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血铜花》 第1章 《古血铜花》作者:春山无涯【cp完结】 文案: 天灾彻变之前,奉仞受皇命出关,必须找到掩埋百年的前朝遗址,才能力挽狂澜。 可惜他命犯太岁,遇到了最不在乎这天下安危的人。 自此真心者无畏,虚情者落笼,一桩孽缘恶报,也想在这荒诞世道里修成正果。 谁能一念善恶无惧,谁能一生刃心如故? 人品标杆玉面指挥使1x道德堪忧黑心大魔头0 非典型传统武侠,含一定程度的怪力乱神,但不算是玄幻。 1v1不拆逆 标签:强强、废土武侠、正剧、其实不是盗墓是考古、美强、惊悚 第1章 指挥使 狂雪纷纷无尽,悲风嚎于冻土,极目望去燕都外三千里,皆是大雪倾盖天地,一片刺目的苍白之色铺陈,遥遥有朱红色的旗台如星尘坐落,百里一座,以为行路的指引。为了隔离终日暴雪的外城,燕都建造了极高的灰黑色城墙,这种特殊的泥土可以抵御极寒,如铁牢包围里面的城池。 更深入一点,燕都十城中心的帝京,是现今唯一还能勉强分辨时节的城池,保留着从前的繁华与辉煌之色,也是士族王权还能聊以自慰的盛景剪影。 入夜,此时正有数匹马从城门奔入,直上官道,一路呼喝众人避让,飞尘乱扬,路人纷纷跌撞规避。这行人形貌体型各异,行装干练高调,一身棉衣毛裘下,俱是朱红衣袍,金光粲粲。 更令人咋舌的是,他们手上各挽一条铁链,飞马拉着一辆铁车而行,车身上面雕刻了一条九眼青蛇,被刃断七寸。最前头的人举着一面锦旗,旗上绣两把长刀交错。 端是见神杀神,见鬼杀鬼。 帝京百姓已不陌生这行人的做派,更不敢有抱怨微词。这是宫里专为皇室做事的亲卫断金司,铁车里正是他们此行从都外押进帝京的犯人。 此部门由先帝提拔,至今成立五十载,是天子、皇嗣的近臣,为了杜绝勾结党羽的事情发生,其中一半是自五湖四海招安来的能人死士,一半是从小培养的大内高手。 他们所掌之事则极为繁杂,不受除天子外其他官员的管辖,勘测地理、调查密案、清理异党……凡是君王所指,皆可平之。 飞驰京中的数人抵达了府衙前时,已有人在庭中烧好了炭火,府衙内暖如三月,热酒摆了一地。 一人下马后搓着手,招呼大家将犯人拉入狱中,直奔向炭盆,一边大声抱怨:“差点没冻死老子,回到帝京才感觉到了人间。” “你一天天在帝京好吃懒做,出去外头一趟哭爹喊娘,我十五岁就敢单衫到燕都外卖炭了。”烧炭的年轻人笑着挤兑他。 “放屁,你爷爷我这次可数得上头等功,跑了三百里地才把这小子抓到,你猜怎么着?倒霉催的,中途还遇到了雪暴,若不是我,谁能全身而退!” 烧炭人钦佩地抱了抱拳:“哥哥威武啊,下次这种活儿怎么能少得了你?” “滚吧你。”大汉伸手轻轻扇向他的脑袋。 有人插嘴道:“嘿,阿匡,你不知道,今年北地更冷了,凿冰深了足有一寸,鱼影子都看不到。” “一寸?这样下去,恐怕连燕都都撑不过几年。上个月南边的弟兄说今年田里的收成只不过一成能活。” 此话一出,司内诸人面色不由齐齐苍白,其中年纪大些的人想到什么,露出些灰暗神色,一时话题寂静,炭火爆出几声闷响,裂缝中的红色正冷冰冰地跳跃在所有人眼底。 三十年前,天灾悄然蔓延全国,先是南方大旱无收,再是北方冬寒大雪不去,中原湖水断流,关外沙土涌埋。后来演变剧烈,被波及的国土越来越大,治世正盛的王朝惨遭打击,短短三十年,五迁帝京,最后只剩下燕都十城踞高地,得地势,还未受天谴遭殃。 路横尸骨无人收,不见飞燕门堂间。 祭祀拜祖不断,一点成效不见,流水的银子赈灾,但一年比一年情形糟糕,燕都外,已经是一片荒芜之地,尸骨乱葬,流民互食,烧杀抢掠的凶徒遍地皆是。 皇帝一再放弃因天灾沦陷的国土,如今,人人自危,不知何日连燕都也将倾覆。 其间亦有谣言或乱军,皆被断金司的雷霆手段镇压。好在最近三年的天灾似乎稳定下来,没有再进一步的趋势。 那坐在最左边的阿匡开口:“行啦,别说这些了。待会叫奉大人听到,指不定赏我们动摇人心的板子。” 方才与他说笑、蓄着络腮胡子的汉子仰头喝了两口酒,突然冷笑一声:“这受冻受热的苦差事让我们去做,他倒好,整日靠着张脸在帝京里谄媚主子,就能当上我们断金司的头。真是了不起。” “你他娘闭嘴吧。”旁边的人赶紧伸手去捂他嘴,“你常不在帝京,未曾和奉大人打过交道。” “有什么说不得?你们心里能服气那娘们脸?”那汉子两碗酒下肚,本就藏着窝火,一把搡开人,越说越大声,“哥几个哪个不是出生入死混来的,他?一个士族子弟,不过是三皇子的座下走狗!” 正谈论着,一阵脚步声却急急慌慌从外头掠过,伴随狂风骤雨似的衣物翻飞之声,与墙瓦破裂的闷响。 他们从城门回到司中已有一个时辰,燕都此刻已经到了宵禁,又有谁敢在外奔走? 阿匡眉头一皱,他已闻到了一点血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喷薄。 “——来人!” 汉子还在酒意里,只感一道惊雷般的声音如刀子刺进耳里,听得字字清楚、耳膜震鸣,好似脑中有颗雷火弹炸开,嗡嗡环绕。他双眼一晃,又正好有酒劲在身,竟被这暗含内力的声音震得跌摔下椅。 刚捂嘴的同僚连忙扶稳他,便听得两扇重门被人撞开,一个瘦小鬼影从门外滚进来,衣衫褴褛,面色青紫,赫然是他们刚捉拿回来的犯人,在康城杀害二十余人的“回春药郎”。 众人面色一变。 这回春药郎极擅长诡计,身法更如泥鳅,他们费了极大功夫才抓住,暂且囚在隔壁暗室,等明日大理寺来提。就这么点功夫,他们回到堂中喝酒,竟不知何时叫他在断金司内逃脱,还无一人发觉。 一路气定神闲的回春药郎,现在却满脸是汗,面色发青如死人,仿佛老鼠遇到猫,一顿连滚带爬,想靠他最擅长的折骨功,伏地窜滑到暗处。 “铮——”明亮的影子比夜雪更白,刺破狂风,一把银枪从门外飞入,直接钉住他的左腿,穿骨断筋,只听得惨叫一声,枪上红穗泛出绵长的余颤。 一人随后跨槛入内,行走快若疾风,还没能看清楚锦袍上的重金花纹,便转眼到了众人面前。 汉子抬头看去,来人负手而立,今夜月光很淡,夜很深,却衬得他皮肤愈发玉白似雪,神态也是冷若冰霜,貌冠当今,正是浓处砌华、淡处秀滟,果然担得上粗人口里的“娘们脸”。 不过,他身量极高极板正,宽肩螳螂腿,气势全然压过形貌,这时横眼睥睨而来,便叫人不由两股战战。 断金司奉大人——奉仞,是当今三皇子的近臣,前年刚刚升任断金司指挥使一职。他出身河东名望士族的旁系,一个王孙子弟来断金司本就稀奇,何况还要统领一司天家亲卫。 断金卫们被他看了一眼,不必他开口,忙不迭起身请罪,去把回春药郎押走,枪尖钉入地里五寸,一时竟拔不起,拖了一地血。 奉仞站在那没动,目光一移,看向酒惊醒一半的汉子:“你是从南境回来述职的袁崇?” 袁崇被两个同僚搀住胳膊扶起,耳廓还有方才的余鸣,背后说三道四叫头儿听到,他也敢梗着脖子应:“是我。” 奉仞双眼敛起,将其上下审视一圈,缓声道:“袁崇,你去年受命去南境抓捕逃犯,今年四月回来,返途三个月。捉拿犯人的赏钱需回京述职方可领,你素来好吃酒肉、花钱大手,一整年在外办事,俸禄应当月月花空;可我见你腰间有胭脂印,痕迹不超半个月,味道是仿古梅香,此物极为昂贵,唯有燕都售卖,说明你回京途中,在燕都的花楼喝过酒,还是很有名的花楼。在那种地方喝酒,一定要花不少钱吧。” 他说毕,袁崇反身扯过腰间布料,果然见一道暗红叠在朱袍上,更似一道水渍。他刚回到断金司还未述职,奉仞今日入宫,回来不过第一次见他,竟说得一模一样,袁崇不禁面色青红交加,一时口不择言:“你……你派人监视我?” 气急之下,他竟突然出手,挥拳往奉仞的面上,诸人大惊失色,纷纷涌上要扯住他。 但见电光火石间,奉仞已出手紧扣住袁崇手腕,一转一拧,筋骨交错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袁崇发出痛哼,下一刻天旋地转,已被翻摔在地。 奉仞转了转手腕,掀起眼睛,一汪冷冷寒波弥漫在庭间,在场的断金司亲卫本欲劝解,这时倒默契地后退一步,负手在身后,仰头齐声道:“奉大人打得好!” 第2章 “私吞打点差事的官银,司内挑唆上下、妄议天家是非,虽在抓拿要犯上得了头功,但不可不罚,述完职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是,大人。” 他挥了挥手,阔步越过众人,往主堂中去。待门合上,他才招手让阿匡近前。 “阿匡,你叫公孙屏把司里武功最好的好手都召来,另外,派人去备好二十人的物资,三日后即刻启程。” 这是要亲自赶路,想必是陛下下旨的重要之事,阿匡吃惊问:“大人,这是要去做什么?” 奉仞站在那儿不知想什么,背影受暗室侵没,片刻后转过面,目光凝重,冷冷道:“别多话。” 第2章 王命 数时辰前,三皇子殿中。 三皇子姬全坐在室内,怔怔望着窗外结冰的檐铃,面前的火盆里焚烧着这几日写过的政论文章,和几篇风花雪月的诗篇,秀丽的字体融化在火焰里。奉仞刚被急召进宫,出来就往他殿中赶,一见到他这幅模样,不由也心有戚戚,步履虽然很轻,但还是让姬全看到了。 “玄琅,你来了,坐吧。你见过父皇了?”他把火盆往旁侧推去,转身将茶炉中的水重新煮沸。 奉仞自从面圣后便满腹疑虑,现在振下肩上裘衣,便坐到姬全面前。他做过姬全好几年伴读,两人关系甚好,私下并不太拘于礼数。 “我听圣上说,国师推算天机,燕都恐怕只撑得住一年的光景,今年断金司的人亦在北面发现冰深一寸。” “不错。”三皇子姬全眉宇忧愁,眼睛被炉烟吹出一层雾蒙蒙的波,他向来是多愁善感之人,虽然父皇给他取名“全”,但他却并非聪慧的人,至今也只不过在文学上颇有建树,政论只算乏善可陈,相比擅长国政军事的大哥,他实在太过平庸仁善。 “国师查遍典籍,也只找出只言片语的线索。据前朝的《宣治经》里,有一说大宣二十三年,曾有一场暴雪引发天变,足有三十五日飞雪,草木僵死,万物倾毁,乃灵蛇欲占龙脉,吞食脉气。天师莫无间做法于祭坛之上,引天家之血,以缚蛇钉钉住蛇之七寸,封灵蛇于地下,方才换得两百年平安。若能寻找到前朝遗址,或能以同样的办法抵御天灾之变。” 奉仞皱起眉:“你相信这些?不过都是怪力乱神之说。” “当年开国战乱,改朝换代后,前朝的许多典籍都被损坏遗失,旧都更是一夜之间不知所踪。国师寻得的灵蛇吞脉气之事,在几本古籍里都有提及一二,这是唯一的希望。玄琅,天地何邈邈,你我的生灭不过是这庞然大物的一个呼吸,它要覆灭我们,只需屏息一瞬。” 若换在数年前,奉仞兴许还会认真与三皇子谈论这种玄学,但现在他根本无心相信这些荒唐的言论。大衍近年甚至兴起了本已查封许多年的五石散,贩卖极为昂贵,流行于王公士族中,服之令人飘飘欲仙,见到蓬莱仙境般的美景,沉浸在醉生梦死之中。 今日连奉仞都大逆不道地怀疑,天子是不是也吞了这药物,才会一意笃定虚无缥缈之事。 “殿下,你道经看太深了。与其寄托这些玄之又玄的事情,不若去北境多凿两车冰,多建两座驿站救济游民。” “你不信?” 奉仞淡淡一笑:“我绝不信天命的安排。” 三皇子目光幽静地看着他,奉仞不躲不避,素来坦荡坚定。殿内纱幔厚重,浮动的光影覆在鬓边轮廓,他的棱角美丽却锋锐,割断任何柔弱之物,从来不动不摇。 茶水终于沸腾了,姬全放弃了与他对视,无奈地叹了口气,提袖倒茶:“可父皇信。” 天子掌控整个天下,即便这个天下已经病骨支离、将要覆灭,只要天子在一日,天下就是属于他的所有物,百姓如此,臣子如此,生杀允夺皆为他的一念。 也真是无药可救了,才会病急之时,寄托于神鬼怪谈的故事。 “天家之血……”姬全惨淡地笑了一声,“他也真是残忍。” 大衍天家子嗣薄弱,当今圣上更是只有两个皇子,长子姬慈为太子,二子难产后早夭,三子姬全为三皇子景王。太子文武双全,才德兼备,是治国之才,三皇子虽然不受重视,又散漫不成器,可终究是唯二的继承人。 算来算去,竟只剩下四公主,姬瑛。 奉仞攥紧拳头,闭了闭眼,方才在殿上隐忍许久的心绪几乎冲出胸膺,但臣不能违君,他只能将掌心攥得几乎流血,低头跪下,接过皇帝的旨意。 奉仞说:“公主才十三岁。” 姬全低声道:“我知道,父皇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胭胭她还什么都不懂,就要去做这种事。” 此去关外,必将面临天灾人祸,且不论祭坛引血是否会要了命,能否寻找到前朝遗址,都是一个未知之数。 让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去,无异于送死。 姬全与妹妹姬瑛是同个母妃,关系亲近,从小与她在一块,宫里属他最宠这个年纪尚幼的妹妹。 话到这里,殿内只余死寂如水,奉仞坐在那喝了五杯茶,仍没想出要安慰姬全什么。他一向不善于讲动听的好话,也没心思经营关系,前年骤然的赏识提拔,反而让他朝中地位尴尬,遭到诸多断金司的部下议论。 这两年他一刻不停地行走各地,实绩卓越,屡破案件,才收服了断金司许多人心。 姬全劝过他学些人情世故,可惜奉仞一向心气高傲,一人孤立所有人,大概也没听进去多少,不自觉招人嫉恨,更懒得争辩。国师的推演不过是推演,谁愿平白以身试险,护送公主去关外寻找遗址的活,恐怕九死一生,也只有奉仞这种人愿意承下。 “你怎么把这些烧了?”奉仞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看着盆中还未燃烧干净的纸张遗骸,眼尖地看到几句题头,“这是之前你花重金让我从关外买的文集。” 这些年天灾人祸,许多士人死后文章四散流离,姬全平时将它宝贝得很,得到那日欣喜若狂,如今却对它的消亡视若无睹。 姬全挥了挥烟,颓然地笑:“父皇要胭胭去,我不肯,在殿上自请前去。可父皇说我整日只会舞文弄墨,哪日才能成器,若我如我大哥般有能力,他何以如此踌躇不决,不能托付。” “但十三岁的公主,又如何托付。” 奉仞话说出口,自觉容易让姬全悲观,又生硬地补了一句安慰:“圣上对你只是气话。” 事实上,他也确实觉得姬全性情太过柔弱,天下已经如此岌岌可危,他却还在和文人厮混,写些没甚大用的文章感慨世事,只感动了他自己。 不过这些奉仞倒知道不能说出口,太失身份规矩。他只后悔自己明明要转移话题,又不小心引起姬全的伤心。 见姬全情绪不高,他也得回断金司处理这几日的事宜,便起身将裘衣穿上,喝了最后一杯茶,便是要告别了。 离去前,他看到姬全仍坐在原地,神情灰败,被长幔的颜色晕得朦胧,他们亦是君臣,亦是朋友,此去一别,不知明日如何。 姬全声音低哑,回答了方才奉仞的话:“……一切,不过是因为胭胭死去的代价,比我轻一些。” 殿外风吹树摇,影子狂乱漫入,将朱红的下摆染湿,风雨欲来,奉仞缓缓地眨了眨眼,感到一阵久违的、深刻的冷。 木立片刻,奉仞两掌撩起下袍跪下,向姬全行了正礼。姬全霍然起身,与他目光相对,只听奉仞掷地有声:“殿下,你不必忧心。我定然不负所托,万死不辞,将公主安稳带回来。救下燕都的办法,奉仞一定会找到。” 第3章 头狼 飞沙狂雨,金日火池,西漠土地荒芜,原本的水源尽数干涸,迸裂出崎岖蜿蜒的细缝,人烟已萧萧,独有毛发稀疏的鹰鹫飞旋。 一线黑色从东面缓缓升起,正有序不乱行进在其中,一面绣着“断金”二字的大旗被牢牢地举起,重绣旗布在风中猎猎翻卷。 马背上驮着干粮,这是一队断金卫正在行进,护送着一辆马车,马车不过是一辆最普通最不起眼的马车,却动用了二十个断金卫护送。 若有懂行的仔细观察,这些人形貌、手足各异,俱有独特的本领,面容被遮掩风沙的面罩和斗笠遮住,唯独露出沉淀着冷静锐光的眼睛,杀气内敛,竟无不都是个中好手。 这马车里头的东西是要运到西边关外的,途径大大小小数十个驿点,里面是什么东西,官府是不会过问的。断金司是皇家鹰犬,所做之事,自然也是天子密令,少听一些,活得自然也能更久些。 他们就一点点地行进,直到风沙越来越大,他们不得不紧紧兜住口鼻,抬起手臂挡住沙石扑面。 此时,在厚重的灰黄之中,却乍然出现一声奇怪的呼啸。 指挥使副官公孙屏皱了皱眉,侧耳仔细去听,听到那呼啸如同鹰的叫声,亮而尖,正幽冷地逼近。 公孙屏是戍边公孙将军的长子,年不过二十五,与指挥使同岁。公孙屏从小就在断金司里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让他下意识将手搭在腰间的刀上,鹰的叫声一声接一声,他隐约看到盘旋的黑影。也许是风大走沙,鹰失了方向,这让他的心稍微安定一点,整队继续谨慎前进。 第3章 斥候策马奔回来,翻身下马,冲他行了个礼:“大人,前方十里未有古怪,仍不见遗址痕迹。” “格老子的。”公孙屏喃喃道,“走了这么多天,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他们出发已经有两个月,别说遗址,就是一块前朝留下的碎片都无迹可寻,极西是最早出现天灾的地方,干旱使这里生机寂寥,不过几年便再无人烟。公孙屏简直匪夷所思,圣上派他们来这里找劳什子的遗址,难道是让他们带俸游赏大西这鸟不拉屎的风光? “周遭有没有荒村?兄弟们走了一天了,也差不多该……” 正待说着,公孙屏眯起眼睛向远处望去,日光眩晕,他额上忽沁出几滴冷汗,脚步牢牢钉在原地。 因为在最后一声鹰叫过后的几息,滚动的沙尘之中骤然被风卷起,出现了高低不平的影子,看起来像是凭空出现了几座沙丘。 下一秒,沙丘尽数扭动、变化、膨胀,在一瞬之间如同一场爆炸四溅开来,每一部分都在翻涌着逼近,那种迅疾的速度与诡谲的变化,近乎不能辨别到底是什么。 队伍最前面的人立刻反应,抬手握住刀柄,然而刀不过出鞘两寸,银亮的寒光霎时被迸溅上数滴赤红,鲜血滚烫地淋到地面。那转瞬毙命的断金卫捂住喉口,神色凝固在惊愕之中,眼中充满不可置信的困惑,轰然扑倒在地。 “警惕!”公孙屏厉声高喝,拔出腰侧长刀,纵身飞踏过数匹马背,直落队首,扬刀成圆,劈向那意图吞没断金卫尸体的沙石。 他一起一落极为迅猛,即便是方才杀人无形的怪沙,也骤然被他的刀锋一分为二,散落成一地毫无生气的沙子。 燥热的温度,刺目的日光,一切变成海市蜃楼的错觉,公孙屏缓缓地挪动脚步,下一刻脊背陡然升起没来由的寒意。 “装什么鬼东西!”他压低眉头,冷笑一声,回旋半身,刀刃斩向身后黑影。 此时,长队中四起喝声,断金卫已经迅速反应过来。一时间刀剑交戈闪烁,但那些沙石如有生命,自可随意地溃散又在某处重聚,一轮袭击和厮杀后,它们见局势不利,同类死伤,那些东西遁入沙土之下,又一齐伏地奔走而去。 公孙屏用衣袖抹了抹面罩的血,低头用刀挑出埋在沙石里的一摊尸体,不禁皱起眉。这畜生很细瘦,似蛇非蛇,似鼠非鼠,通体无毛,软得像泥,长得更怪异不堪,只有前端两足生着尖锐利爪,唇吻幽蓝,想必可以喷射剧毒。 “这是什么?” “……没见过……” 天灾后出现了不少畸形动物,这个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狂风卷动,呼啸未止,公孙屏的右眼皮突突狂跳,感到口干舌燥的紧张,耳畔有人道:“公孙大人,你看……” 他骤然抬头,热得几乎消融的天地边缘,血红的霞光晕开,对面有黑色的影子涌动,缓慢地行来,脊骨高耸,源源不绝地变多,密得像一片厚重的乌云。 那些黑影层层叠叠,倨傲地站立在数百步外。 ——赫然是一群黑狼。 极西竟有这么多野狼?荒芜之地,它们靠吃什么生存? 即便是断金卫,面对如此之多茹毛饮血、久受折磨的野兽,也难以保证能够无恙。所有人聚拢围绕在一辆貌不惊人的马车四周,将它保护起来,同时抽出武器,冷冷和狼群相对。 马车帘还溅着方才那些古怪畜生的血,被风吹得鼓振,里面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就在人与狼僵持之时,又有一道很高挑的身影从那赤红的边界处出现,走得就像狼群一样不紧不慢。那身影越来越近,停在群狼之前,站在高伏的土丘上,那些毛发漆黑的野兽就在他身旁,一起静静地、险恶地凝望断金卫的车队。 公孙屏费力地眨了眨眼,终于在风沙稍止时,看清这是个体格高大、阔肩窄腰的男人,人和野兽剑拔弩张的情景,他却姿势闲懒,如一匹伏卧蓄锐的头狼。 那些狼不仅没有伤害他,更仿佛将他看做同类。 男人微卷的黑发在风中狂乱地翻飞,因背光看不清脸,隐隐约约能见到轮廓深邃,眉骨凌厉,不太似汉人的平润面貌。 “阁下岂不见旗上之字?断金无眼,劝君勿——” 公孙屏用内力传过去的话语未完,那不速之客竟已飞身夺前,竟是单手握着一把足有五尺的斩马刀,而在断金司已是一流高手的公孙屏却不能看清其步法之快、身形之变! 他面色大变,横刀便架住那未出鞘的重刀,两刀一碰,公孙屏虎口一阵剧痛,胸口震麻,当即感觉喉口微甜。僵持不过两息,公孙屏不由双膝微弯,只听得长刀嗡嗡,竟骤然脱手落地,人也不禁后退两步。 那男人与他对视一眼,似笑非笑地吐出几字:“力弱,不堪用刀。” 公孙屏也混了几年外差,跟许多江湖人交过手,头次遇到这种一招败北的事就够耻辱,还遭人讽刺,直气得面色发青,要抓刀再挡。谁知男人不再理会他,已经将刀身翻旋,杀入断金卫之阵。 这次西行一路,还没有人敢拦断金卫的车,这人是第一个,而且还是从前至今第一个最无礼、最狂妄、最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的。任他人使出平生所学,此人简直闲庭信步,横扫众人如蛟龙捣海。 断金卫绝非不堪一击之辈,其中高手所杀过的敌寇皆赫赫有名,可在这人的刀下,竟像山野喽啰难挡一分,十几个人下饺子似连连退败。 那些狼群不动,只连绵地呼声助阵,长啸此起彼落,它们闻着血气,正兴奋沉重地喘息。 转眼,刀客越出围困,目的明确,直接持刀划向车帘,公孙屏飞步上前,但依旧阻拦不及。 只听裂帛之声刺耳响起,刹那寂静,光影明暗交错的车厢之中,刀客微微敛起双目看去,里面没有贵人、宝物、货件……唯有忽掠出的一点雪光! 随剑风振开残破布帘,映照出一双极清亮、极锋锐的眼,不为风沙所迷乱,正是杀意如瀑。 人自车中飞出,锦衣如雾滚逸风中,漫入视野,荒芜枯败的极西,骤然被这一抹燕都的重金朱墨泼艳。 刀客似被剑光晃了眼,去势一顿,而奉仞已经纵出马车,当下直出杀招,不留余地。 两影贴近,棋逢对手的缠斗,刀与剑当当相撞,剑刃剧烈颤动,而刀鞘身上也瞬间被砍出数道深刻裂痕。 百招交接,两人又倏忽分离,莫名笃定对方必然会停手。 呛人的风沙变得缓和下来。 他的刀,还未出鞘。 脚步声响起,断金卫包围住刀客的退路,他站在断金卫的十八般兵器前,浑不在意,好像没看到其他人,只对着奉仞微微一笑:“一群废物里,总算有个看得过去的。可惜,你用的是剑,不过三十招,必然断于刀下。” 众人这才看清刚才如狂风侵袭的这个人,他肤色因西边日光暴烈而较深一些,五官也浓俊得太凌厉,眉与眼相近,难免显得阴鸷。不过,虽然他生着一副不好相与的相貌,却又正好生了一双长情眼,这会笑起来时,倒似个柔肠人。 就是……一张口说话,实在有够难听。 第4章 祸害遗千年 不速之客的狂妄,吹动暗火汹涌,点燃在人群里。断金卫横兵身前,刃尖直指其身,他们足下步法变动,以方位布阵,等着指挥使的命令。风声鼓噪,外围的狼群见主人围困,亦向前走来,它们不远不近地观望,一片狼眼冷绿,扎根在土黄色的西漠,闪烁着,好似魑魅在注视游人。 奉仞已是极高挑出众的身量,这人竟看着与他差不多齐平,筋骨精炼,如刀锋冷峭,已很威势逼人,再提那把斩马长刀,更是轻而易举、姿态从容。 奉仞将剑缓缓归鞘,掩住掌心里一片充血的红印:“刀横西漠,群狼镇座,解碧天名不虚传。” 在他身旁的公孙屏心中一惊,连日烈日灼烤,光晕模糊,羁旅的人抬首时每每会热得眩晕,这时,他紧握刀柄的掌心却不觉沁出薄薄冷汗。 无他,只因为这个名字,在断金司的宗案密卷上已经陈书过上百回。 解碧天的身份由来无人得知,听闻他天性本恶,年少时就犯下弑父杀亲的罪名,又自西漠修得无双功法,常年与狼群为伍,劫掠黑白两道,所过之处,必叫人闻风丧胆、避之不及。 此人性情古怪、反复无常,最饱受义愤填膺之士谈论,江湖人更是不敢与之为伍,断金司收集天下人事之情报,自然也颇多关注。公孙屏记得最清楚的,还数五年前的“金莲山灭门案”。宗卷上记载详细,解碧天是为了观赏金莲山看守数代的镇山之宝,不惜屠戮满山门人。此事引发群恨,一时多少英雄豪侠愤然,齐聚山下围攻。 据言,解碧天灭门后并未立刻离开,反而坐在原掌门的坐席之上,细细把玩那听闻篆刻无数秘法的“九丘琉璃塔”,众人杀上来时,足下血河尚未干涸,那宝物折射满堂血光与烛色,越显得剔透璀璨。 第4章 解碧天玩腻了,就当场将那东西用内功震得粉碎,面对群侠,兀自笑道:这东西如此寻常无奇,贱卖都嫌难看,若当初肯借我看一看,他们又怎会落得如此田地? ——完全是个彻彻底底的魔头。 解碧天被叫破身份,目光落到奉仞身上,他眼中审视与戏谑的意味如针刺直白,在奉仞的脸上格外停留了一会。隔着刮面生疼的沙风,奉仞心中突感十分不快。 “你能接‘游八极’百招,做天家走狗不免可惜了些。” 奉仞语调冰冷:“江湖与朝廷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在下断金司指挥使奉仞,奉命在西漠办事,还请阁下勿要生事拦路。” 这魔头燕都官话讲得极好,点了点头,也通情达理地征询他们意愿:“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废话。本座此来,只不过想要一个人,不知道奉大人肯不肯给?” 奉仞面色一凛,护送公主来西漠之行,是绝对的机密要事,解碧天这等江湖中人既然在此埋伏,说明早有人泄密到外面。遗址之事虽然早有各种谣言流传,可宫中的藏书旧典,却不是谁都能看的。 他们分了两队而行,公主在粮车队中,乔装打扮,奉仞则藏在马车之中,令公孙屏等人护送,引人耳目。本来是防患于未然的举措,如今,竟真引来了茹毛饮血的狼群。 宫里是谁走漏了风声? 奉仞与他对视,寸步不让地淡声:“若我不肯呢?” 解碧天眼睫轻轻一抬,却无端透出股意态散漫的味道:“杀了便是。” 话一出,双方的目光已冷得结冰,正僵持之际,忽听远处传来几声吆喝,正在高声歌唱,粗哑的音调远远荡开,沙雾中隐约又散出三道高低不一的影子。 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奉仞与解碧天一齐看去,便见一匹黑马当先冲出雾来,立在他们数步外。马上坐着个一身黑衣、头戴兜帽的少女,腋下夹着个裹在布席里的孩子。那孩子被一路风尘弄得灰头土脸,此时受风吹开一角麻布,抬起头,只露出一对极明亮的猫眼。 ——是公主姬瑛! 两人几乎同时齐动,飞身去夺马上少女怀中的人,那少女骑术卓越,策马急转,将公主压到身前。公主如一尾小鱼挣动乱踢两下,成效微薄,她脸涨得通红,埋在浓密马鬃中,冲奉仞含糊不清喊:“他们偷粮车把我抓出来啦!” 少女勒高马头,道:“好哇,要不是我出手砍了那尖嘴畜生,你都被叼去当口粮了!”说着,她竟将公主一提,就要往另一个方向丢去。 姬瑛吓了一大跳,忙抱住她腰。少女不过是假生气吓唬她一下,正要哈哈大笑,眼皮上忽有一阵冷光泛动,吹出杀机,当时是,她已浑身汗毛倒立,犹如悬剑。少女猛然转首,奉仞的剑眨眼至前,寒声道:“藏头露尾。” 嘶拉——布席被挑裂半边,少女反应极快,趁风沙吹大,猛地低身夹住姬瑛,翻身自马上滚了出去,藏入雾中。紧随一把刀,贴着奉仞的头挥砍向马首,黑马嘶鸣一声,猛地摔倒在地,若非奉仞及时收剑转身,恐怕下场便是跟这匹骏马一样。 前有猛虎,后有豺狼。 少女带着公主隐去,不等他们追上,另外两道影子亦从沙雾中赶来,乌黑的星芒如雪飞落,千点寒光钉向奉仞和解碧天,逼他们往左右后退几步。待仔细一看,沉在沙子里的,不过都是圆润乌黑、毫无棱角的棋子,却被来人用成暗器发作。 马从两人中间空隙穿过,撞入断金卫的队伍之中,今日西漠连天气也不太平,一反前几天暴热无风,现在日头半落,与暗下的赤霞交融,教人昏聩不清。 “嗯?”解碧天眉毛微微一动。 沙砾在地面剧烈震颤,奉仞和解碧天身体晃动,感到足下沙土开始深陷数寸。习武之人身法轻盈,他们这种高手的轻功本就足不沾尘,可此刻双脚一沉,却跟陷入泥沼之中般,宛如地下骤然塌出个巨洞缺口,吸力极大,沙粒飞速下流,瞬间吞至膝盖。 “流沙!奉大人!是否要回——”公孙屏的声音远远地,挂在天际边,分不出方向。 沙尘越喧嚣,四周惊呼四起,远处沙丘上的狼群已经敏感地闻到空气中的不祥,不再观战,纷纷转身奔离。这流沙速度极快,来势汹汹,转瞬之间地面倾塌出一个漩涡,人力难与自然抗衡,已有半数人被卷走。 解碧天目光一动,自顾不暇之际,竟在此刻双手提刀,向寸步难行的奉仞挥斩而去。 杀气沉厚,奉仞下意识抬剑抵挡,解碧天的游八极自上而下压住剑身,忽刀势一旋,凌空翻起,双足冲奉仞当胸一踹,借力将他当踏板,往顶上飞身而去——顺便将奉仞往沙涡里踹去。 若非趁火打劫、十足歹毒,身法可拍掌称一句漂亮利落。 奉仞气绝:“解、碧、天!” 没等解碧天脱身,变故再起,一双手突然出现在两人中间,一边搭住奉仞肩膀,一边攥住解碧天腰带,一左一右,如凭空一座山岳压来,竟把他们牢牢扯回来原地。两人转头看去,一个矮小男人包裹在黑白两色的道袍之中,头上斗笠亦半黑半白,做太极之形;他浑身缠满链条,链条之上则悬挂数不尽的铁钉,被狂风一吹,叮叮当当作响,似乎正是刚才出现的两道影子之一。 这道士声音呕哑嘲哳,缓缓道:“何必急着走,两位要寻的地方,不就在脚下吗?” 话音刚落,奉仞还未搞清这群接踵而来的疯子,只来得及闭眼捂鼻,便觉天旋地转,被沙流卷入地下。 奉仞醒来的时候,浑身骨头都钝钝发疼,右臂撞到暗石,正血流如注。眼前一片黑暗,环境寂静无声,偶尔水滴落到地面的滴答声响。 他刚醒来头晕脑胀,抹掉面上沙子,躺在地上闭着眼休息片刻,回忆落下来前公主的踪迹,但情况混乱,那兜帽少女挟着她顷刻就不见了踪影。道士、棋子、少女、魔头……且不说都不知道这是哪儿,即便奉仞能安然无恙回去,丢了公主已经是死罪难逃。 手掌触及之处,俱是冰冷石壁,摩挲起来砌工严密工整,竟是人工所砌的地道。当年前朝旧都凭空消失,难道也是被流沙漩涡所吞?那道士口中所说的地下,便是遗址入口? 线索出现,奉仞精神一振,猛地翻起身来,撕下内摆草草包扎伤势,原地打坐正思索下一步时,便听到隐约一阵脚步声自左边传来。 奉仞握剑弓腰,猫一样伏低身形,见光亮自地道深处漫来,一道高大挺拔的人影走了过来。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骤然见光,奉仞不由微微眯起眼,和来人相对。 待看清后,狭窄的地道间弥漫着诡异的、冰凉的无言。 解碧天手中秉着火折子,若无其事地主动招呼:“好巧,奉大人,你也在这啊。” 祸害遗千年,怎么没让他头朝地摔死? 第5章 约法三章 借解碧天手中的火折子,奉仞终于看清这条地道的全貌,与其说地道,更准确来说是一处在拐角砌出的洞穴,左右皆有两条深不见尽处的漆黑长道,微风流动,不知道通往何处。他们跌进漩涡之后,大概是触发了此地什么机关,才会掉到这里。 解碧天下摆被沙石划破,凌乱垂盖而下,显然经历了一番周折,那五尺余长的刀正负在背上。洞穴深,一点焰光照着他的眼,似深绿的两点鬼火。 看到解碧天,奉仞悬紧的心倒稍微松了一些——至少看起来,这最麻烦的人也和自己的处境一样,被流沙卷到这里,公主被那黑马上的少女劫走,或许还能脱困,并未跌落到底下。 事到如今,他只能劝解自己多往好处想,虽然至今发生的事情,显然每个都糟糕透顶。 火光照近,暖红的影子自解碧天脚下蔓延,逐渐走近奉仞盘膝而坐的领域。解碧天走得很稳、很慢,如一匹狼在巡视与观察,他俯下头,倏忽和奉仞很近了,近到垂下的头发几乎和奉仞的眼睫纠缠——在嗅他的威胁么?奉仞心中无端冒出这样的想法。 解碧天的游八极跟着他到地下,而奉仞原先藏匿在马车中,不便拿着他的沥光枪,现在手中只有一把剑,可惜纵然是百里挑一的宝剑,恐怕也难以与这把名震江湖的刀抗衡。 奉仞平静地、冷漠地坐着,眼皮都没动弹,好像对解碧天视若无睹,温热的手指搭上他的肩,缓缓自上而下,直到碰到奉仞臂上渗透出血的伤口。已经止血的破口被解碧天掌心的热度熨得很烫,一阵钝钝的剧痛从被握住的地方重新发作起来。 奉仞缓缓握紧剑柄,抬起一双飞艳的眼,和解碧天冷冷对视。 解碧天很亲热地问:“痛吗?小心些,血腥味太重了,我从很远就闻到了,奉大人。” “确实容易招引来孤狼恶兽,”奉仞抬起手攥住他的腕,指力收紧,骨头错位的脆声在两人耳边响起,“阁下何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你我目的一致,不过各有所求,不算敌人。我猜想,其实你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的替死鬼,不清楚遗址的一切。” 第5章 “……” 奉仞淡淡地收回目光,道:“你不用诈我。” 解碧天唇峰往上一抬,笑起来眼风温情脉脉,若非知道他的底细,现在真好似一个良民:“奉大人,你的眼睛实在不会说谎。你何须如此防备我,现如今你我身陷囹圄,不知福祸,不如暂且联手?我很愿意与你推心置腹、放下前嫌。” 奉仞不为所动、惜字如金:“不必。” 他的态度冷若冰霜,解碧天却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压平他绑住伤口的碎布,直起了身,两人的手同时松开,又与对方保持了警惕的距离。 解碧天负手在这石道中转悠,用火光照映壁上纹理,一边不徐不疾道:“遗址秘宝之事,早已在民间流传已久,本不足为奇。三个月前,江湖流言突然间甚嚣尘上,传闻西漠之下的前朝遗址并未消失,只不过藏到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活死人,肉白骨,千金山,万卷书……你知道,江湖是最不乏亡命之人的地方,你们喜欢争权,我们喜欢夺利。” “我们一路并没有遇到其他人袭击。” “西漠难得来客,我可替你们清理了不少图谋不轨之徒。” 奉仞顿时冷笑:“阁下岂非也是图谋不轨之徒?” 解碧天坦然回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亦不例外。” 他如此坦荡,奉仞倒无言以对。面对这种毫无道义可言的人,如何抨击对方也不会羞愧的。 解碧天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看起来既不打算跟他动手,也没有打算离开,反而径直在他对面坐下,将火折子放在身前。两人沉寂了片刻,解碧天又自顾自开口:“奉大人,你可知这遗址之中令江湖中人趋之若鹜的是什么?” 奉仞依旧冷着脸目不斜视,不太想理会他。自第一眼看到解碧天起,就像察觉到彼此间一种互斥的天性,只消解碧天靠近自己一寸,他便从后颈连绵炸起一阵寒意。但解碧天至今说的话,没有一句废话,他纵然有心不与这人交谈,可他的耳朵却没法不去听,虽然知道这一定是故意的。 他也想知道,到底是谁将朝廷和江湖的人都引入这祸水之中;解碧天来这遗址,是要得到什么。 然而他等了半天,解碧天还是好端端坐在那里,竟是真的一句话也不说了,目光灼灼看他,就等着他放下架子发问才肯开口。 话又说回来,解碧天也不是非得跟他说。 奉仞眉心跳了跳:“……不知道。” 解碧天欣然与他分享情报。 “其实前朝遗址最让人向往的,是昔年前朝天子的一件衣服,里面绣着这天底下最大的秘密,可以取得积累了两朝五代的财富,若是掌握了这些,想必也能翻云覆雨,无所不能。连传说中的秘药万木春,也在这遗址之中。” 听到这个名字,奉仞目光一闪。 “万木春乃世间最刚烈之物,服之如火焚烧,血液激奔,顷刻便能下黄泉。可它不是毒,却是世间最上等的奇药,传言它或起死回生,或半步成仙,或功法登顶,或残疾愈合……机遇,总是险中求。” “那你是为了万木春,还是倾国之财?” “倾国之财,活时用不完,死后带不走,空守无趣,淫奢招妒,不过累赘之物。”解碧天坐在这漆黑洞穴中,却像坐在极高的山岳之处,神情睥睨,俯仰群云,“我要的是,天下第一。” 奉仞心中一动,霍然抬头,解碧天大半的面孔隐在被石壁微潮的幽暗波光覆没,目光却与他分毫不差地相撞。不知为他的狂妄,还是为他的野心,奉仞胸膛中泛起一种很冷冽的、无法道明的冲动,又很快消失在心间。 他对秘宝从无兴趣,将命搭进来,是忠君之事;解碧天如今已恶名赫赫,杀人无数,若成天下第一,翻云覆雨,又岂能安宁? 留着他,便是留着一个祸害,不知何日搅得天翻地覆。 此处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又有多少人还活着,是否在遗址之中。奉仞不若依解碧天之言,先与之同行,也好谨防他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你不想取得宝藏,改变天下?” “这天下是好是坏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一个小小江湖客,岂有奉大人拯救天下的大志。” 奉仞忽略他那副教人牙痒的口舌,道:“既然如此,你我约法三章。” 解碧天点头:“说来听听。” “第一,此行你我联手,绝不滥杀无辜。” “虽然麻烦,但也不是难事。” “第二,我会与你一起寻万木春,但期间若寻得公主,你不得伤她。圣上派我前来寻找遗址,我奉命保护公主,断金卫中只有我知道怎么解开秘宝机关,你便是强求公主也不能得到秘宝。” 见他特地强调此事,解碧天仿佛忘记不久前自己拦路劫道的模样,叹气问:“我欺负个孩子干甚么?” “第三,”奉仞自怀中取出一颗药丸,弹掷到他手中,“五个月为期,找我拿解药。” 解碧天捏着朱红色的药,似笑非笑看他:“这个约法三章,好像对我来说好处太少了。” 奉仞:“与虎谋皮,不得不防,本官绝不食言。我自认已对你很宽容了。” “你都说自认了。”解碧天悠然道,“我本可不押这条命。” 奉仞皱起眉:“那你还想要什么?” 解碧天撑着膝盖,目光落在他面上,奉仞皱眉时,眉心便敛起一个浅浅的涡,光下看美人,固然锋芒冷厉,却也刺骨淋漓,滋味辛辣。 初见时,解碧天便觉得奉仞这副皮相实在得天独厚,很是赏心悦目。 他装作认真想了想,露出一点点幽秘的笑,奉仞心中陡然升起不虞的预感和警惕。 便见魔头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奉大人若愿意对我笑一笑,想必我就肯把命押给你了。” 奉仞:“……” 解碧天如愿看到奉仞微微睁大眼,好像反应了一会,终于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顷刻面色如阴云盖顶,一点即燃,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奉仞骤然站起来,抄起身边长剑,便径直往右边地道走去。 太解闷了,解碧天心情大好。看来接下来的日子,应该不会无趣了。 眼见奉仞疾步走远,解碧天吞下那药,拿起火折子,亦步亦趋地从容追上:“奉大人,我不过玩笑罢了。唉,我吃了,你看,我真的吃了……” 第6章 见善楼 地道狭长,不知尽头,石砖青壁古老沉默地面对外客,唯独有火折子照亮一隅,两人并行在其中,两道影子时而因火星明灭而微微摇晃。 行来的路上,他们见到十几具骷髅,身上的衣服形制年代不一,男女皆有,看来数百年来,其间也有不少人也同样的落入其中。若是因争夺利益,本该留下自相残杀的痕迹,但古怪的是,这些尸体身上都没有找到致死的伤痕,因被腐蚀风化得厉害,只余下一副骷髅尸骨,无法推测当时情景。 奉仞蹲下身,从怀中取出手套戴上,翻看这些残骸,每逢这会,解碧天便弯下腰给他照明。可惜时日已久,加上地道微微潮湿,尸骨生出斑驳的痕迹,散发出腐烂的味道,看不太出是否有毒发的迹象。 地道中有风,有空气,不至于令人窒息而死。他们用兵器一点点敲着墙砖,试图寻找到机括。 自刚才奉仞恼怒走开,便一直没有跟解碧天说话,四周晦暗,流窜着陈年的尸气,教人胃里翻涌。解碧天百无聊赖,主动提起话头:“观奉大人的举止,似乎对验尸很有经验,官家子弟一般不允许学习仵作之术吧。” 奉仞顿了顿,道:“便于查案。” 断金司所学颇杂,可惜人员也十分繁杂,难以管束,有些能人并非能够召之即来,脾气古怪的更是数不胜数,岂会管你是什么身份?奉仞入断金司,还没成为指挥使前,就遇到过许多刁难,上下有意将许多难事交付给这个世族公子去办,无非想看他一筹莫展的笑话。孰知奉仞心高气傲,为了能靠自己本事尽快处理,不惜亲身跟着司内最有名气的老仵作,学了一段时日。那老家伙脾气差,只爱跟尸体过日子,睡觉都在是死人堆里,听到财色兴致缺缺,听到奇尸两眼放光,天知道奉仞怎么待得下去。 再喜欢捉弄人的断金卫都对他肃然起敬了。 “大人亲力亲为,令人钦佩。”解碧天不知随口还是有意,夸人时也让人怀疑是真心还是讽刺。 奉仞无视他的奉承:“你有何发现?” 解碧天跟在他旁边,打了个哈欠:“我猜你也想过了,这其实是陪葬的墓道。” 他骤然抬手,用刀头击向墙面,地道微微震颤,片刻后,数块砖块龟裂,很快碎成粉末,他往里头挑了挑,赫然落出一只苍白的手骨。 这些墙中竟砌满了石头与尸体,不知埋葬多少人。 冷寂的空气里浮动着阴郁的尘粒,陈旧的腐朽的余味,一座不知由来的坟墓。奉仞没吃惊,沉吟:“旧宫是一夜之间消失的,我们在旧宫原址,却掉入了墓道……难道早在之前,宣朝就在皇宫的底下秘密建造了一座皇陵?” 第6章 这是不祥的安排,自古没有皇帝会做这样的事情,尤其是极其信奉君权天授的宣朝。 宣朝痴迷于神鬼之谈,尤其信奉“谶言”,听说曾有皇子公然蔑视天师,第二日竟被自己豢养的猫咬死在宫中。信“谶”,即不可轻易谈论,不可轻易犯讳,不可不信不避。同时宣朝颁布了很多严苛的刑罚,犯法者轻则割舌,重则诛九族,所以,在天子居所的地下建皇陵,简直匪夷所思。 前朝不少典籍因涉及祭祀邪术,被先祖焚烧禁毁,宣朝的许多历史变得模糊不清,找不到皇陵位置,而旧王都在西漠失踪,也使得关于前朝的一切都充满诡秘的色彩。 “宣朝的皇陵,我记得后来也一同不知所在。”解碧天摩挲着指尖簌簌掉落的沙土骨灰,“他们说因为宣帝荒淫暴戾,引起上天震怒,皇陵数次被山洪泥流所冲毁,宣朝期间修建了很多次。大宣穷奢极欲,宝物不会少,你们没去掘过?” 奉仞敛起眉头:“陵为安息之所,岂可惊扰旧魂。先祖开明大义,绝不做此等有违人理之事。时过境迁,不曾出世,更不知在何处了。” 大衍先祖是宣朝最后一任帝王的将军,数代效忠,后起兵推翻了宣朝的暴政,民间排的戏折小孩五岁都会唱。 见他说得肃穆,解碧天也贴心捧场:“很有远见啊,生前多积攒阴德,到地下也好和宣朝的皇帝们握手言和,免了一阵毒打。” 奉仞:“……” 奉仞与解碧天实为一冰一火,本就八字对冲、命犯太岁,三言两语不合就有互殴的趋势。解碧天此人眼中无人,连开国皇帝都当个屁放,奉仞简直与他无话可说。 他们正说着,忽对视一眼,齐齐加快了脚步。风的触感越发明显,他们能感到微凉的湿意拂在面上,远处有一点幽暗的微光,墓道的尽头就快到了。 他们走得急,未能察觉足后的影子已经从两个变作三个,说是影子,却似人非人,吊着奇长的脖子,佝偻着走,轻飘地粘在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出现。 自阴冷幽邃的墓道中走出,身前乍然开阔,解碧天举高火光,便映出一角奇景:怪石嶙峋,千盏枯油古灯围挂在壁边,青铜隐隐如有蓝光般幽亮,地方开阔,仿佛有人自山腹之中开天辟地出一方空间。眼前,正坐落一座恢宏的残楼,竟有七层之高,残垣断壁,幕帘褪色,沙石堆积,宛如某种巨兽的骨架。 望着如此古旧残破却依然庞大的建筑,让人从心底感到一阵荒凉。 在许多人的口中与梦中,前朝旧宫是一座堆满黄金和秘密的宫殿,必然在地下某个地方粲粲生辉,崭新如故,等待他人的寻求,被发掘那时,所有的欲望都可以饮尽。 可数百年过去,世上已轮转上万个日夜,地下的琼台楼宇自然也老朽如残木。 奉仞抬步走去,解碧天却抬刀拦住他的手臂:“如此容易找到,更叫人多疑。” 奉仞目不斜视,反问:“已死了数百年的东西,也会叫你害怕?” “怎么,奉大人想保护我?” “你生死与我无关。” 解碧天改口:“我是不忍心叫你孤身犯险。” 声音低柔,无非是虚情假意,解碧天如今的命绑在奉仞的身上,自然不能见他随便送死。若非如此,这里幽深阴暗,奉仞并不怀疑,解碧天有数千个机会,可吹灭火光,让他变成这里的其中一具尸骨。 相处不过几个时辰,奉仞已有好几次,很想将此人拎起来抖一抖,看看到底有几两真心。 两人一同走过去,至宏伟古朴的殿门之前,殿门紧闭,尘埃厚重,上面却有一双崭新的手印。殿前牌匾写“见善楼”三字,笔劲端美,被尘埃盖得灰扑扑。 “昔年宣朝道佛相争,君王建见善楼于王都,三千人共聚盛会,论道修行,数月不散。”解碧天仰头看着牌匾,轻声哼笑,“看来遗址之下,果然埋了前朝旧都。” “有人先来过。”奉仞观察门前地上的足迹,压低声音正要示意他过来,身边解碧天却抬脚在殿门一踹,这下厚重的殿门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打开一指来宽的缝隙。 奉仞愕然:“……不是你觉得有诈?” 解碧天更理所当然:“既然奉大人已经打算私闯了,又何必假客气给鬼看。”说罢,竟就这样阔步走入。 殿内画屏结蛛网,长灯皆锈红,有长梯四条,盘转而上,可见殿室数百间,柱攀朱龙,各辅一神,仰头不见顶端之景。 这空荡荡的正堂里不见人气,倒浮着点若有若无的腥味,比起说血,不如说是还没完全腐烂的肉。 更何况自他们进来后,便听到很细微的声音,似有人在喃喃自语。 随着他们走动几步,大门敞开,一阵凉风吹入,撞着锈得苍青的铜铃叮当作响。那喃喃的声响不知从何而来,轻忽忽地,飘到角落里,好像还带点九曲十八弯的长咽。 细细听去,语调颠三倒四,几个听得清楚些的倒像经文里的字眼,附在寂静的空殿里阴惨惨地发冷。 奉仞乜他一眼。 解碧天面色不改:“你看我做什么?你偏不信邪,也要怪我么?” 话虽这样说,解碧天还很冷静,手腕一转,将火折子高抛空中,横臂扬起刀背向它一撞,火折子便受力盘旋,似一枚小箭飞出,途经之处光亮一瞬而过,转眼飞出二十丈才咕噜落地。 “来路有尸骨,我们走的路已有许多人走过,若秘宝在此,也早已被前人取走。奉大人,你说,为何从未有人……” 火焰颤抖,随着筒身在地面转动,直落到了墙角。那一团阴影里有东西动了动,从蜷缩的姿势伸展出来,似背对着他们。 火折子的声响惊动了,那喃喃念经的声音也猝然停下,满殿的寒风,那东西挪了挪,转过来,在微光里露出一张苍白冰冷到极点的脸。 与此同时,在奉仞身旁的解碧天已经不见,眼前一片鸦青的衣袍鼓乱飞起,如鹰翅舒展,他已经以迅雷之势纵落过去,游八极闪出青色的寒光,直往其面劈下! 第7章 非人 一起一落,堪称惊电,不闻声响,只见骤光。游八极首次在奉仞面前出鞘,那沉厚的刀面却青如玉石,若在万千江山之中拔出,必然倒映天地艳景;此刻在黑暗中,两扇银光翻动,唯独彻照出那张苍白的脸,被刀锋摄住,竟一动不动。 刀欲落,剑已经来了。 呛声剧烈,风震衣猎,两双眼睛在电光火石间触碰。奉仞抛剑换手,将剑势一转,反刺向解碧天,逼他仰身收手。 “是我部下,公孙屏。” 奉仞镇静平缓的声音响起,他身后的人才突然惊醒,后背的衣物已经被湿汗浸透,险些死过了一回。 见到奉仞如见到救星,公孙屏猛地跳起来,扳住奉仞的肩,但见昏暗里一张年轻苍白的脸,脸上血色全无,官帽已经不知道丢哪去了,半边衣襟皆是干涸的血迹,与不久前气势威风的公孙副官几乎判若两人。 他眼珠布满血丝,正神经质地、仓惶地转动,向四处游看,嘶声大喊道:“大人,有有有有鬼——” 话没说话,奉仞已经眉头皱起,反手一耳光掴过去,他出掌未曾收力,这一下可谓响亮用力,将公孙屏打得往后跌去几步,他后脚跟踢到跌落的东西,直接摔到了墙边。 公孙屏脑袋眩晕,尝到唇齿间咬破的血腥气,坐了片刻,才回了魂似地镇定下来。 奉仞缓声问:“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公孙屏牙齿打颤,眼眶竟浮出泪光,“奉大人,是其他人的,跟我一块的七个断金卫,只剩下我了。” 奉仞和解碧天被那老者扯入流沙之中,公孙屏和其他亲卫也一同跳下,他们运气好,抛出绳索互相抓住,虽然冲散了一些人,但还有八个人落到同一处地方。 只不过他们一落下来,就已经到了墓道口,出来便看到了这座庞大旧楼。奉仞与公主的踪迹不知何处,他们不识见善楼,几个人合计后,打算一起进去查探。 楼中建筑皆为前朝遗风,只是尘埃深重,里面陈设齐全,如同一座空荡荡出现的华楼,没有发现任何活人的痕迹,决定先在里面的房屋睡过一夜再做打算。 可是就是从那时候起,一切奇怪的事情开始发生。 他们两两分房,公孙屏守夜在外头,夜半竟不知不觉睡过去。断金司非寻常地方,入司有专门的训练,这一批跟着奉仞来的都是个中精英,即便是接连五天不睡也能撑住,但那晚公孙屏却觉得眼皮极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模模糊糊间,公孙屏感觉脖颈和手臂上很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挠他,动作很轻柔,冰凉如丝绸,可公孙屏实在睁不开眼睛,他很久没这么困,困得意识浸在一汪水里,如何也拔不出来。 第二天他被其他人摇醒,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沾了一身的血,自脸颊流到半边肩膀,过了一夜已经微微干涸,黏稠地糊在身上。 第7章 他看下属们面色惊骇,知晓生变,只见地上血迹蜿蜒,顺着血流来的地方,他走到了一间屋前。他和另一个人轮流守夜,另一个同僚则单独在一间屋中,等打开门时,更浓重的血腥气已经扑面而来。 那个断金司的尸体仰面而躺,已经被不知什么东西咬成几段,伤口狰狞外翻,五脏六腑皆空了,敞着一副烂肉在那儿。血肉模糊的面上,依稀可分辨惊怖的神情。 顺着血迹另一头找去,却在公孙屏的周围断了踪迹,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说到此处,奉仞心中一冷,难怪自他们进来,便有股血腥气一直没有散去。他蹲下身,盯着公孙屏问:“手段如此凶恶残忍,不可能一点声响没有。你们半夜其他人有没有听到什么了?” 公孙屏咬牙道:“我当时也那样问。大家虽情绪紧张,但都是见过世面的好手,真有动静绝不可能听不到,但偏偏所有人都未曾听到。除非……不是人做的!” 见死了人,公孙屏知道此地恐怕大有古怪,当机道:“今夜都不要睡,轩六,你身手最好,今夜你单独一间,我照旧守夜,其余人按照先前一样。” 地下不知时间流逝、昼夜更替,他们只能模糊地推测时间变化。第二夜按照公孙屏的安排,大家各自守在屋中,公孙屏则靠墙假寐,舌下含着醒神丹。 然而这一夜又如同上一夜,他守到半夜便觉得意识昏沉,怎么也挨不住困意。那冰凉的感觉又再次从手背上漫过,公孙屏心中一惊,立刻悄悄咬破醒神丹保持清醒。 那滑腻腻的感觉在身前拂过,过了一会,这动静又消失了。 公孙屏心如鼓擂,只因他未曾听到任何人走路的声息,那简直像有条蟒蛇从他身上爬过。等了片刻没有动静,他悄悄将双眼撕开一道缝隙,楼内无光,幽幽冷暗,他眼珠微微抬高,就看到一张纸糊似的脸贴在自己的鼻前。 那张脸极为奇怪可怖,似人非人,头发直垂于地,眼睛黑多白少,皮肤湿软,一点毛孔都没有,牙齿奇长,正衔着一节断指,一动不动和他对上视线。 它好似觉得公孙屏在眼皮底下转动的眼珠有趣,咯咯笑起来。 公孙屏寒毛倒立,袖中匕首立刻挥出,几缕极长的头发挂断在刀锋上,等他彻底睁开眼跳起,那东西转息又不见了踪影,殿中本就昏暗,那东西遁入阴影,只留下一地新鲜的血迹。 他冲入轩六的屋中,果然又看到一副死状一模一样的尸体。 公孙屏唤醒手下,众人听他所说都极为惊惧,只得再度查探线索。公孙屏回到原地,当时挥刀刺去,没击中那怪物,只削断了一把头发,滑滑凉凉地落到地上,好像蛇皮一般。 那东西每夜杀完人,都会从他身上经过,冰凉的触觉,多半就是它的头发。 浓红的鲜血缓缓流动,蔓延成河,再一次沾污公孙屏的靴。 奉仞和解碧天对视一眼,又各自不动声色地分开。掏心吃肝,唯有厉鬼可以解释,若是人为,又怎么做到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不过即便如此,能将素来勇猛的公孙屏逼成这样,恐怕还有不简单的事情。 “剩下几个人呢?” “有三个人出去了,说不在这鸟地方待着,去摸摸别的路。就剩我们三个人在这殿中,我们都待在一间房里。中途有人去水源处装水,迟迟不回来,我们心里担心,就出门去找。”公孙屏说着顿了一顿,用力忍住一声哽咽,接着说,“……就在我们下楼时,看到楼梯处有团黑影正披头散发,缓缓爬来,我身边的刘满反应最快,当即飞刀丢出,那影子挣扎了两下,轰然倒下。我们正庆幸终于抓住这装神弄鬼的东西,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去解手的弟兄,身躯里被掏了一半的肝脏,不知道是如何拼死跑了出来,竟死在自己人手下。” 奉仞五指攥紧剑鞘,低声道:“是我害你们断送了性命。” “奉大人,这不怪你,断金司这饭碗,向来是刀口舔血,只是这地方的古怪简直闻所未闻。刘满本就压抑已久,错手杀了自己人后更是精神不定,喃喃自语,说必然是有厉鬼。” 解碧天听到这里,竟还笑得起来,睫连着眼尾弯起,很冷血,也很讨人恨。他也蹲下身,伸手倒很自然地挂上奉仞的肩:“你们断金司怎么非但武功泛泛,人也胆小如鼠。这饭碗月俸多少?我诚心投入大人门下。” 公孙屏怒道:“你现在口出狂言,若见了这怪物,自然知道绝非此间之物!” “你怕它,只是怕敌不过它。”解碧天悠然道,“你知道为什么它只杀单独一间的?” “屋子里有古怪?” “不是。”奉仞脑海中灵光一现,霍然抬头,“这东西护食,只喜欢独自杀人。” 解碧天指了指公孙屏腰间长刀:“你们有兵器,还有火,那东西常年在地下,未必斗得过你们这么多人,可若是单打独斗却难以防备,听你所说,这东西很不寻常。” 奉仞道:“那怪物恐怕还很聪明,懂些阴谋诡计。” 解碧天微微扬起眉头:“……我怎么觉得你在指桑骂槐?” 奉仞淡淡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们之间明枪暗箭,公孙屏正魂不守舍,没有余力去研究他俩怎么和睦地混到一块,只继续陈述:“奉大人,我们在这底下待了四五天,所剩干粮极少,本就饥肠辘辘,以这样古怪的方式连续死了三个人,大家的心境再坚定,也渐渐动摇。刘满杀了弟兄的第三日,非说要把这鬼东西找出来。 “这座旧宫里的房屋数不胜数,他一直一层层地找,还一直念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在……我担心他出事,就跟着他一起找,两人分开在两条楼道,一直找到了七楼去。我那会从一间屋子走出,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转头看去,就看到一道影子跌落,是刘满从七楼的栏杆摔了下去。” 公孙屏浑身发冷:“过后一想,喊我名字那声音,分明是进来后第一个死去的人!” 第8章 脑袋 空旷的残楼之中,潮湿的空气似乎越发阴冷了,方才开门闻到的淡淡腐肉味,也似成了一条新鲜温热的血河,徘徊在他们的呼吸间。 鬼不遵循人间的规则,不在乎人间的善恶,是一种缥缈的、无常理的东西,成为被恐惧与躲避、却无法控制的邪恶。奉仞不信鬼,也很少信神,他只相信一切事物都有迹可循,之所以会觉得诡怖虚无,只不过他们还没看到其中的前因后果。 断金司为天家做事,干的都是最危险、最难办的活,因为付出的代价很大,所以得到的也比别人多。这是世间为数不多的公平,在这里,不问贵贱,不问过往,每个人的生死有应得的价值,这是断金司得以招揽许多能人的真正原因。 鹰犬之身,不该问对错。 接任时前指挥使按着他的肩,对他说,生死是常事,善恶却不一定有回报。 ——那我该怎么做? ——将一切人命置之度外。 他做得很好,在断金司靠自己步步踏高,任何棘手的事情都能尽力完成,收服许多部下,他诚然是把好刀,除了学会这句告诫。这次到西漠寻找前朝遗址,奉仞虽然知道情形势必险恶,但自负断金司的能力,也不过是为了满足天家的奢望,保护公主安全回去,他不以为然,不认为寻找遗址会得到什么改变,所以轻视了这一场仗。 但自从涉入遗址,转瞬已经死了数条人命。若非奉仞及时到来,说不定公孙屏也已经被这殿中之物逼疯了头脑。 他现在明白了这条皇命的本质。 这恐怕是一场有来无回的差事。 奉仞微微松开手,掌心里嵌了深深的指印,正视这样的绝境时,他的心里反而跃出一簇火焰。 他抬掌攥住公孙屏肩,用力让他直起身,定定看他:“公孙屏,你无需自责,现在也并非就此放弃的地步。听着,世间没有鬼,也不会有杀不死的怪物,有人想让我们死,我们非但不能死,还要活到走出去,走到这个人的面前去。除了我们自己,谁也不能决定我们的生死。” 凉薄的楼风里,奉仞眸光清冽,无一丝阴霾,仿佛诸多幽魂亦恐怕为他鉴照。 公孙屏喃喃问:“……倘若世间真的有恶鬼呢?” 奉仞顿了顿,拾起公孙屏落在脚边的长刀,递到他手中,平静道。 “你我既手握刀剑,自当诛邪除魔,以荡人间。” 长刀反射出两人的眼睛,上面陈旧的划痕证明过数次决斗,走至今日,谁算得清拿着刀度过多少生死难关?已走过那么多路,又怎可以轻易停下? 公孙屏一震,恍然惊醒。 他跟了奉仞两年有余,奉仞虽饱受争议,能耐却绝对超群。原先同僚身死,处境孤援无助,如今遇到奉仞,经他疏解悲痛,公孙屏当下吃下定心丸,缓和了因惊骇过度而岌岌可危的心境。 公孙屏抬袖将脸上泪痕血迹狠狠一擦,支地起身,郑重抱拳道:“大人说得对,弟兄惨死它手,尚未缉拿真凶,我不该就此消极。请大人吩咐,下一步该如何做?” 第8章 见他振作,奉仞微微放心。他思考片刻其中关节,道:“我和解碧天从墓道走到这里,只不过一天,就算先前落下来昏迷,也不会有多长时间。地下无昼夜,你们无法得知时辰变化,你却说你们在其中待了六七日。” 公孙屏被他这么一说,眼中露出些许茫然之色:“人每日都有睡觉的时候,我们每过一个时辰,便在墙面刻一刀,每过六个时辰入屋休息两个时辰。” 在一旁看戏许久的解碧天抬了抬眼,稀奇地指着公孙屏问:“他是裙带关系进来的?” 公孙屏脾气火爆,忍解碧天说风凉话许久了,当下被他一激,倒忘了方才的窝囊:“你少在那里阴阳怪气,大人,我方才就想问,为什么这厮会跟你一路?!” “与其关心我,不如关心关心是不是你太低估那些东西的智慧,怎知它会不会学着你们,悄悄地刻上几笔?”解碧天笑眯眯道,“你这等蠢货,自是比不上我对奉大人的用处大。” “你!你算什么东西,狼子野……” 他话未说完,解碧天已霍然出手,掐住公孙屏喉咙命脉,五指一收一提,好似杀一个人,对他来说就像捏碎一块豆腐轻松。 他手段雷霆又喜怒无常,极难揣测,方才一路与奉仞言辞勉强算温和,此刻甫出手,就是要人性命的杀招。公孙屏不防他近距离突然出手,双手紧攥住他的手腕,竟不能推动分毫,面色瞬间涨如猪肝色。 解碧天目光转动,好似不在意他,只对奉仞淡淡重复:“我算什么东西?” 奉仞皱眉道:“……松手。公孙屏,此事说来话长,与他为敌没有好处,我们现在姑且各自相安。事已至此,先分轻重,你带我去看那面墙。” 解碧天虽然恣意妄为,竟当真信守承诺,没违背说过的话,只冷笑后指力一松,公孙屏踉跄两步,猛烈咳嗽几声,喉管从上到下有一股炙痛冲撞。他还想再说什么,只见了奉仞眼色,不敢再妄言。 他们三人顺着一条楼梯而上,见脚下有干涸血迹,应当就是公孙屏所说的其中一个断金卫的丧命之地。 公孙屏走在奉仞右边,期间频频向他看了几眼,似在犹豫什么。 奉仞道:“有话便说。” “大人……”公孙屏低声问,“解碧天那魔头也就罢了,那位又是谁?” “那位?” “就是一直跟在你们后面的人啊。”公孙屏嘀咕道,“这个老头一直低着头,背驼得很低,一句话不说,从刚才就跟你们一起了,我刚就想问了,他都快贴到你背上了。” 这话说完,公孙屏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大变,浑身顿时窜起一股鸡皮疙瘩,奉仞亦心里一寒。他们一路走来只有两个人,更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若有人跟踪不可能没发现,哪里来的第三人。 只怕不是人,便是鬼! 剑柄已扣入掌心,却有人握住他的手腕,再次将动作轻轻压了回去。 他欲向左边看去,解碧天微微摇了摇头,倾近他耳边道:“非人之物,别急。” 他此时声音低嗳,几乎连喉骨的震颤也一并传入奉仞耳中,好像一把音调古雅的弦被拨动。奉仞睫尖一动,忽抵着他的肩推远,目不斜视地嗯了一声。 解碧天借着火折的暖光,侧过面看了他一眼,似浮起些古怪笑意,不再说话。 他们走到那间房前,门扇松松阖着,白窗纸上溅满了血,透着触目惊心的红,不难猜出发生过什么惨绝人寰的屠戮。 解碧天对奉仞道:“我和公孙屏进去看,你就留在外面守门吧。” 奉仞点点头,两人便推门而入,还记得将门带上,与奉仞隔绝开来。 火折子被拿走,周围一片漆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奉仞独自站在屋外等待。不多时,他感到后颈吹来一阵凉风,湿湿冷冷,令人感觉很不舒服。 奉仞五感敏锐,更是耳力过人,现在只听到一阵宛如蛇在泥沼中滑行一样的声音,很细微地爬行着,渐渐由低到高,蔓延到他的肩下、耳边。 一阵重量忽然压到他的背上,用有些奇怪的语调念…… 奉大人。 这一声叫得奉仞浑身寒毛倒立,因为这声音实在太奇怪了,倒像是一种绝非是人类的东西在模仿人类的发音,用黏稠而阴冷的气息吐字。 “奉大人。”他又喊,一字一句,很慢很慢。“你来了。” 奉仞没有轻易应声,轻轻转过视线,看到自己右肩上确实搭着一颗脑袋,一颗皮肤干瘪青白、有许多老年斑的脑袋,头发是很稀疏的灰白。 公孙屏说这人很矮,很老,驼背很重,而奉仞的身量极高,这颗脑袋搭在他的肩上,却好像轻轻松松,还能有余一大截。 奉仞忽然不想看到他的全貌了,那模样一定很恶心。 “时辰……每个人睡觉不,吗?” “……” 这东西还在慢条斯理地说话,只不过语序颠倒,不知所谓。奉仞冷静地听它胡言乱语片刻,终于发现,这老者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是从他们说过的话里拆解出来的。 它能明白一些意思,却不懂得如何组成正确的顺序。这东西不知道和杀害了断金卫的怪物是不是同个东西,但目前看来,这些东西恐怕都有自己的意识,而且智力还不低。 