华胥北境军在人数与武器上都不占优势,要是还不撤,就算不全军覆没也起码是个重创。而这千疮百孔的北境已经经不起创伤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24 这一次他们已经让沙安人损失惨重,够本了。 底下的华胥军队似乎都杀上了瘾,第一道军令传下去的时候居然没几个人听。 “全军撤退,不得恋战!” 直到第三遍军令下达完毕之后,华胥的人马才有了退的意思——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些疯兽也察觉到极远处的援军动静了。 好赶慢赶,总算还是在沙安大军抵达之前撤回了倒马城关。 沙安人也知道换了主帅,而且太过深入之后不能轻敌,见讨不到什么好处便也没再贸然进攻。 可就在东笙刚刚要松口气的时候,一个紧急军报却又让他头皮一炸——西北还是失守了。 第70章守 直到第三遍军令下达完毕之后,华胥的人马才有了退的意思——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些疯兽也察觉到极远处的援军动静了。 好赶慢赶,总算还是在沙安大军抵达之前撤回了倒马城关。 沙安人也知道换了主帅,而且太过深入之后不能轻敌,见讨不到什么好处便也没再贸然进攻。 可就在东笙刚刚要松口气的时候,一个紧急军报却又让他脑子里瞬间一炸——西北失守了。 “殿下——”一个浑身是血的斥候冲上城楼,蓬头垢面好不狼狈,一脸鼻涕眼泪和鲜血混杂在一起,几乎辨不清原本的面目,只能从他手里攥着的一片残破的幡旗中认出是西北吕部的人。 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在东笙面前,拖着哭腔悲嗥道:“吕将军殁了……” 以前卓锋派去镇守在西北的吕慈战死了。 东笙握在剑柄上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紧,眼前猝不及防地虚晃了一下,惹得他身形微微一滞。身旁的卓一鸣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出声询问,可抬眼一看东笙一脸紧绷的神色还是生生把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虽然西北破得毫无防备,却也并不在东笙的意料之外。 只是让他惊讶的是,沙安这次为了拿下北境,竟然肯下这样的血本。 东笙闭了闭眼,问道:“可有尸骨?” 那斥候哽咽道:“有……有的,将军身负数箭,早已看不出……” 他一边说一边抽噎,说到最后都没声了,十分难看地嚎啕大哭起来。战场上的万箭穿心是个什么样,东笙很清楚,尸首最后都得靠盔甲辨认,有的几乎是血肉模糊。 东笙转过身将斥候从地上扶起,沉默了一阵,最终叹了口气道:“葬了吧。” 他拍了拍那小斥候的肩膀,郑重其事地道:“此仇必报。” 斥候刚刚止住一些的眼泪又跟开闸泄洪似的涌出来,又不顾东笙阻扰地哭着匍匐到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殿下……” 沙安自然是料到会有伏兵,而当埋伏在宁武关的往生开拔前往倒马关合围的时候,宁武关以及其后的整个西北便成了无防之地,即便是有吕慈镇守,但沙安遣去偷袭西北的大军是吕部的两倍之众,而且西北又没有援军。 在他们包围沙安人的时候,西北的嘉峪关就已经破了。 东笙凝眉一阵沉默。 还是被摆了一道。 东笙想,这沙安的主帅定然是知其所想,那怎么样,才能出乎他的意料呢…… 西北防御薄弱,悍勇性子融到骨子里的沙安大军如入无人之境。嘉峪关之后再无关隘,但西境大地广袤崎岖,又荒得鸟不拉屎,根本不适合大规模行军,几百年来都没怎么打过仗。 而战线拉到这么长的沙安人眼下已经是孤军深入,不可能再铤而走险地直入西境。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要直取华京那就好办了,从嘉峪关往东南,势必要顺南山而下。本来他们就粮草奇缺,入了腹地之后多半会打沿途城关的主意,届时再从西疆调兵,和中原驻军来个四面合围,不信他们再能有什么花样。 可问题就在,沙安人肯定还不会疯到直接打华京的主意,而如果他们的目的只是北境,那就很棘手了。 现在大半个北境都沦陷了,等沙安人的第二批军需一到,下一步就要东征。 想要从沙安那里虎口夺食,谈何容易? 东笙摸索着胸口戴着的那块儿玉,轻轻啧了一声,冲卓一鸣道:“通知诸将,城楼议事。”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25 元鲤的信送到了东海,当时正赶上周子融从南疆回来,还不等他解释,周子融就明显神色有些紧张地问道:“北疆怎么了?” 元鲤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可疑的人,才把东笙给他的信塞进了周子融的怀里:“殿下的。” 周子融一触到那封信,就忍不住低头一看,上头果然是熟悉的字迹,东笙的字过了这么多年,也依然丑得极有特点。周子融也不顾元鲤还在跟前,就忙不迭背过身去将信拆开来。 似乎是时间仓促,至上只写了短短的一句话——北境尚在掌控之中,勿念,此外还请严守东海,慎防番阳。 虽然东笙没有明说,但周子融也明白他的弦外之音。沙安这一次打得这么突然,定然不是巧合,而且现在北境胶着,军需紧张,东海难保不会被趁虚而入。 周子融又看了看信封外头的火漆封缄,出神地不知在想什么。 元鲤见他半天没反应,忍不住低声问道:“将军?” 周子融这才回过神来,回头冲着元鲤淡淡地笑了一下:“无事,你奔了这么长的路也应该累了,快去歇息吧。” 元鲤迟疑了一下,可看周子融的神色,也不像是想要开口的,便只好应了声是,老老实实地退下了。 北疆是整个华胥最大的烂摊子,而沙安人也彪悍得很,东笙虽说是自小戎马疆场,但也很少遇到过这样的阵势。 这封信到他手上起码也得好几天,再加上元鲤到王府也有一阵子了,那时候北疆没事,那现在呢? 周子融坐回到椅子上,取下脖子上的墨玉磬攥在手里轻轻搓揉,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睛逐渐出神地望着虚掩的门扉。 这时门外冷不防传出几声石破天惊的犬吠,一下子把周子融的神智给拉了回来。他稍稍坐起来一些,就见潘淑宁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后头还跟着一只黑毛大狗。 “回来这么久了,是不是我不来找你,你就不知道来给娘亲请安啊?”潘淑宁脸上画着精致的妆,一双杏眼吊着眼尾,似是佯怒地抱怨道,“不孝子。” 周子融一见她,这才反应过来确实是忘记了去厢房问安,忙起身撑出一副笑靥迎了上去:“娘亲,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潘淑宁也是半百的人了,头发灰白,但这日知道儿子回来,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平日里收在屉柜里的翠玉发簪都拿了出来。 那翠玉发簪是早些年周子融出海去南洋给她弄来的玉料,见她特地戴出来,便也极有眼力价儿地装作有些惊讶地叹道:“呀,娘亲您戴这发簪还真是好看。” 一边夸着还忙一边把潘淑宁手里的托盘接过来,小心翼翼地顿在桌子上。那是两碗银耳汤,已经放凉了,隔着老远都能闻见丝丝甜气。 潘淑宁掩唇一笑,白了他一眼,笑骂道:“小东西油嘴滑舌的。” 那狗围着周子融摇头摆尾地转了两圈,讨好似的一下子扑到他的腿上,用厚实的爪子扒他的大腿。周子融被他弄得痒痒,笑着揉了揉那狗硬邦邦的脑门儿。 “看吧,富贵儿也想你得紧。”潘淑宁在桌边坐下,给周子融拿了一碗,“知道你忙,这不才给你送点消暑的东西。” “幸苦娘亲了,”周子融知道他娘最喜欢听什么,于是顺着鳞安抚,“曦在外头,也老惦记着您这手艺。” 潘淑宁被他一下子逗乐了,娇声笑了几下,却也不知是不是喉咙进风,竟然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 周子融皱了皱眉,忙问道:“怎么了?需不需要找大夫看看?” 潘淑宁又白了他一眼,自己拿起一碗甜汤搅了搅就准备要吃:“有什么啊,动不动就找大夫找大夫的,就是点儿老毛病,不碍事。” “娘亲还是要珍重身体啊。” “你还好意思说,”潘淑宁怄气道,“还不是你个小兔崽子一天到晚不着家,我这不都是让你气的。” 一听他娘又要发作,周子融便老老实实地坐回去,等候老娘的“鞭策”。 果不其然,潘淑宁一抱怨起来就没完,唠唠叨叨地念道:“咱们周家就剩你一个了,你爹死得早,你弟弟也……哎,你又一天到晚不着家,你让我一个人怎么过啊。” “是,是孩儿的不对。” “我都听说了,那北疆又打起来了,”潘淑宁眉毛拧作一团,急得脸上发颤,脂粉簌簌地往下掉,“那沙安都是些什么人——茹毛饮血的狄人!那卓锋还是你爹当年的老兄弟呢,这不也一下都……” 潘淑宁重重地叹了口气,紧张兮兮地抓着周子融的肩膀道:“我可跟你说啊,这北疆的事你可千万别插手,让他们斗去,你就好好看着你这一亩三分地。那北疆可不比咱东海,守备弱得去了,你去还得了。” 周子融脸上的笑意不减,眸子却渐渐沉了下来,他似是无波无澜地随口问道:“那北疆要是陷落了怎么办?” 潘淑宁哎一声,掏心挖肺地敲打道:“那还能怎么办?北境有北境的守军,那也不归你管。咱们在东海,和他们没多大干系。” 周子融不再言语,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潘淑宁以为他是听进去了,于是更加变本加厉地哀嚎道:“娘亲可就你这一个儿子了,你要是再出个什么事……你要我怎么办啊?” 周子融心里不禁苦笑,想着这人就是爱走极端,他那心心念念的小太子要是能有他老娘这一半的悟性,也不至于让他如此担心了。 他想他一辈子安安稳稳,哪怕是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也想他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但是那人却说,他要行这天下。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26 周子融心里知道,东笙此次北伐不仅仅是为了北境的那块势力。这个还没有到弱冠的孩子纵使是被磨砺得再多,心底里也总有那么一份舍我其谁的疆土之情。 也许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帝王。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北疆的营帐里从黑夜到白天都没人敢有一刻的松懈,自打嘉峪关城破之后,东笙晚上就再没睡过超过两个时辰的囫囵觉。 当时城楼议事,往生记得他在所有人都走了以后一动不动地看着桌上的布防图,冷声道:“既然敢来,就别让他们回去。” 北疆的军备调动从来没有如此高效率过,西北所有能抢出来的军备在三天之内后移七十里,据城以守,中部补给尽数调往东北,又有一队人马横切南山一线,准备堵截从这里南下的沙安人。 两厢又胶着了一个多月,竟是生生逼停了沙安人的攻势,将他们不上不下地堵在了西北。 【作者有话说:求评论。】 第71章夏日 北疆的军备调动从来没有如此高效率过,西北所有能抢出来的军备在三天之内后移七十里,据城以守,中部补给尽数调往东北,又有一队人马横切南山一线,准备堵截从这里南下的沙安人。 两厢又胶着了一个多月,竟是生生逼停了沙安人的攻势,将他们不上不下地堵在了西北。 北境到了中午的时候太阳毒辣辣地照着头皮,在外头站久了要是不戴头巾没一会儿就得脑袋发晕。而这鸟不拉屎的荒凉地界上连溪水都难得见着一条,在城楼里还能拿蒲扇扇一扇,一到外头就只能靠古圣贤了。 ——古人云,心静自然凉。 东笙在军营里走了没多久就已经是一脑门的汗,背上一阵燥热,起了一阵毛毛汗,几乎要穿不住甲。 “中午就不要练了,保存体力。”东笙冲身旁的往生道,“最近有身体不适的吗?” 往生看了看周围,几个站在外头执勤的侍卫已是一脸菜色,脸上汗多得跟用水洗过一样:“昨天有几个中暑的,但军医都看过了,没大碍。” “没事就好。”东笙不咸不淡地道,又仰头看了眼炎炎烈日——只要天气开始热,战场上就容易起疫情,而且伤患的伤势也难好转。东笙少年时跟着曾风雷也没少见世面,这种情况他是深有体会。 于是他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这一段时间让军医多留点心。” 往生应了一声,东笙这才稍微放心下来,舔了舔自己干得裂开的唇,上头快要剥落的死皮硌得舌尖麻痒,一股淡淡的腥甜味在口中晕开。 北境比起缺粮,更缺水,军中饮水要从几里外的井里头挑来,或者是到另一边儿的山上采山泉,平时恨不得一口水分三口喝。东笙即便作为一军主帅,也和所有的兵卒一样一天一壶水,喝完就没。所以当他把手伸向腰间的水壶的时候仍旧犹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把手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 往生是剑灵,剑灵比人少了许多需求,用人的话来说就是辟谷了。所以这一向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的剑灵自然也体会不到那种磨人神智的干渴和炎热。 “今天的水运到了吗?” 往生道:“刚刚李崇文已经去点数了。” 东笙听完只嗯了一声,也没多的话,只自顾自地继续在营中晃来晃去。其实他不来还好,他这位大佛一来,走到哪儿就吓得哪儿的将士忙不迭躬身行礼。 但其实他也没在意行礼的事,他想,沙安人再怎么彪悍也不是铁打的,不可能集体坐地辟谷。而现在西北陷落,沙安要照顾的地盘一下子扩大了几十倍,以前一天的运水线现在竟然生生拉成了七天。 再加上华胥本身就实力强悍,只是不像沙安举全国之力专功兵甲。而沙安人如今这个态势,估计短期内是不会南下了——但不会等到冬天。 等到冬天长城外唯一一条大河结冰,届时沙安若是还没有打到南方来,那就要断水了。再加上军需粮草时间长了以后八成是跟不上的,北境自己又几乎不怎么产粮。 所以十一月以前他们要么攻下整个华胥北境,要么就老老实实地撤回长城以北。 之前沙安人企图派一支小队顺南山而下去劫粮仓,结果被东笙早早安排在那里的一支北境精兵给生生截下。那队精兵在山崖上埋伏了好几天,终于看到沙安人咬钩,于是一个也不肯放过地杀了个片甲不留。 而从这里东笙也看出了沙安的难处,敢这么剑走偏锋地直接南下抢粮,那么不管是因为什么,说明沙安人的军需已经开始跟不上了。 “什么时候再动手?”往生问道。 东笙兀自走到一间帐篷前,微微掀开了点儿帘子看了看里头熟睡的小男孩,又不动声色地把帘子合上,开始转身往回走。 他揩了一把额角的汗,貌似漫不经心地道:“等等,先吊吊他们的胃口,记得让弓箭手都给人伺候好。” 打东笙离京之后,转眼已经两个多月了。不管北疆怎么如火如荼,可华京收到的消息就只有西北沦陷,女皇的态度也是不温不火。而李崇文、东笙都不在朝廷,那金銮殿上自然少不了一番风云搅动。 华京现在也已经入夏,皇宫地窖里头埋了一个冬天的冰块终于派上了用场,住在深宫大院里的王公贵族全都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榻边几乎从早到晚都续着冰。 女皇在放满了冰块的寝宫里睡得腰疼,这才舍得让仕女扶着出来走走。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27 这天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心血来潮地想要到东宫去转转。东宫虽说已经有两个月没住人,但宫人却也不敢让这块地荒了,每隔几天就会进去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修枝剪叶,宫里也会从墙角到家具都擦拭个遍。 一个守在门口的侍卫远远地就看见了女皇的身影,忙不迭回头瞪了同伴一眼,同伴这也才注意到,于是纷纷跪下匍匐到地上。 “参见陛下——” 女皇看了一眼这庭院里的门庭冷落,难得起了一点舐犊之情,想着那还不及弱冠的儿子也在鸟不拉屎的北大荒呆了那么些日子了,战场上腥风血雨地摸爬滚打了这么久,竟然还真有那么点儿想念。 东笙住在东海的时候,曾风雷在他门前的小院子里栽了满满一院的白梅,所以搬到东宫以后东笙也特地叫人在院子里栽了许多的白梅树,只不过现在将近流火,没有花开罢了。 人闲得没事干的时候就容易多愁善感,女皇在这光秃秃的梅花林里转了几圈,也不禁想到那当年的老将军,于是对身旁一直不言语的小太监道:“当年朕未尽教养之责,也多亏曾将军上心了。” 那小太监愣了一下,宫里一向不敢乱提曾风雷的事,所以女皇冷不防提及起来,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只好干干地笑了几下,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 女皇侧眸看了眼他那诚惶诚恐地模样,也只轻轻嗤了一声,没再为难他,只是又问道:“朕前几日给北疆批的军需可运过去了?” 太监颔首道:“回禀陛下,已经在路上了。” 女皇嗯了一声,又悠悠转身从梅花林里绕了出来,往东宫更深处走去。于是又走了没几步,看见屋子后头竟然还有一口新井。 女皇微微一愣,挑眉笑道:“这小子还自己掘井了?” 太监跟着她往那口井走去,小心回应道:“咱家听说是殿下夏天用来冰镇吃食用的。“ 女皇饶有兴致地往井底看了一眼,笑道:”他倒是会享受。“ 太监低着头,眼珠子微微一转,斟酌着说道:“是啊,这要是殿下在东宫可就好了。” 女皇听罢顿了顿,也不禁叹了口气,想着那儿子在北疆的烈日之下想必是受了不少苦,于是忍不住感慨道:“也真是难为他了。” 太监想了想,又道:“就是啊,可朝中的大人们……哎,还是不提了。” 女皇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皱了皱眉:“怎么了?怎么就不提了?说清楚。” 太监貌似惶恐地应了一声,乖顺道:“咱家听说几位御史大人说是要弹劾殿下……” “弹劾?”女皇扬了扬眉毛,一下子被气笑了,“他们又有什么牢骚?” 小太监眼珠子转了转,一副有些犹疑不定的模样,张口支吾了半晌,才不清不楚地回道:“这不是殿下许久不发兵嘛……” 女皇一愣,也明白了小太监的意思——东笙带人到北境两个多月了,传回来的战报就只有西北沦陷,而北境驻军在他的麾下似乎毫无动作。 女皇眉头一凝,脸色也渐渐沉下来,许久没说话,站在井边一声不吭地看着井里,许久才冷笑了一声,语焉不详地道:“不该他们说的话,轮不到他们来说。” 小太监浑身一怔,刚忙躬下身子,再不敢言语了。 女皇让他方才那几句话彻底搅坏了兴致,觉着也没什么好逛的了,于是悻悻然地转身往宫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求评论。】 第72章四面漏风 女皇眉头一凝,脸色也渐渐沉下来,许久没说话,站在井边一声不吭地看着井里,许久才冷笑了一声,语焉不详地道:“不该他们说的话,轮不到他们来说。” 小太监浑身一怔,刚忙躬下身子,再不敢言语了。 女皇让他方才那几句话彻底搅坏了兴致,觉着也没什么好逛的了,于是悻悻然地转身往宫外走去。 朝廷人的眼里,那当初义正严辞的太子带了十万人的兵马在北疆按兵不动两个多月,还丢了西北,如果不清楚个中缘由确实还真是说不过去。 小太监扶着女皇回了寝宫,已经是午后的点。寝宫里的冰一刻也不敢耽搁地续上,没过多久就阴凉了下来。 小太监一边帮她摇着锦扇,一边忍不住往外头看了看,又瞄了瞄仍旧坐在案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闲书的女皇,犹疑了半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御膳房熬的安神汤已经好了,陛下要不要喝一碗然后歇一歇?” 女皇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一下,盯着手里的书意味不明地打趣道:“哟,怎么的,这还真成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小太监微微一怔,忙又收拾出一副讨好的笑脸,低头哈腰地笑道:“哪有的事儿,这不还都听陛下的意思嘛。” 女皇轻笑一声,冲他扬了扬手:“端来吧。” 小太监一听便乐了,忙应道:“诶。”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28 紧接着把锦扇递给旁边的侍女,面团儿似的脸上凹出两个大酒窝,屁颠屁颠地去门口取汤了。 女皇一向有饭后小憩的习惯,只是平日里案牍劳形,再加上年岁渐长,所以睡前总要让御膳房熬一碗安神汤喝了才睡得着。 没过多久,那小太监就端着一只黑瓷碗轻手轻脚地放在女皇面前的案几上,还十分细心地找了个又稳当又离那些折子比较远的地方:“陛下,汤来了。” “嗯。”女皇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垂眸看了看,那安神汤看相极好,玳瑁纹的黑瓷碗里汤汁细白,里头的薏米仁儿白胖饱满,一粒一粒地毫不含糊,还漫溢出一股甘草的清甜味儿。 因为是夏天,所以汤是提前熬好的,现在正是温凉爽口,女皇伸手捻着小瓷勺轻轻搅了搅,端起来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地喝了下去。 待女皇饭饱汤足,终于起身去睡了之后,那太监才终于逮着机会悄么声地从寝宫溜了出去。 这天不是休沐,所以一向事务繁杂的内阁在朝会开完之后还要留下处理政务,小太监溜出了皇帝的寝宫,就顺着墙角迅速摸到了内阁的门前。 门口的侍卫看了他一眼,似是早已熟悉一样地没有过多盘问,一侧身就将人放了进去。 “蒋大人。”他敲了敲里头蒋坤的房门,听闻里头一阵脚步声,随之那门便被人从里头打开来。 蒋坤一见是他,紧张地探出头去左右看了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道:“快进来,” 小太监跟他进了屋内,小心谨慎地关好了门窗,蒋坤这才忙问道:“陛下什么意思?” “大人的意思,小的都带到了,”小太监一脸诚然地道,“陛下说了’不该他们说的话,轮不到他们来说’。” 蒋坤听完一阵沉默,眼神越渐幽沉,不禁微微蹙了蹙眉头。 小太监又道:“大人是聪明人,应当明白陛下的意思。” 蒋坤这才回过神来,虽然脸上仍是不见好颜色,但仍还算客气地拱手一礼:“有劳邓公公了。” 现在皇上正心疼自己儿子,所有的非议在她耳里都是闲言碎语,偶尔一两句可能还没什么,但若是还不知消停,恐怕就要龙颜大怒了。 蒋坤凝眉思忖了一会儿,又拉着邓公公问道:“那陛下,可有什么颜色?” 小太监哎了一声:“还提呢,陛下颜色大变啊,本来在东宫逛得好好的,这一听就二话不说地回去了。” 蒋坤点了点头,心里一边琢磨着,一边大概有了点数。 原来陛下是到了东宫才这么触景生情,那就不必太过担忧了,等时间一长,若是北疆还没有什么进展,不怕女皇不问责东笙。 那悍匪一样的沙安人可不是好打发的。 蒋坤想着,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于是又转而向邓公公揖道:“公公辛苦了,这夏日炎暑,待我备些消暑的吃食送到公公那处。” 这消暑的“吃食”,自然是价值不菲,足够填饱那太监的“胃口”了。 果然,这太监掩着嘴嘿嘿笑了笑,面窝窝一样的两颊直泛油光,挤眉弄眼道:“那咱家可就谢过蒋大人了。” 蒋坤送走了邓公公,在自个儿房间里踱来踱去地想了半天才终于推门出去,直奔内阁议事的屋子。 一个月以后,南疆第一批黄金就运到了东海,虽说还不能完全填补东海的资金缺漏,但如果后续的黄金能如期而至,那便也足够他们开始长城工事的收尾了。 周子融几乎每天都要到燕海关塔楼上去看看,隔一段时间甚至还要亲自乘船去疆线当监工。 长城每逢动工,东海海防巡逻就会比平日里更频繁一些。 转眼到了九月,长城眼看着就要竣工了,可却还是好死不死地出了事。长城工期因为筹款不足拖了太久,底下负责监督工程的小将军不想再拖到十月,于是抗命勒令手底下的工人加班加点,趁着那几天周子融事务繁忙,早上天还没亮就吹了号。 东海长城是水下长城,当年最开始建造的时候就考虑到水下作业成本太高,所以东海长城是在水上建好之后再用机关沉下去的。东海长城平日里在汪洋海底从不露头露脸,这一升上来才发觉竟然有两三丈高。 十月的清晨海上太过料峭,天亮得也晚,工人上工的时候还是伸手不见五指,于是只好在长城外墙架了白晶灯。 开始的几天都还没事,就在预计竣工的日子前三天,一名工人在一片漆黑中冷不防从城墙上跌落到了水里。 旁边的同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黑影坠了下去,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听见,还是那人身边的一个朋友发现他不见了。 而清晨那么黑那么冰冷的海水里,捞人谈何容易。 监工的将军吓得一身冷汗,忙责令所有外墙的工人都撤回来——这些工人大多是东海驻军里现役或退役的士兵,全部都登记在册,每天下工都要清点算钱。 “都上来!”那将军扯着嗓子冲着外墙的工人吼到,可这话才刚一落,就又冷不防听见一声落水的声音。 将军猛然一愣,后背一阵发凉,额头上的冷汗涔涔,哑声问道:“又怎么了?!” 外墙右下方传来一个工人的哀嚎:“将军!是……是阿方!”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29 又掉下去一个。 “赶紧上来!”将军一把拽上了旁边一个就要爬上来的工人,冲着底下嘶声催促,“快!” 而那个被他拽住的工人手里还拎着一盏白晶灯,才爬上去半边身子,周身就猛然一震,喉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将军这才看清楚了,那人的后背上扎着一只箭。 “敌袭——” 周子融一大早还在庭中练刀,冷不防听见东海边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钟声——那是燕海关塔楼上的警钟,长城还在竣工,有些城段还不能用,所以要是哨兵发现了什么异样就会敲响燕海关上的巨型铜钟。 他皱了皱眉,二话没说就收刀入鞘,然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出门往东海赶去。 东海校场上人声鼎沸,自从罗耿被调到南疆去了之后,东海平日里的巡防排布就安排到了罗迟的手上。罗迟显然也没料到出这样的事,刚刚处置了手底下的负责监工的小将军,转眼看见周子融已经赶到了,便也忙一脸铁青地上前去请罪。 “将军。”罗迟一步跪在周子融面前,冷风萧萧的早晨已经出了满头大汗,“是属下失职了。” 周子融望远处眺望了一眼,脸色也不是特别好,可却也不想发火,尽量平和了些语气道:“先起来吧,把话说清楚。” 罗迟起身来,一脸愁眉莫展,沉声道:“番阳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求评论。】 第73章一夫当关 “将军。”罗迟一步跪在周子融面前,冷风萧萧的早晨已经出了满头大汗,“是属下失职了。” 周子融望远处眺望了一眼,脸色也不是特别好,可却也不想发火,尽量平和了些语气道:“先起来吧,把话说清楚。” 罗迟起身来,一脸愁眉莫展,沉声道:“番阳人来了。” 眼下华胥北疆正战火纷飞,东海长城又尚未完全竣工,那番阳新帝若是真的穷兵黩武,非要和华胥过不去,那就定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 “江大人呢?”周子融放眼望去,整个校场上似乎都看不到江淮空的身影,顿觉有些奇怪。 罗迟往后看了一眼,指了指不远处无尤江入海口处的燕海关,道:“江大人一大早就去塔楼上了。” 周子融皱了皱眉,这会儿跑到那么高的地方,不是明摆着给人当活靶子嘛:“就他一个人?” 罗迟一愣,本来自己觉得没什么,叫周子融这么一问也觉察出不妥来,顿觉有些尴尬,犹豫道:“嗯……是。” 简直胡闹。 周子融啧了一声,沉声道:“把江大人请下来。” “明白。” 眼下正兵荒马乱,这江淮空还不忘给他添堵。罗迟得了令,在校场上抓了一匹黑鬃灵驹,马不停蹄地朝燕海关赶去。 校场上的人马已经被几个小将军集结完毕,码头上整整齐齐地停着无数条新造的海舰,纷纷从甲板上伸下数条供人通行的灵能光梯。 东海五十万水师,这回一次就出动三十万,第一批海舰已经离港,第二批人也正井然有序地登船。 “大将军,”手底下的一个参将朝他小跑过来了,“主舰下水了。” 周子融嗯了一声,跟着那参将朝最大的码头走去,登船前从怀中摸出一纸书信,抬眼朝那恢宏矗立的燕海关看了一眼,把信塞到那参将的手中道:“等会灵察使下来了,就把这个给他。” 参将应了一声,丝毫不敢怠慢地将那信平平整整地收好,目送着周子融顺着淡蓝色的光梯上了甲板。 那封信其实不是给江淮空的,而是给元鲤的,他想让元鲤再回北疆去,有任何进展或者异样就来通报给他。可整个东海知道有元鲤这个人的,除了他的直属上司周子融,也就只有罗迟、罗耿和江淮空这些心腹了。 九月的东海早晨依然有些凉意,舰队一路劈波斩浪,划开还蒙着一层寒意的深色海水,迎风赶往疆线。 最早遣出的先锋已经和番阳人的前锋部队纠缠起来,水底长城的石灵兽尽数出发,漫天盘旋着无数只“灰鸥”,与之相联的长城上的灵能箭也不断放出,无比精准地射向船上的番阳水军。 长城尚未完全竣工的时候让番阳人钻了空子,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离疆线极近了。而露在水面上的那一段儿长城是无法反击的,眨眼就让番阳人轰成了碎渣,紧接着便顺着那巨大的豁口长驱直入。 若是放在从前,恐怕长城防线就这么破了,好在江淮空的长城改建已经完成大半,前后又加了两道防线,从豁口而入的番阳水师没驶出多远,那原本只会往前冲的石灵兽居然跟长了眼睛一样,从疆线长城掉头过来追碾番阳水师。 改进的长城水底白晶灵能炮也被接连触动,由于接通了“灰鸥”的视野,竟然可以自己找到敌人的方位,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乱轰一气。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30 而番阳人的前锋的海舰大多数最小最轻的,最前面的几艘接连中招之后,后面的也开始学会迂回前进,想方设法躲避水底炮和石灵兽的追击。 眼看着那番阳人越来越滑不溜手,周子融凝神看了一阵,对身旁的传令官道:“再派十艘,从两边包过去,但不要全歼,逼着他们后退就行,遇见大部队就撤回来。” “是。” 番阳的前锋海舰队远远地看见了一片黑压压的华胥水军,知道是遇见大军了,可那庞大的华胥水师又不见有什么动作。主舰上的番阳前锋大将正犹豫着要不要撤退,旁边一名士兵就慌慌张张跑过来报信。 “将军,”这小兵长得细胳膊细腿儿,瘦瘦小小的跟个鸡崽儿似的,干瘪的面孔上黑里泛红,一开口就跟连珠炮一样都不带打梗,“刚才大后将军的人看见旁边有船包上来了!” 那大将心里一惊,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他犹豫了一下,却越是细思恐极,左右看看,一狠心咬牙道:“是时候了,撤!” 他原本以为自己至少能削掉华胥中锋的一些兵力,却没想到刚出来没多久就要被迫撤回去,实在是丢面子得紧。 可两军阵前不是讲面子的时候,他不愿损兵折将,只好一面与从两边包抄过来的华胥水军纠缠,一面急急后退。 而这包过来的水军也是轻型海舰,把他们一路碾回了大部队,居然就毅然决然地转身逃了回去。 那大将还当他们是怕孤军深入,不敢以单薄的兵力与番阳大军贸然对上,也没多想,看着那几艘船舰一溜烟就要没影,刚刚要松口气,却听主舰上主帅勃然大怒地暴喝:“废物!!撤!都给我撤!” 那大将莫名其妙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正不明就里,就听身旁的部下几声惊呼,自己回头一看,正巧看见几颗擦着火光的灵能炮弹朝他们直直飞来。 ——华胥的远程炮。 方才两军相接,华胥人投鼠忌器,这是故意把两边距离拉开,也更方便他们直击番阳主力。 东海交战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江南北,金銮殿上的诸位已经要坐不住了,北疆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完,东海就又着火了。 蒋坤一直没停止动作,每天察言观色,只要一瞅见女皇那里有空隙,就会撺掇着几个御史接连弹劾太子。 早在当初他第一次试探女皇口风的时候,就往外派了密使。送去的是内阁的人,当时几个内阁里的老狐狸一合计,权衡了一下利弊,终于一咬牙送了封信到洛阳的灵能补给站去。 从北疆传回来的消息寥寥无几,在朝廷人的眼里,东笙自打去了北疆之后就没打过几场大仗,虽然西北失守之后华胥也没再进一步丢失领土,却也没把沙安人赶出去。 就这个结果来看,说是屯兵不前也不为过。 而只有真的在北疆战场摸爬滚打过的人才会知道,那军力原本就略胜一筹的沙安人此番下了血本,北境东拼西凑出来的二十万人对上五十万磨牙吮血的沙安猛士本就有些吃不消,再加上北疆从一开始就损兵折将,当时跟着卓锋一起战死的还有大大小小的好几个北疆老将和十万北疆守军。 好不容易从旁边州府调来的兵力却难以习惯北疆水土,士气一度低迷。 这种时候,绝不能硬碰硬,不然再拼下去,人都要拼没了。 而当时建在北境的白晶灵能补给站已经跟着紫荆关一起沦陷了,现在北疆大军都是靠着零碎的白晶灵石维持火力。 一个月前东笙就估摸着那灵石估计要不够用了,于是写了亲笔信让人带到离北疆最近的一个中部灵能补给站去调军需,可那信一出去就仿佛石沉大海,后来东笙又接连发了好几封,当地的官员却一直只是在安抚,叫他“稍安勿躁”,迟迟不见军需押运过来。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往生草草看完了那管理调度的刺史写的与之前如出一辙的推托之辞,气得一把将那信掼在桌子上,“这是贻误军机!” 本来打算上个月就趁着沙安人粮草补给的空隙绕道西北抢夺玉门关了,可他们自己原定的军需也一直拖到了现在,大半的白晶灵武都无法运作,供不起那长途讨伐。 而现在沙安人的下一批粮草就要运到了。 东笙坐在桌边没有言语,任由身旁的卓一鸣踮着脚给他处理额角上的伤口,一只手还打着绷带,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手中茶杯。 李崇文从往生手里接过那被揉得皱巴巴的信,皱着眉头看了一遍,一张沟壑纵深的老脸上满是沉郁。就这么几个月的时间,几乎把他的头发给熬得花白,没什么血色的蜡黄脸皮随着他一声叹息微微颤动了几下,他想了想,又是一声叹息,忧心忡忡地低声道:“殿下,这恐怕……” 东笙嗯了一声,眉间凝着一股散不去的阴霾,苦笑着叹了口气:“我当然明白。” 这是有人趁着他被沙安掣肘,想要整他。 他心中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北疆都要不保了,他们也非要跟他过不去么? 东笙缄默了一阵,整个营帐中也随之沉寂下来,大家都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等着他发话。 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里的胀痛这几个月来就没怎么消停过,一直是靠想着边疆战事才吊着口气撑到了现在。 他要来那信又看了一眼,对往生道:“再派人去催,如果三天之内还不派发军需,就以军法论处。” 李崇文犹豫了一下,诚然告诫道:“殿下,这可是先斩后奏啊。” 东笙笑了笑:“孤知道,有事孤担着。”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31 第74章北疆之难 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里的胀痛这几个月来就没怎么消停过,一直是靠想着边疆战事才吊着口气撑到了现在。 他要来那信又看了一眼,对往生道:“再派人去催,如果三天之内还不派发军需,就以军法论处。” 李崇文犹豫了一下,诚然告诫道:“殿下,这可是先斩后奏啊。” 东笙笑了笑:“孤知道,有事孤担着。” 三军阵前,怎么能让将士们缺衣短食,且不说士气军心,若是再没有灵能补给和粮草,恐怕眼下这几道关隘都要守不住了。 往生心中积怨已久,对此当然是喜闻乐见,于是道:“行,那就让甲子去吧。” 派一般的将士去,还会担心万一被那些个老狐狸给唬住,而甲子这个千年老犟驴倒是不必担心这个。 东笙点了点头,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人选。 面前铺着北境布防图,上头都快被勾画得满满当当,东笙手里拿着一杆笔,用笔杆子在西北疆线上似有似无地划了几道,若有所思地凝眉看着那地图上细细的一条沟壑。 李崇文顺着他的笔杆看过去,又看了看他的神色,探问道:“殿下,您是想……” 东笙手里笔杆一甩掉了个个儿,蜻蜓点水一般在砚台里蘸了些墨汁,然后在西北勾出了一条路线:“沙安人的粮草估计三天后就到了,让云霄和若水带五百人去,顺着这条路走,截他们的粮草。” 两个天罡灵武再带上五百人,纵使是在沦陷区,对付一支运粮队也应当是绰绰有余。只不过为了防止被发现,不能带太多人,而所谓偷袭必须轻装简行,仅仅这点人数也无法将劫下的粮草带回来,所以多半是当场烧了。 东笙轻轻一笑道:“我们吃不饱,他们也别想吃饱。” 卓一鸣帮东笙擦完了额头上的污血,从一旁的小托盘上拿起了一壶药酒,看了看他额角那道有些狰狞的伤口,不禁有些为难地皱起了眉头,肉乎乎的小手攥着药瓶子不上不下地僵硬在他额前,不知如何是好。 正经用来消毒的草药膏已经用完了,这种药酒跟平常北方人喝的烈酒差不多,而这道伤口太大,又是在脑袋上,不处理不行。 东笙正在跟往生说具体的部署,中途似是察觉到他的迟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无其事地道:“倒吧,没事。” 卓一鸣点了点头,脚尖都踮得发酸,听闻东笙这么说,突然产生了一种雏鸟的憧憬之情,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小脑袋,一脸认真地道:“嗯,那殿下您忍着点儿。” 东笙没回话,仍是一心一意地排布三天后偷袭的具体细节。卓一鸣一边用左手接着漏,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倒着药酒,接触到伤口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这人浑身一颤。 东笙没有吭声,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在药酒快要流进眼睛的时候稍稍眯了眯眼,然后就被卓一鸣细心地用纱布抹去了。 待到东笙全部都交代完了,往生才将部署图收了起来,点头应道:“嗯,我回头跟他们说。” 李崇文抬眼看了看站在东笙身边的卓一鸣,张了张口道:“殿下,卓小公子也累了,先让他回去休息吧。” 卓一鸣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一直跟着东笙忙东忙西,也确实是一晚上没怎么睡了,小脸熬得黄皮寡瘦的,眼下淤青了一大片,听闻李崇文要东笙遣他回去,纵使是觉得自己现在不该偷懒,也不由得有些期待地小心觑着东笙的神色。 只见东笙扬了扬眉毛,瞥了眼身旁的卓一鸣,知道李崇文想说什么,便对那小男孩儿道:“你先回去吧。” 卓一鸣点点头,十分听话地收拾收拾东西,向几位鞠了一礼便退了出去,丝毫没有多想。 东笙看着那小小的背影出了门,才又转向李崇文:“有什么事,李大人请讲。” 李崇文沉着眸子望着东笙,叹了口气道:“那卓家前些日子派人来问,说是什么时候能见见小公子,希望殿下能体恤卓夫人的舐犊之情。” 东笙一听见卓家,脸色就不是特别好,轻声哼了一下,不留情面地道:“孤早就跟他们说过了,北疆收复之前不得见。” 李崇文沉默了一阵,也知道拗不过他。东笙有东笙的打算,李崇文也明白他对卓一鸣的用心,于是只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那就依殿下的意思吧。” 吴兰嫣已经是不知多少次被东笙以“军务繁忙”为由头拒之门外,此番在军大营外等了一个上午,晒得满头大汗,却仍是等来了一样的答复。 吴兰嫣这几个月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得像具骷髅,也确实是让人又心惊又同情,她一听完李崇文的传话,眼泪便一下子夺眶而出。 李崇文最受不了女人的这种梨花带雨,不禁有些为难地干咳了几声,劝道:“卓夫人还莫要太过伤心了,小公子自有太子殿下照拂周全,还请卓夫人放心,等北疆仗一打完,便定会送公子回家的。” 想要号令卓锋旧部指哪儿打哪儿,就少不了要卓家的支持,而卓家独霸北境了近百年,哪是那么容易驯服的。 吴兰嫣扯着袖子摸了摸眼泪,哽咽道:“我也就是想看看一鸣如今可还安好,李大人……李大人可否与殿下通融通融?” “殿下已经说了,现在军营军务繁忙,不宜见客,卓……” 李崇文话还没说完,吴兰嫣便又啊地一声哭了出来,如果说女人一哭闹就是麻烦,那这老女人一哭闹就简直是灾难了,虽说是可怜,但那哭闹声也确实是刺得人耳膜发疼。 吴兰嫣想,那东笙定然是为了控制卓家军才留卓一鸣在身边,她对战事早已无能为力,对眼下卓家的颓势也毫无办法,但她至少要知道儿子在军大营究竟受了多少委屈。 就算东笙不会伤他性命,可军营到底不比家里,那家中中心捧月般宠大的小公子,怎么能受得了这样艰苦的日子。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32 而李崇文也是半只脚要进棺材的年纪了,什么没见识过,所以这娘们哭得再怎么振聋发聩,他也知道东笙的意思已经敲定了,变不了。 “卓夫人请回吧……” 吴兰嫣也是过了半百的年纪,原本是一家合乐,谁知道眨眼间就没了丈夫,现在深觉自己就要老境凄凉,本来早已不图什么光复卓家,哪知道又半路杀出个太子,叫她有苦难言。 若不是顾着将门遗孀的门脸儿,吴兰嫣差点就要直接坐到地上耍赖了。但她想着大家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那李崇文又不是愣头小伙子,她再怎么闹也动摇不了他,反而是丢了卓家的脸。 看来那东笙是早有预料,才派了这么个老狐狸来。 于是她也只好收拾收拾面上的情绪,揩了揩满脸的泪,重重地哎了一声道:“那……可还否请李大人通融,至少让小儿给家里写写信,哪怕是报个平安。” 李崇文也是为人父母,能够体恤吴兰嫣的心情,便点了点头道:“这个应当还是没问题的。” 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那吴兰嫣才总算是一边擦着泪,一边三步一回头地慢悠悠地走了。 东笙听着营外渐渐平息的吵闹,随手翻了翻堆在桌边的一摊信件,自从北疆开展,各地情报就跟羽毛似的纷纷往这儿飘,其中有很多并不算是当务之急,有的甚至是三纸无驴,所以以往都会先由元鲤筛选一道,有价值地再往他这里报。 现在元鲤去了东海还没回来,筛选信件的事就交给了往生,可往生毕竟军务繁忙,也不一定时时都有空,所以有时候也难免会积压一些。 而在一大堆四境各地的信件里,他一眼就看见了从东海送来的加急件。 东笙眉头一拧,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在心头晕开,于是忙将那信封抽出来,窸窸窣窣地打开来看。 ——番阳来袭。 并不算出乎他的意料,但还是不由得头皮一炸,不由得稍稍慌了一下。 拿着信的手微微一怔,他凝眉盯着信看了一阵,冷不防开口道:“往生,再唤一位剑灵来。” 往生一愣,不知道东笙又要唱哪一出,啧了一声道:“怎么了?” 东笙不咸不淡地道:“我想让他帮我去东海盯着点。” 往生一听差点气得跳脚,皇上不急太监急地骂道:“就你那小身板,一次叫这么多剑灵?就算要派人去你找个普通人去不就行了吗?” 东笙撩起眼皮看了看他,油盐不进地道:“就按我说的办,我心里有数。” “你……”往生一急起来嘴就不把关,越说越难听地恨声埋怨:“你他妈迟早有一天把自己玩儿死!” 东笙看着他气得通红的脸,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求评论。】 第75章沙安 东笙撩起眼皮看了看他,油盐不进地道:“就按我说的办,我心里有数。” “你……”往生一急起来就把不住牙关,越说越难听地恨声埋怨:“你他妈迟早有一天把自己玩儿死!” 东笙看着他气得通红的脸,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事实证明,世人大多都是欺软怕硬的,甲子带着一百个北疆猛士气势汹汹地杀到了洛阳,那刺史一见登时腿都吓软了,当初就是估摸着太子再怎么样也不敢擅动朝廷命官,可眼下刀都要架到脖子上了,洛阳刺史才终于明白过来。 ——就算太子要动他又如何?他还能告到女皇那儿吗?本来拖延军需就是他理亏在先,就算有蒋坤保他,万一太子给他扣了个“延误战机”的罪名,金銮殿上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呢。 于是刺史大人毅然决然地决定——怂了。 结果经过这么一敲打,“筹备”了一个月的军需五天之内就送到了北疆,叫东笙哭笑不得——早如此,提前半个月就让甲子去了。 东笙不禁咂了咂舌,想着自己还是太年轻。 云霄和若水带着人偷偷摸进了西北,顺着东笙画出的路线部署,果真将那运粮大队逮了个正着。那天夜里五大三粗的沙安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几道无影无踪的剑气划过,就将他们的先遣队杀了个七零八落。而顾头就顾不着屁股,刚要去抓夜袭者的时候,粮草车上就猝不及防地窜起几尺高的烈焰,把沙安那片贫瘠冻土之上好不容易搜集来的粮食烧得噼啪作响。 五百精兵身着黑衣正儿八经来了一出“趁火打劫”,几千人的运粮大队竟然没留下一个活口。大火连烧了一个晚上,大火映得山谷通红,连粮食带尸体都烧了个一干二净,顺带着把沙安主帅十月之前攻下东北的计划也付之一炬。 驻守在西北嘉峪关的沙安主帅罗车发现运粮队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事,而罪魁祸首居然连影子都不见,单单只抓住几个殿后的小兵。 怒火中烧的罗车下令,将那几个华胥俘虏“充作军粮”——几个沙安伙夫摆了口大铁锅,拿着大腿宽的砍刀将活生生的人剁碎,然后掺进沸油里烹炸,驻守北境的一百多个沙安大小将领人人有份。 剩下的骨架子用麻线捆扎起来,挂腊肉似地悬在大营门前。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33 也真不枉华胥北境民间将其称为罗刹鬼。 “元帅大人,”一个满嘴黄毛儿的小兵急色匆匆地掀帘入帐,望着坐在案边擦剑的罗车道,“大凌的王子来了。” 如果说沙安人体壮如牛,那罗车就是体壮如熊了,无论是军衔还是体型都是当之无愧的一军之首。海碗大的脸上横着两条普通男人一指宽的浓眉,听闻大凌的王子雷加来了的时候就跟打了个大黑结儿一样拧到了一起。 “他来做什么?”掺了沙子一般粗砺的嗓音里显然带了一丝不悦,想着这华胥北境都已经够乱的了,那厮难不成又要来搅浑水? 而他都不知道的事情,这传话的小兵又哪能知道。只见他为难地僵愣在原地,索性道:“属下不知……” 罗车沉默了一会儿,冷不防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张了张口道:“请他进来吧。” “是。” 雷加在这磨刀霍霍的沙安大营里穿了一身格格不入的丝质礼服,一头干净柔顺的金发在其间显得无比耀眼,骑士杰尔依旧是那身万年不变的银甲,默不作声地跟在雷加身后,只是这一次,雷加的身旁又多了另一名骑士。 他在经过大营门前的时候,抬头看了眼挂在楣上的几幅腥臭的白骨,上头还有未刮干净的血肉,叮满了蝇虫,隔着老远就能听见苍蝇聒噪的嗡鸣。 雷加微微蹙了蹙眉,却也没说什么,只停留了眨眼的功夫便又往前走去。 杰尔驾轻就熟地侧身为他掀开罗车帅帐的帘子,雷加也十分自然地笑着走了进去,温文有礼地伸出手道:“罗车元帅,幸会。” 罗车却仍旧无动于衷地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天也没什么动作,直到雷加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了,他才煞是慵懒地悠悠伸出熊掌大的一只手,象征性地跟雷加握了一下。 他给雷加指了座,漫不经心地靠在椅背上笑道:“雷加王子不辞辛苦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半年前雷加就来了一趟沙安,巧舌如簧地劝说沙安皇帝出兵攻打华胥北境,当时几乎要把华胥说成是不堪一击的其中败絮之地,结果半年过去了,“所向披靡”的沙安铁骑还是没有拿下东北。 沙安皇帝热血上头,但久经沙场的罗车可不傻——东大陆的一方霸主怎么可能是好啃的骨头。 雷加知道这人心中有怨气,于是面上就更摆出一副谦和的神态:“我怎么可能有元帅辛苦,此次来也正是为元帅排忧解难来了。” “解难?”罗车一愣,随即毫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起来,“王子还知我军难处?” 雷加波澜不惊地笑道:“我当然知道元帅被粮草所困扰,这才来帮元帅想个办法。” “哦?”罗车撑在一侧地扶手上,饶有兴致地笑问道,“王子有什么高见?” 雷加笑了笑,道:“元帅知道灵鬼吗?” 大凌人用灵鬼在南洋闹出的动静还有谁不知道,蝗虫过境一般所到之地寸草不生,比大军屠城来得更残暴,因为人是杀人,而灵鬼是食人,废墟之下连白骨都留不全一副。 只是这种东西太过邪乎凶残,一般不为人们视为正道。而罗车是个实在人,从来不求虚名,行军打仗只求两个字,“歼敌”。 雷加的这句话无疑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他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厚实下巴,笑道:“王子这是什么意思?” “灵鬼可不会吃将军的军粮,”雷加王子最是了解他,说起话来也是投其所好,“也不会恐惧或者背叛,只要将军一句话,它们就能赴汤蹈火。” 罗车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语气里也听不出情绪,不咸不淡地笑道:“我沙安的勇士,也从不会恐惧或者背叛。” 雷加面上的架子端得四平八稳,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罗车这句话听起来貌似是刁难,实则是试探,于是十分耐心地笑了笑道:“将军吃光大营前的那几幅白骨用了多久?多少人?” 罗车不动声色地笑着,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只听雷加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响指,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要这么一下,就能将一个身披甲胄的士兵生吞活剥。” 罗车低低笑了两声,眯着眼问道:“那这么好的东西,王子肯白送?” “将军这是哪里话,”雷加道,“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军能拿下华胥的北境,与我们也是多有裨益。所以这举手之劳,当然能帮就帮了。” 见罗车不置可否,雷加便又忙补充道:“只要将军点头,大凌立马送最优秀育种师来。” 罗车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那就有劳王子殿下了。” 【作者有话说:求评论。】 第76章卓夫人 “元帅这是哪里话,”雷加道,“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元帅能拿下华胥的北境,与我们也是多有裨益。所以这举手之劳,当然能帮就帮了。” 见罗车不置可否,雷加便又忙补充道:“只要元帅点头,大凌立马送最优秀育种师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34 罗车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那就有劳王子殿下了。” 东笙在华胥的军营里给此次行动被俘的华胥将士们举行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祭礼,一人一碗烧酒以慰英魂。已经刚刚下过了第一场秋雨,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凉,还没见着秋老虎的影子,天气就已经越渐料峭了。 瑟瑟秋风挂过,舞得幡旗猎猎。 并不是所有战死沙场的人都能落个马革裹尸还,还有许多是尸骨无存的。几个将士的骸骨现在还挂在沙安的军营大门上,所以即便是祭奠,也只能拿一些遗物来作衣冠冢。 有些关系密切的战友哭得稀里哗啦,一口灌下烫得胸口发热的烈酒,然后又是一声悲愤的怒吼。 东笙拎着一坛子酒,高高扬起道:“我华胥男儿,死而后已,忠魂长存!” 然后自己狠狠闷了一口,再把酒坛子一倾,将剩下的大半坛酒哗啦哗啦地泼在了面前的沙地里,浓郁的酒味就一下子溢开来。 这种北方烈酒粗粝得很,谈不上酒香,就是烈,光闻着就要让人嗓子眼儿里发热。 而华胥北疆的士气,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激愤过了。 祭礼结束之后,卓一鸣跟着东笙回了城楼。本来一直走得好好的,结果甫一进门,东笙就猛地身形一晃,差点就要栽倒在地上,辛亏是地拽住了门边儿,才好歹没摔个狗啃屎。 “殿下!”卓一鸣吓了一跳,赶忙凑上去搀扶,可这么个还没马背高的小屁孩子要是能搀得动东笙那么高的一个人,那才叫见鬼。 所以东笙也没指望往他身上靠,只虚虚地让他圈着一只胳膊,踉跄着往床榻走去。从门口到床边这么几步路的距离,走了他满头大汗,好不容易碰到床沿儿的时候,他就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似地一下子仰面朝天地摔进了被褥里。 “殿下,”卓一鸣满脸无措地看着他,“您……” 他驴唇不对马嘴地想道,难不成这华胥储君的酒量是个一口倒? 东笙斜了他一眼,看他眼中藏都藏不住的难以置信,也不难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也懒得解释。他有气无力地长叹一声,缓缓阖上眼,有些费力地撩动嘴皮子闷闷道:“无碍,你忙你的去吧。” 这些日子他用的天罡灵武太多,一时间身体有些吃不消了。本来早已习惯了脑袋里的胀痛感,可这段时间那种头痛却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那种仿佛是在搅动脑浆的痛苦,让他终于有点儿撑不住了。 兴许是看他脸色白得吓人,卓一鸣始终还是放心不下,不依不饶地问道:“殿下,需不需要我叫往生大人来看看?” 一听到往生,东笙猛然睁开眼,严声道:“叫他来干嘛,你先回去吧,跟他们说谁都别进来。” 往生早就无数次奉劝过他不要逞能,这会儿要是把他叫来,还不得被念叨死。 看东笙一横眉立目起来还是挺中气十足的,卓一鸣虽说是担心,也知道应该是并无大碍,再加上被东笙这么一勒令,也就不好再自讨没趣,只得悻悻应道:“是。” 看着这小子灰溜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东笙再也绷不住那张臭脸,十分不厚道地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他想,卓一鸣这小子还挺招人疼的。 卓夫人要不回儿子,一个人呆在又陌生又空落的大宅子里,终于还是有了一种老境凄凉之感,就连想要出门逛逛,在这人生地不熟又战火纷飞的地方,也不知道要往哪儿逛。 于是只好成天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着庭中老树零零落落地飘着黄叶,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笼子里的老鹩哥。 这鹩哥也是个极通灵性的,本来每天花开富贵吉祥如意地叫唤得挺好,自打北疆开战卓锋战死之后,它就只会啸叫了,而且从早叫到晚。 但纵使这鹩哥叫得再怎么催人心肝,也好歹算是个老伙计,再怎么也养出感情了。 那天一大清早,挂在院子里的鹩哥又尖啸个不停。本来在做女红的吴兰嫣被吓得一不小心刺破了指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边把窗门往外一推搡,啐口骂道:“畜生东西!叫什么叫!” 丈夫去世,子女离家,吴兰嫣一个人呆久了也就越发不讲究起来,原本好歹是个主帅夫人,现在也是只要旁边没人,气头上来了怎么痛快怎么骂。 可她却没想到的是,这一推开窗子,才隐隐听见庭院外的敲门声。 方才那鹩哥估计就是被这生人给惊着了。 吴兰嫣赶忙住了嘴,吆喝一个小厮去开门。 门口传来一阵交谈声,只是鹩哥的叫声太过惊天动地,忙着找鸟笼黑布的吴兰嫣也没抬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夫人。”那小厮才去了没多久便颠颠地跑回来复命,“是洛阳刺史派来的人。” 【作者有话说:今天有点小意外,所以量有点少……抱歉哈……】 第77章阴谋 吴兰嫣赶忙住了嘴,吆喝一个小厮去开门。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35 门口传来一阵交谈声,只是鹩哥的叫声太过惊天动地,忙着找鸟笼黑布的吴兰嫣也没抬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夫人。”那小厮才去了没多久便颠颠地跑回来复命,“是洛阳刺史派来的人。” 吴兰嫣一愣,虽说卓锋以前因为灵能白晶调度的事也确实和洛阳刺史有过一些交集,可这个时候来找她这么个鳏寡孤独的老太婆,又能为了什么? 她狐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催促道:“快些请大人进来。” 小厮爽快地应了一声,连忙赶过去给使者开道。 来人是个一身深灰色锦袍的小胡子男人,身形有些胖,馒头似的大脸上眯着两条一线天,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而这一笑起来就越发看不见眼睛在哪儿。 “卓夫人,幸会了。”那人笑眯眯地给她拱手深深鞠了一礼,那姿态甚至是有几分奉承的意味——这是卓锋死后吴兰嫣许久未见过的了。 吴兰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差点就要上去把人扶起,但最后好歹还是顾着主帅遗孀的门脸儿,依旧只是持重地干巴巴笑道:“如此大礼我可受不起,先生快请起,听闻……先生从洛阳而来??” 那人从容地笑了笑,深知吴兰嫣是要试探他的底细,不声不响地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游刃有余地回道:“这不是刺史大人托我来拜会拜会卓夫人嘛。” 吴兰嫣从他手里接过令牌,不动声色地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是上头烙的是货真价实的洛阳刺史官印。她睨了一眼那男人的神色,这才又连忙收拾出一副热情的笑脸:“哎哟,那真是怠慢了……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那人笑道:“小人敝姓姓林,林长春。” 一般官员派使者出访,所持令牌上不仅有官员的官印,也会有这名使者的官印,而方才那块令牌上却只见着了洛阳刺史的官印,那这人就多半只是个门客。 如果是朝廷命官,一举一动都必然有所钳制,可如果只是个平头百姓就不一样了,要比官员行事自由得多。 所以刺史派这一介布衣林长春来,定然是有什么不好为官府知道的事情。 “原来是林先生啊,幸会幸会,”卓夫人笑着侧了侧身,“林先生里面请。” 彼此是个什么心思,话及此处,两厢都大致心里有数。两人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没话找话似地聊了大半天,林长春才终于逮着机会问道:“说起来,怎么都不见令公子?” 这句话实属明知故问,洛阳负责北境的灵能补给,近段时间交往甚密,而太子身边都是个什么情况,还是林长春带人去摸透的。 而一触及这个话题,吴兰嫣的神色就一下子黯淡下来,面上神色一僵,沉默了半晌,终是轻叹了一声,抿了口杯子里的茶:“哎,不提也罢。” “哟,”林长春佯装惊讶地扬了扬眉,“这是怎么了?” 吴兰嫣神色略难,唉声叹气了一阵,在林长春恰到好处的几番诘问之下终是难耐地说出了口:“小儿已经被太子留在身边了。” “什么?!”林长春登时脸色大变,弄得吴兰嫣也不由得懵了一下。 你又不认识我儿子,你反应这么大干嘛? 可不管如何匪夷所思,吴兰嫣面上仍是看不出一丝波动,只笑着叹了口气道:“哎,能跟着殿下,也是好事。” “好什么啊!”林长春夸张地压低了声音,煞有介事地道,“这是要送命的啊。” 吴兰嫣蹙了蹙眉,不知道林长春这又是要唱哪出:“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有所不知,”林长春满怀惆怅地叹了口气,“刺史大人是卓大帅的故交啊,不愿看卓家没落,这才专程叫我来提醒夫人。” 林长春呷了口茶,在心中酝酿一番措辞,这才又道:”这京城中的事,夫人知道多少?” “京城?” “哎,”林长春神经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这京城皇宫里……在夺嫡啊。” 吴兰嫣也并不是一点都没有耳闻,但经由林长春这么一说,才蓦地反应过来这夺嫡与北境的联系,登时心下骇然,神色紧张地诘问道:“这……先生的意思莫非是……” 林长春痛心疾首地哀叹了一声,捶胸顿足道:“想你们卓家世代忠良,也应当留些余地的。” 林长春的意思尽在不言中,吴兰嫣想,那这太子来北疆征战,莫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对于他来说,也许取得北境的控制权,比赶走沙安人来得更有意义。 而嶼卓家是北境的旧主,太子若是想要拿下北境,就必然要拿他们卓家开刀。 吴兰嫣越想越心惊——这太子若真的是要这北境的几十万大军,那眼下暂且还需要卓一鸣给他定军心,而一旦大战结束之后…… 林长春睨着吴兰嫣的神色,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于是接着添油加醋道:“要是这一仗打赢了,殿下在北境有了威名……” 那就不再需要卓一鸣和他们卓家了。 吴兰嫣急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林长春这才不慌不忙提起茶壶给她续了杯茶,神色稍缓地安抚道:“夫人莫要慌张,刺史大人也正是要我来为夫人谋一计良策。”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36 “先生请讲。” 林长春饮了口茶,一双眯眯眼睁得溜圆,活像俩绿豆,眉毛一顿一扬煞有介事地比划道:“夫人这样想,这北境还不一定能打得回来,只要他输了,陛下定然会怪罪,更不用谈再节制北疆兵马了,夫人也就无需担心了。” “这话我们关起门来说,出去了可就不认了——夫人再想想,殿下手握二十万精兵在北境屯兵不前都快半年了,陛下会怎么想?” 如果那东拼西凑出来的二十万人马能算得上是精兵的话,也许这北疆倒还真没那么难打。 但不打仗的人是不会懂的,吴兰嫣想,纵使是儿子,手握大军屯在边境敌前那么久了也没什么动作,陛下就算是再心宽也不能一点都不多想——往重里说,这是有勾结外敌、拥兵自重之嫌啊。 你说你拿着那么大军权在边境一呆呆了那么久,一块地没拿回来一块地也没丢,看似是有些说不通——可如果说是因为太子和沙安有了什么城下之盟,两相安好,然后自己打算和沙安里应外合,占山为王呢? 沙安打北境也不容易,要是太子不妥协,很有可能迟早有一天又被赶回去,可如果太子和他们合作,紫荆关以南的北境留给太子,有太子与朝廷分庭抗礼,他们也能安稳些。 林长春又道:“所以啊,就算是赢了,只要让陛下觉得太子殿下留在北境的势力不妥,强行把人召回去,那也就万事大吉了。” 吴兰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由得赞道:“先生高见啊。” “夫人过奖了,都是刺史大人的意思,”林长春笑了笑,“卓大帅一生戎马,守卫北疆那么多年,最是让刺史大人敬佩的,所以断不能让卓大帅的功绩都毁在了不臣之人的手里,届时有内阁的诸位大人们为夫人争取,夫人只需适时配合配合就好。” 吴兰嫣这才放心下来,眉开眼笑地谢道:“多谢大人们指点。” 而就在三天后,屯养了几个月的北境兵马终于出战了,因为沙安人多势众,北境守军不能和他们硬碰硬,那晚趁着半夜三更常人最是困乏的时候,休养了一整个白天的北境驻军绕道至防守最为薄弱的水口关。 而且眼下沙安人断了粮草,已经饿了好几天了。 “殿下。”夜色中,一名斥候轻手轻脚地小跑到东笙跟前,指了指树林外不远处的城关,“刚刚探查过了,正是换防的时候。” 月色映照着树影投落在东笙的脸上,风一拂动,便衬得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先遣队上,弓箭手掩护。” 【作者有话说:求评论。】 第78章出战 “殿下。”夜色中,一名斥候轻手轻脚地小跑到东笙跟前,指了指树林外不远处的城关,“刚刚探查过了,正是换防的时候。” 月色映照着树影投落在东笙的脸上,风一拂动,便衬得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先遣队上,弓箭手掩护。” 说罢,东笙侧眸看了一眼身旁紧张到拿着刀的手都在隐隐颤抖的卓一鸣,但这小毛孩子似乎又不愿显得太没出息,硬绷着一张脸装作镇定的模样。 当时他说要把卓一鸣带来,被李崇文和往生念叨了一个下午,说是什么人家毕竟是北境主帅卓锋的遗孤,不容有失。 而东笙表示,他像卓一鸣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被曾风雷逼着去当斥候了。他还记得,当年那老莽夫非说什么小孩子身量小,不容易被发现,让还只有十岁的华胥储君去刺探敌情——现在想想,东笙觉得自己活到现在也真不容易。 但东笙也确实不是故意想要拿卓家唯一的男丁冒险,所以他也特别嘱咐过,攻城的时候卓一鸣就留在树林里,由云霄看护。 他只是想让这个所谓的将门之后,真正见识见识什么叫疆场,毕竟行军打仗可不是看看兵书就够了的。 沙安人叫他们断了粮草,到现在都还没续上。据探子回报,这些牛高马大的沙安大汉已经喝了十几天的稀粥了,而就在昨天,他们的粮草只够军官吃的了。 行军缺粮是大事,罗车部立马上报给了他们的皇帝,下一批粮草应该很快就要到了。 所以这一次的突袭,必须赶在他们下一批粮草到达前结束。 军队里挑出来的两百个身手最好的将士率先着着黑甲,悄无声息地直蹿到水口关的城墙前,将钩索甩到了墙头上。 沙安巡夜的小士兵似乎是也发现了什么异响,叫不醒睡死了的同伴,只好自己从偷偷打盹儿的楼角里钻出去查看。 可他才刚一冒头,堪堪看见墙头上的铁钩和一个迅速往上爬的黑影,就被远处树林里掩护着的弓箭手一箭射了下来。 华胥人几个月来都没什么太大的动作,结果这甫一出兵,竟然一夜之间连下三城。驻守在西北的罗车已经有些坐不住了,连忙遣了大批人马往东边赶,而东笙原囤在倒马关的重型白晶灵能武器也在次日黄昏前运抵前线。 而当沙安人来攻城的时候,本以为能趁其疲惫,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却万万没想到仅仅一天的时间,东笙拿下的城关处就有了极其完备的部署。 这种效率,即便是征伐多年的罗车也不怎么见过,毕竟光是运输排布那些重型白晶灵武,就能耗掉一整天的时间,更遑论恢复损耗的士气了。 所以罗车这一队兵马的到来,竟是正中东笙的下怀。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37 为了不重蹈覆辙,罗车依旧坐镇西北,只派了副将前去讨伐。临行前他还特地嘱咐过,说这华胥的主帅善用陷阱伏兵之术,一定不可冒进。 而东笙想,这人必须得冒进。 “你就这么确定他们能上钩?”往生看了一眼城关外满眼废墟的北境荒漠,夜色中显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罗车可是吃过你的这个亏。” 东笙手里握着一杯刚沏好的茶,茶杯的胎薄厚适中,正好能用来暖手,而这份暖意也让他脑袋里肆虐的胀痛缓解了不少。 他也不知在看什么,目不斜视地看着关外远方,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不咸不淡地道:“他啊,他是不好忽悠,但罗车老爷子今天不会来。” “你怎么知道?” 东笙笑了笑:“那老东西底盘稳得很,当初在倒马关的时候,他那十几万人都快要全军覆没了,他都有本事作壁上观。” 东笙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搓着茶杯的沿口,端起来轻啜了一口,那茶是在银壶里掺着沉香木一起煮的,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茶香,极其安神。东笙含着茶水,在口里蕴了一道,这才缓缓咽了下去,顿觉神志安宁不少。 他沉了口气,笑道:“骗不了老的,难道还骗不了小的吗?” 那沙安副将带着十万大军来得气势汹汹,看了眼城关上搬常照旧的防守,因着罗车临行前的交代,他也稍稍留了个心眼,先遣了三万人去攻城,剩下的人静观其变。 而事实证明,那些华胥人连夜征讨,确实已经“精力耗竭”、“不堪一击”。 沙安副将自己也趁夜攻过城,知道那种辛苦,想着自己这一副铁打的身板儿都不一定熬得住,更遑论那些细胳膊细腿儿的华胥小兵。 而且城墙上还没来得及装配白晶灵能炮,多半是军需还未运抵。 再加上听说那华胥大军领兵的是他们还不及弱冠的太子,于是也更加确信——这黄口小儿定然是托大了。 在天边快要破晓的时候,一名小兵欣喜若狂地跑回来报信:“将军!城关攻破了!” 沙安副将这才彻底松了口气,踌躇满志地笑了笑:“好,传令下去,开拔!” 沙安剩下的七万大军呼声震天地朝城关袭去,铁蹄所到之处黄沙滔天,晨曦中战场上风烟流转,一时间还真有那么点儿势如破竹的气势。 守在城关处等候将令的三万攻城的沙安将士见大部队来了,也一时间士气大涨。 华胥病夫,果然不过是逞了一时之勇。 而当十万大军热血上头地冲进城内之后,才发觉哪里不对——城中看不见一个守城的将士,而那些被他们认为“还未运抵”的重型白晶灵能炮竟然是在内墙,炮口正朝着城内的他们。 身后的城门“唔呀”一声沉闷的呜咽,重重地关上了。 沙安的十万大军眨眼间成了瓮中之鳖,城关内墙上几十架白晶重型灵能炮连连开炮,轰了他们个七零八落。 到了最后,重炮停火,藏匿了许久的华胥大军才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一如沙安人入城时一般,喊杀声震天。 北境捷报很快传回了华京城,传信的士兵背负幡旗,驾着一匹黑鬃灵驹从城内直道上风一般地疾奔而过,一路高喊:“北疆大捷!” 僵持了半年的北疆终于有了进展,整个华京的大街小巷一下子沸腾了。 战报八百里加急地送到了皇城内,女皇大清早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就隐隐听见宫外的骚动,起来一问,竟然是北疆三关收复了。 她抑制不住地扬了扬嘴角,心情颇好地对身旁的内侍官道:“宣百官,朝堂议事。” 【作者有话说:最近有点忙,所以可能有些短小。。。。】 第79章京城 僵持了半年的北疆终于有了进展,整个华京的大街小巷一下子沸腾了。 战报八百里加急地送到了皇城内,女皇大清早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就隐隐听见宫外的骚动,起来一问,竟然是北疆三关收复了。 她抑制不住地扬了扬嘴角,心情颇好地对身旁的内侍官道:“宣百官,朝堂议事。” 皇上今天龙颜大悦,也就没有人想要败她的兴致,听闻北疆大捷的时候就都利利索索地把自己都拾掇体面了,然后满面红光地来上朝。 “陛下齐天洪福,保我华胥长安啊!”言御史乐的像是讨了小老婆,差点就要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了。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两条缝,干瘪的面皮上还陷着两个酒窝,但由于脸皮子太过松垮,让那俩酒窝看起来像是拿指头硬戳的。 女皇本是看不惯他那副没出息的模样,但今日实在是心情好,便也没拆他的台。 而女皇虽说心里早已是喜出望外了,但毕竟身在其位,有些时候必须得镇镇场,于是笑了笑道:“诸位爱卿现在庆祝还为时尚早,还需得待到太子收复我北境大地再说。”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38 言御史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面上的笑容一僵,却随即便调整了过来,游刃有余地改口道:“啊是是,陛下圣明,是老臣躁急鄙陋了。” 蒋坤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幺幺小丑现世宝似的丢人现眼,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从文列中走了出来,朝着女皇拜了一道,遂开口道:“陛下,臣以为,殿下此番实在辛苦,待到殿下收复北疆,也应当让殿下回来好生歇息,剩下的就交给卓家去打理。” 女皇眯了眯眼,上挑的眼角让她更显得居高临下,微妙的眼神中似乎还含着刺,从上到下细细刮拉打量着蒋坤,直到盯得这老狐狸都有些如芒在背了,才似是无意地挑起唇角戏谑道:“哟,蒋卿还真是比朕这个做娘的还要担忧啊。” 蒋坤一怔,心知女皇是察觉了什么,却也不甚慌张,掩饰般地笑了两声,唇上的两条小胡子轻轻颤了颤,随即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殿下乃我华胥储君,是我华胥将来的一国之根,臣不敢不夙兴夜寐,只盼殿下贵体安康。” 女皇挑了挑眉,随即轻笑出声,意味不明地笑着摇了摇头道:“蒋卿还真是深知朕心啊。” 蒋坤是内阁首辅,百官之首,闻言赶忙收拾出一副诚惶诚恐地模样,带着百官撩起下摆往地上一跪,山呼万岁。 北境告捷,太子现下君恩正浓,所以蒋坤就算是想暗示什么,也得顺着女皇的麟来说。可他没想到的是,他话都说得这么委婉动听了,女皇还是听不进去。 抑或是听进去了,而不言表呢? 但无论如何,只要蒋坤还想细水长流,最近这几天是断然不能再和女皇提召回太子的事了。 女皇又给北境批了些粮草,几次三番叮嘱必须要尽快送抵,之后便也再无他事,又随便说了几句就退朝了。 蒋坤退朝之后就去了公主的沉心宫,沉心宫本不见外臣,但蒋坤好歹算是皇亲国戚,所以也就另当别论。 而这日去得倒也正赶巧,公主恰好与江淮璧在流殇台聊琴,蒋坤才刚一过正殿,就隐隐听闻廊道之后传来了泠泠琴音。 那素白的薄纱帘之后影影绰绰能看出两个细软的身影,其中一个更为娇小一些,,面前摆着一张桐木琴,案几上还点着沉香,风一撩动纱帘,便带着那味道溢了出来。 一位仕女从另一边的廊道上躬着身子碎步跑到流殇台前,对着那帘后的身影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便明显看到那小小的身影一怔,随即那帘子也被人从里头掀开来。 东漓那双浊白的眸子也不知望着哪处,面上有难以自禁的欣喜,抿着唇笑了笑,连那清泉般的嗓音里都带着些笑意,催促那仕女道:“快些去请皇伯父来。” 仕女屈膝应了声诺,便转身要去请蒋坤,可这甫一转身,才见蒋坤已经自己款步朝这边走来了。于是那仕女连忙侧身往边上让了让,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问候道:“蒋大人。” 东漓微微愣了愣,似是没想到蒋坤来得这样快,试探般问了一句:“皇伯父来了?” 蒋坤笑了起来:“拜见公主殿下。” “皇伯父!”东漓浊白的眼睛陡然一亮,扶着木柱子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抬脚就要往外走,却被见势连忙赶过来搀扶的蒋坤给搀住。 蒋坤也不指责,更不道破,只温言软语地劝道:“来殿下,咱们到里面叙叙。” 他搀着公主回身掀开帘子进了流殇台,那素白的纱帘之后江淮璧幽灵一般端坐在台内的一角,但笑不语地看着来人。 她的肤色太过浅淡,甚至说整张脸上的颜色都有些寡淡,所以让那双眸子无端带着些涳濛的味道。而她看人的时候又总喜欢直直盯着眼睛,那软得像水一样的目光就像是柔中带刺似的直往人的心底深处钻探,仿佛再看久一些,就要被她看透一样。 蒋坤被她盯得后背都不禁有些发凉,扯着嘴角笑了笑,拱手拜了拜:“拜见大祭司。” 江淮璧一时没吭声,还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而蒋坤没得她回应,也不好直起身来。两厢僵持了半晌,江淮璧才终于幽幽开口道:“蒋大人有礼了。” 蒋坤这才生硬地笑了两声,谢过了江淮璧,侧身坐到了一旁的软垫上。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而没心没肺的东漓却是无知无觉,兴致勃勃地把茶壶又放回到炉子上温着,自顾自地和蒋坤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起来。 原本江淮璧之于这伯侄俩应当算是外人,理应先行告辞离去的,可这江族大祭司像是突然变得十分不识相,仍旧不动如山地坐在原处,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蒋坤心里肯定,这女人一定是故意的。 有江淮璧在,蒋坤想说什么都不好开口。 而东漓又似是唯恐天下不乱地开口问道:“不知皇伯父今日来我沉心宫,所为何事?” 那蒋坤是何其精明的人物,定然不能硬往石头上撞,于是心里头的事也只好暂时先压一压,转而开口道:“这不是许久未见公主殿下,前来拜会拜会嘛。” 东漓一乐,笑道:“皇伯父日理万机,也承蒙皇伯父还记挂了。” 江淮璧不动声色地坐在一旁,话及此处只淡淡地笑了笑,悠悠地起身礼道:“臣今日有些倦乏,既然公主殿下与蒋大人有话要叙,那臣也不再叨扰了。” 东漓一愣,抬头望来声音来处望去,笑了笑道:“那我也就不留大祭司了,大祭司慢走,来人,送大祭司回府。” 见那幽灵一般的女人好不容易飘走了,蒋坤心下松了口气,等到江淮璧走远了,才将话题转到了自己预计的方向:“臣听闻殿下这几日功课繁复,也真当是辛苦了。” “老师教得好,功课多一些也无妨,”东漓笑着取回了炉子上温好的茶,小心翼翼地给蒋坤斟了一杯,“老师博学多才,精通世事,我能师从于他也是万幸。” 当初给东漓请西席,遍寻满朝才找了一位颇有些名望的大学士,老先生受命惶恐,传道授业解惑无敢怠慢,而这些压力逐渐变为他“压迫”学生的动力,留给东漓的功课从来只增不减。 “殿下能这般想就好,”蒋坤双手接过了茶,掩着茶碗盖轻啜了一口,饶是享受地咂了咂口,又道,“只是也不能光看书,殿下经史都已经读得甚好了,不如来臣内阁看看,也好知道怎么学以致用。“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39 【作者有话说:蒋某又要搞事了…… 另外,大家要是对这本书里的角色什么之类的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我哦,我也很想知道大家对这篇文里角色是怎么看的,特别是俩男主,有什么意见或者有什么想看的,都快快告诉我吧~!】 第80章帅府 当初给东漓请西席,遍寻满朝才找了一位颇有些名望的大学士,老先生受命惶恐,传道授业解惑无敢怠慢,而这些压力逐渐变为他“压迫”学生的动力,留给东漓的功课从来只增不减。 “殿下能这般想就好,”蒋坤双手接过了茶,掩着茶碗盖轻啜了一口,饶是享受地咂了咂口,又道,“只是也不能光看书,殿下经史都已经读得甚好了,不如来臣内阁看看,也好知道怎么学以致用。“ 番阳人在初战之时就吃了华胥远程炮的大亏,最精锐的前锋战舰几乎全军覆没,主帅被强行召回问责。这一次袭击雷声大雨点小,华胥除了毁了一段长城之外,并没有太大的损失。 而就是这一段儿长城,也够周子融头疼的了——要知道,那可是他好不容易从南洋讨来的黄金矿,现在第一批金矿的三分之一已经砸到长城的收尾工事里了,这下可好,连着那三分之一的黄金,干脆连整座城墙都彻底沉入海底。 更不用谈这一次大战中烧的钱,那一颗远程炮都够他肉疼的,当时居然还一连投了十几颗。 周子融站在燕海关的塔楼上,面色阴沉地反复翻着副将递来的账簿,脆弱的纸页被他翻得哗哗响,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道,似乎是多看几眼就能多出几两军饷似的。 周子融五官眉目的轮廓如刀刻一般清晰硬朗,饶是平时总带着几分阳春三月的笑意时都让人不敢随意冒犯,一拉下脸来,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冷峻严肃。 那副将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觑了眼他的神色,不禁心里头一阵发虚,生怕周子融气得转手就将账簿从塔楼上扔下去。 两厢沉默了半晌,周子融终于还是只默不作声地把账簿合上,递回到副将的手里。他的脸色虽说仍是没有多好看,但起码勉强扯起嘴角冲一脸紧张的副将笑了笑,只是眉头皱着的一团纹儿还总抹不平似的,带着些许久积的疲惫,最后语气还算温和地道:“番阳人近期应当是不会再来了,东海加紧巡防,长城的话……等明年开春再说吧。” 现在已经是入了深秋,天黑得早,海上风又大,连着赶工很容易出事。而且说等到开春好像挺久远,但仔细想想其实也就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了。 而且不仅仅是因为季节,东海的小金库也已经捉襟见肘,还需得等到下一批黄金运到。 “啊……是,我这就下去跟他们说,”副将将账簿收好揣在怀里,刚要准备转身下去,可突然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有些面露难色地干笑了两下,“对了,将军。” “怎么了?” 副将讪讪地笑了两下,眼睛都不敢直视周子融,却又耐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睨了眼他的神色,闪烁其词道:“今早在军营门口遇见老夫人,老夫人问大将军您何时回府……” 周子融的笑容随即一僵,气氛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一军主帅,让老娘三番五次亲自找上门来,跟催促学堂稚童早归一样絮絮叨叨,虽然情理上并无甚不妥,但仍旧是有些臊面子。 周子融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之前让罗迟传话的时候周子融就回去婉言示意过她以后不要找到军营里来,结果这回可好,连他的心腹都不找了,干脆在军营大门前守株待兔。 副将跟见到什么稀世奇观一样,看着周子融那张万年都是八风不动的面上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痕,一向温和坚定的眼神也难得躲闪起来,只见他干巴巴地勉强笑了两下,硬邦邦地道:“就说我今日白天还有要事,晚上回去。” “明白。”副将会意地咧了咧嘴笑,更是把周子融闹出一张大红脸,好不容易看着那副将下了塔楼,周子融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周子融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看了看塔楼之外阔远的东海,天也蓝得像是水洗过一般。 他想,确实是有那么一个人,许久未曾拜会了。 周子融从燕海关上下来,顺道去校场上瞄了一眼,便提前离了东海军营。他平日里不喜欢带侍卫,传了一顶小轿子,独自顺着主街旁的窄巷抄近路,没过多久就到了曾风雷的帅府前。 东海大大小小的官道边都建了海定祠,平日里老百姓出海前都习惯往那儿去拜拜,可如果是周子融和东笙想要和曾老爷子叙叙旧,还是会到曾经的府邸来。 原本用来会客的主厅被改成了一间小祠堂,正中央的供桌上供着曾风雷正龛。 周子融卸下了别在腰间的刀,轻轻地靠在门边。这祠堂许久未有人来过,东西都已经蒙尘了。曾将军生前无妻无子,东笙当年又被女皇强行带走,到头来连个给他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 周子融走到供桌前,从抽屉里取了三根香,在指尖催动灵力点燃,看着火星子开始慢慢往下烧了,便轻吹了一口气,几缕青烟便飘飘然地升腾起来。 他弹了弹香灰,把三根香插在了已经跟个刺猬差不多的香炉里,又从衣襟里摸出一方白帕一点点擦拭着龛内的灰尘。 飘渺的青烟婉转,映在周子融的眸子里如雾一般,更是让他的神色看不分明。他一边擦拭着,一边幽幽然开口道:“将军啊,这些日子华胥仗打得多,我和阿笙都在前线忙着,没赶上您的祭日,还望您老还莫怪啊……” “阿笙这孩子是您教出来的,现在都还不到弱冠,就能一个人撑起整个北境了,”周子融自顾自地喃喃道,“您是真教得好,可比我那时候出息多了。” “但是说句您不爱听的,比起这样到处打仗,我倒是希望他就能好好的,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我也知道他没办法,他是太子嘛。” 一提到东笙,周子融就不由得从心底深处泛起一股子难言的酸楚来,那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本是压抑了许久,却在这四下无人的境地里跟加了酵母一样迅速膨胀起来,仿佛要胀满他的整个胸腔。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40 那些似是有意似是无意的撩拨、拥抱,如今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分不出彼此,忘了究竟是谁先挑起的,唯有那种触电般的热血上涌和酥麻之感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去。 凭着良心说,他不是没肖想过。 周子融的手头略微一顿,却又马上恢复如常,三两下擦完了最外边的一层,然后抖了抖从白变黑的白帕,囫囵一揉又收了起来。 他怔怔地看着曾风雷的灵龛,心里不由得想到: 你要是知道我这心思,会怪我吗? 他一言不发地杵了一阵,终是叹了口气,又喃喃道:“无论如何,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一定尽我所能照拂他周全。” 周子融说完,又直愣愣地盯着灵龛看了一阵,最后俯身拜了三拜道:“等北疆的仗打完,我就带他来见见您。” 等到他走出祠堂的时候,天色已经向晚了,越发浓艳的夕阳从院墙的瓦檐楼下,照了满院的霞光。晚风越加料峭,院子里的梅花再过一两个月就该开了。 凉意悄无声息漫溢再空中,周子融肩甲上的玄天旭日刻纹都仿佛蒙着一层寒意的冷光,他漫不经心地哈了口白气,顿时觉得越发冷了。 他嘶了一声,冷甲只隔着一层单衣贴着身,到了晚上就越发难耐。 该回去了。 他兀自从帅府中出来,用钥匙锁好了门,打算从巷子里抄近路回去。 天色渐沉,连影子都变得渐渐模糊起来。 他走着走着,脚下忽然一顿,猝不及防地猛然转身。 一道寒光凌厉袭来。 【作者有话说:子融见老丈人……咳咳,还是那句话,希望大家多多告诉我对于这篇文的各种看法……人物啊,情节啊,设定啊什么的都可以……求求各位大佬了……】 第81章吟风 他兀自从帅府中出来,用钥匙锁好了门,打算从巷子里抄近路回去。 天色渐沉,连影子都变得渐渐模糊起来。 他走着走着,脚下忽然一顿,猝不及防地猛然转身。 一道寒光凌厉袭来。 周子融侧身一让,那银镖便从他的颈侧堪堪划过。 “何人剪径?!” 偷袭的人见一击出去没伤着人,便也不再躲藏,纷纷从巷子的暗角的茅屋里头走了出来,周子融环视一圈,发现竟然有好几十之众。 看来,这是下定了决心非要他死不可啊。 他的手暗暗覆在了腰侧的刀柄上,刀鞘里的破焰灵刀因他掌心灵力而隐隐散出热气,在这寒秋夜里滋滋腾着白气。 平日里用到破焰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再加上现在即便是打仗,也很少需要他和别人近身厮杀——今日,就当是给破焰磨磨刃了。 对方似乎也是知道这人不好对付,一时之间两方僵持不下,突然周子融隐隐感到背后一阵风动,猛然抽刀带出一道弧形的烈焰,一刀劈在那人的朝他背后砍来的细长黑刀上。 破焰爆出一团火花,只一刀就将那刺客的黑刀给斩了个粉碎,刀气隔空在他的胸口上砸出了一长条焦灼的刀痕。 刺客一声惨叫,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而就在这时,另外十几个黑衣人也抽刀朝周子融劈砍而来。 找死。 这些人的身量都不大,有的甚至说得上是细胳膊细腿儿,但是身法极其敏捷,找到周子融出刀的规律之后甚至能在刀气擦身的瞬间 灵巧地避开。 不久以后,夜色越渐浓郁,深沉的夜幕彻底降下,终于将东海街巷中的烈炎与杀意埋没得干干净净。 破焰灵刀吐着最后一口热气,被人又重新插回刀鞘里,“咔哒”一声,灵刀渐渐冷却下来。 周子融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几滴血迹。远处似乎有人声响动,应当是夜巡的士兵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要赶过来查看。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41 “周将军。”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声音,周子融心下一凛,猛然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就要从房檐上跳下来。 他二话不说抽刀就要往那人身上斩去,那人显然是吓了一跳:“慢……!!”一句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被迫用绑在腕子上的弩来与破焰相抵。 这柄弩竟能接下破焰的一记重劈。 两人俱是一怔,周子融凝眉一看,这人虽是遮着大半张脸,但露出的额头上有一道熟悉的墨印,再一看那与破焰相抵的弩,竟是一柄青铜弩。 周子融心里暗道不好,急忙收刀往后退了几步,抬眸正装上那人惊疑不定的转移话题道:“阁下从北疆而来?” 这应当就是东笙的天罡灵武。 当时因为东海被番阳入侵,东笙放心不下,就叫他来东海帮帮忙。为了不被旁人发现,所以一路上都是遮遮掩掩,一入夜后便换上夜行衣,怎想到下好遇上这趟子浑水,差点叫周子融错手斩了。 前不久他才刚到申州城,远远看见一团火光,因着那空气中隐隐流动的灵力就知道那不是凡火,这才忙赶过来查看。 而刚才那一下互击,却让一股熟悉到可怕的灵力灌入,激得他大脑一片空白。 难不成……是错觉? “阁下?”周子融又唤一声,才将那弩灵的出神了半天的意识给拉了回来。 “啊……”弩灵愣了愣,扯下了面上的黑纱,干干地道,“在下吟风,受殿下所托而来。” 吟风啊…… 吟风将东笙的手书从怀中掏出来给他看,周子融只一眼便认出那的确是东笙的字迹,于是歉意地笑了笑,道:“方才失礼了。” 纵使他很想马上把整封手术从头到尾细细读个遍,可眼下还未安定下来,他就像是个拿到了礼物的小孩子,想要躲到没人知道的角落再细细把玩。 他舍不得再往后看,小心翼翼地将信收好塞进衣襟的内衬里。 吟风看了看满地烧焦的尸体,连空气中都溢满了焦灼人肉的诡异味道。他皱了皱眉头,一手掩着口鼻蹲下身来,拾起一枚形状诡异的银镖。 这形状断然不是华胥中原所出,而吟风也有一千年没见过人世了,一时间想不起这究竟是个什么出处。 “番阳人。”周子融适时地说道,从方才交手的时候开始,他就留意到这些人的刀法路数应当是番阳的。可让他想不通的是,自从与番阳开战以后,华胥的港口连番阳商船都没有接纳过,这些人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偷渡?还是早已在华胥潜藏已久? 还不等吟风再开口,巷子的另一头就传来一阵愈来愈进的脚步声,夜巡队的队长后知后觉地带着几十个驻守小兵匆匆赶来,远远看见周子融站在月色下,而整个巷子里都是血腥与焦灼混杂的异味,吓得脸都白了。 “大将军!”队长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腿转得像个陀螺,跑到近前看见他身后的黑衣人才又吓得急急刹住脚,踉跄了一大步,差点儿来了个五体投地,“大将军……” 周子融瞥了一眼吟风,淡淡地道:“无事,自己人。” 队长这才松了口气,却又想起自己的失职,心里的顿时一阵发虚,擦了擦额角的汗,连忙单膝跪到地上不再抬头:“属下失职了。” “算了,起来吧,”周子融叹了口气,“把这里收拾干净,尸体抬回去让仵作好好验验。” 队长也不敢再有二话,只点头应了声:“是。” 于是周子融也不再多管,打算先回去,剩下的明日再说,转头对吟风道:“吟风大人路途劳苦,不如到府上歇歇。” 吟风还正看着从地上拾起的各种番阳暗器,忽然被周子融唤回了神,微微一愣,这才猛然反应过来点点头:“哦……好,多谢将军美意……那……将军不查查这些人的来路吗?” 周子融挑了挑眉,心里暗暗啧了一声,面上还是撑着一副礼貌的笑意:“今日也查不了什么,明天一早再说吧。” 这小子,怎么还是愣头愣脑的。 【作者有话说:新的灵武出场了~,依旧求评论。】 第82章北昭王府 周子融挑了挑眉,心里暗暗啧了一声,面上还是撑着一副礼貌的笑意:“今日也查不了什么,明天一早再说吧。” 这小子,怎么还是愣头愣脑的。 由于想到这人万年不变的实心眼儿性子,周子融还是不放心地嘱咐道:“对了,殿下那边战事繁忙,你也不需要事事禀报。” 话中的意思也是再明显不过——也就是说,今天晚上您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吧。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42 吟风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走了一段又突然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周子融的语意,便后知后觉地道:“哦……我明白了。” 周子融一时无言。 “对了,”两人沉默地走了半天,吟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冷不防来了一句,“将军方才可有受伤?” 这种事后才想起于是出于礼貌问一下的关心,实在是让人不知该尴尬还是该感恩……周子融也只好干巴巴地硬笑了两下,以显示自己的豁达:“无碍,多谢吟风大人关心。” 吟风似乎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对于这句话的重点也完全没有放对位置,爽朗地哈哈几声,摆了摆手:“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大将军称呼我为公子就好。” 周子融的面目僵硬了一下,眉头在他看不见的阴影里抽了抽,心说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绝世之人。 你自己多少岁了,自己心里没点儿数么? 奈何吟风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不说话,以为是觉得不妥当,于是又甚是耐心友好地宽慰道:“我不过是殿下手下一元小将,大将军不必用如此敬称。” 周子融笑着摇了摇头,心说你倒是想得开。 而周子融此人一向从善如流,既然吟风不要老脸,那他也乐得成全他,于是转过头冲他微微笑了笑:“吟风公子真是太谦虚了。” 从曾风雷的帅府到北昭王府并不远,周子融带着他又拐了个巷口便到了。而虽说他并不想让潘淑宁知道方才的事,但低头一看自己已是满身的血污,却也是想瞒天过海都不成——怎么,难不成要说他去杀猪了吗? 一想起即将面对的来自潘淑宁的“灵魂质问”,周子融就忍不住一阵头疼。 所谓一物降一物,真是一点儿也没说错。 “子融啊……哎!这这这这……这怎么弄的啊!”果不其然,潘淑宁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吓得脸都白了,难以置信地哆嗦着手指指着他浑身的血点子,“哎哟我的老天爷啊……” 完全被忽视的吟风倒也没不自在,饶有兴致地抱臂旁观。 周子融只觉得脑仁儿里头一抽一抽地疼,由于怕再惊着潘淑宁,只好摊了摊手以示自己没事,一边笑着,一边柔声细语地安慰道:“娘亲莫要担心,孩儿这不是没事嘛。” 潘淑宁从一开始惊吓中缓过了神,一把甩开身旁丫鬟的搀扶,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前去抓着周子融的胳膊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道,确定自己儿子还是全胳膊全腿儿,没少块肉,才又恢复了嚼舌根子的力气:“你说说你!怎么弄成这样?这……这是你的血吗?” “怎么会,当然不是。”周子融安抚一般轻轻按了按潘淑宁的肩头,低眉顺目地解释着,“这不是方才去审了个战俘,才不慎弄脏了娘亲给置办的衣服。” 潘淑宁此人一急起来便是口不择言,此时一听更瞪圆了眼睛,也不管旁边有没有外人,石破天惊地“呸!”了一声,字字铿锵地骂道:“放屁!” 旁边的奴才都吓得赶忙低下头去,也不知是怵老夫人的怒火,还是担心自己憋笑被主子看出来。 吟风纵使是知道不妥当,但还是十分缺德地笑了起来,为了不发出声音,整张脸都憋得通红,也不知他此时若是变回弓弩,是青铜的还是红铜的。 周子融心中尴尬无比,但也总不能臊老娘的面子,只好摆出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姿态,赶忙扶着老夫人往屋里走,然后开始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说起来,还未向娘亲介绍客人呢。” 夕羽潘淑宁一愣,这才意识到周子融身后一直站着一个面生的黑衣人,刚才还以为是他的什么侍卫,这会儿听他要郑重其事地介绍了,才心里暗道不好,想着怕不是给儿子在外人前丢了脸面,于是也顾不上发火了,连忙转过身去,兵荒马乱地拾掇出一副还算得体的笑容:“你说的……就是这位吧?” 周子融知道自己算是得逞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嘴角笑意渐深,也跟着侧过身来:“这位就是北疆来的使者。” 吟风知道该闹的都闹完了,也还算识时务地恭恭敬敬拜了一礼:“小人吟风,拜见周老夫人。” 潘淑宁一听是北疆来的,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梗——北疆来的,那除了是太子派来的,也没别的可能了…… 潘淑宁只觉得眼前一黑,心中直呼了句老命休矣,掩饰一般干巴巴地笑了笑,补救道:“哎哟,原来是北疆的使者啊,真是怠慢了……诶!八福还愣着干啥啊,还不快给使者大人倒杯茶!最好的六十年大红袍!拿银壶煮听到没有!” 忽然被点名的八福一愣,结结巴巴地慌忙应道:“诶,小……小小小的这……这就去。” 潘淑宁心如死灰地闭了闭眼,刚才着急忙慌地忘了,八福一急起来是个大舌头。 她满脸抱歉地拢着眉头,颔首讪讪地笑了笑:“真是让使者大人见笑了。” 老夫人平日里总呆在王府,也少见外人,自然有时候会难免大惊小怪一些。周子融不好说其实没必要这么惶恐,但也不好光看着老娘急,于是似是无意地插了句嘴:“说起来吟风公子方才提到这路途遥远,又是连夜奔程,想必是累了,要不先给公子安排个房间歇歇?” 其实潘淑宁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也让吟风有些不自在,此刻一听周子融这番话,二话不说便就坡下驴道:“啊……是啊,多谢老夫人美意,这茶就不必劳烦了。” “这样啊……”潘淑宁勉强笑着,“那成,你们几个,快去给使者大人收拾间卧房出来!” 其实周子融这么急着把吟风安顿好,也不只是为了化解尴尬。他隔着衣服摸了摸揣在怀里的信,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 等好不容易把各路神仙都请回去了,周子融才身心俱疲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居。 一把门关上,他就再也等不了地急忙把信掏出来,这才想起这身脏衣服万一把信封给弄脏了,便急忙点亮了屋里头的白晶灵能灯对着光正反看了看,确定还是一尘不染的时候才放心下来。 信上的话并不多,也就是东笙的一些嘱咐:“番阳此次行动,必定不是偶然,依我之短见,恐与北疆之战事脱不开干系。番阳若一击不中,怕不会善罢甘休。东海海防万不可松懈,而番阳人行为诡谲激进,你凡事也要多加小心,望安好。” 前面都还好好的,到了后面就不知道东笙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又写道:“一江春水横亘过,连月烽火盼君安。”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43 虽然知道东笙这半吊子文盲总时不时会雅兴大发写几句蹩脚诗,但读及此处周子融还是不由得耳根子一热。 他的注意力到底还是全然放在了最后两句,心里不由得想道:这小子,故意的么? 【作者有话说:没错,东海主帅周子融大将军怕——亲——娘!! 然后,依旧求评论。】 第83章千里相思 虽然知道东笙这半吊子文盲总时不时会雅兴大发写几句蹩脚诗,但读及此处周子融还是不由得耳根子一热。 他的注意力到底还是全然放在了最后两句,心里不由得想道:这小子,故意的么? 到底是不是故意的,眼下恐怕也就只有东笙自己心里清楚。而周子融再怎么心痒难耐,身陷北疆战火的太子殿下也是无从知晓了。 番阳人原想趁火打劫,没想到竟是碰上了颗硬石头,把自己撞了个鼻青脸肿,最后大道走不通,才想到了如此偏门邪道。 周子融拉开桌子最上头的一只屉子,里头放着一方雕工精美的木盒,他把脖子上挂着的墨玉磬取下来,那小巧玉雕下头用暗红的绳子坠着一支形状怪异的小青铜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玉磬的配饰。 那小玩意儿很细,顶多也就两根绣花针并起来那么粗,上头有一些参差不齐类似于榫卯的小齿,正是当初给这木盒打的钥匙。 木盒子里也没装别的,就是这么些年月以来东笙给他寄的各种信件,公私不论,只要是出于那人之手,周子融就会将其如珍似宝地收纳起来,整整齐齐地叠在这只木盒里,如今拿手掂量掂量也有厚厚的一大沓了。 东笙那群魔乱舞一般的“墨宝”,估计也就只有周子融稀罕了。 他将手里刚刚看完的那封也好好地收编到他的“小队”里,轻轻阂上木盒盖子,把锁一反扭,这才安心似地舒了口气,心满意足地把抽屉关上。 周子融安顿完了那些“无价之宝”,这才想起好好安顿安顿自己。他宽了衣带慢慢回身坐在了自己的床榻上,将深色的外袍的衽口一拉开,一股更加鲜活而浓厚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 他啧了一声,往前倾了倾身子把沾满血点子的外袍褪了下来,囫囵一揉就丢在一旁的地板上,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血粘在伤口上的里衣,手头只稍稍顿了一下,就异常果断地将被粘住的布料直接从伤口上扯了下来。 “嘶”地一声抽气,纵使是再怎么皮糙肉厚,也不禁疼得他头皮发麻。 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侧腹血肉模糊的刀口,那番阳人的破镖竟是个会开花的,刀尖一触到皮肉就又绽开数条细窄的利刃,幸亏当时周子融稍稍侧了一下身,不然恐怕就要肠穿肚烂了。 也得亏是番阳人对这种镖太有自信,所以才没在上面涂毒。 不过周子融常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受点伤倒算是家常便饭了。他弯下腰驾轻就熟地从床底下摸出一只药箱来,拿药酒消毒的时候也不知道哪根筋又被触动了,本是从来不当回事的人,这一回竟然幽幽地从怀中又摸出那枚玉佩来,想了想,慢悠悠地含了半块进嘴里。 冰凉的触感在舌尖晕开,激得他不由得浑身一怔,也不敢太用力,拿牙齿轻轻咬着那块温凉的玉佩。这时的周子融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烈得跟烧酒一样的药酒倒在血淋淋的伤口上也只是让他颤了一下,注意力依旧飘忽得不知所踪。 那玉佩像是有某种特殊的魔力,只是单单地含在口里,就凭白地能让他心如擂鼓。倒着药酒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味道浓烈的棕色药水泼了一下子泼了些在裤子上,他反射似的低头去看,忽然不由得一阵尴尬。 周子融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腰下异常亢奋的物什,一声不吭地拿绷带把伤口胡乱一缠,和衣躺了下去。 这种事他也确实时不时就会遇到,毕竟是个生理正常的男人,定然逃不脱这些俗欲,但这一次口里还含着东笙送的玉佩,所以也尤其让他血脉贲张。 周子融侧身面对着墙躺着,一手攥着玉佩用力抵在双唇上,另一只手按着记忆中的手法给自己纾解欲望,脑海里尽是那个人的身影,鲜衣怒马的样子,闲散慵懒的样子,衣衫半褪的样子…… 远在北疆的东笙还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的意淫对象,此时突然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皱着眉头揉了揉鼻子,啧了一声:“着凉了?” 往生闻言放下了手里的地形图,十分不留情面地冷笑一声,一张口就是句风凉话:“您老半夜三更穿着冷甲站墙头,你不着凉谁着凉?” 现在已是深秋,马上就要到霜降了,平日里要是洗了手不揩干,在外头让冷风吹一阵就得裂皮。北方的秋天又干又冷,营房里此时最怕的就是着火,一天要撒三道水,半夜总有人巡夜。 “殿下,您的姜汤好了。”卓一鸣端着一个大托盘朝他走来,上头放着一碗汤汁黑红的姜汤,在冷风中腾腾冒着白气,“按照您说的,让厨子多加了些红糖。” “好,辛苦了。”东笙不咸不淡地道,一手将碗端起来,哈着气小心地喝了一口,嘴唇本就干裂得厉害,这会儿一浸了辣嘴的姜汁,更是辣得不由得一阵生疼。 现下已经过了午夜,他们这间营帐里仍旧灯火通明。东笙让卓一鸣把盘子放下过来看,然后冲着他点了点地图上的紫荆关:“从这里,下一步我们往北打还是往西打?” 卓一鸣吓得一愣,抬头看了看东笙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见东笙一脸严厉的表情,忙又把脑袋低下去不敢再看他,诚惶诚恐地支吾道:“殿下……” “说。” “是,”卓一鸣不禁抹了把额角不存在的冷汗,万分紧张地盯着布防图看了半天,最后才不甚确定地小声嚅嗫了一句,“往北……?” 帐中一阵沉默,东笙抱着胳膊盯着这吓得脸色发白的小子看了半晌,最终才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孺子可教也。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44 “行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东笙脸上仍旧看不出喜怒,也没说他说的是对是错。 卓一鸣被他突如其来的考验吓得不轻,一听可以回去了,也顾不得细思方才的回答到底对不对,朝着东笙和往生鞠了一礼,忙不迭脚下一抹油,头也不敢回地出去了。 如今大半个北方已经打回来了,士气正盛,现下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明明昨日才刚刚攻下一城,东笙却决意暂且休整一晚之后继续北上。 “军备怎么样了?” 往生点了点头:“这个不用你担心,我已经都叮嘱过了,入夜前就都备好了。” 往生想了想,望着卓一鸣方才出去的方向,又忽然道:“你觉得那小子怎么样?” “你说呢?”东笙不经意地一笑,“他日后是北疆主帅。” 往生咂了咂舌,也颇为赞同地笑了笑:“希望能比他老子出息。” 【作者有话说:肉渣感受到了吗哈哈! 依旧求评论……】 第84章诡战 往生点了点头:“这个不用你担心,我已经都叮嘱过了,入夜前就都备好了。” 往生想了想,望着卓一鸣方才出去的方向,又忽然道:“你觉得那小子怎么样?” “你说呢?”东笙不经意地一笑,“他日后是北疆主帅。” 往生咂了咂舌,也颇为赞同地笑了笑:“希望能比他老子出息。” 一听这话,东笙立马又灿烂起来,冲着往生高深莫测地一勾唇角:“孤带出来的,必须出息。” 这人脸皮厚得要成精,若不是两军阵前,往生恐怕就要忍不住为民除害了,只听他啼笑皆非地翻了个白眼,中气十足地哼了一声:“嘚瑟。” 东笙见自己被骂了,反倒直乐,笑了半天才终于敛了敛表情,又把摆在桌上的布防图拽了过来,轻咳了一声润润嗓子,稍微正经了些:“北边必须拿下来,但之前夜袭的次数太多,我恐怕他们此番会有所防备。” 往生也不闹了,认真想了想他所说的可能性,也由衷地点了点头:“的确,你有什么想法吗?” 东笙若有所思地盯着布防图看了半天也没吭声,直到往生都觉得他快把布防图盯出俩窟窿来了,才终于驴唇不对马嘴地突然开口道:“卓一鸣那小子能上战场吗?” “你想干什么?”往生忽然警觉起来,“那小子剑舞得跟打狗棍似的,你可别胡来。” “还跟打狗棍似的?”东笙一脸嫌弃地皱了皱眉,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这几个月来东笙一直在让往生教卓一鸣一些基本的剑法,想着至少让他在战场上有个自保的能力,哪知卓一鸣虽然身为将门之后,在习武弄剑这个方面上却竟然狗屁不通。 东笙啧了一声,仍旧不甘心地问道:“其他的兵器试过了吗?” 往生诚实地泼灭了他最后的幻想:“能找得着的,都试过了。” “……” “弓箭也不行?”那小子不是弹弓玩得挺溜的嘛。 “不行,弓弩都不行。”往生面无表情,似是不想回忆某些不堪的往事,“我专门给他练了大半个月,竟然能全部脱靶。” “半个月一箭没中?” 往生点了点头:“十步不到的距离,饼铛大的靶子,一箭都没中。” 往生这句话对东笙来说简直就是字字诛心,要知道给他练弓弩的那间草房子里的靶子完好无损,后面的泥墙却已经跟筛子似的直漏风了……至于为什么要在草房子里练,当然还是怕他伤着人。 东笙生无可恋地抚了抚自己的额头。 “所以说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往生拉回正题。 东笙转过眸子看了看他,沉默了一阵,然后满脸狡黠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咱们得跟他们演出戏了。” 西北的罗车帅帐之中气氛几欲凝固,罗车那沙安冻土一般的面容上找不到一丝温和的表情。沙安连失五城,三名战将两名战死,逃回来的那一个被罗车军法处决了。 “那个华胥的毛孩子真有这么大本事?”罗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登时把在场的几位将军激得一颤——这沙安大营里,不怵罗车的人,可能还没生出来。 而他口中的“毛孩子”当然就是指那位征战北疆的华胥太子。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45 “元帅,华胥人用兵诡谲多变,我等……” 那将军还没说完,罗车就狠狠一个眼刀扫过去,那眼神中似乎还掺着冰碴子,生生将他后面的话给逼了回去:“一个个的,多少年跟着我打下来,连个小毛孩子都应付不了,可真给我长脸。” 原本要说话的另外几位将军闻言也都噤若寒蝉,绷紧了神经等着元帅后面的发作。 “大凌人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名副将小心翼翼地回道:“说是还要几个月……” 罗车半晌没吭声,帐内也没人敢再开口,直到帐外一名小斥候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急色匆匆地道:“报告大元帅,华胥的太子打到雁门关城下了!” “什么?”帐内的大小将军纷纷坐起身来,其中一个难以置信地质问道:“当真?他还能打?” 罗车的神色一凛,沉声问道:“多少人?” “回大元帅的话,大概十万人。” “十万人?”一名副将惊讶地挑起眉毛,随即冷嗤了一声,“区区十万人,就妄想拿下元帅重兵排布的雁门关?!” 罗车皱了皱眉头,没有理睬副将拍的马屁,只又问道:“你确定是华胥的太子?” 另一名将军一听,不禁纳闷道:“大元帅此话何意?” 那小斥候也愣了一下,想着罗车大元帅总不能众目睽睽之下说废话,只好老老实实地又应了一声:“千真万确,我们亲眼看到的,华胥太子亲自领的兵。” 罗车闻言冷笑了一下,一线天的眼睛里也读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半是嘲讽地低低道:“华胥这女皇,也不怕断了后。” “元帅,”方才那副将察言观色,一见罗车松了口,赶忙煽风点火,“既然他敢来,就要他回不去,属下愿代大元帅领兵迎战华胥小儿。” “行,”罗车道,“你带二十万人去,必保雁门关万无一失,要是有了什么差池,不消我动手,你自己提头来见。” “明白!” 可即便这么吩咐了,罗车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有种说不出的不安感。如果他是华胥的太子,眼下必然要北上截断他们的退路,把长城的豁口给夺回来,这样就能瓮中捉鳖了。 但那华胥的太子偏不,放着好好的北疆不打,非要亲自带兵来碰西边的硬石头,这不是自取灭亡吗?就算是佯攻,他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兵马重新调到北边,反而自己会在这场战事里泥足深陷。 难不成是那小子终究心性不够成熟,刚刚赢了几仗就一下子热血上头,好大喜功了? 毕竟是年轻人,托大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北疆打了都大半年了,想必他们华京城里的那些个大人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罗车想了半天,但终究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得下,在那名副将领命出去之后,又对另一名将军说:“带人去北边看一眼。” 那名将军微微一愣,随即会意地一颔首:“属下明白。” 雁门关外的远处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攒动,华胥人始终很谨慎,似乎是知道雁门关不好拿下,不敢贸然接近,只是一直拿弓箭远远地吊着。 当然,这种程度的打击对于雁门关的守卫来说几乎是不痛不痒,除了正常的防守以外,也做不了别的。 一开始那守城的副将还以为是华胥人要先消耗他们的兵力,只叫城上的士兵用了铁盾,务必严防死守,可就这么等了好几个时辰那远处的华胥人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沙安的副将纳闷儿了,这他妈是嫌箭太多了还是那华胥的太子临到阵前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怵了。 他也派了斥候去暗中刺探敌情,那十万大军确实一直虎视眈眈地屯在城外不远的平地上,若不是这一带广袤无山,沙安的副将都想要出兵围剿了。 怎么想的? 沙安的副将站在城头之上,匪夷所思地盯着远处的华胥大军,终于忍不住又一次叫人把望远铜镜搬来,往镜里一看,那华胥的太子也还确实原地不动地守在那儿。 难不成又有什么诡计?? 副将知道这人用兵诡谲,赶忙又遣了人去雁门关四周看了看,可回来的报告一如既往是毫无异样。 直到大半天过去以后,这沙安的副将终于有些耐不住了。 他妈的你到底打不打?! 他又往望远铜镜里一看,见那太子仍旧不动如山地稳坐阵前,当即心里就冒火了,大手一挥喝令道:“出城!迎战!” 你不来打我,那我就要来打你了。 沙安副将心里琢磨着,就算那华胥太子再怎么狡诈,正面对抗自己的两倍兵力,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毕竟此前的无数次侦查都无一例外地告诉他,附近没有伏兵,真的就只有眼前这十万大军。 而更让他匪夷所思的事情紧接着就来了,他才带着兵马一开城门,那远处的华胥大军竟然就直接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行军之快简直让人望尘莫及。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46 “……” 沙安副将的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了声不好,急忙吼道:“立刻派人去报告大元帅!” 一种强烈的不详的预感如铁爪一般死死攥着他的心脏,沙安副将一刻也不敢耽搁,骑着快马火急火燎地赶回了沙安大营。 那如同鬼魅一样让人难以琢磨的华胥大军,到底又想干什么? 沙安副将到了军大营的时候已经出了一额头的冷汗,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砰砰直跳,他急匆匆地翻身下马,疾步如飞地冲向罗车的帅帐。 “大元帅……”他话还未开口,就被帐中冷到极点的气氛给逼得闭了嘴——大营里所有的将领都在这,却没有一个开口说话,全都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坐在帐子中间的主帅。罗车面前跪着一名斥候,此时正几乎浑身贴地地匍匐着,头都不敢抬,抖得和筛糠一样。 罗车面色铁青,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沉沉地道:“我知道,你退下吧。” 这副将看了眼同僚们欲言又止的眼神,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满头雾水地应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直至到了帐外抓住一名守在外头的侍卫,严声厉色地一番逼问后才终于得知原委。 ——说是华胥太子带着人把紫荆关以北的古北口给破了。 而从雁门关到古北口,少说也要一天的路程。 “这怎么可能……”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这段时间在做年终创作,有点忙,所以前几天没时间更……】 第85章古北口 这副将看了眼同僚们欲言又止的眼神,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满头雾水地应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直至到了帐外抓住一名守在外头的侍卫,严声厉色地一番逼问后才终于得知原委。 ——说是华胥太子带着人把紫荆关以北的古北口给破了。 而从雁门关到古北口,少说也要一天的路程。 “这怎么可能……” “将军,是真的。”那侍卫一脸愁眉苦脸,“听说是华胥的太子亲自领的兵,一共才十万人,就把古北口打了个措手不及……没办法啊,谁想得到,之前不是还说他在雁门关嘛。” “那大元帅派过去支援古北口的人呢?”那副将似乎心里还是不愿承认,紧紧逼问道,“我听说我走之后,大元帅不是又派了人去古北口盯着嘛?” “您说瓦连京将军?”侍卫说着叹了口气,摆摆手,“别提了,瓦连京将军到的时候,古北口已经破了,我们的人不够,人家又已经据城以守,只好退回来了。” 那这么说,古北口破的时候,雁门关还在和华胥人僵持呢…… 这无疑又是一场声东击西,如果这一次雁门关不出事,那么按照原计划,这二十万大军会尽数前往古北口围剿。但现在古北口没有援助,又因为之前华胥大军进攻雁门关的消息而没有一点儿防备,在华胥的重炮之下很快就缴械投降了。 难怪之前在雁门关的时候没见华胥人用重炮,原来是都调到古北口去了。 但是对于沙安来说没办法,这一仗战线拉得太长,想保后得的广大西北,先得的北疆中部就容易不保,毕竟古北口再怎么警惕,大量的兵力都已经被分散到西北各地了。 西北大地易攻难守,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攻势久盛必衰,沙安的胃口太大,吃了自己肚子里装不下的东西,自然是要被反噬的。 眼下,他们都已经要打到阴山了。 只是让副将想不通的是,那华胥太子是怎么同时出现在雁门关和古北口的?难不成有分身之术? “大凌人呢?大凌人没动作?”副将急火了,“当初可是他们巧舌如簧地劝我们发兵华胥,现在他们人呢?!” 侍卫被吼得一愣一愣的——他只是个把门儿的,他能知道什么。 “大凌人的事,不需要你来操心。“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激得那副将浑身一个哆嗦,反射性地猛一回头,正巧对上罗车那饼铛大的脸和脸上那一双细小的眼睛。 副将吓得赶忙低下头让道一边:“大元帅。” 罗车没搭理他,面沉如水地从他跟前走过。 黄昏的余晖把古北口的大漠照得一片暖黄,战场上未燃尽的火奄奄一息地腾着一缕缕细细的孤烟,在暮黄的枯草荒原上飘渺得宛若一缕缕孤魂,慢慢消散在火一般的云际。 卓一鸣从厨子那里端了一碗刚刚熬好的姜茶,小心翼翼地快步朝主帐走去,在快要到帐前的时候却恰好看见那人在帐子门口溜达。 “殿下!”卓一鸣一乐,忙就要迎上去,却在对上那人古怪的神情之后驻了足,脸上的笑意也僵了僵。他望着眼前这个“东笙”,有些不大确定地叫了声:“往生大人?” 往生把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身后的帐篷小声道:“睡着呢。”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47 这天仗打得太猛了,往生扮作东笙的样子在雁门关分散沙安兵力,而东笙本人带着十万人马连夜赶往古北口,一刻也不停歇地将城关拿下了。 而这段时间东笙的天罡灵武用得太多,再加上战事频仍,这稍稍一歇下来就立马卸了力,一进帐篷就晕过去了。除了还没有赶回来的吟风,其他的灵武都已经尽数遣回了原形,只留往生在这里,一是为了拿这幅脸皮镇镇场子,二也是好照顾一下躺在床上的那位。 “那……”卓一鸣有些失望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端着的姜茶,现下冷风瑟瑟,估计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凉透了。 “啧,”往生皱了皱眉,“这个你留着自己喝吧,他现在喝不了。” 卓一鸣将将哦了一声,帐内就传来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什么东西我喝不了啊……” 这声音卓一鸣再熟悉不过,当即眼睛一亮,在一张晒得跟锅底一般的小脸上显得和白晶灵灯有得一拼:“殿下?!” 往生掀开帘子往里头一看,见榻上那人已然睁开了眼睛,此时正心情颇好地朝他直眨巴眼,便挑了挑眉头道:“哟嚯,醒了?” “可不是嘛……再不醒……什么好东西又要让你们给偷吃了。”东笙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撑着身子要坐起来。他的脸色仍旧不是特别好,卡白的嘴唇上几乎毫无血色,眼眶子也泛着不正常的红,说话像是漏风一样,说几句就哑得没声儿了。 “殿下,”卓一鸣直接从往生胳膊肘底下钻进去了,径直把还热的姜茶送了过去,“刚熬好的,暖暖身子。” 东笙透过那被掀起的帘子往外看了眼天色,又低头看了看卓一鸣递来的姜汤,深红的汤汁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红糖的香甜味,汤面儿上还丝丝浮着一层白白的热气。 这个卓一鸣,舞刀弄剑没学会,倒是学会伺候人了。 东笙到底还是笑了笑,伸手接过瓷碗,十分给脸地煞有介事道:“多谢卓小公子。” “太子殿下不必客气。”卓一鸣笑得咧开一口白牙,在煤球样的脑袋上显得分外显眼。 东笙看着卓一鸣一阵哭笑不得,心说真是坏菜,好好的一个将门之后,让他带成了个跑腿的,还跑得贼高兴。 他抬起只手揉了揉卓一鸣毛茸茸的脑袋,抬眼看了看在一旁看戏一样抱着胳膊的往生:“怎么样了?” 从他们打下古北口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东笙晕过去之前还有许多事情尚未收尾,结果睁眼就已经是日落了。 “城关那里已经都排布好了,过几天就可以按计划翻山了。”往生一边说一边朝他走过来,十分自然地坐在他的榻边,莞尔笑了笑,“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东笙扬了扬眉,颇有兴致地道:“说来听听。” “元鲤刚收到吟风的消息,说是番阳人退了。”往生说着叹了口气,“但其实几个月前就已经退了,只是之前我们一直在东奔西走,所以消息滞涩了。” “这样啊。”东笙想了想,嘴角不自觉地又更上扬了些弧度,笑得眼睛都弯了,“好事啊好事。” 这就说明,东海一切顺利,也并未遭受多少战乱之苦……而那个人,也应当是无恙了。 “子融可有提及?” “吟风传回的消息里并没有提到周将军。”往生知道东笙在想什么,于是就顺势安慰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他肯定出不了事。” 东笙微微一怔,随即又低头笑了笑,轻声道:“这个我懂。” 东海的防备是四境之内最为完备严密的,虽然海上看似空无一物,海下却蛰伏着华胥最强悍的一段长城防御系统。按时间算来,番阳人在东海扛了几乎一个月都不到,这么短的时间定然是破不了东海疆线,也更伤不了周子融的身。 “那吟风是不是也该传回来了?”往生道。 东笙的笑容一顿,小心翼翼地撩起眼皮睨了他一眼。 往生却笑意不减,在那张与东笙如出一辙的脸上显得分外瘆人。 东笙做贼心虚一般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又躺下去翻了个身,装模作样地唧唧歪歪起来:“……哎我这头可疼死了,哎哎你俩赶紧出去,让我睡会儿。” 往生十分不留情面地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一把把他扳了回来。 卓一鸣僵硬地转过身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东海仗都打完了,吟风留那儿也没用了,”往生张口便是数落,“要么把他叫回来,要么我变回去,你还真当自己铁人?狼虎还要打盹儿休息呢,你这样是嫌活长了?你他妈知道大帝他……” 往生一下子欲言又止,脸上僵了片刻,又硬邦邦地转过身去。 东笙知道,他想说的是“你他妈知道大帝他是怎么死的吗?”。 他说的大帝,指的是千年前东笙的那位祖宗,也传说是东笙的前世,东氏的上一任黑灵。 东笙自己也是黑灵,当然知道他祖宗是怎么死的。 黑灵动用天罡灵武,耗的都是自己的灵力。虽然灵力会自己恢复,但如果损耗太大,灵力入不敷出了就总有一天会被耗尽,一旦耗尽人也就嗝屁了。 当时那个年代江族人还没有发明出人造灵武,灵能还是这世上最强悍的武力,而黑灵作为拥有三十六剑灵的灵师,自然是一往无前——当然,这也有弊端,那就是当年东玟大帝每每出战,都必须动用天罡灵武,而且比东笙现在的强度更大。等东玟大帝终于伐得了这天下,人也就差不多灯枯油尽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48 这也是为什么,黑灵短命。 “我心里有数,吟风暂时还不能回来。”东笙顺毛一样抚了抚往生的背,“要不这样,你先把这张脸换下来好不好,你这样我看着你瘆得慌……” 往生却完全不吃他这套:“为什么不能?别转移话题!” 而往生这一吼出来,东笙也一时不知道再怎么往下接,也只好苦笑了一下,住了嘴。 气氛一下子被打入僵局,在一旁缩了半天的卓一鸣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终于小声开口道:“往生大人,殿下也有自己的想法……” 往生随即一声暴喝:“有你说话的份吗?!出去!” “往生。”东笙沉声唤了一声。往生方才肝火上头,吼过之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那也毕竟是卓家的世子,这般对待下人的颐指气使总还是有些不大妥当。 只是他拉不下脸来对一个十岁的孩子道歉,于是僵在那里不再言语。 东笙轻声道:“小公子,你先出去吧。” 卓一鸣心里也深知再呆下去听到的就不是自己该听的了,于是老老实实应了声是,端着喝空的瓷碗躬身退了出去。 东笙目送着那跟个牙签一样瘦小的身影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似乎是丝毫没有怨艾,一句多余的情绪话都没有,甚至是连一丝不满委屈的表情也无。 这么些日子的观察来看,这个孩子,虽然武不能,但也实在是聪明,只是东笙心里怕他是太聪明了…… 等到卓一鸣走远了,往生才终于沉沉呼出口气,憋了这么一阵,那股冲顶的怒火也算是平息了一些,但他仍旧紧紧绷着脸,低沉的嗓音里隐隐含着未消尽的怒意:“那东海用得着你多管闲事吗?自己北疆的烂摊子都还没收拾干净呢。周子融的东海长城固若金汤,现在番阳人都退了,你不把吟风传回来,留在那儿干嘛?” “其实说实话,我并没有觉得吟风有多耗我灵力,方才这么一会儿我已经好很多了。”东笙耐心地道,“还不是想着帮我盯着点嘛。” “有什么好盯的,周子融照顾不好自己吗?”往生眯了眯眼,“打仗的时候还有得盯,现在呢?你还想让吟风给你报告他的吃喝拉撒睡吗?” “他几岁啊他需要你这么照顾?!你是他妈还是他老婆啊?!”往生急得口不择言,“而且也没见他传别的消息回来啊。” “啧,你这人说话怎么……”东笙一脸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这战后不还要收尾呢嘛,万一番阳人卷土重来呢?东海不安宁对我们也不利啊,这叫辅佐战事……” “战事收尾需要你的人来吗?他东海的人都死完了吗?”往生死死盯着他,“东笙,我问你,你到底是于公,为了要辅佐战事,还是于私……” 到底是为了帮忙,还是只想在远方留个念想,图个心安。 就算是挚友,也没必要做到这一步,毕竟吟风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当年最强悍的十二天罡灵武之一,在华京城宫中封了数百载。 “往生,”东笙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漆黑的眸子沉得宛如含了一汪深不见底的墨潭,让东笙那异常好看的眉目显得透着一种让往生摸不清的情绪,“如果是你,你怎么做?” 若你知我,自然不必再多说。 往生怔住了,脑海里一下子涌上了太多东西,让他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只觉脑内一阵嗡鸣。 “你到底怎么想的……”往生愤然起身一甩袖子,却是没有再逼问的意思,这句话比起想要得到答案,更像是一句气话,宣泄宣泄罢了。 一千年了,一千年了啊。 往生道:“你把他当兄弟?” 东笙看着他:“当亲人。” 可是这句话说完,东笙心里却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妥,可若真要说哪里不妥,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这个词还是不大恰当,可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恰当的词,只好昧着良心拿“亲人”来敷衍。 “真是服了你了!”往生气得翻了他个白眼,愤愤然冲出了营帐,走之前还不忘骂一句,“你就作吧!” 东笙看他差点把帐子帘儿给拽下来,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想想自己…… 也确实挺作的。 但说来也奇怪,吟风去了这么久,除了一开始东笙觉得压力颇大以外,之后就几乎觉得没什么负担了,甚至常常几乎感觉不到吟风的存在。若不是那吟风是天罡灵武,实体状态之下强悍有余,而且偶尔还会有些隐约的灵力感应,东笙都要担心他是不是让人给拐走了。 莫非是习惯了所以感觉不到吗? 【作者有话说:往生是真相帝。】 第86章禁番令 但说来也奇怪,吟风去了这么久,除了一开始东笙觉得压力颇大以外,之后就几乎觉得没什么负担了,甚至常常几乎感觉不到吟风的存在。若不是那吟风是天罡灵武,实体状态之下强悍有余,而且偶尔还会有些隐约的灵力感应,东笙都要担心他是不是让人给拐走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49 莫非是习惯了所以感觉不到吗? 东海自从周子融遇袭之后,就开始对各个港口严加排查,所有带有番阳纹样的,无论是货物还是船,一律不准入港,番阳货全都当场扔进海里,损失由军队补贴,番阳船则是无一例外地被勒令返回。 然而不仅仅是入港,查得最严的是出港,所有疑似番阳人的人都被单独核查,当然,这也激起了不少的民愤。 毕竟,长得矮小本身就够难过的了,还要遭受这么一番恐吓。 “大将军。”外头的罗迟敲了敲门,“仵作验出来了。” 周子融正在窗前坐着,拿着一块儿纱布轻轻擦拭着手里的青铜弩,半裸的身上还缠着刚刚换好的绷带。闻言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现在的模样,觉得也确实是有些不端庄,于是从一旁的木架子上取下外袍裹上,这才若无其事地开口道:“进来吧。” “是。”罗迟轻轻把门推开,转身进来关了门,一脸神秘兮兮地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周子融。 周子融抬了抬眼皮,把纸接过来一看,才见上头画着一个诡异的纹样。番阳的国纹是赤红九头鸟,而这张纸上的九头鸟却只有一个黑色的剪影,外形与他们的国纹呈镜像,周子融眸子一沉:“在他们身上找到的?” 罗迟点了点头,然后又像是有些难以启齿一样,尴尬地支吾了几下,语焉不详地脸红道:“纹得很小,而且位置比较隐蔽……” 周子融知他难处,于是十分体贴地适时接了个话:“是番阳的影卫。” 番阳影卫的纹身就是镜像的纯黑九头鸟,像是九头鸟的影子。周子融之前也有耳闻,一般这个纹身为了尽量不被旁人看见,都会纹在男子的会阴处,可能也就两个指甲盖那么大。所以这么原模原样地摹下来,也真是难为那仵作了。 这就麻烦了,难道以后港口查人还要人家脱裤子吗? “影卫?”罗迟似是想起了什么,惊讶道,“您是说,当年赤云老爷子建的那个?” “嗯。”周子融点了点头,脸色却是不大好看,棱角分明的轮廓上似乎是凝着一层霜。 影卫是当年赤云年轻的时候一手承办的,有点儿驰目类似于华胥的玄天阁,负责保护皇家和各种暗杀,虽说名义上是直属皇室,但一向都主要听赤云的号令。而赤云之前一向是主张与华胥交好,番阳新帝登位的时候他也是意见最大的一个。 如今究竟是倒戈了,还是失势了? 不然他也应当知道,若是那晚他们真的得手,刺杀了华胥的东海主帅,那么这两国日后就必定是要不死不休了。 “在番阳打的暗桩都撤回来了?”周子融不咸不淡地问道,手里三两下将那纸叠好放进了屉子里。 罗迟想了想:“大部分都撤回来了,但是元鲤手底下还有几个留下了。” 当时番阳风云剧变,周子融遣了一批人去番阳探查消息,但是番阳人太过警觉,再加上这段时间风声渐紧,大部分都不得不撤回来了。只是周子融倒是还没想到,元鲤手底下的人有那么大能耐,居然还能留在那儿。 “那有消息传回来吗?” “还没有。” 周子融沉着面色,心道这可就麻烦了。虽说是留了几个暗桩,但到如今却杳无音信,也不知是找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还是已经遭遇不测了。 他手里攥着青铜弩的弩弦,无意识地用指腹搓着,敛眸暗自思忖了半晌,才终于又抬眼:“向陛下申请一年的禁番令。” “一年禁番令?”罗迟有些讶异,“商船也禁?” “对,”周子融道,“所有和番阳有关的人和物都不允许进入我华胥疆线。” 不打仗的时候,周子融一向是个温和的人,很少见他做如此狠绝的决定。毕竟那是一年的禁番令,足以逼死两国不知多少商家,也不知多少私人漕运要亏得血本无归,但即便是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周子融也要把番阳阻隔在外。 罗迟面露难色,犹疑道:“这会不会……” “再过四个月,长城就要重新动工了。”周子融叹了口气,“一年,我还嫌不够呢。” 罗迟一阵哑然,周子融说得没错,长城动工期间,为了保证施工的安全,绝不能放番阳船只入界。番阳人如今应当不会再轻易大举进攻了,但保不齐会在私下里有些小动作,就像周子融那晚遇到的。而保证万无一失的办法,也确实只有全面禁番了。 “可是东海的商会怎么办?”罗迟拧着眉头,“而且您要怎么说服陛下?” 东海大港日进万金,而其中的一大部分都是从与番阳人的贸易中得来的,这种极端的办法却不得不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东海出资补贴漕运,一年内所有对南洋的贸易关税减半。”周子融放开了手里的弩弦,似笑非笑地拨弄了一下,“折子里还记得写上’以不负盟友之谊’。” 虽说不清楚周子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这么一说来,倒也确实给东海的商行商会留了条生路。 “属下明白了。”罗迟重重地一点头,“那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周子融轻轻嗯了一声,瞥眼看着罗迟推门而去,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给南洋贸易补贴漕运,还关税减半……这也算是给南洋做了个顺水人情了,也不枉当初阿尔丹倾力相助一场。 而重要的是,南疆通往斯兰的商道才刚刚开始运作,并不繁茂,用水路来给他们抛砖引玉也是再好不过了,等到两国商人都尝到了甜头,一年之后就算水路不再有补贴,各路商行也会想尽办法互往通商,而到了那个时候,最划得来的一条路就是那条南疆的商道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50 更何况眼下斯兰百废待兴,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周子融的眼神飘向窗外,手里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吟风青铜弩,也不知到底在和谁说:“也算是全了你的心愿了……” 这天倒也还真是个好天,窗外瓦蓝瓦蓝的天空上飘着几丝绸带一般的浅淡云絮,清新的凉风吹拂,静得只听得到寒蝉鸣泣。 相比起北境的战火纷飞,这东海倒也算是安宁了。 周子融又垂眸看了看手中微凉的青铜弩,兀自苦笑道:“你啊,就是会为难自己。” 把吟风这么个活脱脱的剑灵派到东海来当闲人,怕是嫌自己灵力太多了。周子融虽说不清楚东笙如今的身体状况,可也知道能少用些天罡灵武就少用些。 之前那吟风死活不肯变回去,也不肯回北疆,这二愣脑袋非说他是得了太子的令才来东海盯着周子融。愣是逼得周子融使出浑身解数,才忽悠得他老老实实变了回去。 吟风是天罡灵武中最强大的十二剑灵之一,这十二剑灵中除了往生性温,只要不使用灵术就不怎么损耗黑灵灵力,而其他的剑灵但凡一化作人形,就算什么也不做也会极大地消耗黑灵灵力,这也是为什么黑灵平时只把往生带在身边。 所以,也从未听说过有哪任黑灵会把吟风派出来当闲人的。 真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就算是当年灵力盖世的东玟大帝,也不敢这般胡来。 东海在忙忙碌碌中恍惚间就又过了一个多月,而此时一份战报却从北疆阴山脚下发出,转眼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作者有话说:啊哈哈……掉线已久的赤云老爷子上线了……大家还记得他吗?就是当时在大凌开四方联合会的时候的番阳代表啊……】 第87章大捷之喜 东海在忙忙碌碌中恍惚间又过了一个多月,而此时一份战报却从北疆阴山脚下发出,转眼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传令兵背上捆着北境旌旗,一路风驰电掣,直道上的人见了都要纷纷绕行。 “沙安人退兵了!!” 这个消息踏着马蹄声,从北境到华京的直道迅速蔓延开来,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五日就传成了整个华胥大地上热闻。 在华胥北境盘桓了半年多的沙安罗刹终于退兵了,坊间虽说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这些市井之人是最会想象的,闲来无事时就自娱自乐地编出了无数个版本,什么太子领兵所向披靡,铁蹄踏处沙安人尸骸累累啊、什么沙安主帅托大,自食恶果啊,最夸张的还有什么黑灵单凭三十六天罡灵武就碾碎沙安五万大军啊…… 然而话说到头来,所以然这种事,除了对于当局者来说比较重要之外,其他人倒也确实不甚关心。 华京城的金銮殿上,因着这一份大捷的战报而沸腾了许久,朝堂班列都很少来得那么齐整,女皇也难得由衷高兴了一阵。 忠臣七嘴八舌地道着贺,女皇也正在兴头上,一时心血来潮便又把那传令的北境小兵给召上了大殿。 小兵一辈子连金銮殿的门槛儿都没迈过,此时一听女皇召他上殿,本来与沙安人对阵都没怵过的人,竟然也禁不住诚惶诚恐起来。 小兵一刻也不敢耽搁,飞快地往金銮殿赶去,传旨的公公跟在后头气喘吁吁,崩溃地喊:“诶!你慢点儿!” 那小兵应当是确实没怎么见过金銮殿那么高的门槛,第一眼见竟然还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那门槛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参拜大礼,这才低着头弓着背,小心翼翼地上了殿。 他不敢直视天颜,两只眼睛紧张地盯着大殿地板上的石砖:“小人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皇笑着点了点头,轻飘飘地一挥手:“行了,说说吧,北境的战况如何。” 这句话的意思当然就是,好好给我们吹吹我儿子是怎么带着你们痛揍沙安狗贼的。 那小兵也没多想,一口气全囫囵出来:“太子殿下带兵袭了敌军右翼,然后一路北上攻下了古北口,沙安人见北疆退路将要被堵,我们还没过阴山的时候就撤了。” 女皇哈哈一笑,抚掌大赞道:“好!朕要重重地赏!户部、吏部尚书!” 俩老头忙掸了掸下摆,颤颤巍巍地从班列中站出来:“老臣在。” 女皇心情甚好:“记,北境守军退敌有功,所有参战军队加饷五年,每年加三成,有战功的按照战功大小和军中等级赏予擢升,赐宅地、金银、马匹布料等。” 户部尚书手头一抖——几万人的军队,按照这么个赏法儿,那得花多少钱啊…… 到底还是吏部的人精明,知道女皇此时正在兴头上,容不得别人泼冷水,便干脆从善如流:“吾皇圣明!” 女皇挽唇一笑,斜眼睨了睨户部尚书:“怎么了户部?可有何不妥?” 老爷子吓得赶忙道:“无……无甚不妥,吾皇圣明!” 女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点点头,又幽幽张口道:“还有一事,太子此番治军有方,领兵退敌有大功,赏封邑千户、绸缎千匹、黄金千两。另外,卓家公子尚且年幼,难堪重任,朕想着……应当还是由太子暂代北疆兵马节制之权。”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51 朝堂上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这段话,重在后面那一句“由太子暂代北疆兵马节制之权”——这可比什么宅子田地有价值多了,相当于是女皇变相地把北疆给了太子。 如今东海已经都是太子的人,南疆也是东海副将罗耿在执掌大局,如果北疆再落入太子囊中……那其余的皇室子嗣就再无可以斡旋的余地了。 蒋坤心下骇然,想着他最不愿看到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这半年来他已经竭尽全力扣押北疆粮饷和灵能补给,就是希望太子不要赢得如此漂亮。可他就是想不明白,北疆东拼西凑出来的二十万散兵游勇是怎么在一年之内就击退沙安数十万精兵的——那沙安不是一直以悍勇著称么? 这兵符当然不能如此轻易地就给了东笙,只是不能让他来开这个口。蒋坤这么想着,眼珠子不动声色地瞥了瞥周围的同僚,正巧碰上了对面言御史同样试探的眼神,便顺带着使了个眼色。 言御史当然没那么傻,自是不愿做蒋坤的替死鬼,于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又把眼睛别到了一旁,气得蒋坤只能干瞪眼。 没办法了,蒋坤心里想。 “陛下,兵权一事,还是待殿下回京之后再做商议吧……”而正在蒋坤犹豫着要不要硬着头皮上的时候,那陈御史就忽然开口如是说道。 此话一出,女皇果然瞬间冷了脸:“怎么?陈爱卿觉得此事不妥?” 所谓瞎子不怕老虎,陈御史一辈子都是个一个筋儿的,自然也就不顾及那么多。从前蒋坤还在他那儿吃了不少鳖,也从未想到这老家伙也有不经意间帮了自己一把的时候。 陈老爷子直言不讳,毫无知觉地打了女皇的脸:“兹事体大,至少也要先问问殿下的意思。” 意思就是,你乐意,人家还不一定乐意呢。 女皇心头火起,冷笑道:“那陈爱卿是希望太子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陈御史闻言也知道女皇是动了怒了,终于也算识相了一回,扑通往地上一跪:“老臣惶恐,不敢妄自揣度。” “惶恐?”女皇哼了一声,“我还当陈爱卿一向是面折廷争,忠勇无畏呢。” 蒋坤忙道:“陛下息怒,陈大人既为言官,难免谏言逆耳。只是太子战事劳苦,也确实应当先回京暂作休整。让殿下代行北疆兵权自是陛下看重,殿下也是明事理的,不会不明白陛下的苦心。” 这句话就显然顺耳多了,女皇稍缓了神色,心中也自是知道不当与言官置气,于是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陈御史,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最终语气还是有些冷淡地道:“陈爱卿年事已高,莫要老是跪着,起来吧,小心别闪着腰。” “……老臣谢过陛下……” 这天的朝会终是不欢而散,女皇被扰了兴致,传了步辇让一个面首陪着去荷花池边转转。而她越转越是置气,想着朕的儿子辛辛苦苦打仗,这些个“肱骨之臣”居然如此不给颜面,真是要翻了天了。 她拉着一张脸,身旁给她垂肩捏腿的小白脸没得一个正眼,倒也不恼,还当女皇是想念儿子了,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道:“陛下要是念及太子殿下,不若将太子召回,也好让太子陪陪陛下啊……” “闭嘴!”女皇冷言怒斥道,“太子战事繁忙,尔可知体恤?!” 惹恼了龙颜是大事,这小白脸本身就罕被传召,没想到难得见一次却是一来就惹得女皇动怒。 小白脸被吓得不轻,慌慌张张后退了几步,忙不迭匍匐到地上磕头如捣蒜:“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小人……小人只是想那北境边远之地自是劳苦非常,太子回来也能好好休养休养……” 女皇发过脾气后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跟个面首计较什么,况且这人成天呆在深宫大院,自己也是心血来潮才传他一次,也多半不会是因为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才说这话,八成是脑子里缺根弦儿,想起什么说什么。 这么想着女皇也只叹了口气,心烦意乱地扶着额头挥了挥手:“行了,退下吧。” 小白脸微微一怔,虽是有些不甘就这么回去了,但也不敢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应了声是,灰溜溜地走了。 女皇一个人仰躺在池边的软榻上,看着池中央出神。有了那面首的前车之鉴,旁边的宫女太监更是一个屁都不敢乱放。 而女皇一个人躺着想了半天,却也觉得那小白脸的话不无道理。 回来也好在朝中应对应对那些个闲言碎语,而且太子在朝中,言官们也应当知道收敛一些。虽然本是想着北疆尚未完全安定,东笙多留一阵一来也好休整休整,晚受些奔波之苦,二来也是为了给他时间在北疆稳住根基,毕竟立威这种事还是要趁热打铁的。 但朝中这些老东西不闭嘴,女皇终究还是不安心。 女皇琢磨着,袖袍一挥道:“来人,笔墨伺候!” 【作者有话说:好了好了,蒋坤又要开始搞事情了,这次会发生什么呢……注意,开虐预警,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会好好虐虐的,大家准备好速效救心丸。 另外,各位大佬,我好寂寞,给个评论吧……】 第88章回京还是不回京? 但朝中这些老东西不闭嘴,女皇终究还是不安心。 女皇琢磨着,袖袍一挥道:“来人,笔墨伺候!”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52 北疆长城被沙安人捣了个一丈宽的大窟窿,呼啦啦地直漏风。而北疆战后物资极其匮乏,流民遍地,百姓都是死的死、散的散,就算集中所有的人力物力,要堵上这窟窿最快也要三四个月。 东笙站在长城墙头拿着望远铜镜往远处看了好一阵,这才一筹莫展地又把铜镜放了下来。 “还没退吗?”往生皱眉问道。 东笙叹了口气:“可不是嘛,还赖着不走呢。” 疆线大概几十里开外的地方,沙安大军扎了营,全然没有彻底退去的意思。 “怎么个意思?”往生拿过望远铜镜朝远处看了看,那沙安大营竟然还冒着炊烟,一副要跟他们死耗的架势,“难不成还打算卷土重来吗?” 东笙没接他的话茬,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摸不透,那沙安主帅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沙安人刚刚打了败仗,就算是他有心掰回一局,沙安也不一定有足够的兵力和士气了。 而罗车那个在沙场上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最关键的是,沙安人耗得起,他可不一定耗得起。 东笙望着远处的风沙飘渺,沉默半晌,取下腰间的水壶喝了口水润润干裂的嘴皮:“我听说圣旨下来了?” 往生听他提起这事,也不由得沉了沉面色:“是,昨天刚到的,要你立即启程回京。” 东笙这一仗打了大半年,本来朝廷中的那些人是指望他死在沙安人的铁蹄之下的,却没想到他还打了胜仗,估计早就坐不住了。而且他带着这么庞大一支军队在北境屯了这么久,若是有人成心构陷,不怕找不到由头。 城头上的风更大了,东笙紧了紧肩上的披风,沉了口气,悠悠道:“但是你觉得,我走得开吗?” 疆外大军未退,长城修补尚未竣工,境内又是一片狼籍,到处都是等着他收拾的烂摊子。 沙安人在北境土地上肆虐的这段时间里,没来得及撤走的老百姓们受了不少罪,男丁死了大半,女子更是死的死,丢的丢,甚至还有烹杀婴孩的骇人之事。这群蝗虫在走之前,更是不忘给北疆最后一个痛击——他们烧光了所有占领区内的田地和粮仓。 北境现下遍地焦土,流民成灾,军中将士也只是堪堪能果腹,而长城修补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就算等到陛下赏赐的军饷,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其实你也没必要事必躬亲,”往生诚然劝道,“陛下既然叫你回去,你总不能抗旨不遵。卓锋当年留下的几个副将也有能顶事的,都交代清楚了就行。” 往生所说的,倒也确实是有道理。 从陛下这一纸文书里,东笙很难打保票女皇究竟是信了谗言还是真的只是想念他,可如果他坚持留在北疆,恐怕女皇就不得不多想了。 毕竟女皇再怎么体恤,都不是在北疆亲历过的人,难以明白他的盘算。而且历代朝堂之上的人,比起这边远的战事,更关心的是所谓君臣。 而且敕令中明确地写了,让他把几位天罡灵武一起带回来,说是让天下人好好开开眼,但其究竟是个什么目的,东笙也不忍道明。 其实女皇一开始想的,是黑灵千年一现,世人都只听闻传说中的天罡灵武悍勇无敌,只是想让东笙回来带着天罡灵武出出风头,也好立个威名。 然而可惜的是各自处境不同,她理解不了东笙,而东笙也理解不了她。 所谓灾是天不时地不利,而所谓孽,是人不和。 东笙闷了半天,终于还是坚持道:“护送李大人回京,记得写折子,说’沙安大军尚在,北疆祸患未除,儿臣不敢懈怠,辜负陛下好意,望陛下恕臣之罪。’” 往生气急:“你想好了吗?沙安虽然还没退,但已是残兵败将,你是留下来更冒险还是回去更冒险,你自己想不明白吗?” 东笙目不斜视地看着远方,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一样,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还有,’此乃多事之秋,天灾人祸,望陛下明辨,莫要听信不实不真之言,待沙安大军尽退,北疆长城重建,儿臣必回朝请罪。’” 罗车不是傻子,绝不会做无谓的挣扎,此番负隅顽抗定然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东笙担心的是那沙安主帅还有撒手锏。 往生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也心知必然是拗不过这头小倔驴,于是只恨恨地低声骂了句:“作不死你。”然后愤愤然地扭头走了。 东笙听着身后沉重得似乎还带着怨气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这才幽幽转过头朝往生离开的方向望了望,也不知在想什么,又默默把头转回来,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黄沙,手在内衬的衣兜里摸了摸,掏出一块小小的墨玉佩。 他垂下眼帘盯着手中那一小方快被他搓得包浆的玉,想起这还是当初在东海时周子融从南洋带回来给他的,结果当天海上就出了事,然后紧接着他自己去了斯兰,两人相隔异地。 自那天以后,就是聚少离多。 东笙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闭眼,就会梦见那个和火有关的梦。他已经快忘了这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是记忆犹新地记得每逢自己从梦中醒来,都会疯狂地想念那个守在东海的人。 人只有经历了漂泊离散,才会明白什么叫家。这大千世界是是非非,终究是比不过少年时在东海的须臾岁月,到如今想起只感慨十年一梦。 “殿下。”身后一个稚气未脱的奶音将东笙从思虑中拉了回来,回眸一看,见那晒得跟锅底一样的小男孩把自己拾掇得人模狗样,正站在自己身后仰着脸冲他笑。 “一鸣啊,”东笙笑了笑,“都收拾好了?” 大战告捷,卓一鸣也确实该回家了,他要是再不回去,他妈估计得把东笙的军营给拆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53 “收拾好了,”卓一鸣恭恭敬敬地拱手一拜,有模有样,“一鸣特来向殿下告别,谢殿下数月来的教导。” 东笙“嘿”地一笑:“不错,小伙子有良心,那你怎么不去跟你往生师父告个别?” 这大半年来,都是往生在教他武艺,差点把那剑灵气成剑鬼。 卓一鸣道:“方才上来的时候正巧碰见师父,师父似乎心情不佳,一鸣不敢叨扰,想着还是晚些再去。” 东笙心里啧了一声,心说这往生气性还挺大:“……行,那你回头得好好谢谢他。” “是,”卓一鸣听话地点点头,但心里似乎还憋了点儿事,本是不打算过问,但终究还是耐不住,试探着开了口,“但……不知往生师父究竟是为何事烦忧?” 东笙抬手驱赶道:“行了,退下吧,小孩子别问大人的事。” 卓一鸣一向聪明,从来不会过多纠缠,话及此处也知道再追问便是不妥,于是老老实实地有鞠了一躬:“一鸣明白,那一鸣先退下了。” 东笙点了点头,随口嘱咐道:“让军营里的人送你,路上小心。” 卓一鸣谢过了东笙的好意,又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郑重其事地道:“殿下保重,一鸣告辞了。” 东笙微微一怔,随即莞尔:“多谢了。” 东笙的折子被送回了京,女皇等了十几天没等到儿子,只等来了一封打脸的折子和满脸憔悴的李崇文,自然是气得不轻。 给你庆功都不回来,面子大了啊。 但也还不至于往那处想,只是阴沉着一张脸在朝堂上亲口下旨缩小了几日之后庆功宴的规模——正主都不来了,还有什么可大操大办的,只不过是向天下人炫耀炫耀罢了。 可她不往歹处想,就不代表那些个御史言官们也不往歹处想。 言御史话中带刺地道:“陛下,虽说北境外沙安大军未退,但卓家部将也都还在啊,怎么也不至于要殿下对这些个残兵败将亲力亲为啊。” 意思就是,那北疆还轮不到他东笙来做主,东笙对北疆这番“殷勤”,难免有取而代之之嫌。 女皇自是明白他的话,面色不大好看,但嘴上仍不肯松口:“怎么,言御史这番有主见?” 言御史一愣,低下头去:“……老臣不敢。” 但女皇却未尝没把这句话放在心里,蒋坤站在一旁虽不说话,却看得真切。 兵权这种事,御赐尚可说,但自封……是绝对容不得的。 “陛下,”蒋坤开口道:“前些日子卓家奏了封折子,刚刚到内阁,说是要给陛下看看。” 女皇知道蒋坤势大,怕他擅自扣压奏折,所以内阁中有不少她亲自培植的人,比如李崇文,所以卓家奏折一事她本也知道,只是一直不愿开口提及。 但此时蒋坤既然当堂提出来了,女皇于情于理也当看看,于是只好道:“呈上来。” 蒋坤应了声是。 【作者有话说:一首凉凉……】 第89章胁迫 但此时蒋坤既然当堂提出来了,女皇于情于理也当看看,于是只好道:“呈上来。” 蒋坤应了声是。 卓锋出师未捷身先死,虽说是因他自己冒进,坑死自己不说,还连累数万大军给他陪葬——但说到头毕竟人已经死了,而且北疆也夺了回来,华胥人还是秉持逝者为重的原则对这个好歹守了北疆一辈子的大将军留了些敬意。可卓家却已是无人问津了。 若不是趁着北疆大捷的喜头,这折子还不一定能入得了女皇的眼。 内侍官端着一个黑漆托盘,上头放着一封封缄完整的折子,小心地呈到女皇面前。 蒋坤时不时撩起眼皮子偷偷觑两眼女皇的神色,不动声色地期待着自己酝酿已久的成果。只见她默不作声地缓缓将折子拆开,一行一行读着上头的字,面容逐渐僵硬。 蒋坤心底暗暗松了口气,这封折子他虽没看过,但他也知道那上头写着是什么——那都是他一字一字交代给洛阳刺史,洛阳刺史又派人去一字一字教给卓家夫人的。 女皇看完面色已经彻底黑了,目光里暗涌的怒意毫不遮掩地漫溢出来,赤裸裸地打在蒋坤身上,紧接着一巴掌把那折子狠狠拍在桌上,震得整个大殿内都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回音。 “大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54 这一吼吓得众臣忙不迭跪下匍匐到地上,满口“陛下息怒”。 女皇气得身子直抖,大捷之后还没来得及消化完的喜悦一下子凉透了,感觉自己心里寒得直掉冰渣。微微发颤的手突然暴起,三两下将那折子扯了个稀巴烂,兴许是太过用力,她的手竟是让那纸磨得生疼。 她隐隐发红的眸子死瞪着匍匐在地上的蒋坤,似是要将这递折子的人射个对穿,抬了抬手里攥着的皱巴巴的碎纸,嘶声问道:“这折子上写的,可当真?” 蒋坤一怔,随即道:“这封奏折是红头的签儿,臣不敢擅自翻阅。” 女皇即便是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忘记试探他。 其实那一封折子上看似是卓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向女皇哭诉老境凄凉,实则却藏了一条让女皇心惊不已的讯息。而恐怕当时卓夫人自己写的时候,都不知道那句话是个什么意思。 ——“殿下将小儿扣留许久,望陛下体恤老身舐犊之情,放小儿回府。” 然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擅自扣留一境主帅的子嗣,可就很难说清楚究竟是个什么居心了。 东笙做这件事的时候,定然是没有那个意思,而刺史派去的使者教卓夫人写这句话的时候,那女人也多半不知道自己是在暗参太子拥兵自重。 每个人的出发点不同,想到的结果也自然不同。 卓家夫人虽说是卓锋的遗孀,但终究也是个一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女人,让鸡毛蒜皮塞得满满当当的脑子里想的也就只有卓家那一亩三分地和膝下的几个儿女。只要利用她对儿子的想念稍稍一激,想要她怎么写她就会老老实实地怎么写,也断然想不到那么多。 而卓家刚刚死了当家的,女皇就算再怎么龙颜大怒,也不好拿这一对孤儿寡母开刀。 “这折子谁写的?说!”女皇一个用力将被撕碎的折子砸在了桌案上,又是震得众人一颤。 “回禀陛下,”蒋坤低着头不去看她盛怒的眼睛,“这是卓家的折子。” 女皇心里当然知道这是卓家的折子,而现在卓家主事的,以及这话中口吻,不是那吴兰嫣还能是谁。 “朕是说谁教她写的!”人总是习惯性地在某些方面给弱者更多的信任,不是信任他们的人品,而是觉得他们没有能力做到这一步,女皇也不例外,“这封折子是谁教她写的?!” 朝廷百官跪了一地,没一个人敢吱声,就连蒋坤也选择沉默是金。 女皇僵持了半晌,终是泄了气一般颓然坐回了龙椅上,赤红的眸子渐渐冷却下来,方才的盛怒让慢慢回过神来的失望给浇熄了火,她两眼空洞无神地望着大殿。 她想,是了,没有人教,是那卓家女人受不住了自己给朕写的…… 不久前还被捷报频传之喜溢满的金銮殿此时死一般地寂静下来,女皇一声不吭地在龙椅上坐了半晌,才终于幽幽开了口:“东海如何了?” 蒋坤一愣,他倒是还没想到女皇会突然提到东海的事,于是也不敢贸然回应,只听旁边一个文官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都以恢复正轨了。” 番阳大军退去之后,东海也慢慢回到了正轨上,只是北疆之战太过让人忧心,所以东海那轻而易举的克敌也就没有掀起什么太大的波澜,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女皇本是想着等北境收复之后一同庆贺的,没想到却出了这档子幺蛾子。 “嗯,”女皇闻言点了点头,上挑的细长眸子里晦暗不明,凉凉地道,“周大将军也劳苦了,就这两日,要他尽快回京。” 女皇本身就肤白,此时一冷下脸来更是显得像是被冰霜封冻了似的。 不等百官的回应,女皇又语气不善地接着道:“再传召北境,就问太子他那赏赐究竟要是不要了,他若不要的话,朕就要拿来好好犒赏犒赏周大将军了。” 蒋坤这才恍然大悟,小心翼翼地抬头觑了眼女皇板得如冷铁一般的面容,垂下头应道:“臣,这就去传旨。” 东海比北疆更早一步收到女皇的传召,周子融本在码头清点新一批从南洋运过来的货,愣是叫罗迟给叫了下来。 “怎么了?”周子融裹了裹身上的狐裘,皱着眉头看那罗迟跑得气喘吁吁,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这么急?” “大将军,陛下传圣旨了,”寒冬腊月里罗迟张口就是一大团一大团的白气,他死命深吸一口气沉了沉,这才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完整的话,“要你立即回京,按察团都派来了。” “按察团?”周子融心口一紧,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什么按察团?” “说是要陪您一路回京的,”罗迟一向是个火绒子脑袋,一点就着,此番似是被那阵势吓得不轻,额角上都覆着一层薄汗,“俺的娘,几十号人,都是二品以上的大员,还有好几个玄天阁的,陛下怎么突然想起搞这么大阵仗了?” 周子融一对长剑眉越发拧紧,寒风呼啦啦地直扑到脸上,他紧绷着面皮子问道:“到底怎么说的?” 罗迟缓了几口气,似是在努力回忆那圣旨上的原话:“什么……大将军退敌有功,如今北境太子事务缠身难得回京,还请周大将军赏个脸,回京受赏。” 周子融心里一惊——这话都说成这样了,还派了那么浩浩荡荡的一个按察团来,哪里是要请他?分明是要绑他回去。 北疆出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女皇这么快就翻脸了。 他若是回去,东笙必然会因他被掣肘,那时再回京恐怕就凶多吉少了;而如果他也不回去,那还不知道女皇怎么想——稍稍添油加醋,那不就成了北疆和东海串通勾结了吗? “大……大将军,这番阳人退了都好几个月了,陛下怎么突然……” 东笙是必须要回去的,但是不能在他之后回去。可如今朝中没有可以照应的人,这传圣旨的事十有八九要过内阁的手,而蒋坤若是有心要使绊子,那么让东笙回京的旨意一定会在周子融回京之后传到。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55 因为如果是周子融先到,东笙再接旨,那回京就是迫于无奈;而如果东笙比周子融更先到,那回京就是思君心切,诚心请罪了。 所以东笙一定要在他之前……甚至是圣旨到达之前动身回京。 周子融蹙眉凝思了一阵,忽然冷不防将手中的账本塞进了罗迟的怀里:“在这看着。” 然后头也不回地匆匆往外赶。 罗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看着手中的账本懵了一下,这才急着大喊道:“大……大将军!您去哪儿啊?!” 周子融此时已经翻身跨上了一匹黑鬃灵驹:“回府!” 【作者有话说:求评论求评论……本码字农真的好寂寞……】 第90章回京 周子融蹙眉凝思了一阵,忽然冷不防将手中的账本塞进了罗迟的怀里:“在这看着。” 然后头也不回地匆匆往外赶。 罗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看着手中的账本懵了一下,这才急着大喊道:“大……大将军!您去哪儿啊?!” 周子融此时已经翻身跨上了一匹黑鬃灵驹:“回府!” 东笙接到周子融密信时大概是在第二天中午——这是最快的飞鸟传书也达不到的速度,而手持火漆封缄密信的吟风也是灵力全开,撒开了腿才赶在一切皆晚之前到了北疆。 东笙还正纳闷儿怎么体内突然涌上来一股莫名的疲惫感,等他见到军营门口差点儿要背过气去的吟风时才恍然明白过来。 “赶紧扶他进去!”东笙一边快步走上前去,一边急眼地朝军营门口还打算拦吟风的岗哨吼了一嗓子。 两个值班的小兵平日里难得见主帅一面,眼下一见太子迎面就发了火,吓得也不敢再查吟风的令牌,手忙脚乱地把已经摇摇欲坠的人给搀住了。 东笙心里一直绷着根弦儿,此时见吟风这么一副丢了半条命的模样,吓得手都在隐隐发抖。 可别是东海出了什么事了…… 他急不可耐地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肩膀,太阳穴突突直跳:“怎么了?你怎么回来了?” 吟风一路就没停过,几乎要跑断了气,嘴唇上毫无血色,又跟拉风箱似的大喘了几口,才勉强平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沙哑着嗓子问道:“圣……圣旨到了吗?” “圣旨?”东笙被他这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什么圣旨?” 也顾不得解释,玩命了一路的吟风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禁不住先松了口气,紧绷的身子一下子就瘫软下来,秤砣似的挂在两个扶他的哨兵身上,无力地笑了笑:“那……那就好……” 东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天没听明白:“啥?” 吟风觉得自己说不清楚,直接把揣在怀里的密信拿出来给他看。 东笙接过密信,一眼瞅见那火漆上盖着周子融的私印,心中便似有所感,一双长眉也不由得拧在一起,抬头看了一眼吟风:“你先去休息吧。” 吟风早就巴不得,拍了拍扶着他的两位兄弟的肩膀:“两位仁兄,劳驾了,好人做到底,帮我抬榻上。” 就算是变回原形,他也要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变回原形。 东笙将那火漆小心翼翼地抠弄下来,拿在手里用手指轻轻捏了几下已经干透的漆泥,总觉得不该扔,于是又揣回怀里,这才将密信抖了开。 等他通篇看完,已经是起了一背的白毛汗。 他亲娘就如此信不得他? 东笙手里捻着信纸在原地僵了半刻,手指越攥越紧,终于倒抽一口冷气,猛地转身往自己的营帐里头赶去。 往生这厢刚刚听闻外头的异动,正要出来,没想到迎面就撞上了满脸铁青的东笙。东笙撞见他也不吭声,像是没看见这号人似的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擦过,径直钻进了帐子。往生心道坏了,怕是又出了什么事,忙转身追了上去,一把扯住东笙的肩膀:“到底怎么了?” 东笙回眸瞥了他一眼,紧绷着一张脸将手里的信递给了他。 往生满腹狐疑地将信抻开看了看,越看脸色也越是阴沉,等他确定自己一个字也没看错,抬头正撞上东笙那阴云密布的眸子时,感觉他仿佛在说:现在懂了吧? “陛下这么狠?”往生匪夷所思道。 不管怎么说,两边可是刚刚打完胜仗。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56 东笙没接他的话茬,似是不愿提及,只自顾自地道:“这件事不要声张,你叫人收拾收拾,我们立刻启程回京。” 这事十万火急,一刻也耽搁不得,不然真的等到皇帝的按察团也到了北疆,那就说什么都晚了。 往生的火气将将要往外喷,让东笙这一句话给堵得生生憋回肚子里,心里憋得要抓狂,可又不好在这后生面前发作,只好闷声闷气地应了声:“知道了。”便愤愤然一把甩开帐帘钻了出去。 往生吩咐完随行的亲卫,心烦意乱地在帐子外头踱了几圈儿,无意间瞥见太子帐旁边的一顶帐篷,微微怔愣了一瞬,随即便决定要去找某人的晦气。 “起来!” 吟风弩躺在军中某伍长的硬板床上,那点儿单薄的棉絮竟然让他觉得无比温软,就将要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却被往生的一声爆喝给生生弄醒。 往生毫不留情地把床上那柄鸠占鹊巢的青铜弩给提溜了起来,冷冰冰地道:“让你盯着点儿东海的情况,你几个月就传回来一封信,怎么?上东海养膘去了?” 吟风本身被他吵醒就已经是一肚子的火气,此番又没头没尾地被一通臭骂,更是烦不胜烦,一下子化为人形从往生手里挣脱出来:“你发什么疯?!” 他让周子融给忽悠回了原形,自己都还是一头雾水,就挨了往生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自然也是满肚子的憋屈:“别闹了,让我睡会儿成不成,都赶了一路了。” “你先说清楚,这几个月怎么了?”往生显然是不肯轻易放过他,一把扣住他的肩膀,“你的灵力波动不对劲。” 吟风心说对劲就怪了,他整整睡了几个月,什么事都没干,灵力波动自然要比正常的低上许多。但是顾念着自己的小命,生怕让往生给念叨死,愣是不想开口提那档子事,只好随口敷衍道:“有什么不对劲的,不过就是一千年没操练钝了些而已。” 他可不想承认自己是让一个人类的后生给忽悠了。 不过说来也奇怪,一般剑灵就算是沉睡在灵武中,也应当是有自己的意识的,如果他想化为人形,随时都可以。然而这一次却不一样,他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几乎是上一秒闭了眼,下一秒就让周子融给喊起来,睁眼却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然而一个小小的普通人类,是如何能唤醒天罡灵武的。 当时出发前他就这么问过周子融,那人却只说是因为他早就醒了,而自己不过是恰巧在那个时候叫了他一声被他听见了而已。 这一听就知道是随口搪塞的话却也让吟风不知如何反驳,毕竟他自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加上情形紧急,他没时间和周子融东拉西扯。 往生板着张脸盯着他半晌没说话,就在吟风以为他又要开口骂人的时候,往生却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垂下头满面疲态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这就让吟风很受不了了,要么好好说话,要么就正儿八百吵一架,他突然这么一副唉声叹气,似乎对自己失望至极又无奈至极的模样惹得吟风不禁有些恼:“怎么了?这不还没出什么大事吗?” 往生稍微缓了一些暗自反省反省,也意识到是自己方才着急上火一不小心迁怒于人了,吟风再怎么样,也是拼死拼活赶了一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通骂却也是不在理儿上。 但往生也不愿说什么软话,只道:“你还是变回去吧,黑灵的灵力经不起你平白消耗,你自己也好好养养。” 于是他也没再追究吟风这几个月究竟干嘛去了,自然也就不知道周子融能把吟风忽悠回原形,又把他从原形中唤回来的事。 吟风十分没有风度地翻了他个大白眼,兀自躺回床上又变成弓弩的模样,安安静静地窝在被褥里。 往生心虚地抬起眼皮子睨了他半晌,等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伸手将那青铜弓弩从被褥里捧了出来,这一次还算稳当地端在胸前,钻出了帐子打算拿回去收起来。 东笙本是一万个不愿意回华京,但眼下已经不只是事关他自己一人了。而他就算是害谁,也不愿拖累了周子融。 东笙这边没日没夜地往华京城狂赶,周子融那边却是想尽一切办法拖延。 光是收拾东西,竟然就收拾了一整天。堂堂东海大将军,一会儿说要不要把家里的地契带上,一会儿又说哪件衣服带漏了,最后甚至还怂恿他亲娘跟着一起去,潘淑宁对此当然是喜闻乐见——而女人的东西是最多的,收拾起来没个完,终于好歹还是让按察团的人给拦了下来。 这还不算完,周子融码头校场王府三头跑,连着转悠了好几趟,说是要处理他不在东海时的事务交接。等到临出门了,还要专门跑一趟江淮空的府邸问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按照按察团副使的话来说,那就是“老娘们儿出门,急死抬轿的”。 等到上了路,周子融更是竭尽“拖延”之能事,半路上一会儿遇到个“剪径劫财”的,一会儿遇上“山匪拦道”的,可谓之是花样百出,层出不穷。 待到他好不容易一步三挪地到了华京,也才刚刚是东笙到达的一天后。 【作者有话说:老娘们儿子融。】 第91章论功行赏 等到上了路,周子融更是竭尽“拖延”之能事,半路上一会儿遇到个“剪径劫财”的,一会儿遇上“山匪拦道”的,可谓之是花样百出,层出不穷。 待到他好不容易一步三挪地到了华京,也才刚刚是东笙到达的一天后。 李崇文早前给他传了密信,本来是要去城关门口等他,但无奈按察团人多眼杂,十个有九个是别人的耳目。李崇文身为朝廷内阁重臣,总不好在这个情况下抛头露面,于是便私底下吩咐了一个周老王爷的旧部去皇城门口给他“接风”。 周子融远远地就瞧见了那人身着朝服站在绛红的大门前,一扯缰绳勒了马,回头对马车里的按察团使者道:“大人,齐将军在城关处等候已久,曦且去看看,还望诸位大人稍等片刻。”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57 那使者早让他这一路上的种种借口弄得有些不耐烦,但那齐将军好歹也算是历经两朝的老臣了,总不好臊人家的面子,于是掀开车帘往外瞧了瞧,眯缝着一双耷拉皮的三角眼打量了打量远处的齐将军,又转着小眼珠子看了看面前的周曦,眼中精光一闪,勾起满是皱纹的嘴角笑了笑:“周小将军且慢,老朽也有好些时日没见着老齐了,不然我们也别等了,跟你一起去见见才是。” 周子融微微一怔,随即波澜不惊地也回以一笑:“大人说的是。” 使者的眸子往上瞥了瞥坐在那高大的黑鬃灵驹上的青年,剪水一般的眸子里似乎隐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却统统含在了那剑眉之下的阴影中,叫人越发摸不透。 使者朝前伸了伸手:“周小将军请。” 周子融仿佛是真的无心避讳一样,就跟着按察团的车队去城门口迎上了齐将军。 齐将军似乎也早有预料,对周子融身旁按察团的一群老东西们也不觉意外,爽朗地笑了笑:“哟,许久不见小曦,可曾挂念过你齐伯父啊?” 周子融叫随侍把马牵到一边,上前行了个礼,脸上依旧挂着那万年不变的笑意,直叫人觉得那双星目中满是青年人的温润:“曦自然是想念齐伯父的,不知齐伯父这些日子可还康健?” 这话显然是废话,齐将军五大三粗虎背熊腰,都快花甲的人了依旧是满面红光,蒲扇似的大手一拍胸脯道:“硬朗着那!” 按察团的几位大人其实平日里和齐将军也无甚交集,毕竟自从周海平咽气之后,齐将军也就慢慢开始往解甲归田的方向努力,说白了也就是消停了。再加上周子融一向主张韬光养晦,周家在朝廷也没有什么需要他照应的地方。 于是这一次周子融难得有求于他,他自然是喜闻乐见的。 几位老东西们心中一向互看不是东西,一边儿心里骂着老匹夫,另一边儿心里骂着老狐狸,面上也就实在是没什么话好说,简单见礼之后,齐将军仍旧把注意力转回到了周子融的身上。 “你小子倒是越来越结实了啊。”齐将军哈哈笑着,砂锅大的拳头没轻没重地一拳砸在周子融胸口,周子融面上的笑意微微出现了一丝裂缝,却马上让他掩了回去,还不等他说什么,齐将军又一把把他揽进怀里,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你爹不在了,伯父照应着你那。” 齐将军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脖颈儿,不着痕迹地将一张字条塞进了周子融的后衣领,又捏了捏他的肩膀道:“万事小心。” 周子融也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自己明白了。 往皇城里头走了一段儿,周子融趁着身后按察团的人不注意,假装挠痒时将那字条摸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在掌心中抻开一看——“太子已回京,北疆圣旨未到,公主内阁涉政已有数月,望万事谨慎,珍重”。 东笙的事好歹算是救回来了,但公主怎么就涉政了?不是一向流觞曲水不问世事吗? 看来蒋坤在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还真是做了不少事。 周子融抬眸望了望不远处皇宫大殿前的重兵护卫,不动声色地将那一小张字条塞进嘴里,悄么声地咽了。 内城的公公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将他们一行人引到偏殿中稍作休整,那按察团的人不知不觉就陆陆续续地走了,至于他们去了哪儿,周子融也还算是心中有数,不愿深究。 内侍官给他把朝服送了过来,公公从内侍官手中接过了盛着朝服的托盘,笑容可掬地躬身凑上前去:“周大将军,更衣吧,陛下还等着那。” 殿外很快就传来了传召声。 “召北昭王周子融,入宫觐见——” 周子融甫一登上殿前高台,远远地就望见了御下那熟悉的身影,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真切的恍惚感,半年不见那人似乎已经清减了不少,站在百官拥簇的朝堂之上竟是显得有些单薄。 周子融心中一阵发胀,闷不作声地忍着躬身走到殿前,行了个参拜大礼,这才按着司礼太监的唱调,一步一步地登了殿。 东笙自打他上殿开始,视线就一直不动声色地粘在他身上,周子融似有所感,也微微抬眸一瞥,正巧对上东笙的眼神,见他口中默默比了个口型——多谢。 周子融心口一颤,又慌忙把视线给收了回来。太子今日专门穿了上殿面圣的朝服,玄色的锦袍上用银线绣着玄天旭日纹,领口、袖口和衣摆都翻着银白色边,上头滚着稍深一些的暗云纹,正好衬着他在北疆的烈日下晒黑不少的皮肤。 白皮嫩肉的小太子,打一趟仗回来竟成了黑里俏。 “臣周曦,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周子融往地上一跪,又行了个参拜大礼,匍匐到地上等着女皇的回应。 女皇坐在龙椅上,手里漫不经心地剥着一粒葡萄,看也不看地上跪着的人,等到她慢悠悠地把水晶一样晶莹剔透的葡萄肉放进嘴里咀嚼下咽,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道:“爱卿平身。” 周子融俯首道:“谢陛下。” 女皇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周子融看着:“爱卿你与阿笙都是退敌有功,是朕华胥的功臣,按律当重赏,因着那北疆战事才拖延了些时日,还真当是对不住周爱卿了。” 周子融垂着眸子,绷紧的脸上纹丝不动,声音中似乎是漫溢的诚恳,切切动人:“臣是华胥的臣,是陛下的臣。食君之禄,死君之事。平乱退敌、邦护疆乃臣本分,臣不敢邀功。”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能保证全身而退才是重中之重,这话显然是女皇在试探,周子融当然不会上赶着往刀口上撞。 东笙眼睛一刻不移地盯在他身上,眸子越来越沉暗,拳头隐在宽大的袖袍中,越攥越紧,掌心被手指抠得生疼。 女皇默不作声地勾了勾唇角,一双细长的狐眼中含着一抹阴翳。她没有接周子融的话,只又转向东笙道:“阿笙,那你呢?这一趟北疆征伐实在是太不容易,你就真没什么想要的?” 东笙当然知道她意在何处,有人参他在北疆拥兵自重,就算他火速回京以示忠心,但女皇仍旧对北疆兵权一事耿耿于怀。 虽说保家卫国之心是真得不能再真,但如果说东笙对北疆一点儿想法都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不然华胥将才济济,他当初也不会那么主动地请愿去北疆迎战。 然而东笙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过于轻敌,本想着北疆只要打了胜仗那蒋坤就拿他没办法,没想到还是失算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58 竹篮打水一场空,眼下他除了保全自己和周子融,也别无奢求。 东笙二话不说,恭恭敬敬往地上一跪,叩首道:“儿臣谢陛下隆恩,保家卫国何谈封赏,退敌全凭陛下齐天洪福庇佑,儿臣断不敢邀功请赏。” 女皇啧了一声,将手里的葡萄皮一扔,一边笑着,一边凉飕飕地道:“行了,朕赏你的那些金银封地,你还莫嫌少了便好。” 女皇说着,又咂了咂舌继续道:“原本是想封你北境五千户,可那北境荒远之地,你要去看看还得跑个十万八千里,想着便罢了,华京城外挑了五千户给你,你可莫要挑剔。” 东笙又重重地磕了个头:“儿臣谢主隆恩。” 女皇看着他匍匐到地上,嘴角依旧挂着一点儿似笑非笑的弧度,沉声道:“毕竟太子要承的,不是那几小块儿封地,而是朕的万里江山不是么?” 东笙浑身一震,暗暗绷紧了面皮子,梗着脖子沉默不语。 女皇直了直腰杆,缓了口气,又笑道:“说起来,蒋大人,你之前跟朕说公主经史读得不错,要她去内阁帮着看看政务,现下如何了?” 本是像个透明人一样隐在众臣与皇族中的东漓闻言愣了一下,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去,心脏一阵砰砰乱跳——女皇极少在朝堂上提及她,上一次女皇这么说起她的时候,据说还是在她幼年大病时。 而这本是众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忽然被女皇当面提了出来,惹得朝堂上净是一阵阵细微的吸气声。 这可算是明目张胆地“默许”夺嫡了。 原本女皇一向不喜公主涉政,眼下竟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见北疆之事当真是将她惹恼了。 恐怕也是想借着公主的势,灭一灭东笙的焰气。 蒋坤从班列中站出来,脸上还堆着笑:“小公主聪慧过人,凡事一点就通。” 东漓紧张得嘴唇发白,死死攥住自己还在隐隐发抖的手。 “是嘛,”女皇笑了笑,似是一副惊喜的模样,“那……阿漓,你倒是来说说,周大将军东海退敌有功,当如何赏?” 东漓脑内霎时间一片空白,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看宝座上的母皇,却发现母皇也正看着她。 ——自打东漓五岁以后,女皇就再没叫过她阿漓。 而东漓就算再怎么不谙世事,此时也明白,这声阿漓实际上不是叫给自己听的,那不过是女皇在借机向太子警告。 东漓咽下一口唾沫,心中一阵发酸,但她毕竟已经习惯多年,面上仍是撑着一副谨慎认真的模样,极缓极慢地从众皇族中站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其实小公主也挺可怜的。】 第92章有客望乡 而东漓就算再怎么不谙世事,此时也明白,这声阿漓实际上不是叫给自己听的,那不过是女皇在借机向太子警告。 东漓咽下一口唾沫,心中一阵发酸,但她毕竟已经习惯多年,面上仍是撑着一副谨慎认真的模样,极缓极慢地从众皇族中站了出来。 “回禀陛下,周将军退敌有功,劳苦功高,按律当赏黄金千两、锦绸千匹、记军功一等。”东漓紧张地撮了撮指尖,浊白的瞳孔不知望着哪里,“周将军已有一等军功十二记,按律当官升一品。” 当年前朝华胥覆灭之后,东大陆陷入了数百年的诸侯混战,周家在东海圈地为王,国号为“北”。而那个年代里最不值钱的就是“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国君满地跑。华胥复国时,周家算是一群大大小小的王中最识相的一个,眼见大势已去,便毫不犹豫地易帜称臣。之后华胥的新帝看在他们劳苦功高的份儿上给他们留了个“北昭王”的名号,但如果要真较真儿起来,应该也只算是个侯。 再加上这近百年来周家一向是偏安一隅,从不争功,常常连二品都够不上。 东漓说完后朝堂上一片寂静,小公主绷得额头直冒汗,僵持了半晌之后女皇才终于冷不防轻笑出声:“那周将军可就是正一品军侯了啊,到时候位极人臣,以后要是再立个什么大功,朕还真不知道该赏你什么了。朕说得可是这个道理,太子?” 东笙脸色一黑,面上僵得极为难看,若是女皇此时离得近一些,说不定还能听见他藏在袖子地下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想,当初若不是因为自己,周子融本可以一辈子不问朝政,有仗打仗,没仗的时候就当他的闲散王爷,哪里用得着受这样的窝囊气。 不过周子融也没说什么,脸上无波无澜,仿佛女皇说的不是自己一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心有多宽。 他注意到东笙悄悄投过来的小心翼翼的眼神,那眼神中渗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歉意,周子融毫不避讳地对上那双眼睛,口里轻轻比了个“无妨”。 东笙只觉得鼻底一酸,那人似笑非笑的温润面容刺得他眼睛生疼。 “对了,朕差点忘了,”女皇拍了拍自己的椅子把手,“灵察使此番助朕东海强兵,那些图纸朕也都看过了,真当是机巧,功不可没,当重赏。” 言御史嘿嘿笑了笑,沙哑的嗓子跟磨烂了的砂纸似的,连忙跟着煽风点火:“陛下圣明啊,若不是灵察使造出那些个神兵利器,东海之战怎能如此无往不利。” 女皇没搭理他,仍旧目不错珠地盯着东笙,开口道:“吏部户部记,灵察使江淮空功不可没,按头功论赏。”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59 还不等当局的几人吱声,以言御史为首的几位老臣就噼里啪啦地跪了一地,满口高呼“陛下圣明”。 想必只要是这头功落不到周子融头上,他们就皆大欢喜了。 东笙也不是没立过军功,只是还从未经历过这么憋屈的“庆功”,等到好不容易把这朝会给熬了过去,他便立即叫买通好的内官给周子融传了话。 现下风声正紧,他们有话不好在皇城内说,东笙怕再横生枝节,只让那小宦传了四个字——“有客望乡”。 大半年未曾见过,两厢都有太多话要说,此时一得了机会,却像是一锤子砸翻了五味瓶,稀里哗啦流了满地,心里头乱糟糟地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别时哪能预料到,再见面时会是那番场景。 等到周子融骑着黑鬃灵驹以八百里加急的架势赶到望乡楼的时候,那掌柜的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他了。 此人许久不见,依旧是一副油光水滑的模样,无论外头怎么风云变幻,这小老头的两颊上仍旧泛着两团喜庆的坨红,笑起来也不谄媚,无端给人一种敦厚温和的感觉。 掌柜的朝他躬身一拜,也牧匙无甚多言,只不温不火地道:“请随我来。” 周子融耐着心中焦急,礼貌地朝他一颔首,跟在他后头径直入了楼内。 依旧还是当初私会的那间雅阁,室内茶香已经溢出老远,周子融在玄关处时便闻见了,想必那人已经来了许久。 从接到传话的那一刻起,周子融的脑子里就开始毫无章法地翻起从前关于那人的各种情形来,其中几乎毫无逻辑可言,从那人送自己出关的样子,到自己在幻想中意淫时他的样子,都像是终于找到机会在他的脑子里捣乱一样,横冲直撞,弄得他心神不宁。 雅阁里头的人才刚刚听见外面的脚步声,胸口里的一颗心便提了起来,听到掌柜的敲门传报时拿着茶杯的手禁不住一颤,慌忙压了压心底的情绪,还算镇定地道:“进来。” 在门拉开的那一刹那,周子融几乎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滞了一下。 有时候他都会感觉到不可思议,明明都过了千年,可是对于那个人的念想,确实与日俱增。 究竟是私心作祟还是天命难为,事到如今他已经分不清了,只是想着若是后者,那自己恐怕是欠了老天一整条街,老天爷非要他生生世世不得解脱才能解恨。 他心心念念的人,此时就在离他只有不到五步的地方,身上披着一件柔软的月白色锦袍,安安静静地坐在窗下的一尺夕阳里,轮廓像是绣着金线一样。 东笙身旁的正在小炉子上煮着的茶还在蒸腾着白汽,把他身上那点不易透露的肃杀气涤荡得一干二净,整个人都柔软下来,一双明眸直直地看着周子融,就连脸上那柔和的阴影也勾勒得恰到好处,像是从蓬莱仙境来的仙君,美得不可方物。 周子融有一种错觉,他想,至少是在这一瞬间,东笙的眼里是不是只有他一人。 两个人都怔愣了一瞬,直到掌柜的在身后轻轻拉上了门,木门与门框相碰的那一声极轻的“噔”才将他们稍微拉回了些神。 周子融的眼睛片刻不移地粘在他身上,像是要把这半年多没看到的份儿全都补回来似的,自己却动也不敢动,生怕在自己还没完全稳住心神的时候甫一迈出步子,就会做出一些不可控制的事。 他憋了半晌,千言万语在口里吞吐了无数道,转了半天,最后却只滤出极苍白的三个字:“……你……瘦了。” “是嘛……”,这句话一下子就击溃了东笙最后的一道防线,忍了许久的情绪如大河决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他喉头顿了一下,噌地一下子站起来,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周子融,两眼通红地道:“委屈你了。” 周子融浑身一僵,肖想了那么多年的人正毫无防备地抱着他,让他本能地就想到了躲,可要推拒的手刚刚伸出了一半却又舍不得了,在半空中僵了半晌,最终还是轻轻覆在了东笙的背上,哭笑不得地道:“怎么就委屈了,净说瞎话。” 东笙现在跟他的身量差不了多少,从前总挂在他脖子上的小毛猴子,如今已尽能与他旗鼓相当了,而东笙又抱得极紧,虽说还不至于耐他如何,却让周子融无端觉得要喘不上气。 炙热的体温从柔软的锦绸里透出来,那力度与触感让周子融觉得无比真实,脑子里缓了片刻,那些旖旎的幻想就像是被戳破了米袋的粮食一样,哗啦啦止不住地全流了出来。 真想再抱紧一点…… 可纵使心里怎么翻江倒海,周子融张了张口,却还是只能说:“突然就抱上来了,你多大人了?” 东笙难得地没怼他,对于他没话找话一般的打趣果断选择装聋,闷闷地道:“是我考虑不周,拖累了你。” 周子融叹了口气,手掌覆上他的后脑勺,柔声安慰道:“这不怪你。” 东笙也想把话说得不那么沉重,勉强牵了牵嘴角:“还别说,这次多亏了你,还是你聪明。” 周子融笑了:“也多亏了你的弩跑得快啊。” 东笙:“回去赏他。” 这话说完,东笙顿了片刻,才又虚虚地道:“我错过了曾帅的忌日……” “我已经替你去看过了,”周子融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等风波过去,你再自己去看他。” 东笙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瓮声瓮气地道了声:“谢谢。” 周子融莞尔:“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东笙喉咙里哽了一下,生生将眼里的酸水儿憋了回去,又叮嘱道:“你这几日不要入皇城,在王府里好好呆着,朝中有我守着。”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60 “好,”周子融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十分耐心地给顺着毛,“你也万事小心,不要再触怒陛下了。” “我自有分寸。”东笙将人放开了些,抬起脸来看着他,“东海没出过什么事吧?” 周子融顺口就道:“当然没有。” 东笙毫不留情地一语戳破:“你放屁。” 周子融一愣,无奈地泄了口气。 果然还是瞒不住这小祖宗啊…… 【作者有话说:对于东笙来说,周子融算得上是灵魂港湾了吧。】 第93章江族大院儿 周子融一愣,无奈地泄了口气。 果然还是瞒不住这小祖宗啊…… 他干干地笑了两下,在东胜目光的鞭挞之下终于有些难堪地开口确认道:“你都……知道了?” 东笙点了点头。 其实东笙本来一开始确实是担心了一阵,但后来看见人全须全羽地站在面前时,也就没太多想。可方才周子融躲闪的态度却又在他心里掀起了些波澜,让他平白又觉得有些烦躁不安。 周子融眉心一跳,看着他的神色心道坏了,赶忙又把平日里惯有的笑容堆了满脸,一边扶着东笙往桌案边走,一边避重就轻地解释道:“也没什么,就是几个不长眼的番阳残兵,不服气,非要闹点事儿,已经都解决了。” 东笙脸色依旧不是特别好,心烦地泄了口气:“那这种事也没必要瞒我。” 东海主帅遇刺,吟风居然没有给他写信,定是被周子融忽悠过的。东笙比周子融小一些,小时候周子融帮着先生管他时候没少忽悠他,所以东笙比谁都清楚,周子融那三寸不烂之舌有多会忽悠人。 “那你可有受伤?” 周子融连忙睁着眼睛说瞎话道:“哪里至于,他们伤不着我。” 东笙总不能让人脱了衣服好好检查一番,而且周子融的身手确实是了得,自己听着听着便也就真的信了。 只是心中还是想骂他两句以示不满,但一看见那双温柔得几乎要溢出水来的氤氲眸子,话到嘴边却又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咽了回去。东笙对着周子融一向没什么脾气,纵使肚子里一万个不满,说出口来的话顶多也只是句不痛不痒的牢骚:“我看你还是拿我当小孩子。” 周子融只好哄道:“臣怎么敢呢。” 但东笙一个还没加冠的人,也压根算不上多大的大人,所以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来,难免显得有几分无理取闹。 东笙说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可笑了,耳根子一热,一声不吭地黑着脸坐下来给周子融倒了杯茶。 周子融倒也识趣,没拆他的台,从善如流地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就坡下驴地趁机转移了话题:“这茶倒是好,老岩茶吧?” 东笙这才闷声笑了一下:“你倒是识货。” 他又从一旁的陶瓿中舀了些清水倒进银壶,一边把银壶提到小炉子上煮着,一边又道:“这是滇闽新进的,千年老树,百年老茶,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周子融听他提到滇闽,微微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瓷杯笑道:“你不在中原的这段时间,南疆滇闽都已经慢慢恢复过来了,商道主道已经通了,现在又要辟几条辅道,罗耿之前还老写信问我他弟弟怎么样了,要是不听话,就送到南疆去帮他垦荒。” 东笙一听便又乐了,哈哈笑了两声,摇了摇头道;“要垦荒就把他送到北疆去,那才叫荒呢,鸡不下蛋鸟不拉屎,一瓢水倒地上眨眼就没了,千里旷野连一颗米都种不出。” 他本是开个玩笑,自己都没走心,可无意间抬眸一看,却是冷不防撞见周子融渐渐沉下的神色和眼中溢出的心疼。 东笙微微一怔,咽了口唾沫,竟是一下子忘了下一句要说什么,只好掩饰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垂着眸子,听见周子融轻轻叹了口气,沉声道:“无论如何,你这段时间好好休养,人都瘦了这么多,让东宫的厨子都给你补回来。” 东笙心乱如麻,胡乱“嗯”了一声,紧接着便又是一阵沉默。 他心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想,这世上有人比他自己还要关心自己。 缓了半天,东笙才又把思绪重新理清楚,装作无事地接着之前的话道:“那茶我已经备了些,回头寻个方便的日子,我去探望探望大祭司。” 周子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便与东笙过多在人前接触,更何况是去江族大院儿,于是也没有多的话,只道:“好,那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你找人给我带话。” “行。”东笙点了点头,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蓦地冷笑了一声,“蒋坤那老小子还指不定趁我不在的时候都整了些什么幺蛾子,我也正好去江家探探口风。”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61 “嗯,我们周家和李大人在朝中也有些门生故吏,再加上几位东海旧部,就算我们这么长时间不在,内阁的人有心作乱也应当不至于完全神不知鬼不觉。”周子融笑了笑,“回头我也该去走动走动了。” “说起来……”东笙微微蹙了蹙眉,“我记得你们家还有好几个没入仕的门客,有没有看重的?张鹭年死了,他的几个亲近的党羽也被罢了官,御史台的位置还一直空着呢。” “有倒是有,”周子融磨了磨杯子的沿口,若有所思了一阵,“你打算现在下手吗?会不会急了些?” 眼下朝野之中风声鹤唳,东笙一个人身上就不知道有多少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安插人手,怕是会再惹得横生枝节。 “现在先不了,”东笙自己也明白此刻还不是时候,“我是说你有没有能用的人,等到风头过去了,我再想办法。” 蒋坤如狼似虎,如果不防备,怕是迟早要被他架空。 “有,”周子融肯定的点了点头,“能用的大概有三个,你要是感兴趣,我择日带来见见你。” “好,那就依你的时间了,”东笙笑了起来,旁边炉子上的银壶口里咕噜噜翻出热腾腾的水汽来,眼看着就要把壶盖子顶起来,还不等东笙动手,周子融就已经先拿袖口垫着,地将壶提溜起来,放在一旁的竹垫子上。 炉子上还滋滋冒着白气,东笙灭了火,等着周子融给自己添茶。 周子融沏茶时还不忘偷偷抬眸瞟了他一眼,见东笙似乎还在思索着些什么,颔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眉心那颗暗光流转的墨玉含在氤氲的水汽里。 周子融一向不会把过于狠绝张扬的话放在口边,但每每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心里总禁不住会想: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要护他一日周全。 这句话从心里到嘴边被滤了千遍,说出来便只是听似一声不温不火的叮嘱:“总之,你万事小心,我也不指望别的,你别出事就行。” 东笙眉间微微一颤,也不知究竟听进去没有,只沉声嗯了一下。 东笙终究是老老实实地回来了,女皇就算是有天大的怨气,看见这人乖乖地呆在眼皮子底下,过了差不多小半个月气也就差不多消了。 东笙见女皇看见自己不再是一副恨不得把自己塞回肚子的嫌弃脸色,便斗胆请旨要去见大祭司,女皇本就是乐得他与江家人结交,便也二话没说就准了。 江淮璧只要不是在祭祀殿,一回江族大院就过上了没日没夜的日子——无论时间,想睡就睡,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三餐之外,最为甚者一日将近有九个时辰都在睡觉。难得醒着的时候也只是无所事事地喝喝茶摆弄摆弄那些个小文玩,倒也闲散。 当江淮岚把她叫起来说是太子来了的时候,她还心里还煞是不满地骂了一句。但想着总也不能驳人家的面子,只好揉揉惺忪的睡眼起来,让妹妹帮着捯饬捯饬,好歹收拾出一副人样儿来。 东笙在茶室里等了许久,茶壶里的水都添了四道,才见廊道上飘飘然而来的一道白色衣影。 “让殿下久等了。”江淮璧从门口慢悠悠地踱进来,江淮岚跟在身边虚扶着她的胳膊,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东笙刚要说你再不来茶都要淡了,可一抬眼撞上江淮璧那比从前更加惨白的面容时,心里打了个梗,把口边打趣的话给咽了回去。 江淮璧从前就是一副白得快要透明的面皮子,几乎没什么血色,半年以前就隐隐感觉到她身子似乎越来越不如从前了,这一仗回来再见,没想到竟是又憔悴了不少,纵使脸上傅了脂粉,也难掩眼下的一片青紫。 东笙的话在口里含了半天,最终也只是勉强笑了笑,问候道:“大祭司,久违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亲们一直以来的支持,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江河寥落 江淮璧从前就是一副白得快要透明的面皮子,几乎没什么血色,半年以前就隐隐感觉到她身子似乎越来越不如从前了,这一仗回来再见,没想到竟是又憔悴了不少,纵使脸上扑了脂粉,也难掩眼下的一片青紫。 东笙的话在口里含了半天,最终也只是勉强笑了笑,问候道:“大祭司,久违了。” “难得殿下大驾,璧身子不济,有失远迎了。”江淮璧想给他行个礼,可才刚刚弯了点儿腰,就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吓得东笙赶忙上去帮着搀了一把。 “大祭司切莫多礼。”东笙将江淮璧扶到席上缓缓坐下,皱了皱眉头,“大祭司还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江淮璧无声地笑了笑,清浅的眸子微微一弯,显得这张苍白的脸难得生动了些,可惜说出来的话却并不那么中听:“承蒙殿下挂怀,璧这条烂命,不打紧。” 东笙脸色也不好看:“大祭司这是哪里话……” “阿岚,给殿下斟茶。”江淮璧全然不理会东笙的话茬,江淮岚那个直眉冷眼的更是顾不得东笙的脸色,面无表情地从东笙手里把茶壶接了过来,兀自把茶给添上了。 东笙似乎是还想再说点什么,看了看两姐妹不一而同的淡漠脸色,终是把话头给咽了回去,沉沉叹了口气:“孤久不在京,许多事物都搁置了,此番回来还有很多地方要向大祭司讨教。” 江淮岚给江淮璧也倒了一杯,然后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却也不出去。从前东笙来找江淮璧的时候,旁人总是要回避一下的,可这一次江淮璧让她妹妹明目张胆地守在旁边,让东笙难免有些不适应。 但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江淮璧故意给他看自己的这幅病态,就是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 江淮璧呷了口茶,直入主题道:“殿下若是来问公主党的事,便可直说。” 东笙被她猝不及防地梗了一下,哭笑不得道;“大祭司……”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62 “江家虽然久不涉政,但也好歹有些世交故吏,只要陛下的态度有所转变,剩下的琐碎之事自然会帮殿下打点。”江淮璧淡淡地说道,那语气就仿佛是在寒暄天气一样稀疏平常。 这还是江淮璧头一回把态度摆得这么明确,从前就算是要辅弼他,说话也都是总含着三分,给自己留些回转的余地,但此话一出,就意味着她认定了江家在这场储君之争中已经站好了队。 东笙略微惊讶了一瞬,但面上的那一丝波澜随即就被他一笑掩之,颔首道:“孤在此,谢过大祭司了。” “殿下虽为储君,但自小不登庙堂,人脉不通,”江淮璧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蒋氏乃我华胥数一数二的异姓大族,有开国之功,绵延六代,出过正一品大员四十余位,皇后两位,内阁首辅两位,蒋坤之弟蒋风生前又深得圣宠,蒋氏门生故吏如今遍布朝野……这些事情,殿下可知?” 东笙微微一怔,眸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叹道:“孤当然知道。” “华胥如今的各营将领中,有将近三分之一都曾受过蒋家恩惠,有的甚至是蒋家门客,华胥二分之一的军权都变相掌握在蒋氏手中,殿下欲得北疆不成,此后若是一步走错,蒋坤向陛下请一道旨,便可号令天下兵马勤王。而南疆不一定能从殿下之召,单凭东海五十万大军,就算是尽数揭竿而起,等到他们赶到华京,恐怕也万事晚矣。”江淮璧丝毫不看东笙的脸色,一口气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听得东笙一时间哑口无言。 东笙一是不解江淮璧为何突然跟他说这些,二是在心里一直不言明的事实,竟是叫她一杆子全给戳穿了摆在明面上,多多少少有些膈应。 “论朝堂权势之争,孤自认不如蒋氏,但四境兵权之争尚可一战,”东笙道,“尸位素餐之辈废黜革职,忠贤良将招抚供养,就算是要与蒋坤之党争斗,孤也定然不会拿华胥的江山百姓冒险。” “殿下的志向纯正,璧自然是知道的。”江淮璧晃了晃杯中的茶汤,却不慎晃出来了些,滚烫的茶汤溢在纤细苍白的指尖上,她却像是毫无知觉一样躲也不躲,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旁人不懂,但卓氏实际上是殿下保下来的。” 卓锋生前是一等一的莽夫,本来他爹不想他和自己一样一辈子呆在北疆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好不容易把他送到京城当了个巡防营统领,结果他不到三年把京城的人都得罪了个遍,最后女皇眼不见心不烦,还是把他扔回了北疆。 现下他溃败而亡,卓家又人丁稀薄,全家上下不过一对孤儿寡母,唯一的男丁还大字不识几个,看他们不爽的人早就蠢蠢欲动了。要不是太子把卓一鸣拉到身旁护着,又派军在北疆驻扎,暗示所有人他日后还是北疆统帅,恐怕如今已经没有卓这个氏族了。 表面上看是控制北疆卓部大军,但其实也保住了华胥的北疆防线。 所以就算嘴上不说,东笙心里还是动容了一瞬。 “殿下若是要一心拿下北疆,不让其落入奸佞之手,那必须得有人为殿下镇守后方。”江淮璧悠悠道,“周将军军务繁忙,常年镇守在外,恐鞭长莫及……而周家李家之势也难同蒋氏一族为敌。” 这话不就是说你东笙压根儿没戏嘛,东笙至此也多少有些不顺耳,微微皱了皱眉头,沉声问到:“大祭司此话何意?” 可别是后悔了吧。 江淮璧惹恼了太子,却也依旧一副浑然不自知的模样,朝着身后的江淮岚招了招手:“阿岚,过来,给殿下磕头。” 东笙一惊,坐起来了些,忙道:“大祭司这是何意?” 江淮璧不吭声,江淮岚顶着一脸的冰碴子走到东笙面前,默默往地上一跪,二话不说就真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面无表情地拜道:“江氏愿为殿下出一绵薄之力,助殿下荡平朝野。” 江淮岚从小就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就连东笙也极少蒙受她的如此大礼,一下子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转过头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江淮璧。 “唯愿江氏,与皇威同在。” 东笙一怔,定定地望着江淮璧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半晌也未开口。 而就在此时,窗外隐隐传来一丝极微的异响,东笙多年征战,五感极其敏感,当即眸色一凛,抄起桌上的一只茶盏甩了出去:“谁!” 那茶盏破窗而出,随即一惨叫应声而响,东笙暴起一掌劈开窗户,只见窗子底下躺着一个穿着仆服的人,方才那只茶盏深深切入这人的喉管,此时已经是断了气了。 东笙凝眉一看,看着人身形便知定然不是普通的仆役,又望了望远处的某个方向,低声恨恨道:“跑了一个。” “来人!赶紧去……” “不必了。” 东笙刚要喊人去追,却被江淮璧一声打断,东笙转过头有些狐疑地看着她:“为何不追?” “殿下这些时日不在,不知我江家已被人盯了许久了。”江淮璧不温不火地说道,似乎这事不是发生在自己家一样,“都盯了好些时日了,无妨。” 东笙一愣,这才明白过来江淮璧方才和自己讲那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 白灵黑灵自古一体,她注定是要辅弼太子的人,如果太子不登基,日后蒋坤把持了朝政,定然不会放过江族——毕竟如今黑油已然现世,白晶灵能不再是不可替代的了。 而且总有一天白晶灵能会被黑油所替代,到那时江族于华胥来说便再没有什么用处,如今帮扶太子,也是希望他以后能念着旧恩,给江家留条路。 江淮璧身为江家五十年来最强大的一位祭祀,眼下也将要灯枯油尽、日薄西山了。 【作者有话说:最近实在是太忙,所以更新可能会受影响……】 第95章呵,男人。 而且总有一天白晶灵能会被黑油所替代,到那时江族于华胥来说便再没有什么用处,如今帮扶太子,也是希望他以后能念着旧恩,给江家留条路。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63 江淮璧身为江家五十年来最强大的一位祭祀,眼下也将要灯枯油尽、日薄西山了。 这么一想,再抬头看这人时,便觉得她白得太过单薄,像是眨个眼就要不见了似的。 想当年诸侯战乱的时候,江族仗着是黑白二灵之一虎踞一方,左右逢源,若是太祖皇帝再晚生几年,恐怕这江山就不是姓东了。 时过境迁,无尤江滚滚东流,几千年淘尽英雄,黑白二灵也曾是这世间绝对的力量,黑有大帝东玟所向披靡,白有太师江北昆国士无双,哪里不曾是以一敌百,一往无前? 而今安在哉? 四境之中废白晶而易黑油的已经不只是一两国了,华胥国体甚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轻易将白晶废了去,受影响的不仅仅是江族、百姓和国库,甚至还有和诸国的联盟,毕竟与南疆诸国的来往,大多都是建立在白晶贸易上的。 可就算所有人都假装无事,但也没人真的是傻子——江族的白灵已经没有几百年前那么强盛了,江族的血脉在联姻中正在一点点变淡,总有一天,那维系国体的白晶灵能会消失殆尽。 当年太祖皇帝想用联姻削弱江族,想来是真的成功了,只是他可能还没想明白,从白晶过渡到黑油,华胥会付出多少代价。 东笙神色复杂地看着江淮璧,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之后叹了口气:“往之不可追,大祭司所言,孤定当竭尽全力。” 江淮璧脸上依旧是一副清汤寡水的淡漠神情,闻言微微一颔首,低声道:“璧代江家,谢过殿下。” ?东笙道了声无妨,又侧眸看了看窗外还横着的死尸,拧着长眉道:“给大祭司添麻烦了,日后这样的腌臜事,不会再在贵府发生。” 东笙虽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在江族大院布下人手,但若是想暗中解决几个听墙角的还是绰绰有余。 宫禁戍卫有一大半是蒋坤的人,掌管内宫宫禁的虎贲郎将段洪彦是蒋坤他爹的门生。但他的护军梁远却是周老王爷的旧部,这些年在戍卫军里受了不少气,所以也偷偷摸摸地攒了些自己的人。 所以如果东笙的亲兵换上戍卫军的甲胄来个偷梁换柱,也应当不会引起多大的注意。 “看着不对劲儿的,一个都别放过。” ——这是东笙吩咐下去的原话。 大概三天以后,几乎已经要高枕无忧的蒋坤终于发现哪里不太对了,派出去的暗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没回来过,三天损失了十几个人,后来实在是没有办法,怕时间久了生出乱子来,只好把剩下的人都收了回去。 私自在朝臣府上排布暗桩本就是不能拿到明面儿上来说的事,蒋坤再怎么气不过,也只能哑巴吃黄连。 转眼间东笙就已经在京城呆了一个多月,之前东忙西忙的还一直没想起来,最近稍微闲下来一些才忽然意识到,那个从前自己一回来就找各种理由黏着自己的小公主这次居然自打自己回来之后,就再没来找过他。 在东笙看来,公主党的那些事情其实实际上和公主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一个半瞎的小丫头懂什么?不过是她身后的那群人在动心思罢了。 所以再怎么斗,他都对那小姑娘生不起厌倦感。况且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总有一种天然的魅力,只要不是性格过于乖戾的,就让人难以提起防备之心。 这天他心情正好,让后厨备了些女孩子爱吃的糕点,带着几个侍从去了趟流殇阁。 结果出门没看官历,记岔劈了日子,明天才是休沐日,公主和他这个闲人不一样,这会儿还忙着呢。 听闻公主在他北征之后不久,就被送到内阁去“修习”时政了,小公主不见得明白其中的意义,但东笙不可能不明白。 只是他没想到蒋坤这厮狼子野心,自己只不过是离朝几个月,就打起了皇女辅政的心思。 女皇也多半是怕他过于坐大,才允了这荒唐事,为的就是要牵制他。 “公主今天不回来吗?”东笙回头看了一眼侍从手里端着的都快要冷了的糕点和甜汤,满脸无奈,“孤今天怕不是白跑了一趟。” 总管老奴笑得满脸褶子,赶忙招呼人把太子往里头请,花白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乍一眼看过去就像是早春还未化尽的积雪:“没事儿,公主殿下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该回来了,太子殿下不如进去等等。” 东笙抬头看了眼日头,想想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不劳你费心了,既然今天不赶巧,我改日再来便是。” 老奴脸上的笑容一僵,方才还满脸欢快的褶子一下子瘪了下来,有些惋惜地道:“那……既然殿下繁忙,那也就算了……只是公主这些日子想您想得紧,原本想着去找您的,可这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什么的,怎么也不肯去。” 东笙一愣,随即才慢慢想明白过来——哪里是害羞,怕不是因着朝堂上那些争斗觉着尴尬罢了。 “那也好说,”东笙扯着嘴角笑道,“等回头天气暖和了……啊,要不立春之后吧,有时间一起去踏青,这些糕点是孤为公主备下的,不知合不合胃口,你拿去先温着,别放凉了这个季节吃了伤身子。” “诶。”老奴忙差人去把糕点接了过来,拱手拜了拜,“谢太子殿下。” 东笙随口嗯了一声,便带着人离开了。 等到看着太子终于走远了,这老奴才好不容易松下一口气来,提了提裙摆,默不作声地转身进了屋子,“吱呀”一声将门合上了。 “方才皇兄说的可是真的?”东漓从帘子后头走出来,浊白的眼睛里有难以抑制的喜悦,“约我立春之后踏青?” 刚才的那些对话,东漓躲在窗后听得清清楚楚。 “可不是嘛。”老奴见她出来了,连忙上去搀扶,“殿下说了,届时要是得空,就与公主一同出去走走。”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64 东漓苦笑道:“我还以为他会因为我伯父那些事情而记恨于我,没想到……皇兄还当真是待我好。” “公主与太子殿下毕竟是亲兄妹啊。”老奴笑着扶她坐到榻上,“公主说的那些事,都只是朝政,这骨血相连的手足之情是断不了的。” “那便好……”东漓释然般地松了口气,又蓦地想起了什么,眸子一亮,“你快些去把那些糕点端来让我尝尝。” 东笙闲了几日,后来与南疆新一年贸易的清单出来以后,便又忙了起来,一直忙到了立春的东郊迎春大典。 等到了好不容易又把事情忙完的时候,当时在公主殿前的那个无心之约,已经差不多忘干净了。 他看着官历算了算日子,忽然想到,似乎再过几天就是周子融的生辰了。 【作者有话说:呵,男人。】 第96章太子妃? 等到了好不容易又把事情忙完的时候,当时在公主殿前的那个无心之约,已经差不多忘干净了。 他看着官历算了算日子,忽然想到,似乎再过几天就是周子融的生辰了。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有个什么特殊的日子互送礼物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了,所以东笙的脑子里就像是挂了一口钟一样,每年一要到周子融的生辰了就响个不停。 什么玉石宝剑都送了个遍,东笙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新花样,后来因着下人的一句感慨“周将军府上几乎都没什么人,也怪冷清的”而突发奇想,觉着总送些死物也没意思。 听说南疆有一种鹰,出生以后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它一辈子认定了的,不管飞到哪里,一定会再飞回到那个人身边。 东笙想着想着便心下一动,掐着指头算了算日子,来去若是快的话应该也不出半月,怎么的也还来得及,于是便写了封快信送去了南疆。 太子殿下这日子过得闲散,每天不是吃就是睡,半月一晃眼就过去了。听闻关外传来消息,那送鹰的马上要过城关,这高兴劲儿还没过去,就听闻皇帝那里来了一道诏令。 ——传太子即刻入长明宫面圣。 “陛下怎么突然诏孤?”自打东笙回华京之后,女皇就几乎没有再主动召见过他,东笙想着她多半还是在置气,平日里没什么事也就不去触那个霉头。 传旨的公公干干地笑了笑,小心道:“奴才也不知道啊。” 于是东笙也再没有多的话,径直跟着那公公去了。 殿内的香薰多半是没断过,龙涎香的烟气都顺着窗格子飘到外面来了,东笙在门外候着的时候就已经被那木香塞了一鼻子。 “陛下,太子到了。” 里头传来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让他进来。” “是。”公公笑了笑,一双小眼弯成两条细缝儿,“殿下快请进吧。” 东笙点了点头,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襟口,这才颔首进了殿。 “儿臣参见陛下。” 他按着礼数给女皇磕了几个头,直到听见女皇说“平身”才缓缓直起身来。女皇见他那一副严谨疏远的模样,禁不住一笑,打趣道:“你我母子相见,这么严肃作甚,难不成太子还在记恨于朕吗?” 东笙闻言又磕了个头,全然没把女皇的话放在耳朵里,只道:“儿臣不敢。” 女皇轻轻啧了一声,抬手遣走了身旁帮着揉肩的面首,无奈道:“莫要这么多礼,起来说话,朕给你赐座。” “儿臣谢陛下。”东笙顺着女皇指的方向寻了个落座的地方,终于遂了女皇的意,踏踏实实地坐下了。 女皇侧着眸子盯了他半天,见儿子那张年轻的脸绷得紧紧的,不由得叹了口气,半是玩笑地道:“曾将军倒是把你教得好,这么知道礼数,就是不知道心里头有没有在偷偷地骂朕。” 东笙也并非不识趣的人,女皇给他递了台阶,他再不下恐怕就下不下来了,于是终于露出了点儿笑意,低低地道:“儿臣哪儿敢啊,只是许久未见母皇了,心里太激动,怕要是不绷得紧一点儿万一失态就不好了。” 女皇一听这小子嘴又跟抹了蜜似的,就算知道他是在扯淡,也哈哈笑了两声,哭笑不得地点了点他:“你啊。” 女皇笑着摇了摇头,似是感慨万千般叹了口气:“说起来你出生那会儿,朕与你爹置气,把你爹吓得三天不敢来见朕,后来见了朕,也差不多是这般说辞,父子俩还真是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 东笙活了快二十年,从未见过给了自己另一半儿骨血的生父,所以女皇就算这么说,他也没什么感觉,只好跟着陪笑道:“儿臣还一直以为儿臣与母皇更像些。” 女皇摆了摆手道:“你是样貌随我,但是性子,多半是随了你爹。” 东笙笑着点头称是,只听女皇又感慨道:“这时日过得真快啊,一眨眼,你也是要加冠的人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65 东笙一时摸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笑眯眯地顺口哄道:“陛下不说,望着陛下的模样,儿臣还以为日子在往回倒呢。” 女皇一愣,随即又笑得眼泪直冒,她好不容易把眼角的那点水擦干净了,佯怒地挑起眉毛瞪了他一眼:“究竟是何人把你教得如此油嘴滑舌?把他叫来,朕打断他的狗腿!” “哟,”东笙连忙一边佯装害怕地往回一缩,一边赔笑,“儿臣冤枉啊,这是实话实说,怎么能说是油嘴滑舌呢。” 女皇连连摇头,点着他道:“行了行了,别嘴贫了,你也不小了,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中意的女子了没?” 东笙一愣,不知女皇怎么突然提起这档子事,毕竟黑灵…… 他有些为难地笑了笑:“儿臣愚钝,怕是女孩子都让儿臣给错过去了。” “啧,”女皇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扶了扶额,“得,那你也别自己瞎物色了,李大人的孙女也和你差不多大,朕看那姑娘也挺好,不如现在就把亲事定下,等到你加冠了就成礼。” “可是……”东笙皱了皱眉头,“儿臣是黑灵,成亲……怕是要糟蹋了姑娘家的。” ——当年东玟大帝一生不近女色,为的是什么? 自古黑灵体质异于常人,不仅因为要供养天罡灵武而短寿,而且黑灵没有子嗣,大帝善行仁政,不纳妃嫔,最后是把东氏族中的一个少年过继过来册立太子,自己三十而崩,让侄子登了基。 毕竟谁会愿意和一个又短命又无后的男人成亲? “那也都是些老规矩了,”女皇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将来是万乘之躯,怎么能形单影只?而且你又不比当年的东玟,那时候连年征战,这才惹得他殚精竭虑,如今天罡灵武之首火正已经没了,又是四海清平,你若是好好调理,活到个天命不成问题。” 东笙心里苦笑了一下——活到天命?能到四十就是谢天谢地了,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清楚。 李崇文的孙女他也是见过的,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弱柳扶风,样貌也好,确实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而且李崇文与他和周子融都甚为交好,又是内阁重臣,此番若是联姻,必然是强强联手,于朝野之上也是多有裨益——只是东笙心里总觉得不该娶她。 女皇看东笙满脸犹豫,不由得面色一冷,沉声道:“怎么?太子瞧不上?” “不敢不敢,”东笙连忙摆手,“只是……儿臣觉着,此事不必操之过急。” “怎么不急了?你一个太子,加冠之后还不纳太子妃,岂不是叫人笑话?”女皇说着,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眯了眯眼,挑眉道,“你莫不是有心上人了,不敢说与朕听?” 东笙心里一个咯噔,刚要说没有,可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让他不敢细究,却也不敢无视。于是否认的话在口里含了半天,越含越硌嘴,怎么的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好支吾道:“陛下莫要打趣儿臣了。” 女皇眸子一瞪,气道:“谁跟你打趣?你……你真有物色上的了?谁家姑娘?“ 东笙颔首道:“儿臣……儿臣此时无心谈婚论嫁,此事还请陛下容后再议。” 女皇一拍桌子,震得杯中茶水都溢出一大片,急道:“什么容后!此事就这么定下了,等你加冠大典一完,就与李家姑娘成礼。” 东笙最后几乎是被女皇轰出了长明宫,实在是没办法,只好兀自回东宫去。 他不是没想过找个伴儿,陪自己度过这短暂的一生,但是思来想去,这人怎么的都不该是那个他几乎没怎么说上过话的李家姑娘。 但皇帝指婚,犹如圣旨,叫他拿什么理由推拒。女皇非要给他强塞个姑娘,他总也不能打了女皇的脸。 东笙只觉得头又开始疼了。 不过离礼成还有一年多,应当还是有斡旋的余地,他虽然是太子,但不是寻常人,黑灵孤身算得上是天经地义,等女皇这股子上脑的热血过去了,总还是有办法的。 南疆送鹰的人已经到了,是罗耿麾下的一个小兵。那小子多半是没怎么出过军大营,更没有入过皇宫,所以此番在东宫里一站,局促得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往生劝了半天,才总算没让他跟个桩子似的杵在院子里。 结果他一手提溜着个花里胡哨的鸟笼子,直挺挺地板着脸坐在凳子上,那情形怎么看怎么诡异。 东笙黑着脸回了东宫,那小兵一见他,蹭地一下蹿起来,把东笙吓得一愣:“怎……怎么了?” 小兵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行了个礼,然后把那鸟笼子双手奉上。 笼子里是一只雏鹰,看骨架子应该是还刚生出来不到一个月,黑色的羽毛都还没长齐整,眼睛上蒙着一条黑布,应该确实是还没有开过眼的。 东笙点了点头,又似不放心地问道:“确定还没见过人吧?” 小兵连忙回道:“还没有,刚生出来就从背后蒙上眼了。” “成,”东笙笑道,“你去歇息歇息吧,往生,叫人好好招待。” 往生点头应了一声,叫主管的老奴把人请走了。 东笙手里提着鸟笼子,从笼子缝儿里把手指伸进去轻轻摸了摸那雏鹰的背,结果那鹰一个机灵,扭头就给了他一喙,吓得东笙连忙一缩手。 看了看还算好,小雏鹰嘴还没长利,没出血。 东笙佯怒地轻轻晃了晃笼子,低声笑骂道:“小畜生,哪儿来这么大脾气,看我以后不找个人来治你。”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66 他喊人把鸟提回去好生供着,等过两天周子融生辰的时候再一起提着去他府上。 这天兴许是心里头有事,到了晚上东笙居然睡不着,只好起身去了书房,想着小时候总是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不知道这招如今还管不管用。 差不多过了子时的时候,东笙才总算是有了点儿困意,正要准备回去睡觉的时候,冷不防听见院子里一声闷响。 那动静招来了东宫的护卫,门外一阵脚步声,只听他的护卫长严声喝道:“什么人!” 东笙心下一惊,抄了把剑就往院子里赶,这才一推后门,就猝不及防地闻了一鼻子浓烈的酒糟味儿,他皱着眉头凝神一看,只见那被他的护卫们团团包围起来的黑衣人的身形竟然有点眼熟。 什么贼心宽成这样,喝醉了还敢爬东宫的墙? 东笙拿剑指了指:“面罩给我摘了!” 护卫长听令上前,一把扯下了那笨贼的黑面罩。 东笙手里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惊得犹如五雷轰顶,瞪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周子融! 【作者有话说:放心,绝对是1v1的HE,男主不会娶老婆也不会早死的相信我。】 第97章只愿君心似我心 东笙手里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惊得犹如五雷轰顶,瞪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周子融! 护卫长以前也是见过周小王爷的,面罩一扯下来也愣住了,架在半空中的长戟僵着不知该不该放,满脸无措地回头看向了东笙。 东笙也是一头雾水,周子融的身形晃了晃,一个踉跄靠在了墙上,等他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忽然猛地一抬头,一双赤红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住了东笙。 东笙这才缓过神来,板着脸冲护卫长道:“都撤了,把他扶进去。” “可是……”护卫长似是仍旧觉得有些不妥,回头看了看一身夜行衣的周子融,又看了看东宫院墙上被踩坏的瓦和一地被砸断了的小树枝,面露难色,“殿下,这……” 就算是东海北昭王,这生更半夜私自摸进东宫,哪怕是直接按图谋不轨的罪名就地处决也不为过。 “他没带武器,你慌个什么?”东笙头大地皱眉道,“你还要把他绑了不成?” 护卫长一下子语塞了,左右看看,支吾道:“属下,属下不敢。” 东笙暗暗叹了口气,抬眼却又撞上周子融那灼灼的眼神,忽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大半夜的,搞什么幺蛾子。 周子融素来稳重,东笙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如此失态过,心里一阵七上八下的,见那些个方才还刀兵相向的戍卫手忙脚乱地把软成一滩烂泥的周子融往护卫长的背上架,可那醉鬼完全不认人,人家手才刚一碰着他,他就甩起一拳砸了过去,好歹是失了准头,没伤着人。 东笙看不下去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扒开围作一团的戍卫:“让开让开,把人给我。” 说来倒也神奇,周子融一瞅见东笙来了,立马不闹腾了,只一副满脸迷茫的样子愣愣地看着他,全然没了平日里的那股子聪明劲儿。 东笙架起他的一条胳膊,那人炙热的体温隔着布料透了过来,在早春还有些料峭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滚烫。 东笙好不容易把人勉强扶稳了,对护卫长道:“过来搭把手,其他人都散了。” “是。”护卫长忙不迭凑上来架起另一只胳膊,两个人拖着这么一条死沉死沉的醉鬼,总算是挪回了东笙的屋子。 东笙大半夜地出了一背的汗,关门前对护卫长说:“吩咐下去,今天晚上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没人来过东宫,记住了吗?” 护卫长连忙点头如捣蒜:“诶,属下明白。” “去吧。” 结果这才刚一把门关上,那原本软在他身上的周子融立马清醒了,十分淡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东笙一愣,偏过头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只见那人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仅仅是双颊上覆着一层薄红,眸子里方才那副醉醺醺的痴态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派清明。 “不是……”东笙连忙往后退开一步,脑子里一团浆糊,难得的找不着东南西北了,语结地拿手指着他,“你……” 周子融的行为实在是太过诡异,东笙心中惊骇之后,又立马电光一闪,紧张地将人一把拉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67 什么事犯得着周小王爷深更半夜冒着灭顶的危险摸到东宫来装疯卖傻? 周子融也不吭声,就只定定地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只听周子融淡淡地道:“没什么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颊上还泛着醺红,一张口就是一股刺鼻的酒味儿,吐字却是字正腔圆一点儿不含糊,眼神也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东笙懵了一瞬:“啊?” 周子融叹了口气,又重复道:“真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夜闯内宫个什么劲啊! 东笙好不容易把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的脏字给生生咽了回去,耐着性子问道:“你喝了多少?” 周子融如实道:“一斤一两。” 得,这还有零有整的。 从前在东海的时候两个人没少拼酒,周子融的酒量他是知道的,就算是闷一整坛子下去还能倒退着走直线,所以眼下看来是真的没醉。 东笙脸一黑,恨不得把眼前这人的脑子掰开看看里头都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气短地道:“你来这里还有谁看见了?” 周子融摇了摇头:“放心,没了。” 东笙心里有火发不出来,憋得实在是难受,这事光是想想他都觉得后怕,万一周子融在东宫外被人家给逮住了,外臣擅闯内宫那可是死罪。 平时挺稳重的一人,这是哪根筋短了? “王爷,”东笙气急败坏地道,“您是脑子让酒熏了还是胆子让黄汤给泡大了?你怎么不爬皇帝的院墙去?” 周子融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也不委屈也不拌嘴,赤裸裸的眼神看得东笙心里直发虚,似是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怒极失言,一不小心把话说得太难听了,于是也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但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只好稍微说了句缓和些的话算是弥补:“你到底怎么了?犯得着吗?什么天大的事拿命开玩笑?” 周子融从头到尾一直都是一副好脾气,闻罢便笑了笑,满脸认真地鬼扯道:“我没开玩笑,我今天是来做贼偷东西的。” 说完还强调似的指了指自己那身夜行衣。 东笙一个头两个大,哭笑不得地问道:“那么敢问大侠,这是要偷什么啊?什么值钱玩意儿值得王爷您为梁上君子啊?” 周子融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旁人殊不知他此时却是心如擂鼓。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再也无法藏着掖着,干脆借着酒壮怂人胆,把心里头闷了一千年的事给付诸行动了而已。 他轻声道:“偷人。” 既然为人轮所缚,那么再加上一层纠缠不清的凡尘俗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当初劝他放下,结果到最后,放不下的还是自己。 东笙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 周子融沉沉地看着他的眼睛,把东笙心里的疑问给尽数抹平了。 他不禁想起了之前与东笙的几次拥抱,没边儿地想到那时若是能抱得再紧一些,再久一些,最好能抱一辈子,那该有多好。 或者现在,如果能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把他抱住,那该有多好。 不过他总算还是有那么一丝理智,没有真的实践。 “借我身衣服,”周子融道,“我带你出宫,去个地方。” 东笙不知他这是又要唱哪一出,皱着眉狐疑道:“去哪儿?” 周子融轻轻一笑,稍微低了低头,用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眉心,把他紧皱的眉头给揉开了,柔声道:“别皱眉。” 东笙被他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看着眼前这人莫名温柔缱绻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诡异,愣是不敢轻易点头答应。 这是怎么了?脑袋让门板儿拍了? “你先说去哪儿。” 周子融看着他半晌,见这人不愿松口,无奈泄了口气,妥协道:“带你去看看无尤江。” 东笙:“……” 大半晚上的不睡觉,去看江??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68 东笙刚要开口骂,可周子融那满眼的期冀与热烈却是逼得他说不出话来。 其实仔细一想,他也知道周子融是个什么意思。 从前在东海的时候,每逢立春,他们俩就会结伴去江上游船,白天坐了小舟还不说,晚上还要溜出去逛江边的夜市。东笙那个时候心比腰宽、胆比头大,被曾老元帅打了无数次,就是不长记性,该撒野还是撒野,硬抓着周子融浪得无法无天。 这个点出门玩,如今看来似乎是不可思议,那个时候却是家常便饭了。只是没想到那个时候是东笙硬拉着他出去鬼混,现在倒反过来了。 可从这里到无尤江边少说要好几十里路,天亮之前肯定赶不回来。 “这怎么看?你要是想家了,等回头风头过去,我们一起……”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子融冷不防打断,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信不信我?” 东笙语塞,闷了半晌,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把门推开,冲着门外轮班的小戍卫道:“你,过来。” 那戍卫一听召唤,忙凑了上去:“殿下什么吩咐?” 东笙看了看他的身形,点头道:“衣服脱下来。” “……啊?” 东笙没好气地重复了一声:“叫你把衣服脱下来!” 那戍卫看了看门内的周子融,又看了看东笙,小心翼翼地道:“属下……属下营房里还有一套换洗用的。” “别跑了,就你身上这件。”东笙不耐烦地道,“赶紧的。” 好不容易把那小戍卫的甲胄给扒了下来,东笙回屋寻了件外袍给那戍卫让他披着回去,小戍卫一开始还不敢接,愣是叫东笙给严声轰走。等到四下无人了,他这才催促着周子融把衣服换上。 两人从偏门出宫,周子融在宫门外的一个小巷子里拴了两匹马,马背上还驮着一小包裹腹的糕点,里头都是东笙平时爱吃的,正好现在大半夜的也饿了——看来是早有预谋,想得还挺周全。 从官道往南一里路,有一座很高的阁楼,那是周子融一位京中旧友的私产,这个点原本是不做生意的,周子融提前打了招呼,在顶楼给他俩留了盏灯。 这楼十几层高,恐怕比那东海的望海楼也矮不了多少,往上头一站,就能远远地看见天际上的一线红——马上要破晓了。 楼下的高低错落的青瓦房连成一片,在那么一丝薄光里影影绰绰地显出个影子来。 高楼之上的风有些强劲,东笙紧了紧外披,却还是挡不住寒意。那冷风像是长了眼睛一样,指尖宽的缝儿也直往衣服里头灌,冻得他浑身一哆嗦。 周子融连忙从屋子里拿了件斗篷过来给他披上:“还冷吗?” 东笙摇了摇头,看了看远处还乌漆麻黑的一片:“江呢?” “等等就出来了。”周子融搬了个小木箱过来放在栏杆边的矮桌上,把矮桌边的炉子挪得离东笙近了些,指尖运转灵力擦出个不大不小的火苗子往炉子里一甩,把那冷黑的木炭又燃了起来。 等到火烧旺了,他用挂在炉子沿口的铁钳子夹出一小块来,从怀里掏出个暖手炉把烧红的木炭放进去,再把炉子盖锁好,然后递到东笙手心里,笑着道:“我总不会骗你的。” 东笙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可手里的暖手炉渐渐热乎起来,热乎得他的脾气也软了,斜眼看了看周子融,不咸不淡地问道:“你不用吗?” 周子融摇了摇头:“我不冷。” “我问你个问题,”周子融又道。 “什么?”东笙懒得看他,头也不偏地看向天际,黑压压的夜幕下已经头出些光来,将远处的城镇、远山和原野勾勒出了一个透着金光的轮廓。 “我听说陛下给你选亲了,什么时候成礼?” 东笙一愣,黑灯瞎火的,也没仔细看周子融的表情,兀自哎了一声道:“说是加冠之后……哎,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你都听谁说的?” 周子融的面上没什么太浓烈的表情,眼神也隐没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只听他沉沉地继续道:“那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我都没跟她说过话,我能有什么看法儿。”东笙苦笑了一下,“不过跟了我,就是苦了那姑娘了。” 周子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一时无言。 跟了黑灵的女人,一辈子无法享受为人母的快乐,也注定是要年纪轻轻的就守寡。 东笙一声不吭地看着远处越来越明晰的景象,周子融却在默不作声地静静偏头看着他。 薄光映出了少年人面庞的轮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张脸上稚气尽褪,像是心里总揣着事儿,让周子融怎么看怎么心疼。 他原本想,只要他活一天,就要让他快乐一天。 恨不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东笙想要的,他都要帮他得到,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都愿意搭个梯子给人摘下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69 ——而这样的一番心意,让他如何甘愿让于旁人? 当他知道太子妃已经定下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股彻入骨髓的冰冷,从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不可能放得下了。 在黑暗中,周子融的眼神贪婪而放肆地舔舐着东笙眉眼上那隐约的轮廓,灼灼地扫过他的每一寸皮肤。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这人十二岁第一次上阵杀敌的模样、和军营里一帮糙汉喝酒划拳的模样、这人独自在斯兰撑起一片天、这人闻声细语地叫他“子融”、因为他的安危而惶惶不安、重伤之后看见他也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跟他说自己的雄心壮志、安邦大计、说想和他一同在这世间劈波斩浪…… 周子融觉得,自己这一次算是真的输惨了。 生生世世,太多太多的事情,在他脑内翻江倒海,最后他的脑子里就只剩一个最为清明的念头 ——这么好的人,怎么能甘心托付于旁人? 等到天光更亮了一些,极远之处浮出了一长条闪着细碎的光的银线 东笙似乎是也注意到了,凝眸一看:“那个就是?” “嗯。”周子融点了点头,从木箱子里取出了两片白晶镜片,把其中一片递给了东笙,“戴上。” 东笙转过头来看向他,如今天色已渐亮了,周子融眼里灼热再也掩藏不住,直直撞进东笙的眸子里。 东笙愣了一下,怔怔地接过那白晶镜片戴上,又默不作声地扭过头去。 镜片里出现了无尤江的景象,似乎是从天空俯视的角度,不断地在无尤江上空盘旋。 东笙反应不及,又是惊讶又觉得神奇,不禁问道:“这怎么回事?” “这是’灰鸽传像’,”周子融笑着解释道,“还没给你见识过呢。” 东笙也是听说过灰鸽的,只是两人一直相处异地,没机会见识真正的灰鸽传像。 那江景十足逼真,仿佛身临其境,那滔滔江水和岸边的码头街道尽收眼底,而且高楼之上又不断有风拂面而过,就好像这真的在江上观景一般,东笙甚至觉得自己能隐隐闻到江水的味道。 “好东西。”东笙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兴奋地说道,“真是好东西。” 周子融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已经悄悄把镜片摘下了,侧眸凝视着他的笑颜出了神,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开口似是感慨道:“好景还需佳人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傍在身旁的人?” 东笙无心地笑道:“有你足矣!” 周子融猛然一怔。 东笙一心只看着镜片中的江景,却殊不知那人已经绕到了自己的背后。 悄无声息的,一双手环过自己的腰际,就着他的两条胳膊一起缓缓收紧勒在一起,直到他的背紧紧贴着周子融的胸口山興。 东笙这才觉得哪里不太对,注意力从江景上取了回来,用另一只没戴镜片的眼睛回眸看向他:“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就抱上了?” 周子融没看他,转而把头埋在他另一边的肩窝里,东笙不敢强行扭头,现在双手被制,他怕一个不小心把镜片摔碎了。 周子融火热的体温贴着他,烫得他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儿来:“这……到底咋了?” 周子融这才缓缓把头抬起来,眯着眼睛贴在他耳边沉沉道:“我愿伴你,此生此世、生生世世。”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可能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了。 东笙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脑袋里一片嗡鸣,不知不觉间耳朵上冷不丁传来一点温热的湿意——那是一个极轻的、不带任何情欲的吻。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啊各位,这几天在忙年度展,今天才腾出手来,所以来一发长的算是补偿。以及庆祝融笙终于告白了,感谢陛下和未露面的李家姑娘的助攻。】 第98章贺生 那天之后两人就一直没再说上话,就算是早朝上碰见也只是礼貌性的打个招呼,并没有多的话。等到女皇一宣布退朝,东笙立马就闪了个无影无踪,不给周子融留一点机会。 就连一直在东宫帮忙的元鲤,都被东笙强行给“放长假”。 周子融知道东笙是在刻意躲着他,纵使是心里头堵得难受,但多少也有一丝隐秘庆幸。毕竟东笙虽然不理他了,但好歹在他坦白之后没有直接快刀斩乱麻,也没有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东笙开始躲人了,就说明他慌了,而他会慌,就至少说明他还在乎。 周子融不确定东笙上辈子的事情还记得多少,也许早就被奈何桥边的一碗孟婆汤给浇得干干净净了,但他还是他,而今生今世他们既然遇见了,周子融就绝不会轻易放手。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70 他不是没有想过若是东笙没有那份心思,自己就给他安安分分地当一辈子“好兄弟”,为他披荆斩棘,只要看着他好,自己也就知足了。 可是他发现自己全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伟大,每见到那人一次,自己脑中被努力克制的邪念就溢出一次,直到那天知道太子妃既定,那股贪念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心上人面前,又有谁能做圣人? 有一次女皇召他入宫,路过荷花池的时候恰巧碰上了东宫的轿子。檐下挂着纱帘,里头的人影在周子融闯入视线的那一刻僵了一下,随后整个轿子都跟着改道了。 周子融没说什么,冲着那轿子自顾自地一笑,也不管人家看不看得见。 这僵局一直延续到了立春之后的第二个休沐,也就是周子融的生辰。 周子融平日在家向来不喜欢人多,若不是因为东笙,他都根本不过生辰。也就那小子每年都惦记着,非要腆着脸来他府上帮他贺生,然后再名正言顺地蹭吃蹭喝。 周子融就算是在东海,平时在家也顶多是他和潘淑宁两个人吃饭,一顿最多不过三道菜,也就东笙来的时候会丰盛地弄一大桌子。 而这一次却超乎了他的预料,第一个登门拜访的居然不是东笙,而是李崇文大人。 今年也算是赶巧,周子融的生辰和休沐恰好碰上了,李崇文思来想去,对于这后生,能照顾的还是要多照顾一些。 差不多到了快要中午的时候,周子融都差点要以为东笙不会来了,那人却还是慢慢悠悠地姗姗到了。 就好像是专门来赶饭点的一样。 他手里提着个盖着黑布的笼子,往生跟在他后头。两人一碰上面,却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周子融直勾勾地看着他,嘴角挂着一摸温和的笑意,看得东笙不自觉地别过眼去。 “臣,拜见太子殿下。”周子融淡淡地行了一礼,面上的笑意半分不褪,静静等着东笙的回应。 东笙却半晌没说话,往生不明就里,却也大概能感觉到气氛的不妙,不好贸然开口,趁着旁人不注意暗暗地戳了戳东笙的后腰。 他回头瞥了一眼往生,随后沉着嗓子不轻不重地随口道了一句:“何必多礼。” 厅堂里的李崇文听到外头的声音,赶忙也起身迎了出去,正看见东笙要往里走,于是连忙躬身拜道:“老臣拜见太子殿下。” 东笙淡漠的脸上这才好歹勉强扯出了一丝笑意:“孤今日是来给朋友贺生的,不必繁文缛节。” 周子融听出他有意加重了“朋友”二字,于是忍不住侧眸看了他一眼。 东笙却全然没那份默契,直接拿后脑勺冲着他,仿佛是要眼不见心不烦。不过周子融倒是完全一副丝毫不介意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模样,一句话也不说,笑眯眯地从后头跟了上去。 “臣早晨起来的时候便有预感,殿下今日想必是要纡尊降贵来臣府上,所以厨房里已经备好了殿下以前喜欢的红豆甜汤,殿下要尝尝吗?”周子融见东笙还是不理他,全然把他的王府当自己家似的找了把看得顺眼的椅子坐下,毫不见外地摆弄着茶案上的小瓷杯。 周子融顿了顿,便又腆着脸蹭上去:“都是按着殿下的口味做的,殿下好歹赏臣个面子。” 东笙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今日是你的生辰,这么客气作甚?” 周子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权当他是默认了,厚着脸皮子冲旁边候着的小厮吩咐道:“把厨房里的红豆甜汤热一热端上来。” 东笙横了他一眼,余光却又扫见李崇文还坐在对面,总不好闹得太僵,于是也就没再吭声。 而周子融俨然一副刀枪不入的架势,依旧是一脸明晃晃的笑,还当着往生和李崇文的面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自从那天把话说开了之后,周子融便再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所谓人不要那啥,那就天下无敌了。 李崇文总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却又说不上来哪里诡异,偏头觑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往生,见他也同样是满脸的一言难尽。 小厮端着漆木托盘把刚刚热好的四份甜汤给呈了上来,掐着碗沿儿小心翼翼地顿在桌案上。香甜的热气扑鼻而来,东笙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也没动作,兀自道:“给你的贺礼还没给你呢,往生,给将军看看。” 周子融一愣,心说好家伙,这可不就是完全一副再也不想承他一点情的架势了。 推脱不掉那碗甜汤,那就加倍奉还,划清界限,宁可亏本,不肯赊欠。 往生把盖着黑布的鸟笼子递给身旁刚刚放好了碗的小厮,叫他顺道把笼子给送到对座去。 “王爷。”小厮提着笼子送到周子融跟前,笼子里那畜生就仿佛察觉到拎它的没毛怪换了一个似的,直扑腾个不停,一边撞还一边尖声叫唤,撞得笼子摇来晃去,差点叫小厮脱了手。 那声音还没长开,尖声细气还带拐弯儿的,听着又怪异又滑稽。 “把笼子顶拍几下。”往生道,一副早就拎出经验的模样,“别拍太重,免得吓死了。” 小厮一听,为难地皱了皱眉头,好在这时周子融主动伸手拍了两下,那笼子里的畜生果真瞬间怂了。 他把黑布一撩开,见里头缩着一个黑灰色的小绒团,脑袋上系着条黑布带子,筛糠似地抖个不停,要是它亲娘在场,它估计恨不得把自己塞回娘胎里。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71 看来还是个欺软怕硬的。 周子融挑了挑眉,神奇道:“这是何物?” “南疆的血瞳鹰,”东笙道,“听说过吗?” 血瞳鹰就算是在南疆本地,也算得上是奇珍异兽了,其在华胥中原的身价更是不可估量。不仅仅是因为这种鹰生来双瞳血色、罕见异常,更是因为它极通灵性,一辈子只认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人,所以也有个外号,叫”一眼主“。 而这东西在坊间向来是当神话讲的,周子融纵使是没怎么见过,但也听人家说了不少。 一眼一生。 周子融覆在笼子上的手顿了顿,眸子里明艳的笑意渐渐沉了下来,而他这个寿星不开口,席间便更是一片沉默。 他心里禁不住一阵狂喜,一种兴奋的躁动几乎要点燃他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境,血流直冲上脑子,而这股子热血还不等烧烂所有他曾经考虑的各种现实,却又被脑子里那点患得患失的想法给生生摁了下去。 他心里控制不住地想着:东笙送他这个东西,到底是不是因为他心里也有那么点儿在乎…… 直到这僵局久得有些失礼了,李崇文才象征性地咳嗽了一下,把周子融的神魂给拉了回来。 周子融笑了笑:”臣谢过太子殿下。” 随后又似乎话里有话地看着东笙补充道:“这个礼物真是再称心不过了。” 东笙:“……” 李崇文眼看着两个人又要不说话,赶忙暖场道:“周小王爷不如给取个名字吧。” 东笙不做声,也不看周子融,自顾自地捻着碗沿儿把那甜汤端起来正准备要喝。周子融看了看他,轻描淡写地道:“就叫阿磬吧。” 太子殿下一口热汤呛了出来。 笙磬同音。 李崇文脸色一僵,不知道这又是唱的哪出,只好干笑着打圆场:“王爷与殿下还真是情同手足、亲密无间啊。” 周子融笑了笑:“臣可不敢妄想。” 心思都不知道打到哪儿去了,你还有什么不敢妄想的啊?! 东笙如是想到,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往生的脸色看不出喜怒,沉着一双墨一样的眸子在一旁静静看着,心情十分复杂。 东笙沉默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拍了拍周子融的肩膀道:“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然后冲着李崇文一颔首,歉意地笑了笑:“失陪了。” 周子融自然是喜闻乐见,从善如流地跟了上去。 东笙把他带到后院里,确定李崇文他们都听不到自己说话了的时候才终于顿下脚步,抬眼望向周子融,叹了口气道:“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跟你说个事。” 周子融:“你说。” 东笙面上无波无澜,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听他沉沉地道:“陛下之前批给东海的军饷和赏赐都已经押运到了,这两天天气也暖和了,东海的海防也差不多该着手重建了。” 周子融一愣,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已经有了陛下的口谕,诏书也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了,你好好收拾一下吧。” 这无疑就是要赶他走了。 周子融扯了扯嘴角,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稍微清了一下嗓子才又哑着声音似是不甘心地试探道:“是……你递的折子?” “对。”东笙毫不遮掩地点了点头,“你需要找点正事干了。” 所以,你认为我和你所说的,与你所做的,都只是不务正业了? 周子融竟然感觉眼眶子一热,胸腔里那团拳头大的肉像是被什么人死死攥在手里,只要再多用一点力,就足以让他疼得肝胆欲裂。 东笙见他眼窝已经隐隐发红,眼白上甚至蔓出血丝来,刚要继续往下说,可才一开口,心口就一阵窒息般的难受逼得他把话头给咽了回去。 他从未见过周子融这幅模样,堂堂八尺男儿,竟委屈狼狈至此。 ——而这幅模样,都是因为他。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72 他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周子融那幅神色的时候,他从心底里开始有些慌了。 但也总不能任凭周子融把精力和光阴就这么平白浪费在自己这个只能活小半辈子的短命鬼身上,周子融合该像其他那些个富贵王爷一样,讨个心仪的老婆,就算不是门当户对也好,起码身体康健,两个人能细水长流一辈子,等老了之后看着子孙满堂,享他东笙永远也享不了的天伦之乐。 自从那次去江家大院看过了江淮璧,东笙自己一个人睡觉的时候,一闭上眼,就时不时能看见江淮璧那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听见那一听就知道是时日无多了的气息。他原本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慢慢习惯了自己短寿的事实,平时也不大在意,只是那一次以后,自己总有一天会和大祭司一样的想法在他脑海里不断放大,甚至常常不自觉地把那幅憔悴模样在臆想中代入到自己身上,那种懂事之后就不再有的恐惧与不甘再一次卷土重来,愈演愈烈。 而每每到这种时候,只要一想起周子融,就起码还能不慌张,起码还能睡得着。 眼下不了断,让周子融徒存个念想,也不过是白白受苦罢了,不知到底是想让他心安,还是想让自己心安。长痛不如短痛,天大的委屈两个人一起担着,等分开之后冷静冷静,这段没由来的念想也就随风散了。 可再怎么努力说服自己不要优柔寡断,那些狠绝的话到了口边还是一个字都再也蹦不出来。 是不是如果再多说一句,这个人就真的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东笙不再看他的眼睛,也不再多说什么,随口抛下一句:“我今日乏了,就先到这里,告辞。” 接着便转身离开了。 周子融通红着眸子,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良久才勉强提了口气,沉重地合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是不是开始觉得有点虐了?这还只是个开始【磨刀霍霍】。】 第99章剪不断,理还乱。 接着便转身离开了。 周子融通红着眸子,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良久才勉强提了口气,沉重地合上了眼。 “往生,回宫了。”东笙喊了一声,远远地朝李崇文颔首一礼,也不等人,一股脑地就往外走。 往生不明白他又是哪根经搭错搭错了,笑着道了句失陪,转身便一脸不耐烦地跟了上去。出王府一看,见那人正满头黑云地杵在人家大门口,牵马的车夫见自家主子这张臭脸,浑身寒气森森的,赶忙避之不及,整个人缩得恨不得贴在马背上。 东笙余光瞟见往生跟出来了,便一声不吭地转身钻进了马车,沉声使唤道:“回宫。” 往生纳闷儿地盯着马车帘儿,一边抬腿翻身上马,一边暗地里直犯嘀咕:“什么毛病……” 东宫的正主这段时间心情不好,整个东宫都是有目共睹,毕竟有句话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东笙从前虽说脾气火爆,但也没这么火爆,近些日子几乎是拿骂人当饭吃,弄得东宫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叫苦不迭。 往生本来还没当回事,直到前几天东笙突然把元鲤送回了周王府,他才察觉出哪里不对劲来。再加上他方才在周子融那儿种种异常的表现,往生心里也终于差不多摸了个大概。 他轻声遣了下马,加速小跑追上了东笙车驾的侧窗。东笙听见车外头渐渐传来频率较快的哒哒声,知道是往生,却也没主动吭声,直到外头的人终于忍不住敲了敲车壁,他才慢悠悠地把帘子掀开来,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了?” 往生拧着眉头,一手勒着马缰,一手扶着车檐,俯身下来低声道;“你和周子融到底怎么了?” 东笙眨巴眨巴眼,打算装蒜装到底:“没怎么啊,怎么突然这么问?” 往生气短,急眼地瞪了他一下:“不是,我说你……” “哎呀,行啦。”东笙叹了口气,求绕道,“您就别问了。” 往生拗不过他,赌气地把帘子扯下去遮住那张讨人嫌的脸,口里似是发泄地叱了声马,又扭头回了队伍的后头。 东笙自己心里有事想不通,也懒得和他计较,潮水一般的脱力感涨潮似地几乎要将他没顶,他原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就算自己年纪轻,这世上也没有多少东西能真的击溃他了。 现在他想,他真是太天真了。 就算是当初在南疆敌众我寡,被大军重围的时候,他也从未感到如此手足无措过。 断也不是,不断也不是。 那决绝的话既是说给周子融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一字一句如锉刀砺肉,铁刀刮骨。 周子融是何心思,那心思有多深重,他只要前后联系略一思索,就能明白个大概,而就是这么个大概,都足以让他胆战心惊。 周子融对他好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似乎是从他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开始,这人就一直对他这么好。 难怪周子融二十多岁了,从未有过心仪的女子,更不谈娶妻。同龄的战友中动作快的连孩子都快断奶了,周子融堂堂一个异姓王爷,弱冠之后还未有家室,坊间也因此有了不少流言蜚语,而他却似乎从未在乎过。 这情不知其所起,也不知其深几许。 不过倒也不是真的完全估摸不到边,而是东笙不敢深究。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73 因为只要想到周子融的心思有多深,他就可以想象到方才那一席话伤他有多深。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是你伤不得的,因为一刀捅到他身上,你自己的胸口也是血淋淋的。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生生相克,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拿他毫无办法。就算是硬着头皮要拒绝,却也是诚惶诚恐,患得患失。 东笙一路上都在想;我这么做,真的对吗? 他不知道马车是什么时候停下的,东宫里主事的老奴出来迎他,跟他说早晨公主来约他去游春。 这休沐日,内阁确实也歇息了。 “你怎么说的?”东笙提着衣摆从马车上下来,沉沉地随口问道。 “老奴说殿下今日有事出宫去了。” “嗯,”东笙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一边揉着自己的眉心,一边低着头往屋内去。 “殿下,”主事的老奴见太子没一点要吩咐的话,急忙追了上去,“殿下可需和公主殿下择日再约?” 东笙头疼脑胀,摆了摆手,随口敷衍道:“再说吧。” 周子融离京之前,元鲤还专门跑了一趟东宫,跟东笙知会了一声,但是除了出关的日期之外就没有别的话。 元鲤话里有话,东笙也听得出来,不过就是问他要不要去送一送。 东笙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道:“朝廷公务繁忙,劳烦元大人给孤带句话,就说恕不远送了。” 然而人人都知道,整个朝廷大殿、内宫六院,除了后宫那位成日颠鸾倒凤的皇帝陛下,最闲的就是这东宫太子了。 朝廷公务再繁忙,也繁忙不到您的身上啊。 元鲤大概知道他与周子融的那些小九九,纵使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也不愿过多干涉,心里头酝酿了半天,还是只道:“那殿下保重。” 周子融从玄武门出城,早春的城郭之外已经不是一片萧条了,只是料峭的风把泥巴地上刚刚抽出个头的嫩芽儿给冻得却步不前,还有最后一点残雪缩在石缝和城墙脚下,像是被太阳烫去了所有的寒气,湿漉漉地往地里渗。 他身上裹着一件防风的袍子,太阳还没有完全升上去,风把脸硌得生疼。 等太阳到了中天,港口的船就要起锚了。 周子融知道东笙不会来,却还是忍不住在城门口等了一阵,美其名曰“喂马”。 马在官道边啃野草啃得打嗝,城门口还是没有他想等到的那个身影。 “王爷,赵将军应该已经在港口等着了。”元鲤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硬着头皮上去提醒道,“往后还有好几十里水路要走,晚上行船不便,逾期就不好了。” 周子融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这才总算是松了口;“嗯,走吧。” 这还是头一回,他们同在一座城,东笙没有来给他送行。 可是马队在官道上走出城门外老远,周子融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福至心灵一般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 那一刻,周子融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缘分。 身后远处的城关塔楼之上,立着一道细长的身影,身披黑色长袍,在风中衣袂猎猎。纵使是看不清五官,可光凭那身形,周子融就知道是谁。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望着那身影轻声喃喃道;“保重。” 过了差不多半柱香的功夫,周子融的马队已经消失在了城外平旷的地平线上,东笙往着东边极远的方向,如寒潭一般的墨色眸子里不知含着些什么情绪,只像是思有所感一般,低声道了句;“珍重。” 周子融此行回东海,虽说是预计半年的工期,但实际上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没人能打保票。他去的头三个月里给东笙写过不少信,只是这些信往京城里一送就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音,除非是盖了北昭王官印或者东海帅印的公务密信。 周子融在京城的照应不少,所以即使是人在东海,但凡是提前打过招呼的,都多少会给他送些京城的消息。 女皇刚刚给东笙选了太子妃,又像是不过瘾一样,竟然琢磨起驸马的人选来。 可公主不过是豆蔻的年纪。 东笙因着这事在朝中跟女皇起了口角,被罚在宗庙祠堂里跪了一夜。 周子融得知这事的时候吓得慌忙找人联系东宫,光是亲笔信就写了好几封,上门去代为询问的人也有三五个。 这小子,他一不在就给自己挖坑跳,本来储君之争就已经让东笙在朝中如履薄冰了,还非得自己给自己找事。 平时不是挺机灵的吗? 然而这些信发出去,也一如既往地毫无回音,最后总算是从几个京中故交的笔下得知了东笙的近况。女皇当时也就是一时的怒气,过了没几天就好了,东笙虽是受了点皮肉之苦,但之后女皇也特地往东宫送了些慰问的东西。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74 周子融如鲠在喉,却也不知道写什么。 那个被他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却在自己亲生母亲面前过得前狼后虎。 他每天看着海上正在施工的长城,都恨不得第二天早上一睡醒就能看见长城自己建好了,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飞奔回京,看看那个人究竟怎么样了。 然而到了五月底,一个真正让他胆寒的消息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 ——北疆屯守不退的沙安大军,又一次攻城了。 【作者有话说:阿笙啊,你再气你未来老攻,小心……】 第100章临危受命 然而到了五月底,一个真正让他胆寒的消息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 ——北疆屯守不退的沙安大军,又一次攻城了。 事情过去了小半年,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风平浪静了的时候,沙安人突然发难,把尚未竣工的北疆防线打了个措手不及。 事实证明,当初东笙坚守不退的决定是正确的,然而那时就算是东笙自己也不敢笃定,所以说再多都是马后炮。但是北疆的守军经过了一次大整顿,按道理来说应该没有从前那么不堪一击了,可备战的急报才刚刚传到华京城,第二天北疆长城就被攻破了。 而且这一次攻城的前锋竟然不是身披冷甲的沙安猛士,而是张牙舞爪的灵鬼大军。 女皇听到第二份战报的时候呼吸蓦地一滞,手一抖,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琉璃茶杯,滚烫的茶汤哗啦啦洒了一桌子。女皇这才回神,急忙把桌上的折子和宗卷给抢救起来,气息不稳地抬眸瞪着面前跪着的百夫长,颤声问道;“……可当真?” 兴许是当时的场面太过骇人,百夫长一路快马加鞭,至此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额头上的汗流进眼睛里也不敢抹,强作镇定地回复道:“是,确实是灵鬼,还不能估计数目,已经破了三城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女皇不禁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灵鬼……进城了?” 百夫长似是不愿回想那修罗地狱一般地场景,更压低了些头,沉痛地颤声道:“是……” 灵鬼以人为食,凶残暴戾,想那成千上万的灵鬼碾过北境镇落的时候,是怎样的一副生灵涂炭。 女皇痛苦地闭上了眼,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下令,雁门关镇远关一线以北,全面清城。” 站在旁边的蒋坤皱了皱眉头,心里腹诽了几句,可也知眼下外敌当前,他不好再触了女皇的逆鳞,也就没吱声。 可惜并不是谁人都同他一样识时务,那户部尚书一听就不干了,急忙道:“陛下还请三思,北境流民若是集体南下,那南方必然大乱啊。” 这确实是实话,北方虽说没有南方人口密集,但若是真的尽数南下,几百万无业流民,随时都可能变成为祸乡里的暴民。毕竟南方并没有足够的粮食能养活这么多的难民。 而女皇却勃然大怒,差点要掀桌子,抄起一本折子就往户部身上砸,怒道:“怎么,难道你要看着朕千千万北境子民都被那些畜生给生吞活剥了吗?!” 户部也不敢躲,侧着身子挨了一下,愁得满头大包,苦着脸争辩道;“可是……” “没有可是!”女皇一巴掌砸在桌子上,“前线没有你的老婆孩子,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酸,没办法就给朕想办法,北民南下要是出了事,朕唯你是问!” 户部那老儿让女皇吓得不轻,赶紧连声应是,老老实实地缩了回去。 蒋坤不动声色地悄悄撩起眼皮子觑了眼女皇的神色,等她稍微缓了些,这才敢试着问了声;“陛下,那此番北征,派何人前去为好啊?” 眼下整个华胥朝堂之上能调动的人里,又精通兵法、又熟悉北境战局、又有将兵之才、又深谙如何对付灵鬼的,除了东笙再无他人。 然而这么明显的一个九死一生的事儿,谁要是敢举荐太子,那就是活得不耐烦了。平时的小打小闹女皇乐意派东笙去,那是因为她有把握东笙死不了,就算是在南疆,那也多少还算是在她的可控范围以内。而这北疆战场却是个要送命的地方,东笙又是储君,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女皇都有十足的理由不让他去。 能在一日之内粉碎华胥北疆防线的灵鬼规模,简直难以想象出那是何其之大,当初攻破斯兰的灵鬼大军到了这里,恐怕也是小巫见大巫。 可他不去,还有谁能去呢? 一众朝臣中,竟无一人敢吱声。 女皇看了看这满朝文武,蓦地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显得十足深刻,打理地整齐的鬓角上藏着几根白头发,乍一眼看上去,竟是会觉得这年近天命的女皇脸上的笑有些凄然。 虽然没人敢说出口,但她从众人的沉默中已经读到了答案。 除了她的儿子,还有谁呢? 从前下令征丁的时候,总是要人家的母亲舍小我为大国,眼下轮到自己要送儿子上战场了,她才终于刻骨地感到了什么叫撕心裂肺。 然而帝王的泪是反着流的,全部淌进肚子里,再怎么悲痛,面上也全然不言表。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75 她冷不防地笑出声来,殿上一片鸦雀无声,让她的笑声显得既突兀,又瘆人。 她还记得当初她一脚把大字都还不识一个的东笙踹到东海去的时候,义正言辞地声称是“以朕之血肉,筑万里长城”。 而当初的理直气壮,也只是因为心里知道他不会真的出事而已。 无情最是帝王家,而帝王又何曾不是血肉之躯,不过是被这天下,逼得不得不以天下为先。 女皇叹了口气,无力地闭上眼,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一般轻飘飘地道:“传太子入宫觐见。” 不管将来的皇位传给谁,首先,这江山得还在,这江山得还姓东。 龙椅之下没一个人敢吱声,传旨的太监令了口谕,悄么声地出去了。 当年她不顾及东笙的感受,把一个金枝玉叶的小皇子扔到了东海,还当自己是深明大义,不似寻常人母妇人之仁,眼下才知道什么叫做现世报。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他送到军旅中。 东笙其实比女皇还早一日听到了风声,这会儿见公公来传口谕,也是见怪不怪了,他十分平静地应了一声,闲庭信步似地悠悠绕到厢房去换了朝服,就好像不是去领军令,而只是去赴个茶会似的。 等在门口的公公急得满头大汗,见东笙好不容易磨蹭出来了,如蒙大赦地哎哟了一声,催促道:“殿下,陛下与诸位大人已经在朝中等了许久了……” “别急啊,”东笙眼皮子底下沉着两道淤青,一副一晚上没睡觉的样子,阴沉沉地飘了过来,“这不就去了吗?” 一路上公公都在他耳边不停地念叨着北疆如何如何凶险,他的责任如何如何沉重,这些念经一样的车轱辘话从东笙的左耳朵滚进去,又从右耳朵里滚出来,脑子里连一道车轱辘印都没留下,全然当成了耳旁风。 昨天晚上他又收到了周子融的信,正巧晚饭的时候和朝中几位重臣凑了个饭局,酒桌上推杯换盏走过几轮之后他也差不多是七荤八素了,见那封还没拆的信放在桌子上,连滚带爬地扑到桌前去把信胡乱一拆,还一不小心把信纸扯掉一个角,睁着个铃铛大的眼睛愣是看不懂一个字,最后扑通一声栽在桌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第二天早晨他在一滩秽物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脑子懵了半天,这才猛地想起信来。急急忙忙抬手一看,幸好那信被他无意间攥得太紧,已经被揉成了他手心里的一颗纸团,总算是没被他吐出来的酸水给祸害了。 太子魂飞天外,直到殿前的司礼太监一声尖声细气的“太子到——”才总算把他给拉回神来。 他提了口气勉强醒了醒脑子,整整衣摆。 之后的不过是按章程走一遍过场,自打北疆再一次开战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次的领兵主帅,肯定又是非自己莫属。 送命的事,除了他,还有谁肯去? 储君这种东西,说金贵也金贵,说不金贵也不金贵,皇帝的儿子女儿那么多,是不是储君也不过就是女皇一句话的事,当初把他册立为太子,也不过是因为他既是皇长子,又是黑灵罢了。 太子死了还能再立,但是江山丢了就不一定能夺得回来了。 孰轻孰重,尽在不言中。 “兹事体大,事关国体存亡、百姓安危,阿笙可愿执这虎符,为我华胥平定北疆?” 东笙纸糊一样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直挺挺地往地上一跪,默默卯了股劲儿,朗声道:“儿臣,愿往。” 那声音沉沉回荡在死寂一般的金銮殿上,孤零零的,却撼得人心头直颤,就好像这个声音的主人也一直如此孤独。 方才传口谕的太监站在殿外因着好奇,忍不住悄悄抬头瞄了一眼,只见太子那有些形销骨立的背影直直挺在偌大的宫殿穹顶之下,单薄得像缕烟,似乎抬手一挥就会散得无影无踪,显得像只孤魂,已经独自在所有人都够不着的地方,驻守了千百年。 五月廿三日,京城下令征调江南、东海、两广驻军。 六月五日,京城集军三十万。 六月芒种日,大军开拔,向北疾行。 【作者有话说:我这四十米大长刀既然掏出来了,不见着血,就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一脸欠抽】。】 第101章乱世 周子融得知北疆主帅又是东笙的时候,正在会客厅里陪客人喝茶,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心力才将胸口将要喷薄而出的怒火给生生摁回了肚子里,却还是当着客人的面“咯嘣”一声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简直……岂有此理?! 在场的人吓得一声不敢多吭,毕竟从未有人见过一向温雅的周小王爷这幅恶鬼凶灵一样的怨毒模样,纵使是他死命绷住了一张面皮子,可眼里爬上的猩红却泛着让人窒息的戾气。 那种仿佛要将仇人给手撕了一样的凶恶眼神,把周子融原本文质彬彬的气质给消得一干二净。 怒火攻心,似乎是连着他的脑子也一起烧了,他甚至一根筋地想着,那些人,那些要那年轻人守护的黎黎众生,那些要仰仗他的朝野百官,甚至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他们到底还想从他身上索取多少,才算完?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76 他们到底还有没有当他是太子?华胥那么多可以调动的将军,就算是调他周子融去也好,凭什么就偏偏是他? 是非要他死不可么? 当天晚上,周子融几乎可以说是不管不顾地带上几骑人马,悄么声地着便衣连夜入京,然而还不等他入京,就听闻东笙已经先大军一步提前赶往北疆镇场了。 所以后来调令下达到东海的时候,周子融亲自甄选,挑了东海最精锐的十万精兵应征驰援——顺带着还有东海一直跟供宝一样供着的传象灰鸽,整整装了十大箱,让车一起拉去了前线。 江淮空对自己那败家的东海王爷实在是没话说,只得一边心疼一边又着手让人做新的。 转眼又过去了小半个月。 初夏的海风有些黏腻的潮湿,吹到身上黏黏乎乎的,像是往皮肤上糊了层盐,拿手往脖子上一抹都分不清是汗还是水汽。 这段时间北疆战火纷飞,华胥四境都是人心惶惶,东海的码头也比从前闲了不少。以前码头边的防卫是一天六班岗,如今调了大批的人马前往北境支援,再加上码头接待船只少了一大半,就只剩下两班人马轮番倒。 商行大佬跑得比谁都快,第一份战报刚到没几天,就已经拖家带口地去南边“避暑”了。 这晚春的凉意都还没散尽,太阳自个儿估计都还嫌晚上冷呢,“避暑”这俩字说得倒还真是理直气壮。 周子融桌上堆了一大叠花花绿绿的簿子,看得眼睛直发疼,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力交瘁地放下了手里的账簿。 烛光昏黄,倒是方便了那笼子里的小鹰打瞌睡,它主人熬得头晕眼花,它却在旁边儿缩着脖子睡了个昏天黑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它的羽毛长齐整了不少,可惜不知是不是饲料的原因,总是不光亮,再加上身形还没长开,有时候看着简直不像只鹰,倒像是只黑土鸡。 “王……王爷,着着粥粥……粥好了。”外头的八福拍了拍门板,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道。 八福一向嗓门儿大,动作也野蛮,拍个门拍得雷霆万钧,像是要把门给拆下来一样,周子融连忙转头看了看那鹰,却见它依然睡得四平八稳,不动如山。 周子融轻轻苦笑了一声,心想你倒是个心宽的。 看字看久了,眼睛一抬起来竟然有些看不清东西,周子融用力眨了几下眼发现没什么用,只得作罢,淡淡地道:“进来吧。” 八福推门一进来就看见屋子里堆满了公文,一股子浓浓的墨水味儿,晦涩的烛光明明灭灭地映在周子融没什么血色的脸上,衬得他眼下的两片淤青尤其明显,活像个困死的书生。 “王……王爷,这这这……都都……熬了……好好好好几天了,”八福一句话憋出了吃奶的力气,说得愁眉苦脸满头大汗,一副哭丧似的表情,“人……人受……受受不了的。” 周子融扯着嘴角勉强笑了一下,却连笑里都透着苍白,眼下长城尚未完全竣工,码头停满了军舰,商船要么就是闲得落灰,要么实在要出港的,就统一分为几个时间段,由东海水军全程护送,而其间大事小情都要他亲自过目。 还不仅如此,上头批下来的军费如何分配,调走了五分之一的人马以后如何布防,从北方逃到这里的难民如何安置等等。 再加上如今东笙不在朝中,京城形势不明,城中又是鱼龙混杂,有不少人趁乱生事,究竟只是趁火打劫还是别有用心,周子融还要一一核查。 一看他这样八福更愁了,原本周子融的身体一向强健,极少见他这副怏怏的模样。 周子融见他又要开口,连忙转移话题,若无其事地问道:“说起来,让你去找人给阿磬配的饲料配好了没?” 八福属于那种脑子里装不了太多东西,一牵就能跟着走的。让周子融这么一提,他果真又想起饲料的事儿来,呀了一声,随即像是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似的,脸憋成个烤熟的地瓜。 八成是给忘了。 “你想起来就成。”周子融倒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只让八福把还热乎的皮蛋瘦肉粥端了过来,八福煮粥一向煮得好,肉和皮裕溪蛋绝不糊在米粥里,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醇厚的肉香和清甜的米香味儿,上头还撒着零零星星的翠绿翠绿的葱花。 他没吃晚饭,这么离近了一闻,立马感觉口齿生津,不禁由衷地赞了一句:“好香啊。” 周子融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小心地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想到八福平日里也不容易,最近外头不太平,还是让他少忙活些好,于是顺口提点道:“这段时间夜里多事,若是没什么要紧的,太阳落山后就别出门了。” “诶,”八福一个字说得还挺利索,而被周子融这么一关心,他又想起来什么,不甚在意地随口提道:“我……我前……几几几日……出门还觉觉得,老老老有人跟着……我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子融却是听进了心里,不由得放下了手里的瓷勺,把声音放得更温和了些,似是疑惑地追问道:“有人跟着你?” 这种时候,他可不相信什么错觉。 “也……也没啥,就……就就跟了一小阵子,然然然然……然后就……就没了。” “没了?” 八福努了努嘴:“就……就没没跟着了,也也也可能……是是我多心了。” 周子融顿了一刻,随即又笑开了,顺着他的话头道:“也许吧,不过晚上还是小心些好,反正这几日王府上也没什么需要特别打点的。” 周子融将八福打发走了,原本柔和的眼神却在八福转身的一刹那沉了下去,像是一下子从春光和煦的地面上跌进了深潭里,连一个缓冲都没有。 其实类似的迹象,周子融早就有所觉察,只是抓不到活口,落不了实锤,也就不愿打草惊蛇,一直闷着没吱声。 这个节骨眼上,鱼龙混杂,若是说有人想要趁乱拿他们家开刀,并不是没有可能。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77 而且太子眼下忙于战事,处境凶险,他这个太子党的中流砥柱想要高枕无忧怕也是不大现实,恐怕京城里早就有人猴急了。 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旁边的鹰睡得不省人事,他眼睛不知凝着哪里,沉思许久后蓦地露出一丝凉飕飕的笑意。 平日里那些个到处夸他温雅和善的长辈,怕是从未见过他这幅阴森森的模样。 他想,也许东笙是对的,这普天之下、朝野之中,既然身在其位,就不可能独善其身,就算他们不犯人,也有人要来犯他们。 从前他都是跟在黑灵的后面,那人说什么,他就只管做什么,如今与他并肩一世,才知他酸楚。 如果弱小就会为人所制,那么总有一天,他要助他登临绝顶,如果高处孤寒,他就陪他一生,暖他一世。 北境灵鬼入境,北方的城大多都搬空了,东笙到紫荆关的时候仿佛是到了一座鬼城,他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虽说是战火纷飞,但好歹还有些人气儿,眼下却只剩下些残弱的乞丐孤寡。 光是看这,他就能想象到灵鬼给了北境人一场多么可怖的噩梦。 “都逃了就好。”他站在城门上望着城中一片萧然喃喃自语道,低低地一连重复了好几遍。 街上的门户大多都拿木板子给钉死了,十里长街连口水都讨不着。如今整座城已经被重兵驻扎,圈成了他们的军大营,除了安排士兵训练起居之外,还给一些没钱跑路的人供口饭吃。 沦陷区以外的城关都已经封死了,一开始还盼着能有人逃过来,一连等了半个月,却连只狗都没能从沦陷区逃出来。 “城中还剩几口人?”东笙声音有些嘶哑,像是给北方的烈日风沙给磨损了,开口便是低沉沉的。 “加起来不到一千人。”往生叹了口气道,“眼下都已经安排好了……哎,但是也不能就一直这么着吧。” 行军打仗带着一千人的包袱谈何容易,而且日后若是军粮短缺,那是保军还是保民? “我明白。”东笙道。 “对了,你之前安排在东海的暗桩有消息了,”往生啧了一声,拧着眉头,“说是……好像有人在打周家的主意,跟踪周王府的人已经抓住了。” “抓住了?”东笙挑了挑长眉,眸子阴沉沉的,“哪条路子上的?” “不知道,自尽了,诶……这个节骨眼上给添乱……”往生摇了摇头,“你放心,底下的人不会让王爷出事的。” 当初东笙在周子融回东海之后撒下眼线,为的就是保周府周全,不让旁人钻了空子。 东笙冷笑一声:“查清楚了,有结果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终于上架了,从这一章开始就是vip章节了,希望亲们继续支持哦~。】 第102章人鬼莫辨 当初东笙在周子融回东海之后撒下眼线,为的就是保周府周全,不让旁人钻了空子。 东笙冷笑一声:“查清楚了,有结果告诉我。” 往生撇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顾着他的面子没有说破。 一边把人家发配边疆,一边又想方设法地找人暗中保护,平时贫嘴的时候一套一套的,关键时候三棍子打不出两个闷屁,往生活了这么久,才知道原来活人真的能被尿憋死。 往生又是鄙夷又是同情,两种情绪在脸上碰撞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表情,他糟心地皱了皱眉,毫不客气道:“哎,要我说,周子融那边的部署哪里不比你扔过去的那几个毛头小子周全?找上周家的人又不是一个两个了,我劝你还是别……” 东笙横了他一眼,把往生将要脱口而出的“多管闲事”给生生堵了回去。 往生举手作投降状,白翻到后脑勺了:“殿下放心,放心。” 东笙瞪了他一会,泄了口气,又转过脸去。往生似乎是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顿了片刻,终究还是忍无可忍地道:“你要是真的担心,还不如自己给他写封信,我就不明白了,人家给你写信你也不回,多大的事……” 东笙被人说破了心事,一时有些恼羞成怒,梗着脖子气道:“你闲得没事干?” 他一下子着急上火,把本来就燥得慌的嗓子撕着了,激起一阵刺痛的干咳。 自从东笙和周子融闹翻脸之后,他就跟个火药桶子似的一点就着,往生懒得和他在这个地界上闹脾气,只好服软,把腰上挂着的水壶解下来递给他。 东笙本来都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让往生有意无意地一刺激,心里头压着的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又翻了上来,他不轻不重地在往生肩膀上推了一下,也不领他的情,只心烦意乱地道:“你不如去帮我联络一下卓家,我要见见那毛孩子。” “行——”往生一想起那个油盐不进的小屁孩就一个头肿成两个大,顿时跟个瘪了的倭瓜似的,老大不情愿地撇了撇嘴,“你别又是要把他扣在营里。” “怎么?”东笙好笑道,“你不乐意?”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78 “我是担心你!”往生拔高了音量,“上次扣在这你就差点成拥兵自重了,再扣一次,你就他妈的直接凌迟处死了!” 东笙哭笑不得:“哪有那么严重?” 见往生又将要发作,东笙赶紧给顺了顺毛:“哎呀行了行了,逗你的,就只是见见,你把卓夫人和卓小公子都请来。” 往生满脸嫌弃地一掌拍开他的手:“知道了知道了。” 东笙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往生的背影愣了片刻,笑着摇了摇头。 他对周子融下的心思还真是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了。 东笙嘴角勾着一抹苦笑,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也许真的是当局者迷,看不透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往生前脚刚走,就见一个小兵匆匆忙忙地赶上来:“殿下,偏门有人叩门。” “叩门?”东笙皱了皱眉,脸色一冷,“什么人叩门?” 这小兵也是个面熟的,东笙隐约记得好像是他安排在偏门守城的百夫长。 只见他面露菜色,有些为难地支吾道:“好像说是什么……北方逃过来的。” 东笙一愣:“逃过来的?” 从这里往北的地区早就沦陷了,就算有难民逃过来,怎么之前一直没人,现在却突然冒出来。 “一个抱孩子的女的,好像……不会说话,但看打扮,应该是这一块儿的人。”五大三粗的魁梧小兵还拿蒲扇似的大手比划了一下,学着人家抱孩子的动作,十分生动形象地虚抱着自己的胸肌晃了晃。 东笙心念一闪,眸子一沉,哑声道:“带我去看看。” 到偏门需要经过他们集中安置难民的小巷,那些人平日里除了领救济粮的点,也大多都躲在临时安顿他们的屋子里,在不属于自己的屋檐之下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 东笙路过的时候,注意到各种从窗格、门缝、墙后悄悄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就像是躲在暗中的某种动物,那眼神不明觉厉,而在与东笙的目光相碰撞的瞬间,会如同被人挨着脑袋的蜗牛,瞬间缩了回去。 在这种目光之下,东笙隐隐觉得浑身不自在。 走了没几步,东笙注意到箱子里的一个墙角处缩着一团瑟瑟发抖的黑毛球,从那玩意儿旁边路过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个身子极其瘦小的老头,蜷起来比一条大狗大不了多少,身上裹着一条起了不知道多少线球的毛毯子,把一头枯草一样蓬乱的灰白头发也包在里面,干蜡一样枯黄的皮皱巴巴地挂在细细的骨头上,好像一拳就能把他的胳膊腿砸断。 他颤颤巍巍地好不容易抬起皱成一大叠堆在那儿的眼皮,露出一双昏浊的眸子,哆哆嗦嗦地抬眼看了看东笙。 东笙被他看得心里一紧,脚步微微一顿,转向身旁的百夫长问道:“这怎么回事?” 百夫长哎了一声,愁眉苦脸地解释道:“这有的争地盘争不过的呗,毕竟划出来的屋子粮食就那么多。” “那也不可能不够住。”东笙严声道,“把这边秩序管好,让伙房关照一下,别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饿死人。” 百夫长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冷汗,连忙点头哈腰地道:“是是。” 等到了城关门前,那百夫长口中的女子已经被关在门外几个时辰了,但这儿已经封城大半个月了。而且两军阵前逼迫老百姓当炮灰打击敌军的例子不少,没有上头的首肯,谁都不敢开门放人。 东笙在瞭望台上往下望了望,见城门口杵着一个老百姓打扮的女人,也是一副黄皮寡瘦的模样,脸色泛着死人一样的铁青,眼神呆滞地望着大门,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慢悠悠地抬头望瞭望台上看了一眼。 这蓬头垢面的女人怀里揣着一个蓝布包,看着大小应当是刚出生没多久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饿晕了,躺在他娘怀里也不哭也不闹。 抱着孩子的女人…… 东笙不禁想起了南疆的事情,心里顿时越发不自在起来。 他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沉声吩咐道:“开门。” 百夫长犹豫了一下,却发现东笙全然没有要反悔的意思,说完就转身往下走了,只好冲地下的部下吼了一句:“开门!” 城门呜咽着打开了,那女人看见面前缓缓打开的城门愣了一下,然后僵尸似地一步一步挪了进来。 东笙从瞭望台上走下来,一个年轻的士兵正好要上去扶那个女的,却才一走进,那女人就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原本呆滞的眼神登时变得惊惧起来。 旁边的人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还以为她是怕这些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刚想要安慰,见她像是用力在闻什么一样鼻翼猛地抽动了两下,然后喉头夸张地上下滚动了几道,发出了几声诡异的“咕咕”声。 东笙眼神一凛,喝道:“退开!” 那年轻士兵也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立马像是被烫了似的急忙缩了回去,女人却是慌了,呜呜啊啊地张口想说什么,托着手里的孩子无措地看着他们。 而东笙也正好在她张口的一瞬间,注意到她的口里竟是没有舌头的。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79 东笙紧绷着面皮,冲对面几个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的士兵吼道:“不要靠近!” 女人一副快要急哭了的表情,鼻翼不断地收缩,连带着胸腔也一起抽搐般地起伏着,口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呜呜啊啊,拼命地想把手里的孩子往外递,但没一个人敢上前来接。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流过她干牛皮一样的脸颊,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眼眶里血丝密布。 女人声嘶力竭地嘶吼起来,拼命地试着把孩子往外递,又狠不下心扔,可也依旧没人上来接。 下一刻,她的胸脯更加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紧接着她整个人痛苦地呜咽了一声,噗通往地上一跪。 她的身体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诡异地抽动了两下,开始一种超乎常人想象的变形,背上的骨骼开始不断变大变宽,整个身形都“咯咯哒哒”地“生长”起来,可怖地扭曲着。 