怪物不麻烦,会死的东西没什么好怕,怕的是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死、又很聪明的东西。 “困了,休息,奉大人。什么时候?” 奉仞吐出两个字:“不睡。” 老者终于又动了,只见他缓缓地从奉仞的肩边攀到头顶,再从奉仞的头顶垂挂下来,一颗倒挂的脑袋就突兀地出现在面前。 这是一张跟人很像很像的脸,七八十岁老人的脸,长得又实在难以称之为人,骨相崎岖,五官只是凑合一下地堆簇在一起,好像被手指用力揉捏过,几乎让人看一眼便觉得避之不及。奉仞忍着恶心,多观察了两眼,突然发现了一点不寻常的地方:老者对着奉仞的眼睛没有瞳孔,原本该是黑色的眼珠,却是很浅很浅的蓝,几乎和眼白融为一体。 盲眼?奉仞心中一动。 第9章 异妖 屋里的亮光熄灭了。 那形貌诡怖之物如同游蛇开始缓缓地挪动,自两指开外贴近,奉仞闻到青苔、水滴、米酒味、一种未曾闻过的草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自它湿滑的皮肤里散发出来。俄尔,倒吊着的头颅对着奉仞张开口,虽然是人类垂垂老矣的外貌,可当它张口时,却又有一排如铁齿一般的狰狞黑牙,在昏暗里,尖利得幽幽发绿。 它口中散发出腥臭的气息,犹如食腐的动物,盘旋在猎物的身上。 等到那獠牙几乎要碰到奉仞的鼻尖,他眼皮一动,终于出手,却不是拔剑,而是直接抬手作钩拧向怪物脖子!那手感与捉住一条滑泥鳅无二,粘稠的手感黏在掌中,奉仞终于皱了皱眉。 怪物不惊,反而脖颈迅速滑长,倒挂着腾身而起,自下而上张口咬来。钢齿险险擦过奉仞发尾,奉仞旋身,用巧劲将他那副矮小身躯一块抡起,砸入门内。 两扇摇摇欲坠的门板瞬间破碎,怪物哐当摔进屋里,左右两道影子跃起,各执一把长刀劈向门面! 只听得刀砍进烂肉里的闷响,木质地板随之轰然塌陷,却没见喷溅出任何血滴。一阵毛骨悚然的窸窣声滑过,那只干瘪枯朽的手穿破木板,身体拱起,费力地将自己的脖子和头从地板底下捞出。 那长脖子老头竟还没死,只不过脖子受力折弯了,筋骨断裂,只能松松垂在身前。因为受到重力击打,血肉向脖颈两端挤去,将原来瘦削老者的头颅挤得鼓胀如肉球,全没有了人貌。 畸形的头颅转了转,面向公孙屏,公孙屏顿时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操,真他娘恶心!” 话未说完,长脖子怪物已经向他飞扑而来,公孙屏蹲下滚了两圈,躲开扑来的身影,刚要起身,便听得耳边风声凌厉,另一阵杀气飒然而出,竟是不偏不倚冲着他的后脑斩来,公孙屏下意识又猛地缩了回去。 他只感头皮一凉,一把属于某个魔头的斩马刀从他发顶擦过,劈中长脖子怪物的脑袋,这好似随意挥出的一刀,角度与力道却至精无比,去势凶悍,只听轰隆大响,竟直把怪物摔穿墙体,扑出三丈地,远处中尘烟喷薄。 解碧天转头,两眼于暗处幽曳似狼顾,很关切地向他伸出手:“手有点滑,刀剑无眼,公孙大人要小心啊。” 公孙屏心里也一凉。 这一刀砍到人身上,自己势必脑袋开花,与解碧天这种用心险恶的人为伍,恐怕还没被鬼怪吃掉,先被他背刺一刀。 屋外同时传来兵刃交接的声音,两人转头看去,火折子先前被吹灭了,楼中无光亮,他们只能模糊看到一个乌发及地的女人,压缠在奉仞的身前。黑发若海藻弥漫,两人皆倒在地面,再凑近一看,奉仞横剑正卡着一副尖牙,显然是被暗中扑袭。 第9章 他臂上伤口因为用力,又沁出一点血腥味,女妖爬伏在他身上,因闻到血的味道,竟不住流出口津。 剑刃清光如水折射,映出一张古怪面容,公孙屏眼尖,顿时认出正是这几日杀害断金卫的妖物。 他没开口,解碧天已经闪身而出,以刀背重击其背。这女妖比长脖子怪物厉害许多,反应警敏,速度也惊人地迅疾,瞬间窜跳出去。 奉仞拍地而起,持剑刺向那女妖,女妖中剑萎靡在地,自腹部不断淌出浓稠血液,高声尖啸起来,在恢宏的楼宇内荡出回响,一声声徘徊不去,犹如鬼哭。 啸声散去,它又支起两臂,簌簌嬉笑起来,极为阴冷刺耳。 三人面色一变,耳边响起木板吱呀吱呀的声响,有无数脚步正踩着楼梯而上,每一步都歪歪扭扭,好像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四肢着地前行。 公孙屏从破门里跳出来,急急道:“不好,那长脖子老怪物居然还没死,这会缓过神来了,又要过来了。” 两面遇敌,又不知道有多少东西还藏在暗处,此处四通八达,构造复杂,正是这些阴邪之物的地盘。 奉仞侧耳细听,道:“来声皆在右,先跑。” 他一声令下,另外两人都不疑有他,三人立刻从左边奔出,他们皆为高手,好在有步法轻功傍身,瞬息之间纵行极远,若功力不精者,恐怕早已葬身这些怪物的腹中。 真刀实枪对上一轮,奉仞心中已有定数:这些怪物虽然都身体诡异,但似乎各有缺点,长脖子怪物刀刃难以杀之,却不能视物、不会说话;那些女妖虽然行动极快,但不会走路、畏惧利器,构造更接近血肉之躯。 他们拼杀出数层,直从二楼到了五楼,这里却不像楼下几层都是规整排列的屋子,自四扇殿门而入,通向回环曲折的路,两壁嵌着灯座,燃着长明宫灯,青灯飘摇,光点漫入幽深曲径。 听闻前朝大兴祭祀巫术,这座恢宏楼阁似乎也构造古怪,阴气森森,犹如陵墓迷宫,弥漫着不祥的感觉。 三人一路渡进,借着转角回廊遮掩,小心避开那些东西的搜找。他们期间杀了几只,好在这东西与人类结构大体相似,只要先割断喉咙,便能防止发出声音,再丢到另一边吸引那些异妖同类。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公孙屏贴着墙,抬臂用袖子擦了擦鼻尖沁出的汗,“大人,你怀圣旨要事在身,万不能有事,不若我出去引开他们,你们先走。” “公孙大人起先还被吓得求佛念经,如今慷慨赴义,令人敬佩。”解碧天说,“我虽然没有意见,不过不知你们断金司月俸多少?够买你的棺材么?” 公孙屏瞪他一眼,鄙夷道:“我这是官差,官差你懂么?断金司非重罪不革职,月俸多少不重要。若遇殉职,可抚恤两代!” 奉仞眉心震跳:“……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说话间,眼见几只窸窣爬动的女妖正朝这个转角爬来,恐怕马上撞上,危机之时,顾不得许多,奉仞将两人一推,闪入身后一间偏室之中。 殿室空荡,垂帘落帐,应当是供人休憩,不知道哪来的风引得白纱飘动,室内陈设皆被蒙上一层阴冷幽秘的淡白雾色。 武人耳聪目明,已听到门外不远处有异物声响,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看向室内可藏身之处。然而此处陈设不过一张桌子,两张灰尘厚重的书架,一张纱幔逶迤的床。 公孙屏率先阔步过去,抬手一掀帘子,不等看清,里面竟骤然飞出两道青光!公孙屏警觉,侧头堪堪一避,那两点青光擦着他的脸钉到墙面,深不可见,出手之人十分狠辣。 他一抹颊边的血珠,惊声低骂:“他娘的,怎么有人!” 没等拔刀照面,一道混混沌沌的影子靠近,察觉到动静,往这边走来。借着外头宫灯的微光,可看到细长扭曲的影子映在门前。 公孙屏顾不得算账,立刻翻身滚进床底。 床底同时传来两声闷哼,显然有人撞在一起。 解碧天一把扯住奉仞,不等他拒绝,挟着他的腰翻上床榻,厚重的垂幔落下之时,正好听到门被敲响的声音。 第10章 别回头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在寂静的室外响起,规律而粗哑,将两扇上了门栓的酸枝门敲得震动,灰尘簌簌落下。这声音不像用手指敲出来的,因为响得实在是太钝了些,远远传来,他们仔细辨别,原来像是用头一下一下撞在门上。 室内的床不算大,本就是一人的住处,两人平躺刚好,侧躺还算宽裕。虽然知道床上有人,但紧迫之下已经无暇顾及,解碧天一翻上床,便感到有一把利器抵住后腰,冷冷地紧贴,如同一支长针的尖头,不发一言地悬在他的后背空门。 解碧天依照气息和床榻下陷程度判断,这窄窄一张床上,这会躺了整整三个人,床下除了公孙屏还有两个人。 方才发出暗器的人大概也没预料这动静,被他们一挤,迫不得已往本就不多的床内退了几寸,已经是以后背紧贴墙壁的程度,而解碧天腰上抵着穿肠破肚的利器,仿佛浑然不觉,连神色也未曾变幻一分,尚有闲心对背后之人传音入耳:“劳驾,再挤挤。” 这屋里原先的人想必至少跟他们一样是活生生的正常人,正在此处躲避邪祟,否则便不会以暗器伤人;邪祟闻血而动,常年在地底生活,耳力与嗅觉都超出常人范畴,若在此伤人,新鲜的血腥弥漫引来那些妖怪,恐怕自己也性命难保。解碧天笃定这个道理身后之人心知肚明,不敢将他如何,奉仞在躺上床面时,便想明白其中用意。 越想明白,奉仞心头越沁出冷意:解碧天此人看似行为路数古怪散漫,一举一动却皆有算计,城府心机转瞬变化,故而无论何时都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若留他长久,岂不是为害世间? 他正想着出去该如何将解碧天这头等棘手要犯送进地牢,横臂拦在腰间的手却突然紧收,将奉仞往里再揽近两寸。解碧天弹指化气,割破半帘纱幔,倾落在床帏之前,布料重重叠叠,犹如乳白雾气,在外面更看不明了。 奉仞有心离他远点,奈何解碧天先发制人,他这会倒被拴得动弹不得。两人滚进时面贴面,奉仞只好尽量偏了偏首。 “吱呀——哐当!” 一阵极为刺耳的、指甲刮在木头上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发作一会,那门栓便不知道怎么掉落在地上,屋外的长明灯光色微微,一道很瘦的影子缓缓从门口渡了进来。 公孙屏卧在床底下,只看得见这怪物双脚很慢地挪动进来,因为足指畸变立起,故而只用脚尖踮着走,如蜻蜓点水,无声无息。难怪在地道中跟了他们一路,也没有留下任何一点脚步声。 他眼尖看出这双脚的特点,是那长脖子的老怪物。 它的脖子饱受几回创伤,像被折断的软竹竿垂着,彻底恢复不了,皮肤也倒垂下来,像被生剥刮净的鸡皮,只好将头颅放在手中抱到胸前,就这么足尖沾地地荡了进来,举着自己的头到处嗅闻。 怪物四处游走,竟懂得打开屋内柜子,将头颅放进去找人,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它佝偻着腰,脖子像长绳一样抽动,在里头翻找着什么。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奉仞与解碧天此时贴得极近,近到仿佛是一种耳鬓厮磨的亲昵,一道缝隙也不留,这夜也并不是在生死关头、危机四伏的古陵。 天地昏黑不见五指,解碧天敛细的呼吸似有似无,微风一样从他的耳畔穿过,一阵一阵霭霭的热。 解碧天的头发实在多如乱云,看来也很少将功夫留给头发,只不过习惯作西漠人打扮,用金环玉珠编了几股细辫别在耳后。这会躺下来,浓密的、微卷曲的黑发散乱铺盖,蜿蜒成数条河流漫上奉仞,有的缠在手腕,有的垂扎在颈边,奉仞觉得有点微痒,解碧天的头发像他本人一样,简直无处不在地扰人心烦。 奉仞决定眼观鼻鼻观心。 那脑袋已经从柜子里伸回来,面容一转,正对向床前。随即足尖一转,向着他们走来,转眼就贴到了床帐之上。 长脖子怪物举起头颅,脸贴上纱幔,却好像不太懂拂开,头颅向下滑动,软烂的口鼻从薄薄的云纱后透出来,在夜里像突兀在面前出现的一张鬼脸,静静凑到奉仞脑后。 纱幔被牵扯着,擦过奉仞后背,一直流淌到身下。 解碧天手指在他掌心写:别、回、头。另一只手早已伸出,按着奉仞的头往自己怀里压下,不容他泄露一丝一毫声息。 他猝不及防,又不敢动弹被察觉,鼻尖抵进布料细腻的胸襟,正值心惊胆战的关头,此时的奉仞没恼怒他放肆,却不由神游一瞬:……真有这么软? 这样的念头古怪飘忽地一闪而过,几乎没让他捉住,而那鬼东西没停留久,搞不明白帐幔是什么东西,又听不到气息,便以为到了尽头,几个呼吸后,将脸慢慢从床前挪开。 第10章 影子从床前直起身,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含糊不清的字眼,转身要离开,刚走两步,脚下却绊到了解碧天刚才卸下的长刀,抱着的头颅骤然脱手而出,一下滚到了床底。 只听得咕噜咕噜两声,一颗左眼凹进脑内、满脸白浆斑驳、青紫如僵尸的头颅和公孙屏正面相对。 公孙屏:“……” 与公孙屏同躺在床底的难兄出手如电,伸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口鼻,好歹地把一句“我操”吞回肚子里。 两片变形的唇动了动,距离过近,公孙屏终于听清楚这东西一直在磕磕绊绊说什么,一瞬间冷汗湿透后背——它竟也是在学着他们发出的语调,念:奉大人……奉大……救……救我…… 那头颅有点晕头转向,在地上很费劲地蠕动两下,找不到出去的方向,于是身体也跪下来,伸手往床底摸索。床底下两人一致地往后缩了缩,屏着呼吸见那指甲尖长的枯朽双手在眼前摸索一阵,几次险些刺进公孙屏眼睛。 几番折腾,怪物总算拖着盲眼的头颅出了床底。 公孙屏一动不动睁着眼,看着那双足踮着脚走远了,迈过门槛离开这间屋子,身后捂着他口鼻的人将手松开的瞬间,他才从浑身紧绷的状态,猛地喘出口气。 他立刻滚出床底,几步飞身扑去将门扉闭上,同时拔出腰中长刀,扭身挥向身后。 没有刺入血肉的声音,也没有兵器交接的震鸣。 刀锋砍到一个圆润的黑祺上,身后的人竟像是已经算好了他刀势的轨迹,不过轻轻一抬手,便以两指间夹着的一颗棋子抵住了长刀。 与此同时,纱幔被两道气劲震得骤然翻飞,不堪其中霸道相撞的内力而尽数粉碎,随即一道剑光清如霜月,泼入幽暗室内,照出一曳而过的衣角金绣,直刺床内。 一颗夜明珠被棋客从怀里拿出,淡淡白光覆上陈设,映照方寸之地,隐在浓稠黑暗里的诸人面孔也终于得以看清。 架住公孙屏长刀的棋客束发于顶,穿一身鸭卵青布衫,面容年轻,颇为温文尔雅。 此刻床边站着个戴兜帽的人,身上穿的斗篷似乎宽得不太合身,将自己罩在里面,手中两柄峨眉刺,正一左一右抵在解碧天和奉仞的腰间,而解碧天的指、奉仞的剑,亦稳稳悬在她的颈边。 两边僵持不动,公孙屏抬头往床那边看了一眼,眼尖认出这身量,正是不久之前劫走公主的贼人,目光转到奉仞面上,不禁心中紧张:“大人,你面色怎么那么红,是哪里伤到了?” 奉仞面无表情地用手背抹了抹脸,用的力道很重,反而把一张玉白胜雪的面皮擦得更红,宛如璧上沁出了血丝,反问:“有吗?” 公孙屏肯定道:“绝对有。” “你看错了。”奉仞冷冷地说。 第11章 尾指 鬼魅的身影越来越远,那些群涌而出的怪物遍地寻不到他们,离开了这里,隔着门缝,能看到徘徊于廊中的几道影子渐渐淡去,唯剩下屋中的两派分庭抗衡,正在这间屋子里冷冷对视。 执棋客率先打破无人说话的气氛,他声音语调都很温缓,一入耳就如同清风拂入,化解开刀锋相对的死寂。 “大人勿怪我等不敬之举,我们同是被外面那些精怪逼入屋中匿藏的人,若兵刃相向,必然会招引那些东西注意,届时岂非得不偿失?在下玄山县人士,鄙姓万,名同悲,那位是我的义妹,区区江湖人士而已。” 他虽斯文儒雅,两指夹着的棋子却稳如泰山,和断金司特制的长刀相撞,连一道裂纹也没有,显然身怀功法,未被公孙屏的内力压制。 公孙屏冷冷道:“区区江湖人士?放屁,现在搁我们面前装什么好人,在上面劫走公主的人就是你们。意图谋害皇家子嗣,你们可知罪?” 万同悲还未开口,浑身裹在斗篷里的少女已经颇为鄙夷地嗤笑一声。 “谋害?你们断金司金玉其表,败絮其中,话说得那么好听,还不是想利用一个小公主想要找到前朝遗址。二哥,你不必跟他们废话,这断金司都是贪生怕死之辈,甘为走狗,皇帝也只能派个小白脸来唬人,要打,恐怕还不敌我们!” 她一番话劈头盖脸,解碧天看了一眼小白脸奉仞,方才留在面上的霞色已经褪干净了,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到公孙屏猛地提高音量:“小白脸?大胆小贼,睁大你的眼,这可是殿试第一的武状元、开威大将军的徒弟、三皇子近臣、现任断金司指挥使,奉仞奉大人!” 少女顿了顿,疑道:“……什么玩意儿,什么殿试大将军什么三皇子徒弟……谁跟谁?” 公孙屏跳脚:“哎你……” 万同悲一边晃移几步挡住气势汹汹向义妹的公孙屏,一边轻声细语劝架:“小妹,你别说了,怎可如此无礼?这位大人切勿置气,不知如何称呼……” 解碧天还在浇油:“公孙大人,事关断金司颜面,你岂能忍得下这口气?” 简直乱成一锅粥。 奉仞:“……” 奉仞:“够了。” 他声不高,蓄着内力,淬着怒气的寒意,诸人的胸膺皆觉微微一震,翻涌的气血倒反回身,冷气从脊背爬上,几人安静下来。 奉仞的眼睛盯着兜帽少女,不为自己辩解,只是淡道:“好,依你之言,我们是为利用公主谋求遗址。但你们来路不明,知道公主与遗址关联,还知道那时西漠必会有流沙暴动,趁乱劫走公主,莫非只是路过此地一时兴起?断金卫因你们突袭,大半落到这不知名的古墓洞穴之下,被怪物害死了数条性命,至今更未见公主踪影,难道你们做出这些事,便是问心无所求?” 似乎被这话刺到,兜帽少女猛地双手攥拳,待要与他争辩,床板底下突然传出“碰”的一声闷响。 就像是一个人的头在床底撞了一下。 万同悲目光一动,兜帽少女似乎也吃了一惊,只不过在对峙中的一瞬分神,一直看戏的解碧天便骤然变招,往她身上几处大穴封去。 与此同时,奉仞亦一手抓住床帏,压低身形侧滑而下,将手中寒刃直向床底送去。 万同悲离得稍微远点,已经不及回护,只能急切道:“奉大人不可——” 剑风气势如虹,瞬息掀开床幔下摆,猛地滞住。 那一点寒光悬在一只眼睛前,几乎再进一寸,马上就会刺穿脑袋,血光迸溅。 那只眼颤了颤,好像被吓呆了,木愣愣不动弹,很快沁出豆大的眼泪,盈在两颗曜石似的猫眼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了下来,奉仞不由愕然:“……公主?” 两刻后,所有人各站在房间一角。 奉仞蹲在四公主姬瑛面前,浑身上下找了半天,万同悲伸手想递帕子,被公孙屏用刀柄敲开,瞪了一眼震慑。奉仞身上无物,只好捉内摆干净的一角递给姬瑛擦眼泪,等到公主的情绪渐渐平缓,才正色问:“微臣来迟,公主可有哪里不适?” 小公主姬瑛年方十三,还没怎么长身体,生得灵秀可爱,尤其有一双浑圆猫眼,嵌在小小的脸上,相貌和她的哥哥姬全很有几分相似。此时她鼻尖微红,发髻在床底撞歪了,拿着奉仞的衣摆擦眼泪。 “我、我没事,我一听到仞哥哥的声音,我就想说我在这里,结果太着急,一下撞到床底了。”她缓过刚才生死之际的惊吓,说话渐渐流畅起来,“我想让你们别和万哥哥和虞姐姐打起来。” 言语间,竟是对绑走她的两人很是维护。 奉仞问:“他们可曾对你做什么?公主勿怕,奉仞一定会保护好你。” 虞姐姐——虞秋娘这会已经摘了兜帽,抱臂靠在床边。她身着劲装,蛾眉凤眼,虽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却已经有一种经历风尘的韧意。 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没有我们,小公主早就被‘蓼尸’吃了。” “蓼尸是什么?”公孙屏皱眉问。 万同悲站在桌边,徐徐解释:“蓼尸,半尸半人也。《魑说》中提到,民间善养鬼的人,会将处于半死的人以特制的蓼草填充口鼻,束缚手足,不予熟食,豢养于棺中,故而称为蓼尸。蓼尸被喂养生肉,可以再活六七年之长。” 公孙屏怀疑:“什么说?我从未听过这本书。” “这是前朝的书。”解碧天接口,他正靠在窗边,把玩着手中不知道从哪摸来的小瓷盏,“前朝的书丢的丢,烧的烧,没听过很寻常。” “你又怎么知道?”公孙屏在地下待了许久,现在很有点草木皆兵,又恍然大悟地警惕起来,“你不会跟他们一伙的吧。在西漠突袭我们的那些怪东西,说不定就是你这古里古怪的魔头养的。” 解碧天看也懒得看他一眼,唇动了动,只说了两个字:“蠢货。” 公孙屏:“……” 一跟他说话就浑身难受。 他们争锋时,奉仞已经哄好公主,他直起身,姬瑛就牵着他的下摆,怯怯站在他身后探出个头,看了看解碧天。她太矮,需得抬头才能看到脸,解碧天的眼风往下,轻飘飘擦过她,不含什么情感和意味,黑灯瞎火不妨碍姬瑛觉得他生得一定很俊,与中原人不太一样,可她没来由有点怕。 第11章 她攥紧奉仞下摆,见他也不去问解碧天,只向万同悲抱拳道:“请阁下解惑。” “你怎么不问我?”解碧天这会倒肯笑一笑,眼尾轻轻弯,多情起来。 “我问你,你会说?” “奉大人问我,我一定如实招来。” 姬瑛眨了眨眼,见奉仞左手尾指下意识收紧,这是个秘密的小动作,因为姬全的缘故,姬瑛从小就认识仞哥哥,知道这动作的含义。往常她看到奉仞这样,肯定会好奇,因为奉仞年少稳重,会做出这动作时,一定是面临很棘手、又或者难以适从的事情,譬如捉一个极为狡猾的逃犯、在宴席上众人被称赞少年往事、遇上某某家小姐送香囊……可如今他面对的,不过是一个人不知所谓、几乎有点轻佻的一句话。 万同悲见他们有点古怪,也知解碧天先前劫道之事,定然和奉仞结怨,便善解人意地解释:“西漠是最先发生天灾的地方,本就贫瘠的地方很快寸草不生,三十年来许多走兽绝迹,为了适应,便生了一种古怪的动物,唤为,似蛇似鼠,可在沙下游走,且颇有智慧,常会偷袭伤人。” 公孙屏道:“解碧天连狼都养了不知数百只,养这些东西也不无可能。” 他句句针对解碧天,对这人的敌意显然已大过万同悲和虞秋娘,虽然绝大部分拜解碧天那张嘴所赐。他话刚落,奉仞却很快接口:“不,若有人豢养,必有痕迹,却从未在断金司的记录中出现过线索;若是解碧天养的,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我倒想起来,西漠近两年常有些奇谈诡闻出现,声称有吃人的妖物伏沙游走,恐怕便是这些东西搞出来的。” “没想到奉大人会为我说话。” “我并非公私不分之人。” 解碧天低低笑了一声,语调很暧昧:“噢,原来我算奉大人的‘私’。” 颠倒黑白,乱取其意。 姬瑛又看到奉仞的尾指动了动,紧得甲盖沁白。 她想,这个叫解碧天的人果然很奇怪。 第12章 荒芜的冷血 魔头的脸皮厚,指挥使却还没他的一半功夫。 在公孙屏反应过来前,奉仞照例生硬地忽视解碧天说的话和虞秋娘似笑非笑的眼神,转移话题:“蓼尸看起来在这地下已有多年生活经验,这座见善楼就是它们的巢穴。我观蓼尸的行为举止有一定智慧,但看起来不通晓人性,既然阁下说它们本是半人半尸,炮制这种邪物必须是意识清醒的人……古墓旧地,岂不是有人正豢养这些邪物?” 此语一出,所有人都遍体漫过一阵寒意,难以再想这些半人半尸的怪物,竟曾经也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活人,又如何被人以何种手段制作出来。 虞秋娘更是猛地十指攥紧,指节咯咯响动,低声恨道:“真恶心。” 万同悲安慰地拍了拍虞秋娘肩膀,随后整整微乱的衣襟,转向奉仞,面色肃然,弓下腰冲他深深行礼:“奉大人,我知晓你对我们多有忌惮,但一路来我们从未对公主有不轨之举。不管你们是否相信,我和小妹不是为了遗址秘宝牵连你们,而是为了保护公主和秘宝。” 虞秋娘冷哼一声,扭过头不看他们,显然对朝廷官员很是不耻。 奉仞淡声:“我奉天子之命,寻遗址是为了寻到阻止天灾之法。你们在西漠劫公主、扰乱断金司,身份不明,谋图莫测,恕我如今不能相信阁下之言。” “非也。我们劫走公主,是担心京都有人要对公主不利,于西漠暗害公主。出发前,我们已经得知京都变故,陛下欲使皇子前往遗址,朝廷因此暗流汹涌,断金司并不安全。我们劫走公主后,在地下一路保护公主,从未对其不利。” 姬瑛欲说什么,却见奉仞将眉一凌,抬眼掠出厉正之色:“放肆,我断金司只效天家,从不勾结党羽。而你们姓名从未出现在江湖之中,耳目窥听天家,敢行如此妄为,竟毫无居心?” 声色俱厉的逼问下,万同悲神色自若,未曾有一丝退却,明珠悬亮他身侧,映衬出一种很淡的毅然之态。 他不退反进,只微笑道:“不错,在下确有居心。我之居心,便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前路无路亦不退。奉大人,自三十年前开始,我们为了寻找改变天灾的契机,不惜舍生忘死,涉足于不被人认同的道路,期间有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死去。或许在大人看来,以微末之力妄图争得天机,是天方夜谭。可现在有人想斩断这个契机,我们便竭力保护这个契机,仅此而已。” “既然只是如此,虚名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那种神态绝非是一个贪图名利的人所能表演出来的。如果一个人连名字也不想留下,那他做的事情很多时候绝非为了自己。 心如火烛受风一拂,奉仞为他的神态有所触动,缓声问:“你们是谁?” 另一边的虞秋娘已经不耐烦,开口打断:“二哥,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跟他多言。小公主,你这个比木头还直的哥哥是说不通的,你愿意跟着他也罢,不愿意便说,姐姐带你走!” 姬瑛睁大眼,看了看虞秋娘,又看了看奉仞,不知为何天大的难题竟抛到自己身上。她费解地想了想,在原地踌躇了起来:仞哥哥从小陪自己玩,跟皇兄关系好,当然是好人;可虞姐姐和万哥哥也确实如他们所说,在地下遇到危险时保护了自己很多次,并未做什么坏事。 心里交战几轮,她低头小声道:“……我们不能一起么?” 一阵笑声很不合时宜地响起,众人愕然转目看去,便见解碧天以掌掩面,正笑得微微弯下腰。 虞秋娘皱眉:“你笑什么?” 解碧天掀起眼皮,仿佛方才发出笑声的人并不是他,因为这双眼珠的温度,实在幽冷砭骨:“我只是笑,你们一个个心高气傲,原来还不如一个小孩子有胆量。各执己见,又怀疑对方有异心,何必犹豫不决?要么现在将对方杀了,一了百了;要么就一道,左右也不差这几个了,不是很简单么?” 奉仞:“在这里没有犯错的余地。” “犯错的代价,也不过就是与来路上那些累累白骨无异。”解碧天挑眉,摊开手,“黄土一捧,本来就是人的结局。诸位,都来图谋宝物,偏要什么装君子义士?” 他所说的话,此处的人都心眼清明,哪一个未曾想过,只不过这最恶意的、最基于生存般的念头,并未曾打败过道德,便很快消逝。现在解碧天轻佻地点燃,又一副隔岸观火的冷漠。 奉仞本又该因为他的轻视人命而发怒,但顿了顿,他却没有什么情绪浮动。 “不。我想活。” 不仅解碧天,其他几人都不禁浮现惊讶。解碧天笑问:“奉大人一腔热血丹青,不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奉仞静静道:“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有更多的作为,救更多的人。” 奇怪。 一路他对奉仞的诸多试探和机锋,甚至戏谑与暧昧,不过是觉得他正经得有趣,一个好端端活在自己世界和价值里的好人,高傲得值得解碧天欣赏他分崩离析的结局。 可现在奉仞的平静,却比他锋利神态时更刺眼与完满,令解碧天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犹如被木梳缠住发丝时一挣便撕痛的…… 厌恶与期待。 “……好。”解碧天突然起身,踏前一步,“你想活,不想杀人,那我来杀。” 他一动,虞秋娘横臂亮出峨眉刺,万同悲亦负手在后,从袖中滑落一枚黑棋在指尖。 奉仞手搭上剑柄,冷声:“解碧天,我以为你至少会信守承诺,可你终究还是个杀心难平、行事狠毒的魔头。如果你非要这样做,我也不会再留情。” 他话音刚落,解碧天已骤然近身。 他的身法实在太快了,快得像一抹骤然从屋檐上飞溅而下的雨,还未来得及察觉与看清,便已经沾湿了衣衫。 刀沉,背阔,刃利,如果用于冲锋陷阵,一劈之下可连人带马腰斩,在置放诸多器物的室内空间本该难以施展。解碧天只不过轻轻抬手,最朴实、最普通的招数,裹在鞘中的刀便精准无误地挑向奉仞身后的姬瑛。 铛! 刀鞘和剑震出颤抖的弦音,两双眼迸着冷焰相撞,真气溢荡,肤发皆刺入一阵凛冽之气,似乎都无意识隔开别人。万同悲和虞秋娘率先感到这种强烈的攻击性,站在三步开外滞住,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铛铛铛! 更快的声音接连响起,奉仞护着身后的公主急退,旋身与解碧天换了方向,掌心在公主背后一拍,将姬瑛往窗台那边推去。 “公孙屏!” 公孙屏立刻跨步而上,伸手要去接住姬瑛,姬瑛受力退到窗边,扑到窗台之上。她本要支起身体,这时忽然发现,窗纸不知何时被戳开一个小小的洞。 而她的身高,刚刚好能将眼睛对上那一个小洞。 第12章 姬瑛瞳孔紧缩,浑身突然沁出一阵寒战。 洞外有一只爬满血丝的眼珠与她相对。 不知何时到来的眼珠,正一动不动自窗外往屋中窥看,黑色的瞳仁如米粒大小,刺在眼珠的正中心。 姬瑛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一只枯青的手骤然穿破窗纸,木屑乱飞,一把抓住了姬瑛的襟口,要把她扯出去。 谁也没猜到这变故,离得最近的虞秋娘面露急色,如离弦之箭冲上去:“小公主!” 嚓。 剑刃贴着她的颊飞过,冷冽得令她浑身颤起一阵冷颤,吹断她几缕鬓发,一把长剑、不如说更像被掷出的枪,银光飞雪般掷向窗外伸进来的那只手,将枯青的手臂钉在窗上。 好利的势,虞秋娘忽有心悸——她轻视了,那位指挥使动手时分明对她手下留情。 这一下剑刃穿骨而过,可这里的怪物不惧疼痛,抓住姬瑛的手一点也不松开,反而搭住窗台,撑破窗纸,将半边身子撑了进来——漆黑如墨的发披在身上,身上穿着一件很久、很残破的薄衫,皮肤如僵尸般青灰。蓼尸的容貌都十分枯槁,这个还能依稀辨得出并不苍老,只是狰狞得令人心惊。 公孙屏已经接近,忌惮不远处可能还有其他古墓怪物,先将其摔入屋内,再刀刃一滑,切断蓼尸的脚筋。 这个蓼尸的反应似乎比同类慢一些,肢体也并未扭曲,此时重重摔到地上,手从剑上撕下来,黑血喷涌,腥味难闻。 黑发遮掩,隐约能看到它露出獠牙低吼,宛如野兽震慑其他人远离,仍用力地抓着姬瑛,将她挟到自己怀中,身体也紧紧蜷缩了起来。 姬瑛心跳得极快,听到别人紧张的几声呼唤,感到那蓼尸用的力气,几乎要把自己揉到肉里,紧得她浑身发疼。姬瑛闻到很重的草味,与一种枯朽的腐臭味交融,好像被一具长满野草的骸骨抱住,荒芜的冷血,贴着她温暖的皮肤。 这蓼尸是个女人的身体,好像因为极度紧张,或是被疼痛刺激,正打着颤。这颤动很剧烈、很微妙,姬瑛在这个怀中,心中隐约有种感觉。 她努力忍住不适与恐惧,慢慢地伸出手,试探着顺着蓼尸干瘦的后背,轻轻拍抚,随即感到蓼尸的力气在这种安抚下,竟然真的微微松了一点。 滑腻腻的发覆盖在身上,蓼尸磕磕绊绊想讲话,只发出古怪而混乱的音节。姬瑛悄然地听,冷冰冰的唇贴在她的耳畔,动了动,费力掘出两个字。 好像说的是…… 别怕。 第13章 魂是柳绵吹欲碎(一) 见怪物暂时失去行动能力,众人齐步而上,围困住它,公孙屏瞥见解碧天慢悠悠从后面踱步过来,想起方才他翻脸不认人的举动,手放到刀柄上正要质问,奉仞抬手止住他动作。 他没有回头看,只淡声道:“方才把玩瓷杯的时候,你已经借瓷面看到了背后的眼睛。你察觉有异,不想贸然惊动,才借故发难,引这东西出来。” 解碧天已经走到他的身边,将那把钉在窗上的剑拔下,手腕一抖,就把上面的污血震个干净。他偏过脸,将剑横握递给他,微微一笑:“心有灵犀一点通,还要多谢奉大人配合。” 方才那副气焰嚣张的模样全然消失。 公孙屏尴尬地将推出一寸的刀按回,暗自牙痒:谄媚! 奉仞轻哼一声,没说什么,从他手中接过,将剑抵着鞘口利落归鞘。姬瑛和蓼尸紧紧抱在一块,他们不能妄动,唯恐伤了公主,奉仞缓缓蹲下身,握住姬瑛的手,示意姬瑛别怕。大家见那肤色枯青的女人浑身抽搐,受伤后再没有伤害姬瑛的意思,唇齿开合,好像说什么。 他低下头去听,分辨出几个重复的模糊的字眼:“别怕……别……带走……她……” 奉仞微微皱起眉:“她好像还没有完全变成蓼尸。” “奇了。”公孙屏摸了摸下巴,“难不成还能是刚做不久的?到底是哪些丧尽天良的王八蛋?” 一旁万同悲不动声色地观察已久,闻言眼睛一亮,接口道:“如果大人不弃,在下略通岐黄之术,可以为其施针,看看能否重唤她的神智。” 公孙屏鼻子出气:“人只有一个,略通你也敢扎,待会别给扎急眼了,公主的安危你们承担得起么?” 虞秋娘蛾眉一横,攒住手中峨眉刺指他:“我二哥那是自谦,你懂个屁,再说把你也扎死。” “有劳先生。”奉仞起身,伸臂将两个针锋相对吵嘴的人隔开,退后两步,示意万同悲可以开始了。 万同悲席地而坐,从怀中取出针包,打开横陈于地,其上共有九九八十一根银针,长短不一。他夹针在两指之间,运功施针时便如一点银光掠出,刺入蓼尸身上数个大穴。奉仞微微敛眼,万同悲此人文武医皆修行过,并非略通之说,定然是下过苦功,如此人物未曾被记录在断金司中,身世背景绝不简单。 众人不敢打扰,聚精会神看着万同悲施针,片刻后,只见蓼尸头顶的百会穴流出一道细细黑血,从额头滑下,她原本剧烈的喘息亦开始缓和下来,双臂随之微微一松。趁此机会,姬瑛忙抓住奉仞的手腕,奉仞蓄力一提,将她揽到怀中。 姬瑛得到解救,在场人多少松了口气。万同悲没有走神,继续施针,蓼尸浑身肌肉的痉挛渐渐停止,眼白中的一点瞳仁也从原本针尖大小开始慢慢放大。 大约一炷香后,蓼尸动了动眼珠,伏在地面木然地辨认了一会眼前的景象,而后支起这副残破的身体。 她好像第一次使用这副肉身,动作起来,就像骨头带着沉重的四肢和血肉,一身软散无肌,黑发拖在地面,汪洋滚动。她艰涩地、十分不协调地一寸寸摆弄身体,直至坐起。 蓼尸抬起头,一双怪异的眼睛自头发的间隙露出,微微转动,眨了眨眼皮,竟恢复出些许神采。她的面容仍是枯青的、阴郁的,蓼尸如鬼一般活在地底,长此以往,如今已经改头换面,再看不出年纪与本来的相貌,不知为何,此时她的目光却还保留着一点很清亮的光华,好像被做成蓼尸、不得已行尸走肉的并不是眼前这个半人半鬼的女人。 “你能听得懂我们说话吗?”万同悲轻声问,“可知道自己是谁?” 她垂首,唇齿开合,很久没跟人说过话,喉管发出的声音已经沙哑如老妪,只问:“……现在……是哪一年? 奉仞道:“康元二十五年。” “十年……”蓼尸、或者说,那个半人半鬼的女人,低低地叹息,“我知道你们想问我什么。十年前,我进入这里,再也没有出去。” “你们……我们,都是走不出去的。这里是前朝的坟墓,自然只会有一群鬼魂,更没有生途。” 苏细雪出生的时候,处于国土北面的云州已经下了三年的暴雪,平日街道上几乎了无人烟,门窗紧闭,百姓靠着朝廷的赈济粮过活,但还是越来越多人死去。有钱的人往东边走,没钱的人出去做工,途中冻死或再不回来,渐渐变成寻常事。 她出生那日,云州竟是难得的一天好天气,汹涌暴烈的飞雪变得温柔,只有点点莹白旋落,栖在身上,比一只蝴蝶还要轻,稳婆得以到他们家来接生。人们走出屋子,像重新认识世界,朝光镀在云州巍峨的山脉上,浓红与淡金交错,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穿过窗,一阵新生的呼吸,抖落了枯枝上的雪。 父亲说,真是好兆头,就叫她细雪吧。 苏细雪的父母是镖局的好手,这个年头,只有身怀武艺的人还能保全性命,别的女孩学女红,细雪生下来学的是刀剑。刀剑也没什么不好,细雪从小就崇拜自己的父母,她捉着木剑,掌心磨出一片血印,立志当女侠,纵横云州,救起许多还没来得及回家的人。 如此还算安稳地过了六年,细雪的妹妹也出生了,取了名字叫苏小春。苏细雪生得健康,她的妹妹却自出生起就患了怪病,必须日日服用汤药,更使家里一日比一日拮据。 天灾九年了,没有一点好转,受暴雪侵袭严重的云州马上要被朝廷放弃,流民遍地,一斗米翻了几十倍,养活一家四口,需要很多很多钱。 苏细雪十二岁,父母为了钱,主动跟着镖队去北边的雪原,他们说这一笔办完,拿着钱去燕都,听说那边是最安全的地方,尚四季如常,还能看到花。花……苏细雪没见过,画本上描绘世间有千百种花,每一种都各有模样,母亲最珍惜的发簪上,就雕了一朵据说是桃花的花,是父亲年少相赠。母亲把簪子插在她的发髻,让她好好照顾妹妹。 苏细雪抱着妹妹坐在门口,等了整整两年。父母没有回来,她一路跑到镖局门口,镖局的门紧锁,人都走了,只剩下一个站在门前的男人。他转头,认出了苏细雪,男人面上很冷静,冷静得如枯木。 他说整个镖队都被雪崩埋了。苏细雪呆呆地看着他,男人从怀里拿出一两银子,放到她手中。 第13章 他说,快走吧。云州撑不下去了……你一个人,还能离开。 他未挑明的话语,蕴含一种隐晦的残忍。苏细雪猛地拂开他的手,奔跑回家,连跌倒后发髻散了都顾不上。她锁住门,冲入房屋,看到了在熟睡的苏小春,稚嫩的、苍白的、消瘦的脸,很宁静地躺在那里。苏细雪伏跪在床边,捉着她的手,苏小春体弱,手总是很冷,苏细雪呵着气,将温暖的小小雾气,拢聚在妹妹的手中。暖气吐尽了,苏小春也醒了。 苏小春翻过身,伸手将被子扯高,盖在苏细雪的手上。 她看着苏细雪,眼眸如薄冰蒙蒙亮:“地上好冷,姐姐,你上来跟我一起睡吧。” 苏细雪迟迟地感觉到地面的冰冷,像针刺入膝盖,她浑身发痛,忽然俯身紧紧抱住苏小春。 “你很冷吗,姐姐?” “我不冷。” “……可是你在发抖。” “没关系,小春,我们会好的……” 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云州在天灾的第十年就被彻底舍弃,成为暴雪里的一片孤州。 “你还想活下去?” 这是解碧天的声音。 “我还想活下去。” “你知道带着她会死。” 这是万同悲的声音。 “独活便是最好的选择吗?” “好,什么时候才会好?” 这是虞秋娘的声音。 “那就离开这里。” “走,要走去哪里?” 这是公孙屏的声音。 “去……去会开花的地方。” “你可知路途之远……” 这是奉仞的声音。 “燕都!” 这是苏细雪的声音。 苏细雪要带苏小春去燕都,她暗地里卖掉了房子,说父母要跑下一趟镖,只能寄给她们银子,让她们去燕都等他们。苏小春对苏细雪的话从来深信不疑,姐姐是不会骗她的,姐姐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们两个人在一个雪不太大的日子离开,咬牙租了一辆马车离开,苏细雪不敢跟着流民走,苏小春孱弱,最容易被当做两脚羊分食,她不能时时刻刻保证自己能够保护苏小春。 她们一路磕磕绊绊,如此在路上颠沛行走大半年,总算离开了云州,向东边去,苏小春却在这时发起高烧,每日都昏睡不醒。 苏细雪只好停在了距燕都还有一千多里的雷州,她白日在酒肆做工,结束后以帮助衙门缉拿要犯赚取赏金,以此养活妹妹。她开始受伤,开始独自一日日长大,好在苏小春的病到了较为温暖的地方,终于慢慢有了一点起色。 苏细雪十六岁,前朝遗址的传闻已经传了许多年,她为了给妹妹治病,决定跟着铜马一起来到西漠。 第14章 魂是柳绵吹欲碎(二) 铜马是西漠特有的一种向导,他们常年以盗墓夺宝和寻找西漠遗迹为生。在天灾还未降临前,西漠商路向中原运输大量昂贵的香料和外域宝石,许多旁近小国在水源边,因为西漠的数次巨型沙暴而覆灭。铜马多是原来的西漠本地人,就靠着倒卖这些东西为生,或者专门为人办事,换取高昂的赏金,还有一部分人,则游荡在西漠上,当江湖客的向导。 西漠有西漠的规矩,除非有铜马带领,否则很可能被劫掠杀害,那边尽是穷凶极恶的盗匪。自天灾以来,西漠是最快荒凉的地方,许多铜马到了关内谋生,也是这时候带来许多关于前朝遗址的传闻。 听说确实有人找到了那个地方,只不过因太过高兴而得了癔症,成日称自己遇到了仙人指路,得到了无价之宝。不久后这个人就被贪财者谋杀了,没有人在他身上找到任何东西。遗址渐渐成了一个寄托欲望的梦境,在里面每个人都能得到最想要的东西。 苏细雪是在酒肆遇到这个铜马的,她观察了这个铜马很久,这一个月来他在酒肆里与许多江湖客见面,最后都谈成了生意。那一天,铜马压低声音与同桌的刀客窃窃私语,苏细雪偷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说前朝遗址中有财宝,有秘典,有失传的武学,还有仙人赐予宣文帝的奇药,当年开国高祖遍寻天下都找不到,其实是跟着前朝故宫,一起掉到地下去啦。 那又能怎么办,谁也找不到遗址,这些年死在西漠的人还少吗?你想要诓骗我,还是省点力吧。 哼,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后面的话语听不清晰,只知道最终那江湖客对他点了点头,临去前说,你要的我明晚给你,届时,我同你们一起走。 苏细雪在铜马离开前拦住他,想让他带自己也去。 铜马瘦骨伶仃,皮肤晒得很皱很黑,生得有些刻薄相,揣着袖,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嘴咧开来,眼睛却很冷漠:“女娃娃,劝你还是不要去,西漠凶险,遗址更凶险。” “你要多少钱?” “钱?”铜马笑起来,“你能给我多少?他给我三百两的引路费,看你这样子,养活自己都是问题嘞。铜马是豺狼,豺狼怎么会做亏本的买卖?” 他的要价太高了,苏细雪咬咬牙,凑齐家里所有钱,又向酒肆老板借了一些,衙门朋友借了一些,凑来凑去,也不过四十两,她还得留下足以让小春过上两年温饱日子的钱财。 苏细雪说:“到了那里,金银珠宝、武功秘籍还是什么前朝秘密,我都不要,都不会跟你们抢,我只要一个能治我妹妹病的药。你不愿意,这四十两我收回去,我就跟着你,我当捕快凭的就是追踪,你甩不开我。” 麻烦人,铜马嘟嘟嚷嚷,将包着四十两的布袋从她手中拿走,仔细数了一下,确信没有缺。他侧了侧头,望向苏细雪家的方向,显然早已打听过她的身份,说:“苏家妹子,你妹妹谁照顾?” “我拜托了领居大娘照顾她,大娘一向很疼惜小春。” “唉……”天有点冷了,夏秋越来越短,漫长的冬日又要到来,不知雷州能维系到何日。铜马抽了口旱烟,缓慢地吐出,烟雾缭绕,他的眼穿过,果然如豺狼一样幽幽冷亮,盯着苏细雪。考虑了片刻,他摇摇头,“你要来,就来吧。只是莫说我没跟你提点,里头真是很危险的噻。” 苏细雪攥紧手心,往家的方向望,神态坚定,不曾动摇。 “为了小春……龙潭虎穴,十八地狱,我都必须去。” “铜马?”奉仞敛起眉,“这些人为了钱无所不用其极,常年在中原招摇撞骗,你不该信他。” 蓼尸——不,该叫她苏细雪,她只是惨淡地笑了一声,在散乱的长发下。 “我妹妹的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名医亦束手无措,我并非懵懂无知,不过是放手一搏,幻想有最后的生机。其实来寻找遗址的人,不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各位大人会来到这里,也都有各自的缘故,人活在世上,不可能无欲无求,越到走投无路,便越义无反顾。” 叙述时苏细雪原本断断续续、有些不熟练的声音渐渐稳定流畅,因为秘术而僵硬的面庞,却很难做出什么表情,连一点笑意,也像木偶的神态。那些幽怆的、茫然的感情,星星点点地飘散,融化在黑暗中。 众人听她如此说,各自怀有不可道明的心境,早先针锋相对的气氛缓和,想起来时无奈,去路未明,一时皆无言。 万同悲一掌覆在她身后传送内力,为她的身世叹息:“天道不仁,孰对孰错……苏姑娘想必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之后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让你变成这样?” “从我带小春离开起,我就决定一定要治好她。一步错,步步错,我接下来要讲的,诸位皆不可错漏一字,否则便会如同我一样……” 那年与苏细雪同行的,还有十几个人,其中男女老少皆有,都是练家子,不乏有名的高手。他们一同为了遗址秘宝而去,难免心中互相忌惮。 性情古怪的江湖客有很多,好人和坏人也很难分辨,表面亲热,背地里捅刀子的事情从不少见,苏细雪没有跟他们走得太近。路上有的人沉默,有的人能言善辩,有的为了钱,有的为了人。 到西漠后,铜马找来了“沙鼠”,这动物长得像老鼠,却瘦得很,鼻吻幽蓝,比寻常见到的鼠类都要身躯细长,看起来很凶恶狡猾。铜马驱使这种动物钻到地下,为他们寻路。 苏细雪记得他们走了很久,整整七日都徘徊在酷热的西漠上,路途漫无边际,水源极度缺乏,很快有人失去了耐心。他们中间出现了内斗,有人互相残杀,有人乐得推波助澜,也有的跟苏细雪一样冷眼旁观。十五个人分宝藏,还是太多了点,还没找到之前,解决几个更好。第一个人死,就有第二个人,猝然地挥刀、发作,血飞溅一地,人如野兽喘息,撕咬着腥涩的马肉,头顶的日轮似乎一日比一日热,热得人难以忍受、头晕目眩。 西漠的沙子像是有生命,尸体隔了一夜再去看,便已经消失不见,只有铜马的沙鼠一日比一日肥硕。 第14章 苏细雪的武功只算得上中等,起了冲突也隐忍不发,她此来只为了找给妹妹治病的药,众人没太把她放在眼里,使得她能够谨慎地活下去。 第十日,沙鼠终于找到了地方。沙鼠钻进沙底,就在他们等待的时候,如同断金司的遭遇一样,先是遇到风沙暴乱,再是脚底下流沙吸人,众人瞬间被冲散。苏细雪陷入沙流之前,看到铜马背对着他们跑。 苏细雪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她身处一条长长的死寂的地道,左边的脚踝扭伤,身边空无一人。 地道如此阴寒,她试探地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只有回声渺渺传来,仿佛来到黄泉冥府。苏细雪看着黝黑的前路汗湿后背,可已没有回头路,只好咬牙站起来,用手摸索墙壁,继续一瘸一拐地前行。 她身上只有一点干粮,不知道能维系到什么时候,脚受伤了,恐怕很难爬上去。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除了她的喘息声外没有任何声音。她被吞没进阴郁无光的地道,狼藉地拖行自己的躯体,前后皆看不到尽头,也看不清东西。 她只是走着,走着,怀揣着微弱的希望和顽固的执念,祈求有一点光亮出现。 不知走了多久,她精疲力尽之际,听到一声细细的抽泣声。 苏细雪悄然按着刀走近时,竟发现有个不过七八岁大的孩子,正抱膝坐在地上,低头哭泣。 第15章 魂是柳绵吹欲碎(三) 孩子感到有人靠近,小心翼翼、怀揣惶恐地抬起头,露出一张面黄肌瘦、满是泥垢的脸,衣着陈旧,但并无损坏,借着苏细雪手中那一点光焰,可以仔细看出是个女孩。那孩子两颗眼珠深深嵌进眼眶,皮包骨头的瘦,和苏细雪在云州见过的孩子们那么像,饥荒许多年,路上已经躺过太多这样的躯壳。 她看到苏细雪,也呆住了,好似从没想过能在这见到一个活人。眼泪落到干涸得起皮的唇上,她忍不住抿了抿这来之不易的水。 苏细雪站在那没有动,有点茫然,只好紧紧攥着手中的短刀,低声问:“你……你一个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我……”她磕磕绊绊地连说几个字,越着急越说不出,顾不上身上摔伤的淤青,猛地手脚并用爬起来,“……我、我是从地下跑出来的!” “她说,她叫阿叶,和她娘在街上走散了,被人贩子蒙上眼睛打晕,才会被拐到西漠来。等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个不见光亮的囚屋里,有几个孩子与自己一样锁着手脚,跟她在一块。” 每日都有人送些吃食进来,这里不乏野蛮凶狠的孩子为了一口饭厮打,身体孱弱的得了病,死了便被拖出去。 地下无光,数不清时辰的变化,更让人恐慌的是未知。阿叶只感到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人打开门。 冷峭的浮光落下,阿叶眼睛刺痛,不由得遮挡住眼,从缝隙里看到一个瘦长男人提着灯笼,面容罩在白色的面具中,衣冠形制很古怪,她未从见过。男人将他们带了出来,他们站在烛光下,如商品被精挑细选,容貌、皮肤、性情、身体,逐一地观察和选择。留下的男孩割掉舌头,被带到另一个地方,女孩被分成几批,去学缝制衣物。 阿叶运气好,被留了下来。 这里似乎有一座城,阿叶似懂非懂地察觉,只不过这里的人们都戴着苍白的面具,穿着宽袍,越显得个个身躯消瘦,如一缕缕鬼魂,被地下的光照出冷冷的纤长的影。 他们从不说话,只是打着手语,留下的孩子也必须学会。 阿叶跟母亲学过女红,又心性机灵,是里面学得最快的女孩,她的寡言和细心,受到了老师的青睐。时不时有忤逆又反叛的孩子消失,去了哪里,他们没人知道。 转机在一年后出现,不久前地面上的沙暴前所未有的强烈,进而影响到了地下的建筑,他们孩子中年纪最大的领头,带他们趁城中动乱逃跑,兵荒马乱,仓仓皇皇,自数条墓道的岔口四散分别,众多孩子一起走,最后却只有她一个人。 阿叶怕被找到,只能咬牙往前走,然而地下构造复杂,无论她怎么走,也无法找到出口,时而传来某些异声与凄厉的喊叫,令她恐惧到崩溃。 阿叶拉着苏细雪的衣角,恳求她带自己离开。 如果苏细雪猜测没错,阿叶所说的城正是宣朝古墓,也正是传闻中有无数秘宝的皇陵,多少人寻不得的欲望之所,被苏细雪无意撞破一角。原来曾经泯灭的王朝,真的在深深的地底里复生,甚至在遗址中搭建起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驱使着现世的人成为他们的奴隶,可世事变迁五百年,如今居住在那遗址中的,是人,还是鬼?苏细雪心乱如麻,同时,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与希冀,开始膨大,如蛇噬咬住她。 阿叶从遗址跑出来。 阿叶知道遗址在哪。 阿叶能够带她过去。 ——“姐姐?” 苏细雪骤然打了一个寒颤,好似冥冥中从数年前的床前,传来属于妹妹细声的呼唤,她拉着她的手,问她是不是很冷。苏细雪木然地低下头,去看阿叶的脸,与小春差不多大的年纪,本该无忧无虑、生活在天光之下,现在却充满对死的恐惧。 她感觉身躯一沉,神魂归位。 苏细雪将短刀握到另一只手中,用温暖潮湿的手牵住她,阿叶的手冰冰凉凉,瘦得只剩一把稚气的骨头。 她低声说:“别怕,我会带你出去。” “阿叶跟小春一样大,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治愈我妹妹疾病的药物,纵然现在生死未卜,但我不惜一切的希望就在眼前。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药,阿叶能不能带我回去,我不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葬送一个孩子。 “我们走了好久啊。墓道很长,长到我的火折子已经快燃尽了,阴冷的空气湿透我的脊背,我其实也很怕,怕走不出去,怕既没有拿到药,又再见不到小春。” 说着,苏细雪的唇角开始忍不住涌出股股黑血,回忆那些遗忘许久的记忆,一阵剧烈的绞痛从苏细雪心腔里传来,万同悲扎在她周身大穴的银针微微颤动。就像有人曾种过什么东西在她身上,让她困在迷宫中,连一个故事都很难讲完。 万同悲微微皱起眉,他察觉苏细雪的体内有种似毒非毒的药物在发作,极力排斥其他人。 “火折子燃尽了,干粮也分食完,接下来在黑暗中我无法完全保证阿叶的安全。我给了她匕首,要她紧紧跟在我的身后。” 她声音越来越慢,好像已经到了无力再说的时候,却必须说下去。她将头颅轻轻抬起,面对所有人的目光。 “——在火折子熄灭的那一瞬,阿叶将匕首,刺进我的后背。” 屋内静得如一潭沉水,无人打断她,他们围站在她的身边,像一圈隔世的火焰,看着一道冷却的幽魂喃喃自语。 “我倒下去前还没完全晕倒,只过了一会,有人过来了,提着灯笼,薄薄的光漫进来墓道,像白纱一样罩住我流血的身体。我抬不起头,看不到脸,只能看到两个影子,一个瘦长的影子,摸了摸另一个矮小影子的头,阿叶的笑声就像落叶,盖了我一身。”苏细雪停顿了一下,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微笑,“我——我是不是很可笑?” 有些人哭的时候,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笑;有些人笑的时候,其实是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 然而蓼尸是没有眼泪的,只有紫红色的血,无声地、慢慢地向右边还没变形的眼眶汇聚,直到难以盛住,从她业已扭曲可怖的面容上静静流下。 她的眼泪,姬瑛已替她流了。她早已松开紧紧攥住的衣摆,跪坐在苏细雪的身边,惶然地看她。 “别哭,别哭。”苏细雪轻轻用手指勾着她的手指,“已经不疼了。” 姬瑛眼泪流得更多:“苏姐姐,他们做了什么?” 苏细雪的头越来越痛了。 起先,他们将她锁在一副棺材中,口中含药,让她维系微弱的生命,意识陷在狂乱虚幻的梦境里,喜怒哀乐,大起大落,瞬息如同过去百年的光阴,然后在饥饿与痛苦的昏沉中,使得她不得已饮血食生肉。 人在绝境时为了活下去,每每都会丧失人性,如此终日的折磨,无光狭窄的空间,足以消磨任何坚忍之人的神智,苏细雪不知如何熬过,又以怎样的意志,才能假作放弃了抵抗,被当做蓼尸驱使。 蓼尸有野兽的敏锐残忍,群居的习性,人类的狡猾,为了不被察觉,她不得已忍着恶心,跟着他们吃了人。 自此一切改变,她的人性也随之一点点消弭,那些幻梦时常会摆布她、催眠她,不知何时不再直立走路,渐渐也听不懂人的言语,后来她看起来与蓼尸就像同类。 蓼尸不过是最低等的守墓人,只能徘徊在古陵之外,为豢养他们的人驱逐外来者,苏细雪至今未曾见过古陵中真实的情景。 她能做的,唯有在地下遇见与妹妹年纪相仿的孩子误入时,总会悄悄保护,然而结局无非是孩子被发现,又或因没有食物饿死,尸首最后消失不见。苏细雪有一次清醒,却发现口中与手上残余的血,腥冷得像腐死数天的鱼,残骸横陈于身下,她呕吐许久,终于崩溃。 第15章 这里有诡怖的诅咒,她势必成为茹毛饮血的鬼。 她已无法遏制自己不吃那些原本令她憎厌的血肉,唯有曾支撑她的念头,一直在她浑浑噩噩的脑袋里回响。 “无论你们为何而来,看到我的模样,想必知晓这些人手段的可怖。通往地下墓城的路,需要找到阵眼,我猜测就在七楼之上的某一个地方,豢养我们的人离开时,我曾悄然跟随窥探,但不敢靠近,只知道这么多。” 此时苏细雪身上的银针已经震出数根,掉落在地,身后输送内力的万同悲虽额上沁汗,仍温声道:“苏姑娘愿意说出,我等感激不尽。只是苏姑娘身上似有奇毒,因沉积多年,已经蔓延心脉,极难拔除。” 姬瑛急切:“万哥哥,你医术高超,有没有办法救救她?” “在下不敢保证。”万同悲摇头,“恐有十有八九不能拔除。” 众人皆心知肚明,被诡异的秘术做成半人半尸的怪物,若要回归原本的样子,又何谈容易。 苏细雪低声道:“不必了,我告诉你们这些,只有一个请求。我今已非人非鬼,犹如行尸走肉,面目可憎。我希望你们杀了我,割下头颅,别让我这样苟活下去。” 话音落地,四周变得很安静,连呼吸都放轻了。 姬瑛却倏忽跳起来,张开手臂护住苏细雪,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茫然地看着所有对提议沉默的人:“为什么呀?还没找到办法,还没见到古陵,还没到无能为力的时候,苏姐姐从未做过不对的事情,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为什么她这样的人要死呢?” 她期盼地望着奉仞:“仞哥哥,你不是说没什么好怕的,我们一定能回去吗?” 大人却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怪苏细雪怀揣侥幸的贪念?怪阿叶诱骗于她?怪古陵之人的残忍?怪天灾使苏细雪自出生起便开始不得已的一生?到头来,一切只是人世寻常,不能谈因果报应。 沉寂了一会,奉仞终于开口:“公主说得不错,你既然还能清醒,说明还有机会,还未到放弃的时候。” 公孙屏忙连身附和:“没错没错!既然是毒,就一定有解药,待我们把那厮抓过来,让他给你解毒。” “他要是不肯,我就把他的手指剁下来叫他自己吃下去!”虞秋娘恶狠狠地挥了挥手里的峨眉刺。 姬瑛的眼如将灭的残烛,被罩住冷风,新亮了起来。苏细雪听着,面上不知该是喜,还是悲,只是呆呆怔愣。 她轻轻压下姬瑛的手臂,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她的头,手指蜷了蜷,却怕尖利的指甲割伤她。 姬瑛握住她想收回去的手,放到自己发顶。 发顶有小小的旋,在床下蹭乱后四翘,苏细雪仔细地抚平,温柔地看着她,勉力控制着痉挛的手臂,从怀里摸索出断了半截的银簪。 簪子上的桃花,已经缺了两瓣,被腐蚀得陈旧斑驳,犹能看出主人对它的精心爱护。苏细雪把簪子放在她的手里,大概觉得比起公主往常所佩戴的饰品,实在太过寒碜,有些赧然地抿唇笑。 “……只可惜,我还没能再见小春一面。” 话音刚落,一只手从后面击中姬瑛的后颈。 奉仞下意识伸手去接住倒下的公主。 苏细雪颅顶与双手处的针同时崩出,她五官倏忽变形,身躯倾前,十指变作开肠破肚的银钩,而如玉光如电光一霎的刀光已经出鞘,既无杀意,也无犹豫,闪出冷如薄冰明镜的光影,刺得人的眼皮忍不住一阵剧烈的颤栗。刀从来无情,每每出鞘,只映照刀下之人的感情。 头颅滚地,闷闷暗哑,粘稠的血珠溅到所有人的身上,微腥涩的蓼草味,浓重地蔓延在屋中。最后一根银针,也从百会穴脱出,在漆黑的长发中反射出黯然的微光。 也许发生得太快了,就在眨眼之间,所有人都定在原地。 头颅的唇微微张合,蓼尸肉体特殊,使得她的喉咙还能发出残破模糊的声音。 “孩子……孩子的谎言,是杀人的利刃。他们天生擅长欺骗,欲望无尽的大人,才无法辨别真相。”苏细雪的血泪仍顺着她的眼眶源源不断滚落,神态却慢慢地松下去,灰蓝阴郁的眼膜,也洗得像夜雪般茫茫。 “可是、重来一次……我仍会……仍会……” 牵住……她的手。 第16章 花瓶 奉仞最先蹲下去收尸。 苏细雪死时,他站得最近,血从衣摆直溅到下巴,朱衣渗得越深,在幽暗里死沉沉坠着,苏细雪的头颅面朝上,灰蓝的眼空洞无物,与他相对。 他将昏过去的姬瑛抱给公孙屏,低身放下苏细雪的身躯,万同悲则跪坐下去,用针将苏细雪的头首和身体重新缝合。他手法很熟练,只是蓼尸血肉软烂,终究有些丑陋,之后,虞秋娘脱了自己的斗篷包裹住苏细雪衣衫褴褛的身躯。她以手指梳理苏细雪的发,擦干污血,合上眼睛,苏细雪流过泪的面容平静、微微忧郁,几近温柔,一点也没有蓼尸的狰狞,恢复了属于人的整洁。 最后奉仞将苏细雪的尸首放到榻上,用屋内薄被,掩住她的面容,此处无地可葬,也无法将她遗体带走,只能这样草草收殓。 如此,便也算最好的体面。 他们做这事时,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不言不语地配合,好像在死面前共有了善良的默契。唯独解碧天没有参与,他只在一边拾起纱幔擦自己的刀,浓稠的黑血流过刀面,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正如他的神态寻常,无法找到任何变动与破绽,仿佛与任何一次杀人并无不同。 做好后,几人的衣物已经皆是污血满身,盈着属于蓼尸的苦涩腥气,只是经此一事,无心去整理仪表。 万同悲向奉仞作揖,从怀中取出一枚竹哨:“奉大人,我们之间多有误解,只是一时恐怕难以解释。在下知晓大人绝非蝇营狗苟之辈,不会强人所难,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别过,各自寻找所求之物。只是还请奉大人收下这一枚青哨,若遇险境,或可照应一二。” 奉仞接过青哨,并不多语:“如此也好。” 万同悲同他们一一告辞,经行解碧天身旁时,他目光闪动,似乎有什么想说,但终究没有开口,只对他拱手一礼,便去追已经不耐烦礼节、推门而去的虞秋娘。 待到他们二人离去片刻,奉仞才转向公孙屏:“去跟着他们,公主有我在。” 公孙屏却没动,只将目光挪到后面的解碧天身上,努了努嘴,意思很明显。 奉仞从牙齿里蹦出字句:“怎么,怕我被狼吃了?” 这语调已经趋近关外严冬腊月的温度,即将结霜三百尺,端是黑云压城,燕都贼子望之无不胆战心惊、连夜跑路的面色。公孙屏安排来跟着奉仞做了几年的事,摸透奉仞七八成的脾气,他只知道,此刻比起独自面对蓼尸,还是抗命的后果比较严重。 公孙屏老老实实将姬瑛交给奉仞,窜出门外潜行而去。 “奉大人还是不信他们?” 屋中又剩他们两人,解碧天不着急走,又和奉仞约法三章过,打定主意跟着他,这会人都走干净了,便主动与他搭话。 然而奉仞半天都未发一词,只是将姬瑛抱起,扯下屋中纱帐将她绑紧在自己怀中。 呼吸踱近,到他的身后,总是太没分寸的距离。流风微动,解碧天伸手要去碰奉仞的肩,却见一双眼冷冷钉来,手腕瞬间被奉仞反攥。奉仞五指极用力,以至于腕骨传来剧痛,汲取着两道薄冰刀似的视线,解碧天却还自若地明知故问。 “你生气了?” “……” “她被制成蓼尸,非人非鬼之物,留在世上也不过是痛苦。奉大人心地善良,想必不忍心,我代为效劳便好了。” “她既然还有自我意识,说明受秘术的残害还未深入骨髓。一个人若想死,无需别人来杀;一个人若想死,便不会这样一点一点博回来的生机!”奉仞压低着含怒的声音,“既然有意识,就还是人,而不是鬼。她中的是毒,这处地界有无数秘密,未尝没有办法,若能找到制作蓼尸的人,也许她还能够变回原来的样子。” “一个虚设的希望,她等得了多久?一年,一个月,大概可能只有一个时辰。” “未去寻解救之法,又岂知已无生路?” 他们针锋相对的争论中,不知哪句话倏忽惹到解碧天的不快,他原本冷静得轻慢的神色微微凝滞住。 凌厉如弯刃的眉簇压着眼,本就阴鸷,鬓发掩住他眼尾的几下抽动。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陷阱?也许她就像阿叶,是那些人设计的骗局,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注视。如果相信她,便会沦为蓼尸那种下场。”