女人的脑袋一下子涨大,嘴巴裂到耳根子,随即一声嘶吼,爆出了一张泛着腥气的血盆大口。 ——灵鬼?! 东笙的脑子一阵嗡鸣,心下一紧,一把抽出了挂在腰间的云霄:“救孩子!” 说时迟那时快,理智全无的灵鬼猛地低下头,一口咬住了怀里的孩子,霎时间血浆爆开,溅满了一地,溅得她自己身上都是鲜血淋漓。 【作者有话说:这章比较重口。。。。】 第103章沙安人鬼 说时迟那时快,理智全无的灵鬼猛地低下头,一口咬住了怀里的孩子,霎时间血浆爆开,溅满了一地,溅得她自己身上都是鲜血淋漓。 东笙眼底一片猩红,一股刺鼻的血腥气骤然涌进他的鼻腔里,呛得他胸口一阵恶心。 灵鬼一口咬掉了孩子的半边身子,骨头混着肉泥咔嚓咔嚓嚼了两口,一边嚼一边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血从它的牙缝嘴角溢出来,里头还掺着肉糜,黏稠地顺着下巴淌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紧接着它吧唧吧唧嘴,囫囵一口吞了下去,张口发出一阵刺耳的嘶鸣。 离它最近的一个小士兵一下子没忍住,惊呼了一声。 灵鬼听见这动静身子一震,幽幽低下头来,转向了那名小士兵,脚底猛然一蹬。 “躲开!”东笙喊了一嗓子,一把将云霄甩了出去,青铜利剑破空而出,快得不见影地飞旋而去,只听到一声轻轻的“嚓”,剑刃从灵鬼的后颈砍入,前侧旋出,转眼那灵鬼的脑袋就落了地。 云霄当啷一下直插进地里,剑身轻轻晃了两下,灵鬼污黑的血迹从刀刃上黏糊糊地滑进沙地里。 东笙走上前去,把剑从地上拔出来,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白帕子擦了擦剑身上的血污,只是沾上去的血太多了,黑色的血浆浸透了布料沾在了他的手指上。东笙面无表情地抬起手看了一眼,大手大脚地直接往下摆的甲片上一抹,接着随手把被血浆粘成一团的白帕子往沙地里一扔。 收剑回鞘,东笙铁着脸垂眸盯着地上的尸体。 明明前一刻还是一个与普通人无异的女子,为何下一刻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这么一个六亲不认的怪物。 一千多年来,几乎没人知道灵鬼究竟是怎么来的,只觉得每次灵鬼成灾,这些食人罗刹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每每都叫人猝不及防,所以以前也有“天灾”一说。 更没有人见过活生生的人是如何变成灵鬼的。 东笙心里一种冰冷的不详之感悄悄蔓延了上来,他不禁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用脚尖挑着将灵鬼的尸体给翻了过去,被畸形的骨骼撑破的衣物之下全然不见女人柔软的胴体,而是一副泛着青紫的,牛皮一样粗砺的,如同恶鬼一般的身子。 它的怀里,还死死箍着那婴孩残破的尸体。 东笙想,方才他要是能早一点反应过来,起码还能把小的救下来。 只是那个时候谁都没想到会有这一出,战场上在老百姓身上捆炸弹的例子不少,谁都不敢肯定接过的那个孩子会不会是自己的催命符。 周围的几个士兵还有些惊魂未定,但总也不好意思就任由太子一个人上前去察看,于是领头的那个鼓了口气,心里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大着胆子从一旁小跑上前,尽量别过眼不去看地上血肉模糊的一堆肉块,紧绷绷地试探着问道:“殿下,要怎么收拾?” 人化灵鬼,这在以前是闻所未闻的,自然也不能当作寻常的尸体处理。 东笙的脸色很难看,顶着冲天的腥气,似是闻不见一样蹲下身来,更近地盯着这一大一小两具残尸。 旁边的士兵一脸菜色,他是怎么的也不想离这玩意儿这么近,可是太子都蹲下去了,他也不好在旁边站着,于是也只好硬着头皮跪在旁边。 东笙似是察觉到了身旁那小士兵的为难,想着多半也是个刚入伍不久的,场面见得不够,也怪不得他,反正自己当年也是这幅德性。 所以他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全然当看不见,只意味不明地兀自沉声道:“战场上生生死死,这又走了对无辜人。”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80 也不知道那小兵听没听懂,只听他迟钝地应了声是,东笙撇眸一看,却见他还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也罢,之后他们总会习惯的。 东笙如是想到。 他闭上眼在两具尸体前静默了一阵,口里似有若无地轻念了声“安息”,然后悠悠睁开眼,慢慢站了起来,冲那士兵吩咐道;“烧了吧,找个好点的地方合葬了。” 人化灵鬼,究竟是本就如此,还是有人刻意为之。眼下军中并没有随行的学士,懂这个的人大多都在京城里好吃好喝地供着,等到他们来验尸,恐怕尸体已经烂得要发瘟了。而这对母子来路不明,眼下在大军营中,三十万将士同吃同住,凡事还是要多谨慎些。 而如今更令人细思恐极的是,这灵鬼到底是生来就是灵鬼,还是那城中百姓变来的,如果是后者,那么其间细节,光是想想就让人胆寒。 难怪之前那么久,也没有人能从沦陷区逃回来。 东笙心口一片冰凉。 这事到头来也算是有惊无险,只是眼下情势尚不明朗,东笙为了先稳住军心,也就特地交代了不要声张——毕竟幸存下来的北境守军的家眷有一大半都在沦陷区。 可关内封得再怎么严实,关外的沦陷区目前不属于他们管,于是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西北的沙安大营里。 罗车似乎是特别喜欢这一带,此番卷土重来,还特地把他的帅帐架在了老地方,就好像是非要和华胥的朝廷较那个劲似的。 大凌王子伽雷似笑非笑地看着坐在主席上正悠然自得地切着干面包的罗车,悠悠端起手边的红茶嘬了一口,手指轻盈地捏着细腻的瓷杯把手,腿上还垫着一块白色的丝绸方巾,精致得就好像不是在三军营帐,而是在白晶堆砌的白晶枫叶园里喝下午茶一样。 如果排除帐外时不时就传来的杀猪似的惨叫,那一切也可以勉强称作是完美了。 而这一声声像是从地狱里透出来的凄厉尖叫,在罗车耳里似乎就成了某种美妙的音乐,他还心情颇好地给大凌王子唱了首自己家乡的民谣,然而罗车大帅兴许是五行缺了五音,哼出来的小调也没比那惨叫悦耳多少。 伽雷脸上依旧挂着一副面具似的笑容,淡定地点了点头,笑道:“此番元帅若是能顺利攻下华胥北境,那也便能算得上是衣锦还乡了啊。” “如果真如殿下所说,”罗车嘿嘿笑了笑,盆一样大的脸上眼睛笑成了两条细缝,可也不知怎么的,如此敦实的面相,配上罗车那上挑的细长眼睛,就平白变成一副浑然天成的精明像,活像个吃了一斗酵母粉的狐狸,发酵一样膨胀了三倍的肥油,仍旧包不住那块狡诈的瓤儿,总让人觉得只要他一笑,就肯定没好事。 而罗车还偏偏笑了个花枝招展,接着又哈哈道:“那可多亏了殿下的育种师和你们大凌的灵鬼啊。” 伽雷摆了摆手,笑叹了口气,意味不明地道:“我们不过是循规蹈矩,但把活人变成灵鬼的办法,除了您也还真没人敢想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罗车拿叉子用力叉了块干面包,笑着抬起来冲着伽雷晃了晃,“不是我们的子民,就是我们的敌人。” 外头的一声惨叫像是用尽了气力,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虚虚地软了下去。而这声刚刚要咽了的时候,另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又鲜活起来,刺得人头皮发麻。 王子的笑意渐渐凉了下来,语调平平地质问道:“我听说这一次送过去的一无所获?” “还不够成熟,”罗车摇了摇头,咔嚓咔嚓咀嚼着口里的干面包,接着囫囵一口吞了下去,砸吧砸吧嘴接着道,“等到成熟了,就不会这么不堪一击了。” 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嘴,又道:“华胥人太软弱,总是对平民毫无办法。” “为君者为天下,也没什么不妥,”伽雷一边笑着,一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打趣道,“倒是元帅,做这种违背人道的事情,真不怕报应么?” 罗车也跟着开起了玩笑:“事是我做的,但东西是殿下给的啊,就算有报应,有殿下与我共患难,又有何惧?殿下说是不是?” 说完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伽雷静静地盯着他,蔚蓝色眸子渐渐沉下去,嘴边的表情却与阴冷的眼神完全割裂开,硬是扯出了一丝爽朗的笑意。 罗车笑了半天,夸张地抹了抹眼角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眼泪,又把话题岔开,冷不防问道:“说起来,许久都未见殿下那位红发的骑士了。” 如今站在王子身后,完全是个新面孔。 “元帅说杰尔?”伽雷脸色一僵,却仍旧挂着笑,“他军务缠身,分身乏术,今日怕是来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听室友讲了一晚上恐怖故事和各种玄幻故事,然后她们都出奇地早睡了(平时一两点才睡,今天转钟前就睡了),留我一个人在寂静的黑夜里码字。。。。我现在好虚,真的好虚。。。。】 第104章拜访 海边正午的太阳有些毒,把青瓦晒得滚烫,海鸟都不愿在房顶上落脚,生怕烫坏了自个儿的“三叉戟”,全都排成一排排地缩在有荫蔽的树枝上,脖子快要缩进肚子里,蜷成一团团的毛球。 周子融难得把那鹰放出来通通气儿,阿磬一见着光,就迫不及待地一个猛子扎进了正午的热浪里,结果还没扑棱几下,又蔫蔫的飞了回来,委屈巴巴地团在周子融肩上咕唧了几声。 今年夏天热得早,往年这个时候的太阳还没有这么晒人,这才六月份,就已经一副快要三伏天的架势了。 “将军。”江淮空跟在八福的身后进了院子,自己给自己免了繁文缛节,十分熟络地跟周子融拱手打了个招呼,“今日这么急找我来有何事啊?” 周子融轻轻挠了挠阿磬毛绒绒的肚子,冲他笑了笑道:“也没什么,院子里太晒了,进屋说话吧。”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81 江淮空“哦”了一声,迈大了两步跟上去,快要进门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什么,一下子站住脚:“对了,东海的灰鸽都被你运到北疆去了,新的刚造了一半,后续的经费什么时候给批下来。” 江淮空冷不防把周子融最头疼的事给拎了出来,周子融眼皮一跳,脸上的笑差点要挂不住,抬手拍了拍江淮空的肩膀顺带着把人往里推了推,敷衍道:“快了快了,稍微再等几天。” 江淮空一听就不干了,急火地一把拽住周子融,苦大仇深地抱怨道:“哎哟可别等了,那女人生孩子生一半能等等吗?大将军,架子都搭了一半了,要成不成地占着厂子……” 周子融脑袋瞬间大了一圈,笑眯眯地一手按上江淮空的肩膀把他后半截话给摁了回去,耐着性子宽慰道:“江大人放心,子融怎么的也不能让你们被钱困死,只是现下有个人需要江大人赶紧见一见。” 江淮空老大不情愿地翻了个白眼:“行……诶,不是……” 他才一转头就愣住了,只见桌边坐了个穿着鹅黄色轻衫的女子,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江淮空瞪大了眼睛:“姐姐……?” 江淮岚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悠悠低头抿了口茶,不咸不淡地道;“舍弟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周子融笑道,“东海防御固若金汤,还得多亏了江大人。” 他抬起手背放到肩膀前,小鹰就心领神会地抬起小短腿一下子跳上去,周子融顺手给它顺了两把毛,才轻轻地给放回了笼子里。 江淮空从小就怕这个二姐姐,别说共处一室了,光是看一眼就觉得如芒在背。况且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了,江淮岚猝不及防地一出现,差点叫他没敢认出来。 “不是……”江淮空脑子还一时搭不上线,紧巴巴地刚想抬手指向他姐,却又突然警觉地反应过来哪里不妥,赶忙把不尊重的指头缩了缩,“您……您怎么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江淮岚轻飘飘地道:“昨晚。” 周子融笑而不语。 昨天晚上他从海防回来,一路上都觉得有人在跟踪他,甩也甩不掉,本想绕道巷子后头去抓个现行,没想到一回头就撞上江淮岚那张月光下纸糊一样惨白惨白的脸,差点把他吓得提前回地府报道去。 江淮岚是整个江族里最大的闲人,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惯了,来找人连声招呼都不打。 江淮空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二姐……您这大老远的跑来,所谓何事啊?” “是啊,”周子融踱到桌前拉了把椅子坐下,“昨日江姑娘所说的十万火急之事,究竟为何?” 合着闹了半天您老也不知道啊。 江淮空默默擦了擦额角的汗。 “大将军对北疆之事可有耳闻?” “江姑娘是指北疆战事?” 江淮岚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止如此。” 周子融皱了皱眉,心中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姑娘的意思是……” “灵鬼,”江淮岚简洁地道,“太子给姐姐传了密信,北疆有人化灵鬼了。” 周子融愣了一下,脑子里又把江淮岚方才的话过了一遍,顿觉头皮发麻:“江姑娘可是认真的?” “千真万确。” 两厢确认了眼神,才肯定江淮岚没有和他们开某种冷玩笑。 “人化灵鬼?”江淮空一副大白天见阎王的表情,“这……这这怎么可能?这根本不合道理!” “道理都是人定的,没有什么合不合,”江淮空又呷了口茶,“大凌有专门钻研灵鬼的育种师。” 把人变成灵鬼,光是想想就知道得有多凶残,而通常这种事,对方是肯定舍不得拿自己的人来做的——然而北境沦陷区的人口,少说也有几十万。 而那个人,现在就身处于那个如地狱魔窟一般的地方。而华胥那脆弱的内地防线一旦土崩瓦解,那便就是万劫不复…… 周子融眸子里不动声色地结了层霜,攥着杯口的指尖暗暗收紧。 “……” “将军……”江淮空神色僵硬地叫了他一声。 周子融抬眸不解地看向他,只见一旁的江淮岚面无表情地道:“你不烫吗?” 周子融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方才自己不自觉地动用了灵力,又因他灵力属火,捏着杯子的指头把杯中茶水煮得沸腾,白烟翻滚,滚烫的水花噗啦噗啦地溅在他的手上。 他猛然一缩手,这才发现手上已经被烫红了一片。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82 江淮岚垂眸瞟了一眼,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此番来,就是要找舍弟共同寻找解决之法。” 见周子融不言声,江淮岚又道:“另外还请周将军放心,江族的已经派人前往北境辅佐殿下了。”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这两天在外地,一直在奔波所以没什么时间,不好意思……】 第105章排布 北境前线早就全面封锁,里头的消息探不出来,援军到了也是无从下手。连着几天在周遭的荒郊野岭里不大不小的交了几次手,结果都没讨到好果子吃。 东笙看着桌子上的沙盘,脑仁儿又一阵阵抽痛起来,就好像后脑勺里装了一窝蝈蝈,一边吵一边蹦哒。 最近半年头疼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而且每次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深吸了口气,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真是糟心。 而且他大概知道顺序,等到头疼的劲过去,就该困了。 ——这是灵力透支的体征。 “你要的香……诶,你没事吧?”从帐外回来的云霄恰好撞上他没什么血色的面容,手里还端着个香炉,见状急忙走上前来作势要去扶,“不行就歇一会。” 东笙一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推了推:“无妨……我问你。” 云霄停下了动作,看向他。”你以前听说过人化灵鬼吗?“ 云霄摇了摇头:“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但是……” “但是什么?” “……哎,其实都是一千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曾经有人试图培育出灵鬼来,一开始就是拿活人做的媒介,但是都没成功。”云霄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的事,面露菜色,“后来江湖上就有了一种人,叫育种师,用灵鬼来培育灵鬼。” “不过育种师能培育的灵鬼很有限,所以也就没构成什么大患,只不过后来朝廷觉得有伤大雅,才下令驱逐的。”云霄叹了口气道,“不过这些都是东玟身死以后的事了,我也只是听说,具体的并不大清楚。” 东笙若有所思地盯着沙盘,入鬓的长眉之下凝着一片阴影,眼皮子一动不动,过了良久,那小扇子似的睫毛才微微扇动了一下,低声问道:“那城中情况如何?” 云霄从衣兜里摸出个小火折子吹燃,把青铜炉里的塔香给点上,甩了两把把火折子甩灭,自顾自地说道:“有几个平民联系到外地亲眷了,已经送走了。这香是沉水配龙涎,还有一点儿苏合,另外按着你的意思加了点冰片……往生去了卓家,大概下午才回来,我这把香点上,你先睡一会儿吧,到时候才有精神。” 东笙显然十分不给面子:“我是问防线外。” 出了事之后,他就让云霄和若水去防线外打探情况,原本是估计两三天才能回来,却没想到隔天就回营了。 云霄手头一顿,沉着脸慢慢把用完的火折子塞回衣兜里,低声道:“和灵鬼碰上的都没回来。” 东笙倒抽了口气,扶着沙盘边沿的手克制不住地隐隐发抖,哑声问道:“平民呢?” “……”云霄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没怎么见到过。” 沙安罗刹过境屠城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更何况这一次是灵鬼打的前锋。 “活口呢?” 云霄沉默着不言声。 东笙手蓦地攥紧,低声喝道:“我问你活口呢?!” “都被沙安人集中起来了,”云霄说完皱了皱眉,上前了一步,“但是你知道的,现在绝不能轻举妄动,不然得不偿失,以我们现在的部署……” 至于集中起来做什么,回想起上一次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灵鬼的女人就明白了。 东笙暴起一拳砸在沙盘上,整个桌子痛苦地嘎吱了一声,差点要震断腿。 云霞噤声站在他旁边。 千百年前未遂的罪行,如今却是被付诸实际了。 东笙缓了一会,这才脱力地垂下头去。这人身上一向没什么多余的肉,这一垂头便显得像是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两条撑着桌子的胳膊上,一对儿蝴蝶骨看着有些过于突兀,乍一眼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脆弱感。 不过这种脆弱感只存在了一瞬,云霄眨了个眼的功夫,就见他已经换了口气直起来,好似没事人似的整理着方才被他锤得七零八落的沙盘,只是脸色依旧很难看,一边摆弄一边吩咐道:“你知道的事不能传到营里去,越少人知道越好,现在军心不能乱。”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83 不仅仅是军心的问题,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此事一旦传入京城而且还传开了的话,光是朝廷给他的压力就够呛,到时候腹背受敌就难得再反击了。 “给陛下和大祭司的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云霄道,“江族的使者这两天就该到了。” “好……”东笙沉声道,又沉默了好一阵,才接着说,“无论如何,像上次那样的灵鬼得先抓几只活的给江族人。” 云霄点了点头:“这个我懂。” “还有,”东笙道,“知道平民大概关在哪里吗?” 云霄想了想,还算肯定地又点了点头:“嗯,外围的倒是能肯定下来……等等,你不会想……” 他一抬眼对上东笙两只死水一样无波无澜的漆黑眸子,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想把话收回来又觉得不合适,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心惊胆战地道:“你……” 然而他最担心的事却被东笙轻描淡写地一语捅破,只见他眉宇之下方才还漆黑一片的眸子里隐隐有了些光亮,虽说声音又沉又缓,却有种让人无法反驳的毅然决然:“既然生是我华胥的子民,能不救吗?” 眼前人的影子和久远的记忆缓缓重叠,云霄的呼吸骤然一滞,一种熟悉到让人心痛的感觉逼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也许真的有些人,纵使过了千百年,纵使忘了一切,也依旧不易本性。 有的人生来赴死,也就更是无所畏惧。 “关在外围大营的,少说也有几十万,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就算你能奇袭,能凿穿他们的防线,你如何能保证把这么多人带回来?”云霄眼中血丝迸出,活像个要吃人的恶鬼,急得连声音都在打颤,“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不能开这种玩笑,你有什么把握能把这几十万人从沙安大营里偷出来?” 云霄心里擂鼓似的,一张口就跟连珠炮一样,生怕说慢一个字,就要拽不住这人:“人在他们手里,强攻怕他们狗急跳墙。而且人实在太多了,偷袭又嫌累赘,我说你……” 东笙悠悠抬手,示意他打住:“云霄啊,有些时候,与其纠结能不能,不如想想该怎么办。” 云霄一时语塞,憋得满脸通红,连着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看着那倔驴一样的太子也深知其是油盐不进,只好咬着牙不吭声了。 年纪轻轻,偏像个茅坑里的石头,跟千年前的那败家玩意儿一模一样,真是返祖都不知道往好处返。 云霄在心中如是骂道。 “东笙,那个……”帐外往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掀了帘子进来,两人齐刷刷地转过头看向他。 “……” 往生莫名觉得空气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而且,为什么云霄的眼神有点儿凶残?? “咳,”往生干干地咳了一声,“那个……卓夫人和卓公子请到了,你去见见吧。” 东笙笑了笑,道:“好,这就去。” 往生点了点头,事办完了也不想在这个气氛诡异的地方多待,刚准备转身走的,却还是不大放心地折了回来,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斟酌道:“你待会注意点,卓夫人有点……不禁吓。” 东笙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 一封加急密函从从东海直入京畿,仅仅三日之后,又一批军需从户部签发,从直道火速运往东海。 到的时候刚好是晚上,周子融闻讯专门从床上爬起来去城关偏门接应。 夜幕里押运的车队竟然连个灯都不打,连着五辆马车上全都盖着黑漆漆的油布,外头还五花大绑地捆着三指粗的铁锁。 清冷的月光铺在城外的青石路上,幽幽映着车轮,明明是木制,却散发着属于某种金属的生冷。 负责押运的人一律身披黑袍,走路都没声,幽灵一样飘在咕噜咕噜滚动的车轮旁边,从襟口的缝里可以隐隐窥到透着冷光的生硬甲片。 周子融出来的时候也没多大动静,就只带了元鲤和元鲤手下训练的三十“精兵”,城关处也是特地打过招呼的,这一夜守夜的将士是周子融另外挑选的。 所以也省了平时的程序,直接不声不响地开了门。 周子融从黑鬃灵驹上翻身下来,押运队里为首的一名黑斗篷脚不沾地地幽幽飘了过来,大半张脸都遮在斗篷的阴影里,向周子融一揖,声音低沉地道:“王爷。” 周子融“嗯”了一声,也礼貌性地一颔首:“特使辛苦了。” 寻常押运军需的大多都是从地方军里抽调,如果军需是从皇城里调出来的,也顶多是用戍卫军的人,而这一次选用的人手,竟然尽数出于玄天阁。 这军需的规模看着挺小,排场倒是大得很。 而东择渊这个女人,杀鸡从不用宰牛刀。 周子融牵动嘴角冲着他笑了笑,眼珠子瞟了瞟身旁的马车,问道:“可否一验?”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84 黑斗篷稍稍让开一些:“王爷请便。” 周子融踱到马车前,手指挑开黑布的一角,不动声色地往里头瞟了一眼。 只见里面垒叠得整整齐齐的方硬的金属块儿上金色暗华流转。 周子融默默一笑。 东海长城建造的费用有之前的赏赐撑着,而且和阿尔丹签下的第二批金矿已经运到了,单就长城重建的经费来说应当还是大有盈余的。 而这一次运到的“军需”,却是足以支撑半年大战的军费。 按道理来说,长城资金充裕,赶在禁番令结束之前竣工应该是没问题的,所以也就不太可能会和番阳再起什么大冲突。 周子融转向那名黑斗篷:“陛下可还有什么旨意?” 黑斗篷道:“传陛下口谕:望王爷便宜行事。” 周子融微微一怔,随即又恢复了满面的笑意,眸子里的黑却不声不响地在阴影中又深了一度。他悠悠把掀开的黑布给盖了回去,还细心地把角掖进和铁锁相贴的缝里。 “只有口谕?” 黑斗篷颔首:“只有口谕。” 那么意思就是,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办砸了自己负责,与朕无关。 周子融又笑了笑,抖了抖长袖,向着黑斗篷作了个揖:“有劳特使了,后头的,交给末将就好。” 黑斗篷没有马上应声,眼前这年轻的王爷正眉目含笑地看着自己,原本明朗的轮廓中却隐着某种让人摸不透的东西,让那明知是刻意伪装出来的温和,也在月色下带了些让人不敢贸然触及的深不可测。 周子融也不急,静静地等着他的答复。 黑斗篷沉默了半晌,终于低头道:“那我等就先回京复命了。” 周子融笑道:“恭送特使。” 等到玄天阁的人收了队,周子融才带人牵着马车往回走。 “将军,”元鲤骑马跟在他身后,“后面怎么办?” 周子融从怀中摸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他,沉声道:“上头列出来的几家商会和漕运帮我联络一下,这几天我要见见。” 第106章又见卓氏 东笙对着镜子随便拍了几下自己纸糊一样卡白的脸,好歹是拍出了些血色来,只是让一旁的云霄看了,差点忍不住帮他掴两掌。 要去见卓家人,怎么的都还是要捯饬捯饬的。 东笙整了整衣领,二话不说便掀了帘子出去。往生这一趟去请卓夫人整整耗了三天,一开始东笙都快以为要没戏了,想不到往生还是把吴兰嫣给请了来。 东笙往后偏了偏脑袋,好奇地问道:“你怎么请动那位大姐的?” 往生一听到这话,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眉头拧在一起,挤着眉心那点墨印,一副人家欠了他百八十两的模样,怨念道:“别提了,老太太上次让你给吓着了,赖在家里装病死活不肯出来,我差点给她儿子买了整条街的零嘴儿,才好不容易说上几句话。” 东笙语结了一下,随即从喉咙眼儿里漏出一声憋笑,煞有介事地砸了咂舌:“原来往生大人也有服软的时候?” 往生毫不客气地横了他一眼,东笙立刻从善如流地举手作投降状,脸上却还是一副要笑不笑的古怪表情,往生没好气地道:“有时间跟我贫嘴,还不如想想待会该怎么说话。” 东笙嬉皮笑脸地连说几声“好好好”,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闹了。 而往生这句说完似乎还嫌不够解气,于是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故意提道:“对了,东海又来信了,你好歹回一封。” 此话一出,果真立竿见影,东笙脸色瞬间僵硬,也收了那副没什么正形儿的模样,幽怨地转过脸去不说话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往生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了,可反省归反省,如果可以,往生还是属于那种勇于悔改、死不认错的,不想主动开口打破僵局,总觉得掉价儿。 东笙暗暗叹了口气,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继续闭嘴。 又走了几步路,大太阳底下暴晒的军营里弥漫出一股挥之不去的汗臭味,越是远离东笙的帅帐,就越是接近普通士兵的军帐集中区,那股味道也越是浓烈起来。 往生心虚地瞟了几眼他的脸色。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85 最近东笙时不时就精神不济,原本不怎么喜欢点香的人,如今拿合香续命也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所以一般总和东笙待在帅帐的往生一时有些受不住这种针对嗅觉的“强烈敌意”。 但此时往生的身心都备受煎熬,顾不上抱怨也顾不上掉价儿的事,找了个折中的法子,就着这股汗臭借题发挥,没话找话地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道:“真不讲究。” 出来打仗的人,有什么好讲究的。 东笙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往生好不容易放下架子给递了个坡,没想到那倔驴还端着架子硬是不下,一时恼羞成怒,刚要开口,只听东笙头也不回地幽幽道了一句:“他的信回头拿来给我看看。” 这句话就仿佛一盆冷水,把往生马上就要喷薄而出的怒火给浇熄在了嘴里。 往生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哦……好,行。” 东笙心情复杂地一边走一边发呆,往生的话就像是一块巨石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心口上,让他猝不及防,以至于缓了这么半天,那块石头仍旧冥顽不灵地沉沉压在那。 不过那里似乎自从周子融对他坦白之后,就一直有什么千钧之物死死压着,只是这种好不容易快要麻木的沉闷感被往生好死不死地又一次唤醒了。 他至今还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周子融。 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确实把周子融看得很重,甚至是难以割舍,不然也不会如此患得患失,生怕一步走错,要么误了那人,要么失手将他们之间一刀两断。 东笙觉得自己太贪心了。 又不愿给他他想要的,还妄想他能维持现状,好让自己继续若无其事地索取那些本不该得的关切与情意。 简直就是无耻之徒。 他的拳头默默地攥紧,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你到底还想让他怎样才满意? …… 然而事实证明,现世报这种东西是真的存在的,所谓一心不能二用,东笙刚刚在心里谴责了自己,下一秒就一脚踢上一块飞来石,如愿以偿地遭了报应。 往生还没来得及反应,东笙就在他面前摔了个狗啃屎。 “殿下!” “殿下!” “殿下!” 三声“殿下”不约而同,东笙隐隐觉得不大对劲儿,蓦地一抬头,就见吴兰嫣拽着卓一鸣满脸惶恐地跪在自己面前。 那表情就好像没搞明白,为什么堂堂太子会一上来就对自己五体投地,顺带着还有那么一点儿愧不敢当的意思。 这要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了,万幸的是东笙脸皮厚,当着旁人的面摔了一跤却也只是咧着嘴笑了笑,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整了整衣冠道:“卓夫人,好久不见。” 斜眼睨了一眼旁边的建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专门接纳使者外客的府邸了。 身后的往生一副老脸丢尽的糟心模样。 本来吴兰嫣都想好了,无论东笙以什么样的理由要把他们母子俩留在军营,她都能滴水不漏地推回去。场面上要说的话本来都在肚子里来来回回酝酿好几遍了,却被太子的神来一摔给整懵了一瞬。 只好摁着卓一鸣的脑袋又给东笙磕了个头:“老妪拜见太子殿下。” 一是为了给太子点面子,二也是为了给他们自己一点反应的时间。 东笙连忙煞是殷情地把着吴兰嫣的胳膊把人给扶了起来:“老夫人这就客气了,孤此番远道而来,若要收复北疆,还需多多向老夫人讨教啊。” 还不等吴兰嫣接话,东笙又驾轻就熟地接着熟络道:“你我皆是华胥之人,纵使是君臣,也是一心所向,都是为的四海安定,家业兴盛。老夫人将门之妻,想必也是女中豪杰,即便是方式不同,但孤想,这君臣之间,应当还是不至于没话说的吧?” 吴兰嫣紧张地颔着头,浊黄的眼珠子左右转了转,暗暗吞了口唾沫,梗着皱巴巴的脖子,硬着头皮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连连朝着东笙磕头。 众人具是愣了一下,卓一鸣大叫了声“娘”,急忙要去把她拉起来,可惜他人站直了才有他妈胸口高,两条细细的小胳膊抱着吴兰嫣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劲儿,一拉不动,二拖不动,最后只有破罐儿破摔地也跟着往地上扑通一跪,眼睛红通通的。 吴兰嫣的脑门儿在石砖地上磕得砰砰作响,一边磕一边嚎:“殿下,卓家已经没有可以上阵杀敌,报效朝廷的男儿了,一鸣少不更事,也无统御之力。” 东笙皱了皱眉:“夫人这是什么话?” 吴兰嫣脑门上已经磕得通红,磨破了的皮下渗出些血来,哭丧着脸道:“老妪罪该万死,还请殿下恕罪。但殿下如今在北境已有威名,卓家麾下二十万兵将愿听从殿下调遣,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五十多岁的人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简直说得上是不忍直视,旁边的卓一鸣早就吓得一声不敢吭,直愣愣地跪在那,眼睛红得要滴水。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86 “老夫人,当着孩子的面,这是作甚。”东笙几乎要看不下去了,正要上前去搀扶,那吴兰嫣却急急往后挪了挪,不依不饶地哭嚎道:“只是我卓家这孤儿寡母,怕是要辜负了朝廷,除了一世平安再无所求啊殿下……” 往生最受不了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场面,仰头叹了口气,拍了拍东笙的肩膀然后退到一边,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 东笙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吴兰嫣跪在地上一把年纪哭得梨花带雨。 早前她最怕的不过就是东笙扣留卓一鸣有不轨之心,想要控制卓家和卓家军,担心他功成之后卸磨杀驴,所以才想方设法把他赶出北境。 当初得知他在京城被皇帝兴师问罪,本是想着这手也再难伸到北疆来。吴兰嫣年纪比女皇还大,等到他登基以后有本事能找她算账了,她大概也早就入土为安了。 却没想到才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沙安人竟然又汹汹来犯,而让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太子也再一次被调到了北疆。眼下今昔不同往日,朝廷上下都仰仗太子一人,她就算是故技重施,也估计不会再有人理睬她了。 而且太子一来,就说要见他们母子俩,让她如何能不惶恐? 东笙不喜不怒地开口:“夫人,有话进去说,莫要让旁人看了去当笑话。” 吴兰嫣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一双皮松肉跨的眼皮哭得又红又肿,抽搭得喘气都喘得断断续续。 东笙啧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蹲下来,吴兰嫣吓得连忙又要磕头,被东笙一下子摁住一只肩膀。 吴兰嫣紧张得不敢直视他。 东笙轻笑一声,道:“孤早就说过,卓家将门,功勋卓著、世代恩荫,等到卓小公子成人,必然也是能坐镇一方的大帅,这北境的虎狼之师,还等着卓小公子接手呢,卓夫人何必如此丧气?” 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说这话,意思也就再明显不过。 吴兰嫣眸中一闪,蓦地抬眼看向他。 “孤请夫人前来,也不过是建议夫人与卓小公子随行军中,毕竟眼下战火频仍,北境动荡,夫人与卓小公子既出自将门,在军中也多少有个照应,况且……” 东笙斟酌了一下字句,委婉道:“况且卓大将军还有许多为将之道尚未留世,卓小公子日后若是要担当大局,旁听帐议也能多有裨益。” “当然,”东笙转而道,“夫人若是嫌军中嘈杂,也大可带卓小公子与百姓一同南下,如此也能保全卓氏香火。” 【作者有话说:最近情节在一个过渡期,所以有一点点慢。】 第107章东海音讯 “当然,”东笙转而道,“夫人若是嫌军中嘈杂,也大可带卓小公子与百姓一同南下,如此也能保全卓氏香火。” 卓家早已式微,树倒猢狲散,原先一天到晚腆着脸来倒贴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没了踪影,这回北境一出事,吴兰嫣更是无依无靠了。 本来仗着京城里的人对太子的忌惮,她还能有几分斡旋的余地,想着好歹能拖到卓一鸣成人能继承他爹的爵位,卓家又长出根主心骨来,那时也就不必这么如履薄冰。 可惜了,天不遂人愿,只能叹是大势已去。 吴兰嫣又不敢住在营里,又不甘心就这么南下,苦着一张褶子脸,活像个瘪了水的苦瓜,几番欲言又止,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就这么可怜兮兮地僵在那。 往生翻了个白眼,抱胸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但是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触及到卓一鸣时,又会不自觉地柔软一些。那小子跟个误闯入别人家的流浪狗一样不知所措,紧巴巴地缩在那,好像再多朝他说一句重话,眼里的金豆子就要兜不住了似的。 东笙见吴兰嫣不吭声,虽说心里也能理解,但多多少少也有些不耐烦,脸上的假笑挂了半天,腮帮子都酸了,硬着头皮又补充了一句:“夫人若是不愿住在营里,城西有一处宅子,离这很近,也宽敞,应当容得下夫人的家将府兵。” 这相当于是东笙睁只眼闭只眼地给她留了条后路,允许她带着自己府上的兵。如果哪天真的想跑,等到开战之后大营里无暇他顾,她反正又不住在营里,随时可以脚底抹油地走人。 吴兰嫣暗暗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也松动了些,掖在袖子里手指来回搓了几下,心里便盘算得差不多了。 这老太太满脸的劫后余生,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就好像别人真的要把她怎么样似的:“哎,好好,真是多谢殿下……这要不是殿下挂怀,我们这孤儿寡母的,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啊。” 东笙笑眯眯地把她扶起来,又轻车熟路地客套了几句,心里的石头将将要卸下,就被一声脆生生的“殿下”给吓得又提了起来。 卓一鸣也不知道为什么憋得满脸涨红,犹豫了几下是继续跪着还是跟着他娘站起来,小膝盖悬着颤悠了两下,又还是如临大敌地跪了下去。 这小祖宗还跪得直挺挺的,眼神决绝,颇有几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风姿。 东笙泄了口气。 得,老的闹腾完了,小的接着上。 往生微微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凑了上来。 吴兰嫣这还高兴劲没过去呢,心口上又让儿子砸漏个坑,一惊一乍地“哎呦”了一生,连忙要把这仿佛要坏事的倒霉儿子拽起来:“干……干什么呢这是……赶紧起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87 卓一鸣执拗得像是要粘地上,一只胳膊已经被他娘拽直了,膝盖尖儿还不依不饶地黏着地,急得语无伦次的:“娘——娘…,不是……殿下!” 东笙一阵脑仁儿疼:“说。” 有了东笙的首肯,吴兰嫣也只好放开他,小家伙马上又跪直了,袖子被拽得皱成个咸菜,衣领也歪巴巴的,硬着头皮一股脑地说道:“殿下!一鸣想要随军出征!” 好小子,一句话打了两个人的脸。 虽说东笙确实是有心栽培他,但这种话怎么的也不能在这种时候说。凡事讲求个循序渐进,两人才刚刚谈妥,起码先让他们待在附近缓一阵,等到时机成熟了,东笙再把他带到身边来。 东笙的眉头抽了抽,往生仰天叹了口气,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默默把脸别了过去。 吴兰嫣的脸由白转绿,要不是当着太子的面,她几乎恨不得抽死这不识好歹的臭小子——好不容易能进退自如了,这哪有自己坑自己的道理? 她生怕东笙反悔,急不可耐地指着卓一鸣的鼻子数落道:“莫要无礼!长辈说话你插什么嘴,殿下打仗你跟着添什么乱?!” 东笙不能臊她的面子,吴兰嫣再怎么不可理喻,眼下也毕竟是卓家主事的人。可就这么放任这孩子回去闷在被子里哭,也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眼看着一颗少男心就要碎一地,东笙想出个屡试不爽的损招。 他一脸高深莫测地缓缓蹲在卓一鸣面前,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交托家国大任的语气沉沉道:“战场不是儿戏,等到你把兵家册上的兵书都读透了,孤再带你随侍帅帐。” 东笙的一招缓兵之计出得损人又利己,收录在兵家册上的兵书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本本厚得跟砖头一样,而把这些兵书背下来是一件多么生不如死的事,不会有人比活在曾风雷教导下的东笙更清楚。 然而卓一鸣却无知无觉,目光灼灼地直直盯着东笙,如蒙大恩,激动得连连点头。 往生看向卓一鸣的眼神渐渐多了几分同情。 真是……傻得可怜。 把卓家安顿好着实费了不少功夫,东笙没精力陪他们折腾一整天,把该吩咐的都吩咐好了之后就带着往生回去了。 原本东笙还做好了听他抱怨卓一鸣抱怨一路的准备,结果往生居然破天荒地一字不提。 东笙正觉着纳闷儿,故意试探了一句:“哎,我倒是对付不来小孩子,到时候再把他接到营里,还真不知道找谁教他。” 往生看也不看他,不温不火地接道:“以前不都是我教的吗?” “……”东笙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这还真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往生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也懒得解释,等到回营之后就径直钻进了自己的帐子里,过了没多久,又怀里揣着个木匣子出来递给他。 “刚收到的,还没来得及给你,五天前才从东海签发的。”往生扬了扬下巴指着东笙手里的木匣子,“你们的事我不清楚,但你跟他多少年的情分了,多大的事儿啊?至于吗?你难道还想老死不相往来?” 东笙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随即不禁哑然失笑了。 是啊,多大的事,不就是一片真心一世情嘛? 他不是非要和周子融闹僵,只是不想误了那人的精力。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他一开始确实是被吓到了,他本来想拿周子融当一辈子的兄弟,没想到对方竟是这番心意。 周子融送他的东西不少,十几年了,他也都当是兄弟间的情分,哪里知道周子融会突然有一天冷不防送了他这么贵重的一样东西,一句轻轻的“愿伴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竟是让东笙这位金枝玉叶的太子都诚惶诚恐、惶惶不可终日。 你轻轻一点,我却山崩地裂。 十几年了,东笙不知道那份情藏了有多久,有多深,只是那大概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宝贵的东西,宝贵到他眼里的山河都黯然失色了,宝贵到他不敢肯定自己这幅残破的性命能不能承受得住,会不会暴殄天物。 往生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也不想再过多插手,随口撂下一句“你自己看吧。”便拍了拍他的后背,头也不回地忙去了。 东笙低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手里的盒子,嘴角挽起一抹苦笑,拇指有意无意地摸索着盒盖与盒身的缝隙,喃喃自语道:“你还真是不饶人啊……” 他把盒子端回了帅帐,搁在自己平时处理军务的桌案上,打开一看,里头还有一只小盒子,小盒子底下还压着一封信。 东笙好奇地把小木盒拿起来掀开一看,只见里头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串雪白的砗磲子,佛头旁边也没有配珠,看着十分简洁。 但东笙的手指才刚刚碰到一粒珠子,就感觉到一股丝丝凉气直往指尖里头钻。 ——就算东笙当初在东海成天游手好闲的时候,也很少见过这么上乘的货品,八成是用从极深的海底打捞上来的砗磲磨制的。 北方入夏之后极其干热,东笙又是个容易上火的体质,小时候流鼻血就常常拿这玩意儿降火,只是长大之后就很少用了,如今看来竟是有种说不出的亲切。 东笙的目光不知不觉地柔和了许多。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88 信上开头也大抵都是日常的嘱咐,要他注意身体、好好吃饭、遇事千万莫要冲动之类的,只是言辞之间越来越大胆,语气越来越暧昧,甚至事无巨细地交代到了一些难以启齿的私事。 什么“天热易害病,亵衣要勤加打理。”、“军营之中,沐浴谨防不轨之人窥视。”、“睡前要焚香安神,若是嫌味道不好,可以入些麝香。”……最后还别有用心地加了一句“思之念之”。 但到了后头,画风陡然一转,开始正儿八经谈起了灰鸽传像的事。 利用灰鸽探查敌情是最常见的,但有些经验极为丰富的弓箭手可以利用灰鸽瞄准,射程和精准程度是普通弓箭手的五倍不止。 现在北境已经有了灰鸽,但是没有合适的弓箭手。 周子融表示,如果东笙愿意,东海罗迟麾下的弓箭队可以调派一半过来。 东笙眯起了眼,由衷地砸了咂舌。 数月不见,倒是学精了不少,为了让他亲自写回信,竟然把私信和公务写在一张纸上。 从前周子融寄来的公文和私信都是分开的,私信东笙是一概不回,公文看过之后再扔给往生代笔回信,字里行间尽是铁血无私、公事公办。 这下可好了,东笙是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不然总不能置之不理,更不能把前面的内容让往生看了去。 不过周子融说的关于灰鸽的事倒是不无道理,甚至还不经意间让东笙想起了些什么。 东笙的目光停留在了面前不远处的沙盘上,眸中的黑越凝越深。 这沙安大营、灵鬼之阵,也不是坚不可摧的。 东笙一声不吭地把珠子一圈圈缠在了自己的手上,缠到第四圈的时候刚好缠完,手指顺着轻轻一拨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沙安防线的东南角,嘴边轻轻一笑。 “真是帮了大忙了……”他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砗磲子,一边自言自语地低声道。 【作者有话说:你轻轻一点,我却山崩地裂。】 第108章地下实验 燕海关塔楼边有一家远近闻名的沧珠阁,专门卖些珍珠首饰,因着入行早,在东海还没彻底繁荣起来之前就落了户,所以几十年走下来几乎垄断了东海所有的珍珠进口,再往西走的内陆卖的珍珠,那都是他们挑剩下的。 沧珠阁名满天下,货品是出了名的好,再加上那一带本就是无限繁华,慕名而来的人数不胜数,沧珠阁几乎从早到晚都是门庭若市,两广运来的老酸枝木做的门槛也是没多久就踩烂了,每年都得换新的。 只是北疆开战,东海禁番之后,这里的生意也少了很多。 “掌柜的,看货!” 门口传来一个温润的男声,原本支着脑袋靠在柜台上,正小鸡啄米地打着盹儿的掌柜的一个哆嗦醒了过来,条件反射地“诶”了一声,低头一看看见桌上的一滩哈喇子,忙而不乱地从旁边抄来一块抹布佯装打扫地揩了几下,又拿袖子抹了把嘴角。 “客官您里边请。” 周子融这次来身边一个人都没带,穿了件靛青色的蜀锦薄衫,青玉发冠挽着青丝,面容干净明朗,眉目温润,看着就像是个普通的富家子弟。 掌柜的年纪很轻,但看面相也似乎挺机灵,见来人一身浑然天成的贵气,忙又更多打起几分精神:“来来来,这边儿一楼的货都是最好的,小的来指给您看看。” 虽说机灵,但似乎是个新来的。 周子融微微一笑。 不认识他也就算了,还跟他说什么一楼的货品最好,这货的等级基本上和楼层是一致的,越往上头走的,那就越是价值连城。 周子融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了,莞尔道:“我来找你们老板。” 小掌柜的一愣,迟疑了一下,又笑着开口问道:“哪位老板啊?” 周子融道:“元老板。” 小掌柜眯了眯眼:“您是……” 周子融笑道:“我姓周。” “原来是周将……”小掌柜的刚要脱口而出,忽然记起似乎一楼大厅里还有些散客,连忙改口,“周公子啊!来来来来,这边请这边请。” 周子融也没跟他计较,笑而不语地跟在他后头。两人绕过了隔开一楼散客厅与内院的雕花屏风,往里头走了一小段路,停在了一间封着珠帘的雅阁前。 “老板,”小掌柜低声唤道,“周公子来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89 里头的人急忙应了一声,只见珠帘背后一个模糊的影子来回晃了几下,脚步声仓促地迎了出来。 珠帘撩开时一阵丁零脆响,一个比周子融略矮小半个头的中年男人从珠帘底下钻了出来,连忙给周子融深深做了个揖:“小王爷。” 小掌柜的从来没见他们老板这么殷勤过,本来一向自诩有三寸不烂之舌,平生专攻暖场起哄引来送往,另外附带着插科打诨拍马撮合也颇有涉猎,此时却顿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感觉自己就算是把话压扁捏尖了都插不进嘴。 而且老板对外一向只称自己姓阮,只有他们真正的大东家和店前掌柜的知道老板姓元。 元老板抬眸横了那小掌柜的一眼,小掌柜便赶紧脚底抹油地退出去了。 周子融稍稍弯了点腰,抬手轻托起元老板的胳膊肘,笑得满脸如沐春风:“前辈多礼了,之前鲛珠的事还没来得及谢前辈,这会儿又要麻烦您了。” 沧珠阁是北昭王府早年置下的一处私产,所以也不仅仅是卖珍珠这一个行当。自从当年老王爷把元家从狗头铡底下救出来之后,元家已经给他们干了两代人了,凭借北昭王的势力和沧珠阁的生意,人脉关系遍布整个华胥东部,甚至在逐渐朝中部蔓延。 那一次给江淮璧弄的几颗东海鲛珠,也基本上都是沧珠阁在私底下张罗。 “小王爷哪里的话,”元锦笑着摆了摆手,“愚弟平日里还多亏小王爷照应那。” 元家再怎么势大,但“元”这个姓却是不好见光的,就连元鲤也是被周子融当作暗卫,普通的军队花名册上并没有登记他的名字,而元鲤和元家暗地里凭着那层关系网,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周王府提供了不知道多少情报。 “前辈客气了,我今日来也没别的事,府上事务繁杂就不叙旧了,”周子融眸中的黑更沉了几分,压低了声音,似笑非笑地道,“前辈直接带我下去看看吧。” “诶,”元锦点了点头,侧身让出了条道,“小王爷随我来。” 周子融跟着他掀起珠帘钻进那间雅阁,里头有一面墙没窗户,只放着一只书柜,元锦掰动了书柜后头的一块活砖,便能听见墙体之后传来轰隆隆的机轮转动声。 所有接白晶灵能的东西都需要报备登记,而这玩意儿见不得光,所以里面用的要么是奇门遁甲、要么就是黑油。 那书柜似乎有一半是钉死在墙上的,随着其中一块墙体的转动与另一半书柜分了家,幽幽打开了一条通往地下的过道。 墙上有以黑油为燃料的壁灯,但他们进去之后把石门一关,还是暗得让周子融当了好一阵睁眼瞎。 “小王爷慢点。”元锦扶着他的胳膊,从石阶上慢慢往下走。 黑油烧焦的味道弥散在过道滞涩的空气里,往地下走了没多久,温度就开始往下降,本来都是快要三伏的季节,这过道里却凉得仿佛有阴风刮过,甚至让人开始担心身上的薄衫会不会不够暖和。 等周子融的眼睛适应了,便时不时侧眸看他几眼。 元锦长得和元鲤倒是像,这就意味着他也长了一张丢进人群就找不着的脸,只是少了元鲤那一脸的冰碴子,从一开始就是笑面迎人,十分讨喜,就连在这阴森森的密道里,让那晦暗不明的烛光衬着,也不显得瘆人。 这地道挖得极深,两人拐了好几道弯才总算下到了底。 石道的尽头是一块冰凉得直泛水汽的石门,跟墙贴得严丝合缝,想必就算是里头在搞灵能炮实验,外头也听不见一声响。 漆黑的石门两边墙上还挂了两只鬼火一样的黑油灯,诡异的影子在石墙上明明灭灭地蹿动,两人进来的时候带了点风,那火的影子立马跟群魔乱舞似的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跃动起来。 真他妈像个鬼门关。 元锦却貌似是习以为常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上前去拽了两把石门边的一个活杆,过了没多久,这石门轰隆轰隆地打开了。 这一打开,周子融才听见随着渐渐大开的门缝而变得越来越清晰的惨叫,那声音全然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倒是像极了某种野兽在濒死时的悲鸣。 石门完全打开,露出了江淮岚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身穿白袍,袍子上却不知怎么沾满了乌黑的类似于血迹的东西,手里还端着盏油灯,光由下而上打在她脸上,活像个女鬼。 周子融扯出个礼貌的笑:“江姑娘,辛苦了。” 江淮岚淡漠的眸子扫了他一眼,语气平直并且惜字如金地道:“进来。” 送到这里,元锦也十分识趣地准备回去了:“小王爷,那元某就送到这了。” “嗯,麻烦前辈了。” 等目送元锦从石道上去,周子融才随江淮岚进了石门。 石门内侧的右边石壁上有一只铃铛,连着外头的活杆,里头的空间十分敞亮,四周的石壁上挂满了油灯,穹顶上还贴了便于采光的镜子,只是由于处在地底深处,所以依旧是寒气逼人。 室内摆满了各种各样形态诡异的架子,还有好几张带锁链的石台,其中的几面墙的柜子上有无数让人看不懂用途的机械工具和药剂,旁边还有十几台让人看着不知所云的仪器。 有大概十来个人在里头忙忙碌碌,其中的几只架子和石台上都捆着某种通体暗色的怪物,像人又不是人,说是野兽又显得过于怪异,而周子融方才在外头听见的惨叫就是这些东西发出来的。 如果说方才那石门是鬼门关,那这里大概就是地狱了。 而且这里的回音还很大,周子融每走一步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更何况那些怪物的嘶吼,简直说得上是震耳欲聋,若是换个胆子小点的,估计能吓得心尖儿打颤。 “还剩几只?”周子融看了看那些灵鬼的惨状,不禁皱了皱眉。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90 以他们这种损耗程度,怕是抓都抓不过来。 江淮岚道:“你放心,还够。” 在这里说话会让人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周子融背着手四处张望了一圈,沉声道:“我也只是问问,不用束手束脚,尽量快,我怕北疆那边等不及了。” 要抓活的灵鬼着实不容易,东笙分身乏术,周子融不好再打扰他,所以专门让元鲤跑了趟南洋,让阿尔丹帮忙在民间的黑市里弄来了十五只。 “这不是说快就能快的,线索就那么多,”江淮岚看着眼前忙得不可开交的部下,稳如泰山地淡淡回答道,“北疆紧急我理解,所以一定会给你点能用的东西。” 灵鬼这东西原本是毫无意识可言的,见人就咬,饿了就吃,除了天性以外行为毫无目的性。 所以让他们费解的就是,大凌和沙安是怎么能做到操控这么大规模的灵鬼,让他们为之作战的? 当初黑旗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在最后一战中死绝了,根本查无可查。 而若是想从大凌或是沙安那里套出点话来,无异于虎口拔牙。 “可一旦找到操控灵鬼的方式,就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江淮岚面无表情地说着,语气就好像是在讨论如何泡茶一般不疾不徐,“如此一来,北疆也能不攻自破了。” 周子融点了点头,眼睛在十几个人中不声不响地搜寻着,突然定格在其中一个人的背影上,悠悠开口道:“江大人也辛苦,若是有什么需求尽管告诉我,你们就只管心无旁骛。” 江淮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江淮空还在和一个长相诡异的仪器较死劲儿,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上司来了。 江淮岚问:“需要我叫他过来吗?” “不必了,”周子融笑了一声,冲着某位“目无尊长”的灵察使的背影十分赞许地道,“这样挺好,何必打扰呢?” 然而就在这时,周子融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灵鬼异常凄厉的惨叫,随之便是锁链崩断的脆响。 【作者有话说:沧海月明珠有泪。】 第109章嫁娶 江淮岚问:“需要我叫他过来吗?” “不必了,”周子融笑了一声,冲着某位“目无尊长”的灵察使的背影十分赞许地道,“这样挺好,何必打扰呢?” 然而就在这时,周子融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灵鬼异常凄厉的惨叫,随之便是锁链崩断的脆响。 几声惊呼乍起,旁边正在做记录的江族门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让一小截崩飞出去的链条给砸蒙在了地上。 周子融出门没带破焰刀,情急之下一把揽住江淮岚的肩膀扑向一旁,灵鬼这一头猛撞扑了个空,张着血盆大口嘶鸣了一声,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而这畜生仿佛是知道这里谁是顶头上司,几乎是凭着直觉又追着周子融手脚并用地猛扑过去。此种节骨眼上周子融也顾不得怜香惜玉了,一掌将怀里的江淮岚猛地推开,自己脚一蹬地往边上又连连撤了好几米。 灵鬼这东西骨骼惊奇,跑起来的时候关节会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疯狂转动,有点儿像只得了癫痫的大蜘蛛,四条腿比人家八条腿的看起来还要张牙舞爪。 “小王爷?!”旁边慌慌张张赶过来的江淮空正好被他姐砸了个满怀,也顾不得胸口被撞得发麻,一手支着江淮岚,赶紧看看被灵鬼撵满屋子躲的周子融是不是还活着。 周子融顾不上应他,那灵鬼没头苍蝇似的在石室里到处乱撞,把江族天价弄来的设备叮铃哐啷地砸了一地。 这要是一个不留神把捆着其他灵鬼的架子撞翻了那还得了,屋子里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光是一只都应付得够呛。 江淮岚摔得脑子发懵,一手搭着江淮空的肩膀,一手扶着额角缓了一阵,这才突然想起了些什么,拍了拍江淮空的后脖颈儿:“愣着干嘛?去拿那个。” 江淮空从来没如此近距离地见识过如此无拘无束的灵鬼,脑袋都快被自己烧糊了,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哪个?” 眼看着自家老姐的雪山脸就要雪崩,江淮空总算是灵机一动想了起来,眼睛猛地一瞪,一句话也顾不上说就慌里慌张地扑向了旁边的第二个柜子。 一拉开屉子,里头放着一把之前实验用的弓弩,挨着这把弩的还有一小只瓶子。江淮空手忙脚乱地拿牙把瓶塞子咬掉,一边不停地回头看周子融的状况,一边哆嗦着筛糠似的手把瓶子里的淡红色稠浆倒在箭镞上。 黏糊糊的药剂被他抖了一抽屉,又不管不顾地用手指在箭镞上胡乱抹了两下把稠浆抹开,这才抱着弩赶了回去:“小……小王爷!” 江淮岚一回头,就看见那厮正紧张地脸色发白,手里的弩半天瞄不准,沾着药浆的箭镞颤悠来颤悠去,总空就那么点儿药浆在上头,估计再抖就抖没了。 而且万一要是这小子一个手抖,没打着灵鬼,倒是把这华胥最后一脉异姓王给绝了……那还了得? 江淮岚的右脚之前崴了一下,忍着疼劲儿尽量把重心放在左脚上,一跛一跛地冲了上去,不容分说地将弩夺了过来。 江淮空愣了愣,手还僵在半空中,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姐?”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91 江淮岚没搭理他,一手架着弩臂一手扣在弩机上,平平稳稳地顺着灵鬼的移动转了个向,然后一定一按,箭眨眼间弹出,正中那灵鬼的右臂。 灵鬼喉咙里嚎出一声惨叫,整条右臂登时就僵硬住了,丝毫动弹不得,就好像是雕像一样保持着刚才的动作。 周子融心中一凛,一把抄起旁边的一根断裂的铁架子,一矮身从侧面闪到了灵鬼的右后方,在它回身之前拿铁杆子断裂的尖口一下子顺着灵鬼的侧颈狠扎了进去,只听“嚓啦”一声皮肉绽裂的脆响,仿佛强行扯开一条破棉被子,漆黑的铁杆把灵鬼的脖子扎了个对穿。 灵鬼的最后一声呜咽被掐灭在了脖子眼儿里,身形一晃,正面朝下轰地一声直挺挺地拍在了地上,脖子因为铁杆的角度不能平平地贴着地,又因着笨重的身躯往下猛地一拽,铁杆子一撇——“咔”地一下脖子断了,彻底咽了气儿。 周子融往边上让了让,几个面生的江族门人便赶紧赶过来,和他简单见礼之后,七手八脚地把这畜生抬走了。 他似乎也没受什么伤,十分淡定地用手背掸了掸下摆上的灰,朝江淮岚那边走过去。 江淮岚脚还疼着,便理直气壮地站在原地不动了,江淮空早已急了满头大汗,此时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快步迎上了正过来的周子融:“小王爷,没事吧?可有受伤?” 周子融笑笑以示自己无碍,虽说是没有灵刀傍身,但毕竟身手在那,除了掌心之前在地上蹭破了点皮以外倒还真没什么事。 “我倒没什么,”周子融活动活动指节,有意无意地把手掌朝上,想让空气中的凉意能缓解掌上火辣辣的疼痛,“其他人呢?” 江淮空摇了摇头:“哦,都没事。” 周子融顺着江淮空的余光看向了他身后不远处静静站着的江淮岚,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身让过了江淮空,朝她走了过去。 “江姑娘,”周子融道,“方才情急失礼了,可有受伤?” 他指的是之前一念之间的那个猛推,说完他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不动神色地移到了她的脚上。 江淮岚不自觉地把伤脚往后挪了点,面无表情地道:“无碍,倒是谢过周将军的救命之恩。” 周子融莞尔道:“何足挂齿,况且方才江姑娘不也帮了周某人一把么,周某在此也谢过了。” 他没有说破江淮岚的伤情,只是回头对江淮空说:“江姑娘今日也累了,江大人扶她上去歇息几天,回头把修缮采买需要的资金报给我便可。” 江淮空一看他姐,当即明白过来,利索地应了一声,又道:“多谢小王爷。” “不必,”周子融摆了摆手,“说起来,江姑娘方才用的那箭是何物啊?” 江淮岚垂眸扫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弩,淡淡地道:“不在弩箭,而在箭镞上的药。” 周子融蹙了蹙眉,等着听下文。 江淮空解释道:“那是我等前几日刚配出来的麻药,可以麻痹灵鬼的筋脉,虽说大多数情况下还并不致死,但也至少能使其动弹不得……这也都是平日里为了让这几个畜生老实点……” 话说到这,江淮空尴尬地笑了笑,又接道:“但是啊……还没彻底完成,只能是局部……” 周子融点了点头肯定道:“好东西。” “不过,”周子融话锋一转,挑眉笑道,“若是毒药就更好了,一击毙命。” “毒药也有,还在试着呢。”江淮空指了指其中一个摆满了药瓶子的工作台。 周子融拍了拍江淮空的肩膀:“辛苦了,但只要能成,此次北疆之战想必我军能减少大半伤亡。” 这句话有些触动到了江淮空,他点点头,正过身子来面向周子融,认真地道:“王爷放心吧。” 周子融从来不怀疑江淮空的行动力,只要保证给这小子续上资金,其他一切事情都不用周子融操心,等着看结果就行了。 他本来想看着他们收拾完就回府的,但无奈于衣服上让灵鬼的血溅得惨不忍睹,出去怕是要吓着人,只好又厚着脸皮上去管元锦借了身衣服。? “上回罗小将军来交代的事情,已经差不多联系好了,”元锦站在一旁一边看着周子融束腰封,一边道,“与几位商会的大东家说好了时间,大概就这几日,小王爷若是想,可以去见见。” 周子融紧了紧带子,紧窄的腰身收进面料细腻的衣带里,虽说是个文弱扮相,却比普通的富家公子看着精神不少。 他转过身来笑着道:“多谢前辈了。” “小王爷客气了,不过说起来倒是有一事还没来得及跟小王爷说。”元锦皱了皱眉,“前几日听到京城里传来的风声,说是要给小公主择婿了。” 周子融愣了一下,眼中的亮色也顿时沉了下去。 之前女皇就提过要给公主择婿的事,只不过是让东笙给闹没了,这回东笙不在京中,自然也就没人敢多嘴了。 “可知是何人?” 元锦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是西疆聂侯爷家的世子。” 元锦是个十足稳重的老实人,如果没有把握,断然不会这么说。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92 周子融一怔,两眼微瞪,随即凉凉地笑了一下,轻飘飘地道:“那陛下还真是计出万全啊。“ 眼下华胥四境东南西北疆之军权,几乎有一大半都在太子的掌控之内,如果此番太子北疆功成,那么除了西疆以外的边境就尽归于东宫名下。这会儿女皇趁着东笙不在,把西疆主帅的世子配给了小公主,再加上蒋家在京畿的势力,便足以掣肘凯旋之后的太子,免得他过于坐大。 而万一要是东笙有个什么意外,公主手里尽早有些实权,日后也方便坐稳位子。 不过这日子过得到还真是快,上一回他入京受封东海主帅的时候她才刚及豆蔻,如今再过两三个月,小公主就要及笄了。 【作者有话说:其实我一开始是更偏爱东笙的,但是现在感觉子融阿笙都好喜欢~!】 第110章夜闯大营(一) 不过这日子过得到还真是快,上一回他入京受封东海主帅的时候她才刚及豆蔻,如今再过两三个月,小公主就要及笄了。 女皇年轻的时候我行我素惯了,所以她这一脉至此人丁稀薄,东笙表兄弟有一大堆,亲妹妹却还真的只有那一个。 周子融扫了一眼元锦旁边的货柜,又转过来对他道:“如今北疆战乱未果,两三个月怕也没法儿速战速决,小公主的及笄之礼估计不会大操大办……这样吧,前辈还是帮我备一份礼,等您物色好了我让八福来您这儿一趟,筹备的事需要多少资费就告诉他,这怎么的也不能让您吃亏啊。” 元锦垂着眼想了想,又忽然抬起眼来多问了一句:“那这礼是送重点还是……” 周子融:“不要太贵重,合适就好。” 不能太出挑,也不能太掉价儿,最好是那种合适到丝毫不起眼的,即没什么亮点,却也叫人挑不出毛病。 “对了,”周子融本想暂且告辞,却有一事还是想跟元锦确定一下,“前辈收到了公主订亲的消息,那陛下可有亲口说过到时候是公主嫁过去还是世子赘进来?” 元锦愣了一下,像是被他问倒了,轻轻“嘶”了一声,摇了摇头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周子融沉默了一瞬,随即点点头,笑了一笑以示安慰:“也罢,后头的事就不劳前辈费心了。” 以他在朝中的关系,打听个事应该是绰绰有余的,但元锦好歹明面上是个生意人,深宫大院里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不好查。 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周子融也没有再久留的意思,与元锦道了别便要打道回府。他从后巷里绕回去,这还没看见家门呢,就听见自家门前的富贵儿的一阵惊天动地的狂吠。 一叫还没个停,也不知道是谁又招惹了他家的狗大爷。 他拐过街角一看,就见一个穿着深青色锦缎长衫的年轻人背对着他直挺挺地杵在王府门口,富贵恨得呲牙咧嘴,脖子上的链子都扯得绷直了,周子融生怕那锁扣一个没撑住,让这畜生扑上去咬了人。 “富贵儿。”周子融沉声喊了声它的名字,虽然声音不大,好在狗耳朵好使,一听主子叫了自个儿全名,语气还不太好惹,正要破口而出的一句“汪”生生被憋成了一声娘唧唧的“嗷……”。 成功地让狗猛男变成小媳妇儿,那青衫的年轻人闻声也蓦地一回头,毫无特点的木头脸上也毫无表情,只微微扬了扬眉表示他的惊讶,语气平直地叫了声:“将军。” “元鲤啊。”周子融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找我什么事?” 元鲤常常乔装混入各种地方帮他打探消息,但周子融还真的从来见他穿得这么讲究过,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脑袋上还带着白玉发冠,身上的锦绸质地看着极其细腻,绣工也很精致,腰间居然还有模有样的配了玉佩,所以方才从背影上就一下子没认出来。 这几日元鲤一直在替他游走于各大商行之间,这幅高调的打扮到了那种挥金如土的圈子里也就一点儿也不显得突兀了。 只是穿得再怎么贵气,也依旧是副拿榔头都砸不出一丝裂缝的木头表情,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在那种一团和气的圈子里的,只见他一双死鱼眼转都不转一下,也没有一句多的话,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到周子融的手里:“太子殿下的回信。” 周子融一眼瞟到信封上那群魔乱舞一般的几个大字,还没看清楚是哪几个字,就认定那确实是太子的亲笔。 周子融顿时心情大好。 他捏了捏信封,里头似乎还包着有东西,但一时也摸不出来是什么,只好不动声色地塞回怀里,面上依旧冲元鲤笑得分毫不乱:“好,辛苦你了。” 北疆已经开始日落了,夕阳鲜红得有那么点不吉利的意思,血雾一样的夕照凝滞在微热的空气里,沦陷区上方的高空中时不时有几只暗色的鸟影在夕阳里静悄悄地掠过。 灰鸽。 东笙披着一件蓑衣,戴着快有他一条胳膊长宽的大斗笠,嘴里衔着根枯草,屁股坐在船沿上,光着的两条腿漫不经心地在水里晃荡。 然而斗笠下隐在阴影中的戴着一只白晶镜片的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从眼前将近一人高的野草丛的缝里看着不远处的岗哨。 不仅仅是眼前的岗哨,这一整块的鸟瞰画面都已在他的眼中。 后头还跟着几只这样的小渔船,水面上晃荡着几十根空竹管。 沙安人之所以一直被大凌掐着脖子,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几乎没有水师,兴许是上万年沿袭下来太过于习惯陆地上的厮杀,让这个民族天生缺少对海洋的恐惧。 沦陷区东部临海的这一部分,被他们默认为是最安全的,所以他们把将近一半的平民集中关押在这里,虽然南向的岗哨很严,但靠海这一边的瞭望台上一天只有一班岗。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93 来之前往生把他往死里数落了一通。 ——将近二十万人,你要怎么带出来? 从之前灰鸽传像的画面来看,这一处营地的选址很讲求密闭性,北方没有四面环山的好地方,沙安人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了个三面环山东向大海的。 东笙从蓑衣下摸出一方白帛和一张看起来有些年份的图纸,白帛上是按着灰鸽传回来的图像画出的地图,趁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还未消尽,东笙就着晦暗的夕阳光又把地图看了一遍,手指轻轻在地图上用朱砂标的一个小红点上点了几下,确定自己不会记错,这才不慌不忙地把白帛给收了起来。 而另一张图纸上七拐八绕地绘制着一副工事图,其中一部分被人为用墨笔勾勒了一遍以示强调,墨水的印记很新,凑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墨香味。 灰鸽在这里盘桓了好几天,他知道这个点沙安的守卫刚刚吃完饭,再过半个时辰他们会分发淡水。 半刻以后,天边的最后一线残阳敛入了深山中。 “吟风。” 放在手边的吟风弩应答似的嗡鸣了一声,嵌在其上的墨玉珠灵光流转,把原本看着黑漆漆的珠子透成了墨绿色,一道柔光从珠子里倾泻出来,在船的中部渐渐凝出个人形。 吟风转了转脖子活动了一下筋骨,确定化形稳定了便伸手取过了那只青铜弩,轻车熟路地拿皮扣子固定在了腕子上。天罡灵武的青铜弩上没有一支箭,不消东笙多说,吟风两指一捻,夹着一星灵光轻轻搭在弦上,缓缓拉开便是一道虚影一般的灵能箭。 东笙只余光瞟见身旁一道虚影划过,连一点破空声都没听见,再一抬眼,不远处那名守卫已经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东笙回过头去看他,只见那弩灵冲他眉飞色舞地夸张地挑了挑眉毛,还兴奋地比了个口型——我厉害不? 东笙窘了一下,干干地笑了笑,为着士气着想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吟风属于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一见东笙点头,马上就乐了:“这就叫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大敌当前,也不知该说他心态好还是短根筋。 东笙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强行把话题拉回到正事上:“时间不多了,随我走。” 他利利索索地解了身上的蓑衣,露出底下紧身的夜行衣来,把斗笠摘了往船上随手一扔,一脚踩上摇摇晃晃的船头,逮着船晃悠着触岸的那一瞬矮身一步跨到岸上去。 吟风稍微跳了一下,也跟着下了船。 “其余人原地待命。” 【作者有话说:最近作者比较虚……】 第111章夜闯大营(二) 吟风稍微跳了一下,也跟着下了船。 “其余人原地待命。” 天还没彻底黑透,两人一身黑衣猫腰在将近有一人高的野草丛里快速窜行,吟风的身手更轻快一些,几个闪身,像是从草缝里溜过去一样,无影无形,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大营临时扎起的栅栏脚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东笙也不磨蹭,这时候也已经悄么声地跟了上来。 吟风一见东笙来了,也不记得要赶紧隐蔽,眉飞色舞地张口就要说些什么。面前的东笙眼神一凛,紧接着吟风就感到耳畔一道劲风打过——东笙已经不容分说地一把攥住了他的领子,猛地往后头一拽,迅速钻进了瞭望台下浓重的阴影里。吟风将要撞上瞭望台底部的石墩子的时候被东笙用另一只手托了把腰,后背稳稳地贴在了石墩子上。 他们这才刚一藏好,栅栏的另一侧就传来了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巡逻队的人手里拿着火把,隔老远就能听见火烧时轻微的“噼啪”声,一群影子随着火光诡异地攒动着,从栅栏里长长地拖到栅栏外,群魔乱舞一般晃了过去。 等到他们走远了,吟风才缓缓松下一口气,却不料一偏头,就被东笙黑暗下仍亮得出奇的眸子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吟风吞了口唾沫,示弱地缩了缩脖子。 东笙抬手指了指上头,吟风会意地一点头,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转身,脚底聚了点儿灵力,踏着石头缝儿飞快地往上攀。东笙不像弩灵那么轻灵,手上还需要借点力,但好歹只比吟风落了半步,行动上并不拖后腿。 瞭望台上有照明用的油灯,虽然并不亮堂,但至少能让人看清东西。两人猫腰贴着围栏翻了进去,东笙一个不走心,一脚踩在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上,心里过电一般瘆了一下,后背起了层白毛汗,本能地低头一看,见自己正好踩在那尸体的肚子上,赶紧把脚抽了回来。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往生,见他正专心致志地蹲在地上透过另一侧围栏的缝隙观察大营里面的情况,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丢人事,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那守卫之前被吟风一箭从眉心穿过,当即就断了气,而且灵能箭穿体即散,连一只箭镞都找不到,只有尸体的眉心处有一个圆圆的小血孔,血流了满脸,还没有完全干透。 这个节骨眼儿上也顾不得什么死者为大了,东笙二话不说就蹲下来手脚麻利地扒起了那尸体的衣服,不过这衣服只有一套,从外围到关押平民的地方还有一段时不时会有巡逻队经过的区域,所以他俩中只有一个能站着走过去。 于是这个结果就默认为是东笙扮成守卫,往生变成守卫腰间的一把弩。 吟风大致把营内的情况扫了一遍,便赶忙转过来给东笙帮忙,沙安的军服上一大堆皮扣子,解起来极其麻烦,东笙上衣差不多解完了,吟风也终于十分有眼力见地上来帮着解裤子。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94 一人一弩极其不尊重地对着一具尸体一番上下其手,三下五除二就把尸体剥了个精光。东笙套好衣服以后低头看了一眼,两掌一合道了声“得罪”。 离预计的时辰还差一点儿,东笙缓缓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装作守卫,从瞭望台底下乍一眼扫过去自然是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若是有人留心仔细多看几眼,就会发现方才那个牛高马大的沙安守卫似乎细瘦了不少。 沙安人一个个壮得跟牛一样,地上躺了具沙安人的尸体,把本来就不大的瞭望台更是挤得逼仄了。吟风没有换守卫的衣服,只好缩在围栏后头,一边等着时辰,一边和地上光溜溜的尸体大眼瞪小眼。 瞭望台建得很高,从上头往下看几乎能把小半个大营都揽入眼中,关押平民的营区在地面上只有矮矮的一层,长长的房檐底下挂着一排排灯笼,有大半边儿的灯笼都亮不起来,还有零零星星的几盏跟萤火虫似的明明灭灭,随时可能熄火。 房子的风格还是华胥的,在被沙安人侵占以前是这一块儿的仓库,东北这一带算是颇有些天恩福泽,从东海线到玄水河方圆几万里的沃土。可惜当初这里执政的州府是个空降的官,从江南调过来的,以前就是个从没下过地的典农中郎将,半桶水叮当响,一眼看见东北的地就喜出望外,觉得这地一旦开垦必然是年年丰收,特地命人把这里原来的建筑全铲平了重新挖了座底下粮仓,建得无比之大。 可惜了,地利而天不时,东北虽然地好,但天寒得早,暖得晚,隔两年就是一股寒潮,偌大一个粮仓有大半都是闲置的。 北方沦陷以后,这里就被沙安人占用了,可是这粮仓当年建造的工程图在卓家有备份,东笙在来之前就把这粮仓里里外外的结构背了个清楚。 而且这粮仓在建造的同时还挖了条渠,只不过年久失修、淤泥阻塞,已经废弃许久了。 东笙盯着瞭望台底下的巡逻队一圈儿一圈儿地从他眼皮子底下晃过去,搭在围栏上的手指每等他们巡完一圈就蜷起一根,蜷到第四指的时候那巡逻队正好经过瞭望台底,却在他们正下方突然停住了。 东笙扶着围栏的手蓦地一紧。 吟风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不对,从缝里往下一看,巡逻队领头的那人正仰头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巡逻队长冲着他用沙安话叽里哇啦地喊了几句什么,语气还算平和,不像是抓包。东笙也听不懂,干脆死马当活马医,不懂装懂地朝那人扬了扬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巡逻队长果真就没再说什么,转头就带着人走了。 吟风屏着气,一直盯着那群人走远了,才把搭在弩弦上的手放了下来。 “呼,”东笙松了口气,弯下腰拍了拍吟风的肩膀,“行了,该动手了。” 吟风身上隐隐散出淡淡的灵光,眨眼就又化作一道灵流缩回到了青铜弩上的墨玉珠里,东笙连忙一弯腰,要掉在地上的弩一把接在手里。 他把吟风用皮扣子别在腰上,往下面张望了几眼确定没什么人了,用匕首把瞭望台上的灯芯子一挑,黑灯瞎火地摸了下去。 东笙顺着栅栏的阴影移到了大营背阴的一面,这边正好有一排灯笼是熄的,他趁着左右没人快步在阴影中闪身而过,迅速贴到了房檐下的泥墙上。 前面再走五十步,然后往左一拐就是这里的伙房。 身后墙角的另一边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东笙心下一提,脚底聚了点灵能,迅速顺着墙根底下的阴影无声无息地闪了过去。 过一会儿就是他们分发淡水的点,后头的那一队人估计也是来休整领水的,东笙捻指一算,他剩的时间只不到半刻了。 伙房里头还透着光,东笙贴在窗口,侧着身子藏在灯光后的暗影里,斜着眼往里头一看,装淡水的大土陶缸子就在土灶边上,几个沙安士兵还在灶台边捣鼓着第二天早上的食材。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要那些人一转过墙角就能看见他。 东笙迅速把吟风弩解了下来,从袖口里摸出一小颗暗红色的药丸,两指搭在弩弦上一捻,将这枚特制的药丸凝在灵能箭的尾部。 巡逻队领头的人走到快要转角的时候,一不小心一脚踹上了一块碎石头,哎地叫了一声,踉跄着往前迈了几大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才一抬头,就一眼看见转角后的前方不远处有一个诡异的人影。 “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刚刚下飞机。】 第112章夜闯大营(三) 巡逻队领头的人走到快要转角的时候,一不小心一脚踹上了一块碎石头,哎地叫了一声,踉跄着往前迈了几大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才一抬头,就一眼看见转角后的前方不远处有一个诡异的人影。 “什么人!” 可正当他想要看清来人的时候,那人却一眨眼就不见了。 巡逻队长愣了一下,后头跟着的部下已经被他刚才那一嗓子给吓得刀都拔出来了,一齐从后头张牙舞爪地涌了上来,其中一个紧张兮兮地左右看了看:“哪呢?!” 根本没人。 巡逻队长眉头一皱,一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刀,快步朝前走了一段儿,差不多走到他刚才看见人影的地方停了下来,左左右右仔细查了一圈,还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找到。 后头跟着的小兵也不敢乱说话,只是一直紧跟在队长后头的那个似乎实在是有些耐不住了,硬着头皮上前问道:“队长,到底怎么了?” 刚才一转过来他也是被吓了一跳才冷不防喊了出来,这会儿没逮着人,他的脸面有些搁不住了,却还是硬撑着一副紧张的脸色,一掌把那人扒拉开,跨开大步冲进了伙房,逮着门边的一师傅就问:“刚才有发现外头有人吗?” 师傅被他给劈头盖脸的一句给问懵了,正往锅里倒盐的手一抖,蓦地一下子倒进去小半瓶儿,吓得他忙把手抽了回来,看着汤面上还没完全化开的盐,慌里慌张地一把夺下挂在一边的木杆捞子,抢救着锅里的汤,站在旁边的队长看得不耐烦:“问你话呢!”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95 师傅愁眉苦脸地贴着汤面把盐巴捞出来,这才反应回来队长问的话,大惊失色道:“人?!什么人?” 队长眉头皱得更紧:“没发现什么异样吗?” 旁边的小士兵十分不给面子地一语道破:“队长,会不会是您看错了?” 大半晚上值夜班,一不小心看走眼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 师傅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应当是没什么大事了,默默吞了口唾沫,笑呵呵地打圆场:“正好,你们来也来了,赶紧把水打了吧。” 东笙静悄悄地趴在房顶上,看着那些巡逻队的腰间别着水壶,一个跟着一个进了伙房,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之后又来了几拨人,排着队到伙房里去打水。 半个时辰以后,面朝大海黑灯瞎火了许久的瞭望台又一次被点亮了,蛰伏在岸边草丛里的黑影倾巢而出,窸窸窣窣地迅速摸向了大营。 往生翻过了外围的栅栏,见不远处的墙角那儿有个人朝他们招了招手,他捂着嘴学野鸟咕咕了几声,那人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又使力挥了几下手,往生往前走了几步凝神一看,确定那就是吟风,这才放心地把后头的大部队招呼过来。 “如何了?”往生凑上去勾过了吟风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小子人呢?” 吟风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放心,都搞定了。” 往生不置可否的扬了扬眉毛,朝后头的人打了个手势,跟着吟风绕过了转角,向着伙房走去。伙房的门大敞着,里头暖黄色的灯光淌了一地,在黑夜中幽幽破开一个口子,却仍是一片死寂。 他们走到门口一看,东笙正背对着他们站在里面,身上穿着沙安人颇为宽大的军服,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沙安士兵,大部分身上都还系着沾满了油污的白色围裙。 东笙听见门口的动静,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无甚表情地嗯了一声:“都到了?” 往生冲着伙房的地面扫了几眼,倒吸了口气,点点头道:“都到了。”他说完向着最近的那个走了过去,拧着眉头蹲下来看了一会,眉心间几乎拧成了个川字,伸出两指贴着那人的脖颈儿屏息试了一下,发现已经彻底咽气了。 华胥的深宫里藏了不少绝世剧毒,这种毒药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当初最初配制出来的时候已经算是粗制滥造了,但哪怕是半颗米大的一粒药就足以毒死一只大象,更何况是如今高度提纯过的。 东笙似是无意地瞟了往生一眼,见后者一脸铁青,心中便已摸了个大概,只是没有说破,往生这个人平时看着一天到晚气急火燎的,其实很容易心软,东笙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道:“驻守此处的人都不是固定的,等再过半个月,就轮到他们上前线了。” 届时沙安士兵多一人,华胥士兵也许就会多死一个人。 往生没吱声,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马上转移了话题:“时不我待,天亮以后会有人过来送物资,在那之前必须撤走。” 大部分的士兵还在门外待命,东笙目光扫了扫门口投下的影子,干脆利落地吩咐道:“分两队人,我和往生带一队进去,吟风带人留守把风。” “还有,”东笙神情严肃地看了他们一眼,强调道,“二十万人,究竟是个什么情形眼下还未可知,断不可贸然行动……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必要时绝不可心软,除非确定情况稳定,否则我们带不走……切记,莫要因小失大。” 如果沙安人真的是拿活人育种,那这二十万人能带走多少着实是拿不准。 在场的人皆是一阵沉默,没人见过这地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但东笙说的确实是不容忽视的事实,如果这二十万人没法全部带走,就要得狠得下心。 “往生,”东笙忽然转过眸子看向了往生,皱了皱眉头,眼神也随之一暗,“我之前让你准备的东西。” 往生会意,三下五除二地解下了背在背上的包裹,一抬手就甩给了东笙,东笙地伸手一接,冲他点了点头,便把包裹重新系在了自己的背上。 往生不解地撇了撇嘴:“真不知道你要这玩意儿干嘛。” 东笙勾起嘴角坏笑了一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欸,对了,你之前说会讲沙安话的是哪个?” 往生朝门外错了一步,伸出脑袋低声喊了一嗓子:“李幺!” 一个公鸭嗓忙不迭应了一声,窸窸窣窣地一路小跑过来,东笙侧了侧脑袋绕过往生往外头一看,居然是个看相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嗓子都还没换完,说话声音就像是拿锈铁片刮锈铁片一样粗砺沙哑。 东笙心底对此人到底靠不靠谱十分怀疑,不禁又皱起了眉头:“这个?” “北疆人,家里以前经常和沙安商人做生意。”往生对某人的狗眼看人低略感不爽,面无表情地白了他一眼,“别瞧不起人家,人家说沙安话就跟讲方言似的……反正就这一个了,你爱用不用吧。” “得,”东笙挑了挑眉毛,伸手指了指李幺,“你待会儿跟我走。” 这小子似乎是头一次和太子说上话,激动得满脸通红,结巴了半天没一句整话,最后直眉愣眼地一挺胸,直挺挺地嗷了声:“是。” 东笙眼角抽了抽。 到底靠谱么这…… 东笙抽走了大半的人手,从大营的侧面寻了扇铁门,这一路过去到处都能看见沙安人的尸体,七零八落地趴在地上、靠在墙上、有的四仰八叉地正横在路中间。 这铁门估计是时常有人进出,竟然是不锁的,东笙从侧面轻轻一推就吱呀一声开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96 眼前的景象结结实实地把东笙给震住了。 【作者有话说:最近一直在外地,更新比较蛋疼……】 第113章夜闯大营(四) 东笙抽走了大半的人手,从大营的侧面寻了扇铁门,这一路过去到处都能看见沙安人的尸体,七零八落地趴在地上、靠在墙上、有的四仰八叉地正横在路中间。 这铁门估计是时常有人进出,竟然是不锁的,东笙从侧面轻轻一推就吱呀一声开了。 眼前的景象结结实实地把东笙给震住了。 这大营原本就是个粮仓,为了便于长期储存,所以挖得极深,总共隔成了十二层,中间是一个纵深的中空井,上下连着一条木质的楼梯,每一层的接口处才有两盏萤火虫一样明明灭灭的烛灯。 每一层的谷仓都被沙安人封上了铁栅栏,里头被塞得严严实实密密麻麻的,似乎已经在黑暗中沉寂了许久,东笙蓦地把门一打开,一道冷光射进来,上面几层的铁栅栏里的生物就隐隐蠕动了起来,滞涩的空气里满是沉沉的呼吸声和压抑着的呻吟。 方才门一敞开,一股腐烂般的恶臭便扑面而来,门敞了半天也没淡去一分,而且还有愈渐浓烈的趋势。 东笙凝眸一看,顿时头皮发麻,那栅栏里头塞得满满当当、严丝合缝的竟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怎么……”李幺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倒抽了口冷气,是生生绷着牙棒子才忍着没有惊叫出声。 往生面沉如水,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正要伸手从袖子里拿火折子,却被东笙不作声地按住了。往生疑惑地侧头看向了他,见东笙满脸严肃地摇了摇头,只好把火折子又收了回去。 东笙率先开始往里头走,往生朝后招呼了一声,后面的人也都轻手轻脚的跟了上去,仿佛这黑灯瞎火的仓库里头蛰伏着的是无数蠢蠢欲动的恶鬼,让他们丝毫不敢惊动。 火折子的光太亮了,白晶灵能灯又易碎,根本不敢带进来,只能借着仓库里存在感极其微弱的烛光来勉强看清东西。 仓库里头臭气熏天,铁栅栏里人挤人肉挨肉,紧巴巴地蜷缩在地上,一个挤着一个,似乎连转个脖子都十分艰难。里头的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这外来者究竟是些什么人,有几个仰着瘦得连腮帮子都凹进去的脸,深陷的眼窝里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他们。 东笙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也越发看清眼前的一幕幕是如何的触目惊心。这里的人大部分都瘦得皮包骨头,挨近门口的那几个在月光下显得脸色极其灰败,就像是已经咽气了许久的干尸,只有在靠近他们的时候才能听见几声沉沉的呼吸声,证明这些人还活着。 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用千篇一律的姿势蜷缩在地上,有的垂着头,有的靠在墙上一动不动,有的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还有的已经失去了意识,歪在人堆里,皮肤青紫,甚至能看见藏在领口里露出几个角的尸斑。 东笙曾经听说以前的中原皇室如果抓住了北方的游牧民族,就会想方设法把他们驯化,让他们成为宫城里的奴隶。只是这些茹毛饮血的人大多都是血气方刚、桀骜不驯,所以以前的人想了个办法——把他们全部集中起来,关在一个没有光没有声音的地牢里,只保证他们能勉强不饿死不渴死,三天才供一次食,至少要关上七七四十九天,遇上骨头硬的,甚至要关好几个月。 那时的人说,如果把人这么关久了,那人就不再是人了,可能是听之任之、只遵从本能欲望的畜生,也可能是六亲不认、理智全无的恶鬼。 过了一阵,铁栅栏里的人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这一次来的人与往日的有哪里不同,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把枯槁的胳膊伸出铁杆捞了一把其中一个士兵的脚,把那小兵吓得大叫了一声,铁栏杆边的人一下子蜂拥而上,贴着铁栅栏把手伸了出去,口里哀叫了起来。 “是……是华胥的兵……”一个沙哑破败的声音蓦地响起,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起来。 “真……真的!” “华胥的兵!华胥的!” “有救了有救了……” “大人救命啊……” “救救人啊……” …… 原本死一般寂静的仓库里渐渐躁动起来,铁栏杆里的人发了疯一般死命往栏杆上贴,奋力往外伸出手,像是够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疯狂地拽住了离铁栏杆较近的几个士兵的裤腿,不管不顾地巴着。 被拽住的几个士兵慌了神,踹也不是,不踹也不是。 场面几乎要失控,仓库里此起彼伏地回荡着哀嚎声,在深深的中空井里低低地嗡鸣。 东笙皱了皱眉,啧了一声,也顾不得其他,一拍往生的肩膀:“大局为重,先去底层,莫要逗留。” 往生犹豫了一下,而此时东笙已经头也不回地带人迅速奔着底层从木质楼梯下去了,往生看了看周围,也只好作为殿后快步跟了上去。 “大人……大人!” “大人救命啊大人!” “大人……” ……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97 身后的哀嚎愈渐惨烈,往生几次想要回头都硬生生地憋住了,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当初明明是他和云霄竭力阻止东笙兵行险招,可事到如今看了眼前这幅活地狱以后,他却成了进退两难的那一个。 而东笙那小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在这样凄惨的景况面前不动如山了。 越是到下面,周围的空气就越是冰冷,差不多下到一半的时候,东笙就发现楼梯已经开始变得湿滑,扶手上都覆满了水汽,寒意就像是无孔不入,顺着衣物的缝隙使劲往毛孔、往骨头缝儿里钻。 脚步的回声越来越大,就算他们有意放轻脚步,还是能在空旷的仓库里听得清清楚楚。 底层没有关人的铁栅栏,空荡荡的石室里摆着好几张铁架子,上头还挂着斑驳的铁锁,也分不清究竟是血迹还是锈迹。 东南向的还有一个深邃的石道。 东笙抬手示意身后的人止步,理了理身上的沙安军服,低头看了看确实没有什么大的破绽,转头向往生伸了伸手,往生立即会意地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假面。 东笙没法儿像往生一样说变脸就变脸,临时拿药粉糊在脸上的假面会显得十分不自然,好在石道里黑灯瞎火,也看不清楚。 往生闭眸凝神,身上隐隐透出了灵光,眨眼的功夫就变了副模样。 东笙伸出两指冲着李幺点了点,然后勾了勾,李幺立马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 大队人马埋伏在石道两侧,东笙和往生带着身后的李幺往里头走。石道里的密闭性极好,东笙才往里走了不到五步,原本嗡得他头疼脑胀的充斥着整个仓库的哀嚎就被隔绝在了外头,周围越发的寂静。 石道的尽头隐隐有光亮,似乎是个壶状的小室,几道人影来来回回地晃动。 东笙眯了眯眼,想来自己是没猜错,之前看仓库工事图的时候发现底层有一个额外隔出来的空间,就怀疑这里也许就是沙安人的育种室。 为了保证育种的密闭性,这里有另外的人员值守,作息与地面上的巡逻队不同。 果然在快要接近出口的时候,一个沙安的士兵从石道尽头朝他们扬了扬手,用沙安话朝他们喊了一嗓子。 石道里没有灯,所以那士兵看不见他们俩身后还跟着人。 李幺用沙安话回应道:“上头出了点事,已经解决了,下来确定一下这边的安全。” 那士兵愣了一下,看着两个面生的人渐渐从黑暗中走出来,皱着脸总觉得哪儿不对,刚要开口,却只看见一道灵光从眼前闪过,他还来不及嚎一声,被对穿的脖子里的血像喷泉一样争前恐后地涌了出来,汩汩地淌了一地。 同伴猝不及防地在眼前倒下,脸朝下地重重拍在了地上,小室内的十几个值守士兵具是一惊,石道里却传来越来越响的兵戈摩擦声,还不等他们匆匆忙忙地把刀拔出来,几十个黑衣人就涌入了这个小小的石室。 半刻钟以后,沙安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昏暗的灯光下貌似乌黑的血流了满地,反射着猩红暗沉的光。 东笙从始至终都没怎么动手,身上滴血未沾,从血泊中不急不慢地踩了过去,拿着剑尖戳了戳石壁上封得严丝合缝的石门,简洁明了地道:“弄开。” 往生指挥着几个小兵在尸体堆里翻翻找找了老半天,终于从其中一个沙安人的衣兜里翻出了一个钥匙状的铁签儿。往生把那玩意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转手朝东笙扔了过去:“试试这个。” 东笙抬手一接,把钥匙插进石门边儿上的锁孔里,使劲儿一转,那石门便真的就轰隆轰隆地打开了。 【作者有话说:不知道写得好不好,求评论。】 第114章夜闯大营(五) 东笙抬手一接,把钥匙插进石门边儿上的锁孔里,使劲儿一转,那石门便真的就轰隆轰隆地打开了。 这个大营就像是个蚌,只要凿碎了最外头那层的硬壳儿,里面便是任人宰割的软肉。几十个黑衣杀神一下子涌进了育种室,不费吹灰之力地制服了里头十来个企图拿着铁管儿做最后一搏的育种师。 地上到处都是碎玻璃瓶子,不明液体淌了一地,多半是之前在里头就听见外面的动静,这才抢在他们闯入育种室之前销毁了所有的试剂。 只是这些育种师大多都手无缚鸡之力,被几个黑衣人三下五除二就绑得跟麻袋一样,狠狠抵着肩膀按在地板上。 东笙朝往生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往生收剑入鞘,抬腿跨过了地上的几滩“水”,向着东笙靠了过去:“怎么了?” 东笙揽过他的肩膀,把之前一直揣在怀里的工事图塞给了他,在他耳畔低声道:“你带一半的人走,出口的位置在这上头,我之前也跟你说过了,实在不确定就看看。“ 往生瞥了一眼手里的工事图,点了点头:“你放心。” “还有,”东笙道,“放人的时候一层一层的放,控制好,绝不能乱了……注意时间,天亮之前务必撤离,莫要求尽善尽美,大局为重。” 往生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脖颈:“我明白。” 然后扬手一指旁边的几个黑衣人:“你们随我出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98 等到往生带着人风风火火地出去了以后,东笙才又把注意力转回来,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在育种室里打着转,一边仿佛毫不在意似的随口问道:“孤还一直挺好奇……你们究竟是怎么把活人变成灵鬼的?” 李幺不消他提醒,立马一字不落地原话翻译了一遍。 这几个育种师大都吓得头都不敢抬,让人家摁在地板儿上还抖得跟筛糠似的,只有一两个稍微胆大一点的还敢叽里哇啦地支吾几声。 李幺道:“他们说他们也不知道。” 东笙正站在被他们砸得空空如也的铁架子前,专注地盯着上头滴滴答答的不明液体,闻言叹了口气,气定神闲地道了声:“放屁。” 摁着那几个育种师的黑衣士兵倒是会察言观色,当即拎着领子把人提溜起来一人给了一嘴巴子,打得那几个沙安育种师哇哇直叫唤。 李幺用沙安话喝道:“说实话!” 这公鸭嗓发起威来倒还有模有样的,一嗓子就把离他最近的那个育种师吓得一哆嗦。 东笙悠哉悠哉地把石室里头各种不知所云的器具都看了个遍,可惜自己不是干这行的,看半天也看不出个名堂来。而由于不知道这些奇形怪状的架子、皮管和机械都是用来干什么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收敛收敛自己的好奇心,没动手摸。 其中一个差不多有一人高的铁板,上头在差不多正常人头手脚的位置都有相应的锁扣,就像个站起来的铁床。最为诡异的是这里许多机械上都连着细细长长的皮管,方才兵荒马乱的,都被撞得拖到了地上。 东笙看着地上的几根已经拖到不明液体里面的皮管,皱了皱眉,提着衣摆蹲了下来,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把湿哒哒的皮管头挑起来离近看了看,借着石室内还算明亮的烛光,发现皮管的尽头竟然都严丝合缝地接着一根银针。 东笙似乎十分感兴趣地笑了一声:“哟,这又是什么名堂?” 李幺翻译道:“那是什么?” 其中一个黑衣士兵一把将自己手底下按着的沙安育种师拽了起来,掰过他的脑袋朝东笙看了过去。东笙也配合地朝他晃了晃匕首上的皮管头。 育种师咽了口唾沫,紧张得冷汗如雨,眼珠子左右瞥了瞥身旁的同伴,硬着头皮摇了摇脑袋。 “不说?”东笙挑挑眉毛,也不生气,把皮管子撂下,慢悠悠地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却冷不丁踩着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发出几声金属的脆响,低头一看,竟是一口拿铁盖封住的井,“这又是什么?” 还是没人敢应。 东笙啧了一声,又弯下腰来敲了敲,发出两声极幽沉的回响。 “还挺深。”东笙拍了拍手,“过来,把盖子搬开。” “是。” 两个黑衣士兵应声而上,一人抬着一边儿把铁盖子给掀了起来。 一股血腥味儿混着恶臭扑面而来,从幽深的井底还隐隐传来某种怪异而沉重的粗喘声。 东笙眉头一紧,扬手要来一支火把照了照。 不照还好,这一照,井底的东西似乎就被那光给惊动了,接连发出几声此起彼伏的嘶鸣。 ——灵鬼。 脚底下关着这么些东西,这群人倒也不嫌慎得慌。 东笙起身把火把递给了旁边的士兵,气定神闲地从一旁的桌子底下抽出了个凳子,金刀大马地往那儿一坐,扭身把桌上放着的一沓簿子和文书抱到腿上走马观花地翻看起来。 “上头关着的人,你们用了几个了?”东笙低头看着手上的纸,时不时抬眼瞟他们几下。 李幺给他们翻译了一遍之后还是没人吭声,身后的黑衣士兵便一人照着屁股踹了一脚。 “我劝你们别嘴硬。”东笙把这些文书都大致翻了一遍,基本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但也看不太懂,两手抱着那一沓纸在腿上理整齐,扭身稳稳当当地顿在了桌上,“嘴硬没用,少吃点儿苦头不好吗?” 东笙慢条斯理地把背上之前往生给他的包裹解了下来,一边拆一边劝道:“别为难我,把你们育种的过程老老实实交代了,大家都好过。” 还是没人肯开口。 “得嘞,”东笙拆开了布包,露出里头的一只木盒子,盒子一打开便见里面丝锦软料上静静躺着一只灰鸽,“别怪我了。” 东笙把灰鸽放了出去,任它在石室内到处扑腾,拍了拍手又把注意力挪回到那几个育种师身上,以一种聊天气一般稀疏平常的语气淡淡地道:“你们能把活人变成灵鬼……我不会,但我能把活人变成死人。就从……你,就从你开始,我一个个地问,不肯说的,我就把他扔下去。” 东笙指了指最靠右边的那个育种师,又指了指面前那口关着灵鬼的井。 这回还不等李幺翻译,被东笙指着的那个育种师就当即会过意来,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浑身脱力地又哆嗦回了地上。 然而到哪儿都能遇见不怕死的,有一个一直都没吭声的育种师也不知道是不是让东笙给吓疯了,竟然挣扎着从地上直起身子,结果又被身后的黑衣士兵给死死摁了回去。 而他就像是被摁在砧板上的活鱼一样发疯地扑通起来,梗着脖子两眼血红地瞪着东笙,拿沙安话唾沫横飞地喊了几句,东笙听不懂,但看表情总觉得他在骂街。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199 李幺听他喊完,回过头来对东笙翻译道:“他说你们这么明目张胆地闯入沙安的地盘,你们会被这里的巡防军给歼灭。” 当然,其中一些不堪入耳的脏字就被李幺给主动过滤掉了。 “你们的地盘?”东笙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冷冷嗤笑了几声,“这是我们的地盘。” 于是他当即改变了主意,指了指这个脸红脖子粗的:“还是从你开始吧,来说说,你们是如何把活人变成灵鬼的?” 李幺给他翻译完,那人吓得浑身一震,再骂不出来了,只是仍旧梗着脖子不肯松嘴。 东笙懒得等他,直接了断地道:“扔下去。” 那人身后的士兵立马拽起他的领子把他往井边儿拖,他一边如溺水之人一样绝望地扒着地板,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唤起来,本来都拖到井边儿了,东笙突然抬手一止,那黑衣士兵单手一提,让那育种师半条腿耷进去,不上不下地悬在那儿,冷汗流得像是要脱水了似的。 东笙转头问李幺:“他刚才嚎什么呢?” 莫不是给吓得终于开口了? 李幺脸色僵了僵,为难道:“他说……他说您不得好死。” 东笙手一挥:“扔下去吧。” 黑衣士兵手一推,育种师眨眼就坠了下去,一声惨嚎还没喊完就哑了音。 其余人越发冷汗涔涔,李幺往井底瞟了一眼,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此时已经无人注意到那只在屋内四处扑腾的灰鸽了,每一只灰鸽都有与其相联的白晶镜片,而这一只灰鸽的镜片却不在这石室,更不在北疆,而是在千里之外的东海大营。 周子融看着江淮岚刚刚画好的一副图纸,由衷地感叹道:“这就是沙安的育种室啊……没想到还真让殿下给弄到手了。” 凭着灰鸽传象,江淮岚画完了第二张图纸的最后一笔,轻轻在龙泉小笔掭上刮了两下,然后搁在笔架上,慢条斯理地将薄纸揭起来晾了晾,又递给了身旁的周子融,面上依旧是一副寡淡的神色:“有了这些,破除之法便可有头绪了。” 她推了推仍架在左眼上的镜片,重新凝神观察起来,伸手又摸来一张纸,拾笔开始画。 周子融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画,也不出声打扰,只是从刚才开始心里就一直悬着个念头,一直耐到江淮岚又画完了一张,他才终于忍不住问道:“说起来,殿下现下如何了?” 江淮岚头也不抬地回道:“安好得很。” 周子融心里不禁松下口气,自从东笙去北疆以后他的心就没放下来过,哪怕是之前东笙已来信称自己安好——这头一回通过别人的眼得知东笙的状况,他倒是还更信了几分。 只是放下心来以后周子融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那问话似乎有些太八婆了,得亏是老脸厚所以才没红得太明显,他扯着嘴角笑了笑:“那便好,现下北疆就指望着殿下了,殿下可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江淮岚不动如山地继续观察着白晶镜片里的动静,似乎是将他的解释都当了耳旁风。 真是欲盖弥彰。 不过周子融一开始的确是被东笙夜劫沙安大营的计划给吓着了,东笙来的那封信里当然不止朋友间的慰问,当时周子融捏着信封袋子发现里头似乎还夹着什么东西,还以为是东笙送他的什么礼物,没想到一拆开才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了——里头夹着的正是江淮岚此时用着的那枚白晶镜片。 信中约定此日此时以灰鸽传象,周子融就特地把江淮岚给叫到了海防大营。 石室里已经没剩几个育种师了,黑衣士兵把其中一个拎着挂在井边,东笙仍旧不厌其烦地问道:“你们是如何将活人变成灵鬼的?到底要育种多少只灵鬼?” 那育种师都快吓尿了,抖得不成样子,支支吾吾地想说什么却也说不清楚。 东笙看他有快招的样子,便打算再逼一把,给那士兵使了眼色,那士兵就作势要松手,吓得那育种师连忙大叫了起来。 李幺道:“他说他招。” 【作者有话说:最近有一个小坑在收尾,所以这个就有点更慢了,给大家道歉,之后恢复正常。】 第115章夜闯大营(六) 那育种师都快吓尿了,抖得不成样子,支支吾吾地想说什么却也说不清楚。 东笙看他有快招的样子,便打算再逼一把,给那士兵使了眼色,那士兵就作势要松手,吓得那育种师连忙大叫了起来。 李幺道:“他说他招。” 东笙笑了,冲他扬了扬下巴:“那说说吧,你们是如何以活人育种的?” 育种师挂在井边上早就吓得语无伦次,超过五个字就理不顺溜,半天也说不明白,李幺听得一头雾水,转头为难地看看东笙,东笙会意:“提上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00 黑衣的士兵得了令,十分不客气地跟甩沙袋一样把那育种师甩到了一边儿的地板上,把人家摔得脑子发懵。育种师趴在地上喘了几口,好不容易提上一口气,就好像生怕东笙等不及,一开口跟连珠炮似的全说了。 “他说什么?” 李幺道:“他说他们给人和灵鬼换血。” 旁边几个还被按在地上的育种师已经有些耐不住了,其中一个胆子大的甚至还唾沫横飞地骂了几句,那育种师交代到一半被同伴给骂得噎了一下,哭丧着脸别过头去不敢看他们,又担心东笙反悔,硬着头皮接着说了下去。 李幺听完他说的,脸色一青,无由来地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硬邦邦地道:“他说……在人身上插两根管子,抽走他们一部分的血,再把灵鬼的血灌进去……” 这不是拿活人当水桶么。 东笙面沉如水地道:“要灌多少?” “……他说大概得半斗,把一只灵鬼抽空,能育种七八个。” “七八个?”东笙冷哼一声,“别拿我当傻子,人与灵鬼既非同类,血又岂能相融?” 李幺照着他的原话翻译给那育种师听,他听完后连忙解释了起来。 “他说人与灵鬼的肉体其实十分相似,血很容易融合,一般有五成的把握能成功。” 也就是说,一只灵鬼就起码可以育种出三四只,的确是稳赚不赔,难怪沙安的灵鬼都要成灾了。 “那些灵鬼都是你们育种出来的?” 那育种师愣了一下,立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他说灵鬼也会雌雄繁殖,只是周期会比人为育种长一些。” 而沙安需要大规模地讨伐,所以就必须在短时间内拥有足够多的生力军,但他们又舍不得自己的人,只好来祸害华胥北疆。 不过东笙这倒是还第一回听说灵鬼也分公母,之前见了那么多,愣是没发现这些嘴比脸还宽的畜生长得有哪里不同,更是没见过哪只还带把儿的。 东笙眯了眯眼,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拿着匕首指了指满地的不明液体:“这又是什么?” 他才刚这么一指,之前把这育种师臭骂一通的同伴当即又暴起了,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比方才更加凶狠地冲着那人叫骂起来。 这人拗得像条活泥鳅,他身上的士兵都快摁不住了,只好分出一只手来扣着他的脑袋,让这疯狗不要咬得那么凶。 被骂的育种师显然犹豫了,他不敢看那同伴,脸上早已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都直哆嗦,目光躲躲闪闪地支吾了几声,竟然真的瑟缩着把脑袋垂了下去。 “不说是吧?”东笙直起了身子,果断道,“扔下去。” 井边站着的黑衣士兵立马拽着他的胳膊又把他拖了起来,育种师知道面前坐着的那人肯定又是想拿他喂灵鬼了,吓得又蹬又踹,可惜他的抵死挣扎在这位士兵的手里就跟小娃娃闹别扭一样。 东笙十分淡定地笑着说起了风凉话:“别怕,咬你几口就完事儿了,你抽了它们那么多血,死了喂给它们也就当还了,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 士兵才刚刚把他拖到井边,他就已经惨嚎得不成样子,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声嘶力竭地扒着井边儿,张口又是一串连珠炮,可不知是不是鼻涕倒流进了喉咙里,说个话也模模糊糊的,再加上他哭得气都接不上来,说俩字就要抽嗒三下。 李幺为难地道:“这……这听不清啊。” 东笙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提上来。” 那育种师一上来就宛若抢救命稻草一样,一边努力挪着远离那口井,一边噼里啪啦地又交代了一遍。 “他说那个是融合剂,没有那个,人的血就无法与灵鬼彻底融合。” “那他会做这个融合剂吗?” 这育种师已经被他彻底吓软了,抽抽噎噎地问什么答什么,也不管同伴如何骂他了。 李幺道:“他说他会。” 育种师的同伴已经气得红了眼,若是此时放开他,他八成是要冲上去把那叛徒给手撕了。 东笙长长地哦了一声,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那便好。” 这笑容看得李幺觉着有些瘆人,实在是摸不清太子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只觉得细思恐极,便默默地把脸别了回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你们要育种多少人?” “他说上头的意思是至少要五十万。” “五十万?”东笙震惊了一瞬,毕竟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更何况那不是五十万大军,而是五十万食人的灵鬼,“都以那些平民育种?”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01 “……他说不是所有的人都符合育种的条件,平民的数量远远不够……所以还有一部分是靠战俘以及灵鬼自身的繁殖。” “你们能把活人变成灵鬼,那还能再变回来吗?” 育种师听完他的问题不由得脸色一僵,默默吞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把其原理给东笙解释了一遍。 李幺的神色也越发黯淡,拳头不动声色地攥紧起来,骨头捏得咯咯作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竟然有些发红:“他说……他说过程是不可逆的,人和灵鬼的身体构造不一样,强行把人化为灵鬼之后很多脏器会受损,心脏和胃会胀大,肺肝脾会萎缩……就算是真的能再变回人,也活不了几天。” 东笙一声不吭地盯着那育种师看了一阵,那眼睛就像是两汪无尽的深潭,漆黑且泛着彻骨的寒意,而他却愣是扯出了一抹与那眼神格格不入的平静的笑:“……也就是说,这些被你们化为灵鬼的人都是死路一条?” 既然身体构造不同,那么强行化为灵鬼也定然不能与普通的灵鬼同寿,他想起了那次在城门口遇到的女人——也许这些沙安人根本没有考虑过人化灵鬼的寿命问题,因为这些“灵鬼”断然活不到寿终正寝,它们被迫与自己的同胞为敌,注定成为沙安铁蹄之下的牺牲品。 继续当灵鬼是死,妄图变回人更是死。 育种师额头上直冒冷汗,身上凉得几乎要没了知觉,他心惊胆战间鬼使神差地偷偷抬头觑了眼东笙说这句话时的神色,却好死不死地正对上那双深得无底的眼,里面没有一丝可能的善意。 像是阴间判命的鬼王。 “还有一个问题,”东笙的嘴角勾了勾,这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在那张纸糊一般僵硬的假面上显得极为瘆人,“你们是如何驯化灵鬼的?” 李幺把问题给翻译了一遍,那育种师一听当即就愣住了,旁边的几个育种师更是一副惊恐的表情,其中一个又破口大骂了起来。 那育种师神经质地战栗起来,眼珠子不停地四处飘,脑袋摇得恨不得都要把脑花儿给摇散了。 “他说什么?” “他说……他也不知道。” 东笙皱了皱眉。 ——这哪里像是不知道的样子。 李幺看他沉着脸色不吭声,担心他要一直跟这人死磕下去,低声提醒道:“殿下,时辰差不多了……” 东笙抬眸看了他一眼,也点头道:“嗯……把这个绑回去,还有地上那滩什么什么融合剂,拿瓶子装一点儿……还有那些皮管子,拔一根儿……还有这些纸,甭管上头是什么,都给孤背回去。” 东笙说完口里吹了声哨子,那在屋子里自个儿扑腾了半天的灰鸽便扑棱扑棱地飞回到了他手中的木盒子里乖乖躺好。 他收好了灰鸽便起身要往外走,李幺急忙凑上来:“殿下,剩下那几个怎么办?” 东笙摆了摆手道:“斩了。” 李幺讶异:“都斩了?” “对。” 这些沙安人如此近距离地看见了灰鸽的真面目,所以一个也留不得。而且别看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们杀的人,比在场的任何一个士兵都要多。 李幺犹豫了一下,还是一狠心咬牙应道:“小的明白。” 东笙走出了石室和石道,来到中空井底下仰头往上张望了一眼,看着最顶层门外泄进来的一线天光,心想着那云霄和若水也差不多该动手了。 原本死寂一般的仓库里此时正此起彼伏地嘈杂着,底层的一面墙上被往生砸开了一个洞,后头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隧道。 北方淡水少,在这座仓库建成以前,州府曾经试图模仿西北凿井渠,毕竟这一带是朝海的坡地,但凿通之后才发现井打浅了——可这个时候底下渠已经通了,再要动土的话工程量会无比之大,而且正好赶上那段时间州府经费短缺,这项工事就被一直束之高阁。 之后州府易主,新上任的官儿觉着这井渠是朽木不可雕也,建地下仓库的时候直接把人家给挖断了,却也懒得填渠,干脆把仓库底层两边的断口拿石头一封。 可这断口的位置,却在当初仓库建造的工事图上标得明明白白,东笙还特地拿墨笔勾勒了一遍,把工事图一起带了过来。 但组织那将近二十万的平民离开却是一项无比浩大的工程,在东笙处理完育种室里的事儿之后,往生还没把人完全撤走。 这些人被关了这么久,早就已经近乎疯癫了,难管得很,地下渠又不是特别宽敞,很容易出问题——这也是为什么东笙特地交代要一层一层地放,说得不近人情一点儿,那就是宁缺毋滥。 东笙出来的时候还差最顶上三层的人没有放走,往生要事先反复强调一遍秩序,等确定这些人差不多情绪稳定一点儿了,才敢派两人带着这一拨人从地下渠里出去。 每一层都至少需要两个士兵给他们开路,往生的人手已经用完了,东笙便把他这边的人也匀了出去,一群人累死累活地忙活了好几个时辰,才总算是赶羊似的把最后一拨人给赶进了地下渠里。 此时地面上已然破晓了。 第116章夜闯大营(七)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02 每一层都至少需要两个士兵给他们开路,往生的人手已经用完了,东笙便把他这边的人也匀了出去,一群人累死累活地忙活了好几个时辰,才总算是赶羊似的把最后一拨人给赶进了地下渠里。 此时地面上已然破晓了。 沙安排布在华胥东北的防线派出了一支小队,负责给育种大营押运新的物资,在天边第一抹光亮突破夜幕的时候,下令运输物资的队伍开拔的锣声就乒零乓啷地砸响了。 可这支小队前脚刚走,防线上值夜的岗哨后脚就发布了警报——敌袭。 这一带地势封闭,西边儿的援军过来很麻烦,好在东北防线的军力不少,特别是听闻来袭的只有不到一万人,更是没把敌人放眼里。 云霄奉命在东北潼罗谷候了一晚上,直到看见天边破出第一缕晓光,才按着与东笙的约定率军突袭沙安的东北防线。 进攻的队形就像是一个尖尖的锥子,喊杀声震天地朝沙安大营直奔而去。 驻守防线的沙安将领站在城楼上远远地看见那块尖形的黑影,估摸了一下人数,确定斥候报说只有一万人不到是所言非虚。 “将军……这……他们怎么突然这么?”副官的脸皱成了个苦瓜,按道理来说那华胥领兵的太子应当不是这么呈匹夫之勇的人——这么一点儿兵力咋咋乎乎地来攻沙安的东北防线,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他们都知道是送死的事,那披上毛比猴子还精的华胥太子又怎会不知道。 恐怕有诈。 将领眯了眯眼,心里一盘算,觉着跟这么群“亡命之徒”拼命实在是划不来,不管华胥到底有没有诈,他都舍不得损兵折将,而若是等着他们来叩关再防守,未免太被动了一些。 他思来想去,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于是对身旁的副官低声吩咐道:“去把后边的人上次运来的那一批放出去。” “您是说……”副官一副了然的神色,长长地“嘶”了一下,“还是您想得周全。” 眼看着华胥人来势汹汹,那将领急得跺脚:“还不快去!” 片刻之后,还没等云霄带人杀到人家城关门口,那关隘处的巨门便呜咽着沉沉推开了。 ——还未全亮的天色里,一大群灵鬼从城关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就好像一股酝酿了许久的黑潮,势不可挡地倾泻而来。 云霞紧勒缰绳,梗着脖子大喝了一声“杀”,这八千人的华胥骑兵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红着眼不要命地冲了上去。 那势头就好像是非要和这些畜生拼个鱼死网破。 然而短兵相接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连个热身都还不算完的时候,方才还如狼似虎的华胥大军居然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跑,速度之快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沙安将领登时就傻眼儿了。 ——这怂得也太快了吧? 灵鬼一开始得了杀敌的令,不把这八千骑兵置于死地便绝不罢休,见人跑了就一股脑地涌着追了上去。 直等到那群灵鬼跑出去有一段距离后,这位守城的将领才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妈的……”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心烦意乱地揉搓着佩刀的刀柄,“赶紧找人去追!” 给灵鬼下第一道指令很容易,但如果要中途更改,却麻烦得很。所以灵鬼就像是个超重的马车,虽然破坏力极强,但一旦冲出去了,就极难掉头——除非去育种大营找专门的育种师。 防线距离育种大营倒也不算太远,只不过山路崎岖,若是马不停蹄地赶,大概一两个时辰能到。这沙安将领心里头忐忐忑忑地落不着地,生怕那传令的人一步慢了便万事晚矣。 可还不等这头的火浇下去,岗哨的人竟然又风风火火地赶了上来。 “将军!西南面有敌军来袭!” 将领的脑子里嗡地一下,蓦地出了一背的冷汗,急忙问道:“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大概……多少人?” “一万人不到的样子。”那气喘吁吁地小士兵深深吸了口气缓过来一点,“将军,是迎战还是守城?” 驻守沙安防线的有三万人,再怎么样,也是那华胥的三倍有余,总不可能输了——只是眼下不能指望那群灵鬼能回防,万一真中了华胥人的陷阱都折了进去,他坚守城门还不知道要和华胥人耗多久。 要是时间拖长了,惊动了西边防线的驻军,援军来了发现他白白折了那么多灵鬼进去,他怕是要吃不完兜着走。 只要能在友军得到战报以前把残局收拾干净,毕竟是自己管辖下的大营,想要蒙混过关也不是太难。 他自诩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只要在附近的山谷上布下埋伏,必然能叫这群华胥人有来无回——就算是调虎离山,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筹码,区区一万人不到,妄想在沙安三万重兵面前耍花招,岂非是如玩笑一般。 “但是……”副官犹豫了一下,“此计会不会过于冒险?”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03 对付一万人不到的华胥骑兵,如果老老实实地坚守不出,只拿灵能炮轰炸,虽然时间耗久一些,但却是最稳妥的办法。毕竟这城门之上的灵能炮都是华胥的,华胥人自己定然再了解不过,怎会明知故犯,老老实实地走到灵能炮的射程范围里。 如果这群人偏偏要赖在那不走,两方僵持不下,倒还不如直接从高地突袭,速战速决,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他一看见自己副官那副犹犹豫豫的模样就脑壳儿疼,一掌掴在他背上:“会什么会!你要延误军机吗?!” 再不走,恐怕就没有机会设伏了。 那副官被他扇得踉跄了一下,可能也是平日里被他吼惯了,怵得很,一见自家长官已经发了火,便再也不敢多说一句,急急忙忙带着人往外赶。 “诶!” 副官才刚要下城楼,却被又被他一嗓子喊住。 “将军?” “带两万人走,速战速决。”说完又不放心地强调了一句,“穷寇莫追!” 副官一点头:“明白!” 东笙这边处在地底下不见日月,倒也不甚慌张。 大营的地下渠道原本是通地下淡水的,但由于一开始打浅了井,出水量极少,又是年久失修,所以这渠道已经不知道淤积了多少年了,一进去就能闻到一股让人脑袋发懵的腐臭味儿,湿答答的空气闷得几乎能叫人窒息,沾满了潮气的衣服紧巴巴地贴着皮肤。 本身地方就窄,还一下子涌进去这么多人,要不是两头都通着,恐怕他们早被闷死在里头了。 渠道里的氧气有限,这一次来没有带灵能灯,所以他们基本上只有开路的人有一只火把,后面的人就一个挨着一个走,反正就一条道,想迷路都迷不成,只要不摔跤就行。 “不要急,气息放慢。”东笙带着人跟在队伍的最后边儿殿后,“黑灯瞎火的,别出事。” 这要是倒个人就麻烦了,他们为防止掉队,一个拽着一个的衣摆,地面又湿滑,尽是些一脚踩下去就能没到脚踝的淤泥,湿泥巴紧紧吸着人的腿脚,像是一条腿上绑了个十斤重的铅袋,叫人举步维艰,若是有人一倒,恐怕要跟着倒一排。 他们走着走着,忽然前方隐隐传来一阵骚乱的声音,原本沉重的脚步声蓦地急促起来,东笙眉头一皱,只觉得事情不对,可还没来得及想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突然被前面的人拽着往前一加速,差点把他带倒在地上。 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突然跑这么快,也想不明白他们哪儿来的这么大气力,本来淤泥里头就寸步难行,这么一疾行——如果是一会儿倒还好,可没想到后头就一直这么跑,还越来越快,再加上这渠道里面本身就缺氧,几乎让这些当兵的都要喘不上气。 跑着跑着东笙渐渐感觉到身周有一股风,不是自己跑得带起来的风,而是从前方不知道什么地方吹过来,带着一丝丝清爽味道的风,让呼吸都跟着畅通了不少。 ——这意味着快到出口了。 脚下的泥巴也越来越潮湿,越来越稀,走起来也更松快了一些。 东笙心里不禁松下一口气——总算是快要出去了。 可心底的这股高兴劲儿还没过去,脚底一踉跄,踩着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又不像是泥巴,生生把他绊得险些拍在地上,索性是被后面的人拉了一把,才堪堪稳住了下盘。 不知为何,他心底无由来地一阵发虚。 身后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有人吓得大喊:“什么东西!” “怎么了?!”东笙紧张地扭头问道。 那人愣了一下,也稍稍缓过来一点,回答说:“没……没什么,就好像踩到什么东西。” 人在黑暗里总会本能地更敏感一些,那人喊过以后也就没太在意,只当是什么结了块儿的稀泥巴,生怕人家觉得他草木皆兵,之后再没吭过声。 可东笙凝神想了一下,顿时心底一凉。 “抓紧跟紧了,”东笙又重复道,这一次语气却更严肃了几分,“别出事。” 之后的一路上脚底下尽是这种诡异而柔软的触感,东笙早就是一身的鸡皮疙瘩,每一步都走得毛骨悚然,只是死绷着牙关没支声。 吟风被分配留在地面上放风,在大营外一直等到破晓,有个手底下的人过来跟他说远处的官道上看见人影了,估摸着八成是早上来运物资的人。 该撤了。 他迅速带着人进了仓库,按着既定的计划直奔底层的地下渠道口,这个时候大部队已经差不多走干净了,隧道里没人,他们多打了几支火把,人少走起来也方便,很快就追到了出口。 这地下渠道一直通到了海边,出口在一片稀稀拉拉的林子里,不远处就是海岸。一出来就有一股清凉的海风直扑到脸上,像是要把肺里方才一直淤积着的浊气给全部淘洗干净,顿时让人几乎有一种如获新生的感觉。 这时还未天光大亮,海岸边停着三艘灰蒙蒙的大船。三个庞然大物安安静静地蛰伏在沙滩上,他们出来的时候正好其中一艘要起锚准备下水。 透过海边清晨透明到了极致的空气,能隐隐约约看见船体上印着的华胥的玄天旭日纹——那是东海的老式战舰。 当年这一型号的战舰造出来以后由于过于巨大,实战操作难度大,没过多久就被束之高阁,但又不好处理,所以一直停在偏向东北海的海港里——这也是东笙在寄给周子融的那封信里提到的,要向他东海借三艘船。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04 往生已经去安排平民上船了,东笙还站在出口处等吟风。 “你来了。”东笙淡淡地道,虽说是好不容易出来了,面上却仍是阴沉沉的,不经意地往吟风身后瞟了一眼,“人都齐吗?” 吟风有些纳闷儿,也跟着往后看了一眼,确定自己没记错,才点头道:“都齐的啊。” “行,”东笙轻描淡写地道,“那走吧。” 他转身时脸上的神色仍是凉凉的,可吟风却恍惚间看到他眼中仿佛有一闪而过的悲意。 吟风懵了一下,但他那一向短根筋的脑子也没多想,欢天喜地地带着人跟了上去准备回营。 半个时辰以后,三艘巨船全部下水,沙安运送物资的人到了育种大营,却发现大营竟然已经被人洗劫一空了。而等他们慌里慌张地奔回防线求援时,才发现他们早已中了华胥人的计。 那早上莫名其妙来突袭的华胥骑兵其实就是来吸引驻防兵力的,此时那群灵鬼已经被云霄带人引入潼罗谷尽数围剿了,而若水带的另外八千轻骑把敌方两万兵力引出来后便也果断“逃之夭夭”,而他们即使知道育种大营被劫,也分不出足够的兵力去追击。 醉翁之意不在酒。 东笙走到甲板上去找正在登记簿子的往生,把刚刚装满干净水的水壶塞进他手里,两人衣服上尽是泥污,惨不忍睹,隔着老远都能闻见臭烘烘的,但由于一整艘船上的人都是臭的,所以谁也不嫌弃谁。 两人这一见面,往生抬眸对上他的眼,竟都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厢失笑了一阵,东笙的脸色却笑着笑着就沉了下来。 往生知道他要问什么,所以也跟着严肃起来,手里的簿子都放下了,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带出来多少人?”东笙的嗓子一开口有些嘶哑,后面的音虽然不嘶了,但也沉沉郁郁的。 往生开口道:“船上的有平民十三万。” 虽然当初说是有二十几万,但其实有很多人已经变成灵鬼了,而且出来之后有的人压根儿不听招呼,竟然趁乱跑路了——而单枪匹马能在沦陷区活多久,谁都没法说出个准数。 东笙深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沉默了一阵,又问道:“那我们的人呢?” “……”往生的眼神也黯淡了下来,“有七个没出来。” 而那七个人,正好就是往生派去带队的人。 身后带着那么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还是一群几乎要被关疯了的人,才刚刚隐约感觉到要接近出口了,就像终于发了狂一般前呼后拥地往外冲,最前面带队的人势单力薄,很快就被挤得摔倒在地上——黑灯瞎火的也没人知道前边儿有人摔着了,后头的人推前面的人,一窝蜂地踩了过去,那些摔倒的人便再也没能起来。 大概他们自己也不会想到,竟然会被自己的同胞活活踩死。 而那没能上船的七万平民中,恐怕也有人是这样留在那地下渠道里的。 ——他们当初在出口附近踩到的不知名的柔软的东西,八成就是这些人被踩烂了的尸体。 东笙站在甲板上一声不吭地望着海面上越渐明亮的晨曦。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的疏忽,老天恐怕也是看不惯他,才开了这么大一个可怕的玩笑。虽然他东笙不是没见过风浪的人,只是这件事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都还会让他时不时地做噩梦。 但他这时也不过只是一个少年人,纵使是心有九窍,算得出天时地利人和,也算不出无常。 “吃一堑长一智。”往生盯着他的背影道,“而且你起码对得起那十三万人。” 东笙没回头,仍旧眼神空空地望着远方的海天交接之处,自言自语一般地接道:“是啊……” “也算是带他们回家了……” 世上就是有那么些人,纵使是无常,也要拼个山穷水尽才肯罢休,不能对得起世间万物,但举头三尺,要能对得起神明,低头,要对得起良心。 【作者有话说:夜闯大营的部分就算完了。】 第117章入港 世上就是有那么些人,纵使是无常,也要拼个山穷水尽才肯罢休,不能对得起世间万物,但举头三尺,要能对得起神明,低头,要对得起良心。 北疆大营不能一日无帅,当日晌午过后,东笙等人就在北境防区下了船,而吟风则留在船上负责把人护送到东海。 兴许是否极泰来,这船走得顺风顺水,原本预计要两天才能到东海大港,结果翌日一大早就准备抛锚了。 周子融心情不错,天都还没亮的时候就带人在港口候着了,三艘巨船遮天蔽日地驶了过来,燕海关塔楼上的哨兵冲他们打了三道旗语,让他们依次入关,不然怕那无尤江内港要让他们给挤爆。 自从周子融的禁番令实施以后东海的航运就不怎么景气,本来因着和南疆的贸易往来越渐频繁,各大商会商行都有了回春之象,没想到北疆大战猝不及防地爆发了,北民南下,又把东海给冲击得七零八落。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05 无尤江内港压港都好几个月了,出不了港的船几乎要把内港给堵得水泄不通,这三艘巨船也是进得心惊胆战。 还未全亮的天色里,巨轮尾部的灵能涡轮隐隐透着淡蓝色的光,幽幽地映在水面上,舵手已经关了阀门——这些庞然大物就像是累了一般,嗡鸣声越来越小,淡蓝色的灵光也渐渐熄灭,靠着最后的一点儿惯性不声不响地悠悠滑入港中。 “王爷,”元鲤看着那三艘巨轮,不安地开口道,“东海已经接纳不了这么多难民了。” 阿磬这鹰崽子倒是长得快,眨眼又比上个月大了一圈儿,也明显长成型了,昂首挺胸地站在周子融的肩膀上,闻言啁啁了两声,似是应和。 周子融抬手挠了挠它布满绒毛的肚子,不咸不淡地回答道:“南方属东海最为富庶,若是东海都纳不下这些人,他们还能去哪?” 阿磬属于墙头草两边倒,一听周子融开口,又跟着啁啁了两声。 整个华胥都要萧条了,这畜生倒是越发油光水滑,富态得像只猫头鹰,一张脸能有肩膀宽,把脖子都给挤没了——都说鹰击长空,可见过它的人都深深怀疑这肥佬究竟能不能飞得过王府院墙。 周子融虽说不上是食少事烦,但也确实是因着这一大堆的事而清减了不少,他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一边对元鲤说道:“罗耿也不容易啊,最早的一批南下去的就是南疆,罗耿才刚刚把两广理顺了没几天,这会儿又是鸡飞狗跳的,再要往他们那儿送,怕是要饿死人了。” 元鲤无话可说,只好点了点头,只是依旧有些不甘心,面无表情地喃喃道:“可东海的长城尚未竣工,如此下去,我们的粮食也要不够了。” 周子融没吭声,默默地看着缓缓靠岸的巨船。 他知道元鲤的话不无道理,这些难民下来都几乎只能是白吃白住的,东海海防正大兴土木,民间又不景气,还有女皇给他的促战军费……首先军费肯定是万万不能动的,只能从东海自己的金库里抽调——可金子也不能当饭吃,东海军粮一向紧张得很,这才够吃了没几天,再来这么一拨人,边防的人恐怕又要饿肚子。 “这样吧,”周子融思忖道,“按着市价从各个粮行收些粮食来,给底下的人交代好,莫要占人家商贩的便宜,一分钱不能差,再在城郊处支一批帐篷,先顶过这一段时间再说……对了,至于这些南下的人,回头清点登记一下,别让人钻了空子,给青壮者找些短工做。” 虽说是救济,但也不能真的让他们不声不响地在东海安身立命了,等到北疆收复,这些人还是合该回去的,不然南方容不下,北方又没了人。 “好。”元鲤点点头,望着远处眯了眯下船了,您不过去看看吗?” “看啊。”周子融这么说着,脚下却没动,北方战场尚未了结,他知道那人是肯定不会过来的。 “王爷?”元鲤又叫了一声。 “嗯,”周子融这才回了回神,扯动嘴角微微笑了一下,“吧嗒”一下一合竹扇,吓得肩膀上正犯困的小鹰浑身一哆嗦,随即不慌不忙地迈开了步子,轻描淡写地道:“走吧。” 船靠岸以后难民由军队统一带走,吟风几乎是最后才从灵能光梯上下来的。 吟风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码头边穿着一身苋红色薄衫的周子融,立马神采奕奕地快步迎了上去,也不管身后的士兵跟不跟得上,眨眼就到了周子融面前,躬身一揖道了声“王爷”。 “吟风公子。”周子融颔首温言道,“一路辛苦了。” 吟风十分不客气地摆了摆手:“不辛苦不辛苦。” 周子融笑了笑,顿了片刻,又明知故问地沉声道:“殿下没来?” “他啊,”吟风没心没肺地打着哈哈道,“他忙着呢……怎么,王爷莫不是想他了?” 周子融没想到让吟风一句不过脑子的玩笑话给捅破了心事,心里顿时一咯噔,耳根子一臊,面上的笑容也生硬了一瞬。他缓了一阵,随即不动声色地将话题避开来:“此次收获颇丰,还多亏了殿下……不知殿下可还安好啊?” “他好得很,一根儿毛都没掉,”吟风怒了怒嘴,“您还别说,之前不答应的人可多了……毕竟谁能想到殿下还真能虎口拔牙,诶,对了,殿下给您带了些好东西。” 周子融看着他神秘兮兮的表情,配合地疑问道:“哦?什么东西?” 吟风侧了侧身,后头的士兵押着一个沙安人正朝这边走过来,其中一人手里还拎着个大木箱子。 “育种师?”周子融略微有些惊讶,挑了挑长眉,“还真让你们给抓着活口了。” “那是,”吟风冲他们扬了扬手,让他们把那人给押走,“已经让殿下给吓怕了,估计您再要问什么都好问了……还有,那箱子里头装着东西您也随便用,都是从沙安人的育种室里拿来的。” 周子融长长地松了口气,终于露出了点儿由衷的笑意:“辛苦你们了,有了这些……子融定会给殿下一个交代。” 吟风点了点头,又从怀里摸出个本子:“这是当时审出来的口供,灰鸽传象听不着音儿,就给您抄了一份来。” 周子融接过本子翻看了一眼,这是个空白本,只有最开始的几页写了东西,他将这本口供小心地收入怀中,朝吟风一揖道:“还望劳烦公子代子融向殿下道谢。” 吟风连忙扶了一把:“王爷客气了。” 无论是为礼节还是因为车马劳顿,吟风还是决定在北昭王府停留几日,他跟着周子融和元鲤一路回府,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各种话题聊天,聊着聊着吟风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在下有一事倒还一直没想通,上回在贵府叨扰的时候,王爷是如何将在下从弓弩中唤出来的?” 周子融一愣。 那一次事态紧急,为了在使团赶到以前给东笙送消息,周子融才不得不把弓弩形态下的吟风给唤了出来——可在众人的印象中,能唤得动天罡灵武的人只有黑灵。 ——或者是同为天罡灵武的罡灵。 吟风心里的疙瘩解不开,也不管周子融是否为难,一股脑地继续诘问道:“在下当初还以为是那时殿下正好也有此意,但回去才发现殿下似乎全然不知情……王爷莫非是得了什么秘法?”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06 而且最初见面的那一回,周子融被人刺杀,把他也当成了刺客,两厢兵器相接的时候他堂堂天罡灵武竟然被一柄普通的灵武给瞬间化了力。 吟风百思不得其解。 周子融敷衍道:“哪有什么秘法,巧合罢了。” “不过王爷还当真是身手不凡,当初只一击,在下的弩就叫王爷给化了力……那时在下感到有一股极其强劲的灵力灌入……那感觉,啧,实在是让人没齿难忘,”吟风自顾自地陶醉道,“不知此次是否还能有机会与王爷切磋切磋?” 第118章神似火神 “不过王爷还当真是身手不凡,当初只一击,在下的弩就叫王爷给化了力……那时在下感到有一股极其强劲的灵力灌入……那感觉,啧,实在是让人没齿难忘,”吟风自顾自地陶醉道,“不知此次是否还能有机会与王爷切磋切磋?” 周子融神色微动,不过马上又恢复如常,似是谦虚地推辞道:“公子过誉了,当初我那也不过是情急之下才发了些蛮力,没公子说得那么神,一些花拳绣腿罢了,没什么好切磋的。” 可吟风也不知是真短根弦还是成心的,居然还不依不饶起来:“王爷说得哪里话,是不是花拳绣腿本公子一看便知,王爷的身手百年难遇,奈何自轻呢?王爷可莫要跟我客气啊。” 周子融眼角一抽,心道这人莫非还是故意的? 可是以吟风的脑子,应该也琢磨不出那么多心眼儿来啊。 之前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交手,就让吟风觉察到了一些异常,若是真如他所说的“切磋切磋”,恐怕周子融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就要被他看光了。 吟风的直觉没有错,能一瞬间把天罡灵武卸了力的,的确不是普通的灵能者可以做到的。而且那一刹那间他的灵力灌入了吟风弩,万一吟风还记得当年的事…… 灵力和一个人的灵魂是有联系的,轮回转世之后下一世的灵力不一定会被激发出来,但其独有的属性和特点是不会变的,就像每个人的灵魂一样,无论轮回几世,都是变皮不变瓤儿。 但是周子融想,毕竟吟风也有一千多年没接触过火神灵了,恐怕也只是觉得熟悉,只那么一下应该不敢肯定。 可没想到吟风却是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王爷有所不知,王爷的灵力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周子融身子一僵,干笑道:“是嘛?……何人?” “我大哥……啊,就是你们所说的火神缙云。”吟风自顾自地沉浸在回忆里,还十分惆怅地长叹了口气,“当年他差点儿神形俱灭……哎,不说了,王爷的灵力实在是和他很像,我说想要和王爷切磋切磋,除了惊叹王爷身手超凡以外,也是想再回忆回忆他当年给我的感觉,我记得他还在的时候,我们也没少切磋。” 周子融被噎得说不出话,心里一阵五味陈杂,吟风这二愣子歪打正着,虽说他自己不自知,倒是让周子融一下子想起了许多当年的事,酸甜苦辣咸一下子打翻了满地,可他却也无从着手收拾。 吟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只是好歹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了,抱歉地笑了两下,不好意思地道:“哎……您瞧我说这些做甚,让您见笑了,都一千年前的事了。” 一千多年了。 周子融笑了笑,那笑容里却染上了些不易察觉的苦涩。也许时间真的能让人忘却,可惜这一千年的大浪淘洗了一切,让曾经的一切都淡去了,唯独那个他最想忘记又最舍不得忘记的人,在他的灵魂深处日久弥新。 周子融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胸口处衣物下那只被他一直贴身戴着的墨玉磬。 他曾劝那人不要去在意,可最最放不下的,还是他自己。 当年在奈何桥畔,他托子婴带话给东笙,让他来世莫要纠缠,可没想到东笙倒是的确忘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纠缠了,他自己却贴了上去。 周子融常常忍不住想,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境地,该说的话也都说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他究竟为什么要再去招惹那人。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招东笙。 周子融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个故作轻松的笑来:“不谈这些,这样吧,公子去我府上休整休整,我着人准备些吃食,也好为公子接风洗尘。” 吟风终究是个不习惯伤感的人,才惆怅了没几句话的功夫,被周子融这么一说,便又想起东海的美味来,顿时笑得合不拢嘴:“那感情好,那在下就叨扰了。” 真是个实心眼儿的。 可他不动声色地侧眸盯着吟风看了一阵,心中微动。 他不禁在想:这件事,到底还能瞒多久呢…… 等到过了晌午,他将吟风安顿好了,便又独自去了一趟沧珠阁。 这个时候元鲤已经帮他把那个沙安育种师和东笙弄来的那一大箱子育种室零件儿以及卷宗图纸给运到了沧珠阁的地下室。 他去的时候江淮岚正忙着亲自翻译那些卷宗,眼睛几乎眨也不眨一下地粘在纸上,身旁的文献堆得跟小山一样,左边一座右边一座。她就像是要把自己埋进去似的,甚至是周子融都走到她背后了,她才察觉到有人进来了。 她扭头一看,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拧着的眉头在看见周子融时才不知不觉地舒展开来:“王爷?” “江姑娘,”周子融笑了笑,凑上来俯身看了看她桌上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辛苦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07 江淮岚没接他的话茬,把其中一份已经翻译完的书稿递给他:“这回殿下帮了大忙了,这些卷宗里面有大量的情报,这一份是载录操控灵鬼的实验过程的,回头我整理一份完整的,必然有所裨益。” 周子融接过来大概看了一遍,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她身旁的两座“小山”:“这些你都要自己翻译?为什么不让底下的人来做?” “我自己一边看就能一边整理,何必再多费一道周折。”江淮岚道,“另外殿下收集来的那些零件和药剂他们已经拿去研究了,再加上我们还有那个育种师,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她显然是忙了几宿,原本白得发光的皮肤竟然有些黯淡起来,眼下也有很重的淤青,但精神却似乎很不错,毕竟能让一向惜字如金的江淮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几乎能说得上是亢奋了。 周子融道:“对了,姑娘的脚伤恢复得如何了?” 江淮岚这几天一直忙得连轴转,之前满脑子都是东笙灰鸽传象回来的信息,这才刚刚处理得差不多了,新的卷宗又来了,周子融要是不提,她还真没想起来自己还有双脚,被他这么一说,江淮岚才下意识地动了动脚踝,确定的确是没什么痛感了:“无碍了,多谢王爷关心。” “那便好,”周子融温文尔雅地一笑,“我去看看灵察使大人那边儿有什么进展了。” 周子融将将要转身,却被江淮岚忽然叫住:“王爷。” 他愣了一下,回过头来:“江姑娘,怎么了?” 江淮岚拉开面前桌案下的抽屉,从里头取出一小方绀青色的锦囊,微微迟疑了一瞬,还是抬手递给了周子融:“我看王爷的脸色似是许久都未睡好了,便着人配了副安神的香囊。” 周子融略微一怔,以前从未见过这冷冷清清的人送过别人什么东西,于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勉强笑了两下:“姑娘费心了,只是姑娘这些日子劳神费力、殚精竭虑,这好东西还是留着姑娘自己用吧……姑娘的好意,周某心领了。” 江淮岚拿着香囊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也没抬眼看周子融,沉默了一阵,一句话也不劝,便真就从善如流地将香囊收了回去,一点儿也不强求:“那便如此吧。” “……” 虽说周子融的确没打算收她的东西,但也没想到她竟然实诚至此,原来之前东笙私底下跟他开玩笑说江淮岚心眼儿实得跟秤砣一样是真的。 不过江淮岚竟然会主动送别人这种东西,倒也的确是罕见奇观。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虽然可能只有周子融一个人觉得尴尬,但他还是忍不住赶忙说了几句收场的话便要去找江淮空,没想到正好这时候元鲤过来找他。 “王爷。”元鲤从石门一进来就直奔周子融而去,“上回您让属下联系的各大商会会长和漕运东家提前到了,正在望海楼等您。” 第119章生意 即便是在东海这极尽繁华的地界上,望海楼也是远近闻名的第一高楼,顶楼炒成了个天价,一座难求,普通的商贩打拼一个月才够点一盘花生米——来这里宴饮的非富即贵。 北昭王毕竟是东海统帅,虽说天生是个好静的性子,但也总少不了逢场作戏的时候。 “来来来来,小王爷,你我二人复饮一杯如何?”康老板老面馒头一样的胖手捉起一只小盏冲着周子融晃了晃,油光满面的脸上泛着两大团醺红,整个人长得圆滚滚的,又泛着油光,裹着身绛红的薄锦袍,坐在那儿好似一尊包了浆的不倒翁。 他一笑露出几颗明晃晃的金牙,眼睛都让肉给挤没了。 周子融这才刚刚端起杯子,旁边的几个老板又跟着起哄起来。 其中一个似乎姓赵,长得尖嘴猴腮,一副穷酸相,可若是真的说他穷,那大概就是穷得只剩钱了的那种,他才一听康老板的话,便也连忙抄起杯子举了起来:“诶诶,也算上赵某,早就听闻小王爷一表人材,如今一见……嗬,果真是所言非虚啊,让我们这些老东西都要自愧不如啦哈哈哈哈。” 李老板一拍大腿笑道:“赵老板瞧您说的,咱们贵庚啊,哪能与小王爷相比,小王爷可是风华正茂,咱们那,都要风中残烛啦。” 其他几个也拍着掌笑起来,赵老板脸一臊,摆了摆手示意惭愧,周子融不声不响地坐在这群人中间跟着陪笑,十分耐心地等着他们客套完了,大家又各自喝了几杯,周子融便渐渐敛了些笑意,缓缓将手中的空盏顿在了桌上。 雅阁中慢慢安静了下来。 从一开始周子融提出自己目的的时候,这些人就一直在跟他打马虎眼,一个接着一个找各种理由灌他的酒。周子融已经不知道喝了几盏,桌上的菜还没吃到一半,就觉得已经有些饱。 不过虽说脸上有些发红,但神智却还清明得很,谈吐更是一点也不含糊,只见他温温和和地笑了笑,不疾不徐地道:“各位大人都是我东海的中流砥柱,举足轻重,今日晚辈请各位大人来呢,也是想与各位大人谈笔生意……” 康老板讪讪地道:“小王爷您看这……哎,其实吧,方才李老板有句话在下认同得很,我等也都一把年纪了,也接不起什么大生意,就盼着个安生而已。” “是啊小王爷,”李老板也道,“不是我等不帮您啊,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毕竟东海统帅部的生意,不是什么人都敢掺和的。本身跟官府挂钩的买卖就不好做,虽说是收益大,但风险也大——更何况这都扯上边防了,北疆战火未歇,人人自危,谁想在这种时候引火烧身。 “不过是这样的,”周子融脸上的笑意一分不减,“晚辈也知诸位大人的难处,所以这一次的船,都由东海统帅部来安排,定然不会占各位大人一分一毫的便宜。若是还不放心,诸位也大可携家眷南下,晚辈也不过就是想借诸位的招牌用用。来往应酬,也不需要各位大人亲自出马,届时写封亲笔信就行了。” “哎,我等当然深知小王爷体恤,只是这不仅是船的问题啊……小王爷也看到了,如今这东海不景气,小王爷所说的生意的成本可不是个小数目,我等也实在是囊中羞涩。”康老板叹了口气,摆出一副伤春悲秋的模样,“这要是早些年,兴许还能拼上一把,可如今我等这些个老东西已经折腾不动了。” “康老板说的是啊,”赵老板也跟着附和道,“那沙安是虎狼之地,即便是在海上也算不上是万分保险,更何况那地界偏僻得很,是非多……不是我等苟安,也实在是为小王爷担忧啊。” “就是,”李老板嘬了口酒,皱起了眉头,“小王爷家大业大,也当明哲保身,这回圣旨既然没落到小王爷的头上,小王爷又何苦去趟这淌浑水……太子殿下的确是不容易,可小王爷也不能就这么把自己搭进去啊。”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08 “小王爷,您听我等一句劝,别掺合这事儿了……再说了,陛下放着满朝文武不用,偏偏将太子派到北疆去,为的是什么?” “对啊,殿下那是迫于萧墙之祸。殿下虽说是储君,可……可至今不知其父族啊,不像公主有蒋氏撑腰。陛下当年立储的时候殿下还只是个奶娃娃,若不是因他是黑灵转世……那时候陛下登基刚没几年,正立威望的时候,立黑灵为储君也不过是图个名头,不然为何之后又把殿下送到咱东海来……” “诶行啦行啦,李老板,这话就不该说了。” “我这不是替小王爷担心呢嘛,这北疆战事,说到底和京城里头的夺嫡脱不了干系,小王爷还是少掺合的好……毕竟太子没有父族,这储君又不是不可易的……” “李老板!你……你……哎!我看你就是喝多了,胡言乱语!……小王爷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周子融依旧笑而不语,那李老板喝得满脸通红,被康老板一喊也清醒了些,怏怏地闭上了嘴。 一直跪坐在周子融身后没什么存在感的元鲤冷不丁开口道:“还请诸位大人自重,莫不是王爷太客气了。” 他这么一说话,众人才意识到了周子融后边还带着个人。 四下寂静了一阵,李老板刚伸出去的筷子一僵,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他面色不豫地收回了筷子放在碗上,有些难堪别过了脸去。 周子融若无其事地笑笑,既没有顺着元鲤的话头继续把气氛搞僵,也没有说元鲤的不是,兀自提着酒壶给自己续了一杯,抬起来不愠不火地道:“今日晚辈既然亲自来了,就是不想让诸位大人们吃亏,还请赏个面子,且先喝了这杯。” 好汉不吃眼前亏,周子融递了个坡,这几个富商也就跟着下了,权当什么都没发生地又喝过一轮。 周子融虽说自己不是个经商的人,但在东海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地也知道这都是些无利不起早的人。 沙安的东边海域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岛,这么几百年来也没听说有谁当政,以前基本上都是自给自足,是最近十几年才好不容易开了窍,好歹通了几处商埠。只是这岛上的人一向不理外界是非,只通商不通官,只要是和官府挂了一点钩的商船一律不许入港。曾经有官私合营的试过,竟然叫人家生生打了出去,整整一船的细面稻米和香料全被倒进了海里。 自那以后,这些长着花岗岩脑袋的岛民就基本只接触四海内有名有姓的几家民办大商行。 可这油盐不进的岛,又偏偏占了个南近华胥西望沙安的好地方。 虽说沙安人几乎没有水师,但也没忘在这岛上布些眼线,所以周子融若是想要把华胥的灵能海舰送过去又不打草惊蛇,就不能强攻,只能借这位富商大贾的招牌掩人耳目。 可前几年康老板的商行去过几次,由于两边人没有共同的生活背景,东西根本卖不出去,差点亏得血本无归。 这岛属于那种又蛮又事多的,所以后来肯去的商行也不剩几家了,但此岛一向秉持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态度,所以数年来也没一丁点进展。 不过对于这些富得流油到能全家天天把燕窝当水喝、把熊掌当凤爪啃的巨贾来说,亏本还不是最不能忍的——他们都知道周子融这次借他们的招牌肯定不单单是“做生意”,北方战乱,他们最怕的是让招牌沾上血,狐狸没逮到,惹得一身骚。 周子融道:“诸位大人的难处,晚辈也都清楚,此番去那岛上,也不需要诸位卖什么,只管买就行,至于钱……就由晚辈来出。” 几人俱是一愣,行商之人最忌天上掉馅儿饼,一时竟琢磨不出周子融到底打什么算盘,李老板眉头一扬,拔高了声调道:“哟,小王爷这话什么意思?” 言外之意就是,还能有这么好的事? 周子融笑了笑道:“这也算是家国大事,怎么好单单让诸位大人来买单,只是诸位大人也都知道……这官府的金银上都有官印,得借大人们的招牌走一遍流水,出个单据……只是这些事,晚辈觉得还是由诸位大人亲自做比较妥当。” 之前女皇秘密运来的一批黄金肯定是绰绰有余的,只是那岛上的人担心有官府出资,所以所有流通过去的金银货币都必须有各大银庄出示的各大商行名下单据,并且还要附上该商行老板的亲笔信。 而这些东西,若是到了迫不得已之时,周子融要伪造甚至是强行征用商行资源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那时两方都会不好过,周子融可以为了东笙不管不顾,但这些豪右却不一定豁得出去。 席间也没有傻的,周子融既然这么说了,便都能明白这不言之事。 周子融当然不会窘迫到真的要低声下气的求他们,这笔“生意”不管他们点不点头,都肯定是要做的,而这场宴席就是个面子,只看这些大贾要不要了。 李老板的脸色一阵阵发青,两道浓眉间沉着一团阴影,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兀自闷了口酒,一声不吭地坐在那。 另外几位的脸色也不好看,在座的除了周子融,根本没人再吃得下饭,康老板佯装咳嗽地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笑了笑:“小王爷您看您这又是……何苦来呢。” 周子融笑道:“晚辈说过,既然晚辈亲自请诸位大人来了,就不会让诸位吃亏。再过几个月东海长城竣工,禁番令也该解了……东海番阳人不老实,而且南洋水路新辟,到处鱼龙混杂,总得有人替官府盯着,这不正准备办个海运会嘛,咱们官督民办,诸位也好接接头标。” 自从与斯兰通商,便有不少后起之秀挤进来要分一杯羹,日后南洋若是发展起来,多半能在华胥海外贸易中占一个大头,再加上几个月后禁番令一解,东海贸易又要大洗牌,这几家商行漕运若是还想在业内地位稳固,就必须要占得先机和制高点。 周子融此话一出,方才还面沉如水的李老板登时眸子一亮:“小王爷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众人顿时来了兴趣,周子融朝后伸了伸手,元鲤便会意地将一张地契递给了他,然后起身将桌上的一锅汤给往边上挪了挪,周子融随即把地契摆在了那个空地儿上:“会址已经选好了,上个月就拿了地,诸位若是不信,大可去找人查一查。” 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等他们出了望海楼上了轿子,一直对元鲤不动声色的周子融才终于低低地开口:“今天表现不错。” 元鲤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一颔首示意自己谢过了,周子融没和他计较,只接着道:“回头你跟着去,有事就灵鸟传书。” 元鲤总算抬眸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沉沉道:“王爷放心。” “准备几艘能把炮口拆卸下来的,到时候别太招摇。”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09 “明白。” 三日后,周子融的“商船”正准备要出发,一道紧急战报从北疆发出,传遍大江南北。 ——沙安人再一次大举攻城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写点刺激的,以及大家可以猜猜周将军到底要干什么。】 第120章开战 “有结果了吗?”周子融显得行色匆匆,也没有提前打声招呼,才一进石室就直奔着江淮空而来,此时江淮空正和江淮岚在配置某种药剂,没想到周子融会突然来找他。 “王爷?”江淮空诧异道,放下了手里的瓶子,“您怎么过来了?” 周子融显然是一路赶过来的,额头上还覆着一层薄汗:“来看看你们的进度……怎么样了?” “还行,”江淮空道,“殿下取来的那些融合剂都混杂得不能用了,我们正在根据其中成分重新配,已经有些眉目了……怎么了?” 周子融的脸色不太正常,江淮岚微微蹙眉,一针见血道:“北疆出事了?” 周子融不置可否,沉默了一瞬,只沉沉地开口问道:“……之前一直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操纵灵鬼的,现在弄清楚了吗?” 江淮岚俯身拉开了桌子底下的抽屉,从里头翻出一本簿子来递给周子融,言简意骇道:“口供。” 周子融接过来翻开看,总共录了好几页,站在旁边的江淮空解释道:“那个人说,他们从灵鬼刚刚被育种出来的时候就会在它们的脑子里嵌一颗白晶,会有专门的白灵育种师对其发号施令……而且据说,这些技术都是大凌人提供的,只是大凌白晶白灵都奇缺,所以大凌只负责提供技术,而他们提供白晶和白灵。” 难怪之前那么多次的灵鬼袭击都不曾由大凌人亲自出马,感情是拿别人当枪使。 周子融似是早有预感,所以也并无甚惊讶,只又接着问道:“还有呢?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截断白灵和灵鬼之间的联系?” 江淮空面露难色,讪讪地道:“暂且还没有……而且一般白灵会藏起来,很难找着。不过白灵操纵灵鬼也有短处,灵鬼的数目越是庞大,就越是难以操控,一个号令下达以后,若是想更改则需要费很长时间。比如说如果先下了冲锋的指令,但前方突遭埋伏,灵鬼大军是无法立即撤退的,白灵的反应再快也一定会有所损失……嗯,可以说是尾大难掉吧。” 所以从前看到那些灵鬼一个个貌似不怕死一样前赴后继地往上涌,并不是因为它们真的无知无觉,只是那颗操控它们大脑的白晶来不及给它们撤退的命令。 周子融听完之后静默了一阵,心念一闪,当即道:“做得好……此事务必立即告知北疆守军。” “日后北疆收复,必记诸君大功一件。” 北疆之前在潼罗谷抓了两只活的灵鬼,但直到大战开战,从华京送到北疆的那几个江族人也没有摸出一点头绪来。 原本东笙一向习惯于先断其粮草,但这些灵鬼显然是不吃米粮的,而紫荆关不比当初斯兰的澜河城有澜河天险,而且地方小便于调度。此次沙安似乎是倾尽所有要拼死一战,竟然一来就齐叩东北三关。 而大战一开始,东笙看北疆那几个江族人没什么进展,就派人火速前往西疆调兵马,并且同时放出十只灵鸟,确保万无一失。 翌日,北上的吟风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军大营。 周子融害怕贻误军机,连用灵鸟都嫌慢了,只好让吟风再“长途跋涉”一回。吟风差点跑断了气,到了大营也不敢休息,径直往东笙的帅帐里闯。 东笙和几位北疆的将军正在沙盘前议事,帐外突然传来熙熙攘攘的嘈杂声。 “大人留步,殿下在议事,您暂时不能进去。”、“大人,吟风大人!”、“吟风大人留步!”…… 几团身影拉拉扯扯地撞入帐中来,众人俱是一愣,往生凝眸一瞪,面露愠色道:“怎么回事?” 那几个亲兵一见帐中的诸将,也只好难堪地松了手,倏倏地跪到地上。 其中一位老将有些看不下去,气得伸出手指张口就要叱责,但转念一想,那吟风毕竟是太子的人,他不好逾越,只好悻悻地又把手收了回去。 东笙皱了皱眉,看着吟风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估摸着应该不是小事,于是道:“怎么突然回来了?……赐座,有事坐下说。” 亲兵忙不迭应声而去,很快给吟风搬来一把椅子,吟风一坐就是一摊,浑身酸软得毫无气力,心里把周子融翻来覆去骂了几百遍。亲兵又赶忙给他倒了杯水,结果让吟风水牛似地一口灌干了,可过度疲劳的人把不住嘴门儿,水漏湿了前襟的一大片——这么缓了一阵后,他惨白的嘴唇才好歹有了些血色。 吟风气息紊乱地从怀里摸索出一封信拍在桌上,断断续续地哑声道:“王……王爷说的……紧急军情。” “周子融?”东笙神色一凛,绕到吟风旁边去拿那封信,“他让你来送?” 吟风撑着椅子扶手半天提不起一口气,只好翻了个白眼,表示我人都在这了,您说的不是废话么? 东笙迅速把信看过一遍,暗暗倒抽了口凉气。 “好,”东笙不自觉地牵动着嘴角笑了起来,“太好了……现在重新部署,孤……”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10 “重新部署?”一名将军诧异地打断了东笙的话,急忙道,“可如今三军已动。” “那也才只动了一天而已,”东笙扬了扬手里的信纸,“东海那边查清楚了,沙安人操控灵鬼,半个时辰最快只能下两道指令……他们尾大难掉。” 那位将军一愣,还是旁边坐着的另一位老将开口确认道:“此话当真?” “我们之前俘获了敌方育种师,而且负责彻查的是江族的江淮空公子和江淮岚姑娘,”东笙沉了口气,“应当属实。” ——这相当于是抓住了敌方的命脉,想来那凶残无畏的灵鬼大军,倒也不是毫无破绽。 “西疆援军还有多久能到?” 之前问话的老将掐着指头算了一下,道:“聂侯爷兵贵神速,从西疆驻地到咱们北疆……至多不出十二日。” 东笙缓缓踱回原来的位置上,撑着桌沿想了一会,低低地自言自语道:“敌军袭我东北三关,西北若空防,只要咱们东北拖住了,等到西疆援军一到,东西夹击,任他们再有通天的本事,也难逃一死……只是……” 往生侧眸看了他一眼,只见东笙面沉如水,沉吟片刻后,又缓缓道:“沙安无水师,可不代表大凌不会在海上驰援他们。而且西北也未必真的空防……” 一位将领疑道:“此话怎讲?” “城前有近五十万灵鬼要叩关,可从开战到现在,谁见着敌军中有一个活人了?” 沙安大军至少也有三十万的重兵骑兵,而这些人马真的一定都在这些灵鬼的后面吗? 恐怕西北也“。山。与。氵。夕。”还留了一手。 另一副将道:“可按着沙安人这个架势,分明是想要速战速决啊。” 如果周子融的这份军情不到,单靠东北守军硬扛,在这种攻势之下恐怕也再顶不过三天,更遑论等到十二日以后的西疆援军了,恐怕人家来就只能给他们收尸——不,可能连尸都收不着,全喂了那些畜生了。 往生有些听不下去,开口呛声道:“那罗车又不是愣头青,如今他的兵力更占优势,哪里犯得着兵行险招鱼死网破?!” 那人也不甘示弱:“那若是他家君王促战了呢?他罗车大军在咱们北疆耗了一年多,任谁家皇帝不着急?!” 往生冷笑一声:“到底是他急了还是你急了?” “你!” “行了,”东笙头疼地截口打断,“沙安人会不会冒险是另一回事,首先我们不能冒险。” 沙安人就算是冒险,人家也是有资本,而华胥如今已经再输不起了。 方才那人顿时哑口无言,咽了口气,面色不豫地坐了回去:“那殿下说,应当如何?” 东笙想了想,道:“现下三关之前的兵力太过集中,我军据守不出,在城关灵能炮弹尽之前至少有二十万的闲置军力……东西各五万,与城关附近牵制敌军,再遣出五万轻骑从偏关绕道,袭敌后方,见机行事,声势务必要大,至多小半个时辰以内必须撤离。” 坐在他右手侧的一位年轻将军问道:“可此虚晃一招……恐怕治标不治本吧?” “谁说是虚晃一招?”东笙挑了挑眉,“此时城关附近的十万大军退守关中,五万大军佯败,引沙安灵鬼西进,另外还有五万大军,埋伏于葫芦谷,之后速战速决,无论结果如何,一个时辰以内务必撤回,西疆援军到达以前,绝不可西越潼关。” 因为再往西去,便是八百里秦川,再无可供设伏之地,若是沙安的西北驻地真的还有兵马,再把西北军引来,那便是过犹不及了。而葫芦谷是离偏关最近的一处峡谷,能确保灵鬼没有撤退的时间。 灵鬼不需要休息,没日没夜地攻城,当天傍晚,五万轻骑依令绕偏关北上,随之而去的还有在空中不声不响地滑翔的灰鸽。 东笙披着冷甲站在城关上,耳畔是从未间断的轰鸣,城墙上的灵能炮爆出如鬼火一般幽蓝的灵光,朝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片灵鬼大军呼啸而去。炮弹砸在灵鬼大军中,就像是把一块碎石扔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一样,将灵鬼炸得血肉横飞,而那些碰巧避过了灵能炮的灵鬼便扒上了城墙,壁虎一样迅速往上爬。 “砸!” 无数巨石山呼海啸地砸了下去。 其实这种防守招式除了杀敌以外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威慑,可这些灵鬼的脑子基本上不是它们自己的,操控它们的人也不觉得心疼,无论怎么炸怎么砸,也都还是一股脑儿地往上扑。 有些爬上了城墙的,一把拽住灵能炮前的炮手便扔下了城墙,而底下是无数张着血盆大口的灵鬼。 东笙面上无甚表情,左眼前架着一片白晶镜片,其对应的就是那五千轻骑带走的其中一只灰鸽。 他们眼下已经到了预定的地点了。 那只灰鸽向东飞到了灵鬼大军的上空盘桓了几圈,东笙看了一阵,对身旁的传令兵沉声道:“可以了,发信号让他们进攻吧。” 而与此同时,拆了灵能炮和弓弩的华胥战舰伪装成商船,也从东海大港起锚出海了。 【作者有话说:终于开战了(瘫倒)。】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11 第121章迂回 残阳湮没在天际线上,由于是阴天,太阳一下去这夜幕就沉得透不过气。而如今正是三伏天,地面上便也愈发显得沉闷,能把人捂出一背的毛毛汗。 往生等人埋伏在山丘上的灌木丛里,每一棵树与每一棵树之间都被绳子牵在一起,树枝也被绳子用绳结连在捆扎树干的草绳上,如此纵横交错地组成了一种看相诡异的巨网。 他们在林子里被蚊虫叮得浑身发痒,再加上本身草高树茂就不怎么透气,轻甲之下的薄衫早就被汗粘得紧紧巴在背上。 不过好在他们在这种闷热的粘腻感中并没有忍耐太久,南边的天空上尖啸着窜起一颗窜天猴儿,只听噼啪一声轻响,一团亮黄色的光在夜幕中炸开。 “杀!” 在灵鬼大军后方山上隔岸观火的沙安人只来得及看见灵鬼大军右侧的山丘上一大片灌木林都窸窸窣窣地摇晃起来,叶子飒飒的声音锋利得好似磨刀一般,一群黑影喊杀声震天地从林子里貌似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直切灵鬼大军后方。 “这是怎么回事!”金棕色头发的银甲骑士用生涩的沙安话怒喝道,“你不是说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了吗?” “……”沙安将领也似乎全然没有预料到华胥能有这出,五十万大军叩关,居然还能腾出手来偷袭他们,“这……怎么可能……” “什么怎么可能?人都打上门来了!”银甲骑士气得跳脚,指着远处那片灌木林,“这动静少说也得有十万人,之前是谁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他们绝对冒不了头的?这……这都让人夹攻了!” 沙安将领正苦于思考对策,被那大凌骑士给一同臭骂得心头火起,只是不好冲大凌派来的人发作,于是冷冰冰地横了他一眼:“恩维大人何必如此慌张,敌军断然匀不出这么多的兵力,不过是虚晃一招,企图分散我军在紫荆关的火力罢了。” “虚晃一招?”恩维被他气笑了起来,“那将军就要任其从我军后方一路杀下去?” 灵鬼大军难以调动,要让这群畜生扭个头得花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但他们留守在这里的人马不到三万,敌军人数不明,而且也不知是否有诈,他们不敢随意拿活人的性命冒险。 更何况如今能有灵鬼给他们卖命当替死鬼,还有谁心甘情愿地以身犯险? 沙安将领正两难犹豫的时候,那骑士见他不说话,便冷嗤一声,阴阳怪气地道:“我大凌助你们一臂之力,可不是为了让你们来送死的,将军可知育种一只灵鬼何其不易?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让人家砍瓜切菜一般地斩了?” 然而大凌除了一开始帮他们培养了一批育种师以外,其实也没费什么气力。 所以这话在这将领的耳朵里更显得无比刺耳,他语气里带了些愠怒;“恩维大人这么说,是因为恩维大人未曾与华胥人较量过,不知其用兵诡谲,从来不会以卵击石,而且我军在此人生地不熟,极易被人伏击。他们的目的便是要引走我军兵力,若是……” “将军怕是过于患得患失了吧?”恩维打断道,“现在就叫十万灵鬼掉头,难不成还剿不清这些肉体凡胎!” “他们总共也没多少人,大可待其消耗殆尽,大人您这是正中敌军下怀!” “没多少人?”恩维愤怒得脸色都发白了,“这叫没多少人?出了事你付得起责吗?!别忘了我是殿下派来的!我是督军!” 这人是大凌那金丝猴王子的骑士,的确是轻易惹不得,况且虽说这一场仗是沙安人在打,而谁都清楚,真正的东家其实是大凌。 沙安将领将要破口而出的呵斥被他生生咽了回去,憋得面色铁青,愤愤地道:“就算是反击,也不能派十万人……那太多了,五万人就够了。” “敌在暗,我在明,十万人岂不是更能保万无一失。”恩维冷笑一声,“更何况将军不是担心敌军有诈吗?十万灵鬼能让他们怎么也诈不起来。” “但……” 恩维从怀中摸出了一块金属腰牌,挑了挑眉毛道:“怎么?将军还想抗命?” 小半个时辰以后,灵鬼大军前方传来了隐隐的骚动声。 往生估摸着应该是时候了,便吹了声哨子,下令全军撤退。 一路西撤。 一炷香的时间后,东笙站在城关上看见西北方向的天空上窜起一束明晃晃的烟火,在空中噼里啪啦地爆开。 ——那个是葫芦谷的位置。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不自觉的笑,低头将眼前的白晶镜片摘了下来,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在提心吊胆了两天多以后,他的心里终于摸着了点儿底。 “传令下去,城关口十万大军回防关内。” 传令的小兵得了令,连忙应了声是,脚不沾地地跑去传消息了。 往生在天彻底亮以前赶了回来,也同时带回了开战以来的第一份捷报——华胥大军在葫芦谷全歼敌军十万,自损未过五千。 而城关之下仍旧是一夜鏖战,已经换防了五轮,个个都是精疲力尽,就连往生也因为一夜的奔波而显出了一脸的惫态。他身上沾满了泥巴印子,和已经干涸的乌黑色血渍掺杂在一起,让他显得有些神形狼狈。 东笙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从怀中摸出一方白绢递给他:“辛苦了,你待会儿先歇歇吧。” “不用。”往生不咸不淡地道,十分不客气地接过东笙的白绢抹了把脸,三两下就把雪白的丝绢给揩得乌漆麻黑,“如今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后备军,这么下去还是不是个办法。”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12 东笙看着城下不断炸起的幽蓝色灵光,喊杀声早就把耳朵震得麻木了,他听完往生的话后沉默了一会,随即低低地道;“必须要撑到西疆援军到。” 可如果硬扛,城关上的灵能炮至多能再维系两天,新的一批物资还需要十天才能送到。 “城内已经没人了,”往生看向他,“为何不豁一把?从西面包抄,总好过在这里等死。” 东笙不温不火地道;“西北都是沙安的人,西疆援军不到,我军便不可向西冒进。” “那你说……当如何?” 清晨的霞光映在东笙漆黑的眼眸里,仿佛是某种诡异的火焰在攒动一般,他看着城下硝烟不断的战场,耳畔被从未间断过的厮杀声充斥着,沉吟了好一阵,最终叹出一口气,不疾不徐地道:“传令下去,全军后撤三百里。” 第122章空城 “后撤三百里?”往生讶异地看着他,“你这是要弃城而走?” 东笙古怪地笑了一下,低沉沉地道:“如你所说,无援之城不守,更何况是一座空城,有一句话,叫不破不立。” 往生斜眼睨了他一眼,神情晦暗不明,良久才又不温不火地开口道:“前两日就已经把所有剩下的平民送走了……再给我半个时辰,我去把卓家人捎上。” 东笙嗯了一声,往生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旋即转身便走了。 “报——,”营外传来一声拖长了音调的传报声,尾音还未尽时便有一团人影钻进了帐篷,单膝跪地,脸上一副又惊又喜的表情,兴奋地道:“报告将军,华胥人弃城而逃了!” “弃城而逃?”那沙安将领怔愣了一瞬,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你可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 “……”而沙安将领却丝毫没有被他那种喜极的情绪所感染,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恩维骑士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旁的软塌上,闻言抚掌大笑起来,眉飞色舞地喊了一声那沙安将领,“看来是那十万大军已然将他们慑住了,叫他们知道,在五十万灵鬼面前,任何的阴谋诡计都是无用之功!” 而那沙安将领曾参与过第一次的华胥北疆之战,知道这其中并不简单,所以即便是闻此捷报,脸色也并不太好看,似是隐忧地提醒道:“可那十万大军也没回来。” “敌暗我明,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足为奇,”恩维骑士显然对那将军的扫兴之言十分不满,皱着眉头冷笑一声,“况且他们如今是何种境地?我们又是何种境地?十万大军于我们来说并不算什么,可对于他们来说可是将近半数的有生力量。” 那将领回眸瞪了他一眼:“骑士大人还真是凡事都往好处想,您怎么能确定敌方也同时损失了十万之众?” “将军实在是太畏首畏尾了!”恩维拔高了音调怼了回去,“他们如今面对的可是五十万灵鬼叩关!而且我军仍有三十万屯在西北,这可是死境!咸鱼还想翻身了不成?他们是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将军可要想清楚,入冬之前若是不能拿下整个北境,我军可就又要断粮了。” 恩维急得暴跳如雷,这将军却干脆转过身去不看他,眼不见心不烦。 “总之先传令下去,”将军不由分说地冲那传令兵道,“让大军暂且停止攻城,先遣一小股兵力去探探虚实,万不可冒进。” “将军您这是贻误军机!”恩维骑士歇斯底里地怒喝起来,连连拍了几下桌上的部署图,震得桌子都直晃悠,“只要拿下这三关,华胥人便再难翻身!将军是要等到他们重新攻回来不成?!” “恩维大人有所不知!我军第一次攻入华胥的时候,就曾中过其奸计,几十万人入空城而遭埋伏,几乎无一人生还,如今敌军若是当真败走,我军再等那么一两个时辰也未尝不可,”沙安将领竭力说服道,“大人,我只要两个时辰,若是探明了城中无异样,我军再进驻不迟。” 将军回过头来直盯着他,眼神竟是异常的决绝,虽说话语间还算是客气,可恩维总觉得自己能从他那双瞪得如铜铃一般的眼睛里品出一丝威胁的味道。 恩维咽了口唾沫,没好气地道:“那万一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还望将军能自己兜着!” 沙安将领冷声道:“绝不拖累骑士大人。” 恩维冷哼一声,“噌”地一下从软塌上腾身站起来,愤愤然地往外快步走去。 差不多将近一刻钟以后,三关的城门都被撞破了,大军驻扎于城关外,只遣了五千灵鬼分三股入城刺探敌情。 结果这才进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关内就接连传出数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后方主营立刻下令要求撤回灵鬼,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那五千灵鬼连一只都没能出来。 这个消息传回主营后,愣是叫那将领在三伏天里出了一身冷汗。之前跟个蝈蝈儿一样成天叫唤个不停的骑士恩维也终于闭了嘴,面色惨白地坐在桌边的软榻上,目不错珠地盯着桌上的部署图,那眼神恨得仿佛要把那层薄薄的纸给烧出两个窟窿来。 “阴险狡诈!”这是恩维骑士在沉默良久之后发出的第一声总结性的谴责。 那将领面沉如水地道:“兵不厌诈。” 恩维愤恨地一巴掌砸在桌子上:“那你说要怎么办?!” “这城不能入,”将军沉沉地道,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经历,面色隐隐有些发白,“如果他们真的故技重施……那这城里可能不仅埋了成千上万的灵能炸药,还有灵能炮……甚至还有伏兵,不把我们尽数引进去绝不罢休。” 恩维有些惊诧地瞪大了眼,默默吞了口唾沫:“你……是说真的?”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13 将军点了点头:“前方斥候来报,城门上的灵能炮一架都不剩,而且不仅是灵能炮,城墙之上所有的灵武全被运走了,骑士大人……您何曾见过有这样逃跑的?” “……”恩维细细一想,越发觉得毛骨悚然,“那将军您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屯守不前了吧?” 将军拧着眉头沉吟一阵,低低地道:“绕道而行,从两翼夹击。” 恩维眼珠子一转,立刻一拍手,果断道:“好!就依将军所言!” 倒马关的城楼里,东笙摘下了左眼前的白晶镜片,揉了揉眉心:“啧,不上钩啊。” 往生坐在他旁边帮他倒了杯凉水,面上丝毫不显得意外,翻了个白眼道:“故技重施,人家也不是傻子……现在好了,这三关他们进不来,你也回不去。” 东笙一口喝干了一杯子的凉水,顿觉一阵透心凉,笑了笑道:“那不挺好,之前守得累死累活他们还跟不要命似地攻城,现在咱不守了,他们反而倒不攻了。” “我的小爷爷,您可长点儿心吧,”往生白眼都要翻到天灵盖上了,十分不耐烦地又给东笙倒了一杯,“要是人家绕道夹攻我们怎么办?你想过没有?你可别再往后退了,这北境没什么人你可以随便打,再往南到了人多的地方就要生灵涂炭了。” 东笙端起杯子晃了晃,不疾不徐地道:“他们要是不绕道夹攻,那才难办了呢。” 往生微微一怔,一时摸不清他的意思,而就在东笙悠悠开口准备解释的时候,外头突然有一小兵敲了敲门。 往生问道:“怎么了?” 门外那小兵道:“回禀殿下、往生大人,卓小公子求见……说是已熟读兵书,愿两位大人亲验。” 往生皱着眉头没好气地道:“不见!” 东笙挑了挑眉毛,十分幸灾乐祸地乐呵道:“哟,不怕伤人家自尊啊?” “小子不懂事,哪能由着他瞎折腾。”往生铁面包公似地毫不留情道,“眼下大战在即,验什么验,你得让他知道什么叫时机什么叫场合。” 东笙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表示这个冷屁股给得实在妙哉。 “对了,”往生似是想起了什么,面露难色,压低了声音有些紧张地问道,“你……该不会真的在城里埋了炸药吧?” 东笙嘬了口凉水,叹了口气道:“哪能啊……那你也信?孤又没疯,哪有在自家疆土上埋炸药的?” 往生眯了眯眼:“那……” 东笙道:“把炮架子拆了贴地轰的。” 反正也没人进去看。 当天晚上,灵鬼大军分成两股十万从西边偏关绕道,另外十万从东部平原绕。 然而西面山路崎岖,灵鬼大军就算再怎么不眠不休,也花了一天半才到偏关——然而此时,偏关早已有伏兵剑拔弩张地等着它们到。 毕竟沙安之于华胥,终究是外人,再怎么强悍也是人生地不熟,更何况是那些从来不用思考的灵鬼。三关之后的偏关与宁武关之间多山多峡谷,是最容易设伏的地方,东笙提前派往偏关与留守宁武关的人加起来才堪堪到两万,两面一夹击就能四两拨千斤地将那十万灵鬼打得七零八落。 可灵鬼是不会传消息的,沙安人又没有灰鸽,斥候来回两趟才把消息传回了后方主营——而此时又已是两日后。 沙安人来不及召回从东部平原绕道的十万灵鬼,撤退的令刚刚下去的时候,这十万灵鬼已经和华胥主力交上手了。 【作者有话说:亲们有没有评论啊?一个人写好寂寞啊。】 第123章伺机 京畿皇城外最气派的院子坐落于南北向主路旁,能在华京这寸土寸金的繁华之地占足足十五亩的好地,正门两丈高,顶上覆着华京最好的琉璃作坊造的青釉琉璃瓦、檐上蹲着五脊六兽,两扇开合的大门是从东南洋运来的黄花梨整木……若不是不合礼法,几乎恨不得要把门口的石狮子给换成麒麟。 而在这座气派的大门上,挂着一块儿长近八尺的门匾,据说那字是当今圣上亲自给题的——“蒋府”,题于十五年前冬月廿二日,也就是如今小公主的诞辰。 这一天大清早,大街上就传来了雷霆般的马蹄声,那声音极其霸道,横冲直撞地打破了帝京城繁华的安宁。 “借道——” 来人身着一件湛蓝色的锦衣,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胯下御着一匹满身肌肉疙瘩的黑鬃灵驹,风一般在笔直宽敞的主街上穿行而过。由于此人嗓门儿极其洪亮,路上人远远地就听见了动静,连忙唯恐避之不及地给让了道。 一般来说,用得上这种品相的马的,多半是送急件的,至于为什么不用灵鸟传书来送,也大概就是因为这送的内容绝不能走漏风声,毕竟灵鸟再灵也是个畜生,还是个假畜生,不是没有可能被人拦截。 这人直奔蒋府门前,连口气都不歇,在大门前勒缰勒得马都立了起来,翻身下马再快步奔上前去叩门的动作几乎可以说是一气呵成,而里头的人也没有让他等太久,他才一叩,便有一老奴给他开了门,将他迎了进去。 蒋坤正在前厅接待言御史,话语间刚刚谈及那位远在西疆的准驸马,没想到竟是说曹操曹操到,谈话间那老家奴便引着西疆信使到了蒋坤的面前。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14 信封火漆上印的戳儿正是那聂侯爷聂凌风的私印。 “蒋大人……这信上,说得都是什么啊?”言御史伸长了脖子够着要去看,却被蒋坤给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蒋坤佯装没有听见他说什么,抬手挥退了旁人,面色凝重地兀自把信读完,仿佛是在沉思什么似的在心中斟酌一番,拣着回答道:“是太子殿下要向聂侯爷求援。” 言御史顿了一下,又低低地问道:“那聂侯爷他……是什么意思?” 蒋坤“哎”了一声,将信倒扣着放在了桌案上:“自然是要去的,眼下太子殿下有四境兵马节制之权,违抗军令……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可既然聂侯爷专程写了这封信,那便必然不只是要告诉他自己有多听太子的话,言御史知道这其后肯定还有玉要引,便从善如流地给抛了个砖:“不过聂侯爷虽说有军令在身,可西疆地势崎岖,也没必要真的赶得太急。” “言御史这是哪里话,”蒋坤语气听似责怪,可脸上却没有一丝愠色,“贻误军机也是大罪,聂侯爷向来兵贵神速,可不能坏了名声。” 言御史眯了眯眼:“那蒋大人的意思是……” 蒋坤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厅外的院落风景,低沉沉地道:“若是路上遇着了西北敌军,被不慎偷袭,力不从心,那也没人能怪罪得了侯爷了。” 言御史闻言垂着眉眼细细想了一阵,后又轻轻地“嘶”了一声,两手手指无意识地互相搓弄着,几次三番神色为难地欲言又止,皱着脸犹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道:“此计虽是万全,可万一北疆真的出了事……那你我可怎的担待得起啊?” 蒋坤不动声色地幽幽回眸瞥了他一眼:“言御史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北疆出了事,那是太子殿下镇守不力,于你我何干?” 言御史顿口无言,毕竟这么多年来,虽说朝廷上的各种明争暗斗他都掺过一脚,宦海沉浮这么些年,说他是虚以委蛇也好,心怀鬼胎也罢,但真正要涉及到江山社稷的事,他终究还是怵了——毕竟别的事明推暗就的也就罢了,这搞不好就是千古罪人,要遗臭万年的。 他当初选择跟随蒋家,也不过就是想图个现世平安富贵而已。 聂蒋本就是世交,而聂氏日后又是公主的夫家,如今聂凌风和蒋坤以及公主皆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蒋坤的意思就是,让聂家军在驰援的路上佯败于敌军,也就是要让东笙没有援军。 说白了,就是要借刀杀人,让东笙彻底回不来。 言御使心里忐忑不安,才几句话的功夫就出了满手心的汗,更不敢抬眸看蒋坤,缓了半晌才虚虚地道:“可毕竟古人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言大人!”蒋坤扬声打断道,“记住了,若是北疆有了什么闪失,抑或是太子殿下有了什么闪失,那皆是因为太子殿下思虑不周,御敌不力,于你我、于公主皆无干系!” 言御史脸色一阵阵发白,嘴唇哆嗦了两下,被蒋坤一瞪立即又咬牙绷住了。 蒋坤见此人一副优柔寡断的模样,干脆坐到了他旁边,按着他发凉的手,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沉声告诫道:“言大人,你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已无退路了,此番若是太子功成,储君之位便再难撼动……而你我皆是太子政敌,试想日后太子登基,你言非、我蒋家、还有公主——有何容身之地?!别忘了,当初让太子下狱,也有你言御史的一份功劳……若是他当上皇帝,他会放过你吗?” 言御史被他这么一说,当即又出了一背的冷汗,细思极恐地咽了口唾沫。 蒋坤见他有所动容,便继续道:“北疆丢了日后还能再打回来,可皇位丢了……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况且就算是能姑且保住性命,那你言氏一族,今后如何安身立命?言大人不为自己,也要为后人考虑考虑。” 蒋坤说着又将言御史拉近了些,低声在他耳畔念道:“若是太子薨逝,公主便是储君的不二之选,日后又是一代圣贤女帝……而你言氏,也当是望族,言大人当位极人臣,子子孙孙世代恩荫。” 言御史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蒋大人……此话当真?” 蒋坤笑而不语,敛了敛袖子坐正到一旁,坦然道:“本来嘛,黑灵短寿,若是登基,于国之安泰不宜,等到他好不容易刚刚理顺了朝政,便就要驾崩了——哪里有百姓盼着天天换皇帝的?如今这个年代,是不是黑灵还有什么干系?又不是一千年前……况且言大人尽管放心,聂家是蒋某亲自选中的,聂侯爷办事稳妥得很,定然不会让人看出端倪来……若是万一太子侥幸没死在沙场上,也自会有人帮着送他上路。” 言御史暗暗叹了口气,算是默认,只是脸色依旧不太好看。 蒋坤喟叹道:“既然太子喜欢为国征战,那咱们不妨成全了他的一世英名——就让那北疆,替咱埋了英雄骨吧。”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北疆守军,正因为刚刚给了沙安人一次迎头痛击而士气高涨,摩拳擦掌着准备下一次进攻。 沙安人因为东笙的一计“空城计”而吃了大亏,东西包抄的二十万灵鬼尽数折损,元气大伤,终于暂时停止了攻势,后退二百里,屯守于三关之外等候时机。 两日之后,有西疆斥候前来通报,说是西疆援军已在五百里外与沙安西北驻军缠斗上了,东笙放心不下,又用灰鸽确认了一遍——情报确实无误。 “看来是拖住了。”往生摘下了眼前的白晶镜片,抬眼正要去寻东笙的视线,却发现对方压根儿没看自己,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盯着桌子上的沙盘。 往生看他的神情不对,蹙了蹙眉,沉下声来询问道:“怎么了?” 东笙许久没有答话,俯身撑在沙盘的边沿上,脸色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凝重,眼神来回在西疆援军和沙安交战之地与他们自己所在之地之间游移,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扣着沙盘沿,沉默了半晌,才终于若有所思地问道:“西疆援军多少人?” 往生一想起便不禁砸了咂舌:“聂侯爷很给面子,只留了三万人在西疆驻守——驰援来的总共大约得有四十万人……怎么了?你在担心什么?” 本来东笙心里还总有些隐忧,可被往生这么一问,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自己在隐忧些什么,只皱着眉摇了摇头,似是在说服自己地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今夜就出兵吧……” 此话说完他似乎还是没能彻底放下心,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多带几只灰鸽。” 由于是晚上行军,所以白昼里要好好养精蓄锐,东笙午后便忙里抽闲地打了个盹,可没想到就是这么个还不到半柱香的小憩,也能多梦得很。 这一觉他睡得很不踏实,走马灯似地梦见了许多场景,而其中多半都与当年对他有教养之恩的曾风雷有关,老爷子的嘴张张合合地似乎想跟他说什么话,可他却是什么也听不见。 当年曾风雷头七的时候都没给他托过梦,仿佛是老爷子巴不得再也见不着他这个两脚小畜生,而如今时隔两年,却是猝不及防地入了梦。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15 东笙从梦里醒来的时候,眼角还有些湿意,却也更是感到一股难耐的心悸。 以至于他的近侍为他披甲的时候,他都还有些心不在焉。 往生进来催他,注意到他的脸色似乎不太好,不由得多问了一句:“怎么了?不会不舒服吧?” 东笙理了理甲冑,从铜镜里冲着他笑了一下:“无碍……就是梦见老元帅了。” 往生愣了一下,眉头微皱,不过这担忧的神情只在他脸上存了一瞬,便立马烟消云散,只见往生顺势将那皱眉的表情化作一幅古怪的揶揄模样,撇着眉毛,故作轻松地调侃道:“这就叫战神附体……八成是老元帅怕你不中神,特来护着你的小命。” 东笙看破不说破,只是莞尔一笑,一边状似无奈地摇头一边满脸为难地压低了声音道:“当着底下人的面,说话能不能给我点面子?” 往生却丝毫没有自责之意,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 当天晚上大军开拔,华胥近三十万的兵力绕偏关北上,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敌军右后方奇袭。沙安人前方有三座空城而不敢入,生生叫人家给包了个团转,一步一步往东部平原退。 这一战从晚上打到了天亮,破晓之时沙安大军已近乎是退无可退,平原不比山谷,一旦陷入被动,就再难反扑。 一夜血战,所有人都紧绷着根儿弦儿,东笙满身血迹来不及清洗,除了白晶镜片会时不时地擦几下以外,身上几乎没有能看见肤色的地方,此时顺着甲冑缝隙渗到了他的里衣上,浸得一片片干涸的乌色结块,粘腻地巴在身上。 “殿下!”往生抽着马从兵阵间隙中朝东笙赶了过来,此时的他也是满身乌黑,若不是凭着声音,东笙差点儿就没认出来,“再往东就是海了,沙安人退不了了。” “传令下去,”东笙对策马而至的往生道,“围而攻之,切忌冒进。” 往生听罢不禁犹豫了一瞬,他一手勒着马缰一手揩了一把眼皮子上的血污,朝着远处敌军的方向望了一眼,担忧道:“你……有几成把握?” 如今这仅仅只有二十万的灵鬼大军残部虽然已身陷囹圄,但毕竟灵鬼凶悍异常,而且华胥此时不过是胜在布阵,两方人数悬殊并不大。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东笙道,“但依如今的局势来看,围歼已是最稳妥的办法,不求速胜,关键得耗,灵能炮不要停,白晶不够了就用箭砸,尽量避免过多近战……对了,顺带着传令各部,让他们告诉手底下的人,都省着点儿力气用。” 东笙一连串地说完,静默着缓了口气,又特地着重道:“还有,让那几个戴着晶片儿的盯紧一点。” 可东笙若是不提,鏖战一夜后,往生都快忘了西疆援军这码事了,让他这么一说才又蓦地心里一紧,想起似乎此时西疆援军怎么的也该有消息了,连忙轻轻踹了脚马腹,拽着马缰往东笙那儿凑近了些:“怎么了?” 东笙漆黑的眼珠子出奇的阴沉,竟是比那乌黑的血迹还要令人不安,那眼神仿佛正透过眼前的白晶片看向某处未知之境,警惕地沉声道:“从我方才注意到开始,就没见着援军的影子了。” 第124章破局 “不见了?”往生疑道,“会不会是行军太快,灰鸽没跟上。” 东笙摇了摇头:“不清楚,总之让那几个盯紧一点,若是再过半个时辰还没动静,就来告诉我。” 西北那一带地势崎岖,如果聂家军真的是抄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捷径,那么空中的灰鸽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也并不稀奇,况且昨日夜里山中起了雾,别说是找着援军在哪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东笙眼前传来的图像皆是一片黑蒙蒙的,叫他差点以为是这白晶镜片出了什么故障。 从一开始,东笙的心里就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这种不安不是紧张,战场上紧张是正常的,而且东笙早早就习惯了那种感觉,也从来不觉得是什么坏事,可如今这种不安感,却是他许久都未品尝过的。 就是没由来地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垂着眼细细琢磨一番,把他的全盘部署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不禁想:莫不是哪里想漏了…… 败战求胜,本就是讲究一个潜龙勿用,他自认此番已是千机算尽、步步为营,毕竟单凭三十万不到的人马能把五十万灵鬼大军逼到如此境地谈何容易,思来想去,他也想不出哪里还有遗策。 往生已经去替他传令了,东笙身处中军后排,远远地观望着被华胥兵阵包围在平原上的灵鬼大军。为防灵鬼反扑突围,北疆守军也不敢贸然上前围剿,而里面被包围的沙安灵鬼如今三面是兵一面是海,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两方就这么一直相持不下。 “阵型不要乱!” 本身就不算数目庞大的华胥兵力分成三面包围,这些兵阵看起来就难免显得单薄,可如果硬要细究,就会发现这布阵竟是毫无破绽——而这包围正随着其均匀的火力在一点点收拢,仿佛一条巨蟒警惕地盯着怀中的猎物,不疾不徐地慢慢将其勒死,有一种冰冷至极的沉稳。 巨盾在前、重炮在中、兵甲在后,虽不急攻,但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敌军破阵的锥形阵型给折断。 灵鬼在被灵能重炮一点点消耗殆尽,可包围其的华胥兵阵至今仍未损伤一兵一卒。 天色渐渐有些发暗,军中旌旗被风撩动起来,东笙仰头一看,竟是不知从何时起,一片阴云正从南边的天空沉沉压来,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就已压到了他们的头顶上,随即在大地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刚升起来没多久的日头让阴云遮了去,风声渐紧,刮得那绣着玄天旭日纹的华胥旌旗猎猎作响,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辽阔的东部平原上苍莽一片,从空中灰鸽的视角俯瞰下来,黑压压的北疆守军兵阵宛如铁水浇筑的一块块铁墩子,严严实实地将一群困兽围在他们与大海之间。 “殿下,要下暴雨了。”身旁的亲兵话音才刚落,就有一滴水飘到了东笙眼前的白晶镜片上。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16 这个季节无预兆地突来一场大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空中接连着又飘下几滴水砸在东笙的冷甲上,流走的时候还裹挟着甲上未干透的血迹,划开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壑,露出些许铁甲原本的颜色来。 很快,滂沱大雨就如幕一般罩顶盖了下来,豆大的雨滴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眼前白晶镜片上的图像闪烁了几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透过白晶镜片所见的眼前的平原战阵。 东笙摘下镜片看了看,上面已经被雨水给淋得透湿。 同处后排的一位随行的江族门人驱马来报,说是那灰鸽耐不住水,已经让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给淋坏了。 “都坏了?” 那江族门人一筹莫展地道:“……殿下恕罪,是臣等疏忽了,那层仿制的羽毛有缝隙,会透水,根本挡不住这么大的雨势……本来昨夜观天象,今日应当是个晴好天气,哪知……是臣等大意、臣等无能……” 东笙让他说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忙扬手打住:“行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措施,若是没有,就立即遣人去寻援军。” 那门人拾阶便下,连忙答应下来,但答应完了后一咂摸才觉有哪里不对:“欸,殿下,咱这都把敌军制住了,还何苦去巴巴地求那援军呢?” “那你去便去了,啰嗦什么?”东笙满脑子都是出兵以来的种种诡异之事,没心思跟他费口舌,干脆甩给他一记凶狠的冷眼,“贻误了战机,孤惟你是问。” 东笙此时满脸都是烟尘血迹,这么一凶当真是让那门人觉得是大白天见鬼了,还是修罗鬼,吓得二话不敢再说,连忙赶着马去办事了。 然而他前脚刚走,往生后脚就抽着马鞭子朝东笙迅速奔来,手里还握着一卷信函,才一刚凑近便顾不得军中礼节,一把将那信拍在东笙手里,急声道:“后方主营灵鸟传书来,说是之前来报告援军进程的西疆斥候死了。” “什么?”东笙瞪大了眼,后背顿时一凉,“死了?!” 往生道:“是自裁。” 东笙迅速将那信拆开看,原来是他们开拔之后不久就自尽了。 ——这是个死士! 此时恰好在西边观望的斥候火速来报——西边有大军撵了上来,一开始还以为是援军,离近了才发现原来竟是沙安夕羽的西北驻军。 东笙蓦然明白过来,之前千丝万缕的种种一下子如涨潮般涌入了他的脑子里,一边冲得他头晕脑胀浑身发冷,却又一边逼着他做决断——而此时一步走错、抑或是一步走慢,皆是万丈深渊。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惊怒交加之下沉着隐隐发颤的嗓子开口问道:“这里的敌军……还剩多少人?” 往生手心里也发虚汗,他攥紧了拳,应道:“十万有余。” “那就什么都别管了,立即围剿。” 此时已顾不上求全责备,虽说撒开了手加速围剿会使己方损伤加重,也会给敌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若是此时它们豁出去突围,北疆守军指不定要折损多少兵力。 可如果不能在西北沙安驻军到达以前歼灭敌军,东边有这灵鬼大军牵制,西边又有沙安人主力,届时腹背受敌,恐怕就不只是损失兵力的问题了。 东笙想明白了,为什么援军拖延至此,为什么报完军情以后的西疆斥候会自裁,为什么灰鸽会跟丢了援军的踪迹…… 他这么久不回华京,必然有许多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所以在这么个节骨眼上赶上一桩,也不足为奇。 乌云中滚滚雷动,交杂着平原之上的沉沉鼓声,每一锤都像是砸在人的心口上,振聋发聩。 “杀!” 灵鬼像是一堵厚厚的墙一样将它们的主子团团护在正中央,最后一炮灵能弹砸在了这堵“墙”上,顿时又是一阵血肉横飞——然而这个被炸开的豁口,又立马有灵鬼前赴后继地涌上来填补了空缺。 这大概就是它们所得到的最后一项指令——誓死保护主将。 恩维浑身都是血,蓬头垢面,极其狼狈地瑟缩在灵鬼与亲兵的保护圈中。他的两眼通红,血丝密布,才不过一夜的功夫,就憔悴得像个死人。 他脑子里闪过千千万万个念头,毫无血色的嘴唇颤了颤,忽然崩溃地大嚎了一声,一把拽过身旁那沙安将领的襟口,疯狗似地以一种穷凶极恶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被他抓在手里的将军,发狂一般地咆哮道:“这都是你的主意!你的主意!你说的不入三关!你说的两面包抄!你说的向东撤离!现在我们都要死!!我们都要死啦!” 他一边吼一边就不受控制地滚下泪来,神情好似疯癫,嘴里喋喋不休地重复着:“我们会死,我们都会死……” “骑士大人!”将军一把按住他抖得跟筛糠一样的肩头,“援军马上就要到了,我们有三十万的援军,而他们什么都不会有,要死的是他们,你听好,要死的是他们!” “是我们!我们!”恩维癫狂地怒吼道,“我们很快就会死!我们等不到援军!你别做梦了!我们都会死在这儿……我要回我的沙格里耶,我想回我的沙格里耶……” 将军稳稳握住他的后颈,掰着他的脑袋强迫他直视自己:“骑士大人,我的朋友,相信我,我们都能回去,我们可以回家,活着回去,你可以活着回到沙格里耶,见到你的家人。” 恩维哆哆嗦嗦地听见他提到“家人”二字,似乎稍稍镇静了一瞬,可外头又立马传来了更响的喊杀声,吓得他又蹲到了地上,抱着头大喊道:“他们来了!他们过来了!” 北疆守军耗尽了所有的白晶灵石,重炮之后又是满天的箭雨,紧接着是成千上万的铁骑兵跃了上来。 率先冲上去的一骑轻甲持戟兵让迎面扑上来的一只灵鬼直接从马上拽着长戟给拽了下来,然后朝后甩进了灵鬼堆里,人都还没落下的时候,十数只灵鬼便张着血盆大口立即朝着那人腾跃而起。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17 “啊——”那骑兵的惨叫在一阵裂帛一般的撕裂声中戛然而止,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被撕成不知道多少块,成了灵鬼的腹中之物。 这一幕被后面的同袍看在眼里,双目血红地暴喝一声,趁着其中一只灵鬼还没转身,齐齐举着长戟朝它刺了过去。 黑色红色的血淌了满地,黏稠地融在一起,竟然和着雨水积起了一片片的血水洼,以至于后面冲上去的人都能让这些血水没过脚踝。数十万北疆守军几乎被逼成了修罗,不要命地与真正的怪物厮杀在一起,一时之间,整个大地上都仿佛被无休无止的喊杀声与残嚎声所笼罩,淹没在同样仿佛无休无止的大雨里。 而雨幕这块儿偌大的遮羞布,也掩不住这冲天的血腥气。 短短一刻钟以后,已经被消耗了一整夜的灵鬼大军几乎被屠戮殆尽。 而北疆守军自己的身后,也隐隐传来了铁蹄踏地之声,回头一看,那沙安大军竟已到了视线中。 往生抄起地上的一只短剑朝正中央的金棕色头发的沙安骑士甩了过去,而那人身旁的将军摁着他的脑袋把他扑倒地上,堪堪避过这一击,而那骑士早已吓软了。 北疆军阵中传来幽沉的鸣金之声。 大军此时被人家从后头撵上,又原本是包抄别人的阵型,根本毫无回击之力,好在是清除了眼下的障碍,即便是撤退也能毫无顾忌,于是干脆放弃了所有的进攻,玩命似地顺东部平原向南飞速撤去。 沙安人的祖先是游牧民族,所以骑射几乎是融入这个民族骨血的天赋,不仅追击速度快到令人胆寒,而且当华胥仰头一看,只见大雨中另有密密麻麻的箭雨铺天盖地地朝他们砸了下来。 “护盾!!” 东笙挥剑挡下数十支冷箭,可还是有一支猝不及防地从雨幕中钻出,又猝不及防地没入了他的肩头。 “殿下!”身旁不远处几个举着护盾的亲兵飞速朝他驰来,用五只护盾组成的“壁垒”将他掩在后头,其中一个亲兵甚至直接把自己的盾递到了东笙的手上,也来不及说什么,他不慎露出的腰背立即中了一箭,这人痛得面目一扭曲,直接身子一软从马上滚了下去。 东笙一伸手没拽住,那亲兵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晌午之后,东笙领北疆守军撤回紫荆关,沙安大军停止追击,屯守关外。 【作者有话说:啦啦啦啦,终于写完这一段了,北疆守军还是被自己人坑了,且看后续如何吧。】 第125章青出于蓝 “什么叫退敌不利?!”往生恼火地将灵鸟传来的聂凌风亲笔信一掌拍在桌上,五指一拢生生给人家攥成了团咸菜,“四十万人马啊四十万人马!难不成连一个晚上都拖不住吗?!” 内侍给东笙换了药,重新包扎好了肩上的箭伤,当初幸好是有层护甲挡着,只是伤了层皮肉,筋骨并未受损。东笙一边听着往生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一边轻轻扶着自己的肩膀试着活动了一下,除了皮上有些轻微的撕裂痛以外,内里已经没什么异样,便也算是放心了,于是幽幽道:“若真是四十万人马,定然不可能连一个晚上都拖不住,那可是聂家军,而且就算是西疆人,也当比沙安更了解地形一些。” “如果他当真有本事让四十万人马就这么栽了,哪怕我们不怪罪,金銮殿也得治他个治军不力、贻误军机之罪。” 往生听罢两眼一瞪:“你是说,那厮压根儿没带四十万来?” 东笙抬眸看了他一眼,将衣服重新穿好,拢了拢衽,不咸不淡地道:“之前来传信的西疆斥候已经死了,你说呢?” 往生倒也不是完全想不到,只是心里仍旧不愿承认——哪怕是在他们为国而战的时候,那些个怀有异心之人仍是不肯放过他们。有道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如今这北疆大敌还未退呢,就有人忙着要他们死了。 他想,这一千年过去了,世道还是那个世道,而人心却早已换了模样,究竟是他们自己命不好,还是当真像人家所说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无论如何,东笙这太子,大概是有史以来最憋屈的一位太子了。 东笙见往生闷声不响,脸色硬得像块铁饼一样,便从身旁的内侍手里接过刚刚熬好的药,轻轻道了声“你先退下吧”,然后不疾不徐地端着药一边喝一边绕到了往生身边儿去:“我着人去打探了消息,这才刚刚知道,那聂凌风家的世子是咱们华胥的准驸马爷。” 往生深吸了口气,沉默了片刻,随即有些咬牙切齿地道:“这么说来,又是那蒋家?” 东笙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手里端着的半碗药冒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苦味儿,此药乃是出自江族人之手,说是对伤口愈合大有裨益,但那味道简直苦得人神共愤,宛若干嚼苦胆,而江族人美其名曰良药苦口。 东笙方才喝了几口,已经见识到了这东西的厉害,此时盯着那汤药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先跟往生把正事说完,于是不动声色地将药放在了桌上,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我久不在朝,子融又在东海忙工事,难免有人想要趁虚而入。” “不是还有江族吗?” “这两日也该到夏祭了,大祭司应该已经入了祭祀殿,暂时出不来,单凭李大人的势力,恐怕还是有些牵强。”东笙叹了口气,“这事怪我,我早该着人打听清楚的,若早知聂蒋已有这般牵连,就不会把砝码压在他们身上。” 为公主选亲的事暂时只能算是内定,并未有明确的圣旨诏令,两方也还未互易庚帖,北疆又因战事而消息滞涩,若是不多留份心眼,还真笼络不着这消息。 “这回折了十万人马进去。”往生阴沉沉地道,“沙安三十万兵马就屯在三里外,聂凌风指不定能送几个人过来……而且保不齐,沙安还会有援军。” 东笙提着下摆往桌边的木凳子上一坐,道:“一场仗打了一年多,让他们赔了整整五十万灵鬼进来……这么大的代价,论谁都不会善罢甘休。” 往生眉头一紧,也挪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难不成他们真要打得山穷水尽?” “不好说,”东笙啧了一声,“不过他们要是真的鱼死网破,那倒也不一定是坏事,至少如果我们一旦赢了这仗,他们十年内都不敢再打北疆的主意。”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18 “话是这么说,”往生拧着眉头,忧虑地道,“但问题是如今西疆人靠不住,东海帮不上忙,南疆兵马又调不动,京郊以内的军大营更是不到万不得已动不得,而中原和北疆的兵有一个算一个——总共就你手上这么多了。” 如今捏在东笙手上的人,根本不到二十万,差不多只够敌军的一半,此番由敌军主帅罗车亲自领兵,恐怕就没那么好对付了。 而最令东笙担忧的是,如今敌强我弱,可罗车就硬是在关外等了两天还不发兵——他到底在等什么? 粮食?如果他们粮草不足,不可能短时间行军那么远的距离,从西北赶来包抄他们。 ——怕就怕,他们等的是援军。 正在两人俱是沉默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冷不丁的敲门声,在极度安静的屋内显得有些突兀。 东笙正绞尽脑汁,被人打扰很是不快,蹙眉问道:“何事?” 门外的亲兵道:“卓小公子求见,说是听闻殿下受伤,特来送些药。”?一听到“药”这个字,东笙就不由得牙棒子一酸,垂眸瞟了放凉了的半碗汤药,索性一咬牙硬着头皮灌了下去,苦着脸想道:这卓一鸣也来了两回了,这次没什么急事,也总不能驳人家的面子。 往生见东笙不言声,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直接对门外的亲兵道:“带他进来吧。” 东笙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往生面无表情,连看都不看他。 卓一鸣跟着亲兵从屋外进来,手里还捧着一只木盒子,这小子现下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东笙上一次去卓府找卓夫人的时候满心都是如何与那老太太周旋,愣是没怎么注意到他拔长了许多的身量,如今这么好好地站在眼前一看,还倒真的是叫东笙小小地惊讶了一番。 都说这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长起个子来就像是灌足了水的草一样疯长,卓一鸣的少年时期尽在这北疆战火中度过,成天担惊受怕四散奔波,倒也一点没耽误长个儿。东笙第一回来北疆时他还跟个奶娃娃一样,现在居然也颀长了起来,虽说不上是玉质金相,但也算是眉清目秀,怎么看都舒服。 卓一鸣端端正正地给他俩跪下行了个礼:“小人卓一鸣,见过太子殿下、往生师父,上回小人思念殿下与师父心切,不顾时机,叨扰了殿下与师父,往殿下、师父宽宥。” 两人俱是一愣,互相偏头大眼对小眼地看了一阵,还是东笙先反应了过来,嘴角情不自禁地往上扬,俯身虚托着他的胳膊把人扶起来:“起来吧起来吧,嘴倒是还挺利索。” 往生却似乎并不领这个情,依旧铁着脸故意冷冰冰地问道:“你来所为何事?” 卓一鸣先谢过了东笙,又继而颔首道:“小人听闻太子殿下负伤,特来送些卓家祖传的伤药。” 没想到太子一听,眼睛里顿时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光:“你还记得孤上次让你背的兵书吗?” 卓一鸣道:“一鸣不敢忘,殿下说背完了才能来见殿下,一鸣自当是头悬梁锥刺股……” “行行,都背会了?那你就背来听听。”东笙拿起自己喝空了的药碗冲着卓一鸣晃了晃,十分混蛋地笑道,“孤的药已经喝过了,除非你背得好,孤才收你的药。” 往生面无表情地斜了东笙一眼,又转过脸来兀自道:“与其背,还不如考考你会不会用,这样,如今我华胥北疆守军十八万人守于关内,敌军三十万重兵屯守关外整整两日仍未发兵,我军援军规模尚且不清,至此如若你是我军主帅,当如何?” 卓一鸣想了想,抬眼看了看往生,又看了看东笙,仿佛是在确认什么一样,罢了才道:“敌军人数近两倍于我,而屯守关外迟迟不发兵,一则等粮草,二则等援军,而小人听闻敌军曾数日内疾行千里,自西北而来包抄我军,固然不会有粮草短缺之虞,多半是等待援军。” 东笙点了点头道:“不错,继续。” 卓一鸣偷偷抬眸觑了一眼他的神色,这才继续道:“所谓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断不能固守不出,如今援军尚且不明,暂不可轻举妄动。所谓兵者,诡道也,当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地多山多峡谷,届时若仍是敌众我寡,当避之于易,邀之于阨。如若援军到后,两军势均力敌,则分而击之。” 东笙眯了眯眼:“如何邀之于阨?又如何分而击之?如果说不出来,那就是纸上谈兵。” 卓一鸣又抬眸觑了他一眼,垂下头咽了口唾沫,道:“小人尚且未探查过两军状况及交战地形,如若现在就能说出来了,那才叫纸上谈兵。” 东笙一乐,心说这还真是长进了不少。就连坐在一旁一直故意绷着脸的往生都不由得露出了一点儿笑意,他偏过头来冲东笙挑了挑眉,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 东笙便道:“孤准你随斥候前去探查,回来后制一份部署图。” 卓一鸣道:“一鸣定当不负所望。” 东笙朝他伸了伸手,卓一鸣正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看见东笙把手伸过来的时候还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要做甚,抬起脸来迷茫地看着他眨了眨眼。 东笙笑道:“你不是要送孤药吗?” 卓一鸣一愣,连忙抬手把药奉上,东笙不急不忙地把药接过来,这才打发他走了,卓一鸣头一回接此重任,方才还一副振振有词头头是道的模样,这会儿竟又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他愣头愣脑地谢过了东笙,然后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 直到他走远了,往生才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道:“这才两三个月的时间,他就能把兵家册上的都背会了?” 东笙断定道:“我觉得这小子不会骗人,你要不信,你哪天有空抽查他背书去。” 往生道:“我听说你当年也是花了一年才背下来的。” 东笙摆了摆手:“我当年笨嘛,还不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往生无奈地笑了笑。 要知道普通人学习兵法,至少也要两三年才能将兵家册上的那些兵书学会,东笙只花了一年已经算是天赋异禀,如果这小子没骗人,真的是两三个月就都背下来了,还能用得这么灵活,那他保不齐就是真正的百年难得一见的兵家天才。 【作者有话说:关于情节或者人物,大家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呀?】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19 第126章酝酿 罗车率军从西北到东北,在紫荆关外驻扎了整整两天,那大凌的王子才终于姗姗来迟。 伽雷即便是在两军阵前的临时军大营里,也穿得讲究得很,一身月白色的绸面礼服虽说看似无甚繁复的装饰,却无比轻盈细腻,在北疆白昼灼人的日光下像是发着光一般,还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 他一手拄着黑玛瑙头手杖,像是在逛自家白晶枫叶园一般悠悠然地从弥漫着血腥气与汗臭的军营中踱过,身后跟着一位银甲的骑士,脸上扣着铁面罩,只露出一双淡色的茶色眼眸,从头盔与面罩的缝隙中会偶尔露出几缕细软的酒红色头发。 伽雷在亲兵的带领下来到了沙安的帅帐前,气定神闲地拿手杖轻轻撩起了帘子,在进门的一瞬间自然而然地换上了一副四平八稳的笑容:“许久不见啊,罗车元帅。” 罗车的脸色并不甚好,手边放着一杯已经凉了的红茶,他看见伽雷走进来,也并没有要起身相迎的意思,仍旧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罗车凹下去不少的眼窝投下一片灰暗的阴影,显得他的眼神莫名染上几分死气沉沉的味道,就像是一只正在盯着夜幕中的山谷的秃鹫。 伽雷对这种阴戾的眼神视若无睹,脸上的笑意一分不减,身旁的骑士不声不响地帮他搬来一把椅子,伽雷就十分自然地坐了下去,无伤大雅地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将手杖递给了他的骑士,笑容可掬地道:“罗车元帅这么许久不见着在下,就没什么想要说的么?比如……” 罗车蠕动了一下嘴皮子,声音沙哑地帮他接了下去:“比如刚刚结束的那一场战役是么?” 伽雷笑而不语。 罗车半天都无甚表情,此时蓦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倒显出了一种诡异的僵硬:“殿下来得倒也还真是时候。” 伽雷道:“是啊,若是再早来几天,说不定就能带领我大凌将士与贵国部将同生共死了。” 罗车眯了眯眼,直盯着雷加半晌没说话,随之脸色越发冰冷了几分,硬邦邦地开口道:“伽雷殿下若是来兴师问罪的,那在下也无话可说……怪只怪我御下无方,让贵国的骑士大人受了惊吓。” 伽雷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无妨无妨,罗车元帅这话就见外了,如今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分什么你我。” 罗车凉飕飕地笑道:“伽雷殿下这话就说笑了。” “在下可从来不说笑,”伽雷一双蓝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其中有种说不出的寒意,不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起一身鸡皮疙瘩的,而是寒在了骨子里,“贵国这一场仗打了一年多,实属不易,若是功亏一篑岂不是叫人惋惜?不如这样,元帅只管打,所有的军费粮草均由大凌来承担,哪怕是如今没了灵鬼,也绝不叫你们沙安将士饿了肚子。” 罗车道:“殿下您这话怎么说得像是我沙安男儿是贵国的雇佣兵似的?说句实话,这一场仗已经没有再打下去的意义了,等回到祖国,在下愿承担一切责罚。” 伽雷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元帅可真是太瞧得起在下了,这打与不打,那都是上头说了算的,你我只负责论如何去打而已。在下的父王已经说服贵国陛下了,就连贵国议会也都点了头,贵国再出兵五十万,一切费用,由我们大凌承担。” 罗车的脸色阴冷至极,牙根子都要咬碎了,攥在一起的手指头捏得咯哒作响,他的喉头滚动了两下,眼中泛着血光,说出的话仿佛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的:“那贵国可真是太抬举了,但不知殿下可否听过一句话,叫狗急跳墙?” 如今沙安的南征军单单是对付一个北疆守军就损失如此之大,若是等华胥完全回过味儿来,将西疆南疆的兵马也全调到北方,恐怕沙安还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大凌从一开始说是要援助沙安的南征,但也只是停留于提供粮草军需及灵鬼育种技术而已,凡是要他们出兵亲自上阵的,从来都是唯恐避之不及——顶多派过几位督军,而目的是何就不必多说了。 大凌是四方联合国的宗主国,与沙安议会和皇家有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连罗车也摸不透彻,此番无论他们是以什么样的理由说服了皇家和议会,其目的也绝不是为了沙安好。 ——毕竟大凌人最想看到的,是沙安与华胥两败俱伤。 沙安人的立场几百年来都是摇摆不定,曾经也无数次与大凌叫过板,此次若不是因着华胥内忧外患,也不会轻易倒戈到大凌那儿去。 大凌人担心沙安哪天又会回到华胥的阵营里,所以干脆让他们自己拼个鱼死网破。 而伽雷只是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仿佛这一切的决议都与他毫无干系:“元帅与在下置气也没什么用,在下也一向不喜穷兵黩武,可这毕竟也是贵国皇室与议会的意思。” 罗车心底一点点冰冷了下去,就连泛着血丝的眼珠子上也似乎覆着一层霜,冷笑道:“我就道我沙安怎的那么爱生蛀虫,原来都是贵国帮着养出来的。” 伽雷厚颜地笑道:“元帅客气了。” 眼看着罗车就要因他这一句话而暴怒,伽雷气定神闲地话锋一转道:“不过那华胥的主帅不是他们的太子么?元帅若是能叫那太子再也回不了他的东宫,不也不虚此行了么?” 罗车微微一怔,稍微冷静了些,可依旧含不住他话里的冰碴子:“骑士说得倒是轻松。” 伽雷笑道:“元帅所向披靡,攻无不克,这点小事于元帅来说有什么难的呢?” 伽雷与他的骑士在罗车几乎可以杀人的目光中悠哉悠哉地踱出了帅帐,等到稍微走远了一些,伽雷才朝后招了招手,让他的骑士走近前来。 “殿下。” 伽雷敛起了脸上毫无破绽的笑容,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神情复杂地盯着这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看了一阵,叹了口气,似乎是觉得有些难以说出口,于是又顿了顿,才略显犹豫地低声道:“杰尔,父王的意思是……这一次你随那沙安蛮人一起去。” 杰尔一双浅茶色的眼里没什么情绪,只沉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悉听尊便。 伽雷又道:“你如果不愿意,可以不用去,父王那里我来说,没人能强迫你去。” 伽雷说这句话的时候,余光看似不经意地注视着杰尔的神色,他已经不愿去细想自己这么说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因为他比谁都明白,无论是什么样的命令,杰尔都会接受,这个看似沉默寡言的人二十几年来从来没有做过让自己为难的事。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20 果不其然,杰尔古井无波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在面罩之下闷闷地道了声:“属下去。” 这句话说得言简意骇,却叫伽雷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梗了一下。 其实如果杰尔真的说他不愿意去,伽雷倒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毕竟这是他父王温德尔的最后通牒。 他不是没想过,放下自己王子的身份,放下对王位的执念,一心一意地还了杰尔对自己二十几年的情谊,从此天高任鸟飞,不再对任何人虚与委蛇。 可这些对他来说是太过虚无缥缈的白日梦,只能想想,他需要他的理智、他的抱负和他的天下——毕竟他是温德尔膝下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是帝国最受拥戴的继承者。 伽雷心情复杂地张了张口,想问杰尔他到底想清楚了没有,可这句话才刚刚到了嘴边,又被他自己给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揽过杰尔的肩膀轻轻地抱了一下,杰尔生冷的铠甲硌得他胸口生疼。伽雷拍了拍他的背,眼睛在杰尔看不到的地方,渐渐浮现出了一种刻意为之的狠绝,然后在他耳畔低而沉地道:“就当是为了帝国。” 杰尔没说话,缓缓闭上了那双平静的眸子。 东海北昭王府一如既往地清汤寡水,周子融正与潘淑宁一同用晚膳,鉴于周子融的个人口味,满桌子都是清清白白的寡淡颜色。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忽然从正厅外扑棱进来一只灵鸟,激得立在木架子上的阿磬以为此鸟是要来鸠占鹊巢的,气得直拍翅膀,若不是周子融瞪了它一眼,它差点就要扑上去把那只灵鸟给咬死。 “子融啊,这怎么了啊?” 周子融接过灵鸟来看了看,那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小鸟在他的指尖轻轻一点就“嘭”地一声化作一小卷信纸,周子融抻开一看,原来是元鲤传回的消息,上面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作者有话说:其实雷加和杰尔是副cp。】 第127章难言之隐 往生摘下了白晶镜片撂在桌上,轻轻揉捏着酸涩的眼,道:“已经第五天了,沙安人还是没动静。” 东笙正在看卓一鸣给他绘制的部署图,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听见往生走过来,也只抬起微垂的眸子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甚意外地道:“罗车是什么人?之前吃了那么大的亏,肯定不会轻举妄动……怎么,周边也没动静吗?” 往生摇了摇头,十分自然地在东笙旁边坐下,拎起桌上的瓷壶给自己斟了杯凉茶,然后不容分说地将东笙手里的部署图一把捞了过来,就在东笙要张口发牢骚的时候,往生忽然正脸直盯着他,愣是将他要说的话给堵了回去,道:“有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说,昨天不是西疆援军刚到么,那姓聂的小子跟我们说就只派了五万人来,路上被沙安人偷袭,结果只剩了三万人……结果你猜怎么着?” 东笙也被提起了兴趣,把正要去抢部署图的手给收了回来,蹙额道:“怎么?” 往生凑近了些,低声道:“灰鸽在潼关附近的山沟里发现了一支秘密驻扎的军队,身上穿着的都是西疆制式的铠甲,莫约得有十来万人……可不就是一副渔翁之相么?” 东笙愣了一下,随即蓦地气笑了声:“呵,这姓聂的,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驰援的军队明明有十几万人,偏偏说只有三万,这余下的十几万人,怕是要等到东笙与沙安拼得两败俱伤之时再来收这渔翁之利。届时若是沙安式微,他们便大可趁东笙走投无路时来抢了这军功——哪怕东笙真的惨败,他们见势不好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脚底抹油跑了,倒也真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往生展开手里的图纸一边看一边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东笙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既然聂凌风想跟咱们唱大戏,那咱何不就陪着他演演,将计就计。” 往生眯了眯眼,也不知他在琢磨些什么,只是也再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于是也就没吭声,继续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手里的部署图。 东笙笑道:“这图你可得好好看看,你教的徒弟,撇开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以外,确实是棵好苗子。” 往生却道:“他这想法是挺好的,可他不知道那罗车是何等人物,他想得到的,罗车怎么会想不到。” “我说这位大哥,”东笙受不了地道,“您可行行好,人家才十四岁,您还想怎么样?您是指望他有三头六臂还是怎么着?这种事得循序渐进,他也不能一步登天啊。” 往生不言声,只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又兀自垂眸看那部署图去了。 东笙叹了口气,惆怅道:“您也算是我半个师父,真不知道我当年是怎么从您那五指山下活着爬出来的。” 可每每遇到这类事,往生总像是突然长了颗花岗岩脑袋一般油盐不进,十分不是东西地甩下一句:“少说废话,你就没想过这事很蹊跷么?” 东笙见他一副十足严肃的模样,也就不再说笑了,收敛了些,道:“你指什么?” “你想,沙安与华胥毗邻,就算是华胥内乱,他们想要趁火打劫,也犯不着强攻北疆,除非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 东笙道:“你说大凌人?” “对,”往生放下了手里的部署图,十指交叉地杵着下颚,“灵鬼的育种之术是大凌人教他们的,沙安土地贫瘠,每年的粮食都很紧张,根本撑不起这么长时间的讨伐……八成,那军需也是大凌人提供的。” 东笙想了一阵:“这么说来,大凌人出钱让沙安讨伐我们,表面上看似乎是沙安占了大便宜,毕竟掠来的土地都是归沙安所有,而这巨额的军费物资却不需要他们自己买单……可沙安本就人丁稀薄,这么一年来已经让他们折了举国三分之一的兵力进来,如今这仗再打下去,于他们而言也没有好处。”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21 “是,讨伐的目的本就是以战养国,可沙安的内耗却比大凌要大得多,这些钱对大凌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若是关外的兵一攻进来,就算他们胜了,沙安三年之内也再无可战之兵,哪怕是他们真的攻下了北疆,也没有足够的兵力守住……据我所知,沙安的征兵年龄都已经降到十四岁了。” 东笙“嘶”了一声,眯起了眸子,自言自语般地轻声念道:“你说他们图什么呢,为这么块儿地拼得山穷水尽。” 往生道:“怕是那大凌人从中作梗,我之前在战场上看到一个金棕色头发穿银甲的,应该是大凌的皇族骑士,还砍了他一刀,可惜被旁边的沙安人给挡掉了。” 东笙意味深长的道:“那我还真好奇,这沙安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了,心甘情愿做这赔本生意。” “可你想想,沙安也不可能都是傻子,上头的人有想法,下面的人还能看不明白吗?” “所以这罗车久不攻城,怕也是不甘心再给人当冤大头了?” 两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然而正所谓说什么来什么,正当他们说到这点上,外头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往生问道:“何事?” 门被轻轻推开,一名士官低着头从外头躬身进来,双手奉着一叠火漆封缄的函件:“回禀殿下、往生大人,沙安遣使来信。” 东笙扬起一边的眉毛:“信上说了什么?” 士官道:“回殿下的话,小人不知。” 东笙偏头看了往生一眼,往生会意地点了点头,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便听东笙道:“知道了,把信拿来,你退下吧。” 东笙接过了信,不动声色地直等到那士官退了出去,才刚刚好将封缄拆开来。 往生凑了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笑道:“他们说要遣使来议和?” 这也算是在意料之中,东笙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说来就来,不过是暗中行事,叫我们不便声张。” 往生乐道:“哟,果真是怵他们上头的人么。” 东笙细细将信收好,游刃有余地道:“无论如何,既然人来了,咱们就得好好招待……你回头让云霄去接应一下。” 往生点了点头:“明白。” 当天夜里,云霄就带回来一人,来人一身银甲,带着头盔与面罩,只露出一双淡色的茶色眼眸,以及从面罩与头盔的缝隙中露出的几缕酒红色的软发。 这人按着华胥的礼数冲着东笙揖了一揖,用生涩的华胥瑾文硬邦邦地道:“在下杰尔,见过华胥的太子殿下。” 第128章所谓议和 对方来的人很少,除了那骑士以外,就只有两名随侍,显然是不想让外人知道。所以这事东笙也没声张,毕竟擅自与敌军议和,若是传了出去,于东笙自己也百害而无一利。 见面的地方就选在紫荆关的城楼里,屋里也没多少人,东笙坐在主座上,杰尔进来的时候他正在闭目养神,一副已经等了许久的模样,听闻动静便蓦地睁开眼来,笑着起身相迎:“使者辛苦了……来人,赐座。” 云霄带人守在门外,屋内的桌子上摆着几碟夏日解暑的茶点,往生的薄衫下套着一件软甲,不动声色地坐在东笙身后,按在剑柄上的手藏在宽大精致的袖子里,营造出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和平。 杰尔默默一颔首,在东笙所指的宾席上坐下,不急不缓地摘下了面罩和头盔,轻轻搁在了手边,然后正襟危坐,不说话了。 东笙盯着他看了一阵,莫名觉得有趣,这还头一回见人来议和却什么话都不说的,于是叫一旁的内侍给他斟了杯酒,接着朝那杰尔端起羊头觥晃了晃,笑道:“使者能只身来我华胥大营,也当真是胆识过人,单凭这点,孤就当敬你一杯。” 却不料想这人竟不接茬,手上动也没动,就任东笙一个人举着觥僵在那,一张纸糊一般毫无动静的脸沉默了半天,才终于淡淡地瞥了东笙一眼,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没有什么好怕的。” 在场的人俱是一愣,东笙张着口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干巴巴地笑了两下,缓缓将觥收了回来,顿在面前的案上,悠悠道:“既然使者这般看得起孤,那孤必然要与使者好好商榷商榷这北疆之事……” 还不等东笙说完,杰尔便截口打断道:“让出古北口一线以北,我们就退兵。” 屋内顿时一片死寂,那些穿着华丽的内侍暗暗投去的目光中也带了几分冷意,往生一手悄悄攥紧了剑柄,另一手的拇指已然抵在了护手上。 东笙的眸子一下子寒了下来,嘴边的笑意却一分不退,平白多了几分凛冽,一点儿不含糊地道:“此事绝无可能。” 杰尔终于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东笙接着道:“北疆是华胥的北疆,今日是,以后也是,沙安还剩多少兵力他们自己也应当清楚,尔等退出我华胥北疆,我等便各自相安无事……使者怕不是沙安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烦请使者帮孤带句话,沙安若是不退兵,那这仗无论要打多久,我华胥都必定奉陪到底……” 东笙话音一顿,转过眸子来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像是从嗓子里一个音一个音地压出来,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而大凌,若是执意插手,就不要怕引火烧身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面上没什么异色,心里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且不说这沙安人要议和为什么非得派个大凌人来,而都已经派大凌人来了,又为何还要暗中行动,像是生怕被什么人知道了——更让他想不通的事,既然要来议和,为什么偏偏派个说话这么硬的,像是生怕这谈判谈妥了似的。 东笙抬起一只袖子掩着,另一手端着羊头觥作势要喝酒,仰头一饮而尽的时候回眸瞥了一眼往生,往生似乎也意识到蹊跷之处,两人眼神相接之时往生微微点了点头。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22 见杰尔又不吭声了,东笙一边不露声色地悄悄注意着他的神色,一边状似若无其事地把空了的羊头觥递给一旁的内侍叫他拿去重新斟满。 这直眉愣眼的大凌巴子究竟打什么算盘? 席间沉默了良久,东笙又喝过了一觥,才听那杰尔沉沉地道;“我今日来见太子殿下,不是为了被奚落的,沙安人不识抬举,我们的国王陛下想与殿下做笔生意。” 东笙笑道:“孤与你们没什么生意好做。” 杰尔缓缓低下头,从身后的随侍手里接过来一只木匣子,道:“殿下还是先看过,再做决定吧。” 往生看着他手里的金漆镀过的精致木匣,眼神微动,袖子底下顶着护手的拇指渐渐绷直。 东笙眯了眯眼,道:“这是何物?” 杰尔没有理会他,捧着匣子自顾自地从宾席上站起身来,沉默地走到了屋子的中央,在离东笙三步半左右的地上单膝驰目跪下,伸手去解匣子前的锁扣,道:“殿下且看。” 东笙不自觉地将呼吸放缓了,几乎是屏气凝神地盯着那朝着自己缓缓打开的匣子。 心里却隐隐有了些预感。 可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匣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就只见那漆黑的匣中寒光一闪。 “小心!” 一道看不清究竟是什么的白光朝着他迎面袭来,而电光火石之间,另一道剑影从东笙身旁飞出——往生剑堪堪击中了那兜头而来的暗器,撞得“噔”的一声脆响,本以为那暗器会就这么被挡开—— “轰”地一声巨响乍起,往生剑与暗器相交之处霎时间爆出一团火光,屋内的内侍才将将把藏于袖中的兵刃拔出,炙热的火舌便朝四周舔了过来,主座瞬间被这团烈焰吞没。 与此同时,伽雷原本正在帐中着人收捡行李准备回大凌,哪知自己派出去许久没有动静的暗卫却突然回来了,告诉他那罗车竟然背着他将杰尔派去刺杀华胥太子。 “你说什么?!”伽雷大惊失色,手指一颤,原本好好地握在手里的茶杯居然就这么从他手里滑到地上砸了个粉碎。 这声脆响将他的神智彻底拉了回来,顿觉心口一片冰冷,颤抖着声音喃喃道:“他……他怎么敢……” 他焦躁地一把拽过暗卫的领口,愤怒与恐惧在他的脸上碰撞出一种扭曲的狰狞表情:“然后呢?还有别的消息吗?杰……杰尔骑士他……回来没有?” 暗卫被他这么一下子给弄懵了,怔怔地摇了摇头:“小……小人不知!” 伽雷倒抽了口凉气,神情越渐阴狠。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当初温德尔几次三番以王位相要挟,让他处置杰尔,他原本心底好不容易做好了舍车保帅的决定,可等到真的有人帮他代劳了的时候,他却又惶然不知所措了。 他想,他必须要去找罗车问清楚。 翌日一大早,华胥太子遇刺重伤不醒的消息便在两军之中不胫而走。 【作者有话说:突然发现之前把大凌王子的名字记错了,真是超级无敌巨尴尬。。。。应该是伽雷,而不是雷加。。。。】 第129章一触即发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恐怕连东笙本人都想不到,他重伤不起的消息明面上虽说是压制,可这风声私底下不出三日就传到了东海。 所以当罗迟领着朝廷送圣旨的内官去北昭王府找周子融的时候,恰好看见他腰间挎着刀满脸黑气地往外冲,罗迟一想起之前所听说的北疆传来的消息,顿时心里一慌,生怕要拦不住,赶忙上前喊了声:“大将军!” 好在周子融还存了几分理智,回头一看见那身内官的锦袍和其手上端着的金帛圣旨,还是停住了脚,躬身向着那内官一礼,罗迟也连忙退到周子融身后去跟着行礼。 内官也算是个有眼力价儿的,看着周子融一身的煞气,也不想拖沓,捏着嗓子尖声利气地道:“北昭王周子融听旨——” 周子融咽了口气,按着礼数跪到了地上,垂首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今北方未定,京师甫安,特召北昭王周子融入京述职,为君分忧,即刻启程,不可耽搁,钦此。” 他没有想到女皇会在这个当口上召见他,脑子里还远远未从方才的惊涛骇浪中平复过来,竟是低着头愣了好一阵,膝盖像是被铁水筑在地上似的,直到传旨的内官刻意清了清嗓子,周子融才仿佛后知后觉地磕头道:“臣领旨。” 内官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弯着腰将卷好的圣旨按在周子融手中,却不急着离开,稳稳扣着周子融的手背,俯身贴在他耳边低声道:“这马上就要夏祭了,宫里容不得出事,李大人叫小人带句话,让小王爷无论如何也要回趟京畿。” 周子融道:“子融谢过了。” 李崇文亲自交待过的,必然不会是小事。 周子融起身,让府里的人将内官送走了,早在一旁干着急的罗迟再也憋不住,从后头凑上来急冲冲地道:“大将军还请切莫冲动,殿下他……”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23 周子融面沉如水,嗓音里似乎都镀着层霜,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还在隐隐发颤,沙哑地道:“无须多言。” 他那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叫罗迟更是心惊胆战,战战兢兢地道:“大将军,一切还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周子融一记眼刀横了过来,让罗迟无端打了个寒颤,这句话原本是说得毫无波澜,可罗迟就是能从中听见那极罕见的恨意。 罗迟咽了口唾沫,总觉得眼前这个一向温和的人平日里总是隐忍着一切,可此时却已经到了临界点,千钧一发,仿佛只要一个不小心,就要拽不住他。 周子融紧紧攥着破焰刀刀柄,灵刀似乎是感觉到了主人的洪水猛兽一般的怒意与恐惧,竟然震颤着嗡鸣起来,滋滋腾着热气,只听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那沙安贼子,安敢欺我。” 罗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周子融冲动,说话连一个梗都不敢打,飞快地道:“大将军殿下洪福齐天,又是骁勇善战,北疆定会无恙的还请将军放心啊,如今京师陛下急召,必然不是小事,大将军凡事还请三思后行……” 却没想到周子融压根不睬他,迈开步子就要往外走,罗迟心中大骇,寸步不敢落地追了上去,想要伸手拽一把,却又觉得不妥,手僵了几下还是缩了回来,心急火燎加快了步子:“不是……将军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周子融右手仍然攥在刀柄上,罗迟凑近了都觉得那刀简直烫人,只听他一副恶鬼索命一般语气硬邦邦地道:“随我去东海统帅部。” 罗迟惊诧地“啊”了一声,顿觉吾命休矣,可不料就晃神了一瞬,周子融就已走开老远,一副要直冲到统帅部的架势。 罗迟哭丧着脸喊道:“将军您起码骑匹马啊!” 北疆驻军的主帅重伤不起,统帅部除了云霄等亲信以外外人一概不许入内,旁人也不知道他到底伤至何种程度,以至于北疆短短几天之内就炸开了锅,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华胥太子昏迷不醒、有人说他是重伤难行、有人说他半身不遂命不久矣……甚至有人说太子早已薨逝,“重伤之说”不过是缓兵之计,让北疆驻军不至于彻底溃散。 罗车已经等了三日,见华胥大营一片兵荒马乱,派去的探子也回禀说太子确实是重伤不起了——沙安大军在等了近十日之后,终于再一次击了鼓。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罗车下令发兵的同时,千里之外的东海海疆,一颗灼眼的窜天猴乍起,直窜九天云霄,撕裂了夜幕——而这一团火光,映在了盘桓于海上的灰鸽那白晶磨制的眼珠中。 秘密屯守于潼关附近的十数万西疆大军得知太子不能统帅三军,而沙安又已大肆兴兵,终于从潼关那些深山老林中出来,神不知不鬼不觉地潜伏在敌军之后。如今太子不在,紫荆关尚有二十万的兵力,再加上这些西疆人马,也足以与沙安一战——而这一战若是赢了,沙安人就不得不退出华胥,那么败退敌寇、收复北疆的振国之功就得算在聂氏名下了。 华胥的北疆硝烟再起,而沙安大营中的一座装饰华丽的帐中却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帐外的亲兵一进来,就看见自家王子埋在一堆空酒瓶子里,烂泥一般地摊在案上,往日熠熠生辉的金发也显得有些枯槁黯淡。 一种呕吐物与烈酒混合的恶心气味冲进亲兵的鼻腔里,呛得他愁眉苦脸,快步走上前去将已软若无骨的伽雷从桌上扶起来。 “殿下……还请保重身体啊。” 伽雷一副掉进酒糟的狼狈模样,两眼通红无神,视线晃悠了半天才好不容易聚焦在了亲兵的身上,只见他眼里血丝密布,周围的眼眶略微有些浮肿,说起话来含糊不清,语无伦次地道:“援军……援军要到了……杰尔……杰尔人呢?” 亲兵一头雾水,只得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殿下……杰尔大人他,已经去刺杀敌军主帅了啊。” “……”伽雷愣了愣,眼神却蓦地凶狠起来,他一把抓住亲兵的肩头,“找人……立刻找人,潜伏敌军阵营……把杰尔给……给我找回来。” “殿下……” 伽雷怒不可遏地咆哮道:“快去!” 潼关处的西疆援军派遣出去联络紫荆关守军的副将,趁着夜色迅速赶到了北疆临时统帅部,他到的时候来接应他的却独独只有云霄一人。 副将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只见那身披甲冑的人已经似笑非笑地朝他迎了上来。 “末将张方远,传聂将军手书……” 云霄没等他说完,就凑上前去,在那副将耳边低声道:“那就快些进去吧,殿下恭候将军多时了。” 第130章引蛇出洞 张方远大惊,瞪圆了眼,只见云霄仍在极近之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而那笑容此时在张方远眼中却蓦地染上了几分森然之意,他毛骨悚然地猛一回头,发现身后已经不知何时多了两名执刀的侍卫,脸色比那铁制的甲衣还要森冷。 “大人,这是何意?”张方远额上冷汗涔涔,回过头惊恐地看向了云霄。 云霄更凑近了几分,故意拖长了音,低沉沉地道:“贵部在潼关那深山老林里委屈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舍得出来,殿下若是不亲自见见将军,岂不是太对不起聂将军了?” 他不急不慢地抬起眼皮,直直看进张方远满是惊惧地眼里。 擅自行动,贻误军机,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张方远顿觉浑身冰凉,连忙往地上一跪,惶恐道:“大人,大人恕罪啊大人,末将也是依令行事,末将……” 云霄缓缓按上他的手,慢慢压了下去,俯身道;“将军怕什么?还是先见过殿下再说吧。” 张方远一听到“殿下”两个字,霎时一怔,哆嗦着问道:“可,可殿下他不是……” “不是什么?”云霄问道,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眯了眯细长的眸子,眉心那道墨印就像是诡异的第三只眼睛一样冷冷打量着地上的张方远,“将军还不进去?难不成是等着殿下亲自来接将军不成?”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24 张方远忙道:“末将不敢!” 云霄侧了侧身,躬身道:“那……将军这边请。” 只见屋内已有人把门拉开一道不大不小的缝,张方远抬头看了看云霄,又看了看门内,默默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硬着头皮将门缓缓推开。 屋内只点了几盏白晶灵能灯,清冷的光不算太亮堂,还不等张方远看清屋内的人,就听闻一个年轻的声音幽沉沉地道:“将军还真是让孤好等啊。” 张方远浑身一震,脑子里瞬间炸开了锅,抬眸一看只见那太子正身着甲衣,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前方的软榻上,没缺胳膊没少腿,一句话还说得中气十足,哪里像是重伤不起的模样,吓得张方远赶紧手忙脚乱地跪到地上,音里都打着颤地磕头道;“末,末将拜见太子殿下!” “将军紧张什么?”东笙冷冷地笑了笑,别有深意地道,“怎么还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张方远一听此话更是冷汗直下,想原来太子早就知道他们偷偷屯守在潼关,估计这“重伤不起”也不过是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就是为的将他们引出来。 “末……末将听闻太子殿下遇沙安贼子……恐殿下贵体有恙……” 东笙佯作恍然大悟地拖长了音“哦”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将军是担心孤受伤啊?” 东笙细细打量着张方远,不疾不徐地连带着硬甲扒拉下了一点自己的领口,露出里头的一小截纱布,问道:“将军说的是这个吧?将军真是有心了,不过孤无碍,一点儿皮肉伤而已,将军不必紧张。” 张方远战战兢兢地快速抬眸瞥了一眼,又连忙叩头道:“殿下洪福齐天,逢凶化吉,实乃我华胥之大幸事……” 只见东笙的笑意愈深,半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道:“恐怕孤若不是因为这伤,将军还舍不得出来吧?” 这话就像是一把冰锥,直接将张方远给捅了个对穿。 张方远脸色煞白,心里打了个梗,紧张地道:“殿下,殿下您此话何意啊……” 东笙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像是看什么无可救药的东西一般咂了咂舌:“我说张方远啊张方远,给你台阶你要不要?是你傻还是孤傻?聂将军打的什么算盘,孤能不知道?” 张方远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念陡转,连忙以头抢地:“殿下,末将只是依令行事,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东笙静默地盯着他看了一阵,他不说话,张方远就更是紧张,匍匐在地上也不敢起来,大气都不喘一声,心如擂鼓。 就这么过了半晌,东笙一个姿势坐久了,弄得胸口的烫伤有些绷着疼,便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稍微蜷了点身子,换了个依着扶手的姿势,一手支着下颌,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看向张方远,不咸不淡地道;“既然将军来了,那便暂时不要再奔波了,大战在即,将军还需好好养精蓄锐,写封手书传回去,让聂将军依部署来就行……至于该怎么写,想必就不需要孤来教你了吧?” 张方远像是找着了救命稻草一般,忙道:“末将明白!”· 东笙给门外的云霄使了个眼色,云霄便着身旁的侍卫把张方远领了出去,张方远行至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过身来揖了一揖,似乎是想说什么,踯躅半晌,略微有些迟疑地道:“末将告退了,西疆若是有什么不当之处……还望殿下宽宥。” 东笙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张方远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退了出去。 云霄看着他走远了,回身进屋将门阖上,东笙方才一直坐着已经有些绷不住,额头上覆了层冷汗,云霄见状快步走上前来,抓了一只软垫垫在他腰上,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往后靠了靠。 这一卸了力,东笙立马就长长地松下口气,将方才就一直放在手边的往生剑拿了起来,放在手里端详了一阵,沉沉问道:“他不会有事吧?” 云霄也垂眸看向了他手里的往生剑,沉默了片刻,道:“剑灵不似人,只要墨玉和剑骨无碍,休息一段时日便可恢复。” 东笙低着头,云霄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听他叹息了一声后,闷声道:“这已是他第二次救我了。” 云霄道:“你是黑灵,这是他的使命,就像……” 云霄话到一半似乎还没说完,却又不知如何该如何说,犹疑着道:“反正,他不会有事,过几天应该就好了。” 东笙吸了口气,缓缓合上眼,握着往生剑剑身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他知道,云霄刚才想说又没说的,是“就像当年火神缙云为救东玟而粉身碎骨”。 当时那大凌骑士的暗器飞来,爆炸的瞬间往生催动了全身灵力以身相护,才保得他安然无恙,可如今往生剑受损严重,暂时无法化形,说是修养一阵就会好,可也不知到底需要多久。 东笙捧着往生剑一声不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过了老半天,才又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在我出生以前,你们在哪?” 云霄懵了一瞬:“殿下是说……” 东笙道:“你们的灵体。” 云霄明白过来,想了想,道:“世人皆以为剑灵在黑灵降世以前一直都是沉睡剑中,其实我们也有自己的家,按照你们的话来说……可能类似于蓬莱仙境之类的地方吧,每隔一千年,我们才会随黑灵一同重返人世。” “也就是说,若我死了,你们也就回家了。” 云霄愣了一下:“……是,可以这么说。” “当年的火神呢?” 云霄一怔,似是回忆起一些伤心的往事,神色瞬间黯淡下来,犹豫了一下,才沉沉道:“缙云他……墨玉已碎,剑身已毁,当初东玟为了保他魂魄不散,已将他送入人轮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25 也就是说,永远也回不去了。 东笙看着手里的往生剑,一时无言。 云霄担忧道:“殿下,还请莫要太过伤怀,往生不会有事,缙云虽说被迫入了人轮……但也未必就过得不好,这里随时要开战,殿下还是……” 东笙摆了摆手,道:“我明白……那个大凌的红毛贼审出东西来了吗?” 云霄摇头道:“那厮……嘴太严实了。” 东笙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他们的主帅将他派来,那便是不管他的死活了,更应该料到他多半会落入敌手,怎会告诉他要紧之事……你按照部署,带一队人先走,我随后就去与你会合。” 第131章箭在弦上 东笙送走了云霄,就带着往生剑径直去了卓一鸣的屋子。 这个时节夜间还颇有些燥热,在加上明知关外有敌军虎视眈眈,自然是没人能安安稳稳睡个囫囵觉。所以即便是这深夜里,卓一鸣的窗户纸也都还亮着。 东笙当惯了大爷,进后生的房间向来没有敲门的习惯,以前也被往生嘴不饶人地数落他上梁不正下梁歪,成天没个正形,结果这一次在正准备直接伸手推门的一刹那,脑中却蓦地浮现起往生那幅满是嫌弃的嘴脸,不由得心里打了个哆嗦,推门的手顺势一蜷,改为轻轻叩了叩门扉。 里头传来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音,可以听出那声音的主人为了表现得成熟稳重而刻意压低了嗓子,问道:“何人?” 东笙道;“孤。” 里头随即传来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哐啷”一声,然后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眼间门就被从里头拉开了。 卓一鸣眼睛瞪得溜圆,惊诧道:“殿下?!……一鸣拜见太子殿下!” 东笙挑了挑眉毛,习惯性地眯起一双好看的眼,问道:“如此意外?” 还不等卓一鸣回答,便十分“为老不尊”地忽然偏过身子绕开卓一鸣,伸长了脖子往里头探,语气中带了几分揶揄:“还是怎么的,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然后趁卓一鸣还愣着,二话不说抬腿迈了进去。 卓一鸣涨红了脸,忙回过身来急道:“殿……殿下!” 屋内的陈设十分简洁,除了基本生活必要的东西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就只有桌上还摆着一盏不算太亮堂的白晶灵能灯。 东笙一时好奇,径直走到那桌边去,只见桌上摆着笔墨,和一张十分眼熟的部署图——上面还用朱砂密密麻麻地做满了批注。 这朱砂的字迹他是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往生的字迹。 东笙:“这是……” 卓一鸣连忙解释道:“上回殿下要小人做的部署图,往生师父为小人指出了几处尚需改进之处,小人不敢怠慢,自当好好研析。” 部署图上的批注把整张图纸挤地满满当当,不仅写出了哪里不妥,甚至还把改进之法分析得淋漓透彻。 东笙一时说不出话来,虽说他从前就知道往生一向是个嘴硬心软的,却没想到那厮成天嘴上不饶人,私底下却肯为卓一鸣下这般功夫。 东笙心口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涩来,握着往生剑的手不禁又紧了几分。他不动声色垂眸看了看手里的剑,缓了一阵,才点了点头道:“往生教给你的,你要好好学。” 卓一鸣那双乌溜溜的眸子熠熠发亮,目光灼灼地道:“一鸣谨记。” 东笙回眸看了他一眼,在那少年的眼里,他似乎看见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热烈,看见这种热烈,东笙心里说不上有多高兴,却也稍稍松下一口气。 “往生剑你拿着,一定护好他,不要出城,”东笙将往生剑轻轻搁在了桌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符,“但凡紫荆关城门一破,你就带着往生南下,会有人护送你们,去东海找北昭王,若是他不在,就拿着这块符去东海边的一家叫做沧珠阁的楼里寻一个叫元锦的人,然后跟他说,你要带着往生剑见江族。” 卓一鸣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东笙这唱的是哪出,只觉这句话让他心口十分不舒服,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反驳道:“可是殿下,为何要……” 东笙正色道:“往生受伤了,你就当是还他的师恩不行吗?” 这话将卓一鸣堵得哑口无言。 东笙没有多的话要说,也无意逗留,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甩下一句:“你记好了,你日后要为将为帅,可在你学会发号施令以前,你要先学会唯命是从,下一次,不要再问孤为何。” 他让卓一鸣带往生走,也不只是为了往生。 东笙自己是主帅,走不了,而这一次他也摸不清如果沙安人真的有援军,会有多大规模的援军,所以这一仗能打成什么样,他也打不了保票——但至少不能让卓家绝后。 卓一鸣总是摸不清东笙的脾气,看着他毅然离开的背影,卓一鸣踯躅了良久,才后知后觉地嚅嗫道:“一鸣……遵命。”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26 一场不眠夜之后,在翌日破晓之时,绷着千钧之重的那根弦终于断了,最后的片刻平静轰然崩裂,这天清晨,伴着鸡鸣,从偏关以北的山谷中传来了震耳欲聋的轰炸声。 “报————” 东笙看见一骑轻骑兵胳膊上捆着华胥的玄天旭日旗,从清晨烟灰色的薄雾中驾着马飞快地朝城关奔来。 那人来到了城楼下,脸上还糊着厚厚的黑灰,扯开了嗓子吼道:“禀报殿下,雁门关以西北五里处的山道上发现敌军!还请殿下示下!” 东笙望了一眼远处西北的那片山林,山与山相叠之处浓郁的阴影尚且含糊在天光里,道:“不要急着打,把他们往山谷里带。” 身旁的若水看着那传令兵掉头走远了,低声道:“你倒是放心甲子,不用增派人马吗?” 军营里鲜少见着女人,东笙之前一直没有召出若水,这会儿突然有这么一个女人万绿丛中一点红地站在那儿,弄得从旁路过的兵士都忍不住多逗留一眼在她身上。 东笙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或许是觉得死马当活马医了,倒是显得比前一个多月都平静了不少,异常淡定地道:“不能急啊,先着人去东边探探吧。” “东边?”若水蹙起一对柳叶般的细眉,“你的意思是说……” 东笙幽沉沉地道:“罗车在西边山谷里吃过那么多亏,这回最后一搏,怎么可能还会派大队人马过去……虚张声势罢了。” 若水顺着东笙的眼神往东边望了望,微微一怔,随即飞快地把目光拉回来,点头道:“若水明白了,我帮你去探探。” 东笙道:“有劳。” 这天恰好是个阴天,天亮以后不久,天空上就被厚厚的云层铺得满满当当,一片白茫茫的,所以几只徘徊在华胥与沙安边境上空逡巡不去的灰鸽就显得毫不突兀。 千里以外的小岛海港边,元鲤身上披着一件当地的绣花袍子,眼前架着一片白晶镜片,和几个身着布衣的人来到了载他们来这座岛的几艘大船前。 其中一个穿着蓝灰色粗布衣的男人找到了港边的守船的大爷,用当地话和他耳语了几句,然后往那大爷的手里塞了点什么,接着飞快地走了回来。 “元大人,可以了。” 元鲤点了点头。 昨日夜里就通过留在东海的灰鸽看见了周子融发的信号,他若是再不行动,东海的那位爷估计就要等得不耐烦了。 第132章“天雷轰山” 在沙安靠近华胥北疆的地方,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松涛林海,从灰鸽的眼里看来,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绿色丝绒地毯,服服帖帖地铺在起伏的山地上。 沙安的白晶灵能并不如华胥那么普遍,对于住在边境的乡野之民来说,几乎可以说是像油一样金贵的东西,所以每天早上,都有到山林里来拾干柴的村民。 而临近东海一带的村子在两天前,都接到了从都城来的消息,说是最近会有军队路过,无事不要去山道上,带消息来的是几个身披铠甲的军士,手里拿着都城的令牌——村子里的人有多少见过这般架势,才一来就将附近的好几个村子都弄得如临大敌,这些住在棚顶泥墙里的“诸葛孔明”愣是把消息传得越来越离谱,好像他们即将见证征服整个东陆的神兵将如何天降一般。 可每家每户到了点,还是依旧会让家里的小孩子去山里拾干柴,就似乎所有人嘴上再怎么紧张,心里也都隐约认定,这平庸了好几代人的生活不会就如此轻易地被打破。 当小孩子们背着大背篓,趁着拾干柴的空档去树上掏鸟窝的时候,其中一个看见白茫茫的天空上似乎有一个异常白亮的光点朝他们移来,越来越大。 也不知是谁先尖声叫了一声“大神下凡啦!”,其他的孩子仰头一看,觉着这异常灼眼的白色光点似乎除了“大神下凡”以外也找不着更合适的解释,便也都兴奋地起哄起来。 “看那!” “真的是大神!是三脸大神!” “是三脸大神!” “我们要打胜仗啦!” …… 这个他们口中的“三脸大神”尖啸着砸向了这片寂静的山林,当它逼近的时候,这些孩子们才发现这个“三脸大神”的光团似乎太大了一些,白光笼罩了方圆百里的山林,照得林中几乎没有一个阴暗之处,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摩擦着空气发出刺人耳膜的恐怖尖音,就像是一只无比巨大的烧水壶烧开了。 孩子们一哄而散,尖叫着、鸟兽一般散得没边儿没影,转瞬间,那巨大的白色光团就山呼海啸地撞进了墨绿色的山谷中,整个大地都为之震颤,山谷两侧的山壁如被天斧劈下一般,瞬间垮塌了下来,轰然落进山谷中。 巨大的烟尘铺天盖地地掀至一个令人悚然的高度,仿佛一张几十丈高的灰黄色巨幕,过了好几个时辰才渐渐沉下来。 这时人们才头皮发麻地发现,那光团竟是将原本偌大一个幽深寂静的山谷给生生填平了,胆小一点的直接给吓了个魂飞魄散。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光团其实恰好砸在沙安正准备去华胥支援的那最后五十万大军的面前,若是他们方才再多往前一些,恐怕就要尽数被埋进那山谷中了。 前锋的将领登时吓得目瞪口呆,腿脚瞬间就软了,马都惊得撕心裂肺地嘶鸣一片,他们花了好大的气力,才制住这些要发狂的马。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27 中军主帅当机立断,决定在未查明以前,全军后退百里。 本来罗车当天就会接到援军,没想到接到的却是“天雷轰山”的消息。 罗车手一抖,竟是让那军报掉在了地上,他维持着一个震惊的表情僵硬在原地,十几年来,他头一回在两军阵前头脑里一片空白。 旁边传令的小兵匍匐在地上抖得跟筛糠一样,根本连头也不敢抬,听见军报掉在地上,还本能地一哆嗦。 罗车的嘴唇不住地发颤,卡白得像是覆了一层霜。 恐怕手底下的人早就把消息传疯了,估计什么“天谴”之说都会蜂拥而起,可他们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罗车不会不清楚。 ——那是华胥前两年在南疆曾崭露头角的远程炮,当初只凭几炮的威力,就把杨癸与黑旗的几十万联军给打得七零八落。 罗车原本以为,这炮是没有准头的,而且沙安与华胥东海海域范围相隔甚远,他们入侵华胥北疆,华胥人又不可能在自己的地上动这么大的火——却没想到,华胥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砸了他们沙安的后院。 这炮恰好落在援军的正面前,他也不敢打保票,是华胥人真的打不准,还是故意为之——他甚至不知道,这“天雷”,到底是从哪儿砸来的。 罗车觉得自己的血都瞬间凉了一大截,他狠命按下自己隐隐打颤的手,深深吸了口气,那声音就像是个漏风的破风箱。 他精疲力尽地努力阖上眼。 他不禁想,难道这就是人常说的,大势已去,真的无力回天了吗? 东笙与沙安人缠斗了一整天,晌午时敌方却突然把人都撤了回去,他一开始还不明所以,以为是罗车的诈败之计,遣出斥候五十人前去查探,才知道沙安人是真的撤了,直接撤到了居庸关。 云霄去打探消息,回来才告诉东笙,说是有什么“天雷轰山”,正好劈在沙安人的援军面前,把援军给吓回去了。 “什么?”东笙一头雾水,匪夷所思地震惊道,“让雷给吓回去了?!” 云霄也想不明白,只能勉强点点头:“反正……是这么说的……是有点奇怪。” 东笙顿时懵了,惊疑不定地盯着云霄,云霄也弄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头疼。 东笙想了一阵,问道:“可有说那是什么样的’天雷’?” 云霄回忆了一下,道:“说是一个巨大的白色光团,还有很刺耳的尖啸之音。” 东笙愣了一下,心里慢慢摸出个形儿来,如果真的只是什么“天谴”,绝对不至于把罗车那沙场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狐狸吓跑。 东笙沉默了一阵,云霄看他一副沉思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有头绪了?” 东笙叹了口气,沉沉道;“看来,是有人还帮我们留了后手。” 按照云霄的说法,最有可能的就是华胥的远程炮,东笙知道虽然这东西射程远,但也总不可能是从东海统帅部打过来的。 东笙眼神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我记得,沙安东边是不是有一座不隶属于他们的海岛?” 云霄皱了皱眉,不太确定地道;“似乎是有吧……殿下,您问这个做甚?” 【作者有话说:周子融元鲤远程放大招,远程炮——击败——沙安援军;助攻——灰鸽。】 第133章内讧 按照云霄的说法,最有可能的就是华胥的远程炮,东笙知道虽然这东西射程远,但也总不可能是从东海统帅部打过来的。 东笙眼神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我记得,沙安东边是不是有一座不隶属于他们的海岛?” 云霄皱了皱眉,不太确定地道;“似乎是有吧……殿下,您问这个做甚?” 东笙没有立刻回答他,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个名字来,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想也对,思来想去,除了那人,也没人想得到如此狠绝之法了。 世人皆道小北昭王有匪君子温润如玉,几乎不像是个武人,可只有东笙这个从小与他恨不得一条裤子穿大的发小才清楚,那人平日里看着不温不火的,真的疯起来,没人知道他会作出什么样的事来。他就像不属于这个尘世一般,风平浪静时便淡然处之,仿佛什么事都无法在他心里掀起一丝波澜,可若真的要逼得他出手了,哪怕是天翻地覆,他也绝不手软半分。 这么个炸法,的确是立竿见影——爽快是爽快了,代价可就大了去了。 东笙不禁开始怀疑,莫不是有人在逼他? 云霄见他似乎已经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理会自个儿的意思,不免窘了一下,试探着道;“殿下……那接下来怎么办?” 东笙侧眸看了看他,眼中转瞬即逝地闪过一丝异色,然后扑棱着一对儿小扇一般地长睫故意冲他眨了几下,嘴角噙起些笑意;“你担心什么?现在该担心的该是罗车那老匹夫才对。”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28 云霄觉得东笙没理解他的意思,“啧”了一声,着急地道;“我知道,可那也得有下一步应对之策啊。” 东笙见他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也不好再玩笑,便叹了口气,稍稍摆正些颜色,道;“你要想,如今他们后院起火,他们慌不慌?那’天雷’连我们都不知道是从哪儿劈下来的,他们又岂能比我们更清楚?就算他们知道,他们也不敢保证在找到源头以前,那’雷’还会不会再劈一次。” 云霄一琢磨,忽然意识到此事的蹊跷之处,试着道;“你是说……这’天雷’,当真是人力所为?” 东笙夸张地扬起了一边的眉毛,故意摆出一副意料之外的嘴脸,揶揄道;“怎么?你还真怀疑过是天谴?老天爷才懒得管这档子俗事呢,能巧成这样的,只能是人祸……” 他这句话说完,才意识到说“人祸”似乎有些不合适,特地纠正道;“……不,这得叫事在人为,仗是打赢的,没有撞大运的事——所以你想,连我们都知道不能心存侥幸,那罗车能不知道?他难道会真的以侥幸之心,来拼死一搏?今天那雷能劈在他们援军的面前,明天就能劈在他们正脑顶上……我就不信,他还能安安心心地把这仗打下去。” 云霄道;“那按你这么个说法,罗车岂不是该立刻撤出北疆,为何还屯在居庸关?” 东笙瞟了他一眼,道:“这仗打了一年多,要你撤你甘心么?况且我是说他不能安安心心地打,又没说他不会惶惶恐恐地打。” 云霄愣了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东笙“哎”了一下,道;“来打北疆又不光是沙安的主意,若真的没人挑拨,沙安也不至于与我们撕破脸,毕竟远亲不如近邻——如今,他们要撤,也不光要他们自己肯撤,还得他们的东家肯撤啊。” 云霄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那我这就带人去居庸关附近守着。” 东笙道;“嗯,不过虽说罗车多半心不在此,但那也毕竟算是前辈,行事还需万般小心,绝不可冒进,现在走到这一步了,不能功亏一篑,我们耗得起,要徐徐图之,有任何异状就报来给我。” 云霄领了令便不作耽搁,起身就要出门,却没想一拉开门就正好撞上急急忙忙赶来传军报的小士官。 云霄给他撞懵了一瞬,也没多想,面露愠色地喝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小士官脑子里也撞成一锅浆糊,可也顾不上心疼自己,匆匆忙忙地道;“大人恕罪,小人有要事禀报。” 屋中的东笙闻声便起身朝门口走来,问道;“何事?” 小士官满头大汗:“沙安人又……又又来了!” “又来了?!”云霄诧异道,“这也太快了吧?!” 小士官道:“从东边的平原绕过来的,再要不了半柱香就该到了啊。“ 东笙不禁拧起了眉,他知道罗车不会轻易撤去,可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着急地再攻一轮。 八成是有什么要命的人在以什么更要命的理由逼他,否则以罗车的性子,不会做这种完全不顾后果的事情。 这难不成还得不死不休? 而就这么谈话间的片刻功夫,果真从东边传来了灵能炮的动静。 东笙回屋拿了佩剑出来,面沉如水地朝外走去;“出城迎敌。” 既然有人盼着沙安死,那他不如就让那人借一回刀。 沙安大营中,罗车正与大凌王子吵得面红耳赤,旁边的部将侍卫缩得像一排鹌鹑,气都不敢漏一声。 罗车满脸横肉都气得直抖,他比伽雷高出大半个头,像座山一样居高临下地咆哮道;“你这是拿我沙安男儿的性命当作儿戏!!” 伽雷脸色极差,瘦削的面颊显得眼窝更加深陷,鹰隼一般的眼神刀子似的,只听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阴阳怪气地道;“大元帅不是一向认定服从之上么?誓死不退可是元帅您在沙安陛下那里立下的毒誓,怎么这就要出尔反尔了么?” 罗车恨声道:“我愿意在陛下面前自裁谢罪!可你不能让几十万沙安勇士的命去给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陪葬!” 罗车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吼着道:“这根本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伽雷古怪地笑了一下,“那大元帅背着我让我大凌的皇族骑士去赴死,可就考虑过何为意义?要你取华胥太子的性命,是要你在战中取他首级,而不是要你派我的皇族骑士去他的大营里送死!!那是以卵击石!!” 罗车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嗤笑道;“怎么?殿下当初在那种时候将他派到我军帐下,不是为了借刀杀人?我虽不知道殿下您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我知道他是什么人,更听说过大凌陛下的意思。” 伽雷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变得凶恶起来,他恶狠狠地道:“总之,这仗元帅您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成全不了功,就当是成全个名好了。” 而这名,恐怕得是身后之名。 第134章劫囚 一仗打了将近两年之久,两方都内耗到了极限,沙安人要决一死战,华胥也无意拖延,东笙率全军出城迎敌,紫荆关内就只留了三千戍卫守城。 东笙不在城关,所有的天罡灵武也都被带走了,唯一留下的往生剑还尚不能化形,防区内无人主事,大事小情就都落在了卓一鸣一人身上。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29 军队出战已经小半天了,中间不时有战报传回,沙安大军节节败退,若是不出意外,翌日日出之前,沙安残部就不得不退出北疆。 卓一鸣抱着被他拿布包得跟个棒槌似的往生剑,正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案前看往生给他讲过的兵书,手里捻着一支羊毫笔时不时地勾勾画画,正看到“兵不两胜,亦不两败,兵出逾境,期不十日,不有亡国,必有破军杀将”,想起最初与沙安人的缠斗,当初让他的父亲赔了性命,如今风水轮流转,总算是轮到沙安人自食恶果了。 他心里倒也说不上宽慰,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万事将终,尘归尘土归土,他什么都没干,可父仇已报,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于是他不禁开始想自己今后又要如何,身在北疆,心又何往。 卓一鸣嘴上不说,平日里东笙说什么他做什么,乖巧得简直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人,他死活要赖在东笙身边,也不过就是为了看见北疆收复的那一天,可如今他美梦将成,他却又有些无所适从了。 他没有在这种寻寻觅觅的情绪里沉湎太久,屋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的神智拉了回来,他凝了凝神,沉下嗓子,尽量模仿着记忆中东笙的语气,问道;“何事?” 屋外的人却显然没有他那么镇定从容,急不可耐地将门推开来,着急忙慌地道:“卓小公子,有人劫囚!” “劫囚?”卓一鸣神色一变,噌一下从椅子上窜起来,也顾不上所谓“持重”,快步朝那军士走过去,“劫什么囚?你好生说清楚。” 那人飞快地道;“回禀小公子,是之前行刺殿下未遂的大凌贼人,方才有一批人马从西面混入城中军营,快刀斩了数十人的守卫,正持人犯东北向奔逃。” 卓一鸣道:“可让他们逃出城了?” “暂时还未出城,我军正在设法追捕。” 军士看着这比自己还要矮一个头的临时主事,心里不免摸不着个底,可也不好明着说,便拐弯抹角地问道:“小公子,此事可还需报与殿下知道?” 卓一鸣却极其敏感地嗅到了其中那一丝轻视的意味,当即眼神一凛,厉声道:“殿下忙于战事,说与他做甚?” 军士吃了瘪,顿时也说不出话来,可看卓一鸣一副半天没有回应的架势,以为他拿不定主意,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小公子可知该如何是好啊?” 卓一鸣想,如今关外两军交战正酣,沙安那老贼自身难保,又为何会派人来救一个大凌人?况且当初他们一致认为,此人既然被派至敌军行刺,那必然就是主帅没打算接他活着回去——那为何又会费如此之大的周章再来救人呢? 军士等得心肝如被油炸一般焦躁煎熬,才总算是等得卓一鸣开了金口:“遣五百轻骑继续追击,其余人随我去拦水路。” 军士愣了一下,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又问了一句;“水路?” 卓一鸣严声厉色地道:“无需多问,依令行事。” 在他那张还未张开的娃娃脸上摆出这幅颐指气使的表情,好似打肿脸充胖子,可此种情形之下,军士却从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读到一种深思熟虑过后的肯定,于是不由得他质疑,嘴已经先脑子一步开了口,连声道:“属下明白。” 已是过了申时,只是这个季节日落得晚,现下外头还是天光大亮,城中被搅得警铃大作,劫囚的人选在这个时候动手,恐怕也是被逼到绝境的不得已而为之。 如此看来,沙安人的确时间不多了。 卓一鸣乘快马赶往港口的路上还在想,也许这劫囚确有几分浑水摸鱼的意思,一边在负隅顽抗,一边又在趁乱抢人,卓一鸣不相信这两者之间会是巧合。 八成是鳖咬鳖一嘴血。 这批劫囚的人多半是大凌的,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们肯定不会贸然顺陆路北上——所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沿海岸走水路去沙安,要么是直接漂洋过海回大凌。 紫荆关以南的官港属防区内,大凌人断然不敢碰,而紫荆关以北的海港早就空了,附近能下水的地方就那么几个,若是有一艘船停在那,应当是很突兀的。 卓一鸣遣人分头去找,自己带着五十轻骑去了紫荆关以东最近的一处港口,北境的海域近岸处多暗礁,若是一路沿着北上恐怕半道就得怒沉了,但若是要绕航那么远的海路,恐怕就得要吃水很深的大船,紫荆关以东能纳得了那种大小的船的海港就那么几个,要找到并不算难。 他忽然福至心灵的想起,之前似乎听说有准备北返的富商雇城里留守的难民为他们清理海港,就在紫荆关东边的河口附近。 天色渐渐染上了红光,北方极远之处仍有硝烟直入云霄,隐没在烟红色的云霞里。 “去南河口。”卓一鸣道,“通知后边的人,要再赶快些。” “南河口?”身旁的骑兵忽然道,“小人知道一条捷径,可节省些时间。” 卓一鸣一喜,急忙回头道:“当真?快带路!” 于是他们撇出官道,从那骑兵所指的乡路直奔而去,正赶在日落时到了南河口的海港边——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港边当真有一艘其貌不扬的大船,一批人正急匆匆地顺甲板登船,紫荆关以北的沦陷区已经断了白晶灵能,这船显然是最老旧的式样,以帆桨为动力,卓一鸣赶到的时候,他们还在忙着松缆绳。 其中一个大凌兵正架着杰尔的一只胳膊要往甲板上去,冷不防头顶上方掠过一道光影,直直穿向了他们的桅杆,眨眼间火光窜起,猎猎烧开一大片,尚还捆在一起的帆一下子被烧了大半。 原本虽匆忙却井然有序的撤离一下子被全盘打乱,一边人喊着救火,一边人着急忙慌地掏家伙要对付直冲他们奔来的华胥轻骑。 卓一鸣并不急着与他们血拼,五十快马轻骑转瞬间就将海港团团围住,逡巡在他们周围,卓一鸣扫视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人群中的那一头酒红色的头发,在血色的夕阳下显得有种凄凉的枯红。 他拢了拢自己一路被吹歪的披风,不动声色地盖住了被他捆在背后的往生剑,用并不算流利的大凌话道:“骑士大人,您不辞而别,在下不好与殿下交代。” 杰尔断了一只腿筋和一对手筋,身上的衣服还渗着斑斑驳驳的血渍,闻言回过眸子来远远地看了卓一鸣一眼,他脸上尽是血痕,看起来毫无生气,浅淡如玻璃一般的眸子里如古井无波——只这么一眼,卓一鸣心里便顿时虚了一截。 他那一瞬无由来地觉得,这人也许早就死了。 杰尔不吭声,两方一时相持不下,眼看着就要剑拔弩张了,卓一鸣道:“骑士大人,华胥君子不以胜之不武为荣焉,在下本无意伤人,更不愿趁尔之危,骑士大人与在下回去,在下也好有个交代,还望骑士大人千万莫要下了面子!”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30 杰尔抬眼看了看他们已经被烧得差不多的船帆,以及将他们重重围住的华胥轻骑,沉默了半晌,终于微微点了一下头,淡淡地道了一声:“可以。” 卓一鸣道:“多谢骑士大人。” “我有要求,”杰尔从扶着他的那人身上把胳膊抽了回来,跛着一条腿颠了两下,好不容易站稳,又道,“让他们回家。” 此话一出,身旁护着他的大凌兵士顿时慌了,一叠声地唤大人,其中一人连忙就跪下了:“大人,您若是没命回去,小的们也活不成啊!” 杰尔无波无澜地看了他一眼,默默从脖子上扯下一只挂坠塞进那人的手里:“看到这个,他不会杀你们。” “大人……” 杰尔转头看向卓一鸣:“阁下答应么?” 卓一鸣道:“一诺千金。” 杰尔道:“好。” 卓一鸣看着他朝自己展了展双臂,示意他没带武器,然后一步步朝着卓一鸣的方向走了过来。 在快要接近卓一鸣的时候,忽而从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卓一鸣本能地一回头,见不远处的官道上驰来一队人马,看旌旗应当是太子的人。 可就这么一闪神的时间,杰尔已经不知如何闪身到他的面前,一肘撞在马当卢上,将马吓得腾蹄而起,卓一鸣一惊,身形不稳地要朝后仰去,慌忙要去拽马缰,而这时杰尔另一只胳膊已经勾住他的胳膊,电光火石之间将他从马上拖了下来。 “不要动!!” 杰尔嘶声大喝道,已被断了手筋的右手无力地虚覆在了卓一鸣的咽喉上。 卓一鸣咽了口唾沫,只觉得杰尔看似无力的手心里似乎有什么冰冷坚硬的金属正抵着自己的喉咙,顿时头皮一炸,朝周围跃跃欲试的轻骑大喊道:“不要过来,他手里有刀!” 第135章罗迟 云霄驰马赶到的时候,正看见杰尔挟持着卓一鸣,两方尽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态势,就好像一个刚刚好压平的天平,只要那一边再多一粒沙的重量,整盘局势就会瞬间土崩瓦解,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杰尔!”云霄狠命一拽马缰,勒停在华胥轻骑的包围圈外,随他而来的那些刚刚才从战场上下来的华胥兵士立马又围了一圈,一个个刀上的血还在黏哒哒地往下淌,好似嗜血修罗。 云霄紧张地盯着那只压在卓一鸣脖子上的手,瞪圆了眼睛急声道:“他不过一个孩子!你挟他做甚!” “他是卓氏的子嗣,你们希望他活着。”杰尔道,“难道不是么?” 杰尔的手上其实没什么气力,若是卓一鸣但凡有些功夫底子,早将他反制住了,可惜卓一鸣白白生在武将世家,天生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当初往生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教他十八般武艺时,他便是一窍不通,后来他还曾自己宽慰过自己,大不了做个儒将,效仿那武侯诸葛,两军阵前也能羽扇纶巾,谈笑风声之间便能一子定局。 可惜了,如今他让人跟拎鸡崽儿似的拎在手里,才知有些身手是何其重要的一件事。 云霄翻身下马,将剑递与旁边的亲卫,朝杰尔扬了扬自己的手示意自己已无兵器,一步步试探着从包围圈外往里走,一边注意着杰尔的神色,一边劝道:“如今沙安败局已定,殿下无意再兴杀戮,你且放了他,其余万般之事我们皆可商量!” 杰尔将放在卓一鸣喉咙上的手抵得更紧了几分,冷声道:“你不要过来。” 他手心里的金属器物死死压在卓一鸣的喉管上,一种丝丝凉凉的窒息感顺着卓一鸣的喉咙蔓延至他的大脑,卓一鸣脸色煞白,粗喘着道:“阁下究竟有什么条件?” 杰尔道:“我不相信你们华胥人的一诺千金,让他们走,现在就走。” 卓一鸣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大凌兵士,又转眼看了看云霄,两人的眼神一对上,云霄便立刻会了意,冲着前方用戟指着大凌人的华胥轻骑道:“好,放人!” 数十名轻骑依令撤了长戟,那些大凌兵士就迅速退回到了船上,虽说船帆已经被烧毁,但还有备有的船桨,只是速度会慢些罢了。 云霄道:“这下你可满意了?” 船已起了锚,上的一名大凌兵士朝杰尔嘶声喊道:“骑士大人,快过来!” 杰尔可以以卓一鸣为质,挟着他回到船上——毕竟就算是他们能安全离港,如果手里没有人质,二里之内,华胥带火的箭雨仍然能将船烧沉。 可卓一鸣若是一旦上了船,送他们到了安全的距离,多半就难有活路了。 云霄看杰尔不为所动,连忙道:“骑士大人,该放人了吧?!” 船上的大凌人已经急疯了,眼看着杰尔迟迟不动,带着些央求的语气大声喊道:“大人,快上船吧!” 这个节骨眼上,卓一鸣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他若是算错了,那恐怕就真的要被杰尔带上船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31 卓一鸣直觉得口干舌燥,吞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道:“大凌皇族骑士,可是一诺千金?” 听闻此话,杰尔垂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轻轻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你这宵小。” 船上的大凌兵忍不住第三次催促他上船时,杰尔终于头也不回地道:“我早已无归处,你们回去吧。” “大人,上船啊!” “大人……” “这是命令!” 杰尔喊道,因为严刑拷打而许久都未曾沾过一滴水的嗓子像是被撕裂了,嘶哑得宛如裂帛,尖锐地扎进那些兵士的心里。 实在是劝不来,那大凌人无奈,挥刀斩断了缆绳,船在海水的推动下,缓缓荡离了港岸。 船渐行渐远,其上数十名大凌人双拳相抵于胸前,远远地给杰尔行了个大凌军礼。 卓一鸣瞥了一眼自己喉咙上那只布满了伤痕的苍白瘦削的手,警惕地问道:“阁下既然不与他们一同走……那是不是可以放开在下了?” 然而杰尔却完全没有要松手的意思,置若罔闻地更抵得紧了一些。 卓一鸣心里打了个寒颤——这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云霄的手已经不着痕迹地悄悄摸向了藏在腰后的短刀,一字一句地道:“还望骑士大人切莫食言啊。” 杰尔抬眸无波无澜地看向了他,刚要张口,却恍惚看见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道虚影,眨眼的功夫,他的胸口处就爆开一团血花。 卓一鸣彻底愣住了,那只不知什么的暗器就直打在离自己脸不到三寸的地方,热辣辣的血溅得他半张脸都是,压在他脖子上的手顿时彻底卸了力,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手心里掉出来,落在了草地里,杰尔闷哼了一声,身子一软,就往后仰倒了下去。 空中一只灰鸽无声无息地掠过。 直到他倒地的那声闷响,才把还没反应过来的卓一鸣给唤回了神。 云霄已经快步赶了上来,关切地询问道:“小公子没受伤吧?” 卓一鸣愣愣地摇了摇头,回身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杰尔,他两眼还没来得及阂上,暗红色的血在草丛的缝隙里流淌,缓缓渗入土地里,一大片深色的血红覆在毫无起伏的胸膛上,颜色像极了他的头发。 卓一鸣蹲下身,从草丛里捡起那个从他手心里掉落的金属块——那根本不是什么刀,而是大凌皇族骑士的勋章,低着他喉咙的,不过是这勋章的薄沿。 勋章已经被血浸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卓一鸣分明记得,方才的血并没有溅到这勋章上。而更让卓一鸣不解的是,当初在他们假意和谈破裂时,制服杰尔后就曾搜过他的身,所有的尖锐物品都被收走了,这勋章又是藏在哪儿的。 卓一鸣揭开了杰尔的衣襟,发现在那致死之伤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坑,不像是新伤,而是被人强行扯开的,伤口周围还有断开的线头——他竟然把这东西缝在心口附近。 心脏被穿透,杰尔已经断了气,卓一鸣察看了一番,却发现他的胸口上以及尸体周围都找不到任何的利器,卓一鸣正疑惑着,云霄恰到好处地开了口:“是灵箭。” “灵箭?”卓一鸣微微一蹙眉,接过了云霄递来的干净帕子,擦拭着脸上的血迹,“你是说……” 空中的灰鸽盘旋而过,朝着南边飞了回去,他们说话间,南边不远处就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一人穿着东海制式的甲衣,背上背着一柄黑漆的长弓,奔到近处时勒着马缰让马渐渐慢下来,之前一直在空中盘旋的灰鸽飞到他的头顶上打了个转,扑棱着翅膀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云霄一眼认出这人的模样,似是全然没有料到,讶异道:“罗小将军?” 罗迟驱马到他们近前便翻身下来,冲着云霄与卓一鸣揖了一揖,道:“在下罗氏昆延,受北昭王爷之命前来北疆照应。见过云霄大人,呃……这位是?” 云霄道:“哦,这位是卓氏小公子。” 卓一鸣颔首一揖:“在下卓氏一鸣,见过罗将军。” “原来这位就是卓小公子!”卓一鸣盯着这才刚到自己肩膀高的小孩,眼睛登时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音调都拔高了些许,“久仰久仰,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方才情形那么危机,小公子都能不慌不乱。” 但若是真的说不慌那都是假的,卓一鸣干笑了一下:“方才多谢罗将军出手相救,一鸣感激不尽。” “小公子客气了,”罗迟颔首道,看了看他身后躺着的尸体,总觉得有些熟悉,不由得走近了些许,顿时认了出来,“怎么是他?!” 那头让人过目难忘的酒红色头发,和 云霄皱了皱眉:“怎么,罗将军认识他?” 罗迟点了点头,严肃道:“在下两年多以前曾随北昭王爷前往大凌,赴四方联合会,当时见过此人,此人是大凌王子伽雷的贴身骑士,据说是自小保护伽雷,十几年来寸步不离,乃是死忠。” 卓一鸣沉吟道:“莫非真的……” “对了,”罗迟丝毫没有注意到卓一鸣的异嶼样神色,自顾自地道,“在下听闻殿下重伤不起,现下如何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32 云霄浑身一怔。 卓一鸣刚要开口,吓得云霄赶忙咳嗽了一声。 卓一鸣:“……” 【作者有话说:罗迟的表字是昆延,罗耿是昆直,开头几章提到过。】 第136章得胜 罗迟注意到云霄脸上的难色,顿时不解道:“怎么了?” 云霄迟疑了一下,旁边的卓一鸣还在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他前后一思量,觉着早死晚死都得死,反正东笙干的混蛋事儿他自己兜着,便朝着罗迟靠近了几步,琢磨了一下措辞,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罗将军的意思是,北昭王已经知道殿下重伤的事儿了?” 