解碧天真情实意地冷笑一声,尖利过长的齿尖极快掠过,犹如野林中通晓人性的邪祟,泛着森寒的吐息,“就算不是,她对我们此行来说,不过是一个累赘。她有意求死,成全她,岂不是更好?” 第16章 “你……” 解碧天被他攥着手腕,反倒像是他居高临下,不退反进,步步紧逼,又一次打断奉仞刚开口的话语。他微微笑起来,比起伪装出来的温情,还是冷笑更真实,双眼若幽火,填满洞照人心般的戏谑。 “你不愿意当恶人,我来当恶人;你怕沾上人命,我向来无需道德。世间因果皆是自作自受,我成全了她的愿望,也成全了你的仁慈,奉大人,我做得不对么?”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他气势尖锐,奉仞未曾后退,两人骤然很近了,几乎缠上鼻息,却无暧昧,只有积压了许多次、将近暴烈的情绪在浮动,眼睛与对方紧紧对峙。奉仞张了张唇,想开口,片刻后,又紧紧抿住。 他甩开解碧天的手,冷冷道:“解碧天,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你无话可说,就此分道吧。” 解碧天神色不变,仍是用那种令他憎厌的神情看着奉仞,没有回答,直到他转身走了两步,才听到身后人缓缓开口。 “奉大人,你可以走,公主得留下。” 拂去了多情般的错觉,只剩下初见时那冷血的本质。 劲风席卷背后,奉仞眼风一冷,早已戒备,一手抱紧怀中公主,拔剑时再不留手,上翻挑开解碧天的刀锋,一时杀气横荡,屋中卷帘簌簌翻动。 和解碧天撕破脸皮,现在他只求速战速决,原先的忌惮和考量便果断放下,招招直刺其致命之处。 他习于大将军门下,武学路数稳健利落,并不像寻常江湖人招数那般花哨缭乱,而是为杀敌擒寇所用。 解碧天意求他怀中公主,反倒收敛了狠辣的招式,使长刀威力削减,两人本就难得逢遇对手,现在屋中不好施展,便从房中跃出,于楼中长廊缠战不休。 至于那些蓼尸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一时也懒得管了,他们已经全神贯注于这场打斗的输赢。 刀压着他的剑,宝剑发出不堪受力的呻吟,奉仞不宜与他这把凶悍武器正面抗衡,只能以快取胜。刃光纷乱中,解碧天那张总隐含冷漠与讥诮的面孔,竟在发丝狂飞之中,露出一种极为快活真心的笑容。 他看起来,心情竟坏得兴致勃勃,又好得出奇。 若是我的沥光枪在此……奉仞在紧密汹涌的刀光中想到。如果这时面前有镜子,奉仞就能发现,自己的双眼也剥去了冷静从容的淡然,变得极亮、极热。 实力相当,招招皆能致命,彼此必须聚精会神,当是时,刀光与剑光明明如月,周遭环境疾掠于身后,风声凄暗,直刮得人眼睛发酸,两旁的重重厢门犹如延绵至无尽之处,一座古楼,数百个房间,不知道是否有多少只眼睛窥探这场输赢。 回廊的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花瓶,细颈,红釉,描着蓝鸢尾的图样,瓶中却只插着两根枯枝。 花瓶就那样静静地放在这条走廊的尽头,光洁莹润,犹自发着牙白的微光,与万物尘埃厚重的古楼相比,宛如凭空出现。 正值解碧天横刀挥砍向奉仞的面门,奉仞翻身避过,刀锋回势不及,霍然震碎了花瓶。 哐啷! 瓷片落地的瞬间,两人同时听到木括齿轮转动的声响,森森如鬼语,窸窸窣窣地发作起来,但见奉仞足下踩着的一格木板正连接花瓶的位置,“咔哒”一声,竟突然向两侧打开,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长道。 奉仞本就在与解碧天缠斗,下盘未稳,怀中又抱着公主,这地道骤然在脚下打开,他长剑翻转,却在壁边划空,瞬间落了下去。眼前没入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之前,他听到箭鸣声、破空声、金铁碰撞的声音四面八方接连响起,似乎触发了古楼机关。 随后一声钝响撞在地面,解碧天的声音因逐渐变得遥远而不辨情绪,只隐约听到一句—— “……奉仞!” 第17章 忽如远行客(一) “……仞……奉仞……奉仞!” 提高的声音穿透蒙昧的浓雾,箭发而来,奉仞在最后一声中骤然醒神,他双眼缓缓眨了眨,视线重新聚于眼前人的面上。浓眉,垂眼,微高的颧骨,唇边延至下颌留着一道细长的疤,唇上蓄须,修得十分齐整端厉,不难看出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因日光透照,使得他身上红袍金鹰几乎华美得令人目眩与胆寒。 是他的老师,现任断金司指挥使吕西薄。 奉仞微微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银缎箭袍的常服,腰间尚且还未配断金司的特制官刀,右手拇指上正戴着一枚白玉扳指,闲暇时常与二三友人纵马骑猎。 方才恍惚的感觉,稍纵即逝,时节温暖,他的后背却一片湿冷,很快又淡去,想起来现在。是了,去年他在殿试点武状元,备受圣上青睐,又受断金司指挥使吕西薄的指导领教;但因奉仞仍为三皇子姬全的近臣,又是河东世家子弟,按规矩先入了禁军。 他前途不可限量,正是炙手可热的时期,身手不俗,又擅长机变,故而特奉圣命,在断金司中辅助吕西薄办案。 今日吕西薄叫他前来,是为了最近一宗京都连环杀人案。此案已发生两个多月,至今未能拿住真凶,凶手于宵禁时分行走,连杀七人,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手段、地点、思路各不相同,一度干扰了断金司的破案。 若细查下去,便会发现案情之间的联系,奉仞调取卷宗后走访市井,发现被害者的共通点,便是与一位叫金栗的匠人有所关联。金栗一家在燕京久居,以善烧金簪闻名,宫中命他烧制一批金簪,为宫中贵人所用,金栗却私吞黄金,做出一批赝品。 五年前,金栗一家被判流放,早已驱逐出燕都。 现如今天灾人祸不断,离开铁牢般保护着的燕都,便要面临着斗米斗金、易子而食、暴雪旱涝的境地,若被流放,是比死罪更凄惨的刑罚。金栗的妻儿便是在路上就死于疫病,金栗后来听说在寻找草药的时候不知所踪。 这是一个普通得甚至不会被人记住的故事,金栗,又或者未在故事里出现的人,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回来,并且出于报仇雪恨的目的杀人。只不过古怪的是,金栗从未习武,又如何堂而皇之在街上以不同手法杀人,又不留下自己的行踪线索? 吕西薄此番匆匆命他前来,定然是有了确切的线索,只是奉仞已经数日辗转于寻找线索,睡得不多,方才才难得走神片刻。 吕西薄锐利沉峻的目光落在他眼下的淡青,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办案需以全神贯注,玄琅,你若实在疲倦,此事我交付给其他人去做,也避免耽误案情。” 奉仞知晓吕西薄素来严格,难得表露对自己的关心,摇头道:“多谢大人关心,此案我已经明了脉络,但仍有关键处未曾明朗,若不让我查到底,我便会一直记挂。” 吕西薄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奉仞生性执着,从不半途而废,做事更是从头到尾皆亲力亲为,他教导数月,知道跟奉仞多说无益,权作磨炼他也罢。 “暗线回报,追溯第七个人被谋害的痕迹,查到了流焰塔,便再无踪迹。凶手很可能潜藏其中。” 京都之中有金塔,名唤流焰塔,曾为前朝皇帝为爱妃所建,登塔燃放烟火,全城皆能视之,距今五百多年的历史。只是流焰塔后来因为年久失修,又受时论褒贬君王之德,渐渐便封锁起来,再无人涉足其中。 “我今夜就去探查。” “我派两个人跟你去。” 奉仞微微一笑:“不用,人多反而打草惊蛇,我一人足矣。” 他不过刚及冠不久的年纪,再沉稳,也难免流露出年轻意气,这矜傲的一笑,在风华正茂的面颊上烁烁生光,驱散了疲态。 吕西薄摇头:“我知你自负身手,但不知对手底细,该谨慎行事。玄琅,此去若犯人反抗,可就地格杀。” 他尾句冷峻,杀意淡漠,奉仞心中一凛:案情未明,对凶犯就地格杀极为少见,只怕背后牵涉其他朝中势力,故而不可多留性命。 “这今日唤你来,还有一事。”吕西薄话锋一转,“此案线索是由一位江湖人所提供,此人武功极高,只是性情有些古怪。我与他接触过一段时日,有意招揽其入断金司做事,此次捉拿凶犯,他说会在流焰塔中接应你,你自己当心些许。” 宵禁之时,京都六街皆寥无人烟,金塔在无星无月的夜里,显得像一座涂金的浮屠,因古旧而剥落许多墙泥。昨夜刚下过雨,微湿的泥踩在脚下,充满草腥气的夜风中掠过羽毛般的重量,影子颤动,吹进几叶披风的衣角。 奉仞无声地从封紧的窗口翻入,随行他来的两个断金卫从另外两个方向潜入,三个人在漆黑之中照面,俱是轻功高手,轻巧地翻越过塔内陈设,向里面深入。 流焰塔积压了数十年的尘埃,一时因外客来到而浮动,纷纷满目,曾燃放烟火而留下的硫磺气味经久不散。奉仞摆手示意其他人继续行进,往塔中宴乐的堂中去,见得一点黄光从不远处弥漫出来。 第17章 中堂横着六面高屏,其上描绘仙人鼓乐奉酒,以金红雀蓝等鲜明颜色涂之。那一点黄光正是自屏脚底下淌出,从屏与屏的空隙之间,隐约可见坐着一个佝偻的人影,垂在身侧的手边放着一盏烛灯。 断金卫悄然在阴影里靠近,奉仞直觉敏锐,只觉今夜顺利得有点古怪,故而更留心四周环境。 正待再再逼近数步,忽自背后的柱后阴影里伸来一只手,牢牢扣住他的肩,奉仞下意识反手擒抓,那人力道却奇大,竟强行拧住他的臂,扯到柱后。 后背和金柱一撞,呼吸相近,奉仞抬头便与一双眼相撞。 流焰塔内深黑无光,即便眼力如奉仞,也只能勉强辨别出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那人的眼睛很奇特,似乎不是中原人,分明色泽深邃,瞳缘却泛出一种冷绿的光晕,在幽暗里亮如野兽,譬如狼顾,极为摄人。 奉仞浑身浮起一阵如临天敌的警惕。 那藏在暗处的人抵着他的肩,正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奉仞顺他视线,看见自己原本的位置之前,悬着数根薄如蝉丝的线,只差一寸便要触及。 他霍然抬首,然而此刻示警已经来不及了,其他两个断金卫离他百步之外,便是立刻打手势也难以收回。只听一声铃铛响起,撞动其他细线,顿时四面八方都传来清脆震颤的叮当声响,数百发暗器轰然发出,银铁交接的声响交杂其中。 铃声停歇过后,隐有淡淡的血味散出。 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 铃声已暴露了他们的存在,那佝偻着的人微微直起背,拿起烛灯,在稀薄的光照里转过面来。那是一张平凡的苍老的脸,鬓发凌乱花白,唯独有一双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眼睛,沉沉古井。 随着他转过来,奉仞他们也看清了他怀中还抱着一个少年,少年闭着眼现在昏迷之中。第七个死去的是当年审查金栗案子的主审官许蓝山,老者怀中的少年正是他失踪的儿子,许淮。 金栗获罪流放时不过四十二岁,眼前的老者神态如同暮年,已经去了半条魂魄,一时不能辨别他究竟是谁。 既已被察觉,不如先发制人。奉仞侧头观察老者位置,心中很快掠过决断,正要动作,谁知那人又将他一把猫抓耗子似按回来,这回仗着身形位置,曲起膝盖卡住他腿,以防他再动。 奉仞被妨碍行动,拧眉转首,不知道是否错觉,对方轻轻叹了声气。 “奉大人,不妨等等。” 他传音入耳,声音压得很低,如古弦振动,透出些西漠口音。 奉仞还未开口询问他是谁,那老者倒先说话了:“能找到这里来,我猜这次大概是断金司的大人了。” 第18章 忽如远行客(二) 两人对视一眼,对方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奉仞不能动弹,只好缓缓以内力传音而至,与金栗对话:“不错,既然你已知晓我们的身份,想必也知晓这些日子帝京七起连环杀人案。我奉断金司指挥使之命,捉拿凶犯归案,你若知罪,当即刻伏法。” 奉仞内力不凡,声音荡入塔中,犹有回声。老者未曾习武练功,自然无法辨别从何处传音而来,于是他只是坐在原处,一手搭在怀中少年的身上,一边淡淡道:“我知道,自我回到帝京,我就知道一定会有今日。” 他早有预料的姿态,令奉仞不由警惕。观他身形已经是骨瘦嶙峋,便是有人质许淮在手,断金卫想要不伤人质而夺他性命并非难事,可他仿佛并不紧张担忧。 事出反常必有妖,难道金栗还有什么把柄? “你是否是当年帝京匠人金栗?” “我是。” “金栗流放北边后不知所踪,没有通牒路引,你如何能悄无声息出现在帝京之中,又怎么可能杀得了这七个人?何况,你与金栗的形貌,也并不相似。” 老者迟钝地摸了摸自己粗糙的面颊,上面满是冻疮与乌斑留下的痕迹,肌肉僵硬,平白给人一种痴傻之感。他呵呵苦笑:“因为我老得太快了,在北边冻伤了半张脸,又险些被疫病缠身,五年颠沛流离,我却仿佛度过了五十年。无论是谁,都认不出现在的我来。我回来,只为了报仇,杀人偿命,我也懂得。” “你所报何仇?当年你遭官府查封家产,贪窃黄金三十五斤,证据确凿。”奉仞缓缓念出看过的宗卷内容。 这一句话顿时刺中了金栗心中折磨最深的伤口,他五指曲起,弓下腰去,片刻再抬头,已经在面颊上抓挠出数道血痕,唇齿颤抖、一字一句,骤然从喉咙发出一声嘶喊:“我、有、冤、情!” 声嘶力竭,如同喊了成千上百次那样。 世道越乱,有冤情的人就越多。像金栗这种一步步爬回来、能够开口喊冤的人,已经是万里挑一的幸运。 五年前,金栗继承了父亲的手艺,成为了盛誉不断的匠人。随着金栗日复一日的用心钻研,他的工艺引起宫里人的注意,宫中内务府的魏连海魏公公亲自出面,给了金栗二十五斤黄金,命他做一批金饰,用以腊月宫宴赏赐贵人。 金栗虽然手艺远近闻名,但从前帝京未曾迁到燕都之前,金栗也不过是给燕都得达官贵人做些金饰,魏公公派人来,金栗自然诚惶诚恐,不敢懈怠。金饰做完之后送往宫中,果然很受宫中贵人们的青睐,他所做的样式一度引发热潮,魏公公因此还赏赐他们一处田宅。 金栗一家得以生意日隆,过上衣食富足的日子,有宫中御用的美名。 然而好景不长,一年之后,却闹出宫内库房中金饰掺假的丑闻,查办下来,正是年前魏公公命他做的那一批。官吏搜查金栗家中,搜出十五斤黄金,金栗很快下了大牢。 受审堂上,许蓝山为主审人,金栗认出那批金饰是仿造他手艺的赝品,并非出自自己的手,自此才知晓本该是六十斤黄金,魏公公在中间吞了足足有三十五斤,便执意不认罪。公堂上,人证物证俱在,最终他无法辩解,只能画押认下,一家被判流放。 荣华富贵转头空,他带着妻儿流落至瘟疫遍地的北方,途中七岁的儿子染病而死,妻子亦被冻死在雪中。饥寒交迫之际,他竟又遭人追杀,险些身死山下,不得已改名换姓,奔逃辗转,如此五年,其中的病痛血泪,却并非言语能够一一表述。 “下狱审问,我告诉许蓝山我有冤情,他命我悉数说出此事前因后果,便说他知晓了,倘若属实必会还我清白。到了堂上,他却字字句句都在逼问我从未做过的事情,要我承认自己窃取了三十五斤黄金,我才知道他原来已经和魏公公狼狈为奸!”金栗沙哑的声音因发怒而剧烈颤抖,“他们见我不肯认罪,便想屈打成招,我可以坚持自己的气节,咬紧自己的牙关,可他们见我骨头硬,竟用我的妻儿来威胁……好,我认了,我认罪了!” 没想到此事的隐情竟是贪污勾结,以匠人作为替罪羊,逃过罪责。金栗神态不似作假,叙述之时隐隐有悲郁愤狂之感,奉仞听他如此陈述,不免动容。 他年少任侠,厌烦官场斗争,本不欲过多参与朝政,即便金榜高中也不过是为了家中期望。到断金司,他以为此处是拔乱反正、肃清天下之地,然而所见所闻皆是白云苍狗、世情不公;圣上或许是明君,可有的事积弊已久,便成了规则,只要能够获得利益,巨象又怎会在乎足下蝼蚁? 断金司为天家所用,只按吩咐行事,金栗此案连杀七人,或许已有人夜不能寐,吕西薄所说的就地格杀,已经是在告诫他不要多生事端。 寒意逼向脊背,奉仞强压心潮浮动,继续追问。 “金栗,若如你所说,你如此潦倒,连自己都朝不保夕,如何能够回来杀人报仇?” 金栗沉默了一会,叹气道:”告诉你,也无妨。这些年,我将什么事都往肚子里咽,在病痛将死之时,却得到了一个人的救助。他帮助我躲过了帝京的追杀,安置我于隐蔽的地方改名换姓。我看出他绝非常人,便将自己的事情告诉恩公,请求他将我送回帝京。我不为其他,只想亲手手刃仇人,他为此极为动容,告诉我此事他必会为我报仇雪恨。” 金栗露出一个丑陋的微笑,语气极为痛快。 “五年间,他将此事散播于天下有为之士耳中,为我募集义士。这七宗杀人案,正是各位恩人分别所做,于帝京杀了五年前与此案相关的仇人。” 难怪七个命案,各有不同,找不到因果关系。 如此手段,若用在好处,是仗义出手,若用在坏处,便是搅弄流言。能够募集义士,这个恩公定是颇有势力的江湖中人,奉仞又与身旁那人对视一眼,那人一直安分听着金栗陈述,见他看来,颇无辜地眨了眨眼,做了个口型:不是我。 看他听闻这种事情面不改色,甚至百无聊赖,恐怕也没有那个好心去帮素不相识的人报仇雪恨。奉仞心中突兀生出一种莫名的笃定,末了,又说不明别扭,分明……他们今夜才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第18章 他挪开视线,拨开微乱的心绪,专心于眼前。 “那人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他对我的恩德,我一辈子也偿还不了,这些人都是我要杀的,与恩公无关。”犯下命案,金栗却并不惶然,反而渐渐镇静下来,自顾自说话,“恩公有事要离开帝京,便在流焰塔中为我布置了机关,让我暂且居住在其中。我说,从前我家天儿还在的时候,总说想看流焰塔的烟火,只要让我为天儿放一次,我就知足了。恩公许诺为我找来很多烟花,今夜燃放过后,便让人带我离开。” 他扶起许淮,将烛灯靠近,照得少年的细腻面庞微微发光,神情恬静,尚不知晓在发生什么。他半靠在金栗的身上,借着光亮,奉仞看清许淮脖颈上缠绕的细绳,蜿蜒而下,与金栗用薄被盖住的东西相连。 “这小子是许蓝山的独子,不知道怎么,竟然找到这里来了。我本想掐死他,因为他们也一样害死了我的儿子……我的手刚放在他的脖子上,看着他的脸忽然想到,若天儿长大,与他的年纪大概相仿,我便下不去手了。可他要承担着仇恨长大,就像我一样被仇恨所折磨,而我很快就会死了,他的仇恨无处可报,只会一直纠缠着他一生痛苦……” “这些年流离失所,改换身份,我同一些江湖人学会了一些东西。这两天我用流焰塔曾留下的东西,与恩公赠我的烟火,做了许多火药,如果点燃,不知道能炸毁多远。“ 他语调平和,看着许淮的目光几乎温柔,说出来的话,却无异于惊雷。 塔内几人骤然色变,流焰塔在平乐街的东面,周边居住许多商贩百姓,现在深夜都熟睡家中,倘若引爆方圆几里,必然伤亡惨重。 此番他们前来,并没有让断金司的人在外面接应,更来不及疏散。 奉仞于黑暗中皱起眉,他尾指扣进掌心,尽量放缓声音:“金栗,你若有如此冤屈,断金司愿担保为你查明真相,还你清白,即便是魏公公犯法,也与平民同罪。你尚且还有回头路,何必让这么多无辜之人陪葬?” 此话一出,金栗忽浑身一颤,今日终于将半生忍辱负重之事尽述于这些朝廷走狗、奸吏恶官,长久隐忍的旧焰也骤然焚烧。 他摇摇晃晃拖着许淮站了起来,影子在烛光下拖得庞大尖锐,覆盖在屏风之上。 金栗状若癫狂地四顾,伸出手指挥动,指着他们,仿佛身边阴影里有无数人看着他,一如他五年前跪在堂下,身前是官,身后是民,窸窸窣窣,千言万语,无一真实。 “无辜?没有谁无辜!我在平乐街居住数年,本分做事,妻儿多有善行,从未对不起任何人,我因为宫中办事,贵人青睐,一时门庭若市,多少人尊敬和奉承。我下狱后,他们却变了嘴脸,又如何说我窃取黄金、贪图富贵、大逆不道?哈哈哈……哈哈哈!他们道我这么多年的手艺,这么多的心血,只不过是为了揽财……” “——该动手了,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冤者的声音不尽地回荡在陈旧的金塔之中,一张狂乱流泪、血沸心寒的面孔,喧哗地扭动。另一句凉薄的话语犹如冰锥,滴刺入僵局之中。 柱后之人不知何时附在奉仞耳后,低低耳语,几缕发丝抵落在奉仞的颈,如流焰塔中前世留存的鬼魂,冰凉阴冷;然而他的气息温热,手指温柔,丰盈出与此刻不合时宜的血肉缱绻。 他已经松开了奉仞,轻轻推着他的肩对向那边。 奉仞此时此刻,却没有生出任何旖旎的感觉,他一动未动,五指冰冷,早已搭在臂弩上,这个距离,他绝不会失手。 但现在若想对准金栗,必然一同射穿他怀中少年。 郁冷微湿的夜,奉仞的手心不觉沁出薄薄的汗。 第19章 忽如远行客(三) 空荡荡的流焰塔中,痴人的疯语被风一吹,回音幽咽伤心,鬼闻同泣,金栗陷在自己的苦难里,用尽全力喊出来的仇恨,也不过有寥寥几个人听到。他已经不在乎是否清白,也不在乎真相公之于众,他时日无多的躯体,支撑不了他多久,最珍惜的家人,早已消逝身边。 而他父亲传给他、曾最让他骄傲的手艺,也已经名声狼藉,世人唾骂。 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人,便是天底下最无畏的人。 现在,他只想要一场最彻底、最鲜血淋漓的报复。 引线就缠绕在许淮的脖颈上,少年的皮肤被勒出红痕,金栗紧紧抓着他,手中颤动的烛火闪烁摇曳,向怀中靠得很近,随时都会舔舐上引线,远处两个断金司已经从额上沁出紧张的冷汗。 他们将金栗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这种疯子说到做到,只要他们现在立刻跑出流焰塔,即便流焰塔被炸毁,也能活下来。但,平乐街怎么办? 奉仞的距离,只能看到许淮半张面孔,他举起手臂,束腕绑着的弩箭流淌着一线银光,冷冷对着远处纠缠着的两个人。 ——此时正是制造机会的最好时机。必须一击必中杀死金栗,不留给他任何点燃火药的可能,才能制止他纵火引燃流焰塔。 奉仞没有把握能与其他两个不知道伤势如何的断金卫配合无间,若有分毫差池,便无可挽回。 若要一击必中,唯有洞穿金栗心口,然而金栗虽然神智疯魔,但从未放开过许淮。弩箭是断金司精制的特殊武器,具有十分优良的贯穿力,这个距离发出,必然同时射穿两人。 许淮是无辜的孩子,一切罪行只不过是他父亲犯下的孽报;平乐街数十户百姓也同样无辜,他们不过是庸庸碌碌一生的普通人。 “你如何选?” 男人的眼睛看着他,像他心底的声音一样问他,一面冷冽冽的绿光镜,照得人影惨淡。奉仞无暇去窥探他的神情,无暇去猜测他的存在。 他认得许淮。 许蓝山被人谋杀之后,他曾去府上查找线索,少年穿着丧服站在廊下,通身缟素,只有一双眼横着红。他面对着跪坐在棺材前流泪的母亲,面上有一种孱弱的凶狠:娘,我一定会找到杀害爹的人,我会替他报仇! 裹挟着恨意的面庞如在眼前。 他很年轻,很勤学,太学府的老师时常称赞他,许蓝山引以为傲。 杀一个人,救更多的人,还是为了一个人,去造成更多人不幸的可能?奉仞知道,这是一个很容易做出的选择,因为得失是显而易见的。没有多少时间给他寻找更好的办法了。 弩箭轻轻移动,终于对准了许淮,奉仞握惯重铁银枪的手极稳,游猎比赛之时,拉弓射箭每每夺得魁首;可现在,他的手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使得那一支短箭变得极为沉重,还未发出之前已然在一瞬间数百次徘徊犹豫中刺穿奉仞。 火光晃动,千钧一发。 弩箭骤然射出! 箭尖以极其刁钻的角度,霍然擦过金栗的侧颈,又钉穿许淮的后领,去势之快,连带着许淮往前扑倒,处于心神不稳的金栗未能牢牢抓住许淮,猝不及防之间,扯裂了许淮的襟口。 箭簇于许淮的颈部不过毫发,奉仞竟发出精准得不可思议的一箭。 其余两个断金司本就聚精会神等着奉仞的决断,此刻被这一箭惊得瞪眼,也反应极快,分别从另外两侧发出暗器,各自钉穿金栗的双肩! 金栗受伤痛哼,平常人早已双手剧痛脱臼,或许精神上的激荡驱使,他竟没有摔下,踉跄退后两步,反而用力攥住手中烛火。 他猛地转首,眼神流出怨毒,这时顶上忽然跃下一团黑影,疾风般卷来,冲撞向金栗,听得金栗倒地痛喊一声,那黑影已经旋身扑落在许淮身边,埋头咬断他颈部引线。 这一切就发生在眨眼之间,而后黑影抬起头,两点冷血的绿在黑暗中转动,挪步间照亮半边高耸的身躯,齿牙莹白森寒,毛发蔓延着融入黑夜,喉咙之中发出低低的、属于野兽的嘶吼。 “狼?”有人不禁愕然出声。 突兀出现的黑狼,帮助他们救下许淮,就像志怪故事般出奇诡异,奉仞忽有所感地转首,才发现在他方才极度专心的情况下,不知什么时候,那古怪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金栗摔退几步,肩上两个深可见骨的血洞正不住地涌出鲜血来,他面容痛苦狰狞,却忽然发出大笑,在此时不合时宜得叫人胆寒。但见他举起烛火,将烛油从自己的头顶泼下,火焰骤然顺着他的衣物焚烧起来。 烧焦头发与皮肤的味道,瞬息间弥漫开来,他的面容在火中模糊,喉咙里发出比狼更嘶哑可怖的低语。 “畜生不辨是非,人又与畜生何异?” 破釜沉舟,在此一举。 奉仞又一箭射穿金栗右腿,从怀中抽出薄刃匕首,此时已经顾不得陷阱伏击,霍然挑破银线,弓下腰如猎豹奔出,边抵御四面八方而来的暗器,翻身滚入台上,边对另外两个同僚扬声喝道:“快走!”再多话已经顾不得了,他咬牙急掠到许淮身边,低身背起他。 第19章 然而只解救许淮的片刻功夫,半边烧做火人的金栗,正往火药堆边奋力爬去。风吹焰涨,卷上被咬断了的引线。 另外两人往外奔去,奉仞距离金栗最近,甚至能感到火舌马上舔舐到身上。 地面微震,焚烧的声音里,传来一阵金铁交接的刺耳尖啸,奉仞猛地抬头,遥遥见月光在门缝之中凝成一线。 轰隆——轰隆——哐! 流焰塔门上铁锁被人一刀切断,两扇重门被撞开,塔外微光倾泼而入,惊动飞尘乱舞。 一骑骏马飞驰而入,电光火石间冲来,马上的人伸手,奉仞立刻握住,背着许淮翻身上马。来人极其冷静,未有片刻犹豫停顿,随即鞭马而出,便听到爆裂之声在身后轰然大作,热浪汹涌滚来,几乎快要贴上后背。 三人一骑纵出流焰塔大门,如流星飒然飞出。 飞马奔出数十里地,才在街巷之中慢慢缓下,金塔之内光焰大作,烈火焚烧直至半边天光大明。然而意料之外,却没有波及到平乐街,流焰塔以金砖堆砌,塔身不容易倒塌,也或许是金栗的火药并没有完全做好,才没有引起更大的灾难。 这么大的动静,足够惊动帝京里的禁军和京兵出动。 奉仞转首看着焚烧的流焰塔,回神,才察觉背后冷汗浸透,经历了劫后余生。他方才奋力一搏,在险境中爆发,赌千分之一的可能,倘若中间犹豫一瞬,他早已葬身火海。 剧烈的心跳平息下来,奉仞目光回转,看到一点金环灿然流光,缀在身前人的耳珠上,随着被夜风拂动的头发时隐时现,偶尔与细辫上的红玉相撞,声音脆得被风声轻易咬住。 就像……西漠沙旅持着纷摇的铃,将人从繁华秀丽的帝京,骤然带到风浪炙热、沙海无边的极西。 兴许还没从刚才的生死关头里缓过心神,奉仞不觉看得久了些,又逢那人恰好勒住马,后背的温度撞上胸膛,奉仞心中一跳,倏忽发现自己还紧揽着他腰侧。 耳后微微烧起热,他不等人开口,立刻松开手臂,背着许淮匆匆翻身下马。那人转过头,光从眉角垂落,终于能够看清这位神秘人的面容。 在月光下,那种相貌,却比任何一种兵器都要酷烈摄人。 ——更重要的是,果然与塔中拉住他的人有着同一双眼睛。 奉仞仰起头,站在寂静巷中,问:“……你是谁?” “我叫解碧天。”他说,“吕指挥使让我来接应你,奉大人。” 奉仞是第一次见解碧天,他确信自己的人生里从未出现过这么一个人。然而无论是从解碧天的神色,还是那虽然礼数周全却毫无敬意的语气,都觉得似曾相识,并且恐怕还不是那种足以令人欣喜的重逢。 一道黑影从巷子里跑出,悠然绕到解碧天足下,尾巴尖被烧焦了一点,但它沉稳自若,高昂着头立在那里,气度不凡,兽瞳幽冷,与解碧天一同盯着奉仞。是那只突然出现的黑狼,天知道解碧天怎么把它带进帝京里。 断金司的怪人很多,但很少有人令奉仞感到如此难以对付的戒备。奉仞直觉这恐怕是个翻天覆地的祸害,不宜久留人间。 心中许多疑问和话语,但他看着一人一狼,沉默片刻,道:“帝京之中不可豢养猛兽。” 解碧天居高临下,不掩饰自己审视的目光,与一双冷凌凌的眼相对。奉仞难得仪容凌乱,颊边犹蹭着烟灰,却正如阁中白玉宝剑,不因染尘而黯,反而越衬得光华清冽、隽美无边。 ……不知封喉之际,如何快意淋漓。 视线蚕食殆尽,暗里交锋一轮。解碧天对着他微微一笑,奉仞心中就自然而然腾升起不妙的预感。 便见他眉眼低垂,阴鸷之色淡去,转眼换了一副真情脉脉的面孔:“奉大人,我孤身自西漠而来,刚入京不久,既不懂规矩,又居无定所,亦不能舍下自小养大的爱宠。想来想去,唯有叨扰大人收留我一阵了。” 第20章 忽如远行客(四) 解碧天,西漠人士,无父无母,多游走在西北一带的江湖客,使用一把名为“游八极”的斩马长刀,目前混得恶名远扬,黑白两道都不待见,自入帝京以后,名字被断金司点了朱砂,列为严密关注对象。不知道吕西薄怎么跟他搭上线,他竟然主动参与断金司办案,欣然答应无职招安,即拿钱办事的断金司散客。 如今又多知道一个情报,那就是解碧天胆大包天,把自己养的野狼带到人群密集、权贵遍地的帝京。这“爱宠”名为阿木河,随主子,看起来诡计深沉,必是恶兽一头。 奉仞,现任断金司副指挥使,河东奉氏独子,虽然一向秉公职守、从不挥霍金钱,但不喜欢和别人居住在一起,除却必要时留宿断金司中,平日在城东有一座别邸,环境清幽安静,独居其中。 ——把狼带回断金司关起来,解碧天势必不可能同意;现在更深露重,全城排查,也不可能将这一人一狼赶出城外或随便放走。何况刚刚解碧天才救了自己一命,纵然知道他现在是故意示弱得寸进尺,于情于理,难道还真能拒绝? 这般那般说服自己一路,走到门口,奉仞心里已然生出后悔。 他把许淮安置给下属,交代好后续事宜,剩下的流焰塔失火之事府衙自然会处理,才带着解碧天来到居所。 解碧天真没跟他客气,仿佛如至宾归,轻车熟路跟在奉仞身后,时而评点庭中石堆流水颇有雅趣,时而感慨奉大人宅心仁厚,收留他一介漂泊无依的外乡人。奉仞打定主意左耳进右耳出,又忍不住暗中凝神,剖析他话中玄机,听了半天,只听出打算接下来都白吃白喝的从容。 “在我赚够赏金,能在这帝京买下一处居所,自然不敢再劳烦大人。”解碧天如是说。 如今天下就燕都是能住人的地界,帝京更是寸土寸金,岂是能轻易买得起的?奉仞无语,只打算收留他两日最多,便让他自己哪不扰民哪待去。 眼见阿木河便要跟着解碧天进屋,奉仞忍不住开口:“你这狼……” 他一开口,解碧天与足下的阿木河便同时转首,廊下未点灯,两双狼眼一同幽深地注视而来,鬼魅般冷冷无情,无端让人心惊肉跳。 “阿木河通晓人性,不会毁坏大人物件。”解碧天弯下腰,把住阿木河前足下腋,将这头成年黑狼轻松地一把抱起,对着奉仞介绍,“对了,过些时日转凉,阿木河用来暖床,还算得上好使,为表谢意,倒可以让它陪睡。” 阿木河被他钳制在怀,摇了摇下垂的尾巴,装作良犬。 奉仞:“……不必了。” 闭上屋门前,解碧天又对着奉仞含笑道别,祝他一夜好梦。 翌日,吕西薄微微皱眉地看着奉仞眼下更深的乌青,语调也不免诧异:“此案尘埃落定,你不必再忧心惦记,为何看起来还是一夜没睡好?” 奉仞素来习惯一人独居,屋檐下如今多了人,又警惕解碧天那厮突然发作,一夜未眠,早早又得来断金司按时点卯,交接同僚。连环杀人案刚破,一堆文书转眼在他案上堆成山。 他没有多说那些破事,只面无表情道:“解碧天此人深不可测,同意协助断金司办案或有图谋,不能掉以轻心。” “我知道。”见他提起这事,吕西薄如有预料,放下手中的文书,用手指敲了敲其中一个名字不明的身影,“他似乎在找救助金栗的那个人,不知目的,不如将他放在眼前看管,你办事妥帖,我将他交给你,试着往后一同做事。他虽然棘手,但算是一个守诺的人。” 不知怎的,说话时,眼前闪过一弧璨璨金光,晃得人心烦。奉仞面色紧绷,当即拒绝:“有负大人重托,我与此人合不来,恐怕会影响办案。” 吕西薄掀起眼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据来报,昨夜你让他留宿在你那别邸里,寻常旁人都未曾有这个待遇。” “……” 奉仞不愿去想到底派了多少暗哨在盯着他们俩出入,无力地解释:“不,大人,那是……” “指挥使,许侍郎来了,称有事想与您商议!” 门外传来的呼唤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吕西薄站起身来出去,经过奉仞时拍了拍他肩膀,风轻云淡撂下几句话:“好了,权当历练,你多与此人相处,也好了解他的作风。以及,解碧天早上就给我传了信,说他很满意,非你不干。” 奉仞:“……” 金栗杀人纵火一案轰动全城,于天家眼皮底下点火,与藐视天子无异。圣上要求彻查到底,奉仞呈交了金栗犯罪的前因后果,搜罗证词证物,一并上交天听,魏连海数罪并罚,即刻下狱。 许蓝山一家贬为布衣,家财充公,念其幼子无辜,又有云贵妃保下,未曾累及九族,只驱逐出京,奉仞为此不少奔波,才换得减刑。 他笃定此事必然牵连不少宫中官员,魏公公不过一个宫中置办金饰的小角色,怎么敢如此胆大妄为,勾结命官栽赃诬陷?然而此事上头却有意重拿轻放,奉仞有意再查,被吕西薄制止,朝中日日风云变幻,无论最终以何种结果定案尘封,已非是他们这些为天子办事的鹰犬所能改变的了。 第20章 为了处理后事,奉仞数日忙碌,之前又没休息好,再强韧的精神也支撑不住这么熬,终于到了硬是被断金司诸人赶着回去的地步,也已经是日暮西山,天光昏暗了。 奉仞一身疲倦,回到别邸,才想起来有个人还在家中。解碧天说不会叫他麻烦,便当真这几日安分守己,未曾怎么出去给他招惹麻烦。 走过前院步入中庭,草木摇曳之声萧萧,正寻入月洞门,忽有一阵骤风卷来,奉仞身体下意识侧避,便见一道黑影飞速从自己身边窜过,扑落到地面,发出呼噜之声,便四爪乱挣,很没有威风地蹭滚着草地。 奉仞目光一移,才看到解碧天也盘腿坐在草地上,从阿木河口中取出一枚鸡蛋大的夜明珠。他仪态散漫,衣襟大敞,露出一角描金的纹身,那似乎是什么动物的骸骨,正自他左肩向胸膛延伸而下,隐入衣物。 薄汗覆在较深的皮肤上,随着呼吸,那金漆般的纹路起伏,如古酒微漾时的波澜。 穿得好不端庄。 对上解碧天的视线,奉仞察觉自己目光滞留,逾越了非礼勿视的礼节……但此时转移目光,岂不是更古怪?奉仞心中想着,便面色如常地抬头,直视解碧天的眼睛,解碧天面对他冷薄的态度,宛如主人招呼:“奉大人今日这么早放值。” 阿木河也站起身表示一下,浑身上下甩了甩毛发,解碧天伸起手臂挡了挡,浑不在意地拍掉自己被甩了一身的草屑:“阿木河在西漠待惯了,没滚过草地,兴奋过头了。” 他捉住狼首,对它亲昵地吻了吻,又感慨:“奉大人你瞧,多可爱。” 阿木河呲了呲牙,很恃宠而骄地仰高脑袋。 这到底是谁家?奉仞看着满地被压垮的青绿草根,惨不忍睹,而始作俑者是一只畜生,简直无可奈何。解碧天自从被指派给奉仞干活之后,成日就是在别邸里跟阿木河玩儿,时而出去买酒,时而在戏坊看演出,时而进歌楼洒金,全面融入这边纸醉金迷的生活,比起帝京的纨绔子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和奉仞的日子过成了反面。 算了。奉仞摁了摁眉心,平心静气自劝,只要他不招惹麻烦,平时穿好衣服,别暗中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也算是尽职了。 他正困倦,懒得计较,抬脚经过那一人一狼,就要往内院走去,解碧天却忽然抬手,捉住他的手腕。 奉仞偏过头,便见坐在草地上的解碧天一手抚摸着膝上的阿木河,一手将他拉得微微弯腰。 这么张鹰视狼顾的脸,偏偏生双多情的眼,牵连着奉仞,拇指抵上他的掌根:“奉大人,人如草木,需浇水养之,观你近日少食茶饭,实在很伤身体。我方才煮过面,不知大人可愿赏脸一尝?” ……嗯? 两人对坐,奉仞看着面前的面汤,瓷碗里红油与葱花飘动,远覆过了清澈的汤色,面条齐整乳白,捞在碗中,色香味俱全,闻起来倒真的很好吃。解碧天看着像是个挥金如土的魔头,在庖厨上竟也有所修行,看来是自己以貌取人了。 无事献殷勤,借机下毒也不无可能。 解碧天见他停顿,自己先舀了一勺入口,很是体贴地解释道:“这是西漠的做法,想必奉大人未曾尝过。在我们西漠,虽然猛汉豪杰甚多,但可豪吞三碗面不改色者,也十分难得。” 奉仞有心拒绝,解碧天一手撑着下颌,目光定定看着他,奉仞向来自尊心甚高,却因为容貌常被人轻视,解碧天这么说,是成心让他放不下面子。 “我不过是感念大人这几日收留照顾,岂会害大人?”解碧天又搬出这奉仞一定很难开口拒绝的名头。 奉仞将信将疑,用银筷架起面条,放入口中。 屋中沉寂片刻。 解碧天看着奉仞微微捏紧了筷子,默不作声,低头一口接一口吃起来。 他吃饭一向斯文有礼,是高门子弟留下的习惯,今日转眼间半碗面汤下肚,不带停歇,不知饿得狠了,还是这面确实太好吃。解碧天眨了眨眼,开口问:“如何,奉大人可还……” 话没说完,一阵咳嗽猝然从奉仞口中呛出,他面色一变,推开碗,弓下身体剧烈地咳了起来。 奉仞方才风卷云残,实则只是为了快些将这折磨熬过去。他已竭尽全力忍下,可那种不属于帝京的辣味与酒味直从喉腔焚烧到鼻腔,极其剧烈辛辣地席卷了他的味觉。 解碧天捂着脸,肩胛抽动,笑声十分发自内心,与闷闷的咳嗽声相得益彰,惹得奉仞恼羞成怒。 果然没安好心,信他才有鬼。 自他入断金司后便鲜少有人敢戏弄,一着不慎,却在这人面前犯了笑话。奉仞懊恼得很,又因为咳嗽得说不出话,只能狠狠怒睨他一眼。 玉白面皮浮出赤红,一路漫涨到颈后,消减了平日里的冷冽气势,多了几分年轻的窘迫,这时才显出刚过及冠的青涩。 解碧天终于笑够了,想起来收拾自己的恶果。他左脚踩上椅子,一下倾身过桌,高大阴影笼盖住半扇窗光,提起早已备好的清水茶壶,一边扳住奉仞的肩,一边将壶口抵进奉仞的唇齿之间。 “奉大人果然是人中豪杰,在下甘拜下风。” 冰冷的水涌入灼烧的喉咙,激起一阵细颤,恰逢甘霖,使焚烧的热度得以冷却。他缓解痛苦,然而解碧天并未停下,半强迫式的动作,仍牢牢抵住齿关,奉仞不得已继续咽下源源不断的清水。 他皱起眉,秀美的容光折叠出有点茫然的碎芒,是棱角尖利的琉璃。 解碧天想,还真是心热神驰之色啊。 水流自唇角溢出,奉仞已反应过来,伸手搡开茶壶,解碧天用带着刀茧的拇指抵住他的唇缘,轻飘飘地擦过水迹。奉仞仰头看到他背光的面容,熟悉的、不时闪动的感觉,用力去想也想不起,不知何时两人吐息拂得暧昧,面前,一片薄情的、擅长谎言的唇在动。 “奉大人……西漠的东西,烈不烈?” 第21章 忽如远行客(五) 金栗之案查办大小官员十余人,这些年内务贪污赃款共计三百万金,断金司查办之后,圣上震怒,当街斩首魏公公,以儆效尤。此案牵连帝京,又是帝京之中罕见的连环杀人案,因作案手法复杂,最终以真凶为金栗结案。 奉仞负责此案,因手段雷厉风行,又救下云贵妃的侄子、许蓝山之子许淮,立下头功,竟破格提为断金司副指挥使。 他以这样的年纪官居副使之位,可谓年少得志、自古罕见,虽然断金司立于朝廷之外,然而掌管诸多天家要务,地位极为重要,也证明谁受圣上信任。 奉家向来内敛清高,不甚攀附朝中权贵,如今天灾严重,致使人才凋零,奉仞脱颖而出,圣上很中意这个青年。 为此,断金司作庆功宴,庆贺连环杀人案结案、奉仞升职,司内难得操办宴席,吕西薄面色也不复往常严峻,这几日带着和缓的笑意看着上下筹办。 奉仞却最头疼这种宴席,姬全虽有心去庆功宴,奈何断金司向来不参与朝政党争,皇储亲近并不合适。他便寻人打了一把宝剑,亲手赠给奉仞。 “我听说你这次险些没命,沥光枪不便时时携带,你平日拿在身上恰好。” 奉仞双手接过,借着窗光拔剑出鞘,一簇银光照出双眼,恰逢屋外落花一瓣,飘然入窗,经过刃边,落地已一分为二。他不由赞叹:“好剑!多谢殿下。” “你满意就好。有空去看看胭胭,她很想你。”姬全含笑摆手,知道这位好友向来喜爱兵刃,必然欣喜,“此案如此凶险,还好你能全身而退,我听闻那日发生的事,简直冷汗频出。” 奉仞动作一顿,却不知道该怎么诉说。 说是全身而退,还多亏解碧天这个变数,若非当夜是他及时相救、驱使阿木河去咬断引线,也许自己也会葬身火海,何来今日风光。只是这家伙行为狂妄、言语荒唐,实则十分恶劣,时常戏弄他也便罢了,说要赚够赏金在帝京有住处便走,每日却花钱如流水,单是不知哪惹来的诸多情债过节,便有男男女女各式人物上门。 若不是这是断金司的地界,他的仇人估计也得三天两头来拆家。 当然,解碧天表示,自己身居于奉大人的府邸,自然绝不做违背道德之事,影响他名声,一般他出门在外,都说自己叫公孙屏。 奉仞的别邸,只怕再过两个月便成了解碧天与爱宠的地盘。 不过,金栗此案,除却赏金之外,自己确实还未好好答谢他。 到了庆功宴那日,已至日暮开席,奉仞前脚踏入,后脚竟跟着解碧天,看样子是一道同来。 解碧天终究是个彻底的江湖人,并不打算与他们这些天家鹰犬走得太近,往日从不来断金司,奉仞对监视这个麻烦更是多次上表请求换人,屡驳屡求,关于解碧天究竟如何招惹奉仞,在司内暗地里已经流传过各种版本。 今日奉仞却亲自请了这人过来,也是稀奇,许多人还未见过他呢。解碧天对上吕西薄探究的目光,主动走来打了个招呼:“吕大人,好久不见。” 第21章 吕西薄点头道:“没想到你会来。” “奉大人亲自邀请,自然要来。” “……你来帝京也有两个月了吧,如何?” “既没有旱得生烟的土地,也没有长得无尽的寒冬,到处是欢笑,只要喝酒便能度过一日,实在没有比这里更舒服的地方。”解碧天低声笑了笑,“为招安,还把断金司的国之栋梁放在我身边,实属殊荣。” “奉仞虽不喜欢与人亲近,但若你不做些出格的事,他自然也会真心待你。” “大人多虑了,我与奉大人一见如故,正是相处甚欢……” 他们正说着,奉仞已经从不远处走过来,他身后的同僚们显然有些认识解碧天,不敢靠近。解碧天摆了摆手结束虚伪的对话,便自己寻了个远些的断金卫位子落座。 他坐在那提壶倒酒,自顾浅酌,仿佛身边无有一人。吕西薄目光微转,瞥了一眼身边的奉仞。 “今夜严丞相也会来,让这种身份不明的江湖人进到庆功宴,可不像你的作风。” “许淮能毫发无损地出来,也有他的相助,岂能归功于我一人,这庆功宴本该有他在。”奉仞淡淡道,末尾,自己又补了一句,“……我不过尽到人情。” 公孙屏在门口向他们打了个眼神,便有几道人影自堂外步进,奴仆毕恭毕敬引着路,将灯笼悬高,照亮来人。但见一身形清瘦、着黛蓝锦袍的男人走入,众人纷纷站起,向他恭敬行礼,男人两鬓虽已经掺杂着霜发,却不掩精神沉烁、渊渟岳立,自其眉眼,可窥见年轻时的几分风华。 正是当朝丞相严煊,也是奉仞的姑父。 奉家世代与严家关系亲近,常有联姻,故而奉仞虽家世算不上煊赫,能在帝京平步青云,也有严丞相的赏识和提携。 严煊落座之后,庆功宴便开始了。 他与奉仞饮了两杯酒,询问他近况,谈了些体己话,又提点他处理与朝政相关的消息。 奉仞本家遥远,严丞相对自己在帝京都有照顾,对这位长辈很是敬仰:“多谢丞相提点,我定会多加注意。” “嗯,圣上提拔你为副指挥使,想必寄予厚望。”严煊虽如此说,神色之间却并无喜色,“现在跟着吕指挥使,当潜心多学一些。” 他怀有心事,几次看向吕西薄,似乎察觉这次案件落幕的隐患,只是此时并不确定,便也没有言出。奉仞对他的话语虽然心有疑虑,但也并未多想。 严煊只为了来庆贺奉仞升职,与他们这些人也没什么话可以多说,稍坐了半个时辰,和吕西薄谈了些话,便离开了断金司。 丞相一走,断金司众人皆肉眼可见地轻松下来,毕竟大部分人并非是官家出身的,天家之刃又与这些权臣绝称不上关系和谐,立场上互相忌惮,作风上互不顺眼。 酒盏往来,声色馥郁,席间气氛渐渐热络喧闹,今夜庆功宴的主角奉仞,已经被同僚们劝了好几轮酒。 断金卫素来办案时就行事夸张,时常无法无天,酒入肠中,熏得满腔热意待发,往日勉强压抑本性,现在就越发闹腾。投壶、拼酒、吵架、甚至拔出武器当堂比试,玩些江湖下九流把式,旁边还有人在下注对赌输赢,一锅粥般乱,吕西薄倒是见怪不怪的稳当。 不多时,有人喝醉了,与人比投壶已捏不住箭矢,眼见输得满兜一个子不剩,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想起旧事,突然拍案而起,说起奉仞十五岁在中秋宴上的五星同归,寻衅对手有没有胆量应战。 往常秉公办事,他们对奉仞一向敬而远之,如今喝多了酒汤飘了,七八个人如犬群过境,呼啦簇拥过来,不容他拒绝,把投壶的箭放到奉仞手中。 七嘴八舌,要他给对方点颜色瞧瞧。 五星同归,便是五箭齐投,共入壶中,投壶不用内力,是武者们间默认的规矩。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然而箭未捆在一起,投出时必然各生轨道,即便是三星同归,也已经算得上佼佼者。 奉仞十五岁的五星同归,很是让人津津乐道一段时日,当然也有人不信,只说不过是运气,那时奉仞心高气傲,不屑去辩驳。再后来,他性格渐渐沉稳,自觉投壶是贪玩好乐,为了律己,便很少再碰。 如今众人旧事重提,他面皮不由发热,如同被推上台表演,偏偏人人起哄,连壶都已经端到他面前。 “副指挥使听说有三四年没玩过投壶,若投中煞煞他风头,往后你便是我大哥!你说一,老子绝不说二!” “什么大哥不大哥,那都虚的,你至少该赌几杯酒?几块金?” “滚犊子……” 耳边吵吵闹闹,奉仞酒量不高,实则已经半醉了,只是他喝酒上头时十分安静,端坐在座上,看起来仿佛丝毫没醉,神色也如平常不近人情,唯有面皮覆红,犹自敛眉认真道:“不可,断金司又非江湖帮派,你我各司其职,只需做好分内之事……” 他说的话无人专心听,催着他握住五柄箭矢。 见实在拗不过,奉仞只好捏住,虽然久不碰投壶取乐,还喝了酒,但他并不担心会失手,这是他很自信的技艺。奉仞扬起臂抬头,瞄准时,视线飘然落远,不经意看到下座远处的解碧天。 这人正支着膝盖,偏头越过人群望这边,手中还拎着酒壶,他从头喝到尾,案上、足边堆满酒壶,和几个拼酒惨败的醉鬼,横尸一地。因坐的位置偏僻了些,沿着多情的唇峰,有暖光晃荡,仿佛金红交融的烟波。 在看他。 这认知令奉仞心跳莫名一滞,下意识将手中箭矢投出,五箭如流星飞掷,数道目光殷殷紧追。因为一点不可言的慌乱,他没把握好最佳的力道与方向,眼见其中一支就要偏离。 一道暗劲自指尖弹出,从隐秘的方向轻悄悄打中壶口,使其微微倾斜,恰好能够将所有箭尖吞进,便散作一阵清风,不留丝毫痕迹。 ——转眼间,五支箭矢稳稳当当落入其中。 沉寂一瞬后,连绵起伏的叫好声爆发,众人兴奋不已,狂饮大笑,宴席又是推向一番高潮。 肩上压来数人勾搭时的重量,同僚热烈的声响在耳边喧哗不止,奉仞紧紧收拢投壶的五指,垂着眼盯着杯中绿湖般的酒浆,耳根通红一片,什么也没听进脑袋。 第22章 忽如远行客(六) 奉仞睁开半帘湿重的眼睫,眼前一片模模糊糊,浸成死水的夜色晃动着,与树杈交叠时轻轻簌簌,月色揉成一披纱,正蜿蜒地飘在水面之上。 在哪?他迟钝地想,刚才好像进了别邸的门槛,险些一脚绊倒。他只依稀记得断金司内的庆功宴上,喝完的酒坛堆积成山,将入秋的霜气未能侵袭今夜半分,形形色色的面孔,被烛火照得发红生光,还在挽臂大笑而歌。 他喝多了,已经觉得有些不适,终于在宴会上败退。也是喝多了,没在断金司先找个屋子歇息,还非要从走到城东的宅子,他看起来行动自如,未曾被灌醉,众人以为他千杯不倒,没在意陪行。 他一路走回去,浑身倦怠,到了宵禁时分,街上已经没人了,只有萧冷的风在吹。奉仞只觉得好久没有这么难受,毕竟他向来自制,痛饮也绝不过量,这般醉酒还是头次,又走了片刻,扶着墙,实在乏力得走不动,倚靠在巷边。 醉意横陈意识,如沾到衣襟里的棉絮,如何挑都挑不干净。约莫刚才那会醉得深了,以至于前因后果他都有点忘了。 有人将他拉起,架在肩膀拖着走回去,奉仞身量高挑,扶着他的人肩膂坚实而宽阔,一路不觉乏力。熟门熟路走入宅中,没点灯,暗得很,这人一言不发,奉仞眯起眼,勉强分辨出他耳边一盏金轮。 总算拖进屋子里,门都没合上,奉仞却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一挣扎,两人步履踉跄,开始匆忙地互相踩踏,那人揽住奉仞的腰,收紧手臂,一把兜住他。 衣襟原来湿透了,深色的衣服水痕斑驳,浓重的血锈味逸散,好像还保留着新鲜的刚刚喷薄的温热,如雾气萦绕在对方身上。这犹如刚从尸山里走出的味道,却和帝京香醇的酒糅杂在一起,显得鬼魅而怪异。 奉仞鼻尖恰好抵在他颈边,闻得分明,拧起眉,低声道:“……解碧天,你身上有血。” “你醉了,那只是不小心泼在身上的酒。”解碧天的声音通过胸腔微微发震,传入耳中,“醉成这样,我该去打盆水给你了。” 解碧天从善如流地说谎,转移话题后就要走,被奉仞攥住手腕,抵回门边。他潜意识觉得解碧天是个无法无天的麻烦,此时此刻更不能放这人逍遥法外。 他努力保持平衡,并且一板一眼地审:“你刚杀过人,是谁?” “奉大人,我好心将你背回家,还要如此审讯我?” “别打太极。”他不配合,奉仞本就头晕,越用力攥着他的手臂,“我不信你只是好心路过,还能恰好看到我。” 脊背抵在门板,硌得钝痛。现在又突然敏锐起来,不知道前一刻还烂醉如泥的人是谁,解碧天想,怎么醉酒了还一心办公,难怪皇帝要升他当副指挥使。 第22章 奉仞只感到他沉默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拨向自己颈后的发,手指经过,耳边同时落下暧昧的、轻佻的唇吻:“奉大人看出,我只好供认不讳……不过是打算乘人不备,换来一夜风流呢。” 酒是穿肠毒药,是迷云隐欲,是颠倒错乱。 奉仞笃定那投壶、那目光、甚至于数十杯酒,都是解碧天设计的陷阱与圈套,只为了捕猎窥伺已久的猎物。他太过大意,轻信了西漠来的东西,无论是酒还是人。 明知是解碧天故意激他,但奉仞现在思绪实在很难转弯,听到时呆了片刻,酒都醒了三分,这私德败坏的魔头,简直、简直还有什么话说不出来? 奉仞被踩到尾巴,着恼地缓过神,抓住解碧天的衣襟,要推开他,却用过了气力,撞倒了檀木架上的东西。 听得哐啷啷的声响四起,两人一下绊到落在地的杂物,不由摔滚落地。 躯体撞在地面,震得器物颤动,两人都没及时卸力,只觉浑身散架般一痛。解碧天正伏在奉仞身上,撑起手臂,浓密微卷的头发便如瀑流滚下,垂在他的颊边,风吹来,一晃一晃地挠。 他阴鸷的眉眼没入半边月色,淡化了那种天生的冷酷,眼珠盯着奉仞,微微转动,低下首,滚烫的呼吸巡游在奉仞的面前,好像在寻找下口之处。 奉仞浑身紧绷,蓄势待发,只要解碧天一发难,便能立刻还手出击。然而他紧张了片刻,解碧天还是这么不紧不慢地盯着他,仿佛狎戏,直盯得他后颈生汗、无缘由面上又开始发热。 无怪他,奉仞自小矜持不苟,不喜与人靠近,何况像现在这样隔着薄衣紧贴,鼻尖快要对鼻尖。不知是否解碧天修行的功法性烈,他身上的温度较常人更高一点,在帝京现在夏末的时日,更如火炭滚烫,切切实实传达到奉仞身上。 他更不能目光移动,这厮平时就穿得轻狂放荡,俨然不屑于融入帝京的礼节,此时撑在他身上,衣襟自然垂下,一片暖沃纳入眼底,山峦起伏,道道金河缠绕。 奉仞断然咬牙道:“起来!” 解碧天却无动于衷,还要伸手,以掌根靠着他的腹,向下滑去,顷刻,压着他的下身,忽低声笑了笑。 这笑声带着解碧天惯有的微微鼻音,可堪为靡靡之弦响动。 他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奉大人好兴致。” 那只是因为他半天压着不起来! “……你滚开便没事了。”奉仞面色涨红,一张玉面凝血欲滴,蒙得奇耻大辱,更是气急。他屈膝想挣开身上的人,却抵到了解碧天两腿间同一处关窍,这下浑身一僵,看着解碧天那双轻佻的笑眼,奉仞浆糊似的思路终于分拨出点急智,勘破荒唐的迷雾,他一时不由扬声,“你是断袖?” 两人动作一顿。 解碧天有点诧异地挑了挑眉,倒不是因为奉仞说他是断袖,而是因为奉仞才发现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 “人之天性,多是爱好美色,有何不可?”解碧天弓身,顺势抬高奉仞的腰,一同相抵,“哈……愿为大人效劳。” 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坦然说出这种话的人。奉仞气得哑口无言,与他继续争辩,只会让自己更陷于无地自容的境地。 手指缠上,隔着布料相互厮磨,锦缎虽细腻,还是难免感到粗糙,不知为何在这时却显得令人颤栗不止。 他说效劳,便当真不遗余力,奉仞正是易于挑逗的年纪,平时也不过草草应付了事,这番驭人手法,怎能抵抗得住,只越觉酒与欲蔓延,使他灼烧。 他不觉拱腰向上,送进解碧天温热掌心。 这厮还要问:“如何?” 解碧天的眼幽幽照着,如同宴上远远注视时的目光。 又是地面震动,奉仞曲腿卡着身上人的腰,扭身一翻,将解碧天压制在地。 如今帝京纸醉金迷,流行断袖之癖,奉仞虽不鄙夷,但也不曾去触及。叫解碧天压着一头捉弄,本就恼火,如今颠倒位置,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没太明白怎么做。 他只好趁醉意破罐子破摔,学解碧天的伎俩摸索,两人都浑身一颤,闷哼出声。 “……不好。”难为奉仞脑子不清醒,还记得嘴硬。 食色性也,追求天性是人的本能,也是最原始的冲动。因为记得对方是谁,所以都没有温柔,以至于掌心都被磨得发热隐痛,心跳随之一滞,一跳,一悸。 奉仞还是青涩、不知变通,头颅蓄着醉,昏昏低垂,大概觉得此事荒淫,所以阖上眼不看。解碧天的左手抚过奉仞的耳后、颊边,冷白的皮肉现在赤红弥漫,血气重得快要滴出来,热意蒸着冷峻端庄的眉目欲稠色艳,蹙眉也成了催化情欲的神态。近似于缠绵的动作,近似于接吻的距离,不会逾越,也不需要过多的感情。 兴之所至,欲念一动,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欲望充盈难止,将所有思绪都糅杂在一起,飘零魂外,解碧天用微尖的犬齿衔咬他的耳,低声:“若双手不能令奉大人尽兴,我可以唇舌代之。” 清心寡欲、一心办案的生活,已经伴随奉仞许久,今夜,他从未如此感到情欲二字的可怖与狂妄。 膝盖紧紧跪在冰冷的地面,因动作带来冰凉的微微刺疼感,裹挟在蓬勃旺盛的欲望之中,犹如道德在冷眼旁观,更令奉仞战栗。他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西漠的一个传说,听闻有一个名为什拓的邪魔,被锁在太阳之中受烈火灼烧,他在夜晚借月光附身于草木、风沙、动物、人类,无处不在,蛊惑意志薄弱的过路者,使之堕落,再以他们的绝望为食,驱散炽热。 此时此刻,解碧天的话语就犹如寒林之中荡出的暖雾,是什拓的吐息,什拓的蛊惑,缠入奉仞的血肉骨髓,无孔无入,几乎可怖。 奉仞想挣开那种窒息的幻觉,紧紧闭上眼,眼皮颤出一阵暖红。他浑身战栗,细密的汗珠悬在鼻梁之上,然而随着解碧天的言语,旖旎的绮思只消展露一瞬,他骤然咬牙,堤坝便粉碎。 那西漠的邪魔压着他的颈,手指漫游过奉仞腰带,仿佛情人缠绵,声色煽情:“奉大人,你在想什么……要什么?” “我……我……”奉仞陷在有些微晕的余韵之中,难得语不成句,不知气的还是舒服的,这赧然潮湿的容光,越发令解碧天色欲熏心。便见奉仞蓄着欲色的眸光闪动,与什么纠结着片刻,似破釜沉舟,终于从嘴里蹦出:“我……我想与你一同继续查案。” 语毕,他彻底心神松下醉倒,像只大猫伏卧在解碧天胸前,手臂肌肉尚且是蓄力警戒的姿态。 解碧天:“……” 他躺在地面,揽着酒量不过两碗的醉鬼,半晌,终于也无可奈何地失笑。 第23章 忽如远行客(七) “是,照这样下去,只怕云州粮仓已空,今年流民暴乱越发严重……咦,奉大人,好像从未见过你用这种颜色的发带。” 公孙屏在一边等着奉仞看完文书盖章,正漫谈当前局势,不经意抬头,瞥见他发冠后一抹颜色,不由好奇出声。 奉仞抬起头,借着架上铜镜看清端倪,群青色浓,难免张扬,燕都流行清雅秀丽之风,他往日也不曾用这样的颜色,自然显眼。无怪今日一路行来,司内诸多常与他见面的同僚对他多加注目。 ……怪只怪昨晚宿醉。奉仞酒后睡了数个时辰,醒来时头痛欲裂,人倒是好端端躺在床上,衣衫未换,身边没人,只是不该记住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如同洪水猛兽咬住奉仞尾巴。 解碧天已不在屋中,日升中天,早过了断金司点卯的时间,奉仞发了半刻呆,把昨晚的事回忆得彻底,骤然从床上翻下身来,屋内一顿啷当哐当的动静连番响起,他风一般洗漱换衣,难得匆匆忙忙出了门。所幸没碰见解碧天那厮,不知道他回屋还是出门买酒做事去了。 紧赶慢赶,等到了断金司,才想起来他已升任副指挥使,不必依照往日的规矩。 他扎发时忙着翻找腰牌,压根没发现拿成解碧天遗落在屋内的发带。 原因有够丢脸荒唐,绝不能说出口来,他假装轻咳两声:“……别人送的。” “噢,”公孙屏狐疑地揣摩他极力掩饰的神色,忽然福至心灵,贱嗖嗖地凑近,“难道是奉大人的心上人送的?” 面对公孙屏目光,奉仞捏皱了半角文书,险些撕裂,他绷起面皮冷冷道:“下一个派往云州的名单定了么?如果很闲,便一起去吧。” 这欲盖弥彰的威胁,从头到尾散发着入骨的寒气,不知道是不是恼羞成怒,公孙屏察言观色,立刻夹起尾巴闭嘴。 他心中越发肯定,绝对是哪个倾慕于奉仞的小姐送他的礼物,奉仞若对人无意,必然不会教人误会,平白耽误。如今都戴上头了,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哎,也罢。副指挥使这木头脑袋,能开情窍已是不易,指不定还没许定终生。不知何许人也,竟能够拿下这传闻啃不动的帝京媒人首选,改日一定要看一看。公孙屏一向八卦,心中啧啧感叹。 第23章 拿过文书,临走前公孙屏颇为关心地补充:“奉大人,若在情场有所不解,我可为大人出谋……” “滚!” 奉仞升任之后,事务不减反增,断金司这些年积案许多,旧案未平新事又起,解碧天虽然性情古怪,不知道吕西薄与他怎么谈的,能拘得住这种江湖客,但解碧天江湖经验丰富、所知甚杂,在办案上竟与他算得上不可多得的默契。 人与人作风相差甚多,要跟上奉仞的步调,寻常人未必做得到,解碧天倒适得其所。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一个出手相救一个拔刀威逼,虽然效果出奇,也难免常常中途意见相悖,多半是“你怎么能这么做”与“我这么做有什么问题”,案没办好,先争吵至动手,形势轩然,马上就要分道扬镳、再也不干的架势,司内避之不及,末了又被吕西薄勒令和好。 世上没有天生契合的榫卯,也没有一步不错的选择,但可以有被强行捆在一起的两颗钉子。 只是不知为何只要他们两个人在一块,本该一目了然的案件与任务总能越探越深,延伸出众众奇事,最后鸡飞狗跳、死里逃生。 公孙屏认为解碧天此人八字与奉仞相克,劝他还是少和这种人来往,并持之以恒地挑其毛病,当月被人穿小鞋扣了全部俸禄。 如此时日飞逝,好像一眨眼间过去,缺乏实感,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时常浮现,又很快被眼前发生的掩过。两人终于也能相处下来数月,办成的功劳与赏金变多,解碧天没搬出他的别邸,奉仞也不再提。两人如同遵守着一个没说出来过的规则,闭口不谈那夜发生的事,也不寻找京中哪里的房子能养西漠来的狼。心照不宣,不知所谓。 吕西薄看出他们关系和缓,几次想游说解碧天入断金司,但无功而返。奉仞听说,解碧天本来来帝京,也只是吕西薄偶然和他认识,那日亲自下马,与他谈话,请他到帝京一看。 这话是解碧天亲口说的,他躺在廊下,枕着阿木河。燕都入冬了,院里草地被雪压得苍白一片,阿木河走过时留下许多凌乱的爪印,池水也已经结成冰面,月影落下去,模模糊糊一道莹白的斑。 被断金司指挥使亲自放下身段相邀,一般都得称奇了,解碧天却好像只是来喝杯茶,不把任何人放眼里。 “我无羁无绊,不过权当游戏人间。查案既能得到很多我想知道的事,又有人愿意出钱请我,何乐不为。” 解碧天伸出两手,合在一起,借昏昏白笼光,投影映在云青色的纱门上,模拟出一只鹰展翅,又变作一只狼的侧面。 “奉大人,你看过皮影之戏吧?春花秋月、香风绿酒、贵女王孙……帝京的靡艳,就如这布上灯影,若风吹烛灭,便会尽数消弭。” 奉仞坐在屋内,黛蓝茶炉正烧着茶汤,沸滚的细微声响如雨落,膝上卷宗长长滚落一地,火苗跳跃,那些字眼看了几遍,没有进入脑中。 他低声说:“我知道。”正因知道,所以他以如此藐兹一身的决心,想使人间的倾颓更慢一日、人人都能多活下去一日。 犹如愚公移山一般,说出来,大概很令人感到惊异与好笑,又因为奉仞的名号,从而化为一种隐含轻蔑的赞扬。 无法抵抗便逃离,无力挽救便遗忘,无能为力便放弃。这就是帝京人所选择的办法,哪怕饥荒遍地,哪怕危报传来,哪怕五迁都城,只要眼前有可以作乐、可以享用的事物,便不会去关心那些空无一切的。冷漠而自洽,傲慢而懦弱。 他一向知道不同的人怎么想自己,怎么看待自己,只是维持着自己的步调。如果连自己都对自己充满怀疑,总有一日,名为奉仞的异类钉子,也会淹没在帝京的风云之中,成为最平平无奇、苟且偷生的一把刀。 那样的人生,画地为牢,实在虚无得可怖。 奉仞问:“那么比起帝京,你觉得西漠如何?” “西漠确实荒芜,”解碧天抚摸着阿木河,缓缓道,“它一成不变,正因一成不变,所有事物会为了存在而去抵御会毁灭自己的一切。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几乎算得上安心。” 解碧天又道:“其实帝京比我想得更无趣。现在留在这,只是有了想留下的原因。” 他没说下去,好像一件随口提及的事。奉仞心中一动,茶炉的盖子被雾汽震动,他目光往门外爬去,不知为何,出口却变成另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想查辟乱盟?” 帮助金栗报仇的医师,就是辟乱盟的人。据调查,这是一个自天灾开始后便渐渐在民间发展起来的组织,以辟乱扶危的宗旨,召集有志之士。奇怪的是,关于这个组织中的头领与重要人物,都无法寻找到名姓和踪影,甚至没有确切的形象。即便是断金司这样手眼通天的组织,也不能窥探。 “只是因为觉得有趣而已,一群怀揣着济世救人的人,自顾自地做着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却未能改变这个世间任何坍塌。”解碧天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枕着臂,看着数步之遥、披衣坐在那里的奉仞,“奉大人——你说,鹰犬与蚁巢,谁会先腐朽瓦解?” 他的口吻亲昵,与平时谈论笑话无异。 他眼中那些冰冷而蓬勃的火焰,是一种暴烈的欲望,也许现在规训于断金司面前的模样,不过是适应环境的伪装。 邪祟洗掉双手沾过的血,披着人皮,这样温柔地、恶劣地盯着他。 “你认为两者都一定会走向这个结局?” “即便是为了正义,辟乱盟有时候做的事,可算得上剑走偏锋、过于绝对。” “……” “人与人之间,各有其道。做自己应做之事,不论结果。”奉仞定定看着他,“若所做之事有违人伦,便该知道终于恶报的一日。” “早知道奉大人会这么说。”解碧天唇角在晦暗里模糊不清,犹能听到他笑起来的声音,又轻描淡写看向檐外,“雪下大了。” 奉仞便将目光放回卷宗,一时重归安静。片刻,解碧天似真似假地问:“若某一日奉大人要捉拿的凶犯是我,你会不会留情?” “不会。”奉仞语调平平,没有一丝犹豫,“我会亲手杀了你。茶沸了。” “那还真是……” 解碧天从阿木河身上起身,拧着胳膊伸了个懒腰,形似动物般懒怠,又带着半身寒气踱进室内。奉仞正提起壶,将热茶徐徐淌入面前的杯中,刚拿起,扰人的家伙坐下,倾身捏住他的杯。 杯缘抵着唇,解碧天的目光一点点扬起,奉仞看到杯中微微摇晃的薄影,变得扭曲古怪、不可窥视,对他微笑起来。 “求之不得。” 第24章 忽如远行客(八) 日暮西下,天光渐渐沁化为淡红,下午刚下过小雪,地面结着薄冰,凌凌照眼,商贩支担催马,自络绎游人中吆喝,其中一间波斯铺子的蓝门帘被单手掀起,一个青年探眼望了望日头。他身量出挑,面容就藏在半卷帘影里绰绰约约,犹可窥测几分风华正茂。若再走进去两步,才能看见蓄着金发的西洋老板站在他身后,被衬得很胖矮,并未露出身形。 “奉大人慢走,倘若有其他事情吩咐,我一定竭心尽力。” 奉仞点了点头,西市鱼龙混杂,容纳天南地北到帝京的人,是获得情报最好的场所,这个波斯商人是断金司用了几年的线人,为他们提供不少有利的消息。 天灾带来的影响不可估量,大雪与沙暴隔绝了大衍向边陲数十个国家的通行之路,这些饱受摧毁的国家,要么灭亡,要么也与大衍一样封国迁地,从前繁荣的商路景象早已不复存在。富贵险中求,依然有冒着生命危险、九死一生来到大衍的商人和掌握技艺的人,都可以得到在燕都的居住权,并且大多依靠自己带来的东西,得到极可观的财富。 他们或许还知道很多大衍人不知道的东西,对断金司办案十分有利。 老板见他今日不比往日冷硬不近人情,似乎怀揣心事,又想到今天他买的东西,便大着胆子多添了句:“……若大人还满意我们店的东西,下次有类似的珍货,我可为大人先留着。” 他悄眼看着奉仞反应,奉仞半背对着人,闻言攥紧剑柄又松开,抬手摸了摸后颈,因位置看不出什么神色,老板却露出了然的笑意。商人七窍玲珑,只消装作看不懂少年人动作的隐喻,有些事不必说太明白,反而惹人尴尬。 等着副指挥使大人这么沉默了两息,只应了一声“不用”,以公事公办的态度转身离开,步履极快,转眼便没入人群之中,留老板在原地伸出半只手没能喊住人,显然对这个雷厉风行的副指挥使无可奈何,只好摇了摇头作罢。 百姓归家的时辰,街边喧闹,很多孩童捧着雪嬉闹,还传来摊贩骂骂咧咧的责怪。奉仞暂时没什么要务,便一路走回断金司,老板说的那句话却像是咒语,犹自在他脑海飞旋,扰得他几分心神不宁。 第24章 那是什么意思?只不过是前日解碧天突然说有事要回西漠,他与吕西薄的约定自然作废,今日解碧天就去断金司告知吕西薄。奉仞虽对他来去并不打算干涉,只当少个麻烦,只是与解碧天不知不觉共事大半年,他才为此买了饯别之礼,就算是还了那些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人情。 况且他原本不过是到那铺子里办事,看到店里的东西想起,才顺道买的……又并非赠给什么特殊之人,不必用太暧昧的含义取代。他们各行大道,兴许未有再见之日,一次就够了。 装着饯别之礼的檀木小盒,在怀里与革带微微碰撞,如心声回响。 他这般思来想去地自己对自己解释,不多时已经走到了断金司门口,奉仞迈过门槛的步履一滞,凝起神,缓缓停下了脚步。 断金司实在安静得古怪。 即便是到了放值的时候,断金司也绝无可能这样安静,负责不同职务的人本该在交接不同之事,可现在这里静得死寂,像连一个人的呼吸都没有。 奉仞藏匿声息,一间间屋子推入查探。没有人在其中,案上摆着半凉的茶,地上散落写满情报的宣纸,檐下丢着别人随手丢在那的染血外衣,被日落之光照得发白。 仿佛一个呼吸间,所有活人在日常里凭空销声匿迹,被世界抹除,留下一地余温。 除了鬼神,谁能真的做到这种事情? 如果没有皇帝宣召或是吩咐秘事,指挥使应当一直坐镇司内,这么多断金卫消失不见,吕大人不知道是否出事了。若连他也不在…… 想到此处,奉仞心中一紧,当即急掠往吕西薄那边去。 数百步后,吕西薄平日处理事务的居所出现眼前,门窗皆闭,里头尚未点烛,浸入淡墨浑浑的暮色。侧耳,隐隐有声音,听不清晰。 奉仞靠近门口,抬起手正要敲,忽闻到一丝很淡的血味。这锈气太淡薄,隔着门窗本不会泄露一丝一毫,顷刻就会被风拂走,却没散,反而渐渐浓起,屋内开始传来磨刀一样的声音,嘶——嘶——嘶……三声,如同爬虫行走在奉仞的臂上,游曳出一阵伴随心悸的冷栗。 重归寂静。 奉仞霍然推门。 昏暗里的细尘飞荡翻滚,粒粒如金屑,落下的覆在地面一滩血水之中,消弭不见了。 他以为自己也融化在其中。 解碧天背对着他,一脚踩在案上,原本弯下的腰直起,听到开门的动静,转过头,露出沾血的脸,与身后坐在案后座上的无头尸体。 尸体端坐在椅子上,身形笔挺,姿态微微放松,温热的血仍在断口源源不断淌出,喷射出来的一道血痕溅在墙上,尸体心口竟插着一支笔,圆润的笔首贯透皮肉,深深刺入身躯之中。 浓厚的血腥气弥漫空中,钻入鼻腔,叫人作呕,解碧天看到是奉仞,只是微微含笑,一边拖着血光淋淋的长刀,一边提着手里的头颅,转身径直朝奉仞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剑光乍明,面颊生寒,发红的眼看着他,白虹的宝剑对着他。 解碧天不躲不避,就站在那里,任由剑尖对着咽喉,未干涸的几滴血挂在他深邃峻峭的骨相上,缓缓流动,他幽深的眼竟发着蓬勃的、兴致盎然的光,映照出奉仞一张血色褪尽的脸。 那头颅鬓发微散,疤痕从唇边穿过,往日威严沉静的眼空空睁着,神态还停留在微微惊怒的时候,似乎并未料到凶犯的发作。 奉仞只觉得心魂已经被那双未瞑的眼定住,几乎麻木不知所感,好像看一场割裂的、无法理解的、充满血腥的戏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未如此剧烈地怒颤:“……为什么这么做?” 他不该问,不该多说废话,从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拔剑让对方偿命,而不是在这里像个孩子说话。 解碧天又近一步,剑划破了他的皮肤,血珠滚落,和襟上吕西薄的血交融。 料峭的雪气从门口渗入,地上的血已经开始凝结,两人的呼吸漫出薄雾,血滴之声如瓦上残雨。 “我想杀他,就杀了。”解碧天说话之时,喉间脆弱的软骨滚动,触碰着奉仞的剑锋,似乎比淬炼得锋利无比的宝剑更重,竟使之不由颤动起来,“看见你这样的神情,不知为何……我心情好得出奇。” 奉仞攥紧剑柄,不觉五指深陷掌心的刺痛,终于找回自己的气力:“就为了这种荒唐的理由,你便要杀一个人来取乐?” 他瞬息暴起,剑刃终于前刺,解碧天侧身,剑恰割断两缕发丝,刀背抵住一击,手腕蓄力而震,斜切向上。 他们舍弃了所有技巧,实行了必须一方被杀的死斗。 虎口被震得发痛,奉仞带上情绪的招式凌厉而磅礴,哪怕两败俱伤。他知道自己心思杂乱,再下去定然会输,但亲眼目睹吕西薄的死,令他几乎已失去平时的冷静,难以好好思量眼前发生的一切。 又一招被拨空,剑刺破桌上胆瓶,碎瓷崩裂,案上事物哐啷震倒,刃尖已入木三分。 解碧天身形一动,俯身贴着他的耳叹息,语调几乎算得上怜惜:“他本就该是已死之人,奉大人自欺欺人,要到何时?” 奉仞猛然一怔,随剑风惊掠起的一沓文书,霎时漫屋狂飞,自他的眼前吹过,字迹密密麻麻,一瞬之间,皆纷乱地刻入脑海。 在白纸的间隙之中,解碧天按住奉仞的后颈,强迫他抬头,另一只手将吕西薄的头颅提高,奉仞对上一双黑得幽惨黯然的眼。 死去的人灵魂也会离开,如今,那如空洞枯木的头颅,看起来竟有点陌生而遥远了。 男人的声音仿佛从此世之外传来:“吕西薄应在半年之前为天子寻找灵药,途中遭遇仇杀身亡,悬首于城门。” 康元二十三年六月。 帝京发生七宗杀人案,年轻的奉仞奉命追查真凶,因恃才傲物、过于自负,没听取吕西薄的意见,只与两个断金卫潜入流焰塔,发现了金栗与许淮,得知了窃金背后官官勾结的真相。 当夜他们误中陷阱,腿脚皆受暗器所伤,又没有外援可以传递消息,更危急的是,金栗神智疯癫,竟在流焰塔之中做了火药,想要在帝京的市井内引燃爆炸。 引火索缠在许淮脖颈,金栗狂笑乱舞,在仇恨中举起烛火。 无法奔前夺下,来不及放出消息,没有其他改变的余地,只有维系着一条命和数百条命的选择,必须在一瞬间下定决心,不能有任何犹豫。 没有转机出现。 奉仞举起弩箭,最终射穿了金栗与许淮的喉口。 一分不差。 康元二十三年七月。 金栗之案引发天子雷霆之怒,可惜,他死不足惜,不过是朝野间几只蛀虫咬过的草芥,余味索然,陛下所震怒的是云贵妃宠溺的侄子、太学最有天资的学生,许淮死在这个案子之中。 与奉仞同去的两个断金卫不见踪影,吕西薄顶替了当夜流焰塔发生的事情,保下奉仞,他官职功过在身,才能够承担住此事罪责。天子本就开始忌惮这只自底下逐渐爬高、亲手养出的鹰犬,借此事将其责问,迫其卸任。 云贵妃伤心过度、卧床不起,天子便派他去苦寒的北原寻找灵药,将功补过。 断金司不可无人统领,奉仞暂为代指挥使,吕西薄临行前嘱托诸事,奉仞不受。 世事无常,善恶无报。你要追求己道,就要孑然独行;我宁可你灭绝人欲,也不要你心有良知。 吕西薄叹息,孤骑而去。 康元二十三年八月。 北原传来急报,吕西薄遭江湖仇寇围剿,死于城外,被人悬首示于城门之上。 奉仞三天三夜不曾闭目,策马至北原,时帝京八月夏水碧绿,北原八月乱雪飞寒。 世族冰镇荔枝为食,北人树皮草根皆吞。 天灾凶险之地,盘踞诸多亡命恶徒,吕西薄这些年来树敌无数,仇家遍地,许多人要他的命,许多人要喝他的血。自天灾始,吕西薄掌管断金司三十年,为天子刃,一贯冷血无情,不问善恶。 一颗令人憎恨的头颅悬于城头,三日无人敢去取下。 荒凉白雪,覆满他蓬头乱发,眉眼结霜,血与灰斑驳地黏在脸上,早已凝固了,看不出死前的神情。那是奉仞第一次如此刻骨地发现,人死了,也是分贵贱的,有的人以数不尽的金玉陪葬,有的人只能以曝尸荒野落幕。 吕西薄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连祖籍也不可追溯,奉仞算是他唯一的学生,最后也是他来收殓吕西薄的头颅。 吕西薄活着时,有一日说,如果我死了,你不必寻找缘故与杀人者,我死,就有人会跳出仇恨得到了解脱,我不希望你再度身陷这个圈中。他自认为自己不无辜,事实也确实如此,即便他是奉仞尊敬的师长之一,也不妨碍他是个刽子手。于是奉仞到底没有报仇,只是仔细擦拭干净他的头颅,与灰黑的眼对视许久,同尸身一起埋葬。 康元二十三年九月。 第25章 吕西薄死后,断金司指挥使之位空缺,严丞相适时令党派进谏举荐。 天子传召,奉仞上任断金司指挥使。时人惊异,皆称道贺喜,门庭若市,很快又畏其手段冷厉,忌惮远离。 这是只不论人情、一旦咬住猎物便不会丢弃的猎鹰,高高盘旋于帝京中,不合群的特质才让君王安心。不过,也许再过几年,他会越来越像吕西薄的。 窗外风雪停滞,片片白雪凝于空,寒冷的气息却无时无刻钻入骨髓,奉仞的喘息越来越沉,喉咙涌起微微腥甜,是气血冲荡时反噬的内伤。日光不知何时暗得昏聩,眼前人影微微模糊了,解碧天的刀面清若琉璃,在屋中倒反出一道明光。 “所思所见,不过念念不忘。”解碧天、不,他也许并非那个解碧天,而是奉仞被尘封的记忆里,一道过于鲜活的、崭新的、误入的梦影而已,“所后悔之事,都可以重新来过。奉仞,就算是梦,又如何呢?” 他的刀垂下,头颅不见,血腥的风一同散去,门外渐渐重新响起来往的脚步,熟悉的同僚们交谈着公务,归巢的杜鹃振翅,依稀发出几声啼叫,缱绻的月光湿了一地。 许淮活着,同僚活着,吕西薄活着。 他不过是断金司里的副指挥使,前途无边,未涉深水。 念念不忘之事,无外乎遗憾、追悔、错过、无果、不堪,因为无法改变,所以才更不能释怀。 这一切真是一个太好的梦。 奉仞无数次回想起那一年,回想起自己发出的那一箭,回想起吕西薄悬挂在城墙上的头颅。那目光一直紧跟着他,那是他第一桩也是唯一一桩无法赎去的罪过,奉仞不止一次对自己诘问,是否后悔,是否选错,倘若这一切能改变,还有没有可能两全?后来又会有怎样的未来? 然而,流焰塔中本没有过一场大火,断金司中,也不再有吕西薄这个人,而他奉仞前二十三年的人生之中,亦从不曾有一个名为解碧天的变数。 解碧天伸出手,沾着血的掌心温热,靠近了奉仞的面颊,再近一些,几乎偎上。 奉仞微微低着头,眼睫笼下一片阴翳,他呼吸慢慢越来越平静和缓,方才震颤的手,也恢复了原本的稳定,得以紧紧握住手中之剑。 “不对。” 他低声开口,解碧天的手一顿,便见奉仞抬起脸,某种焚燃一切的焰光,自他的眼中大作,蒙昧将明时的昼线,煊煊而升,不可倒退。 刺眼得……连剑光都被遮盖。 “我……不会后悔射出那一箭。我不知道点燃流焰塔的后果,不知道这个选择的代价,不知道一切将会如何发展——但那时的我明白,我不能赌上数百条性命,我必须那么做。” 奉仞抵着解碧天的肩,双手所持之剑,自正心口刺穿解碧天,剑尖贯出他的后背,不留半分生机。 衣衫因打斗撕裂,从交衽处滚落下一个檀木盒,哐当在地面撞开锁扣,漏出一线柔和的金光。红玛瑙做的耳环,像一滴古艳血。 “总有无可奈何之事,总有不得不为之举。人之一生……唯有面对。” 囿于此地者,皆为懦夫。 万物消弭,三百天恍若一梦。弹指灰飞烟灭,没入浓黑的死寂,奉仞躺在其中。 下一刻,一阵剧烈的震动传来,将天地都荡了一荡,自眼前头顶霍然倾斜出一线微光,遮掩的黑暗被推开,正如那夜流焰塔,有人以刀砸落铁锁,撞开百年未开的重门。 手伸来,奉仞用力握住。 第25章 墓群 奉仞猛地坐起身来。 眼睛习惯了黑暗,借着四壁微微幽光,奉仞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副黑木棺材之中,手腕、脚踝皆用带链的铁环扣紧,身下堆压着浸湿切碎的蓼草。这里有一种辛涩的、腥膻的香气,如浓雾浮动包裹着所有事物。 劈开棺材、将他从里面拉起来的人,正站在他面前,亦是衣物湿透,沁着蜿蜒的血迹,挽着袖,赤裸的臂上爬满细小的划痕,已结成暗红的痂。他弯下腰,倾身歪过头看奉仞的脸,气息扑近,奉仞下意识往后仰去。 后脑撞到推倒在一边的木板,突如其来的钝痛让奉仞皱起眉,解碧天那熟悉的可恶的低笑也响起。 “还担心来晚了,奉大人救不回来变成蓼尸,我的命没了怎么办?”他将长刀架在肩上,嘴上悠哉地说着风凉话,“看来是没事,奉大人命硬。” 奉仞刚从那场五感真实的梦境里醒来,意识正难辨真假,此时看着这张出现了成千上百次的脸,难得反应迟钝:“你……我为何在此处……公主又如何了?” 他分明记得自己将姬瑛抱在怀中,就算落水也有自己垫着,只怕昏迷时与她失散……又或更糟糕的境地,奉仞已不敢再想。 解碧天见他难得神色慌张茫然,眉尾一抬,指了指他的衣服:“你从花瓶的机关处掉下去,我不忍心见你惨死,便好心跳下来救你。好在底下是水源,你我虽自高处落水昏迷,好歹没死。” “不过,好像掉进了不得了的地方。” 他目光微含讥诮,侧身让开,奉仞顺着他的话抬头望去,在看清眼前场景时,后背顿时浮起一阵寒意:此处殿室面积广阔,竟有数百副棺材整整齐齐地陈列,因数量显得格外壮观,黑木所造的棺身厚重古朴,如铁融火烧过,死气沉沉地扎根在地下。 陈年的腐烂气味难以被香料遮掩,共同糅杂出难以言喻的气味,地面血淋淋的痕迹干涸又覆上,足迹交错,形同尸鬼行走。 就像是……一间巨大宏伟的陪葬墓室。 “这里是那些蓼尸的休眠之处,它们吃饱了睡着时很沉,不会醒的。”解碧天的声音在墓室之中回荡,“你我因衣服沾染了大量蓼尸的血,被这些东西误会成同类,它们把我们搬回这里放入棺材。蓼尸本身就是以药炼成,所以在棺材中铺满可以使人致幻的香料,如果我没猜错,这东西应该名为不复。这里的蓼尸日复一日吸取,便会渐渐丧失自我意识,弥留梦中。” 他所说沾染的血,便是斩下苏细雪头颅那时候。若不是有蓼尸的血味盖过,他们在昏迷被蓼尸找到,恐怕早已将他们吃得不剩骨头。 “我醒来的时候,没找到公主任何东西,既然也不在你身边,那便是被人带走了。苏细雪不是说这地下有人在养小孩么?此处一定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小公主的衣着并非拐卖的流浪孩童,至少比我们安全多了。” 他说得在理,奉仞很快定下心来,他虽忧虑姬瑛现在的处境,然而自从下来到现在,自己已是自顾不暇,只能先冷静寻找办法。 解碧天解释时神色寻常,仿佛先前和奉仞动手打得不可开交的人不是他,估计又想起自己和奉仞的约法三章,完全把之前的翻脸轻描淡写带过。 最重要的是,口吻未见什么端倪,似乎并不知情奉仞梦中所发生的一切。 奉仞不知为何,想到此处心中微微松下,果然不过是一场幻境乱梦而已,他何必在意。就见解碧天话风一转,忽转头将视线落在他面上,意味莫测地凑近,低声道。 “不过,听说此香可以让人梦见最深处想得到的事物,使意识迷失于黄粱一梦中,再不复醒。” 奉仞愕然结舌,矢口否认:“绝无可能。” 解碧天眼珠定定盯着他,唇角倏忽弯起,促狭地拉长声音:“哦——?我其实是随口骗骗你的。不过看你的反应,我倒是真好奇奉大人的梦境了。” ……简直梦里梦外都让人牙痒。奉仞记性太好,梦过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数个印象深刻的画面自脑海中频频闪过,他面无表情,将目光移开,才发现右手还与对方交握。 解碧天也注意到,不松开,反而攥住,两人用力一挣,将铁链震得簌簌摇动。 仗着奉仞手边没有东西可以砍断锁链,他多情脉脉地一笑:“若奉大人求我,我自然愿意帮你解开。” “……” 奉仞收回前言,自从翻脸后,他是本性毕露,再也不演那假情假意的样了。 “忘了告诉你,这铁链是特造的,用来束缚那些怪物,非兵刃不能切断,内力是不行了。”解碧天好心提示,语重心长,“奉大人,不愿意,我只好走了。只是你慢一刻,公主恐怕就危险一刻,拯救天下之危也迟一刻。” 他说完当真转身就要走,还没迈出两步,手被奉仞用力扣住,五指深陷,掐得骨头发响。 “……请……” 身后的声音低微含糊,解碧天假作讶异:“咦,奉大人方才是说了什么?” 奉仞低着头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解碧天,请、你、帮、我!” 分明是阴寒之地,奉仞如处六月酷暑,只能庆幸现在身上没有火折子,不曾照亮面色。 “愿为小奉大人效劳。” 解碧天语中含笑,刀光于掌中几闪,将四条铁链尽数劈断。四肢束缚得到解放,奉仞立刻使力抽手,抵开解碧天的肩,从棺材里起身。 第26章 他转了转酸涩的手腕,突然反舌:“你也吸了这种香料,可曾梦到最想要之物?” “当然有。” 奉仞只不过想呛回去,没想到他真的应答,动作一顿,抬头朝解碧天看去。 游八极收回皮鞘里,解碧天退开一步,给他让出位置,不吝分享自己的梦境:“我么,梦见自己当了皇帝,坐拥天下,无所不有,高兴了宠幸后宫酒池肉林,不高兴就斩几个不顺眼的,有事没事派断金司的奉指挥使给我干点芝麻绿豆大的事……你拔什么剑?” 奉仞已从棺外地上捡到自己的剑,这玩意放在两步开外,自己也拿得到——解碧天刚才就是故意的。新仇旧恨叠加,奉仞气得冷笑起来:“看见昏君,一时情难自抑。” 解碧天不以伤风败俗为耻,颇为遗憾地长叹一息:“不错,奉指挥使心高气傲,早就对我心怀不满,自打我指名要他亲自侍寝后,也忍无可忍,终于反了,当夜就将我一剑刺死。托他的福,然后我便醒来了。” 奉仞:“……” 他随口胡诌,听不到一句真话,显然只是借机戏谑奉仞,内容无法无天,堪称大逆不道。天灾一年年严重,皇帝极其忌讳谈论君位君德之说,如果放在从前,没两天就要被断金司抓起来关押。 剑重重按回鞘内,奉仞听得额角直跳,很想真的一剑刺死,忍了再忍,到底没吭声——他自己所梦之事,有些更是莫名其妙、难以启齿! 如解碧天所言,这些蓼尸到了棺材之中休眠,什么声响也不会惊动他们,但不知何时会醒来,以防万一,奉仞与解碧天从这些棺材之中走出去。 虽然火折子都受潮不能使用,好在这里的石砖色泽微青,并非普通材质,可以反射出轻柔的光色,犹如涟漪泛开。 墓殿四角皆镇有石兽,全都被人砸碎脑袋,只剩下残缺的躯干,依稀可辨别是四座形态不同的辟邪之像,被许多白纸缠绕断口,时日渐久而发黄。 再往前走,群棺之前的石门旁,正立着一块石碑。 石碑有半人之高,积灰甚厚,奉仞拂去些许灰尘,上面雕刻的字也多有被指甲刮过的划痕。 石碑多记录陵墓中存在之物的信息,也包括这些棺材原本是什么人葬在其中。 “这是前朝文字。”奉仞半蹲下去,仔细摸索凹陷的碑文,“宣元献二十二年,掘山采青,造室……无有过……侍君泉下,天德同照……计八百六十六,兹以养……辟邪四方,压祟……” 雕刻的字间有无法辨别的字眼,宣朝与今朝的文字又多有变迁,通读下来,许多细节未能完全明白解读,不过已经能推断大概。 这间墓殿中,果然都是陪葬的宫人,故而将棺材全都堆放在一个地方,并且没有其他陪葬的器物,再用辟邪兽镇压亡魂。 解碧天抱臂站在一边,道:“陪葬的宫人何须特地建造一间殿室,耗费这么大功夫。看他将人砌在墓道里,也不像那么有良心的皇帝。” 奉仞眉头已凝起。 在宣朝还未亡国之前,就在皇陵中修好宫人的陪葬墓室,而后又一整座旧宫陷落地下,不见踪影。 这分明怎么看,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第26章 欢心 “前朝遗址从被掩埋就充满疑点,只是从未被人找到。宣朝盛行巫祝,多有邪术横行,怪力乱神、招魂鬼行的事,还传的少么?那遗宫沦陷消失后,关于大宣触犯天怒,导致遗宫被活埋的风言风语,恐怕也是太祖有意宣扬的吧。” 解碧天抱着刀站在一边,饶有趣味地盯着碑文,他对这些王朝旧事全然是事不关己的姿态,从来说话毫无忌惮。奉仞跪在碑前,面沉如水,听着他的话,不发一语,只因再继续联想下去,恐怕这里的秘密,实在是大得惊世骇俗了。 在机密宗卷里,太祖在世时,数次派人前往西漠,查探前朝余孽是否存在。极西方向地标难辨,常随流沙变动,自遗宫不见后,西漠就被有意地放逐,成为了凶犯逃亡之地。 铜马会将江湖人带到这地下来,必然是有人在这里和他们交易,那些人是谁,难道前朝的人竟能在这里活到现在,又怎么豢养这些多怪物?长久活在地下的人,真的还能算是人么?奉仞一行人来到此处,遇见唯恐天下不乱的解碧天,还有身份不明的万同悲等人,又真的是巧合么? 临行前,陛下明知道此行凶险,仍然执意让年纪尚小的公主前去;姬全忧心忡忡,勉强在太子的党派权势之下委曲求全;断金卫如今死伤大半,剩余也生死不明,姬瑛不知所踪…… 他隐隐察觉这一切有他不知道的关联,正将他们都引到此处。 “看来想杀你的人,只需在君王耳边说几句话,你就要出生入死、在所不辞。好道义啊,奉大人,要是能活着出去,要不要我替你杀了他?” 懒洋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奉仞身前笼下一道影子,温热的气息拂在鬓边,解碧天的手已经越过他肩边,用手指摩挲着碑上几个被磨损的字眼。 这只手很明显是一只常年习武、杀人毫不费力的手,解碧天是西漠人,不知与风沙是否有关,他手上每一寸皮肤几乎没有完整细腻的地方,指节之间遍布细小的疤痕,因时日已久,只留下薄薄的白色痕迹,在他较深的肤色上很扎眼。 大概因为奉仞从未仔细看过他的手,由他认知构成的梦中,解碧天的手虽然也多有厚厚刀茧,但没有这些交错的疤痕,显得干净温和许多。 灰尘被手指推开,解碧天想了想,指尖用力摁下“宣”、“天”、“厚”、“土”这四个字,咔哒,那几个字竟往里凹进,震出薄尘。 这个碑原来自有玄机,由数百个方块嵌在一起,每个字皆雕刻在一个方块,此时被解碧天依序摁进碑中,便听得有机关运转的齿轮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两人同时抬头,碑后两步的漆黑地砖震动,如门扇缓缓向两边打开,露出可供一人行走的地道,往下延伸,一片漆黑。 “嗯,好在之前在古楼里看到了牌匾上的字。”解碧天弯着腰,见到前方打开的道路,便侧过脸,冲奉仞笑道,“现在有出口了。” 他眉头微微昂扬,这神态仿佛轻佻的邀功,和梦里一同相处的某个时刻交叠,竟分毫不差,奉仞可疑地顿了一下,别开视线。 他不咸不淡道:“嗯,阁下真是心细如发。” 这话说完,奉仞从解碧天身下绕起身,径直向地道走去。他此前态度冷冰冰如同刺猬,现在忽然态度转变,解碧天倒是一愣,手指悬在空中。 “怎么,你还在生气先前的事情?” “阁下多虑了。” 解碧天几步跟到他身后:“我虽落井下石过,看在又救你一次的份上,奉大人便饶恕了我吧。” “……”奉仞没回头,“若我不饶恕呢?” 解碧天亦步亦趋,在下台阶时捉住奉仞的袖子。他没立刻回答,不知道在想什么诡计,奉仞正暗自疑心,解碧天再度凑近几寸,低声道:“那我求求你,请奉大人原谅我,好么?” 若是公孙屏在,此时一定会跳脚大骂贼蛮子不要脸。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是奉仞,解碧天本就是个恶名远扬的家伙,脸面有时候也不是那么重要——不就是把自己戏弄他的招数,报应回自己身上么?其他人他懒得应付时,比如一刀砍死公孙屏那样了事最好,若是奉仞,解碧天倒乐意讨一讨欢心。 他这腔调柔情百转的,天生裹着蜜含着情,求人都好像哄闹别扭的二八少女,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反正激得奉仞一阵鸡皮疙瘩。 奉仞无言,莫非非得他时时刻刻火冒三丈、咬牙切齿,解碧天才会高兴不成?他本想着解碧天终究还忌惮着起初约法三章时吃的药,又及时救了自己一回,便不跟他多计较,没想到这人真是好心全当驴肝肺。 ……不过他又没准备逼迫这人对自己示好。 地道无灯无光,漆黑黑昏暗一片,不能看到彼此表情,解碧天只能看到奉仞束高的一捧发随下台阶轻轻晃动,自然无缘奉仞唇边极薄、极轻的笑意,连奉仞自己,也未曾察觉此时表露出的神态。 那只是一个不自觉的微笑罢了。 奉仞甩了甩袖:“别扯着我。” 他答非所问,解碧天擅长打蛇上棍,张口应对:“地道太黑,我看不清,怕摔下去砸到大人。” “……我难道就看得清么?” “那正好,你我相互牵引。” 奉仞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但也没拒绝,地道只余交叠的脚步声回荡。 好在地道不长,眼前很快亮起莹白的的光,两壁之上的灯台放着拳头大的夜明珠,颗颗大小一致,如此价值连城的东西,不知道经历了多久的挑选打磨,就这么被当做照明的东西随意摆开,也只有前朝的财力才能如此豪奢。 通过数十层台阶,两人往前走了几步,潺潺水声自耳边传来,间或叮咚作响,清幽飘忽,如同碧落黄泉之声,他们感到面上扑来潮冷之气,眼前豁然开朗,光波冰凉凉泛在面颊之上。 第27章 此处地潭深幽,有暗红的蓼草成片生长,葳蕤蔓延,如同芦苇一般极为茂密细长,几乎可以掩盖半个成人之高,洞穴中隐有微风,吹动的草影摇曳,掠出斑斑点点的水光。 这些蓼草颜色浓郁,如同沾血洗涤出来,活气馥郁,生长得蓬勃健康,再看地潭活水,更是清澈干净,如同甘泉。 空气中有微微淡腥的气味,正是蓼草原本的香气,好在蓼草必须经过特殊的工艺才能制成迷幻香料,不至于让他们吸入过多而中招。 环境恶劣了这些天,打滚厮杀,一身衣服早就脏得不成样子,素爱整洁的奉仞只是没心思去打理,却不代表不在意,如今看到如此干净的水源,面色不免好了许多,肉眼可见地舒展开眉头。 他走前几步蹲下,先给腰间水囊打满水,再借着水洗干净双手与面容。这蓼草丛不知有多宽,眼睛望去,不能看到远处没入黑暗的地方是否还有什么。 难怪能做得起这么稀有的香料,原来这个地方就生长着数不胜数的原材料。 耳边一阵窸窣,奉仞转头看去,却是解碧天将外衫解开,还没来得及阻拦,已经下水去探查潭底。 西漠旱得土地龟裂,解碧天水性却惊人地好,往潭中一扎,游鱼似地不见踪影,只看到泛起几个涟漪,片刻没了动静。 奉仞在岸边站着等他,少了一道气息,好一会儿,周围变得极其安静,好像从没有过解碧天这么个人。 “……解碧天。” 没有声音回应。 奉仞心中一紧,地下诡异之物过多,已经不能用常理考量,万一水中有什么东西,解碧天本事再大,也会中招。 他又唤了几声无果,蓼草的细细花蕊含着白,随微风摇动,重重叠叠地簇拥,什么也不能看清,一种微微焦灼的感觉爬上心头,奉仞没去想,已经挽起袖口踩进潭中,朱红的下袍在水中漫开,如血水般流淌。 水刚漫过腰胯,他往前走去,湿冷的深潭中,忽有一只手在水底抓住了奉仞的膝弯。 那五指沁着冰冷的温度,犹如湖底水鬼抓住生人,骤一用力,奉仞下盘在水中不稳,竟被这么拉得往后一跌,彻底跌进水中。 口鼻浸入潭水,寒冷刺骨,奉仞一个激灵,伸手搭住岸边,极快地反应过来,当即就拧腰猛地挣出水面。他捉住岸边的长剑,寒光在洞穴里泄出,冷刻地、毫不犹豫地刺向身后。 手松开了,水流淙淙,一道黑影自底下渡起,奉仞浑身紧绷,却见解碧天好整以暇地从水中探出头来,缓缓拨水往后退去。他肩胛如险峻的山峦,衣襟前透出的金色纹身盘缠胸前,若隐若现。 奉仞咳出两口水来,大概因为险些被淹没的余惊还没散去,他胸腔中的心跳实在是过于急促了,连同一阵微微耳鸣的感觉,盘旋在脑海里。 他早就该知道!除了解碧天,谁会这么无聊地戏弄他?这厮绝非莽撞之人,一定是知道蓼草水生之处极为干净,才敢下水,他多余担心什么?奉仞狠狠地想、咬牙切齿地想,简直为自己一时情急懊悔,冷冷紧抿起唇,目光抬起来落在前方。 解碧天的发浸湿了,更卷曲地伏贴在身上,水草般覆没满背,攀爬到他的颈边、肩上,郁黑似一股活气森森的黑雾,他站在水中,波澜照在深邃的轮廓上,掠得静谧而古朴。 “我只是游去前面看看情况……奉大人,难道担心我了?” 隐约在笑。 是附身于蓼草潭中的什拓吗? 奉仞面容上的水珠正不住往下滴落,他没去擦拭,长睫湿漉漉地动了动,不知为何,他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27章 蓼奴 解碧天见奉仞沉默不语,颇有不再理人的架势,估摸是气狠了。有夜明珠在,他双目视物清楚起来,隔远点观察奉仞现状——比起几日前在西漠初见时统领手下的模样,断金司最年轻的指挥使现在只剩下狼藉,不复一马当先、说一不二的威风,衣衫湿透,风尘满身,连平日规整梳起的鬓发也散乱地垂于眼睫两旁。 唯独身姿仍锐气似枪、寒峭若剑,不刻意收敛时几乎刺骨扎人,即便落入这种境地,也不曾软下几分,想必任何人见了他,都不敢因他此刻的落魄而轻视他。 此时他手还紧提着剑,两颗黑漉漉的眼睛藏在湿发后,定定看人,很像真心实意动了杀心。 解碧天还没想出下一句话来缓和,奉仞突然发难,踏前几步,将长剑一挽,负于身后,解碧天骤然被那道明光刺过眼皮,不由得微微眯眼,再定睛的时候,奉仞已经到了面前,一把攥住他的襟口。 他五指极其用力,连解碧天都一时不能避让,微微仰起头来。奉仞反问:“担心又如何?我没有看死人的兴趣,既然你我同行,此地如此危险,不能用常识解释,你贸然下水,难道我不该担心?你我约法三章,我自认从未违背约定,若你有必须做的事,只要不违背我的道义,我亦愿意帮助你。解碧天,我敢问心无愧,以赤诚相待,你又能真心回报么?” 他这番话骤雨雷电,倾盆罩了下来,将两人之间本就难以维系的平衡抓了出来,敞开在眼前,连一点委婉都不修饰。 奉仞认真说话时,教人信服他绝无任何遮掩。这也不是他们两之间该进行的谈话,至少作为指挥使,面对靠利益交换保持的关系,不应该胆大妄为到用“真心”。 两人距离变近,解碧天可清晰看着奉仞眉心微微陷入的一道皱痕,如小小月牙,他心中一动,竟一时想伸手去摸摸。 这冲动如露水转瞬即逝,好在他一向清明,自然不会做出这种逾越关系的动作。解碧天压下手,本想打趣他你我不过为各自利益,你何必如此紧张云云,再随意带过就是,然而他刚张口,奉仞便目光灼灼,紧盯而来,抓着布料的五指还越发用力。 解碧天:“……” 有时候习惯了勾心斗角的算计,面对直白的赤诚之意,偶尔也不知道该怎么敷衍辜负了。 何况,这人的眼实在是亮得太干净,如他的心肠一样容不下邪妄,看得越久,便越觉得光焰凌人,可堪照满整座灵肉,令人目眩自忏,更令人惧避,自然也无从沾染尘埃了。 两人对视着,解碧天率先叹了口气:“奉大人请放宽心吧,我虽然不惜命,不过一向命数很硬,更不会连累大人,教大人担心。方才只是开个玩笑,不成想让你生气。”说罢,又拉着奉仞抓着襟口的手,往自己心口按,“至于真心二字,素来空口无凭不足为信,人人可说,未必人人能做。大人大可亲自听听我的心跳,看我是否说谎。” 掌心碰到胸前,动作还没按实,奉仞如同碰到红炭,骤然将手抽出,这动作完全出自于某种对自制力的防患,他立刻察觉自己反应过度,又扭头咳了一声:“不必了。像你这种人,说谎也脸不红心不跳。” “大人既然不曾听过,又怎么知道像我这种人对着你时,心中跳动不会变化?” 睫簇弯起,又在花言巧语。 明知如此,奉仞耳廓仍迅速泛起一阵薄红,压低声音恼道:“……你到底为什么总要这么戏弄我?” 难道不该怪他这模样实在是让人胃口大开? 解碧天手指又暗生意志,想去捏捏奉仞那与性格迥然不同、柔软易红的耳朵。 “你担心我,我高兴得很;你不信我,我自然委屈,想要回报。不让你自己好好感受一番,岂不是辜负了奉大人?” “你这是在回报什么?” “哦,我还以为大人暗生倾慕,怪我不知好歹,原本打算以身相许弥补。” 奉仞为他这添油加醋、故作暧昧的话语咋舌:“你真是舌灿莲花,你的真心是不是如柳絮般到处乱飞?” 解碧天不觉得自己行径有何不妥,毫无悔过之意地道歉:“本性如此,实在抱歉。” 两人正说着,突然同时停了下来,对视一眼,一同伏低身形,潜入蓼草丛,往身后的方向游近几分。 有三个人的脚步声从蓼草潭的对岸传来。 潭水幽幽反射出波澜,照在洞壁之内,三个穿着白衣的人从对岸另一个路口走出。他们身披白纱,通身缟素,发束于里帷帽之中,如同发丧,走路时步法轻忽整齐,一段段白纱挽帛在身后飘荡,雾气般薄幽,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三缕鬼魂在飘动。 三人中领头者手中提着一盏八角宫灯,里头燃着暖光,身后两个人大概是他的仆从或属下,低着头跟随其后。 他们越走越近岸边,形容终于也被微光照亮,微风吹动,苍白僵硬的面孔自薄纱之后不时露出。 弯眉黑眼珠,丹口方如碟,鞠腰似瓷俑,持灯若鬼吏。见神各异,一人皱眉,一人展眉,一人紫眉垂眼,五官一模一样,诡异得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若再细看,才会发现这三人都戴着惟妙惟肖的面具,将脸藏在底下。 苏细雪被制成蓼尸之前,所看到养着女孩的人,正是这副白衣面具的打扮。 第28章 领头的声音微尖,语调很有点古怪,不似现在的官话:“有没有找到那对男女?就算是被蓼尸吃了,也该留下痕迹。” 身后一皱眉面具一展眉面具的人摇了摇头,领头沉默了片刻,语息低幽:“近日是碧土月神的一千五百岁寿诞,祀品采得,祭司归位,上下皆极为看重,不容有失。若你们所行有功,或能得碧土月神赞赏,脱蓼奴之身,抚顶成人;若生差错,下场你们自己清楚。” 他口吻平淡,身后两人却因他的话语,不知联想到什么,开始浑身微微颤抖,头颅更低了,不发一词。 蓼草潭深处传来一阵轻轻的涟漪,领头者似有所感地微微偏首,将脸对向蓼草潭,神情藏在面具下看不出深浅。 他问:“除了你们,近来还有谁下来?” 身后的人犹疑地对视一眼,又摇了摇头。 “我听到了声音……”那人伸出手指向一个方向,幽幽道,“你们过去看看。” 那两个所谓的“蓼奴”尊他为主,依令走到岸边,纵身一跃,竟然都是身轻如燕的轻功好手,只靴尖在水面一点,瞬息踏水凌波而行,水痕在靴上只留下浅浅的印记,眼前只能看到白影忽动。 两道影子如白鹤闪入蓼草之中,被重重叠叠的蓼草掩盖住。 洞壁之中凉风浸骨,裹挟着属于蓼草的腥味,使得这座豢养无数蓼尸怪物的洞窟,久积不祥的味道,充满了怨冷之气。 领头人静静地站在那等着,水潭深处寂静了片刻,两道白影重新自对岸点水归来。他们轻轻落地,衣裳上只被茂密的蓼草丛沾湿出几滴水痕。 展眉面具的人伸出手,奉上一段染血的朱色布料,另一个皱眉面具则拿着一把极重的斩马长刀。 领头人伸出手,摸了摸衣服的布料与长刀的样式,他手指骨节突出,带着不见天日的苍白和细腻,摩挲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他低吟了一会,冷冷道:“是断金司的衣服,还有西漠人用的刀。” 说话时,他身上的气势骤变,阴郁霜冷,如蛇舔舐过耳廓,两个手下低着头,顶着领头人的威压,不敢轻易回应动弹。 很快那气势又淡下去,他将刀和布料放回他们的手中:“既然找不到,又留下了这些东西,就算没死,也活不了两天。这几日让蓼尸们多出去走动,把无用的外来人吃干净。” 手下沉默地点头,等着领头者站在岸边伫立片刻,思量着什么,转身往另一条地道走去。 “走吧。”他恢复淡淡的语调,“可以回去了。” 他身后,两个带着面具的人在跟上前对视一眼,却不复死气沉沉、唯唯诺诺的模样,透过帷帽和面具的,分明是两双冷静清明的眼睛,各自在各自眼中看到了答案。 两个手下是哑巴。 这个领头人,果然也是个瞎子。 第28章 鬼笼 三人自墓道之中穿行数千步,路径曲折,数处皆藏匿暗道机关,解碧天和奉仞面上低头缀其足后跟随,心中不免十分凝重:比起这里,见善楼中的机关简直是九牛一毛。若非伪装成蓼奴,跟着领头人走,这里面的种种陵墓机关已经足以折腾得他们去了半条命。 领头人目不能视,行为举止却如同常人,行走在复杂混乱的分岔墓道中,也不曾有一丝犹豫,不知是记忆力惊人,还是早已走了成千百万回。 直到小半时辰后,眼前终于出现一面石墙。石墙两侧镇着一座白玉狮子,墙顶上有石牌一副,写着“叩天门”三字,笔锋肃穆冷峻,颇有前朝之风。 再往下看,石墙的正中央,放着一座神龛,里面供奉了一座小小金像,观模样,是一个执花而笑、头披金珠丝帛的神女。 这神像十分陌生,没有名字,特征也对不上哪位神明。至少以解碧天和奉仞的认知,从未在大衍境内看过有谁供奉。神像虽不过金石所造,但常有玄说,神像久食香火,或荒废野外,自生灵物妖邪居住其中,与其许愿,便要付出连自己也无法想象的代价。 领头人从怀中取出三根香点燃,伏身跪地,身后的解碧天和奉仞效仿他的行径,对着神位行礼。他们看着领头人将香插入香炉之中,檀香还未逸散开,虚空中咔哒一声,神像头颅一动,突然缓缓转头,从低头怀抱红花,变为抬头视人。 等神像转过来时,两人才看清面容:这神女有一副华贵艳丽的面孔,诚如天人,极尽诗词歌赋赞美也不为过。口脂殷红,不像是上漆,倒像是自己抿了胭脂那般鲜,使得金子做成的神像发出血肉饱满的微红光泽,鲜活无比,正微微笑着看人,令人忍不住目眩神迷、心神一颤,仿佛这种目光可以穿透过任何伪装,已经看到了他们最原本的样子。 领头人没偏头,好像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冷冷呵斥:“低头跪拜,岂敢目视碧土月神?” 一声冷喝如浸入烈火的冰,当下教人浑身一沉,魂魄归位。两人马上诚惶诚恐把额头贴地上,不知为何,当目光移开神像之时,碧土月神的容光同时刻印在他们脑海之中,一时挥之不去。 奉仞直觉素来极为敏感,这美艳端庄的神女像看起来亲和温柔,他看了却胃袋翻涌,有几分被非人之物凝视的不适感,直从后背窜了起来。 领头人行八拜之礼,喃喃诵念了半天不知道是咒语还是经文的前朝话,奉仞费力听了半天,大概是在称颂这个碧土月神如何深爱子民庇佑他们云云。 他声音尖细阴冷,拗口陌生的言语回荡在墓道,不似人间之语,久听不觉乏味,反而令人浑身发冷。 仿佛耳畔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置身在一种空洞庞大的黑暗里,上千只虫子在身边攀爬,彼此共感,嗅闻着属于活人的肉身与人气,触须骚动,沸腾尖叫。有个声音提醒他们,不可分神,不可睁眼,否则……否则…… 不知何时念毕,奉仞已半身冷汗,眼睛发涨,他勉强轻轻抬起头,借着隐秘的角度,看到神龛突然整座转动起来,顺时针往内转动。 待整面石墙变得完整无洁,石墙轰然震响,地面灰尘微微浮动。 顷刻,一线微光将石墙一分为二。 奉仞随领头人抬起头,只见石墙中间开始切割两半,分而为门,自眼前缓缓开启,微光渐盛,慢慢透出朱红之色,自头顶爬至足下,如天边倾下血雾,笼罩在他们白如缟素的纱衣之上。 风尘摇荡散去,有千万盏红色灯笼悬挂,一望无尽头,续成比昼光更明亮的世界,身后是阴冷漆黑的蓼尸寄生之处,身前远方却有一座遍涂青漆的大堂坐落红光深处。 空气中漂浮着极为浓郁的香烟气味,头顶,是精工巧匠砌出的石顶,彩色的壁画经年脱落斑驳;足下,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干净而整洁,不沾尘埃;眺目,白色的人影憧憧,皆面覆神态各异的惨白面具,游荡其中,有的絮絮细语,有的木立不动。 ……若天地间真的有碧落黄泉的接引之处,也不过如此了。 领头人已经起身走入,奉仞自震惊中回神,定下心神,斜过眼,却见解碧天还伏着不动。他在面具底下皱了皱眉,想起方才那阵不适感,心中一紧,借起身撞向解碧天的肩。 解碧天顿了一下,倒是慢悠悠撑起身,看了看石墙打开后的情景,又转头看了奉仞一眼,露出惊讶的眼神。 奉仞:“……” 这人刚才是不是趁人念经的时候打了个盹? 两人随领头人走入里面,其余人皆低头避让,可看出他地位不凡。 越往里头,才越令人心惊,此地建筑成熟,犹如一座规模巨大的地牢,堂内分八门,各通其道,各司其职。似乎是豢养地下蓼尸之地,故而蓼草气十分浓重,常有昏昏欲睡之感,好在面具可以挡住部分嗅觉,不至于吸入太多。 这里不知是否更深入地底,比见善楼更阴寒些,奉仞自小在雪地修行,也不免觉得骨头发冷,阵阵阴气从足底钻入。 领头人一路沉默寡言,将他们领到“白门”前,才终于开口指点:“五日后,祭礼需先运往天上宫阙,以备寿诞祭祀之用,此次你们二人也去一同抬轿。你们从未出蓼城,规矩我会让人教你们,天上宫阙系生人之地,不可疏忽。” 隔着面具,犹能感受到那刺骨冷漠的目光停留在他们面上。 “我看在你们二人进益颇多,才提点你们。像今日这般神思游荡,处事错漏,早该领罚。”他一字一句道,“别让我失望。” 两人又是点头演上几回,待这尊大佛走后,解碧天和奉仞两人才寻了个无人之处,终于能说上话。 奉仞观察了会外面游走的蓼奴,转头说:“这里的人都是身体残疾之人,或身体或精神,皆不正常,好在替换身份容易,未曾发现端倪。” 解碧天靠在墙边:“应该不是先天残疾,而是有意为之,制造一批可以看管蓼尸的奴仆。地上常有这种死士奴隶,不足为奇,糊弄一下不难。” 第29章 奉仞点头:“必须先弄清楚这里,可惜这两个人是哑巴,虽然方便掩饰,有些事却不好打听。” 又见解碧天扯了扯衣领,这衣物贴着喉口掖得严严实实,像把人紧缚住,谁知广袖过宽,纱质轻薄,不慎勾住腰间玉扣,动作时撕拉一声,这下勾坏了袖下布料。 他最烦穿这种柔纱软布,显然不习惯被镇压在一身飘逸如云、碍手碍脚的衣服里,眉头浮现不耐的痕迹。 “不是这样弄。”奉仞扶了扶额头。 奉仞只好转身,把他越弄越乱七八糟的手推开,伸手绕到腰后,将腰带玉扣调松。解碧天确实不适合穿这种衣物,九黔身量比他薄,宽带缓束时,姿仪优雅,让解碧天穿,却成了丈量腰围的尺带。他筋骨肉体精炼过人,体格本就宽阔,束得紧便绷得难受,束得松了又显得短了。 解碧天抬起破损的袖子,奚落道:“帝京里那些贵人天天这么穿,无怪那么多规矩。” 他这么一说,奉仞倒想起来,梦里解碧天不便成日穿着不成体统的西漠衣服,不肯附庸时兴的帝京风雅?自己简直梦得思虑周全、贴合现实。奉仞想着,一时忍俊不禁。 他要穿,便该穿骑猎的劲装,深锦浓彩,打马过街,必然卓然夺目。 他们靠得很近,解碧天察觉,似笑非笑地偏过头:“你笑我?” 奉仞将脸一绷:“绝无此事。只是在想他会不会派人回去那池子里找尸体。” 数刻前,他们藏在蓼草潭中同时出手,悄无声息杀了两个蓼奴后换上衣物,替换了身份。 皱眉面具是奉仞,借名“十卵”,解碧天则是展眉面具,借名“九黔”,顺便检查了尸体,发现这两个蓼奴的舌头皆被平滑割下,面容不过二十岁出头,并非先天哑疾。 领头人叫厌光,是这座囚笼主人的心腹,主人未归时,他就是身份最高的人。也许是他们运气太好,中了机关没摔死,进了棺材没被蓼尸吃掉,竟还能在这时替换到两个很合适的身份——十卵和九黔皆因为办事不错,本就得了厌光的青眼。进入白门后,两人跟着其他人听白门的主事人停君教诲,起居简单,行事很快熟悉。 所谓天上宫阙,是另一座远离他们这些蓼奴之外的城池,居住许多“生人”,那里是才是真正的国度。而他们现在处在的地方,唤鬼笼,蓼尸是用活人炮制为丧失人性的活死人,蓼奴则是豢养这些怪物的奴隶,被视为半步黄泉的不祥之人,必须忍受与这些东西一起居住,并守护着地下通道。 也就是“守墓人”。 根据苏细雪告诉他们的故事,蓼奴多半来自于拐卖和诱捕,而阿叶也是他们养育出来利用的工具之一。这里只不过是进入前朝秘宝真实所在的第一个关隘,但蓼奴也不是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这里,还有能够变成“生人”的唯一机会,那就是在碧土月神的寿诞上,被碧土月神降下恩泽,抚顶成人,从此走出鬼笼,成为天上宫阙的生人。 碧土月神开辟了此间,使得他们能够如常人活在这里,等同于这里每个人的母亲。并且,她已经活了将近一千五百年。 前朝大宣距今也不过四百多年,这碧土月神不是人不是鬼,除非王八成精,否则不可能活这么久。 除此之外,另一个运气好的地方是,在摔下来后东西湿透遗失、毫无干粮的情况下,他们终于能跟着这些蓼奴吃上饭了。 食物里面有粗麦和蓼草籽混在一起,人吃了会做各种光怪陆离的噩梦,这鬼笼的蓼奴本就浑浑噩噩,不神志恍惚、形同游魂才奇怪。 唯一的肉类只有起先在沙漠上袭击他们的动物,也就是万同悲说的,铜马口中的沙鼠,味道很酸,口感如泥。奉仞自认自己算不上挑食金贵,但还是对这东西有点拒而远之,见解碧天吃的时候频频赞美,以为此物没有表面那么恶心,考虑到接下来还得养精蓄锐,终于尝了一口。 果不其然吐了。 然后和梦里一模一样引来解碧天的大笑,气得奉仞又与他翻脸打了一顿。 第29章 驿站 哑巴身份好,好在不必多说多错,不好则是难以沟通,何况跟这些神志恍惚的蓼奴套话。断金司有专门的训练,奉仞好歹还能比划个七八成手语,两人在鬼笼里低眉顺眼装了几日孙子,总算将这里的构造和阶级地位摸了个七七八八。 当然,大部分是奉仞探到的,他虽气质冷冽,常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却天然受这些感知如动物的蓼奴亲近。相反,解碧天即便收敛本性,也鲜少有人敢与其相交,仿佛知道趋利避害,他自然乐得懒怠。 鬼笼由两位主人共同管理,是碧土月神任命的侍神者,身居高位,皆很少亲自到这污秽之所,由他们的亲信使者来往传达,替他们办事。 每年的碧土月神寿诞,为“举国盛事”,不容怠慢。虽然大多数是奴仆身份,鬼笼也毕竟是这座国度的重要存在,作为“门卫”,部分特殊祭礼由鬼笼准备,从地下运输往天上宫阙,是一大殊荣。 搬运这些放在轿子里的祭品,便是鬼笼主人心腹厌光所说的抬轿。 白门主事人停君看起来没有任何残疾之处,言行举止也与常人无异,他规训好这些蓼奴后,选了吉时出发。十六人两两分开,除了最中间一台轿子要四人搬动,其他两两搭配。 出行那日其余蓼奴都不允许在外行走,以免冲撞。诸人行装准备妥当,停君走在最前面领路,身着礼服,手中拿着一个骨埙。 幽婉哀叹般的一声乐音在鬼笼中响起,蓼奴们身着白纱袍,击节四下相合,一齐起身抬轿,跟随停君的吹奏与引领,往天上宫阙而去。 前朝尚黄钟大吕,好鸣乐,埙在大宣时甚为流行,上至宫廷,下至民间,在今朝倒少有人习之,故而,这也是奉仞第一次听到这首陌生的古曲。 白衣渺渺,身作离魂,已数数年白云苍狗人间春秋,前朝风华尽封地底,孑然独立于天外之地,久闻此曲,不免心生寂寞。 尘缘归土非寂灭,死如春草复更生。 他们是如何以年复一年的希冀,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有人认识,没有人知道来处,自前朝覆灭至今四百余年之久,地下生老病死、代代相承,就算能回到地上,也无人知晓与了解从前的天地灿烂。 无人而知的存在,才被称之为鬼。 不知为何,他竟对这些人生出些许无法解脱的可悲。 身后,解碧天的面容掩盖在九黥的面具之下,看不出神情,微微低头。他难得安分,也许只是在扮演毕恭毕敬的蓼奴,听得很专注,深邃的眼珠平静如水,聆听这遥远的古曲,此时并不露出那种玩味戏谑的目光。 去天上宫阙的路在鬼笼的后面,先出豢养蓼尸的洞穴曲径,再去必经之地驿站,最后才是上登天梯,抵达天上宫阙。 “这群人怎么跟老鼠似的到处打地洞,还真够能挖的。”解碧很快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半含讥诮的话语传音至耳内,控制得很细微,除了他们没人听得到。他和奉仞并肩而行,扛着一台轿子,刚才已经看过了,里面皆是些蓼草编成的道具和祭祀用的金器,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奉仞低吟:“绝非一日之功,没有人统治,是不可能维系这么久的规矩。如此人力物力,看来确实存在前朝宝藏。” 奉仞借机一路记着这些弯弯绕绕的曲径,很快,他不得不承认,有些地方实在难以用他现在的认知来理解。这座地下墓城精密得可怖,机关层层相接,属于前朝人的工匠智慧,连今人都无法想象,不知道花费多少钱和人命才能造出。 况且,墓前又有一群蓼尸镇守,为传闻寻觅而来的人,或有运气落下来,身怀再厉害的功夫,面对这些东西恐怕也是有来无回。 天上宫阙下的驿站离鬼笼不算远,走上大半日便到了所在位置。 驿站也有部分居民,这里看起来像地上的古村小镇一样,白墙朱瓦,屋落紧挨。他们抵达的时候恰好是寝食的时间,可见屋顶有淡淡炊烟飘动,屋内传来各种各样的人声,孩子的尖叫,男人的大笑,女人的絮絮细语,老人的咳嗽……隔着门窗,夹杂着前朝口音,烟火十足地纷涌交叠,桌椅拖动吱呀,碗筷相碰叮当,渐渐听不清楚。 眼前有一块巨大的、熔铸成蛇首形状的黑铁石盘旋压在左面,上刻“无忧镇”三字。 一时间,连奉仞都不由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回到了地上。 街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每间屋内都点着灯,暖光打在窗纸上,能见到影子晃动,偶尔有人窗没关紧,可以就着间隙看到里面其乐融融的几个背影。 他们吹着埙经行时,住在驿站的人听到了乐声,渐渐安静下来,直到整条街道死寂无声,连一片叶子落地都听得清。影子贴近窗户,沁出一团团浓墨,隔着门窗注视他们。 队伍走到驿站的门匾前,片刻后,有个穿着正红色布衣、打着呵欠的中年男人从里面打开门,慢悠悠走出来,他脸色泛着不健康的灰白,长相寡淡得记不住一点特征,提拉起眼皮看着停君。 第30章 “哦,是停君大人啊,请进吧。” 停君点了点头,让身后的人将轿子全部停在门外,依次排开,占据半条车道。 诸人先是走入门口一条狭窄笔直的肠道,而后才露出里头洞天,不过两层楼,地方开阔干净,数个房间绕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圈。 驿站都像口棺材,这些人真是风水不阴不住。解碧天感慨。 男人态度敷衍,停君却不敢怠慢:“有劳更夫,今夜我们会在这歇息一晚。” 被称为更夫的男人摆了摆手:“饭做好了,你们自己去盛。驿站只有一条规矩,丑时至辰时期间切不可外出,马上要到点了,安心在这里睡觉,有人喊当做听不见,有什么声响都别出来,否则后果自负。我还没睡够,你们自便吧。” 他指了指伙食的位置,转身往自己房里去,居然是什么也不管了。 奉仞和解碧天一路上没见到什么机会可以动作,吃完饭后蓼奴们各自回屋休息,他们两人一间,门窗闭合后,才有了空间可以说话。 两人附在门边,听停君回到房间,再过半个时辰,驿站内只有细微起伏的呼吸声。 又过了一会,更夫起床了。 解碧天将窗打开一线,看到更夫提着锣出去了,驿站门合上,脚步远去,响亮的锣声传遍街道,是丑时到了。 解碧天道:“此时趁他们都睡着,正好可以去探清楚祭品。” 自走入这个小镇,奉仞心中总隐隐有种不好的直觉,虽然他们本就准备好找时间出去探查,但此时眼皮却止不住地跳动。他按住解碧天肩膀:“那更夫说丑时至辰时不可外出,必然有什么原因。” 解碧天转头问:“等我们出去了,若我说奉大人你不能捉我下狱,你会听么?” 奉仞果断道:“不会。” “那快些走吧。” 奉仞无言以对。 等他们走出驿站,阴凉凉的风从身上拂过,奉仞那种不适感越发强烈,仿佛这里有什么令人汗毛倒立的东西,顺着风流动在空气之中。家家户户入睡,灯熄了,这里本无日月,一瞬间变得极为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置身在一副棺材里那样。 他四顾,长街空空荡荡,连只老鼠都没有。 解碧天看起来根本没觉得有什么怪异,已率先跃上第一辆轿子,往里头查探,奉仞在外侧一点替他望风,好在轿子以厚纱垂掩,借着无光的夜色足以藏起身形。 这里总共七台轿子,他们翻看了三台,先是大量精炼提取过的蓼草液,以及大量“不复”的香料,和给蓼尸用的不同,显然工序不同,香味闻起来更淡一些,近似五石散的药物。 第二车是地上的东西,譬如燕都的夜光杯、云州的绣料,皆是权贵才买得起的东西,久居此处的人怎么可能有大量的银两购入这些东西不被发现。奉仞心中一凛,他早就怀疑有人与地下遗址勾结,现在看到这些今朝的新物件,更是铁证。 第三车有数十个精巧玲珑的琉璃冰盒,解碧天先打开查看,奉仞半个身子在外面望风,恰好被他挡住视线,只闻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香味。 连解碧天也微微皱眉,露出鄙夷之色。 “……是采生折割。” 四个字十分低沉,透出令人脊背寒凉的意味,奉仞骤然转过头,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其中的东西,瞳孔一缩。 鬼笼的人用大量的香气掩盖住血腥味,在琉璃冰盒中盛放着不同人身上的一部分血肉。不知道如何炮制,除了部分变得微微发青,这些人体的部分竟然没有腐烂,严密地用符纸包裹住。 “这是祭品?” “如今祭祀也杀牛羊猪马献祭,他们只不过换成人来供奉这个碧土月神。”解碧天冷笑一声,“也不嫌脏。” 采生折割是一种十分残忍的献祭之法,多选择少男少女,割下其手脚与五脏中的一部分,用以祭拜神明,往往被采生者痛不欲生,直至最后一刻都可能清醒。有道行之人,将其献祭之后,还可御使鬼魂为自己做事。 天灾之后,民不聊生,这种邪术就曾在南方大肆流行过一阵时间,那会奉仞还未成为指挥使,奉吕西薄的命前去查办过。 什么神明,什么缚魂,什么小鬼,皆是人心忧怖的幻想,被人加以利用,五乡发一案,恶果累累。奉仞亲眼见过那些尸体,唯有残忍无道四字能言。 这车上的东西属实恶心了他们两人一阵,解碧天和奉仞很快下了车,还未等他们继续查看,一声锣响突兀在死寂的街道上炸起。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微微嘶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如老旧的刀划拉过耳膜。 第30章 鬼视 巷子连着几个院落,往里头蔓延,无忧镇格局多巷道,路径如迷宫般细长曲折,左边院子里种了几棵梧桐树,巨大的阴翳将他们笼罩其中,吞没人影。 起先离得远看不出来,没有细细观察,走近了才发觉根本没有什么梧桐树能生在潮湿阴暗的地底,这些高大的树木竟都是假的东西,连叶子都是纸糊的,风一吹扑出沙沙的声音,像千百个黢黑小人站在枝干上摇曳嘻笑,若非没有灯光,完全可以假乱真。 奉仞和解碧天早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默契地低腰,迅速掠出轿子,几个纵身落进另一条巷子里,两人背贴墙壁,将身形藏进阴影中去。 原先轿子后面的不远处,渐渐走来一个人影。 红衣的更夫敲着锣,缓缓地走在街道,背上背着个破旧的竹筐,绑了一盏纸灯笼吊在头顶上,照得那张肤色灰白的脸透出诡异的红光。他不复原来困倦的模样,眼珠咕噜转动,正一边打更,一边冷冷地扫视着四周。 那面锣声色刺耳难听,仿佛用小刀在耳边刮着墙面,敲起来呕哑嘲哳,不知道谁听了能睡得着。穿行于无忧镇,这夜家家户户的门窗昏暗紧闭,没有一丝声响。 太安静了,安静到……连一点睡着的打鼾声都没有。 “鞋不对人,面不对镜——” “枕边啼笑,切莫睁眼——” “勿开门窗,小鬼藏床——” “手湿足凉,月照压身——”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一句又一句更词传遍街头巷尾,更夫携着红灯笼的身影也往远处游去。 奉仞和解碧天为了避开更夫的巡逻,往巷子深处转角拐过去,他们屏息潜行,一路上安静地只听到两人细微的脚步声,奉仞如芒在背,连不久前被那些蓼尸缠上都没觉得那么不舒服。他总感觉,在那些漆黑无光的窗纸背后,有一双双了无睡意的眼睛正在盯着他们,伴随着微弱的、忽近忽远的呼吸,那目光既不是警惕,也不是好奇,而是一种极为渗人的…… 渴望。 走在他前面的解碧天忽然停了下来,奉仞心神不宁,险些撞上他肩膀,凝眉问:“……怎么了?” 解碧天不答,只是指了指前面,他往前看去,面上一僵。 这个转角,分明他们刚刚才走过,连两棵树都一致无二!再转过身,背后本该通向驿站客居处的门口,现在却变成无忧镇内随处可见的院落,正面对着一扇陌生的木门,灰墙颜色斑驳,看起来时日许久,留着几道磨损的抓痕,跟老鹰的爪子用力擦过一样。 奉仞看见窗边有一团黄白色的、结满蛛网的东西,似乎是从屋内顺着窗户的缝隙,延伸到屋外,拥挤着一大团。再仔细看,底下颗颗浑圆若米粒,是白蛆或苍蝇留下的虫卵。 人若在屋子里死了半个月没有清理,打开门,必然能看到这种东西。奉仞在办案时,偶有见过几次,此时虽然没有闻到腐化的味道,胃袋已微微痉挛。 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当机立断往回走去,走一段留下一个记号,然而走出数百步,一抬头,又重新绕回这两棵树底下,方才留下的记号也随之再现。 如此循环三次,依旧在原地,不知到了什么时辰,连更夫打更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仿佛他们到了一个安静得没有任何人在的奇异地方。 “布局古怪。”解碧天敲了敲那些墙体,石砖砌得严实,没有中空之声,“如果有人暗中出手,我们不可能没有发觉,难道这便叫鬼打墙?” “说不定这里有阵法,我们被眼前误导欺骗,只要找到阵眼,就能和在见善楼一样触发机关。” 解碧天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又转过脸看着奉仞挑眉:“说起来,奉大人莫非很怕鬼么?” 奉仞一脸莫名:“你说什么?我为何要怕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戏谑道:“若不怕,从刚才起你拉着我手干什么?虽然我不介意你与我亲近,怕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奉仞将双手平举,放到他眼前。 解碧天:“……” 奉仞:“……” 两人顿时都有点隐隐反胃。 解碧天跟他说笑的声音依旧,目光掠出厉色,却是头也没回,已经反手攥住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五指一捏,将其腕骨瞬间捏碎。 第31章 而奉仞同时转头,看清藏在他们身后阴影的小鬼,出手捂住其口鼻,将本欲尖叫的声音捂住,卡着下巴向左一扳,干脆利落地拧断脖子。 两人一句话没说,配合出奇紧密,未曾给它一丝泄露声息和反抗的机会,免得吸引其他东西过来。 矮小的尸首萎靡在地,睁大基本被眼白占据的眼睛,光着脚,足踝关节有些扭曲,脚趾因踮脚行走而淤青。看年纪,才不过十四五岁,除了眼睛外,面容和正常人差不多,跟见善楼不成人样的蓼尸们不同。解碧天蹲下去掰开他的嘴,犬齿发育成突出唇外的尖牙,和蓼尸已经有三四分相似之处。 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就跟之前那个脖子奇长的老头一样。 彼此对视一眼,不免心底发寒。 习武之人虽能隐匿脚步、轻若鸿毛,可一呼一吸间仍有可能被敏锐的人察觉,他们却三番五次险些中招,只因这些东西莫说脚步,简直连属于人的气息都没有,宛如鬼影。他们这几次运气好及时发觉,夺得先机,倘若有一次没发现,后果将会如何? 尾随他们的少年身死,院落中缓缓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挠动墙面的刺耳声响,环绕着他们越来越响。 