罗迟不知所以然地点点头,纳闷儿道:“大半个华胥的人都知道了,王爷心系殿下,又怎可能不知?……云霄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不敢说的是,北昭王安插在东笙身边的眼线,多到能凑出一个营来。 云霄心想果真是完蛋,不过主要是北疆战事太紧,就算是再怎么万全,谁也没能考虑到东海的那位主身上。 罗迟见云霄迟迟不开口,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惜他没想到云霄的点上,一股脑儿地想岔劈了,以为云霄故意含糊其辞是因为不敢说出实情,顿时心里一寒,倒抽了口凉气,惶恐道:“难道殿下莫非已经……” 云霄赶紧摆手:“没没没没,没有的事,殿下很好,没事,其余的容在下慢慢说与将军听……不过话说回来,北昭王没事吧?可……还安好?” “……殿下真没事吗?” 云霄又点了点头,重复道:“没事,当真没事,现下还在前方统军御敌呢。” 罗迟长长地“哦”了一声,脸上立马溢满敬佩之情,赞叹道:“殿下果真是洪福齐天,铜皮铁骨啊,那么重的伤,都能恢复得如此之快。” 云霄:“……” 他匪夷所思地看了罗迟一眼,一时竟想不出这人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罗迟并不懂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以为云霄也认同他的话,便继续道:“哎,王爷之前还担心得不行,说什么都要亲自来北疆一趟……” 云霄吓了一跳,惊道:“他真来了?” “哪有。”罗迟道,“王爷让皇城来的人带走了,这才让我来北疆替他看看。” 云霄好不容易松下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就又提起来,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罗迟说了什么,连忙问道:“北昭王让京城的人带走了?……这又是为何故啊?” 罗迟“啊”了一声点点头,左右看了看云霄身旁的亲卫,又看了看杵在一旁浑然一副身在魂不在模样的卓一鸣,便尽力不动声色地拉着云霄的胳膊凑近了些,在他耳畔低声道:“说是皇命急宣,召王爷入京述职……圣命何敢违啊,这才来不了。” “述职?”云霄眉头一紧。 这种时候述什么职。 恐怕是别有深意。 北疆的仗还没打完,连夏祭大典都一切从简,四海之内没一处是安定的,况且东海现下不仅流民遍地,还正面临解除番阳海禁的重要当口,突然把主持大局的人调回去,绝不会是“述职”那么简单。 再加上之前西疆聂氏已经对东笙起了不臣之心,东笙眼下又要对付沙安人又要防着西疆人,断然抽不出手来去顾及帝京之事。 可别是有什么人等不及,要釜底抽薪了。 ——不过罗迟那脑子还没拳头大的断然是想不到这些上去,还在冥思苦想陛下究竟是有多天大的事要这么急着把周子融召回去,还越想越觉得心惊,愁眉苦脸地道:“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这种时候着急忙慌地把王爷叫回去,那传旨的内官催得跟要赶投胎一样。” 云霄懒得搭理他,回头朝着北方望了一眼,看着那头的硝烟已经散去不少,估摸着道:“应该差不多打完了,罗将军一路奔波劳累,不如且先送卓小公子回城关歇息,在下之前奉命前来护小公子周全,现下还需得回去与殿下回合,也好有个策应。” 此时夜幕降垂,不久前还被夕阳照得血红的草地现在已经暗得糊成了一片,像是一块黑毛毡,低头一看,连自己的脚尖都看不清是个什么形。 卓一鸣神情惶然地站在这种巨大的黑暗之下,脸上满是揩不干净的血印子,身后还有一座战场——这就显得他又瘦小又无助,像是一只被丢在异族中的小瘦马。 罗迟只偏头看了他一眼,就立马被激发出了一种类似于使命感的保护欲,他本来还想与云霄一同前去,结果当即便改了口,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还不时向卓一鸣匀去几分怜惜的眼神,沉声道:“大人还请放心,罗某定将卓小公子平安送回。” 云霄心事重重,与他作揖道别之后就匆匆上马朝北去了,一阵轰隆作响的马蹄奔腾而去,罗迟目送着他走远了,才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卓一鸣。 “小公子,”罗迟稍微弯了点腰来缩短自己与卓一鸣的身高差距,试图显得更亲和一些,连声音都刻意轻柔了几分,“今日想必是受惊了,夜路不好走,还是尽快与在下一同去城关中吧,好好歇息歇息,吃点儿好吃的,也算压压惊。” 卓一鸣被这八尺男儿的柔情给彻底从自己的思虑中强行拖了出来,心中对此种像是哄小孩一样的言语十分不满,但顾虑到礼仪,好歹还是把刚要皱起的眉头给强行抻平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33 想之前在军营中,自从他丧父之后就曾暗暗发誓此后决不再做个屈人羽下的雏鸟,他死皮赖脸地要跟着太子,也不仅仅是因为父仇,更是因为东笙虽然并不总让他上前线,但却从未“哄”过他,总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该怎么使唤怎么使唤,该怎么提要求怎么提要求——这让他提前看到了自己身上仿佛“成人”的幻想,即便是从不对他委以重任,但卓一鸣也认为那是因为自己能力不够,还需更加下苦功,而不是因为自己还是个“孩子”。 卓一鸣扯了扯嘴角,语气略有几分生硬地道:“罗将军言之有理,那我们这就启程吧,也好提前置办些东西,准备迎接殿下凯旋。” “嗯,”罗迟十分混账地忍笑道,“话说小公子小小年纪,言谈举止就如此有模有样了……噗,抱歉,在下的意思是,小公子当真是早慧啊。” 卓一鸣被他那一声不慎漏出的笑声气得脸色发白,然而黑灯瞎火,罗迟却完全看不见他无比难看的脸色,仍在自顾自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 卓一鸣像是蒙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怨愤地想,我早慧,总好过你不慧的好。 之前罗迟与云霄谈话的时候,卓一鸣虽然在想自己的事,但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一些,那时便觉得罗迟这人脑子的发育速度早被身体的生长速度甩开了一万八千里,望尘莫及地遥望着这傻大个在没心没肺的道路上尽情驰骋。 卓一鸣脸上再也藏不住地露出几分嫌弃的神色——可惜,天太黑,罗迟仍旧浑然不觉。 早有耳闻,原东海大将罗耿有个废物弟弟,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白白生得一张眉清目秀的好皮囊。 罗迟刚要上马,余光却瞟见卓一鸣仍站在原地没动,正侧着头看向杰尔尸体所在的地方,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卓一鸣看着草丛里那一具已经快要冰凉到夜的温度的尸体,暗道了声“也罢”,便转过头冲罗迟道:“帮他收个尸吧。” 罗迟愣了一下,一只脚都已经搭在了马镫上,然而出乎卓一鸣意料的是,他这一次什么都没说,十分爽快地应了一声,立马招呼起四周的轻骑下来帮忙搬尸体。 回去的路上,卓一鸣骑着马与罗迟并道而行,手心里还抓着那枚大凌的皇族骑士勋章,沉默了好一阵,忽然没由来地说道:“大凌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罗迟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刚想夸他有见地,可这幅相较于他那稚嫩形象而显得过于早熟的深沉语气,却让罗迟噤了声。 有那么一瞬,他开始有些同情这个他初次谋面的孩子。 等他们快马回到城关时,已经是深更半夜了,卓一鸣却是精力旺盛得很,连夜着人把城楼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准备明天迎接东笙回来。 往生剑一直被他用布捆在身上,等他终于闲下来想起这回事来的时候,解开一看,胸前已经被勒出了好几道宽宽的血印子。 他把剑放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拿着一块方巾心不在焉地缓缓擦拭着手里杰尔的那枚满是血渍的勋章,像是在与往生聊天一般,喃喃自语道:“师父,书上说’以天下之心虑,则无不知也’,那也许是一鸣的心实在是太小了,且不说无不知也,就连这天下究竟多大,究竟何在,都不知道。” 也许,每个人都有他的天下。 卓一鸣轻轻把擦好的勋章平平地搁在桌上,这原本是一块银制的章,可在血里浸了太久,银白的章上始终透着些红色,特别是那鹰爪纹的缝隙里,仍旧是血的暗红色。 ——这是第一次有人死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你我各为其主,我若是有一日也走到你如今这地步,又该作何想。” 这时,从大敞的窗外掠进一阵微凉的风,把卓一鸣整整一晚沉浮在夜晚的暑热与浑噩中的脑子给吹醒了,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天已破晓,楼外远处已传来越渐清晰的马蹄声。 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而来,罗迟短促地敲了几下门,得到卓一鸣应允后便急不可耐地推开了,劈头盖脸地一句:“我们胜了。” 胜了。 卓一鸣怔愣了一瞬,晨曦已经悄无声息地从窗外漫了进来,那一刻他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终于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那……”卓一鸣刚要开口,却陡然注意到罗迟的脸色不太对,那是一种喜悦与慌恐交杂的古怪神情,卓一鸣眉心一拧,立刻意识到:“怎么了?” 罗迟犹豫了一下,道:“……小公子赶紧去主阁看看吧。” 第137章大限 东笙是让随行的一位卓氏旧部给背回来的,左肩背往下中了一箭,角度极其刁钻,离心脏只差了一寸,幸好他当时隐约有所感,稍稍回了个身,不然恐怕就真要马革裹尸还了。 虽然说是“流矢”,但这箭也实在是中得蹊跷,当时沙安早被打得丢盔弃甲,就算是战场混乱,但沙安人跑都来不及,哪还会有时间来从东笙身后给他一箭? 然而东笙这一倒,随行的近十名天罡剑灵瞬间化为原形,被东笙的副将给拢作一大包一起背了回来,自然也就没人再往别处多想,更无人当机立断地遣人去调查,等到回了城关,该跑的该撤的都作了鸟兽散,北境天大地大,到哪儿去寻那别有用心之人?哪怕卓一鸣有心刨根究底,却也无从下手。 东笙高烧不退,一直浑浑噩噩,每次最多清醒不过须臾,就又要昏昏欲睡,整整两天就说过一句完整话——“切莫声张”,还是虚拽着罗迟的胳膊说的,其言外之意只要是稍稍了解他的人都明白,他无非是不想让周子然知道。 随军的江族军医被全部传唤到城楼主阁给他看诊。这病榻上的人受不得风,屋子里几乎不怎么开窗,只在高处开了几处小的通风口——但这顶多能保证不滋生病害以及不把东笙给闷死,房间里仍旧成天到晚都是一股浓烈的草药味。 东笙让军医们拿银针灸成了个刺猬,而他背上中箭,躺也躺不得,只能趴着,可趴着又不利于顺气,所以只有在军医给他换针的时候,一直守在榻边的卓一鸣才能帮着把他翻成侧卧着缓一会儿。 东笙脑子烧成一锅浆糊,自然是体会不到榻边之人的焦急,反而迷迷糊糊地觉得,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用考虑,安安心心地睡一会儿了,让万事都随它去,所以即便是偶尔清醒时会感觉到脑子里一阵沉沉的坠痛以及背上伤口处的难耐的灼烧之感,他却两年多以来头一回觉得如此放松。 而在这场无忧的长梦里,他本能地让意识随心而流,却恍惚着意识到,这迷迷蒙蒙的梦中所见所想,竟尽是周子融。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34 怎么会这样呢…… 他想,当初他将周子融不容分说地赶走,本就是为了断了这注定有始无终的念想,他无法想象周子融那时有多心痛,可却不知怎么的,明明是他将人家赶走,他自己却开始煎熬了——就好像亲手把自己的心头给剜下一块扔了,即便再怎么不舍,也无力再拿回来。 他想起自己儿时曾从老元帅那里受赠一颗成色无双的东海鲛珠,他成天把那珠子戴在身上,却不料在一次回京的时候,被年幼的皇妹给看上了,死活要他那颗珠子,他若不给就哭得惊天裂地,再加上那日恰逢公主诞辰,东笙当时逞一时意气,想着珠子总不如自己的妹妹重要,就把那鲛珠送给了公主。 哪知一天以后他回过味儿来,才开始舍不得,说不上后悔,但就是难受得心如刀绞,想着自己最爱的东西被自己给亲手送了出去,明明还没启程回东海,可就是没法儿张口再把送出去的礼物给要回来——他为这事耿耿于怀了一年多,直到后来周子融又想方设法给他弄来一颗,他才慢慢释怀。 ——然而这一次,别说是丢一颗鲛珠了,哪怕是随侯之珠,也远远没有这种空落感,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掏开了一个偌大的口子,再多的酒或战事也填不满着巨大的空虚。 好不容易熬过了最初那段熬心熬肝的日子,在连绵的征战里多少得了些安宁,可没想到这一朝战胜,万事休矣,那压在心底的思绪,便如春草疯长一般,将他那颗不大的心给塞得满满当当。 我赶走了唯一能陪我的人。 可如果不这么做,那么对于周子融来说,就太不公平了。 这昏昏沉沉的两天里,东笙无数次觉着自己可能要死了,他本是不怕死的,毕竟从懂事时起便知自己命定不能如常人般长寿,所以自小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只当是天命,而且他知道无论如何,周子融会一直陪着他,从生到死,送他到黄泉路口——这么一想,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可如今,他想,他把周子融赶走了……周子融会恨他吗?抑或是真如他自己所言,就算周子融现在仍旧纠缠不休,可总有一天周子融会忘了他,会如梦初醒般地发现,不把心付与他这个镜花水月的幻象,会活得更轻快一些,到时候周子融像其他所有的富贵王爷一样娶妻生子,有成群子嗣承欢膝下,安享天年——到了那个时候,周子融也许会成为他葬礼上无数莅临的官员之一,却再不是那个嵌在他生命中的人。 他是黑灵,踽踽独行而来,孜然一身而去,黄泉路上回首一望,不过一片茫茫人海……他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却连自己最珍视之人都留不住。 到头来,他还是一个人,那这世间走一遭,又是为了什么? 凭什么,究竟凭什么,他苦苦经营,却仍旧求不得——从小到大,常人之寿数他没有、自然之母爱他得不到、父亲连是谁都不知道、将他抚养成人的曾风雷为他而死、哪里危险女皇把他往哪儿送、无数的人想要他的命……如今,连他最后想要留住的人,都不被允许——就只因为他是黑灵、是一国太子。 结果这场梦做到最后,他竟然是被气醒的。 他一觉醒来,发现好几个江族军医守在榻边,一个个激动得无以言表,最后其中一个老大夫告诉他,这是他命不该绝。 他却没什么话说,额上的冷汗还没干,浑身上下像是被水洗过一样,他连手指都懒得抬,费力地掀起灌了铅一样的眼皮瞥了那老大夫一眼,提了半天的气,才好不容易憋出一句烂棉花一般虚软的话:“把……卓一鸣找来……” 东笙昏了整整五天,罗迟在帮着几位卓氏旧部收拾北疆,卓一鸣一直陪在榻边陪到第四天清晨,大夫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好说歹说把他赶回去休息了。这会儿一听说东笙醒了,随手抓起衣服一披就赶到了东笙的房间。 “殿下!”他眼眶一酸,险些哭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迈过去,趴在东笙榻边,“殿下您醒了,吓死小人了。” 东笙努力撑起一点儿身子,卓一鸣一看立马起身扶着他坐起来,抓了个软垫给他靠着,扶着他小心翼翼地靠了上去:“殿下慢些。” 好不容易坐稳了,东笙松下一口气,抬手挥退了江族的大夫,等他们出去把门关上,才对卓一鸣低沉沉地道;“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细细说与孤听。” 于是卓一鸣便从大凌人劫囚开始,从头到尾一个细节不落地告诉了他,连那枚大凌的骑士章都拿了出来。而等他说到听闻北昭王被急召入宫述职的时候,东笙一直半死不活地耷拉着的眼皮一下子掀了起来,瞪圆了眼睛道:“你说什么?!……此话当真?” 卓一鸣被他这么大的反应给弄得一愣,结巴了一下,又点了点头;“是,这是听罗将军说的,应当不会有假。” 罗迟……? 东笙眯了眯眼,努力开始回忆,他隐约记得,自己前几天迷迷糊糊的时候,似乎确实是听见罗迟的声音……既然罗迟都这么说了,那多半不会有假。 能在混战中对他下手的,多半是那姓聂的人,而周子融在这种情形下被急召入京,那…… 东笙顿时被吓得倦意全无,胳膊肘撑着床头坐起来,急道;“去,找人收拾东西,立即启程回京。” “可是……” 东笙抬手打住:“叫你去便去!” 他想,无论如何,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没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他的人。 在东笙醒来的两日前,周子融与江淮岚就已经到了华京城,出乎他的意料的是,接他入宫的内官没有带他去见女皇,而是径直将他引到了江族大院儿。 而他也是在入京之后才牧匙知道,原来今年的夏祭大典被推迟了,至今仍未召开。 周子融大概能猜到究竟是何事要他这么着急入京了,就连江淮岚那万年冰封的脸上也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痕。 江族大院一片死寂,院子里的花开得稀稀落落,昨夜一场夜雨打落一地的残花败叶,一个小厮带着他们到了大祭司江淮璧的房前。 那小厮低声嘱咐道;“大祭司精神不济,若有怠慢,还望王爷与二小姐体恤。” ——原来是大祭司江淮璧大限将至了。 第138章黑灵续命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35 屋里挂着几重纱幔,将床榻上的人遮得严严实实,带着异香的淡青色烟气,飘飘袅袅地从鎏金莲花三足香炉精致细密的孔洞里淌出来,无声无息地溢满了整间屋子。 里头就只守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见江淮岚和周子融进来了,便朝他们磕了个头,然后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姐姐?”江淮岚试探地轻声唤了一声,过了好一阵,才从帷幔之后传来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你带小王爷过来……” 江淮岚半垂着眸子沉默了一下,然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微微颔首侧过身去,轻轻撩起一层纱幔,低声道;“小王爷请。” 周子融在过去之前,带着隐忧地侧眸看了她一眼,而江淮岚仿佛在故意回避他的视线,即便是知道他的意思,也不愿抬眼看他。 这种情形之下,他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只好不再看她,至少算是全了她的面子——按着江淮岚的脾气,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接受他那好似同情一般的担忧。 周子融轻轻道了声“叨扰”,接着便踩着柔软的席子缓步朝着床榻走了过去,在离榻一尺远的地方跪坐下来,与江淮璧的榻之间隔着最后一层薄纱帐。 “周某见过大祭司。” “岚见过长姐。” 这纱帐上似乎是编入了什么含珠光的织物,在屋子里晦暗的光线中隐约淌着流光,所以即便是离着床榻只有一尺的距离,他们也看不清江淮璧的脸色,只能从她游丝一般的气息里感觉那种行将就木的虚弱。 她影影绰绰的身形像是没有重量一般,轻飘飘地浮在厚厚的床褥上,只得微微转了个脸,看着帐外的两人,也不管他俩看不看得清,硬是扯出了些笑容,费力地道:“璧托陛下急召小王爷回京……小王爷可莫怪啊。” 周子融道;“不敢,还望大祭司保重贵体。” 江淮璧轻笑出声,合了合眼道:“承蒙小王爷吉言,可惜璧早已不中用了,此番怕是保不重了……不然也不敢劳动小王爷大驾啊。” 周子融对不出话来,跪在他身旁的江淮岚嗓眼里几不可闻地哽咽了一下,别过脸去,闷声道:“岚应当将空弟也带回来的,望姐姐莫怪……” “他不来也好,一惊一乍的,”江淮璧道,“我也就这几日了,还想清静清静呢。” 江淮岚轻抽了口气,顿了顿,又道:“……怎会,如此突然?” 江淮璧轻描淡写地道:“天不假年呗,这须臾一场,想必是老天爷也等不及了……哎,其实也算不得突然,前年开始就有些精气不济了,一条烂命拖至如今,已算是上苍垂怜。” 江族百年来最强的一位白晶大祭祀,也终于还是被这天下给抽空了,而即便是强大如江淮璧,撑到如今也才不过三十而已。 见两人俱不吭声,江淮璧一个人静悄悄地躺了一阵,才终于听到周子融沉声问道:“大祭司还莫要多思多虑,若是有什么事,交代给子融即可。” 江淮璧想,这才说道点子上了嘛。 于是江淮璧便就坡下驴道:“璧知小王爷一心辅佐于东宫正统,与殿下相交甚笃……太子乃天下本,本一摇而天下震动,这道理旁人不懂,你我还不懂么?” 江淮璧说道最后有些气短,缓了缓,又接着沉沉道:“日后若是璧不在了,无论那小辈儿的祭祀怎么想,江族都还是心向正统的,毕竟殿下送的鲛珠那么好,江族说什么,都舍不得再还回去了。” 江淮璧原本说话一向是说三分含七分,周子融还从没见过她把话挑得这么明白。 只是周子融一时还读不透,江淮璧究竟做何打算:“东西既然都送出去了,殿下定然不会再要回来的。” 江淮璧笑了:“黑灵白灵本就相生,璧与东宫同气连枝,也算是顺应天命……待我百年之后,江族还需小王爷多多照拂,璧也自然不会让小王爷白白操劳。” 周子融略一蹙眉,心知江淮璧所说绝不是小事,道:“大祭司此话何意啊?” 江淮璧幽幽道:“璧知小王爷挂怀殿下之安泰与否,可怜殿下黑灵之身,与璧一样都注定不是长命之人。” 这话不偏不倚地正中周子融痛处,他的眼神当即便暗了几分,却不言声,继续听着江淮璧往下说。 江淮璧道:“可殿下却比璧有福气,白灵气数已定……然黑灵,却并非不能逆天改命。” 周子融暗暗吸了口气,抬眸道:“……大祭司,此话怎讲?” “这个……阿岚比我更要清楚。” 周子融一愣,蓦地看向了身旁的江淮岚,江淮岚脸色也不甚明朗,似乎是咬紧了牙,压低了声音制止道:“姐姐……” 江淮璧却置若罔闻,依旧不急不慢地道:“此外,璧还要再赠小王爷一段良缘。” 周子融的眸子沉了沉,低声道:“大祭司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那一瞬,周子融似乎能感觉到,江淮璧的眼神从纱帐之后如银针一般犀利而又无声地刺了过来,可声音却还分明噙着几分笑意:“璧与小王爷是什么交情?在璧这里,小王爷就不必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能有什么不懂的,小王爷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了,璧已向陛下请过旨,阿岚的庚帖已然送至小王爷的京城府邸……至于那为殿下续命的法子,就当是阿岚的嫁妆了。” 周子融道:“大祭司,兹事体大,江姑娘的终身之事不当如此仓促吧?” 说这话时,他不经意地用余光瞥了江淮岚几眼,若是平时,她断然是受不了这等屈辱的,可这一次却一声不吭地低着头,从她那一丝不苟的侧脸轮廓中竟读不出一丝情绪来。 看来她早就知道这事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36 江淮璧似笑非笑地道:“小王爷既是良人,又何怕负了相思呢?还是说小王爷不信璧所言?……既然璧说阿岚已然找到了为黑灵续命之法,就断然不会诓骗于小王爷。” “……小王爷还记得吧?阿岚以前一直在南疆游历,那是因为族人听闻南疆藏有为黑灵改命的密法,这才让阿岚以学习草药为由,前去寻查……小王爷娶了阿岚,定然亏不了。” 周子融:“大祭司这又是何苦。” 江淮璧叹了口气:“这情非得已之事,璧明白,难道小王爷还能不明白么?” 等到周子融回到京城府邸,那封大红缎面的庚帖正端端正正地摆在正厅那深色檀木的桌案上,显得突兀而刺眼。 也是自那日以后,江淮岚就再没来见过他,说是一直留在江族大院儿照顾江淮璧。 陛下也一直未曾召他入殿觐见,原来这么风风火火地将他叫回来,就是为了帮着江淮璧安排她的身后事,毕竟江淮璧一倒,无人与李崇文相互照应,李崇文再怎么老资格,也难免被人掣肘,若是周子融和东笙都不回来,江淮璧一薨,定然要出事。 如今白晶不再是无可替代的了,江族的存在于众人而言,也渐渐变得弊大于利,当初开国皇帝为了削弱江族的种种策略终于在这百年之后结了果,而江淮璧让江淮岚嫁给周子融,也是为了在她身后依然保证江族地位稳固——毕竟周子融的身后之人,是黑灵太子。 周子融想,看来眼下正风雨飘摇的,不仅仅是他们而已。 三日后,华京城里锣鼓喧天,玄武门大开,太子率亲军凯旋。 【作者有话说:大家放心啦,不会让子融娶江姑凉哒。】 第139章相见(今天发糖) 听闻北疆收复,大军凯旋回京,当天一大清早,就陆陆续续有人赶往玄武门内的主道旁等着看那传说中以三十万兵力大破沙安八十万雄狮的太子,一整条街上的酒家席位头天晚上就都订满了,靠窗临街的座位的价更是一夜之间翻了好几番。 周子融闲来无事,便也凑了个热闹,穿着一身月白蜀锦的长袍,往酒楼三层临街的雅阁里一坐,就活像是个钱多了烧得慌的富家公子。 茶水换过两壶,日头渐渐偏正,城门外终于传来浑厚的锣鼓声,京城巡防营已带着人马来清道了,要保证在亲军通过以前,街上没有超过一寸高的东西。街边的人也知道这是太子快要进城了,纷纷把注意力从酒家小菜以及天南地北的杂话中收了回来,朝城门外张望去。 一时间整条街上的酒馆窗子里都接二连三地探出一颗颗脑袋,伸长了脖子去看城门方向的情况,此时街上早已是人头攒动,巡防营那些牛高马大的巡防兵就像是从人海中生生劈开了一条道,好似两排定海神针。 “大军到——” 先遣而来的传报兵跨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黑鬃灵驹从城外疾驰而来,风一般地从街上呼啸而过。周子融听闻这动静,才终于不慌不忙地从席子上站起来,走到了临街的栏杆边,朝城门外看去。 他远远地看见一匹黑鬃灵驹额前挂着一块明晃晃的银当卢,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骑着马,肩上的绛色长披风时不时地被风撩动,身上的甲似乎还带着北方的寒气,而且丝毫没有被那喧天的锣鼓与百姓拥簇给捂热半分,恍若一个从无尽远方而来的天神,在这惶惶人世路过一遭,惊起一滩鸥鹭。 一如千年以前。 这一幕周子融早已在梦中想象过无数回,可如今真的见到了,他还是免不了激动,心脏随着东笙的靠近而一点点被勒紧,他直愣愣地看着那个他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人,几乎忘记了呼吸。 东笙生来一副好皮囊,若不是因着这一身方才从鬼门关舔血而归的煞气,怕是不知要住进多少深闺梦里。 人们多半是想不到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太子竟是这样一位清秀的年轻人,一时间议论纷纷。然而那太子明明长得比小姑娘还漂亮,可当他的马经过的时候,那一片的人群却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离得近的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东笙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在经过周子融楼台下的时候,福至心灵一般本能地微微抬了抬眼。 就这么一眼,他就注意到了那个月白色的身影,那个扰得他数月来心神不宁的罪魁祸首。 视线相交的那一刻,两人俱是一怔。 周子融想不到东笙会突然抬头,然而更想不到的是,认识东笙那么久了,可这种触动,仍旧会时不时就猝不及防地将他好不容易磊起一点儿的心防给再一次毁得一干二净。 这一眼,仿佛一千年前的那一眼,仿佛一年前的那一眼,仿佛一日前梦里的那一眼,从来都未变过分毫,还日久弥深。 他想,完了。 东笙的马踯躅了半步,好在他在旁人觉察到异样之前快速地收敛了自己的心绪,心情复杂地扯出一抹淡笑,随即便唯恐不及地匆匆将目光收了回来。 直到这队伍走过了老远,东笙仍旧无法平复。 他克制着自己回头去看的冲动,自言自语道:“乱了套了……” 身旁的亲卫听见他恍然说了什么,却没甚听清楚,不由得问:“殿下?” “没什么,”东笙目不斜视道,“让后面的人快一些,孤还要赶着面圣。” 东笙匆匆忙忙地加快了行军的速度,恨不得马上就把这条不见尽头的街走完——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简直配得上“落荒而逃”四个字,一时间哭笑不得。 拐出了主路就离皇城不远了,人也就少得多了,东笙带的亲军并不多,大批人马早在入京以前就由副将带回京郊大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37 在神武门前的街口,已然不见多少平民了,却只听从左边的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见一辆绛顶的马车直直横了过来,在东笙面前不远处急急刹停。 东笙勒停了马,身后的亲卫已经喝了出来:“何人如此大胆,敢拦东宫驾前?!” 东笙却一眼就认出了这车驾。 赶车的家仆忙不迭跳下车来匍匐谢罪,车上的人却不疾不徐地提着月白锦缎的衣摆从车里钻出来,抖了抖袖子,躬身俯首道:“臣周子融拜见太子殿下,臣的马方才受了惊,一时失了管教,冒犯了殿下,望殿下恕罪。” 东笙叹了口气,心道你还真是不依不饶啊。 他依旧坐在马上没动,垂眼看着低着头的周子融,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沉默了一阵,暗暗叹了口气,手上一使力,撑着马鞍翻身下来。他身上新伤未愈,这么一动作便毫无悬念地扯动了伤处,登时疼得他脸色一白。 东笙紧张地抬眼看向了周子融,所幸是那周子融没有注意到他这转瞬即逝的异样,他松下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扶着周子融的胳膊把人扶了起来,嘴里还一边正儿八百地道:“王爷何需惶恐,此番北疆大捷,可是有王爷的一半军功那。” 周子融嘴角噙着笑,抬眸毫不避讳地撞进东笙眼里,沉着嗓子,一字一句地道:“殿下抬举了,为殿下效劳,刀山火海也不过分内之事罢了。” 那眼神刺得东笙心里一痛,他神色微动,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什么,对周子融颔首一礼,便佯装无事地回头对亲军道:“帮王爷把马拉回府。” “殿下,”周子融喊住他,“今日望日,臣愿请殿下城中赏月。” 见东笙停住脚,周子融便接着道:“臣诚心向月……就是不知那银光肯不肯惹这尘埃了。” 宁教我心徒枉然,不教银光惹尘埃。 东笙没想到周子融竟然当着外人的面说这种话,或许旁人听来只觉得哪里怪异,可这字字句句,在东笙的耳里却暧昧得很,简直烫得他耳根子发热,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猛然转过脸来恼羞成怒地道:“你!” 却见周子融仍是笑吟吟的,东笙心里更是恼得上火。 想起自己这么久以来因为他那份心意而扰得心慌意乱,可他如今却如此调笑于自己。 东笙简直恨不得指着他的鼻子问他到底哪根筋又不对了,可奈何撕不开这面子,竭力压下了自己几欲抬起的手,脸色僵硬地快步走回到周子融身旁,咬着牙凑近了,压低了声音道:“王爷殷殷切切,就不怕一寸相思一寸灰么?” 周子融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仍旧八风不动地温言笑道:“乐夫天命复奚疑,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所谓弱水三千……” 后半句被东笙给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周子融欣然闭嘴。 直到东笙回东宫换好了朝服,到了御前,脑子里仍是周子融的话。 乐夫天命复奚疑? 他觉得脸上还在隐隐发热。 殿内的公公拖长了声音,尖声尖气地喊道:“东宫御前求见——” 女皇:“宣。” 他在鬼门关口折腾了几个月,终于又回到了这偌大的金銮殿。 东笙颔首登殿,从百官之间徐徐而过,在御前缓缓跪下,行了个匍匐大礼,道:“儿臣参见陛下。” 有些人并想不到东笙还能活着从北疆回来,脸上纷纷闪过异色,蒋坤看了言御史一眼,才叫言御史把自己差点外露的郁愤给收了回去。 东笙发现,自己不过三四个月不在,朝上就已少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他见都没见过的新吏,就连公主都被赐了御前行走。 他想,原本以为朝中有李崇文与江族看着,应当不会让蒋坤有太大的动作,可无论是之前西疆援军的不臣,还是如今显然被淘换过一遍的朝廷,都已超出他的预料。 难不成是哪里想漏了? 只听女皇道:“北疆收复,东宫居首功,太子不畏强敌,攘夷安邦,朕心甚慰,说吧,想要什么?朕赏于你。” 东笙熟练地回道:“儿臣谢陛下隆恩,然北疆收复乃陛下洪福庇佑,我华胥之天命也,儿臣不敢贪天之功。” “殿下,”蒋坤道,“殿下收复北疆有奇功,又何需自谦呢?” 东笙却连头也不回,又紧接着叩首道:“北疆生灵涂炭,长城尚未修复,儿臣不敢邀功。” 公主上前一揖道:“母皇,皇兄凯旋而归,按照我华胥律法,当赏食邑千户,赐绢锦三万匹,以显皇恩,以昭天下。” 北疆卓氏子嗣尚且少不更事,军政大权悬而未决,此时所有人都盯着东笙,公主这话也算是给东笙解了围。 女皇看了看两人,笑道:“善,说起来再过不了多久,太子便要加冠纳妃了吧?朕视那江氏之女与北昭王也算是一对良人,这加起来,便要算是三喜临门了吧?” 东笙周身一怔,身后百官却已忙着道喜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38 他的脑子里空白了一瞬。 北昭王与江氏? 东笙愣了片刻后脱口而出道:“陛下!” 这一声陛下不含一丝喜庆的意味,显得唐突而生硬,搅局一般把整个金銮殿都震得鸦雀无声。 女皇的笑容僵了一瞬:“怎么?太子觉得不妥?” 【作者有话说:刀了好久了,发口糖。】 第140章月圆(憋出来的中秋大招) “陛下,恕儿臣不肖,”东笙说着又要磕头,“咚”一声撞在地上,旁人听来就直觉脑门儿疼,“修短故天,儿臣不如陛下福泽,天命比之常人不过,怕要耽误贵女年华。” 东笙忽地抬起头来,竟是不知怎么的连眼眶都红了,脑门上更是通红一片,愣是挤出一张苦瓜脸,道;“儿臣……儿臣实在是不忍,叫贵女余生高处孤寒那。” 朝堂上顿时一片唏嘘,东笙话里有话,明白人都心照不宣——女皇并不算年迈,如今天命之年,耳聪目明,若是精力旺盛,弄不好等到太子薨逝都不肯退位。而且东笙一旦殁了,别说是太子妃了,哪怕以后真能成皇后,那李氏之女没了东笙的庇护,在蒋氏之党的围攻中怕是根本活不了多久。 女皇看着他那副装模作样的嘴脸就只觉头疼,怎奈何东笙眼下身戴奇功,她总不好因为这些“细枝末节”而翻了脸。 她眉宇间的笑意一点点凉了下去,皮笑肉不笑地道;“怎么?太子殿下还真舍得这温香软玉,打算一生伶俜?还是……殿下瞧不上李大人的心头宝?” 东笙哭道:“陛下看中的女子,儿臣岂敢轻视?只是……只是求陛下全了儿臣的这份阴德吧。” 蒋坤不动声色地瞧着,眼神不经意地转到不远处的李大人身上,只见那老头神色也并不淡然,眉头颤了几下,顿时扬起脸来道:“陛下,可否容臣几句?” 女皇长眉一挑,问道;“李爱卿有何话?这太子死活不愿娶你家孙女……你作何想啊?” “臣……臣以为,臣家明英实在是无什么惊才绝艳之处,自小娇生惯养的,高攀于东宫……实在是太折煞老臣了……如今既然太子仁慈,老臣就斗胆请求陛下收回成命。”李崇文往前挪了几步,跪在东笙身后不远处,行了个大礼,道,“还望陛下恕臣之罪。” 李崇文活了大半辈子,纵然是一直帮衬着太子,却也知道分寸,更知什么是所谓不可取。做臣子的,主殁了还能易主,可若是做了亲家,那可就真没退路了——太子不是长命之人,一旦太子倒了,无论是太子妃或是皇后,恐怕都免不了树大招风,届时牵连的可是李氏全族。 之前他不好开口,如今太子肯帮他开这个口,他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陛下,臣以为,这婚配之事还需天时地利人和,”蒋坤慢悠悠地道,“既然殿下与李大人都觉此事不妥,不如……” 女皇冷笑一声,阴沉沉地道:“既然如此,那朕也不强人所难,只是太子可莫要后悔才好……原本朕还想着这能全两桩婚事,不想眼下就只余北昭王那一桩了。” 东笙沉了沉,问道:“不知……北昭王爷心意如何?” 女皇像是见着了什么新奇的事,“哟”了一下,啧啧称奇道:“罕见啊罕见,太子还会打听别人的私事了?” “儿臣不敢,”东笙顿首道,“只是儿臣曾听闻,北昭王爷今年卦象有显,不宜婚配,儿臣想,若非实在是心意相通,恐怕……还是急不得,毕竟江族乃华胥之重,若是有什么闪失……” 女皇凉飕飕地道;“太子还真是操心得很,这自己的婚事瞻前顾后的,别人的婚事也小心得紧啊。” “儿臣是为华胥君臣之和睦而忧。” “那可感情好,”女皇抖了抖袖子,慢腾腾地从龙椅上起身来,“这太子不愧是朕的储君,这朕该操心的事他都帮朕操心了……退朝吧,朕乏了,各自散去吧。” 内官高亢地喊了一声“退朝”,百官顿首,山呼万岁。 东笙面沉如水地走出了金銮殿,没走出几步,身后的李大人便赶忙追了上来。 “殿下留步!”李崇文一手提溜着衣摆,三步一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殿下留步,老臣……老臣谢过殿下体恤。” 东笙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李大人言重了,孤一个天命不修的人,又怎能拖累姑娘家……再说了,孤也不是没有私心。” 对于这“私心”,李崇文自是不好多问,缓过了几口气,拿袖口蹭了蹭额角的汗,低声斟酌道:“无论如何,老臣都代阖家谢过殿下了,老臣助于殿下,也不是贪什么皇亲国戚,更无论修短。” 李崇文抬起皱成几叠的眼皮,略有些浑浊的眼珠子深深看了东笙一眼,又立马低下头去,朝东笙合手一礼。 东笙明白他的意思,从前他也时而想过,李崇文这么帮他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与周子融的父亲生前是挚交么? 他想,这世上还是有人,固执地守着入仕时那一点儿雄心壮志,处事还要论一番理义的。 东笙的眼神落在李崇文低下的头上,暗暗吸了口气,正了正身形,郑重地回了一礼,沉声道:“笙谢李大人信任。” 两人直起身来,俱是无话,相互看了一阵,还先是李崇文禁不住莞尔笑了笑,东笙也随之勾起了嘴角:“李大人快些回去歇息吧,孤早听闻明英姑娘秀外慧中,才高八斗,还是当物色个好人家,不求显达,也该求个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得一世平安才好。”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39 李崇文叹了口气,感慨道:“是啊,这婚事,还得心意相通,殿下年纪尚轻,或许还不能领会,能与心意相合之人共守一世,才乃人世之福泽啊。” 这句话刺得东笙心头隐隐一痛,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掩去了,浅笑着点了点头。 等到两人告别后,东笙目送着李崇文走远了,那句话还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东笙想,他这一辈子,不图人常亲情、不图天伦之享、不图功盖千秋……他总得图个什么吧,若是他连自己唯一的念想都抓不住,那这一世,还不如就此了了罢了。 为黎黎黔首、为华胥王朝、为天下苍生……他总得为自己一回吧。 东笙离了宫,身上的朝服都还没来得及脱,就自然而然地乘着东宫的步辇去了皇城外小巷中的望乡楼。 掌柜的从门里迎出来,小臂上还搭着一块抹布,直了直躬着的腰板儿,咧开了嘴笑道:“殿下来啦。” 东笙淡淡地“嗯”了一声,抬眼看了看二楼雅阁窗台外的开得一片白花花的六月雪。 掌柜的会意,连忙道:“北昭王爷正在二楼雅阁饮茶,殿下可要去会一会?” 东笙没有立马回答,盯着那窗外的白花看了一阵,低下头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边往楼里走,一边驴唇不对马嘴地道:“种这白花花的晦气玩意儿作甚,种点吉利的。” 掌柜的“啊”了一声,半天没回过味儿来,等着东笙进楼了,才后知后觉地连声答应着追了上去:“殿下,这茶点还是照常备么?” “备精细些。” “诶。” 东笙径直朝着二楼上去了,到了门前顿了顿脚,正要抬手去敲门,却在离门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而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屋内传来了熟悉的温润嗓音:“殿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共饮一杯?” 东笙无奈地笑了笑,悠悠将门拉开,阁内铺了一地暖色的夕阳,打着窗外绰绰的花影,淡青色的香雾从紫金香炉里溢出来,隆在那月白色的身影上,天人一般。 周子融背着光,嘴角噙着笑,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目像是把光都纳进去了,这么专注地看着人的时候,竟是有一种勾魂摄魄的能力。 东笙怔愣了一瞬,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着与他四目相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来,像个木桩子似地杵了一阵后,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笨拙,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低低地开口道;“你等很久了?” 周子融笑盈盈的,目光寸步不离地粘在他身上,温柔得像是要融进光里,说道:“也没很久,一个时辰之前还在王府里呢,就是隐约觉着今日这明月多半肯赏脸,这才来碰碰运气。” 东笙最是受不了他这氤氲的眼神,有些僵硬地在他对面坐下,不自在地别过脸去看窗外的花,扯了扯嘴角,听不出是笑是嗤地“哼”了一声,道:“你早就知道了?” 东笙指的是他与江淮岚的婚事,想那周子融多半是估摸着他在朝中听闻后,一定会来赴这赏月宴。 ——这就说明,他并非全然不在乎。 周子融点了点头,一边捻着竹夹给他泡茶,一边慢条斯理地道:“殿下来京城多半也听闻风声了吧,大祭司也是担心身后之事……” 所以才借陛下之手谕急急忙忙将他召了回去。 “那你呢?”东笙转过来看着他,“你怎么想的?” 周子融夹茶叶的动作滞涩了一下,浅浅笑道:“先不说这个……臣倒是想知道,殿下的伤势如何了?”?“怎么?罗迟都告诉你了?” “那倒也没有……只是臣听闻大凌的刺客借和谈之名当面行刺于殿下,殿下重伤不起,还当真是叫臣担心了好一阵。” “……对不起。” 周子融笑了笑:“何必,臣后来也想明白过来,殿下若是当真重伤不起,定然不会叫消息走漏半分,更何况闹得人尽皆知。” 东笙接过他递来的杯子,语塞了片刻,苦笑道:“那子融将军既然如此通达,又为何要对孤今日所来之目的避而不谈呢?” “……” 雅阁中的夕阳黯淡了些许,一片淡薄的阴影悄无声息地覆在了他们的眉眼上,花影微颤,恍惚中东笙仿佛看见周子融眼中有什么闪烁了一下。 最后一抹夕阳在他的眼里打了个转,只见他放下了手里的竹夹,目光灼灼地望着东笙,还隐约带着些许难以名状的期许,喑哑地问道:“殿下说到这个……那臣想知道,殿下作何想?” 这眼神逼得东笙几乎无处遁形,捏在手里的茶一口没动,他手足无措地避开眼,硬巴巴地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北昭王与江族之联合,必然能保两族的稳固,也于殿下多有裨益……”一片花影随着余晖无声无息地落在周子融的眼上,叫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晦暗不明,只听他幽幽地道,“臣想知道……臣若是娶了江姑娘,殿下当如何,臣若是不娶江姑娘,殿下又当如何?” 东笙略带愠色地别过脸,执拗道:“那是你的决定,与我何干?” “当真么?” “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40 慌乱中,东笙撞上了周子融的眼神,顿时像是有把千斤石锤一下子猛砸在自个儿的心口上,让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双眼睛让他想起阴天夜晚的东海,幽沉晦暗,带着股湿漉漉的怨念,而更多的情绪,却是被深深淹没在了极深之处,哪怕是泛舟其上都直叫人心惊胆战,只有舍身沉入他那万劫不复的深渊,才能知他心中所想、所念、所爱、所恨。 “子融什么意思,”周子融微微垂下了头,将脸埋在阴影里,“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你……”东笙气得语结。 东笙心里想: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这么逼我…… 然而好死不死,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掌柜的声音:“殿下,您的茶点……” 东笙恼怒道:“放门口!” 等到门外没动静了,东笙一口闷下手中早已搁凉了的冷茶水,直觉得是冷到了心里,他几不可闻地哽噎了一下,别过眼不看周子融,闷声闷气地道:“……你莫要逼我了,你只需知道,你只管做你的决定……” 还不等周子融开口,东笙垂下头,继续低沉沉地说道:“我这辈子,身无长物,天命无修,哪怕是这江山这天下,也不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周子融:“殿下……” 东笙接着道:“唯一不愿负的只一人而已,所以那人愿意做什么,愿意盼什么,愿意向何方,都随他去……他无论做什么决定,只要不负于他自己,只要能叫他好好的,我都绝无二言。” 这一字一字都如铁烙一般烫在周子融的心里,弄得他心口一阵抽痛。东笙苦笑着坐在他眼前,那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叱咤北疆的太子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他几乎有一种冲动,想要拉着东笙立刻就离开,天涯海角,去它的金銮殿、去它的皇位、去它的天下……他已等了一千年,再也等不了了。 然而他却是个忍惯了的人,千言万语、山呼海啸般的冲动,到了最后都举重若轻地化为一声浅浅的叹息,他轻轻从东笙手里取回了那只空茶杯,当着东笙的面将那茶杯放在了自己的鼻底,唇轻碰着东笙方才饮过的地方,深深地嗅着杯子里余下的带着东笙的气味的浅淡茶香。 这十足暧昧的举动这一次却没有惹恼东笙,他看着周子融一声不响地低着头,眼里不禁泛起了些湿意。 他想,周子融到底是有多喜欢他啊…… 好在是没点灯,黄昏晦暗,彼此都看不清彼此眼里的悲哀。 “殿下,”良久,周子融终于沉沉开了口,“若是臣说,臣无论做何决定,都是为了殿下,殿下可信?” 东笙看了看他,沉默了一阵,道:“信。” “若是臣说,无论如何,臣都愿伴在殿下左右,殿下可信?” “信。” “那若是臣说,殿下一日不接受臣,臣一日不肯放弃,至死不休……殿下可信?” “……信。” 周子融沉沉吸了口气,让像是有什么本要溢出眼眶的东西倒流回了身体,冷到了骨子里:“那又为何……” 东笙低声道:“你知道的,我不是长命之人,可你是得过一辈子的……” 他想说,他不愿在自己死后,看到曾与自己耳鬓厮磨的人与别人厮守一生、与别人共享天伦,而他又希望周子融能如常人一般平安快乐地过一辈子,所以他觉得,既然他注定要先走一步,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断了念想,黄泉路上也好走得洒脱些。 东笙低着头苦笑了一下:“我总得为自己想想,若是有一日我死了……” 却只听周子融打断道:“你觉得若是你死了,我还会活着么?” 这句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东笙懵了一下,蓦地抬起头来,只见周子融的眼里隐约含着些氤氲的光亮,他仿佛痛极一般地沉沉吸了口气,看着东笙沧然苦笑道:“你觉得若是你走了,这天涯海角遍地都不可能再找得着你的人世,我还呆得下去么?” 那声音里透着一股绝望,空茫到了极点,好像这个人已经枯守了千万个春秋,只为此世而生一般。 “你……”东笙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开口道,“你……你莫要说胡话。” 周子融却平淡而不容置疑地肯定道:“我认真的。” 他觉得自己确实没说胡话,或许旁人听来会觉着他疯了,可对于他来说,在人间漂泊了这么多世,寻了东笙这么多世,除了眼前这人,再没什么在意的了——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回地府,说不定还能赶得上在奈何桥边多看他一眼。 他定定地看着东笙,东笙与他相识这么些年,断然知道他认真时是什么模样,周子融从来不是嘴上斗狠的人,所有的事情都闷在心里,所以一旦有说出来的,就绝不会只是说说而已。 东笙陡然明白过来——他真的是认真的。 “你……” 窗外的一轮圆月正缓缓爬上幽蓝的夜幕。 一瞬间的银光晃动,周子融忽然探过身来,牵起东笙搭在桌边的一只手,缓缓捧在两手的掌心里。那只手并不算光滑,掌心里覆着一层薄茧,骨节分明。周子融默默低下头,近乎虔诚地在他指尖落下一吻。 所谓五指连心,那一口热气像是直接顺着指尖窜进了心坎儿里,东笙浑身过电一般地颤了一下,慌忙要抽出手来,却被周子融攥紧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41 只见他将脸轻轻靠在他的手背上,每一呼吸,热气就直直扑在他的手上,周子融沉默了片刻后,便低沉沉地道:“我周子融言出必行,行之必果,这一辈子,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无论是生是死,都决不叫你一个人。” 其实周子融还想说:我听闻有法子为你续命,若是这法子真的存在,无论付出何等代价,都要为你寻来。 东笙只觉他那话真所谓字字诛心,热流不断从那只手涌到他身上,叫他顿时卸了力,连心肠都再也硬不起来了。 那一刻他想,完了,败了。 【作者有话说:前两天没发其实是在憋大招,话说大家想不想看中秋肉番外? 以及祝大家中秋快乐!】 第141章月盈则亏 女皇不可能完全不给太子面子,自那日他在金銮殿上当众对北昭王与江族联姻一事提出异议之后,此事便被不做声色地延后了。毕竟江族算是大半个“神族”,周子融暂时不宜婚配的卦还是他们给算出来的,自然不能砸了自家门脸儿,再加上夏祭大典未毕,即便是旁人也无从置喙。 只是近些日子从东海传回了些消息,北昭王府极力压制,生怕闹得满城风雨。 之前周子融在沙安掷下的那枚震天裂地的远程炮代价高昂,绝不是区区几车的小黄鱼能算了的,风平浪静了数日之后,这“帐”终归还是自己找上了冤家。 东海灵能海舰借了几大商行的招牌,扮成了商船队潜入沙安东边不远处的那座南邻华胥西近沙安的海岛,以岛为据,提前放了灰鸽去沙安东部探查地形,等到周子融的东海统帅部发了信号,终于一炮定了乾坤。 这“天雷”虽然击溃了沙安的军心,但也惹起了海岛的民愤。 东陆人曾给这岛起过一个名字,叫“天魁”,然而这岛上的人从来不屑与外人接触,这“天魁”的名字被束之高阁千百年,近些年来才渐渐被他们接受。 可天魁岛人只愿意与有头有脸的民办商行打交道,任何与官府沾一点儿边儿的都不行。 更何况是军舰。 岛上的岛民当晚就集体暴动了,抄着全岛的榔头火把将他们泊在港边的灵能舰队砸漏一艘烧烂一艘。 当初他们为了掩人耳目,除了将远程炮拆了藏在底舱以外,其余的灵能武器能不带的都没带。本身来的人也不多,又不能拿远程炮轰岛,就像没人会傻到拿冲天炮轰脚边的蚂蚁一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关键是他们连八百人都没有,零零总总也就几十号人,叫乌泱泱的如疯牛群一般的暴民围在港口,竟然束手无策。 一群人僵持了整整一天,元鲤才好不容易带着一部分人乘着剩下的灵能海舰冲了出来,但他手底下的副官与随行数十人却被扣在了天魁岛上。 此事从东海一路传回京城,虽说没把风声走漏到坊间去,可女皇得知以后,仍旧发了一通雷霆大怒。 其实也不怪乎她气得跳脚,就算是做个样子给百官看看,也得做到位了——女皇从一开始秘密送军费与口谕去东海的时候,就知道这事虽然立竿见影,能扶大厦之将倾,但必然要惹得一身骚。 那这锅给谁背呢? 当初女皇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唯有周子融能担此大任。 东笙得知此事之后,连夜赶往北昭王的京城府邸,风风火火地闯入王府大门,一见到披着外袍出来迎接的周子融,劈头盖脸地就骂道;“你疯了,我看你就是疯了!” 周子融却没什么脾气,满脸笑意的迎了上来,道:“哟,你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火?” “别给我装傻!”东笙气得脸都白了,指着周子融的手指直颤悠,“你与其关心我发火,你倒不如关心关心陛下的天子之怒!” 周子融心平气和地安抚道:“你先冷静冷静,我们进屋说……” 东笙避开他将要伸过来揽自己肩膀的手,怒极反笑道:“你知道陛下为何而怒吗?” 见周子融不说话,东笙怒气更盛,咬牙切齿地道:“你……你怎么能把人送到天魁去?!那一岛的刁民……此番牵扯到的可不仅仅是天魁,现在沙安也知道了,你们就是害他们战败的罪魁祸首,如今正管天魁要人呢,你说他们给是不给?嗯?” “还有,那几家商行,你让人家的招牌见了血、惹了骚,人家正写联名状要来京城叩阍……十几家商行啊,华胥商贾界的半壁江山——人家要告你的御状!” 周子融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抬手轻轻挑起一缕东笙散在脸前的额发,帮他细细别到耳后。 东笙愣了一下。 周子融笑了笑,丝毫没一点儿生气的意思,反而还似乎有点开心,只听他温温地道;“好些了吗?好些了我们就进屋慢慢说……这点小事,本来没打算劳动你的。” 他知道,这是东笙关心则乱。 东笙的一通火气撞上了周子融这团软绵花,竟然陡然间无处着力,顿时化得一干二净。他也知道周子融不会擅自作这种决定,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此怪罪于他,只不过是气不过——然而眼下却连气都气不起来了。 他抬眼看看周子融笑眯眯的一张脸,竟还无声无息地生出一丝愧疚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42 东笙静默半晌,叹了口气,闷声闷气地道:“进去吧,想想怎么救你的狗命。” 周子融应了一声,乖乖地从后头跟上,笑容可掬地道:“臣的狗命是殿下的,殿下不让臣死臣绝不敢死。” 这句话飘进东笙耳朵里,东笙脚底顿时滑了一下,转过脸来没好气地道:“少贫嘴!” 既然女皇当初只下了口谕,那么就证明,出了事女皇断然是不会认的,反正横竖都没有圣旨做凭据。 如今还得他们自己来想该怎么办。 第二日清晨,东笙才一离开北昭王府没多远,就听见前方有人骑快马疾驰而来,停在他的驾前。 “殿下!” 东笙一夜没睡好,正是肝火旺的时候,烦躁地掀起帘子,不耐烦地道:“怎么了?” 来人是东宫的内侍,正苦着一张脸,斟酌着如何开口,支吾了半晌,将将赶在东笙发火前急忙道:“殿下,李家小姐正在神武门前……说是一定要见殿下。” 东笙匪夷所思道:“谁?” “李大人的孙女……李明英小姐,说是不见着殿下就要死在神武门前,拉都拉不走。” 东笙:“……” 东笙头疼地想,这怪事年年有,今年极其多——这又是唱的哪出啊。 太子车驾来到神武门前的时候,那儿正被围观的人和守卫里三层外层地堵了个严实,议论得热火朝天。 “太子驾到——” 众人一听见这声,顿时不约而同地朝后看去,并且纷纷投去一种奇异的目光,然后默默地让出了一条路供车驾通过。 这人墙一让开,东笙便听见了从最里面传来的吵闹声。 一个尖利的女声高亢地喊道:“李氏明英,有冤要申!” 东笙靠在车内,叹了口气,实在是不想去理这糟心事,可奈何人家既然都点名道姓了,他总也不能全然不睬,便硬着头皮掀开前方的门帘,朝外头看了看。 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纱衣的白净姑娘正跪在他的马车前,看着模样倒还算眉清目秀,身上的饰物装扮也金贵得很,一看就知道富贵人家出身的。 不过他来之前估计是有过一些拉扯,姑娘的发髻有些乱,脖子上还有几道红痕。 东笙冷笑一声,道:“你有何冤要申?咆哮于皇宫前,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这几天李崇文恰好在京郊公干,家中无人主事,来劝的也不过是一些家仆,说的话在大小姐耳里多半是没有一点分量的。 此时李家家扑齐齐在东笙面前跪成一片,连连磕头求恕罪。 而李明英却是个心比天大的,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给东笙顿首一礼,朗朗道:“殿下,明英自认虽不算王侯将相之后,但也是朝廷重臣、官宦大家之后嗣,习过诗书礼义、遍读百家,自小随母亲苦练琴棋书画,相貌虽不算倾国倾城、但也端端正正,论门第、论才艺、论品貌,明英如何不是高过当今京城一众贵女——殿下为何要当着百官之面驳了陛下御赐的姻缘、当着天下人之面弃明英如敝履——殿下无端毁了明英的声誉,明英今日要讨殿下一个说法!” 东笙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怎么,姑娘在皇宫大门前撒泼,就不算有损声誉了?既然生来不凡,又奈何自轻?” “明英不是撒泼,是叩阍!百姓民官有冤,若累及朝廷重臣、皇亲国戚乃至皇室,皆可叩阍于神武门——此乃先帝定下的律法,殿下如何会不知?” “孤推辞陛下御赐婚事,另有缘由,姑娘问问自家姥爷便可知——不问缘由,便来我神武门前寻死觅活,视朝廷威严为无物,即便是孤今日差人将你打死在这里,也算不得滥杀。” “可天下人不会管殿下的缘由,殿下威名在外,天下人皆会以为是明英惹了殿下的嫌弃。” “姑娘自扰,怎能怪到孤的头上——起驾,回宫,她要死便让她死吧。” 东笙不再看她,一甩袖子坐回到车里,车轮重新滚动起来,不留情面地从僵住的李明英身旁驶了过去。 然而驶出没多远,他们身后就又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东笙正想着这又是怎么了的时候,就见一人急匆匆赶来。 “又怎么了?” 那人哭着道:“殿……殿下,……明英……明英小姐自刎了!” 【作者有话说:中秋糖发完了,咱们继续刀。】 第142章长跪思过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43 “宣太医,快宣太医!” 东笙愣是想不到,那李明英竟然会真的自戕,一把拽开车帘:“掉头,回去!” 此事显然超出了他的认知,看着挺正常的一姑娘,怎么尽做些惊天地骇鬼神的事来。 太子的车驾在神武门通往内宫大门的直道上转了半个圈,又折了回去。 他急忙赶回到神武门,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见李家的一众家仆都聚作一小团,还有一个身披甲冑的守卫,正手足无措地扶着一个血淋淋的人。 东笙撩开帘子从车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看,顿时心底一凉。 ——这已不可能救得活了。 那守卫一手捂在她的脖子上,可惜血像是大河决堤一般,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李明英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颈部受伤的人东笙见过不少,若是还有意识,那就多半还救得回来,不说能坐起来,起码还得能抽搐几下,可这人如今已经一动不动了。 地上还有一把镶嵌精致的匕首,刃上浸得红红的。 守卫似乎也是察觉到姑娘的颈部渐渐失了脉搏,捂着的手缓缓松开了。 “做甚么啊,别松手啊……小姐!明英小姐!”一个老家奴见守卫松了手,几乎手脚并用地扑了上去,一边泪崩,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捂伤口。 东笙不忍看,闭上了眼,默默别过脸去。 只听守卫似乎叹了口气,用一个不算大的声音沉沉道:“你家小姐已经……殁了,节哀。” 周子融清早没什么事做,便一门心思地在书房里草拟东海海运会的规章,窗外梅树的影子被方寸的阳光打在王府的老木地板上,斑斑驳驳的。 然后那影子飒飒地颤了颤,周子融笔尖一顿,放在手边的破焰灵刀“嗡嗡”地响了起来。窗口隐约有什么晃了一下,只周子融眨眼的功夫,再一睁眼,就见窗台上坐着一人。 周子融笑了,一手不动声色地按在躁动不安的灵刀上,叫它安静了下去,冲那人道:“江姑娘一大早如此好的兴致,来周某人的府上翻窗子?” 江淮岚依旧是那幅万年不变的纸糊脸,翻了人家华胥唯一一位异姓王爷的窗子,也一点要道歉的意思都没有,闻言只是若无其事地抬眼看了看他,复又垂下眼去,不慌不忙地轻轻用手一撑,落地无声地下了窗台,径自找了张软榻坐下,却也不说话,一声不吭地看着前面的柱子发呆。 周子融与她处过一些时日,多少也了解她的性子,再加上这天本身就心情好,所以倒也不觉得尴尬,十分耐心地继续笑着问道:“姑娘这么大费周折地来一趟,一句话也不说么?” 江淮岚这才将头转过来,盯着他看了一阵,淡淡道:“无甚可说的,就是来看看。” 周子融愣了一下,竟也有些懵了,缓缓搁下笔,干笑了一声,道:“姑娘这话说的……周某人这破宅子又比不得那江族大院儿,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的。”江淮岚道。 周子融一抬头,发现她正目不错珠地盯着自己看,又是微微一愣。 还不等周子融开口,江淮岚便又把头转了回去,道:“院子里的梅花好看。” 周子融笑了:“那梅树还没到开的时候呢……” “没开就不好看了吗?” 江淮岚问这话的时候,竟是一副十分认真的神情。 周子融道:“也好看。” 江淮岚又问道:“你为何要养这寒冬腊月才开的花?” 一谈到那梅花的来历,便叫周子融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同样不请自来的那人,心情便不觉又明朗了几分,嘴角挂起一丝笑意,道:“子融以前在东海有一位故人,很喜欢白梅。” 此话一出,江淮岚顿时便沉默了起来,她安安静静地盯着面前的木柱子,过了一会儿,才幽幽道:“王爷的故人……是殿下么?” “……” 他想,这姑娘,说话也太一针见血了吧。 江淮岚不消他开口,便自然而然地解释道:“王爷不记得了么?岚与殿下也在儿时便相识了,当年在殿下东 海的宅院中见过白梅花。” 周子融低头笑了笑:“让姑娘见笑了……” 江淮岚道:“那日你也在。” 周子融挑了挑眉,似乎想不大起来:“我?” 江淮岚欲言又止,只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下。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44 她至今仍然记得,那日东笙赖床,她入曾府的时候已有另一位稍长的少年人等在院子里,披着一身月白色的缎面长袍,雪落在他的肩上,与院中开得正旺的白梅花互相映着。 只是这些既然周子融想不起来,她便也都没提,又沉默了好一会,才忽然道:“岚来时听闻宫中的一些动静,说是李大人家的明英小姐自戕了。” 周子融怔了怔,皱起了眉:“当真?怎么会突然……” 江淮岚点了点头:“已着人去京郊报丧了,据说是与殿下有些干系,眼下正在金銮殿前长跪思过。” 半个时辰以后,好不容易在内宫清净了一阵的女皇,又被门外宦者给一嗓子喊得头疼了起来:“陛下,北昭王求见。” 女皇倚在榻上,正闭着眼让身旁的侍者揉着太阳穴,带着股子要昏昏欲睡的倦意,沉沉道:“他若是来给太子求情的,便告诉他,这是太子自请长跪的,叫他回去吧……让他先顾好自己的事。” 门外安静了一会后,宦者又回来道:“陛下,王爷说,是关于东海之事的奏报。” “……” 东海之事迫在眉睫,确实不能不做理会。 女皇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一边嘀咕着“这一个二个的……”,一边抬手挥退了身旁的侍者,咳嗽了两声,撑着榻缓缓坐起来:“宣。” 门外的宦者拉长了声调道了句“宣北昭王觐见——”,然后倒是听不见脚步声,只听到几声细微的衣物摩擦声,转眼便见周子融身着朝服,提着长摆快步走了进来。 他往地上顿首一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爱卿平身。”女皇从软榻上有些费力地站起身来,慢腾腾地朝桌案走去,“爱卿有何奏报。” 周子融再一顿首,头也不抬,说起话来有些闷声闷气的:“天魁之事,据东海线报称,天魁内已有人暗中与我部联络,臣已发信东海,遣人与天魁接洽。” “嚯,”女皇皮笑肉不笑道,“会有这等好事?” 周子融又是一顿首,道:“微臣以为,原本我部无法确定天魁之立场,所幸北疆大捷,大大损耗沙安国力,微臣想,那天魁必然会慎之又慎。” 女皇默不作声地看向他,她心里明白,周子融之所以这么说,就是为了要提醒她太子的功劳,提醒她太子将将才为华胥收复了北疆。 女皇心笑道,折腾半天原来是怕自己追罪于太子。 其实她也清楚,这事怪不得东笙,但那李崇文毕竟是三朝之肱骨,若是太子一点也不受罚,恐怕难以服众。 当时她也在犹豫,好在是东笙主动自请长跪思过,倒也能让她得个两全。 “爱卿办事,朕一向放心,”女皇沉沉道,抬眸仿佛别有用意地深深看了他一眼,“爱卿所忧虑之事,朕也明白……朕自诩还算贤明,是非黑白也大都明白,不会做那昏聩之事。” “只是还望爱卿明白何为分内,何为安分守己,也让朕……好做些。”女皇叹了口气道,“罢了,爱卿也当是个明白人,先回去吧,两日后再来。” “对了,爱卿这几日收拾收拾,择日还是回趟东海吧,你亲自办,朕才放心。” 东笙在金銮殿前跪了三天,女皇三天没有上朝,也算是顾全东笙的面子,不然文武百官都要来围观太子罚跪。直到第三日太阳西沉,周子融才终于能随宫中内官急匆匆地来接他。 不过他不似寻常皇嗣一般娇生惯养,从小让曾风雷罚到大的,膝盖上都要跪出茧子了,所以即便是长跪一 整天,倒也伤不着筋骨。 只是脸色很难看。 ——那毕竟是李大人的孙女。 周子融一看到他,鼻尖就酸了,那瘦削的背影跪在偌大的金銮殿前,像极了当初那个痛失了于自己有教养之恩的老元帅的少年。 李崇文是周子融父亲的故交,也是最先帮衬太子的老臣,李明英死了,多多少少与东笙有些关系——这种感觉不会好受,周子融心里也明白,而且他们还要想,两日后要如何面对回京的李崇文。 他一路快步过去,一声不吭地慢慢把人从地上架起来,一手牵着他的胳膊,一手托着他的腰,轻声问了句:“能走得动吗?” 东笙没说话,正准备习惯性地抬手把人推开,可另一只胳膊才刚刚抬起一半,便又放了回去,任凭周子融这么扶着他,只轻轻道了声:“回去吧。” “回哪里?东宫还是……” “回你那。”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昨天王者掉段了,很不爽,打了一天的排位,非常抱歉。】 第143章面对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45 周子融从床头抽屉里翻出了一只方寸大小的紫金盒子,里头是他还只用过几次的跌打膏。东笙半靠在床头上,退了外衣,一条腿搭在周子融的膝盖上,看他忙活着为自己卷裤腿,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半晌咂摸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是他自己一个人,这种淤血的小伤是从来不会理会的,也就周子融肯这么伺候他,就连把裤腿卷上去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蹭到了那块瘀伤。 其实好几次他都想说,你没必要那么谨慎,只是话还没到嘴边,就让他不动声色地咽回了肚子里,担心这煞风景的话一说出来,眼前这片刻的温柔乡便也要被打碎了。 周子融从盒子里抠出一小块软膏,涂之前还轻声提了一句;“疼就说。” “没事。”东笙道。 冰凉的药膏被温软的指腹细细地抹在膝盖上,伴随着一些极轻柔的按压,那力度显然是被细心把控过的,多一份怕他疼了,少一分怕起不了作用。 东笙又说不出话来了。 周子融倒是耐心得很,直到这块药膏被彻底揉干了,东笙正片膝盖都热乎乎的,他才复又小心翼翼地帮东笙把裤腿放下来,然后换另一只腿。 周子融一边帮他上药,一边问道:“后天你有什么打算?” 后天李崇文就回来了。 东笙似是早已思虑过许久,并无甚犹豫,缓缓道:“那日李家小姐出殡,我得去见见他。” 说完后他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直起些身子来,又道:“的确是我处理不当……可我是真的没想到她会……” 后头的话他没说完,只叹了口气,又靠了回去。 周子融抬头看了看他,指下的劲道仍控制得分毫不差,十分自然地道:“后日我陪你去吧。” “嗯。” 之后便再没什么话说,周子融上完了药,一边帮他把这条腿的裤腿也放下来,一边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今日这么晚了,还回宫么?” 东笙摇了摇头:“还回去做甚,就劳你再收留一晚了。” 周子融低着头,不着痕迹地微微勾了勾唇角,道:“那我叫人去把你那屋子收拾收拾吧。” “不必了。”东笙忽然道,“我也懒得挪窝了,就在你这将就一晚上吧。” 周子融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指了指房间另一角的软榻:“那……我去那儿睡。” 东笙已经自然而然地挪到床靠里的那一侧,拍了拍空余出来的位置,理所当然地问道:“怎么?你这床这么宽,难道还睡不下两个人?” 周子融脑子已有些快跟不上了,怔怔地点了点头:“睡得下,睡得下,我……去柜子里再拿个枕头就成……” 东笙听罢,耸了耸肩,把周子融的枕头拉了过来,鸠占鹊巢地直接靠上了,然后两眼一闭,假装自己已去会周公了,闲人勿扰。 周子融看着这人直挺挺地躺在自己床上,连被子都忘了盖,终于后知后觉地弯腰帮他盖上了被子,一声不吭地笑起来,若是东笙此时敢睁眼看看,就会发现有一人正站在床边盯着自己笑得合不拢嘴。 他在黑暗中听见周子融去衣柜里取了备用的枕头,然后掐了灯,再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 东笙面上绷得一片死寂,心里却如擂鼓一般,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收了起来。 他感觉到被子被掀起来一些,床上的另一侧微微陷下去了一点,床板沉了沉,那人将枕头放在他旁边,然后轻轻靠了上去。而周子融本身就体温高,这甫一钻进他的被窝,东笙顿时就感觉到自己被一股极强势的温暖给笼罩了,这被子就像是那人的拥抱一般,热得发烫,将他拥个满怀。 东笙咽了口唾沫,缓缓侧过身去背对着他,克制着紧张的心情道:“你过去一些,热。” 身旁的人顿了顿,却反其道而行之,将一只胳膊绕了过来,直接从背后将他抱进了怀里,还小心地把腿往回收了收,生怕碰到了东笙的膝弯,弄疼了他。 周子融闭着眼,沉沉道:“你睡吧。” “……” 而纵使嘴上不说,东笙也不得不承认,周子融对他来讲,的确是世上最好的安神药。他这么一抱过来,东笙的脑子里便再也想不了什么了,那股温暖像是一股不可抗之力,正拽着他的意识缓慢而坚定地下沉。 本来东笙因为操纵天罡灵武的缘故,入夜之后特别是睡前总会头疼,今天那头疼却是也破天荒地消停了好些。 东笙想,这大概会是他这一年来最安稳的一晚。 可是恍惚间他又隐隐开始有些害怕,那是一种从心底最深处,无声无息蔓延上来的恐惧,像是一条冰冷的藤蔓,从根处蚕食着他得之不易的温暖。 他突然开始害怕,这样的好日子不多了。 东笙本是从小就不怕死的,毕竟他从出生开始便被告知了结局,也从来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的。 但如今他却开始怕了,他怕死了,这份温暖是他从前连想都未曾想过的,如今得到了,便贪婪地渴望更多——可惜他却享受不了几年——能有几年呢,他估计多半活不过四十,撑死了不过五十……要是不走运,可能三十几就要咽气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46 不出十余载的光阴哪里够?一辈子都嫌短了。 他不想死,也舍不得死。 第二天早上起来,周子融一边穿衣服,一边道:“再过几天,我可能就要回东海了……但肯定先陪你见过李大人再说。” 东笙穿鞋的手停顿了一下,没什么话,只“嗯”了一声。 周子融过了一会,又道:“我不在的话,你照顾好自己,你这一段时间肯定不能擅自离京,等我回去,便帮你给曾帅上上香。” 再过不了半个月,就是曾风雷的忌日了。 原本东笙以为,今年是有办法赶回去的。以前是想回京回不了,被老元帅扣在东海学兵书,可如今等他想回那个他从小长大的东海了,却已不是他想回去就能回去的了。 东笙道:“……麻烦你了,给他送壶好酒。” “好,我去买他最喜欢的那家的东海梨花酿。” “……”东笙有些意外,“怎么,这你都记得?” 周子融笑道:“你记得的,我都记得。” 两日后,李崇文马不停蹄地从京郊赶了回来,老爷子一连三晚没睡觉,熬得黄皮寡瘦,面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倒是一双三角眼总是通红通红地瞪着,憔悴得仿佛一下子又老了二十个年岁,干皱的脸色毫无生气,看见他的人就如白日见鬼一般。 似乎就是想要亲眼确认一遍的那份念想还吊着他的最后一口气,于是等他终于不眠不休地赶回李府见着了棺材里的人的时候,一口气没喘上来,当着全家人的面,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当时东笙也在场,吓得连忙上去扶,喊着让周子融赶紧去找大夫。 等大夫来了,一把脉,才说是气血攻心——这原本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毕竟老人家上了年纪,受不了这刺激,哪怕现在能养好,日后怕也是要时时刻刻注意着了。 东笙和周子融轮番守着,一直等到第三天,李崇文才渐渐有要清醒的意思。 正好东笙在榻边,而周子融被突然传召入宫面圣去了。东笙看见老爷子睁眼了,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书,凑上前去:“大人可好些了?” 李崇文面如死灰地仰躺着,眼珠子生硬地转过来看向了他,却没有开口回答。 东笙见他不说话,便要去找大夫来,刚准备起身,袖口却被一只枯槁的手给死死拽住了。 那手依然不松,也不知李崇文这刚刚醒转是哪儿来的力气,竟然攥得指节发白。 李崇文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眼眶子越来越红,一股带着不知是恨还是痛的湿意笼着他的眼珠子,他像是使出了浑身的气力盯着东笙,嘴唇不住地颤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两声呜咽,过了好一阵,才终于艰难地开口道了声;“殿下……” 声音嘶哑到了几乎难以听清的地步,那语气近乎崩溃,话一说完,眼泪便真的崩了出来,瞬间爬了满脸,越发颤抖地唤了声:“殿下……” 东笙心中震动,缓缓坐了回去,轻轻按上李崇文拽着自己的手,垂下眼,沉沉道:“是孤对不住你……” 那只拽着他袖子的手攥得直抖,这份力气要是放在东笙的脖子上,估计能掐死他。 东笙明白李崇文心里不可能不恨,便暗自做好了决定,一会儿李崇文就算要开口骂他,甚至动手打他,也都由他去。 “殿下……明英……明英……老臣就那一个啊……”李崇文神情激动地拽着他,一面哭着,一面语无伦次地道,“就那么一个……殿下……” 李崇文的儿子和儿媳去得早,就剩下李明英那一颗掌上明珠,从小都被全府当眼珠子护着,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却没想到千护万护,为她免去了所有的世俗伤害,到头来她却自戕了。 这就像是老天爷开的一个天大的笑话。 李崇文絮絮叨叨了半天,一会儿说“老臣不怪殿下”,一会儿又说“殿下,为何啊殿下”。东笙曾试想过千万种面对李崇文的方式,却从未想过是这样的。 李崇文不像是来找他讨债的,无助至极,也脆弱至极。 东笙扣着他的手,一直道;“是孤对不住你,是孤错了……” 李崇文哭了好一阵,生生等到哭得再没有一点力气,才终于又小声念念叨叨地睡了过去。 李明英的葬礼东笙全程陪着走了一遍,周子融请旨女皇再多宽限了几日,亲自去陪着东笙。那天一直到凌晨他们才从李氏祖坟的墓地回来。 回来的路上李崇文曾道;“家里就她一个孩子,英儿的爹娘走得太早了,老臣生怕她委屈……所以她自小未尝过一丁点的人世风霜……” “早知如此……当初老臣还不如放她去外头多走走见见……不然也不至如此啊。” 李崇文絮絮叨叨地道:“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啊……” 第二天一大早,东笙就听闻李崇文辞官了。 【作者有话说:这是补之前没更的量。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47 其实关于明英姑娘的死……怎么说呢,如果说完全和太子没关系,我觉得可能会有点受害者有罪论的倾向。毕竟太子是导火索嘛,该担的责任还是得担,该背的锅也还是得背,没什么好同情的。但要是大家觉得这事儿就该全怪太子,那我可得不乐意了。 至于这事跟情节有什么关系,大家也该看出来一点了,剩下的在文里写好了。 ——以及,东笙是我亲儿子,不会真的欺负他的。】 第144章缘分(初吻预警) 李崇文辞官辞得很坚决,为了避免被人家劝阻,跟谁也没说,甚至是连东笙都不知道。最后东笙还是从女皇那儿得知的,可那个时候李崇文已经把内阁官印给还回去了。 东笙明白,这是拦也拦不住的。 其实话说到头,这也算是人之常情,所有人登上仕途的时候都凭的是一腔热血,解褐为官,协君治国平天下——而等到十几二十年以后呢?这股热血凉了下去,曾经的抱负成为一种原则与责任,而支撑着这个人承担起 这份责任的,一定还是这人视为归处的地方。 现在李崇文的家里空了,便再也扛不住了。 这种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一样,所有人都会有真正累了的时候,东笙所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也不过是放他离开而已。 李崇文现在鳏寡孤独,孜然一身,于这呆了一辈子的华京城也再无留恋之处,当晚便收拾了东西,准备去奔荆州的远亲——倒也不是没地方去,就只是想去找找这世上与自己还有几分血缘相亲的人。 东笙和周子融专门去城外官道上送他,李崇文也没什么多的话说,只是给东笙留了个名字,说是自己已在走之前将接替自己官位的人为陛下物色好了,此人名叫丘沧阳,是他以前收的门生。 这也算是李崇文在临走前帮他的最后一把,他走之后官位闲置,他提前安排好,总好过让蒋坤占了便宜。 只是丘沧阳此人年纪不大,资历尚浅,而且性子比较直来直去,李崇文拜请东笙,平日里多帮衬帮衬,也多担待着些。 东笙颔首道;“劳大人费心了,李氏之恩,笙没齿难忘,若是日后……” 他本想说若是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可却被李崇文给打断了。 李崇文哑然叹了口气,仿佛精疲力竭一般地摆了摆手;“殿下还是忘了吧……忘了好些,老朽此去,多半就不回来了……殿下贤明,老朽还望殿下多多珍重。” 两人送他出了京城外的逆旅关,看着李氏余下不多的伶仃数人骑着几匹瘦马,拉着一大车的物什,摇摇晃晃地在晚霞中渐渐走远了。 微凉的晚风拂过,不知是何人的叹息无声无息地化在了风里。 少顷之后,周子融轻轻揽了揽他的肩,柔声问道;“我们回去吗?” 官道上已再看不见人影,东笙点了点头,道:“回去吧。” 霞光铺在悠长的官道上,绵延至天际,一阵风吹过,一丝人世的余温也不曾留。 至此以后,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今年天气比往年都凉得更早些,明明离立秋还早,晚上的风就渐渐开始有了些凉意了。白天时天气晴好,入了夜便是一片沧茫的星辰,广袤得仿佛是另一番天地,天为地、地为天、繁星为众生。 江淮岚难得安安稳稳地呆在江族大院,手里捧着半盏冷酒,盘腿坐在窗台上,仰着头望着星星发呆。 自从她打北昭王府回来以后,就常常这样。 江淮璧看破不说破,只是偶尔有些力气的时候便从榻上起来走动走动,顺便去提醒她妹妹把酒温一温再喝。 她睡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反而还有些清醒了,半倚在榻上,屋子里也不点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妹妹坐在星光下,孤独得像是一棵永远也不会开花的花树。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心疼,忍不住开口问道;“又想什么呢?” “凉风生、候雁来、玄鸟归。”江淮岚望着天,面无表情地喃喃道,“今日星象明朗,岚就算了一卦。” 江淮璧知道她是在说什么,没多问,只道:“卦象如何?”江淮岚依旧望着天外极远之处,半张脸都浸在清冷的银光中,虚无缥缈地道:“可惜了,是副无缘卦。” 她继续说着,声音依旧冷冷清清的,就像这夜的晚风一样;“如阏伯实沈,动若参商,欲近则愈远,强则为干戈。” “姐姐为岚谋的这缘,怕是注定无分。” 哪怕是摒除一切外因,只平心而论—— 可世间依旧有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无缘就是无缘……气数也就是气数,她与周子融如是,江族亦如是。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48 “姐姐,你侍了一辈子的神,难道还不明白吗……人定安能胜天?” 朝生暮死,夏不语冰,所谓人世蹉跎,最难不过君在商丘,我在大夏,不是求不得,而是不可求。 东笙那天晚上依旧不肯回东宫,脸不红心不跳地赖在了北昭王府,再一次霸占了周子融的寝居。 就算他表面上不说,周子融也知道他是心里有坎儿过不去,既不提,也不问,亲自去厨房给他熬红豆甜汤。 他安置在京城府邸的仆役并不多,管做饭的就一个老头子,见自家主子——堂堂北昭王爷竟然坚持亲自下厨,也有些不知所措,本来周子融还指望他帮帮手,看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还是索性将他打发出去了。 熬汤花不了多长时间,周子融盛出了一碗,拿托盘端着回了房,到门口的时候还稍稍惊讶了一下,因为屋内的灯已经熄了,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不成这个点就睡了? 他一手多使了点儿劲端着托盘,匀出另一只手来轻轻把门推开,小心不弄出一点声响。 屋内黑灯瞎火的,可床上也空无一人。 “殿下?”周子融疑惑地低声唤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周子融探进半个身子,正要往里张望:“殿……” 他被陡然拽住了胳膊肘,一个猛子拉了进来,身后“砰”的一声,门被那人一脚踹得关上,周子融知道是他,也 就没防备,被他一用力推得撞在门上,托盘上的甜汤晃荡出来了一些,本来还好歹保住了,没想到那人不由分说地压上来,甜汤注定大限已至,掉在地上泼得到处都是。 可惜周子融此时并无心管甜汤的死活了,因为东笙正固执地压在他身上,脸深深埋在他的脖颈儿间,一股股炙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脖子的皮肤上,甚至从领口漏进衣服里。 ——这可真是太要命了。 周子融大气都不敢出:“不是……你,殿下……” “别说话……”东笙喑哑地道,那声音压得极低,略微带着些沙哑,如蚀骨一般。 东笙没有周子融高,所以即便是这么压着他,也没有多少压迫感,特别是他还埋首于这人颈间,倒像是一头执拗的少狼,累了倦了怕了,便不由分说地索取着安慰。 周子融鼻子又略微有些酸了,他什么也想不了,一股极冲动的情绪如沸水涌上他的大脑,他伸手环住了东笙,将他往自己怀里使劲勒了勒。 黑暗中东笙不知为何挣了几下,周子融以为是他不肯,脑子里还没冷静下来,竟有些恼意,反而还勒得更紧了些——却不想东笙更用力地挣动了几下,然后一手撑在他头边,另一手扣着周子融的后脑仰头吻了上去。 周子融脑子里顿时炸开了锅。 【作者有话说:你们以为东笙会反攻吗?不会的不会的…… 以及我之后可能要出趟远门,所以可能会断更……看具体情况吧。。。。大概六号恢复正常。。。。】 第145章有你 这两天在外地,码字很不方便,所以比较慢,不好意思。 几分钟以后就是我的生日,所以发个福利,两个人也终于心灵相通了。 ================================================================================== 东笙小时候追过的姑娘,周子融基本上每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而由于东笙打小是个外表风流内心青葱的二愣子少年,追女孩的方式向来只有一种——捉弄人家,不是扯女孩小辫子就是抢人家的零食,再要么就是给姑娘家的起外号,妄图以此来引起某种注意。 他的目的显然达到了——从此在姑娘中间,当朝太子是个要不得的傻逼的流言就传开了。 等到往后年纪再大一些,心里头有正事要做了,也就更想不起来琢磨这档子风花雪月的心思了。 所以即使东笙如此外向,至今感情经历仍然少得可怜。 如今即便是这么横冲直撞地吻上去了,也只会用唇死死抵着对方的唇,不着要领地磨蹭着——东笙总觉得哪里不够劲,却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得劲儿,正干着急的时候,周子融却被他磨得再也受不了了。 是你先招我的。 东笙一手撑在周子融耳边,正忘乎所以的时候,那只手腕却陡然被人使力攥住,他心里一惊,来不及反应,就被面前这人扯着顺势猛地往下一拽,由于这股力气太大,他本身又是猝不及防,那边腿的膝盖跟着就软了,整个人往一边倾去。 他打小习武,对这种危险的失重感反应极快,本能地一转身子稳住,紧接着抬起另一条腿的膝盖就要顶。 幸好在离周子融腰窝还要裕溪一寸的距离处刹住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49 然而周子融却似乎早有所料,一点不慌,顺势勾住了东笙抬起的那条腿的膝窝,带着点笑问道:“怎么?还想废了我不成?” 东笙愣了愣:“不是……” 他想把腿收回来,却不成想周子融倒不肯放手了。 这个姿势很尴尬,两人面对面贴着,东笙一条腿被他抬在手里,耳根子一阵发热,不轻不重地往他肩上推了一把:“我说你……” 周子融脸上没什么表情,月光隔着层窗户纸,背着从他身后打下来,他另一手搂着东笙的腰一拽一翻,东笙一条腿站不稳,而且也有心由着他胡来,便真的被带着掉了个个儿,换他被周子融抵在门上。 ——现在更尴尬了。 周子融不动声色地带着他的那条腿环在自己的腰上,东笙一时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皱了皱眉,刚要骂人,却正好撞见周子融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此时他们换了个位置,月光从背后透过窗户纸朦朦胧胧地打进来,映在周子融深黑眸子里——那一向如墨潭一般幽深的眼眸,此时却被银光从中间化开了一点,就像河面上的冰裂了一块儿,轻轻一踩,就无法自拔地陷了下去,不知要沉多深。 东笙要骂出口的话,也登时化得无影无踪了。 他最受不了周子融的这种眼神。 已经不能说是执拗,那仿佛是一团纠结在周子融内心深处的执念向他露出了冰山一角——东笙甚至觉得,那眼神里隐隐透着股狠意。 东笙想,也罢,随他去吧。 而就在东笙走神的时候,周子融靠了下来。 那一瞬间的触感,东笙觉得自己一辈子就算是病了、疯了、要死了,都不会忘了,周子融吻过来的时候,他浑身都克制不住地战栗起来,脑子成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头有一个烧得满身是火的泼猴在不停地猛蹦跶。 柔软、滚烫、让他窒息的情欲从七窍蔓延至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半推半就地被周子融扛上榻的,意识中的一切都十分混乱,让他最印象弥深的是周子融的体温高得如同一块巨大的烙铁,他却避无可避。 周子融看见了他身上还未完全长好的伤疤,肩上的箭伤、胸口的烫伤、以及数不清的划口……就好像这人是被缝缝补补才凑合着活下来的。 东笙发现周子融原本快要乱得毫无章法的动作突然因此停了下来,正想要掩上衣服,忽然感到胸口上滴了什么东西,抬眼一看,发现那周子融竟然哭了。 东笙心口一时堵着慌。 “紧张就抱着我。” 东笙脑子里一滩浆糊,等熬过了最难耐的那一段儿,他突然无由来地想到: 以后他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这个念头清晰而深刻地印在他烧得沸腾了的脑海里,曾经数不清的生死之劫和各种煎熬都没能摧垮他的心智,而如今这么轻如鸿毛地一点,却如泰山压顶,让他心里那座长城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一切都散了。 他在苦寒与杀伐中执拗地踽踽独行了那么久,突然仿佛听见那人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不必独自一人”,所有的坚持与孤傲瞬间化为泡影——他没底气了。 几乎是毫无预兆地,东笙啊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那种撒娇的抽泣,也不是忍耐的哽咽,而是真的就那么干干脆脆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像是三月的第一阵狂风刮过,吹裂了所有的冰封。 周子融一下子被他弄得慌了神,东笙一手捂着眼,一手拽着他的肩膀,哭得歇斯底里,叫他顿时手足无措了。 而等他恍然意识到这都是为了什么的时候,不由得心尖儿一抖,俯身把东笙拥进了怀里。 第二天下午,到了圣谕的底线,周子融不得不启程回东海,东笙亲自送他上了无尤江内港的大船,临行前也只嘱咐了一句“有事就写信”,便再无多的了。 倒不是没话说,只是旁边看着的人太多,千言万语堵在心里,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周子融看得出他的顾虑,也没为难他,不动声色地伸手隔着衣服点了点挂在胸口的那块墨玉,朝他笑着比了个口型——“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作者有话说:最近扫黄打非查的严,文章有删减。】 第146章气数 东海几大商行漕运的东家声势浩大地闹那么一场,自然不是为了真的要和周子融鱼死网破,御状有多难告,他们自己也掂量得清楚。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50 所谓无往不利,若是毫无益处的事,这些披上毛比猴儿还精的富商巨贾打死也不会去做,若是论全东海最惜命的,大概就属这拨人了。 于是听闻北昭王亲自回了东海,他们的决议立马从“告御状”转为了“与北昭王’详谈’”。 毕竟“和气生财”,斗个你死我活一点用都没有。 这下子周子融几乎是毫无悬念地忙了个焦头烂额,一边要接洽天魁使者,一边又要与那群大财主们周旋,统帅部、酒楼、北昭王府三头跑,白天黑夜连轴转。 而一直陪在他身边的罗迟隐隐察觉到,周子融忙的,似乎还不止这两件事。周子融三天两头地去找江淮空,中间还时不时地消失一阵子,最诡异的是,罗迟发现王府最近有斯兰人在进出。 显然,周子融在私底下筹备什么,只是他不说,罗迟也就不问,依旧老老实实地让跑腿跑腿,让干活干活,本能地觉得,那绝不是他该插手的事。 也正是在这外人以为周子融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写了封信,交由罗迟,叫他找个可靠的人亲自送到江族大祭司的手里。 “这事很重要,找个信得过的,不能砸了,”周子融难得板着脸特别叮嘱道,“实在找不着能办的人,你就亲自跑一趟。” 偌大一个东海,当然不可能连一个能跑腿的都找不着,罗迟哪怕脑子再怎么不灵光,也当明白这是周子融在暗示他此事绝非寻常。 但总的来说,罗迟能感觉出来,周子融这一段时间尽管忙,心情却很好。 周子融惯常不爱把喜怒挂在脸上,往来应酬都是一副笑脸,若非心思细腻之人察言观色,断然不能发现他近段日子时常一个人偷着乐。 有一回罗迟去给他送宗卷,门敞着,罗迟敲了两下,见周子融没反应,以为是他默认了,就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不成想周子融一个人一边写东西一边不知在想什么,竟然莫名地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这样的笑倒还真的不常见,嘴角含着蜜一般,就连眼下熬出的一窝淤青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天魁的事虽然看上去凶险,其实只要谨慎些,便自然而然地能迎刃而解。毕竟闹得让沙安和华胥争这个岛争得剑拔弩张本来就不是天魁的本意,他们原本想置身事外,如今被华胥硬生生地扯了进来,便只剩下一个选择。 那就是站队。 天魁与华胥北疆和离沙安东海之间的距离其实差不多,于华胥而言,若是能拉拢天魁,就相当于在沙安的东边打了棵桩,以后不怕他们不老实。 而于沙安而言,华胥利用天魁把他们的五十万援军炸回了窝,害得他们长达近两年的讨伐无功而返,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是这口气咽不下去,更是不想这根小辫子一直抓在别人的手里。 可天魁人虽说是不愿入世,但也都不傻,沙安如今被一场仗耗得油尽灯枯,都城更是窝里斗得昏天黑地,举国上下俱是一副风雨飘摇的模样,就算天魁与华胥结盟,沙安也匀不出一直足以讨伐的兵力。 华胥却不一样,北疆虽然被糟蹋得一片狼藉,但当初出动的毕竟只有不到三十万的人马,东海南疆纹丝未动,主力犹在、长城犹在,动辄千军万马,举足轻重。 就连当初把他们骗惨了的东海周子融,也是动一动手指就能把他们这座旮旯大的小岛翻得头朝下脚朝上。 天魁知道,这才是惹不得的祖宗。 所以即便是扣了华胥的人马,也不可能真的把他们交由沙安人处置。 而既然天魁人肯示弱,那周子融也当要给足他们面子。 ——他亲自在望海楼宴请天魁使臣。 天魁人兴许是闭塞惯了,钱袋空但心眼儿实,打起交道来不似寻常应酬三纸无驴废话连篇,这天魁人面对华胥东海主帅竟然直接单刀直入,一个弯都不带打,直楞楞地道:“你们保护我们,我们放人。” 简洁明了,毫无余地。 在那半死不活的沙安的眼皮子底下护这么一个弹丸之岛,只要女皇点头,对于周子融来说就是几句话的事。 只是这大雁过了不拔毛,总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于是周子融满脸和善地笑道:“周某听闻贵邦近些年来也有意开埠,只是苦于无水师护航……那不如这样,贵 邦西南向不是有座无人孤岛么,就在那儿建座海事寮,贵邦若是有要出海的商船,都可在海事寮寻求海舰庇护……使臣以为如何啊?” 那使臣犹豫道:“王爷的意思……” 没人看不明白,一旦立了海事寮,天魁就与华胥的州府没有太大区别了,连普通的附属之邦都不如。 而周子融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早把这群人的心思摸了个八九分,天魁这放在四境地图上还没个孔方君大的旮旯岛,也生不出多大的野心来,他们和番阳不一样,偏安一隅千百年,没有那份开国立宗的雄心壮志。 反正认谁作爹不是爹,他们既然已经被卷了进来,如今华胥能保他们一世平安,他们也就满足了。 这谈不上什么骨气不骨气,周子融的口气听起来像商量,其实他们根本没有提出异议的权利。 因为天魁人根本没有筹码。 他们手上扣着的,不过是华胥东海的几个兵卒,元鲤尽管再怎么心疼,也没有多吭声,当天晚上就带着几个跟着他逃出来的人撤回了华胥领海。天魁人若是真的企图以这几个小兵来要挟华胥,无异于蚍蜉撼树,这几个俘虏的去向,终究也只能表明天魁人的立场而已。 天魁选了华胥,那是华胥赚了,可哪怕是他们一时想不开选了沙安,以沙安如今的国力来看,华胥也不算赔。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51 华胥有的是选择,而天魁没有。 所以很快,那批俘虏就乘上了返航的船。 而与此同时,那封被加了三道火漆封缄的信从东海抵达了华京城。 那天晚上江淮岚回大院的时候,看见江淮璧一个人坐在庭院里,身上只披了件素纱的薄衫,整个人浸在清冷得几乎毫无温度的月光里,白得透明发亮,没有一丝血色,像是马上就要消失了。 江淮岚心口微微发凉,觉得嘴里有些泛苦,张了张口,但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走到江淮璧身旁,低低地道了声:“姐。” 江淮璧身旁的石案上放着一沓信纸,还有一壶冷酒,酒瓶子里已经不剩几滴了,想不到这病秧子都要死了还不老实,临死前还要去酒糟里过过嘴瘾,顺便看看能不能运气好点儿把自己喝得提前上路。 可惜她的运气一向不太好,依然还留着小半条苟延残喘的烂命,非要逼着她在最后做自己最不愿做的决定。 江淮岚背对着月光低下头,在江淮璧身上偷下一片单薄的阴影,语气里倒也听不出责怪,似乎只是在问:“怎么又喝酒?” 江淮璧眼皮都不抬,轻飘飘地把信往她那儿拂了拂,苦笑道:“自己看吧。” 江淮岚翻了一张,那是一副图纸,上头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生僻词,从最底下的释文中大概可以看出,这是一张关于白晶灵能与黑油混合的图解。 “这是……”江淮岚蹙起了眉,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淮空的笔迹?” 江淮璧笑而不语,江淮岚立马把这张图掀开,底下的另一张纸却更让她震惊。 ——与斯兰协议的摹本,上头明细列出了华胥东海与斯兰交易黑油的细节,只是签署的那一行被裁掉了,似乎是寄信之人故意让她们猜。 女皇早就有购进黑油的意思,只是以前斯兰人一直不肯松口,这封协议书若是一旦面了圣…… 江淮璧凄怆地笑了两声,叹息道:“你说得对,缘分就是缘分,气数就是气数。”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江淮岚神色凛然地喃喃自语道,“然,水能覆舟,亦能载舟。” 当年华胥复国之时,先帝为了削弱江族势力,逼迫其与别族通婚——江族血脉稀薄了,白晶灵能一年不如一年,黑油进入华胥是迟早之事。 但华胥全境都用的是白晶灵能,用了这么多年,若是突然全给换成黑油的,别说老百姓不干,就连女皇也不肯干——就说那刚刚修好的长城吧,若是换成纯用黑油的,无异于拆了重建。 所以灵能与黑油混合的中庸渐进之法,算是眼下最为妥当的。 江族与其让别人来替代他们,还不如他们主动寻求改进,毕竟他们是最擅长这些灵能机械之术的,也是最能在时代更迭中抢占先机的。 “这些都是残本,他手上有完整的,”江淮璧道,“江淮空这脑子里缺根弦儿的,让他去盯梢,结果自己被人挖走了还不知道,胳膊肘往外拐,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周子融这是让她们选,这技术和黑油贸易若是交到她们手上,江族便可涅槃,若是由他或者由别人来操作,江族恐怕就真的要死到临头了。 是焕然新生,还是一败涂地。 江淮璧原本想以太子的续命之法来要挟他,没想到却被他反摆一道,还摆得如此致命,一点不留余地。 周子融是看穿了,江淮璧不会真的希望太子早死,太子算是江族眼下最大的靠山,太子死了,于江族而言一点益处都没有——她根本没得选。 如今为太子续命,就是为江族续命。 江淮璧嘴上没说,心里却不由得感慨起来——周子融啊周子融,你究竟什么来头啊。 ——这哪里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做出的决断。 江淮岚苦涩地笑了笑:“果然,没人能逼得了他。” 所谓求不得,所谓不可求。 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的都不可能是自己的。 “去帮我把他找回来吧,”江淮璧突然道,“逃不过的终究逃不过,不能让周子融那小子太得意了……” “你是说……他?”江淮岚反应过来,眼眶一酸,喉头哽咽了一下,“可是姐,你……” 江淮璧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像是把全身残余的气都叹了出去,整个人顿时空了,她虚浮地起身,撑着石桌,往自己的房间一步一挪地晃悠去,身体轻微地摇摆着,如风中残烛一般,微弱得仿佛稍稍用力一吹就会灭,甚至感觉她一眨眼的功夫就要没了。 她虚无缥缈地甩下一句:“剩下的我管不了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然后便脚不沾地地走了,留下江淮岚独自立在月光下,似乎是痛极一般,颤抖着闭上眼。 那一夜夏末的风,有些料峭。 当江淮岚出现在东海周子融的宅院时,周子融还略微有些惊讶。’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52 她当然又是翻墙进来的,周子融府邸千挑万选出来的亲卫到了她面前全成了酒囊饭袋。 不过周子融只讶异了一瞬,又马上换上那副处变不惊的笑脸,温温地道:“江姑娘这么大老远地来这么一趟,辛苦了,要不进去喝杯茶吧。” 江淮岚面无表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不必了。” 周子融倒也不意外,十分耐心地问道:“那……姑娘可有何指教?” 江淮岚顿了顿,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一般,把背上的背的包裹扔给他:“你要的都在里头。” 周子融见东西扔过来,本能地伸手接住,而听江淮岚那么一说,也顿时明白了过来,脸上的笑倾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握着包裹的手不着痕迹地紧了紧,感受着里面那方匣子的轮廓,沉了沉嗓子,语气郑重地道了声:“……谢过江姑娘、大祭司大恩。” 江淮岚的眼中有一抹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只是周子融颔首言谢,并没有看到。 她沉默了片刻,最后只道:“不必,王爷莫要食言就好。” 言罢转身就要走,被周子融喊住:“人各有归处,还望姑娘见谅。” 此话一语中的,江淮岚的身子僵了僵,却没有回头,深深提了口气,语气平直地道:“东海的白梅很漂亮,若是有机会,岚还想来看看。” 说完,便再不作停顿,脚下轻轻一点,踩上那数尺高的院墙,再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周子融在原地沉默了很久,然后低下头迅速拆开了那包裹,拆的时候指尖还忍不住隐隐发颤。 等他看到匣子里的东西的时候,顿时像是一块悬在心口的千钧之石被缓慢轻柔地卸了下来,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抱着那匣子蹲下身来,微微蜷着,喃喃自语着:“找到了……” “找到了……总算是找到了……” 不过自那晚以后,一直没人再见着江淮岚的人影,也没人知道她究竟又去了哪儿。 十日之后,江淮璧终于完成了那被延期一月的夏祭封禅大典。 翌日,薨逝。 【作者有话说:大家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呀?有没有什么想法呀?】 第147章念想 江淮璧走得很急,封禅大典一结束,人还没走下祭坛,就一跟头栽到了地上。守在祭坛下的江族人忙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把人扶起来,翻过来一看,几乎卡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就像是全身的精血都被抽空了一般,连气息都微弱得不用手试根本察觉不出来。 女皇把整个御医署都搬来了,宫里所有能找得着的珍稀药山興材全用上,一宿过得惊心动魄,几乎就是在鬼门关口跟阎王抢人。 然而事实再一次证明,人定焉能胜天,一口游丝一般的气吊了一晚上,还是在翌日破晓之时断了。 又一代江族祭祀被耗干了。 江淮璧死的时候,江淮空正在赶往京城的道上,江淮岚却连人都不知道在哪儿。 而且由于江淮璧一直没睁过眼,所以临死前没能留下一句话。 当晚东笙也在江族大院,纵使江淮璧什么话都没说,可是那幅灯枯油尽的模样,却如刀刻火烙一般深深印在了他的眼里,挥之不去。 她整个人瘦得不成人形,之前还有几分精气的时候还不觉得有多明显,如今这么不省人事地往榻上一躺,简直就像是薄薄的一层皮肉包着一副散骨头,陷进了算不上厚的棉絮里。 其实江淮璧年纪不算大,撑死了也就三十左右的模样,头上却已经有了不少白发,还干枯得像是一把沾了石灰的稻草。她瘦得形销骨立,下巴尖得看着都硌人,嘴唇白得发青,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深青一片,眼眶子却通红通红的。 东笙不禁想起,曾经在史书中看到过,其描写的当年东玟的死状差不多也是如此。 而他自己,也总有一天会像这样病骨支离。 更让他心底生寒的是,江淮璧这行将就木之际,最亲近的人,一个都不在身边。 他不知道江淮璧如果泉下有知,会不会也感觉到那种无力至极的悲意。 一个人走在黄泉路上,回头一看,是一片沧茫,都不知道该将眼神驻留在何处,何处皆是虚空,何处皆是无依。 从前他想不到这些个事情上,因为那个时候曾风雷还在、周海平还在、周阳也还在,身边还有不少从小一起插科打诨调皮捣蛋的狐朋狗友们……可如今呢?周阳夭折,周海平走了,曾风雷也不在了,以前的那些朋友死的死散的散。到头来才知道,原来生离死别,不是他自己命短就可以不经历的,他当年想不到的是,他视若至亲的那些人命比他还短,结果到最后就只给他剩下一个周子融。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53 也是他最放在心尖儿上,最离不开的人。 他和周子融以前那种纯粹的过命兄弟的交情其实更能让他安心一些,因为如今周子融给他的太多了,让他快乐得几乎开始怀疑真实,让他快乐得开始害怕,开始惶惶不安……他害怕不得不分别的那一天,更害怕周子融会和曾经的那些人一样,丢下他一个人。 如果他从未尝过那种感情,从未有过那种渴望长久的幻念,也许他还不至于这么痛苦,这就像是把一个好不容易找到了家的人,再从他的家里扔出去,先让他知道了什么叫依赖,什么叫踏实,什么叫暖,再把他扔到一个没有一个人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又冰冷的深渊里。 那种无助,他明白,有一瞬他甚至在想,幸好江淮璧弥留之际一直没清醒,便也不会有那种蔓延四肢百骸的痛,也算走得轻快些。 江淮璧断气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哭声四面楚歌般地充斥了整间屋子。 熟的,不熟的,都哭了个死去活来,如丧考妣。 东笙还多少算是与江淮璧有几分交情,但却根本一点都哭不出来,他默然地盯着江淮璧包裹在丝绸锦缎的被褥中的尸体看了许久,心中感慨道: 路上不必走太急,兴许要不了多久,我就要下来陪你了。 东笙走出江族大院的时候已是黄昏了,日子已近立秋,傍晚的风有了几分凉意,东笙走着走着脑袋里忽然一沉,眼前黑了一下,差点就要这么直挺挺地拍下去,好在是一阵冷风恰是时候地将他吹了个激灵,东笙踉跄了几步,眼神才清明了回来。 不过在这之后,就是一阵阵的头疼。 而这种症状他再熟悉不过。 只是这一次,他头一回因为这空乏之状而有些慌了神。 那一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想见周子融。 他那股冲动一上来,就一分一秒也等不了,他想要周子融立刻出现在他眼前,然后紧紧地抱住他,勒得他疼都好,越疼越好。 身旁的近侍看他脸色不对,想扶又不敢扶,就这么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神情恍惚地回了东宫。 等他回去一看,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坐在桌案边,一脸严肃地擦拭着手中的青铜长剑。 ——是往生。 两人视线相交的时候都愣了一下,往生修养了快一个月,终于又能化形,东笙这也才明白过来,方才在路上突然晕那么一下是因为什么。 只是这么猝不及防的见面,叫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往生擦剑的动作一僵,莫名地觉察到了一丝尴尬。 于是最后还是往生试探着张了张口,干巴巴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东笙牵起嘴角苦涩地笑了一下,摆了摆手让随身的近侍先出去,待门关上,才一边缓缓往桌边走,一边低声道:“我一会儿慢慢跟你说……” 他脸色极差,就连坐下的动作都略显迟缓,往生微微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放下了手里的剑,然后拿起桌上的被子给东笙倒了杯茶:“不算冷,温的,凑合喝吧。” 东笙倒也不讲究,接过来就跟灌白水似的一口干完了,呼了口气,脸上这才恢复了些血色,想了想,问道:“感觉怎么样了?有没有不适?” “早没事了,”往生道,“早上听东宫里的内侍谈到江族出了事,所以才出来看看。” 东笙嗤笑了一下,道:“这帮奴才,还挺多嘴。” “我听说江淮岚不见了。” “……”东笙脸上的笑渐渐沉了下去,“是,就前几天的事,天知道又上哪儿神游去了,哎,这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 他后面说不下去了,往生的脸色也阴沉了起来。 江淮岚在这个时候失踪,绝不是她一个人的小事。 原本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默认江淮岚就是下一任祭祀,现在都要临门一脚了,人却不见了,还连个招呼都不打,蒋坤还当是东笙又耍什么花招,哪知道东笙也是一头雾水。 往生看着东笙,眼神里还有股一言难尽的意味,其实让他觉得沉重的不仅仅是陡然听闻大祭司薨逝而且江淮岚还失踪了……东笙从北疆启程之后,大多数时候都把他随身佩着,往生其间虽然无法化形,但意识沉沉浮浮,也把近来的事知道了个大概。 所以好巧不巧,东笙那几晚留宿北昭王府,往生正好也在场,就放在东笙枕边,只是东笙以为他没了意识,殊不知他从头到尾听了个一字不落。 又是羞恼,又是尴尬,那些折磨听者神志的厮磨之语和喑哑呻吟都烙在往生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烫得他头脑发懵。而此时往生又想起那些事情,顿时欲言又止,神色更古怪了几分。 只是也许他总的看起来比较阴沉,所以那份古怪也变得不易察觉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瞅了东笙一眼,见东笙不说话了,他又木然地低下了头,魂不附体地擦起剑来。 他不禁想起了千年之前。 ——黑灵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走寻常路啊。 【作者有话说:没错,融笙的h往生近距离听完了现场全程。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54 来,大家估算一下往生同志的心理阴影面积。 往生:不小心撞破了主子和男人搞上的秘密该怎么办,在线等,急。】 第148章大婚 江淮璧两腿一蹬就撒手走了,留下江族一堆烂摊子给人收拾。江淮空赶到华京城的时候,江淮璧的遗体已经入殓,隔日便要下葬,江淮空赶上了看她最后一眼,之后盖棺上钉,此后便不是一个世上的人了。 东笙记得那天江淮空一个八尺男儿趴在灵堂棺材板儿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之前皇帝不准他回京,这好不容易回来了,还只能赶上白事。 其实女皇叫他回来,是让他来镇场子的。 华胥没了大祭司,常年储存的白晶灵能顶多能撑半年到一年,不光是江家要乱,整个五湖四海都要跟着遭殃。 如今江族能堪此大任的只有三个,一个是江淮岚,另一个叫江淮岭,是江淮璧的表亲,还有一个叫江淮年,一个豆蔻都不到的小丫头片子。 江淮岚从小就是出了名的不着家,成天像匹拴不住的野马,也不知成天为了个什么大江南北的到处跑,所以也自然没人指望她。 特别是眼下江淮璧人都没了,那白眼狼似的江淮岚又跑得没了影。 为此,江族的一帮老辈嘴都气歪了,以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就算了,如今江族正在新旧更迭的要命当口上,居然连声招呼也不打,又没边没影的了。 其中一老头气得胡子直颤悠,也顾不得一世英名,唾沫横飞地骂道:“孽障!吃人饭不长人心肝孽障!” “江家怎会出这种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 “先祭司一生克己奉公,若是知道自己的胞妹这般模样,怕是要九泉之下寒了心啊。” …… 所以这能继任的三人里面,除去一个小的和一个不靠谱的,就只剩下江淮岭了。 ——而女皇怕的就是这个。 江淮岭那位情深义重乃至于叫他言听计从的恩师,正是蒋坤。 ——这也是女皇为何要把江淮空召回来的原因。 江淮空虽然无法承祧,但毕竟是个出类拔萃的小辈,如今无论是在华京还是在东海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有他在江族宗祠里守着,无论是江淮岭抑或是蒋坤,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不过江淮岭继任为下一任大祭司,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只是无奈于江淮璧新丧,丧礼未毕,于礼来说还不宜立刻授予大祭司印。 “我……我二姐去哪儿了?”江淮空肿着一对儿尿脬眼,手里捧着东笙递给他的一杯热茶,刚才哭狠了,这会儿还没回过劲儿来,说话都打嗝。 东笙让东宫的内侍去帮他打洗脸水,拉了把椅子到他旁边坐下,道:“我还以为你会知道呢。” 江淮空瘪了瘪嘴道:“我哪儿知道啊……” 他确实不知道,江淮岚在失踪之前去了一趟东海的事,还是他从周子融府上府兵的嘴里听来的。 后来他问过周子融,江淮岚去东海做什么,周子融却没说,而且就周子融的反应来看,也不像是知道江淮岚去向的。 事已至此,万般无奈,可日子还得过。 东笙招呼那把铜盆端来的内侍伺候江淮空洗脸,一边在一旁看着一边道:“这种事他不会故意瞒着的,他有他的道理,你在这边毕竟不能久待,遇到麻烦事别一个人揽……你二姐不回来,其实也不全是坏事。” 毕竟当大祭司可不是什么美差。 江淮空也明白,抖了抖内侍递来的毛巾,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感觉清明了不少,哑着嗓子道:“是,臣明白。” 女皇想的是对的,把江淮空叫回来,确实多少能牵制江淮岭几分,但毕竟治标不治本,权宜却不是长久之计,丧礼过后,江淮岭承大祭司印,之后他们两相安好了一阵子。 周子融依然在东海的各方之间周旋,一边收拾北疆之战留下的烂摊子,一边暗中按着江淮岚给他的方子到处找所需之物。他之前许诺东笙,要给他送几个可塑之才过去,正好就趁着这段时间的安稳,从北昭王门下的诸多门客中挑了几个,还写了推荐信。 这信一式两份,一份直接上达天听,另一份送到了东宫,而与这一份一起送到东宫,还有一盒周子融亲手给东笙做的东海桂花蜜糖。 东笙对此的反应是,笑着骂了声“真是闲得蛋疼”。 往生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无由来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之后这推荐信由太子亲自呈上,意思就是这些人是得了东宫保举的,女皇一来不能当众扫他的面子,二来也不愿让蒋家的人钻了空子,于是便下了召,传那三名北昭王府门客入京殿试。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55 周子融的眼光当然不会差,来京的三个留了两个,一个进了御史台,一个进了内阁。 只是岳沧阳实在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说话又横又难听,嫌弃新来的那小伙子年纪轻,基本上一天骂三顿,比他吃饭还准时。 好在周子融性子温和,看上的人也脾气好,天天被骂得狗血淋头还黏岳沧阳黏得跟牛皮糖一样,岳沧阳本身年纪也不大,更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日子久了也觉得这小子起码是个难得的好学的料子,态度便渐渐软化了些。 风平浪静地过了一段时间,到了冬月,便是公主的笄礼,也是公主与西疆聂氏世子的完婚之礼。 公主大婚,女皇昭告天下,四方来贺,周子融正好赶在那之前把东海诸事的收尾给办完了,就带着贺礼乘船从无尤江入京。 华京这城风云变幻,两个月前才刚刚办完先祭司的国丧,扯下的白绫还没处理完,御织坊就又开始赶制红绸和公主的嫁衣了。 一时间千乘万乘都在华京城来往集散,各地贡品一车一车地往皇宫运,八处城门严加把关,入关的人马车辆从早到晚都排成长龙,一个一个的检验放行。 三个月以前东海还一片萧条,这会儿北疆大获全胜,北边沙安式微,华胥风头正盛,于是公主大婚的金册一出,大赦天下,四方皆来朝贺,内港外港的码头全都泊满了,东海沿海十万里繁华长街,车水马龙,又是一副红尘万丈的盛世之象。 尤其是无尤江入海口,市街巷里,人不得顾,车不得旋。 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 阿尔丹倒是没走水路,为了节省时间,直接从南疆新修的商道北上了,入关的时候还是罗耿亲自去接待的。 西疆聂氏世子,也提前大半个月就启程入京了。 冬月廿二,华京城玄武门到神武门一整条街上都是巡防营把守,提前两天这路上就不准平民过道了,全城张灯结彩,乐府从早奏乐奏到晚。 当日吉时,驸马入关,跨着一匹传说是西域进贡的神驹,身后拉着整整十八车的聘礼,一路上前五百步放炮仗除晦,前一百步熏香,青烟缭绕,衬得那鲜衣怒马的男子如天人一般。 周子融的观礼席位正好和东笙挨着,只是这“挨着”,也是隔了五步之遥的“挨着”。 东笙拿望远铜镜望着神武门外意气风发的聂氏世子,望了好一阵,才终于像是眼睛疼一般皱着眉把铜镜放了下来,低低叹了口气,随手撂在一边,被坐在身旁的往生拿走,递给了后面的随侍。 东笙心情很差。 那聂氏世子今年已年近不惑之年了,比公主大了十几岁,据说这门婚事还是蒋坤主动提出来的,这世子一听,也一点不嫌公主年幼,当即就欣欢鼓舞地答应了。 聂家是什么心思,东笙早在北疆的时候就领教过了,今后怕是要更不好过。 而公主,又何尝不是无奈于斯。 东笙虽然和这个同母的妹妹没相处过几天,但他也知道,蒋坤的那些事都不是这个半瞎的小丫头能左右得了的。再加上他每次一想起东漓身上还有几分血脉与自己相同,便更是习惯性地对他这个妹妹心软一些。 这还半大不小的年纪,就要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人为人妇,什么伉俪情深,举案齐眉是指望不上了,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过。 东笙叹息一声,阖了阖眸子。 周子融从入座开始,就一直不动声色地侧眸盯着东笙看,像是要把几个月的份儿全都补回来。 东笙原本不想搭理他,佯装看不见,垂着眸子十分手闲地用香铲拨拉着香粉,人家香童刚才好不容易才刮平的香粉,被他没几下又弄得坑坑洼洼。 往生就比较倒霉了,他正好坐在东笙和周子融中间,周子融虽然面色平淡,但那漆黑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这边,有种说不出的烫人。盯一会儿也就算了,怎奈何东笙始终不理他,他就一直盯着。 ——显然,这俩人都是故意的。 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即便这目光不是打在往生身上,可却根本没法让他视而不见,往生如坐针毡地忍了一阵,额角青筋一跳,终于忍不住了。 这一个装傻,一个装瞎的。 往生顾及周子融的面子,没有直言,只满脸嫌弃地低声数落了东笙一句:“手痒啊?手痒伸屁股底下压着,再扒拉人家待会儿还怎么打篆?” 东笙手头一顿,极度无语地横了往生一眼,其实他知道往生这么说是为了什么,其实他自己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现在心里烦,分不出心神来,怕不小心迁怒于周子融而已。 他心累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还没老就要沧桑了,无奈招来身后的随侍,在那人耳边说了些什么,那人点了点头,躬着身子小步朝周子融走了过去。 “启禀王爷,小人代传殿下的话。” 周子融这才总算是得逞一般心满意足地饶过了东笙,把目光移向了眼前的随侍,问道:“殿下说了什么?” “殿下说,桂花蜜糖很甜。” 周子融愣了一下,随即立马明白过来,嘴角无声地荡出一丝笑意,道:“那便传话与殿下说,这节气正值桂花香甜可口,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可多吃些,反正吃完了还有。” 那随侍应了一声,回去传话了,东笙听完侧眸看了他一眼,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也没说什么,闷了半晌,才又暗暗叹了口气,眉宇间蹙起的沟壑也柔和平缓了些。 过了一阵,周子融另一边席位的人也来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56 阿尔丹带着随从走过来,一看见他俩便笑了起来,依然用那蹩脚的华胥瑾文道:“久违了,见过王爷,太子殿下。” 第149章“好事成双” 这世上有些人转眼便变得面目全非,而有些人却安常守故,无论过了多久,还是那副一尘不变的模样,每每重逢,就好像往昔依旧历历在目。 阿尔丹就属于后者,其中最明显的表征就是他那身万年不变的金光闪闪与珠光宝气,东笙一眼看见他,就忽地想起第一次在斯兰关外见着这位年轻君主时的场景,当时他还在心里默默腹诽了一句土鳖。 一想到这,东笙就十分不厚道地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然而这转瞬即逝的笑容被周子融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顿时就说不出滋味儿来,刚才哄了半天也不见东笙笑一下,这会儿这黄金甲壳虫一来,还没说什么,东笙就乐了。周子融皮笑肉不笑,眼神幽怨地瞅了阿尔丹一眼。 阿尔丹凭借其常年在明枪暗箭的斯兰朝堂中斡旋练就的直觉,极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丝莫名的恶意,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本能地转头看向了周子融,却见后者仍旧笑得毫无破绽,春风拂面地对他柔声道:“王上快请入座。” 阿尔丹只当自己是想多了,跟着哈哈一笑,随着这两人一起入了座。 这一回重新坐下来,气氛就不同了,阿尔丹就像是一只火盆,把两人之间僵持了许久的冷漠给捂热乎了一些。 就这一点来说,周子融还是由衷地感激他的,现在他坐在东笙与阿尔丹中间,阿尔丹毕竟是盟国君王,东笙不能甩脸色,所以周子融随便不温不火地说了几句,就四两拨千斤地将话题挑了起来。 三个人共同的经历不过就是当初在斯兰的时候,所以就毫无悬念地又提到了当初的澜河城一战。 “当年守城一战,还记得曾与殿下约过一顿酒,那时候在港边喝过一回……不过那回是在斯兰的土地上喝的,这回换我到华胥来讨杯酒,尝尝你们华胥人口中所说的那什么琼水玉凉。” 东笙笑了,问道:“琼浆玉液?” “对,对对,”阿尔丹仗着这两年脸皮厚了不少,抚掌大笑两声糊弄过去了,仍旧操着一口蹩脚又生涩的瑾文道,“琼浆玉液,我听闻你们华胥的酒都很烈,若不是于礼不妥,我真想来两坛,看看我喝多少会醉。” 周子融道:“这有什么难的,王上若是真的喜欢,我今晚就差人往外事署送些去。” 阿尔丹毫不客气,从善如流地一拱手,笑道:“多谢小王爷,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周子融笑着点了点头。 阿尔丹又道:“王爷的东西我向来不白拿,之前王爷所说的那黑油的事已经敲定了,直待……” 阿尔丹话还没说完,就察觉到周子融陡然冷下的脸色,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当即噤了声。 可惜悔之晚矣,东笙皱了皱眉,问道:“黑油?” 往生闻言也微微抬起了些头来。 另外两人俱是沉默了一瞬,阿尔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老老实实闭上了那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嘴,故作掩饰地埋下头闷着了口茶,只一口杯子就见了底——他哪里知道黑油的事周子融是瞒着东笙的,还当这都是东笙的意思。 东笙意识到此事绝非小事,而且是周子融刻意瞒着他的,也不知怎么的,当即心头窜起一股无名业火,两眼一瞪,正要发作的时候,观礼的楼台下恰是时候地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鼓声,把东笙的火气给硬生生压了回去。 ——是准驸马在过神武门,就要进宫城了。 前殿门前广场上的鼓声极其霸道地占据了所有人的听觉,在场的众人顿时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阿尔丹面无表情地端着一只空杯子“品茶”,东笙不说话,就只能干瞪着,眼神直愣愣地戳在周子融身上,仿佛要戳出两个窟窿来才解气。好在周子融也不强作解释,默默接受着东笙眼神的鞭挞,一双浓黑的眼安安静静地望着东笙,一副逆来顺受的架势。 东笙向来最受不了和他对视,他的眼睛就像是个无底深渊,能不动声色地把东笙所有的情绪都纳进去,无论好的与不好的,就这么看了片刻,东笙就无力地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气不动了。 真是所谓一物降一物啊。 东笙叹了口气,想想也罢,有什么好气的,周子融就那副德性。况且他定然有他的考量,自己干着急没用,回头问清楚就是了。 往生察言观色,捕捉到了东笙神情的松动,紧接着跟周子融交换了一下眼神,抬手招来身后的内侍,冲他指了指东笙面前的杯子,内侍立马会意过来,给重新煮了一壶茶。 须臾之后,锣鼓声渐渐消了下去,准驸马进了宫城,要先行祭天大礼,趁着这空档,东笙抖了抖衣袍起身,面沉如水地转头冲周子融道;“王爷,借一步说话。” 周子融仰头一对上他的脸色,心道完了,一般来说,东笙会这么正儿八经地叫他“王爷”,那就说明是真计较上了,他今天若是不能给个合理的解释,恐怕这事儿没法善了。 毕竟东笙又不傻,这事不仅事关两国邦交,还是他们瞒天过海来的,其中每一个细节有多让人心惊胆战,东笙大致能想象出来。 他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盯着周子融的眼神也越发阴森起来。 周子融认命,只好跟着起来。 往生识趣道;“我留下,你们别太久,尽快回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57 东笙嗯了一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周子融乖乖跟上,乍一眼看上去,那背影还有几分可怜巴巴的味道。 他把周子融带到了宫墙的拐角处,这附近没人,他两手一抱,靠着墙站定了,兴师问罪一般冲周子融扬了扬下巴,漠然道:“说吧,怎么回事?你俩谋划什么呢?这事儿要是陛下也不知道,那你就是私通外国了,你知道这罪有多重吗?” 其实东笙这话七成是气话,他自己也清楚,毕竟像周子融那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拿命冒险。 周子融试着靠近了些,笑着叹了口气,缓缓道;“你慢慢听我说,不是故意要瞒着你……我和阿尔丹签了黑油的进口合约,只是这事儿暂时还不能宣出去,要再等等。” 东笙眼一眯,显然不是好哄的主:“那你瞒着我做甚?” 黑油的进口一向是女皇求之不得的,以前有大凌人霸着斯兰的黑油矿,现在大凌人走了,斯兰要自强国力,开始自己用黑油了,女皇曾想过要找他们进,可左右谈不拢价钱,没想到周子融这一出马,竟然就搞定了。 可明明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周子融偏偏按而不发,弄得东笙这一知半解的倒还疑神疑鬼起来。 周子融暂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与江族人的交易,却也不想说假话骗他,一手不着痕迹地揽过他的肩膀,温言道:“这事其实还没有完全敲定,不仅仅是斯兰人的黑油,还有整个南洋的,甚至,还有天魁的……” 周子融不动声色转移话题的能力炉火纯青,东笙毫无悬念地中了招,没有心思再纠结周子融瞒着他的事,眉头一竖,微微瞪了瞪眼,讶异道:“天魁?” 别人不清楚,周子融这个霸占过别人岛的人不会不清楚,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地道:“那可是个油岛。” 这话像是个大秤砣,猛一下子砸在东笙心口上。 他一怔,抬眼看向了周子融的眼睛,仿佛是要确定一般:“……油岛?” “对,别看那犄角旮旯大的地方,跟南洋整个的量差不多。”周子融笑道。 其实就算在南洋说定了供给源,依旧不稳定,毕竟南洋诸国一朝一个样,可天魁就不一样了,他们还有舰队把守在那。 难怪周子融要花这么大代价拉拢天魁岛,原来不仅仅是因为与沙安的战事之争。 东笙不禁暗暗心惊起来,他想,眼前这个说什么话都温温和和的人,心思到底能有多深,多远。 而就在他愣神的时候,周子融缓缓靠了上来,轻轻抱住了他,两人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那如擂鼓一般厚重的心跳传到东笙的胸腔里,顿时把他那颗不安稳的心给定了下来。 只听周子融在他耳边轻声而肯定地道:“你信我,我不会害你,总有一天,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好吗?” 其实这会让东笙觉得周子融在把他当孩子,但无论如何,东笙想,周子融绝不会骗他。 纵然周子融有千面万面,到了他这里,也只有赤裸裸的一颗血肉做的心而已,小心翼翼地敛起所有的明枪暗箭,把自己毫无防备的一颗心交到他的手里,无怨无悔。 东笙几乎是无法抗拒地说了声:“好。” 他们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公主出迎,她身穿暗金线刺绣的曳地大衫,肩戴霞披,头上戴着鎏金嵌珠的九翚四凤冠——像是一层一层华丽而臃肿的壳子,裹在公主还没有完全长成的小身子上,不仅格格不入,显得又可笑又可悲。 东漓生来是个看不清东西的半瞎,从前殿走到祭天坛前这么一段距离,得要身旁两个侍女扶着,小心翼翼,一步都不敢迈错了。 聂家世子行完了祭天大礼,正意气风发地站在坛下,等着他的公主走到他跟前。 东笙看着他妹妹出嫁,怎么也笑不起来。 不仅仅是因为聂氏,而是他注意到了,东漓掩在珠帘下的一双眼红彤彤的,这小姑娘皮肤很白,所以脸上哪里一红就显得十足明显。 他们华胥中原可没有哭嫁的风俗。 这场婚宴从早上一直到深更,最后一场是在公主行宫里开的,气氛活泼些,驸马喝得满脸醺红,在众人的拥簇下回了洞房,东笙没心情跟那些小辈去闹,觉得差不多了,就找了个借口,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跟内侍官交代了一声,悄么声地走了。 阿尔丹不胜酒力,显然扛不住华胥的“琼浆玉液”,一开始还嚷嚷着要过把酒瘾,结果酒还没过三巡,就一头栽在案板儿上,让人给架回了外事署。 周子融见东笙起身走了,也和内侍官交代一声,默默地跟了上去。 东笙有点喝上了头,不知道周子融跟在后面,往生倒是知道,就是懒得揭穿他,这俩一个装糊涂一个真糊涂,晃晃悠悠地回了东宫。 周子融亲眼看着他进了门,才放心地走了。 再过三个月不到就是东笙的加冠礼了,周子融舍不得回东海,总归也没什么事,就索性赖在了华京城,也好帮衬帮衬江淮空。 聂家世子直接住进了女皇安排的驸马府,从此就在京城扎了根,蒋坤一党笑得快合不拢嘴,没想到好事成双,到了年底的时候,小公主开始头昏犯呕了。 御医去府上一诊,发现小公主已经有了身孕。 第150章正月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58 十五岁的小姑娘怀孕是一件很惊险的事,再加上东漓天生体质孱弱,若是一个不留神,恐怕日后还要落下病根儿。 所以自诊断出身孕的那一日起,公主出门的步辇都架上了厚厚的帷帐,从早到晚没有一口冷食,江淮岭还专门找了江族里最德高望重的医手为公主配补药。 也是打那一日起,东笙即便是在京城,也极少再见到公主了。她即便是在内阁处理政务,也是单独隔在一间不透风的屋子里,进出送文案的也只一两人而已,再不抛头露面。 所以东笙对于这位皇妹最后也是最深的印象,就是大婚那日看她从前殿出来时眼眶通红的惊鸿一瞥。 安稳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东笙还没回过神来,转眼就到了正月。 华京城总算是下了这年的第一场大雪,这雪像是早已憋了许久,这一下起来,就像是满天飞鹅毛一般,整整连着飞了两个晚上。 初一早上起来,风吹开了东宫寝殿的窗子,东笙一个喷嚏把自己从睡梦中打醒了。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 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冬天还得要冬眠,按照这个道理,一年都睡过去完全不为过。然而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东笙心里很清楚——他确实是比以往更嗜睡了,昨天晚上连守岁都守不住。 这可不是什么养精蓄锐颐养天年,东笙现在刚刚要二十,以常人而论,正是傻小子睡凉炕的躁动年纪,同龄人都是成天一副好像完全不用睡觉的亢奋模样,生龙活虎,比活虾还能蹦跶。 而他呢,十一月不到就要裹狐裘了,两个月前开始晚上睡觉前不用姜片浑身擦一遍就手脚发凉,他偶尔嫌麻烦懒得擦,就冻得成晚成晚地睡不着觉,第二天早上还低烧,气得周子融从那以后每天晚上都要亲自来一趟东宫监督他用姜片擦身。 不仅如此,还特地着人从东海送补药来,每天不厌其烦地给他煎。 东笙突然觉得,他简直比他那身怀六甲的妹妹还要娇贵。 他觉得这样不行。 “东宫又不是没有太医和厨子,你一个堂堂的王爷,成天在庖屋里折腾,成何体统。”东笙看着周子融又提着食盒来找他,忍不住数落道。 当然他只是嘴上这么说,心里不高心是不可能的。 周子融知道他呈口舌之利,也懒得跟他计较,笑眯眯地提起手里的漆木食盒冲他晃了晃:“反正已经熬好了,你就说你喝不喝吧。” 东笙想,若是他以后能登基称帝,是不是能给周子融的此种行为定一个逼宫的大罪。 虽然这个宫逼得让他十分赏心悦目。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笑骂道:“赶紧进来把门关上,冷死了。” 周子融喜闻乐见,爽快地哎了一声,从善如流地提溜着食盒进来了。 然而只要有周子融在,东宫就不需要其他的内侍。 往生有了前车之鉴,也不敢再和这对狗男男共处一室,生怕再听见什么非礼勿听的东西,麻利地自己直立走到了东笙专门给天罡灵武腾出的宫室,然后缩回到往生剑里,乖乖在木架子上躺好。 “赶紧趁热喝了,桂花蜜饯在这。”周子融把用毛巾裹的严严实实的药汤盒捧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顿在了桌上,然后取出里头的一小碟桂花蜜饯。 东笙有时不得不佩服,周子融此人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发得了横财砍得了敌将,若是只看前半句,简直称得上贤良淑德,而且对亲手烹制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执念。 东笙少年时曾肖想过的“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的好媳妇儿,大概就是这样的。 只可惜算上后半句,这“太子妃”过于威猛,东笙实在降不住。 果不其然,这汤药喝着喝着,就喝到了床上。 自从那天他们有过初次,就像是从此开了荤戒,没什么事的时候,只要感觉来了就滚到一起,恨不得把每一次都当作最后一次,宛若久旱逢甘一般抵死缠绵。 一番巫山云雨,倒是对暖身有种奇效,东笙气喘吁吁地抬起虚软的胳膊在周子融的背上拍了两下,嘴角噙着点精疲力竭的笑,佯装嫌弃道:“干嘛?别装死,赶紧起开……嘶,压死我了。” 周子融故意撒娇地哼唧了两下,赖着不起来,膈应得东笙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膈应中还带着点暗爽,毕竟无论周子融是不是故意的,听见自己的情人向自己撒娇,都会让人有种发自肺腑的成就感。 东笙心里美滋滋的,也就顾不上赶周子融起开了。 于是周子融心满意足地趴在他身上抱了半天,等两人情潮都完全褪去了,才吃饱喝足一般餍足地笑了笑,起身给他准备热水和姜片。 他把东笙抱到盛满热水的木桶里清洗,东笙也一点不客气,老爷似地瘫在木桶沿上,四仰八叉地让周子融 伺候着。 东笙大半个身子都泡在热水里,困意如潮一般涌上来,他眯着眼,感觉浑身没劲儿,轻飘飘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淡:“我终于知道为啥老犯困老怕冷了,肯定是因为你……那啥怎么说的来着,纵欲过度,所以肾虚。” 东笙的身体究竟为什么这样,周子融心里明镜似的,所以也一点没觉得这玩笑好笑,反而眼神暗淡了几分,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瞎说什么。”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59 周子融想,留给他的时间还剩多少? 他默默掐算着日子,江淮岚给他的方子里,他已经找齐了大半,剩下有三味稀世之药也都寻得了,正在路上,不日便要到东海了——唯独最后一味,是几乎不可能存在于世的,周子融想尽了办法,一直苦寻未果——当然,这也是他一直不愿告诉东笙的原因。 东笙身上已经承担了太多,周子融不想让他再背负一层,毕竟这种若即若离的希望太沉重了,能让人发疯,所以他想等全部寻齐之后,再告诉东笙。 他怕让东笙看出他的波动来,一边帮东笙擦着胳膊,一边不着痕迹地将话锋转了个个儿,问道:“再过几日就是你的加冠礼,字取好了吗?” 东笙仰头靠在桶边上,不知不觉间意识就已随着水面蒸腾的热气飘飘然起来,他都快要睡着了,迷迷蒙蒙听见周子融的问话,迟钝了半晌,才半梦半醒地缓缓道:“取好了……吧。” 周子融笑了一下:“什么叫取好了吧,司礼监的人没给你通气么?” 东笙慢腾腾地掀开活像是灌了铅一样的眼皮,皱着眉头回忆了半天,才不慎确定地道:“好像叫什么……天正?” “记错了吧?”周子融蹙起了眉,“你这不是玄字辈的吗?” “哦,对对,”东笙晃晃悠悠地从水里抽出小半截泡得热气腾腾的胳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脑门儿,“记错了记错了,是玄正,玄正。” 周子融由衷地点了点头,咂舌道:“还挺好听的。” 东笙不太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稍微清醒了些,又想起了什么,顺嘴提到:“我听闻这一次办宴,大凌人也要来……真有意思,公主大婚都不来,我加个冠而已,他们倒要来凑热闹。” 周子融手上一顿,随即恢复过来,帮他清洗了一下身上多余的姜汁,沉声道:“这事我之前也有耳闻,东海那边传来消息,大凌人的船还是顺无尤江上来的,这两天就该到了。” “嗯,”东笙点了点头,“外事署盯着点,我可不信黄鼠狼能好心给鸡拜年。” “嗯,这事交给我。”周子融笑着道,然后从一旁的木架子上扯过一件羊绒大披,从后头裹住了东笙的肩背,“起来吧,自己拽着点,别着凉了。” 不得不说,周子融比那些自小在宫中长大的内侍婢女还要会照顾人。 东笙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湿淋淋地从木桶里站了起来,一手拽着大披一手扶着桶沿抬脚往外跨:“今天弄太晚了,要不你就留这吧。” 周子融道:“今天就算了……我府上还有点事,你睡着了我就走。” 东笙停了一下,心里略微有些讶异,毕竟平时周子融是从不会在这种事上拒绝他的,于是挑了挑眉看向他:“什么事?急的话便不用陪我了,我又不是孩子,你只管去就是。” 周子融挽唇一笑,猝不及防地在东笙侧脸上蜻蜓点水地挨了一下:“就想多陪你一会,你睡着了我再走,没事。” 这话实在是太戳心窝子,东笙面上一臊,有些心慌地别过脸去,裹着大披快步走向了自己的榻:“随你便吧。” 等周子融回到王府,已经是三更半夜了,元鲤的夜行衣还没换下,正堂而皇之地坐在他的正厅里,脸冷得像寒冬腊月里的地窖。 “有消息了吗?”周子融忙问。 元鲤站起身来,沉重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根本没有,据说是早已……” 早已不存于世了。 周子融心底一沉。 那方子上的最后一味,居然是当初嵌在天罡灵武的火正剑上的那颗墨玉珠。 可那把剑一千年前就裂成好几段,那颗珠子更是都不知道碎到哪边天去了,一千年的沉浮苍茫,日月风霜,搞不好早就化作世间的一撮尘土,飘得不知所踪了。 为什么偏偏得是那把剑上的那一颗! “王爷,”元鲤道,“还找吗?” “找,”周子融道,“从南疆往南找,肯定得有线索的……” “王爷……”元鲤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出口,最终只点了点头,沉沉道了声:“……好。” 【作者有话说:关于东笙名字的来源: 笙,正月之音,物生故谓之笙。——《说文》 东笙是正月生人,女皇又喜欢笙乐,所以取名叫东笙,而他是玄字辈,所以取字“玄正”,“正”念一声。】 第151章蛇蝎 那么偌大的一个南疆,要上哪儿找去。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60 元鲤知道这珠子是找来做什么的,所以也更加不安起来,他神情复杂地盯着周子融的侧脸看了一阵,想从这张脸上找出分毫的端倪来,证明这不过是句场面话。 然而周子融这人虽说平日里就一副八面玲珑的圆滑模样,说话半真半假,真正认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元鲤却也不是没见过。那双漆黑的眼珠子里没有一丝该有的精光,黑压压地沉着,深不见底。 元鲤越看越心惊,他渐渐意识到,周子融这要不死不休了。 这事换作任何一个人,都明白到头来必定是徒劳无功,白白枉费精力而已。那毕竟是一千年前就销声匿迹的东西,湮没太久了,世上没有那么多奇迹和巧合,所谓的渺茫的希望,也只是支撑着苦主继续走下去的念想而已。 可周子融明明看得很清楚,却还是不可抗拒地陷了进去。 元鲤觉得周子融已经魔怔了。 他本来还想说,王爷,何苦呢。但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来,元鲤沉默地低下头,四周寂静得只能听见极沉的呼吸声。 周子融的心里只绷着一根弦,轻轻一碰,便会断得四分五裂,万劫不复。 元鲤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抬起了些头,转到周子融的正对面,直直地看着他,问道:“恕属下冒犯……王爷,那若是,真的找不到呢?”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儿,在那根弦上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弦随之一阵胆战心惊的震颤。 周子融轻轻一怔,喉头哽塞了一下,像是一口气淤在了胸口,憋得他难受得如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处,半天只扯出一抹苦笑,顿首一揖,没头没尾地撂下一句:“劳烦你了,此恩子融永世不忘。”,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朝后院走去。 “王爷。”元鲤不轻不重地开口叫住他。 周子融停了一下。 元鲤道:“罗耿在南疆,我带罗迟一起去走一趟吧。” “嗯,”周子融回过头来,大半个身子已经没入了夜色中,庭院泻下来的月光在他的侧脸上细细勾了一道银线,“也好,罗迟也许久没与兄长团聚了。” 东笙生的日子很吉利,时辰却不大好,正好是深更半夜阴气最盛之时,当初女皇诞首胎,很是艰难,本来日落时羊水就破了,结果硬是生生挨过了子时,受了好几个时辰的血罪才把这倒霉太子生下来——也不知这大吉与大凶要碰撞出怎样一番“七彩斑斓”的命运。 所以每年太子的诞辰宴,都要在半夜放一回炮仗,而且所有的器物都得用红的,为的就是除晦。 当然,赴宴的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境外使臣,也都一个个穿得跟红包套一样。 如此一来,作为大凌使者的伽雷那一身披麻戴孝一般的白锦礼服就显得十分突兀。 女皇是在神武门前接见他的,远远看见那一身白就眼睛疼,待到人走近了,便故意冷笑一声,道:“王子这身衣裳,倒还真是别出心裁啊。” 伴在旁边的当事者东笙也脸色僵硬了几分。 伽雷手里拄着那根黑玛瑙头的手杖,脸皮像是铁打的,依然笑得纹丝不乱,气定神闲地悠悠然给女皇行了个大凌的礼:“见过女皇陛下、太子殿下。” 女皇不动声色,身旁的小宦却已会意,清了清嗓子,道:“王子殿下的衣裳不大合时宜,稍后还请随小的往外事署换一身新的。” 伽雷佯装听不明白那话中话,哈哈笑了两声,摆了摆手道:“陛下误会了,在大凌,这便是大宴之服……这红色的,在大凌,是不吉利的。” 女皇似笑非笑:“王子,入乡随俗。” 小宦道:“王子殿下,在华胥,素白服乃丧服……” 伽雷笑着摇了摇头:“怎么,那我若是不换,岂不是还进不了宫城了?” 女皇凉飕飕地扯了扯嘴角,转脸就把话头甩给了东笙:“阿笙,大凌王子如此穿着,你可介意否?” 东笙眉头抽搐了一下,他当然知道伽雷为何要闹这出幺蛾子,不过就是惦记着当初在北疆那点血债,就眼下看来,大凌的意思还真是要不依不饶了。 东笙道:“华胥自古海纳百川,殿下这点心意,有何容不下的。” 伽雷顺水推舟道:“哈哈,还是殿下宽仁啊。” 女皇冷笑一声。 伽雷的出现显得鹤立鸡群,仿佛注定要把这场加冠宴搅得鸡犬不宁,他才入宫不到法儿就在众人中传开了。 东笙装聋作哑,权当自个儿糊涂。 他倒要看看,这伽雷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查了吗?”