阴冷的视线从窗后照来,不知何时,身边门户的窗都打开一条缝隙,漆黑中若有若无的目光缠在他们的身上,带着古怪的垂涎,仿佛徒步行走在荒漠之上、饥饿了数日的野兽,剧烈地喘息,正用瞪得快掉出眼眶的眼睛,殷切地看着他们。 奉仞和解碧天颈后微出冷汗,前路危险四伏,只能往另一个方向退去。 他们轻功一起一落,身法越快,那种阴冷的呼吸却越发贴近,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那些目光都紧追不休。 巷子与街道的构造回环相扣,眼前的景物相似又不相似,变化又不变化,久久不能找到出路,让人头昏脑涨、心绪烦躁。好似野兽被困在特制的囚笼,左冲右突,也不得其法。 突然有个身影从左边的巷子走出来了,解碧天猛地拦住身后奉仞,悄然回退。 那似乎是个举止奇怪的女人,大半夜没有在家里,反而穿着颜色鲜艳的绿衣,白色菊纹寿鞋,怀抱着一个襁褓,她头发浓且长,披在身前,口中喃喃含着“孩子”二字,游荡于街道。 她慢慢地走,走着走着,忽然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下。她踉跄地摔倒在地上,怀中的襁褓滚了出去,鼓囊囊的布里跌地,从里头滚出几个扎着针线的草球,残破老旧,显然有些年头。 女人低下头,看到一个少年的尸首横陈在地面,黯然无神的眼白正看着她。女人一时呆了,连怀中被丢出的襁褓都忘了,歪歪扭扭地爬过去,摸索着伏在他身上,闻着气味,便拉着他轻轻道:“回家了,别在这里玩,回家了……” 她将少年半扶在怀中,自顾自在街上哼起哄睡的歌谣,过了一会儿,尾调含糊着,开始发出一种古怪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声音极其令人不适,令人联想起屠夫杀完猪牛后,用刀片着肉,只剩下软骨裹在肉里,被拍打时发出软粘的、胶质的动静。 游萤在墙角下的野草里漫出,翠绿的微光时不时照亮几寸情形,她头发散下去挡住姣好面容,一手去摩挲单薄身躯下的内脏,一手捧着少年的手臂,正缓慢地啃咬、咀嚼。 解碧天与奉仞潜在拐角,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她偶尔露出的唇角,过度撕裂至鄂骨,血肉组织犹连理着,那正是迷醉的、贪婪的、渴望的微笑,品尝着世间最甘美的东西,不觉这是多么令人作呕的东西。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藏在夜里的眼睛冷冷地转动,全都移到她的身上,蠢蠢欲动,又忌惮着什么不敢出门。 她顾着吃,浑然不觉周边的变化,等吃完一部分后,手指、衣物乃至面孔,都已经被血沾染,糊得看不出来原本面容。她微微饱腹,伸出手指,极为温雅地将头发梳理到肩边,而后轻轻抬起头,在散发下的眼,忽和暗中窥伺的两人对上了视线。 他们停住步履,背贴着转角,立刻收回目光,心跳剧烈,握住了武器,女人细长的影子打在旁边的墙面上,长过头顶。 空气死寂了片刻,女人定定木坐,没起身,重新伏下身体进食。 奉仞盯准时机,低声道:”走……” 他骤然睁大眼睛。 “哐!” 身后,一只苍白消瘦的手穿破他们靠着的木门,以摧枯拉朽的气势,紧紧攥住解碧天的右臂,指甲深陷青筋鼓起的皮肤之中。 鲜血很快顺着尖锐的指甲流出来,那种新鲜的腥气令门后的人不禁颤栗。 趋之若鹜,一触即发。 更多的手钻破窗纸、门扉,木头不堪一击地折损,各自攥住手臂、头发、下摆,不知餍足地捕猎,解碧天脊背猛地撞回门板,险些面具都掉了下去。他口齿滚出陌生的音调,低骂两句西漠话,这群蓼奴平时穿得衣服都是广袖长袍,不方便动作,只会束手束脚。 他已经很不耐烦这些层出不穷、鬼鬼祟祟的东西了。 奉仞从突如其来的袭击反应过来,从腰间拔出匕首,却见解碧天用另一只手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 他目光冰冷,在暗处泛着很淡的青光,幽如狼睛,依然蓄着点道不清说不明的笑意,只是这会绝非温情脉脉之意,反而浸着冷冽而沸腾的水波。 木门吱呀,解碧天顺势后仰,被它们扯拖进其中,奉仞咬牙,在他身影即将消失那一刻,将匕首自门外掷入。 第31章 青衣 残破的门咣当闭合,身后女人咀嚼的声音麻木地持续着,吞咽血与肉。眼前的屋子,自解碧天被拖入后,不再有东西伸出,连同刚才注视着他们的目光也无影无踪。 躯体拖曳在地面,细密的爬动声嗒嗒响着,往同一个方向拢聚。 屋里突然归于安静,然后接下来,里头爆发出一阵血肉横飞之声,一滴油溅入锅中,以沸腾止戈,刀刃破风的轨迹,喧哗而高傲地倾轧过所有事物。 匕首刺入人身体里的撕裂声仿佛只有几下,但迅猛、狠辣,连骨头也敲得粉碎。以奉仞的耳力,能听到如何开肠破肚、如何穿透喉咙、如何砸碎头骨,这种野蛮而残酷的手段显然极为熟练,很快使里面的死斗抵达尾声。不多时,动静越来越轻了,或许暴君结束了这场游戏,甚至能听到一声孩子微弱的啜泣…… 啜泣? 奉仞脑海响起钟鸣般的嗡响,双手震开门户,猛地探身翻了进去,落地瞬间,膝盖便跪入微冷的水流之中,黏腻腻地沾了半身。 等他看清里面的光景,也不由得身体冰凉。 ——屋内只有残肢。 眼中所见,难以有完全拼凑起来的尸身,原先抓着解碧天的几只手横陈于地,如同屠宰猪羊般利落,胫骨平切,五指紧紧抓着被撕裂的袖摆。屋内大概有五个人,身体零零落落,猩红的血狂喷溅满整座屋子的内部,正自器物和墙面上滑下。 而解碧天一身白纱长袍,几乎成了残破的血衣,斑驳红色染透布料,浓重得快成了黑色,化为沉沉命煞坠在身躯上。他的面具已经被打碎了一半,神态尚无可窥见,唯可见薄情的唇缘下溅着几滴血,红得刺眼。 缥缈白衣穿在他身上,就像狼披着羊皮,现在一身血,竟才最适合他。 此时,他单手提起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正准备捏断脖颈,听到来人声音,那孩子费力转过面,露出一张涕泪四流的面孔,水光洗出孩童澄亮清明的眼珠,满是恐惧与绝望。 “等会,他还没……” 奉仞出声阻拦,解碧天看也没看他一眼,直接开口打断。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世间多有恩将仇报之人,你施舍善心,别人未必会感恩,若反咬你一口,你便死无全尸。他一家五口皆已半成蓼尸,你觉得以这些东西的神智,能忍住多久不吃了他?那么你觉得他好好活到现在,难道还是个正常的孩子?” 说话时,那孩子已经被掐得面色发青,哭不出声音,浑身发颤渐渐微弱,将近昏死,双足踩在空中无力地蹬了几下。 他眼睛犹乞怜地看着奉仞,无助地、哑口无声地求救,全部的生命寄托于这个与解碧天同行的陌生人。 “我知道你警惕这些东西,但蓼尸不通人情,躯体尸变后,瞳孔内缩,血若黏液,目中无泪可流,这孩子看起来神智清明,还不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病变。”奉仞迅速几步上前,指着地上凌乱的针线与竹蛐蛐,以及床前两双草鞋,“这些人白日行动与常人无异,夜间才异变,更证明还留有人性,很可能还没对自己的骨肉动手。” 解碧天翻转手中匕首,无动于衷:“那又如何?虎不食子,不过未到饥肠之时,何况我杀了他全家,他看得一清二楚,若是我现在不杀他,来日就是他杀我。” “现在连我们说话都被他听到,身份马上就会暴露。” 第32章 低等的蓼奴地位卑贱,不允许以口舌言语,只能手语交流,否则严刑处罚。唯有停君这种一门头目,才能有说话的权利。 十卵和九黥还是两个断了舌头的哑巴。 奉仞道:“你只需告诉我,这孩子是不是藏在隐蔽的地方?” 解碧天没回答,冷冰冰的声音缓了缓,转过眼,变为蓄着凶险的温声:“你这人……怎么这样记好不记坏?” 油盐不进,又说些好坏莫名的话,奉仞想说的话被他诡辩堵住,齿关紧合,怒火突从心中烧起。他以为不计前嫌,至少两人关系能缓和些,都是狗屁。 数息前他还担忧解碧天是否能应付得来,才将自己的匕首也丢给他,现在看来这人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活该死在这里才对。 解碧天被拖入其中,看到这些人的异变,自己最清楚不过,这孩子极有可能是无辜的。现如今,此子将他们的真面目看透,以解碧天多疑的心性,不会容其活着。他只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正僵持不下,忽有一阵很平稳的脚步声从门外走来,声音踏实,并不掩饰自己的行踪,灯笼的光自门口破洞倾泻而入,有人伸手打开了这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解碧天看了奉仞一眼,松下手臂,伸指往其百会、风府、哑门穴重击,那孩子本就呼吸不畅,当下昏厥过去,奉仞立刻上前接住落下的身躯,把住脉搏。 他力道刁钻,这孩子就是活下来,不痴也成没有记忆的傻子。 解碧天主动让一步,眼神在空气中轻轻从奉仞身上切过,却是隐有几分心情变差的感觉。 等两人看到来人,不由神情微动。只因这人身上穿着一身水绿青袍,他们许久没在地下看到这种鲜活的绿,那颜色是那么温柔明亮,当来人提着灯笼走入时,如一汪山壁之间的泉水淌入,与这间血腥阴郁的屋子格格不入。 来人带着遮掩面目的帷帽,里面并没有戴和蓼奴一样的面具,隐约可见尖细清秀的下巴。 等看清屋子里的情形,此人似乎愣了一下,奉仞护着孩子,和解碧天一齐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 那人先环视屋内一圈,往他们看去,目光并无敌意,反而很关心,沉吟了一会,才开口:“你们在这个时辰误入了此间阵法,我本想赶来救你们,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看来如今已经没事了,真是万幸。” 声音清润年轻,沁人心扉,初听有些雌雄莫辨,但仔细听后,不难听出是个年轻男子。 他提灯寻找屋中几人的头颅,蹲下身去,竟是伸出干净细腻的手,依次将他们瞪着的眼珠抚平。这些人半变蓼尸,已有非人之态,被杀死后,面目更是扭曲可怖,狰狞神情却在其掌心离开后,恢复了安宁平和的神态。 青衣人静静凝视这些人的面孔,仿佛不是看陌生人,而是看一位至亲,哪怕干净整洁的水绿衣纱拖在地面,被血与尘脏污了,也并不在意。 片刻,他叹息一声,取出袖中五颗珍珠,各自放入他们口中,才站起身来。 世人视死为庄重之事,死后含珠,面容宁静,来世可富贵一生。奉仞细细观察他的举止,一边借身形遮掩解碧天手上沾血的匕首,不知这人究竟什么来路。 来人做完这些仪式,转向他们,先看到奉仞怀中的孩子,眼睛微微一亮。 “没想到你们还救下了一个孩子,能否给我看看他身上是否含有蓼毒?” 他谈吐温和,举止文雅,身上并没有地下之人常有的阴郁湿冷之气,不知是否提着灯,笼于他身上的光反而泛着十分温暖的涟漪。 再者,他虽言语客气,但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以及肌肤的细腻柔软,显然地位远超十卵九黥这种下等蓼奴,养尊处优许久,对这里也十分熟悉。 奉仞迟疑,还是将孩子递给他,青衣人小心抱来,检查了一下孩子臂上和肩颈两处的数条脉络,松了口气,怜悯的声音也带上了笑意:“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孩子的家人虽受蓼毒折磨,却不忍伤害他,留下了他未被同化,好在他虽然头部受创,但性命无忧。你们身处险境,还能想着救下这孩子,实属心性难得。” ……你再晚来一步,恐怕就被掐死了。奉仞心中道,身边的罪魁祸首解碧天忽然自他背后踏出,向来者行礼。 奉仞通熟手语唇语,这几日教给他不少,解碧天一向学得勉强,如今比划起来竟然得心应手,显然早就学会,前些日子本就是在装不懂,奉仞还耐下心教他好几晚,这么比对,恍然大悟后,心头又是一簇火气烧起。 青衣人看着解碧天的手语,不时微微点头,奉仞一边磨牙,一边看他比划,面色却渐渐古怪起来。 分明前一刻要痛下杀手,现在就开始脸不红心不跳地编瞎话,竟说他们不知为何半夜被神秘的呼唤吸引,擅自出了居所,行经此处时,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心中担忧才接近,不防被这家人袭击拖进其中。两人见他们神志不清、行为癫狂,与蓼尸十分相似,惊骇之下,为了自保与救下这个孩子,才无奈将他们杀死。 解碧天浑身血淋淋,衣着狼藉,乍一眼像个暗红的血人,手中的匕首已经卷刃,看起来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血战,已精疲力竭——虽然大概没有几滴血是他自己的,但除了奉仞和这孩子,哪还有活人能反驳?此刻无疑是最好的解释。 果不其然,这个青衣人很快相信了他们的说辞。 “你们久居鬼笼,还保留有良善之心,碧土月神定会感怀。”青衣人赞叹几句,转身向门口走去,“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们回驿站吧。” 解碧天睁眼说瞎话的功力令人绝倒。 顾不上吵架,两人跟在青衣人的身后,再走出去时,起先那种密密麻麻、毛骨悚然的窸窣声响消失不见,街道又恢复了宁静,连那叫人不适的视线也彻底散去。 门口没有女人,也没有被他们杀死的小鬼,街道干干净净,墙涂得灰白凌乱。 青衣人见他们似乎还在惊疑不定中,温声解释:“更夫想必与你们说过丑时至辰时切勿外出,不过常有人夜听鬼语,为不同的声音所诱引,犯了规矩,消失不见。来前也有你们的一位同伴出了驿站,是更夫将他领了回去。我见房中还少了两人,这才出来寻找。” “居住在此的生人……青衣人停顿了一下,没再说下去,“若日后你们有幸被抚顶成人,便知道了。” 明明还是一样的路,却再也没有方才的鬼打墙,再见到那两棵纸树,街道对面变成停着八台轿子,正红的身影站在驿站前,他们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更夫见他们三人回来,只是点了点头,对奉仞和解碧天这身形容毫不意外,甚至漠不关心。他几次态度都懒散傲慢,面对青衣人时却举止恭敬,青衣人颔首示意,此时还未到达辰时,更夫还要继续巡街,和青衣人拜别过,淡淡看他们一眼,朝另一个方向走下。 他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酸味,脚步很慢,背后竹筐的盖子没盖紧,走路时摇摇晃晃,偶尔露出一丝银光,那是镰刀弯弯的刃光,藏在打更人的竹筐里,隐约看到上面沾着血迹,在晦暗里一晃而过。 青衣人问:“不知你们叫什么名字?” 他们低头将身上的腰牌奉上,青衣人仔细看了看,将腰牌还给他们。 他抱着昏睡过去的孩子,没打算进去,站在门口道:“若是有缘,在天上宫阙我们还会再见。你们进去吧,尽早睡觉,勿要再出来。” 等他们两人回到屋中,自窗口望下去,长街空空荡荡,看不出一丝变化,仿佛没有任何人停留经过。 第32章 一念 “这人是从天上宫阙来的,地位必然甚高。”回到驿站中,如蝉蜷进壳内,环绕在身上的不适感退去,紧绷的精神也得以松懈一下。奉仞倚在窗口,观察街道的布局,只觉得不多时眼睛胀痛,还有微微眩晕的感觉,只好移开视线。 解碧天已经摘掉损坏的面具,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漫不经心:“既然他这么说,便是认为我们迟早会遇见。我倒比较好奇,这里的人一到夜半就变成这鬼样子,他又有所隐瞒,看来那天上宫阙也并非他们所说的人间仙境。” 说到这里,奉仞又想到刚才那孩子,若不是青衣人突然出现,解碧天已经将其掐死了事,届时等青衣人再进来,他们可没有那么好的借口了。 他那时将火气藏起来,现在还没消失殆尽,一边脱下面具帽子,扭头看着解碧天冷冷道:“我说过,那孩子还没有变成蓼尸的迹象,那人看心血脉络,而不是寻找感染的之处,显然这些人会变成半人半鬼,不是靠传染,而是食用了毒物。病变之后,食同类之肉,毒素渐渐更深,或许才是他们变成这样的缘故。” “多亏了小奉大人英明远见。”解碧天刚杀过人,身心爽利许多,如同饱食后的餍足,先前那阵凶悍的戾气只余一点留在眉宇,哼笑一声,面对奉仞刺猬一般竖起的尖刺,也不怕扎手,反而凑近两寸。 第33章 两人皆半靠在床上窗边,刚才顾着查探,不觉距离太近,现在回神,奉仞只觉这人浑身血腥直冲鼻子,铁锈满屋,不由轻轻皱眉。 解碧天一向懒得解释自己的行径,甚至可以说得上很厌烦。以他之见,一个人若做什么事都要跟人解释清楚,不过是在意别人胜过在意自己,寄托于别人的理解,那么这种人还是早点死了解脱好,正好,他是天底下最自私、最不怕恶名的人。 面对奉仞,解碧天倒难得花了很多耐心,一个久看世情还保留纯然良善之心的好人,干干净净,值得玷污。 “若不是与你所猜测的恰恰相反,你我现在应该也像他们一样,被咬几口变得不人不鬼。救他一命,他非但不会报答你,帮我们走出困境,反而会害我们身份暴露,甚至因为你我是同伙而憎恨你,何必做这种弊大于利的事?” “我不是滥发善心之人,若他病变为蓼尸,我任你动手,绝无二话。既出口担保,便是有十分把握,而非一时兴起,不会连累你。”奉仞数年经历并非同辈能比,对自己的眼力十分笃定,不为所动,反问:“难道无论做什么事,都必须有利可得,都是为了要求回报?” 似乎觉得他说的话十分稀奇,简直是天下第一笨蛋说的话,偏偏此人铜墙铁壁,难以被一丝邪念扰乱,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在这乱世长大的。解碧天不由笑起来,笑得捂住了脸,肩胛十分冒犯地抽动起来。 奉仞定力不浅,平日谁烦扰不休,他都能视若无睹,冷眼相待,见解碧天却次次有点容易上火较真,连他都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在意这个跟他全然相反、毫无关系的人。 他正要拂袖起身,又被解碧天拉住手臂。 解碧天抬头道:“好,奉仞,你不求回报,那么就谈后果罢。你所身负的天下安危,和一个素不相识、可能染毒的人,孰轻孰重?” 他口吻温柔,一如倚靠在流焰塔中,站在那片阴影里,奉仞尚未看清他的脸,就先察觉那种极尽冷刻审视的意味。 吸食不复会蚕食人心,让人无法分辨真实与幻觉。醒来后,奉仞起初几日仍会有轻微的头疼,金栗的笑声,吕西薄的头颅,许淮的眼睛,从前追着他的执念,慢慢模糊了影子,似乎跟随着梦中那一句话、那一剑而彻底勘破,碎为铸心的熔浆。 解碧天在梦中与他的谈论,却渐渐越发清晰,或温和的,或随意的,或偏激的,他们的言语拉长,偶尔休沐,对坐一日也在辩驳彼此。 而许多从前潜藏的问题,开始浮出了水面,片片如黑白对半的落叶,盘旋在他的心中。 不可否认的是,解碧天许多话听起来虽然残忍,但并没有错。 奉仞停了下来,坐回原位问了一个全然与此时无关的问题:“你去过绵州吗?” 绵州毗邻岭南,靠捕鱼种果为业,二十年前,曾有一次洪水滔天,冲塌屋舍桥梁,死伤无数,人口锐减。 他没头没尾地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好似对之前的话避而不答。解碧天挑眉,换了个适合听故事的姿势,回答:“绵州如今官道封锁,已经是一座空城了。” “是,绵州洪灾过后,横尸遍地,数年只闻哭声,朝廷派人将百姓迁移至邻州。那年我十六出游,尚未参与朝廷选拔,在各州游历,路过绵州时,那里人口去了八成,余下两成没走的,要么身不由己,要么执意留在乡里。我途径一乡的时候,看到他们围在一起,推搡捉拿一个口音偏北的外乡人。 “南边邪术谣谈盛极一时,这个人没有通牒,包袱里有五十两银子,还有两段指骨,几张符纸,被人搜了出来。 “乡民情绪激动,认为这个人身怀换命的邪术,能将他人的命换到死人的身上。那人执意不认,声称自己认识州官,但他身无凭证,五十两被怀疑为邪术取得,众人拳脚相向,群起攻之。后面衙役来了,将他扣押回去,关进地牢,当夜我潜入其中,探清前因后果。” 奉仞沉声:“原来外乡人通牒在半路遭人偷窃,拿了贴身玉佩为信物,请衙役为他接见县令。衙役见财起意,笃定其身上有利可图,私吞了玉佩,又将符纸放到他的行囊之中。” 解碧天一哂,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天子迁都燕都,除却周边十州,更远的地方视若弃城,国法难律,人如野狗生存。 “那符纸不过是随便写的鬼画符,找个略有本领的道士,都能一眼看破。”奉仞轻轻叹息,“可惜没人会信。” “不过绵州这民不聊生的地方,哪里有真才学的道士?”解碧天接口,“入狱后,县令见他有五十两银钱在身,猜测他身家不俗,想来定然打算压榨殆尽,威逼其以财赎身。” 奉仞不过抛出一句线索,他思绪一动,便已闻弦而知雅意,看懂其中关窍。都说西漠俱是草莽武人,比起阴险狠毒,还是关内人才辈出,解碧天常在西漠,倒格外通晓这些官家勾结之计。 “不错,他们威逼利诱数日,见此人没有其他财物可谋,又咬定不认罪状,要将这外乡人屈打成招,开堂时让其画押陈罪,一斩了事。因邪术流行,那会民意沸腾,捉不到传谣者,几桩暴乱频频发生。这时候推出一个人顶罪来杀,正好安定人心。” 奉仞查清此事后,立刻传书与三皇子姬全,告知此地发生的事情,请他在燕都拜见此人的老师。 那外乡人被他们行刑鞭打,奄奄一息,本以为马上要命丧于恶官手中,奉仞在牢狱中跟他见了一面,问及诸事,几度痛哭。 数日后,堂上审问之时,奉仞单枪匹马闯入,夜取玉佩与衙役县令对峙。堂上几番针锋相对,辩驳来往,才将这件事弄清楚。 这气运倒霉的外乡人从燕都而来,去年刚中科举,放远去历练才干,是朝廷派来监察绵州的巡按副使。 他家中清贫,只带一个书童,雇了一位车夫,路途遥远,经历坎坷辛苦,书童遭马贼杀之,才落得孤身一人。至于那邪术铁证——包裹中的两段指骨,系他父母数年前丧命于天灾之下,留下的唯一遗骨,故而怀揣身上,珍惜保护。 他一路疲于奔逃,通牒遗失,让衙役有了可乘之机。 谁知道天高皇帝远,县令见此,竟污蔑奉仞与他狼狈为奸,不仅施展邪术,还编造身份,欲当堂杖杀两人。民愤的指责重新逼向他们两个外乡客,奉仞心中一寒,明白百姓需要的不是一个真相,而是需要一个恐惧的源头,只有让源头消失,才能图得心安。 是真是假,也不那么重要了。 奉仞不得已带着副使逃出县内,他们几日风餐露宿,副使几次劝他丢下自己,不要再为此事奔波,奉仞都没有答应。 行一事则做到底,半途而废不是奉仞的作风。 好在姬全亦很快派人急马南下,来到绵州此地,持文书信物为证,衙役、县令诸人被革职捉拿。 “他上任了副使,在你看来,会做什么?” 解碧天慢条斯理笑一笑,森然道:“我不过是一个江湖人,只懂生杀允夺,不通你们官家之道,奉大人何故问我?被害得那么惨,换做我,不挨个吊起来折磨,难解心头之恨。” 他递出卷刃的匕首,在颈边作抹喉之势,手腕一翻,还给奉仞,“穷山恶水之处,刁民难以整治,他出身布衣,没有权势,恐怕难以服众;但也因他无羁无挂,不妨放手一试。唯有雷霆手段,杀鸡儆猴,再以严刑诫之,不分贵贱施及全州,方可使人惧服。” 奉仞若有所思,接过匕首,用衣摆擦干净上面的血迹。 “不,他励精图治,规训百姓,整治绵州各地的风气,又捉拿了造谣者和采生人。让当地乡民建造水坝,能以工钱养活自己。” 刃边仍卷翘豁开,刃面已恢复干净。 奉仞成为断金司指挥使后,再度因采生案南下,与副使重逢。 那年狼狈潦倒、牢中痛哭的男人已经成了一州之官,不再身着朴素的布衣,不再避人眼睛,不再任人宰割,如今仕途稳定,神采奕奕。他们小叙一场,临于城墙上,看荒芜大地,渐生人烟。 奉仞问,你对他们,心中从无芥蒂? 副使笑道,世乱则民艰,民艰则刁,在位不治,为官之过。何况,大人那年既没有抛下我一介身无依傍的人,我自然也不能辜负大人的救命之恩。 那时他望向远处即将竣工的水坝,目光灼灼,裹挟着土腥味的湿风拂过两人,衣冠飘荡,他面上清朗的笑容,奉仞久难忘怀。 回忆完这桩旧事,奉仞的心中轻了许多,也想清楚许多事情。 “若今日我能舍这一个孩子保全自己,明日我能舍更多人。我知道自己能做到的,并没有那么多,但连一人的安危都无法保下,何谈倾力救济天下。” 奉仞顿了一顿,转头定定看着解碧天,露出淡淡意气的明亮,在这张年轻的脸上,宛如枪尖被日光酷照时倾下的锐光。 “解碧天,你宁可负人,不可教人负你。可你又怎知,一时善念,换回的一定是辜负?” 第34章 解碧天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对你的下属朋友三皇子也这么说话?” 奉仞一脸莫名:“……我说话怎么了?” 解碧天没回答,转移回原先的话题:“一子不弃,满盘皆输。” “今日之事,是我赢了。” 解碧天的笑深了几分:“倘若你输了呢?” 他倚靠在窗,目光如蛇蛰伏黑暗里,一寸不动地看着奉仞,将上面所有细微的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 奉仞垂眸静静想了想,昏暗淡薄的霜夜,颜色浅淡的轮廓静如玉像,莹润端正,透出坚实的基底。 想的时间很短,解碧天也未能端详多久,奉仞便抬起眼:“世间无两全,即便仁义难以得到好的结果,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就有意义,我会去做。我说过,不求回报,只求无愧。” 他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教人大为惊叹的话,干净利落,无论分量轻重。解碧天只觉难以忍受,收了视线:“像你这样的人,实在是举世罕见。” “你放心。”奉仞面色淡淡,嘴上却难得逞口舌之快,“对于你,我不会留情,一定辜负。” 他准备起身,解碧天原本单腿屈膝跪在床面,忽然身形晃动,往奉仞身边跌下去。 奉仞一惊,双手揽住解碧天倾倒的身躯:“你怎么……” “我不动手,他也活不下去。再说,我最后不也没真要命?” 解碧天打断,懒懒将上身压在奉仞上,单臂穿过奉仞的腰侧,仿佛知道奉仞爱干净,更要将身上未干的血迹蹭在奉仞的衣服上,把两件白衣弄得斑驳不堪。没了头顶藏发的帽,他头发如滚出的浓雾一样纷乱,同呼吸缠绕在奉仞肩头,重量沉沉。 有意无意,头颅置放在颈窝,和肆意妄为的阿木河简直毫无区别。 他不过是利用孩子博得青衣人的信任,顺便摆脱眼前鬼打墙的困局,何况也已经将他变成痴童。现在说起来,仿佛是他手下留情,心地善良。 听他这种口吻,奉仞就觉得跟他无话可说,却又听他低声问:“你输了,死的就是我。难道,比起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我的死活你却丝毫不在意?” 奉仞心中如被紧抓一把,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感受,连其中的意味都未能仔细琢磨,已脱口道:“不是。” 说完他骤然又一阵懊恼,立刻压下心绪,推了推解碧天,沾了一手血淋淋的湿意:“别靠着我,去洗掉你这一身,否则明日招引停君注意。” 解碧天一动不动:“小奉大人,实在困得动弹不得,不然你帮帮我?” 声调压低,如弦震鸣,荡得无尽风流。明知他做戏,最好别多纠缠,偏偏又想起来梦里醉酒被解碧天捡回,靠近时嗅到他襟上的血气,像一段软刃卷在自己的喉口,此时此刻的景象相似,连气味也差不多。 每逢记起那夜,耳朵马上发热,奉仞暗自唾弃自己,尤其痛恨自己酒后的记性,还有这场画蛇添足的梦。 温热的躯体压在怀里,奉仞心里咚咚震跳,手无处再落,只能维系面无表情的冷漠:“刚才杀人时怎么不困?与我无关,让开。” 解碧天手臂收紧,将他牢牢困住,振振有词:“周围虎视眈眈,方才护你心切,自然得全神贯注。” 他说这话自己信么?奉仞又是一阵无语。 “你手起刀落,一逞杀欲,没有半分犹豫。” “我被咬一口事小,他们若要咬上你,你也不会有犹豫,你瞧。” 解碧天微微抬头,露出自己咽喉下两道细长的抓痕,已经结痂了,和其他人的血糊成一片,险些看不出来。 奉仞道:“这伤势可真重。” 解碧天含情脉脉:“若伤在你身,我一定更心疼。” “……” 奉仞在他面前经常感觉自己不善言辞,沉默了片刻,终于找到一句话生硬转折:“不劳你费心,我要去换掉衣物,床留给你,我在榻上睡。” 这人身量高大,卸了力就死沉,像座小山,他费了些气力,才从其中脱身。 奉仞往屋子另一头竹帘后的长榻走去,半路想了想,还是没跟这厮多计较,挽起袖子去打水。 解碧天这会没管他,翻身平躺在床上,将袖口捋起,右臂上有五个深可见骨的圆孔伤口,血肉狰狞,因为剧痛良久,现在已经开始失去知觉,再不及时上药,必然伤筋烂肉。 那些鬼东西身体古怪,半为蓼尸,五指如鹰爪铁钩,一抓则不肯放手,好在不过人身,比真正的蓼尸好对付,又不会通过血液传染,更无甚可怕了。解碧天随便看了两眼就放下手,在床上打了个哈欠……往奉仞身上躺了会,还真有点困了。 不久前的一丝烦躁感,仍清晰地存在于心中,数日以来,他将之视为一个游戏,如今却为此产生从未有过的情绪。放在一个月前,解碧天只会嗤之以鼻,毫不犹豫掐灭祸根,至于奉仞的想法,他何必在意与让步? 他却违背了自己的准则。 天上宫阙将至,这段关系所能维系的时日,亦不多了。 第33章 天上宫阙 一夜过去,诸人醒来,窗外传来走贩吆喝的声音,如人间村落鸡鸣之时,安然无恙,透出忙碌平和的温馨。更夫敲开他们的门,唤醒了睡得很沉的蓼奴们,昨夜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血味,今日已经消散不见。 锅里煮了蓼米薄粥,炒了点紫菜心的野草,仿佛不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事一样,也没见过任何走出驿馆的人,更夫边打哈欠边舀粥,以十分懈怠的姿态招待他们。 灯、木筐、铜锣,静静挂在墙上,被烛光照着,底部隐约露出锈了多年的血迹。 “既然已经歇息完,那我不多留停君了。” 吃过饭,更夫边催促他们上路,停君指挥蓼奴们将轿子重新抬起,转身面对更夫作了一礼:“有劳更夫打更一夜,万事平安。” “万事平安。”更夫正色,向他深深回礼,“替我们这里的人,向碧土月神祝寿,望福泽无疆。” 白门的抬轿如常进行,蓼奴们沉默寡言,只是休息之后继续上路。停君对他们昨夜的事一句话也没有过问,犹如睡得很深,浑然不觉发生过什么,也从没有听到什么。 青衣人口中与他们同样走出驿站、被更夫带回的蓼奴还活着,只是今日,他左边耳朵被啃咬干净,虽然用特殊的药物止血再包裹,还能看出那必然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从耳边横陈到肩膀之下,一整块皮都消失不见。顿时让人想起绿衣女人伏在地上啃咬尸首时的声音,饥饿地吞咽着一切新鲜的血肉。 他神色在面具下看不出来,腰微微佝偻,显然受伤不轻。 奉仞昨夜打了水,与解碧天都换了衣物,洗掉了一身血腥气,如今连另一个重伤的人都被蓼奴们熟视无睹,更不会有人主动问到他们两人身上。 仿佛避讳着什么,默契地缄口不言,死了一个人也不会有人在意。 辰时已过,地上白日,连接驿馆的街道恢复人影往来,除却人人面色带着就不见天日的苍白之外,这里与一座小小的世外桃源并无不同,聚居着一群朴实而勤快的人,浣衣、走贩吆喝、总角嬉戏,与地面上相似的市井风俗随处可见。 有个孩子的竹蜻蜓跌到奉仞脚边,他蹲下身捡起,想递给他们,却被风一吹,倏忽远离了手心。 昨夜那些混乱可怖的喘息,一双双阴郁妖魔的眼睛,吞食同类的渴望,如同一个错乱的幻觉,这里没有吃人磨牙的鬼魅,只有一群忠诚平和的子民。 该重新上路了,停君吹响骨埙,人群自然而然地分道,让出一条寂静无声的道路,原本嬉闹的孩子被大人管束,躲在他们的腰后,好奇地看着他们,黑白分明的眼珠清晰地照着一方小世界。 无忧镇的生人们肃穆地站立,看着白门抬轿缓缓从面前经过,更夫站在驿站前敲锣,俄而所有人一同低头,虔诚呢喃,数百个声音交叠,古语阵阵敲在洞壁之上。 是叩天门前,厌光对着神女像所诵读的经文。 以缄默欢迎,以祝福送别。 至走出驿站那一刻,奉仞回首,最后望了一眼那座无忧镇。此生或将永远居留在此,不能去往天上宫阙的人们遥遥站着,面目模糊不清,各色的古衣在微风中轻荡,影影憧憧,宛如一吹即散的沙画。 远离了驿站,队伍没再停留休息,整整徒步行走两日一夜,抬轿十分消磨心力,中途那昨夜受伤的蓼奴动作迟缓,打乱了队形,被停君狠狠打了几鞭,鞭子上的倒刺抓得皮开肉绽,伤势可怖,其余人更不敢轻易松懈。 诸人沉默低头,奉仞见他几次足下打颤,难以为继,原本左耳被啃咬的伤口也流血渗透纱带,趁停君关闭前路机关时,便悄然与他动作,示意他往后交换位置。奉仞和解碧天抬的轿子装的多是蓼草,算是比较轻的物件,对方感激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不敢多话。 这样沉默不语、气氛凝重的路程,又持续了一日,逼仄的墓道,昏暗的光亮,与时时渗骨的寒冷,无不给人心头一种永无止尽的沉重与恐惧,早已不辨方向,精疲力竭。 第35章 奉仞和解碧天也不禁怀疑,自己究竟来到了哪里,这里是西漠的地底,还是存在于人间反面的另一个世界? 就这么走了不知道几个时辰,忽有人忍不住轻声低呼,引得众人抬头看去。 不远处有一条长长的铁索桥,厚重古朴,生锈的铁环偶尔被风吹打出水滴的声音。 他们不知何时来到一处崖边,桥延伸向对岸,桥下深不见底,是一道狭长的地裂。又一座石碑落在旁边,刻着古字: “生人居处,酆都不过” 阵阵寒气从地底漫起,尽是不可视物的黑暗,空洞虚无,像深入黄泉的彼岸。 但他们目光所停留的并不是这里,而是桥对面的两排红灯笼,往更远处延伸而去,周边壁上模模糊糊可以看到画着诸多没褪色的岩彩,描绘前朝的奇异传说,祥瑞行走在花草之间,连成循环的长桥,簇拥向一副副衣着各异、面容相同的神女像。 那光辟开一个新的小世界,和他们脚下所处的晦暗之地分隔开来。 遥遥地,若有若无的乐声细细传来,听起来如同女人的笑声……那是一种怎样的笑声?假使万花齐放,香露轻摇,恐怕都会自惭形秽;美酒朱红,佳人奉樽,却已经不饮自醉。 ——天上宫阙! 那是古书中的仙宫,是人死后踏入的美梦,是前朝人狂热幻想的、永不枯朽的楼宇。 这也是他们这些蓼尸的奴仆,唯一的机会。他们可以步入那属于生人的繁华世界,毕生也只有这么一次运气,成则摆脱奴籍,败则永居鬼笼。 他们已是血气涌动,精神振奋,眼眶发红,奉仞和解碧天感到一股陌生的热气自身躯中腾升而起,连数日的疲倦与忧虑都一时抛却,那不变的笑声是一种邀请,拉着他们的衣角,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 天上宫阙几乎成了一座海市蜃楼,光芒万丈地伫立,远远地注视着他们,蓼奴们跟着停君,一致加快了脚步,只为了更近一些、更快一些…… 队伍中有一个人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喘息,突然丢下轿车和同伴,狂奔向前。 停君扬声:“回来!” 那人毫不回头,违逆停君的命令,急切地奔向桥对面,要往那笑声深处,他太着急了,几乎跑得手脚并用,用尽全力。他要把一切抛在身后,浑浑噩噩,虚无痛苦,为人所奴,只有那笑声能够使他解脱。 他跑过一半的铁桥,忽有一阵不辨方向的大风吹来,整座桥簌簌摇动,人在上面如同树枝上的叶子轻,摇晃不止,后面的蓼奴们被波及,衣物也被吹得飞舞,难以站稳,不得已举起袖子挡住面具,一边紧紧抓住铁索。 那种剧烈的震颤片刻后过去,一切恢复平静,等他们放下袖子,再往前看时,那脱离队伍、擅自前行的蓼奴,呆愣愣地背对着他们站在桥上,距离崖边一步之遥,一动没动。 停君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那蓼奴转过头来,骨头发出一声难以言喻的酸涩拧动声。 他身体一动不动,头竟然能整个扭到了背后,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对着他们,视线直勾勾盯着。原本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具,竟扬起几分笑意。 他陶俑似立在桥边,伸出手,皮肤不知何时变得干瘪如老尸,枯皱褐色的皮贴着骨头,对他们做了一个相请的动作。 因为喉咙扭折的缘故,他要说话就开始咯咯作响,声音和蓼尸模拟人的语气一样黏腻。 字眼却很清晰地飘了出来:“客人,请。” 寂静数息,他们重新动了。很快,他们也无法顾及那个古怪的蓼奴了。 当步履踏过长桥,停君吹奏的曲子飘扬向灯笼之处,有人相和,有人呼喊,有人欢声,声音嘈杂交叠,向着四面八方回响。 高昂的唢呐声刺破了种种声音,万籁俱寂,低沉的声音念着古语,在唢呐下震动,鼓点加入,笙箫加入,琴声加入—— 一座城池的宏伟大门缓缓打开,骤明如白昼的光泄出,一瞬间,仿佛死地变为人间,天地的颜色重归于此。 那种光对于多日行走在黑暗中的蓼奴来说,实在是太过刺眼了,可没有一个人移开目光,没有一个人挡住光芒,任由眼眶刺痛充血,甚至不禁流泪,那种炽烈的光,连他们的心都要吞没焚烧了。 彩绸系于群灯之上,风扬,诸色飞荡半空,朱廊与墨墙构筑环环相接的楼屋,由白狮或黑马牵引的香车,行走在开阔的街道之上,宝光十色,乳烟轻逸。 与秀雅华美的燕都截然不同,这座城池富有浓墨重彩的古典气派,却并不使人感到轻浮虚华,反而极尽恢宏庄严的气势;它占据的面积或许没有那么大,但当其雄踞在眼前,已经让人心生敬畏。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完全无法相信,在西漠的地下有这样一座造物,仿佛痴人说梦的成真。 蓼奴们皆呆愣原地,直到停君将鞭子打在地面,众人恍然惊醒。 方才那些多情的乐声和笑声在耳边远去,只在脑海中盘旋着余音,缓过来,他们才迟迟发觉浑身发软,面色通红。 接引他们的人正站在都城门前,穿着淡蓝长袍,面容很年轻,一头青丝,皮肤光洁,立如玉山,眼睛和神情却看起来和不惑之年的人一样,极为老成深邃。 他看到白门的人,接过停君的令牌,只倨傲地点点头,引着他们的礼轿入内。 等走入繁华热闹的街道,白门蓼奴都不禁环顾,看着陌生奇异的一切。 他们看到生人们戴着各异的陶木面具,穿着与当世流行迥异的古衣,游走在城中。区别于蓼奴统一制式的面具与衣物,他们的打扮更加鲜活与华美,言笑晏晏,举止高雅,不觉活在此地有何奇怪。 花香弥漫在城中,灯色暖和,犹如飘飘然浸在温泉中。 两边满是繁市街贩,几乎令人眼花缭乱、目眩神驰,不知落眼何处。他们扛着轿子,抬脚卖过一个个火盆,沾了水的红花拍在两肩、发顶,绸带吹拂于素白衣袍,驱逐身上属于墓道的阴晦之气。 他们一直往前走,可以看到最深处最高的宫殿,以深紫与墨黑为主调,隐在纷纭雾气中,沉如夜色中的半阙巨物。 那正是居住着碧土月神的王宫。 还没靠近,他们已被命令停下脚步。 第34章 缚蛇钉 送礼而来的并不止他们,许多轿子停在周边,天上宫阙的人来来往往,经过蓼奴时,非但不曾同停君招呼,连一眼都不施舍,十分轻蔑相待。 一路对他们严词厉色的停君低着头跟在引路人身后,姿态低微,一语不发。 引路人待他们将轿子放在特定的位置,唤停君近前:“停君,想必厌光已经和你交代,但有些事我还是再告诫你,三日后,碧土月神莅临寿诞,席上方可献礼。鬼笼之人身有浊气,不可靠近神居,不可冒犯生人,不可擅自饮食,你引他们去华胥楼伺候吧,寿诞将至,无要事勿出楼。” “是,大人之言铭记于心。” 停君在鬼笼算是一门之主,可终究不过是一介蓼奴,到了天上宫阙,谁将他放在眼里?此地阶级分明,他自知身份卑贱,低头应答,不敢有二话,领着身后蓼奴们一齐往华胥楼而去。 路上常有奇香异景,接连不暇,蓼奴们尘封麻木的心也不禁活跃起来,神智清醒许多,然而看着生人们犹如仙人,又怯于直视,自觉污浊之身。 华胥楼由金玉砌起,四楼之高,坐落于天上宫阙的东边,与两边街市通并,重锦垂联,层层轻绡叠之,近看更是迤逦非常。风过之处,纱绡飞扬,可窥见其中杯觥交错、纸醉金迷。 停君告诉他们,华胥楼宴饮笙歌,日夜不断,是天上宫阙最热闹的地方,贵人众多,一定要小心伺候,不可有失。 他们从旁门入内,分往各层楼间,楼中侍者与他们一样,穿差不多的缃色长衣,见到蓼奴,也不惊讶,只专心做自己的事,无意与他们接近。 好不容易跟着鬼笼的人混进天上宫阙,又是抬轿又是几度生死边缘,不说仔细欣赏这处天外仙国,饭没能吃上一口,觉也没能睡上一会,就被当作顺手的奴仆,派到华胥楼给生人们端茶倒水。 “不如做掉两个换上身份。”解碧天磨了磨牙,受缚这个窝囊身份已久,他本就不多的耐性也消磨得差不多了,自进了华胥楼,目光在生人们身上掠过。 奉仞警告:“此地古怪,若出事对我们无益。” 解碧天没答话,忽笑了一声,附在奉仞耳边,袖中的手指了指数步外一对青年。他们虽都是男子,但揽肩搂腰,举止亲昵,显然关系非比寻常,怎么看都是一对断袖情人。 “我看这对就不错。” 距离寿诞开始还有两个时辰,华胥楼人群络绎,多是华衣垂带,宣朝衣冠以繁丽贵重为美,与大衍盛行的华彩飞逸不同,凡是居住在天上宫阙的生人,看起来身份皆堪比燕都的世家。 印证他的话语,那两个衣着俏丽的人厮混到柱后,半掀起面具嘴对嘴,仗着地方隐蔽,立马火热朝天起来。 第36章 奉仞目不斜视:“现在正值紧要时候,还是少多生事端……别看了,快走。” 解碧天被他拉走,遗憾道:“自打下到这墓里,好久没见这么有人味的画面,奉大人不观摩观摩么?日后谈情说爱时可是要手忙脚乱的。” 他无意说中,帝京多有高门有意择奉仞为婿,可惜流水无意,奉仞铁树不开花,何况谈情说爱。 “非礼勿视。你既然感兴趣,”奉仞顿时停下脚步,“自己去替一个就是。” “还是算了,我一人去,怕你吃味。” “……” 谁会吃味?! 奉仞和解碧天被分到一间雅座伺候,一边胡扯八道,一边往那边去,两人还没走近,已经听到屏风后的交谈声。他们脚步放得很轻,里面的人也没将两个蓼奴当回事,仍自顾自说话。 雅座里一男一女,男的身量高大,穿着明绿直裾,脸上带着牛角面具,另一个女的则穿着黛紫长裙,面上戴着狐狸面具,奉一杯美酒到他唇边,两人都背对着他们,跪坐于席上。 “秋郎,这些日子好久不见你,我遣人打听了几次没回音,还以为你家中出事。” 被喊作秋郎的人咳嗽了几声,嗓音粗哑,气息几分虚弱:“不小心患了病,起先不注意,未想小半月不见好,还伤了嗓子。这两天养好了精神,才能来祝寿。” “欸呀,你病了?”女人语露关心,摇着手中金箔纸扇,又软绵绵地贴近他几寸,左手往后,借着袖摆遮掩,似不经意掠过,两指用力掐了一把秋郎臀肉。 她眼神风骚,撒娇抱怨起来:“还以为你忘了我呢,也不知道递个音信,教我好生担心。” 秋郎原本端坐,被她这么一掐,险些跳了起来。他装作无事地左顾右盼两圈,才低声干笑道:“我夫人侍在床侧,看得紧,我不好唤人告知与你,莫要生气。” “她倒是惯会做面子,不像我郎君只成日在外不管家,罢了……怎么卧床半月不见消减,反而结实了?” 秋郎道:“呃……病中不忘锻炼体魄,近来常增进下盘之力,也是为日后你我床笫之欢勤奋啊。那谁,后面那个,快添壶酒来!” 奉仞被他点到,眼皮一跳,低腰端着盛酒的玉盘入内,秋郎抬手拿过,殷勤倒了杯酒,两人又是伤风败俗地好生互诉奸情,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那女子笑声如银铃响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称他家郎君该起疑了,起身离开。 女人一走,那秋郎顿时松了口气,姿势散漫下来,挑了点东西吃,见蓼奴还伺候在一边,摆了摆手:“下去吧,别在这,看了烦心。” 他大爷做派,见听话的蓼奴却还是一动不动,不禁狐疑,一转身抬头要挥赶,哪成想这次却真真实实吓了一跳,直接从原地蹦了起来。 奉仞已经掀了面具,面无表情地揣袖看着他。 一口气还没跌回肚子里,奉仞身后帘子被人掀起,另一个蓼奴端了盆水果,探身进来,看了看他们。 那种似笑非笑、让人火起的语气,秋郎就是死也不会忘记:“公孙大人,数日不见,口饮美酒怀抱美妇,好不痛快啊?” 公孙屏自从跟了奉仞,在断金司说不上吃香喝辣,那也是苦不堪言,上刀山下火海,休沐日屈指可数。凡是难办的朝廷差事,奉仞一定要办成;凡是天子吩咐或没吩咐的疑难重案,奉仞一定要追查得干干净净。 吕西薄还在时,奉仞刚入断金司,公孙屏已经干了两年,年纪与他相仿,被派去跟着他办事,以及时刻拉住奉仞这刺头性子。后来奉仞雷厉风行,几遭京中变化,过了两年,更是一跃成为燕都风云人物,他跟着奉仞勤勤恳恳,好歹五年间从无名无姓做到指挥使副官的位置,得以继续留在燕都。 来西漠之前,他就知道,这是个很不好交差的任务,带不回皇帝想要的东西,又或公主出了问题,他们这批人无功而返,都免不了承受天子之怒;若真有遗址存在,又该有怎样的惊涛骇浪出世? 跟着下来的断金卫同僚,亲身经历妖魔怪物的残杀,死了一半,还有另一半不知所踪,恐怕也生死难料。幸好奉仞没事,但身边多了个来头不明的解碧天,劫掠公主的不速之客也来到这里。 奉仞身边无人可用,也就剩他好好的,被派去跟踪虞秋娘和万同悲。 说实话,这两人的武功接触下来,其实都算不上绝顶高手,只是身份神秘、手段奇异,武学功法不曾见过。江湖上这种能人不少,口中称救济天下的人也多是贪生怕死之辈,公孙屏没太把他们放在眼里。 跟了他们一段路,公孙屏发觉,这两个人手中拿个罗盘,一直在边算卦边走,似乎在寻找什么,暗中探听了半日,口中谈论的东西更荒诞无比。 他们在找“缚蛇钉”。 公孙屏并非一无所知,来的路上,奉仞面沉如水,告诉他前朝年间,曾有灵蛇祸乱龙脉,被钉入地底,当今天子听信国师推断,认为天灾一如当年,想要寻找同样的办法解决。 他这才知道,天灾后断金司押运犯人的铁车重新熔铸,雕刻上被匕首斩入七寸的九眼青蛇,原来正是因为当今圣上认为如今作乱作恶者会受妖力驱使,必须用刀刃镇邪压妖。 真他妈奇了,说君德有失遭来天谴就拉出去诛九族,说有妖怪作祟祸乱江山就立刻信了? 他暗自寻思,没敢说出口。 更古怪的是,万同悲和虞秋娘竟然真的在找这种传说中的斩妖法器。 循着之前的线索,三人上了七楼,他们眼前出现了一个长廊,长廊的尽头放着一个蓝色的细颈花瓶。 瓶里竟插着一枝花。 一枝公孙屏从未见过的、鲜艳馥郁的红花,还有几滴露水沾在花叶之上,使其愈加美艳。 在天灾肆虐的地上,王公们一定愿倾万金买下,哪怕它只有几日的光鲜,转眼便会凋零。公孙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美的花。 这就是去苏细雪口中“地下城池”的关窍。公孙屏现在已没有时间回去禀告奉仞,即便是被他们两个发现,公孙屏也必须紧跟上他们。 只见虞秋娘抬手就要去碰花,被万同悲立刻拦了下来,他绕着花瓶转了一圈,手中的罗盘混乱地旋转,没有一刻停下。 他目光停留在花瓶上,仿佛要将上面每一个纹路都铭记在心。 片刻后,他微微一笑:“小妹,我有一计。” 万同悲成竹在胸地靠近,将花瓶沿着几个方向轻轻转动几圈,公孙离屏住呼吸,仔细看他的动作。 四面八方传来一声咔哒的动静,启动了什么玄机,两人忽同时抬头看向公孙屏的位置,目光对接,本专心盯着的公孙屏心中一跳。 然后他就发现,脚下五尺内的楼板突然内缩进夹层。 公孙屏甚至来不及伸手怕扒住边缘,眼前一黑,当即就摔了下去。失去意识前,他只有一个念头:他娘的,又玩我? 第35章 宴前 公孙屏睁开眼来,面前漆黑一片,隐约有柔和的光晕在右手边透出,身下柔软,正躺在一张床上。 床上飘着经年不散的淡淡药气,与一股从未闻到过的香味,和苏细雪身上的味道似乎同出本源。他一个激灵警醒,刚想起身,麻意就迅速蔓延了半边身躯,不禁跌回床面,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扎满银针,脸上还被纱布包了个严实。 内力被针封住,嘴巴被纱布捂紧,只剩眼睛耳朵能使,公孙屏认命地躺着。 不多时,屋外隐约传来模糊的交谈声,屋内没点灯,屋外倒很亮堂,他勉强伸长脖子,隔着窗纸,看到三团身影沁出,声音也渐渐由远及近地清晰起来。 “这几日有劳先生……” “娘子不必忧虑,郎君现下只须拔针除邪,远避湿寒,歇息两三日……自可恢复如初……” “如此……” 门板发出轻响,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走入屋内,提着的灯照亮屋内光景,和门外妇人交谈几句后重新关上门。 待进房的人走近,公孙屏眼前一晃,看到两张面具凑到自己身前,皆是一半黑一半白的阴阳脸,古里古怪,一高一矮,把他吓了一跳。 六目相对,见他苏醒,矮一头的那人诧异道:“这么快就醒了,看来还没有那么没用,原以为得再睡个两三天。” 这声音清脆年轻,毫无掩饰,公孙屏一下就认出她来,登时气得想踢脚,奈何口被堵着无法发声:“唔唔唔!” 该死,他如今会莫名其妙躺在这里,罪魁祸首不就是虞秋娘和万同悲! 另一个人果然是万同悲:“公孙副官醒了,切莫乱动,否则重则终身半身不遂。我这就为你拔针,小妹,你去将屋内的灯点上。” 虞秋娘冲动弹不得的公孙屏做个鬼脸,转身去点蜡烛。万同悲扎好袖子,迅速为公孙屏去除身上银针,公孙屏瞪着他们,却不敢在乱动,随之那些银针一一拔出,只感到丹田回暖,身上脉络逐渐内力充盈,知觉也重新回归。 第37章 最后一根针落地,他扯掉身上薄被,猛坐起身,警戒地看着两人。 他在哪里?他们为什么这副形容?晕倒过去后发生了什么?公孙屏满腹疑问,简直有成千上百个问题,然而置身陌生环境,手无寸铁,只能强行冷静下来。 既然万同悲和虞秋娘到现在还没对他动手,想必没有杀他之意。 他环顾四周,屋中风格迥异今朝,颜色诡丽,不似平民瓦房,显然宅子的主人身家不小。这种风格,只能让他联想到大宣的风尚,那已经是四百多年前的建筑了,联想至此,公孙屏不禁背后微微发寒。 他选择最紧要的问题:“现在我们在哪?”他指着万同悲,“还有,你会摆弄那见善楼的机关,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万同悲收拾针包,解释道:“公孙副官勿怪,当时不过是权宜之计,为了顺利进入天上宫阙,免不得让你吃了些苦头。” 公孙屏更是如听天书:“天上宫阙?什么玩意?” 原来,万同悲和虞秋娘察觉公孙屏跟踪他们,想来他也不会轻易配合行事,反而容易生出麻烦,便利用机关设计,使其落入暗道之中,为了防止发生变故,又施针服药令其久睡不起。 苏细雪说得没错,见善楼七楼回廊的花瓶处,正是通往天上宫阙的正确道路。途中,他们遇到外出与鬼笼采买药物的大夫与药童,也就是阴阳脸面具的原主人。 两人打晕原主,换上身份,将公孙屏装在药袋之中带回。临近碧土月神寿诞,天上宫阙热闹纷乱,又几乎没有外人能抵达这里,好在药师在天上宫阙地位不低,他们很快借身份混进去。 过了两日,秋家娘子的丈夫秋槛得了急病,送到了他们的医馆,当夜就死了,万同悲和虞秋娘一合计,给公孙屏换上秋槛的衣物,替换了人,又给秋家娘子送了回去。 古墓异物寄生,楼中机关重重,寻常人随时都有可能落入其他陷阱,公孙屏被他们带进来,甚至还算得上因祸得福。 公孙屏惊疑不定,被各种情报砸得头晕,沉默片刻,问:“你们为何要帮我进来?我是断金司的人,与你们绝非一道。若以为这样我就会被你们拉拢,还是趁早放弃。” 万同悲苦笑:“断金司与我们都是为了天下安危之计,才来到遗址,我相信奉大人和公孙大人的为人。你们虽不相信我和小妹,但我们却并无恶意,打晕你,也是怕大人不愿配合。” “如今已到了墓中城池,我和二哥仁至义尽,信不信由你。”虞秋娘收了幸灾乐祸的样子,她如今换成药师装束,脱了那袭宽斗篷,看起来如寻常少女,很是俏丽,只是气势凌人,冷声道,“你是死是活和我们无关了,也别再跟着我们。” “秋槛既然和秋家娘子是夫妻,我这换了芯子的丈夫,只怕是没两日就该露馅。” 万同悲点头道:“这倒无须忧虑,秋家娘子与秋槛是父母指婚,一向貌合神离,两看相厌,甚至从不同床。这秋槛品行放荡,常在外喝酒作乐,与他娘子犹如陌生人一般。天上宫阙人人覆面而行,你只切记将面具戴好,不要叫秋家娘子看到你的脸。” 公孙屏呐呐道:“你们真够思虑周全。” 又交代了一些城中规矩,万同悲和虞秋娘才收拾离开。公孙屏本心中紧张,然而往后几日,得知秋槛无事后,秋家娘子除却一开始来看了一眼,后面就真的不曾来看他这还没病好的丈夫。 公孙屏在天上宫阙龟缩混了几日,却一筹莫展,奉仞不知如今身在何处,他不能随便行动,没了主心骨,更想不出下一步该从哪里下手。 听他讲完前因后果,解碧天已吃完了一颗青梨,很给面子地拍了拍掌,感叹:“公孙大人此番遭遇真是一波三折,一往无前,一事无成。” 人比人气死人,他们要是按公孙屏这么进来,早就把事儿办好了。中间费那些功夫干什么? 公孙屏无力反驳他淬了毒的口舌,奉仞将他们分开后发生的事挑拣了重要部分说给他听,他神色变化,到最后惊得合不拢嘴。 公孙屏一拍大腿:“可公主如今不见,该如何是好?” “方才停轿的时候,我刚才看到神女王宫中有童男童女着华服行动,应该是为寿诞准备。鬼笼的人挑选孩童,想必是为了献给天上宫阙。”入了城,谋而后动,奉仞反而不再焦虑于事情进展,“我们在鬼笼未曾找到公主踪影,大概已经到了天上宫阙来。他们费这么多曲折功夫,无非窥伺我们身上的利益,今晚寿诞献礼,人多眼杂,我们借机寻找。” 公孙屏听他讲述先前缘故,本就焦心,怒瞪了解碧天一眼:“若非你当时临时反水,奉大人又怎会因为跟你打斗而落入陷阱!” “不比你好运气,我和小奉大人历经千辛万苦才混进来,你只需好酒好肉在这享乐,给我们省些麻烦。”解碧天不等公孙屏暴起,就将头顶帷帽摘下,丢到他身上,自己开始起身解腰带,“既然如此,把衣服脱了。” 此话一出,剩余两人面色生变,奉仞微微皱起眉,公孙屏更是五颜六色好不精彩。 雅座重帘围绕,足够隐蔽,至少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也不能随便进入。公孙屏见他三两下就脱掉外衣,联想之前他对奉仞种种言语作风,头皮发麻,顿时坐立难安,一把抓紧自己的衣襟,坐在地上后挪两步。 若在这里大打出手,他们所有人都得败露。 他只得忍气吞声,颤声道:“解、解碧天,我宁死不受辱,你若敢做不轨之举,我必以死相拼!” 解碧天动作一顿,他动作很利索,马上脱得只剩里衣,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公孙屏。这一眼虽然并无任何亵渎的意思,但是公孙屏却莫名只觉得更有侮辱意味。 解碧天蹲下身,问道:“我要行不轨之举,也得是奉大人这种姿色。你?胡子拉扎、面容粗糙、形貌粗野,我图什么?” 坐在一旁的奉仞:“……” 公孙屏嘴硬:“倘若你西漠人就喜欢我这一口呢?再说我也算得上仪表堂堂,其实和奉大人年纪相差甚小呢。” 解碧天更讶异了:“那你是长得着急了些,退一万步讲,我有这么饥不择食么?” 公孙屏:“……” 公孙屏大受伤害,他自认并非奉仞那般风华绝代、质如美玉,但颇有男子气概的周正,不算难看。现在虽然保住了贞节,但尊严也所剩不多了。 他咬牙切齿:“那你到底要干啥?” “借你衣服一穿,我的刀放在来时的轿子下面,我得去取回来。”解碧天哼笑一声,“拿到后,你带在身上看好,若敢丢了……” 解碧天没说后果,但也不言而喻,公孙屏先打了个寒战。 “那把刀便那么重要?若让人看出来怎么办?” 解碧天道:“重要。献礼众多,无人会在意一把刀,但游八极只能是我的刀,任何人都不能碰。” 公孙屏浮起警惕道:“不行,若你穿了我的衣服走了,趁机消失怎么办?” 奉仞这时道:“我跟他去。” 两人转过视线看向他。 奉仞看了一眼解碧天,淡淡道:“有我在,他也轻易走不了。” 第36章 开宴 礼轿陆续排列,远远看去足有数十排围阵,金辇连作波澜,在紫朱重色的相衬下,极为丰美壮观。先前穿蓝袍的引路人——正是王宫的礼官之一,此时正站在宫前接洽各府贵人。 此次寿诞为碧土月神诞世一千五百岁整,意义极重,天上宫阙的人自然都大献殷勤,只为了得碧土月神青睐,一时来来往往未有停歇,十分热闹。 他送走一人,眼尾瞥见一个喝醉酒的男人被蓼奴搀扶着经过,大概是从华胥楼里出来,身上还带着楼内的鸢尾香气,步履踉踉跄跄,全靠蓼奴支撑。看到男人面戴牛角面具,礼官心中有数,除了天上宫阙内服侍月神的人,天上宫阙世家脉络固定,如盘根错节的枝叶,彼此都相识,面具是他们身份的象征。 那男人是成日寻欢作乐、家中不睦的秋家秋槛,秋家专制香料,在天上宫阙地位特殊,又因一脉单传,独子向来颇受看重。 他让人去唤住两人,别冲撞了礼轿,手下依言过去,秋槛醉醺醺抬手挥赶他,身边的蓼奴直板板站着,手臂揽扶着秋槛,牢牢栓紧了人。几句话过后,手下回来汇报,秋槛说要去西边一家铺子取东西,约好了寿诞前,耽误不得,顺便在那歇会醒酒。 礼官看蓼奴扶着他往巷子里去,摇摇头没再多想,转过身继续招待。 目光刚离开不久,两人身影渐渐再看不见,方才还软烂如泥的秋槛直起身,脚步一下恢复稳健,分明毫无醉意。 “奉大人何必将我捉得那么紧,你在我身边,我岂能跑得掉?”他为了作态喝了不少酒,说话时酒息拂在奉仞耳边,热,又挟着甜酒的味,奉仞果然便手上松了力,闷头错开距离。 第38章 借着错落的轿子遮掩,两人躲过宫人视线,往鬼笼方才落轿的地方掠去。 到那最沉的轿子边,解碧天蹲下身翻入,手掌往轿内隔层一探,沉甸甸的长刀落入掌中。 游八极裹进锦布之中,因长度看起来像把长琴。这把长刀极有威势,似为名家之作,至少奉仞从未见过那样的刀面,也没能认出哪家大师的技艺;但带在身边不太方便,解碧天假意献上给鬼笼,果然一同被当做缴来的战利品,一同供奉给天上宫阙。 拿到刀,他们正要走,忽听到有人争执的声音由远及近,解碧天和奉仞的位置很容易被发觉,立刻矮身贴在轿厢后。 “你监守祀鹿监守到酒上头去了?要不是她不识宫中的道,被我抓到,让大人知晓,恐怕可不是碎尸万段那么简单了。” “我绝非故意放出,只是以为那祀鹿与往年的童男童女一般,不过是祭神慰土之用。她来时听话,长得又可爱,不同其他孩子,我才一时大意……”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训斥的人冷冷一笑,“大意?若是这祀鹿跑了,误了晚上寿诞,我看你怎么跟大人交代!” “往年只有祀羊,我从未见过祀鹿……你也别在这狐假虎威,若不是你忙着巴结神使,这活又轮不到我来做!” “难道还是我错了?这事做好了,你有的是功劳!祀鹿难以寻求,极为珍贵,岂是祀羊那等低贱东西能比的?你可知大人们如何看重?”那人勃然大怒,又很快忌惮被人听到似地压低声音,“算了,你马上回去吧,此事我就当做不知道,别再犯错。” 等两人分道离开,解碧天和奉仞对视一眼,奉仞做口型“回去再说”,他们悄无声息地起身,正要离开,解碧天突然察觉什么,转头低声道:“谁在那?” 礼轿之间寂静无声,片刻后,从一块阴影里走出一个白衣人,没有一丝气息泄露,仿佛突然出现一般。奉仞一看他衣着面具,便认出是那个被咬掉耳朵、后来跟他们换了轿子的蓼奴。不知道他在那看了多久,因没有动作,竟一时没能察觉。 他也有些吃惊解碧天能发现自己,似有些紧张,四顾无人,对着奉仞迅速地比划手语:“停君派我过来清点礼单,我就当做没看到,你们走吧。只是,万不可再说话,冒犯神耳,有违鬼笼之规。” “……我们如何信你?” “你们帮过我,所以我也帮你们。” 奉仞定定看了他一眼,终于是动了,向他一拜,没有出手,而是折身与解碧天一同离开。那蓼奴站在后头看着他们离开,静静没有动,在华美的礼轿中如一缕白烟。 直到两人绕到另一条巷子出去,奉仞才看向解碧天,问:“你不将他杀了,以绝后患?这不像你。” 解碧天只笑了笑:“你不是说一时善念,未必都是恶果?我今日听你一回,看看谁输谁赢。” “你们是说,那祀鹿就是公主?” 公孙屏愕然地听完两人分析,立刻起身转圈:“完了完了,公主若真被捉去当劳什子祭品牛羊的,届时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什么事,我们可无法在那么多人面前救下。” “你急什么?”解碧天已经在谈话间将衣着换回,“他们对小公主极为小心保护,言谈间更是证明知道公主身份,你们一帮人来这里,早就在他们预料之内。” 奉仞面色凝重:“此事极为紧要,除了天家外,难道断金司内真出了叛徒?还与天上宫阙有所关联,他们说不定早派去卧底潜伏在断金司之中,而且时日已久。” 公孙屏闻言额上生汗,骇然:“那岂不是成心让我们带公主送死来了!皇家子嗣也敢谋害?” 解碧天讥讽道:“他们都能在地下建国了,何况是谋害当朝皇家?” “这些人丧心病狂,什么妖魔鬼怪都养,扒皮抽筋更是寻常,要公主去祭祀,谁知道干什么。”公孙屏不停在雅间里转来转去,看向奉仞,“奉大人,如何是好?” 解碧天指指脑袋:“都下来这么久了,不妨动动你那蠢笨如猪的脑子?” 公孙屏忍下不发,认真想了想,道:“现在趁寿诞还没开始,他们忙中必有疏忽,混进宫中将公主救出来?” “……”奉仞拇指抵住眉心按了按:“公主身份特殊,被献给碧土月神,应该不是直接做人祭之举,而是有其他目的。陌生之地贸然闯入,你有几条命?我们借蓼奴身份,随停君献礼时靠近,你在外围接应,倘若公主有不测,我和解碧天先动手,你随机应变。” 想起那些举止怪异的人,与日日伏在宫门前的两头青毛狮子,这里处处都是可疑诡异的东西,公孙屏也心中不敢担保自己能全身而退。 “就按大人说的。” 他们几番商议,漏刻已流逝两个时辰,天上宫阙的生人们流动起来,公孙屏还得回去秋宅之中,与秋家娘子一同出行参与,这便乔装回秋槛的模样,背上刀走出去。 未时,一声钟声自遥遥高处传来,震满整座城池,撞在石壁上回响不绝,原本满楼喧嚣的人声、作乐的歌舞,在这一刻一齐停下动作,如退潮而去的海水安静下来,万籁俱寂。 楼中灯一盏接一盏熄灭,阒黑中,隐隐有沉重的脚步声,自耳膜笃笃作响。 那声音越来越重,好像在心中打鼓,有什么东西马上要坠下,把自己湮灭粉碎。背景音还有咿咿呀呀的喊叫声,被拉长着,似乎在唱歌。 华胥楼的人开始动了,密密麻麻的人头向门口涌动,接踵而去。他们两人方才远离蓼奴,现在一时找不到停君,只觉身后越来越多的人推着自己走,四下拥挤,不由跟随人群到了门口。 不知何时,整条长街皆被乳白的烟气笼罩,吞没了城池,灯影昏红模糊,微腥的香气弥漫着,天地一片朦胧,分不清天与地的分别,人群伫立两侧,让开大道。 啷当、啷当、啷当…… 奉仞和解碧天抬头看去,数道高昂、不似人的影子自雾气中若隐若现,长发披身,随风鼓动,犹如触须狂舞。时有烈火在两侧喷涌而过,一时在晦暗的白雾里刺目锐亮,堂堂如白昼,不敢用双眼直视,转眼都熄灭入黑暗。 “蓼草焚烧的味道。”解碧天传音入耳。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模糊的形容也渐渐可以窥清几分,有十个一丈多高的人踏出重雾,身材健壮,肤如黑膏,犹如一堵开阔铜墙,通身着沉重的服饰,艳丽的彩绘遍布身躯块垒沟壑。彩绘鲜活生动,充满着生命力,而他们的面容却毫无表情、五官丑陋若魔刹。 他们一手摇铃,一手持着三丈乌幡,走路时带出猎猎劲风,山动地摇,满城颤栗。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条人影重重的长队,经行之处,天上宫阙的生人自行跟随在后,玉烟中,望去皆是一副副面具在飘动。 那雕刻得惟妙惟肖的面具,形貌各异,不知为何,现在看起来竟如生出血肉般灵动,微微含笑。 就好像……那并非面具,而是精魅长出身体,露出了本相。 这样的念头同时浮现在两人的心中,这种气势雄浑诡异的场面,迥异人间,如置幽冥,竟让人忘了移开视线,听不懂的歌声钻入耳内,催促着他们一同行进。 身后忽然伸出一双干瘦的手,紧紧抓住两人的肩膀。 奉仞惊起,转头看去,一张苍白的面具骤然贴在脑后,冷冷盯着他们。 停君缓缓道:“该去祝寿了。” 第37章 神兮常在有无间·一 碧土月神的寿宴就在碧仙王宫之内。 带着蓼草与燎烧之味的烟气越来越大,漆黑幡布摇曳在其中,像冬天炭炉里火星一跳一跳地爆裂;眼前渐渐看不清任何东西,置身五里雾中,在这没有时间感和方向感的空间里随波逐流,很容易让人怀疑自己是否还在人间,而不是跟着亡魂们涉入黄泉。耳边只有那阵遥远的铃声、那阵沉重的脚步声、那阵烈火喷发的呼啸,四面八方地包围着他们,照得面具双颊红如女儿胭脂,浮尘喧嚣,却没有任何一个活人的气息。 奉仞跟在蓼奴的队伍中,低头前行。他感到自己的手变冷,连身体里的血液还感到滞涩,眼前富丽光华的楼台轩阁,从身边模糊远去,只留下一缕缕隐约的红光,飘荡着连成红桥,照亮脚下的路。 执火织日月,幽圹始天地。 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入了宫门。 玉砖擦拭得一尘不染,干净得甚至可以当做一面镜子,不沾染任何凡尘,就像从来没有人在上面走过。 光洁的砖面映出一张蹙眉的苍白面具,奉仞低头时目光停留在上面,那张神色严厉苦楚的面具对着他,竟突然微微展眉,露出欢欣迷醉的表情,就与那日在叩天门前看到的神女像一般。 他心中一跳。 一眨眼,笑意消失了,流烟遮掩了眼部的双洞,死物生笑的神态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从未存在过。 从王宫门口走入,周围的宫墙涂满椒泥,在灯下暗紫内敛,一路有淡而温暖的花香。提着红灯笼的宫人们并排站在两侧,他心中默记距离,谨慎地观测着一切,直到深入碧土月神的仙殿,攀上数层阶梯,抵达宫殿中西边的高台,停君终于停下了脚步,命令所有人开始等候寿宴的开场。 第39章 自进入宫中,那种香气越发浓郁,迥异于“不复”那犹带着腥气的浓厚感,这香气更像一条丝帛,从天际落下,拂绕在众人的两肩,起初阴冷的感觉褪去,随即暖意蔓延身体,连丹田都微微发热起来。 有人轻轻敲响了编钟。 如同一滴雨滴入死水之中,是开天辟地的一个叹息,霎时,弦乐之音若波纹荡开,眼前的雾气、耳边一成不变的声音,全部被击碎、被分裂,霍然飞速地往身后而去,以无法抗衡的姿态,尽数溃散。 一丈多高的巨人们到了台下,举朱干玉戚,绕着整个殿内,随韵律呼喝舞动,声堪震天撼地,衣上彩带狂飘。 高台之东,衣着各异的人影渐渐在雾气里显现,垂袖仰头而立,穆然不动。随着礼乐的韵律,数万人的声音重叠为一,齐声而歌。 四野无序,长恨汤汤。 东流不返,白发成霜。 神女垂泪,故土重芳。 维天有汉,照我无疆。 天人同寿,但为旧裳。 百岁莫忧,黍离未荒。 …… 歌声渺渺,恍然若梦,却并非死寂沉沉,又或哀怨的鬼府之语,相反,那来自墓宫之中的颂歌越发高昂,怀揣着赤诚的、深远的心念,一片殷切不移,欣欣向荣。 向死而生,向生而死,来来去去,此身不改。 从未离开的人,在他们眼中,饱受天灾之苦的人间,何尝不是炼狱;远离凡尘,活在早已灭亡的朝代中,这里何尝不是真正的天上宫阙? 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许多,青铜烛台悬壁之上,由远及近被点亮,上百座金车停于殿中,带着稚儿面具的人驱使着金车,绕着宫殿环行,将车内的金沙抛洒出去。 仙宫宴席的中心有一座完全由白玉砌成的高台,两侧凿出月牙型的水槽,蓄两汪莲池,乳白冰冷的雾气上升,攀着台柱旋绕。 歌声里,有个身量高瘦、穿祭礼之服的男人拾阶而上,琳琅的玉器与组佩拖曳在身上,随着他的脚步,那些玉石啷当相击,争鸣不断。 他一步一顿,莹蓝色的火焰在足下明灭,如一簇簇鬼火依附在足边。 是停君说过的巫祝,天上宫阙有幸侍奉碧土月神的人之一。 除此之外,还有二十个穿红衣的人在他背后,看身形都不过少男少女,披着发,面容被一张白布紧紧封住,只留下两个呼吸的小孔。他们被宫人们牵拉着,跟随巫祝,来到莲池旁。 解碧天微微眯起眼,隔着距离,他也能看出这些人步伐绵软,分明不能控制自己行动。 他伸出手,借着众人专心之时,借着宽大的云袖,拢住奉仞的手。同时,他感到握住的这双手,变得冰凉、骨节耸起,一瞬间紧紧地攥成拳——解碧天倒不是在不忍与安慰,只是这种预料之中的了解近似掌控,使他心情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格外愉快。 只见巫祝唱着祭词,伸指向上一指,宫人站在红衣少年们的身后持刀,银光齐烁,同他的手指一齐向上,又往下,将这些祭品的喉颈如宰羊一般轻佻割开。 鲜红的血自一线伤口流出,流入那清澈的莲池之中,原本仙气馥郁的池水渐渐染得殷红,直至成为血池。 颂歌至末,唯有乐器仍在不知疲倦地弹奏,香气与血腥味已经浓烈融合到不分彼此—— 清越的击乐之音压停,烛台焰光簌簌闪动,整座殿堂随火光明灭,明如昼,灭如夜。 撩袍,屈膝,伏拜,跟着巫祝动作,所有人一齐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恭敬地唤:“以我微尘,共贺神诞。” 奉仞和解碧天忽同时感到一阵沉沉的气势,压上了脊背。 方才巫祝足下的鬼火,常出现在古墓与坟场之中,奉仞并不惧怕,那只是一种尸体腐烂后产生的特殊磷火,常有人看到后传出怪谈谣言,更有一些假道士借磷火装神弄鬼,用来诓骗人绰绰有余。这种虚张声势的伎俩,还不能让奉仞紧张。 他们跟蓼奴们站在一起,作为地宫的守门人,这一日可以获得离中心高台更近的殊荣。现在,那种莫名的、令人不适的压力也更近,风雨压山,雷在云层里滚动,时间流逝得温吞,一点动摇都会全盘溃散,他们两同时浑身紧绷、颈上生汗,几乎想要拔出兵刃,才能抵御那种感觉! 不谦让地说,他们两的武功在当世可谓佼佼者,已经许久未曾有这样的威胁感,可偏偏在这寿诞上,仿佛蝼蚁,他们的生死由人掌控,他们的一举一动被窥探清楚。 但他们一动不能动。 “善。” 一道盈亮玉润的声音,穿透肃穆寂静的大殿。 说话时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在你的耳边,含着笑,亲切温情,但自有庄严之气,不能生亵渎之心。只要听到这个声音,你便会愿意什么都放下,金玉、名利、志向,都比不上万分之一。 那种可怖的压力顷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轻松,身处其中的奉仞一行人,也不由有一瞬的动容。 “尽可飨之。” 华服的少女们从金车里钻出来,赤足奔至宴席中,手中奉着琉璃盏,从莲池之中盛起一杯血水,转身献给东台上的生人们。他们欣然欢笑,视作仙露,仰头尽数饮下。 蓼奴们也得到特赦,随之起身,好在因身份低微,不能同饮。目睹这样啖血如常的场面,奉仞只觉一股作呕感填在喉咙,立刻转移视线,借着同僚的身形遮挡,观察中心玉台。 玉台建得很高,为碧土月神准备的地方铺满细碎的蓼草籽,浇金的榻座宽可卧睡两人有余,霞锦纱层层围之。 霞锦纱,这种纱料即便是在大衍,亦极为昂贵,唯天家可用,只因织造之法极为古典繁杂,成品似烟霞弥漫,色彩浓丽,艳而不俗。 以前朝的工艺,那更是穷奢极欲。 此时透过霞锦纱,可以看见榻上不知何时端坐着一个女人,通身形容可隐隐窥见,宝相华美,和碧土月神的神像别无二致,看不清容貌。榻外身后,碧土月神身边站着一男一女,男穿青绿袍,怀持白璧玉尺,额头垂下松石珠帘,以遮掩面目;女穿绛红裙,腰配珠玉宝剑,大半张脸画满艳丽花卉,难以辨别原貌。 这两个侍从一动不动,泥塑似地守在身后,除了还有呼吸,简直是两个漂亮的木偶雕像。 生人落座宴饮,接下来就是献寿礼了。 一台台轿子运进来,停君已经离开去等候礼官传唤,蓼奴们虽平日向来死气沉沉,到底从没有来过天上宫阙,耳边声色生动,都忍不住悄悄去看。自离开鬼笼后他们不再受蓼草毒性浸淫,神清目明不少,还以为是天上宫阙的神力。 席间献礼,贵重之物如流水,许多宝物只在传说中听闻,若出世,必然又是腥风血雨的一场争夺。至于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怎么会在这些人手里,那就有点细思极恐了。 碧土月神未再说话,只是颔首微笑。众人尊称神母,天上宫阙没有皇帝,只奉神母为主,其下生人皆为臣民,分为神使、仙官、宫人、祭司、医者、百业。 奉仞心中却越来越严峻,宣朝虽亡,本身丰厚奢靡的底蕴却并未耗尽,这也是为何王都消失于西漠之后,会有那么多人不惜一切来到此处寻找遗址。按现在看来,天上宫阙都是大宣遗民,本身难以与外界沟通,悄无声息绵延这么久已经骇人听闻,更毋论发展为地下一座王城国度。 除非真是这个不知打哪来的碧土月神大慈大悲,怜爱子民,降下无尽财富——这话骗骗别人,可能还可以蛊惑几分,奉仞只会嗤之以鼻,觉得荒唐绝伦。 怎么看都是阴谋,还是个长达五百年的阴谋。 “献祀鹿,取神盅。” 巫祝雄浑高昂的声音打破奉仞思绪,听到“祀鹿”二字,他骤然回神,将视线落在底下被抬上来的轿子上。 四个宫人抬轿走上台阶,口中唱和祭祀之词,难以听懂。一个半大少女坐在上面,玉饰装潢得端庄华贵,繁冗沉重,此时她低着头,被这些东西严严实实地压住,仿佛正轻轻合眼安睡,任由人们将她抬到碧土月神的宝座之前,决定她的生死。 轿子落地,有人在她眼睛抹了一下,她转醒睁开眼,浑圆如猫儿的眼珠顿时给这人偶般的少女渡了一口活气,极为灵动。 眼睛恢复光明,等她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禁呆坐在上面。所有事物陌生无比,远远超出她的认知,这里竟比皇宫还要更奢美,一时还以为自己没睡醒,真来到了仙国。 四周投来虔诚而狂热的目光,却并非将她看做一个人,而是一件象征着什么的容器。 公孙屏同样认出来那是公主姬瑛! 奉仞和解碧天猜得没错,这事是蓄谋的,天上宫阙的目标就是姬瑛。 他正站在人群之中,方才忍着恶心把血酒倒到袖袋里,好在本来四周香气和血气糅杂,人都浸入味了,倒没人怀疑他胆敢把神赐之酒倒掉。 第40章 跟这些疯疯癫癫的人站在一起,他实在浑身发毛,宛如误闯彼世的生魂,观看整场人祭拜神的寿诞,咯咯笑声从那些面具里纷涌而出,满是幸福与欢快,只给他倍感怪异的不适。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奉仞至少要给他两年、不,五年的俸禄! 公孙屏挤到最前头,伸长脖子去看,所谓的神盅是一个黑陶做的罐子,被巫祝端放到姬瑛的面前,打开之后,只能见到密密麻麻的圆圆黑点在涌动。 没看清具体长什么样,但很不好的感觉弥漫全身,耳畔好像已经能听到这些东西细足爬动的声音,忍不住想抓挠皮肤。公孙屏听到身前有孩子问父母:“那虫子是什么?” “嘘,别乱说……那里面是神眼,待会呀,祀鹿将手探入其中,它们爬到祀鹿的身上,一炷香后,若神眼自行退去,她就能留在神母膝下侍奉,那可是无上恩德啊。” “若是没有退去呢?” 他们暧昧地笑了一笑,与听到一个玩笑没什么不同,温柔点着孩子的鼻尖:“你这孩子真笨,既然是祀鹿,自然是肉身作观,为神眼食之了。” 公孙屏浑身一僵,悚然扭头,只见姬瑛已经被巫祝牵着手腕,往神盅里探去! 第38章 神兮常在有无间·二 姬瑛的手干净、娇嫩、稚气,任谁都能看出,这是一双娇生惯养出来的手,可那声音听起来已年过中年的巫祝,竟也有一双肌理细腻、宛如妇人的手,叠在姬瑛的手背,相得益彰,仿佛仕女嬉戏。他轻轻牵引着姬瑛,让她的手指伸往一盅虫子里去。 虫子躯体浑圆,比夜色更为漆黑,头尾皆有一点白,使它乍一看就跟人的眼珠一样,麻木无神地看着你,密密麻麻地滚在黑盅里面,彼此重叠翻动间,无数只眼睛在里面眨动,十分渗人。 闻到人的气息,它们躁动地用纤细短小的足肢,争相攀爬在同类身上,想要依附上去,牟撷着她的一切。 姬瑛的手指剧烈地颤动起来,带动着手腕上的金环轻声啷当,可人们欢欣作乐,钟鼓响彻殿中,仙阙里丰盈美满的期盼,谁都在等待着神明的启示,谁也听不到她的抗拒。她浑身像被铸进泥土里,动弹不得,她的呼吸变重,变慢,寿诞前从宫人们的碎语之中,她窥听到这些虫子饿了一年,只等着这一日寿诞饱餐。 数日前,有供奉神眼的宫人不小心放出其中一只,无意让它攀到后背,没有丝毫察觉,一夜过去,等人们发现他的时候,那宫人在屋内,正姿态虔诚地伏跪在正中央,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的尸体。他皮下一滴血、一寸肉都没有留下,宛如风干数年的骷髅。 虫子从这具骷髅的眼窝里爬出来,浑圆饱满,撑得身体微微弯起,变作一只笑眼。 虫子的触须已经碰到指尖!姬瑛紧紧闭上眼。 细微的呼啸掠过耳边,轻悄的春风吹开牵着她的手。 姬瑛睁眼,巫祝的手腕已经被洞穿,露出一枚圆圆的血洞,暗红的血粘稠地滑出来,滴落在地。可他一声痛呼也没有发出来,只是顺着力道,往后猝然退了一步。 影子笼盖在姬瑛的上空,一道锐光夺目,熟悉的峨眉刺瞬间追击上来,往对方的喉咙刺去,气势汹汹。 她的动作很快,简直是令人惊叹的袭击,巫祝伸出另一只完好的手,只是翻掌,做出要折花的动作,峨眉刺的菱尖变成了一根小针,被他轻轻捏在两指之间。 突袭的刺客只一招就被钳制。 但另一道寒光已经紧随其后,往巫祝的脖子切去,在他指微微松开、就要变化的那一霎,两柄峨眉刺一转一抖,刺客双臂交叉,轨迹变化,直刺他双眼! 对方每一步行动都毫不犹豫,出则不改的气势,反而最容易让对方内心产生迟疑与权衡,巫祝立刻放弃一切反制的机会,从容往后退一步,这一步使他恰好退出了峨眉刺的攻击范围。 虞秋娘带着黄狸猫的面具,身躯也像猫一样灵巧,蹲伏在姬瑛的轿顶上,两柄峨眉刺一前一后横在身边,敛成两片银翼。她歪头,明明看不到脸,却能让人感觉到她一定露出了很可爱的笑容,哪怕数击不成,也没有任何慌张。 巫祝的心情就不那么愉快了,他忽然发现,自己退出了她的影子,却步入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来人落在他背后,脸上覆着羊面,穿着在天上宫阙最平平无奇、甚至极为朴素的布衣,在地上,也只算得上一个身家拮据的穷人。他安安静静在站在那里,巫祝却感到比虞秋娘更凛然的威胁,但他已经不能更改后退的方向,而布衣人也已指尖一弹,五道劲气发出。 巫祝旋转,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拧过身躯,脊背发出牙酸的吱呀声,蛇一般弹起,宽厚沉重的大袖卷住,复向后甩去,打掉袭来的攻势。 叮叮叮! 五颗黑棋钉入玉台,深深嵌入一寸,方才洞穿巫祝手腕的暗器,正是这种棋子。 异变突发,东台的生人们本翘首以待,现在都呆住了,他们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望着台上两人,数百年来,从未见过有人胆敢在碧土月神的寿诞之上袭击,尤其是今次一千五百岁的盛宴。 公孙屏本在台下急得跳脚,忍不住想要打破和奉仞的约定,就突然蹦出两个不速之客,再看他们两人的兵器,不禁进退为难。 玉台四周闪出几道穿褚红宫袍的人影,血池冷光浸在他们如出一辙的面具上,数人回护巫祝,数人持兵器上前。巫祝捂着手臂退后,直到碧土月神的座下,他一句话不说,只在傩面后冷冷注目他们。 万同悲和虞秋娘见没能杀死巫祝,也没有紧张,分击配合,他们身怀异类兵器,以一敌多,不仅不落下风,顷刻之间还将数人打落高台。 棋子又穿透一个人的琵琶骨,护卫跪倒在地,瞬间被身后新掠出来的人一剑穿挑开,补上位置,这些人跟死侍无异,即便受伤也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对同伴也弃之如敝履,若不是会流出血来,万同悲和虞秋娘简直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傀儡。 乱斗中,有人撞着姬瑛的轿子,使轿子歪斜后退,远离了碧土月神的宝座和神盅。虞秋娘见机双腿夹住轿绸,一个鹞子翻身,落进轿里,伸手要去抓姬瑛。 又一只手在其后出现,握住她的手腕,虞秋娘一惊,指间的峨眉刺下意识斗转方向,挑向对面的人。 尖锐的兵器刺入头纱,露出一张苍白面具,她急急收回内力,手一顿,悬停在来人的面前。 来人张开五指,露出一枚青哨。 奉仞和解碧天在西台,更能看清祭祀,当然也想阻止巫祝,保护姬瑛。可他们还没想好如何介入,虞秋娘和万同悲就刚好出现,刚好千钧一发拦下了献祭。 眼见玉台上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不如说是一边倒,面对突入的刺客,碧土月神用手支着头,看戏般坐在宝座上,不辨反应,她两个神使也如同什么也没看到,一动不动守护在左右。 解碧天和奉仞默默在人群里微微后退。 他们认出刺客的身份,解碧天看了奉仞一眼,以这段时间的相处经验来谈,奉仞知道他一定想说:我有个好主意。 这个主意奉仞也已想到了。 两道白鹤般的飞影掠出,点水浮萍,停君愕然抬头,看着十卵和九黥从蓼奴之中迅疾地落入战局。 在虞秋娘伸手向祀鹿的瞬间,奉仞翻入轿子中,制止住她。 外人只看得到内力在轿子内鼓作,风吹开,几段飞绸不禁震荡乱卷,两人身影时隐时现。 轿子发出呻吟,在金裂瓦碎的瞬间,两道身影分开,祀鹿被这突然出现的蓼奴紧紧护在怀中,而原地的轿子已经四分五裂,轰然崩塌在地。 虞秋娘借力滚了两圈,翻身跪在地面,和万同悲交换了位置。她捂着胸口,啐出一口血来,面色惨白,看起来竟是交面就受了内伤。 万同悲的手心里多了一枚青哨,很快滑进袖袋之中。 碎屑四溅,姬瑛的面容被宽大的白袖牢牢护住,食指的第二指节被来人一捏——温度暖和,并非天上宫阙之人那般冰冷。 姬瑛从小在宫里长大,兄弟姐妹虽待她亲昵,但唯有同出一脉的姬全会陪她玩捉迷藏,哪怕耽误课业叫太傅责骂。奉仞还在做姬全的伴读,理所应当被拉来参与孩子的游戏,规则通常是姬瑛躲起,奉仞与姬全寻他。 不知为何,无论她藏在哪里,奉仞总能一眼看出,可他从来不说,只在她旁侧转来转去,看草,看树,看花,仿佛找得很认真,姬瑛憋着气,其实早就露馅。 每到姬瑛要被姬全发现的时候,奉仞便会背手捏捏食指的第二指节,提醒姬瑛快点换地方,否则会被姬全捉到。因此,这样的游戏足以延续到傍晚。 姬全抱起她问:难道你真是一只猫变成的公主?连最聪明的奉仞都找不到。 这是个唯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暗号。自那日分别后,各自经历危险,他们终于在此相见,姬瑛心中又惊又喜,鼻尖发酸,顿觉得十分委屈安心,几乎快要掉出眼泪,此前满心恐惧也消失许多。但想起奉仞的打扮,还有座上虚实不明的神母,姬瑛立刻咬住唇,没有贸然开口。 第41章 趁奉仞解救公主,解碧天也没闲着,他在台上游走给别人找茬,时不时引着万同悲的暗器击中寿诞上的护卫,又不经意夺了其中一人的剑,顺脚把人踢下台,比划个数十来招,再假装潦草挨了一掌。 他脚步大为踉跄,撑剑直接单膝跪下,演出几分勉强为继、不肯后退的忠心耿耿,恰好在能护住碧土月神的方位。 跪了一盏茶,眼见周围的人都不能制住刺客,解碧天心中大为鄙夷这群废物,只好重新站起来,原地将剑花一挽。他的动作不如何精妙绝伦,可只要目光落在动作上,众人只觉眼前剑影虚虚实实,交叠旋转,并作一朵金莲,万同悲袖中发出的棋子,皆被挡住落地,落地声音如雨。 莲心深处瓣瓣开合,看不出哪里是剑、哪里是影,待目眩神迷之际,忽发一剑,凛然直指其面! 公孙屏在底下险些就要惊跳出声,无他,解碧天使出的剑法,正是当年遭他屠戮满门的金莲山独门剑法。金莲剑法进可攻退可守,金莲山以此傲立江湖,被解碧天夺走毁坏镇山宝物“九丘琉璃塔”并屠门之后,剑法从此失传。 没想到再见竟是在这不通人间的天上宫阙,还被罪魁祸首解碧天学去了。金莲山先人若能知晓,一定会气活过来。 他不仅学会了,还学到精髓,学到极致。 因此,这一剑连万同悲都感到肤发生寒,他也不能笃定,自己能否接下。 剑来得很快,虞秋娘微微睁大眼,想要前去挡下已经来不及,奉仞抱着姬瑛,似乎也没想到解碧天动以杀招。 杀机马上就要触碰鼻尖,万同悲不能不出手,他面露严峻,就要奋力一击。眼前一花,比他更快的一只手,竖起两指夹住剑刃。 第39章 神兮常在有无间·三 剑被来人空手夹住,发出嗡嗡震鸣,一阵颤动传到解碧天手心。 两指枯瘦、干瘪、坚硬,触碰剑刃时碰出金铁之声。众人目光移动,落在夹住这一剑的人身上,他的道袍乃至头上的斗笠,都黑白对半,做太极之形。道袍过大,道士却太矮小,显得衣着格外冗长拖沓,但人们的目光却不会在意这些,还有更奇怪的东西——悬挂铁钉的链条缠满道士的全身,让他看起来更重、更累、更举步维艰了。 他虽然戴着斗笠,但只消抬起头便可以看清脸,很普通又苍老的一张脸,连头发都已经花白了,只不过是路上随处可见的老人。 唯有一双令人深刻的淡蓝眼睛。灰蓝翳块覆在瞳仁,和鬼笼外守墓的怪物们相似,但他的眼睛却迸发出一种精神烁烁的清明与睿智,绝不是一双盲人的眼睛。 解碧天见到他,内力从脉络间奔涌,他手腕一转,剑势从风轻云淡变得凌厉,满含私怨地削向对方掌心。 解碧天当然不会认错他,他不去找他,这道士自己还敢现身。依解碧天原本的计划,那日在西漠,自己就算抓不到公主,也绝对不至于被卷入流沙!就是这老道士多事出手,将自己和奉仞一扯,硬是把两人一起拉了下去。 之前与万同悲还有虞秋娘交谈,可以看出这个人便是他们几人的领头。 “神母大人,但请原谅这两小子的无状,他们绝非有意要害你。”老者没有硬接解碧天这一剑,回去仰身滑步,四两拨千斤轻轻闪躲,顺手推开身后的万同悲。 巫祝冷冷道:“他们擅闯寿诞,打断祭祀,分明有意刺杀,该死!” 他声音高昂,吐字威势逼人,发雷霆之怒,宫殿中回声重叠而来,气势沉凝。 碧土月神之于天上宫阙,无异于皇帝之于天下,甚至更受膜拜拥护,不敬者一律决不宽容。经这怒喝,东台的生人们也终于从刺杀里反应过来,殿中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声音,此时一齐安静下来,面具在烛光下攒动,无数道目光从里面迸射,咬在玉台上几人身上。 “非也。他们非但不是刺杀,还是为了保护神母大人与祀鹿。” 老者悠然地站立着,对这些带着敌意的目光浑然不觉。 “保护?”巫祝似乎听到天大的笑话,“耽误祭祀时辰,你已死不足惜。任长羁,你带来祀鹿,敬奉上神,因你有通晓天地之能,天上宫阙一直以礼相待,却不想你心怀歹意。你自浊世而来,自称是如今人间国师的恩师,不过是人间派来的妖道,欲要谋图天上宫阙。” “你又怎知我不是?”任长羁哈哈大笑,“我归隐多年,只是崇仰碧土月神之姿,反正你要说任某是妖道,那就是罢!随便你!” 见任长羁这狗急跳墙、胡搅蛮缠般的做派,巫祝冷哼一声,目露鄙薄之色。他咄咄逼人质问:“刺客袭杀,你却百般回护,是否正是你派来刺杀碧土月神?” 任长羁道:“不错,我确实认识他们,不仅如此,还是我带来的人。” 众人哗然,见他坦言承认,更是愤慨无比。碧土月神端坐原位,静静看着一切,对此不置一词,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万同悲和虞秋娘收回手中兵刃,任由护卫将他们两人围住。几方人的心中暗流涌动,各自按兵不动,只待变故。 “我的二弟三妹心系碧土月神,是情急之下的冲动之举,有所缘由,若神母大人听后降罪我们,任某无话可说。巫祝大人何必急着要杀我们?”任长羁揣着袖,双眼在光下蓝莹莹地盯着巫祝,“任某且问巫祝大人,神眼是由碧土月神的血液所化,与之心念相连,祀鹿接受神眼的考验时,需要将神眼取出,是也不是?” 巫祝站在阶上,居高临下看他,古井无波的脸上冷漠如石像。 “是。” 任长羁点头,突然身形一扭,如片叶子飘过诸人,身上铁钉叮当相撞。他向着奉仞怀中一抓——一把攥住姬瑛的手腕,另外一只手抄出玉碟,横指割破她皮肤,盛出半碟鲜血。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任长羁已拿着那玉碟,挪移到了碧土月神身前。 “杀了他!”巫祝冷喝,木杖在地面撞出震响,符纸与金环簌簌摇动。他不等任长羁再接近,一声令下,所有褚红护卫当即飞纵过去,刀光剑影环绕而来,杀气寒烈,几乎吹风便会划破眼皮,一齐直逼立于中心的任长羁。 命悬一线,任长羁没有后退避让,而是曲起手指,将玉碟轻旋,那一小捧血便顺他内力弹射出去,溅入碧土月神身前盛满神眼的黑盅中。 嘭! 离得最近的奉仞和虞秋娘正欲同时出手,便见任长羁袖中甩出一道银钩,将黑盅抓起来抛向半空,自己翻身滚避开。 血已渗入,本温吞滚动的神眼忽剧烈涌动,如同饱饮得过度,每只虫子的身躯都涨得浑圆,极速地变大、膨胀,甚至拥挤着满溢出来—— 盅子再也无法容纳它们,它们涨得忍不住向上扑飞出去,躯壳暴裂粉碎,瞬间喷成一片黑色的血雾! 杀上去的护卫们在最前面,猝不及防被血雾淋了满头满面,沾到的那一刻,顿时发出惨叫,滚倒在地,用力抓着黑血溅到的地方。 凄厉痛苦的尖叫响彻整座仙宫,所有人不禁睁大眼,往后退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些人的皮肤犹如软泥,开始寸寸脱落,可他们不觉自己变化,仿佛觉得痒入骨髓,仍在不停抓挠那软烂的皮肤。 面具掉到地上,连着一大片脸皮,只剩模糊的肉团在衣衫里抽搐挣扎。 这样的惨况持续了半炷香,直到惨叫声渐渐停止,这些护卫终于一动不动地倒在自己的血泊里,没了气息。 凡是目睹这种场景的,除非铁石心肠,怎能不闻之变色。距离最近的几人更是浸泡在浓重的血腥气中,他们都多有阅历,见过各种奇闻异事,如此剧毒之物,却闻所未闻。看着地面掉落的皮肤甚至已经开始腐烂,他们现在也隐隐有作呕之感。 有人骇然问:“这……这是什么?神眼怎会……” 惶恐的声音传染开来,东台有人率先屈膝,向上跪拜,众人反应过来,纷纷效仿。 生人们俯首拜服,浑身发抖。 “那是可以激发神眼自爆的秘药,必须是常常接触神眼、极其了解它们、养育着它们的人才能做出来。” 沙哑的声音盖过所有絮絮之语,任长羁缓缓起身:“巫祝大人,能够自如接近神眼、炼制秘药的人,我想没有第二个。你虽为天上宫阙的巫祝,却也很难近身神母,唯有祀鹿可以在典礼上与神母靠近,你将秘药下在祀鹿的血中,当神眼啃咬祀鹿,饮其血,便会引发自爆,而彼时距离不过两步之遥的碧土月神,也一定会被血雾喷溅。” 虞秋娘接口:“我等二人,正是为了阻拦祀鹿接触神眼。” 他说的话简直荒谬无比,直接将此事推断为巫祝所为,当即有天上宫阙的人抬头,怒喝:“神母是神仙之躯,百毒不害,怎么会被这种东西所伤?” “神眼既与碧土月神同出,自然也能伤及碧土月神。” 第42章 “巫祝大人掌天上宫阙祭祀之事,乃亲神之人,代代相承之职!又为何要这样做?” 任长羁呵呵一笑,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巫祝:“这就要问巫祝大人自己了。若我是栽赃,不妨查查看,近日来贴身照顾祀鹿的,是不是都是巫祝大人的人?这些神眼虽死,剩余的残躯放到人身上,还是有相同效果的。” 神眼自爆的场面人人看得清清楚楚,宫人祭司中当即有人腿软,直直跪了下去。 巫祝自神眼自爆后,便一直不言不语地伫立在地,紧盯眼前发生的一切,耳边议论与质疑之语纷杂,他面上细微的皱纹亦轻轻抽搐。 矛头对准自己,巫祝沉默片刻,不紧不慢地走出两步,打断他们争论。他目光如蛇,看着任长羁:“未曾想,你竟能看出,是我小瞧了你。” 任长羁微微皱眉,虽然他有把握找出实证,但现在不过是口头推测与抨击,巫祝怎会直接承认? 便见巫祝眼帘一垂,没留给他思虑的时间,冷笑的神色消弭,面容肃穆,反倒大义凛然起来:“功败垂成,何必再问什么。神母要如何降罪于我,我都听之任之。看在我为天上宫阙尽忠一生,我唯有一衷肠之语,请神母一定要听……” 方才兵荒马乱,刀剑无眼,巫祝在保护下从祭台退至碧土月神的宝座右侧,此时他所站位置,离碧土月神不过三步之距,谁知恳切的话未尽,他霍然转头,却是面色阴鸷,木杖往后送去,杖首内缩,从中弹出一尺淬毒尖刃! 这个距离刚刚好是必杀的距离,巫祝心知事败,连最后一搏都算计好,护卫死伤惨重,现在竟没有一个人在他身旁拦住木杖。 刃头突然扭曲内卷,没有人出手,但仿佛空气中有道气力,轻轻将它捏弯,巫祝漆黑的眼里,映入一片雀绿的波澜。 华衣的男人站在他面前,手中握着玉尺,在巫祝的头顶,轻轻地一敲,如为参悟者一棒指点。 巫祝站在那,微微张开口,神色凝固,血自额顶流下,分成三股,在面容上蜿蜒滑下。 满头发饰与颈下傩面微微颤动,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连同木杖一起,直挺挺往后倒去,双眼凸出,生机断绝。祭司衣冠沉重,尸首倒地时也轰然一声,宛如叹息。 若有人在此时剖开,便会发现,巫祝颅内的骨头,已经尽数粉碎。 第40章 神兮常在有无间·四 满堂死寂。 血流动的声音潺潺如暗河,在砖面铺开,玉尺没有沾染任何一滴血,轻轻在空中划过,重归于神使的臂怀间。 他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正因为慢,反而让在场几个人心中发冷。他没有刻意隐匿自己的步法,所以当时,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看到,持着玉尺的神使是如何踏前、伸手、击杀巫祝。 他的动作浑然自若,落在习武人眼里,那稍显得太过朴实简单,甚至破绽百出,即便脑海中已闪过数种抵挡应对的招数,他们却仿佛被时间凝固在原地,看着神使缓缓出手,至巫祝倒地而亡,他们才惊觉回神:眼中数息,现实不过才过了一瞬。 这是绝顶高手出神入化的一招,足以震慑任何心怀不轨之人。 巫祝决意在最后动手,便已经存了死志,至于他为何要杀碧土月神,他是否在计划什么,又成了新的未解谜团。 神使替碧土月神拦下刺杀之后,后退归回原位。这场闹剧以一种荒唐又迅疾的结果落幕,背叛者身死,潦草得让人茫然,而中心的碧土月神倚靠在榻上,一直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此时这才挥了挥手,淡声道:“将其分三千,祭鬼煞而食。” 四方立刻有宫人上来,将巫祝以及其他宫人的尸体抬下去,地面上的血也迅速被擦拭干净,亮堂得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任道长,此番若非是你,吾竟不知他包藏祸心久矣。”碧土月神帘后目光一转,看向任长羁,“不知任道长,是怎么看出巫祝在神眼之中下了毒?” “神母手通天地,自然不会被此物毒害,若不是阴差阳错,使巫祝露了一点破绽,小老儿未必能看穿。寿诞前,侍奉神眼的一个宫人误放出一枚神眼,被食净血肉,小老儿去看过尸体,才生出怀疑。他做事时不小心流划破手指,血珠沾染到神眼身上,吸引神眼飞到他皮肤之上,宫人本身的血液中并没有秘毒,所以神眼没有立刻自爆。” 任长羁碰了碰脑后一个致命穴位,“宫人不是死于神眼吸食,而是有人在神眼毒发的那瞬间,杀死了他。这时,他的皮肤受毒侵蚀,脱离血肉,但并没有被抓裂,巫祝取了另一只干净的神眼,放在他身上,尸体血肉被吃干净了,留下了一副完整的皮,造成往日神眼食血肉的假象。” 若宫人死态可疑,必然招引宴前他人的怀疑,巫祝才如此大费周章。 能如此周密地控制监视神眼,本就是巫祝的身份最为方便,任长羁推断的或许有不够严谨的地方,但宁可信其有。 碧土月神点头,没有再问下去,仿佛死的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而不是位高权重的巫祝。 “此事吾已明了。论功行赏,你们有何想要之物?” 任长羁突然撩袍跪地:“我等能受神母恩惠,已感激不尽。我非但不能求赏,还要请罪。” “哦?你何罪之有?” “罪一,未能在寿诞开始前就察觉他的歹心,致使神母受惊;罪二,则是我的弟弟妹妹们行事冲动,坏了寿诞规矩,请神母降不敬之罪。” 碧土月神静了片刻,笑盈盈道:“任道长言重了。吾怎会为这忠心之举动怒?既是你的亲人,不必降罪,更该赏赐。” 祂声音温柔,如自天边遥遥唤来,满座仙宫轻轻回响,教人内心一漾,浑身暖洋洋起来。任长羁再拜一礼:“神母宽厚,我这两位弟妹仰慕天上宫阙已久,能来到此地,已经莫大荣幸。寿诞大礼在即,还未能与他们相见,这才闹出这桩乱子。” 奉仞眉头一敛,任长羁虽对碧土月神态度恭敬,此话的言下之意,却是证明他有法子可以在天上宫阙来去自如,连身边人也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而神乎其神的仙宫却毫无察觉。所谓的仙宫,若要拿他们如何,恐怕也得想想是否有能力制衡他们。 他不禁腹诽:这套倒跟地上皇宫里并无不同,看来人死了就算升仙也离不开勾心斗角。 万同悲和虞秋娘便跟在任长羁身后,向碧土月神行跪拜礼,谢过恕罪。碧土月神一一含笑褒奖,不知心中如何想法,表面倒是喜怒难辨。 方才那个持着玉尺的神使弯下腰,在碧土月神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碧土月神眼波轻转,落到了装哑巴的奉仞和解碧天身上,接着落到藏在奉仞怀中的姬瑛。 奉仞从救下姬瑛后,两人便紧紧牵着手,姬瑛缓过恐惧的情绪后,又看着场上几番变化,已经镇定许多。奉仞无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鼓励,便抱着姬瑛到碧土月神身前。 姬瑛浑身华饰撞得纷乱歪斜,唯有猫眼亮莹莹,如两枚黑玉石,自奉仞肩头探出眼,见碧土月神看来,她缩回奉仞怀中,藏着几分好奇。 神母虽高深莫测,但比起其他人,姬瑛却不那么害怕她的目光,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她的本能并不排斥神母。 “神眼已毁,吾对祀鹿颇有眼缘,会为其剔除毒性,留于膝下。”碧土月神与她对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你们两人反应机敏,敢迎身救下祀鹿,可见品行纯然,吾观你二人周身气脉,非蓼奴浊质,自有福泽,可堪化用。” “近前来,抬起头。” 随祂声音落地,沉寂下去的宫廷钟鼓适时响起,环拥而来。 两人起身跨过几坎玉阶,到碧土月神座下,跪下膝行数步至前,顺着祂的动作抬起头来。 一双玉白的手自丝帐间伸出,轻轻放到他们的发顶,一阵轻盈、冰凉的感觉包裹了他们,自袖口中溢出,香气悱恻,淡烟弥漫,数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不由松下来,眼前只有宝光十色的仙座,精神都飘飘然起来。 地面向下坠去,身体向上飘起,好像被拉长数百米,荡漾在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舒服里。 多年的经验及时示警,两人勉强将脑海中的醉意驱散,咬破舌尖,一阵寒意漫上灵台,仿佛有一只骇然可怖之物悬于顶,执掌生死,挥手便可天地倾倒。 那种寒意经久不散,耳中嗡嗡不止,几欲流血,神母的声音,也变化成似人非人的幽谧低响。 “我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汝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 “……吾今日为你们二人抚顶,渡你们离鬼门,归生魂,入仙阙。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汝身,物将自壮。” 地下冷惨惨的风吹拂过,丝帐荡开,神母的容光显现,露出一张丰美华贵、不可陈述的脸,丹唇含着摄人的笑,满含多情,蕴满慈悲。 他们丝毫不为这张脸着迷,只有阴寒爬透肩背。 第43章 那是……与前朝壁画之上、神龛石像之中,如出一辙的脸! 王宫有细长的回廊,点着长明灯,墙壁涂成青色,深邃的肠道显得诡暗隐蔽,最多只容三人并肩而行。奉仞与解碧天跟着在宫人的身后,一路走了小半时辰,才停在一扇铜门前。 宫人打开门,里头陈设古典端庄,放着梳妆案几,两个蒲团,往后去,有一架深色的雕花衣桁,一扇素绢屏,后面汤池放的却不是热水,而是寒潭冰泉。 宫人将手中叠好的两套衣物递给他们,道:“神母大人已为你们渡得新生,两位须在此洗去阴晦之气,换上生人衣物。” 她拍了拍手,又有一人低头端上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两个玉瓶。 “这是神使特赐予两位的仙丹,与神树万木春出自同源根须,可使两位舌肉再生,哑疾愈合。请两位服下后,打坐运气于丹田,五个时辰后方可化药。” 听闻万木春三个字,解碧天眸光一闪。丹药放在衣物旁边,宫人们鱼贯而出,将铜门缓缓关闭,一时室内重归寂静。 两人分开在屋中缓步探查,确信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窥听室内。解碧天很快回到案几前,将玉瓶打开,其中散发出淡淡药香,沁人心脾,顿时灵台清明。 不过仅仅如此,并不能证明真的是仙丹。 奉仞抱臂靠在墙边,看着他动作,淡淡问:“引得江湖人趋之若鹜的万木春,竟当真存在?” 解碧天放下玉瓶:“听她之语,证明万木春非但存在,原料还生长在王宫之中。”他转首一笑,“奉大人,若真的找到万木春,这可是改变生死的宝物。看天上宫阙如今繁华,那绣着秘密的前朝天子衣物,说不定也存在呢?” 奉仞自然对万木春和天子衣物本身并不感兴趣,但传闻能落入江湖人耳中,时日已久,未曾断绝,说不定正是天上宫阙有意而为,引来江湖人探寻,再将他们炮制为蓼尸。 秘密既然是秘密,那便是无人得知真假,正是这种未知,才更让人垂涎。 他更忌惮的是,解碧天此行就为了秘药万木春而来,如今有了线索,若当真被他找到万木春,不说是否能助他突破瓶颈、成就天下第一,就说奉仞最开始与他约法三章时,给他的药恐怕也没什么威胁力了。依解碧天的秉性,万木春被找到,他们的短暂结盟只会立刻分崩离析。 解碧天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当然也不介意落井下石。约法三章无法束缚这种人,奉仞现在的底牌,只有…… “奉大人不是说过,断金卫中只有你知晓破解秘宝机关的办法?我很好奇,你怎么会知道?现在万木春出现,不妨我们开诚公布,也好互帮互助。” 果然,奉仞心中冷笑两声,面上保持着淡然无痕:“你若想要知道,就先帮我将公主救出,届时到了秘宝所在,我自会破解。指挥使一诺千金,绝不会食言,若你不遵守约定,那就无可奉告。” 解碧天没希望这就能套出话,只是遗憾地叹了口气,绕到衣桁前,将沾染血迹的外袍挂上。 “可惜你我既然不是十卵与九黥,也用不上这断舌生肉的仙丹了。万木春至烈之药,本源同出亦如此,故而必须运气五个时辰,你可知为何要将我们两人同置一屋?” 奉仞还真不知道,顺着他话问:“为何?” “期间若有人急火攻心,需泄发出体……”解碧天眨了眨眼,“另一个人可从旁助之。” 他没明说,但那暧昧狎昵的意味,奉仞已然明白。他们站到汤池前,烛台悬在壁上,满室柔光温存,水波清涟,映出两人绰约的身影。 “原来这寒泉汤池,不光是为了清洁体肤,还可镇火祛邪。果真是不可多得的练功环境。”奉仞似是自言自语,“不妨做戏做到底。” 解碧天本不过言语戏弄几句,准备好看他面红耳赤为乐,没想到等来这么破天荒一句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转过头:“奉大人说什……” 他话没说完,奉仞忽然皱起眉,发出忍痛哼声,似被身上哪里不适发作,捂住头晃了一晃,身形便要滑下。 解碧天已瞬间伸手扶住他,这里没有其他怪异东西,奉仞反应来得突然,他立刻先屏住呼吸,以免摄入无形之物,一边两指往他腕间把脉。 手刚伸过去,就被奉仞翻腕一捉,力道精准有劲,一点儿也不像身体有恙。解碧天心中暗道不好,还没来及变招,便被奉仞曲起手肘,顶住胸肋之间,往前一翻—— 刺骨的寒泉翻涌淹没,溅起一阵激烈水花。湿淋淋的人缓缓从水里撑起身来,汤池水浅,只到腹部,还不足以淹死人。 解碧天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浑身衣物浸饱了寒泉水,紧贴皮肉。这水源自地底,又特意封闭镇冰,简直阴寒入骨髓,教人打颤。 他抬头,便看到奉仞半跪在池边,总是对谁都冷若冰霜的面孔,此时也浮出一片戏谑之色,盯着他,显得格外神光飞逸。 “解碧天,上次将我骗入蓼草潭中的事,就此抵过了。” ……奉仞啊奉仞,你学得真够快。 第41章 神使 解碧天着单衣坐在案前,将酒倒满两个杯子,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带着一阵寒气拂落。奉仞端坐下来,亦洁身濯发完毕,显然心情都好了不少。 在屋里待满了足足六个时辰,才听到有人叩门。宫人送进来几盘瓜果鱼食,还有一壶美酒,几盘佳肴,又重新退了出去,这次没有将铜门锁住。虽然比起地上的调味,自然是稍嫌寡淡奇怪,他们起先还疑心是什么做的,好在是驴肉,又不知道如何加工,入口竟十分鲜香软嫩,与紫色的菜叶半裹,淋上青果子的汁液,就着薄酒吃起来格外餍足。 两人数日食不知味,下来后饿了好几天,到了鬼笼又尽吃些还不如让人去死的东西,更别提期间打斗出力,费心费神,当下风卷云残,把东西吃得干干净净。这简直是数日来最鲜美的一顿饭。 等最后一杯酒喝完,填饱肚子,两人才觉得身上活络过来。奉仞修行功法偏寒,汤池内的地下活泉对他大有裨益,连前几日受不复影响的意识也已经清明。 寻常人浸入这汪寒泉,不过一刻就冻得唇齿打颤、脸色发白,奉仞却反倒精神焕然,几口温酒下去,容光上覆着淡淡红色,多了几分活人气血,少了几分不近人情。 还有一点,那便是确信姬瑛暂且无事,又得知她现在在哪里,奉仞心中有底,安定些许。 解碧天素好美色,便倚着案多瞧了他几眼,奉仞却翻开衣物,观察材质图样,好似很认真,刻意不看他。 “不必看了,那上面没懂什么手脚,这些衣物样式与布料现在早已不用,不知道是当年皇陵里陪葬的东西,还是他们自己做的。” “是么。”奉仞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去换衣服,眼前一晃,是解碧天背着手,绕到他面前。 解碧天这人最死性难改的,就是别人越躲着什么,他越喜欢招惹。 “难道小奉大人报复我后反而心生愧疚?放心,我一向大度,怎会跟你计较?” 奉仞对他的脸皮领教多日,没好气道:“你一次都没愧疚过,我愧疚什么?” 他站定,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既然已洗过,便不能先去把生人的衣物换了?” 解碧天有点莫名:“我头发未干,懒得用内力,更衣会弄湿干的衣物,不如先吃饭。” “对,你说得有道理。”奉仞深吸一口气,“仪容不端,与礼不合,我看着不顺眼。” 解碧天道:“这又不是燕都,讲什么礼仪教养?”说完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边盯着奉仞,边慢条斯理将衣服掖规矩些,挑眉笑了一笑,看起来很可恶,“我都不介意给你看。” 奉仞咬牙切齿:“我、介、意。” 蓼奴抚顶成人,重获新生,要踏入天上宫阙,就必须舍弃前尘。鬼笼的苍白面具被更换为两副面具,十卵为雪鹰,九黥为黑豹,一黑一白两相差异,在暗处透出朴素清润的光泽,仿佛某种印证。 介于奉仞严格的教养,两人隔着屏风,背对背穿戴好新衣,算了算时间差不多后打开铜门,却发现有个人独自站在门外,看起来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除此之外,那些宫人都已经离开了。 竟是寿诞之上持玉尺的那位神使,他见两人出来,便向他们点头。他一动,通身端贵华饰便轻轻摇晃,叮咚清鸣。 神使见他们目光惊异、不知所措,才想起来自己还未说明身份。他伸手,将额前珠帘往左右两边挽起,顿时,狭长昏沉的过道宛如被明珠照亮,莹莹微光都附着上他面容。 那并非是一张多么惊艳的脸,但清秀纤美如一汪翠绿的泉流,眉心之中一点朱砂,钟灵毓秀,仙人之姿。无论是谁见过,想必都很难忘怀这种脱俗清新的风采。 他盈盈含笑:“几日前见到两位,便知道二位悟根可教,我们缘分未绝,果然在此相见。不知仙丹服下后,你们可还能适应?” 第44章 神使一开口,他们便认出这道声音,正是在无忧镇鬼巷中出手相助的青衣人!那时他一身素袍,又带着帷帽,看不出身份,对他们蓼奴也态度温和,想不到竟然是碧土月神座下神使。 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竟在玉台上一招就击杀巫祝,出手时毫无犹豫,若他们身处巫祝的位置,也未必能完美地应对那一招。 他生得俊秀文弱,年纪很轻,但武功如此深不可测,奉仞和解碧天不由对这个神使生出几分忌惮。 “多谢大人。”奉仞将音色压哑了一些,语调含糊,仿佛还不适应一条新的舌头,只诚惶诚恐,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当即就要弯腰行礼,“莫非这仙丹……当日竟不知您是……” 神使轻轻扶住他臂,温声道:“无妨,我从停君那问到你们二人,得知你们口舌皆断,便派人送两枚仙丹来,贺你们抚顶之幸。今后你我皆在天上宫阙,共享仙乐,无须言谢。” 他这么一握,奉仞果然就弯不下去。这是试探之举,看看昨日他出手究竟有几分真实,如今看来巫祝是真的死了。 蓼奴的规矩便是不管会不会说话,都不能言语,碧土月神与任长羁他们尚各怀心思,自然也不会细心关注两个卑贱的蓼奴。他方才在寿诞之上,曾在碧土月神耳边说过话,然后他们就被神母恩赐抚顶,应当是受了神使的举荐;后来这人又特定与停君询问,知晓他们有残疾,派人送来仙丹。 那日在驿站,他们就看出青衣人身份地位不凡,做戏卖了个好形象,没想到回报来得刚刚好。 他一举一动细心周到,若真的是十卵和九黥,遇到这种恩情,一定都要肝脑涂地了。 奉仞刚想到这,身边扑通一声,一言不发的解碧天突然伏跪在地,俯首哽咽道:“大人再造之恩,无以为报。我与十卵在鬼笼时日久矣,今日服下仙丹,神智清明,如同新生,方知从前为奴之苦。这两日受神母仙泽,日后大人有能用到我的地方,我定然竭力而为,绝无二话。” 言辞情深意切,语气催人泪下,逼真无比,听得奉仞唇角抽了一抽:数天前这厮也这么演给青衣人看,还真是做戏做到底。明明谁也瞧不起,谄媚张口就来,简直人间第一大祸害。 神使失笑,忙转过方向,弯腰请他起身:“你们品性高洁,自身居淤泥不染,又心细敏锐、当先出手,才能得神母青睐。不过,我也并非没有私心,先起来说话。” 解碧天掩面擦拭了两滴不存在的泪水,才被奉仞扶着起身,借着袖子遮掩,向奉仞眨了眨眼。 在神使眼皮底下还敢眉来眼去,奉仞压了压唇角,很严肃地转开目光。 神使没看到他们私下的眼神交接,只看到两人互相扶持,见鬼笼难有真情,不免多安慰几句。等到他们心绪平复,才转身领他们走出去。 “你们初为生人,许多事情不明白,不过没关系,天上宫阙并无太多规矩,只要记住我告诉你们的便好。” “我名霁日,为神母座下侍神者之一,与我的弟弟絮影共同执掌鬼笼之主。蓼奴受抚顶,成生人,因没有姓氏,多半去华胥楼中,抑或留在王宫中侍奉。天上宫阙有令,不可残杀、欺辱、伤害生人,凡天上宫阙子民,命为神授,不可剥夺。除此之外,人人自由,情欲随心,不必受苦。” 解碧天问:“倘若触犯规矩,会有什么惩罚?” 霁日敛了敛笑容,眉间掠过不忍之色:“那夜你们看到的病变生人,原本也居住在天上宫阙之中。那驿站所在的地方,本立碑石唤为无忧镇,其实另一半石身半填地下,那半块上面,刻的却是应悔二字。 “倘若犯错,便要服一味名为腐红的毒药,驱逐到应悔镇中,世代不可回天上宫阙。” 奉仞低吟:“腐红……正是那种毒,才会让生人变得如同蓼尸一般?” 霁日耐心解释:“腐红取自蓼尸的心肉,研磨而成,食之虽不会死,但会让人一日日病变扭曲,直到变成蓼尸。天上宫阙偶尔会有人天生携带这种病,视为不祥之人,也会被逐出。” 他所说的话教人惊心动魄,他们在鬼笼外遇见的蓼尸男女老少皆有,不知有多少曾也是安居乐业、崇拜神母的生人? 应悔镇,是天上宫阙的流放之地,里面皆是被遗弃后逐步炮制成守墓人的子民。奉仞想起,那日他们殷殷唱歌相送,伫立在镇前眺望轿队离去,无限期盼,有一日神母会想起他们,会有香车宝马接他们再回到天上宫阙,直到在毒物催化的饥饿中,化为不人不鬼的怪物。 日无忧,夜应悔。 一面仙境,一面地狱,天上宫阙看起来华美崇高,实则才是真正没有人伦道德的囚笼。 霁日感到气氛低沉,身后两人不再言语,也叹息:“应悔镇已有三百多年,人皆会有错,如此惩处,太过残忍折磨。变成蓼尸,甚至无法投胎转世,终身拘留在阴阳之间……何况,家人与后代何辜。” 他十分年轻,只在二十出头,又侍奉在神母身边,于大兴前朝神祀之风的天上宫阙中,日夜熏陶,竟还会说出如此悲悯同情之话,简直是个怪胎。 奉仞心中一动,忽想到了为何霁日会选择他们。 “大人……有意变法?” 他声音压得极低,此处宫人早已被遣退,又是寿诞盛宴,更无人回来到这里。霁日听到那两字之后,原本平和的神情微微变幻,温柔绿流分开,露出底下的锋芒。 那是一种很含蓄很内敛的锋芒,藏在文弱的表象之下,等着一个时机。当它裸露出来的时候,一定像杀死巫祝那样干脆利落,一击即成。 他们忽然明白,为何霁日那一招如此完满,无懈可击,他站在神母身边,至动乱出现,那一招就已经在他心头等待许久,无人能够找到破绽。 与此同时,霁日停下了脚步,缓声道:“仙国本该是人人平等、百乐无忧之处。我曾与神母面谈,但我的弟弟絮影却与我观念相悖。他生性偏激,主张非我国人,必诛之;凡有过者,皆不诚。他的心腹厌光,更趁我久在天上宫阙,将我实权剥除殆尽。” 霁日本就性情淡泊,又在碧土月神左右护法侍奉,絮影想将鬼笼势力揽为己用并不难。他们在鬼笼中,只闻厌光,连真正的鬼笼主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解碧天了然,问:“絮影大人想要架空您?” 霁日叹息,转首看着他们,目光幽深:“但是……自两年前不欢而散后,我就再也没见到絮影。” 第42章 皮球 再也没见过? 奉仞与解碧天面面相觑,如果是絮影失踪了,霁日绝不会用这样模糊的字眼,可絮影作为碧土月神的神使,身份尊贵,两人在天上宫阙侍奉神母,又怎么可能整整两年都不曾露面? “是絮影大人不愿与您见面么?” 霁日眉头凝起:“如果只是单纯不愿见我就好了。我弟弟性情高傲,善于与天上宫阙的氏族结交,常常出入各种宴席,反而是我多在宫中,不问城中人情故事。两年前,我们因量刑之事争执过后,絮影拂袖而去,至此我再没亲眼见过他。可若说他消失不见,厌光却几次收到他的命令行事,字迹信物确实是他的没错,时而也有人也说与絮影见过面,交谈无异。” “神母期间未曾召见过他?”奉仞又问。 “神母深居王宫修炼仙法,极少出行,絮影……我弟弟,较少入宫侍奉,常是我为神母办事,天上宫阙向来安宁,鬼笼有要事才唤絮影。往年寿诞,他都会与我争护法之位,这两年竟连寿诞都不来了。” 霁日说得委婉,他们都是聪明人,听得明白什么意思,絮影野心勃勃,但碧土月神似乎不是特别钟意絮影,反而更喜爱恬静温和的霁日。他们兄弟看起来性情各异,又有不少不和之事,絮影因此和霁日叫板,倒也正常。 即便是神母,也有偏心之人;作为仙国,也有权力党争之事。 天上宫阙虽宛如梦中仙国,但终究都是肉体凡胎,逃不脱七情六欲,解不开喜怒嗔痴。 “我曾命厌光带我去找他,但絮影拒绝了我,并宣称在神母选出最中意的正神使前,他都不会与我见面。后来也确实如此,我并非闲暇之身,以为他不过一时置气,便不再去他面前惹他不快,没想到一下就是两年,厌光都无法主动联系他。” 解碧天在一旁冷眼听了半晌,接口话锋一转:“依大人所说,确实古怪,絮影大人消失两年,此次寿诞之上,巫祝刺杀神母,是否也有所关联?” 他存心挑拨,这事本就疑点重重,霁日特地来接他们,告诉他们这些事情,想来就是为了絮影一事。如果能借机铲除絮影,对霁日往后的地位有利而无害。 果然,霁日沉默了一会,手指抚着腕间玉镯,显然被解碧天说中心事。 “不错,我也有所怀疑。巫祝代代相承,有何缘由要杀神母?如果有关联,絮影怎么和巫祝掺和在一起?十卵,九黔,没查明前不能妄言,絮影敬爱神母之心,几近痴狂,天上宫阙皆知。他几度与我争执,也是因为想要被神母看重,我并不怪他。”霁日清润的脸上褪去几分血色,“若与他无关,我恐怕他遭遇了什么险境,才是我最担忧的。” 第45章 “……” 解碧天听着,觉得自己流年不利,竟然能接连遇到两个大圣人,他天性与善类不对盘,光是听霁日所说之话,便几欲发笑,好在戴着面具,谁也看不到。絮影与霁日那样冲突的立场,若他出事消失,对霁日是好事,若这些事是他做的,下一步便是先除掉碧土月神身边的两位护法,才好再次对碧土月神下手。 他不吝以最大恶意揣度他人,尤其在这种境地下。解碧天对奉仞养出了耐心,不代表对其他人也有,当即一表忠心:“此事我们已明白,大人有需要用到我们的地方,我们定不负所托。” 奉仞也同他一起行礼:“我亦与大人同心,请大人吩咐。” “我随侍在神母身侧,守护祂的安危,不好走动。我几次见你们身手不俗,心思聪慧,希望你们二人能到华胥楼中,暗中调查此事。巫祝每年皆会在华胥楼中讲经传道一次,有一个琴师名叫阎羽非,极为推崇他,常谱曲送之。我查出,絮影消失的前一夜,也曾在楼中听过他弹曲,两人交谈许久。” 这个阎羽非是目前唯一的线索,但近来霁日没有出宫的时机,也只能交托给这两人。他温声道:“你们若有所顾忌,我绝不勉强,是要入宫还是想自立门户,我都可以帮忙。” 这事听起来错综复杂,内有不少隐情,他们还要想办法救下公主,寻找秘宝,本不该蹚浑水,但奉仞有所直觉,天子要他寻找的东西就在王宫深处。碧土月神在地下掌控整座前朝遗都,无论如何,要查明这里的一切,就必须接近祂。 事关碧土月神,又能获得霁日信任,解碧天更没有拒绝的理由,何况这件事他确实很感兴趣,谁抢在他们面前,竟能说动巫祝来杀碧土月神?碧土月神那张和五百年前壁画神女一样的脸,究竟是人是鬼? 万木春近在咫尺,要玩命,解碧天才有兴致。 他们跟着霁日,从濯洗阴气的地方走出来,外头已经过了整整两日。霁日先离去,他们有了生人的身份,便可以自由走动,随意决定自己的去处。 受抚顶后,他们更换衣着面具,便是脱胎换骨,他人都不再记得从前的他们,彻底摆脱了为奴的身份。 祭拜过后,人人纵欢尽兴,穷尽荒唐之事。此时满地金沙无人拾取,千坛空酒垒在地上,帘后的乐师仍在奏乐,举目看去,人影错落,有的伏跪在地,有的赤裸横叠,有的趿足四走,都是目光游离、痴言乱语,每个人都在笑,发出某种餍足而茫然的呻吟。 淡红的烟气覆在脸上,血气充盈,如点睛的纸人。浓重的熏香里,裹挟着淫靡的麝腥气。 酒池肉林,有过之而无不及。而隔着层层土壤,苟活于天灾之下的人们又算什么?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奉仞望向白鹤玉台,此时上面只有一汪粉荷血池轻轻荡漾,宝座上的碧土月神已经消失了。 寿宴自第三天起就可以自由离开,渐渐有的人先起身,相互搀扶,沿着宫灯指引走出仙宫。奉仞也要跟着一起,走着,脚下踢到一个酒杯,被人一把攥住衣服。 醉醺醺的气息扑近,他的肩膀一沉,被紧紧揽住,一扭头,牛角险些往他口鼻戳进去。 公孙屏醉得打了好几个酒嗝,把重量都过来,大喊:“好酒,你过来,喝啊……喝!”他拉进和奉仞的距离,手臂乱挥,借机塞了个东西进奉仞怀里,快速说道:“万同悲那伙人留了个锦囊给你,让你离开王宫后再看。” “他们人呢?” “任长羁跟那神母走了,剩下那两个人离开王宫,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公孙屏牙疼地捂着脸,“大人,你都不知道,这群人在寿诞上干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妖魔鬼怪似的,快带我走吧!” 他假装要吐,奉仞和解碧天将他架起拖出,期间将事情经过与他简洁交代,并且要他继续借秋槛的身份,在城里查万木春,公孙屏听了更想装死。 “我只不过通过他人对秋槛的态度和看法,演个三四分尚可唬人,万一被看出来,我真不敢想自己会被他们拖去干什么。对了,大人,万木春也是陛下要我们找的东西么?” 奉仞不答,只道:“你尽力而为,探听情报就是。这些都是人,又不是鬼,你就这么怕他们?” “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天上宫阙,合着全都是一群疯子!碧土月神要他们割肉,他们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唰唰就能砍个十斤八两的肉片。”公孙屏说着打了个恶寒,忽脑海灵光一闪,跳起来,“万木春是药,你们说,万同悲和虞秋娘装成大夫藏在城里,是不是能知道点什么?” 奉仞还没回话,解碧天先惊讶:“碧土月神当真仙力无边,连猴子都能点化。” 公孙屏气急败坏地甩开他的手。 等出了宫,外面的烟气已经散了不少,整座天上宫阙在薄雾里沉郁巍峨,灯笼悬飘成几点星光,雕栏玉砌,朱紫交映,由远及近错落,精巧工整到怪异的程度。 他们三人到了华胥楼中,楼中人不多,只有几个人跟他们一样离场回来,在这暂时歇息。 公孙屏喝了两碗醒酒汤,又吃了点东西果腹,拉着来收拾的侍女问:“琴师阎羽非可在啊?” 侍女道:“阎琴师还未归来,不过他每到丑时都会在屋中给他的琴校音。若要找他,诸位不妨先在楼中休息片刻。” 他们几日未曾合眼,精神紧绷,公孙屏又在寿诞呆了一整日,早已头昏脑涨,恨不得睡上数个时辰。 霁日让奉解二人追查,但时日要求不紧,两人也确实想好好休息一下了。 “几位要几间房?” “三间。”公孙屏立刻抢道,生怕晚了一步,“我们一人一间。” 解碧天叹气:“怎好让你破费?依我看,我和十卵关系好,一间也是睡得的。” 当着他人的面,公孙屏只能皮笑肉不笑:“不可不可,三间好,三间好。本公子有的是钱,交朋友怎么能小气?” 奉仞夹在他们两的眼刀间,只觉得无语,但谁说的他都有点不想赞成,便抱着手臂直接起身。公孙屏瞪了解碧天一眼,发现此人毫不在意,而且心情微妙地变好了点,几步上去和奉仞并肩说笑,他跟在两人身后,顿时有种吃坏肚子的难受和不上不下,还感觉自己很多余。 几人跟着侍女上楼,在三处隔间各自休息。奉仞坐下来后,便取出万同悲的锦囊,打开后,上面却只有四个字。 草中之蛇。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这四个字走势苍峻,形似雷电,不是万同悲那种人所写出来的字,应该是任长羁给他的。 任长羁此人身上也诸多谜团,尤其是他找到姬瑛,将其交给碧土月神,博取信任与地位,仿佛献媚。一开始劫掠姬瑛是为了这个?他怎么知道这里藏着一个天上宫阙? 但他们的来意显然并非如此,奉仞一时不能看透任长羁究竟想要做什么,又知道多少东西。只有稀碎的线索串联着这一切,总也摸不分明。 他自称大衍国师的老师……国师,国师符无华倒是出名,奉仞也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事情。符无华出生时便开天眼,自小能与所有灵物交谈,凡有预言,都能应验,十岁便被传到监天司中,后来受皇帝重用,不曾听闻有过老师。 任长羁是否撒谎无从求证,敢夸口自己是符无华老师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草中之蛇,蜿蜒伏游,而他处境,风过之处,却草木皆兵。任长羁给他这四个字,是想提醒他、告诉他什么? 要不要过去问问解碧天? 这么想了半天,奉仞又全无困意,闭着眼躺在榻上推敲其中细节。忽然窗户轻轻闷响了一声,仿佛被什么东西敲了敲。随后传来孩子细细的笑声,一阵又一阵地泛开,窸窸窣窣爬进窗缝,跟他仿佛只有一墙之隔。 眼在幽暗里睁开,眸光雪亮,毫无睡意。华胥楼在天上宫阙建得颇高,共六楼,几乎和仙宫齐平,他们现在歇息的隔间,在五楼高度,怎么会有孩子在他的窗外? 半夜听到这种动静,寻常人最好是将自己藏进被窝,连脚也不露在外头,闭上眼睛,希望是自己听错了。奉仞非但不,还一定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奉仞悄无声息从床上翻起身,将短剑藏在袖后,缓步压低身形走近,外面响过一声后就没了动静,窗纸发着淡淡的蓝色薄光,没有映出任何东西。 等到了窗边,他猛地挥袖,用内力将两扇窗霍然震开! 