趁着众人游赏御花园的时候,东笙把周子融引到一个假山石后,压低了声音如是问道。 周子融点点头,他的探子一路从东海跟过来,似乎这人的确只带了那么几个随从:“看着挺正常的。” “不过,”周子融道,“他在京郊的驿站见过江族的人。”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61 “江族?”东笙习惯性地眯起了眼,心里一盘算,顿时明白过来,随即嗤笑一声,道:“有劳了。” “客气什么。”周子融笑眯眯地冲他故意眨巴眨巴眼,晶亮亮的眸子像是雪花片一样。 东笙翻了个白眼,一手裹了裹身上的狐裘,另一手推着他从另一头出去了,重新混入到游赏的人群中。 江淮岭打大凌人的主意,倒也并不算在意料之外,不过既然让他们撞见了,可就不能这么放过去了。 可是。 东笙脚步一顿。 如今江淮岚不知所踪,剩下一个小姑娘才刚刚有马背高,把江淮岭整了,江族怎么办。 御花园的风更冷了些,枝头的梅花都仿佛冷得颤悠着瑟缩了一下,他合起掌来冲着手心哈了口气,捂了捂被冻得冰凉的脸和耳朵。 在江淮岚回来以前,还得从长计议。 司礼监原本的意思是安排在御花园游赏一个时辰,可惜不料天公不作美,非要臊他司礼监的面子,风越刮越冷,来赴宴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打喷嚏,才赶紧准备提前入了正殿。 东笙被冻得鼻头发红,脸上都几乎麻木了,打一个喷嚏就在心里把司礼监骂一道。这会儿一听说终于要回去,顿时如蒙大赦,一刻都不想多呆,忙不迭转身就要走。 却不知怎么的,他似有所感一般,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东笙吸了吸鼻子,回头往后一看,不禁愣了一下。 只见在一个假山石的阴影里,与雪地几乎要融为一体的伽雷手里端着一只白瓷酒盏,靠在石头上,半张脸都沉在深青色的影子里,阴测测地盯着他。 东笙不由自主地吸了口冷气。 这眼神让他想起了当初在斯兰遇见的那个藏着匕首的老妇人,和那个朝堂上企图把他拉入万劫不复的黑旗祭祀,那是一种极为隐忍的怨毒。 就像是捕食的蛇蝎一样。 不过东笙没想到的是,这毒蝎蛰人会来得那么快。 ——正午,阳气最盛之时,江族祭祀要亲自为东笙行加冠礼了。 第152章出来混的,都是要还的。 太子的加冠礼和寻常夏祭大典不同的是,写着太子生辰八字的卜辞会由大祭司亲手呈给女皇,也就是说,中间很难再有斡旋的余地。 但之前的卜辞一向是大吉大利,按照华胥约定俗成的规矩,太子的加冠礼是不能触霉头的,若是江淮岭这一次突然算出个大凶,很容易落人口实。 就算他想要新官上任三把火,也得考虑考虑自己毕竟是个“新官”,而且江族已不是几十年前的那个江族了。 当天晚宴的时候,东笙特地一直留意着女皇的一举一动,但她神情中似乎并看不出什么端倪,良久之后,东笙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这遭应当是算过去了。 内官开始给宾客添酒,其中一人拢着袖子垂头挪到东笙的席前,一手拎着银壶斟酒,一手在宽大的袖子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把什么东西垫到了东笙的酒杯底下。 东笙不动声色,只冲他点了点头,表面上是说酒够了,其实是说自己已明了了。 他一手端起酒杯,三指掐着杯沿,小拇指夹着杯底那张纸,趁着不远处的女皇没留意之时,飞快地将那张字条敛入袖中。 东笙偷偷在桌子底下抻开扫了一眼,上头写的十分言简意骇——“他把簿子交上去了”。 他看完心脏几乎漏了一拍,顿时就出了一背的白毛汗,立马抬头看向了女皇。 这字条是江淮空写的,大祭祀上呈卜辞的时候旁边不允许有人,所以东笙专门嘱咐身在江族内部的江淮空留了个心眼。 “他”当然就是指江淮岭,而那个“簿子”,指的是江族收录太子每一年的卜辞的簿子,历代太子都有一本。 其实按照江族的惯例,大祭司上呈卜辞的时候只需上呈本年的就好,江淮岭这“不熟规章”也不知是装的还是故意的。 只不过这样可能就有问题了,因为之前那一次的卜辞是大凶,那是江淮璧帮他掩过去的,虽然当时他想办法偷梁换柱换掉了卜辞,可到底会不会有有心之人暗中留底,也未可知。 如果说大凶的卜辞是祸的话,那么故意插手偷换卜辞之罪,就有可能是杀身之祸。 刚开国的时候这算是罪同欺君,可二十年之后就已经判得比谋杀皇亲国戚还重了。 东笙紧张得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两只眼睛暗中死死盯着女皇的脸色,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刺人,女皇似有所感,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而当女皇看过来的时候,他本能地赶紧低下了头。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62 “阿笙?”女皇问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来,“怎么了?” 坐在东笙对面的周子融闻声也抬头看了过来。 东笙心如擂鼓,千万个念头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他干干地笑了两下,不着痕迹地用袖子沾了沾额上的冷汗,假装虚弱地道:“可能是喝伤了,有点心慌……” 女皇也有些喝过了头,一双细长的眼中爬了几根血丝,往东笙身上扫了几眼,“咦”了一声,挑了挑施了黛的长眉,道:“怎么这么大人了身子骨还这么弱,实在不适的话就且回去歇息吧。” 东笙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了一阵,于是干脆就坡下驴,转过身子向女皇一顿首:“谢陛下体恤。” 往生陪他回了东宫,还没到的时候,周子融就从后面赶了上来。 “怎么了?”他有些着急地问道。 东笙转过来看他,有雪的晴朗月夜总是格外明亮一些,周子融身上的礼服还没来得及脱,披着繁重的缀饰,一路跑过来,额头上已是汗涔涔的。 人总是在最害怕的时候更容易动容,那一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东笙的心坎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说不出是疼还是痒,却让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往生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迟疑,抢先一步道:“他老毛病犯了,头疼。” 周子融看着东笙,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正打算开口。 “对,就是有点头疼,”东笙反应过来,赶紧笑了笑道,“我怕再待下去脑子疼糊涂了,说错话就麻烦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第一反应是瞒着周子融实情,不过周子融似乎是已信以为真,神色更忧虑了一些:“……很疼吗?我去帮你煎副药吧。” “没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东笙道,“你一个王爷,别老搞得自己跟下人似的,我回头让东宫的内侍煎一点就行了,你赶紧忙你的去。” 东笙赶人的意思太明显,周子融察觉到后更不肯走了:“不行。” “什么行不行的,”东笙有点急了,“今天宫里外人太多了,你来东宫不合适。” 这倒确实是实话。 周子融顿时没话说了。 东笙本来就心乱如麻,现在这幅模样已是外强中干,他怕自己再在周子融面前待下去就要撑不住,赶紧趁着周子融还没反应过来,找了个理由遁了。 周子融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心里隐隐有了些预感。 往生跟着东笙又走了一段,快要到东宫的时候,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东笙倒是没打算瞒他,随手把在手心里捏得皱巴巴的字条塞了过去,那字条已经被他手心里的汗浸得软趴趴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往生借着月光好不容易看清楚,顿时心惊胆战起来,刚要大骂出口,却陡然意识到他们还在外面,脸色白了白,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你……你这么大的事,你瞒他做甚?!” “……”东笙自己还没缓过劲儿来,被往生一念叨,顿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些头疼了,故作镇定道:“……慌什么,先观察观察再说。” 然后径直朝前走去,走了一半似乎还不放心,回过头来威胁他:“你别告诉他。” 往生连锤死他的心都有了。 所谓一语成谶,到了睡前,东笙果然又开始头痛,迷迷糊糊地愣是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一次夏祭封禅大典的事。 然后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在御花园里伽雷看他的那个眼神。 蝎子要蛰人的眼神。 加冠礼之后的第二天,一道烽火令从东海传到了京城。 ——番阳人又趁着东海主帅不在来骚扰海防,轰沉了几艘出海的商船,刚刚被安抚好了一阵的东海商会又坐不住了。 罗迟也跟着元鲤下南疆了,东海没有主事的人,周子融被勒令立即回东海主持大局。 番阳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卡在这个时候来,东笙冥冥之中感觉到,这绝不是什么巧合。 ——应该说,华胥的朝堂内外,从来都没有什么巧合。 只是东笙直到把周子融送出了关,都没把昨天晚上的实情告诉他。 东笙的情况比较特殊,不似以往的太子,当朝的陛下是女帝,亲生的就两个,就算真的出了事,她不一定恨得下心来。可周子融却不一样,如果真的坐实与这件事有牵连,别说他一个异姓王了,十个异姓王都杀得。 现在周子融去东海,于他自身来说,的确是件好事。 因为就在他离开的当天晚上,东笙就被女皇秘密召入玄天阁。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63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侥幸,出来混的,都是要还的。 东笙一入玄天阁,就被十几个黑影团团围住。 第153章步步惊心 一匹快马从宫城偏门奔出,直接抄近道转入南北向主街,路过一排金银布料铺子,停在了华京城几乎最显眼的一座私宅前。 还不等来人叩门,蒋府的小厮就将那两扇开合的气派的黄花梨大木门推开,弯着腰屁颠颠地跑过去帮忙牵马。 蒋坤后脚就跟着从门里出来,正好那人从马上下来,便急忙迎上去问道:“阁下……这宫中如何了啊?” 传信的人向蒋坤一揖,左右看了看附近没外人,便直接压低了声音,语焉不详道:“陛下已经召见了……” 蒋坤又忙问道:“召入何宫?” 传信的人刚要开口,又似乎觉得不妥,为难了一下,毕竟玄天阁乃是华胥之机密,坊间都是要避讳的,于是支吾着用了个宫里人才懂的暗话:“北方天嘛。” 所谓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北方天谓之玄天。 蒋坤两只眼睛蓦地瞪圆了,张口还结巴了两下:“此……此话当真?” “当真。” 蒋坤紧接着道:“那进去多久了?……可还有消息?” 那人掐着指头算了算,回道:“算上小人出来的这会儿,得有半个时辰了……若是有消息,还会有人前来通禀。” 蒋坤一面小声念叨着什么,一面不停点头,手指颤了颤,忽然道:“那东宫可有什么异动?” 那人似是回忆,轻轻“嘶”了一声,摇了摇头:“似乎并未有所耳闻。” “那就怪了……”蒋坤喃喃道,皱着眉头寻思了半天,才想起面前还有个人,于是忙又道,“有劳阁下了,阁下且先回宫吧。” “那小人告辞了。” 蒋坤望着那人驾马而去的背影,本来一开始听闻太子被召入玄天宫时还挺开心,现下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玄天宫便是玄天阁之所在,而那玄天阁是个什么地方?历朝历代闻风而丧胆,行事雷厉风行,凡是犯了罪的,进去的就没可能全身而退,而东宫至此没有异动,又怎么可能? 他默默掐算一道,心里更没底了。 对啊,他之前怎么没想到呢,这东笙倒是被网住了,但太子党里最大的胖头鱼早跑了。 不,那可不是胖头鱼,那他妈就是条虎鲨。 ——周子融回了东海,日后一旦知道了京城的事,那他们今日便是放虎归山,要知道东海的五十万精兵可是养精蓄锐已久了。 难怪东宫至今都无异动。 蒋坤脸上空白了一瞬,在蒋府大门前呆立了许久,终于心一横。 他恶狠狠地想;绝不能让周子融回到东海。 其实半个时辰以前,当东笙听见高公公的那声“传太子入宫觐见”时,就已经觉得自己多半是完蛋了,他看这粉扑扑的小老头念完后还在不停地冲他挤眉弄眼,于是便从善如流地多问了一声:“公公,陛下可有说是入哪个宫?” 高公公压低了声音道:“玄天宫。” 果不其然。 能划到玄天宫去的事,不是大福就是大祸,入可功成名就一步登天,亦可重罪加身万劫不复。 东笙之前煎熬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想到什么解法,最后兴许是茅塞顿开,竟然还悟出了个道理——尽人事,安天命。 他已经想好了,这千算万算,百密一疏,若是这遭真折了,也只当是命数,反正现在周子融不在京城,他也无甚牵挂。 无非就是舍不得这条贪恋人情温存的残命而已,回头陛下一道折子下来,也就由不得他东笙舍不得了。 “殿下,”而就在东笙准备奉旨前往玄天宫的时候,正要迈门槛,高公公又将他喊住了,提着厚重的下摆、赶着小碎步忙不迭追了上去,“殿下留步……” 东笙回过头来:“公公何事?” 高公公缓了口气,猫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些,东笙看他那样子似乎是有什么话不方便让别人听见,便也跟着低下了头,只见公公一手掩着,在他耳边意味深长地道:“殿下凡事还切莫要顶撞了陛下……殿下想想,这骨肉母子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啊……”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64 东笙皱起了眉,习惯性地眯了眯眼。 高公公笑眯眯地退开了些,微微一欠身,意思是话只能说到这儿了,上路吧。 此时周子融的船已经顺无尤江而下,日落之前就要过荆楚了,可人算不如天算,哪里知道开船的是个新兵蛋子,还是个脑子转得跟老牛拉破车一样的新兵蛋子——明明看见面前有一片沙洲,还是开着这艘价值不菲的舰船不偏不倚地撞了上去,还十分幸运地磕在了一块硬石头上,于是那船底就不负众望地漏了。 而在京城,东笙已经被十几个玄天卫围了整整一个时辰,什么没干,就这么干围着,女皇也一直在玄天宫深处的珠帘后喝茶,像是全然没把他当回事。 于是东笙就跟到了阎王殿审判似的,跪在玄天宫正中央的星盘低下,在周围一圈牛鬼蛇神凝视之下越来越觉得匪夷所思。 他得承认,刚开始他确实是被结结实实地吓出了一身冷汗。 可一个时辰之后,他也意识到也许事情并不能如他所想那般一言以蔽之。 终于,又过了半个时辰,女皇大发慈悲地想起了自己跪在外面的儿子,于是漫不经心地道了声:“阿笙,过来吧。” 无尤江上挂了御旗的船轰然下沉,引起了当地不小的轰动,要不是江边老乡支援及时,恐怕周子融就要到江里泡澡了——开船那小子后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给他磕头磕得脑门儿都要破了,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过周子融倒是没罚他,只是不敢再让他开船了。 他们要在最近的一处内港码头换船,最早也要第二天天亮才能出发。 随行的近卫帮他在江边寻了处条件不错的客栈,晚饭还帮他去镇上买了点荆楚有名的鱼汤藕汤,喝得周子融一个晚上跑了八趟厕所。 周子融向来不习惯在赶路的时候因为这种毫无头脑的意外而停留,说不上到底是不爽还是不安,就是晚上怎么的也睡不安稳。 他觉得他不能多呆。 所以当晚凌晨,他不等朝廷批下来的舰船到,就直接带着手下的人租用了当地民船,不声不响地直奔东海去了。 第154章是祸躲不过 在东笙的印象里,玄天阁就是一群见光死的夜猫子,极少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他们的人影,即便是出现,也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个黑粽子——就连这玄天宫,也是昼夜不分不见天日。 女皇离他五十步远,黑蒙蒙地笼在一层珠链后面,借着烛光在碎珠上细碎的粼光,他才能勉勉强强看清那副熟悉的身形。 玄天卫悄无声息地往旁边让开一条道,通向女皇所处的那间挂着珠帘的小阁。这玄天宫建得冬寒夏冷,在这滴水成冰的节气里,宫中更是连空气都仿佛被冻住了,压得人喘不过气。东笙只在地上跪了这么一会儿,腿就已经被冻得麻木,他试着动了动自己僵直得跟冰凌子似的胳膊,在冰块儿一样的地板上顿首三下,刚要起身,离他最近的一个玄天卫用黑金杵在地上“咣’地顿了一下。 东笙一愣,只听那人以一种恶鬼一般沙哑到极致,又像是裹着铅一样的声音低沉沉地喝了一声:“跪!” 东笙无奈,只好又跪了回去,膝盖抵着地往前膝行了一段,然后又是三叩首,再膝行,再叩首,一直到女皇帘外十步的地方才停下来。 两盏烛台在这间漆黑的冰窖里就跟摆设一样,在这种人为营造的强大的冰冷与黑暗之下,那两只小火苗就显得有点儿柔弱了,该晦暗的还是很晦暗。 顶多能让东笙认清他亲妈而已。 东笙两掌一合,又嗑“怦”地了个响头:“儿臣叩见陛下。” 女皇把半掌大的一只茶杯放回了榻上的雕花小案,漫不经心地抬手挥了挥,跪在一旁的内官便起身将珠帘拉开,挂在了两侧的细银钩上。 她慢悠悠地翻了个身,眼也不抬,过长的睫毛在颊上投下一片细碎的影子,眼尾挑着,有种说不出的目中无人。先是沉默了一阵,她借着案一手支着额,好像一看见东笙就头疼似的,有意无意地叹了口气,才缓缓道:“知道为何召你来这儿么?” 身后就是十几个身上配着刀剑暗器的玄天卫,东笙清了清因为太久没说话而被糊住的嗓子,不敢太大声,怕嗓子被冻坏了,声音一大就要嘶,于是低低地道:“儿臣知道。”——因为这嗓音,倒是颇让他显出了几分认错地意思。 女皇闻言才好不容易肯赏脸撩了撩眼皮子,鸿毛浮水一般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牙缝里嗤出一声冷笑:“你还知道了……说来听听。” 东笙道:“儿臣有罪。” 女皇挑了挑眉:“何罪?” 东笙顿了一下,想了想,然后咬字清晰地道:“不安天命之罪。” 女皇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案上的杯子都抖出些茶水来:“大胆!” 东笙不吭声,女皇指着他的手抖了抖,差点儿气笑了:“你……你还真敢说啊咳……咳咳……” 女皇一时激动,被自己的口水呛得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内官连忙上来一边抚她的背顺气,一边给她递茶,她喘了半天,才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看见东笙就仿佛觉得刺眼一般,头疼得皱着眉闭上眼,哑声问道:“这事……真是你干的?” 东笙点头:“是。” “主意也是你出的?” “是。”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65 女皇来见他之前就已经调息半天了,生怕自己看见这儿子会忍不住冲上去把他给撕了,可如今她发现自己之前所做的所有的心理准备都是白费。 她还是想把他撕了。 “先祭祀已经西去了,朕追究不着,你你……你可知要不是……”女皇话说不下去,最后一句堵在了嘴边,手晃悠了两下,然后还是只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也罢……呵,你是不是觉得朕不敢治你?” 女皇似是无力地看着他,一边摇着头,一边起身勉强提了口气:“行……行,都能耐呗,你不纳妃,还害死李家女,对,还有你举荐的那几个内阁新人,你……你是不是觉得朕老眼昏花,看不明白?嗯?现在你又闹这出……” 女皇越想越气,按在桌上的手直打颤:“太子已经是你的啦,你还想如何?你不动,那蒋坤能耐你何?!你是储君!他能耐你何?!朕现在就能把你打入黑水牢你知不知道!” 她这么一说,立马有两个玄天卫站到了东笙身后,腰间挂着的刀已经被拇指抵着出窍半寸。 东笙沉默了半晌,蓦地笑了一声。 “儿臣若不动,当初恐怕早就死在黑水牢里了。”东笙苦笑了一下,微微抬起脸来,晦暗的烛光映在他的眼里,显得没有一丝温度,“啊,不对……可能三年前连南疆都走不出来吧?” 女皇被他这么一看,也不知是气极还是恍然,竟然哽住了,睁大了眼,直直瞪着他。 “陛下,母皇,”东笙像是一点儿也不怕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眸中的那一星烛火像是在冰冷的深渊边缘挣扎一般,湿漉漉地透着股彻骨的悲意,“儿臣也想好好活着啊,陛下所给儿臣的,难道儿臣不配有吗?” 女皇也看着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震惊,她突然想起来——这个雄心壮志,甚至说有些不择手段的年轻人,也是自己的骨肉,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受伤时也会痛、也会怒、也会不甘。 其实,他也没有奢求过什么。 女皇沉沉地看着他:“你知道篡改祭祀卜卦是何罪吗?” 东笙:“……死罪。” 女皇慢慢合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在酝酿什么极痛的决定一般,良久才叹息了一声,道:“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为君者,当有大度,有大怀,抬头可容天地,低头可容生死。” “朕若是饶了你,近是罔顾国法,远是为祸苍生。”女皇别过头,抬手挥了挥,“带下去吧,鞭刑三百,挺不过去便是你命,挺得过去就禁足东宫,没朕的……算了,你先挺过去再说吧。” 周子融带人换了民船,很快就过了荆楚,此时将将要破晓,天还没大亮,一片如洗的靛蓝色,江上还蒙着一层纱似的薄雾,笼在幽沉沉的江水上。 周子融半夜醒了之后,这么折腾一遭,也就睡不着了,裹着大氅站在船头吹风,细刀子似的冷风丝丝地往领口里钻,他时不时地要拽一拽大氅,免得脖子被冻僵了。 不知怎么的,从昨夜开始,他胸口就一阵一阵地拧着疼,一躺下一坐下就心慌得不行,也就冷风能起点镇痛的效果,让他舒坦一些。 无由来的,他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 “将军,”一个小兵从船舱里出来传话,“已经出城了,今天中午就能到安庆了。” “嗯。”周子融回头冲他笑了一下,“最好再快点。” 这话不是随便说说,他心里一直悬着,从来没觉得江水的颠簸如此令人不安。 “已经是最快了。”那小兵道,“再快怕这船不稳妥。” 毕竟是民船,比不上陛下御赐的舰,虽然轻巧,但耐不住事,速度太快就掌不稳舵。 “行吧,”周子融道,回眸瞥了眼前方的水路,眼睛里说不出是什么神情,“辛苦了。” 前面的水路黑蒙蒙的,也不知道天边那抹光能不能争点气,半晌了还没亮到他们这来。水沙拉沙拉地从船体 划过,此时出了城,江边都是旷野,寂静得只能听见水的声音。 忽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闷响,船猛地震了一下。 周子融抓住船舷稳住身形,皱眉道:“怎么了?” 船底传来一阵骚动,两三个小兵火急火燎地窜了上来:“将军!船底……船底让人凿穿了!” 第155章火海 “凿穿了?!”周子融瞪大了眼,抬脚就要往船舱走,“什么情况……” “别,别别,”来报信的小兵连忙别到他身前拦住,“根本看不清来者,过膝长的一个窟窿,底舱已经淹了……将军,我们还是弃船吧。” 说话间,船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吸住了,江水成了一张巨嘴,咬住食物就不松口,一点点把他们往下吞。 天还没亮,江边的郊野寂静得毫无声响,别说路人了,路上连只野狗都没有。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66 船四周的水面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眨眼间水就没上了大半,底舱的人像是被烟熏了洞的耗子,一窝蜂地全涌到了甲板上。 而就在这时,周子融余光瞟见江面上逐渐漫开的一片浓黑。 “等等,”他眉头蓦地拧起,仔细一看,心里登时就像结了霜一样。 那是黑油。 一股恶寒油然而生,他来不及犹豫,窝在腰间刀柄上的手狠狠一攥,大声喝道:“跳!往江底游!” 一众人纷纷弃船,跟老大娘下饺子似的咕咚咚全跳进了江里。黑油比水轻,很快就漫了过来,铺满了整片的江水,黑沉沉地,完全透不出气,连江波都仿佛被生生压平了些。 之后就全如周子融所料,江水才刚一铺满黑油,立马就被人点燃了。 火焰像是某种疯长的野草,在晨风煽风点火的助力下,“噗啦噗啦”地喷吐着火舌,几乎是以不可抵挡之势迅速霸占了整片江面。 这才顷刻的功夫,这一段无尤江就火光冲天,成了一片如在炼狱的火海,惨叫声刺人耳膜,哀鸿遍野。 据说大凌东岸的一个军港曾被人袭击过,几百艘以黑油为燃料的船被尽数轰沉,来不及用完的黑油漏得整片海上都是,再让炮火一点,瞬间成了一片实实在在的火海,没跳船的被炸死了,跳了船的被猝不及防地全部烧死在海里。结果到了最后,整个海港五万多人,竟然一个活口都没留。 周子融只能拼命地用手把水往上扒拉,然后尽力往水底游,热浪从水面翻滚了下来,像是一只滚烫的巨手拍在周子融的背上,虽然没有火,但那一瞬间周子融还是被烫得差点岔了气,鼻子不可避免地呛进了点水。 他就像是被人扔进了沸水锅里的涮羊肉一样,周子融差点儿觉得自己都熟了,只凭着最后一丝清醒,硬着头皮从水下往岸边游。 为了不被闷死在水里,他只能抖落了身上累赘的铠甲衣物,忍着烫,尽量不潜太深。 幸好他是从小生在海边,十几年的少年时光里没事就去海里扑腾,练就了一身好水性,这种情况下居然没游晕了头,很快就扒拉到了岸边。 水慢慢变浅了,他眯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点儿陆地的影子,一手还在划水,另一手已经慢慢靠到了腰间的长刀边。 在周子融跳船以前,江两边的浅滩上还一个人都没有呢,此时已经不知从哪儿钻出了一群人,拿着长刀就守在江边,只要有人冒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砍了再说。 当时他们的船被凿沉,跳了船是有可能被烧死或者淹死在水里,可如果不跳船,那是一定会被烧死在水里。 可跳了之后呢,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游到岸边,有的气不够长,或者潜得不够深被烫着了,游到一半浮了上去,还是被活活烧死,有的水性不好的,又死活不肯浮上去的,就闷死在了水里,然后再浮上去被烧透了。 就算命大能游到岸边的,也大多都精疲力竭,头晕眼花,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让人一刀毙命。 江面上,江岸边,到处是尸体,清晨的空气里满是灼烧之后的诡异焦味,现在只有寥寥几人还在负隅顽抗。 他们等了许久,周子融还迟迟没有上岸。 “老大,会不会已经死了?”其中一个长着鹰钩鼻的男人问他身旁的另一个男人。 这男人脸上有一道各类武侠志异中江湖老大哥必备的刀疤,位置十分精准,从右额角到眼皮、再划过鼻梁到左颊,还完美地控制了深度恰好没有割瞎右眼,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被人砍的还是自己故意弄的,反正让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老大。 刀疤皱着眉满脸深沉地沉思了一阵,然后压低了声音,浑厚地答道:“再等等,大人交代了,不能让这小王爷活着回东海。” “哎我说这小王爷会不会早就发现咱了,之前给他们换的船他也不用,自己弄了艘小破民船跑了……真是白瞎了我那十斤炸药!还得再拆下来,”鹰钩鼻满脸嫌恶地啐了一口,“呸,让他跑,他能往哪儿跑,咱直接给他涮了……老大,依我看,那孙子八成已经熟了,咱歇会儿吧,我到现在都没进过一口热食儿,咱等火下去了来捞就行……哎哟!” “少他妈废话,”刀疤抬手就一蒲扇似的大巴掌呼鹰钩鼻的后脑勺上,“还热食儿呢,人跑了老子让你吃热屎!这事儿办砸了兄弟们都没活路,那大人可是……哎!懒得跟你废话,好好给老子盯着。” 此时天光已渐大亮,江面上挂过一阵大风,刚消下去一点儿的火势猛地又窜了起来,直直扑着岸边而来。 刀疤众人被热浪扑得紧闭着眼往后退了几步。 此时一道猝不及防的破空声响起,刀疤才刚刚睁开些眼就见一道火光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横扫而来,不像是火势,倒像是江湖上所说的剑气。 电光火石之间,站在刀疤前面的几人已经齐齐倒了下去,胸口上一道焦黑的刀痕,几乎砍透了半个身子,血如决堤一般乌泱泱地涌了满地。 刀疤的脸登时就吓白了,本能地尖声尖气地“啊”了一声,此时忘了压嗓子,就活像是个让人踩了脚趾的大老娘们儿,搞半天原来是个一身块儿肉的娘娘腔。 不知何时,周子融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不远处的浅滩上,浑身都湿透了,雪白的中衣上沾满了焦黑的泥土和血迹,手里提着一把滚滚燃烧的长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一双漆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刀疤,身后就是一片炙热的火海,周子融逆着火光,活像个从炼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事实证明,虽然灵能者在当世已经寥寥无几,在大的战役中也不再有优势,但在这种小场面上,还是相当有说服力的。 这上百个蹲守在江边的杀手,到了真正的火灵刀面前,都成了一群跳梁小丑,小奶狗一样,顿时吓岔了音。 毕竟没人能想到,这人不仅能从火海里逃出来,还能提的动刀。 破焰刀一挥,他们那从京城雇主手里拿的白晶灵能刀就成了小孩儿的玩具,都还没近身呢,就折的折,卷刃的卷刃。 周子融之前遇到的暗杀,起码对方还身手好,这群人,除了人数,几乎没有任何优势,也不知是从哪找来的一帮山野村夫,散兵游勇。 才转眼的功夫,这一边岸上的人就只剩刀疤一个了,另一岸上的早就望风而逃,刀疤一看,完了,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67 “谁派你们来的?”周子融的刀架在刀疤的脖子边,刃还没挨着皮肉,就把脖子烧伤了一片。 刀疤吓得浑身直打摆子,眼泪止不住往下淌,脸被烫得一半白一半红,也不敢躲太开,哆嗦着嘴唇,细声细气地哑声问道:“我……我说……能能保一命么……” “可以。” 刀疤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道:“是……是个官爷。” “哪个官爷?” “不……不不知道,真不知道,只知道好像他家里的主子姓蒋。” “蒋?” “对……他他他叫他……蒋老爷。” 周子融想,看来这蒋坤也有大意的时候。 他信守承诺地收了刀,这人对他已经没什么威胁,八成也就是个拿钱办事的,没必要。更让他不安的是,蒋坤虽然暗里跟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但好歹不会有这么大的动作。 这不像是蒋坤的路数,除非…… 周子融心里有了种不好的猜想。 这一伙人害周子融的人几乎全折了进去,除了他自己以外,就还只剩一个小兵。 所谓傻人有傻福,这个意外幸存的小兵正好就是那个开着御船撞到沙洲上的新兵傻蛋子。此人是荆楚人,虽然没游过海,但也是在江河湖里扑腾大的,水性好,还刚刚好游到了江边的一小片芦苇丛里,一直躲到周子融把人都解决完了才出来。 他死皮赖脸地追了上去,要跟周子融一起走。 现在周子融几乎可以说是身无分文,连件御寒的衣物都没有,身上还湿透了,火气一下去,江风一来,就被冻得浑身直哆嗦,跟筛糠一样。 ——那么又要托这傻蛋的傻福了,更巧的是,这傻蛋是荆楚巨商的儿子,因为实在不成器,才被打发去当兵,还专门安排在周子融身边。这小子身上带个平安扣都是金镶和田玉,跳船的时候什么都能扔,就是钱袋不能扔,所以就正好赶紧带着周子融一起去附近镇上买了几件衣服,免得他和华胥异姓王双双被冻死在荒郊野外。 “你家是楚地的?” “是啊,”傻蛋笑道,“离这儿挺近的。” 周子融紧绷了一晚上,此时才好不容易松动了一些,面色温和了点:“嗯,那我们先找个地方弄两匹马吧,水路不能再走了。” “马?嘿,我家好马多的是,”傻蛋灵机一动,突然想到,“诶,将军不如去小人家里,骑马很快的,也好准备准备路上的补给。” 其实周子融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毕竟这傻蛋身上的银子也不够他们撑到东海,路上还要换马,而且得是耐跑的好马。 更重要的是,他要去城里打听一下华京的情况。 “嗯,也好,”周子融道,“对了,你叫什么?” “小人姓杨,叫杨晔,” 周子融叹了口气:“我们这也算是缘分了,也不知道是何人要我性命,竟如此穷凶极恶。” “哎,不知道啊,”杨晔也跟着叹了口气,“听说最近连华京城都不太平。” “华京不太平?”周子融皱了皱眉,“怎么不太平?” 第156章无休 杨晔只道其然,仔细想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皱了皱眉,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一下:“这个……小人也不清楚,就是听说京城里不太平……也搞不好就是些风言风语,将军不必在意。” 周子融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心里隐隐有了些估摸,他想这还真是捡了个活宝,话又多又好套。 于是他故意貌似不经意地带了些调笑的语气,像是没话找话说似地道:“那这风声还挺能传的啊,都传到水上来了……诶,我怎么就不知道?” 果然,这小子顺嘴就道:“哎,回将军的话,这都是昨天京城里的亲戚寄来的家书里带的……可能京城里也封消息了,具体的都不清楚。” 其实周子融对杨晔隐约有些印象,三个月前的募兵,罗迟给他整理过一本特别的簿子。 ——人活在世上,总不是独来独往,总得有些关系不得不照顾,那本簿子上的新兵,全都是华胥四方大家的子嗣,是要特别关照的。 他虽然记不太清,但三个月前的那本簿子上确实是有一户姓杨的,至于他为什么会对“杨氏”格外有印象,大概也和当年东海和南疆的事有些关联——他可是在姓杨的手里吃过两次亏的。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68 杨氏在华胥原本就是个大氏族,八九年前害死周阳的那起东南洋惨案所牵扯进去的是杨家的本家,只不过杨氏与众不同的一点是其旁系分散各地,极少相通,而且个个都是在各界虎踞龙盘的望族,有的旁系甚至比本家还要实力强劲。 这也是为什么杨晔他们这一脉在杨氏经过东海杨氏本家、南疆杨癸两次连坐之后仍能毫发无伤,除了血缘疏远以外,也是因为过于有威望,若是真的诛连到他们,恐怕荆楚州府都要不乐意。 不然杨晔也不会才刚刚参军几个月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到周子融身边,更不可能开船掌舵,虽然其技术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所以杨晔嘴里的什么“风言风语”、什么“也就说说”,恐怕都不只他所说的那么轻巧而已,要么是杨晔装傻充愣,要么是他真傻,但他的亲戚在避重就轻地提醒他别去京城。 周子融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看来不仅仅是京城里封了消息,连东笙都有什么事在故意瞒着他。 他在京城的暗线东笙全知道,两个人的情报都是共用的,所以除非是东笙封了他的消息,不然他不会毫无察觉。 “将军?”杨晔注意到他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对,都要寒气侧漏了,还以为是自己信口开河说错了话,立马后脊梁一凉,默默吞了口唾沫,诚惶诚恐地道:“将军……小人也就是随便说说,您您别当真……” 周子融径自走在稍前一些的地方,没有心情搭理他,脸色阴沉沉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烦躁,又着急又愤恼,几乎让他恨得牙根发痒,若不是杨晔还在旁边,他差点就要拔刀了。 就好像身外被冻得几乎要结霜,身内却躁动着一团火球,咆哮着要喷薄而出。 这种感觉能让人发疯,可他还偏偏不能发疯,必须得端着那一副处变不惊的架子。 他不知道东笙为什么要瞒着他,所以他只能自己胡乱猜,越猜越觉得心惊,越猜越觉得窝火——毕竟没人愿意被自己在意的人蒙在鼓里。 “将军?将……”杨晔见周子融不理他,还以为周子融是生他的气,想问清楚怎么回事,可又怕说多了更惹得嫌,只好亦步亦趋、紧张兮兮地跟在周子融屁股后面。 虽然周子融知道自己现在再怎么着急都没用,京城形势不明朗,是虚是实还说不清楚,但东海告急却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况且,东海主帅离了东海,也没了原本的说服力了。 “两天之内得到东海,”周子融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杨晔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又快步跟上去。 杨晔掰着指头算了算,顿觉头皮发麻,大惊失色道:“两……两天?!那可得不眠不休啊,我们就不能……” 然后周子融十分干脆利落地掐灭了他所有的幻想,一锤定音地道:“就两天。” 这可是好几百里的路,他们的船走了这么些天也才走了这么多——杨晔两眼一翻,差点背过气去。 事实再一次证明,周子融的确不是个喜欢嘴上斗狠的人,说要两天到,就一定要两天到。 第二天傍晚,他们已经入了东海关外的城郊。 然而着急的不止有他,远在京城的蒋坤也显然要睡不安稳。 “陛下没动太子?”蒋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他等了一夜的消息,眼珠子都熬得血红,下巴上的小胡子颤了 颤,嘴唇的血色当即就褪了大半。 他惊疑不定地怔怔地转过身往回踱了几步,喃喃自语道:“这……这怎么能呢。” 原本以为这机会千载难逢,定能一招致命,却没想到还是不痛不痒。 “大人,千真万确啊,”言御使痛心疾首地拍着椅子扶手道,“陛下那日召了太子去玄天宫,半夜不知什么时候 人就被送回去了,只道是禁足东宫……不过现在东宫已经被戒严了,只要大人乘胜追击……” “乘胜追击?你让我怎么乘胜追击?啊?”蒋坤一手握住桌沿,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瞠目欲裂得看着言御使,像是一头快要被逼疯的恶狼,“陛下秘而不宣,现在太子连东宫都不出,你叫我能怎么办?嗯?” 自那日女皇得知东笙秘密篡改卜辞的事以后,就一直绝口不提,蒋坤也只能装作不知道——毕竟这事按理来说只该女皇和江族知道,任何第三方知情,那都是犯了大忌。 废立储君是天大的事,若是女皇自己不提篡改卜辞,那就是她有意掩盖,没人敢从旁置喙。 朝中夺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女皇这时候装聋作哑,分明是在试探公主党。 如果蒋坤按耐不住,真触了女皇的逆鳞,那便是万劫不复了。毕竟皇位乃是天家底线,中间怎么皇嗣之间怎么斗她不管,但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层面上,女皇必须得确定,能有最终决定权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生杀予夺,向来是帝王的尊严。 公主一直坐在一旁的软榻上不吱声,此时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了些,驸马府里的裁缝给她裁了宽大的冬衣,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和臃肿的大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她有气无力地靠在榻上的时候不免显得有些滑稽。 她双眼无神地盯着自己的指尖发呆,虽然也看不清,但就是定定地看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蒋坤忽然猛地砸碎了一只茶碗,捶胸顿足骂道:“太子是皇嗣,公主就不是了吗?!这以后要咱们……欸,陛下怎能如此绝情,如此绝情啊……” 东漓微微怔了一下,指尖颤了颤。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69 言御使连忙起身去安抚,时不时神情难堪又紧张地往东漓那儿瞟几眼,压低了尾音道:“哎,蒋大人,切莫动怒,这,这这公主还在啊……” 蒋坤这才又回头看了一眼东漓,顿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沉沉叹了口气,转过来低声对言御使道:“皇族陛下这一辈里,亲王中也有许多早有了儿孙,有的甚至比太子都年长了……这时候若是帝位传不到公主,日后也不可能了,太子不会放过我们的。” 而且蒋氏当年功高震主、权倾朝野,早就招人忌惮,皇族从先帝开始就一直对其百般提防。 就算女皇不动蒋氏,太子在他们手上栽了那么多跟头,也绝不会再让蒋氏活过他这一代。 而更为重要的是—— “开弓没有回头箭,大人您已经对北昭王下手了,”言御使一把拽住蒋坤的胳膊,死死瞪着他的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纸里包不住火,不管北昭王死不死,我们都没有退路了啊。” 蒋坤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惊恐地看向他:“你,你什么意思……” 言御使老得干瘦枯槁的手像根枯树藤一样忽然发狠,紧紧攥着蒋坤的胳膊,激动得直发抖,像是要把蒋坤拖得和自己一起不死不休一样:“不如趁现在,太子出不了东宫……” 蒋坤觉得言御使那张皱得像烂葡萄一样的脸有种难以言喻的瘆人,就仿佛有一只枯手牢牢攥住了他的心脏:“言御使……你,你可不要妄言……” “大人,”言御使压低了声音,颤抖着道,“陛下早就该退位了啊!” 这话飘进了公主的耳里,她浑身一震,无神的浊白眼睛颤动了一瞬。 第157章追杀 周子融和杨晔快马飞驰在东海关外城郊的官道上,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去了,只在天际边留下一小块晕染的醺红,裹着冰碴子的风越来越冷冽,刀子似的迎面扑在脸上。 杨晔的脸被吹得跟个冰块似的,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针扎一样疼,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是怎么一点点皲裂开的。 “撑一撑,快到了!”周子融在前面冲他喊到,显然周子融也被冻得够呛,嗓子眼儿里简直就像是结了霜,声音一大就嘶哑得跟破冰碴一样。 风呼啦啦地在耳边呼啸而过,杨晔的脑子里嗡嗡直响,耳根子早被冻得生疼,一下子没听清楚,半天才反应过来周子融好像说了点什么:“将军?” “快到了!”周子融回过头来冲他扯起一个带着鼓励意味的笑,“再往前不到一百里就是城关了,撑住啊,回去让人给你温壶酒。” 这话很好地起到了望梅止渴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杨晔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那温热的甚至是有些滚烫的琼浆,辛辣辣地滑过喉管灌到肚子里,能瞬间让人全身都暖和起来。 他咽了口唾沫,神智清醒了些,稍微活动了一下紧攥着缰绳不动的手指,朝着周子融指着的方向望去,他隐隐约约能从暮色中看见一片棱角分明的影子,起伏在地平线上——那的确是东海的西南城关。 杨晔从来没有遭过这种长途奔命的活罪,从身体到精神早就死去活来一遍了,这时候一看见城门,立马感到一股热血涌上了头顶。 ——以至于他都没听见周子融喊他停下。 “勒马!勒啊!” 一个尖利的马啸声将杨晔的注意力硬生生地拽了回来,可惜已经完了,杨晔只感觉身下的黑鬃灵驹忽然一个猛子朝前扎了过去,他一手慌忙扯住马缰,却耐不住那股巨大的拉力,一瞬间天旋地转,后背一痛,一个跟斗 滚下了去。 杨晔摔了个人仰马翻,好在是人还算皮实,没什么大碍,他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眼前又有什么东西寒光一闪,紧接着“铛”地一声响——周子融拔刀将一只飞到杨晔眼前的飞镖给堪堪挑开。 “起来!”周子融一把将还在发懵的人揪着领子拽起来,拎个七八尺的大小伙子跟拎鸡崽儿似的,手一撂就给扔到了一旁的草坪上,“老实爬好!” 杨晔被连着摔这么两下,两眼一阵发黑,直觉自己脑花儿都快散了,头晕眼花地抬头看了一眼,立马吓得浑身冷汗,不敢动了。 十来个江湖打扮的人围在周子融周围。 刚才官道上被人用极细的类似鱼线的东西拉了一条绊马绳,黄昏光线晦暗极难察觉,周子融发现的时候险险勒住了马,而恰好杨晔当时在走神,直愣愣地就撞了上去。 ——结果四条马腿儿都被齐齐削掉,断掉的腿汩汩地往外冒血,那匹马此时正侧瘫在道上奄奄一息地直倒气,马嘴都皮松肉跨地歪在一边。 天色暗了下去,破焰的刀刃滋滋腾着白汽。 周子融道:“尔等何人?” 其中一个手里拎着流星锤的把铁锤往背上一甩,空出手来冲着周子融抱了个拳:“天山十四灵,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今日劳烦来借王爷项上人头一用!” 周子融虽然不与江湖人来往,但也从元锦那里或多或少听过一些,天山十四灵就是江湖上的十四个游勇凑在一起,干的都是脑袋别裤腰上的勾当,打着“十四灵”的旗号,而究竟到底是不是都是灵能者其实也未可知。 京城有人要他的命,又不想落了话柄,所以不用有编制的,转而到江湖上去重金求勇。 一个披着袈裟的秃驴肩上扛着一根长棍,长棍的另一头挑着一个黑布袋子,这秃驴长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到像是个武僧。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70 只见他挑着黑布袋子朝周子融甩过去,布袋子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圈,正好停了周子融脚尖前不远处,周子融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用刀尖将布袋挑开。 布袋子一开,就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里面装的竟然是一颗人头——正是前日江边杀他未遂的刀疤,这节气天寒地冻,尸体不容易腐烂,五官都还清清楚楚。 周子融眯眼瞅着那秃驴,冷笑了一声:“哟,壮士这是何意啊?” 那僧人打扮的秃驴哈哈大笑了几声,十分不慈悲地道:“这废物做不成事,我就替王爷把他给剁了,身子喂了狗,脑袋拿来给王爷欣赏欣赏。” 周子融不作声,天一黑下来别人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刀光一闪,地上的人头又被挑飞了回去,直朝着 那秃驴的面门砸过去。 秃驴大骇,长棍一挥将人头挡开,而此时周子融却已不知怎么闪到了他的跟前,电光火石之间,破焰刀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从斜下方往上挑了过来。 秃驴急急后退几步,长棍一舞,和刀刃石破天惊地撞到了一起,砸得火花直迸。 这一棍力道极大,震得周子融虎口发麻,紧接着刀锋一侧,顺着长棍切了下去,秃驴连忙一别手,却还是让周子融在胳膊上划了极深的一道,一开始只是好似破皮的一小条缝,过了片刻才皮开肉绽起来,血止不住地往外涌。 然而周子融却心道不妙,心想这些人还真不是浪得虚名,无论是武器还是身手,都比前日江边遇到的那伙人强了十万八千倍,的确是货真价实,多多少少有些灵能的。 特别是这个秃子,那棍子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竟然能挡下破焰的一刀。 ——这会儿是真的麻烦了,毕竟对方有十四个人呢。 秃驴啐了一口,也不管胳膊上的血,又挥棍砸去,而周子融身后同时也有一条锁链飞来,四面八方俱是寒光。 周子融旋身一刀,劈掉了飞来的大半凶器,秃驴一棍子挥不中,反手又是一棍,周子融为了躲侧方飞来的一道虚影灵箭,背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棍,当即一口血就呕了出来。 秃驴还想乘胜追击,周子融抓住机会,反手就是一刀从腋下往后插入他的胸口,秃驴浑身一震,一口血涌了出来,周子融一旋刀刃绞断了他的血脉,再往外一拔。 这秃驴假和尚扑通往地上一趴,圆寂了。 “老蛮棍!!”拿流星锤的那人撕心裂肺地一声狂吼,怒得双眼发红,突然就跟发了狂一样甩着流星锤朝周子融毫无章法地猛砸。 若是放在平时,周子融大可游刃有余地挑准了时机给他致命一击,但此时四面八方都被人牵制着,他光是格挡就已十分费力。 忽然肩上一震钻心的疼,他垂眼一看,只见肩膀上一个血窟窿汩汩往外渗血——那是灵箭的穿透伤。 万幸的是还差了几寸,没把他一箭穿心。 一条链子拴住了他的右脚踝,那人离着老远猛地一拽,周子融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倾了一下,其余几人立马就张牙舞爪地袭来。他拼了老命快速矮身一侧滑了开来,不然就要被扎成筛子了。 “那小子跑了!!”一人大声喊道。 周子融闻声一看,只见草地上空无一人,他的那匹黑鬃灵驹也不见了,原来杨晔早就不知什么时候跑得没影儿了。周子融赶紧趁着这些人走神的时候右脚狠命往前一踹,将面前一人手里的剑踹飞了,顺带着把身后拽着他脚的人给带倒。然后刀往前一挥,将没了剑的人给劈倒。 流星锤眉头一竖,指着周子融恶狠狠地道:“赶紧弄死他!” 铁锁又被狠拽,周子融脚下不着力,迎面三四把刀剑以各种诡异的角度劈砍而来,背后数道寒光,侧面是虎虎生风的流星锤。 纵使他再怎么挡,再怎么躲,还是没法儿全须全羽,后膝弯上中了一镖,使刀的那条胳膊被一条细剑从后面扎了个透,差点要握不住刀。 血迅速流了满手,刀柄都被浸得有点打滑,中了镖的那条腿刚好被伤了筋,现在直打颤。 周子融脑子乱成一锅粥,不是慌,而是不知怎么的,像是有一团火在他的身体里攒动,叫嚣着要出来。 这时,破焰刀忽然从刀尖开始烧了起来,按道理来说,破焰属火灵,然而除非遇火,否则极少会凭空连刀身一起都点燃的。 周子融觉得,这股火是从他身体里窜出来的。 胳膊上的血越涌越凶,血顺着燃烧的刀刃滚下来,大部分还没滚落就被蒸腾了,于是空气中迅速弥散开一股极为浓烈的血腥味。 他愣神了一瞬,那流星锤就狠狠砸在了他的后背上。 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他低吼了一声,烈烈燃烧的长刀一挥,竟然将那流星锤的铁链生生砍断了,可与此同时那条胳膊因为用力过猛又迸出一团血花来,而且因为之前那一剑穿透了筋骨,他这么一挥,不堪重负的骨关节竟然脱了,小臂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朝后翻了过去。 “啊——!” 而此时,又一发灵箭从他的腰腹穿透而过,大腿后侧也生生挨了一刀。 他满脸是血,眼前几乎看不清东西,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他迷迷糊糊地看见前方又有什么东西朝着他的胸口刺来。 周子融拿刀的手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但是那刺来的方向却不知怎么的刺激到了他脑子里的某根神经。 那一刻他想的是,不行,不能刺这儿。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71 于是他恍惚间本能地抬起另一只手护在那个地方,银镖扎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心却隔着衣服摸到了那个他记挂的东西。 是那块墨玉磬。 他又仔细摸了一下。 还好,没碎。 【作者有话说:追杀子融。】 第158章回城 他几乎已经快要握不住刀了,整条胳膊感觉很诡异,一边因为失血过多而发虚,一边又滚烫滚烫的,像是那股火已经从刀身上顺着筋脉窜进了他的身体里,气势汹汹地往上腾。 这种感觉他很熟悉,只是太长时间没有经历过了,竟然还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也确实是隔了好几世的事了。 那一刻瞬息万念,前尘往事就跟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周子融突然有些恍惚,心脏猝不及防地抽痛了一下。 围攻他的人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其中一个持弩的瞠目结舌地磕巴道:“我我……我操,他他妈什么情况?!” 破焰刀的火跳动着往上窜,直接燎了他的袖子,火焰滚过皮肤却没有烧伤,只是让烧过的地方变得通红,红得几乎要发光,就跟烧红了的炭似的,走过的筋脉也变得清晰可见。 这才眨眼的功夫,火势就从刀身直窜到了肩膀,并且像是有生命一般,顺着筋脉朝着全身蔓延开来。 夜风猎猎,周子融身上的火噗啦噗啦地跃动着。 “妈的!”一个黑皮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反手一个银镖朝周子融的后背飞去。 周子融刀抬不起来,脚下还被链子拽着,只能晃开身子躲了一下,可惜那镖太快,还是扎在了他后肩上。 然后那枚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烧得通红,靠近皮肤的地方甚至在缓缓熔化。 火势覆盖了他的小半个身子,一双深目被映得灼灼发亮,他把脱开的关节“咯哒”一声强行怼了回去,这才勉强能提起刀来。 “别靠近他。”铁链猛地一扯,周子融身形微微踉跄了一下,周围的人抓住机会纷纷往外跃了几步。 他们可从没见过这门子怪事,一时之间竟都有些懵了,只能想办法从远处制住他。毕竟周子融身上的火连银都能化了,这要是挨一下,那还了得。 破焰的刀气带火本身就已很难对付,他们还是头一回见能连着整个刀身甚至整个人都燃起来的,贸然接近断然逃不了好果子吃。 流星锤冲对面的铁链使了个眼色,铁链立马会意,绕着周子融快速闪过一段距离,企图把人的腿给捆起来。 结果周子融一刀下去,那小臂粗的铁链就跟棉线似的一声不响地断了,而由于这来得太突然,拿铁链的人 一个没反应过来,差点扑倒在地上。 铁链的切口通红地熔在了一起,紧接着又有数道寒光从周子融身后飞来,细微的风动立马又让周子融的神经蹦了起来,他腹上让人扎了个血窟窿,回身极吃力,裂开的皮肉牵扯起一股钻心的剧痛,周子融牙根子都要咬碎了,才好不容易往身后甩了一刀。 一道巨大的火刃如劲风一般呼啸而去,几十枚暗器还没飞到眼前就没影儿了。 流星锤被弹出去数尺,脑子空白了一瞬,随即后背一阵白毛汗,头皮发麻地骤然反应过来——这回走势真的要失控了。 杨晔偷偷逃走赶回城搬了救兵,他因为令牌的事跟守城门的人扯了半天耽搁了时间,好在是恰巧元锦当时在附近办事,听闻动静去看了一眼,这才给杨晔做了担保,让守城将领派兵出城救人。 他们赶来的路上不知怎么的下起了夜雨,冬天的雨比冰还冷,顺着领口淌进去整一透心凉。 而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差点吓傻眼了。 只见那一整片的枯草地都烧起来了,地上好几个被烧得惨叫着打滚的火人,几乎都看不清模样了,雨水打在火上面就像是螳臂当车,火势的减弱十分缓慢,若是这雨早下一会,说不定还能救他们一命,可惜现在火已经烧得太旺了。 中间站着一个人,上半身几乎都在烧,却伤不了他自身分毫,手上还提着一把熊熊燃烧的长刀。 杨晔和一起来的将士都脸色煞白,震惊得根本说不出话,元锦双眼瞪得溜圆,半张着嘴连声都吱不出来, 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呜咽了两下,膝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此时周子融像是才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慢悠悠地转过头看向了他们。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72 元锦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倒抽了一大口冷气,颤颤巍巍地叫了声:“王……王爷!” 周子融迟钝了片刻,然后才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接着就像是终于泄了气,身上的火瞬间就在雨中落了下风,迅速熄了下去。 他身上滋滋地冒着烟,眼皮沉沉地阖了起来,随即整个人如坍塌一般轰然倒下,杨晔大叫了声“将军”,快步上去想要把人接住。 “等等……”元锦来不及拉住杨晔,紧跟着起身,结果就看见杨晔手忙脚乱地,才一抱住周子融,就不出所料地被烫得大叫一声,差点把人又扔了下去。 元锦迅速抖落下自己的狐裘大氅把周子融严严实实地裹了一圈,又把人从杨晔手里接了过来,嘴里耐不住数落道:“你这孩子怎么毛毛躁躁的。” 杨晔不好意思地缩了一下,手足无措地都不知道该碰哪儿。 元锦恨铁不成钢地催促道:“还愣着干嘛,赶紧过来把人背上啊。” “……”杨晔连忙老老实实转过身去,让元锦把浑身软绵绵的周子融扶到他背上。 其他几个跟来的将士趁这个空档,很贴心地给那几个烧成了火人的江湖刺客补了几刀,帮他们早点超脱。 “背稳了——起。”元锦从后头扶着让杨晔背起来,杨晔几乎要被压得喘不过去,恨不得把中饭都吐出来。 ——看着不胖一人,怎么重得跟头牛一样。 杨晔膝盖打着颤,背上的周子融气若游丝,整张脸惨白惨白的,乍一看就跟死了似的,一点儿力也不使, 全瘫在他背上。 他们一群人七手八脚,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哼哧哼哧地把伤患搬上了马,赶投胎似的回城里找大夫。 大夫好赖没气厥过去。 虽然天山十四灵已经成了天山十四鬼,但周子融显然是个负责任的人,亲自送灵送到鬼门关口,差点自己也回不来。 周子融浑身上下大大小小几十处伤,里头还有好几处穿透伤,五脏六腑没几个是完好的,大夫都怀疑这人要被扎漏气了,用什么药什么药没效,能活着回城就已是奇迹中的神迹了。 火走筋脉是极其危险的,搞不好就要走火入魔,虽然当时保住了一命,但元气走漏,整个人就像是豁开了口,生命在飞速外流。 虽然都说大夫嘴里没一句准话,可这位大夫已经干脆连话都不敢说了。 幸好潘淑宁这几日跟一群老姐们儿游西湖去了,不然要是让她看见,估计得再吓死一个。 北昭王府被封得严严实实,整整三天一丝冷风都不准漏进屋里,元锦在外头一边四处打探消息,一边见缝插针地找时间去拜庙,庙拜了还不算,还要去拜海定祠,把作古多年的老侯爷也惊动,求他在天上多开眼,救救这位故友之子。 兴许是他的诚意感天动地,连死人都看不下去,于是周子融在鬼门关晃悠了好几天,本来都要断气了,也不知是什么,生生又把那口气给拽了回来。 大夫叹了口气,高深莫测地捋了把小胡子道:“是王爷执念太深,命不该绝啊。” 但是他转而又道:“可这日后……还需小心调养,尽量不要动气了。” 话说得很委婉,但在场的都听明白了——就算是救回来了,以后搞不好也多半是个废人。 到了第七天,周子融才终于醒了过来。 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元锦,当时是午后,元锦正披着一件外袍歪在他榻边的椅子里打盹儿,阳光从窗 外暖暖地照进来。 两天前王府从大夫那儿获准可以通风了,府上的人就选在午后最暖和的时候开一会窗。 周子融一时有些睁不开眼,也没惊动元锦,一个人半眯着眼适应了一阵,不声不响地朝窗外看去。 ——院子里的白梅花开了,雪一样地缀在枝头,花瓣被照得透亮。 元锦睡得很浅,手一下没撑住头就醒了,他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周子融冲他笑了一下,他才确定自己没做梦:“王……王爷?” 周子融张了张口,半天发不出声,稍微清了清嗓子,才好不容易哑着音,虚虚地道了声:“早啊。” 元锦眼眶子一红,差点哭出来,凑到周子融旁边把人上下打量了几遍,语无伦次地道:“感觉怎么样啊?没事吧……哎,我的天,王爷您可吓死我们了……” 周子融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是感觉哪里怪怪的,他垂下眼看了看,发现是自己的左拳一直攥着,已经有些僵硬了。 “王爷您不知道,您没醒的时候就一直攥着,也不知道攥着什么,我们都没办法,”元锦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周子融手上使了点儿劲,结果发现这手用力太久已经不怎么听使唤了,好不容易才把手指松开,发现掌心里躺着一块墨玉磬。 周子融微微一怔,当夜他烧起来之后的事才慢慢又想起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73 墨玉磬的穗子已经没了,绳子也没了,就只剩这块光秃秃的玉。 “哎哟,这玉真好,”元锦道,也没多问,只又道:“回头我找人给您再重新配一副链儿。” 周子融轻轻嗯了一声,道了句谢,目光却始终粘在那块玉上,心中不知不觉地随着屋里地板上的几尺暖阳柔软了下来。 “对了,你可有查查最近都有些什么事?”过了半晌后周子融问道。 元锦立马明白过来,脸色沉了几分,压低了声音道:“那……王爷您听我慢慢说,别慌,那个……我找人打听了京城里的事,说是东宫被封了,您所遇之事八成也与此……” “东宫封了?”周子融惊道,几乎撑着床板企图坐起来,“怎么就……” “别别别……您悠着点,”元锦吓得赶紧把人扶着,周子融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肘。 周子融眼里满是血丝,声音嘶哑:“到底怎么了?!” 元锦沉默了。 【作者有话说:海定祠是给曾风雷立的祠,之前有提到过,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曾风雷死后被追封为海定侯,立海定祠以祭之。】 第159章草木皆兵 早死晚死都要死,元锦斟酌了一下措辞,还是觉得这事尽早知会周子融为妙,于是尽量放缓了语速,慢吞吞地道:“是这样的……可能是殿下有意瞒着您,好几条暗线都不肯作声,我前两日才好不容易弄到了消息,知道的人应该不多……您也别在意,殿下八成也是为您着想……” 元锦说个话能把活人急死,把死人逼活。正所谓趁你病要你命,他一句话吞吞吐吐,三纸无驴地绕了半天,周子融只恨身上没力气,听得百爪挠心。 终于元锦说到了重点上,他开口前犹豫了一下,一咬牙,豁了出去:“殿下之前篡改卜辞的事陛下知道了,您离京之后就召殿下去了玄天阁……” 就算元锦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也结结实实地把周子融吓了个半死,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那种恐惧仿佛是从凝结在血液中的寒气,无声无息地叫你遍体生寒——篡改卜辞几乎是罪同谋反的大罪,人都拉到玄天阁去了,难道还能全须全羽? 元锦看见他的手在发抖,生怕他病体扛不住,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厥过去,连忙又道:“王爷……王爷您先别急,现在东宫戒严,而且也没有要易储的动静,更何况……更何况陛下也对篡改卜辞之事按而不发……应当应当尚可斡旋,殿下也定然暂时无恙。” 周子融也知道这些,只是血气上了头,一时间竟有些头晕目眩起来。他拢了拢冰凉的掌心想缓解缓解,可发现却是徒劳无功。 元锦心道不好,只见周子融脸色铁青,半晌说不出话,涨得身子直抖,一摸他的手都冰得像是在屋外晾了一晚上似的。 元锦慌了:“王爷,王爷您别慌,没事儿的啊,没事儿。” 周子融眼珠子瞪着,还是说不出话,他摆了摆手让元锦让开些,忽然胸腔一震,喉头一腥,竟然生生呕出一口乌血来,把床单被子染红了一大片。 ——这可把元锦吓坏了。 “大夫——!” 元锦叫得跟孝子哭坟一样,把大夫也吓了一大跳,还以为王爷蹬腿了,提着药箱子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没想到王爷还能喘气儿,于是给周子融望闻问切地诊了半天,最后才松了口气。 虚惊一场,那口血是之前就一直淤结在胸腔里的,这一激动就给冲了出来,他建议周子融好好多躺几天,等身上的气血走稳了再下榻。 可周子融早就躺不住了,大夫一走,就爬了起来。 元锦看他一声不吭地忙活,知道他要憋大事儿,心底不免有点发虚,犹豫了老半天,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道:“王爷您……万事莫要冲动啊。” 他们都知道为什么东笙要把这事瞒下来,如果当初周子融真的知道了,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可他一旦掺合进来,那就必然是个死字。在东海城郊遇刺他还能挣扎一下,若是在京城让上万戍卫给围了,那就是必死无疑。 所以如果现在周子融耐不住性子回了京城,那他们就真的完了。 周子融窸窸窣窣地穿好了衣服,整理了一下发冠,才简短地道:“前辈放心。” 事情太多,千丝万缕,还得从头开始,一根根地捋。 他消瘦了不少,颧骨都凸了,皮肤苍白,而且他本身眼窝就比一般人深一些,现在更是深陷,笼在眉骨投下的阴影中,黑沉沉的眼珠子显得有些阴戾。衣服挂在身上也不大合身,刚穿好走了几步还是觉得不对头,又收了收腰带。 他绕到了窗边的桌案前,窗外的暖阳从他背后打进来,照亮了他的小半张脸。元锦听见抽屉拉动的声响,回头一看,只见他埋着头似乎正在屉子里翻找什么,翻了半天翻出一个小盒子来,然后从里面挑出一根细链子,把墨玉磬举起来对着窗外的阳光,将链子对着那玉上的小孔穿了过去。 “我的鹰呢?”他一边打着绳结一边问道,语气比之前平和了不少,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 元锦不知道他是故意缓和气氛还是怎么的,顺着他的话头道:“这不前两天您还病着嘛,怕小鹰闹腾,就移到正厅去了……那啥,之后王爷您有什么打算?” 周子融系好了绳,挂到脖子上,把玉塞进了衣服,当即被冰得鸡皮疙瘩起了一大片,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道:“……先把东海的事处理完吧,给东海各寮都打个招呼,我走了这么久,估计都松散得没边儿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74 周子融话里有话,元锦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瞪圆了眼,从椅子里站起来,惊道:“您您难道是想……”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周子融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只眼睛浸在暖光里,一只眼睛沉在阴影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后天我带人出海清剿,剩下的在防线内演习,这两天巡城的人手多一些,多轮几班。” 元锦咽了口唾沫,稳了稳声线:“那京城我帮您盯着。” “嗯,”周子融浅浅地笑了一下,只可惜这笑容转瞬即逝,“元鲤出远门了,京城有三个人,前辈帮我联络一下。”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毫不出人所料地,北昭王遇刺的消息被火速传回了京城,几天之内,华胥四境都因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十四个凶徒的脑袋无论烧焦没烧焦,一律挂在了东海城门上,迎接四方来客。 金銮殿又炸了锅。 周子融知道这流言传着传着肯定就要传变了味儿,不过于他来说,这流言不变味儿那才叫麻烦,在东海他们说是严防死守,维护东海治安,可等经了无数手传到千里之外的京城时,就成了 ——“陛下,北昭王借机在城内重兵排布,实在是其心可诛。” 女皇翻了个朝天的白眼,道:“爱卿怎么不问问,北昭王好端端地走在路上,怎么会接连两次遇刺?” 那御使哽了一下,有些下不来台,电光火石之间灵机一动,想了想措辞,又接着道:“定然是他自己编撰,不过就是为了给他的不臣之举寻个冠冕堂皇的由头,不然为何接连遇刺两回还能平安无事……陛下,据臣所知,那天山十四灵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而当时北昭王可就一个人。” 另一人也讪笑道:“大人所言有理,北昭王若是真能以一挑十四,那他究竟是火灵者,还是火神啊?” “北昭王独掌东海兵权,坐拥五十万大军,”言御使沉沉道,“若是当真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恐怕更是国之隐忧吧。” 这话倒是戳在了痛点上,女皇一时也不作声了,殿内一阵唏嘘。 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北昭王死里逃生,紧张一点是情理之中的事,东海大门前出了凶徒,加派巡防再理所当然不过,更何况东海正处战时,防线外还和番阳人打着,军务调度,都当由主帅便宜行事。 只是周子融这一次显得比往常更如临大敌,城内巡防加重了三倍,防线外天天打仗,防线内天天军演,一刻也不闲着,东海各寮都是一副箭在弦上的架势。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所以也就更能分出立场来。 女皇想,这小子也多半是不知从哪儿弄到了消息,知道了太子“禁足东宫”的内幕,所以才变着法儿提醒她,到底有哪些人想整太子,又到底有哪些人想趁火打劫。 东笙十几天没出现,不明就里的只当他是“冲撞陛下”被罚“禁足”,真正心知肚明的却也只能陪着女皇面上装傻。 周子融便是后者之一,只不过他傻得比较凶悍而已。 殿内朝臣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其中别有用心和见风使舵的加在一起,口诛北昭王者竟是十有八九,毕竟所有人都明白,东笙突然这么久不出现,周子融突然这么大反应,必然不是真的如“冲撞陛下”抑或是“禁足”那么轻描淡写,就算知情者都讳莫如深,但能站在金銮殿上的都没有傻的,他们都大概能猜到——风向可能已经变了。 站在一旁的丘沧阳眼角抽搐了两下,故意冷笑一声,嗤道:“这兔子还没死完呢,诸位就忙着烹狗了吗?” 丘沧阳这句话说得太过直白、太过一针见血,也不知道究竟在骂谁,可能是不分你我一起骂了,所以众人就一起沉默了。 金銮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作者有话说:大家就不考虑在评论区和我交流交流吗?】 第160章苏醒 女皇脸上的阴霾更重了几分,她极其反感这种腔调,但这话只能闷在心里,若是说出来,那立场就恐怕要背了她的初衷了。帝王的态度必须要暧昧,群臣非黑即白可以,但她不行。 丘沧阳不愧是年轻气盛,才来内阁没几天,就敢在金銮殿上跟那群胡子比笔杆儿还长的老臣呛得剑拔弩张,也得亏是周子融和东笙明里暗里地一直保着他,否则哪怕是女皇能容得了这蚂蚱,别人也容不得他。 没有帝王不想要纯臣,但纯臣究竟留不留得住,到头来也不是为君者一人能说的算的。 女皇不动声色地默默看着,越看越觉得这群人再吵下去恐怕要打起来,眼睛习惯性地眯了一下,又瞪起,眼尾一扬,压着嗓子喝了一声:“行了!朕自有分寸,大殿之上呈口舌之能,成何体统!” 这一句话震下去,也就没人敢再吱声了,几个方才跳得最凶的老臣还颇受隆恩地被女皇狠狠瞪了一眼,于是只好悻悻地退了回去,闷声闷气地顿首道了声“陛下恕罪”。 丘沧阳瞥了一眼那几个老头,很是不屑,梗着脖子挺着脊梁骨,甩了他们个后脑勺——好在他还不算太刺头,多少也知道自己之前失仪,所以耍性子归耍性子,君臣之礼不能丢,还是跪下给女皇磕了个头。 女皇满意地扫视了一周,见这群人好不容易都老实了下来,心下松了口气,瞟了眼桌上排好的折子,清了清嗓子,又缓缓道:“对了,昨天呈上来的折子,说是沙安的使者要来献礼,与我朝重修旧好……既然人家有这心,也不能赶人家回去,那那什么……啊,礼部、外务司,筹备得如何了?” 蒋坤一愣,心中暗暗惊了一下——怎么这么快? 也没人事先通知他,现在正在这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节骨眼上,这不是要逼他破釜沉舟吗? 此时外务司的人已经站了出来,顿首道:“回禀陛下,北境外务属已将沙安使臣迎入关中,卓氏亲自接待,不日便要抵达华京城,宫中外事署已打理妥当。”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75 外务司说完,众人的目光便转移到了礼部尚书身上,他迟疑了一下,连忙抖了抖袖子上前请示道:“不知……陛下要从何礼?” 这的确是个问题,他们刚刚才与沙安打了一仗,北疆一带几乎被他们糟蹋成一片废墟,而且拜他们所赐,南北流民至今都折磨得华胥朝廷头疼脑胀,谁心底里不是恨沙安恨得牙根儿发痒。 女皇皱了皱眉,沉声道:“依盟国之礼。” 她当然也有自己的道理,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无论如何,沙安还是与华胥接壤。如今谁也吞不掉谁,那不如就彼此给个台阶,以后的日子还是好好过。 北疆的人需要安定,老百姓不会在乎朝廷有没有耍足威风,更不在乎他们能不能赌气赌赢,只要能安安稳稳地过上好日子就行——这才是如今之大计,其他说什么都是虚的。 女皇垂着眼帘,眼角挑着,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当她的眼神扫过蒋坤的时候,极敏感的捕捉到了他神情中的一丝异样,她眉毛挑了挑,“嗯”了一声,问道:“蒋卿以为如何啊?” 蒋坤原本在想心事,这段时间他就没睡过一晚好觉,脸色极差,眼眶子发青,大晚上看就跟吊死鬼似的,连带着精神也有些恍惚,被女皇这么一叫才又回了神儿,本能地怔了一下,不过不枉他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十几年,反应倒是极快。 他立马摆出一张苦瓜脸来,紧皱着眉头,以一种忧国忧民的姿态问了个无足轻重的问题:“这……我朝用盟国之礼,恐怕会为外邦所耻笑……” 女皇冷哼一声,板着脸道:“荒谬,岂能因虚名而招实祸,安泰为国本,大国当有大度……难道我堂堂华胥要为风言风语所左右?” 蒋坤立刻惶恐道:“是……是臣短浅……圣上英明!” 丘沧阳凉飕飕地甩了他个白眼,心里却慢慢沉了下去。 蒋坤当然不是那种会用这种拙劣之言溜须拍马的人,他一向八面玲珑,披上毛比猴子还精,权术早就是炉火纯青的修为了,就算要溜须拍马也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类型——能让他走神走到不得不以这种招数来圆场的事,绝对不是小事。 女皇也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光一件北昭王的事就足以让她头疼不已,实在是分不出心神再去细想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她沉沉吸了口气,低下头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人不服老不行,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年轻气盛了,晚上在后宫翻云覆雨,第二天还能在朝堂上运筹帷幄杀伐决断。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一把年纪,事情一多就后脑发胀,也没有从前的魄力了。 丘沧阳见女皇无动于衷,又撇了一眼蒋坤,实在是忍不住,只好亲自站出来,面无表情地道:“蒋大人似乎精神不大好,也不知是为何而劳神至此?不若在家中休养休养。” 他说到“劳神至此”时还特地拔高了音调,女皇微微一怔,慢悠悠地抬了抬眼。 言御使见状马上跳出来阴阳怪气地道:“丘大人还真是无处不留心啊。” 蒋坤却没跟着说,神色有些僵硬。 他原本以为,连着两次刺杀,天山十四灵都用上了,总不至于还杀不了一个周子融——可周子融不仅没死,似乎还能活蹦乱跳,而且反应极大,如今东海全境重兵巡防,五十万大军摩拳擦掌。 这无疑是一场无声的威胁,周子融揍番阳人从来没上过这么大阵仗——蒋坤想,这就是周子融故意做给他看的。 是啊,就算他能趁着太子出不了东宫在宫中部署,可周子融远在东海,手下掌着五十万精兵——水军也是军,况且代理南疆的罗耿是周子融的故交,北疆的卓家小子又恨不得认太子作干爹。 但那人已经要到了,根本容不得蒋坤瞻前顾后,看来他们是要赶鸭子上架。 蒋坤的眼神暗了下来,扯了扯嘴角,幽幽道:“多谢丘大人关心,蒋某无碍。” 丘沧阳又看了一眼女皇,见她还是没说什么,只好暂时把这口气给咽了回去。 东笙是在七天后才终于醒过来的,他差点让玄天阁的那条精铁鞭抽成个半身不遂,负责行刑的那两个玄天卫下手极黑,两人轮番上阵,每一鞭下去都是皮开肉绽,整整三百鞭,整块背都抽烂了,而且玄天宫冷得让人精神抖擞,他愣是坚持到最后一鞭才成功地晕了过去。 冷得像是要结冰的地上血迹斑斑,滚烫的鲜血仿佛还腾着白气。当时他虽然神智清醒,但两百鞭以后眼睛就看不清了,并且开始胡思乱想。曾有一个极其诡异的念想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想,背抽成这样,留了疤岂不是会很丑,那以后再跟那人亲密的时候,岂不是只能正面对着了。 而他醒过来的时候身旁一个人都没有,炉子里的炭火烧光了有一会儿了,屋子里冷冰冰的。东宫里的内侍早就被撤走了,每天只有某个固定的时间会有人来帮他换药洗身。 没人来帮他,他自己也起不来床,他企图拿手撑着起来,但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都趴麻了,别说撑起来了,连抽个手都十分费劲。 而且他稍稍一动,背上就一阵撕心裂肺地疼,他倒抽一口凉气,胸腔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差点疼出眼泪来。 东笙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难耐的呜咽,苍白的额上倏倏地冒着冷汗,青筋都迸出来了。 “嘶……”他哑着嗓子喊了几声“往生”,声音像是扯开线了的破丝布,喊了半天却没有动静,他缓了口气,似乎用了极大的气力,又试着唤了几声。 他现在灵力不济,恐怕往生就算听见,也无法化形。 屋子里越来越冷,东笙连抬手给自己掖个被角都能累得满头大汗,好在是被子还算厚实,不然受伤的人不耐冷,他真怕自己会被活活冻死在床上。 喊不来人,东笙只好老老实实地趴着,身上倒还暖和,就是手脚冰凉,他几乎感觉自己膝盖以下就是两根儿毫无感觉的冰棍子。 他趴着趴着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昏昏沉沉一晚上,到了半夜的时候,似乎有人走到了他的床边帮他掖被子。但是他太累了,眼皮子跟灌了铅一样沉,实在是抬不起来,就当是来帮他换药的人,也就没多想,中途他隐隐约约听见谁在他旁边一下一下地吸鼻子,像是在哭,但他很快又没意识了。 然后屋子开始慢慢变得暖和起来,他的脑子也越发昏沉,睡得更死了。 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又醒过来。 窗子被人打开了,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有些刺眼,于是他眯着眼别了别脸,然后就看见往生不知从哪儿搬了把椅子在他面前正襟危坐,眼里全是血丝儿,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眶还红彤彤的,见他醒了,才面无表情地张了张口,沙哑着声道:“睡醒了啊?”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76 第161章落雪 东笙哑然,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眼神瞟到了往生身后不远处的小铜炉,里面正燃着新添的炭。 往生盯着他看了一阵,还是绷不住,面目一扭曲,两道清泪就这么无声地从眼里滚了出来,他难堪地别过脸去,闷声闷气地道:“给你煮了点儿清粥,去给你端来。” “往生……”东笙愣了一下,抬眼看向了他,“谢谢。” 往生背对着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还是顿住了脚步,肩膀耸动了几下。 他想说,那些人怎么能这样对你。 可是他还是没说出口,也不抹脸,头也不回地去了厨房。 东宫自打戒严之后就一直冷冷清清,此时才好不容易有了几分人气儿,就像是连下了半月的风雪,虽然酷寒尚未过去,但好歹是云开雾散,照进几寸暖阳来。 东笙从来不指望往生会在出事儿的时候给他好脸色看,他安安静静地卧在榻上等着往生回来,阳光把地板都烘热乎了,赤铜炉子口的火光微微波动,淡青色的烟气从檀木香盒子的镂花里钻出来,徐徐袅袅地弥散开。 很快,往生板着脸回来了,重重地“嘭”一声把碗顿在东笙的床头上,眼睛红红的,眼下还挂着泪渍,于是东笙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忍不住闪躲了几下,语气不善地甩下一句:“赶紧喝,待会儿凉了。”然后就也不知是为何气鼓鼓地走到不远处的桌子边坐下了。 一个一千多年没吃过柴米油盐的人,手艺肯定好不到哪儿去,东笙低头看了眼那碗灰不拉秋姑且可以叫做“粥”的东西,估摸着往生多半是煮之前没洗锅铲,把锅灰给混进去一起炖了。 他没想到他打鬼门关一趟游回来,“接风宴”竟是这等“稀世美味”。 “你赶紧喝完,喝完有话跟你说。”往生阴沉着脸看着东笙慢吞吞的动作,有些不耐烦。 东笙硬着头皮喝了几口,听往生这话却觉得哪里不对,又把碗给放了下来:“什么事?” 往生沉默了一下,然后仍旧坚持道:“你先喝完。”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东笙越发喝不下去了,干脆把碗放回到一旁的案上,结果手伸快了,胳膊上的皮肉一扯,又疼得一阵鼻歪眼斜:“嘶……哎哎哎哎,不是,你现在说不行吗?” 往生看着他不说话了,极深的眉目下沉着一滩水似的阴影,唇线绷得如刀刻一般,一句话在嘴边回转了半晌,最终还是沉沉地吐了出来;“……我怕你呛死,不过也没什么,你要听便听吧,莫要太激动了,总归是有办法——昨天晚上我用灵鸟联系到了丘大人,他说……” 东笙急了:“他说什么?”“他说……”往生的眼睫不动声色地垂下去,“北昭王遇刺了。”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闷声砸在东笙的心口上,他浑身一颤,脸色当即就唰地一下白了,眼睛蓦地瞪圆,一口气半天提不上来,他大口喘着,夕羽怔怔地张了张口:“什……什么?谁……谁?嗯?” 往生连忙道:“别,你冷静,他没事,不过东海现在已经全境战备……宫里有些风言风语,跳梁小丑而已,都不足为惧,至少你们俩都没事,你别把自己吓死就谢天谢地了。” 他不敢说那些人为了杀周子融连着两次刺杀,还动用了江湖势力,现在东笙看起来好不容易平复一些,他怕把这些说出来,这人九死一生保下的一口游丝之气也要吓断了。 “现在就当是重拾旧山河,万事从头来,不着急,先把你的身子养好,别的别多想了,”往生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他耐着极大的性子,走到东笙跟前俯下身子安慰道,“你现在除了好好养伤,什么都是虚的,周子融不用你担心,外头的事我帮你盯着。” 而东笙却像是根本没听进他说话一样,一声不吭地垂眼瞪着自己的指尖,黑漆漆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情绪,苍白的脸上像是凝着一层霜。往生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多半是又要钻牛角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攒下的一点儿耐性瞬间被怒气烧得精光,当即便破口骂道:“你听到没?你还非要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不成?你说你……弄成这样,嗯?这值得吗?啊?这么久了,你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其实东笙也没说什么,但往生积怨已久,千万股情绪憋在心里,轻轻一触,便如山崩海啸一般,他越说越激动,才止住没一会儿的眼泪又一下子涌了出来。 东笙余光中有一星光点闪过,他回头一看,顿时就愣住了。 往生涨得满脸通红,狠狠抹了把脸,把脸都蹭红了,别过眼去不肯看他,一边哭一边骂道:“你一千年才活一次啊,上辈子也这样,这辈子也这样,你一辈子才几年啊,就不能安生一回吗?啊?这……这都什么意思啊?你说你折腾这么多值得吗?天大地大,哪里没有容身处,非要折腾,折腾什么啊!” 他哭着吼出来,好像一口气让千百年沉寂在虚无中的怨气决了堤,山动石泣,一声忍了隔着千年一世的咆哮在心底彻底失了控,东笙一时有些无措地看着他,毕竟他从未见过往生这样失态过,还是因为这种貌似不知所然的理由。 但是他很明白往生为什么会这样。 一阵风撞开了窗子,往生鬓角散乱的长发细密地抽在侧颊上,他痛苦地埋下头,手掌按着眼睛,手指用力地扣着发髻,肩膀一抖一抖地颤动起来。 他本生在蓬莱,一千年陪着黑灵走一趟人世,黑灵每次轮回都把上辈子忘得一干二净,而他却全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这世间就是有人是真真切切地把一切都看透了,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和熟悉的人安安稳稳地呆在一起。 国破山河在,豪杰终枯骨,有人力拔山兮气盖世,就有人大风起兮云飞扬,百年之后却都是一捧黄土——而今安在哉? 人世多好,只求细水长流,岁月静好。 东笙都明白,周子融也希望他能好好的,可谁不喜欢与世无争呢?他以前听见别人这么劝他的时候都没说什么,毕竟能这么跟他说的人都是真的为他着想的—— 但他更清楚,难道避世,祸就不会找上门吗? “生而有之,弃之不详。”东笙几不可闻地喃喃自语道,这句话是小时候听曾风雷说的,他从小就明白,而此时此刻,却格外地明白。 当初他躲得那么远,都躲到东海了,结果呢?曾风雷还是死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77 如今呢?他早就躲不起了。 东笙醒了之后恢复得很快,第三天就能勉强下榻了,这天也正好是沙安使臣入京的日子。 他披着一身灰白色的狐裘站在东宫院子里自掘的井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投井,深灰色的井壁上附着一层霜,寒气悄无声息地迎面扑到脸上。 幽深的井水上浮着几片枯叶,此时几星光点静静地落在了水面上。 东笙的脸颊沾了几点湿意,抬头一看——又落雪了。 这是这一年京城落的最后一场雪。 东宫外传来高公公的声音:“外使来访,陛下召太子入宫觐见,衣着随礼——” 第162章鸿门宴 所谓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东笙换了宴会的衣裳随高公公出东宫的时候,恰巧看见公主和驸马的檀木鎏金步辇从他的正前方路过,离他三十步远,前后的八人拎着御赐的铜香炉,淡青的烟气雾一样笼罩着步辇。 公主穿着一件极精致的月白缎面荷花刺绣袍,娇小的身形衬得她腹部的隆起越发明显,她安安静静地靠在自己丈夫肩膀上,看起来既温婉又可人,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小鸟依人的小姑娘是眼下东氏宗族中最有可能取代东笙入主东宫的人。 就如今的局势来看,东漓显然是极具说服力的——东笙被软禁东宫半月之久,被削除在朝的一切职权,而东漓却自始至终清清白白,在朝臣百官以及天下人的眼里,她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在内阁争取了一席之地,而且与丈夫伉俪情深,举案齐眉,令无数人艳羡不已。 东宫的门前有两株矮树,这么久没人照料,早就干得只剩枯枝了,透过枝桠缝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公主夫妇香雾缭绕地走在通往皇宫正殿的汉白玉道上,宛若天人一般。 按理来说,公主遇见太子,无论如何还是要停下来行礼的,可此时不知究竟到底是没看见还是怎么的,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从他面前招摇而过,连正眼都没匀给他一个。 高公公也跟着尴尬了一下,刚迈出去的小脚又小心翼翼地缩了回来,一脸不知该哭该笑的表情回头瞥了眼东笙,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殿下……咱们……?” 东笙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垂眼看向他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道:“先等他们过去。” “欸,”高公公哈着腰应了一声,又默默地转回身去,无话可说了。 从东宫到正殿的路有点远,女皇特别交代了不让他带着往生过去,一路上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不免有些无聊,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高公公随口聊了几句。 这老太监不愧是在女皇身旁侍奉多年的人,整个一人精,无论东笙有意无意,只要话题一沾及东笙不在朝时发生的事,就会笑眯眯地把话给岔开。 东笙也只是笑了笑,之后便没再说话了。 他总是觉得正殿的石阶长得有些过分,要仰着脖子才能瞅见题着“金銮大殿”四字的门匾,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着,琉璃瓦上仿佛罩了一层白毯子,石阶上的雪才刚扫开,就很快又落了薄薄的一层。这时,东笙的余光中似乎瞥见了什么动静,他侧眸一看,只见长阶角下的一处阴影里正停着一只野鹰,哈腰探头地在墙角的一个石窟窿前踱着步子,活像个等着讨债的罗锅背老头儿。 高公公看他在石阶前忽然停下了,还以为他是重伤未愈爬不动台阶,赶着小碎步凑上前去,作势要去扶:“殿下,来,慢些走。” 东笙失笑了,不轻不重地把他的手推开,摇了摇头道:“没事儿,还不至于。” 然后便提起有些厚重的冬衣下摆,若无其事地迈了上去,而且看似不疾不徐,实则步速极快,高公公还没反应过来,这人就已经爬上去好长一段了。 “哎哟,殿下,您慢点儿,欸,……” 高公公还在长阶的一半气喘吁吁,东笙就已经爬到了正殿门口,里头围了一道屏风,他看了一眼门口右侧的持刀侍卫,那小伙子也正好抬头看了他一眼。东笙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脚下一旋,朝着正门右侧的偏门走去。 “殿下,得罪了。”那小侍卫上前一步来例行搜身,弯下腰摸索东笙腰带的时候悄悄往他的系带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退开一步,站回了原位,侧身让出道来,“请。” 东笙在绕过屏风的时候翻出来快速看了一眼,不禁皱起了眉。 ——那侍卫塞进去的是一张字条,上面就写了八个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条子是出于丘沧阳之手,总之意思就是,我也摸不清底子,你自己小心点。 不过宫中戍卫大半都是蒋氏的势力,丘沧阳初来驾到,就能在这种重大场合把正殿侍卫偷梁换柱,已是不简单了。 而即便如此,算上江淮空的人脉,都摸不清这一回的水有多深。 东笙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毕竟没人比他更了解沙安人,也没人比他更了解蒋坤。 女皇又是烦他又是想保他,所以她有一万个理由把他继续扣在东宫,但只有一种原因能在他伤还未愈之时把他从东宫拽出来。 其实禁足东宫未必是坏事,可眼下最想要他出来的人只有一个。 司礼太监捏着嗓子宣了礼,刚刚布完菜,东笙正在自己的席上发愣时,便被一个声音陡然拉回了神儿。 “太子殿下,”沙安使臣操着一口极蹩脚的华胥瑾文,从对面端着杯子站了起来,笑容可掬地一字一梗道,“久仰大名……不知殿下可愿与小人喝一杯。”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78 第一场乐舞跳完,大冷天儿还穿着纱绸的舞娘弓着背退了下去,只余下正殿中央正烧着火炭的饕餮纹大铜炉。 东笙从铜炉的孔洞里正好能看见坐在对面的蒋坤,红彤彤的火光扭动着炙热的空气,蒋坤也正似笑非笑地从孔洞里看着他,面目跟着火光扭曲起来,显得十足诡异。 “太子?”女皇一扬眉毛,“使臣敬酒,发什么愣?” 沙安使臣和事佬一般地笑了笑。 “儿臣失礼,”东笙颔首,端起桌上的酒杯起身回敬道,“见过使臣。” 这一杯酒喝得和和气气,东笙做了个倒扣酒杯的姿势,冲他们扬了扬空杯底,正欲坐下,却又被沙安使臣扬手止住:“慢着,殿下,小人有一样礼物,要送与殿下。” 众人似乎顿时有了兴趣,毕竟外使来访,为了避嫌,单独给皇嗣赠礼还是比较罕见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东笙微微一愣,还是礼貌性地笑了笑,拱手道:“使臣这就太客气了一点。” 沙安使臣笑着摆了摆手,回头看了一眼女皇,见女皇默认以后,便朝殿外拍了拍手:“抬进来。” 屏风后头隐隐约约出现两个越来越近的人影,转眼,两个牛高马大的沙安随侍便抬着一只红漆大木箱从屏风后头一步一步地绕了进来。 两个随侍长得跟山一样,一根小臂能有他们这儿人的小腿粗,屏着气,把胳膊上蚯蚓一样的青筋全绷了出来,脚步沉得像是要把地板砸出坑来。 那箱子可不是一般人能抬得动的。 两人用尽全力企图轻拿轻放,可箱底一着地,众人还是觉得地板跟着震了一下。 “此为何物啊?”女皇好奇问道。 沙安使臣神秘兮兮地笑着,亲自走过去把箱盖抬起来。 里头的东西一展露,朝堂中顿时鸦雀无声,东笙拿着酒杯的手禁不住颤了一下,女皇两眼一瞪,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这……这?!” ——里头躺着八件青铜兵器,无一例外都嵌着一颗墨玉珠。 八件,遗落在外的最后八件,天能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归了国。 众人瞠目结舌,东笙也有些懵了。 高公公守在金銮殿外交代进出侍酒的宫人,里头正在献礼,他也就没事干了,只能一边吹着冷风,一边揣着手听里头的动静。 本来还挺热闹的,结果刚刚两个沙安壮汉抬着一个箱子进去就没声儿了,高公公正纳闷儿,后头却传来一阵阵细细的窸窣声。 他回头一看,成百上千个银甲戍卫正往金銮殿前的广场上聚来。 这又是咋回事儿? 高公公匪夷所思地又回头看了一眼金銮殿里——也都好好的啊,这又是咋了,要演武给外使看不成? 一个端着酒壶的小内官走过来,看门口还排着一大排和他一样端着酒等着的小内官,就知道还不是时候进去,便也站到了高公公旁边等着。 “高总管,”小内官道,“鹰又掏墙洞咯,赶不赶?” “管它干啥,”高公公正盯着广场上的戍卫,没心思搭理他,一甩袖子背着手往外走了几步,“那些当兵的干啥呢?一窝蜂的。” 小内官耸了耸肩:“小的也不知道啊。” 殿内的人无知无觉,女皇的注意力全在那八件天罡灵武上,忍不住问道:“这……都是真的?” 使臣莞尔道:“陛下可亲自一验。” 东笙心中微动,有些不好的预感。 虽说按照礼数,先让女皇来验没什么不妥,但毕竟他才是黑灵,怎么的也是让他验才对。 女皇笑了笑:“怎么不叫太子验?” 使臣从善如流道:“也行。” 便从中取了一把短刀,着人奉到了东笙面前。 东笙抬眸看了使臣一眼,对方仍旧笑得一丝不苟,蒋坤不动声色地端起酒杯默默抿了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他。 他的手触到刀身的那一刻,便知道这的确是真的。 “嗯,这把是真的。”东笙道。 女皇一听乐了,顿时来了兴致,朝使臣扬了扬手:“拿一把来给朕看看。”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79 “遵旨,”使臣颔首道,又取了一支弩,着另一人给女皇奉上去。 天罡灵武中弩有一对,一曰吟风,一曰弄月。 如果这真的是弄月弩…… 女皇兴致勃勃地从侍从手中接过弩,拿在手里掂了掂,正摸索着弩身,想看看箭口。 正当她把弩转过来的时候,恰好对上她案前那侍从阴狠的眼神。 女皇顿时心口一凉。 第163章对峙 雪依然在飘,飞絮似的能撩花人眼,从白朦朦的天上无声无息地往下撒,静悄悄地落在广场上几千戍卫的银甲上。 他们跟插秧一样整整齐齐地码在金銮殿正前方,手持银色长戟,一动不动,整个方阵就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块儿一样,无时无刻不隐隐散发着森森寒意。 ——直到看见这阵仗,高公公才彻底意识到,肯定是出事了。 金銮殿长阶下的那只鹰还守在墙洞前,它用尖尖的脑袋往里探了探,然后又慢腾腾地缩了回来,一摇一摆地走开了。 而它才刚走开了一阵,便有一个灰黑色的影子飞快地窜了出来,躲在一旁的鹰鼓起翅膀扑了过去,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抓着那只大灰耗子冲上了空。 “护驾————!!”殿内传出一阵凄厉的嚎叫,高公公吓得一跳,愣愣地转过头,由心底里漫上一股令人胆寒的冰冷。 身旁的小内官尖声叫了个“亲娘”,哆嗦着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手里的酒壶当啷一下翻了一地。 那数千名静默已久的银甲戍卫甫一动作,就如排山倒海一般冲了上来,银戟闪出一片白光,高公公还没反应过来,两眼被晃得一酸,等眼前的一片白光好不容易淡下去时,就直觉胸口凉了一下,整个人浑身一震。 高公公浑身冷得直哆嗦,脸上的白粉倏倏地往下抖,他颤颤巍巍地低下头一看,发现那竟是一片猩红。 兵阵的前锋已经冲了上来,几十个人率先破入了金銮殿大门,高公公的耳边似有狂风呼啸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正殿那块巨大屏风被推倒的巨响。 一支长戟没入了他的胸口,这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疼,他像是个被捅漏了的风箱,胸口漏风地重重抽了口气,却猛地呕出一大口血来,滚烫的血滴在结冰的地上时还直冒热气,他四下看了看,发现到处都是血红血红的。 长戟的棱角卡在了他的脊梁骨上,那戍卫抽了几下没抽出来,高公公疼得翻了两个白眼,脑子里浑浑噩噩,一张口就往外冒血。 “不能进去……不……逆……逆贼……” “阉狗。”那人阴沉沉地骂了一句,手腕一转,直接把那块骨头绞碎了,在狠狠往外连骨带肉地拔了出来,高公公身子剧烈地随之一挺,又呕出一大口血来,扑拉一声撒在长戟的杆子上。 他脑子一昏,使出了平生最大也是最后的莽劲儿,朝着金銮殿正门口飞扑了过去,以为这样可以挡住冲进去的人。 然后他被撞得飞出去老远,跟个碎了骨头的破皮袋子似的滚了进去,拖了一地的血,金銮殿里乱得跟锅粥一样,高公公闭眼前最后一刻,是听见几乎所有人都在喊“捉拿反贼”。 狂风灌入,铜炉子被吹得火星子乱飞,厚重华丽的帷幔刮得像是晾在绳上的破尿布似的。 七个天罡灵武护在东笙周围,银甲戍卫把金銮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严严实实。 蒋坤冲到龙椅旁边把女皇瘫软下去的身子扶起来一看,当即脸色惨白地嚎哭起来:“陛下……驾崩了——” 本就混乱的殿上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沙安使臣已经自戕了,东笙成了众矢之的,言御使破口大骂道:“大胆!!陛下如此回护于你,你为何要做这天理不容之事!” 其他的天罡灵武的确是货真价实,但那把“弄月弩”却是个滥竽充数的,此时已经作为“凶器”被砸得粉碎了,女皇被“弄月弩”一击毙命,而唯一能操控天罡灵武的只有黑灵,所以东笙也就理所当然成了“弑君篡位”。 他被软禁东宫,周子融被番阳人牵制在东海,东笙想起之前在加冠礼上见到伽雷时的情景,看来不肯错失良机的不止蒋坤一人,这短短半月的时间里,皇城已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 “太子弑君,罪不容诛!!” 东笙的额上隐隐渗出冷汗,藏在宽袖下的手指默默掐算了几道,扫视了一眼四周指着他的长戟,此时只要一步走错,他就会被当场戳成个筛子。蒋坤这回是彻底豁出去了,排布这么长时间,等的就是这一天,不把他弄死在这金銮殿上恐怕是不会作罢的。 他就说嘛,哪有那么巧的事,江淮岭才把簿子交上去,周子融就被勒令回东海,番阳人什么时候傻过,早不找麻烦晚不找麻烦,偏偏这个时候找麻烦。 番阳新帝当初杀自己亲哥的时候,就八成少不了大凌人的“一臂之力”。 “到底怎么回事?”站在东笙前面的一个天罡灵武回过头来问道,他才刚一现世就遇上这场面,免不得一头雾水。 东笙干笑了一下:“回头跟你解释。”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80 回头等能活着出去再跟你解释。 “蒋坤!你敢!他是太子!是储君!犯上作乱,谁才是反贼?!”丘沧阳被两个持戟戍卫架在一旁,拳打脚踢地嘶声骂道,他瞠目欲裂,唾沫横飞大有要喷蒋坤一脸的架势。 可惜,那俩戍卫拎他就跟拎鸡崽儿似的。 “丘大人!你可不要为虎作伥!!华胥铁律有云,包庇重犯者同罪!” 公主一手拽着丈夫的袖子,另一手哆哆嗦嗦地覆在自己的肚子上,瑟瑟地缩在人后。 驸马看了她一眼,只见小姑娘脸色惨白,毫无血色的嘴唇直发抖,一双浑浊的眼睛紧张得不停地眨巴,他心里暗暗啧了一声,刚想说道什么,却余光瞟见公主覆在肚子上的手,顿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派人送你。”驸马俯下身子低声说道。 毕竟是让孩子看着自己伯祖父杀自己亲舅舅,要是吓掉了就麻烦了。 公主像是没听见,直到驸马又问了一遍,她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嘴唇抿了几下,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皇兄……如何了?” 驸马皱了皱眉,耐着性子道:“你不用担心,我和蒋大人会处理的。” 公主抖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把放在肚子上的手移开,转而摸索着按在了驸马的手上,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地小心问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杀我皇兄。” 驸马刚要开口,戍卫长一声令下,殿中成百上千的戍卫遍围着东笙杀了过去。 丘沧阳凄厉地大喊道:“啊——反贼!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公主“呃”地抽噎了一下,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朝后倒了下去,吓得驸马慌忙把人托住。 “太医!!传太医!!” “逆贼!” “诛杀反贼!!” 一支长戟迎面飞来,寒光一闪,正前方的天罡灵武长枪一个横扫,便连人带戟地掀开一大片。 单枪匹马自然没人是天罡灵武的对手,但这里毕竟有百千之众,而且东笙现在刚刚下榻没多久,支撑这么多的天罡灵武极其费力。 周围其余的持戟戍卫见状也都不敢再贸然上前,围着东笙直打转。 东笙看了一眼这殿中的一片混乱,心里翻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来,龙椅上的人的身子已经凉了,公主吓晕了过去,周围一群人慌得手忙脚乱,可更多的,是这些他曾经眼熟,甚至都还有几分交情的人,都拿着长戟冲着他,喊什么“诛杀反贼”。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一个天罡灵武道,“人太多了。” 如今这个阵型对他们十分不利,里面明枪暗箭,外头还情况不明。 东笙没言声,到了这个地步,他其实也半是在赌。正门是肯定出不去的,金銮殿的龙椅后面是通往内宫的门,如果他没算错,那么就还算有一线生机。 金銮殿前的广场上的银甲戍卫一批一批地往长阶上涌,广场两侧又来了几队戍卫,还推来了八门灵能炮,灰鸽在金銮殿大顶的上空来回盘旋。 金銮殿后门也被看死了,但不知何时从内宫中涌来一批身披黑袍的人,镇守金銮殿后门的戍卫队长懵了——这又是个什么路子的人,他可没听说过还有这种援军。 “来,来者何人!” 这群黑袍人行动极快,领头的一个闪身,眨眼就到了那队长的眼前,队长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再眨第二下眼,就被一支黑色长针传喉而过。 那黑袍人的长袍被风撩动起来一些,露出底下漆黑的甲衣和一块别在腰间的黑金令牌——“玄天”。 蒋坤还在抱着女皇的尸体演“孝子哭坟”,听见殿后传来一阵骚动,立刻警觉起来,鼻子一抽,脸上的泪顿时就止住了:“怎么回事?” 一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小声报信:“蒋大人,是……是玄天阁的人!” “什么?!” 尽管他们的对话声压得极低,但还是飘进了东笙的耳里,他余光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手指掐了一道。 还差一点。 金銮殿正门外又跑进来一人,他连滚带爬地奔到蒋坤面前:“大人……大人,宫门被堵上了。” “堵上了?”蒋坤站了起来,“谁堵的?” 那人愁眉苦脸地急忙跟着站起来,凑到蒋坤耳边压低了声音道:“都是些重臣,领头的是几朝元老,后面很多都是周家的门生故吏……说咱们不能弑杀储君。” 蒋坤目瞪口呆道:“他们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81 从起事到现在,宫里宫外都被他封锁得严严实实,消息怎么可能走漏得这么快。 突然,金銮殿顶上传来几声东西砸落的闷响。 随即便是一声巨响,金銮大顶被砸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几只被射落的灰鸽就这么从顶上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东笙抬手挡了挡掉下来的碎木屑,被忽然泄进来的天光晃得眼疼。 众人顿时都怔住了,雪从那大窟窿里倏倏地飘下来,一个人影立在窟窿口。 往生居高临下地冲里面喊道:“蒋大人,你可识得此物啊?” 一道虚影打在蒋坤前面的桌案上,一张帕子被随之打在桌板儿里,蒋坤被那熟悉的颜色刺地眼睛一疼,连忙把帕子从灵箭打出的细洞口中拔了出来——上面已经被打出了一个小破洞,帕子细腻的绢底上绣着一对半完成的鸳鸯。 蒋坤浑身一寒,眼睛里血丝尽显。 这是他亲娘最近正在绣的绢帕。 就在这时,金銮殿大顶上接连传来好几声巨响,整个顶上须臾间就被开出十几个洞口来,金銮殿瞬间成了个四处漏风的破筛子。 ——现在,除了被毁的火神剑和不知所踪的弄月弩以外,所有的天罡灵武都在这了。 东笙暗暗松下一口气。 总算是赶上了。 【作者有话说:昨天晚上临时有事所以推迟了,不好意思。】 第164章血染金銮殿 蒋坤紧紧地把帕子攥在手里,用力到指关节都泛白了,好像这样就能按耐下自己心中的慌张,免得在这种节骨眼上乱了方寸。 他咽了口唾沫润了润自己干得发疼的嗓子,抬起满是血丝的眼来极阴狠地瞪向了站在房顶上的往生,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这是何意?” 往生道:“小人见老夫人独自在家闲得寂寞,便请老夫人到城外小舍做做客……只是老夫人似乎不大乐意,不如蒋大人收了兵,好好彻查陛下遇刺一事,小人也好尽快送老夫人回府。” 蒋坤暴跳如雷地一掌掀翻桌上的酒托盘,已经冷掉的酒浆哗啦啦地撒了一地,他咬牙切齿地指着往生骂道:“鼠辈竟胆敢……”“鼠辈?”往生冷笑一声,“吾乃天罡水灵,我等降世之时大人你还不知是哪个旮旯里的爬虫呢——还是消消火,想点儿有用的,这天寒地冻的,老夫人她老人家在城外呆久了冻出了什么毛病,可就是大人您为人子的不孝了。” 言御使见蒋坤突然说不出话了,生怕他临阵反悔,连忙从人后连滚带爬地爬到了龙椅底下,缩在桌案后头,拽着蒋坤一侧的领子凑上去着急道:“大人,哪怕是把华京城翻个底朝天,在下也能帮您把老夫人找回来……但,但眼下,成败在此一举啊。”蒋坤侧过头看了一眼这满脸虚汗的老头,只见他一双发浑的眼珠子深嵌在干皱的眼窝里,瞪得溜圆,活像个吊死鬼。 只是言御使的这种迫切,让蒋坤无由来地心底一凉。 言御使紧接着道:“军令已经发出去了,三个京郊大营这会儿都要到神武门了,箭在弦上,哪有不发的道理。” “太子罪大滔天!大人不可轻纵啊!”一老臣匍匐在地,哭天抢地地磕着头,“不可轻纵啊!” 蒋坤浑身一怔,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底下一群曾口口声声说要助他一臂之力的朝臣,纷纷都逼着他要将太子“就地正法”“以绝后患”。 “大人三思啊!” “不可因一己私欲坏了我朝朝纲啊大人!” …… 蒋坤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愣愣地看着金銮殿上这一群义愤填膺的同僚,就好像他今天若是因为自己的母亲而放了东笙,明天他就会被这些人以同罪一起送上断头台一样。 直到这时,他才彻骨地真切意识到——他早就被逼得没有回头路了,青史留名还是罄竹难书,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想他蒋坤这辈子谨小慎微,何时做过出格的事,怎么就被逼到了这一步走错便要万劫不复的地步?瞧瞧他现在都做了些什么啊?勾结外邦、弑君、杀储…… 底下逼他下杀心的人还在声嘶力竭,东笙默然地站在人群中,暗暗抬眼看向了蒋坤。 蒋坤惶惶然间似有所感,也往东笙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四目相撞时,东笙冲他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宫门外有几十个先帝重臣,金銮殿后是玄天阁,顶上还站着二十多个天罡灵武——这些华胥的肱骨和神话会把一切都记下来,传下去,他今天若是真的能把东笙杀了,就算他活着的时候能镇得住人言,可天下人悠悠之口,他百年之后等后人反应过来,那他便是千古骂名。 但他今天若是杀不了东笙,等到东笙卷土重来的那一天,他便是罪魁祸首,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谢罪。 而眼前的这些所谓“同党”,届时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帮他担罪——永远不会有雪中送炭,只有墙倒众人推。 蒋坤心里一咯噔,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他自以为已经控制住的年轻人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82 难道,你连这些也都早就算到了吗? 殿后轰隆一声巨响,通往内宫的后门被整个掀了下来,众人回过头一看,金銮殿后门门口黑压压的一片,几百个黑袍玄天卫如黑云压城一般脚下踩着银甲戍卫的尸体,森森然堵在门口,玄天阁首领手里掌着一支圣旨,一步踏进殿中,下摆还沾着银甲的血,浑身一股肃杀气。滚着暗银纹的黑袍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不见他嘴皮子掀动,仿佛是从腹中传来的一个嘶哑浑厚的声音,嗡嗡地在殿中回响:“玄天阁奉先帝手谕,护送太子前往遼山,誓死护卫储君安全,任何人胆敢抗旨,杀无赦。” “如今太子弑君!你们也要护他不成?!” “我等只遵圣命。” “遼山?”东笙微微皱了皱眉。 遼山在京郊,算是皇家的避暑山庄,但这会儿女皇这道要送他去遼山的遗诏,肯定不是让他去避暑的就是了。 首领低下头来:“请殿下移步。” 蒋坤一听,心里猛然慌了一下,还来不及思考便失声喝道:“我看谁敢放人!” 殿中一阵兵甲摩挲声,围着东笙的那一圈银甲又将长戟扬了起来,殿顶上的天罡灵武也蓄势待发,吟风又架了一支箭在弩上,直指蒋坤,殿后的玄天阁一众也纷纷拔刀,一片铮铮。 雪花轻盈地从殿顶的十几个大窟窿里飘下来,纷纷扬扬地弥漫在殿中,把地面都浸湿了,混着血水顺着砖缝淌得到处都是。 “蒋大人,”东笙沉沉开口道,“你我各退一步,何乐而不为?还非要在这金銮殿上杀个你死我活不可吗?” 蒋坤:“你……” “蒋大人莫要听他胡言!”言御使慌忙下令道,“杀!愣着干嘛?!杀啊!” 蒋坤一把将他按下去:“放肆!” 可不知哪个弄不清情况的,一听见有人下令竟然就本能地直接朝东笙放了一箭,被东笙面前的天罡灵武一枪削下,连带着将附近几个持戟银甲也划成重伤。 “杀——!!” 场面顿时失控了,持戟银甲蜂拥而上,所有的天罡灵武也一齐从金銮殿殿顶跃下,大殿正门外的银甲不断往里涌,后门外的玄天卫也杀了进来。 “住手!!都住手!!”蒋坤撕心裂肺地嚎着,可惜没人听他的。 银甲遇上玄天就跟山野村夫、散兵游勇一般,短兵相接没两下就被打得方寸大乱,更别说是面对天罡灵武了。 千年前天罡灵武有以一敌百之力,哪怕如今银甲有了白晶灵武,也依然不是对手,几十个人围着一个,还根本近不了身。 “往生!” 往生正杀得眼红,忽然听见东笙叫了他一下,一回头,只见一道虚影迎面飞来,连忙挥刀弹开:“多谢了!” 东笙手持云霄被堵在墙角,没心思再回他,蹲在殿顶大梁上的吟风见状,连忙朝东笙那边连发十箭,围着东笙的持戟银甲中十人的脑袋当即就被打了个对穿,连头盔都被震裂了。 趁着这个机会,东笙长剑一挑,削断了右边三人的长戟,再旋身一剑,那几人直觉喉间一凉,血就汩汩地涌了出来。 身后五六把戟挟着劲风刺向东笙的后腰,他连忙往前弓腰下去,背上被一道冷风扫过,他就着这姿势一个回身,剑尖狠狠划过那几人的膑骨。 “啊!” 殿中惨叫声连天,原本上朝的金銮殿,转眼就成了人间地狱,才须臾便尸积成山,还几乎都是银甲戍卫的,鲜血把原本银白的铠甲都浸红了,积得满地都是,雪花落在上面竟然还能漂浮一瞬,然后再融入血水中。 蒋坤和言御使等人早就溜得不见踪影了,门外的银甲还在不断往里涌,文臣全都缩在殿的角落里,也不知是谁为了壮胆,又大嚎了一声:“诛杀反贼!!” 一个玄天卫听见了,还以为是自家人喊的,权当是骂银甲的,于是也跟着喊了一声“杀反贼!!” 也不知道到底谁是反贼,整个殿中一边杀,一边到处喊起了“杀反贼”,玄天阁首领听得脑壳疼,手都杀酸了,也顾不上用腹语了,心烦意乱地直接冲自己那几个喊得正带劲的部下开了嗓:“都他妈闭嘴!嚎个屁!” 进去的银甲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外头的慢慢也就不往里送死了,等过了一会估摸着里面自己人死得差不多了,直接上了灵能炮。 若水等人战得正酣时,忽然一颗灵能炮砸在金銮殿正门口,整个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金銮殿的前半沿儿哗啦啦地塌了下去,那块御题的门匾也被炸成了炭渣。 东笙耳边一阵阵嗡鸣,一边掩着头一边嘶声大喊了声:“撤!” 他被刚才那一波爆炸震得眼前发黑,刚往后迈了两步就被一只断臂绊倒,整个人要往下倾时被一只手陡然拽住了。 东笙抬头一看,没想到竟是丘沧阳。 丘沧阳趁乱从钳制他的戍卫手下逃了出来,因为刚才那一炸,他半边脸也是都血,拽着东笙的胳膊就往后门外冲:“快走!赶紧!” 玄天阁已经率先去开路了,往生和玄天卫首领负责断后,他们才一出金銮殿没几步,第二颗灵能炮轰向了金銮殿,又是一阵地动山摇之后,金銮殿的前半边被彻底轰没了。 当天黄昏,他们赶到了遼山,京郊三个大营共四十万兵力穷追不舍,东笙一行人才刚刚上山,大营主将就下令封山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83 【作者有话说: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周子融得到消息时的反应。】 第165章藏书 遼山上的清凉宫也有一百多个年头了,依山势而建,大小楼阁五座,廊腰缦回,像一条盘在山顶上的睡蛇。 东笙记得自己上一回来这里还是十年前的事了,或许是女皇自己也不常来,他这会儿再回来一看,一檐一瓦都与记忆中的如出一辙,只是草木长高了些。 山上很清净,他一个人在当年女皇最喜欢的茶舍里坐了一阵,才慢慢回过味儿来。 他看着舍外的梅花树,忽然想到: 他娘没了。 心里像是骤然被抽空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眼角酸酸的,却也哭不出来。东笙盘腿坐在木地板上,默然地对着茶舍门廊外的梅花树发愣。 当初女皇要在这种梅花树他就腹诽来着,这避暑来的地方,种梅花有什么看头——没想到这还真就看上了。 身后有人敲了敲门,东笙这才微微一怔,回头看过去。 东笙这几个月都不怎么出室外,天天窝在屋里养白脸,瘦得形销骨立,往天光下一坐,整个人就像是拿冰雪凿出来的似的,眉目间都结着霜。 往生斜靠在门上冲他道:“清凉宫地下还有一层,里面有十六门灵能炮和一些手持的白晶灵武,还有一些储备的干粮……应该是不久前刚换的,够我们撑一个月。” 看来女皇是早就帮他留了后手了。 东笙两手捧着一只杯子,里头泡的老岩茶已经快冷了还没喝几口,他索性把杯子放到了身旁的小桌上,活动了一下好不容易被捂暖和了的手指,头也不回地淡淡开口道:“一个月也够了,蒋坤没有那么多时间。” 往生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就那么肯定?” 东笙刚刚才暖和了没多久的手一离开杯子,让门外的冷风一吹又就开始发凉,他互相揉搓着十根修长的手指,看着屋外雪地里的白梅花漫不经心地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大凌人不可能白帮他……再说了,我也还不是真的孤家寡人。” 往生不置可否,撇了撇嘴,自顾自地走进屋子里坐下:“那……那老太太怎么办?” 东笙在东宫养伤的时候就提前给往生交代好了,往生出入皇宫比他要方便,万一宫里出了什么事,他就负责“围魏救赵”,所以那几天他们几乎把蒋府里外都摸了个遍,连老太太几时吃饭几时上茅房都清清楚楚。 “供着呗,总不能真杀了吧。”东笙张口便呼出嶼几口白气,他对着冰凉的掌心哈了一下,企图再搓出些暖意,“这屋子里没炉子吗?跟冰窖似的。” 往生皱起了眉:“很……冷吗?” 屋里的炉子早就开了,往生披着外袍就觉得脖颈儿里直冒毛毛汗,而且他们就是担心东笙畏寒,所以茶室里的炉子是烧得最旺的,再加上这屋子本身就背风,丘沧阳那血气方刚的压根儿都不肯进来,光是在门口站一会儿都浑身燥得不行。 东笙的脸色僵了一瞬,这才意识过来,他没有回头去看往生复杂的眼神,只是掩饰性地笑了两下,然后裹着狐裘起身慢吞吞地往里头挪了挪:“没事……可能是我坐得离门廊太近了——对了,你们不用太紧张,短时间内他们攻不上来……想想回头怎么下山才是真的……诶,等等。” 往生看了过来:“怎么了?” 东笙问道:“韩首领人呢?上山就没看见他。” “他在带人收拾地下宫呢。”往生说着还扭头往后瞟了一眼,“刚刚还看见他来着……诶!” 说曹操曹操到,往生话音刚落,玄天阁首领韩瑾就从回廊的拐角步履匆匆地转了过来,肩上还扛着一只半人长的大箱子,看起来极有分量,把韩瑾的大半个人都笼在阴影里。往生探头出去一看见他,顿觉心惊胆战,生怕这箱子一歪把他的脖子给砸断。 韩瑾扛着箱子走到了门口还顿下了脚步,颔首请示了一声“殿下”。 东笙连忙招了招手道:“快进来。” 说实话,他头一回看见韩瑾对他这么毕恭毕敬,竟然还有些不自在起来——要知道,他在玄天宫受三百鞭的时候,就是这货掌的鞭,下手一点儿不留情,鞭鞭都是皮开肉绽。 韩瑾走路都带风,往屋子里一迈,衣袍摆动间无意露出了那条随身挂在腰上的鞭子,被东笙好死不死地一眼瞟见,顿时又是一阵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默默吞了口唾沫。 于是他把眼神移到了箱子上:“韩首领这是……” 韩瑾跟甩米袋似的把箱子甩在地上,整个茶舍像是地震了一样,茶水都跟着晃荡了两下,他大大地松了口气,伸手揉着自己酸痛僵硬的肩膀,沉着嗓子道:“在地下宫的书阁发现的,放在书架上的都烂了,就箱子里的能看,拿来给殿下解解闷。” 东笙有些惊讶:“地下宫还有藏书阁?” “是,”韩瑾道,“还不小呢,但基本上都烂光了,这箱是藏在最里面的小阁里的。” 东笙抬头看向他,他头一回看见韩瑾在他面前没戴帽兜,蓦然间发现这人竟还是个五官俊秀的年轻人,生得白白净净,轮廓干净利落,身形高挑,再配上这颇有些女气的名字,若是不穿这身煞气的玄天卫黑袍,走出去还不知是谁家的翩翩公子。 东笙又不禁将他这副斯文长相和他下手的凶残程度联系到一起,觉得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84 兴许他爹娘当初给他起那小姑娘似的名字的时候就是希望他能斯文些,只可惜儿孙自有儿孙命。 “这都是些什么书?”东笙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书上来,箱子的锁已经被韩瑾暴力拆除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箱盖掀了起来,“噗……这灰!咳咳……这什么?” 东笙揉了揉鼻子,拿袖子掩着口鼻凑过头去,箱子里的书上也早就落满了灰,他用手指轻轻蹭了蹭封皮,把灰扒拉开一条缝:“这……这什么字?” 书上字样显然不是当朝用的瑾文,笔划更为复杂,往生也看不懂,似乎是介于一千年前与当今之间的某种文字。 韩瑾俯下身来看了看,道:“这个是华胥复国初期用的青文,写的好像是……东玟本纪?啊,对,当时负责文史编撰的学士专门把古书翻译了一版。” 往生咂舌道:“你还认识青文?” 韩瑾十分不谦虚地道:“我学过二十多种文字,很简单。” 东笙又往下翻了几本,忽然翻到一本极薄的,一手按着上面的书以防又把灰扬起来,一手小心翼翼地把那本抽了出来:“这本呢?” 韩瑾接过来一看,道:“哦,这个是烽火侯列传。” “烽火侯?” 韩瑾:“就是……” “就是我大哥,”往生接道,眼中蒙上了一层浓黑的阴影,“缙云,火神缙云。” 第166章制衡 东笙从前跟着夫子读书的时候就看过前朝华胥的史传,他记得他第一次读那本书的时候,编撰的史官才刚殁了一年半。里面的东西也写得很笼统,“东玟本纪”被叫作“华太祖本纪”,而且也并没有“烽火侯列传”这一篇。关于火神的内容,不过是在太祖本纪里寥寥几笔简单带过,反而倒是坊间的奇闻异志中写得多,不过大多是些天方夜谭,一本赛过一本的玄乎。 “我记得华胥前朝志里没有这一篇。”东笙随手翻了两页,发现里面居然不仅仅是文字记载,偶尔还有图画,忽然他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嘴角扬起一道弧度,“这谁?” 只见泛黄的书页上用墨笔勾勒着一个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还铜铃眼的大汉,旁边用小笔批注了一行字,韩瑾别过头瞟了一眼,翻译道:“烽火侯像。” 东笙乐了:“真长这样?” 知道的是火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屠夫。 往生凑过来一看,当即面目一阵扭曲,嫌弃道:“瞎画,火神当年可是出了名的风雅,化形也是端端正正的,说不上有多俊美,起码也是相貌堂堂……这,这都什么啊这。” 东笙一边笑一边快速翻了过去,免得往生炸毛,抬头冲韩瑾道:“韩首领,有空帮我把这本译成瑾文吧。” “好的,殿下。” “叫什么殿下,”东笙摆了摆手,“这又没什么人,你一口一个殿下你不嫌累我还嫌紧张呢,没外人的时候你就……就叫我玄正吧。” 东笙也是方才想起来这表字起了都好些时日了,还一直没用过,正好韩瑾看模样比他大不了多少,叫起来也算合情合理——况且韩瑾可是抽过他鞭子的人,让一个抽过自己鞭子的人叫自己殿下,东笙恨不得听一回就心惊肉跳一回。 然而东笙此话一出,在场的两人俱是愣了一下,显然对“玄正”这两个字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气氛沉默了半晌,韩瑾才愣愣地眨巴了两下眼,试探着喊了声:“玄……正?” “嗯。”东笙笑着点了下头,随即又不知说什么了,在三人之间第二次尴尬的沉默后,东笙低头咳嗽了两声,转移话题道,“对了,我让你按着我的布防图安置人手,怎么样了?” 韩瑾连忙道:“都安置好了,正在架炮。” “行,炮你就自己看着架,不要一次全摆出来了,留几门,”东笙嘱咐道,说完又转向了往生,“现在山底下有动静吗?” “他们之前攻了两次没攻上来,就一直守在底下没动了,看样子是想耗死我们,”往生不屑地冷哼一声,眉宇间却还是有一片散不开的凝重,他没法自欺欺人,虽说眼下有天险为屏障,但如果他们找不到下山的法子,还真就有可能被困死在山上,“不过今天早上灵鸟传来消息,说是东海的战情基本上控制住了。” 东笙察觉到往生这话语中有什么藏着掖着,立马又问道:“什么叫基本上控制住了?” “也就是说虽然我军占了优势,但番阳人败而不退,”往生道,“像是在等什么东风。” 等哪儿的东风?无非就是等东笙死了呗。 东笙默然,手指无意识地拭着手中书上的灰,正冥思苦想的时候,忽然后脑一阵钝痛,一下子头晕目眩起来,身子往前一歪差点栽在箱子上,他连忙拿手撑着地,这才稳住身形。 往生急忙道:“怎么了?” “没事,”东笙随口敷衍过去,在往生开口数落他之前又抢先道,“待会我手书一封信,等周子融来了就用灵鸟送到城关去。” 往生挑了挑眉,用一种极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似笑非笑地“哟”了一声,道:“你就那么肯定他会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85 东笙笑而不语。 事实证明东笙是对的,第二份消息传入京的时候,周子融已经到了玄武门外,随行的还有十万兵马。 ——蒋坤在四面漏风的金銮殿里暴跳如雷。 让他肝火暴涨的不止是周子融,他在一天之内收到了四份线报,一份来自周子融、一份来自北疆卓氏、一份来自南疆统帅部……还有一份,居然是南洋那恨不得沾火就着的斯兰王写的。 现在女皇新丧却久不发丧,太子又被他封在遼山上,周子融的十万大军已经压到玄武门了,还冠冕堂皇地说是来“送捷报”的;卓家那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带着十五万人要“入京述职”;南疆的罗耿带着十万“修路工匠”要回京“上表南疆三年业绩”——就连阿尔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开口就要找太子面议黑油贸易之事,意思很明显,要是以后都见不着东笙人了,那这生意也就别做了。 就像东笙所说的——“我也还不是真的孤家寡人“。 四方目的很明确,人也差不多都到齐了,最后到底是百鸟朝凤还是群魔乱舞,全看蒋坤的态度。 周子融还别有用心地附上一句——“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而让蒋坤后悔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当初怎么都不该让东笙从金銮殿里跑了。 现在周子融的人就屯在玄武门外,卓家军也快到朱雀门了,南疆的“工匠们”估计也要不了多久就要入京。蒋坤本来想直接轰山的,可他没想到的是太子的势力如此之广还如此根深蒂固,他若是真把山轰了,恐怕京城也要沦陷了。 所以眼下他围着山,周子融不敢冒然入关,可他也更不敢随便轰山。 这些事被刚到殿门口的公主给听到了,她原来是来找蒋坤的,一听闻这惊天骇人的消息,就把原先想说的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金銮殿正在修葺,她在外头踯躅了半天,终于不知从哪儿鼓起一口气,一手扶着肚子,步履蹒跚地缓缓挪了进来,中途还因为一些碎木板磕绊了几下,终于嚅嗫地唤了声:“伯……伯父。” 蒋坤被身后的声音惊地一怔,这才发现公主来了,有些讶异道:“殿下?您怎么……” 公主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犹豫了片刻,随后直言道:“我想和皇兄谈谈。” 在夺嫡之势穷凶极恶的当下,东漓和东笙的关系却离奇地缓和,蒋坤也认为这个时候由东漓出面比较合适,但他绝不可能让公主上山,所以干脆写好了说辞,然后让公主誊写一遍,再交由侍卫送上山。 往生端着煮好的姜茶去卧房找东笙的时候,他刚好看完公主的信,往生敲了敲一旁的门板,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东笙抬头看见他,嘴角习惯性地绽开一抹不温不火的笑,道:“进来吧,辛苦了。”然后一手不动声色地把信放在了床头边的柜子上,拿书压住一角。 往生淡淡地嗯了一声,十分自然地抬脚迈过门槛,径直进了屋,随手把茶盘搁在了桌上,然后回头瞟了一眼,竟然首先注意到的是那本?” “韩瑾译好的烽火侯列传。” 往生哦了一声,一面收拾着桌上乱七八糟的图纸,一面又想起了进门时看见东笙在读的信,便又问了一嘴:“公主信上说的什么?” “她呀,”东笙笑着摇了摇头,“她让我劝周子融交出兵权。” 第167章不可言说 “让周子融交兵权?”往生手头的动作停了下来,神情怪异地扭过头去看了东笙一眼。 “对,”东笙耸了耸肩道,“还说只要周子融独自入宫奉上东海帅印,他们也就收兵,公主保证,绝对不会伤我们分毫。” 周子融是太子一党的中流砥柱,只要能让周子融妥协,太子党主事的一下子少了俩,剩下的几方也就聚不成气候了。 往生从嗓子眼儿里冒出一声冷嗤,但转而又沉默了下来。 他把手上刚刚拢好的纸撂下,抱着胳膊往桌上轻轻一靠,凝眉严肃地看着东笙:“那你打算怎么办?” 东笙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万分肯定地道:“这事不可能的,蒋老爷子他想得美。” 别说首先他不可能会害了周子融,其次周子融自己又哪里是省油的灯,平日里看着温温吞吞的,实际上疯起来比谁都吓人。 虽然周子融总是在他面前表现得像只粘人的大狗,但他一直都很清楚,周子融从来不是什么温顺的家养动物,分明就是一头公狮,现在发起狂来,就是一头疯狮。 “那你要怎么办?”往生眉头蹙得更紧,“我们总得想办法下山。” “我知道,我心里有数,”东笙弯腰过去,一手掐着碗沿儿端起直冒热气的姜茶,一手提着床头那盏琉璃莲花罩的灵能灯,把它挪近了些,然后又拾起那本烽火侯列传,松散地半靠在床头上翻看起来,“这几天继续按照我的部署巡山,等周子融给我回信了再动身。” 往生一听,又抬起眼来:“你真的送信给他了?” “不然呢?”东笙小嘬了一口姜茶,没想到这碗隔热极好,端着没啥感觉,一口下去顿时就被烫得缩了回去,嘴唇连带着舌尖儿都麻了,“噗……烫死我了,诶,话说番阳人还没退干净,周子融来了东海谁在管事?不会是罗迟吧?” 往生撇嘴道:“我怎么知道,你管那么宽干嘛,东海还有四十万人,周子融帐下不还好几个将军么,你操心什么。”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86 东笙不置可否,把脚伸进被窝里捂着,又低下头看了几眼手里的烽火侯列传,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刚要开口,却还是迟疑了一下,话在嘴边酝酿几道,还是先试探着问道:“若是我问你火神的事,你可介意?” 往生愣了一下,显然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无意识地快速眨了几下眼,随即便瞟见了东笙手里的烽火侯列传,脸上的表情立刻空白了一瞬。 东笙注意到他的变化,马上道:“没事,我可以不问……” “你问吧,”往生打断道,他还专门从桌边直起身来,好好找了个凳子坐下,像是在做什么极重大的决定,“你……看到哪儿了?” 东笙哑然了一阵,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东玟带着火神四处征讨……应该还没到前朝华胥立国。” 往生像是忽然暗暗松了口气,低声道:“还没看到啊,那……那你先看吧。” 东笙皱了皱眉,似是预感到了什么:“怎么了?” 往生干巴巴地抬脸冲他笑了一下:“你自己看就行。” “……”东笙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把姜茶重新放回床头案上,然后坐起身来,“到底怎么了?” 往生低着头,整张脸都埋在不深不浅的阴影里,眼睛微微瞪着,不知看着哪里:“……你先自己看吧。” 东笙知道不能再往下逼了,于是也就没再就着这个问题穷追不舍,放下了手里的书,沉默地往后靠在了床头板上。 灵能灯清冷的灯光中透着琉璃莲花罩上的花纹,细密的影子像藤蔓一样,斑驳地投在东笙的侧脸上,他须臾之后才缓缓又带着些许笑意转头冲往生张口道:“辛苦你了,天也晚了,你回房……” “自从他投入人道以后,就没人知道他的踪迹了,”往生冷不丁开口道,东笙愣了愣,连忙又坐直身来听他继续往下说。 往生没抬头,用一种极沉的声音低低地说着,嗓音里似乎还隐隐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可他又和人的魂灵不同,虽在人道中,但三生石上没有一个字,也不必饮孟婆汤,所以千年来的每一世他都应该还记得……现在黑灵降世,他若是同在人间,一定会来找你。” 东笙怔了怔:“一定会找我?” 往生点头道:“是,他肯定会来。” 东笙有些不明白,却也似有所感,于是神色越发沉重起来,黑漆漆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往生:“你怎么那么肯定?若是他……” 往生的手蓦地攥了一下,声音明显颤了颤:“他肯定会来……我了解他,只是不一定会告诉我们。” 这话像是一块结实的大门板一样堵在了东笙的心口,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又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张了张嘴也说不出话来,只好又老老实实闭了嘴,若有所思地下意识把姜茶端回来喝。 茶早就凉了,直到他把自己灌了个透心凉,才又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周子融大军驻扎在玄武门外的京郊已经一整天了,更深露重,周子融一个人裹着狐裘站在临时搭建的军营的瞭望台上,头顶上的那盏琉璃罩灵能灯在冷风中吱呀吱呀地直晃荡。 华京城已经封城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从白天到晚上都时不时能看见有两两三三的老百姓从偏门拖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外溜。 最后一场雪也差不多化干净了,现在只有一些石隙草缝中还有些裹着泥巴的残雪,天气已经不如前几日那般冷得彻骨,只是晚上的寒气还有些重。 忽然脚下的木质瞭望台震了震,周子融回头一看,只见杨晔缩着身子扶着栏杆从地下爬了上来,抖了抖一身的寒气,双颊被冻得通红,斗篷上的毛边也似乎沾着些露水。 周子融不动声色地把手心里的墨玉磬给攥紧了,默默收回到袖子里,尽量放轻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杨晔冲他嘿嘿笑了几下,口里哈出一团团白气,一边从怀里掏出个暖手炉递给他,一边又翻出一封信来:“将军,您的信。” 周子融一眼瞥到信封上的封泥,立马就认出来是谁的私印,连忙先把信给接了过来:“多谢了。” “没事……”杨晔又扯着嘴角笑了两下,拿着暖手炉的手还举在半空中,而周子融的注意力已经全在信上了,杨晔有些尴尬,只好轻轻咳嗽了一声以引起注意,“将军,暖手炉,别冻着了。” “哦,”周子融一愣,这才注意到,笑着接了过来,“谢谢,有心了。” “将军见外了,”杨晔诚然道。 紧接眼看周子融的注意力又被信给吸引过去了,杨晔才不得不赶紧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那个……我们真的要这么……进城吗?” 意思是,真的要这么浩浩荡荡地去“邀功”么? 周子融顿了顿,抬起脸来看向他,笑了一下,只道:“你先回去吧。” 杨晔梗了一瞬,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只好悻悻然地离开。 周子融的眼神却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暗了下去。 第168章前朝秘史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87 他已经快要记不清他们是怎么走上这条不归路的,玄武城门只要一破,便是成王败寇,能扳回一局还好,若是直接一头撞死在了南墙上,那么武将擅自带兵入京城便是实打实的谋逆,他一人背千古骂名不说,千万人都要跟着连坐。 挂在横梁上的灵能灯晃晃荡荡,周子融低下头,借着忽明忽暗的冷光小心地把信封拆开。 信上的墨渍还没干透,拿手使劲捏一下还能沾到一些,周子融拎起来对着光看,东笙的书法实在是不敢恭维,哪怕是这两年多少练过,也依旧跟美沾不了半点关系。 但他的字特征很明显,算是丑得很有特点的那种,所有的横和走之底无论比例好不好看,都会比一般人写的长一些。 内容写的也很简单,周子融不敢一下子通篇扫完,小心翼翼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挨着看,生怕囫囵看完就提前预支了惊喜。不过东笙写得实在简短,周子融看完竟然还有些失落,总共就可怜巴巴的那么两三句话,大概的意思就是让他绝不要破入城门。 结尾留了一句——“无论成败,望君珍重”。 末了,周子融又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夜色中的玄武门。玄武门在皇城的南面,遼山在北面,中间隔了六七个从京城北昭王府到神武门的距离。周子融一动不动地直盯着紧闭的漆黑色玄武大门,那眼神就像是搭在弦上的灵能箭,一道虚影一般穿透湿漉漉的冷风,再穿过二十寸厚的城门,掷向极远之处的遼山。 翌日凌晨时分,从玄武门飞出的灵鸟穿过仿佛是浮着小冰珠的冷空气,停在了遼山清凉宫后院里的梅树上。 东笙躺在榻上,被子只随意地搭过腰际,大半个上身都露在外面,手里半捏半放着一本烽火侯列传,甚至连床头那盏精致的琉璃罩灵能灯都还亮着。 他眼角发红,眉头微微皱了皱,半梦半醒间隐隐约约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 这个声音“阿笙”“阿笙”地叫他,像个小勾子一样,勾着他的魂儿把他缓缓往深里带。 越往深里走就越是热,不知不觉之间,东笙周身渐渐火烧火燎起来,像是有无数的小火苗往他的血脉里钻。他想伸手去抓挠都不知道往哪儿下手,火很快攻心,连带着整个五脏六腑都仿佛燃起来了,滚着热气几乎要把这具皮囊给炸开。 “主公。” 忽然不知从何方传来一个声音,又有点像是从东笙身体里面传出来的,在脑子里嗡嗡地响个不停,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紧接着所有的火一刹那间全都消得干干净净。 东笙蓦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绛红色的绸纱,纱外有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儿,似乎是跪坐在地上,看见他好像要撑起身来,连忙往前挪了挪:“主公醒了?” 东笙从床上坐起来,低头一看,盖在身上的被子也变成了模样,就连自己的身形也似有不同。 “主公?”纱帘外的人又唤了一声,是以一种极轻柔的语气说的,几乎还带着点儿亲昵,那声音有一种特别的磁性,像是火苗的尖儿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 东笙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不是被撩拨得心痒难耐的那种,而是真的不受自己的脑子控制。 他就看着“自己”抬起手撩开纱帘,听见自己开口唤了一声“缙云”,这声音也是陌生得很,说不上有多好听,字字都透着股沙哑劲儿。 被唤作缙云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米黄色的暗纹锦袍,样式是极古早的了,衣襟袖口的图样也很诡谲,像是某些巫蛊部落的图腾。 不过这男人倒是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子浩浩然的英气,身板儿挺直,眉舒目朗,脸上的线条如刀削斧凿一般,看着一派干净利落,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这倒是让东笙想起了一个人。 “主公,”缙云又开口道,语气十足温和,“我军明日就要破入长乐门了,主公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东笙注意到他的腰间还别着一把青铜长剑——名字叫“缙云”,身上还配着天罡灵武,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烽火侯无疑了吧。 ——也就是那个粉身碎骨后不得不堕入人道的火神。 东笙想,那眼下的这个“自己”,应该就是前朝华胥的开国大帝东玟。 长乐门是华胥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概位置就在如今的玄武门附近,不过早已在改朝换代中连渣都不剩了。 所谓的“长乐门之战”,算是东玟当年一子定江山的一战——他带着五十万大军从东海起兵,一路往西,横扫中原大地。从去年冬月底到现在,半年之内连破四国,紧接着他会如一根无坚不摧的钢锥一般直捣长乐门——也就是最后一国霖月国的都城城门。 “云霄那边的粮草跟上了吧?”东玟沉沉开口问道,从榻上缓缓坐直了身子,漫不经心地抬手扫了扫下摆上的褶子,东笙这才发现,这人连睡觉都穿着行军装。 “嗯,都到了,”缙云道。 “那就好,辛苦你们了……对了,”东玟往前倾了倾,“甲子呢?这回别让他打前锋了,这小子太冲动了……哎,他比我还猴急。” 缙云笑了起来:“那让他去往生那吧。” “好,”东玟想了想道,一边勾唇笑着,一边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仿佛无可奈何一般,“也就往生能管管他,你说他老跟你较个什么劲儿。” 缙云笑着耸了耸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感概道:“叛逆吧,大哥都不好当的。” 东玟乐了,笑骂了一声。 这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一人半跪在门口,东笙凝神一看,忽然愣了一下——那竟然是往生。 “往生?”东玟敛了敛脸上的表情,重新摆出一副“主公”该有的端庄模样,专门压沉嗓子道,“进来吧。” 缙云也不再笑了,微微颔首侧身跪到了一旁。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88 往生应了一声后便徐徐走了进来——他还是那副模样,板脸装正经的神情跟东笙熟悉的如出一辙,只是换了一身衣服。 虽说往生有千面,但一般情况下都只用这张脸。 只听往生一本正经地禀报道:“所有军备都已清点完毕。” “嗯,有劳了。”东玟笑着道,“明日一早就要发兵,你且先回去好好歇息吧。” 往生微微怔了怔,不易察觉地抬眼瞟了他一下,然后迅速低下头去:“谢主公。” 不知为何,东笙总觉得东玟有意在催促他走。 直等到往生出去了,东玟才隐隐松下一口气,顿时整个人都跟着松散了一些。他轻轻靠在榻边,身子压着绛色纱帘的一角。 缙云正不动声色地侧眸看着他,眼睛里黑漆漆的。 然后东笙听见东玟用着一种极暧昧的语气,低沉的嗓音里还带着点儿笑意,别有意味地对缙云缓缓道:“过来,帮我更衣。” 东笙懵了。 第169章华胥引 在华胥正史中,关于东玟的婚配总是寥寥几笔带过,几乎是避而不谈的,除了在一些演绎传中会说他帝王无情,心如顽石,一生皆无所属。 直到现在,再揭开前朝尘封,东笙才渐渐想明白过来——也许不是无所属,只是不可说。 不过东笙也颇有些感慨。 原来龙阳之好也能一脉相承。 那时候的东玟已是中原大势,如摧枯拉朽一般无可抵挡,长乐门之战赢得毫无悬念,入主永安城也成了众望所归。 这段历史在华胥前朝正史上写得很是霸气——“东元元年,灵鬼成灾,天下大乱。四方大陆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东氏黑灵东玟号令三十六天罡,挽大厦之将倾。灭灵鬼,屠匈奴,囊括四海,吞并八荒,建国立号,史称华胥。划分燕云十六州,奖率亲族功臣十六人,定都东安,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 东安城也就是永安城,也是现在的华京城。 长乐门之战打得很漂亮,与史书中所载相差无几,东玟的天罡灵武在一千年前有着超越时代的优势。 这一点让东笙多少有些羡慕。 毕竟在一千年以后,一门灵能炮就能把天罡灵武轰得粉碎。 可惜的是,东玟的确是个好元帅,却不是个好皇帝。 史书中并没有对东玟的政绩记载得多详细,只说是万民臣服——可万民究竟是怎么个臣服法儿,史官的笔就含糊了。 就连东笙这个从小在行伍中长大的人都知道,在经历了这么连年的战争之后,百姓最需要的其实是休养生息——比起建功立业,他们更愿意回家种田。 然而军队的规模却不减反增。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缙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他定定地看着东玟,觉得眼前这个眉心嵌着墨玉的阴郁的年轻人让自己觉得很陌生。 ——就东笙看到的,这已是他们自定都之后第七次吵起来了。 东玟的身体江河日下,此时已经到了一天不喝五次药就撑不下去的地步了,国内有关民生的事物都交到了江族人的手里。 可他明明已经一天睁眼不超过五个时辰了,还是死攥着帅印不肯放,直到眼下,华胥连一个正经的元帅都没有。 东笙能感觉到那股如涨潮一般的疲倦,他就像是浅滩上的沙子,被海水拽着沉沉滑向深渊。他甚至不明白东玟是怎么撑着的,好似千钧一发,只要最后那根头发丝儿一断,这人便要如山崩一般再也爬不起来。 东玟和他不一样,天罡灵武是东玟最信任的,也是唯一能信任的,所以三十六位天罡灵武几乎无时无刻都处于人形状态。 东玟蜷在房间阴暗角的软榻上,身上裹着两三层棉被,他似乎是不敢看缙云的眼睛,只不小心扫到一眼,就如同被刺痛一般草草侧脸避开,费力地张口道:“文书朕已经盖了,后天就带兵南下——这次朕要御驾亲征……你爱来不来。” “你……!”缙云气得嘴唇发白,声音直打颤,“你如何能这般……” “哪般?”东玟虚浮地道,脸颊瘦得几乎凹陷下去,整个人单薄到了极致。 只见他貌似轻描淡写地扫了缙云一眼,有些凉薄地道:“我都这样了,你管我哪般。” 缙云不出意外地怔住了,可处在东玟脑海之内的东笙却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轻飘飘的一眼耗了东玟多少气力。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89 他仿佛能读出东玟的心思。 这个男人与千军万马斗了一辈子,最能让他有成就感的是那些徘徊在他周围的敌人,但最让他恐惧的也是那些徘徊在他周围的敌人——即便整个中原大地都挂上玄天旭日旗都不能让他安心,因为南疆还有蛮人。 在东玟看来,只要东大陆上还有一寸地不属于他,就不算真的太平。 而他越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就越是迫不及待,越是穷兵黩武。 东玟咳嗽了几声,嗓音跟拉风箱一样:“南疆的那群蛮子在捣鼓黑油,呵,歪门邪道,你不趁早掐了这势头,难道还要等着它坐大?” 这就是黑油的源头了,当初第一批黑油就是在南疆被一群偷偷开矿的人给挖出来的,只不过那时候崇尚的是黑白灵,“黑油”不知怎么的就被传成了不祥之物。 东笙想起了后来的大凌,忽然有些好笑地想到,搞不好这“不详”也不是没道理。 “那也没必要急于一时……” “不急于一时?”东玟冷笑了一声,“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等我死了吗?!” 缙云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你别说这种话……” “我就问你一句,”东玟瞪着他道,“朕亲征南疆,你跟是不跟?” 那一刻,东笙察觉到东玟心口似乎一阵酸痛——他要缙云跟他去,不仅仅是想要一个将军。 缙云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许久之后,终是仿佛不可抗一般低了头,妥协道:“臣跟。” 东安城与南疆相隔千里,而且一千年前还没有人想到要把白晶灵石嵌到黑鬃幼马的颅骨里。好在是从东安到南境的直道在两个月前好歹赶着竣工了,哪怕路远迢迢,但至少没有太多颠簸,不然以东玟的身体状况,恐怕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尽管兵贵神速,东玟大军没日没夜地赶,还是花了将近一个月才抵达南疆,而在这将近一个月的长途中,东玟和缙云几乎没说过几句话。 东玟挥师三十万,气势汹汹,南疆首战告捷。 到南疆的第十天,他们就打到了澜河。 “就是澜河城里挖到了黑油,”往生把用朱砂笔标注好的地图摊在东玟面前,看了一眼他身旁的缙云,于是又加了一句:“所以我们打下澜河城就收兵吧。” 东玟裹着厚厚的羊绒毯窝在椅子里,听见往生后面加的那一句时抬眼看向了他们。 然后是一阵沉默。 东玟盯了他们半晌,兴许也是明白自己精神不济,终于才缓缓松口道:“行……得把澜河城打下来,没了澜河城,他们也不敢如何了。” 缙云脸上依旧是一片凝重,不过他的脸黑了一路,东玟也早看习惯了。 “我打前锋吧,”缙云道,“以烟花为号,等陛下看见信号,再带大军进城。” 东玟有些意外,毕竟缙云一向反对他南征,却没想到这回会这么主动。 他有些高兴,当即便点了头:“好,布阵图在往生那儿,不过……你便宜行事吧。” 说完东玟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万事小心……有情况就发信号。” “嗯。” 东玟倒不是特别担心缙云,毕竟以往他们征战中原的时候缙云没少打前锋,而且他是天罡灵武,不似凡人血肉之躯。 可东笙却已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历史与预感令人细思恐极地重合到了一起…… 第二天一大清早,缙云就带着一万人开拔了,东玟暂时留在中军。 时过晌午,东玟迟迟没有等来烟火信号,却听见远处一阵轰然巨响,整个军营都跟着隐隐震动起来。 “怎么回事?!”外头一阵兵荒马乱的嘈杂,他掀开军帐往外一看,顿时愣住了。 澜河城的方向爆出冲天的火光,巨大的浓烟滚滚上升,把那一整片天都笼住了。 东玟的脑子里空白了一瞬。 他只听见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黑油炸了!!黑油炸了!!” 东玟的耳边嗡鸣,也不知从哪儿卯起一股力气,直接拽过一匹马跨了上去,朝着直冒黑烟的澜河城奔去。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90 第170章诀别 热浪像是暴风雨夜的东海一般汹涌地向四周推开,·还没等到澜河城城门——虽然那已经不能算是城门了,像是一摊黑煤渣——东玟的马已经不肯再往前,它方才一脚踏狠了,陷进了烧焦的泥巴地里,登时被烫得一抽蹄子。 马凄厉地嘶鸣起来,发疯似地甩着脖子上的鬃毛要往后掉头。东玟也是急眼了,发狠地扯住缰绳,另一手用马鞭猛抽马屁股:“往前走啊!” 热浪一层层地扑过来,恨不得能把裸露在外的皮肤给烫伤,城里的火势没有一点要消下去的样子,巨大的黑烟直腾上天,就好像一股浓墨从天空往下浸入到人间这滩浑水中一样。 “陛下!”往生从后门追了上来,同行的还有一男一女,男的东笙认识,是吟风,女的就有些面生了。 东玟的马也是个“倔蹄子”,说不走就不走了,任东玟怎么丧心病狂地抽它一屁股血痕,也不不肯再往前迈半步。 其实热浪扑在东玟身上他自己也不好受,可他就像是个木头人一样毫无感觉,又狠命拽了两把缰绳,骂道:“牲口!” “陛下!”往生冲了上来,手隐隐抖个不停,“陛下,不能再往前了……火势太大了,搞不好待会儿还要炸……” 他才一说完,城里就很给面子地又炸出一声巨响,一股更猛的热浪呼啸而来,众人只来得及往前俯身,热浪直接把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座木制瞭望台上的旗杆给燎了。 好在是最热的部分比较高,才没把他们也给点了。 “大哥是火神,不会出事的,”跟在后面的那名女子梗着脖子道,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颤抖,“陛下莫要冲动。” “弄月,这话你自己信吗?”东玟转过脸来瞪着她,两眼猩红得简直就像发了狂的疯狗,脸上的皮肤也因为高温而发红,让他显得十足恐怖,“留他在里面他会没事?” 这么大的爆炸,别说是天罡灵武了,天王老子都能烤成西北羊肉串。 东玟说着就直接扯下腰间随身带着的皮革水囊,把自己从头到脚淋了一遍。 往生一看不对劲,慌忙道:“你要干嘛!” 往生不知道,东笙可很清楚——东玟这是不要命了。 东玟没理他,直接一个翻身下马,冲吟风弄月吼了一句:“愣着干嘛!去调水啊!” 两人一愣,都不敢多说什么,立马分头去派人调水灭火。 “那你要干嘛!”往生的马也不肯往前走,眼看着东玟就要往城里冲,往生吓得头皮一炸,没命似地跳下马直冲上去一把把东玟给抱住。 “你疯了!!你他妈疯了!!”往生在东玟耳边声嘶力竭地骂道,他激动驰目得脸上青筋暴起,唾沫横飞,“你死了怎么办?!你死了东安城怎么办!!你想想太子,太子才十七岁!” 东玟显然挣不脱他,两只脚踩在滚烫的焦泥里,几乎抓狂地骂道:“老子起兵才他妈的十六岁!” 往生怒火上头,从后面抓住东玟的领口在他耳边吼道:“那你死了你还能救谁!你他妈谁都救不了!!你一辈子都白忙活了!你的东安城就是蛮子的地盘!你死了我们几个都得回仙山去!缙云就真的没救了!!” 不知道是这句话中的那一点触动了东玟,又或许只是累了,他似乎稍稍镇静了一些,一只手死死攥着往生的手肘不放,眼眶子里的泪无声无息地淌了。 往生也快忍不住,鼻尖直发酸,他死死按着东玟,也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没事的……他毕竟是火神,没事的……” “回去,”东玟顿了顿,“全军给我调过来,从澜河……或者有什么更近的水源,取水灭火……” 现在这个季节正是旱季,等一场雨还不如等火自己烧到没东西烧了,只能从河里运水。 “等等,”东玟似乎又想起什么,“我记得……我记得澜河城有水渠网,分一部分人去,把城外能挖到的部分都挖出来。” “好,”往生颤声应到,“我这就去……” 往生话还没说完,一股火舌就从他们前面不远处城门口的黑烟里舔了出来。 “火烧过来了。”往生说着就要把东玟往后拽。 东玟看着那团火却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一把按下往生的手,愣愣地看着那团火:“你等等……” “……等什么?”往生以为他又要发疯,顺着他的目光往前一看,也愣住了。 ——那团缓缓向他们移来的火中竟然影影绰绰地有个人形。 东玟眼睛都瞪圆了,一股狂喜渐渐漫上心头:“缙……缙云……” 往生也惊得瞠目结舌:“这……” 还不等往生回过神来,东玟已经抢先朝着缙云奔了过去。 “缙云!” 火中的缙云似乎是听见熟悉的声音叫他,抬起头来往东玟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怔愣了一瞬。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91 东玟急不可耐地冲了上去,在他接触到缙云周身那团火的时候也感觉不到烫——天罡灵武的火是伤不到黑灵的,东玟终于松下了一口气:“你吓死我了……” 他刚想抱住面前这人,却冷不防后腰处剧烈地灼痛了一阵。 东玟惊愕地抬眼看向了缙云,只见缙云看着他的神色中多了几分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一双漆黑的眼里映着火光,有种说不出的悲意。 紧接着东玟感觉自己的脚又灼痛了一下,于是心中逐渐冷了下去,他怔怔地低下头看了一眼:“缙云……你的剑呢?” 他这才发现,缙云手里和腰间都是空的。 缙云苦笑了一下:“……断了。” 东玟脑子里嗡鸣了一声。 现在缙云全凭自己仅存的灵力才能保证这团火不把东玟烧死,只可惜他已是强弩之末,灵力极其不稳定。 “对不起……”缙云眼睛红彤彤的,却流不出泪,他轻轻地握住东玟的手,缓缓抬到自己的脸颊边轻轻挨蹭着,就好像从前他们无数次的厮磨:“我就想让你好好的……” “我要你记着,”缙云沉沉道,“永远记着,我们不拖不欠。” “谢谢你带我走这一趟,这辈子就这样了,不拖不欠……” 这话对于东玟来说几乎如五雷轰顶,他像是整个人都被劈懵了,直愣愣地盯着缙云的脸,嘴里吐不出半个字来。 缙云低下头,在东玟的胳膊上轻轻落下一吻。 处在东玟脑海中的东笙似乎被这举动触动到了,隐约觉得眼前这场景有几分熟悉。 而东玟一瞬间只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灼痛,紧接着身周的火焰疯狂跃动了几下,然后便与缙云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东玟抱着自己的手痛苦的躬身跪坐到了地上。 东笙通过他的身体感觉到一股通体的剧痛,仿佛五脏六腑都绞到了一起,万蚁噬心一般,痛得头皮发麻。 不知怎么的,东笙几乎觉得自己能多少体会到一些他的痛苦。 “不拖不欠”是东玟最不想听到的,却是他最后能听到的——东笙不清楚缙云这么说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情,以及说出这种话要用多少勇气。 但东笙明白缙云这么说的道理。 往生听见东玟爆出一声凄厉的哭嚎,好似秋天空中的最后一声雁泣。 后续收尾的过程在东玟眼中都成了走马灯,东笙觉得这人一下子就空了,好像就只剩了一个轻飘飘的破皮囊。 大火整整两天才彻底扑灭下去,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澜河城的人听说他们要打进去了,知道自己打不过烽火侯,就直接把他们脚底下的两个油矿给点了。 ——在那以前,华胥人都不知道那黑漆漆的“歪门邪道”能炸出这么大的动静。 缙云带进去的人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炸得尸骨无存,想马革裹尸都裹不了。东玟带人在废墟里翻了一个晚上,才终于找到了那把“断掉”的火正青铜剑。 何止是“断掉”,简直碎得跟破鸡蛋壳一样。 缙云说走就走了,只留下这么一堆碎铜,和烙在东玟手腕上的那片触目惊心的烧伤。 东笙不知道当初缙云是不是故意的,这一吻到还真是吻得“刻骨铭心”。 不过不幸中之大幸,其他的天罡灵武察觉到碎掉的青铜剑和墨玉珠中还有残魂,火神的魂元还没有彻底散干净,东玟连忙命人把青铜剑和墨玉珠都封到了檀木盒里,即刻启程往回赶。 他们来的时候花了将近一个月,回去竟然奇迹般地只用了十几天,军中叫苦不迭。 檀木盒封得滴水不漏,东玟捧着盒子急冲冲地跑去找江族祭祀,那个时候还没有白晶灵武,江族祭祀的地位和巫蛊之人差不了多少,大祭司也就是个大巫师而已。 东玟头一回亲自登门拜访,搞得江族上上下下都是诚惶诚恐。 可惜,江族大祭司在看了一眼之后就摇了头——封得再好都没有,只要墨玉珠一碎,就无力回天。 缙云的魂元已经残了,撑死了再过十五天就要灰飞烟灭。 ——除非他们能赶在这之前把缙云的魂元修好。 “可就算是修好……烽火侯也回不了仙山了……”大祭司捋着自己胡子颤悠悠地道。 “回不了仙山?”东玟道,“怎么会回不了仙山?……那他怎么办?” “剑是剑灵的承载之物,也是剑灵沟通人间与仙山的媒介,”大祭司道,“如今火正剑已碎,我等尚不知修复之法,就算能修好烽火侯的魂元,也只能归入人道……”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92 “人道?”东玟愣了愣,咽了口唾沫,“真的……没办法了?” 大祭司摇了摇头。 “人道……人道……”东玟神经质地喃喃道,他连着几夜没睡,眼睛里满是血丝,他路过一面铜镜的时候,东笙看见他俨然一副神经衰弱的模样,“人道也好……活着就好……” “那要如何修复?” 问到这里,大祭司却说不出来话了。 “朕问你话呢!” 大祭司犹豫了一阵,道:“天罡灵武靠黑灵灵力维系,本身就是能修养剑灵魂元的,火神乃三十六柱天罡灵武中最强的一柱……修复起来也极难,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要折陛下五十年寿数。” 可东玟哪儿来的五十年寿数,这么一折,就跟当场暴毙没什么区别了。 第171章不拖不欠 如果说定都东安是东玟这辈子的顶峰,那么之后的日子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尤其是当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然而所谓祸福随善恶,现世报说来就来,火正剑的碎裂如同一盆冷水给东玟当头浇下,让他通体冰凉。 报应,都是报应。 南征大概就是东玟这辈子犯过的最大的错误——而其中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贸然去打澜河城。 所以当他从江府回宫以后,当晚就秘密召见了天工院的人给他量身。 ——他要打一副棺椁。 这事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就连对往生都闭口不谈。长明山帝陵从定都以后就一直在建,如今也差不多要竣工了,基本上只要他一死,就能安安稳稳地下葬。 然后他强行把所有的天罡灵武都请回了青铜兵器中,夜召江族大祭司入宫,此后整整一个月没有出过门,朝政事务都只通过折子,心腹帮他把折子从大臣那里收来,等他批完了,再把圣旨送出去。 二十天后,往生才再次见到了他。 东玟只召了他,因为往生是三十六柱天罡灵武中最不耗费灵力的,御前侍卫去剑阁把往生请来的时候,往生就已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玄阳殿中挂了三重厚重的帷幔,若不是往生要进去,无论正门偏门都是封得严严实实的。 当往生看见东玟的时候,足底就像是被冻在了地板上,整个人僵直在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陛下……你不会真的?” 屋子里被药香味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来,一人背对着他孤零零地坐在纸窗前,微弱的天光透过薄纸晕在他的身上,衬得他一头白发如落雪般披散着垂在软榻上。 耗尽五十年的灵力,就好像是把一个人全部的精气都一下子抽干,东玟几乎是一夜之间白了头。 往生如鲠在喉,堵得心里一阵阵发慌,气血叫嚣着涌上头顶,却无从发泄。 “他入人道了。”东玟轻飘飘地道,声音虚得跟烟一样,“此后就算天涯陌路了……” 世间人海茫茫,滴水入海,隔世便是缘尽了。 东玟听见身后噗通一声,却没有回头。 往生跪在地上,痛苦地将脸埋入掌中,像是要把所有的哽噎都强行闷在里面。 “缙云他说要不拖不欠,但他不知道什么叫不拖不欠,”东玟话里带着几分轻笑,“这才勉强叫不拖不欠。”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东笙感觉到这个人的胸腔中似乎有什么跟着悄无声息地释放出去了,整个人如释重负一般,恍惚间有几分轻盈,好像即刻就能升天,了无遗憾了。 往生竭尽全力按耐下自己的情绪,硬着头皮说道:“往生有一千年一次……起死人而肉白骨,此还魂之力,你这辈子还未用过……” “但需灵力强大且与我有情之人以命易命,”东玟淡淡地补充道,“呵,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光是有情之人就不剩几个了,这天下还能上哪找符合两者的人去?” “再者而言,”东玟又道,“你还要我杀谁来换这条命?” 他微微垂着眼,看着自己面前不远处暗暗放置的一面小铜镜,东笙每一次从镜中看见东玟的模样都还是会有些不忍。往日那么一个神采飞扬、鲜衣怒马的年轻人,现在完全瘦得脱了形,眼窝和双颊都深深地凹陷下去,皮肤上没有一丝血色,好似薄薄的一层挂在骨头上,几乎要把骨头的棱角都凸显出来——他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镜子,却差点让东笙觉得他在看着自己,那眼神空寂得有些瘆人,光是这么一眼,就好像一根针刺进心里,叫东笙毛骨悚然。 东玟不愿意接受往生的还魂,是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五十年的灵力一抽,这身躯已经损耗得太厉害了,再加上积年累月的透支、殚精竭虑,哪怕是还魂回来,也活不了几年。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93 他气数已尽,往生也无话可说。 “今日叫你来,是让你帮忙看份东西……”他抬起手冲立在一旁的宫人招了招,滑腻的锦缎袖口从手腕滑下,露出一截枯瘦如柴的胳膊来,细得仿佛一掐就要断掉,光是这一段逆光的剪影,就看得人触目惊心。 那宫人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托盘躬身小步来到往生旁边跪下,把托盘举到往生面前。 托盘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折子。 往生:“这是……” “内阁和六部的安排、边境的部署……和蛮子贸易黑油的条例,还有……”东玟顿了顿,“……想不太起来了,你自己看吧,看看有什么问题,没什么问题就帮我送到东宫去,让太子好好用功……” 往生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和南疆贸易黑油?” “黑油”在中原,算是归在最不入流的行列中的。 “迟早的事,”东玟缓缓道,“……就看后人了。” 当然,东玟没有如愿,不然华胥如今就不是白晶灵能独大的局面。华胥前朝史中从未与南疆有过黑油贸易,估计是这封遗诏在东玟死后就石沉大海了——毕竟在那个时候,江族是东安城除皇族以外的第一大氏族,东玟一死,他们便是一手遮天。 东玟自己也清楚自己的状况,就在他召见往生的十日之后,他终于耗得油尽灯枯,闭眼归天了。 死亡像是一种蚀骨的寒冷,东笙通过他的身体,感觉到那股令人绝望的冰凉从手足指尖开始逐渐蔓延,缓慢而不可抗拒。 等到胸腔中的最后一口游丝之气也散尽了,东笙被那种巨大的恐惧给惊醒,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遼山清凉殿的寝殿榻上。 “哟?醒啦。”往生正靠在窗边,嘴里还叼着半块春饼,十分不耐烦地吊着半边眉毛看着他,“睡得真死,摇都摇不醒,差点还以为你怎么了,那本书我给你放桌上了,睡觉还攥着……” 东笙看着他有些愣神,一时间竟还有些恍如隔世的错觉。 “发什么呆?睡懵了?”往生好笑地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睡饱了就起来,都快下午了……真能睡。” 梦中一幕幕仍旧历历在目,清晰得如同刻在脑中一般,东笙有些迟钝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左腕上的那片如同被火烧过的胎记和梦中东玟被缙云灼伤的伤痕一模一样。 这胎记从小到大就没消过,颜色很深,不过他一个男的也不在意这种事,这么多年了也没多想。 东笙沉默了一会,然后忽然冷不丁地道:“往生,我问你个事。” 往生道:“怎么了?” “当年东玟……驾崩前,是不是曾写过一份黑油的贸易条例?” 往生愣了愣,有些意外:“是……你怎么知道的?我记得史官没写啊……难道那上面写了?” 他指着桌上的那本烽火侯传,东笙摇了摇头,心情有些复杂:“我问你,人有可能想起上辈子的事吗?” 往生皱着眉,从窗台直起身来:“什么意思?” 东笙抬起自己的左腕:“这个胎记……是不是因为东玟曾在南疆澜河城前见了缙云最后一面……” “噗咚”一声,往生嘴里的春饼掉在了地上。 他瞠目结舌:“你……你……你你该不会是想说……” 东笙也眉头紧皱:“我觉得我可能……看到了点以前的事……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这,这不应该吧。” “按道理来说,人转世之后是不可能记起来的,”往生努力抑制自己山呼海啸的心情,“但……但若是说黑灵会有什么意外……也未可知?” 两人面面相觑,还没从这件匪夷所思的事中彻底回过神来,这时门外有人敲了敲门。 东笙这才回了神:“……何人?” “臣韩瑾。” 东笙连忙把腿从被子里抽出来,手忙脚乱地套鞋:“韩首领啊……好,你进来吧。” 韩瑾推开门,看了看神色诡异的两人,总觉得有些古怪,不过好在是忍住了没问出口,轻咳了一声道:“刚刚接到消息,据说大凌人的海舰到东海了。” “这么快?”东笙啧了一声,理了理下摆从床上站起来,“他们还真急……蒋坤呢?他什么动静?” 韩瑾于是道:“他说他要见你。”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94 第172章暗道 “见我?”东笙眯了眯眼,“他打算怎么见?” 韩瑾看着他沉默了会,忽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其实殿下可以不用见他。” 在场的除了韩瑾之外都愣了愣。 似乎是不大确定,东笙觑了往生一眼,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韩瑾,神情更加严肃起来:“这话又是何意?” 韩瑾指了指脚底下,比划着道:“刚刚手下有个人在地下藏书阁后头翻出了一条暗道,旁边还刻了清凉宫地下的完整工事图,那条道应该可以直接通到东郊。” 东笙有些兴奋:“此话当真?” “属下不敢胡言,”韩瑾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已经派人去探路了,若是没问题,今日傍晚之前就可动身。” 还好想担心东笙不相信似的,韩瑾又赶忙补了一句:“先帝驾崩前曾嘱咐我,若是宫中有变,就带殿下前往遼山清凉宫,说此地乃是最后的退路——属下斗胆揣测,先帝所言的退路,应该就是指的这个了。” 难怪女皇非要让他上遼山呢。 东笙快步往屋外走去,伸手揽过韩瑾的半边肩膀:“带我去看看。” 韩瑾僵了一瞬,随即立马转身,不着痕迹地绕开东笙的手,小步跟在东笙后头:“好。” 往生也追了出来:“等……” “你去把其他天罡灵武都带好,”东笙回过头来打断他,一边走一边迅速甩下一句,“若是真的行得通,随时准备动身……” 这话尾音都还没说完,人就已经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后了。 往生刚要开口,冲着空荡荡的走廊也只好把话咽回去,他貌似无奈地摇了摇头,一甩袖子又迈回到屋子里收拾东西——一般来说他和东笙到了外面,若是身边没有下人,他就要伺候东笙他老人家的衣食住行,倒不是东笙命令他,而是如果他不收拾,东笙那个从小当惯了公子哥儿的是绝对不会收拾的。 他不仅要把他的兄弟姐妹全部“打包”了,还要把东笙那一堆杂七杂八的书稿和时常要吃的草药给带好。 “一天到晚风风火火,狗等骨头似的,”往生嘴里碎碎叨叨地抱怨着,习惯性地趁着东笙不在先把窗子全都打开透气。 窗外的院子里白梅花依旧还开着,枝桠缝里也还有些没化干净的雪,乍一眼看过去灰白色斑驳交错,也分不清哪里是梅花哪里是雪。忽然间往生余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本能地多瞟了一眼,发现梅花树上停着一只灰白色的小鸟。 那鸟好像有哪里不对。 往生凝神盯着多看了一阵,忽然发现是鸟的眼睛不太对——这鸟没有瞳仁,眼睛是全白的。 这是灵鸟。 他想,八成是东笙睡得太死了,半夜灵鸟拍窗没听见,把人家晾院子里晾到现在都不知道。 于是他赶紧吹了声哨子,那鸟听见人声,小脑袋一动,扑棱着翅膀朝他飞了过来,在窗口上方上上下下地停留了一会儿,慢慢地降在了往生曲起的食指上。 “噗”的一声后,灰白色的小鸟化作一股白烟,一支竹筒从里面掉了出来,稳稳地落在了往生手上。 竹筒赤红色封泥上盖着一块印,“周曦印信”——是周子融的私印。 周子融给东笙的盖私印的信往生是不敢随便看的,不怕别的,怕辣了眼睛。 周子融守在玄武门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从早到晚别人看见他的时候,十有八九都是杵在瞭望台上,面无表情地瞪着不远处的玄武巨门。 半夜军营中的小兵打过更,不执勤的人都被赶回帐中休息了,整个郊外越发显得清寂起来。 晚风依然吹着瞭望台上的那盏灵能灯吱吱呀呀地乱晃,周子融闭着眼站在原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站着睡着了。 可惜这瞭望台实在是脆弱,风一大就风摆杨柳似的,脚下木架的一阵震颤让周子融再次睁开了眼。 ——杨晔又提着灯上来找他了。 “何事?” 杨晔没想到是他先开口,磕巴了一下,舔了舔冻裂的嘴唇道:“将军,属下刚刚夜巡完了……” 周子融没回头:“没问题吧?” “嗯,一切正常。”杨晔道。 周子融回头看了他一眼,松了松脸色,稍微笑了一下:“那你回去休息吧。” 杨晔立马点头如捣蒜:“诶,那将军也早些歇息。”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95 待到杨晔走了以后,周子融身周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他等了一天,也没等到东笙的回信。 郊外的风越来越大,周子融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狐裘,立在寒夜冷风中静默了一阵,忽然一声不吭地回过身,慢慢走下了瞭望台,朝着自己的军帐走去。 挂在帐外的灵能灯晃动了几下。 周子融佯装没有注意,裹着狐裘,绒毛遮住大半张脸,缩头缩脑地钻进了暖和的帐子里。 帐中没有掌灯,几乎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帐外的一盏灵能灯的冷光能透过一些,不过冬日用的帐子太厚了,透也透不了多少,跟个萤火虫似的。 他也不点灯,按着记忆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床边,一件一件地缓缓脱着自己的外衣,先是把最厚的狐裘挂在架子上,然后是里面的大氅、束腰、外袍……最后掀开自己的被子躺了进去。 接着又是一片静默,周子融轻轻合上眼,空气中似乎只有呼吸的声音。 突然他感到身上一沉,一股强大的气场扑面而来,周子融的心脏快速地搏动起来,血液迅速涌上头脑,只听见一个压低了带着些笑意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你都不反抗吗?” 周子融不禁笑了笑,睁开眼一看,帐外微弱的灯光把压在他身上的人勾勒出一道极微弱的轮廓,这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眼神几乎能让他沸腾。 他心脏狂跳,只能极力按耐住自己的情绪,好在是黑暗帮他掩盖了他那因为挣扎而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有些扭曲的神色,他用一种隐约有些颤抖的声音强作镇静地道:“我知道是你……我闻见你的味道了。” 东笙双手撑在他头的两侧,听见这话禁不住“噗”地笑了一下:“这还能闻得出来?你该不会想说我身上汗味儿大吧。” 其实他这两天不仅每天晚上要泡热水澡才能睡得着,还从早到晚都冻得手脚冰凉,哪来的汗可以出。 周子融伸手按住他的后颈把他揽入自己怀里狠狠抱住,闭着眼极深地在他脖颈边吸了口气,厮磨着道:“你身上香,很好闻。” 东笙的心沉了下去,两手从周子融颈后穿过,轻轻回抱住了他:“我想你了。” “我也是。”周子融把头靠在他耳边,“你怎么出来的?” “我母皇给我留了条暗道。”东笙道,“你们这夜巡的人该打啊,我在他们主帅帐外晃这么久也没发现我。” “是,回头我教训他们。”周子融笑着点头道,“对了,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东笙愣了一下:“嗯,先前有些事耽搁了,后来往生转交给我的,不过当时已经快出来了,我就想着干脆直接来找你……” 他信上原本写着,若是东笙要强行突围,一定要提前与他联系,好里应外合,却不成想东笙直接自己打洞出来了。 周子融抱着他翻了个身,压着把头又埋在东笙颈间,粗沉地喘着气。 东笙心下了然,正好也有此意,顺口调笑道:“刚才谁摸黑脱衣服勾引我来着?” “我,”周子融闷声闷气地道,手缓缓往东笙腰后摸索,声音里逐渐染上了几分委屈,“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知道这段时间我有多害怕吗……” 东笙心中动容,忍不住把人抱紧了些:“我知道。” “你不要再瞒我了好吗……”周子融低沉的声音打着颤,像是怕极了一般把人圈得更紧,几乎是用勒把他勒在了怀里,“你都多大的人了,总是冒这种险……至少让我陪你一起想想办法。” “对不起,”东笙拍了拍他的后背,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东玟和缙云的事,心头忍不住一酸,“以后都听你的。” 第二天早上,东笙浑身酸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顿时感慨果然老话说得好,色是刮骨钢刀,一夜的缠绵让他几乎累脱了力,若不是外头还要十万人马杵着,他连根手指都懒得动。 “东海的事你听说了吗?”东笙一边抬起胳膊让周子融帮他系腰带一边问道。 “嗯,听说了,”周子融道,“驻守的将军给我传了信,暂时没事,等京城这边一稳定下来我就回去。” “那可是大凌,”东笙叹了口气道,“别给我装糊涂,大凌人为什么这个时候打过来你会不知道?你直接回去吧,我只要出来就没事了,今天下午我就去找卓一鸣——对了,罗耿不也过来了吗,你担心什么。” 东笙说的的确在理,京城如今有卓氏和罗耿的驰援,东笙一旦突围,无论如何也败不了,倒是东海局势因为大凌人的掺和悬而不决,周子融不回去怕是要出事。 周子融从身后环住了他:“……那你一定要万事小心。” 东笙玩笑似地用右胳膊往后捅了一下:“知道啦。” 谁知着一肘子直接撞在了周子融的臂弯上,虽说东笙根本没用力,就软绵绵地碰了一下,可周子融原本以为已经好了的剑伤却剧烈地痛了一阵,像是骨头都要碎了一样。 东笙听见身后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顿时惊觉地回头:“怎么了?” 周子融也有些意外,只笑了笑:“没事。” 东笙一眼瞥到了他的右臂:“受伤了?” “……”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96 东笙忽然想起之前听说周子融在东海城外遇刺的事,顿时心慌起来:“袖子拉起来我看看。” 周子融讨好地笑道:“就是点旧伤……” 东笙板着脸道:“拉起来。” “……”周子融没办法,只好慢吞吞地把袖子拉了起来。 那道狰狞的剑伤已经被缝起来了,哪怕是皮肉已经逐渐长好,看起来还是有些吓人,就像是缝着一张咧开的嘴。 看起来虽然严重,但也差不多痊愈了,应该是没事的。 东笙拧着眉抬眼看了看他。 周子融无奈:“真的没事……” “……”东笙半是妥协叹了口气,瞥了他一眼,又拽着人的左手把人拉过来抱了一下,“你也万事小心。” 忽然帐外的杨晔撩帘进来:“将军,咱们今天……” 三人都愣住了。 第173章东郊 东笙和周子融两人立马像是安了弹簧一样迅速分开,周子融脸色当即就垮了下来;“怎么不吭声就进来了。” 杨晔慌了:“不是,……将军小人在帐外请示过了原想着将军应当听见了的……这这位是……” 东笙干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横眉立目道:“孤与你们将军商讨军机要务,没事就出去。” “殿……殿下?!” 杨晔尽量无视自己脑海中方才的那一幕,他不仅想不通为什么太子会凭空出现在他们主帅的军帐力,而且也从未见周子融对谁这么亲近过,再加上两人方才抱在一起的那种神情……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对。 他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连自己原本要说什么都忘了。 “还愣着干嘛,”周子融皱着眉,“有事说事,没事就出去。” 周子融极少对下属这么凶过,不过杨晔此时也顾及不了这种细枝末节,他的脑子还处在方才的震惊之中没回过神来,语无伦次地道:“没没没什么,就是问问今朝的部署……小人告辞……告退了。” 看着杨晔落荒而逃的背影,东笙的脸色还有些难看,这小子要是个嘴大的,还不知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而周子融像是能读懂东笙心中所想,恰是时候地安慰道:“没事,我回头多注意注意他。” 东笙回眸瞅了他一眼,不觉绽开唇角笑了,两手一摊,十分不是东西地揶揄道:“反正我不管了,万一真的传出什么是非来,也肯定是’东海主帅实乃太子面首’——我总归不吃亏。” 周子融眼神变得古怪起来,似笑非笑地提醒道:“正好,你人前不吃亏,我人后不吃亏。” 东笙一向嘴贱脸皮薄,撩起别人来一套一套的,稍微被撩一句就能闹出个大红脸,更何况他此时腰后还泛着尴尬的酸痛,登时就连耳尖儿都红了,佯作恼羞成怒状:“滚你的!” “哈哈行了行了,”周子融果断投降,两胳膊顺势一圈又把人圈到怀里,“你在京城打算怎么办?直接打回去吗?” “别说的我跟个莽夫似的……能不打就不打吧,毕竟京城人那么多,”东笙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但蒋家是绝不能留了,他们都把我逼到这份上了,就该有这份觉悟。” 然而话虽这么说,东笙自己也明白,这仗不是他说不想打就能不打的,蒋家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悬崖勒马”,只能说尽量把规模缩小,能游说的就游说,蒋家麾下貌合神离,也并不都是死忠。 “可现在全城的人都觉得你弑君。” 无论最后打没打起来,一旦东笙翻不了盘,那就要背永世的污名。 东笙抬眼看着他:“你觉得我弑君了吗?” 周子融:“这怎么可能。” “那就够了,”东笙笑道,“所谓成王败寇,公道是自己赚来的,不是靠人家给的……怎么?他说我是我就是了吗?” 当时殿上刺杀女皇的那柄“弄月弩”已经被销毁了,只要之后能找到真正的弄月弩,正名也不过就是一通布告的事——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那个能发布告的人,首先得是东笙才行。 周子融看着他说这话时情不自禁变得神采奕奕的眉眼,就好像他还没有经历过那些变故,还没有被天罡灵武耗得精神不济,还依旧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走南闯北的少年人。 “那就恭祝殿下旗开得胜,”周子融牵起东笙的一只手在唇边吻了一下,“所向披靡。”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97 蒋坤在遼山下的驿馆坐立难安,茶水添几道凉几道。 他忍无可忍地道:“怎么还没有消息!” 他要与东笙面谈的请帖已经放出去一整天了,山上一点动静都没有——无论谈不谈,怎么谈,你好歹吱个声啊! 况且提出与东笙面谈已经是迫不得已之选,他原本与大凌人的约定是大凌先让番阳人牵制周子融,等他在京城除了东笙,让公主坐稳了帝位,再与大凌里应外合除去周子融。然后依照与大凌人事先签订的合约让出无尤江以北的东海港口贸易关税权,再让一个大凌黄毛做他们的内阁大臣。 可大凌人等不及了,还不等他们定下京城大局就出手了,大有要不分敌我一口全吞了的架势。 言御使也是满面愁容,唉声叹气地劝道:“蒋大人还请稍安勿躁,或许……是太子进退两难了呢。” “大人,”一名银甲急匆匆地敲了敲门,“灰鸽还是没探到人影,那山上……山上像是已经没人了。” “不可能!”蒋坤一掌拍在桌子上,把茶杯震得茶水直晃荡,“东南西北都围着人!他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门外的银甲顿时被堵得无话可说,只好顿首告退了。 “他什么意思,他到底什么意思!”蒋坤气得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成了个陀螺,“他还给我甩脸色不成!大不了轰山!我蒋坤还能怕了他不成!” “报——”之前那银甲刚走,又有一人火急火燎地冲到了门前,“禀报大人!朱雀门内线来报!说是在卓家军中发现往生和韩瑾等贼党!” “什么?”蒋坤的脚步一僵,额上青筋直跳,“你你……你胡扯!” 那银甲一头砸在地板上:“小人不敢胡言!” 言御使吓得脸色发白:“何……何时传来的消息?这话可不敢轻易乱说啊。” 银甲道:“刚到的线报,应当是一个时辰以前发现的。” 可是遼山早被他们堵得水泄不通,东笙能从哪儿出去? 还不等蒋坤想明白,门外又有一人大呼小叫地赶了过来。 “大人——”银甲跪在门口,双手奉上一封信,“启禀大人!太子送来的信!” 蒋坤猛然回身,惊恐地瞪着他手上的那封信,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把将信抢了下来。 那银甲补道:“是丘沧阳大人亲自来送的。” 蒋坤愕然:“丘沧阳?他人呢?!” 银甲道:“已经被随行的玄天卫护送离开了。” 蒋坤气得一脚踹在那人胸口上,把人踹得一屁股往后坐到了地上:“混帐东西!谁让你们把人放走了!” 银甲手忙脚乱地重新跪好,连连磕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言御使连忙上前来把蒋坤拦住:“大人,还是先看看信上写了什么吧。” 蒋坤愤愤地三两下将信封扯开,只见信纸上言简意骇地写着一行大字——“明日午时,请蒋大人东郊逆旅关一叙”。 京城内都是蒋坤的人,卓家军在北面,周子融刚走没多久,罗耿的人在青龙门虎视眈眈地屯着,东郊的确是最为中立的选择。 言御使试探着看了看他:“大人,咱们是去还是……” “去,”蒋坤脸黑如锅底地道,“怕他不成。” 言御使道:“那我这就去叫人准备准备……” “等等,”蒋坤忽然叫住了他,停顿了片刻,“公主呢?身子可还好?” “欸,驸马府上的人说挺好的,胎气稳,”言御使琢磨了一下,“蒋大人是担心……那不如且找人送公主出城避避风头?” 蒋坤犹豫了一下,眼睛盯着言御使连着几次欲言又止,然后像是终于铁了心一般,摆了摆袖子:“不用,她日后是要坐帝位的人,这点魄力当有的……将来我蒋氏成败,就看她了。” 翌日是个大晴天,东郊的雪都化干净了,隐约泛着嫩青的野草丛中还透着股凉飕飕的湿气,一眼望去,往日车水马龙的官道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 逆旅关城门下有三个人影,其中两个都披着黑袍,远远地看见蒋坤的车架也没有要行大礼的意思——要知道,先帝驾崩之后久不发丧,如今蒋坤在华京城内,几乎是众人心照不宣的摄政王。 蒋坤从车子里探出头来,城门下的韩瑾才微微向他颔首一礼,他又抬眼往城头上望了望,只见一个形销骨立的人披雪白狐裘,笑眯眯地冲他挥了挥手。 东笙手里还端着半盏刚温好的黄汤,雪白的狐裘绒毛映得他脸色越发苍白,他又笑着朝蒋坤晃了晃手中的酒盏:“蒋大人还真是让孤好等啊。” 蒋坤皮笑肉不笑地道:“殿下身负弑君大罪还敢如此招摇,蒋某佩服啊。”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98 东笙笑着回敬道:“彼此彼此。” 第174章三思 纵使心里早已把对方千刀万剐了无数遍,面上还得撑着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蒋坤鼻息粗重地按下一口恨意,眼神阴鸷地盯着城门上那白袍的年轻人:“家母也在殿下那儿作客已久了,也该时候让在下将家母接回去了吧?” 东笙十分不腰疼地笑了笑,优哉游哉地道:“没事儿,不急,不如蒋大人上来叙话吧,孤这酒也温好了,外头风大,大人不冷么?” 蒋坤恨得牙痒,若是可以,他简直想把这货从城头上拽下来暴打,咬牙切齿地回敬道:“蒋某倒是急得很,殿下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蒋某就在这儿听了。” 他还相当说一不二,说完这话就真的没有一点儿要下车的意思,帘子往窗框上一挂,人往窗边一靠,看着东笙,示意自己就准备在这洗耳恭听。 东笙笑着摇了摇头:“大人还真是谨小慎微啊,整个华京城都是大人的,孤的人在十几里外,虽说令堂在孤这儿,可孤的一世英名也全在大人手中啊。” 蒋坤还是不作声。 东笙不依不饶地调笑道:“怎么,如今裕溪连座城楼也不敢上么?” “蒋某一介凡夫俗子,哪比得上殿下天命黑灵、剑灵傍身。” 东笙哈哈大笑了两声,一甩袖朗声许诺道:“好,那孤令往生与韩首领后退百步待命,蒋大人可能赏脸上来喝杯酒?” 蒋坤显然不是什么好哄的,冷声质问道:“殿下为何非要蒋某上城楼不可?” 东笙摊了摊手,似乎是觉得完全理所当然,甚至还笑出了声:“哪有这样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议事的,大人不嫌累,孤还嫌累……大人也应当有所耳闻吧,以孤现在这副身板,没了天罡灵武傍身,也就与常人无异了,大人又何惧呢?” 他抬手一扬,往生和韩瑾以及另外一名玄天卫便依令往逆旅关城门之外退去,然后又低头看向了蒋坤,那眼神好像就在说“现在满意了吧”。 其实蒋坤心里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必须与东笙重新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因为东笙大可以直接破入城门,大不了一城腥风血雨,他能在北疆以三十万不到的残兵逼退沙安五十万大军,怎会连一个小小的京城都打不下来。 四疆中有三疆的主帅都几乎对他唯命是从,一旦拿下神武门,必然四方皆俯。 而蒋坤呢?大凌人显然已经食言了,若是东笙胜了,他会被以谋反罪论处,若是东笙败了,大凌那些黄毛野人既已毁约,恐怕不会仅仅满足于一个东海而已,而他要在一个被外邦人占领的土地上如何自处——多半也是不得善终。 如今一步走错便是满盘皆输——千不该万不该,他就不该受那大凌王子的妖言蛊惑。 东笙见他貌似还是不为所动,于是好似失望地喟叹了一声,感慨道:“大人还真是一心向南墙啊。” 蒋坤沉吟片刻,思来想去,觉着果然还是反正前后皆是死路,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干脆把心一横,咬牙下了马车,抬头望了一眼城门。 东笙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那双精致好看的深目中叫人读不出半分情绪,只是眼尾微微挑着,许是生来就这样,此时却叫人无端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居高临下的桀骜——倒也像极了他的母亲。 而蒋坤不知道的是,东笙心底里也同样一点不轻松。 如果真要打起来,伤的也都是自己人,况且这还是京城,结构之密集,牵一发而动全身,两军相交指不定要造成多大的损失——更何况这节骨眼上东海还有大凌进犯,此时外敌当前,华京城这仗东笙是真不想打。 两人现在俱是动辄千钧,东笙打心眼里觉得蒋坤不像是那种会为大节牺牲小我的人,所以来之前他和周子融说他能不打就不打时也很没底。 他原本是没抱太大希望,可此时看见蒋坤就站在城门下,他还是觉得,无论如何,得竭力一试。 毕竟这一见了面,东笙也能感觉到,蒋坤已然没有从前的那股子底气了。 一阵料峭的冷风刮来,掀起了蒋坤的衣袍,呼啦啦地灌进袖口里,他忽然感觉自己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气——且不论他这份自我感觉到底是否属实,蒋坤倒是至少确确实实地意识到了,自己身上背负着多少人。 有他蒋氏全族、有公主、有整个京城…… 蒋坤提起衣摆,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死白,壮士赴死一般地走上逆旅关城楼。 东笙坐回到摆好的案边,慢条斯理地从小炉子上提起正热着的黄汤,给蒋坤的碗里斟满,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蒋坤经历过多少世面,却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心悸起来,他板着脸强作镇静,坐到了这个随时要置他于死地的年轻人对面。 东笙端起酒碗来作势要敬他,蒋坤迟钝了一下,也缓缓端起面前的碗来,却迟迟没有要喝的意思。 东笙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低笑道:“孤若是要杀你,犯不着用这下三滥的手段。” 蒋坤被他说得微微一愣,旋即冲东笙做了个“你先请”的手势。 东笙笑着翻了个白眼,将碗中的酒一口全灌下,然后冲蒋坤翻出空碗底。 蒋坤退无可退,也只好硬着头皮一口喝干,滚热的酒浆辛辣十足,一口下去喉咙都是火辣辣的,绝对算不上什么琼浆玉液,然而却一路从喉咙暖到了胃里,一下子把身上的寒气都蒸出去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299 再加上这热气一上头,竟还有几分壮胆的效果。 “如今孤也就没必要和大人绕弯子了,话就直说了吧。”东笙展了展宽袖,重新把手放在膝盖上,“这仗,若非万不得已,孤是不想打的,大人可明白?” 蒋坤许久未吭声,只抬起眼皮定定地看向了东笙。 东笙似乎有十足的耐心,见蒋坤不接话茬,也不恼,叹了口气继续往下道:“都说人需三思而后行,蒋大人日理万机无暇他顾,不如现在就让孤帮大人好好想想这’三思’吧。” “首先一思……也是孤所顾忌的,京畿重地,容不得你我这么大动干戈地战一场,况且这几年战事频仍,孤也着实是倦了,打打外邦人也就算,孤不想打自家人,更不想因着咱们窝里斗而为祸苍生。”东笙又提壶给两人的酒碗重新斟满,“大人也不想背穷兵黩武的后世骂名吧?” 东笙抬起酒碗又敬了他一次,同样是一口到底,蒋坤这次倒是没有犹豫,马上跟着一口喝完了,喝完之后眼底因着酒的辛辣而泛起几分湿意,蒋坤不知是自嘲还是嘲讽东笙,凉飕飕地轻笑了一声:“殿下南征北伐这么些年,难道还不明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道理?只要是打仗,就是生灵涂炭,谁的命不是命?有何分别?兵不可偃,当用则用,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则为福,不能用之则为祸……最后成王败寇,正义与否,不也是史官一杆笔么?” 东笙无波无澜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蓦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又转头看向城楼外一片苍茫的晴空,眼里盛着天光,低沉沉地开口道:“那姑且算作是大人杀伐决断吧,那这二思,就烦请大人也好好想想。” 蒋坤抬手道:“请讲。” “大人不是一直为公主所谋划的么,那么这二思,就还请大人为孤的皇妹考虑考虑,若是孤真与大人动了武,那大人您可不只是为您一人或为蒋氏而战了——大人是为公主而战,只要是在战场上站了同一营,那便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人未曾打过仗,不过这点简单的道理大人也当明白吧?”东笙再为两人续上温好的酒,“大人赢了还好说,若是……” 东笙没说出那两个字,转而道:“那可就是逼着孤弑妹了,弑君之罪大人可一人扛下,可挥师扶帝呢?公主可就真的脱不了干系了,她是孤的胞妹,她肚里的孩子日后还要唤孤一声舅舅,一尸两命——大人并非与公主毫无血缘关系,而且这些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人对公主是真的好,是把公主当作了自己的骨肉……所以想必孤心中的不忍,大人也当有的吧?” 蒋坤端着酒碗的手抖了抖,酒面一阵颤动,东笙看破不说破,兀自干了碗中的酒,然后等着蒋坤的反应。 他迟迟没有喝,眼神微动,像是要说什么,提起一口气,却又重重地叹了出来,一口闷下碗中的酒,眼眶就不可遏制地红了。 “公主吃了太多苦了……”蒋坤声音沙哑,将脸埋进自己冰凉的双手里,这双手曾经执笔挥墨指点江山,如今也只是一双垂垂暮矣之人的手,别说再像当年那般杀伐决断,他连端个酒碗,都得打着颤,“她实在是吃过太多苦了……” 东笙继续添着酒,道:“那么这第三思,就还得蒋大人为自家着想了……举兵不举兵,乃天壤之别,大人不会不知道。哪怕蒋大人不在乎养生全性之道,那蒋家上下呢?哪怕孤现在不对令堂不敬,可日后呢?蒋氏在宫中绵延数朝,家大业大,光是京城中这一脉可就有两千余人,要是株连起来……蒋大人于心何安?” 蒋坤走的这一步险招,进则前程无限,退则功败垂成,他原本是为了蒋氏在朝中的地位,可若是因此连累了全族性命……那可是尸山血海,两千多条人命,都是蒋家的血脉。 东笙端起这碗酒,没有着急喝,而是等着蒋坤的反应。 蒋坤一眨不眨地睁着眼,沉默地垂首坐着,东笙等了许久之后,才终于见蒋坤缓缓抬起已然没了血色的面容,苍白的嘴唇颤了颤,强行压着嗓子道:“我蒋氏……进也是败,退也是败,方才所说,也都是殿下一人所考量,这一战输赢……尚,尚未可知。” 东笙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蒋坤试探着看向他的眼睛,却被那眼神吓得心底蓦地怵了一下。 ——他不是看不清,如今东笙已然突围遼山,若是真的再要与东笙战起来,他几乎毫无胜算。 东笙面沉如水,一字一字地道:“大人可要想清楚了,若是大人肯罢手,孤就事论事,一不动公主驸马、二不屠蒋氏……败虽败,活着总比死了好吧?” 蒋坤沉默着坐在那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是封了霜一般。 东笙有的是耐性,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碗里的酒都凉透了,蒋坤才突然呼出一口气,无由来地忽然笑了起来。 他想,他做错的够多的了,就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他都已经整得面目全非了——他勾结外敌、弑君、逼储……这些可都是他二十多年前初为官时嫉恨如仇的大罪啊,就这么几十天的时间,他全扎扎实实地犯了个遍。 往后若再接着往下走,还不知要拖累多少人,其中有公主,有他蒋氏全族——他想,这辈子作恶,哪怕能侥幸逍遥一时,那等他死后呢?如何面对这些冤魂? 他的手腕像是灌了铅,极沉极缓地端起了酒碗。 东笙知道他这是想通了。 蒋坤抖着音,沉声道:“君子,一言九鼎。” 就这一句话,东笙心里一下子就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下来——他之前没料想蒋坤真能妥协,此时竟还感觉有几分不真实。 他嘴角不自觉地荡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也冲蒋坤抬起酒碗,两相一敬,正要喝下…… 城楼下却传来了马蹄声。 蒋坤的嘴唇才刚沾到冰凉的酒浆,就听见城楼下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大人!!不好了!!朱雀门和青龙门的布兵与他们在城郊打起来了!!” 这一句犹如霹雳,当场将蒋坤轰了个外焦里嫩,手一抖,差点失手将酒碗打翻。 东笙也愣住了,他迅速放下酒碗起身走到城楼边往下张望,来人真是被安排守城的巡防营。 蒋坤懵了半天,这才彻底反应过来,也连滚带爬地扑到城墙边往下吼:“怎么回事,谁下的令!!” 那人道:“是言大人!说蒋大人许久未归,兴许是出事了!就带人出去袭营了!” “放屁!”蒋坤暴跳起来,连斯文都顾不上,直接扫地了,“他放屁!!我都说了不准擅自作主!!” 东笙一把按上蒋坤的肩头:“蒋大人还是先赶快回城吧,但愿还来得及。”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00 第175章救火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蒋坤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他的那些盟友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尤其是那姓言的,一天到晚看着像是个没主意的跟屁虫,实则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估计是瞅着蒋坤半晌不回来,担心他反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来了个先斩后奏。 若是蒋坤不肯投降,那他此举也是理所当然,如若蒋坤真的妥协了,他也能先下手为强。 城内的兵力加上京郊大营的主力,好歹也有三十万人,他留在宫中等着战报,让虎贲郎将带着人马去朱雀门袭营。 东笙事先交代卓一鸣原地驻扎,不可轻举妄动,十万人在帐篷里午饭吃得好好的,不想帐外一声巨响,天上掉下一颗灵能炮,直接轰了军营大门,连带着周围两只帐篷都被齐齐掀翻。 卓一鸣以为是他们谈崩了,直接下令迎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双方二十多万人就在朱雀门外打得不可开交。 罗耿在青龙门外军营里看见北方窜起的烟花信号,便知道他们是打起来了,当即遣了一部分兵力西北向驰援朱雀门。 没想到半路让埋伏已久的银甲给截胡了。 吟风一路向北狂赶,远远地就看见那一片铺天盖地的滚滚烟尘,急得满脑门大汗:“停战————!!奉太子与蒋大人之命——停战————!” 只可惜他的声音撞入炮火连天的战场,就像是闹市中掉在地上的一根针,无论他怎么声嘶力竭,都没有一个人听见。几十万人早已杀红了眼,轰隆声中血肉横飞。 东笙就是担心等他们赶到的时候为时已晚,才让吟风先一步去传令。 朱雀门前无比混乱,打得尘土满天飞,吟风艰难地四处搜寻着卓一鸣的身影。卓一鸣不善武学,立志要做个儒将,所以一般都身处中军或是阵后,吟风好不容易看见卓家军后方似有一个在一群北方大汉中略显单薄的人影,便飞快地向他赶去。 卓一鸣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战阵上,忽然觉得余光中似有一道影子闪过,还以为敌方刺客,吓得猛一回身。 “吟风大人?”卓一鸣诧异地认出他来,他们曾在北疆有过数面之缘。 吟风来不及说多的,劈头盖脸地就是一句:“赶紧让他们停手!蒋坤已经投降了!” 卓一鸣登时就给他这一句给砸懵了,半天脑子才艰难地转过弯儿来,他瞪着眼指了指战场:“……这可不是我要打的,是他们袭的营,我喊停没用。” 吟风心里火烧火燎,头疼地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问道:“敌将呢?” 他话音才落,军中就传来一声气壮山河的大吼:“贼将已死!速速投降!缴械不杀!” 两人顿时一惊,抬头看去,只见卓一鸣手下的一名副将已经将那虎贲郎将的脑袋高高地挑在了旗杆上,还兴奋地挥舞着。 吟风的脸当即就黑了。 卓一鸣有些下不来台,只见他那壮如牛的副将还远远地冲他咧嘴笑,心情无比复杂起来——无论如何,反正现在麻烦大了。 死的若是小兵也就罢了,偏偏一刀把敌将脑袋给削了,这回可就真是覆水难收了。 卓一鸣咽了口唾沫,说道:“……已经杀了,现在怎么办?” 东海还打着仗,现在京城打成这样,无论输赢,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吟风脸色无比僵硬,稍微想象了一下东笙得知此事后的反应,顿觉一身恶寒,于是拧着眉,神情凝重地说道:“不要再往城里打了,我去找罗将军,但愿他那边能拦下。” 朱雀门这拨人是京郊大营的人马,可领兵的却是宫廷戍卫的虎贲郎将,八成是言御使担心京郊大营主将临阵倒戈——可惜他打错了算盘,人家京郊大营主将好歹还镇压过几次暴乱,这虎贲郎将顶多也就见过几个刺客,而北疆卓家军那可都是实打实的从战火里滚出来的,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就算他们有灵能炮,而卓一鸣打起他们来还是跟欺负小孩儿似的。毕竟他手底下的那些北疆壮汉,一个个的别说是拿着白晶灵武了,就算是只给把砍刀,也能神勇得光着膀子在雪地里狂奔。 吟风前脚刚离开朱雀门没多久,东笙一行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 而此时,卓一鸣都已经打完了,十万俘虏跟私塾学生做错事挨骂似的,一个挨一个抱着头整整齐齐地蹲了一片。 他们主将的脑袋,就挂在插在一旁的旗杆上,乌红的血淌下来,染红了绣着“卓”字的蓝色旌旗。 东笙的脸色十分难看,蒋坤跌跌撞撞地从车里冲出来,一看到这,当即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完了,全完了…… 卓一鸣迅速翻身下马,脱了头盔,跪在东笙面前连磕三个头:“望殿下恕罪!” 但这事儿,又哪能怪到他头上。 东笙把卓一鸣一把拉起来:“罗耿那边有消息吗?”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01 卓一鸣道:“吟风大人已经去了……” 这话都还没说完,紧接着西边又窜起一颗烟火,不过这一颗是红的,意味着求援。 看来是一个都没赶上。 东笙没办法了,只能破罐破摔,转身上了马,干脆利落地冲卓一鸣说道:“带上所有的人,去支援青龙门。” 卓一鸣领命而去,东笙看了一眼地上神情呆滞的蒋坤,冷着脸问道:“是西疆聂家的人?” 蒋坤愣愣地点了点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是在把公主往火坑里推。 东笙面沉如水地扭过脸去,手紧攥着缰绳,额角青筋直跳:“多少人?” “二十万……一直埋伏在城外。” 东笙冷哼一声。 当初打沙安人那么多小九九,这会儿要打自己人了,聂家倒是够竭尽全力的。 聂家在北境贻误军机,女皇看破不说破,虽然看在驸马的面子上没有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处置聂家人,但在那之后却暗中以冗军为由将西疆裁军一半。 此时二十万聂家军,已经算得上是倾巢而出了。 只是罗耿十万人被西疆人和城中布兵里外夹攻,估计也够呛。 半个时辰不到,东笙领着卓家十万兵马从后方绕到了青龙门战场,罗耿被逼得没办法,总归是城内的布兵要好打一些,便干脆把战线往后拉到城中,城门一关,把聂家军堵在了外面。 聂家军疯了一般地炸城门,城内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但只要城门一破,罗耿就完了。 而就在他们把注意力都放在青龙门那几十寸厚的铜板城门上时,卓家十万人已经从后面咬了上来。 最后一颗灵能炮轰向了城门,然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那刀枪不入的城门依旧没事,只是凹了好几个诡异的大坑——城墙却被轰塌了。 巨大的城门怪响了一声,像是某种呜咽,先是一侧歪了,在这千钧之重下,城门把自己从另一侧的城墙上连根拽了下来,碎石滚滚,然后不可阻挡地往后倒了下去。先歪的一侧率先砸在地上,另一侧紧接着沉沉拍了下来。 尘土如滨海涨潮的大浪一般扬起,大地都颤抖了起来。 所有人都懵了,就连攻城的聂家军也愣住了。 城内京郊大营的布兵被砸死了大半,罗耿和大部分的人手都在城门上,城门一倒就跟下雨似地掉了下去,噼里啪啦地砸在城门板上。 罗耿的胳膊千钧一发之时勾住断墙的一截木架,算是捡了条命。 东笙目睹了城门拍下去的全过程,目瞪口呆地风中凌乱了一阵,默默吞了口唾沫,抬手再挥下。 杀! 第176章西郊尘埃 两边的人马加起来,零零总总得有三十多万人,这要是一股脑全涌到城里去,不知道还要殃及多少平民。 罗耿的人所剩无几,挡也挡不了多久。所幸的是,这门拍下去以后,连带着城门上的城楼也一起塌了,巨大的飞檐顶斜着卡在两堵断墙之间,底下的缝隙也在城门倒下的一瞬间被滚落的砖石给堵得严严实实。 聂家人就算是想要往后退到城中,也不是什么容易事,而东笙必须得保证,在他们想办法翻越城墙之前,逼他们投降。 卓家军从后方直接一路杀了上去,这西疆卓氏可不是京郊大营,领兵的也不是那半桶水叮当响的虎贲郎将,主将是公主的小表叔子聂衡,年纪很轻,据说也是十六岁开始就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早早就有了西北狼的名声。 “聂小将军!是卓家军!”副将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聂衡拿手挥了挥面前雾一样弥漫的尘土,干干地咳嗽了几声,眯着眼往远处一看,卓家军已经和他们的后排步兵打起来了。 军中已经骚乱起来,中军甚至已经有人慌忙往后涌去,聂衡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只用了几次眨眼的功夫,就果断地下了决定:“投降。” 副将惊诧地“啊”了一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聂小将军……” 聂衡言简意骇地道:“大势已去,打不了了,投降。” 朱雀门京郊大营的兵力连一个时辰都撑不到,卓家军赶来支援几乎还都是全须全羽,而他们的前锋要么已经被罗耿的人给剿灭,要么就被城楼给砸死了——更何况人家是从后头咬上来的,现在军心溃散,他连前阵变后阵的时间都没有。 卓家和罗耿在南北疆还有好几十万人呢,兵败也是迟早的事,没必要为此再死更多人。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02 东笙这一次没有冲锋陷阵,披着大氅和卓一鸣一起坐镇中军——这一仗输赢的关键,就是他的生死,只要聂衡没法杀了他,就根本没有再打下去的意义。 果然,比东笙预想的还要快,两军交上手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就隐约间看见远处的尘土中似乎有一道摇晃的白影。 “他们这就投降了?”卓一鸣几乎觉得不可思议,有西北狼之称的聂衡怎么会投降投得如此干脆利落,“难道是……是诈?” 东笙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白影,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卓一鸣的肩膀:“不是,是真投降了,鸣金收兵吧。” 卓一鸣似乎还是不放心,为难道:“可是……” 东笙“哎”地叹了口气,心情却显然不错:“蒋坤都知道他们这仗打不赢,聂衡能不知道吗……行了赶紧下令收兵吧别磨磨蹭蹭的……哎传令兵人呢哪儿去了赶紧的。” 一阵冷风从光秃秃的京郊战场上呼啸而过,刺人耳膜的鸣金声被风刮遍了西郊。 青龙关倒塌的城门口尘埃终于落地,聂衡卸了甲和武器,从卓家军让出的一条道中一步步朝着东笙走去。 算起来,这还是聂小将军的第一场败仗。 聂衡的头发还有些凌乱,额前散着几绺枯燥的黑发,脸上也沾满了尘土和血混合的污垢——他从西疆一路奔波而来,也早就精疲力竭了。 他看见不远处小坡上的东笙披着几乎一尘不染的月白色大氅,高高在上地骑在一匹黑鬃灵驹背上。于是聂衡蓦地低声笑了一下,听着像是自嘲,他低着头拍了拍自己皱巴巴脏兮兮的中衣下摆,十分利索地往地上一跪,匍匐着连磕三个头:“罪臣聂衡,参见殿下。” 东笙无意刁难他,朝身旁随行而来的玄天卫使了个眼色,便冲聂衡说道:“聂将军是个明白人,孤要替军中将士谢过聂将军大义。” 那名玄天卫会意之后,迅速下马赶到聂衡面前,把他扶了起来。 聂衡却一把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回去,又一脑门磕在了地上。 东笙蹙了蹙眉:“聂将军这是何意?” 聂衡头也不抬地说道:“罪臣愿向殿下双手奉上弄月弩,不知……可否换我聂氏一条活路。” 弄月弩?! 东笙两眼微瞪,似是仍旧不敢轻信:“弄月弩在你那?” 聂衡不过只是一个领兵起事的,蒋坤怎么会把弄月弩交给他保管,那可是他们最后的筹码——东笙一旦得到弄月弩,就可洗去弑君的污名。 聂衡并不直接回答东笙的话:“聂家上下一千两百口人,六百七十男丁、五百女眷、三十少年稚童……罪臣,不忍族人受戮。” 意思就是,他绝不可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拿自家一千多口人的性命冒险,而东笙若是不先开金口承诺,他也绝不会交出弄月弩。 “不知罪臣满门性命,比之殿下万代声誉何如?” 东笙默不作声地垂眼盯着他,长睫如帘一般掩着他眸中的情绪,眼尾向上挑着,淡色的薄唇抿成一条锋利线,仰望着看时总有那么几分薄情傲物的味道。 东笙一刻不说话,聂衡心中就一刻紧绷着,冷汗从他的额头淌下,像是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心脏上。 虽说这一场闹剧的幕后主使是蒋坤和言御使,但毕竟名义上是为了公主的帝位,而他们又是公主的夫家……蒋坤一党谋反的罪名肯定已经坐实了,按照常理,聂氏也绝不会幸免。 当初他们谋划金銮殿弑君的时候,负责调换弄月弩的就是驸马,他估计也是未雨绸缪,想着万一这一次败了,这弄月弩或许能换聂家一条活路。 所以驸马派人暗中连夜出城,把弄月弩给了聂衡,让他好生藏起来。 “聂将军放心,”东笙说道,“聂将军既已投诚,孤便不会动你聂氏一族……况且,城门让你轰成这样,你们家不负责修好,孤找谁当冤大头去。” 聂衡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又是一大拜:“罪臣叩谢殿下!” 人群外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韩瑾披着一身黑袍飞快地赶了过来。 “殿下!”韩瑾勒马停下。 “韩首领?”东笙连忙问道,“罗将军怎么样了?” 韩瑾脸上还蹭了些土,他点了点头,气喘吁吁地笑道:“救下来了,性命无忧。” 东笙放心下来,声音越来越小地嘀咕道:“那就好……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跟子融交代。” “殿下,”聂衡道,“那日驸马着人将弄月弩交与罪臣,罪臣便将其埋在西郊凉夜关城门下,若是殿下要取,罪臣这就去……” “韩首领,”东笙说道,“你陪聂将军走一趟吧。” 韩瑾一颔首:“臣领命。” 青龙门的巨匾砸在碎石土坡上,中间裂了一条缝,几乎要断成两截,原本鎏金的大字此时也落满了尘土。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03 京城初春的风总是很大,料峭的寒风裹着未尽的凉意一阵阵从城郊刮过,一点点散去了战场的血腥气。 东笙吸了口气,一股凉风就灌进了肺里,刺得他浑身一激灵,脑子里却一下子松快了。 他想,总算是赢了。 翌日早上,天还未全亮,京城的人大部分都还没睡醒的时候,太子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入主金銮殿。 三日后,先帝发丧,华京城举行了一场国葬。 第177章闻讯 玄丰三十六年二月廿日,雨水,东海狼烟四起,长城出水,东海疆全线戒严。长城巍巍百丈,滨海三十里不见天日。 自打和大凌人在海上交上手,燕海关一线以外的炮声就没停过,在海底沉寂了数年之久的长城全部升出海面,遮天蔽日地挡在海疆线前,滨海诸州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商贸一下子又中断了,已经有居民开始南迁。 清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周子融穿着甲在统帅部的木板床上刚刚合眼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又被不知从哪传来的一声炮响的炸醒了。 他提着刀几步跨出门外,天色还暗着,三个时辰之前他们刚刚打完一仗回来,几乎是两败俱伤,大凌人应该还不至于这么快再攻一次。 冷风扑面而来,哗哗地往襟口里灌,把周子融熬了三天三夜的神经给刺激得突突直跳。 “怎么回事!” 楼下的一个亲卫扶着头盔跑到他脚下连忙解释道:“将军没事!校场的炮走火了!” “伤着人没?!” 那亲卫说道:“没!将军您再睡会吧!天还没亮呢!” 可这么出来被风一吹,周子融还哪有睡意。右臂上的剑伤一受冷,竟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他有些后悔,前几天的海战他就不该去搬那门炮,那时他的确是心急了,而他这条胳膊怎受得了那般重负,那时当即就是一阵断骨般钻心的剧痛,回来以后就一直没消停。 他低头看了看绷带上渗出的脓血,用左手按了按,再抬起来一看,竟然连左手掌心都沾上了些。 本来都结痂了的伤口,怎么就又化脓了。 周子融叹出口气,立马就成了一股随风散去的白雾。 天还不算特别暖和,回望城中,却是一片萧条冷落。 大凌人和番阳人的联军,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周子融在栏杆边站了一会,感觉到脚底下木板微微晃动,便自然地向楼梯口望去,只见元锦匆匆忙忙地拐了过来:“王爷!” 统帅部顶楼是周子融休息的地方,自打罗迟和元鲤到南疆去之后,能出入这里除了周子融就是元锦了。 “怎么了?”周子融皱了皱眉,这些日子他天天过得如履薄冰,最怕看见手底下的人慌慌张张地来找他,“出事了?” 元锦快步朝他走来,脸上却透着喜色,连平时的礼仪都顾不上,直接拽着周子融就要往外走,一迭声地急忙说道:“快快快,京城来的使者到军大营门口了,几位将军都已在统帅部大厅候着了!” 这么大阵仗? 周子融脚步停了一下,愣了愣:“京城来的?” 元锦激动地看着他:“是啊!” 周子融看着他这副神情,忽然隐约间似有所感。 难不成是…… 一股难以名状的兴奋在他心底迅速膨胀,这回不用元锦拽了,周子融抬脚就快速往楼梯下跑,一连串的脚步声恨不得震得楼梯都发颤。 “诶王爷您慢点,注意脚下啊……” 统帅部门外一片骚动,几位将军都在大厅里一副严阵以待般的架势,两个年纪大点的正襟危坐,年轻些的都忍不住站到大厅门口等着了。 天边破晓,风越来越大,北返的鸿雁飞过,成群结队地划过深青色的天空。 “圣旨到——” 远远地传来一个爽朗的男声,厅中众人一下子都站起了身,只见门外一群人跟着簇拥而来,一个人穿着藏青色的长袍从人群中间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着绛红色官服的女子。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04 周子融定睛一看:这是吟风和……弄月? 吟风抬起手中的圣旨,意气风发地笑着大喊了一声:“北昭王何在?!” 周子融还未完全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听他这么一嗓子,连忙走到厅前跪下:“臣在!” “北昭王听旨——” 在场的所有人闻声顿时都齐齐跪下,匍匐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皇骤崩,归于五行,皇帝臣笙,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先帝之遗命,以储君之身,属以伦序,继统承祧,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每一个字都像是震耳欲聋,周子融听得浑身发抖,极深地吸了口气,正准备叩首:“臣……” “慢着。”吟风压低了声音叫住他。 周子融疑惑地抬头看向他。 吟风比了个口型“还有呢”。 周子融连忙又重新跪好。 吟风夸张地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地继续道:“东海大战未捷,一月之内,朕必亲征燕海关,与军同战敌寇。” 他还要亲自来? 周子融蓦地又抬起头来。 吟风急忙冲他挤眉弄眼地比口型“别发愣”。 周子融顿了顿,这才又重新镇静下来,稳稳地磕了个头,抑制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臣恭祝陛下国泰民安,福祚永昌明!” “山呼——” 众人纷纷顿首,齐呼万岁。 总算走完了章程,吟风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终于端不住那副正儿八百的架子,赶忙俯身把周子融扶起来:“王爷快起来——哎你们也都起来,起来起来。” 弄月拜道:“弄月拜见王爷。” 周子融冲她笑着点了点头,心神虽然还在那封诏书上,但面上还是客气地说道:“不必多礼。” 他把该说的一说完,马上又忍不住地转向吟风,问道:“这什么时候的事?” 吟风刚刚过了把传圣旨的瘾,心情颇好,乐着道:“就两天前,我和弄月连夜赶过来的,本来他想一起来的,但……新君践祚嘛,姓蒋的和公主那些人还不知道怎么处置,但他说了,登基大典必须等到王爷凯旋再开。” 周子融不觉笑起来,为了避免自己乐得太明显,稍稍掩着嘴清了清嗓子,这才按耐住抽动的嘴角,正经问道:“蒋坤?现在怎么样了?” “蒋氏全族都收监了,同党也都没一个跑得脱,”吟风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公主禁足,聂家人……多亏了那个聂衡,青龙门一战主动投诚了,还把弄月送了回来,所以聂家除了驸马和家主以外都没事。” 况且其实聂家本来就轻易动不得,毕竟是镇守西疆的世家,西域流寇那么多,若是灭了聂家,短时间内上哪找人替他们守西疆。 “这样啊……”周子融点了点头,眼神挪到了弄月身上,这姑娘倒也还是千年前的模样,除了换了身衣服以外,眉目间那份独有的英气一分没减。 吟风说完之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神色渐渐沉了下去,嘴角的笑意也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严肃地说道:“恕在下失礼,在下听闻战况不是特别乐观……” 周子融被他这么一说起,眼神也暗了几分。 东海还不比其他几疆,若是战况不佳还能向周围搬援兵——东海的海舰就那么多,而且能打得了海战的都必须是受过训练的水兵,寻常的军队来了也没多大用处。 就这么说话的功夫,天色已不知不觉间亮开了,远处的燕海关塔楼传来了角鼓声。 周子融朝着东面望了一眼,风中裹着海水的咸湿,撩起他额前的几缕碎发,霞光打在脸上,在眉宇间透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吟风从侧面看着他,此时光线充足了不少,再加上周子融板着脸,他才陡然发现这人竟是消瘦了许多,骨骼的轮廓坚硬而突兀。 “他们来了?”弄月问道。 周子融只是极轻地点了一下头,道了句“失陪”,转头就往校场上走。 吟风与弄月互相看了一步追了上去。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05 第178章最后一战(一) 东海二月雨水多,天才刚亮没多久,阴云就沉沉地压了过来。长城一线以西的风被挡了大半,可东面就不一样了。 长城墙头上的狼烟滚滚升腾,灰鸥在低沉沉的天空下无声地盘旋着,飞到远处时几乎要与天空融为一体。 五十艘海舰驶出东海外港码头,朝着长城的方向一路劈波斩浪。高耸的长城越来越显得巨大,像是一片连绵的山脉,不知不觉间,众人就都被其阴影给严严实实地盖在了底下,周围顿时暗了下来,海舰尾部的灵能蓝光照着平静的海面,远看就像是一群幽蓝的鬼火。 在长城的阴面越靠近城墙,就越是阴冷,虽说没有多大风,但还是能感觉到仿佛是从各种机关缝隙中渗出的冷意。 海面在微微震颤,耳边充斥着长城防御工事转动的嗡嗡声,周子融仰头看了一眼天象,阴云一层一层地叠着,估摸着过不了多久怕是要下雨,这个季节下雨下不了多大——但是下得长,这就意味着,他们的灰鸥用不了多久。 一个戴着白晶镜片的小兵观察了一阵,禀报道:“大将军,大凌人距离长城还有五十里。” 周子融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背在身后的手默默掐算着时间。 绣着玄天旭日纹的黑色旌旗软塌塌地挂在杆子上,铜制的风向标像是被浇住了似地纹丝不动。 吟风巴着船弦探出了将近半个身子出去张望,他们的主舰大概在中军的位置,最前面的一排小型海舰已经分别驶到了数处类似于玄关的巨门前。 弄月揪着吟风的后领子把人给拽了回来:“小心掉下去。” 城墙塔楼上的人拿着旗子冲他们甩了几下——这意味着,请示是否要开闸门。 “将军。”船头的传令兵转过头来看向周子融,等着他的指令。 周子融瞥了一眼船弦边的吟风和弄月,然后冲那传令兵点了点头:“开。” 船头的传令兵立马扛起铜号,步子一扎稳,鼓足了一口气:“开————闸————!!” 每座闸门上头对应的塔楼中都传来了角声,巨大的城墙内传来机关转动的吱呀声,像极了某种巨兽的呜咽,整座城墙连带着海面都剧烈地震颤起来。 吟风瞠目结舌地紧抓着船舷扶杆,望着不远处动起来的巨大闸门——一千年来,他可从没见过这阵仗,就连弄月也看呆了。 十数座精铁锻造的闸门齐齐怪叫了一声,被不知哪来的千钧之力给从中间的缝硬生生扯开,向城墙两边的门洞缩去。 闸门一打开,一股大风裹着浪就迎面涌来。 旌旗一瞬间被刮得疯狂鼓动起来,猎猎作响,风向标也跟个破牙签似的被吹成了个转不停的陀螺,大风猛烈地扑面而来,几个没站稳的差点往后一屁股坐在甲板上。 海舰被大股涌来的海水给冲得像小渔舟一样上下颠簸,好在是把动力舱内的白晶灵能开到了最大,才没被冲得往后退。 吟风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眯成缝隐约看见周子融一动不动地站在船头的甲板上,像是脚底浇铸了铁水,甲胄间隔处的衣料被吹得紧贴在身上,腰封也勒得十分紧实,右手扣在腰间的刀柄上,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把迎风怒张的长弓。 闸门完全打开后不久,海水渐渐平缓下来,五十艘海舰迎着门外的大风驶出了闸门。 闸门在他们身后沉沉合上,极远之处的海面上,已经出现了一排黑影。 身旁的传令兵道:“大将军,他们快过防线了。” 周子融不动声色地等着,扣在刀柄上摸索着刀柄纹路的手指不经意间越来越用力,指尖都泛白。 “还有三里。” 城墙又开始隐隐震动了起来,只是这一次,震动的来源似乎在海水底下。 “还有两里。” “一里。” 只听海底下传来无数声暗潮鼓动的水声,紧接着一串又一串的气泡鼓出了水面,翻出一朵朵的浪花来。 弄月忍不住也巴着船舷往下看了一眼,水底极深之处似有什么东西的影子一闪而过,她大惊道:“这是何物?!” 周子融抬手指了指远处海面上零星冒出的气泡,说道:“东海海防的八百石灵兽。” 光是一只,就有三头黑熊摞起来那么大。 周子融说完,又很严谨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只剩三百只了。” 其余那五百只,大部分都在大凌人第一次猛攻的时候耗尽了,那时周子融还在京城,驻守的将军不敢擅自带兵出长城,只能靠石灵兽硬扛。 大凌人似乎是被这玩意儿咬出经验来了,一察觉到水面上的蛛丝马迹,就把炮口朝下,冲着水里打。火炮打在水面上嘭嘭作响,尽管钻不了太深,但还是有倒霉的石灵兽恰好撞上的,直接被炸成了碎石粉末,和炸起的白色水花一同飞起,再刷啦刷啦地洒在海面上。 戴着白晶镜片的小兵眉头拧得死紧,过了一会儿,才突然扬起眉毛来,激动地喊道:“咬中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06 远处还是有不少石灵兽冲破了炮攻,一口咬碎了敌舰的船底,还拽着甩了几下,一连十几艘大凌海舰剧烈地晃动了起来,缓缓沉了下去。 “将军,牵制住了,还有三十里,开千里炮吗?” 千里炮是远程炮在军中的俗名,这炮虽然射程远大于三十里,而且威力极大,但十分珍贵,总共也就十几发,在不确认敌军是否有撤退或闪躲能力的情况下,是不会轻易动用的。大凌人的船与番阳可不是同一个档次的,特别是这一次派来的这一批,不仅吨位重,还极灵活。在陆地上也就罢了,在海上一个打不中冲进海里,那就是白白浪费几千量白银。 周子融冲他伸了伸手,那小兵立刻会意,将自己的白晶镜片摘下来递给他,周子融戴上一看,便道:“开,然后可以叫南礁的人准备了。” 周子融戴上这白晶镜片就没有要再还给他的意思,那小兵领命而去,没过多久,就有连着两串不同颜色的烟花窜上天空。 长城外墙的石砖沉沉挪开,在墙体上方敞开了两个方形的墙洞,露出里面的炮口来。 天越来越阴沉。 弄月走到周子融身后,抬头看了一下雨了。” “是啊,”周子融说道,“所以远程炮得赶紧用,不然下雨了就用不了了。” 远程炮瞄准是靠灰鸥或者灰鸽,一旦下了雨,灰鸥和灰鸽就都得成“落汤鸡”,远程炮也只能瞎打了。 只听身后城墙上连着两声不大不小的闷响,两道影子眨眼而过。 “嘭——轰!” 远处炸开一团通红的火光,另一炮砸在一艘大凌敌舰的炮塔上,那艘海舰顷刻间化为一团火球,连带着周围三四艘海舰都烧了起来。 其实他们以前吃过一次亏后就有意地拉开了船与船的间隔,没想到还是损失惨重。 “中了?”吟风只听得见声音,急忙问道。 周子融道:“只中了一发,另一发被他们用火炮挡下了。” 船头的传令兵回过头来,大喊着问道:“将军!还开吗?!” “开!” 等两军的距离少于二十里时,他们武器上的优势就要荡然无存了。 与此同时,南阳斯兰都城,罗迟和元鲤正坐在阿尔丹挂满了印花丝绸的马车里。 十天前,他们带着周子融的信物,从商道下到斯兰,然后到迪马找阿尔丹。阿尔丹一开始还觉得奇怪,东海打成那样,这俩不呆在自家守防线,跑到他这来搞什么名堂。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周子融想找那颗不知所踪的火神墨玉珠,还非要到南疆找,特地嘱咐他们去斯兰问问——这一问,阿尔丹彻底懵了。 那东西如今到底存不存在还暂且放在其次说,就算真的有,南疆那么大,岂不是如同大海捞针。 罗迟也觉得这事不靠谱,问了元鲤好几次,可那就是个三棍子都打不出两个屁的闷葫芦,铁了心地一句多的都不肯透露。 但试探了数次之后,即便是迟钝如罗迟,也渐渐隐约能感觉到——这样东西对于周子融来说,意义非同小可,若是找不着,恐怕这事儿没法善了。 “我家王爷说,当年从黑旗人手里缴来那柄什么圣剑……就是断了的火神剑。”罗迟回忆着周子融在信里的描述,说出口都觉得有些尴尬——这也太不靠谱了,剑上没墨玉,搞不好早就扔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了,毕竟传说当年那颗墨玉珠是碎成渣了的。 可这似乎唤起了阿尔丹的某处记忆,他脑中灵光一现,一拍掌说道:“那这样,你等跟本王出趟城,本王倒是想起有个地方,可以去寻寻。” 于是,他们与阿尔丹一同坐上了这辆金光灿灿的马车。 第179章最后一战(二) 大凌人的火炮像是长了眼睛,华胥引以为傲的三十里远程炮还未近身,就被他们给一炮轰下,连着六发,竟然只打中了两个。 天空中的阴云越来越厚重,像是块破棉絮似地盖得喘不过气来。 周子融透过灰鸥那双白晶打的眼睛,从高空俯瞰着大凌人的舰队,似乎是他们的火炮后装了个长得像是距度盘的东西——这东西华胥的铜炮上也有,一水儿全是铜铸的,上头有极细密的刻度,只不过他们用的是个半圆形的,而大凌的这个却像是好几个拼在一块,活像个铁打的蹴鞠。 灰鸥从空中划过,不远处便是大凌人的主舰了。 可就在这时,周子融左眼前白晶镜片上的图像突然没了,只看见前面传令兵的后脑勺。 吟风见他突然愣了一下,便问:“怎么了?” 周子融摘下了镜片,放进腰间的布囊里收好,说道:“让他们给打下来了。” 吟风脸色一黑,气愤地啐了一嘴:“这群毛贼。”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07 他骂完这句,心里还是闷着气,顿了顿,又问道:“那还剩几只?” “还剩……”周子融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到额头凉了一下,抬手一抹,是一滴水。 随之而来的就是越加密集的雨点打在甲板上,噼里啪啦跟倒豆子似的,把木甲板一团一团地洇湿。 这下就一只也不剩了。 周子融倒也没恼,只叹了口气,便又冲前面的传令兵问道:“还剩几里?” 那传令兵答道:“不到二十里了!” 海上冷风吹雨,浪越滚越大,冰凉凉的雨水被风吹得迎面扑在人脸上,再顺着领口漏进衣服里,很快,众人的铠甲里头的衣料就湿了大半。 雨水从生冷的铠甲面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周子融沉默了一阵,雨水从睫毛流进眼里,他眨了两下眼,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传令各舰,备投石机。” 他明白,大凌人等的就是这场雨。 传令兵朝着周围的船舰打了几道旗语,甲板上的士兵已经开始忙活着把折好的投石机架起来了,弄月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哪有在海上用投石机的。 吟风好歹跟着东笙打过北疆之战,知道大凌人那些凶残的玩意儿,一看便明白了过来。 “各舰散开!” 他们所在的主舰往后退了一段,给前锋海舰腾出了位置,将船舷之间的距离尽量拉开。 到了这个时刻,所有人的神经明显绷紧了,弄月虽说仍旧一头雾水,但一看周围的气氛,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每艘海舰的甲板上都放了四个大黑铁皮箱子,士兵把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陶罐子一个个搬出来,在投石机上架好,罐口朝上,再小心翼翼地把封口的木塞拔掉,里面是泛着油光的黑油。 “这是何意?”她压低了声音问身旁的吟风。 吟风的脸色十分难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恶心的场景,一时竟觉得有些反胃,眉毛皱得死紧,简洁地解释道:“灵鬼。” 周子融的手暗暗攥住了刀柄。 几乎是一瞬间,他一眼捕捉到了不远处的海面上翻出的一团气泡,急声大喝道:“投!” 投石机的轴承一阵吱呀怪叫,最前面一排的海舰纷纷抛出数十只开口的陶罐子,炮弹似地打出去,直到落在水中速度渐慢,陶罐里的黑油才咕咚咕咚地冒出来,成片地浮在海面上。 紧接着又有数十支燃着黑油的火#箭朝天射出,再从从空中转下,落在漆黑的油面上——只蜻蜓点水般地一触,便瞬间燎起一片大火。 这火一烧起来,远处的“火海”中就立竿见影地传出了一阵阵凄厉的啸叫。 黑油烧出的火不会轻易被雨水浇灭,但问题是现在海上风浪大,过不了多久这油就会让浪给打散,对付灵鬼的火阵也会随之土崩瓦解。 况且即便是这么烧着,左前方的一排海舰处仍旧骚乱了起来。 看来还是有不少漏网之鱼,几十灵鬼从水下巴着船底,张牙舞爪地往船舷上爬。 “放箭!” 离船太近,总不能拿炮轰,幸好目前冲出火阵的灵鬼还不是特别多,众人对着水下一通乱箭齐发,灵鬼刚刚从水里冒头就被一箭打了回去。 然而不知怎么,有几只竟然直接从水里凌空跃了起来,狂叫着扑到了船上,一口就将一个站在船舷边的小兵的脑袋给一口撕了下来,鲜血跟喷泉似的往外冒,滋得满地都是。 附近的士兵一齐对着那个别几个冲上船舷的灵鬼放箭,有的胆大甚至瞅准时机,迎头就是一刀。 海上的雨越下越大,最后竟跟泼水似的,一瓢一瓢地浇在海面上,狂风大作,把他们的海舰掀得左右直晃荡。此时甲板上已经积了水,跑几步都脚底打滑,被灵鬼袭击的几艘海舰十分吃力,而前方海浪翻滚,火阵也有了要熄灭的趋势。 吟风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水,一手握着船舷,抓狂道:“这雨怎么下这么大!” 周子融心中还不免有些奇怪——难不成是天不时,以往的这个季节极少会下这么大的雨,他之前还想着这雨顶多是下得久,却不想会下得跟瓢泼似的。 “报———”船尾一个小兵忙不迭跑来,都来不及抹脸上的水,一张口便是唾沫横飞,“大将军!北海关来报!有敌军偷袭!” 北海关在燕海关以北七十里处,那是华胥东海布兵最为薄弱的地方。 周子融先是微微一愣,回头看了那士兵一眼,随即转过脸来,不易察觉地勾唇一笑——原来大凌人打的是这个心思。 吟风看向被淋得透湿的周子融,雨下得太大,看人跟隔着道水帘一样,而他竟然在雨幕中隐隐约约看见,周子融在听到这种消息之后,似乎还极度诡异地笑了一下。 这可是相当于火烧后院了啊。 吟风忍不住问道:“这回怎么办?!”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08 那士兵也等急了:“请大将军示下!” 周子融“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左翼二十海舰前去驰援。” 士兵领命而去,吟风心里却急得跟闷着盖的开水壶似的,努力克制着问道:“这……就这?万一大凌人……” 周子融道:“你知道为何北海关布兵少么?” 吟风愣了愣。 弄月却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因为北海关外方圆三十里全是暗礁,不便行船?” 周子融笑着点头道了声“对”,北海关不比燕海关繁华,出口极少,所以除了当地的渔民和他们这些戍卫东海的人之外,知道这个的人并不多。 大凌人跟他们僵持了大半个月,早就耐不住了,此番多半是企图牵制他们的主力,以求从北海关突破,意并不全在燕海关,所以不给他们点甜头,这些大凌毛贼是不会上当的。 可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冲破火阵的灵鬼越来越多,甚至有几只已经突破了前锋海舰的防线,来巴主舰的船底了。 周子融能模模糊糊听见灵鬼的爪子拍在船底上的闷响声,右手拇指抵着刀柄与鞘身相接处,长刀悄无声息地出鞘半寸,可这时不知怎么的,他的拇指僵了僵,又收了回去,刀身又全部落回鞘中:“准备放箭!” 吟风弄月手持青铜弩,也对准了鼓着气泡的海面。 前方一阵大浪打过,火势彻底熄了下去,前锋海舰几乎都陷入了与灵鬼的缠斗中。 很快,主舰的船体两侧壁上也传来了密集的噼里啪啦的声音,直听得人头皮发麻。 “灵鬼————!”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一只灵鬼已经率先从水里迅速爬了上来。 第180章最后一战(三) 成群成群的灵鬼就像是见着了蜜糖的蚂蚁,蜂拥似地往船上涌,前锋的海舰船侧几乎都被爬满了,整艘船都被拽得左右晃荡。 主舰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四周都是灵鬼的四肢拍在船侧壁上的声音,那声音像是拿木锤子锤钢板,闷闷的,却十分急促而密集,从船底迅速转移到船舷,再被守在船弦的士兵一箭射下去,噗咚一声落进水里。 虽说眼下还尚且勉强能控制,但他们不知道水底下究竟还有多少只。 吟风又射出三箭,把巴在船弦上的三只给打了下去,实在是受不了了,回头朝着周子融喊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远处的大凌人还在继续靠近,此时他们连主舰都被牵制住了,一旦进入大凌人的火炮射程内,恐怕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周子融看了一眼船尾,轻描淡写地说道:“再扛一会。” 吟风几欲抓狂,以为周子融是脑子不清醒,急得烧心,大嚎道:“大凌人离我们不到十里了啊!” 大凌火炮的射程是三里,半个时辰以内如果他们还被灵鬼这么压着打,恐怕会被大凌轰得全军怒沉海底。 而周子融还是那句话:“扛着。” 左船弦侧一只灵鬼踩着栏杆跃了起来,带起的一大串水花浇了船弦边的弄月一脸,腥咸的水滴直接砸在眼里,激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只闻见一股带着腥臭味儿的滚烫热气扑面而来。 “弄月!”吟风跟前还有三只灵鬼,离弄月有七八步的距离,根本来不及反应。 弄月只能凭着直觉朝着大概的位置抬起手里的弄月弩,只觉头顶一阵滚烫的劲风撩过,紧接着是一片温热的液体洒在她的脸上。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溅满了黑色的灵鬼的血浆,带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而方才那只准备咬下她脑袋的灵鬼已先一步被砍了脑袋,畸形的头在晃动的甲板上骨碌碌地滚来滚去,没了脑袋的身子还在抽搐。 “没事吧?” 弄月回头一看,周子融正站在她身后,手里的长刀还滴着黑血,滋滋地冒着热气。 “没事……”弄月有些没回过神来,刚才虽说只是转瞬而逝的一阵刀风,可其间所裹挟的灵力却让她莫名觉得似曾相识。 周子融递给她一张手帕:“没事就好,小心一些。” “多谢。”弄月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浆,再抬头时周子融已经走开了。 还不等弄月想明白那股灵力究竟有哪里不同,身后便传来吟风一声大喊:“你没事吧?!” 弄月被惊地一哆嗦,神智被强行拽了回来:“啊……没事没事。” 周子融走回到原来的位置,拿着刀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根本克制不住,他尝试着用左手按着手腕想把胳膊稳住,可惜却是徒劳,剑伤又开始发作,疼痛顺着经脉几乎蔓延到了整条手臂。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09 他不动声色地把刀上的黑血在衣服布料上蹭干净,再收回鞘中,尽量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将军!”传令兵石破天惊地一吼,直接把周子融喊得一愣。 “怎么了?” 那传令兵手中的白晶灵能长刀上全是黑血,脸色惨白惨白的,满额头的冷汗:“不到五里了。” “嗯,”周子融道,“发信号吧。” 两日前,月寒宫流觞台。 月寒宫并未比往常冷清多少,宫中的内侍不减反增,只是宫门一直闭着,门口有两队银甲戍卫,一日三班轮流倒。 自打公主嫁入驸马府之后,就鲜少回月寒宫了,此番算是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修剪枝叶、擦拭廊道,如今竟还有几分焕然一新的感觉。 公主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披,独自坐在流觞台的桐木琴边,也不好好弹,就这么呆呆“。山。与。氵。夕。”地坐着,嫩葱似的手指又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弹出几个不成调的音来。 现在早就过了午饭的点,案上置的饭菜都凉了也未动过一口。 流觞台外的宫中内侍垂着头,似乎在低低地嘀咕着什么,她看不清东西,听力就比常人要好些,隐隐约约能听见关于蒋家的一些话。 就在这天清晨,巡防营抓住了最后几个出逃在外的蒋家人,蒋氏全族收押入狱,蒋坤被打入黑水牢……和驸马一起。 这时,宫门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月寒宫中所有的人都急忙跪下匍匐在地——除了公主之外,她像是压根没听见一样,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桐木琴前。 那声音响起之后过了许久,月寒宫宫门才被缓缓推开,东笙轻手轻脚地从门外跨进来,给身后的随从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别跟着,又转头对地上跪了一片的内侍道:“都平身吧。” “谢陛下——” 先皇新丧,东笙现在还穿着一身素白的麻衣,外头裹着保暖的白色大氅,也未着冠冕,只配了个样式简洁的白玉冠。他抬头便一眼看见池塘上几条回廊外的流觞台中的人影,这节气的风还说不上暖和,撩动得珠帘泠泠作响,摆动间露出其后那个显得无比单薄的身影。 他也没出声,慢慢从池上汉白玉的回廊中绕过去,直到了流觞台的短台阶底下才停下了脚步,开口问道:“皇妹,朕能进来么?” 东漓这才用一种虚无缥缈的声音幽幽道:“陛下请便。” 东笙撩开帘子,只见东漓正双目无神地跪坐在软席上,身上披着一件月白锦面的薄披,头发也披散着,脸上瘦得快没肉,憔悴得不成样子。 东笙垂眸瞥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沉默了片刻,绕到她身后,解下自己的大氅盖在她背上,又蹲在她身前帮她紧了紧大氅的毛边,再系了个不松不紧的绳结——东漓也还是纹丝不动,任由他折腾。 东笙叹了口气,走到她对面盘腿坐下,一边帮她点燃铜炉里的香,一边道:“这才二月份,穿这么少得着凉,你们女子怀着身孕时可受不得风。” 香气慢慢散开来,东笙见东漓还是不吭声,一张脸像是被风冻住了一样,连神色都未动半分,东笙无奈,只好又补了一句:“受凉对孩子不好,那饭菜冷了你也别吃了,朕回头让御膳房再做些热的来。” 听闻这话,东漓才缓缓收回搭在琴上的手拉了拉大氅的边,挡住小腹:“多谢陛下。” “朕听闻你这段时间总不吃东西,所以才来看看,”东笙说道,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不必担心,待登基大典之后,你也便是长公主了……赐封长宁如何?日后你是长宁长公主,你或是你腹中的孩子,都不会被此事牵连半分……他也是朕的外甥。” 东漓也还是那句颤颤巍巍的:“多谢陛下。” 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跟明镜似的,如今她谋反罪名已成,若不是因为她这个懦弱的性子,东笙绝不可能还留她性命。 毕竟当初蒋坤说要一不做二不休,要弑君夺位的时候,她也未曾阻止。 她生来就是个半瞎,性子又怯懦得不行,再怎么聪颖,女皇也未对她有过半分期望——所以她羡慕东笙,即便是寿命不长,却打小就是众星捧月,就连她也是听着她皇兄的那些传奇故事长大的,她很清楚,女皇再怎么刁难东笙,那也是器重。 可她就不同了,平时女皇对她不闻不问,却突然有一天冷不防把她嫁给了聂家人——为何,还是为了牵制东笙,她却要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 她一边抚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凄凉地扯起嘴角笑了起来:“没想到陛下……如今还能记挂着臣妹。” 东笙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她那双与自己形状俏极的浊白眸子,心里一时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味道,只得道:“你平日里也莫要太胡思乱想了,外头再怎么闹也闹不到你月寒宫来,事情尘埃一落定,朕便可放你出宫……你再怎么样也是朕的胞妹,你肚里的孩子身上流着东家的血。” 东漓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模糊的人影,他说话的声音温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怕声音大点就要把瓷器震碎了似的。她虽说看不清东笙的五官,但以往一直听人说东笙样貌生得极好,举手投足间也是风度翩翩,便总是忍不住去想,在仿佛隔着一层白纱之后的那个总是出现在各种传奇中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她想,真想好好看看啊。 即便这个人的存在害惨了她。 “陛下可还记得,”东漓笑着道,“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陛下说好要与臣妹一同踏春,却还是食言了……” 东笙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干干地笑了笑:“那次啊……那次偶遇了些事,你若是还想,日后找机会补偿你。” 那会儿他的确是被折腾得心力交瘁,无暇顾及这些琐事,却不想他眼中的这“琐事”,东漓到现在还记着。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10 东漓沉吟许久,声音涩涩地说道:“陛下,臣妹有一事想问……” 东笙立马道:“你说。” “臣妹的伯父……会如何?” 东笙顿了顿,还是如实告诉了她:“依华胥律法,当斩。” 东漓的眼眶子一下子就红了,她几乎要崩不住表情,面部慢慢扭曲起来:“……非……非斩不可吗?” 东笙没有说话。 东漓的眼泪从眼眶中滚了出来,吧嗒吧嗒地落在桐木琴上:“那……那臣妹的夫君呢?” 东笙闭上了眼:“当斩。” 东漓哽咽住了,垂着头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像是断了线的小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东笙被她这模样弄得有些手足无措,皱着眉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帕伸到她面前:“不过,依照朕与蒋大人之前的约定,蒋氏其余人的性命朕不会伤,也不用黥面之刑……聂家也还是继续镇守西疆。” 东笙没有明说,可宫中谁人不知——不杀是不杀,可男子充军,女子打入乐籍,又比满门抄斩好得上几分。 “陛下……”东漓抽噎着说道,肩膀不住地哆嗦,眼泪流了满脸,“臣妹的孩子……都还来不及看他们一眼啊……” 东笙无言。 东漓明知道东笙此举已是极大的宽容了,华胥史中的上一次宫中谋反,因株连斩了一万多人的脑袋——可她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压根停不住,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苦都哭出来。 人世百年,可这才刚刚开了个头,就让她把该吃的不该吃的苦都吃了个遍,往后的长路,怕也只剩凄风吹苦雨。 “……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与宫人说,”东笙不愿与她争辩,只得避重就轻地安慰道,“朕不会亏待了你。” 东漓哭着摇了摇头,惨笑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茫茫然往后退了几步,凄然地不知看向何方:“陛下……臣妹真的好羡慕陛下啊……” 东笙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流觞台外一阵凉风吹过,将东漓身后的珠帘撩动起来。 泠泠作响。 “陛下……臣妹真的好羡慕……” 东笙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惜他晚了一步,东漓朝后一仰,便撞开珠帘,直直坠入冰冷的池水中。 第181章最后一战(四) 大凌人的海舰越来越逼近,一束白亮的烟火从华胥的主舰尖叫着直窜上天,硬是将阴沉沉的天给生生晃白了。 华胥舰队的前锋海舰迅速把间距拉得更开。 周子融沉了口气:“前锋全速顶上去,中军跟上。” 于是,前锋的数十只轻型海舰身上还挂着密密麻麻的灵鬼,就跟疯了似的劈波斩浪直直朝着大凌人开了过去,巴在船上的灵鬼都还来不及下去,就被带着一路冲了过去,活像是给海舰裹了层诡异的厚皮囊,由于速度太快,还时不时会甩下去几个。 可能是这画面实在是太过诡异,大凌主舰上的将领都看懵了——这是咋了,华胥人不要命了? “火炮准备——” 这道令刚下去,大凌人的督军就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妥。 此时火炮已经齐齐对准了呼啸而来的华胥舰队。 “等等……”督军喊道,他拿了个望远筒快步冲到甲板的尾部,朝着东南方望去。 督军一看,顿时浑身的寒毛都炸起来了,嘶声喊道:“撤——!撤退!中计了!” 就在他们后方偏南的位置,出现了一大片船的影子。 在经历了前面数十天的消耗之后,当他们发现华胥东南海海港中的舰艇少了很多,却并未太过在意,只当那是华胥快要山穷水尽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11 “去北海关的人呢!”将军咆哮道。 督军道:“不知道……一直没消息。” 后方咬上来的华胥舰队速度极快,根本来不及给大凌人犹豫的时间。 “撤退!”将军咬牙喊道,“撤!” 大凌人的火炮裹着风朝着前锋海舰砸了过去,海上风浪很大,如果不是轻型,恐怕连控制方向都很难。 “把间距控制好,”周子融拍了拍传令兵的肩膀道,“现在浪太大了,没平常那么灵活。” 既不能被冲散,又不能方便大凌火炮击中。 吟风忧心地看了一眼前方的战况,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他们现在就要撤了,当真还要追?” “再追一会,”周子融沉着脸色道。 一颗火炮直愣愣地冲了过来,几乎是擦着其中一艘海舰的边儿过去的,眨眼的功夫就把船壁上的灵鬼给刮了下去,在其后不远处炸起一团水花,船被掀得左右乱晃,还带着股滋滋作响的焦味。 华胥灵能铜炮的射程相比大凌人要更短一些,威力也没有那么大,好在眼下的情形是他们追着大凌人打,有闪躲的余力,还能隐隐占到上风。 大凌人的火炮可以旋转,但船要撤退还是没那么容易的,前锋舰队很快就扭过身去了,笨重的主舰却在此时露了拙,一边要忙着前队变后队,一边还要忙着撤退,多少有些顾头不顾腚,最后面的海舰已经撤出去老远,原本的前锋却还要照顾迟顿的主舰。 大凌的火炮流陨一般裹着滚烫的气焰一道挨着一道砸过来,从船顶越过就能直接把幡旗给燎了。 其中一艘小舰艇船头撞上一颗,顷刻间就化为一团火球,炸起数丈高的水花来,粉碎的钢片跟火山石似的到处乱飞。 传令兵放下手里的望远筒:“大将军!快要到我军射程……”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就没了声,眼睛还惊恐地瞪着,僵硬了片刻,就直挺挺地“扑通”一声拍在了甲板上——他后颈上插着一片烧焦的钢片,几乎要把整个脑袋给切下来,血随着最后一点微弱的脉搏从伤口中涌出。 周子融脸色铁青,领口还有被溅上的血点子,周围的人也顿时都沉寂下来。 “……”他梗着脖子吸了口气,“重炮准备!” 华胥的前锋撵上了大凌人的尾巴,无数颗幽蓝色的灵能炮顿时如流星雨一般飞向了大凌舰队。 海面上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巨响,大浪一层一层地被掀过来,强劲的风裹着热浪冲向四周,船一阵阵晃动,幡旗猎猎。 大凌殿后的海舰被灵能炮击中后要么被轰出一个大坑,就此报废,要么就是更倒霉些,被打爆了油箱,直接整艘船都炸开了,在冲天的黑烟中噗呲噗呲地吐着火舌。 忽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嘶吼声,只听一阵骚动,周子融刚刚要转头看去。 “将军小心!!” 只见一只巴在船舷的灵鬼忽然跳了上了甲板,兴许是看见甲板边沿人太多,一看周子融那人少,变直直地冲着周子融跃了过去。 周子融抬头的时候,那灵鬼正在他上方不远处,投下一片沉沉的阴影。 一日前,华京城月寒宫。 东笙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鉴于翌日一大早他就要率大军启程去东海,往生去太医署帮他准备一路上需要备的草药,而东笙则是白天黑夜连轴转地赶着批完了所有的公文,这会儿才刚刚忙完。 “参见陛下……”月寒宫门口的宫人向他行了个匍匐大礼。 “平身平身,”东笙道,声音里带着股浓浓的鼻音,他隔着厚厚的窗户纸往里看了一眼,“长公主如何了?” “回禀皇上,御医说了,”一名宫人小心翼翼地答道,“所幸当时救起得快,母子都并无大碍,只是受了寒,需要好好调养。” “嗯,那就好好养着,御医说现在能见人么?” “回禀皇上,御医说能见是能见,就是得少见些。” 东笙看着眼前的窗户纸沉默了一会儿,语气软了些:“哎,那麻烦你通传一声,朕进去看看。” “奴婢这就去……” 宫人敲了敲房门,里头的人也回敲了几声。 “陛……”宫人刚要开嗓,却被东笙抬手止住了,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里头的人知道就行了……咳,别喊了,”东笙道,“把门开开。” 门拉开了一道刚好够一人通过的道,东笙快速地轻轻踏进去,又迅速招呼人把门掩好。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12 他身上还带着些外头夜露的潮气,见里屋围着厚重的帷幔,便先脱了外袍,旁边的几位内侍立马提着铜香囊跟了过来,浅白色的药香的烟气从镂空中漏出来,抚过他的衣衫,算是除除晦。 “陛下……”内侍把帷幔掀开一些,东笙矮身钻进去,却见公主的拔步床上还挂着一层纱幔,只伸出一只细细白白的手腕搭在床边给御医把脉。 御医这才发现皇帝已经到了,吓得连忙匍匐在地:“参见陛下……” “接着把啊,”东笙吸了吸鼻子,皱眉道,“她身子如何了?” 御医回头看了公主一眼,磕了个头道:“身子是没事了,就是……精神一直不大好……” 东笙听罢,看向了帐中躺着的那个娇小的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行了,你先退出去吧,待会儿朕走了你再进来。” “老臣遵命……” 御医连忙起身,提着衣摆弓着腰小步踮了出去。 东笙站在床边沉默了许久,半晌才吸了吸鼻子,转身去拎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哎……朕知道你醒着,多大的怨啊,何必呢……这么些年,朕就不憋屈么。” 东漓躺在床上没吭声,只微微转头,虚虚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咳咳……就没什么想对朕说的么?” 东漓轻飘飘地叹道:“臣妹……无话可说……望陛下宽宥……” “你……可还是因为蒋家的事?”东笙问道。 东漓颤抖着闭上眼,默默地别过头去。 “今日清晨,蒋大人已上了路了,”东笙的声音中没有多少情绪的起伏,“朕没让他上刑场,赐了他杯酒。” 算是全了蒋家的面子。 这事东漓也听说了,东笙马上要亲征东海,必须在临走前把蒋坤送上路,京城才能安定下来。 所以到现在,她的眼眶还是肿的,听东笙提起这事,也像是麻木了一般一动不动,只是嗓眼里传出了一两声微弱的呜咽。 “行了,”东笙说着,头又开始有些闷痛,“蒋大人临走前求朕给你带句话……他说,先帝之所以一直不肯易储,不是你不够聪明,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是因为蒋家。” “她若是真的不器重你,也不会同意你到内阁去做事。”东笙道,“内阁的事务,朕当初都不敢明着掺合,最开始是李大人帮着,后来是丘大人帮着……先帝原是想你能辅佐于朕左右的,却不想能闹到这个地步……” 东漓眼神空洞地仰躺在床上,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进去。 “朕才几岁的时候,就被先帝扔到了东海……”东笙笑着叹了口气,“是人都有舐犊之情啊,她是帝王,不可能如寻常百姓家一样,那些常人所谓的母子之爱,朕儿时未曾尝过几口,你替朕尝了,无论苦甜,便也是先帝能给的所有了。” 说到这里,东漓也微微颤了颤,缓缓闭上了眼,眼角似有泪珠一划而过。 是了,她小时候,还是多少尝过一些绝无仅有的母爱的,她记得她五岁的时候,女皇因着什么事高兴,抱着她在御花园里逛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胳膊酸得不行才放下来。 “可能没人跟你说过吧,你大婚那天,先帝跟朕说过一句话,”东笙道。 东漓睁开了些眼。 “她说,”东笙回想道,“‘阿笙,此生你注定无子嗣,日后公主所诞,无论男女,你都当作是自己的孩子’……你那么聪明,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当明白吧?” 东漓浑身一怔,两眼几乎瞪圆了。 “朕当时答应下来了,世人常道君子一言九鼎,朕既然说过,便不会食言,”东笙感慨道,眼睛沉沉地看着东漓。 东漓几乎震惊了,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她的皇兄此时正眉眼含笑地看着自己,只是那双眼尾上挑的好看眸子里含着股更深的坚决意味——虽然看似轻描淡写,但她明白,东笙一点儿没开玩笑。 “所以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重身子,咳……,”东笙掩着嘴,别开脸咳嗽了几声,“日后……只要你的麟儿身子健康,脑子聪明,而且足够贤明,朕便当他是朕唯一的孩子……” 东漓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她撑着身子艰难地坐起来一些,一把扯开纱幔,眼里满是血丝,苍白的嘴唇抖了抖:“陛……下……” 东笙无奈地笑了笑:“叫皇兄。” 眼泪一下子从东漓的眼眶里涌出来:“皇兄……” 第182章最后一战(五) 船上的人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那只从船舷跳起的灵鬼活像只蹦跶的蛤蟆,一下子蹦得恨不得比旗杆还高,呲牙咧嘴地直朝着周子融扑了过去,而当周子融注意到的时候,那畜生的獠牙离他也不过就堪堪一臂的距离。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13 几乎是一瞬间,一道白光裹着热风扫过,灵鬼就被一刀从肩膀处横削而过,同时被飞来的两道虚影击穿了脑壳,连血浆都来不及爆出来,就闷声砸在了甲板上,身子还在一阵一阵地抽搐。 周子融攥着刀柄的右手又开始疼了起来,胳膊的骨头像是要裂了一般,疼痛连着筋脉带着整条胳膊都打颤。他只得若无其事地快速收刀入鞘,掏出绢帕来擦了擦脸上溅到的几滴黏稠的黑血和满脸的雨水。 周围的人都松了口气,吟风放下了手里的弩,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他快速迈了过去:“王爷没事吧,可吓死我了。” 周子融扯了扯嘴角,轻描淡写地摇头道:“无妨,你且去跟他们说,再往前追五里就不追了。” 吟风本想多问几句,没想到周子融就这么顺水推舟地把话题给撇开了,他站在原地顿了顿,还是没法,只得转身去传令。 只甩下一句:“那王爷多加小心。” 周子融算得很准,这些大凌人反应太快,还不等南面的人完全包上来就掉头走了。刚刚好五里之后他们就基本脱离了东南海军的前锋射程,主舰也早就彻底转过弯,一路劈波斩浪地跑了。 华胥的船到底没人家的快,而且包围之势已破,再往深处追也讨不着好果子吃。 周子融拿着望远铜镜看了看,道:“收兵吧,左翼去北海关看一眼。” 大凌与番阳结了盟,番阳负责提供大凌水师休整的海港以及各种补给,原本番阳的那个小皇帝是力主要出兵驰援大凌的,但可惜朝堂中一众老臣哭天抢地地阻止,说要给番阳留一条退路。 不过此番大凌人的损失还不算惨重,再加上有番阳的庇护,七日之内必定还会再杀回来。 这雨下得也是蹊跷,他们打起来的时候没一点要停的意思,一说要鸣金收兵了,居然就开始越下越小,等他们入了港,基本上就晴开了。 “雨也跟咱们做对。”吟风哭笑不得地说道,“这要是晚一天下,还能让他们给跑了。” 周子融笑了笑,从光梯上走下来,叹了口气:“那也没办法……对了,吟风公子,你与弄月姑娘这段时间就暂住在王府吧,还是之前那屋子,应当已收拾出来了。” “诶,多谢王爷,”吟风颠颠儿地跟了上去,“那东……陛下来了住哪?” 周子融脚步一顿,侧过头来神情诡异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也住我那呗。” 说罢便继续往前走去,不知为何,吟风总觉得他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无尤江边不是有个月明宫嘛,陛下住王府干嘛?”吟风追上去问道。 然而周子融就只是笑,并未作答。 三日之后,东笙一到东海,果真就撇下随从,自个儿一人直奔着王府去了。 而且他事先还未着人通传,人家都以为他去了月明宫,结果那天一大清早,王府门口值守的府兵都还没睡醒,其中一个上茅房去了,另一个杵在门边小鸡啄米地直犯困,东笙都快走到他跟前,他才反应过来。 “你这是值守啊还是睡觉啊?”东笙看着这样的兵就头疼,这居然还是北昭王府的府兵,“回头你家王爷让人搬走了你都不知道。” 东笙并未着龙袍,身上就一件看着十分朴实无华的玄锦袍子,再加上这府兵本就是个没什么眼力价儿的,突然上来一人冲着他没头没尾地一阵横眉立目的数落,心里自然也窝火,还当东笙是什么自命不凡的富家小公子。 “阁下哪位啊?”府兵脸色也臭起来,瞪着眼道。 东笙眯了眯眼,冷笑一声:“你猜猜我是谁?” 这府兵显然不是吓大的,自觉这类自以为是的人他见多了,于是也十分不屑地冷哼一声:“小人可不知阁下姓什名谁,阁下若是找我家王爷有事,还是过几个时辰再来吧。” “为何?” 府兵道:“这几日仗打得紧,王爷公务繁忙,不便接待闲客。” 东笙眉毛一挑,心说哟呵,这还是个横的。 “我是你们王爷的朋友……咳,”东笙道,“……赶紧给我把门开开。” 府兵完全不吃这一套:“王爷的朋友多着去了,阁下是哪位朋友?” 东笙差点给他气得吐血。 “这咋的……”另一名府兵提着裤腰带开门出来,他方才听闻门口的动静还以为是有人来找茬,出来一看来人,登时吓得赶紧跪在了地上,“殿……参见陛下!” 这府兵估计是跟周子融跟得久一些,见过东笙几次。 另一人还没反应过来,他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同僚,又看了看自己面前这个刚刚被自己怼过的“纨绔子弟”,还以为同僚认错了,“哈”地笑了一声。 然而地上的同僚还跪着,东笙一脸漠然地看着他。 …… 府兵愣住了,背上顿时出了片冷汗。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14 前几日的确都说陛下马上要来东海,而且传闻中这皇帝与北昭王的确是感情深厚,私交甚笃…… “陛……陛下下?”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膝盖发软。 东笙笑着点了点头:“诶,免礼。” 府兵“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东笙刚准备抬脚进门,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你们王爷这会儿在哪呢?” 那府兵答道:“应当……在卧房。” “得,”东笙道,“都不准通传啊,我自己去找他。” 他对北昭王府几乎是轻车熟路,小时候不知道来周子融这玩过多少次,这个点潘淑宁一般都还没醒,可周子融却一向是个起得比鸡还早的。 东笙径直穿过王府的庭院,路过厢房的时候恰巧吟风从廊道中路过。 吟风瞠目结舌地道:“东……” 东笙赶紧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吟风闭嘴了,默默地看着东笙猫手猫脚地朝着周子融的卧房走去。 天色还未大亮,周子融房间里的灯还亮着,东笙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前想贴耳听听里头的动静。 里头传来周子融的声音:“何人?” 正企图听墙角的当朝皇帝被捉了个正着,连忙心虚地直起身来,缓缓推开了门:“是我。” “东笙?”周子融一下子从椅子里站起来,喜出望外地朝他快步走过去,“你这么快就来了?” “怎么?还不准我来么?”东笙玩笑道。 周子融笑道:“当然准。” “你起得可真早……”东笙揉了揉鼻子,余光瞥见了他案上成摞成摞的公文,还有一杯冷了的茶水,这才意识过来——何止起得早,八成就没睡。 东笙顿时又是揪心又是心烦,半是责怪地瞅了他一眼,语气却还是软的:“你怎么……” “哎……”周子融叹了口气,一下子凑上来把人抱在怀里,耍赖似地低头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方才还精神抖擞的,这会儿转眼就虚了,声音软乎乎的,“我好累啊……” 东笙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像是一整颗心被人拿着拧巴了好几道,轻轻拍了拍周子融的背:“那你歇会吧,熬夜也不怕头疼。” “疼啊,头疼死了,”周子融可怜巴巴地道,嘴角却还噙着笑,“头也疼,胳膊也疼,背也疼……” “你蛤蟆让牛蹄子踩了哪哪都疼啊?”东笙数落道,手上却仍旧轻轻地拍着周子融的背,“我来的路上看过战报了,打得挺好,不必急于一时,你先歇会吧,剩下的我帮你弄。” “哎,那怎么能累着你呢……”周子融紧了紧两条胳膊,“你陪我一会儿就好。” 第183章会面 眼看着又要腻歪起来,东笙余光往后一瞥,发现门还没关严实,赶紧拍了拍周子融的肩膀让他先松开。 东笙回身关上门,忽然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周子融:“你受寒了?” 东笙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道:“没事,风吹的,” 其实是之前在流觞台捞公主的时候染上的,公主不好过,他也弄得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当晚回去就风寒,到底不是十七八岁的人了,也或许是天罡灵武的缘故,这两年他自觉身体大不如前,一个小毛病拖了这么些天还没好,他记得自己十五岁以前可是寒冬腊月在东海里光着膀子游泳都不带一个喷嚏的。 周子融赶紧走过去把门窗都关严实了:“我回头让人给你熬点姜茶。” “成。”东笙也一点不客气,自顾自地在房间里找了张舒服的软榻坐下,脱下身上的大氅递给走过来的周子融。 这个天气还不算暖和,再加上东笙受不得风,大氅很是厚重,周子融习惯性地伸右手去接,可胳膊才刚一动就陡然又收了回去,换成左手去拿东笙手里的大氅——这一微乎极微的异样被东笙一眼捕捉到了,周子融提着大氅却发现东笙根本不松手,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周子融叹了口气,左手拽了拽,东笙才缓缓松了指头,让周子融把大氅抽走提到架子上挂好。 “又受伤了?”东笙质问道。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15 “没,就之前的。” 东笙更急了:“那伤还没好?” 周子融一边抻着大氅上的褶子,一边尽量避重就轻地回答他:“也还好,大夫说尽量不使力就行了。” 东笙了解他,一听就知道肯定没那么轻巧,顿时一股无名火就窜了上来,习惯性地拿平时给人下命令的口气道:“过来给我看看!” 话才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这语气太重,估计得让周子融难堪。 不过周子融一向身板结实,从小到大挨过多少刀子,这都过去两个多月了,还连重衣服都不敢提,那得伤得多要命。 “好好……”周子融倒一点也没觉得别扭,只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从善如流地凑了上去,厚着脸皮贴着东笙坐在他旁边,抬起自己的右胳膊,“诺。” 东笙心烦意乱地瞥了他一眼,见周子融的眼睛正灼灼地直盯着自己,又埋下头来帮他卷起袖子,露出底下新换的干净纱布。 东笙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他手肘往上三寸的地方,隔着纱布轻轻按了按,尽量轻声细语地问道:“疼吗?” 周子融笑眯眯地看着他:“疼~。” “……”东笙再懒得看他,“怎么伤的?……大夫具体怎么说?” “哎,没大事,就是伤着筋骨了,大夫说要多养一段时日,”周子融揽过东笙的肩膀,哄着道,“哎呀好啦,伤筋动骨得起码一百天呢。” 刀伤挫骨可不是小问题,东笙不悦道:“你别诓我。” “没诓你,”周子融笑了笑,“哎你猜我们在北海关掳了大凌多少人?” 东笙知道他是铁了心地要岔开话题,幽怨地横了他一眼,手还在摩挲着周子融胳膊上的纱布,悻悻地顺着道:“多少人?” 其实他大概知道是多少,战报上写着的是掳获三艘大凌海舰,另外击沉二十艘。 “十万。” “十万?!”东笙猛然抬起头来,“不是说……” “他们的船大都在北海关撞沉了,这基本都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周子融说道,“中间有些是番阳人,结果你猜怎么着……” 东笙看着他一脸神神秘秘的表情,不由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了?” 周子融道:“其中有一个是我们的人,你可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出使番阳的时候?” 一说起这个,东笙就忍不住眉头皱起来——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当时他被关在黑水牢里,周子融带着一帮老头子在海上被“海寇”截了,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他们因此没去成番阳,番阳那时候内朝动荡,莅临的几十个国家的使团除了大凌以外几乎没一个能全身而退的,华胥使团里一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老头,要是真遇上个什么事…… “那之后你不是送了几个暗桩去番阳么,还有几个没撤出来的,”周子融顿了顿,“其中一个就在我们的这批战俘里。””怎么可能……”东笙话说到一半噎住了,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能的,番阳新皇登基之后就把与华胥的联系单刀切了,整个番阳风声鹤唳的,再加上后来周子融的禁番令,暗桩打听情报也难,传递情报更难,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肯定得想尽办法找回来。 东笙沉吟片刻,神色严肃了几分:“那他现在……” 周子融搂着他的胳膊紧了紧:“没事,还是我们的人,我让他把知道的写了一份给我。” 东笙松了口气,周子融比他高些,他就自然而然地脑袋一歪靠在了周子融的肩膀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揉捏着周子融的右手指节:“然后呢?” “知道赤云吧?” 东笙想了一会:“你说那老爷子?” 周子融之前在大凌参加四方联合会的时候,曾在白晶枫叶园里和赤云打过一次照面,那老头是个出了名的老油条,看着像是成天到晚的装聋作哑,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硬骨头。 “是啊,”周子融继续道,“番阳新皇登基之后,他就因着内乱逃了,逃的时候还带走了番阳最精锐的一支舰队。” 小皇帝不清醒,这老爷子不可能不清醒,他知道和华胥撕破脸的后果是什么,断然忍不了。 东笙抬眼望上看着他:“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派人出去找他,结果他自己找上门来了,”周子融笑着道,“昨天他带着那支舰队,去了天魁岛的海事寮。” 东笙作势要从他怀里坐起来:“真的?” 周子融不肯,又一把把他拉得靠在自己肩膀上:“那还能有假?这两天就该到燕海关了,回头你去见见他。” “嗯,”东笙微微点了点头,“对了,说起见人,江淮空回来了,这会儿正在月明宫。” “是嘛,那……” 还不等周子融说完,东笙又接着道:“他还带回来一人,你肯定得见见。”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16 周子融问道:“什么人?” “江淮岚。” 第184章丹拓城与墨玉珠 “江姑娘?”周子融略微有些讶异,“她回来了?” “可不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前两天在京城来找过我一次,结果还没两句话的功夫又跑了,”东笙感慨地叹了口气,“说是还要再带个人来……她要是没诓我,这会儿也该到了。” 周子融挑了挑眉头:“她没说这些个月去哪了?” “没说,”东笙啧啧地摇了摇头,“江族那地方能养出这么个性子的人来,估计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他的头发蹭得周子融脸上有些痒,羽毛挠似的,他不由得笑了:“可不是嘛,但你也不能指望都跟江淮空似的……哎,说起来那小子,他怎么样了?” “他啊……”东笙又叹了口气,“大祭司走了以后就一直不太……你也明白,后来又那么多事……回头你见着他也对他客气点。” “好,听你的。”周子融垂眸看着他,手从东笙的肩膀上移到脸边,轻轻摩挲着他的发鬓,“你也辛苦了。” 东笙没吭声,舒了口气,冷不丁地扬起脸来吻上了周子融的嘴唇,周子融还来不及反应,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亲给亲懵了。 只可惜这温软的触感转瞬即逝,东笙只给了个甜头,很快就收了回去:“我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在夫子那念书的时候,那老古板从来都不冲我笑一下,每回有进步了,都是你买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奖励我……” 被他这么一提,周子融顿时就想起来他小时候那随便给个小花灯,或是十几吉子的小把件就能高兴一整天的傻模样,不由得笑得更开:“是啊,那时候多可爱……不过现在也可爱。” “哎,咱们好人做到底,”东笙说着冲他眨吧眨眼,“你看我这次在京城折腾得那么辛苦,你是不是得奖励我一下?” 周子融故意不说话,也冲他眨了眨眼。 “切,不给拉倒,”东笙立马翻了个大白眼给他,起身一甩袖子就作势要走,“走了走了。” 周子融连忙起身:“哎哎,我给我给,别走啊。” “不要了不稀罕了,”东笙夸张地摆了摆袖子。 他前脚才刚走到门边,立马就感觉到腰上一股大力将他整个人腾空吊了起来——周子融从他身后单用一条左胳膊就将他揽腰甩到了肩上。 周子融左手扶着他,右手十分不尊敬地拍了拍当朝皇帝的屁股,朝着床榻走去:“那可不成,臣这北昭王府可是陛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东笙被拍得忍不住缩了几下,佯作惊恐地瞪大了眼,嘴角却忍不住扬着:“哎哎,北昭王胆大包天,这是要造反啊?” 周子融笑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厚被子上,然后整个人压了上去,居高临下地道:“不敢不敢,陛下说要奖励……想要什么奖励啊?” “啧,”东笙挑衅地拍了拍他的侧脸,眯着一双含笑的眸子,眼尾小钩子一般挑着,“朕嫌你北昭王府穷酸,有啥值钱的?” 周子融被他拍得一愣,眼睛黑沉沉地盯着他,指尖从他的鬓边移到他眉心的那颗墨玉,意味深长地笑道:“是是,这宅子不值钱、这官印不值钱、这无尤江边十里酒肆商行更不值钱,实在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陛下看臣这身子……值钱不值钱?” 东笙在他手腕上亲了一下,果断道:“值钱!” ——白日宣淫的结果就是,东笙腰上巴着两块膏药,两人一同从下午忙活到黑天才把要处理的文书批完,恨不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斯兰入夜之后倒不比华胥那么料峭,早就有了些回温的意思,罗迟把马车的帘子撩起来,带着股潮气的风就从外头水一般淌了进来,吹得人通体舒畅。 罗迟顿时清醒了不少,冲着窗外张嘴打了个哈欠,眨巴眨巴到了吧?” 晴朗的夜里天星满布,这附近荒凉得出奇,方圆百牧匙里连树没有几棵,冰冷冷的沙土中半掩着残破的墙根,旷野上零零星星地散着几处破屋子,银光勾勒着不远处城镇的轮廓。 元鲤盘着腿,正襟危坐地闭目养神,闻言才微微抬了抬眼皮。阿尔丹伸头朝着窗外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道:“是,前面就是丹拓了。” 丹拓城是黑旗盘踞之地,当年这一块立着高墙,除了黑旗人,迈过去的都是有去无回,努尤尔兵败身亡之后就被他们给全拆了。 罗迟睁着一双大眼四处张望,活像个刚睡醒的鸟崽子:“诶,为何一个人都看不到?不是说黑旗人都聚居于此吗?” 元鲤还是一声不吭,默默地又闭上了眼,阿尔丹闻言一愣,黑着脸瞥了罗迟一眼,没接这倒霉话茬,只道:“虽然如今的阿卡只有十岁,还是不可轻易冒犯……如果说当年黑旗人的圣剑就是贵国的火神剑的话,那也许那颗碎了的墨玉珠也能在这里找到些踪迹。” 罗迟了然地点点头,忽地眉头一皱,又小心地多问了一句:“阿卡只有十岁……那万一阿卡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阿尔丹被他噎住了,顿时无话可说,两眼翻白地叹了口气,实在是懒得再理他,于是也沉默了。 罗迟见没人搭理他,还以为是自己刚才声音太小阿尔丹没听清,刚想再问一遍,却见阿尔丹立马把眼睛闭上装睡去了,只好把话咽了回去,望着窗外独自愁苦了起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17 车轱辘在寂静的旷野里滚动着,又晃悠了不知多久,车前的马打了两声响鼻,他们微微往前耸了一下——车停了。 马车的门帘被人从外头撩开,随侍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道:“王上、使臣大人,到丹拓城了。” 阿尔丹沉着嗓子“嗯”了一声,不慌不忙地睁开眼,起身下了车,元鲤也默不作声地直起身,利索地跟了下去。结果一到罗迟就出毛病,他起来的时候让软垫绊了一下,要不是门边帮忙撩帘子的随侍地扶了他一把,他估计得当着众人的面摔个马趴。 丹拓城的城门大敞着,一个矮矮小小的人儿穿着一身宽大的金丝袍子,揣着手站在门中央,身后跟着个看着像是四五十岁的妇人和一群随侍,还有戍卫城门的斯兰军。 他看见阿尔丹朝着他气定神闲地走来,便像是习惯性地往后看了一眼那妇人,然后才慢吞吞地跪了下来——他这么一跪,身后的人也都跟着跪了一片。 小阿卡双手捧起一只方才被他揣在袖子里的的黑漆木盒,嫩着嗓子用生涩的斯兰话道:“参见王上。” “免礼,”阿尔丹也用斯兰话回道,垂眼看了看他手中的木盒,“这是什么?” 小阿卡道:“臣听闻王上特地来寻此物,若是早些时候知道,就当亲自给王上送到迪玛,劳动王上大驾,臣不敢怠慢,望王上恕罪。” 阿尔丹挑了挑眉,一旁的罗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元鲤多少会些斯兰语,听了个十之八九,脸色顿时变了。 罗迟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们说什么呢?” 元鲤依旧没吭声,只直勾勾地盯着阿卡手中的木盒。 阿尔丹从他手里将木盒拿起来,翻开一看,借着星光能看见木盒中月白色的丝绸上散着一些破碎的小黑块即便是碎得不成样子,还是能隐约看见抛光的那一面依然流转着光华。 阿尔丹沉默了一阵,随即当着所有人的面,反手将木盒子中的墨玉碎给撒了一地,连着里头的白绸也小泉一般落了下来,轻飘飘地盖在地上。 小阿卡僵住了,在场的人除了罗迟不明所以以外,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阿卡,”阿尔丹冷冷道,“你敢诓骗本王?” 第185章火神墨玉 小阿卡一脑门磕在地上:“臣……臣下不敢。” 阿尔丹手一松,就把那只木盒子扔在了地上:“真的在哪?” 罗迟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也大概看出来不是什么好事,想问又不敢问。他身边的元鲤面沉如水,余光瞥见罗迟跟个猴子似的搔头摸耳更加烦躁。 “那阿卡给的墨玉珠是假的。”元鲤低声道。 阿尔丹对这些玉石文玩有多烂若披掌,看他那一身嘀里嘟噜的缀珠金丝披就知道。可若是这阿卡从他们还没进城门开始就铁了心地玩花样,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果不其然,阿卡下一句就是哆哆嗦嗦地哭诉道:“王上恕罪……丹拓城真的没有什么火神墨玉……” “阿卡,”阿尔丹语调里不带一丝情绪,“为了一件死物,不值当吧?” 这小阿卡说话都还带着奶音,阿尔丹这么一吓唬居然就给吓蔫儿了:“……真的……真的没有……” 他身后那妇人见势不妙,连忙又磕了个头,苦着脸道:“王上恕罪!阿卡不敢与王上做对,丹拓是真的没有什么……” “这里轮得到你来说话?!”阿尔丹冷喝一声,“怎么,是还没死心?丹拓还是黑旗的丹拓?” 火神剑当年也不知是怎么阴差阳错地落在黑旗人手里的,还成了黑旗人顶礼膜拜的圣剑,如果说火神墨玉的碎珠真的在丹拓城,那这墨玉的意义也肯定是非比寻常。 阿卡肯不肯给是个问题,会不会因此事坏了斯兰和黑旗关系又是另一个问题,虽说如今的丹拓城里的男丁都几乎已是寥寥无几,可若是这就又把仇结下了,日后新仇旧恨累在一起,也难说不是隐患。 小阿卡光是听着阿尔丹吼就吓得连个屁都不敢放,瑟瑟发抖地团在地上,倒是那妇人一副捶胸顿足要死要活的模样。 “说吧,火神墨玉在哪,”阿尔丹拢着袖子,“丹拓大神殿?你们的黑沙宫?祭祀台?还是古祭司墓?” “你们要不肯说,这事也简单,”阿尔丹道,“半月之内,王军来光顾你的丹拓城,里里外外翻上一翻,掘地三尺不够就掘地十尺……阿卡看怎么样?” 元鲤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可还是憋了回去。 其实阿尔丹说这话有失妥当,一国之君为了外邦使臣这么打压自己人,传出去难免有些风言风语,可阿尔丹也毕竟是一国之君,元鲤要是这时候插嘴那就是不给面子了。 “王上!”那妇人哭道,“他们是外邦人!王上要为外邦人伤害自己的子民吗?!” “行了,别给自己立牌坊了,火神墨玉本来就不是你们的东西。”阿尔丹似乎一点也不为之所动,“为了你们的丹拓大神死了多少斯兰人心里没数么?今天晚上的事若是本王不想让外人知道,本王保证一个字都漏不出去,你信不信?” “丹拓大神……”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18 “别丹拓大神了,丹拓大神才懒得管你们这档子偷鸡摸狗的丢人勾当,”阿尔丹冷冰冰地坦言道,“火神墨玉跟丹拓大神有几文钱关系?行了赶紧的,别耽搁本王时间。” 元鲤有些汗颜,虽说以前就听闻阿尔丹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却不知道他真能直得跟个马杆似的。 一旁的罗迟小心翼翼地悄悄拽了拽元鲤的袖子:“他们说啥呢?” “……”元鲤不知道怎么回他,颦眉沉思了一阵,一声不吭地从怀里摸出一本折子,找旁边的随侍要了根笔。 “你干啥?”罗迟满头雾水地看着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元鲤言简意赅地道:“转过去。” “啊?” “转过去。” 罗迟迟疑地转过身,别过脑袋看元鲤:“你干啥啊?” 元鲤:“弯腰。” 罗迟慢吞吞地弯了弯腰,元鲤把纸摊在他背上,窸窸窣窣地写了几行字。 “你写啥呢?”罗迟好奇地扭身。 “弯好。” “……哦。” 阿尔丹正和阿卡那群人耗得脑仁儿疼,这时旁边的随侍在身后低声唤了他一声:“王上。” “嗯?”阿尔丹回头,见那随侍塞了本折子到他手边,阿尔丹疑惑地往身后看去,只见元鲤也正看着他,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阿尔丹拿起来翻开一看,两眼微瞪,有些不大确信地又抬起头来看向元鲤。 元鲤又默默点了点头。 “你写的啥?”罗迟问道。 元鲤没理他。 罗迟悻悻地撇了撇嘴,满脸委屈地嘟囔了句:“还是用我的背写的呢……” 阿尔丹心情复杂地看着手中的折子,上头用墨写着两行漂亮的小字,然后又看了看面前跪着的阿卡,叹了口气:“那若是华胥人肯用五千黑旗男丁换呢?” 此话一出,原本哭得直打嗝的小阿卡一下子就梗住了,那妇人明显浑身一震。 “今晚本王在你们黑沙宫休整一晚上,若是想得通,阿卡就亲自来与本王谈谈。” 等回到了马车里,在去黑沙宫的路上,阿尔丹还是忍不住问了:“你们真有五千黑旗男……” 罗迟还正纳闷他们什么时候有五千黑旗男丁了,元鲤立马面无表情地坦言道:“没有。” “……” 三日后,一只灵鸟从丹拓城飞到了东海统帅部,这时候周子融正筹备着去望海楼会见赤云。 东笙披着外袍从屋里走出来,见周子融正靠着栏杆看信看得入神,便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半个身子懒洋洋地靠了上去,软得像只刚睡醒的猫,打了个哈欠眯着眼道:“看什么呢……” 谁知周子融立马把信折上了,自然而然地伸手揽了揽他的腰:“没什么,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出发吧。” “什么啊,”东笙皱了眉头,“还不能给我看?” 周子融低头见东笙正满脸不爽地看着自己,闷了一会儿,还是妥协地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道:“也没什么,元鲤跟斯兰人谈了笔交易。” “什么交易?” 周子融两指夹着信送到东笙颊边:“五千黑旗男丁,换火神墨玉。” “什么?”东笙一下子直起身子,一把将信从周子融手里抽出来看,“你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周子融一边抚着东笙的背给他顺毛,一边耐心地解释道:“之前黑旗人战败之后,不是大部分都逃到海上当海寇去了吗,没两年就弹尽粮绝,投靠了赤云,我在信里跟赤云提过,他说可以商量。” “不是……”东笙不想给他带跑了,抬手按住,“你要火神墨玉干什么?” 周子融垂眸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才缓缓道:“给你续命啊。”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19 第186章望海楼会面 “续命?”东笙愣了愣,“什么意思?” “这事你听我慢慢说,”周子融拉着东笙外袍的绒边轻轻给他紧了紧,“之前一直没跟你说……我怕让你失望。” “你……”东笙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股酸涩的情绪猝不及防地堵在了心口,他哑然地张了张口,半天才挤出半句话来:“我不明白……” 周子融叹息了口气,把他拉过来抱住,在他眉心那颗在风中吹得微凉的墨玉珠上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一下:“我慢慢给你解释,是之前江家人告诉我的方子……那时候我还没把握,所以不敢告诉你……” 那股熟悉的热度透过衣料烙在胸口,东笙的脑子才慢慢理清了:“你的意思是说……你…你找到办法了?” “是,”周子融箍紧了自己的胳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磨蹭着那人的耳鬓,鼻尖全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味道,于是更恨不得把怀里的人揉进自己身体里,“你别担心,这个事交给我。” “可……” “我想一辈子陪着你,看着你变老,头发变白,你乐意不乐意?” 东笙脑子还有些发懵,一种不知道能不能称得上是惊喜抑或是如释重负的感觉如皂角泡一样满上来,整个人像个大枕头似的被他抱在怀里,连手都抽不出来,却还是忍不住隔着袍子攥住了周子融衣服的下摆,喉头哽噎了一下:“肯…肯定乐意啊。” 只是这个事东笙还不敢细想,他怕万一只是黄粱一梦,二十多年了,他早就习惯了自己活不长的这个仿佛是和自己这具凡躯烙在一起的命数,结果突然有一天早上睡醒了,有人告诉他你不用死那么早了,他突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情绪来面对这件事。 “你相信我啊,”周子融突然道,那低沉沉的声音裹着一股令人心安的热气在他耳边响起,“这辈子你在哪我在哪,你想让我陪你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东笙只觉得眼眶子一热,一阵情难自已的冲动让他奋力从周子融紧实的怀抱里把手抽了出来,再狠力地环住他的背,半张脸埋在他肩膀上,红着眼咬牙道:“好……” 元锦从楼下上来,正准备催周子融赶紧捯饬捯饬出发了,结果才到楼梯口那就一眼瞅见那非礼勿视的一幕,栏杆边两个人影如胶似漆地抱在一起,元锦顿觉老脸一臊。 这……这真是要了老命了。 元锦苦大仇深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敲了敲身边的墙板:“咳咳。” 两人俱是被吓得一哆嗦,连忙分开了,扯了扯衣服上的褶子。 光天化日之下,两军阵前,当朝皇帝和东海主帅裹在一起,实在是成何体统。 周子融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何事?” 元锦恨不得一脑门撞死在墙板上——还有两个时辰就要和赤云会面了,你还问我何事?! “小王爷……人马都差不多备好了。” “嗯,好……”周子融回头看了东笙一眼,后者眼角还泛着红,不太自然地转过身去,佯作看风景,耳朵尖都红彤彤的,顿觉世上真是没有更可爱的人了,于是玩心大起,故意道:“……陛下,您看如何?” 东笙本来不想吭声,回眸一眼瞅见周子融笑眯眯地看着他,只好硬着头皮道:“嗯,出发吧,朕与你们王爷马上下来。” 元锦得了准话,应了声“诶”后,赶紧落荒而逃,恨不得离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出统帅部之前还不忘交代一声门口的亲卫不要放人进去,美其名曰:陛下与王爷正在商讨军机大务。 东笙埋怨地横了周子融一眼,后者只好无辜地冲他眨巴眨巴眼,关键是这人高马大的大汉那双眼睛还忽闪忽闪地贼漂亮。 