轻风吹入,霜意结上眼睫,窗外一片宁静,没有埋伏,没有袭击,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奉仞探起身,直到伸头往窗外看,才看到一颗系着红绸的彩色皮革圆球,滚落在窗下的檐角。 不远处一座横陈在阁楼间的悬空廊桥上,有三个扎羊角髻的孩子,打扮可爱,正踮着脚扒在阑干边,眺望向华胥楼,巴巴望着他。身后几个红灯笼吹得上下翻扬,光色摇曳,将孩童脚下影子照得一片凌乱。 第46章 第43章 无头 原来是孩子蹴鞠,不小心把球踢到了他的窗前。 见球踢到了别人的窗前,其中两个孩子斗鸡一般吵了起来。 “都怪你!谁让你乱踢!现在怎么办?” “是风——风吹的,不对不对,分明是你接得不好害的!” “你又来怪我,每次都是我错?我以后再也不同你玩!” 剩下一个挤到中间,费力将两个人拉开:“好了好了别吵啦。”他好声好气嘀咕了几句什么,两个吵架的孩子才停了下来。 天上宫阙的孩童们都带着软毛皮面具,他们几个的面具似是裁了同一只白狐的皮毛,此时毛茸茸凑在一团,眼睛期盼地看着奉仞,很是可怜。估计家中大人们尚且还在寿诞,没有看顾孩子。 “哥哥,可以把球还给我们吗?” 灯笼摇曳,狐毛边缘背着一圈红光,影子一颤一颤。 奉仞心中微软,听他们吵架也觉好笑,伸手将皮球拾起,那上面沾了点霜,触及掌心温度,很快融化。他将球抛了回去,用了气劲,刚刚好落在孩童们的脚下。 “去玩吧。”他道。 “谢谢哥哥!” 他们高高兴兴捧着球冲他道谢,欢呼地跑回原地,站成了三角,发球的将重新皮球高高踢起,传给下一个人。他们笑声如银铃,比方才隔着窗时听起来更亮、更活泼,红绸在空中飘舞,泼洒着鲜亮的颜色。 奉仞关上窗,重新躺回榻上,听着他们隐隐约约的嬉戏声,他不觉眼皮沉沉,先前紧绷的意识平静下来,和衣睡了过去。 再被吵醒的时候,已经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传来匆忙如骤雨的脚步声,有不少人急匆匆地走来走去。模模糊糊的意识变得明晰,奉仞睁开眼,从榻上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睡得很沉很香,期间没有被任何动静惊醒。 华胥楼的侍从们开始敲门,将所有人唤醒,检查有无异常,奉仞起身推开门,楼中的灯不知何时又被熄灭了,侍从们提着灯笼在重新点灯。 他听到有人惊恐地叫道:“啊,有人杀人了!是谁敢犯下这忤逆大错!” 这一声平地惊雷起,楼中的人都被惊动,跌跌撞撞地往声音处走去,因为被吹灭了蜡烛,眼前漆黑一片,耳畔嘈杂无比,奉仞瞬间想到阎羽非——现在什么时辰了? 四下一片混乱,他疾步推开众人,往血腥气最重的地方奔去,连解碧天和公孙屏在哪都顾不上。他还没到,只见四楼的一间房间被楼中侍者提着灯笼团团围住。 嚓……有人甩袖一弹,数道火光迸射而出,精准咬住烛台,四面八方地燃亮开来,所有人的眼前也终于恢复明亮。 惊呼声此起彼伏,奉仞瞳孔一缩,看到屋中琴谱书画散落一地,地面正躺着一具无头男尸,血泊蓄在身下一大滩。尸体正面朝下,四肢大摊,他的琴跌在手边,七根弦却尽数崩断。 不仅如此,他的左边身体正在焚烧,焰光跳跃,空气中散发着焦臭与熟肉的气味,很快被人用水泼灭。 奉仞四顾,看到了站在人群里的解碧天和公孙屏,他们也看到了奉仞,但目光触及的一瞬,他们眼神皆变得古怪,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不只是他们两人,烛台重新亮起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渐渐跟随别人,拢聚到奉仞的身上,甚至开始以他为中心,往外退去几步。面具后的目光充满骇然,惊惧,诘疑,沉默无声,一同围剿着他。 奉仞心如鼓擂,咚咚震着耳膜,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缓缓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手乃至半袭衣物,皆沾染着鲜红的血迹。 “来人,将他拿下!” 楼中侍者瞬间跃到他身边,左右一拧,将他压制而下。这眨眼的瞬间,奉仞心思急转,他知道,这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栽赃戏码,但事情发生得突然,众目睽睽之下,他双手沾血,难不成还能是刚杀了只鸡?如果执意不认,没有人会相信自己。 奉仞没有跪下或反抗,直起脊背,内力自两臂蓄劲而发,气流冲荡周身,将身边几人的手腕震得发麻,各自心中暗惊。 他自若地站在原地,冷冷道:“不错,是我杀了阎羽非!” 话出口,在场诸人面色变得极其难看和恐惧,盯着他,已经宛如盯着一个死人:在天上宫阙蓄意谋杀,可要受最重的惩罚,绝非服毒驱逐出城那么简单。敢忤逆仙国规矩的人,下场必然万劫不复。 方才弹指点火的正是华胥楼管事沈文袖,他站在阎羽非尸身前,听到奉仞坦然承认,反倒有些惊疑不定。十卵和九黥在寿诞之上立功,神母亲自抚顶点化,是他亲眼所见,好不容易成为生人,已经是天大福分,怎么会不惜一切来杀一个琴师? 难道他和阎羽非有仇?一个前身是蓼奴的人会和阎羽非有什么关系? 他心中多有疑虑,但奉仞承认,他顶着众人的压力,也必须继续怒而质问:“竖子,在天上宫阙私杀造孽,罪不可恕。你为何要杀阎羽非?他的头颅又藏在何处?” 奉仞的目光越过他,阎羽非的房屋中果然不见头颅,他遭人斩首,头颅却不翼而飞,简直是忌讳中的忌讳。奉仞眼前忽浮现出不久前他打开窗看到蹴鞠的孩子,以及拿起的那个皮球,他记得上面覆着的霜气融化在手,湿如血液,冰凉滑腻。 杀阎羽非灭口,再栽赃给他,凶手并非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除掉霁日派来查人的暗线。 消息这么快,这人必然也是王宫中的人,还能够窥视霁日的一举一动。 有人一直在监视他们。 “你问我,我便就要答你?”奉仞作色冷厉,对着沈文袖哂笑,“我为什么杀他,恐怕你还没有那个权力和命知晓,只须知晓阎羽非必须死。要问,就让楼主亲自来问。” 他姿态倨傲、口气狂妄,生人们几乎愤愤哗然,各自站在楼道回廊里絮絮交谈。 沈文袖在原地沉默片刻,似乎在迟疑与考量,招人来耳语几句,面色阴沉,警惕的目光扎在奉仞面上,森然吩咐:“将他带去关押看牢,等楼主定断,若让他出半步,视作同谋!” 指挥使的官威不小,奉仞凛然作势,看起来大有内情,又模仿了点解碧天那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傲慢,沈文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果然犹豫。奉仞不动声色地微松口气,他赌楼主还在寿诞之上,不便走开,寿诞持续七天六夜,现在过了四天,至少得等到明晚才会回来。 他被华胥楼严密监守,一可以保证地方安全,监视他陷害他的人未必能够再躲避耳目;二可以拖延时间,让解碧天和公孙屏去找线索,帮助他摆脱嫌疑;三还能引蛇出洞,看对方到底会不会再来。 眼睁睁看着奉仞被华胥楼的人带去内屋关押,公孙屏心如火焚,但他跟奉仞毫无关系,又借了秋槛的身份,根本不好出手。 公孙屏往解碧天那看,对方很是冷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眼睛看着那具无头尸体,和断了弦的琴。 公孙屏也看了,但看来看去现场的线索也就那么多,又遭焚烧砍头,纵然知道有人故意抢在他们前头杀人,现在也一点头绪没有。 他挤过人流,到解碧天身边暗声道:“解碧天,你可看出什么端倪?” 解碧天瞥了他一眼,挑眉:“怎么,你盼着我救你家大人?” “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小奉大人这次被人做局陷害,要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难道你要坐视不管?” “那是当然。”解碧天揉了揉脖颈,一副困意犹在的模样,“断金司指挥使死了,正好少个人妨碍我,还省得谈价,我高兴还来不及。” 他转过脸,黑色的面具遮掩容貌,虽然看不到神情,但足以感受那种轻浮的要挟:“你若想掀船,可得好好想想自己的下场。” “你!” 公孙屏一时语塞,解碧天本来跟他们就是敌非友,本性难移,说出这种话有什么奇怪?怪只怪大人错信了他,好心喂了驴肝肺! 他见解碧天当真转身离去,恨恨道:“也罢,与你这种人有何信任可言,我自己去想法子。” 公孙屏拿着秋槛的壳子,在华胥楼中乱走,探听别人交谈中的线索。琴师阎羽非长年在华胥楼中,他琴技非凡,才华横溢,编了许多琴谱,在城中也人缘不错,故而这些华胥楼中的常客都有些动容。 “多少年没见过这种惨案?神母治下,竟有这种狂妄之人!” “前日我还与他喝了茶,今日就……唉,阎先生何时得罪了这么个人?我从前从未听说过他和人结怨呐。” 有个人冷笑一声:“哼,我看也并非无迹可寻,大家不都瞧见昨日寿诞上的事吗?” “嘘!小声些。”对面的人顿时变了脸色,好似害怕有谁窥伺他们的对话。 这人说的话正合公孙屏的猜想,他凑近这几人,小声问:“你是说巫祝大人?” 第47章 有人认出他们秋槛,放松下来,纷纷继续交谈时事。公孙屏秉持着多说多错,不再开口。 “什么大人,他欲毒害神母,实属邪魔恶道。阎羽非一向亲近巫祝,前有巫祝刺杀,后有阎羽非被谋杀,难道你们不觉得太巧了?” “你……这……也有几分道理。可巫祝已死,他就算为了灭口,为何如此不掩饰?” “要么是蠢,或打算玉石俱焚,要么是……的天罚,他才如此镇定。” “诶,我刚可听他说了,阎羽非必须死,好像一点也不怕坏了规矩。难道真是……” “所以沈管事才不敢轻易直接将他定罪,还是兄台通透啊。” “无论如何,只要他杀了人,便没救了。” “是啊,即便有隐情,杀完人,头都没了,何曾有如此可怕的惨案!” “唉,真是多事之际啊,各位近来当心些吧……” 几人谈完,心满意足地散开。天上宫阙安宁平静,少有如此重大的变故,还接连发生,就在眼前,大大满足了他们的谈论欲与窥探欲。 如此之类的猜测和感叹,从楼客们口中说出,公孙屏面色阴晴不定,三人成虎,看到奉仞一身染血的更有数十个人,阴谋谣言已经渐渐生出,他拧眉分拨出有用的线索,再次起身。 奉仞方才歇息的房间已经被人翻了个遍,现在无人看守,正好进去查看一番。 第44章 孩子 公孙屏避过华胥楼的耳目,趁人影交替之际,闪入奉仞原本休息的屋子,将门缝合上。他刚转身,就觑见屋子里有道高大人影,斜立在墙壁上,拉长得宛如一只敛起翅膀的秃鹫。 影子的主人正站在床边,窗边蓝色的光薄如蝉翼,细碎地落在轮廓边。公孙屏心中咚咚急跳起来,顿时屏住气息,悄然靠近。 等离近几步,人影的形容也在昏暗的屋里渐渐清晰,公孙屏凝神,正要出刀,那人影动了动,脸半转过来,他忽看清这人的面具形容。 原来是熟人,公孙屏虚惊一场,将短刀轻轻推回,出声问:“解碧天?你在这干什么?” 解碧天看也不看他一眼,正仔细翻看榻上的血迹位置,床下的足迹,床头的玉枕,以及奉仞用过的杯子。公孙屏被当做空气,直到他看完才回:“没长眼睛么?我在查看奉大人的涉案痕迹。” 公孙屏想起不久前解碧天说的话,恶从胆边生,没忍住阴阳怪气:“哦,你不是说奉大人死了跟你没关系,你高兴都来不及吗?” 解碧天顿了一顿,终于转过来,笑得有些渗人:“轻而易举得到的有什么意思,我就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 公孙屏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一会想一出。 他边说话边移动脚步,观察屋中陈设。虽然没点灯,但解碧天双瞳在暗屋极幽亮,有狼顾夜视之姿,并不影响太视力。 公孙屏跟着他看向各处,揣摩用意,在阎羽非遇害前,若奉仞如果没有出过房屋,那么真凶便是在这里完成栽赃。屋内陈设看起来寻常无异,唯有地面一行血迹,从床边滴落到门口。 此时难得只有他们二人,虽然公孙屏一刻也不愿意和这魔头待下去,但奉仞不在,公孙屏有些话积在肚子里已久,实在不吐不快,趁着这机会,他哼声警告解碧天:“解碧天,我告诉你,别总在大人面前巧言令色,劝你离他远点。你恶事做尽,来日出去,奉大人不会因此放过你。” “在你看来,我确实很有巧言令色的资本。”解碧天听他这样说,竟没生气,反而语气很愉快,愉快得让人牙齿发痒,偏偏他的皮囊绝不能让人违心说难看。 “你有心,奉大人也无意,他绝不会为你这种人所惑。” “勾引这种事,愿者上钩,不愿者自然坐怀不乱。” 天杀的,公孙屏根本不想知道奉大人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解碧天又是哪种人,他只知道,奉仞再跟解碧天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狐狸在一起,一定会发生不可预计的事情! 等会,都已经发展到勾引了? 他在内心咆哮挣扎,一惊一乍,那厢解碧天已经走到窗前打开窗,忽然“嗯?”了一声,从怀中取出拇指大小的夜明珠。 珠子看着小,脱了黑布,竟亮比寻常拳头大的夜明珠,漆黑的夜色瞬间被光驱散,如同月色下照,眼前一亮,不知道他从哪里摸来的宝贝。解碧天探出半边身体去照窗外,公孙屏也顾不得胡思乱想,忙凑过去看。 只见窗台也沾着一点血迹,是证明奉仞行凶归来,从窗户进入时留下的痕迹。但往外借着夜明珠珠光的反射,还可以看到窗外左侧,有微末的粉尘留在檐瓦上,看起来好像只是尘埃而已。珠子绕着粉尘照,一块接一块,前宽后窄,像一个个足印,说是人留下的脚印,可这脚印未免太小了,简直是三岁孩童的大小。 解碧天伸手一抹左侧墙面,在鼻下闻了闻,道:“这是寿诞上焚的香料的气味。” 公孙屏也抹了点来闻,没闻出来,寻思解碧天这是什么狗鼻子,又多抹了些再闻,果然有那种说不上来的香气。 “真正的杀人者也离开寿宴不久,半夜来过奉大人窗前,这个位置……”公孙屏按窗翻出去,对比了一下角度,复原真凶的姿势,“他曾伏在窗边,半蹲下来,如同壁虎贴着墙壁遮掩自己。” “奉仞推过窗,接触过什么,血染到他身上。他一点也没有察觉血味。” “也就是奉大人开窗的时候,这个人一直伏在这里看着奉大人。” 他不由一阵背上发毛:“奇怪,奉大人五感超群,如果从这里进入,蛰伏,绝不会没有察觉,除非是蓼尸。但蓼尸没有人的神智,也不被允许进入天上宫阙。” 解碧天道:“我最好奇的是,为何偏偏是奉仞?只怪你多事,我早说了让我和奉仞一间,有我在他身边,何至于如此被动?” 公孙屏顿时自觉心虚,但转念一想自己哪里有错?差点又被诡计多端的解碧天绕进去,强行将话题扭转回来:“……既然现在找到线索,还是赶紧想办法将这个线索传达出去。” “光是这个,不足以为凭。奉仞也参与了寿诞宴席,要说这香气,人人都有嫌疑,包括你我。” “范围一扩大,奉大人岂非安全许多?” 解碧天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意思说文雅点是“你究竟怎么当上奉仞副官的?”,反问:“他要害奉仞,怎么会让他安全?” 这一问问住公孙屏,说明真凶并不担忧香气被人察觉。他忽然想到不翼而飞的头颅,联想到什么,皱眉紧眉头,失色道:“该死,还有后招等着呢!” 奉仞被看押在一间门窗紧锁的屋子里,手脚都被绳子捆住,那材质尤为特殊,不是普通麻绳,普通的尖兵利器是无法割开的。为了防止他逃脱,外面至少有六个身怀武功的华胥楼高手严密看守,一时不可能出去了。 不久前刚脱出鬼笼,现在转眼成为嫌疑最大的重犯,奉仞平心静气,开始回忆方才看到的场景:阎羽非尸体倒在屋子里,手脚无扭曲,只有手指微微曲起,左边半边身体都被烧毁;屋内隐隐有火油的气味,地上摔着一个溅了血的烛台,琴谱也推倒一地,落在阎羽非尸体身边,显然经历过一番争斗。 他匆匆几眼,只能看清这么多东西,再往屋子里去找是否有线索,不得而知。现在阎羽非的屋子一定被封起来,解碧天和公孙屏为了不引起注意,不能走入里面查探,最多只能从自己休息的房屋查起。 奉仞没指望自己的屋子里能找出什么,凶手能够在昨晚骗过自己,自然也有本事骗过别人。但既然是骗局,一定会有痕迹,为了掩饰痕迹,就必须再做出一个又一个骗局。 头去哪了?无头尸体,除了造成恐慌,加重罪名,无非是为了掩盖身份,地上的人也许并不是阎羽非。 阎羽非和巫祝关系甚近,巫祝倒台后,阎羽非定然知晓什么秘密,幕后之人发觉霁日已经查到阎羽非身上,便制造了这场谋杀案。 看来霁日调查的方向没错,幕后之人是不是絮影?奉仞静心剖解这几人的关系,线索留下不多,现在就看幕后之人的下一步动作,只要他活着,对方做出下一步行动,他相信自己能够捉住他的尾巴,就看解碧天和公孙屏能不能及时抓到凶犯把柄了。 思及此,奉仞不由分神,公孙屏一定会想办法,解碧天又会不会帮他? 眼前浮现解碧天应悔镇里浴血冷笑的模样,一会变作他站在蓼草潭中影影绰绰,时而又是他假作秋槛、说信你一次时的笑色……种种神色闪现,时而自私自利,时而待他亲近,反让奉仞思绪纷乱,方才冷静的脑海涌出一大堆音容,占据了原本的想法。 说不定,解碧天待他确实不同。 这从脑海里跳出来的一句话,让奉仞如临大敌,晃晃头甩干净莫名其妙的念头,闭目沉思,将从前跟姬全做伴读时念的书翻出来背。 第48章 寂静良久。 一阵熟悉的孩童笑声又响起。 这会比上一次听到的更近,近得就像在贴在脸边,轻轻地挠着人的耳朵,填满空荡荡的房屋。 奉仞盘膝端坐在地面,双眼闭合,纤长的睫毛没有一丝颤动,面色沉静凉薄,仿佛对此毫无察觉。 笑声是从窗外来的,被锁紧的窗户有一双小手在拍打,映出模模糊糊的黑影,咚咚,咚咚,咚咚。 外面没有任何一个华胥楼的守卫有反应,他们的身形映在门上,身量笔挺,一动不动,方才不觉,现在看起来却有些僵直,任由这声音持续不断。那声音越拍越急,催命般拍得窗哐哐响,奉仞置若罔闻,只是静心继续思索。 这动静持续了一刻钟,笑声渐渐消弭,片刻后又响起抽泣的哭声,仿佛委屈没有人理会他。那孩童的音色尖细凄冷,在黑暗里令人倍感不适,敲窗声也变得更激烈,随着动作簌簌摇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窗木被加固了两层,此时却变得很脆弱,随时都可能被打破。指甲在木头上、墙上抓着,刮出毛骨悚然的刺耳呻吟。 后来,哭声也消失了,一切重新恢复寂静。 咔哒。 窗户外的铁锁凭空被解开,砸到地上,紧闭的窗被缓缓打开一条细缝,风吹进屋子里,荡着冷腥气。 圆圆的脑袋出现在窗纸背后,动了动,有双眼睛从细缝后出现,往屋子里看,黑溜溜的眼睛没有一点眼白,正睁大眼盯着人。 细缝越来越大,两扇窗仿佛被无形的手推动着,向两边敞开。 咚。 有个东西被丢了进来,滚到奉仞的膝前。 奉仞缓缓睁开眼,光从窗口倾斜漏下,照得他的睫毛发白,面具呈现出一种霜雪的洁净,隔着鹰面上的孔洞,他清冽的眼珠里映出三个孩子的脸。 站悬空桥上踢球的孩子。 他们脸上的面具变成半哭半笑的模样,趴在窗边,同期盼他将球抛回去那样看着奉仞。这次离得更近,奉仞看见他们五彩锦衣下的手格外青白,泛出僵冷的光泽,像死了很久的鱼。 丢进来的是一颗小小的石头,石头上用朱砂画着一张扭曲的笑脸,恰好对着奉仞。 他们见奉仞终于看过来,浮现出被在意的欣喜,立刻喊道:“哥哥,哥哥,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做了个新皮球,可漂亮了,像大人的头一样大,又结实,你快来跟我们去踢球吧。” 他们三人的声音出奇地相似一致,兴高采烈地冲他挥手,可奉仞所在的屋子,正在华胥楼最高的六楼,四面无建筑,比方才还要更高,窗外没有平台可以容三个孩子踩在那里。楼上系着的彩绸扬动,风吹动他们发髻上的白发带,和一身华服格格不入。 见奉仞一动不动,他们又变了脸色,哭着祈求道:“哥哥,哥哥,你怎么不理我们?我们去踢球吧,我的球找不到了。只有你能帮我。” “我不认识你们,也不会踢球,寿诞结束了,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你们的父母?” “他们可懒了,成日一动不动,就喜欢睡觉,怎么摇都摇不醒。”孩子瘪嘴道,又笑吟吟看着他,“因为哥哥长得好看,所以我们就想要哥哥陪我们玩。” 奉仞淡淡道:“我去不了,我被绑住了。”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孩子又丢进来一个磨出尖头的小石子,恰恰好划过奉仞手腕上的绳子,掉下去又划过脚上的,不见他多用力,两副绳子竟瞬间如豆腐被切断散落。 “真准!真准!”另外两个人拍着掌赞叹。 丢石头的孩子害羞地说:“现在能跟我们玩了吗?” 奉仞支着地站起身,扭扭酸麻的手腕,冷冷看着他们,他闻到空气中似有似无的香气,低下身将那小石子捡起来,扬手就丢回去。丢石子的孩子不偏不倚,叫石子砸到额头,一行血迹在皮毛面具里流下,滴滴答答淌湿下巴和衣领。 他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歪头看着奉仞,挥舞双手笑起来:“哥哥要跟我们玩,快去藏起来,快去藏起来!” 他们的身影倏忽消失,奉仞疾步奔到窗前,便见那三个孩子已经站在不远处一座房屋顶上,伸手招呼他,眨眼间又换了更远的位置。奉仞按着窗台一纵身,跳了出去,立刻施展轻功追逐上去。 第45章 头颅 天上宫阙的某条长街,刚从寿宴出来的男人扶着妻子,从往巷子里的家中走去,他们喝了许多仙酒,步伐缓慢,神思困顿,只想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一片空旷寂静中,他忽然听到耳边响起一阵孩子的笑声,一双冰凉稚嫩的手放在自己肩上,男人本低着头,正好看到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形状奇怪,如肩边长出一个巨大的肉瘤,浑圆膨胀,远大过自己的头颅,他却没感到任何重量。 男人咽了咽口水,眼角瞥见一缕白色的飘带,喉咙想说话,却被塞住般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无力地张了张口,苍白的小手已经摸向他的脖子—— 锵! 肉瘤突然脱离,从他身上离开,飘走,随即一把本该悬挂在屋中、用于彰显主人格调的文剑贴着他的脖子,轻忽游过,留下一点冷津津的战栗,宛如水痕。衣袍翻飞的声音传来,他抬头,只看到屋顶迅疾地掠过四点影子,再一揉眼,巷子上空恢复静谧,雾气缥缈,什么也没有。 追逐还在继续。 奉仞一路跟着这三个孩子的踪迹,在雾气未散的天上宫阙里前行,他们往背对着王宫的方向,从无数房屋顶上纵过。期间这些孩子几次三番落到路人的身上,引诱奉仞出手杀人。 不知到了哪里,古怪的孩子向底下一跳,淹没如最浓厚的白烟中。奉仞紧随其后,落地翻身缓住,抬起头,才发现是在一个昏聩的暗巷里。 他浑身戒备,慢慢向深处走去,孩子的衣着在远处若隐若现,领着他往前走去,直至最后停在巷子尽头的一颗梧桐树下。 他们转过身,一个站在树上,一个站在树下,还有一个蹲在土包上。树荫茂密,纸影摇曳,叶子油绿得肥沃,反而看起来生机旺盛得诡异,树边堆满了半个孩子那么高的酒坛,红泥封口,坛子陈旧,应该某处酒垆的后院。 “阎羽非的头颅在哪?” 他们七嘴八舌地讲话:“哥哥,我跑累了,我们休息一下吧。作为交换,你要不要听一个故事?” ”我先说我先说!” “我……啊!别抢我的话。” 奉仞看着他们斗嘴,在孩子伸手互相掐住对方脖子时微微皱眉,按剑打断:“够了,你们要告诉我什么故事?” 他问,三个孩子同时转过脸,盯着他,忽然从恼怒变为嬉笑,树下两个孩子也停下手里的动作。 “这个故事,我可是从小听到大,天上宫阙好多人都听过呢。哥哥第一次来,就由我们讲给你听。”站在树下的孩子率先开始徐徐讲述,“从前这儿有个秀才,他嗜酒如命,爱酒成狂,每日都得饮三斗酒才能睡着,不然便浑身难受、气息奄奄,如同人不吃饭睡觉。可惜他因为太爱喝酒,反而越来越买不起酒,便决定自己学着酿,也许他本身就是一个天生的酒仙,酿出来的酒竟比城中每一家都好喝。” 树上的孩子接口:“他的好友是城东的酒家,听说他酿成了千金不换的好酒,就赶来他家里,想一饱口福。秀才慷慨分享,他们一起喝了一坛又一坛,好友如何也无法尝出来酿造的方法和食材。这时,醉醺醺的秀才对他说,自己的酒现在虽然好,却还不足以成为绝世佳酿,如果封泥藏上几年,那定然会是世界上最好的美酒,可他太喜欢喝酒,压抑不住自己的馋虫,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浸泡在酒中,体味那一日变化的酒香。” “于是好友问他,你为什么不把头颅放进酒坛之中,一起封藏到地下?等酒熟了,我再帮你挖出来,你可以一直品味这坛酒的每一次变化,直到它变成世间最好的美酒。秀才大喜,忙找来一个大酒坛,盛满他刚酿好的酒,将自己的头塞入其中,口鼻浸入那醇美的酒中,如喝醉一样圆满。”坐在土包上的孩子晃了晃双腿,轻快地叙述故事,“秀才的好友站在他身后,举着刀,将他的头砍了下来!好友的动作像屠夫一样娴熟,没有血流出来,装着秀才头颅的酒坛被上了封,埋进秀才家的梧桐树下,一年又一年,梧桐树越长越大,好友却一直没有来挖酒,秀才同那坛酒被遗忘在土地下。往后,路过的人总会听到,树底下有一个声音,在说……” 他身下的土包里,发出一声细微老朽的呼唤:“怎么还不来取……” 孩子们哈哈大笑起来,浓雾乍然从口中翻滚开来,锦衣流走,他们身影隐没其中,奉仞立刻掷出手中提着的剑,剑钉入粗大的树干,雾后没有任何一个人存在。 背后沁出汗,奉仞快步上前,蹲在土包面前,立刻用手去挖。仿佛天上宫阙刚下过雨,土包泥质稀软,很容易被手指拨开,小土包很快被挖开,果然看到一个红泥盖露出来。 第49章 他用力深挖,连衣物沾染泥土都毫不在意,只聚精会神盯着洞坑,酒坛沉重,必须双手才能将它拔出来,放到地面上。奉仞将酒坛挖出来时,额头上已经满是细汗,他拍掉泥,割开盖子边缘,将红盖酒坛猛然打开。 酒气四溢,手探进去,摸到一片海藻般的发丝,缠上他的指间。 咣当!酒坛被直接往地上摔碎,醇厚的美酒泼洒,里面的头颅也一下滚了出来,因被封闭在低温的地底,时间不长,并没有腐烂。但他的皮肤被泡得肿胀难看,软如烂泥,仿佛积满水的囊包。 头发被奉仞用手抹开,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眼皮紧闭,神态平和,似乎是在毫无知觉的时候被斩首。 难道阎羽非真的被杀了?那为什么要割下他的头? 奉仞还没来得及捕捉一闪而过的灵光,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数十个人快速包围上来,他转头去看,衣服熟悉,那都是华胥楼的人,正用骇然与敌视的目光紧紧钉住他。 沈文袖站在最前头,寒声道:“十卵,原来真的是你。我们故意放你出去,再一路跟随,你果然重新回来找阎羽非的头颅!” “不对。”奉仞下意识反驳,只觉喉口干涩,“你说你们一路跟着我?那你们不应该看到,是三个奇怪的孩子故意将我引到这里来吗?” “哪里有孩子?”沈文袖冷冷笑道,“十卵,你现在装疯卖傻,恐怕太迟了。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用藏在袖里的玉石割断了绳子,砸破窗锁,一路直奔这里,挖土掘坛!” 奉仞瞳孔一缩,面色更苍白,从跟随孩子、到挖出酒坛,他突然发现自己焦躁得异于往日,莫名有一股急火在心中乱窜,使他完全无法保持最冷静的状态,此时此刻,他的心中竟闪过一丝恶念:只要将他们都杀了,不就没有人看到了? 这恶念如一道鞭子打在奉仞身上,顿感作呕,他紧紧闭上眼睛,隔绝冲动。华胥楼的人看到的,和自己看到的完全不同,是一个精心编排好的连环计,为了彻底坐实自己的罪名。 沈文袖让所有手下上前拿下他,押回楼内。 身边的人走过去将地上的头颅装起,线索被记录收拾,他看着奉仞毫无反抗地被擒拿住手臂,冷冷拂袖转身。 “楼主已经回来,要亲自审你,人证物证俱在,我倒要看你还想如何狡辩。” 解碧天和公孙屏一直远远跟着,同样看清了全程,沈文袖并没有撒谎,他所说的,就是大家看到的事实。期间奉仞面色冷静,步步自若,到了梧桐树下,对着土包自言自语几句,丢出剑,紧接着神色变得狂躁焦虑,突然走过去扑在土包前,徒手挖出酒坛。 等头颅从酒坛里露出,公孙屏看得目瞪口呆,解碧天看着他的举止,也微皱眉头。别人怀疑十卵杀人,他们还能不知道奉仞有没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除非人真的奉仞杀的,否则奉仞不可能知道在哪。他们当然相信这是一桩谋害栽赃,可现在当真所有人的面,奉仞确确实实将阎羽非的头找了出来! 两人趁沈文袖收集证据、押送奉仞,在他们之前赶回华胥楼中。当夜华胥楼就实行封锁,所有今日在案发时刻的人,都必须留下,不得外出。楼中一片窃窃私语之声,谣言越传越有鼻子有脸,连十卵是阎羽非的私生子都说得出来。楼门打开,人们靠着栏杆,看到沈文袖再次把奉仞押进来,还有那盘子里一颗泡发了的头颅,不禁后退。 他们上了顶楼,解碧天随着人群上去,看到数个女子站在廊间,维持众人的秩序。楼主前堂门扇大开,巨大的缃色屏风遮掩里面的东西,屋内燃着灯,可看到一个侧脸剪影,屏风另一面对人,前头放着一把太师椅。 沈文袖见到这影子,瞬间收起自己代楼主的威风做派,押着奉仞,向屏后的剪影恭恭敬敬请示:“楼主,人带到了。此人中途逃走,行踪目的都十分可疑,被我们尾随一路,发现他自城南荒废的院子里找到一颗梧桐树,将藏在酒坛的头颅取了出来。” 剪影一晃,脚步声从屏后几步绕到屏前,步履快而不乱,稳而不重,踩云乘风般坐入太师椅中,动作干净利落。还没等看清长相,就已感到有一阵无匹的锐气,自其身上迸发而出。 那种气势极为压人,众人不禁微微低下头,几分慌张地避开这人的目光。解碧天跟着他人一起低头,眼睛自面具底下抬起,隔着数十步,一动不动盯来人。 胭红裙, 珠玉剑,还有那绘满繁丽花卉、异常华艳的脸——正是侍奉在碧土月神身后的另一个神使。 第46章 楼主 沈文袖挥袖,立刻有人端上热茶给这位华胥楼楼主。她头顶已经简单地卸下沉重华饰,头发梳成数股盘在脑后,只用一根足有小臂长的桃花簪子绾住,配上脸上那副彩绘,当是乱花迷眼,秀枝缠柳,一片玉叶相簇。 周边目光投来,奉仞被人按压跪在地上,众人等着她决策,她不紧不慢抬起茶盖,一剔茶沫,缓饮清茶入喉,这才抬起目光,落在奉仞身上。 “你说要见我?谋杀之事我已经知晓,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谋害阎羽非,将其分尸藏头?” 奉仞衣着沾着尘泥,被两人一左一右压制住,肩胛生疼,方才身心上的烦躁感已经褪去,耳边犹有嗡嗡声。被当堂质问,他面不改色,镇静道:“请楼主明察,我确实身上沾血,也找到了藏着阎羽非头颅的地方,但真凶并非是我。” 一声冷笑在堂中响起,青花盏在她掌中轻旋半周,倏忽脱手飞出,快得让人难以反应,往奉仞面上之摔去。 她突然发难,奉仞双肩被人扣住,当下右腿在地面扫过身边侍从,趁对方下盘不稳、往下扎步之时,翻起半身,脚尖一踢他腰侧长剑。 长剑脱鞘,正正好对上飞来的茶盏,两边相撞,茶盏轰然化为齑粉,剑却仍去势未绝,直冲楼主之面。 楼主姿势散漫,坐在太师椅上未动,沈文袖已经出手,飞身握住剑柄,手腕一震,剑刃寸寸崩断,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竖子焉敢!”沈文袖仪态斯文,素来在楼内却是雷霆手段,在他眼皮底下出了命案,本就是他的责任过错,何况他早已亲眼目睹奉仞所作所为,心中肯定八分。如今又见楼主被冒犯,更是怒不可遏,他伸指将奉仞身上大穴点住,甩手便要打上一耳光。 可他手还没落,就叫人握住,手腕上仿佛扣上一副铁枷锁,一发制全身,他惊讶发现,自己若不挣开,连半身都动不得。 沈文袖抬头去看,当日同十卵一起受神母抚顶恩赐的九黥,正站在他面前,微微倾着头,眼中无一丝情感。沈文袖心中微惊,面对着一个小小的蓼奴,脊背竟泛起淡淡寒意。 因要看管豢养蓼尸,鬼笼会挑选根骨不错的孩子进行训练,因神智痴愣、无所欲求,没有其他事情纷扰内心,这些蓼奴往往武功修行更为深入,十卵和九黥便是这种人。不知是否蓼奴大多瘦削,如九黥这般生得高大的人实在很少,沈文袖才一时感到不适和压迫。 九黥缓声道:“沈管事切勿动怒,十卵性情耿直,难免有冒犯之处,但是他所说之话不假。若是降罪于他,才是让真凶得逞。” “你与他关系甚好,自鬼笼便素来形影不离,亲如兄弟。你的话,有何可信之处?”沈文袖冷眼看他,语气咄咄逼人,“此事你本未沾身,最好别生事,还是说你们是同谋,故而包庇于他。” “沈管事未免把十卵想得太蠢,在你们眼前杀人,又不掩饰痕迹身份,岂不是自寻死路。”九黥松开手,转身向楼主作揖,“楼主大人,此案有疑,我查出些线索,不知可否让我向十卵询问一番?” 楼主点头,让沈文袖退下,沈文袖虽有心再说什么,也只能听命退到一旁,只揣着袖,冷眼看他们编造什么。 “当夜我和十卵回到华胥楼,是子时三刻,发现阎琴师尸体的时间在丑时一刻。” 解碧天负手转到奉仞身前,煞有介事地审问:“十卵,当夜子时三刻至丑时一刻,你在做什么?” 奉仞不知他都推断出什么东西,两人对了一眼,便如实道:“我本在房中休息,听到有东西打在窗上,便推窗去看。我看到在我屋子对面有座悬空桥,有三个孩子在上面蹴鞠,他们误将球踢到我窗前,请我将球还给他们。随后我回到床上,一觉睡到丑时一刻,中间没有出去。” 沈文袖不禁插口:“胡说,华胥楼四周,根本没有什么悬空桥。” 解碧天没理他,继续追问:“他们穿什么衣服?” “三个人扎着白发带,穿着锦衣,犹如血亲。” 此话一出,堂中诸人顿时惊异,面面相觑,半晌,终于有人大着胆子小声道:“只有死人才束白发带,锦衣白带的孩子……难道你看到了阴童?” 立刻有人否定:“阴童是死胎养出的小鬼,寄生在阴晦之地,火烧不死,分骨剔肉仍能如常言语,凡养育这种恶灵的人早已被驱逐城外。神母寿诞,光华普照,它们本是污浊之体,避之不及,岂敢出现?” 第50章 “若要拿阴童来给自己开脱,简直是笑话!” 楼主眉毛一挑,听到阴童后稍微坐正了一些,打断底下猜测之语:“都住口,让他继续说。” 奉仞又将自己被关押起来后,到树下掘坛,前前后后陈述得清清楚楚。但他所说之话,却无人相信,因为华胥楼跟踪在他身后的人,每一个人都看到只有他一个人出去。 解碧天一边听,一边目光轻掠,看见奉仞十指沾满湿泥,几个甲盖微有裂痕,里面沁出暗红的淤血,显然是过度用力,但奉仞看起来浑然不觉。 奉仞虽被人泼了一身脏水,陷入了命案,非但没有任何忧惧之色,此时反而神采奕奕,全神投注于这桩案件。他直视着楼主,一字一句:“我没有杀阎羽非,因为屋中那具无头尸体,根本就不是阎羽非。” “不是阎羽非?”沈文袖皱起眉。 “没错。你们说,阎羽非在丑时会回到了楼中,为自己的琴校音,谁看到他什么时候回来?” “是我……”起先接待他们的侍女开口,“离丑时还有半刻的时候,阎先生就回来了。只不过他行色匆匆,我还没来得及喊住他,就被其他人拉去做事,只看到他独身往房中去。” 奉仞道:“可否将阎羽非的琴端上来给我看一下?” 很快有人把那把七弦尽断的琴拿了过来,楼主过目一眼,挥手道:“松开他。琴有何问题?” “琴没有问题。”双边桎梏的力道一卸,奉仞轻松不少,走到琴的面前,将断弦挑起,“阎羽非尸体被发现的的时候,才刚死不久,琴弦不是自然崩断,而是被凶器一次性割断的。” 沈文袖道:“那又如何?极有可能是在试音的时候,阎羽非遭遇谋害,下意识用琴抵挡,导致琴弦被凶器劈断。何况烛台倒地,琴谱四散,屋内曾有打斗痕迹,更能佐证。一把琴,跟案情有什么关系?” “正常来说,确实是这样。”奉仞淡淡道,“可是阎羽非的头颅神态平和,说明他死是在一瞬间,而没有任何抵抗。如果是死前被烛台的火焚烧,剧痛之下阎羽非必然肢体痉挛,蜷缩扭曲,但尸身没有痛楚之状,反而呈四肢平展。敢问沈管事,楼中人是如何发现阎羽非死了?” 头颅放在盒子里,静静听着他们争论剖析,微微腐臭的味道飘荡在空气里。 “楼中的灯突然被打灭,有人听到琴弦撕裂,随后阎羽非房屋的门被撞开,等点灯的时候……” 沈文袖说到这里,也已经明白,“所以琴弦是凶手自己崩断,故意把所有人引出来的。” “而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为何不换掉衣物,却要暴露在你们眼前?明明已经一击毙命,为什么我还要再烧坏他半边身体,引你们出来?这具无头尸体,身上一定有容易让人看出来的特征,真凶才纵火毁尸。” 奉仞句句紧逼,将沈文袖问得哑口,不由诧异郁闷:这小小蓼奴点化过后,竟一个两个都如此声势压人?真是奇也怪哉。神母大人的法力莫非又修得进益。 见沈文袖一时无从反驳,奉仞环视一周,微微一笑:“去看一看尸体手指上的茧子,是不是琴茧就知道了。” 天上宫阙只有生人,没有死人,自然也没有仵作。要找到会验尸的人,一时竟找不到。 若不是怕被看出身份,奉仞恨不得自己戴上手套去检查,现在也只能在这里,等着楼主派人去请宫内擅长此道的祭司。 好在华胥楼的人动作很快,几人只对峙不到半时辰,就有人上来呈报:“楼主,尸体手掌有茧,中指、无名指、小指有茧,应该是习练兵器的武人之手,绝非琴师。他手中没有香油烛灰,皮肤下无水疮发炎,筋骨伸展自然,尸体也确实是死后被烧。” 竟然真的不是阎羽非,可阎羽非的头颅就在这里,是谁有胆子杀了两个人,还在华胥楼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为什么要换一个身体?这几日怪事频生,桩桩都让人惊骇,这天上宫阙犹如一潭清泉被不知名的手搅动,底下泥垢翻起,触目惊心。 这下连沈文袖都目瞪口呆,原本笃定的想法也产生动摇。本身他在大庭广众下,见十卵穿着血衣出现,便觉得古怪,现在见事态变化,立刻给身边手下使了眼色。 楼主指节轻敲桌面,听着底下人的来报,未曾半分动容,脸色仍极为冷淡。敲击的声音停下,红影一动,她已站在奉仞身边,手中提着阎羽非潮湿的头颅,头颅横切得极为平滑,此时鲜红的血还未凝固,啪嗒啪嗒地滴下,溅在两人鞋面上。 她目光逡巡在十卵的身上,眯起眼,冷声问。 “那我便很好奇,你衣服上的血迹,还有这个被你挖出来的头颅,你该怎么解释?” 第47章 香料 没错,即便尸体和头颅不是同一个人,但那并不能洗清奉仞身上的嫌疑,多出一条人命,反而会加重他的罪责。悬空桥,皮球,孩子,酿酒的书生,酒坛中的人头,一身血衣,众目睽睽之下,奉仞又该如何解释自证自己的行为? 被押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出来前因后果,也笃定这些能够说服别人,但奉仞独独想不明白,那三个孩子究竟是什么东西?既然路上醉酒的人能看到,就说明不是他神智不清、凭空幻觉。人言相传,他却不相信有什么小鬼阴童,连那形容可怖的蓼尸,也是被折磨炮制的活死人罢了。 难守自身,才会忧惧鬼神。 凶手既然有尸体可以用来替换,却又将阎羽非杀害,说明他们之前起了矛盾,阎羽非引起对方的忌惮,但他完全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快下手,导致自己身死。 头颅被埋在酒坛里,看状态,绝不会超过十二个时辰,他们来到华胥楼,也还不到一日。 奉仞忽然想起来,寿诞上一直焚烧的香料,与自己被当做蓼尸锁入棺材时做的梦。 ——还有一种可能,是通过幻香罗织的骗局。有一就有二,天上宫阙极为崇尚熏香,几乎到每个地方都有各有不同的香料痕迹,生人经年受其浸染,变成了一种“催眠”,或许正是天上宫阙统治的关键。而凶手是一个非常了解幻术与“不复”的人,他利用幻象,引导奉仞留下作案痕迹。 皮球。奉仞想到,那皮球上有淡淡的香气,从他开窗那一刻,一切针对他的幻觉已经开始。此后,阴童在跟他说话时,不断重复强调着皮球,以此巩固奉仞头脑中的影像。 “是……” “大人,”解碧天突然开口,盖过了奉仞本欲开口的声音,“我可以为他作证,案发前,十卵确实一直待在屋中。” 奉仞看向他,心中惊异,解碧天本该避嫌,何况奉仞现在处境危险,以他的性子也不会想被牵连,绝不该在这时候给他作证。他一语既出,楼中人的视线便聚集到他身上,解碧天仿若不觉,反而还借着角度,朝他眨了眨眼。 什么意思?奉仞心里顿时想了上百个可能,揣摩不透解碧天想法。 解碧天看着沈文袖,缓缓道:“我猜沈大人一定想说,我们俩形影不离、亲如兄弟,我的证词,又怎么做得了真?我并不是为了十卵开脱,而是深思熟虑之下,觉得有些事情说出来,说不定有助楼主勘破此案,绝非冒犯。” 沈文袖突然被他点到,隐隐觉得他在阴阳怪气刚才自己对他的劝诫,冷哼一声。沈文袖自负识人毒辣,虽然蓼奴抚顶后,确实会因神赐恢复个人的神智,甚至远胜他人,但自九黥捉住他手腕那一下,沈文袖就倍感不适,看九黥总有如芒在背的感觉。 不是因为有失分寸,恰恰相反,九黥进退有度、滴水不漏,可偏偏他越这样,沈文袖越感觉违和。 好像只是一个披着人皮、学着人语的东西,再收敛自己,也难改本性。而这个陷在囹圄的十卵,倒气质清朗,若不是亲眼所见,沈文袖都暗自怀疑是不是九黥杀人,栽赃到十卵身上。 楼主似乎也对这个人很感兴趣,随手将头颅丢回盘中,砸出哐当一声,转向解碧天。 “说说看。” 解碧天:“感怀神母大人的恩泽,我和十卵,在离开寿诞前,取走了一包香料。” “你为何要取香料?” 众人旁听了一耳朵弯弯绕绕,早就被绕晕了,这会不觉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要听解碧天说出什么秘密。 只见解碧天负手而立,面不改色,句句恳切:“楼主明鉴,我和十卵在鬼笼相依为命数年,早已情意相通,只是蓼奴终生浑浑噩噩,碍于彼时身份低微,不能表明心迹。如今能剥离轮回,飞升成人,受神母大人恩赐后神智初开,便是情难自禁。”他顿了一顿,再压低声音,仿佛羞于启齿,给足人们浮想联翩的空间,“昨夜我去了他房中,香料正是为了在那时所用,不信楼主可使人取证我的衣物,至今还残留有一点香料的气味。” 楼内一静。 末了,他转身,对着奉仞微微低头,又是三分缱绻七分温情的深情:“到我离开,再到事发,才不过半个多时辰,十卵怎么有时间完成如此复杂的作案却无人察觉?必然是有人趁他疲累安睡之际,入室伪造证据,再栽赃于他。” 第51章 奉仞:“……” 他说得实在太坦荡,演得实在太逼真,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寿诞上的香料吸食过后,虽能使人极为亢奋欢愉,沉溺于纵欲纵情中,但劲过了后,就会让人浑身乏力、昏昏欲睡,这是所有天上宫阙的生人都能体会到的事情。 也就代表,它用在床事上一定十分助兴。 天上宫阙用这种香料,制造出许多虚幻的假象,罗织出神明的神力与恩惠,来催眠与控制这些子民,自然绝不会让他们知道真相。寿诞上大量的香料,几乎可以让整座王都的人都浑浑噩噩数日,若奉仞说出是幻术,等同于揭发他们,作为神使的华胥楼楼主,比起为他作证,当然是选择让他背锅。 所以最好的办法,不是说出真相,反而是编造谎言,去掩饰另一个属于天上宫阙的谎言。 如此,神使便会明白,奉仞是因为香料产生幻觉,那不知真假的阴童,也是因为有人制造了幻阵。至于其他,彼此心知肚明就好,怎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去质疑解碧天所说的真假? 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做法,只是选择的借口实在……虽然此事绝对不曾发生,当然也绝不可能发生,解碧天什么招不想,非得用这个借口?奉仞不知自己面色是青是红,庆幸有面具挡住神态,否则他这会他早已暴露。 再想想,解碧天怎会按常理出牌,困在别人的局中,被逼着费劲气力辩白自身?让真凶看笑话,他不爽。 公孙屏一直没吱声,在底下干着急已久,他没想到那么多曲直是非,只听完解碧天说的有点两眼昏黑,涌出一股绝望,他现在不是觉得恶心,他是害怕万一解碧天说的是真的咋办? 他从寿宴回去后身心俱疲,又受了很大的精神震撼,几乎一躺下就睡,睡得像死猪,睡到案发才醒,谁知道隔壁两间发生什么! 断袖在天上宫阙看起来很寻常,此地情爱伦常自由,只在人群里引发几声感慨,被这一对鹣鲽情深感动。 沈文袖压住抽动的唇角,淡淡问:“他说的可是实情?” 奉仞面无表情应:“……是。” 沈文袖再次问出最关键的问题:“那你为何能找到他的头?” “是因为——” 是因为有人通过幻术、香料、传声,引诱他出去。 是因为…… 奉仞看着他沉沉逼视的眼珠,脑中闪过一瞬明光,如同一道迅疾的雷电打在神台,他意识到,幻术之说,已经无法使他立足,无人佐证的解释,只会更苍白。而解碧天,也干脆利落割舍这个退路,逼他另择他路。 他明白解碧天想要他配合说出什么了。 奉仞环看一圈,沉沉叹了口气,扬声道:“也罢,事已至此,我知道自己不过是替死鬼,我忠人之事,却到底为人所利用。楼主,在我离开鬼笼前,絮影大人曾秘密相见。” 楼主眸光一闪,紧追:“絮影说什么?” 奉仞坦然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厌光会让我同去寿诞献礼,他命我到天上宫阙后找到阎羽非,若他死了,会有人领着我,去那棵树下挖一个酒坛。” 絮影名字一出,楼中顿时死寂,红衣的神使站在那,死死看着奉仞,隔了两个呼吸,她笑出声来,在这种情景下显得奇怪诡异。她笑起来的声音泠泠动人,音色犹如少女,很像碧土月神,可声音中,并无一点慈悲怜悯的温暖! 红衣神使突然跃起、拔剑,如一片红叶蹁跹飘过,掠过人群,不闻风动,在看到她手中有剑光闪动的那一刻,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瞬冰凉的麻意,爬入生命的空隙,一切就已经结束。她飘出去一圈,又落回到座位,轻轻收剑。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没有动,只听到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在走,背离着人群,悄悄往外走去。 侍奉者恭敬地弯着腰,将热好的茶重新倒入盏中,楼主拿起来轻轻一吹。 咚。 所有人回头看去,人群中,一个背对着众人的侍女,此时跪倒在地,她毫发无伤,只看见颈部有一整圈平直的血线,姿态犹停留在走动之时,竟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是从一开始,告诉他们阎羽非几时回来,后来声称看到阎羽非行踪的侍女。 这是怎样快的剑?怎样利的刃?割过肉与骨时,它们又重新紧紧契合回去,不曾泄出一滴血珠,直到三个呼吸,随动作,血肉颤动倾斜,死亡的阴寒才爬上躯壳。 到这种程度,几乎是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天上宫阙每一个神使的武功,竟都如此非人非鬼? 奉仞:“阎羽非不是在这一日死的,只是今日恰好有一个合适的替死鬼。” “阎羽非根本没有回楼。”楼主的眼发红发亮,配着五官上色泽浓稠的花卉,如一只炽烈的鬼,“回来的只有一个死人!” 方才她情绪冷淡,杀人后,却似血气流动,身上本就让人难以靠近的锐气更极为蓬勃,随时都会刺穿人。 亲手做出来的事,已经为君造好的瓮,你很难自证清白,重要的是,你如何用一个假的谎言,还原出一个真的事实。 而第一个谎言出来,就必须按照这个谎言走下去,将阴谋推到一个看不见的人身上。 奉仞向来做事光明磊落、不屑取巧,第一次陷害人,表面从容,背地手指在身后紧攥,直到听到楼主说出的话,才悄悄松开。 事情转变成这样,已经不是简单的杀人案,恐怕还大有内情。沈文袖何等眼力,示意束缚着奉仞的人松开手,给他身上大穴解开。 解碧天悠然看着这一切,想到凶手无论是什么目的,此时必然因此难安或出于意料,便心情舒爽许多。他站在奉仞身旁,就这么当着许多人的面,执起奉仞的手,用袖口将上面的血迹泥沙尽数细细擦干净,绳索捆久了,手腕有一圈淤青揉不散。 “我没事。”奉仞见他还在做戏,又联想起刚才他惊天动地的一番谎言,不知道如何应对才不叫人起疑,半天蹦出两个字。难道要与他扮演情人?这奉仞实在演不来,他又不是断袖。 何况方才解碧天还擅作主张拉他进局,这下他们仙宫内斗脱不开干系了。 但解碧天低着眼,神态温柔地说:“你不知我多担心你。”他心中又是一跳,叫这假象晃眼。 众人不察,解碧天已经趁势靠近,附耳,奉仞只听他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恶劣问:“你瞧,我早已说过,只要达到结果,过程所用手段是好是坏,重要么?” 第48章 内鬼 众目睽睽,耳目众多,两只手指顺着他的衣袖延伸进去,奉仞遭麻绳捆了许久的手腕,发着滚烫的钝痛,被解碧天的温度揉散。伴着耳边那悠然的语调,十足讨打,解碧天显然不是关心体贴,只是热衷戏弄他。 奉仞觉得有点肉麻,一时牙酸,听到他说的话,又有点想一把抓住他说点什么。 偏偏不能发作,谁叫他们现在还是情深似海的一对苦命鸳鸯。 红泪已经猜出这事是有人做局,并且要让天上宫阙人尽皆知,让十卵九黥难以脱身。十卵九黥不过蓼奴,缺乏动机,要针对的莫非是他们背后的人?巫祝在寿宴之上刺杀,而阎羽非知晓了重要的秘密而被灭口,那么这具被运进来无头尸体究竟是谁?絮影现在在哪里? 阎羽非知道到底是谁在与巫祝筹谋? 他们虽然通过将目标转移到絮影身上,将水搅浑,为自己争取时日,但只要絮影出现,这套真假不明的说辞便不攻自破。 解碧天的想法,当然是将白的说成黑的,将假的做成真的,想办法在絮影前把事情做实,最好让絮影也无从辩白。奉仞心中另有计较和疑惑,此时大庭广众下不好与他说。 楼主兀自沉默思量什么,沈文袖不敢出声打扰,在他们还没想好时,楼下又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楼中的侍女拦不住人,便听到几个人的脚步声顺着楼梯而上。 “大人不必再审问十卵,这尸体的头颅就在这里。” 人未至,清朗的声音已蓄着内力,传入人群之中。 后头的人似乎看到什么,四下惊呼起来,不由向两边分开靠去,便看到一个身段如青竹的布衣青年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的少女手中捧着一个四方匣子。 匣子沾染鲜血,散发出腐臭的气味。 羊面具与狸猫面具没换,是万同悲和虞秋娘。他们在寿宴上大闹一场,天上宫阙的人都在场,此时很快认出这两人。 虞秋娘到了奉仞一众人面前,便将匣子打开,里面竟盛放着一个头颅,在堂皇鎏金的华楼中展现。 几人脸色一变,有好事者忍不住凑近看一眼,惊得倒退,忍不住扭身作呕。 原来这脑袋不知被什么啃咬得狰狞不堪,皮肤破碎,白骨森森,肌肉更是被扯裂开来,基本不能看出来原貌。 不知道是不是被啃咬掉,头颅缺了一边耳朵,奉仞觉得有些眼熟。 第52章 下一刻,万同悲已经当着众人的面,举起手里半副残破的木牌,肃然道:“这人正是此次鬼笼派来祝寿的蓼奴之一,负责看守礼车、清点数目,并未跟着蓼奴的车队回去鬼笼。看头颅找到时的状态,据我们推测,他应该是前日在宫门附近被杀,有人将其尸首分离。事后,凶手不便久留,来不及处理销毁头颅,便将头颅丢到豢养青狮的园子里,喂入兽口,如此凌辱尸首,实为惨不忍睹。” 他声音肃穆,听来让人心惊肉跳。 青狮便是王宫前镇守的那几头凶兽,须发威风,望之生惧。寿诞是举国盛事,青毛狮子被牵到狮园里锁起,也就是说,凶犯是在寿诞结束杀的蓼奴,头才没被那几头狮子吃干净。 一个蓼奴,无冤无仇,谁会特意将其残杀? 缺耳,宫门,蓼奴。 奉仞和解碧天对视一眼,已认了出来,原来正是那日看到他和解碧天潜伏在礼车中的蓼奴! 当日他们承他好意离开后,这蓼奴便被人盯上,寿宴后身死宫门边,随后被替换为阎羽非的尸体。在驿站时,他遭遇病变的生人袭击,耳边至肩膀的皮肤被撕掉,留下了过于明显的特征,所以行凶者才会将破坏尸体,以假乱真。 想清楚前因后果后,奉仞心中发寒,从寿诞开始前,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被人牢牢紧盯。杀蓼奴是帮他们封口,但为什么又要用阎羽非陷害他? 万同悲问:“红泪大人,不知可否给我看一下浸泡过的阎先生头颅?” 他唤的正是华胥楼楼主的名字,不以楼主称呼,便不是以生人身份,而是仙宫中人的身份。 红泪摆手,侍从将头颅递给他,万同悲毫不忌讳,直接伸手捧起,用手指一抹头颅断口,血和酒湿淋淋混在一块,还没干涸。 他放在鼻下细细一闻,重新抬起头,笃定道:“红泪大人,在下涉猎岐黄之道,请听在下一言。阎羽非已经死了半个月。” “半个月?” “头颅之所以像刚死不久,是因为酒以药物酿造,可保尸首暂时不腐,但身体躯干较大,难以浸泡储存,想必已经被处理掉了。” 虞秋娘:“不错,半个月前蓼奴还未曾入城,十卵怎么可能杀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头颅在哪里?” 红泪忽问:“你们如何得知他的头颅在那里?” 这事谁碰都得沾点腥,早知她会这么问,万同悲从容不迫地端出靠山:“正是在下兄长算出异变。” 任长羁受神母看重与青睐,又有卜卦异术傍身,神使不好再说什么。 公孙屏听他们出口为奉仞解围,不由嘀咕:一会当好人一会当坏人,到底是什么目的? 几轮推论辩驳下来,总算姑且摆脱了奉仞身上的一部分嫌疑,矛头指向了消失已久的絮影。 前有巫祝突然叛变,后脚与他走近的阎羽非就被人设计杀害,絮影本是碧土月神座下神使,受到重用宠爱,如今种种行径,都指向了一个目的——谋反弑神。 光是想到这里,许多生人只觉自己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 奉仞对红泪作礼,推测:“楼主,行凶者手段缜密,但在处理蓼奴尸体时,不慎留下痕迹,必是行踪匆忙,短时间为之。” 对方的计划中,应当原本没有蓼奴这一步棋子。临时变化,总会留下一星半点的纰漏。 一个人,无法同时完成这么多事,还能在别人面前不暴露任何可疑的地方。 沈文袖旁听半晌,心中惊涛骇浪难平,骇然想:难道……他们是说—— 而红泪终于冷笑一声。她本就气质偏冷,此时双目含煞,衬得面容上的花卉越发鲜红浓郁,宛如活物。 她按剑而起,目如骤电,扫过在场所有人。 “杀死阎羽非和蓼奴的人,一直都在天上宫阙,说不定,现在就在你我之中!” 公孙屏趁人散去,潜到了顶楼。 此案牵涉人物复杂,红泪亲自入宫去禀报碧土月神,这两日在华胥楼待过的人都必须经过沈文袖的盘问和检查,留下记录,确认无误才可以离开。奉仞和解碧天则留在楼中,等候宫中传唤。 红泪要入宫,万同悲主动自请看守奉、解二人,目前就往顶楼雅间去。他们的义兄任长羁在寿宴大展风头,现在身份水涨船高,成了碧土月神眼前红人,巫祝倒台,他这个“通晓天地之声”的能人异士,深不可测,极有可能受到重用,连神母的心腹红泪都忌惮一二。 他摸到门口,天上宫阙灯火如昼,在楼顶趴着太显眼,而华胥楼已经开始清场,他便顺着外墙攀爬,率先藏进屋中梁顶。 公孙屏虽然使得大开大合的刀法功夫,但算得上藏息追踪的一把好手,上次不知道怎么的被万同悲看出来,让他郁闷许久。等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万同悲率先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奉仞,缀在后面的是虞秋娘。 他屏息静气,将身形完全匿进房梁阴影里。 虞秋娘将将转身把门合上,外头的声音被隔绝,一直静默不语的奉仞突然发难,伸手擒向万同悲,万同悲不防他手无寸铁,还想出手,当下步法往前一滑,扭身挡住手臂,极为巧妙。 奉仞踢向下盘,两指已递至他颈边,万同悲再闪身,只觉有尖锐的东西抵上命脉,不敢再动。 打破酒坛后,奉仞藏了一片碎瓦在袖子里,本来打算若是华胥楼里洗不掉嫌疑,便割破绳子,摆脱掣肘先逃出。 虞秋娘见万同悲受制,顿时又惊又怒,从腰间摸出峨眉刺,还没近前,她头皮发凉,感到顶上冲来一股凌厉杀气,虞秋娘猛地抬头,就看道高大的黑影从梁上从天而降。 她不得已往旁边转身滚去,公孙屏已将短刀捉在手间,对着她门面,卡在她和奉仞之间,冷冷对峙。 自上次在秋家把他扎成筛子丢进去后,他们两道分别,公孙屏今天才算是又和这兄妹两人正面相遇。 “原来你也在,我们谈话,你来干什么?”虞秋娘冷哼一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上次是浑身动弹不得,现在他可不怕虞秋娘那点手段。 公孙屏也冷哼一声:“谁知道你们揣着什么心思,我可不放心大人独自跟你们一道。” “放心,指挥使大人比你聪明多了。”虞秋娘冷嘲热讽,“跟那魔头厮混多久了都没死,我二哥还能害得了他?” 哪壶不开提哪壶,公孙屏听到这事就一股窝囊气。 他骂道:“他娘的,别说他满腹诡计,你们这窜出来一下那蹦出来一会的,干的净是缺德事!” 虞秋娘回击:“解碧天干的可也只多不少!” 公孙屏顿时杯弓蛇影:“奉大人可清清白白,跟那魔头绝对没有任何奸情!” 虞秋娘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他两有奸情了?” 奉仞:“……” 嘴上这么斗,她心里暗暗发笑,少女心肠玲珑,见面几次哪里看不出来奉仞和解碧天气氛奇怪?奉仞虽然端的是八风不动、面沉如水的路子,但脸皮薄得稀奇,何以对抗解碧天。虞秋娘素来最讨厌断金司这类天家走狗,便是后面对奉仞有所改观,但毕竟江湖朝廷不相合,也乐得看他们左右掣肘。 一双莹莹眼珠照着他们,公孙屏暗骂自己这张破嘴,十足尴尬,赶紧去看奉仞,但见他面无表情,手上青筋脉络却都鼓了起来,万同悲不禁悄然往后仰了一点。 他们在屋内争锋相对时,门又重新被打开,刚在沈文袖那记完口供的解碧天站在门口,看到他们四人围成一圈,杀气腾腾,剑拔弩张。 他面露诧异。 “倒是我来得不巧了。”解碧天竟然做出和稀泥的姿态,“大家都是同生共死的朋友,有什么不能坐下好好谈谈?” 第49章 仙国图 这是自他们在相遇苏细雪的屋子里分别后,第一次重新面对面交谈,先前在寿诞之上他们扮作敌手,顾着演戏,宴上大家都听得明白,任长羁亲自把公主姬瑛带到天上宫阙的账,奉仞还未跟他们算清楚。 “万先生,当日你言之凿凿,说为救济现世而来,却利用公主,将她献给天上宫阙,换取信任与地位,是否该向我解释一二?” 奉仞开门见山,直切重点,彼此已知身份,他双目冷冽若沉霜,透出面具,如把寒光长剑,若是审问宵小心虚之徒,必叫对方胆颤心惊。 万同悲受制于人,快速道:“还请奉大人先容在下一问,当日你们为何会与公主分开?” 说起此事,奉仞也一知半解,蓼尸食人血肉,没有心智,他和公主同时落下水,自水道而下,他被搬到了棺材里,公主却不知所踪。此事奉仞自认失职,本来便心中有愧,他还没开口,解碧天率先解释:“是我与奉大人起了些口角,两人打斗时,我不慎劈碎一个花瓶,触发了机关。随后我们落下水潭,被蓼尸误认为同类,带回它们窝里了,公主去了哪里,却是全无头绪。” 第53章 他给自己搭了台阶,奉仞点头:“醒来时公主已经不在我身侧。” 万同悲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如此。那是皇陵中的一种机关,见善楼中有十八个花瓶,每个花瓶底下对应的皆是不同机关,能通往正确道路的只有一个,必须用特制的罗盘,才能勘察出花瓶不同。” “你们果然有备而来。这些你是从何处知道?” “我知道你们对我们疑虑重重,且待我一件一件分说。既然已经到了天上宫阙,我没有什么可以隐瞒两位。”万同悲沉吟了片刻,“首先,不知你们是否听说,辟乱盟?” 梦中与解碧天的几句对话,自奉仞脑海中掠过。 ——“只是因为觉得有趣而已,一群怀揣着济世救人的人,自顾自地做着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却未能改变这个世间任何坍塌。” ——“奉大人——你说,鹰犬与蚁巢,谁会先腐朽瓦解?” 不复制造的梦,终究只是一个梦,梦里不会有超过奉仞认知的事物,包括出现在他们谈话中的辟乱盟。当年金栗案结束后,断金司追查这个组织许久,即便敏锐如奉仞,也无法捉住其尾巴。只因辟乱盟据点分散,人员流动,但配合极为精密,每次只消露出一点线索,就迅速被抹除。 奉仞醒来后,因这个梦,想起这个动向不明的组织,万同悲、虞秋娘、任长羁三人的行径和来历,实在太过神秘,他有过怀疑,这几人正是辟乱盟的一员。 他猜得没错,他们三人确确实实是辟乱盟中人。 置身四个人之外的解碧天,也终于自眼中浮现出几分兴趣与凝重。 “辟乱盟?”公孙屏狐疑道,“辟乱盟混迹在民间,成天插足江湖与朝廷之事,究竟为了什么?” 解碧天抱着手臂,笑道:“我倒是有几个关于辟乱盟的独家情报,不知道几位想不想知道?” “你知道什么?” “辟乱盟不止一位盟主,外族亦有一席。他们纵游四海内外,借救济他人发展势力,搅弄天下风云,常常千金一掷,身份诡异。我听说你们的盟主中,亦有一位太祖亲信的嫡系传人,辟乱盟的存在本就奇怪,既团结,又如此散乱,你们如今到此地,实在耐人寻味啊。” 虞秋娘冷声道:“他人评说,与我们何干?捕风捉影,本就是江湖常事。” 她话锋一转,盯着解碧天:“你的来历江湖朝廷无人可知,最让人怀疑的该是你这魔头才对。” “小妹。”万同悲突然出声。 虞秋娘将唇一抿,不再继续说下去。 解碧天却笑笑:“你说得不错,谁叫我这般让人生恨?只可惜,我一直在奉大人身边行事。这分尸藏头的事太下作,我不屑这么干,何况我起疑想杀你太轻松,你起疑想杀我却无能为力。” 这番话不禁让公孙屏想起第一面,若非解碧天身怀绝顶武功,那张狂妄又毒死人的嘴巴,就足以让他被人砍死多少回。 在虞秋娘发作前,万同悲出声缓和:“此前我们不认识奉大人,不能多说;今日与诸君相见一谈,便是为了开诚布公,辟乱盟问心无愧。” 他声色温柔,不卑不亢,说起话来自有种击乐拾音、安抚人心的舒服感。 万同悲看向诸人,郑重介绍:“辟乱盟至今三十年,是由民间有志之士自愿加入而形成的联盟。