东笙:“……” 望海楼是东海第一高楼,也是要价最为昂贵的酒楼,坊间早有“一饭千金”的戏称——其实不然,那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的说法儿,若是想要在望海楼五层往上吃一顿饭,可不止千金,要是人多点,光是酒钱就得一千两雪花银。 北昭王一族政军商三界雨露均沾,望海楼第一任老板是北昭王的故交,建楼的那块地最早还是周家帮忙从知府手里批来的,所以这酒楼虽说是商贾经营的地方,但也差不多是东海的小半块门脸儿了,这么些年望海楼顶楼招待的达官显贵、四境要员、甚至是外邦皇室,加起来恨不得能比得上周子融手下的一整个水师。 这回新帝亲自驾临,酒楼干脆把整个顶楼都腾出来,摆了个十米长桌。 其实自从开战之后,望海楼就基本没什么生意了,之前还有人问东笙是不是得朴素点,不然国难当头,两军阵前饕餮大餐,传出去名声不好。 东笙表示,该怎么弄就怎么弄,平时接待外邦来使什么规格就什么规格。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在外人面前露怯。 东笙到望海楼门口的时候,发现他们几乎把整条街都清空了,东海最繁华的临江街上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影子,只有望海楼门口立着两排人,左侧一排是他们东海的亲卫,另一排是番阳人。 “参见陛下——” 左边的人行了个匍匐大礼,一趴趴了一片,右边的则按着番阳的礼数行顿拳礼,脑门扣在拳头上,嘴里齐齐喊了声番阳话。 东笙仰着头看了眼望海楼,空中盘旋着几只灰鸽,迎着阳光根本看不清楼顶,他眯着眼稍微收了收下颌,望海楼周围还有几家酒楼,虽说没有望海楼那么鹤立鸡群,但也不算小气了,只是门都封着,窗户也闭得严严实实。东笙叹了口气,看着望海楼正门内的描金大屏风,定了定神,快步走了进去。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20 周子融及身后的亲卫随侍跟了上去,进门前周子融把门边自己的亲卫长叫了起来。 “王爷有何吩咐?” 周子融望了眼周围:“到处都盯紧了,周围都再搜一遍,龙体尊贵,不得有失。” 华胥皇帝亲自会见番阳赤云,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心之人不可能安分得住。 “属下明白!” 周子融点点头,抬腿迈过门槛,东笙还在白晶云霄梯边等他,这新换的白晶灵石还是几天前酒楼的人跑去附近的白晶灵能供给点新进来的。 东笙疑惑:“怎么了?” “没事,”周子融道,扶着刀柄的右手不觉握紧了些,这还没出鞘,记忆中手臂上断筋裂骨的剧痛又浮上脑中。 东笙察觉到他神色的异样,眼神随之落在了他的手上,碍于旁边还有人,只得道:“待会老实把刀缴了。” “……”周子融笑了笑,“臣遵旨。” 从云霄梯中出来进入顶楼宴厅前元锦和另一个番阳大汉负责收缴兵械,周子融把刀递给元锦:“帮我收好。” 元锦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一行人还未绕过屏风,就听闻屏风后一个沙哑得半死不活的声音,用生涩的华胥瑾文道:“老身,参见华胥皇帝陛下……” 【作者有话说:下一次更新估计得要周五以后,大概17号左右以后更新频率会恢复正常。】 第187章望海楼会面(二) 灰鸽的影子从左侧的一排窗前扑棱着掠过,平日里还觉着这望海楼顶楼挺宽敞,如今各方的人一聚首,把这地方挤得满满当当,倒还显得有几分逼仄了。 东笙道:“免礼。” 跟在东笙后头的周子融一进来,就一眼看见了匍匐在桌边的江淮空,以前还总觉得这小子毛躁,久别重逢竟还觉着有几分亲切。 赤云老头威名在外,但长得实在是不怎么精神,像个打了霜的老茄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海上游荡的这些年月竟也没把他晒黑,白得跟入殓了似的。 相比较下来,他身旁坐着的那个看着有几分面熟的年轻人倒是一副异常亢奋的模样,身板坐得挺直,背像是铁打的,一对儿杏目几乎眨都不眨,圆溜溜地瞪着,总觉得他随时要跳起来找人干架。 众人入了座,江淮空的席位正好就在周子融旁边,昔日的上司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坐在自己旁边,还冲自己笑了一下——就那么一瞬,他就想起了最初来东海的那段日子,江淮空不由得愣了愣,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也扯出一个有些生硬而又苦涩的笑来。 元锦一身亲卫打扮,左眼前架着一只白晶镜片,悄么声地绕到了右侧的窗前,这扇窗离屏风很近,而且往外可以看到另一座楼的檐顶。 这条街上酒楼林立,之所以要选最高的这家,不仅仅是为了排面。 “阁老远道而来,辛苦了。”东笙缓缓道,“来了的都是客,千万不要客气。” 赤云眼皮上的褶子堆得把眼睛都压成两道缝,瘪嘴咕哝咕哝地像是嚼着什么东西,半天也没反应, 像是没听见,搞得东笙还差点以为这老头有耳疾。 桌上的干果蜜饯都摆全了,八个酒楼的姑娘手里端着香炉要来奉香,刚走到屏风后就被元锦着人拦了下来。 席间一片尴尬的沉默,东笙奇怪地看了周子融一眼,后者冲他眨了眨眼,意思是没事,很正常。 元锦朝屏风旁边的亲卫打了个手势,让那几个还披着甲的八九尺的大老爷们从姑娘们手里把香炉给接了过来,然后摆摆手把那几个走路都扭着水蛇腰的姑娘给遣了回去。 席间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东笙心里都有点没底,摸不清这老头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八个亲卫分作两队,掐着个还没他们半个手大的香炉送到了提前安排好的小案上,掺了奇楠的香气弥散开来。 “华胥的皇帝陛下……”赤云慢吞吞地开口道,那声音像是用砂给磨烂了,而且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不免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他喊了一声后又沉默了一阵,然后才又蠕动着嘴皮子道:“贵国有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皇帝陛下是重情义之人……与那些个不忠不孝之徒不同……” 东笙勾唇笑了笑,他当然知道这老头的意思,这话表面上听着像是置喙当初华胥皇宫里公主党闹的那些事——可他们番阳那不也正好有位弑兄夺位的主么,也是托了他的福,赤云才不得不拖家带口地逃到海上当个半路出家的“海寇”。 那几个奉香的亲卫安置好香炉之后,又膝行到桌边给人奉茶。这次用的茶杯杯底很小,倒茶的亲卫又一个个五大三粗,一个不小心就要把杯子都冲倒。其中一个亲卫刚要伸手去扶赤云的杯子,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猛力攥住手腕,那亲卫痛苦的呜咽了一声,只见是赤云身旁的那年轻人,正凶神恶煞地攥着亲卫的手腕,旁人隐约还能听见从那亲卫手腕处传来的咯哒声,年轻人力气之大像是要把人的腕子生生掰断。 东笙长眉一皱,冷声喝道:“不懂规矩的东西,下去!”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21 年轻人闻言才面色不善地把亲卫的腕子甩开,那亲卫捂着腕子慌忙磕了几个头,一刻都不敢多待地退了出去。 “阁老见笑了,”东笙皮笑肉不笑地冲赤云微微点了点头。 元锦站在窗边守着,忽而眼前镜片上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他一愣,连忙回头朝酒楼下张望了张望,却见两座酒楼间的窄巷中依旧一个人也没有,对面酒楼的门窗也闭得紧紧的。 赤云的嘴皮子一瘪一瘪地蠕动着,半天也没说什么,另外一名亲卫又给他添了半杯茶,他也一点没有要喝的意思。 江淮空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习惯性地去看周子融,却见周子融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模样,似笑非笑地端坐在位置上。 “老身听闻……”赤云又慢悠悠地说道,声音还颤颤悠悠的,“陛下对老身麾下那些个不中用的武将兵卒很感兴趣……” 元锦不动声色地快步走到屏风后,拉过一名小亲卫:“下去找你们亲卫长,让他再巡一遍。” “诶,小的明白。” 东笙笑了:“是,不知阁老对什么感兴趣?” 赤云皱巴巴的眼皮子似乎微微动了动,看向了墙上挂着的一副青绿绢画,简单地吐出两字:“山水。” 东笙轻笑了一声,从桌上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隔着茶面上腾腾的白气眯着眼问道:“怎么?朕听闻番阳的山水画也是独具一格……阁老对华胥的山水也有兴趣?” 赤云叹了口气:“好山好水……有好人的地方,才是好山水。” “阁老的意思是,”东笙放下了杯子,“借朕华胥的手,为阁老好好扫扫山水?” 结果赤云却蓦地笑了出来,这老头的笑声尖细沙哑,又怪异又瘆人,随便笑两声就像是要断气了似的:“陛下看得通透……” “老身今日在此,是想向陛下求两幅山水……” “一副是为老身自己求的,”赤云道,“另一副,是给番阳求的。” 这话说得拐弯抹角,其实意思也很简单——先把大凌人从番阳轰出去,再给他们赤云家在华胥留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东笙不由得想道,这赤云倒也还是个实在人,他之前还担心赤云会求他杀了番阳新君,虽说番阳皇帝把赤云逼到这流落天涯的地步,有多深仇大恨都不为过,可这世上没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那毕竟是番阳的皇室,一国之君举足轻重,赤云也还算想得开。 “阁老放心,”东笙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笑道,“远亲不如近邻,华胥的万里好山水,阁老随意点一隅,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时,窗边的元锦又习惯性地往窗下多看了一眼,这一次,他却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一股凉意从心口泉眼似的冒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差不多都忙完了,不好意思啊各位,今天以后应该可以恢复正常更新速度了。】 第188章天降瘟神 一名亲卫俯身在东笙耳畔说了些什么,他脸色顿时一凝,席间暗自环视了一周,又低声问了句“可当真?”,那亲卫严肃地点了点头,手搁在桌子底下悄悄指了指站在窗边的元锦,东笙朝他看去,后者也一脸凝重地点了下头。 皇帝突然不说话了,在座的人哪怕不明所以,也知道八成是出了什么事。周子融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东笙不动声色地冲他试了个眼色,藏在另一只袖子后的手指了指窗外。 周子融立马会过意来。 屋子里鸦雀无声,香炉里的烟气幽静地升腾着,空气越发滞涩起来。 最后还是东笙一语点破了这潭死水,貌似轻描淡写地道:“不若今日之宴就到此为止吧,晚些时候朕亲自着人上明月宫与阁老赔不是,只是现在有别的客人要招待。” 他冷不丁来这么一句,搞得不知前后的众人更摸不着门道,却又不敢多说什么,江淮空疑惑地瞟了眼身旁的周子融,一头雾水地佯作镇定低头呷了口茶,他拿茶盖掩着口鼻时悄悄往东笙身后的屏风那瞟了一眼,这屏风影影约约能透出后面的人影,之前站得满满当当的全是值守的亲卫,现在却几乎全不见了。 赤云似乎是瞬间明白了东笙的意思,不甚意外地瘪了瘪嘴皮子,然后牵动嘴角用那张几乎从来都不苟言笑的老皮老脸扯出了一抹僵硬而古怪的笑:“那有何妨,陛下既许老身一处山水,那这客人,老身也不妨同陛下一起招待招待。” 席间一片沉默,东笙眯起了眼:“阁老这是什么意思。” 他可不觉得他和这老头有同生死共患难的交情…… 赤云锯木头似地干巴巴怪笑了两声,学着华胥人的样子朝东笙拱了拱手道:“老身毛遂自荐,陛下不会后悔的。” 周子融端盖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侧目朝赤云看去。 这时,他们脚底的木地板下方隐隐传来了嘈杂声。 周子融垂眸看向盖碗,羽扇般的长睫掩去了他中的波澜,只见茶汤面上不自然地微微颤动着。 窗外陡然传来数声鸟翅膀扑愣的声音,元锦地伸手一探,一把接住了从上面掉下来的灰鸽,灰鸽的胸脯上扎着一只寒光泠泠的铁镖。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22 席间顿时骚动起来,几个官员嗖嗖地倒抽着凉气,其中一个惊得身子往后一跌,要不是看见东笙还八风不动地坐在那,差点就要从地上腾起来了。 元锦看见这镖的模样,脸色顿时更加凝重了几分,朝周子融看去:“王爷。” 周子融也一眼认了出来——番阳影卫。 东笙眉心一紧,那颗墨玉珠的反光也似乎更凛冽了几分,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忽然听见赤云慢悠悠地道:“皇帝陛下听老身一句劝,眼下还是不要乘云霄梯的好。” 他话音刚落,就好像是要印证他的话一样,他们脚下差不多云霄梯那个方向就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整座楼都剧烈的震颤起来。 杯碗倒了一桌子,喝空了的没重量,很快就噼里啪啦的碎了一地,汤汤水水也都泼得到处都是,东笙一拂袖子起身让开,愣是没沾上半滴。 赤云那老头的屁股就像是黏在地上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像座老泥像。 可席间好几个文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登时脸都吓白了,手心都冰冰凉,手忙脚乱地到处找东西扶。 消失了一阵的元锦抱着一方长盒从屏风后快步走回来,矮身半跪在周子融身后放下了那只长盒,又对东笙道:“启禀陛下,往生大人吟风大人已经带人前去料理了。” 东笙随口嗯了一声:“传朕命令叫甲子和弄月上来。” “遵命。” 说罢东笙又看向了赤云,振了振袖子,冷笑道:“阁老还当真是料事如神啊。” 此时周子融已经从长盒中取出了自己的破焰灵刀,灵刀甫一出鞘,莹白的雪刃上就滋滋冒出白色的滚烫热气,寻常人不说挨上一刀,就是轻轻碰一下,也要烫得脱皮起水泡。 赤云那对像是永远也睁不开的一线天难以察觉地眨了眨,好整以暇地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 周子融提着刀凑到东笙跟前,俯首用只有他们才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我下去看一眼,你呆在这等没事了再下去。” 东笙瞥了眼他握刀的右手,想起这不要命的货手上还带着伤,当即便不容置疑地道:“你下去做甚,下面有往生他们呢,你也呆在这,你得保护朕。” 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他很清楚说什么能让周子融无法拒绝。 果然立竿见影,周子融愣了愣,默默吞了口唾沫道:“好……好,臣遵命。” 后头两句的声音不大不小,小风似的吹进了江淮空的耳朵里,当即就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酸得呲牙咧嘴牙都要麻了。 这儿明摆地站着这么多人呢,他可不相信东笙这传说中只身闯南疆、从斯兰守城战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会那么需要保护。 这时,房顶上传来一声闷响,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紧接着好几声响动也接踵而来,密集地砸在房顶上。 屋内的一干文官登时就慌了,东笙的亲卫与赤云随身带来的武士立马训练有素地守在每个窗户两旁,剑拔弩张地等着。 周子融自然而然地横刀挡在了东笙面前。 所有人都像是紧绷着一根弦,屋内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文官们大气都不敢多喘。 而就在众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窗口时,东笙像是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了什么,正准备抬头—— 一场猝不及防的爆炸在他们头顶不远处的房顶炸开,强大的气浪冲了下来,一时间木屑尘土飞扬,东笙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被震得脸都麻了,耳畔在最初的一声巨响之后就一直嗡鸣。 十几道黑影从天而降,亲卫们挥刀挡在他们面前,周子融放下刚才情急之时护住东笙的手臂,从东笙身上起来:“没事吧?” 东笙有点被炸懵了,迟钝了一瞬,被前方不远处响起的一片刀刃相撞而起的铮铮声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没事……你呢?” 周子融松了口气:“没事。” 说罢他又转头去看其他人,亲卫与赤云的侍卫正与从天而降的这些黑衣人缠斗,江淮空已经带着众文官躲到了屋子里最靠里的角落,那几个文官似乎除了被吓着以外都没什么大事。 “甲子怎么还没上来,”周子融一边把东笙拉起来,一边挥刀挡开不断飞来的暗器,“你现在没有灵武傍身,好好在我身后……” 东笙余光瞥见一抹寒光:“小心!” 周子融惊觉扭头,只见他们斜前方一个黑衣蒙面的人像股黑风似的直朝他们卷来。周子融连忙挥刀一劈,正与那人的短刀撞上——这可不比那些飞来的暗器,这一股力道直接震得周子融手腕一抖。 不过对方也讨不着便宜,破焰的热力顺着他的短刀飞速蔓延,烫的他手一颤,直接被周子融挑飞了断刀,紧接着还没眨眼的功夫,那人的脖子上就多了一道血痕,抽搐着倒了下去。 东笙紧张地看着他的右手,一把按上他的肩膀:“走,我们去江淮空那边。” 而在他们与江淮空所呆的角落之间,隔着两方的混战。” “前面太乱了,你身上没带刀,甲子还没上来,这些人阴得很,我怕护你不周全,”周子融果断拒绝道,“你老老实实在我后面呆着,没事。” 东笙拉着周子融不断躲闪:“哪来的这么些人?!”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23 “不知道,回头查查。” 说话间,就紧接着又有两三人从混战中破出,气势汹汹地朝他们扑来。 周子融长刀一扫将正前方的一人带倒,然而这人才一倒下,从他身后便飞来一道寒光直冲东笙而去。两旁还有人掣肘,周子融只来得及拽开东笙,然后反手一刀一边格挡右侧人的短刀,一边弹开正面而来的寒光。 那飞来的银针紧擦着周子融的小臂而去,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紧接着传来数声闷哼,只见左右两人不知被什么给击穿了脑袋。 ——弄月从窗户上跳下来,甲子紧随其后。 弄月一看他们的狼狈样,连忙冲上前:“没事吧。” 东笙一把拽过周子融右手查看伤势,只见那道血痕周围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一片青黑。 【作者有话说:前两天在给一个剧本收尾,现在彻底弄完了,这个月实在是对不住大家。】 第189章解毒 那根针上有毒! 东笙二话不说一把撕下自己的一截袖子捆在周子融的小臂上端,试图阻止毒血的蔓延,他狠狠地打了个死结,周子融几乎都能感觉到他的手在抖。 他轻轻把手按在东笙的手背上包住,企图安慰:“没事……” 甲子已经去帮忙了,弄月一过来就看见周子融发青的小臂,那青紫的皮肤上暗红的血脉都凸显出来,显得无比狰狞,弄月不禁倒吸了口冷气:“这怎么都……” 东笙又气又怕,浑身都在冒冷汗,后背凉得几乎没有知觉,直想骂人可一看见周子融那巴巴的眼神又说不出口来,脑子像是八匹马拉着的车轱辘疯狂地转着:“这到底什么毒……赤云人呢?!” 周子融:“阁老和江淮空他们在那边呢。” 东笙眼神穿过面前的混战望了一眼,现在他们行动不便,又总不能让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自己过来,东笙急着冲弄月道:“赶紧去帮甲子,速战速决!” 说完又回头朝周子融嚷了句:“别乱动!老实呆着!” 弄月和甲子一来,情况便急转直下,原本气势汹汹的番阳影卫渐渐成了强弩之末,被打得七零八落。周子融的嘴唇已经有些发白,无力地冲东笙扯起嘴角笑了笑,反而显得更加憔悴。 东笙心里拧巴地疼,看着周子融那条越发青黑的胳膊有些不知所措,都不知从何下手,想帮他看看又怕碰着疼,纠结了半天才跟捧皂角泡似的把那条胳膊轻缓地抬了起来,另一只手几乎是如履薄冰地在肿起的伤口周围轻轻按了按。 东笙紧张地问他:“疼不疼?” 周子融皱着眉点了点头:“疼。” 其实他一点也不疼,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东笙放心一些——因为不疼才是最可怕的,不疼说明筋脉已经被毒废了,他现在就已经不疼了,整条胳膊一点感觉都没有。 周子融心里也差不多有了数,就算他能解得了这毒能保住性命,这条胳膊在他日积月累的作死之下,也终于该寿终正寝了。 很快,闻风赶来的江淮岚带人解决完望海楼周围蹲守的影卫,上楼接应了往生,然后再一齐顺着备用的木梯上顶楼救驾。 等他们冲上顶楼的时候番阳影卫已经溃散得差不多了,局面很快被彻底控制住,最后一个苟延残喘的番阳影卫在大喊了一声“天佑番阳”之后正准备咬舌自尽,被站在旁边的甲子一剑柄砸晕了。 东笙阴沉着脸命令道:“带下去好好审,事情弄清楚之前,这人必须得给朕活着。” 说罢他又看向江淮岚,捋了捋自己的情绪,尽量镇定地道:“江姑娘辛苦了,过来帮北昭王看看。” 江淮岚一眼撇见周子融那条青紫的胳膊,眉头一皱,利落地挽起青衣长袖,冷着脸快步朝他们走来,二话不说一把抓起周子融的手腕掐了掐脉。 东笙:“你就不能轻……” 江淮岚不等他说完,看着那肿起的骇人伤口额角也不觉渗出了层薄薄的冷汗,道:“是番阳的浮生散,能致死的东西,我现在没有解药,等我……” “不用等,”赤云在那年轻人的搀扶下缓缓走来,江淮空也跟在后面,“解药,老身有。” “当年我们一群老东西成立影卫的时候,这浮生散还是老身找人配出来。” 东笙大惊:“你当真有……” 赤云嘿嘿怪笑了几声:“可不是嘛,老身说过,让老身留在这,陛下不会后悔的,这毒拿布扎起来也没用,是能顺着骨走的,再要不了半盏茶的功夫……” 东笙连忙道:“那就请阁老为北昭王解毒。”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24 周子融悄悄在他身后按了按他的背,示意他先不要着急,不然被人牵着鼻子走。 赤云慢吞吞地走了过来:“老身当然不会见死不救……毕竟老身与陛下眼下尚算盟友,日后也还望陛下念着今日之情,信守诺言,多多照顾啊。” 东笙关心则乱,让赤云一眼就瞧出了软肋,担心东笙日后卸磨杀驴,才有意这么“提点提点”——他给周子融的药,可以是解药,也可以是别的。 可眼下已无暇他顾,东笙急得脑子里嗡嗡直响,毫不犹豫地道:“一言为定。” 周子融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沉了沉。 赤云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子,把瓶塞子一把,一手掐着周子融的手肘关节,一手将瓶子里的姜黄色粉末撒在伤口上,撒了一半后将另一半递给周子融。 赤云:“这一半你咽下去。” 周子融拿起药瓶子,一仰脖子尽数倒进了嘴里。 随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药粉被咽了下去,周子融被呛得直咳嗽,东笙一边帮他拍着背一边问:“都咽下去了没?” 周子融躬着背艰难地点了点头,东笙这才松下口气。 赤云缓缓放下了他的胳膊,瘪了瘪嘴,依然用那沙哑得跟块烂麻布的嗓音道:“王爷这胳膊,有旧伤吧?” 周子融缓了口气,抬眼看了看他,点了下头:“的确如此。” 赤云:“王爷的右臂本就筋脉受损,怕是重物都提不了吧?如今毒虽解了,但毕竟已入体伤身……这胳膊,怕是用不了了。” 赤云此话倒不是出于关心,只是怕毒解了之后东笙发现他家王爷右手废了,以为是没把毒解干净来找自己算账。 而周子融早有预感,听见赤云这么说也不甚惊讶,倒是东笙耐不住了,一向形状好看的眼睛瞪得溜圆:“你此话何意?!” 赤云瘪了瘪嘴,没再说话。 东笙怔愣地站在原地。 周子融窸窸窣窣地放下了袖子,遮住那条依旧瘆人的胳膊,在东笙身后低声道:“日后再想办法就好,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东笙回头看了看他,眼里尽是穷凶极恶的血丝。 江淮空也道:“王爷此话在理,还请陛下尽快移驾。” “请陛下移驾!” 东笙沉默良久,才压着嗓子道:“摆驾统帅部。” 上车前,往生特地在所有人都就绪之后,悄咪咪地拉着周子融让他进东笙的车架,还拍着其肩膀故弄玄虚地挤眉弄眼道:“把你的马给我,你进去哄哄,低调点。” 周子融愣了愣,从往生那复杂的眉毛及眼神变化中读出了一条信息——别装了,我都懂。 于是在往生疯狂的眼神暗示中,周子融哭笑不得地把手里的缰绳递给往生,掀开门帘矮身钻进了东笙的车架。 不远处的江淮岚回头看了一眼,却没说什么,又默默地把头转了回来。 车内东笙正如老僧入定一般在里面打坐,听见周子融进来也没反应。 周子融一看他那副“我才不想理你”的模样,顿时心下了然——看来是真生气了,等着他来哄呢。 “陛下?”周子融盘腿坐在东笙面前,试探着唤道。 东笙仍旧一动不动。 “东笙?” “玄正?” “阿笙~~~” 东笙被他喊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忍无可忍地睁开了眼:“你唤魂儿呢?!” 车架的隔音并不是很好,车外的往生面无表情地拽着马缰绳,淡定地抬手挥退了车架旁边另外几个满脸僵硬的亲卫。 往生若无其事地继续目视前方,忽略飘进耳朵里的各种能腻死人的话。 小场面小场面。 车内周子融正满脸讨好地冲东笙直扎巴眼,屁股不动声色地朝东笙那边挪了挪,企图在悄无声息之中拉近距离:“怎么?臣哪里让陛下不开心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25 东笙皮笑肉不笑地道:“哪有,你好,你好得很。” 他心里气得发慌,却又心疼得不行,所以也没法儿发泄,就像个闷在铁皮桶里的炮仗,只能自己把自己炸得噼里啪啦响。 说完这句他还刻意忍了会,终于还是耐不住了,看着周子融被袖子遮住的右臂,眼眶子一下又红了起来,声音也软了:“你这样让我怎么办……” 周子融一看他那呼之欲出的眼泪,顿时意识到自己是真把人吓着了,也不逗人家了,连忙凑上去用另一条尚且安好的左胳膊抱了抱人:“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仗一打完我就什么事都不干,天天养着这条胳膊,门也不出,吃饭也让人帮我端着碗好不好?” 东笙让他气笑了,不轻不重地在他背上捶了一下:“遍寻天下我也得找办法治你的胳膊……对了你,你下次还敢不敢?” 周子融象征性地“哎哟”了一声,连声讨饶:“臣不敢了不敢了,陛下打得好,打得漂亮。” 东笙哼了一声:“你再把自己弄成这样……啊不,呸!我这乌鸦嘴,你……我跟你讲,你再不听话,小心我哪天把你上了。” 车外的往生默默别开了脸。 真是世风日下。 周子融听后愣了愣,顿时喜出望外:“没事,我听你的话你也可以上我!” 东笙笑骂:“滚!” 周子融十分不要脸地哈哈笑了两声,又想起自己想要说的事来,稍稍敛了敛情绪,捧着东笙的手认真地道:“不过我跟你说个话,你不要生气……日后无论如何,不可在外人面前露了短,自己人无所谓,那赤云毕竟不是华胥的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是一国之君,不能让外人知道软肋。” 东笙被他这么一说,眼神也暗了下来,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默默点了点头:“嗯,对不起。” “没事,”周子融道,“你只要记着,为了你,我怎么样都是乐意的。” 众人回了统帅部,和赤云一起把前前后后的事一合计,海战也顿时有了眉目。周子融把赤云找来不单单是为了他手上的人,之前周子融留在番阳的暗桩告诉他,赤云这老头来头不小,年轻的时候也当过番阳的水师主帅,出逃带出来的只是他旧部中的一部分,如今与大凌人一同统兵的大将还是他以前的学生。 没人比赤云更了解他。 只用了一个晚上,跟在赤云身边的那年轻人就给他们送来了一份布阵图。 第190章布阵 番阳人也不傻,大凌借了他们的领海囤兵打仗,就是相当于挂上了他番阳的名号,他们哪怕再怎么不肯成全大凌的借刀杀人,也不可能真正地作壁上观。 于是为了保证海战的万无一失,也免得真让大凌人牵着鼻子走,海战的部署是由两国派出的主将共同商定的。 周子融之前搜获的一些情报再加上赤云的描述,基本上就把番阳主将里里外外都扒了一遍——此人名叫安宫守义,名字起得十分正人君子,据说从小就是番阳贵胄之后中的翘楚,十岁的时候就认赤云做了老师,文武双全,脑子极其灵光,海战经验也丰富。 不仅如此,还是个在朝政上十分激进的人,在那群跟着小皇帝一起头脑发热的文武百官中,他首当其冲,十分不好对付。 其实华胥的燕海关叫大凌人攻破于番阳来说几乎可以说是百害而无一益,可偏偏就是有人当局者迷,番阳的小皇帝也不知是不是从小被父兄压抑得狠了,天天做着称霸东陆的黄粱美梦,大凌王子曾经亲口承诺他,他们大凌天高皇帝远,华胥攻下来之后,就交由番阳打理。 小皇帝老爹走得比身为同辈人的大凌王子早,让他能提早登基,就自以为比人家更胜一筹,还洋洋得意地在心里把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想——拿下华胥以后,反正大凌人还隔着万里远洋,一年两年他不敢轻举妄动,可日后年头久了,这东大陆究竟是属六爪鹰还是属九头鸟就未可知了。 “也不知这些人如何想的,”江淮空义愤填膺地道,“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肯过,非要搅得天下人都不得安宁。” 其实他这也是意气话,周子融和东笙等人听后也不吭声,半是苦涩半是无奈地笑了笑,这世上同根相煎、同类相戕的事数不胜数,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何况他们与大凌还算不上同根同源,仿佛同处于这一片天地下,就是注定要永生永世地斗个你死我活。 即使是和平,也不过是为了下一场战争休养生息而已,毕竟争夺就是人的本性。 “抓住的那人甲子大人还在审……江姑娘在那边盯着,有结果会尽快来告知,”元锦说着,话语中谈及“江淮岚”的时候无意踯躅了一下,周子融听明白了,心照不宣地没吭声,依旧一动不动地支着胳膊让往生帮他换药。 他当然知道江淮岚为什么刻意躲着他。 东笙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也终究没说什么,用茶盖轻轻刮了刮盖碗的沿儿:“这些都还好说,如今两军交战,海疆防线早就封死了,这些人是怎么漏进来的,还能在无尤江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赤云似笑非笑地低头嘬了口茶。 “嗯,此事是臣的失职,”周子融收回了自己的手拢入袖中,朝往生道了句谢,“已经着人排查过了,燕海关南北千里之内都未曾发觉异常……臣以为,会不会是趁着海战兵荒马乱的时候混进来的……” “不可能不可能,”元锦立马摇头否决了,“王爷出海的时候草民专门分派了人手守在各个港口,若是有不相干的人上岸,应当很快就察觉了。” 往生飞快地抬了下头,又继续低头包扎:“那会不会是有疏漏的?” 江淮空想了想,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两条眉毛又黏成了一团:“不对啊,万一……” 不及他把话说完,赤云就砸吧砸吧嘴,慢悠悠地开口了:“何须如此煞费苦心……当年影卫成立之初,就有大半都是安宫家的人。”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26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愣,齐刷刷地转头看向他。 赤云接着不慌不忙地道:“后来这些人中又有大半,因为守义他父亲的缘故,成了二皇子的人。” 东笙长眉眉梢微微挑了挑,习惯性地眯起了眼:“阁老的意思是……这些人并不是临时起意?” 赤云嘴皮子瘪了瘪,像是在嚼什么东西似地蠕动了两下,又继续道:“五六年前,有至少三百影卫扮作商贾乘船来华胥东海’扎根落户’。” 元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可不就意味着,整个东海到处都是这样随时可能暴起给你一招致命的“凶器”? 周子融沉默了半晌,耸了耸肩,扯着嘴角假笑了一下:“所以臣早前才说,外邦人来东海定居还是查严些的好,可惜……” 可惜州府的人总是三推四阻,也不知是挡了他们的哪条财路。 再加上朝廷根本不把这当回事,今天提两嘴明天就忘了。 东笙脊梁骨一震,知道这是抱怨到自家头上来了,心虚地别开了眼:“嗯……回头是得好好整治整治。” 他说完这话,又稍稍更严肃了些,问道:“对了,确定当时在场的没有漏网之鱼吧?” 周子融点了点头:“放心吧。” 这会已经开了将近一个时辰,江淮空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脑子被这诸多繁杂的考虑胀得发懵,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道:“臣斗胆一问……接下来这仗究竟该如何打?硬碰硬断然讨不着便宜,东海没有援军,虽然已拟好了布阵图,但毕竟是一锤子生意,战场上风云变幻……” 东笙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的意思就是华胥与大凌海上实力悬殊太大,纸上谈兵肯定不够,万一战场上情况有变又转不过弯儿来…… 而且就眼下最直接的问题,他们究竟是先发制人,还是严阵以待? 元锦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我军最大的优势在长城,依草民所见,不宜贸然讨伐……” 周子融倒是没有立马吭声,不声不响地瞟了眼跟个老木鱼一样呆在旁边一动不动的赤云,不置可否地淡淡道:“此言不是没有道理。” 赤云仿佛是察觉到了方才周子融那转瞬即逝的目光,牵动嘴边皱巴巴的皮肤怪笑了一下,像块突然有了表情的老树皮:“无论何时,兵贵神速,只是看如何切入敌阵了,老身看天象,明日当是个晴朗天气……王爷若是有那份胆识,明日鸡啼之前,可愿随老身走一趟水路?敌军之后,有一处必破之地。” 东笙拿着茶盖的手头一顿,惊觉地抬眼看向他:“什么必破之地?” 赤云笑道:“他们粮草军备的转运之地。” 周子融倒是淡定得很,只问:“阁老要多少人?” 赤云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三条小舰,三百人。” 周子融很平静地没说什么,东笙却蓦地目眦欲裂。 不等东笙说什么,江淮空就一下子叫了出来:“三百人?!那是送死!况且这种事何须要王爷亲自去?” 往生沉吟许久,也道:“是,王爷毕竟是东海主帅,举足轻重,不可有闪失,不如让臣去,臣毕竟是天罡灵武,就算出了什么差池,也轻易死不了。” “该去哪里,只有老身知道……”赤云缓缓道,“依老身所见,王爷还是陪老身走一趟的好。” 东笙气得差点捏碎了手里的茶盖。 这老东西,是担心东笙出尔反尔摆他一道,非要拖个垫背的。 东笙咬牙切齿地道,那话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在牙缝里磨碎了挤出来的:“阁老,如此不妥吧,北昭王乃华胥先帝钦赐的东海掌印主帅,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陛下不会放过老身的,对吧,”赤云怪笑了两声,“陛下放心,若是老身能回来,王爷也一定能回来。” 东笙气得脑顶冒烟,恨不得暴起把这老东西的脑袋扣桌板上:“阁老啊……” 周子融暗暗地按了按他桌子底下的手:“没事,臣随阁老去一趟就回。” 第191章夜袭火目寮 晴朗的夜里月亮总是格外的亮,月光像是水洗过一般澄净,海潮声掺在风里,在寂静的海港边有规律地重复着。 东笙左眼前架着一枚白晶晶片,背着手像根桩子似地直挺挺打在统帅部的瞭望台上,他已经在这杵了将近有一个时辰,一句话也没说过,脸板得跟块青石板一样,线条硬朗的眉骨下沉着一片散不去的阴影。 吟风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后等着他的指示,连个屁都不敢放,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是了,他们的北昭王爷顶着龙颜盛怒跟那老头出海了,还拖着条废了的胳膊。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27 这人也不知是仗着和东笙的那层关系还是真的就天生一副熊心豹子胆,从以前到现在,只要是他自己拿定了主意的事,就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他那态度看着是不温不火,实则想尽了办法让你根本无法拒绝。 每到这种时候,他就显得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好像谁也拴不住他。 吟风看着东笙沉默的背影,仿佛整个夜的黑都沉到了这副单薄的背脊上,阴沉而锋利。 海面平静得可怕,东笙一双眼睛几乎眨也不眨,直直地盯着极远之处的海面,细碎的银光在他漆黑的眼底攒动着。 算着时间,周子融此时应该差不多已经出了海疆防线了。 然而与此同时,北昭王府却是一片鸡飞狗跳,潘淑宁大半夜急得觉也睡不着,满头大汗地差使着家仆满院子到处找东西,一个个都忙成了陀螺,让潘淑宁拿鞭子抽得四处打转。 ——那只叫“阿磬”的血瞳鹰不见了。 虽然潘淑宁不知道自己儿子此时已经悄么声摸到敌后作死去了,但她也一直被告知周子融正“忙于战事”——且先不说这是皇帝当年做太子的时候送的,况且眼下正值儿子出征,畜养的鹰突然自己飞不见了,这可不是什么吉兆。 要是什么鸡鸭猪牛的也就算了,关键那血瞳鹰是个“一眼主”,极通灵性,所以也总让人觉得这牲口的命运与周子融冥冥之中有什么联系。 潘淑宁脸色惨白地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哭丧着脸嚎道:“这是造的什么孽哟。” 旁边正忙着的家仆一听一个哆嗦,本来就够不吉利的了,让她这么哭丧似地一嚎,顿时显得更晦气了几分。 老家奴看不下去了,连忙倒了杯茶水递过去让她消停消停:“老夫人莫急啊,老奴这就带人出去找找。” 潘淑宁一听,茶也不喝了,直冲那老家奴甩手:“那还愣着干嘛赶紧去啊去啊!哎哟……我的儿啊……娘亲怎么就那么老糊涂啊……连只鹰都看不住啊……” 远在统帅部的东笙当然不知道自己当初送周子融的南疆血瞳鹰已经“自我放飞”了,他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眼前的白晶镜片上。 灰鸥透明的眼珠子反射着海水荡起的月光,静静地划过空中的薄云浅雾,悄无声息地俯视着海上的三艘小海舰。 船上的周子融仰头看了一眼空中无声盘旋的灰鸥,就能感觉到仿佛那双熟悉的眼睛正在某处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在他仰头看着灰鸥的时候,他几乎感觉自己在于那人四目相接。 很神奇,只要他这么想,心中就会十分安宁。 四面海上几乎空无一物,只有努力瞪着眼望前方看,才能隐隐约约看见大海与夜幕交接的位置有一抹蓝灰的轮廓。 赤云脑顶秃得快要能反光了,硕果仅存的几缕白毛正被海风吹得上下翻飞,老爷子对着风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说道:“王爷准备准备吧,快要到了。” 周子融轻声“嗯”了一下,几乎是习惯性地想要把手按在刀柄上,可他这么“想”了半天,低头一看,那条没什么血色的手臂仍旧一动不动,微凉的夜海风吹在手部惨白的皮肤上,他也一点感觉都没有。 看来已经彻底不听使唤了。 周子融苦笑了一下,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这下他的刀即便带来了也就是个摆设,图个心里安慰而已。 这次带来的三艘海舰,大部分的人都在其中两艘上,另一艘被通体涂黑,船壁上画了番阳九头鸟的纹样,就只有一个掌舵的小兵在上面。 远处孤岛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番阳的地方本来就不大,番阳人不想让大凌把军备囤在本土上,所以干脆就在番阳旁边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孤岛上建了火目寮,当初就是赤云选的地方,算是处军机重地,哪怕是在番阳朝廷,都几乎没几个人知道。 所以东笙之前最担心的,就是赤云没那么好心。 往生把周子融拉到一边,摘下了眼前的白晶镜片,压低了声音对他说:“灰鸥探过了,那岛上把关把得很严,恐怕没那么容易。” 灰鸥有两只,一只在他们上方负责给东笙“报平安”,另一只负责去探查敌情。往生一边说着,一边刻意用眼神扫了扫周子融身后不远处的赤云,然后一脸凝重地看着他,意思是:我觉得那老头有问题。 周子融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只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可在他看似风轻云淡的外表下,却不动声色地将左拳攥得死紧,手心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这一趟甲子和往生一起跟着来了,按照他们家陛下的意思就是——一旦赤云那老小子起了什么歪心思,就把他给做了。 但那是万不得已之选,赤云也是料到这一出,才坚持要带周子融来——毕竟他肉体凡胎,再加上还废了一条胳膊,关键还是东笙的软肋,只要赤云被逼到了要和他们同归于尽的份上,他就有把握能把周子融一起带到鬼门关。 这是在海上,四面八方都没着没落的,一旦出事,恐怕连往生和甲子都保不住周子融的命。 “时候差不多了,”赤云突然开口说道,转头冲周子融笑了笑,“可以让陛下出兵了。” 周子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只又缓缓朝往生点了点头。 往生得了他的意见,这才轻轻抬手在眼前的白晶镜片上叩了几下。 头顶那只灰鸥立马开始不断原地打起了转。 东笙皱了皱眉,果断道:“出兵!”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28 吟风本来都快打瞌睡了,被他这么炸雷似的一声吓得差点蹦起来,连忙应了声“遵命”,头也不回地跑下了瞭望台。 东笙攥着栏杆的手渐渐收紧,沉默地盯着海疆防线。 一盏茶的时间里,在黑夜中沉寂的长城像是一条猛然惊醒的眠龙,号角宛如沉沉低吟,浑厚地回响在滨海大地上,高耸巍峨的长城呜咽着缓缓破出厚重的海水,翻着白浪从海底沉沉升了起来,漆黑的狼烟滚滚腾起,直卷上明朗的夜空。 成群的战舰从海关驶出,披着月光打造的银甲驶向了大海。 原本正在休整的番阳大凌水师驻地顿时号角冲天,从瞭望台开始,嘈杂声宛如点燃的野火一般迅速烧了起来,正睡得迷糊的大凌水师从梦中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赶去集结——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华胥东海水师竟然会主动出兵。 这是怎么了?嫌命长了? 大凌人四处抽调兵力,打算这一次一定要让华胥人尝够苦头,大有要借势一举攻下燕海关的架势。 “大将军,大凌人要把所有能用的兵力全调过去。”一个番阳副将气喘吁吁地飞奔到安宫守义的面前,“怎么办?他这么一调,我们的后方就空了。” 按道理来说,华胥人应该是不会有多余的精力去包抄他们的大后方的,毕竟华胥兵力不足,若是匀出了偷袭的兵力,那么燕海关就不好守了。 安宫守义问道:“这段时间华胥人有援军吗?” 副将仔细想了想:“没有吧……哪来的援军啊?南疆人也使不上力啊。” 安宫守义听罢,仍然觉得哪里似乎不妥,却又说不出来:“安插在华胥的内线没消息?” 副将摇了摇头。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没消息,那就极有可能是被做掉了,而且华胥在备战期间,疆线是全面锁死的,若是有不明的灵鸟之类的从空中飞过,也会被毫不留情地打下来。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告诉他不能由着大凌那群蛮子胡来,于是一把按住副将的见把他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能让他们从本土调人,安排一支舰队守着,有情况立刻告知于我。” “小的明白。”副将说完刚要走,却又被安宫叫住了。 安宫守义盯着他停顿了一会,又不放心地嘱咐道:“安排人去一趟火目寮,让他们小心点。” “火目寮?”副将有些疑惑,“那不是禁地嘛?自己人校尉以下都不知道有这地方……” 安宫有些毛了:“让你去就去!” 副将赶忙闭了嘴,一溜烟地跑了。 半个时辰以后,大批的海舰从驻地驶出,头也不回地朝着华胥东海奔去。 赤云眺望着远处的火目寮,估摸着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于是朝一旁的年轻人摆了摆手,用番阳话道:“让他去吧。” 那年轻人一点头,朝那艘伪装成番阳海舰的船打了个旗语。 开船的是赤云带来的人,一个番阳的小伙子,得了令之后便转了个舵,随后拽了几把麻绳让绣着九头鸟纹的幡旗缓缓升起,船朝着火目寮的海湾驶去。 周子融沉默地注视着那艘逐渐远去的船,脸上像是结了霜一样再没有一丝表情,那艘船就像是一只黑色的幽灵,头也不回地奔着轮廓崎岖的孤岛而去,与远处阴沉的岛连成一片连绵而又死气沉沉的黑影,他还记得方才那掌舵的小伙子最后回眸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就再也没转头。 周子融有些不解地看向了赤云。 这都是为了什么啊? 火目寮海湾码头处负责巡守的百夫长远远地看见一艘孤零零的海舰朝这个方向驶来,番阳的九头鸟旗在月光下猎猎翻飞。 怎么这个时候来船? 百夫长不禁疑惑地想道。 身旁的小兵说:刚才上头来消息,说是不放心,要派人过来一趟,说不定就是这个了。 百夫长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那……行吧。 可他总觉得这个方向不太对。 船渐渐驶入了码头,巨大的船体越来越近,在码头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而就在此时,另一个方向也有一艘漆黑的小舰朝他们驶来——这是之前调出去的一批中被指派回来防守的。 船上的舵手远远地看见已经有另一艘船停在码头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码头上的百夫长仰头朝船上看了一眼,高高的船上一点动静都没有,船壁上巨大的九头鸟纹近在眼前,像个阴沉沉的怪物一样冲着他呲牙咧嘴。 船上的舵手朝码头后囤房军备的一大片黑压压的矮房深深望了一眼,然后缓缓阖上了眸子。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29 真正的番阳海舰上的舵手终于觉察出哪里不对,大喊了声“敌袭!”。 一只窜天猴应声炸上了天,然而就在这同时,那艘停泊在码头的海舰瞬间炸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 第192章逃命 火目寮这块不过方寸大的土地上囤了数万钧的黑油以及五花八门的黑油火炮,平日里岛上连个火星子都不准有,负责巡守的军队里不收老烟杆,番阳白晶灵能奇缺,举国上下能挤出的一点白晶灵能都供到了火目寮上,为的就是不让他们点油灯。 结果千防万防,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火目寮会被这样明目张胆的袭击给毁于一旦。 ——那艘只有一个舵手的船的甲板之下,装得满满的全是黑油。 爆炸的一瞬间众人都几乎以为自己失聪了,振聋发聩的爆炸声摧毁着所有人的耳膜,周子融矮身死死捂着自己的耳朵,一时间连掀过来的热浪都在震颤,他们几乎脸都被震麻了。 火球宛如一头横空出世的巨兽,张牙舞爪地在海面上爆开,蛮横地向四面八方袭卷而去,海潮像是被无数无形的大手强势地推开,一层层的白浪向四周翻滚,将岛上的矮房一排排吞噬。 火舌每舔到一排矮房,就会激起新一轮的爆炸,火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到了整个岛上,一时间水天都被映得亮如白昼,原本漆黑的夜空此时却仿佛被烧红的烙铁,方圆百里之内的空气都几乎在燃烧。 赤云和周子融的船本来早已事先退到了五十里开外,没想到竟是完全低估了这爆炸的威力,两艘小海舰被海浪掀得上下颠簸。 船上的人都快被炸懵了,赤云随身带着的那年轻人团身把赤云护在自己与离爆炸最远的船弦之间,两手严丝合缝地护着赤云的两只耳朵,自己脸色铁青的僵在地上,两只耳朵里淌出殷红的血来。 周子融腿脚有些发麻,左手撑着摇来晃去的船弦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耳畔仍旧在嗡鸣,他脑子有些迟钝地下意识四下张望了一圈,像是在确定周围的情况。 那只负责在他们头顶上给东笙“报平安”的灰鸥已经不见了,八成是被方才掀起的热浪给刮海里去了。 刺探敌情的那只就更不必说了,现在应该已经成了一把灰。 周子融愣愣地看着远处熊熊燃烧的孤岛,像是一片燃烧着的枯叶,漂浮在无边的大海上,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永恒的海水给吞噬,再也找不到从前的踪迹。 他无意识地回想到,上回见识这么恐怖的黑油爆炸,似乎还是千年前,在南疆斯兰的澜河边。 只不过当年他是站在爆炸的中心,差点被炸了个魂飞魄散,滔滔澜河水都救不了他。如今的他仿佛隔岸观火,不仅能活着,还能摇摇晃晃地出个神。 远处一片通天的火光,周子融脑子被震成了一团浆糊,朦朦胧胧地闪过一个画面—— 烈火在身周滚滚燃烧,从肉体到灵魂都在濒临化为灰烬间苟延残喘,那人惊恐而悲恸的脸近在眼前,他想抱抱他,却又不敢,最后只是握着那人冰凉的手在脸颊边轻轻蹭了蹭,然后在他的腕上烙下一枚灼痛的吻。 ——那枚跨越一千年留在东笙身上的“胎记”。 “王爷!”往生好不容易爬起来,在他身后口齿不清地大声喊了他一下,这才把周子融的魂儿给强行拽了回来。 周子融怔了怔,回头一看,甲板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大部分正挣扎着站起来。 大家现在耳朵都还不大好使,听什么都像捂着耳朵听一样,模模糊糊的。赤云被那年轻人搀扶着站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大碍,就是脸色有些难看。 周子融强行搅动着自己一滩浆糊的脑子,抓着往生的肩膀喊道:“去看看舵手怎么样,不行就换人,赶紧撤,援军肯定马上就追过来了。” 他这嘴就像是开了光一样,才一说完,远处的海面上就出现了一排黑压压的影子,被火光勾勒出一道暗红的边。 甲子在另一艘船上,此时朝他们摇了摇旗子,示意那边无大碍。 往生却顾不上他,自己听不清也怕周子融听不清,扯着嗓子问道:“往哪撤?!原路方向有船逼过来了!” 周子融下意识地扫了正朝他们一步步晃悠过来的赤云一眼,正准备说:“往天魁……” 话还没说完,随着一声噼里啪啦的巨响,整艘船剧烈地往一边歪了一下——一颗一马当先朝着他们飞来的火炮擦着船弦边钻进了海水里,船弦被蹭掉了一大块,这要是再偏几分,他们估计就要交代在这了。 “往天魁岛!撤!”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瞬间精神了。 想来是当初赤云提出要用小型海舰的时候就想清楚了,早早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小型海舰比大型海舰轻便不少,硬碰硬碰不过,但跑起来却是不那么容易能追上的。 两艘海舰灵力全开,朝着北面就是一通劈波斩浪,后头马蜂似的跟着一整支追来的番阳海舰。 火炮像是不要钱似的朝他们疯狂砸来,所幸海舰在行进时不易瞄准,大部分都落在了四周的海里,两艘轻巧的小舰不断左右闪避着,所有人都紧张得脸色惨白。 又一颗火炮呼啸而来,直接截掉了船的桅杆,砸在船头不远处的海水里。 周子融注意到那掌舵的小伙子两条腿都在打抖。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30 “怕什么,”周子融按了按他的肩头,发现这人浑身发汗,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他通体冰凉,“没事,只管开。” 现在他们根本没有回击之力,只要扎实接住一发,就得船毁人亡。 赤云也不知是彻底把生死抛给了缘分还是压根儿还没缓过劲来,竟然还靠在身旁那年轻人的肩膀上闭目养神。 那年轻人的耳朵里全是血,估计已经听不见东西了,脸色惨白,身板却还铁打一般挺得直直的。 往生大喊着:“西南方向有船包上来了!再开快点!” 掌舵的年轻人哭道:“没法再快了!” 又一颗火炮砸来,船迅速朝一边闪去,却还是被蹭掉了另一侧的船弦。 他们这艘两边的船弦各少了一块,甲子那到还尚且算是完好,只是桅杆也少了一小截。 周子融和往生等离得近的被飞起的木屑划伤了几道血痕,周子融刚才在那一瞬间下意识地侧身护住正在掌舵的人,他自己没什么事,倒是把那小伙子吓得不轻。 两条船尾部幽蓝色的灵能光圈亮得晃眼,靠得近了甚至能感觉到细微的蜂鸣,就像是两只碎碎念的鬼火在海面上疯狂逃窜着。 “王爷……王爷我们该怎么办啊?”掌舵的小伙子脸色惨白,海舰的灵力打得太满,幽蓝的光亮到了极致,从船尾部传来了令人胆战心惊的震颤。 周子融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别分神!” 现在燕海关估计也正打得热火朝天,他们没有了灰鸥,连求援都没法求。 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赶到天魁岛…… 赤云已经全然一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架势,旁人根本耐他不何,往生恨不得把这不靠谱的死老头扔进海里喂鱼。 他刚这么想着,他们的船尾就又更加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灵能机就算过载也不可能震成这个鬼样,周子融朝后张望去,只听见一串令人头皮发麻的砰砰声在船尾响起。 这声音往生也听见了,顿时就顾不上跟赤云怄气了,心底凉了一大片。 海潮里翻滚着的灵鬼穷凶恶极地咬了上来,奈何船跑得太快,它们暂时还黏不上。 这下好了,扔下去就不是喂鱼了,恐怕得让灵鬼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原先若是还想着万一船沉了还能靠水性和浮木搏得微末的一丝生机,现在也彻底不可能了。 掌舵的小伙子太紧张了,一时辨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东西?!” 周子融照例拍了拍他的肩,忽悠道:“没什么,撞着鱼了。” 这时,前方远处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大排参差不齐的影子。 要到了。 “王爷!发信号吗?” 周子融紧绷着根弦,心里盘算着距离:“再等等……” 可就在这时,他们耳边接连传来两声巨响,整艘船又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紧接着,所有人都愣住了。 刚才一枚横削而来的火炮蹭掉了他们这艘的尾部,却直直砸中了他们右侧不远处的甲子的那艘海舰。 一团火光爆起,海舰缓缓沉了下去。 往生惊得脸上倏地没了血色,那艘着了火的海舰上人影攒动着,惨叫声连成一片,他似乎想从中找到甲子的影子。 众人都怔愣住了。 周子融:“往……” 结果他刚一转头,就看见往生一头栽进了海里。 第193章营救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31 信号烟火几乎是在往生跳下去的同时窜上天的,尖啸着窜上了天,刺耳地炸开,那声音将震惊的周子融给瞬间激醒了。然而掌舵的年轻士兵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往生大人跳海了,脑子里吓得一片空白,只顾卯着劲往前开,眨眼的功夫就窜出去一大截,周子融别说是想捞人,一晃眼都不知道人去哪了。 另一艘海舰被甩了老远,在漆黑的夜幕中噼里啪啦地熊熊燃烧着,通红的火光被翻起的浪花给撞得破碎,灵鬼和人都在水里扑腾着,惨叫声此起彼伏,热浪扭曲着空气,那艘海舰宛如一只垂死的巨兽,在一片光怪陆离中悲鸣着沉了下去,好像那吞没它的不是海水,而是无边的炼狱。 “往生!——”周子融头一回在战场上有些慌了神,巴着破败不堪的船弦回头嘶声大喊,可惜回应他的只有炼狱的声音。 船被打得缺胳膊短腿,尾部的灵能机有将近一半都裸露在空气中,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刺眼灵光。 海里全是灵鬼,四周都没着没落的,后头还有番阳的追兵,哪怕他俩都是天罡灵武,能不能活着回来谁都说不出个准数。 周子融感觉自己的后背凉得都快要没有知觉,他生生将自己颤抖的声线给压稳了,尽量不去想那难以估量的骇人结果,朝身后的舵手喝道:“往右边偏!把灵鬼避开!” 沉没的海舰和落水的士兵吸引了大量的灵鬼,现在甲子那艘海舰原本的方向上灵鬼大大减少。 赤云显然已经老僧入定了,整条海舰上现在只有他能管事儿,周子融根本不敢细想,他只知道手上的这些人,能活一个算一个。 北面山興那一排黑影飞快地朝他们迎了过来,从夜晚的黑暗中强势地破出,生冷的轮廓渐渐被月光勾勒明晰,像是一群海上的铁幽灵以排山倒海之势狂猛地掀来。 站在船头的水兵喜极而泣地哭嚎道:“援军!!援军!!” 番阳的海舰队也终于注意到了那远处火把也不打、摸黑奔来的海舰,往前狂追的势头渐渐消了下去,似乎是在勘察敌情,考虑着要不要撤退。 结果仔细一看——这不是番阳的海舰么? 那是赤云留在天魁岛待命的水师,也就是他当初出逃番阳时带走的精锐,后头追来的番阳海舰队迟疑着用望远铜镜一看,发现是自家战舰的时候还懵了懵——怎么这个方向上还有援军? 难不成为了追这么一艘破船,还得两支舰队前后夹击? 番阳领兵的将军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让身后的百夫长发个信号确认一下,然而他们刚刚划了火折子要点信号烟火的时候,一颗火炮就呼啸着破空而来。 将军震惊地瞪大了眼,那颗火炮不偏不倚地砸向了他们的后部甲板,他最后只来得及猛地一回头,就被刺眼的火光给彻底吞没了。 那只信号烟花窜上天,和他们的战舰一起炸开了花。 周子融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截,枯坐已久的赤云终于倏地瞪开眼,要不是那把嘎嘣脆的老骨头,他气得几乎要蹦起来,怒声斥骂了句:“畜……!” 生字还没出来,两方就火炮齐发,打了个热火朝天,掌舵的水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情况不对,可灵能机早已到了极限,速度再提不上去了。 身后数枚火炮朝他们飞来,连着两个擦着船弦飞过,直接把船带走了大半剌,破破烂烂的小海舰左躲右闪,最后一枚终于精准地砸在了甲板上。 “砰——!!” 远在燕海关的东笙心口蓦地一紧,本能地抬头朝着北方极远之处那片漆黑的海望了一眼,又被近在眼前的爆炸声震得一个机灵。 “陛下!他们撤了!”吟风架着一艘小海舰轻快地窜到了他的主舰旁边,仰头扯着嗓子大声请示道,“追是不追啊!” 这夜晴朗,华胥的远程炮终于派上了用场,几乎是得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股脑把长城全部的库存都砸了出去,而且番阳的兵力有一部分被牵制在了天魁岛,再加上听闻自家后院着火,军心大乱,此时被消耗得七零八落,将退不退地缓缓后撤着,比起他们之前势如猛虎的攻势,撤退就显得有些拖泥带水了。 大凌这战拖得太久,终于被耗到了山穷水尽的一天。 “追,”东笙不假思索地道,现在大凌水师强弩之末没有什么还手之力,这会儿不给他们个教训,此番退了,搞不好过几年还要来打东海的主意,“追到番阳海域五里外为止。” 吟风正准备领命而去,却又被东笙一嗓子喊住了。 吟风疑惑地看向他。 只见东笙脸色凝重地又往北面望了一眼,随即大步朝着船弦边走去,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掀下摆,拽着船边的缆绳几步蹬在船壁上,连点数下之后轻盈地落在了吟风面前。 吟风:“……” 小海舰上的诸水兵被这猝不及防的天降陛下惊得一愣,也不知是哪个机灵的起的头,众人后知后觉地连忙陆续跪了下去。 “干什么干什么,”东笙一把将跪到一半的吟风扯了起来,“让云霄和若水带着去追,你喊上弄月那艘,跟朕走一趟天魁岛。” 吟风有些没反应过来:“……天魁岛?” 东笙眉毛一横:“赶紧的!” 吟风赶紧连滚带爬地去发信号了。 东笙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胸膛里那二两肉像是只被挂在半空中的野猫,拳打脚踢地蹬得人直发慌。 从燕海关到天魁岛还是很有些远的,等东笙带着人风风火火地赶到天魁岛时,天色都已经大亮了。 周子融他们这一趟走得实在是惊险,本来好不容易等到了援军,结果领兵的是个二愣子,还不等他们的船逃远些就开了炮,他们夹在两支舰队的火攻中间被轰得惨不忍睹。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32 好在是他们千钧一发之际果断选择了弃船,在周子融接触到海水的那一瞬间船就炸了,他让水中崩开的碎片给撞得脑袋发懵,所幸是在东海活了这么些年,水性好,一大口水呛进去还能硬着头皮憋住,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干脆就放弃挣扎让身体自己晃晃悠悠地慢慢浮了上去。 追上来的灵鬼很少,在双方火炮的狂轰滥炸之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海里,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赤云水师里领兵的年轻将军发现自己惹了祸,赶紧把火线往前推,火急火燎地派了两只小海舰去捞人,当他们发现周子融浮在水面上的时候差点以为他已经归西了,一捞上来就立马呛出了一大滩水,吐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进了水的连肺再胃全都呕出来,吐完之后浑身一软又倒了下去,仰面躺在甲板上喘得像个破风箱。 周子融被砸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肉,脑子里都仿佛晃荡晃荡的全是腥咸的海水,等他们前前后后一收拾完,收兵回港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清醒了一会儿,一听闻仗打完了,顿时觉得如释重负,浑身都轻飘飘的,两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等周子融再次清醒已经是黄昏了,他像是被大象踩了一样,浑身上下哪哪都又酸又疼,倒抽了几口凉气,稍稍一动就难受得不行,几乎觉得自己没一块骨头是接得上的,等他好不容易费劲巴拉地睁开了眼,就看见东笙搬了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床边。 “醒了?” 第194章终章黎明东升,晨曦耀世 东笙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像是拿石灰刷过一道,轮廓利落的眉目之下沉着一片散不去的黑影,直到看见周子融醒了那双阴沉的眸子里才有了几分柔和的光亮,但仍旧拉着脸,挑着一对长眉打量着他。 周子融刚刚在鬼门关门口溜达了一圈回来,乍一眼看见东笙,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直等他愣了愣,才如梦初醒地想起了什么,蓦地瞪大了眼:“往生和……” “往生和甲子没事,”东笙嘴皮子都不怎么掀动地说道,半垂着眼睑,挑着的眼尾似乎微微松下来了些,“半路上捞着了,都收在吟风那,有些损耗过重,要休养几日。” 周子融默默松了口气,梗着的脖子也放松地瘫在了柔软的枕头上:“没事就好。” 甲子是火灵,被爆炸轰入水中后没多久就被迫化回了甲子剑中,而往生毕竟是个属水的,遇水则灵力大增,不光捞到了甲子,还连带着救回了一个幸存的水兵,接着从水里遁走,绕开了后头追来的番阳水师,甲子剑左右是块铜,再怎么淹也没什么大事,倒是差点把那水兵给憋死。 他们现在在天魁岛岛主的行宫里,东笙刚赶到时,看见周子融跟海里捞起来的死鱼一样一动不动,吓得浑身发凉,直到现在,他依旧冰冷的指尖还有些心有余悸地打颤。 “赤云也没事,他身旁那小子水性好,一直护着他,”东笙一面找话说分散自己的注意,一面忍不住俯身摸了摸周子融的额头,确定温度正常才总算放心了下来,“你现在可还有哪处地方不适?” 周子融被他冰凉的手心激得一个激灵,在东笙准备把手抽回去的那一瞬间飞快地抬手握着,结果这一动立马肩膀一阵嘎啦乱响,他嘶了一声,轻轻揉捏着东笙的手指,皱着眉问道:“你手怎么这么冰?” 东笙扬了扬眉毛,十分语气不善地冷哼了一声:“让人气的。” 周子融一愣,抬脸看向他。 东笙想把手抽回来,发现后者不肯放,又担心用力太过拽伤了他,只好放任这乱臣贼子继续握着自己的龙爪:“行了,逗你的,你别乱动了,赶紧再养养明日一大早该回去了。” 周子融还是不肯放,搭在身子另一侧的右手抬不起来,还不知何时整条右臂被人包了一圈厚实的药膏,让纱布裹得像只粽子,只好小心翼翼地把人往自己跟前拽了拽,将东笙大半截胳膊都收到自己的被窝里:“你先进来,我给你暖暖。” 周子融此人身体底子实在是好,即便是让海水腌过一遍,被窝里还是烫得跟火炉一样,东笙吹了一整天的海风,身心俱疲,胳膊一进去就暖得没了力气,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一阵,屋里除了他俩没别人,门外有亲兵守着,东笙跟自己一到周子融面前就无限薄弱的意志搏斗了一阵,还是向这貌似“温柔乡”的“龙潭虎穴”妥协了。 他叹了口气,周子融一看他脸色变了立马往里挪出个地儿来,东笙将被子掀开一条缝,趁冷风还没进去太多之前飞快地躺下钻了进去。 周子融现在浑身酸疼,僵得像块铁板,没法搂也没法抱,只能干看着东笙饱饱眼福,可他越看越是心疼,东笙这段时间来每日都在承担着十数个天罡灵武的损耗,早已精疲力尽,脸上满是惫色,一躺下就有些抬不起眼皮来,要不是脑子里跟搅浆糊一样疼,他恐怕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之前醒过一次,听说仗已经打完了……没什么事就让往生他们都歇歇吧。”周子融拐弯抹角地说道,“回头收好一起带回去就行了,燕海关那边的就让元锦收着。” 东笙撩起眼皮白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算是准了,沉默了好一阵,才又有些犹豫地沉沉说道:“方才你睡着的时候……天魁岛的大夫来看过你……你右胳膊现在还有感觉吗?” 夜里的海水是寒得刺骨的。 周子融试着动了动,整条胳膊像不是他自己的一样,指尖都动不了:“……还有点,养养就好了。” 东笙:“……” 东笙自然知道他在说屁话,那右胳膊上包的药膏味道十分浓烈,东笙仰躺在他被窝里就一鼻子的草药味,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堵得慌,不敢直视周子融的眼睛:“你回去我再给你找找大夫,肯定有办法的。” “好,”周子融十分乖巧,“都听你的。”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东笙,黄昏的夕阳从纸窗户外透进来,柔软地勾在东笙侧脸的轮廓上,沾满夕阳的长睫时不时地微微扇动两下,眸中沉敛的光晕好似昏星一般漂亮。 周子融定定地看着他出了神,忍不住想:能有今天,真好。 此人的视线仿佛有如实质,滚烫地熨在东笙的侧脸上,他想熟视无睹都难,半晌后终于忍无可忍地红着耳根子别开了脸:“行了,睡会吧,别睁个眼发愣了。” 周子融却没听他的,仍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我来之前,就已经跟赤云敲定了,那五千黑旗男丁已经往南洋送去了。” 东笙微微一怔,骗过头来看向他,正好撞进周子融那灼灼目光中,蕴着夕阳的眸中映着自己怔愣的眼睛。 只听周子融道:“等元鲤和罗迟把珠子带回来,我就能这么看着你发一辈子的愣了。” 东笙心里颤了颤,卡在喉咙里的话却堵得说不出来。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33 太阳的最后一丝余辉敛入了海平线中,像是最后一抹尘埃终于落定,弥散的销烟被风吹进海里,涤荡得无影无踪,夜风拂过,却只有潮水的声音,仿佛曾经的炮火喧嚣都是一场无谓的闹剧,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有些人盼了一辈子的太平盛世,却只是另一些人的柴米油盐。 个中苦楚,风里来雨里去,与一个人的身影一同刻在了另一人的骨子里。 此夜过后,便是黎明东升,晨曦耀世。 【作者有话说:主线就到这里,还有一些后续收尾的章节,不要担心,没收完的伏笔我都还记得hhhhh,当然还会有番外啦~!】 第195章尾声归来(一) 距离周子融从天魁岛的海事寮回东海已经将近两天了,皇帝陛下不肯住月明宫,非要“屈尊降贵”地驾临北昭王府,美其名曰:方便共商东海大计。 东笙这么上赶着往前送,周子融自然是喜闻乐见,不过潘淑宁倒是因此惶恐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好在是他俩还没那么明目张胆,没给老太太脆弱的心灵再“雪上加霜”。 潘淑宁睡得早,所以一到子时,周子融就要“奉密诏”溜到东笙的房里去“领赏”。之前东笙还因为上下的问题和他争过几次,但后来东笙渐渐发现,周子融在这件事情上居然相当的偏执,嘴上说着无所谓,真要临门一脚了还是非要将他制得死死的。 三番五次之后,东笙也就放弃了,谁让自己喜欢他,他开心就成。 好好的黄花梨雕花木床支呀乱叫地哀嚎了大半晚上,东笙总有种错觉,似乎这原本板结实的床自从他来了以后就松动了不少,没事儿轻轻翻个身也会晃。 周子融笑得合不拢嘴,轻轻在他汗涔涔的耳鬓边啄吻了一下:“你叫得真好听。” 东笙气息不稳地翻了他个白眼,精疲力竭地抬手想要将此人从身上掀开,软绵绵地搡了几下没搡动,只觉得嗓子哑得直冒烟,言简意骇地说道:“滚。” 周子融一向从善如流,虽说还有些嘴馋,但看这人似乎已经没了力气,还是乖乖地翻身下来,三两下随便套了双长靴,走到桌边提起小炉子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水。 “来,起来喝点。” 周子融现在整条右臂基本上都用不上力,只能当个摆设,干什么都单用左手完成,原先东笙事后还老爱跟他耍耍性子推搡几下,如今顾及其乃残障人士,老老实实地自己撑着床沿坐起来把水喝了。 温热适宜的水将将入喉,门外的院子里就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就有什么东西扑棱着撞在雕花门上,惊得东笙呛了一大口水进鼻道里,浑身哆嗦地直咳嗽,周子融连忙帮他把杯子拿走,拍着背给他顺气。 然后那撞上去的东西似乎是想要拼命抓住什么在门上挠了几下,一个没挠住还是“砰”地一声栽在了地上,直接把门上的纸挂拉出好几道破口。 “怎么搞的?!”东笙没好气地朝门外喊道,“大半夜的折腾什么!” 门外似乎有人连滚带爬地扑跪在地上,惊慌失措地连声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府里的血瞳鹰,不知怎么突然……” 他不敢说是之前王府把血瞳鹰给弄丢了,但东笙早从周子融那得知,也没觉得什么,只是这大半夜的,这没踪没影了好几日的血瞳鹰就突然来撞门了?周子融也有些意外,东笙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回避一下,自己起身披了件大氅,看也不看地随意蹬了双靴子就去开门。 门外的一个王府家仆跪在地上,怀里果真抱着那只自己把自己撞得晕头转向的血瞳鹰。 家仆怀中的小鹰试着挣动了几下,然而家仆不敢松手,小鹰见自己挣不脱,只好眨巴着一双漂亮的红瞳盯着东笙求援。 东笙垂眸看着它,眼角还残留着些尚未褪去的薄红,与那鹰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晌,突然开口唤了声:“阿磬。” 那血瞳鹰一愣,又使劲挣动了几下想要飞到东笙那去,家仆闻声试探着抬眸瞥了一眼,见东笙伸出一只胳膊,便赶紧松手让鹰飞到了东笙的胳膊上。 这畜生似乎还记得东笙,站在他胳膊上十分自在地梳理起了自己撞得鸡突狗进的羽毛,一点也没把当朝的皇帝陛下放在眼里。 东笙忽然想起一开始弄来这血瞳鹰的时候,就听闻这鹰是个“一眼主”,这辈子主人在哪它就在哪。想来是之前周子融出海,血瞳鹰觉得他可能要出事,家里人一个没看住就让它飞了出去,也不知在外兜游了多久,这会儿又飞回来找周子融来了。 这么想着,他不动声色地往房内瞟了一眼。 血瞳鹰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撞破了华胥国内最大的“奸情”,很是无辜地冲着东笙歪了歪脑袋。 这鹰常年圈在屋檐下,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活生生养成了只肉乎乎的鹦鹉,丝毫没有鹰的锐气。 能把血瞳鹰养成这样的,大概也就只此一家了吧。 跪在地上的家仆不敢抬头,却在终于注意到东笙穿的鞋时愣了愣。 与此同时,血瞳鹰十分没心没肺地冲皇帝陛下张了张喙子,意思是:我饿了,快来喂我。 东笙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嘴角挑起一点弧度,用还有些沙哑的嗓子冲家仆说道:“你下去吧,明天朕让你们王爷来这取。” 家仆一迭声地应着,连忙躬身退走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34 等关上了门,东笙转身抬头一看,发现站在角落里的周子融正似笑非笑地冲他直眨巴眼。 东笙顿时一阵恶寒,哆嗦了一下:“你咋了?” 周子融憋着笑说道:“我突然发现……咱俩靴子穿错了。” 东笙怔了怔,赶紧低头一看,随即一掌拍上了自己的脑门。 周子融穿了他的鞋,他穿了周子融的鞋。 这可咋整,方才那家仆肯定看见了,万一传出去他怎么解释?说皇帝觉得王爷的靴子好看所以借来穿穿么? “没事,”周子融笑着伸手揽过他,又挤眉弄眼地逗了逗鹰,“我府里的人嘴严实,不会乱说什么的,实在不行我明天找人试试他。” 鹰一看见这熟悉而又欠扁的面孔,顿时眼睛一亮,又扑愣了两下站在了周子融的头顶上,耀武扬威地冲东笙扬了扬喙。 一人一鸟齐齐看着东笙,不知怎么,周子融那巴巴地看着他的眼神居然与头顶上的肥鹰十分相得益彰,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东笙哭笑不得地把这“脚踩东海主帅北昭王”的鹰给摘了下来:“行了,再睡会儿吧,明天一早就去月明宫。” 周子融眨巴眨巴眼,依旧似笑非笑地说道:“嗯,方正现在离天亮还早。” 东笙挑了挑眉毛:“你什么意思?” 周子融笑而不语。 东笙面无表情地扶了扶自己的后腰,觉得状况还行,于是“大义凌然”地点了点头:“行吧……就最后一次。” 周子融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扑了过来,两人三下五除二又滚上了床。 站在屋梁上的血瞳鹰此时恨不得自己是只盲瞳鹰。 第196章新春番外灯潮——祝大家新春快乐! 打宫宴开始前三天,关于要皇帝立后纳妃的折子就跟雪花片儿似的不断往轩宁阁递,这皇后的事八字都还没一撇,礼部就已经磨拳擦掌随时准备制册造宝了。 东笙继统承祧之前没有纳过太子妃,这若是真要立后,那必是一场浩浩荡荡的大婚之礼,按着以往的规矩,起码也得有数万量雪花银的排场,个中有多少油水可捞,就不言而喻了。 所以盼着东笙立后的不仅仅是那些家中有贵女想要攀个皇亲国戚的,还有更多想要趁机揩一把油的,特别是礼部那一帮老家伙,逮住蛤蟆能攥出尿来。于是自打第一封主张立后的折子呈上去后,文武重臣们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折子就没断过。 黑灵无后,可不代表黑灵就寡欲啊,总得有几个人随皇伴驾。 可他们的陛下偏偏就是“清心寡欲”,似乎六根恨不得比和尚还净,无论多漂亮的女人送到他面前,都被他一律遣退,自始至终都表示自己绝无立后纳妃之意,仗着祖宗那条“黑灵无妻”的祖训,当个光棍也能当得理直气壮。 然而诸位重臣们并不轻言放弃,大有不依不饶之势,红底儿的小折子仍旧层出不穷,东笙烦不胜烦,后来只要是跟“婚”字沾边儿的全看都不看就打到内阁去,整得丘沧阳一个头两个大,桌上的小红折子几乎摞成了一堆堆小山,他这“愚公”头天才把“山”“移走”了,第二天一大早又能“东山再起”,气得丘沧阳恨不能吐血三斤,也不知自己如今究竟是内阁首辅还是皇帝的御用月老。 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立后之争”最如火如荼之时,东海北昭王周子融提前入宫了。 两人一年难得见几回,周子融在东海成天日思夜想,这才一入京,就听见满天乱飞的皇帝要立后纳妃的小道消息。 有人还当他也是来凑热闹的,知道他与皇帝私交甚笃,甚至还亲自提了礼物上他京城王府,求他劝劝皇帝,好让皇帝早日立后纳妃。 北昭王笑而不语。更有甚者,居然当着周子融的面给东笙呈了一本“贵女图鉴”,东笙当场脸色就僵了。 北昭王依然笑而不语。 晚上除夕宫宴,酒还未过三巡,皇帝就不见了。 周子融看着他灌下一整壶酒后跟身旁的宫人耳语了几句就起身离开,原本周子融还以为他是出去寻个方便,不料他这一去就没回来,不久一个太监来通传,说是皇帝已经先歇下了——可看他那神色还挺清明,不像是喝醉了的样子。 “陛下这就离席了?”周子融身侧的罗迟奇怪地问道,嘴里还吧唧吧唧嚼着水晶猪肘子,多管闲事地蹭了蹭周子融的胳膊,“王爷,那你待会儿怎么办?” 每年除夕宫宴之后,皇帝都会带着几个心腹重臣去轩宁阁商议商议年后的一些琐事——说是商议,其实不过是个过场,毕竟大家都喝得晕头转向,也商议不出什么好点子。 说到底,皇帝带谁去轩宁阁才是最重要的,然后象征性地议一议,大家给皇帝拜贺之后就可以离开了,若是有什么特殊的要事要禀报,就可以留到最后——这也是周子融盘算好的,除夕唯一可以和东笙独处的机会。 周子融:“……” 如果东笙是身体不适,肯定会找人来跟他说一声,这么无缘无故地离席,还一点儿没有要再回来的意思…… 他怎么觉得东笙在刻意躲着他。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35 宫宴最热闹的时候,周子融的眼神一直逡巡在帝位左右,却始终没有看见那人。 皇宫外的无尤江上第一批烟火已经炸上天了,宫门外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五颜六色的光一闪一闪地映照着夜空。 卓一鸣端着酒盏站起来给百官祝酒:“北疆卓氏在此恭祝诸位来年诸事顺遂,我华胥否极泰来,寰内清平!” “玄天阁韩瑾,恭祝国泰民安。” “丘某值此除夕佳节,祝我华胥人才济济,国运昌隆!” “南疆罗耿,祝我朝盛世太平!” “西疆卓氏,恭祝我华胥内外安定,上下一心!” …… 很快,酒轮到了周子融这里,他刚刚还在想东笙的事,结果猝不及防间,转眼发现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他,脸上的恍惚转瞬即逝,他很快又挂上了那副八面玲珑的微笑,站起来说着早就准备好的祝酒辞:“东海周氏,值此佳节,恭祝诸位大人来年焕然一新,安安平平,祝我华胥河清海晏,四方来朝!” 说着便是一仰头,酒浆顺着喉咙而下,他朝周围展示了一圈自己的空杯底,在众人起哄声中缓缓坐下——这时,有人悄悄戳了戳他的腰。 一个内侍打扮的人跪在他身后,正面无表情地抬脸看着他,眉心有一道墨印,用一种毫不客气地语气开口低声说道:“那小子偷摸跑出宫去了,让我带你去找他。” 一旁的罗迟没反应过来,大惊道:“哪来的下人,这么不懂规……” 被周子融一把拧在他手背上将他后半截话生生憋了回去,罗迟抱着自己被拧成红烧猪蹄的手,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委屈巴巴地哭丧着脸,不解道:“王爷……?” 周子融无奈地说道:“这是往生,莫要声张了。” 罗迟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内侍”,虽说模样不同,但神情语气到的确是往生,而且眉间那枚墨印是错不了的——往生千面,不过是易了个容,方便掩人耳目而已。 周子融不明白这主仆俩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这大过年的除夕宫宴,他跑出宫去做甚?” 往生来不及跟他解释,有些急不可耐地催促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赶紧,晚了他又要念叨。” 虽然周子融一头雾水,但稍微想象了一下把东笙惹毛的后果,觉得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转头朝宫宴望了一眼,趁着现在一轮祝酒刚完,拍了拍罗迟的肩膀,笑眯眯地甩下一句:“交给你了。”便起身去给内官打了个招呼,带着往生从偏门离席了。 罗迟毫无反驳的余地,看着一桌子的饭菜和不动声色地注意着他的满朝文武,有些欲哭无泪。 宫城外的不禁夜非常热闹,满城张灯结彩,映得华京城犹如白昼。第一轮烟花刚刚放过,这会儿正是间隙,夜空静如寒潭,有种被大雪洗过后的澄澈,新月像个小银钩子似的挂在天上,被这满城的灯火衬出了些许艳色。 除夕的人像是都不用睡觉一样,满大街都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有的元宵才挂的灯笼这会儿就早早挂上了,到处都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时不时有些或婉转或喜庆的调子从各个勾栏中传出——这座城像是在经历了数年的动荡与战火之后,用尽了全身解数重新撑起了一片盛世之景,所有人都在等着过往的惨痛慢慢淡去,在除夕的笙歌中竭力营造出一份万人空巷的喜庆。 往生带着他骑马穿过茫茫人海,一路来到了无尤江边。 无尤江几乎横跨华胥东西,万里繁华的傍江街永远是最热闹的,整条街的酒肆都是人满为患,通宵达旦地欢歌,而且每逢年过节,无尤江上就有“灯潮”,人们将河灯放入水中,顺便借着这日子祈福好运。 江边聚满了放灯的人,无数纸折的莲花河灯漂漂荡荡地顺着江水往东去,无尤江成了一条壮观的“光河”,随着料峭的晚风荡起一叠叠亮黄的波光。 周子融骑着马在江边的人堆里慢腾腾地一步步挪着,想起当年周海平和曾老元帅还在世的时候,他和东笙也没少除夕夜偷跑出去“赶灯潮”,其结果就是第二天早上各自挨一顿训。 如今乍一回想,竟好似昨天发生的事,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可只有慢慢咂摸咂摸才会发现,早已是翻天覆地,恍如隔世了。 “到了,”走在前面的往生勒停了马,“就是前面那艘船,你直接去就行了。” 周子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一看,不远处的江边泊着一艘画舫,翘角的檐顶上落着一层安安静静的薄雪,精致的镂花格窗里透着光亮,窗子上的镂花和窗纸的暗纹将窗上那轮廓模糊的人影缀得有几分光怪陆离,随着灯光微微晃动着。 船上的人似乎是看见了他们,精致的画舫漂在流着灯火的江水中,缓缓拨开面前的一片河灯,朝他们悠悠划来。 周子融目不错珠地盯着那窗中人影。 船头轻轻抵岸,一只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从厚重的帷幔里伸出来,将这层绸布拨开,只探出个头来看向他俩:“上船吧,往生,要不要一起?” 往生连忙抬手拒绝:“不了不了,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一步。” 他的确没有一点要留下来的意思,说完就一拽马缰掉了个头,从周子融身旁擦过时还以一种任重而道远的目光注视着他,郑重其事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告辞。” 周子融哭笑不得地目送他离开,这才翻身下马,将马拴在了一旁的木桩子上:“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往外跑?还拿自己当小太子呢?你现在可是……” 东笙翻了个白眼:“行了,别叨叨了,赶紧上船,你不冷吗?” 周子融踩着摇来晃去的船头猫腰往里钻,顺势抬起左胳膊搂过门帘边的东笙的脖子,在帘子落回去的那一瞬间往东笙面颊上不轻不重地亲了一口,亲完还意犹未尽地咂了咂舌:“你这么暖胃,我可不冷。” 东笙说道:“这里有更暖胃的,就是得麻烦小王爷帮个忙。”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36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一只小炉子,炉子上架着一口小锅,里面叽里咕噜地不知炖着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锅盖的气孔里直冒黑烟,锅底还时不时就一阵噼啪乱响。 “这什么东西……”周子融凑上前吸着鼻子闻了闻,发现人类的嗅觉并不能分辨出此种神物,小心翼翼地将锅盖揭开了条缝,“豆……红豆汤?” 东笙对周子融这种惊疑不定的态度十分不满:“是啊,不然咧,赶紧帮我看看,这破豆子怎么回事,炖半天还跟石子儿似的。” 周子融诡异地回过头看着他,要笑不笑地问道:“你该不会是……没煮开水就直接倒豆子大火焖的吧?” 东笙不明所以:“不然怎么煮?” 合着皇帝陛下很可能是直接舀了锅春江水就开炖了。 周子融哭笑不得地赶紧让这位祖宗一边去坐好,把炉火抽小了些,重新盖上盖子煲:“你怎么突然想起整这些?” 东笙愣了愣,靠在窗边裹着大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忙活:“宫里无聊呗,还不准我出来野一野?” 周子融扇着炉火,连连点头:“准准准,当然准,谢谢陛下出来野还能惦记着臣。” 东笙一面笑着,一面弯腰从桌案底下拎出坛酒顿在周子融身旁:“诺,你最喜欢的东海梨花酿,不够还有。” 周子融手头的动作一停,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今天什么状况?待遇这么好? 东笙啧了一声:“别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这点至于么,难道我平时对你不好吗?” “好好好,当然好,陛下对臣最好了,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周子融手头的扇子又欢快地摇了起来,“对了,糖加了吗?” 东笙这才想起来,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这呢,刚才忘了……你按着自己口味来就行,太甜了我一个人喝不完。” 周子融唔了一声,轻车熟路地往锅里加了熟悉的份量,用勺子搅了搅盖上盖接着焖。 东笙已经把酒倒好了,将其中一杯递到了他手里。周子融的右胳膊经过了大半年的调养,也依旧只能做些拿杯子穿衣服之类的简单动作,刀是使不了了,提东西都得掂量着点。 周子融咂了一口:“嗯,这味道好。” 东笙跟他碰了个杯,也小嘬了一口:“华京城的灯潮虽说没有东海那么壮观,但也相当漂亮了……而且这毕竟是京畿,哪哪都繁华的很,不愁没得玩。” 江面上处处是漂在灯潮中的画舫,还不时传出些歌女的歌声琴声,悠然回荡在水面上。 东笙推开了扇窗子,凉风裹了进来:“想东海了就来这江上游游船。” 周子融不明白东笙忽然给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他是想东海的家了:“你要是想东海了,隔三差五不都能回去看看么。” “哪那么闲啊,成天两头跑,”东笙笑着摇了摇头,“在京城呆久了也慢慢就习惯了,不过就是你老不在,我无聊得很。” 周子融听到这,才隐约明白他要说什么,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定定地抬眸看着他。 东笙靠在窗边,江夜流光映着他的小半张脸,只见他眼尾微挑着,眸中含光地注视着周子融,缓缓说道:“这皇城禁卫军……缺个好统领。” 锅里的汤咕咚咕咚地响着,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他们俩一个在京城,一个在东海,隔着十万八千里,而且都不是什么闲人,有时候一年都难得见几回。 见周子融许久没答话,东笙才轻咳了一声,玩笑般地打趣道:“你要是觉得屈材就算了,可惜我没法立你作后,省得那些老头成天打我后宫的主意。” “不过你放心,这皇后你当不成,也没人当得成。” 周子融听到这,彻底悟了。 原来是这段时间的“立后之争”闹的,东笙怕他吃味,呆在东海不安生,这才打算“一劳永逸”——今晚这一切的一切,说到底都是东笙在“献殷情”。 虽然周子融的确是有些吃味。 东海如今也不是没了周子融不行,有元鲤和罗迟在,一旦有什么异状随时都会告知他。 就像东笙说的,留在京城陪他也没什么不好。 窗外一声尖啸后紧接着一炸,华光一闪,火“花”盛开——无尤江的第二批烟花开始放了。 接二连三的烟花窜上天,炸出了漫天的火树银花,流光缓缓下坠,远看几乎是要落到“光河”上。 周子融又给自己倒了杯梨花酿,再伸手将东笙的杯子添满,提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我听你的。” “砰”——流光满天。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37 那天晚上,红豆甜汤从煮好到煮糊到放凉,两人都没有喝过一口。 翌日,皇帝陛下毫无悬念地起晚了——他发现,他原以为周子融只是有一点吃味,没想到周子融不声不响地喝了一整缸的醋。 所以,当朝堂上再次有人不知好歹地提起立后纳妃一事时,东笙忍无可忍地一拍桌子,结果动作太大,牵动得后腰一片酸痛,让他再一次想起昨天那个不堪的江上之夜。 东笙怒不可遏地表示,反正现在除夕过完了,也不怕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了,谁要是宫宴没吃饱,再敢提立后纳妃的事,统统拖出去吃板子! 北昭王默默站在一旁,笑而不语。自从那以后,再没人提过“立后纳妃”一事——虽说皇后是没指望了,不过华胥的皇城禁卫军,即将迎来一位好统领。 第197章尾声归来(二) 东笙去月明宫和赤云碰了个头,老爷子这一趟几乎掉了层皮,他原本盘算得好好的,从火目寮撤出来后他的人会接应,不想统兵的人脑子临时搭错了弦,上来就是一通狂轰乱炸,压根儿忘了还在两军前线之间的赤云一行。 赤云之所以坚持带着周子融去,也不过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并没有想着真要他性命——可这一回差点害得人家怒沉海底,赤云心底也有些发虚。 他担心东笙会因此记他一笔,毕竟,若是东笙还算在乎面子,他赤云一族日后可是要生活在华胥的土地上的。 赤云才将将能下榻,就绑了那统兵的人,连夜送到月明宫候着,东笙一来便将此“罪魁祸首”交了出去,表示“任凭处置”。 “带下去。”东笙不咸不淡地开口说道,身侧的亲卫将那被捆成粽子的番阳人连拖带拽地往宫门外弄,那人以为自己死到临头了,肠子都悔得发青,嘴里叽里哇啦地嚎着,愣是没人搭理他。 直等到他被拖出了宫门口,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东笙才慢悠悠地撩开了面前的珠帘,缓缓说道:“阁老的意思,朕心领了,无论如何,此番华胥能拨云见月,也多亏了阁老。” 他说这话时,脸上无怒无喜,一副将笑不笑的模样,平静得让赤云更心虚了几分。 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阵,东笙眼神漠然地注视了他许久,宫内静得落针可闻。 “来人,赐酒。”东笙冷不丁的一声,惊得赤云微微怔了怔。 一个小内侍端着个大漆托盘从帘子后头应声钻出来,盘子上放着一只酒壶和一对杯子,他猫着腰小碎步挪到东笙面前,把盘子往东笙面前抬了抬。 “东海特有的梨花酿,”东笙掀开珠帘不慌不忙地踱出来,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拎起酒壶给两只杯子都斟上酒浆,自己捻了其中的一杯,“阁老,请。” 赤云躬身上前三步,从内侍的托盘里拿起另一只杯子:“……老身谢过皇帝陛下。” 他双手托着杯子,看着里头琥珀般剔透的酒液,迟迟没有下口。 东笙皮笑肉不笑道:“怎么?阁老吃不得酒么?” 这酒他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赤云端着杯子手仍旧有些迟疑,扯着皱巴巴的嘴角笑了一下:“这酒好香啊……就是不知老身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喝得上……” 怕就怕这一杯酒下肚,赤云就得提前去阎王老爷那报道了。 与赤云如影随形的那年轻人站在一旁,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本来就是一副凶样,此时变得越发面色不善起来。 东笙没接他的话茬,只又举杯往前拱了拱,说道:“请。” 赤云眯缝的小眼不着痕迹地四下一瞟,这月明宫内满是东笙的亲卫,周子融还带人守在外面。 他又抬眸觑了眼东笙毫无温度的眼神,暗暗提了口气,发了狠力扣住自己隐隐有些发抖的手指,仰起干瘪细伶的脖子,咕咚一下,酒液随着滑动的喉结滚了下去。 他一口酒下肚,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肚子里滚烫烫地刺痛着。 再抬眼看东笙,他仍旧端着一口没动的酒,一点儿没有要喝的意思,就那么冷冰冰地看着赤云,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赤云表面上看着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禁咯噔一下,那杯落在他肚子里的酒像是一块烙铁般,膈得他直发慌。 “这是好酒,”东笙漫不经心地晃着手里的杯子,纤长好看的睫毛微垂着,他盯着酒杯中晃动的琥珀色酒浆,“可惜……” 说着,便见他轻轻偏倒杯口,将酒缓缓倾洒在地上。 赤云蓦地瞪大了眼,愣是将原本的一线天瞪到了红豆大小。那年轻人也差点原地暴起,浑身绷得如一只随时待发的弓弩。 酒洒在地上的声音像是在那一瞬间放大了无数倍,乒呤乓啷地砸在他心口上,震得他脑子有些发懵。他死死盯着东笙的眼睛。 忽然,撒到一半的酒停住了,声音戛然而止,东笙将杯子收了回来,晃了晃里头剩下的小半杯,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可惜,也不知那曾于朕有教养之恩的老元帅,九泉之下能不能尝到这滋味。” 语毕,他终于也一仰头,将剩下的酒喝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38 赤云心里的重石也随之落地,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皇帝陛下乃有心之人。” 看来果真是这小皇帝故意吓唬他的。 东笙咂了咂舌,似乎有些感慨地说道:“阁老年纪也大了,要多多珍重啊,才好多享受享受华胥的好山好水。” 端着空托盘的内侍从宫里走出来,正好撞上候在宫门口的周子融。 内侍连忙跪下,熟练地将托盘正正地摆在自己身侧,然后磕了个行云流水的头:“参见王爷……” 周子融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近前说话,等到那小内侍小心翼翼地凑上来,他才问道:“陛下和赤云阁老谈得怎么样了?” 这小内侍相当精明,只佯作稀里糊涂地摇了摇头:“小的……小的不懂……” 周子融瞥了他一眼,看破不说破,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便摆了摆手打发他走了。 东笙应该不会把赤云怎么样吧…… 其实看着那被五花大绑的番阳将领从他眼前被拖走的时候,他就有些担心了,他怕东笙一时意气用事——杀了赤云,不仅要坏了他为君的名声,也会让华胥与番阳之间更加无法缝合。 如今番阳因为大凌这一战而伤筋动骨,再加上最后一役的分歧,两国盟约不攻自破,几乎已经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纵使番阳那小皇帝再怎么偏袒大凌,番阳朝内已经是义愤填膺,更何况大凌元气大伤,举国上下混乱不堪,算来算去,还是把战败都归罪到番阳身上,两国眼下算是彻底决裂了。 留着赤云一族,对于日后与番阳重通往来是个机会。 毕竟远亲不如近邻,再怎么样,华胥和番阳就隔着窄窄的一条海,他们总不能把番阳给炸沉,所以撕破了脸皮对谁都不好,哪怕假和气也是和气,总比针锋相对的好。 这个道理番阳的皇帝不懂,但事实就是如此,赤云看得明白,东笙也看得明白。 月明宫的宫门关得严丝合缝,也不曾有争吵声传出来,周子融就带着一干侍卫在门口干等着,要说心里一点不着急,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他转眼看见一个青葱色的人影从远处飘然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披靛蓝色斗篷的人,周子融微微愣了愣,直到她走到近前,周子融才又轻车熟路地收拾出一副四平八稳的笑来。 “江姑娘,”周子融朝她颔首行了个礼,眼神落在了她身后那面相陌生的男子,“这位是……” 然而江淮岚却并未给他引荐,直接扭头对那男子低声道:“先生且先去旁侧稍候。” 周子融利索地收了话音,倒也没觉得尴尬,脸上的笑意半分不增半分不减。 身披斗篷的男子长得斯斯文文,看着像是而立的年纪,五官相貌属于那种扔到人群中就找不着的类型,可无端就给人一种十分明朗的气质,听闻江淮岚的话音,也一点不拖沓,从善如流地一颔首,朝周子融行了个礼后就一声不吭地退到一旁去了。 周子融也没再过问的意思,甚至没问江淮岚这小半年究竟去哪了,只听江淮岚单刀直入地说道:“我听闻那珠子你已经找着了。” “是,”周子融点了点头,“这两天就该送到东海了。” 江淮岚沉默了一阵,冰雕似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丝百年难得一见的笑:“是他命不该绝。” 周子融也笑了一下。 “你怎么找到的?”江淮岚又问道,“你怎么知道在南疆?” 也许江淮岚自己没有意识到,但这问题太过一针见血,周子融一时语塞——总不能告诉她,是他记得自己一千年前在那身陨的吧。 “还不是着人四处打听,听闻南疆有风声,这才去碰碰运气。”周子融胡乱编了个理由糊弄道,“就像你说的,是他命不该绝。” 不过这回也的确是不幸中的万幸,一颗碎得稀巴烂的珠子,时隔一千年居然还能找着,其中不知要多少巧合才能支撑,万中缺其一,他们都只有束手无策。 江淮岚听罢什么也没说,不知是真信了还是心照不宣,她目光有些许复杂地盯着周子融看了一会,才又叹了口气:“也是你的万幸。” 这句话说出来,几分祝福藏着几分嫉妒,恐怕只有江淮岚自己知道。 周子融听明白了,千言万语在舌头上滚过无数次,最后也只说了句:“你还年轻。” 你还年轻,你还会遇到更多的人,那些但凡得不到的,都不是你不可或缺的,更不是无可替代的。 江淮岚蓦地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自嘲还是释然。 她想——可惜,曾经沧海。 两人同时陷入一阵难以打破的沉默,好在是月明宫的宫门恰是时候地打开了,赤云在那直眉愣眼的年轻人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周子融与江淮岚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他。 赤云脸色有些发白,晃晃悠悠地摇到周子融面前停下,垂首行了个礼:“小王爷,江姑娘。” 周子融和江淮岚也回以一礼,客套间周子融的眼神偷偷往门内瞟了一眼。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39 他隐隐看见东笙一身玄袍坐在珠帘后,似乎也朝他们这边看来。 赤云顿了顿,又慢吞吞地说道:“此前多有不周,望小王爷宽宥,日后老身还要烦请小王爷多多关照了。” 周子融拱手道:“阁老客气。” 将赤云送走后,周子融才领着江淮岚和那男子进门。 外客走了,东笙也就没那么多讲究,屏退左右,只留两个内侍让他们将珠帘利利索索地挂了起来,又给赐了三个座,上了三壶好茶,这才唠嗑似地开了口:“子融和江姑娘方才见过了吧。” 江淮岚只简单地一点头,周子融说道:“嗯,刚刚在门外打过招呼了。” 东笙放下了手里的杯子,眼神落在那陌生的男子身上:“这就是你说要引荐于朕的?” 江淮岚与那男子从席位上起身下来,在宫殿中央给东笙磕了个头。 男子大大方方地叩首道:“草民杨半城,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东笙一听见这名字就一愣,忽然脑子里炸雷般地想了起来,顿时大惊,“你说你叫什么?!” 男子又重复了一遍:“草民杨半城,参见皇上。” 周子融也一脸的惊诧,东笙看向江淮岚,似乎是想确定什么。 江淮岚又磕了一个头:“陛下恕罪,此人正是当年的杨氏杨半城。” 十年前,华胥东南海患,周子融的弟弟周阳葬身于海寇之手,后来查出杨氏一族在南疆私自开矿,并且与海寇有钱财交易,繁盛五代的杨氏被判了个连坐——其中便有杨半城,那时他在京城为官,据说还是江淮璧那见不得光的良人,江淮璧不知冒了多大风险,花了多少气力,才将他从断头台上保了下来,改成了流刑三千。 然而,他却“死”在了路上,当年所有人都以为是江族为了彻底斩断江淮璧的念想而做的手脚,如今看来,原来都是江淮璧的一出戏。 她不仅让所有人都以为杨半城已经死了,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送出海,而且还找到了在她正式继承大祭司后掣肘江族长老们的理由。 可他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为何又回来了? “江姑娘,”东笙皱了皱眉头,“此为何意啊?” 江淮岚说道:“此乃家姐遗志。” 杨半城也说道:“陛下容禀。” 东笙:“准。” 杨半城:“草民本该万死,侥幸苟活于世,十年来流落大凌,为生计而研习大凌黑油机械之法,奈何大凌于此乃是人才济济,草民技不如人,只得另辟蹊径——草民研得黑油与白晶灵能混合制械之法,并小有所成,听闻陛下有求此之意,特来毛遂自荐,以求略献薄力,将功补过。” 周子融怔怔地看向江淮岚。 他没有想到,江淮璧宁愿做到这一步,也不愿受他的摆布。 东笙更是惊得有些哑口无言,他盯着杨半城打量了半天,质问道:“朕凭什么信你?” 杨半城顿首道:“草民求陛下赐三日之期,若三日之内草民无法向陛下证实草民之所学,但凭陛下处置。” “……”东笙瞟了眼周子融和江淮岚,眼神又落回到杨半城身上,“好,就依你所言。” 第198章尾声归来(三) 东笙把杨半城扔给了江淮空,他虽说心里大概有数,但对杨半城的了解却十分有限,毕竟当初杨氏被抄家的时候他还不过是个没有马背高的孩子,对于那件事,周家痛失二公子对他来说印象更为深刻。 他记得,那一年周家整整一年门口都挂着白灯笼,周子融什么都不肯对他多说,每次他问起来也只是苦笑,周老爷子一夜大病,从此身体每况日下,就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周家的重担几乎全落在了当年只有十五岁的周子融肩上。 那个时候东笙还不懂,他无从想象那样的坚强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有多么的不可思议,更无从想象在周家痛失小公子的同时,杨氏满门被灭。 所以比起担心杨半城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他更想不明白的是,为何江淮璧会肯把杨半城找回来,为何杨半城也肯回来——江淮璧就不曾恨他们吗?杨半城就不恨吗? 一个是被迫爱别离,至死也未再能见上一面,另一个更是背着全族血债。 杨半城其实压根儿就没参与杨氏的那些勾当,好端端地在京城里当官,两袖清风,正是初入仕途一身正气的时候,却无端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罪名给砸得血肉模糊,连辩解都无从开口——其实就连当初杨氏被定罪,也不过是做了有心之人的替罪羊。 东笙当天晚上特地去了一趟州府,让人把十年前的卷宗都翻了出来——不出他所料,当初轰动了整个华胥东部的东南海患,最后以杨氏被定罪草草收尾,文字少得可怜,加起来也就两页纸,若是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光看这卷宗恐怕还会以为是什么无关痛痒的小事,就如芸芸众生一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在历史中默默地兴起,又一声不响地匆匆消失,激不起一丝涟漪。 可他们这些走过来的人,即使东笙当时少不更事,可如今稍稍一回想,还是明白事情肯定远没有那么简单——周海平带着周阳去东南巡航,好巧不巧,遇上那么大的海寇舰队,就连销声匿迹了数十年的灵鬼也突然现世,再之后一场大火……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40 他知道这么多年来周子融一直在私底下查,只是从未对他提起过,他也是无意中在周子融书房翻到一本簿子才知道周子融还在追查十年前的案子。 然而,十年前的旧事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活下来的人,走的是怎样一条路。 “往生,若是换做是你,你会记恨吗?”东笙四仰八叉地躺在周子融房内的软榻上,手里反反复复地翻着那可怜巴巴的两张纸卷宗,往生百无聊赖地在一旁喂鹰,周子融傍晚被叫去统帅部了,留得东笙“独守空房”,实在是闲得蛋疼,这才把往生薅出来陪他唠嗑。 往生原本在他的仙境呆得好好的,深更半夜又被东笙揪出来给鹰喂食儿,满脸老大不情愿地将最后一块面疙瘩塞进肥鹰的小喙子里后,才叹了口气说道:“这种事因人而异,不过你又不是不知道江淮璧的脾气,她是担心日后江家没了立足之地,这才把杨半城找回来提前抢个头功——我问你,她会坑自己家吗?而且杨半城若是不乐意,江淮岚能请得动他回来?他现在孑然一身,在大凌混得有头有脸,他吃饱了撑的回来以卵击石找你们家报仇?” 话糙理不糙,东笙被他说得无力反驳,只得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明天早上我去找江淮空,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来遛遛了,若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说那般……” 他说着说着就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往生疑惑地转头看他,他却没有再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倒是那肥鹰欲求不满地开了尊口,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把往生吓得手一抖,差点把装食儿的瓷碟给碎了。 往生毫不客气地指桑骂槐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什么人送什么鹰,一水儿的中看不中用。” 东笙早已习以为常,两眼一闭,万般皆是耳旁风。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周子融就亲自驱车来接东笙去统帅部一睹黑油白晶混合机的真容,东笙还没下车,一掀开窗帘子,老远地就看见江淮空在大门口兴奋地朝他们挥手。 “臣参见陛下!”江淮空兴奋地扬着嘴角,连磕头都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东笙觉得这人脸都该酸了。 可江淮空虽然蓬头垢面身形消瘦,但精神意志依然出奇高涨,活像个饿疯了的叫花子看见猪肘子,嘴一张就跟连珠炮一样,一边引着东笙往里走,一边唾沫横飞地说道:“陛下,杨兄……杨大人是个旷世之才啊!百年难得一见的旷世之才!臣想了这么久才想出个大概的草案,甚至还未曾造出来过……他却早已精通此道,不仅能以最小的代价改造现有的白晶灵能造物,并且所成之功是臣之数倍……就好像,就好像比臣多了好几百年的道行!简直无可挑剔,陛下您待会儿看看,依臣所见,咱们即日就能开工,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白晶灵能不够用了,我华胥绵亘万代……” 东笙听着他兀自滔滔不绝,周子融也跟着笑,江淮空在这方面本来就是个很轴的人,能对杨半城有这般评价,倒也是出人意料了。 待他们来到了码头边,杨半城早已在那恭候多时,见了东笙远远地就行了个匍匐大礼,直到东笙说了“平身”才起来。 江淮空兴奋地朝他快步跑了过去,周子融趁机俯首在东笙耳畔半开玩笑地低语道:“都你吓的,他俩忙活了三天三夜没睡觉呢。” 东笙“啧”了一声:“怎么是我吓的……” 说话间,杨半城和江淮空已经将码头边泊着的一艘小船上盖着的黑布给掀了下来,借着清晨薄薄的晨光,东笙惊喜地发现,那是一艘缩小的海舰。 杨半城说道:“陛下请看,此乃小人与江大人彻夜赶制所成,只在发动时用白晶灵能,加速与转向皆以黑油来助力……” 不等他说完,江淮空就急不可耐地拨动了小海舰船舵旁的阀门,船尾亮起了熟悉的幽蓝色灵光,船缓缓向着他们安排好的方向开了出去,随着灵光渐渐暗淡,船却越来越快,直到撞上他们架在半里外的渔网上。 周子融笑着用自己的肩膀蹭了蹭东笙的后背:“怎么样?” 原理都是一样的,他们能这么造船,就能造其他更多的东西,灯、剑、炮、长城…… 东笙一直故意板着的脸也终于笑了,他朝杨半城说道:“你来,跟朕去个地方。” 说罢像是早有所料一般对周子融道:“你别跟着。” 周子融:“……” 就这样,东笙只身一人,连个亲卫也不要,带着杨半城乘步辇离开了统帅部,朝着杨氏旧宅而去。 第199章尾声归来(四) 杨氏旧宅地方很偏,选在城南的一处僻静之地,曲径通幽的竹林子里藏着一隅破败的大宅子。最早这一块有一条小街巷,杨府也原本就是个二进院落,自从发达以后就买下了整条街,圈起来种上竹子,再把府邸扩到了四进院落。 可惜十年前杨氏基业毁于一旦,门上贴了红字封条,所以这块地又偏又因杨氏的事而“不吉利”,即便后来州府特地把这块地挂起来,东海那么多富商大贾,愣是没一个肯出手接下。 荒废了十多年,昔日的豪宅杂草丛生,外墙被苔藓藤草占领,破破烂烂的琉璃瓦顶像是发霉长毛似地长满了杂草。 从东海统帅部到杨府,杨半城才走到一半就认出了这是自己回家的路,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步辇停在了杨府外不到五十步的地方,竹子清淡的香气被丝丝凉的小风带着钻进步辇中,杨半城浑身僵直地跪坐在步辇里的软垫上,他悄悄顺着帘子的缝隙往外窥了一眼,那触目惊心的旧宅就迎面撞入他的眼帘,他赶忙又把眼珠垂了下去。 他这极力掩盖的异样被东笙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东笙也没有掀帘下去的意思,只尽量把声音放轻缓了开口对他说道:“杨大人,这里没有外人,朕也不跟你客套了……杨家的地一直没卖出去,宅子也没拆,朕这有些酒,你可以带着进去看看——不过朕也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要不要去全凭你自己,你若是不想看,这就掉头回去也无妨。” 杨半城脸上有些肉,眉目温和,总给人一种十分忠厚的感觉,而且即便是在心中如此惊涛骇浪的情况之下,他也拼尽全力绷住了面上的表情——悲恸与隐忍五五对半地撞在一起,交杂出了些许说不出的委屈。 他深深提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心里的波澜狠狠按了下去,硬着头皮一脑门叩下去,只听“砰”的一声,整个步辇都震了一震。 杨半城声音发涩地道了声:“陛下……” 东笙静静等着他的下文,可杨半城的后半句像是哑了音,等了半天也愣是没再等出一个字。 毕竟当年吞进肚子里的血泪太多,他也不知从何说起。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41 周子融和江淮空从码头慢慢往回走,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怎么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华京城的江家。 天光渐渐大亮了,江淮空在海风中长长叹了口气:“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长姐带着我和二姐出宫逛灯市,如今一转一年了……哎,果然是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周子融偏头看了看他,从身后洒来的不算刺眼的晨光在他脸上勾勒出一道边沿模糊的轮廓来。 江淮空从小养尊处优,一向神经大条,很少有伤春悲秋的时候,江淮璧的死算是让他头一回尝到了阴阳永隔的味道。 周子融斟酌了许久,才说道:“我没想到……先祭司能做到这一步。” 江淮空沉默了,他知道周子融是指江淮璧把杨半城找回来的事,一时间也更加五味陈杂起来。 他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像是沉思了许久,才忽然转头对周子融道:“我也没想到,曾经长姐说,无论如何,他能在天涯的那头好好的就足够了……” 此时太阳还没完全升到顶,还是金黄黄的,曦光洒在海面上,被波浪翻得破碎。 周子融点了点头,低低地说道:“我明白。” 东笙看着一直匍匐着不肯抬头的杨半城,沉沉说道:“朕若是跟你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是不是显得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 杨半城依旧说不出话来。 东笙:“朕今日带你来,不是专程来揭你伤疤的……这宅子一直空在这,也该有个着落。” 杨半城浑身一怔,愣愣地抬起头来:“陛下,草民……不明白……” 周子融问道:“先祭司生前……可有怨过?” 江淮空的脚步停了下来。 东笙垂眸看着杨半城,眼下沉着一片模糊的阴影:“朕的意思是……既然你还活着,杨氏就还没亡,杨氏大半的家业还没卖出去,能见光的账面朕都让州府放出来了,归在你名下,好好打理打理,也都是不错的营生,至于这宅子,你若是愿意进去,朕便陪你带上这酒进去祭一祭,若是不愿进去,这宅子怎么处置,也都由你决定——把杨家续下去,这也是先祭司的意思,明白了吗?” 杨半城僵成了一座蒙了霜的石像,在东笙眼前一点点裂开,他像是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山呼海啸而来,冲得他一阵头脑发懵。 好在杨半城究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样的不知所措只存在了一瞬,他立刻收拾好了自己的心绪,眼眶通红地又给东笙磕了个头:“草民……谢过陛下隆恩!” 这么多年的怨恨孤苦与无可奈何都像是突如其来地摸索到了尽头,他一个人在异地他乡、在黑暗里踽踽独行了十年,然而那从前仿佛没有边界的漆黑突然被人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豁开了个口——一瞬间,天光大亮。 江淮空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周子融,他低头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当初我不在华京城,也都是听二姐说的……她那时也这么问过。” 江淮空顿了顿:“白灵一旦成为大祭司,就不再是凡人了,是’神奴’,为众生生,为众生死……” “所以长姐她说,既然祭司非人,何来爱憎?”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一直在外地跑,所以更的不是很多,见谅呀。】 第200章尾声归来(五) 东笙半靠在步辇的顶檐边,竹林中清冷的空气水一般浸透到肺腑中,他目送杨半城提着那坛子梨花酿,朝着杨氏旧宅有些六神无主地一步一顿地走去。 他看着杨半城略微有些踉跄的背影,无声地想道:他终究还是在乎的。 如果杨半城不在乎,不可能会因为江淮璧的一句遗志而大老远从大凌赶回来,放下好不容易在大凌安下的家,又千里迢迢地回到这伤心地。 究竟还是不甘心。 被捂住的伤口虽然看上去体面,但里头早已在悄无声息中滋生病害、没完没了地淌脓水,只有大大方方地敞开了,忍一时不堪,才能彻彻底底地痊愈、彻彻底底地放下——最后留下一条不疼不痒的疤,刻在岁月与生命里。 从哪里结束,就从哪里再开始。 他将半坛子梨花酿哗啦啦地泼在门前,甜得发齁的酒香一下子在竹林中弥散开来,混着凉丝丝的空气。 这种颇有些年头的冷酒一口下去没什么,过一阵缓过劲儿来了,才会慢慢上头。 杨半城心里被激起了千层浪,两眼一红,拎着剩下半坛子酒就给自己猛灌了下去。可惜到底是个斯文人,不是那种能在酒馆子里吹坛子的糙汉,一口灌下去就给自己呛了个半死,艰难地撑在地上咳了个撕心裂肺。 东笙伸手招来了一旁抬步辇的汉子:“有水么?” 汉子连忙从腰带上解下了自己油腻腻的皮囊水壶,献宝似地捧了过来:“陛下。” 东笙提着水壶带子不慌不忙地朝背对着他的杨半城走过去,拿水壶底轻轻敲了敲杨半城的肩膀:“拿去,缓缓。”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42 杨半城咳嗽着扭过身,接过东笙递来的水壶:“咳……谢……谢陛下咳咳……” 东笙回头环顾了一周,稍稍思忖了一下,还是纡尊降贵地提着衣摆蹲了下来,拍着杨半城的背给他顺气:“好点了没?” 杨半城有些迟钝地猛然反应过来,连忙侧身让开,作势就要磕头:“陛下……咳陛下使不得……” “怕什么,这没什么人。”东笙说道,一掌抬起杨半城就要压下去的肩膀,他自小没形没样惯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妥,“你们杨家的人……都葬在后头的五岭山,不过先帝时没牌位,旁边有棵雷劈过的山毛榉,好认。” 杨半城:“……” 也不知这皇帝到底是不是真缺心眼,什么话都能往外秃噜。 杨半城低着头缓了一阵,也不嫌弃手里油光油亮的皮囊水壶,慢吞吞地扭开塞子喝了一口,喘了口气,顿了顿,问道:“陛下,草民斗胆……有一事相求。” 东笙:“说。” 后头要说的话似乎对杨半城来说有些艰难,他深吸了口气,吃力地说道:“草民能否……随陛下回京……见见先祭司……” 东笙愣了愣,随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马答应了下来:“如你所愿。” 杨半城重重地点了点头,又俯身在地上磕了三下:“谢陛下隆恩……” 他磕完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慎一脚蹬翻了旁边的小半壶酒,酒水咕咚咕咚地淌到泥巴地里。眼前封条上的血字仍旧红得触目惊心,一刹那间,往事历历在目,杨半城在原地怔愣了一会,终于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一把将封条扯了下来。 自此,便又是另一段征程。 第二天,东笙就让江淮空陪他去了一趟州府,处理了一下杨氏那一堆压箱底的地契房契,该签的该撕的分门别类,当年抄走还没来得及转手卖出去的家当也都搬了回去。 京城可以给杨半城寻一处宅子,两地都有住的府邸——眼下唯一让东笙为难的,就是给杨氏正名的事。 毕竟无论如何,按照华胥律法,杨半城是早该死了的人。虽说杨氏不是东南海患的元凶,当年证实其与海寇勾结的钱庄票据也是伪造的,但私自开矿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不正名,杨半城日后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可若是正名,先帝新丧,尸骨未寒,也未免太伤其身后之名,况且杨氏也的确不算无辜。 东笙想,该正的名还是得正,大不了等得过一段时间时机成熟了再说——比如等杨半城真的做出什么功绩了,届时也更有说服力。 死人怎么样都能将就,可活人还得过日子,还得在这世道间生存下去。 她不会怨我的。 东笙想,反正她就算怨也没用。 三日后,罗迟和元鲤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带回了那盒周子融从早念到晚的碎珠子。 当天周子融请他俩吃了顿好的接风宴,随后就迫不及待地拿着那盒碎珠子去找江淮岚,连带着其他所需的诸如千年老杨树枝、海龟壳、朱砂之类的云云,恨不得江淮岚当着他的面就把续命的巫法给做了。 “急什么,”江淮岚面无波澜地说道,“等太阳下山,王爷还是先把陛下请来吧。” 所谓续命之法,其实就是拾遗补缺,三十六天罡灵武,所耗灵力多少也大有不同,其中往生是消耗最小的,而天罡灵武之首的火神占用了大半的灵力,哪怕如今火神剑已毁,纳在碎玉珠中的残魂仍在黑灵眉骨入玉之后大肆汲取黑灵灵力。 然而如今既然火神已经投入人道一千多年,要那一抹留在碎玉珠中的残魂也没用了,把这一抹残魂给东笙,至少能还他五十年阳寿。 而且如果最后一抹火神残魂被东笙抽走,火神便是永生永世也再不可能回仙境了,三十六天罡灵武彻底只剩三十五,没了火神,黑灵哪怕是转世之后,都不会再如从前那般被消耗得油尽灯枯。 江淮岚解释到这,话音也停了下来,略有些隐忧地说道:“就是不知陛下会不会……” 也就是说,如果不抽走这最后一缕残魂,慢慢养着,兴许再过个几千年火神的魂元还有归位的那一天。 “不告诉他就是,”周子融说,“我敢肯定,火神不会介意的。” 江淮岚:“这话说的倒是不腰疼。” 周子融笑了:“兴许火神觉着人间挺好,只要陛下能好好活着,他就此作个凡人也无妨。” 江淮岚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陛下若是问起来呢?” 吸取他人魂元这种事,又不是采花摘果,今天拿完了明天还能再长出来,东笙不傻,不可能觉不出毛病。 “我跟他解释。”周子融道。 江淮岚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些什么,可她总觉得周子融那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不真的似那般轻巧。 “……”她沉默了好一阵,最后才轻飘飘地说了句:“你俩日后好好的就成。” 【作者有话说:从外地回来了~!】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43 第201章番外最后一个“火梦” 所谓的巫法不过就是趁夜里阴气最重的时刻将火神残魂从碎玉珠中炼化出来,以草木为媒介,只是这个媒介支撑不了太久,东笙必须及时服下才能赶在残魂消散之前将其吸收。 周子融知道这种把人家魂魄吃进肚子里的事根本没法跟他解释,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告诉他巫法的具体内容,只说是当年火神残留在碎玉珠里的一些灵力恰好还没散尽,这会也算是万流归元了。 由于东笙压根不知道“残魂”的事,于是不疑有他,只是感慨了一句——要是能再亲眼见一见火神本人就好了,无论如何,道个谢也好。 周子融嘴上调侃问题他是不是也未老先衰,开始伤春悲秋了,东笙脸上被他说得有些挂不住,翻了他个大白眼。 周子融心里默默想道:其实你早就见着他了,而且你永远也不必对他言谢。 他已经很幸福了。 当晚,江淮岚把地方选在月明宫的高台上,四面围着一丈高的纱帐,周子融作为“闲杂人等”不予近前,只能在五十步以外的空中回廊里等着。 想来也让人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他自己的残魂,他还不能亲眼看看是怎么让人家吞下去的。 挂在回廊里的白晶灵能宫灯在夜风中微微晃荡,摇出一片凉水般的清光。 他望着远处月光下的高台,纱帐如有神灵天降似的撩动起来,他以为自己至少能感觉到那最后一缕残魂的流失……却发现,他早已经根本感觉不到了。 他作为神的最后一部分也彻底没了,在红尘嚣嚣间画地为牢,守着唯一的执念。 罗迟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地念着那一路的所见所闻,十句有八句都是在抱怨元鲤那个“石板脸”。 周子融的眼神一直飘浮在远处的高台上,也不知听进去了几个字,只是最后在那头的动静停下来之后伸手拍了拍罗迟的后脖颈:“元鲤,先带他回去休息吧。” 说完就快步流星地朝高台走去,罗迟一阵莫名其妙,然而一回头,他才明白过来周子融所言为何——元鲤早不知何时悄么声地站在他们背后不远处,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用那张“青石板”一样的面无表情脸看着他。 罗迟:“……” 周子融赶到高台上的时候巫法已经施完,东笙吃了那颗盛着火神魂魄的草木丸已经睡过去了,江淮岚半跪在软榻边掐着他的腕子把了把脉:“没事了,送回去好好休息吧。” 说着正准备去喊底下守着的亲卫上来,却被周子融抬手制止了:“我背他下去。” 月明台下候着的林公公两条三角眼一眯,要命地瞅见王爷居然一条胳膊背着当朝陛下走下来了,心脏跟个让人踩了尾巴的兔子似的一跟头蹦到了嗓子眼儿:“哎哟!王爷!使不得啊王爷!快把陛下放下来……哎哎哎哎!这是去哪儿啊!……哎哎!……后边儿的赶紧跟上啊!” 江淮岚撩起眼前的轻纱帐,高台下的周子融已经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被着东笙从寝宫后门进去了,她活动了一下自己因长时间没动而有些僵硬的脖子,顺便仰着头看了眼今晚的月亮。 还不算最圆满,但也是清辉满人间了。 她苦笑了一下。 那天晚上是东笙最后一次做那个火海中的关于缙云的梦,依然是目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灼人烈焰,身披古老战甲的男人从燎动的火海中穿行而过,缓缓朝他走来。滚烫的火光扭曲着空气,东笙在梦中感觉不到疼,皱着眉头努力想要看清来人的模样。 火神走到他跟前,映着红光的头盔下,是一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眉目。 东笙第一次看清了这梦中人的面貌,惊得瞠目结舌:“周……” 他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弹了起来。 歪在床边椅子里的周子融睡得很轻,一听见动静就醒了过来:“你醒了?” 东笙愣愣地看着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发现刚刚还仿佛烙骨铭心一样的画面已经悄无声息地消散在脑海里,只留下一片空白:“……” 周子融奇怪道:“怎么了?” 东笙:“……我刚刚做了个梦……” 周子融:“什么梦?” 东笙皱起了眉:“……我不记得了。” 周子融:“噩梦还是好梦?” “……”东笙凝眉回想了半天,“也不记得了……奇怪,以前做梦都记得的啊。” 周子融煞有介事:“不会是老了吧?” “去你的。”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44 周子融被他搡了一下,顺势拉起他的手在手腕上亲了一下,然后笑着站起身来:“我去给你端早膳,自己穿衣服啊。” 东笙“哦”了一声,看着周子融转身推门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坐在床上。 奇怪,究竟梦见了什么?他不记得内容,却隐隐约约知道那是一个很重要的梦。 东笙看着周子融落在椅子上的外披,沉默了一会,心情还算不错地叹了口气。 想想也罢,若是噩梦,那也只是梦——若是什么好梦…… 那也没有现实好。 第202章番外长公主临盆 冬枣挂果的第一天,长宁公主临盆了。 那段时间东笙被内外各样琐碎扰得头大,忙得几乎迈不出书房门,好不容易给南北疆拨款的事收了尾,东海又上书来要钱了——再要么就是玄天阁要甄选新人了、丘沧阳又和哪个内阁官员吵起来了、或者御膳房晚上走水了…… 好不容易把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给彻底批完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东笙一口气松下来,困意就如潮水般漫上了四肢百骸。他正准备收拾睡觉,结果衣服还没换完,林公公就踮着小细碎步子,风风火火地来禀报了,他晚秋的季节里跑出一身的汗,喘成了个尖声细气的破风箱:“陛……陛下……长宁……长公主……啊临临盆了!” 东笙过劳损的脑子空白了一瞬,像是突然听不懂人话了一样,用了半晌才重新把林公公破碎的词句重新组织起来琢磨了一遍…… 他浑身一震,瞬间清醒了,猛然意识到——我要当舅舅了。 “摆驾月寒宫!” 东笙就寝的衣服只来得及换了一半,就匆匆忙忙地往外赶,半路上还嫌抬步辇的走得太慢,居然要亲自撒丫子上道——还算好被林公公拦住了,才没让皇帝陛下在偌大的皇城里狂奔。 等他赶到月寒宫的时候,屋子里全是忙着进出换水的宫女和内侍,浸红了的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东笙站在门外都能闻到那股血腥味。 公主在里头叫得撕心裂肺,东笙不方便进去,心口像是被发了狂的野猫不停地抓挠,于是逮着一个出来换水的宫女便问道:“怎么样了?” 宫女急得满头大汗,一看见东笙就下意识地藏起了自己血淋淋的手:“回……回禀陛下,头……头卡住了。” 东笙愣了愣,半晌没说出话来,宫女得了默许便赶紧溜去拿药了。 即便东笙自己不是女人,他也知道生产时遇着这种情况有多凶险。 林公公见势连忙低声道:“陛下,现下咱们急也没用……长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应当……” 东笙半听不听地点了点头,问道:“宫里最有经验的御医都在这了?” 林公公:“可不是嘛……这段时间估摸着羊水要破,月寒宫就时时刻刻都有御医候着,才一要临盆,就几乎把整个御医院给唤来了。” 林公公很会察言观色,知道东笙肯定是轻易不愿回去的,便着内侍去给东笙捎了件保暖的大氅来。等到四更,屋里公主的惨叫声渐渐弱了下去,东笙坐在搬来的椅子里直打瞌睡,被宫门口陡然变大的动静给弄醒了。 只见一群人慌里慌张地忙里忙出,东笙眼皮子一跳,直觉大事不好,喊住了一个:“里头怎么了?!” 那小内侍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道:“回……回禀陛下,好……好像是公主……没力气了。” 拖的时间太长,是个人都受不住。 过了一阵,一个御医一面匆匆揩着汗,一面快步跑出来禀报:“启禀陛下……长公主出血过大……怕是有些凶险,这万一不能两全……” 御医不敢把话说得太直白,东笙听完后无由来地渗出了一背的冷汗:“……先尽力保全,不到万一……万一不行,就保长公主,总之无论如何,长公主不能出事。” 御医:“微臣遵旨……” 御医说完又着急忙慌地进去了,林公公连忙递了杯热茶上来:“陛下来,先缓缓,别急伤身了……” 东笙抬手把杯子推开,面沉似水地坐回到椅子里,闭着眼一言不发。 他们一直等到快要天亮,月寒宫里的骚乱才平息了下来。东笙睁开眼,那御医又提着下摆匆匆小步颠出来:“陛下……陛下,生出来了。” 东笙一愣,顿时睡意全无,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长公主如何?” 御医喘匀了最大的一口气,才有力气笑起来:“母子平安。” 东笙闭着眼长松了口气。 林公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45 东笙:“……男孩女孩?” 御医:“男孩,个头太大,所以生起来不大容易……” 东笙道:“带朕进去看看。” 屋子里还是一股散不开的血腥味,东笙尽量放轻了步子,能清晰地听见从帘子后头传来的婴儿啼哭声,堪称中气十足。 东笙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撩起刚好够一人通过的缝钻了进去,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公主床旁边,公主已经累得睁不开眼,脸色白得几乎要透明,浑身上下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 东笙缓缓蹲了下来,对床上早已脱力的人笑了笑:“辛苦了。” 公主半梦半醒,有些浑浑噩噩,半晌才分辨出东笙说了什么,好不容易扯出个笑,半眯着一双浊白的眼,气若游丝地道:“陛下不看看他吗……” 东笙顺着公主的目光看去,另一个御医跪在旁边,怀里抱着一个布包。 那御医不肖东笙开口,闻声就自己挪了过去。 东笙这才亲眼看见了他的外甥——说是个头大,其实也是小小的一个裹在缎面被子里,脑袋恨不得就比他的拳头大不了多少,浑身红彤彤皱巴巴的,鼻子塌得只能看见两个圆鼻孔,已经哭累了睡着了。 小崽子刚出生就如此折腾人,估计日后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东笙盯着他看了半天,脑子里突然冒出个诡异的念头—— 怎么会这么丑? 东笙:“想好叫什么了吗?” 公主过了会,才轻飘飘地道:“陛下赐个名儿吧。” 东笙想伸手抱抱他,却看着这么小个人儿,担心万一给自己抱坏了,伸出去的双手中途收了一只回来,最后只是轻轻刮了刮他的脸蛋儿。 东笙想:这是我亲外甥。 “刚太平的第一年你就出来了,”东笙用一种自言自语般的声量对被子里的外甥道,“你姓氏随母,赐名……启明吧。” 愿你的降世,便是盛世启明。 第203章番外不知道叫什么好的番外 虽然东笙嘴上说让周子融统领皇家禁卫军,可也不能真的就只给堂堂北昭王这么一个禁卫军统领的头衔,于是最后等谕旨下来,着令周子融任京师大都督,领皇城禁卫军统领之职,改京城北昭王府为大都督府,赐虎符,掌天下兵马调度之权。 可自打周子融走马上任,在所有人都等着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时,他却出乎意料地消停——就好像他真的只是来京城过日子的,每天按部就班地批批公文,皇帝随时随地一道口谕,他就屁颠颠儿地入宫面圣去。 这天一如往常,周子融按点到御书房报道了,东笙提前遣走了闲杂人等,屋子里只有他俩……和江淮岚。 东笙对江淮岚道:“帮他看看脉相,看他有没有老老实实换药。” 周子融回身把门带上,坐到江淮岚旁边,不以为然地一伸胳膊,然后转头冲着东笙直眨巴眼笑:“怎么?还信不过我啊?” 江淮岚一言不发地垂下头,默默把起了脉,东笙却毫不留情地一语揭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两天去巡京郊大营没带换的药,多大的人了,启明都比你省心。” 小家伙还没满一岁,胃口极好,喂啥吃啥,好几次东笙在旁边看着都担心这小子把自己撑着。 周子融故意厚着脸皮狡辩道:“他吃的是御膳房精心调配的粥,我喝的可都是药啊。” 东笙无言以对,被他气得没了脾气,无奈地问道:“行了,您老人家长点心吧,胳膊最近怎么样?” 周子融回京城以后,东笙就一直想方设法治他右臂上的伤,原先一点力气都没有,现在多少能拎拎东西了。 周子融手指张合了两下:“还成吧……就是感觉还是不怎么提得动刀……” 江淮岚道:“完全恢复到原样是不可能的了,你还是练左手刀吧。” 毕竟当初伤筋错骨得太厉害,人非草木、覆水难收,断过的筋脉没法原模原样地长回去。周子融笑着叹了口气,刚要开口,东笙却道:“练练就行,你日后也不必总亲自上阵了。” 其实周子融自己到并不怎么在意,距离一开始受伤都过了一年多了,他早就习惯了只用一只手的生活,而且就如东笙所说,日后估计不会再轻易打起仗来,就算打起来,后辈中也另有新秀,不必他凡事亲力亲为。 江淮岚将手收回来,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好的纸,似乎是刻意避开了与周子融的目光接触,对东笙平淡地道:“恢复得挺好,下个月按这张单子上的药用就行,内服和外用已分好了,上次陛下着人寻来的药材还有多的,直接让御医院的人去抓就行。” 周子融:“多谢江……”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46 江淮岚抬手打断:“不必言谢。” 她说完就抻了抻下摆站起来,朝东笙行了个礼,告退了。 东笙目送她走出御书房,忽然说道:“她好像越来越不怎么想搭理你了。” 周子融:“是啊……怎么,你都知道?” 东笙:”这说明她准备要放下了……哎,多情总被无情扰,你当初到底是怎么招惹了人家姑娘,她那么清冷一人……我和她交情不比你深?我以前还追过她呢,你说她怎么就偏偏对你……” 周子融:“……” 也不知这话到底是在吃哪边儿的醋。 周子融沉默了一会,渐渐回过味来,皱了皱眉,要笑不笑地慢慢斜眼看向东笙:“你追过她?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东笙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嘴瓢了——总不能说是当初担心周子融跟他抢才偷偷追的吧? 周子融眯了眯眼。 东笙心觉不妙,连忙起身:“丘沧阳之前让我去内阁看看,好像有什么事要处理。” 周子融好笑地看着他,游刃有余地拆了台:“丘沧阳今天不是告假了吗?” 东笙:“……” 这一晚,东笙“解释”得很辛苦。 第204章番外又是千年 “好,同学们往这边走,这一展厅的主题为‘千年国度’,展厅正中央的就是我们这一次燕阳世博会展出的青铜火正剑。” 走在队伍前面的年轻男人戴着耳麦,招呼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往展厅正中央的玻璃展柜走。 男人转过身站到玻璃展柜的另一侧,垂眸打量着展柜中拼接完整的青铜剑,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一副细框平光镜,展柜里的白色灯光在他的镜片上闪烁了一下,他一抬头,从白光中露出镜片后的一双朗星般天生带着笑意的眸子,眼尾无意地挑起一个小勾子似的弧度:“这算是我国的镇国之宝,据说在前朝华胥也就是东玟帝时期就碎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修复过的——它在破碎之后销声匿迹了一千年,直到华胥复国,东氏王朝的第五位皇帝,女皇东择渊在位时期才又被太子给从南洋带回来——这位太子就是玄正帝,也是正史中记载的最后一位入玉的黑灵……” 话及此处,人群中的一个小姑娘突然举手,开玩笑道:“老师!那你也姓东,你是不是也是黑灵啊!” 东若云被突如其来地打断,倒也一点不尴尬,行云流水地调侃了回去:“我要是黑灵,就不在这给你们讲课了。” 大家跟着乐了起来,东若云看着差不多,抬了抬手,众人也就都自然而然地收敛了。 他是燕阳大学文史系新聘用的讲师,也上研究生的课,知识面相当广,课上很能讲,课下也很能浪,来燕大没两年就和全系的学生打成了一片,考勤记录良好,讲课的时候和学生也相当有默契。 “好,现在我们继续啊,”东若云笑着说道,“其实黑灵不黑灵的,也都是古华胥时期的传说了,到底存不存在如今都无从考证,从五百年前东氏王朝彻底覆灭到现在咱们这民主社会,全国有一千多万人姓东,就算真的有黑灵,也跟混在沙漠中的一粒沙子一样。” 他说着说着,不经意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发现学生中有一个人的目光格外戳人——那个学生几乎站在队伍的最后头,但因为个子太高了,还是露出了个剃着板寸的脑门。 东若云冲他眨了下眼,随后十分自然地把眼神移开:“大家知道这柄火正剑是怎么被发掘的吗?” 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心满意足地收获了一大片期待的眼神后,清了清嗓子,开始装逼:“我们之前说过,玄正帝的帝陵有被盗窃过的痕迹,但是按照文献清点陪葬品之后,却并没有发现遗失的文物——除了玄正帝本人的尸骨不见了。当时我们考古队进行抢救性发掘的时候就给出过假定,可能火正剑压根儿就没有被当作陪葬品——那它去哪了呢?” “后来,燕阳市郊的一个农民翻菜地的时候翻出了一只年代古早的铜箱子,打开之后发现了这柄破碎的火正剑,不过中间嵌玉的槽是空的。我们去现场实地勘察,对照着古华胥华京城的规划图一看,那个农民家的菜园子正是当年玄正帝做太子时的东宫后院,当时那是口井——玄正帝把火正剑藏在井底了。” 身旁的一个小伙子眼睛泛光地问道:“老师,您是说您当年也是那支考古队的吗?!” 这位仁兄显然没把注意力放在重点上,东若云直白地说道:“这不重要,要是没点考古经验我怎么进得了燕大?” 又一个小姑娘问道:“老师,玄正帝的尸骨真的不见了吗?” 东若云:“我们当时下地之后,主墓室里的棺椁确实是空的——其实我们当时也很不能理解,从古至今基本上所有的帝王墓都被盗墓贼光顾过,只有玄正帝的陵寝是除了尸骨什么都没丢的,而且根据盗洞迹象,他的墓至少被盗过两次以上。” “怎么会这样?” “还有人是冲着尸体去的?” “可能这个盗墓贼有什么……怪癖?” “不会是玄正帝的小迷妹吧?” ……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47 东若云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他们越来越离谱的想象力:“玄正帝基本上算是华胥复国后东氏王朝最传奇的几位皇帝之一,他刚出生没多久就被送到东海去了,从小没有娇生惯养过,所以有种寻常天家贵胄所没有狠劲,二十岁不到就独自领兵南征北伐去了,还与北昭王一同抵御海上外敌,有勇有谋,除了字写的不好看没能留下什么墨宝以外,从外交到治国到征战,基本上没什么是他搞不定的——可惜他一辈子没纳妃立后,也没有自己的子嗣,五十岁不到就退位了,继位的是他的外甥,之后他隐居东海,直到八十七岁才与世长辞。” 东若云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到站在最后排的那个大高个一直看着他,虽说专心听老师讲课是对的,可他总觉得那眼神不是“求知若渴的眼神”,有些过于强烈了。 “好,接下来是自由观展时间,半个小时后还在这里集合。” 学生们纷纷散去,有几个姑娘围着他叽叽喳喳地问了一通,被他尽数回答之后,实在是找不着什么其他好问的,也恋恋不舍地各自看展去了。 他坐在展厅墙边的椅子上,靠着椅背松了口气,他从上午九点讲到现在,喉咙干得冒火,想出去找自动贩卖机腿脚却都跟灌了铅一样。 不远处的火正剑安静地躺在展柜里,人群熙熙攘攘地涌来涌去,剑上难以修复的裂痕像是某种怪异的花纹,和斑驳的青色锈痕交叠在一起,空空的镶嵌槽黑洞洞的。 东若云透过人群看着它,有些出神。 就在这时,一片巨大的阴影笼了过来,一瓶矿泉水递到了他眼前,包装纸上是知名演员江宁的代言照。 东若云一抬头,发现那大高个学生就站在他面前:“老师,喝点润润嗓子。” “……谢谢。”东若云接过来,冲他笑笑,“有心了。” 那学生长得很明朗,眼睛里却总带着股与年纪不相符的沉暗,他在东若云身旁坐下,由衷地说道:“您讲得很好。” 东若云不知怎么,他一向和学生很玩得来,可每次这个人一靠近,他就有些不自在:“谢谢,对了,我记你叫顾……顾怀?” “对,”顾怀眼角一弯,“承蒙您记得我。” 东若云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顿觉仿佛一股清泉浇在被太阳烤熟了的沙地上:“这话说的……我记得你以前说你是当兵的,怎么想到要读燕大的研究生?” 顾怀说道:“我自己有家安保公司,接过很多文物的单子,所以也想着多学点这方面的没坏处。” 顾怀年纪比东若云还要轻一些,但从举止到处事,都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而且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人,就能独自承办起一家安保公司,还能混得风生水起。 “是,知识就是力量嘛,你的公司好像是叫黑盾?” “嗯,以前跟你们燕大的老师也有过合作。”顾怀说着,转过头来盯着他,“老师,你好像对古华胥时期的文物很感兴趣。” 东若云:“……嗯,算是吧,我本科写过相关论文。” “我也很喜欢那一段历史,”顾怀,“老师你午饭有时间吗?” 东若云想了想:“我中午约了几个学生在旁边的餐厅开团……你玩游戏吗?我们五黑排位,四缺一打野。” 顾怀:“……” 东若云嘿嘿一笑:“算了,你也不像打游戏的人。” 顾怀认真地思忖了一阵:“……其实我可以学。” “不用不用,”东若云连忙摆手,生怕误人子弟,“不会就别学了,荒废青春……要约饭的话我今天晚上有空。” “好,”顾怀不给他反悔的余地,“我有个朋友,是搞收藏的,自己有个小的私人博物馆,收了很多古华胥时期的小物件,里头还有家很不错的中餐厅,老师要是肯赏脸……” 东若云对“蹭饭”这件事向来来者不拒:“好的好的,多谢多谢。” 顾怀从衬衫领口里提溜出一块黑漆漆的玉:“老师,你帮我看看这块玉什么年头的。” 这玉是一只磬的形状,东若云只瞟了一眼,目光就粘上去了:“……你哪里弄到的?” 顾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来话长。” 东若云摘下装逼用的平光镜,眼睛里像是安了磁铁:“我……我能摸摸吗?” 顾怀干脆把墨玉磬摘下来递给他:“请便。” 东若云小心翼翼地捧过来,目光恨不得要把玉磬上的每条缝都抠一遍,随后又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这……这起码得有好几百年了……好东西是好东西……可这古玉不能戴身上的。” 顾怀:“这块不一样。” 东若云疑惑地看向他。 顾怀:“老师你喜欢吗?” 东若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顾怀:“那我送给你吧。” 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_348 东若云:“!!!” 说着,不给东若云反映的时间,顾怀起身就要往外走:“老师,我先翘课了,晚饭见。” 东若云连忙站起来:“哎别,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 他没追出去多远,顾怀就不知怎么消失在了拥挤的人群中。 【作者有话说:评论区小可爱给的脑洞,就想出了这个,还和我的新文串场了,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