我等不问出身,不问荣辱,不问立场,可来去自如,不必奉谁为首,有匡扶天下之心,便可为辟乱盟之人。” 奉仞道:“散客云集,必然鱼龙混杂,辟乱盟为何而来?” 虞秋娘与万同悲对视,同时开口:“身若草芥,聚可成原。辟乱盟唯有八字誓词,即‘杀身成仁,一生一诺’!” 任长羁站在一幅铺满整面墙的古画前。 这是一幅很古老的画,被保存护养得很好,画纸与颜料,皆是数百年前大宣宫廷特制的,传闻水浸不化、火烧不焦,即便过去千年都不会褪色。 画上云雾氤氲,天穹彩光下降,正照在一座庞大的游土上。此处有高头古松、百鸟环绕,翠色的河流奔流在城都中,其中男女皆锦衣玉带,白衣环抱乐器,红衣翩然起舞,青衣酌饮美酒,黄衣濯笔书画,他们神貌灵动,含笑往来于仙境。 他目光移动,顺着从城都向上移。那有一座以碧玉雕砌而成的富丽王宫,规模恢宏,笔触加重了此处的色彩,使得整座宫殿发着晶莹幽绿的光芒。 传说中的神树万木春生在最中央的中宫,供起一个宝座,焰阳悬在背后。座上之人着紫衣华服,比起其他人细细雕琢的秀美容貌,这位中宫主人的面容,却只有一片模糊的苍白。中宫主人手臂间抱着一枝蓼花,膝下摆放着黄金、鞭子、仙丹、金缕衣,宫人支着伞盖站在身后,仪仗奢华。 青狮守门,碧玉王宫,仙国无忧。 画边有前朝人写下的一横小字“神谕曰:铜花之下,即见仙国,陵无日月,功垂千秋”,又书“神母滴血辟地,为天上宫阙,上遣国师无道至极西,见此盛景”。 此画完工的年代,是宣朝最强盛的一个统治时期,更有千年来第一国师莫无道出世,靠缚蛇钉降服乱世的妖物,使天灾褪去。莫无道聆听到神谕,受宣帝之命远游,看到了天上宫阙。 皇帝命数百画师,倾尽心血画成,后来这些画师不约而同早早离世。在任长羁看过的古籍上,人们认为,这是因为他们画下神明的居所,耗尽命数,被召唤到不可言说之地。 不过,这些皆是经过前人与天家神话过的故事,天上宫阙如此宏伟,据地宽广,仅凭宣朝最后一代的人力和时间,绝不可能建成。除非,这里早已在更早以前,就秘密建造了许久。 这幅画在巫祝居住的殿室里,足以说明其原本地位崇高,任长羁在他死后,就寻找机会来到这里。此前数年,辟乱盟每年都有人来到西漠寻找遗址,但没有人回去,只给他们留下破碎却重要的线索与情报。 但现在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天灾席卷三十年,大衍国土将迎来更猛烈的战乱与分裂,辟乱盟必须在这之前,找到缚蛇钉与幕后阴谋。 而任长羁亦感到经年殚精竭虑,他的寿数一日比一日短暂。 人言过度窥探天机,必然报应折寿,而他瘦如骷髅的身体,不知疲倦地周转,恐怕也没几年好活了。 所以,他必须亲身前来,完成这一个不可能的计划。 任长羁观察小半时辰,才伸手,触碰画上那轮明月,手指用力,那块地方之下果然有个圆形石块凹下去,室内发出机括转动的微鸣声,他往后退去,整面墙转动打开,翻开另一面,同时露出一条容一人经过的密道。 仙国图的背面也有一幅画,但整幅画却倒转过来,与正面形成倒影一般的内容。 画上不再有彩云百鸟,周围攀满漆黑的霉斑,土地上长满蓼草,取而代之的是暗冷的色调,浓郁的紫、红、绿画出如今他们见到的天上宫阙,原本的焰阳也变成了幽冷圆月。长明灯被点起,悬亮整座天上宫阙,人们还是笑,还是闹,戴上各异的面具,叫光照得两颊通红。 更古怪的是,万木春之上的中宫主人,祂紫色飘然的衣物裂开数不清的、微微鼓起的眼珠,怀中的蓼花鲜艳欲滴,那张空白的面容也有了眉眼口鼻。 唇色艳丽,渡了口妖异惨红的生气,以至于洇出胭脂的湿润,当你注视祂时,祂的眼珠亦笑盈盈对视画外之人,与衣服上的眼一同看着你,仿佛下一刻便会转动起来。 那正是……碧土月神的脸。 任长羁静静注视片刻,往密道内走去,这里空气干燥,风流几乎没有,两壁都挂着烛台。长阶没有堆积过多灰尘,说明巫祝常到这里,任长羁顺着台阶往下走了数十阶,才看到底下有个墓室,必须弯腰进入。 等任长羁抬头时,便看到这个空间宽阔的墓室中,放了整整十一个棺材。 在墓里看到棺材实在很正常,但是巫祝特地藏了十一个棺材在这里,那就很值得探究一番了。 开棺古来大忌,有损阴德,任长羁精通卜卦,在玄学上涉猎深入,所以他当下确信没有机关后,从身上铁钉扯下一枚,三两下撬开了个最近的棺材。 ——民间广为流传的怪力乱神都是放屁,人死了便是死了,留下一副枯骨皮囊,没什么高低贵贱,鬼魂之谈,十成至少有八成用来吓唬人的。若真的有鬼魂,自古便无需有为枉死之人申冤的侠义了。 棺材打开,属于天上宫阙的幻香扑面而来,任长羁口鼻捂在面巾之下,探身去查验。里面躺着一具女尸,已经彻底腐烂了,只剩下一副骨头,她身上华美的衣物甚至在开棺的一瞬间迅速褪色,足以见尘封许久。 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从这具尸骨状态来看,应当是接近前朝刚刚灭亡后。 任长羁将十一个棺材都打开,这才对比出古怪的地方。 这十一具尸骨都是女人的,非但如此,她们的身量、头骨都出奇地相似一致,大小高矮几乎一样,又穿着一模一样的服饰,除了死亡的时间相差几十年以外,看起来简直是十一个同胞姐妹。 第54章 墓室中除了棺材,还有一张石床,石床并不光滑,上面留有许多划痕,以及一些深褐色的斑驳水印。 任长羁站在最后一个棺材前,仔细凝看尸骨身上的异样。她们的年纪应该相差不大,死因并非他杀,似乎生前曾受病痛,是在一瞬间突然死去,故而手脚虽然有些忍耐疼痛时的扭曲,却并不夸张。 他伸手去摸衣服,衣物用绸缎做成,细腻柔软,还没变得脆弱,枯瘦的指节顺着衣袖往下,紧接着,他摸到几处裂缝,再往内袖口摸去,一条手臂上竟有二三十道。 那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从皮肤底下长出来,高高凸起,撑裂了血肉和衣服一样,又破裂腐化。只是现在尸首干瘪腐烂了,空荡荡没有留下一滴血肉和痕迹。 任长羁忽然想起来,仙国图的背面,神母衣服上密密麻麻的眼珠鼓起,一同看着他。也许再往下面,尸骨的身下就枕着数千只眼珠化作的尸水呢? 墓室选用了阴冷防腐的空间构造,风从背后台阶上打开的门吹进来,又从任长羁两边绕过,手臂缠绕的铁钉被风吹得轻轻叮当,沁出种深夜饮雪的刺骨与死寂。 他的背后却感受不到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后面,挡住了。 光没有照到他脚下,影子混混沌沌搅在阴影里,他的影子何时这么高?任长羁缓缓转过头,与一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相对。 那张脸面无表情,也没有什么气息,宛如傀儡人偶,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第50章 神女 任长羁并没有察觉他什么时候到来。 他修行奇门异术,常在各种古怪空间中潜行,精神上的敏锐几近非人,至如今的岁数,雪落之声他都能一一分辨,但这一次,他却并未听到有人走进来,站到他的身后,就与蓼尸行走时一样悄无声息。 好在任长羁身材矮小,不至于与这张脸贴上。密道中对方的脸在尘光里发出薄光,镀出白瓷般的光滑无瑕,连一颗毛孔都不能看到。 肤越白净,眼就越显得黑,眉是眉,眼是眼,冷冷盯着他。擅闯密道,还骤然和人面对面,任长羁神态没有一丝变化,露出的眉目仍淡然无波,也不曾被吓退一步。 他缓缓开口:“霁日大人,你怎么在此处?” 本该在宫中侍奉神母的霁日站在他身后,拢袖而立,没有动,只有带着微红光泽的唇齿开合,反问:“不知任道长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是否因为他心生戒备,敛起了温柔的笑意。这张清秀的脸上没什么神情的时候,在昏光下十分冰冷,瞳孔深处只有黝黑的池渊,透露出一种非人非鬼的木然,连声音也没有丝毫起伏。 “巫祝死后,我认为他并非无缘无故叛变谋反,必然留有什么还没有销毁的证据,遂亲自来检查。我发现那幅画后的玄机,一时好奇。”任长羁面对霁日的反问,倒也不掩饰,摇了摇头,“可惜,什么也没有,不过是几副不知名的棺材。” 巫祝作为掌管天上宫阙祭祀的重要职位,常年和神鬼打交道,天上宫阙多有奇物妖邪,而巫祝屋里底下有几个棺材几具尸骨,也算不上什么怪癖。只要他说自己看不出什么 ,旁人也不会过多怀疑;而这里的痕迹收拾得很干净,除了棺材内的尸骨并未遗留下什么特别的东西。 神母自寿诞之后,授予他在天上宫阙自由行走的权利,在他施展几次占卜之术后,祭司中也多有人对其信服。巫祝倒台,他的学生自顾不暇,近年后继无人,任长羁极有可能受到重用,现在和神使已是平起平坐。 霁日沉默不语,眼睛亦一动未动盯着任长羁,片刻,他目光收敛,才后退两步,向他颔首。 “还请任道长切勿再进此地。巫祝手眼与神天相通,肉体虽亡,难保留有后手,不可轻视。” “神使所言有理,是老朽莽撞了,开棺惊扰故人,犯下过错。若是老朽犯了忌讳,请大人带我去神母面前请罪。”任长羁面不改色顶着霁日的目光,将最后一副棺材的棺材板重新盖了回去,钉子也原样打了回去,将掌心里撕下的碎布藏入袖中。 霁日听他如此言语,也缓和了神态,露出微笑,春冰初融:“任道长言重,天上宫阙为脱胎换骨之地,死为生者之幸,升入仙国,前世形骸便为金蝉之壳,暂栖之处而已。如今神魂升天,又怎会在意身后形骸?” 这是墙面上仙宫图里的天地阴阳循环之理,他们坚信人死并非尘归尘土归土,而是受仙人指路,灵气上升,能去到一个新的国度,无有病痛衰老。皇陵建在此地,正是宣朝天子幻想能够在这里受碧土月神召唤。 当然,任长羁觉得也并非全然不对,至少形骸一说不错,人死了留下的躯体,只是尘土而已。但他们却执着于死后的生,在这里建造了一个奇怪的国度,何不是过犹不及? 霁日转身,作了一个“请”,领他走出墓室。任长羁在他身后问道:“霁日大人,不知你来这里,是否有看出什么端倪?” “实不相瞒,是神母派我前来收回仙宫图,恰好遇见道长。仙宫图是昔年神母赐给历代巫祝的,意在让其参悟长生通天之术,如今这代巫祝犯成大错,这件珍宝自然要收回。不过,道长所说无故叛变,又是何故?” 任长羁道:“老朽算来,阴云久积于城,巫祝之谋,已筹划数年。” “此事我也疑虑不解,巫祝已入半百,此前从未有谋反之心。” “也许是他知道了什么秘密,神母并非无法杀死。” “神母开辟天地,予我们仙国之乐,不死不老,不会被刀剑所伤。”霁日一边凝眉,一边说。 任长羁哂笑:“神眼不同他物,神使也瞧见威力,虽然神母大人修行深厚,难免遭其所伤。” 他们从深邃阴暗的地道走了出来,门外人影憧憧,霁日果真是被神母派来,他的手下们小心翼翼将前后两副巨大的帛画缓缓取下,卷入轴中,准备向仙宫运送。 随着他们动作,傍着仙山流水的碧玉宫都被收进去,国度一寸寸压入卷轴内,只有画中人嬉笑忘我,不知岁月。画中间的神母的身影也在移动着向卷轴内,任长羁转过视线,目光看着宫人们动作,忽停留在古画正面原本空白的神母脸上。 一片苍白中多了一抹红色的唇,祂紫衣上亦鼓起一个个圆润的凸起,只有隐约的轮廓,还没挣破衣物。 祂的身影因衣物变得膨胀、微微变形,圆如满月的脸也开始扭曲。 刚才是这样的么? 没等任长羁看清楚,画面已经消失于卷轴。 寿宴过去,霁日已换回那身水绿色的长袍,作为神使,比起天上宫阙人们身上穿的,这实在太朴素了些,穿在他的身上,却仿若画中的鹤子青雀,极为适合。霁日同地下生人一样久不见光日,肤色却白得不可怖,而是多了淡淡气血,眉眼清朗,摸起来一定温度暖和。 方才的诡异,只不过是在阴冷墓室里的错觉。 “霁日大人,此事一次不成,还会有下次。巫祝的身份,要勾连别人,对真凶可有想法与怀疑的人?” “宫内现在已不允人出去,排查与巫祝有所勾结的人,一定会清理干净。” “生灭有常,长生物亦然。”任长羁站在他身后道,“倘若他真的拥有可以杀死神母之器,除却他以外,必有其他人可持此器。” 霁日脚步停了下来,转过头去,一点朱砂浸在水墨似的眉眼,如水面下波光粼粼的红珍珠,透出点冷冽。仍然是那种柔美的脸,任长羁却惊讶于他还能做出这样的神情。 “那么纵使犯下杀戮之罪,我也不容许任何人伤害祂。” “你们也要寻找缚蛇钉?” “正是如此。” 公孙屏听他们对话,只觉头比两个大,天子命奉仞带断金卫前往西漠寻找遗址,但缚蛇钉之事并未告诉其他人,就是为了防止有心之人。 如今听到这个陌生的词,从小不爱读书只爱练刀的公孙屏实在有些茫然。 万同悲见他们不解,便徐徐讲述:“当年宣文帝期间,确实曾有一场小天灾,那时莫无道将缚蛇钉钉在西漠,封住了祸世的灵蛇,化解了天灾。灵蛇究竟是传说还是真实,距今不能再追溯了,但是莫无道确实亲自来到西漠,除了《宣治经》陈述的引天家之血做法祭祀外,还有一个传说奇遇。听说,莫无道跋涉在沙暴之时,遇到了一位神女。” 公孙屏咋舌:“神女?难道就是碧土月神?这算起来可不止一千五百岁,简直就是千千年老妖怪了。” 但神女若是碧土月神的话,却对应不上天上宫阙的历史传说,按照这儿的说法,碧土月神是因大宣遗民信仰诞生的,为他们建造了无忧仙国。 世界上怎会有真的一千五百岁的神女?诓骗天上宫阙的生人也就算了。 听他说起神女,解碧天眉毛一挑,他生在西漠,西漠的人文事物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接口道:“不,这才是最奇怪的。西漠多恶神,从未有过这位神女的传说,而且因地势偏险,在大多数传说中,这里都是流放惩罚犯错之神的地方。” 第55章 “没错。”万同悲点头,“这十分蹊跷。据记载,莫无道迷途时遇见神女,神女感念于他舍身赴险的道义,怜悯苍生,将自己的血淋在土地之上,变成一朵朵铜花,引导莫无道找到灵蛇的位置。缚蛇钉种下后,天地传来一声嘶鸣,蛇妖断七寸,沙暴退去。” “祂带着莫无道,去到铜花的根系之下,那是一座美好的永恒的仙国。这时,祂的血流失干净,与仙国就此消失在莫无道眼前。”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这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神话故事,不知道经过多少次加工。缚蛇钉是由什么做成也不知晓,反而越发显得这里诡异,天灾,天上宫阙,神女,竟然都存在于同一个故事之中,并延续到现在。 如一条衔住自己尾巴的蛇,周而复始,再度轮转到起点。 大衍把宣朝的书烧了个大半,总不能把莫无道他老人家从地下扯起来,问他当年到底干了什么? 奉仞率先推测:“宣文帝时期就已经有了天上宫阙的传说,那么五百年前出现的碧土月神,就可以借神女重生的名义。” “奉大人并不相信这个故事?” “不信。”奉仞冷冷道,“既然神母活得好好的,若她真有救世之力,为何天灾三十年都不曾出手?” 与燕都帝京那些醉生梦死的人一般,在最安全的地方,过着一叶障目的日子。 奉仞答应天子的命令,除去忠君之事,其实也怀揣了一点希望。如今,看着天上宫阙的一切,却觉得和地上的人也并无不同。他觉得自己陷入诸多迷雾,下一步是否正确,也难免开始犹豫。 经过万同悲的讲述,这些时日的情报与线索联系起来,奉仞已经能推出几分轮廓。 前朝秘密建造皇陵,在地下创造了一座天上宫阙,至两朝交替,宣朝太子便带着残党遗民通过某种办法,藏到了地下,现在天上宫阙的人,全都是当年宣朝的后代。 “《宣治经》是宣朝史官编撰的,而你们说的故事,无非流传于各种偏门典籍。”解碧天慢悠悠地敲着桌子,“辟乱盟做了这么多准备,总不会单是因为这不知真假的东西而来吧?” 虞秋娘看了他一眼,自收了兵器,几人坐下来,解碧天看起来格外人模狗样,好像真的善解人意,没刚才反舌讥诮那么叫人生厌,句句却直剖而入。她沉声:“除了找缚蛇钉,我们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搞清楚天上宫阙的秘密,这些年来,他们没少与地上的人勾结,在民间推波助澜,使江湖人自相残杀。” 虞秋娘手握成拳,恨恨道:“他们将身怀武功的人做成蓼尸,辟乱盟中的人有去无回,若非盟中前辈们通过各种方法,极力留存只言片语,给了极大的助力,只怕我们一步踏错,早已如他们万劫不复。” 解碧天淡道:“人性如此,利用欲念,实在再容易不过。人人都有想得到的东西。” 万同悲不太认同,只能化为叹息:“但如苏细雪之辈,又何其无辜可怜?如今,他们更在燕都帝京之中布满暗线,光是辟乱盟拔出的便有数十个,可见企图绝非那么简单。” 二 公孙屏见他们个个面色微变,若有所思,只觉得自己还是一头雾水,忍不住追问:“说了这么多,跟你们这么执着于公主有什么干系?既然天上宫阙如此危险,你们将公主进献给那个神母,岂不是要害死她?” 奉仞道:“来前我秘密告诉过你们,护送公主,是为了以天家之血祭祀,祈求天灾退散。” “我记得大人所说的,然后呢?” 奉仞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公孙屏虽然身手不凡,是个绝境求生的好手,在司内排得上数一数二,可惜脑子如锈铁,敲起来叮当响,还不如阿匡转得快。 “说你蠢,真没冤枉你。”解碧天似笑非笑,竖起两根手指,“现在有两种说法,一个是莫无道引天家血入祭坛,一个是莫无道遇到的神女以血引路救世。你说,为什么要模仿宣朝献祭天家血?神母为什么这么青睐小公主?” 解碧天说得已经再明白不过,公孙屏脸色发绿,额上一下冒出细汗来。他看了看解碧天,看了看奉仞,又看了看万同悲和虞秋娘,只觉得荒谬无比。 公孙屏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用力压低声音:“难道……你们说,小公主的血缘,与神女、与前朝有关?!” 第51章 五日之期 “瑛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声音从背后传来,姬瑛面色尴尬,心中大喊不妙,足下却一动不敢动,低头看着宫人的影子接近,随即牵着她的后领。 宫人动作不容反抗,语气却恭恭敬敬:“瑛大人,神母有令让我们侍奉您,这是您第七次想要出去,若再如此,恐怕我们不好向神母交代。” “我不是要出去。”姬瑛憋气嘴硬,被提着领子往回走,“你们知道捉迷藏么?我只是想跟你们玩,你们真较真!” “这种游戏不妥,万一神母要见您,后果我们无法承担。还是请跟我回去吧。” 宫人们将姬瑛按回原来的地方,琳琅配饰重新装点上她的发髻,厚重华彩的外衣也披了上来。姬瑛仿佛一个精致可爱的人偶,被她们细心打扮,就等着神母来宠幸。 她本穿着最不显眼的黑色,方才在宫人来送食时躲起来,宫人们找不到,顿时分散开来寻找,姬瑛便打算趁此机会溜出去。然而每次宫人们都像背上长眼,将她捉个现行。 外面一行人为了救她想破头皮,生怕姬瑛在宫内出事,又自身难保,殊不知姬瑛的处境却比他们想得好许多。 话说回数日前,在神母寿诞上,碧土月神没有将她祭祀,反而收她于膝下。寿宴当天,她就在碧土月神的命令下接进宫中,同祂居住在王宫深处的狐丘殿。 起先姬瑛被安置在偏殿,给她穿不完的衣服,吃不完的东西,甚至许多奇珍异宝,有些连她在帝京都未曾见过,如沙石随意堆砌在她的屋中,任她取乐。 寿诞足有三日,姬瑛在殿中待着无趣,逃又逃不走,只相信仞哥哥一定能找到办法来救自己,把自己哄好,才在监视她的宫人们眼皮底下安分,开始在那些宝物里翻找新鲜玩意。 她天性简直过于活跃,在皇宫里时就成日好玩乐,学书时困得头砸墨砚,逃了太傅的课去捉野猫的事也屡见不鲜。太子与她年纪差得多些,对她较为疏远,姬全倒是相熟,但是他格外溺爱这个妹妹,只要妹妹撒娇装可怜,几乎有求必答,更助长姬瑛气焰。 谁也管不了这么个小公主,姬瑛天真烂漫、没心没肺活到十三岁。 所以,神母从寿诞回殿时,便先看到她在拆一副翠澄澄的竹席。 那是已绝迹的一种冬竹,质透若玉,常制成竹席,酷暑时躺在上面,也如卧冰窖一般凉快,更是助走火入魔者疏通脉络的绝佳宝物。 现如今这凌冬席成了破烂一张,取而代之的,是旁边堆满的碧竹蝴蝶、碧竹蟋蟀、碧竹蜻蜓…… “你在做什么?” 姬瑛正认真编织,神母走路无声无息,立于她身后突然开口,吓了她一跳。 她慌忙站起,根本不知道神母来了多久,往神母身后望,眼熟的宫人尽数离开,门关着,此地只有她们两人独处。姬瑛一时紧张,声如细蚊,老实道:“编……编竹子。” 神母微微歪头,影子笼住纤细的少女,祂蹲下身去,身上披着的繁丽长袍迤逦一地,使得昏暗的殿室闪烁流光溢彩的碎光。 价值连城的宝物中,她拾起一只蝴蝶,仔细对着烛光看了看,微微一笑:“真好看。是谁教你的?” “是我哥哥。”姬瑛悄悄打量她神色一眼,惊奇地发现她似乎很喜欢。姬瑛猜测碧土月神在这雄伟阴郁的王都中,虽然有享用不尽的珍馐宝物,有万人崇拜供奉,必然也会孤单无聊,何况五百多年,便鼓起勇气慷慨道:“你如果喜欢,全都送给你,我还能做好多好多。” 寿宴上没看到神母起身,这会才能看出神母身量颇为高挑,此时蹲下来,恰好能抬头与姬瑛相对。姬瑛眼光一掠,忽然看到她隐入绿云发鬓中的半根银发,如壁画生出斑驳。 她用力一眨眼,那根发便一闪而过,再也找不到。 碧土月神将蝴蝶别到姬瑛耳边,冰凉的手指描摹,留下蓼草的气味。 神母回来,居住于狐丘殿的姬瑛与她起居同随。 神母仿佛整日都不必休息,也从不踏出这个殿室,只如一尊玉像坐在狐丘殿内。自寿诞入宫后,神母对她的宠爱,远超仙宫中任何留下过的人,甚至每天都唤姬瑛过去,留在身边陪伴,宫内人对姬瑛的态度也渐渐改变。 两人相处时便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直到姬瑛睡前,神母还会随手取书为她讲述故事,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多是些志怪夜谈,全然和大衍的不相干,皆是宣人写的故事。 姬瑛躺在她身边,半张脸藏进被子,忍不住问:“世间真的有神鬼?” 第56章 “我诞于此间五百余年,血肉食之可长生。”神母问,“你说,我是如何得以长生?” 姬瑛不敢知晓答案。 在神母的殿中如此过了几日,先前在寿诞上站在神母旁边的红衣姐姐来了,神母唤她红泪,命她不必避姬瑛的耳朵。 姬瑛坐在软如云团的小榻上,神母正环抱着她,用手指剥开葡萄的皮,紫红的汁,苍白的指,葡萄的气味甜蜜地流淌在她的鼻间。 另一种经年不散的香气,飘荡在华美的宫室中。狐丘殿的烛灯一向点得很暗,只有零星之盏缀在壁上,宽阔的空间呈现出微微发蓝的幽郁。殿内贵重的器物虽然看起来年代久远,却崭新得宛如刚刚制成;屋中没有一面镜子、没有可以照映人影的东西,铺满纱与绒毯,折射不出一丝光芒。 红泪看了看姬瑛,似乎对她和神母的亲昵并不意外,向神母作礼,将琴师阎羽非的事情告知神母。期间涉及的名字,姬瑛个个认识或有猜测,不由得心里紧张,又怕教她们看出端倪,便低着头剥果子。 说完后,神母一直阖目不语,红泪也没有开口询问,只静静侍立在一旁。过了一会儿,面前伸来一只稚嫩秀气的手,是姬瑛将剥好的橘子递给她。 这会当然不是吃橘子的时候,天上宫阙里杀人是最严重的罪孽,何况此事牵连着神使。换了旁人必然要吓一跳,以为这祀鹿是个痴子呆鱼,红泪看了神母一眼,倒伸手接过,放到口中,和姬瑛当着冥思的神母面前吃了起来。 “红泪,”吃掉一个橘子,神母终于睁开眼,“你觉得是不是絮影?” 红泪干脆道:“猜不出来。他要杀人,何须大费周章,折腾出这么多枝节?若不是他,城中除却巫祝,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擅长幻术。” “他多久未曾回来?” “已有两年零三个月。” 神母问:“嗯。胭胭,你觉得该怎么办呢?” 姬瑛骤然被提问,还以为自己听错,抬起头来,见红泪和神母都看着自己,脑中赶忙回忆平时奉仞办案,唯有零星几次印象,每次都是看了几眼,说了几句话,案子便仿佛有了眉目。姬瑛格外崇拜奉仞,但是技巧一点没有学会。 她虽然不知道阎羽非是谁,但听得懂她们说了什么,奉仞绝不会随意杀人,定然是有人要陷害他。 她小心道:“既然案情不明,不宜、不宜定论……不如多给他们宽裕几日时间,寻找证据。” 神母展眉笑了笑,柔声道:“那便给他们五日时间,查出真凶吧。” 红泪低头:“是。” 五日时间,称得上紧迫。 他们对于天上宫阙全然陌生,絮影作为神使,也消失了许久。虽然红泪带来了神母的口谕,可以任他们通行城内,查明真相,但将此事交给两个外人处理,显然还是一个考验。 解碧天和奉仞此时就站在华胥楼外,连日被关押审问,终于获得自由,但仍有红泪负责监视他们两人,楼中目击者全都在神母示下缄口,不允许妄言,以免造成人心惶惶。 万同悲和虞秋娘明面上不好与他们走近,已经离开分道去查线索。 解碧天看着城中人来人往,问:“辟乱盟的话,你相信几分?” 奉仞道:“八分。” “哦?剩余两分呢?” “我并不怀疑他们投诚所说的话,但他们知道的未必是全部。在跟任长羁交谈前,我不会完全相信他们。” “英雄所见略同。五日,奉大人打算从何处开始?” 时局混乱,命在旦夕,身处疑案的中心,奉仞却没有紧张的情绪,转头看了一眼红泪:“不如就先从她身上查起。” 解碧天看着他,忽笑了笑。 奉仞微微疑惑:“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为奉大人处变不惊的风姿倾倒。”解碧天慢悠悠跟在他身后,十分自觉地替代了公孙副官的位置,跟梦里搭档时一样跟随。 又在随口胡说八道,这个情况下还有空调戏人,他才是真算得上处变不惊。奉仞无语,反省自己为什么总要去搭他的茬。 红泪见他们在原地说了几句话,便向自己走来。她穿着干练轻行的窄袖红衫,银丝软缎衬出身形,头发束在身后,以一枝木桃花横插,若非彩绘满面看不出原本容貌,倒像个十八九岁的少女。 “红泪大人。”奉仞率先开口,“为了查明真凶,在调查前,我有几个疑问需要解答,不知道是否冒犯。” “说吧。” “我想知道,天上宫阙如何选出神使?” 红泪手腕搭在剑柄上,淡淡道:“神使皆经过千挑百选,标准极为严苛,适龄孩子需检验根骨容貌,再往宫中,由神母亲选。被选中者,断亲缘结尘果,立誓追随神母,可得神恩。” “絮影大人几岁被选中,至今侍奉几年?” “他同霁日为同胞兄弟,是被神母一起选中。总角以下孩童皆可参选,我入宫时,他们已经在宫中学了三年,可以出宫了。” 奉仞点头:“他们二人关系如何?絮影是什么性情?” “他们虽然是同胞兄弟,但性格并不相似。起先他们关系亲近,几乎形影不离,在城中人人都知道,后来因观念分歧才多有争执,时日渐长,便越来越生疏。絮影气盛,霁日性柔,不过都是极为聪慧的天才。”红泪顿了一下,“絮影、霁日都十分崇爱神母,他们的分歧,也多是因为急于向神母证明自己的想法。” 她所说的和霁日别无二致,絮影确实因为分歧和霁光产生隔阂,神母偏向霁日,因此让他产生过不忿。矛盾久积,两人离心。 神母难道从无察觉?或许是毫不在意,毕竟神使只要忠诚就足够。 解碧天在一旁看着红泪与奉仞对话,期间经过他们的人虽然注目一二,但大多数没有停留和多好奇。 他看似漫不经心,心中已有了定论:红泪虽然也是神使,但根基并没有霁日、絮影二人深,入宫时间晚于他们兄弟。霁日絮影惊才绝艳,性格鲜明,在天上宫阙的名望仅次于神母巫祝,红泪大概是在絮影消失后,得以获得右神使的地位。 等奉仞说完,解碧天问:“絮影大人消失了两年,竟无人觉得不对,也没有去找回?红泪大人不觉得奇怪么?” 红泪淡淡道:“絮影虽然消失,但鬼笼运转如常,神使出宫后,神母无须对方长侍身边。而且,你们不是说他亲自跟你们见面了么?” 唉,好一个冷心冷肺、刀枪不入的女人,非但剑利,人也利。看来从她这儿,是套不出什么秘密的。 经过阎羽非的事后,解碧天和奉仞已经看出这红泪十分棘手。难怪能当上神使,必然有过人之处。 “红泪大人若无要事,麻烦将我们带到絮影大人在城中的居所。”解碧天转悠回奉仞身边,揽住肩膀,半硬半软将他扯进臂怀间,仿佛寸步不离的一对情人,“既然他现在身陷奇案,身上嫌疑甚重,絮影大人居住之处也可以由我们随意查看吧?你说好不好,十卵?” 他语气声调与哄人无二,自己的话语权都在奉仞身上一样,腻得人牙发酸。红泪看了一眼奉仞,面具遮挡住他的表情,奉仞硬着身板,头被压得微倾往解碧天唇边,将对方说话的声息探得一清二楚。 奉仞:“……就听他的。” 第52章 无迹可寻 要先弄懂凶犯的目的和来历,就要先搞清楚天上宫阙的规则。 两人一路上向红泪探听消息,可以说的东西,红泪对他们知无不言。 神使孩童时期在宫内,十六成人后便可出宫,奉神母之命,得到鬼笼与天上宫阙的不同权力。仙国虽然声称是跨越阴阳的乐土,其上也分有派系职权,神母身边的神使们各执其职,互相协助,平日少有左右护法之谈,护法之位,通常只在重要的典礼上挑选,一般由神使任命。 絮影和霁日都有鬼笼主人的职权,因霁日成年后选择长留在天上宫阙,在鬼笼的威望恐怕还不及厌光,鬼笼的权力基本上已转移到絮影手中。 他们的声望甚高,絮影消失两年,霁日在天上宫阙也并未占据上风,可见絮影比起霁日更擅长拉拢党派。 絮影的居所不在宫内,而是在天上宫阙城北的一座府邸,据红泪说,那是神母特赐给他的,絮影十分喜爱与得意。絮影和霁日离宫后,分别得到一座单独的居所,故而城中人提起左右护法,素来都是称他们兄弟二人。 等他们一踏入,来查案的两人心中便不由感叹:絮影能放着这日子不过,去杀人放火? 属于絮影的府邸占地阔大,构造华美,陈设奢靡,府内地面以金砖铺陈,目光所及,物物昂贵不凡,连装点的小灯,在上头卖出去都能喂饱一家三口。虽然知道天上宫阙的富可敌国,但絮影这日子过得都快赶得上皇帝了,一时间满目金碧辉煌,让他们都觉得有些睁不开眼。 第57章 奉仞想:要是拿这些东西去做恶事,追随者恐怕不尽其数,又不知多少性命亡于利欲熏心。他身边的解碧天在想:随便个神使居所就这么奢靡,宫里必然藏着不少珍宝,要是能被抓进宫,倒也方便去找出来。 难怪西漠的铜马会跟他们勾结,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为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做事,还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奉仞一边走入,一边环视观察,问身前带路的红泪:“这府邸是给历代神使居住的吗?” “不,是神母命人专门建的,完全按照絮影的喜好摆设。” “原来如此。此中贵重之物数不胜数,恐怕不敢随便触碰。” “不必担心。絮影好美衣名器,他人投其所好,常有进献,他不缺宝物。” 红泪言谈间对絮影颇为凉薄,奉仞从她细微的神态变化,看出她对这位同僚甚至有点反感,微微挑眉。想来落成这座华屋,不知道费了多少人力金银,在地下更多有不便的地方,红泪看其不大顺眼。 神母赐府给絮影,并以他的喜好,应当是十分宠爱这个神使,絮影恃宠而骄也难怪。观这里的华屋美衣珍宝,作风外放,可见他是个重欲之人,做派定然铺张无度。 府内有一间单独的房屋,用来供奉着一尊碧土月神的玉像。香炉中旧灰甚厚,神像身上的金红色也变得黯淡,屋内有经年不散的香气和烟味,窗蒙布,内置长明灯,仍可以从地面上灰尘的厚薄程度,看出主人十分崇敬,先前来了不少次。 絮影排异观念偏激,莫非是因为神母往日宠溺,却偏偏在此事上不偏袒他,使得他心生怨恨? 一直没再怎么说话的解碧天忽然道:“哦?此物……” 这一声将奉仞和红泪的目光吸引了过来,见他站在一幅山水画前,手搭着下巴,眼睛盯着画,正细细观摩。 画本不该挂在这件屋内,供奉神明之地,只适宜置放关于碧土月神的画作。两人往画上看,画者笔触尤为细腻生动,泼墨便勾勒一片青绿山涧,有白鸟在山中鸣叫嬉戏。乍一看春意盎然,然而顺着解碧天的目光,他们很快看清古木大树的阴影处,潜藏着一条黑蛇,匍匐枝叶中,想要捕猎白鸟。 看似祥和美好,角落却危机四伏,意境割裂,絮影将这格格不入的画挂在供奉堂前,一定有所隐喻。画上空无一字,无法寻找由来,黑蛇白鸟,对应起来倒像是絮影和霁日。 “红泪大人可知这幅画是谁画的?” 红泪摇头:“絮影很少作画,我不会,也不善鉴赏。这画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解碧天道:“没有。” 红泪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你在看什么?” 解碧天指着画上角落溪边捉鱼的白猫,笑道:“这猫捉鱼的矫健英姿,栩栩如生,不觉得很像十卵么?” 奉仞:“……” 奉仞看着红泪面色变青,手已攥紧了剑柄,随时准备出鞘,敢笃定解碧天绝对是故意的,没事招惹红泪干什么? 自入了府邸,他们两人四处寻找线索,絮影离开后,絮影留下的府邸似乎有人常来打扫,依旧保持着干净整洁,所有东西都放在应该放的位置,仿佛主人不过是暂时出门了一会。 因此,他们也很难从中找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 解碧天若有所思:“太干净,太完美,才显得奇怪。” 红泪看过絮影留下的几封公务信件,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东西,她道:“絮影毕竟是神使,即便不在,也会有人定期来府邸中清扫。” 奉仞问:“都是谁来打扫?” “每月都派人来,并没有特定。” 这样也看不出来絮影究竟有没有回来过,奉仞目光从物件的缝隙间掠过,每个都擦拭得光洁,没有留下一颗灰尘。 “如果絮影是突然消失的,那他留下的东西不可能都如此干净和毫无漏洞,他是收拾好了一切才走的。红泪大人,除了此地,他还常去何处?” “宫中,以及鬼笼。” “宫中为神母居住之地,他不可能悄无声息;絮影大人喜好奢靡,也不可能居住在鬼笼那等地方。” 解碧天:“他喜好珍宝,却没带走这里一件东西。是太着急,还是不需要?” 红泪皱眉:“这与阎羽非之死有何关系?” 解碧天道:“絮影大人神秘地消失在众人眼前,若是他与巫祝谋反无关,若是阎羽非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何必多此一举,灭口阎羽非?红泪大人,贪欲无尽,若絮影仍不满足于眼前地位呢?” “他要谋反,藏起来不是更可疑?” 奉仞淡淡道:“但无论发生了什么,谁死了,他都不在场,还可以将杀人的罪名加身于我,就算我说出来,也没有任何证据。” “你说得没错。”红泪冷冷道,“现在你依然最有可能杀死阎羽非的人。若你们查不出来,还多了一项陷害神使的罪名。” 解碧天难得被噎回来,叹气:“好心没好报。”奉仞闻言看了他一眼,竟有点想笑。 他们本以为在絮影的住所里,能够找到一点秘密,没想到絮影的府邸连个机关都没有,岂非只能无功而返了? 三人搜查一番后离开府邸,奉仞回想细节,只觉有什么潜伏在底下若隐若现,却总没有确切的证据。若害他的人真的是絮影,他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絮影是早已知道他们的身份,还是恰好随便栽赃一人? 如果是前者,那么现在一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预设好的陷阱数不胜数。 解碧天和奉仞如今成了生人,也在天上宫阙能得到居所一间,虽然比不上公孙屏住的秋家大宅,但房屋干净,摆设齐整,留有前人居住的痕迹。不知道是谁安排的地方,他们两人居住刚好,但若容纳三人,便有些局促了。 再联想先前霁日所说的无忧镇,这里的前主人,大概也因某些原因,已经离开此地。 还没走进去,解碧天就转身看着红泪,笑吟吟且理直气壮道:“今日查探已经结束,其余的还需等明日再做商讨。我们深陷此案,身心俱疲,已到了必须歇息的时候,还请红泪大人离开。” 红泪不动如山:“神母命我负责此事,我有权监管你们二人。” “大人一定要看着我们?” “不错。” “恐怕对神使不敬。” 红泪微含讥诮:“你们只像没看到我那般,该做什么做什么便好。” “红泪大人既然如此坚持,那我也不便拒绝。”解碧天一本正经道,“我与十卵好不容易成为生人,便遭遇此事,甚至有性命之忧,心中的苦涩不能言说,时时煎熬。” 红泪心中突生不虞,便看到他转过面,握住奉仞的手,放在心口,含情脉脉道:“十卵,如今,你我共遭人陷害,方出苦海又入虎穴,恐怕时日不多,独处亦弥足珍惜。有情人难为,望红泪大人垂怜我等,让我们再会春宵。” 奉仞的手放在他胸前,隔着温热皮肉,里头的跳动稳定有力,丝毫不慌不乱,胡说八道的时候,连一分心虚都没有。换了别人来说,一定显得娇捏做作,换了解碧天就能说出一股情深似海的感慨,果然是千年祸水转世。 他被这场抑扬顿挫的煽情肉麻得浑身激灵,只想捂着解碧天的嘴拖走,还要分心关注红泪有没有打算拔剑将他们就地格杀。 借着视野遮掩,解碧天抬脚踢上奉仞的后足跟,手在背后穴位一点。他动作好生刁钻,用了寸劲,奉仞自后背连往左腿,泛出一阵又痛又麻的感觉,顿时半身不遂地往身后的床面倒。 他下意识攥住解碧天的手臂,谁知解碧天往日下盘坚如磐石,这会好像弱不禁风,被他一扯,就倾身下来,压着人滚进软被。 几个动作不过呼吸之间,在红泪那边看起来,咕咚两声,他们便抱在一块厮混上去。 解碧天呵呵一笑:“十卵,你还真着急,我这便疼疼你。” 奉仞:“……” 红泪:“……” 天上宫阙纵情纵欲,不拘世俗,唯独解碧天那深情的语气,腻得可以酿蜜饯,红泪在华胥楼中见惯断袖,仍看得忍不住唇角抽动。天上宫阙人人对神使恭恭敬敬,好歹有所收敛,谁又敢在神使面前如此放肆?红泪嘴上一说,解碧天还真敢做。 “伤风败俗。” ——哐当! 是红泪甩门阔步而出。 两人竖起耳朵听她脚步,红泪瞬间已经掠出院子,去到门口,她功力不俗,再远便听不见了。 但红泪应该不会走远,只留给他们能说话的空间,再多的动作,便难了。 奉仞刚才不防才中了招,气性上头,反应过来早已一个打挺翻到上面,钳制住解碧天的双手。红泪远离,他转过视线,解碧天仰躺在被褥中,发髻压散,丰沛郁黑的发量流了半床,正蓄着满眼笑意看他。 他原本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对视到一眼,竟又不由卡壳。 第58章 第53章 夜袭 盛宴已过,从屋子里只听到远处有时高时低的埙声,曲调单调忧郁,淡如白露时节的月光。天上宫阙中人声淡去,他们居住的地方稍偏,僵硬单薄的树影从窗外穿行,形如多棱的利刃,横枝错节地栖息于床前地面。 房内没点灯,床上落了帐,纱幔厚软地流淌下去,像在见善楼那样乳白拖曳在地,看不出里头的光景。 奉仞和解碧天并肩躺在床上,他躺得板板正正,仿佛一具尸体,鼻观眼眼观心,身边的解碧天却好像置身在自己的家里,曲起一条腿,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奉仞开口:“这办法真的有用?” 解碧天徐徐道:“既然对方藏得严严实实,不想让我们找到,我们便以退为进,让他来找我们。只要我们佯装出胸有成竹、藏有秘密的模样,再加上时间紧迫,对方多疑,便还会再来灭口。除非,对方笃定自己所做之事毫无漏洞,不过他们毕竟不是鬼神,又怎么能偷天换日?” “你说的这些,我都理解。只是,那就非得要用一……咳,这种借口?” “要支开红泪,我只能出此下策了,委屈奉大人献身。其实为了逼真些,最好是把衣服脱掉几件,姿态也再亲密点,至少我们躺成这相敬如宾的模样,是绝对看不出来有什么感情的——万一惹他生疑怎么办?” “……” 解碧天惊讶:“小奉大人莫非害羞?又不是假戏真做。” 奉仞仿佛喉咙很痒,又用力咳了一声:“在絮影府中,你在那画上看出什么蹊跷?还要故意试探红泪,你还怀疑她有参与?” 他转移话题的功夫一如既往拙劣而生硬,解碧天没再逼急他,也顺着他谈下去。 “小奉大人果然与我心有灵犀,一眼便知晓我的心思。”解碧天顺着他的脾气捋了捋毛,“我想看看红泪是否对那幅画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现在看来,她确实和絮影不怎么相熟,也不太懂画。” “那幅画是后来挂上的,背部有积尘,红泪若知道,就不是这种反应,她不是那个后来时而出入那里的人。” 解碧天饶有兴趣道:“神使之间性格各异,自然容易存在嫌隙,不过红泪看起来只忠于神母,无有其他过多的心思。小奉大人,你觉得,这画是谁挂在这里,那上面不同的笔触,又是谁画的?” 奉仞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文可知人,画可识人。这幅画不落名,但山水鸟雀鲜活灵动,生长在天上宫阙的他们从未见过,如何画得如此精妙?看画成的时间,也不过四五年前。” 这是地上的人送给絮影的画。也许,这个人就是絮影消失的原因。 解碧天悠然道:“红泪的武功和霁日学的是一派,但远没有当日我们看到的霁日那样厉害,絮影和霁日水平相当,若真是他,即便红泪在我们身边,他也会动手的。” “他让红泪看到自己,若不能解决红泪,就会落下人证。眼前红泪为神母办事,絮影本身就有嫌疑,红泪杀不得。要杀,他也不会在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杀。” 奉仞思及此,皱眉:“现在红泪落单,处境未必比我们好。” 身侧没回答,窸窸窣窣一阵,解碧天翻过身面对奉仞,一手支起脑袋,挑眉问:“小奉大人怜香惜玉了?” 话题跳转得毫无预兆,奉仞偏过头,困惑地眨了眨眼。 “不是。她虽然监看我们,一方面也是在保护我们安全。红泪若死,我们的嫌疑也更难洗清了” “那是觉得我无情?”解碧天哼笑,“她是天上宫阙的人,和我们立场相对,死了又如何。大不了凶犯要撕破脸皮,你我难道还打不过这些人?” 奉仞虽想说你我不也立场相对,何时成了“我们”?但默了默,鬼使神差般,没说出口。 解碧天见他沉默不语,以为又惹他生气,便俯身凑前,放柔语气,抬指缠住他鬓边发丝:“再说,比起红泪,难道不是我们这种颠龙倒凤后满心松懈的人好下手?” 他的影子落下,淹没奉仞面容,奉仞在一片古朴的晦暗中,看到多情的涟漪又在席卷,直至呼吸都变得低缓。 轻佻与专注的界限在何处? 奉仞的心中忽然产生更多、更深的困惑:他为什么总在笑?为什么总要看着自己笑?为什么要给人错觉?难道自己身上,竟有那么多值得他戏弄的东西? 如果解碧天到了要杀自己的时刻,这个薄情寡义的凶徒,必然不会对自己留情,自己……亦是如此。他们只是短暂在这个遗留的古国里,化敌为友,得到了须臾的联结和情谊,本质上仍从无半点变化,其实他们也并不怎么了解彼此。 加深一种感情,势必带来另一种痛苦。 或许解碧天本来便是这种乐得看见别人痛苦的人。 他已经无法分辨了。 “小奉大人,怎么不说……”解碧天话还没说完,奉仞突然伸手压住他的后颈,将他按下,当下两人鼻尖撞在一块,解碧天的唇缘擦过奉仞的唇。 两枚金珠穿破纱幔,一枚自解碧天头顶擦过,深入墙壁之中,一枚自奉仞耳边扎入枕内,破空之声极为细微,竟无法辨别从哪个方向发出!他们两人倘若在睡梦中,或在床间喁喁私语,此时已经被金珠贯穿脑袋,气息断绝了,连血都只会在三刻后才流出。 来了! 两人精神一振,眼中露出锐光,再也不记挂许多,而是立刻假作中招,屏住呼吸,身躯交叠地躺在床面,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有人缓缓从窗外的阴影里走过,被窗格分切成波浪般的形状,仿佛一条鬼影,在外头游荡。下一刻,房门无风自开,荡入几抹飞尘,悄无声息。 来人已经站在了床前。 他苍白的手指伸出去,轻轻地、温柔地拨开床帐,去看床面上两具尸首。 缝隙被打开,长久习惯在黑暗中视物的通红眼珠转动着,目光蜿蜒攀入。 他的眼突然被一阵雪亮的光刺痛,那种杀气仿佛有实质,凝淬得毫无瑕疵,马上就会贯入体内,将他一分为二,令人忍不住想惊声尖叫。 袭杀者不言语,迅速往后掠去,急急避开向前递来的一剑! 解碧天戴上面具翻下床,甩手将他射出的两枚金珠奉还,踢出床下藏起来的一把弯刀,凌空翻入他掌心。 “扰人好事,想走?” 见两人安然无恙,他心知中计,原来是守株待兔,却不多纠缠,甩袖震出一股烟雾,那雾气在夜里都微微发紫,显然有毒,趁奉仞和解碧天掩住皮肤呼吸,来人不作犹豫,立刻挪步掠出屋中。 奉仞当机立断:“翻窗。” 奉仞和解碧天从左右两边窗口跳出,紧追着暗杀者的身影,他们动静不小,本该守在门外的红泪却一直没有出现,等出了院子,却发现说要监看他们的红泪已经不见了。 但此时顾不上寻找红泪,暗杀者还没跑远,必须趁此机会捉住他的尾巴。 这人既然暗中袭击,见他们两一起行动不敢迎战,说明武功没高到哪里去,至少绝对没有絮影和霁日高,跑得倒是极快,对天上宫阙的布局更是轻车熟路,借着一些奇门诡怪之术屡次匿身。 两人渐渐都感到烦躁感,若不能抓住他,岂非大好的机会白白放跑?解碧天对奉仞打了个眼神,他已经大概记住这天上宫阙的街道构造,准备从另一个地方包抄。 “谁在夜行?” 这时,巷中有人清喝一声,一道身影闪至暗杀者身后,不见他步法怎么变动,仿佛只是信步走了两步,就一把捉住刺客的手臂。 奉仞挂上一间酒肆幌子,提高声音:“他欲谋杀天上宫阙之人!” 这一声惊动出手的人。 暗杀者忽转身抽刃,寒光夺目,直接砍下自己左臂,血流喷涌而出,他竟全无痛觉一般,立刻舍弃一臂,化为一道影子钻入鳞次栉比的屋楼之中。 那人干净衣物被血喷溅半身,不禁皱了皱眉,他转过头,奉仞和解碧天停下脚步,站在屋顶,看清了他的面孔。 霁日将他们两人引入自己的居所。 这是一座琉璃瓦盖成的清雅楼轩,晶莹剔透,蓄地下泉引为池水,泛出淡淡暖气。 絮影好浓墨重彩,霁日的住处则恬淡秀雅,甚至比起絮影来说,有些过于朴素了。楼轩里格格不入地摆放着各种颜色不一的物件,有的精美昂贵,有的不值一文,都被霁日好好地保存在各种地方,看起来竟别有意趣。 连解碧天也不免多看了几眼。 “你们后来发生的事,我都已经听说了。”霁日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面色严峻,“没想到絮影算好了我的举动,反而害了你们被诬陷。近来城内有人施压,称我在此事上有所勾连,絮影又是我的弟弟,故而留在宫中避嫌。” 他微微转动眼珠,看了看四周:“现在我身边的眼睛,比你们只多不少。” 解碧天问:“大人相信我们不是絮影大人派来的?” 第59章 霁日:“是非对错,不是他人三言两语能断定。”他这会的神态,有些和奉仞相似。 两个人在一块,总是解碧天负责虚情假意:“是我们连累大人。” “不。”霁日苦笑道,“应该是我连累了你们才对。早知絮影如此不择手段,我绝不会让你们两个无辜之人入局。” 奉仞听他言辞,插口问:“霁日大人也认为是絮影?” 霁日叹了口气:“依你们所言,在天上宫阙,有能力施展这种程度的幻术,除了巫祝,便是絮影。巫祝已死,他的尸体没有问题。絮影城府不可轻视,就算查不出来,此事我也会为你们周旋。” 这次华胥楼阎羽非的谋杀风波闹得太大,满城风雨,又关系到神母和絮影,霁日想必也为此烦忧。 奉仞忽笑了笑,反而安慰霁日道:“大人不必担心,已沉不住气,便会露出端倪。我们很快便能摆脱陷害了。” 他言谈间很从容,霁日本思虑重重,闻言不由惊讶:“为何?” “我们已经猜出来今晚来刺杀我们的人是谁。” “是谁?” 奉仞和解碧天对视一眼,道:“厌光。” “厌光?” 霁日愕然,否认道:“他常年在鬼笼,管辖那边的蓼奴,不可能来天上宫阙。” “非也。” 厌光作为絮影的心腹兼耳目,有权来去天上宫阙和鬼笼之间,只要他当即离开,后来他们在天上宫阙找,也无法找到,人们也不会联想到身处鬼笼的他。假如是絮影做局,那么厌光一定在暗处一直观察监视着他们,他身法之鬼魅,在夜中来去自如,更只有常年在天上宫阙外守墓的蓼奴。 “你们这么笃定絮影派了他来?” “大人,只要明日通查天上宫阙,找出厌光,看他左臂在不在,便可确定。”奉仞看向楼外漏刻,离悬灯天明还有一个时辰,即便有万木春这种神药存在,厌光也不可能长出一条完整的胳膊来。 霁日沉思片刻,点点头:“原来如此。絮影之事,我现在即刻入宫中禀告神母。你们可留在此处,这是我的居所,厌光不敢进来冒犯,絮影既然派心腹前去,恐怕他的处境,也未必安然无恙。我让人领你们且在我这儿休息。” 两人齐齐行礼:“多谢大人。” 第54章 酆都不过 待霁日一离开,府内的侍者领解碧天和奉仞两人往厢房走。府中分内外两阁,因方才有人暗杀夜袭,霁日担心他若不在,恐怕还有其他人再次前来袭击他们,凶犯实力不明,外阁并不安全,特令他们到内阁休息。 等侍者走开,两人一转毕恭毕敬的模样,贴墙悄然潜出,只对视一眼,便不说一语分开而行。 内阁不大,府中侍者很少,现在也多在休息。霁日的寝房并不难找,夜深人静,两人不多时都找到,绕一左一右进入,在里面碰头。 “霁日有问题。”奉仞直截了当地说出心中猜测,“他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解碧天:“不仅巧,还刚刚好在我们眼皮底下放走了厌光。他弟弟要置他于死地,他还处处维护,你说,他是假好人,还是真好人?” 奉仞淡淡道:“看明日厌光是死是活,便知道他今晚究竟去了哪里。” 霁日的寝房简单清丽,无有过多装饰,几乎称得上一览无余。只有一盏灯还在烧,案上有半卷竹简,字是数朝前的字,大约是史籍一类,两人都看不太懂。 霁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不多,这样好的机会也不多。 奉仞手摸着墙壁,一边分心和解碧天对话,忽然脚下一顿,微微凝目,看着架子上的小狮子玉件。这玉件雕得十足可爱,奉仞越过它,看向它背后的的墙面。 这块墙面与其他砖块相比薄了许多。 手指敲击,里面传出的声音也比普通墙面响了许多。 这些区别极其细微,相当于两根头发的厚薄,两只蚂蚁爬行的声音,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然而奉仞能当上指挥使,也不全然是政局使然,他在断金司最为拿手的便是耳目鼻的勘察,这是当家的本领,他常年查案,对一些江湖机关极为敏锐。 奉仞心中有数,当下掌心蓄起内力,转开玉狮子,直接往墙面拍去。 重力达到,墙顶四角突然板块分离,露出四个黑洞来,便听到暗器发动的声音。 同时,墙面往内推去,打开仅容一人进入的空隙,显露出里面另一条道路。奉仞在这时闪身,如猛鹰伏地,从原地窜飞进去,卡着机关发动的空隙,步步先行,完全规避掉所有攻击,甚至不发出任何金铁交战的声音。 下一刻,另一道身影也在墙面闭合前跳了进来,落地往前踩了两步,看起来十分惊险。 解碧天吐掉尖齿间咬着的一枚短箭,又抖了抖扎在袖子上暗器,转过面,指着破烂的衣角:“小奉大人,下次看出问题,至少与我抛个眼神,我险些被这些东西捅成马蜂窝了。” 长道悬挂明珠,视物清晰起来,奉仞偏首挑眉:“若这都能扎死你,你可就算不上祸害遗千年。” 解碧天疑道:“我怎么记得奉大人心善如佛,素来以善念相待所有人,这算不算近墨者黑?” 奉仞道:“你是魔头,能超度你也算功德。” 两人边斗嘴,边往里头,藏在霁日寝房内的这条密道深长,四壁砌得严整,痕迹看起来并不是后来新建的。奇怪的是,这里面既不是藏着珍宝,也不是藏着惊天秘密,反而两边都用来挂着许多画。 画有大有小,都是天上宫阙中的场景,以碧土月神为中心,绘制得各类典礼、传道、民生之图。画上碧土月神最为精致细腻,容貌动人,栩栩如生,仿佛寿诞上的神母就在眼前,可见画者的专心与尊敬。 他们耐心跟着画幅走,很快发现除了变化的场景之外,画上的碧土月神,身边还跟着一穿青衣一穿金衣的孩童,随着越走越深入,画上的孩童也随之一日日如新木长大,树冠渐亭亭,他们变成少年,再变成风华正茂的青年。最令人感到古怪和不适的是,画中其他人都十分正常生动,完全是一座无有烦忧的仙国,唯独这两个人的面孔都被墨团涂黑,浑浊一片,分不出五官。 无脸的两个神使陪伴在碧土月神的身边,那墨团已越来越大,仿佛要吞没两人的血肉,那涂画的笔迹也越发狂乱,在两人的身上留下纵横交错的墨迹,浓烈的恶意透出纸张,几乎快要划破整张画。 那其中饱含深邃极端的感情,让观画的陌生人都感到心惊。 走到这条长廊的末端,最后一幅画还未完成,观其中内容,应该便是不久前碧土月神的一千五百岁寿诞,只画好了半边,青衣神使着礼服华袍站在神母右边,剩下半边空白一片,隐约勾勒了几道线条。 这也是唯一一幅没有任何奇怪地方的话,青衣神使的脸虽被发饰遮掩,但仍能看出其下秀美若观音的五官,眉心有一点朱砂痣,正微微低头,含笑扶着碧土月神的手。 “这是霁日,那另一个金衣人就是絮影了。” 满廊挂满画轴,动作衣着各异的神使,与渗透身躯的墨水。越是精心护养它们,越是显得毁坏的痕迹很割裂。 霁日特地用一个秘密的长廊摆放这么多损毁的画,将自己和絮影的面容涂抹掉,是为什么?这就是他藏着的秘密? 解碧天站在画前,看着被覆盖的神使面容狰狞一片,明明事情的问题变得更复杂,他反而笑了起来。 天底下没有人出生就是看破红尘、大善无边的和尚,浓烈到怪异的七情六欲,才是他喜欢挖掘的趣味。 不过,这岂非证明如奉仞这样的人,才是和他一样不融于世的怪胎? 解碧天道:“霁日显然对絮影怀有憎厌的感情,与他表面上根本截然相反。他非但憎厌,而且恨不得他从未出现在世界上,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血亲胞弟。” “这确实不是正常人的举动,他精神有很严重的问题。”奉仞想起挂在絮影屋中的画,细细对比两边的笔触,“画法相似,这应该是同一个人画的。是霁日送给絮影那幅画?” 解碧天反正不吝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伏蛇猎白鸟,明晃晃的警告。絮影的失踪,说不定就是他干的。” 他一语说出奉仞心中一直保留的怀疑:絮影失踪,红泪上位,阎羽非命案发生,得利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常侍在神母身边的霁日。他心有变革之志,遭絮影阻碍,虽然他求的是仁政,但自古以杀止杀者甚众,以这种手段清扫前路,只为求得结果是好的,他们也未尝不会去做。 这是经验之谈,奉仞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帝京的刀光剑影,有时比古墓中的蓼尸更阴毒与可怖。吕西薄留给他的,除了断金司,还有必须日益冷硬的心肠,和渐渐消弭的幻想与天真。 但画上的霁日与絮影,分明曾细细描摹,相处配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是彼此亲密无间的血缘。和霁日的两次交集,奉仞、解碧天站在他身边看他,也看不穿任何破绽。 第60章 “外人所言,包括红泪,都证明了絮影先与霁日不合,目前看来,如果霁日造成他的失踪,为什么要让我们再去追查?” 明白一件事,却有更多的疑问涌出来,无法解释。 冥冥中,有一条线将他们串联在一起,但数个关键节点仍隐藏水下。更紧要的是,如果霁日和厌光是一伙的,那他们绝对无法从厌光身上得到证据了。 说不定,他现在就是去杀厌光的。 奉仞脱口而出:“他会不会知道我们的身份?” 猜想一出来,两人顿时一阵浑身不适。 “霁日性情良善、施恩于众,一个人要伪装一辈子,必然会有必须宣泄本性的地方。”解碧天往长廊的尽头望过去,那是一个封闭式的半圆形密室,地砖铺陈,组成了一条头尾相衔的蛇。 那里有一张石桌,纸墨放于旁边,一架高大的用来风干水墨的支架立在左边,挂着的长长画卷。一定常有人在此地,独自一人画画,又毁掉某张面孔,最后披上外衣,回到那受人追捧敬重的衣冠之中。 两人向那里靠近。 踏进那半圆的范围内,解碧天缓缓说:“我闻到了血腥味。”空气里只有一片淡薄的泥土味和蓼草味。 随着他说话,密室里渐渐吹起一阵埙声,忧郁如柳丝,缠满耳边,支架上晾着的空白画卷无风自动,轻轻飘荡。 他已经提起了别在腰后的刀。他的游八极交代在公孙屏那里,自从红泪禀告神母回来后,为了使他们有自保的能力,特地让他们选取趁手的武器。 解碧天随手挑了一把弯刀,刀弧如月,是典型的西漠人常用的刀,这种刀割下头颅不比长剑与直刀费力,很适合杀人。 此时,这把弯刃的光芒被明珠掩下,不至于在洞壁之间反光,那阴沉而毒辣的刃贴在身侧,霍然挥斩,高过肩头的支架瞬间在一击之下轰然倒塌,碎成数块。 支架毁坏,同时也露出了背后的东西,一只变得青紫的手臂静静躺在那里,五指曲起,被布扎紧缺口,仍流出细微的血腥味。 碎木块散了一地,埙声尖锐起来,宛如鬼啸,那苍白的手臂如获生命,在地上抽搐几下,突然腾空飞了起来,五指成爪,朝解碧天脸上抓去。 腥冷的气味贴近,连带着血水脓液从手腕滚落下来,马上要溅落在解碧天身上。 解碧天要退,地面突然破土生长出数条白森森的藤蔓,紧紧地缠住他的双足。奉仞要上前,足下一紧,四面八方的藤蔓已经从顶上飞来,而解碧天已经干脆一刀把断臂砍成两半。 他们抬头,看到藤蔓在头顶的石壁上盘虬游动,密密麻麻,随后不停在身上吐出拳头大的白苞,哇地一声,婴儿的啼哭在里面传来,闷闷地响。 白苞张开,谁看到,都会觉得这将成为自己最难忘的一幕。 那里面冒出的竟是一个个骷髅头颅,看骨头构造,男女老少皆有,多得如硕果累累的树,拥挤不堪,不禁被重量压得下垂。一双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们,牙关咯咯颤动,像刚出世的孩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 “操。”解碧天感叹,“恶心得要死,这还真没见过。” 奉仞离得稍远,借着微薄的光,看清有银色在混乱里掠过。 引线?他忽然灵光一动。奉仞拔剑刺入脚下藤蔓,在它们尖叫着冲来时,用手直接按在地上,他闭上眼屏住呼吸和听觉,手指用力,藤蔓的触感变成一条条冰凉的铁索。 用上内力挥刀,铁索崩断,没有任何汁液,也没有活物在动。 听觉恢复,解碧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幻术,跟那天你中的招一样。” 他捂住口鼻,霍然睁眼抬头,藤蔓和头颅已经消失不见,眼前只有一间密室,地上满是铁索碎块。 果然如此!幻术用了加工后的特制蓼草,近似“不复”,却比“不复”更加险恶,可以迷惑人的五感,错乱人的认知,埙声则是引导这次幻术的关键,从他们那会躺在床上就已经开始了。 藤蔓结果出来的那些婴儿叫声,或许是地面铁索弹射而出时,叮叮当当的声音,却被幻术魔化。 此时引线绑着断臂,在被解碧天一分为二后,上半段残肢仍在极速上升回收,直到猛地撞上密室的顶部。 铜钟敲响般,低沉的咚声回响在地下壁外,奉仞心中一惊,身在阵中央的解碧天已猛地扯住他的衣领,往长廊内丢去。与此同时,冷烟从底下喷涌而出,密室自四面八方发射出万千暗器,要将人绞杀其中。 一个密室机关,要困住解碧天,恐怕没那么容易。他也没有将霁日留下的这些东西看得多难缠,只不过费些时间罢了。 那边奉仞猝然落地,眼睛跟着解碧天身形,见烟雾中刹那闪现的残光,剖开烟气,露出一把在掌中翻转飞舞的弯刀。解碧天的面容隐约,姿态轻巧如闲庭信步,却无一落下地弹飞那些要命的东西。 奉仞没感觉到松口气,反而没来由一阵心悸涌起,难以忍受地使他心脏收缩。 难关当前,他将剑抽出,要上前帮助解碧天脱身,身后忽然一阵寒意刺上脊背,他毫不犹豫压低身体,一把薄如蝉翼的飞刀贴着他的睫尖,精准切入暗器机关的空隙之中,往解碧天门面冲去。 “小心!” 他高声示警,已来不及阻拦,那飞刀按照轨迹,若不打掉,定然一击必杀。 解碧天耳听四方,正要回身挡刀,不知是否奉仞错觉,原本从容精准的解碧天,本该抬起的手臂产生某种艰涩难忍,竟突然在半道迟滞一瞬。 生死转眼,失误不可避免,解碧天眼中闪过狠戾,扭身变势后退,用右肩硬接了一刀,肩头瞬间飞血淋漓,渗透衣襟,下一秒,又有一枚暗器趁势贯穿了他的小腿。 ——呛!他直接用弯刀勾挑出肩上薄刃,将其打向发射箭矢的阵法阵眼之一。 而奉仞只觉有人在自己肩上轻轻一推,自己就轻飘飘地跪倒在地,自肌肉连接到心脏的血液,忽冰冷刺骨,没有知觉。那种感觉难以形容、无法抵御,好像被鬼魂攫取了肩上一盏命火般,瞬间失去掌控半边身体的能力。 在那一刻,他无法动弹,奉仞浑身紧绷,看着一道影子在背后温吞地爬了过来,渐渐弥漫至他的脚下。 他不知道对方何时出现,从何而来,犹如一只鬼魅,无声无息。 阵中的解碧天右肩、左腿受伤,机关阵法越发狠毒,他不得已急退几步。他毁坏了左边墙壁上的三道弩弓,从奉仞的角度看,他制造出一块安全的空地,现在向那边靠去,踩在地砖边缘。 为了能应对机关,他不能屏蔽感官,解碧天的眼前,仍有诸多厉鬼妖诞的东西在不时闪动,乱坟白骨,红颜成灰,诸多弥留着欲望的死物包围着他,以哀婉的声音干扰着他的神智。 他只看到烟尘外,本被丢到廊上的奉仞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心中知道奉仞一定碰到了什么东西,但自己身处陷阱之中,无法去解救,恐怕连脱身都未必能成。 这时,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幽冥中的笑声,握住命运的笑声,游戏一切的笑声。讥诮,冷漠,甚至伴随充满虚情假意的喟叹。 奉仞心跳骤然加剧,他耳朵敏锐,已经分辨出那是谁的声音。 解碧天半跪在壁边,和奉仞对视一眼。隔着十步,那双一贯如野兽般尖锐冷血的眼瞳中,并不充满遭遇算计的怒火或痛苦,除去奉仞无法看透的想法外,那竟是一丝微微茫然的平静。 十步外,砖面上的蛇霍然头首分离,整个密室地动山摇起来,地面开始龟裂崩塌,粉碎的地砖石块落入地面之下。 密室下面,是黑洞洞不见底的深渊,向上散发着冰冷阴郁的气息。 是了,他们见过,从鬼笼一路跋涉,在进入天上宫阙前,他们曾经过一条铁索桥,桥前写着…… 生人居处,酆都不过。 长廊迂回转折,连着的密室,竟悬空造在深邃的地裂之间。 听说死去的人,要先涉过寒冷的黄泉,有罪孽者必须到地狱中接受业火的惩罚与洗涤,那是一种可以烧透灵魂的热度,再坚硬的石头也会瞬间溶解为泥。 一眼即逝,解碧天的弯刀在光滑又崩碎的壁上无法留下刻痕,眼看他身躯坠下,奉仞想也没想,自绝地里涌出的一股气血,强自冲破凝固血流的阴寒秘功。顾不得后果,他咽下喉口涌起的腥甜,捉起地上散落的暗器向背后抛去。 随即,奉仞跃上还没完全裂开的砖块,紧紧抓住解碧天手臂。 解碧天手臂一紧,吊悬在壁边,面上浮现出真实的错愕,低喝:“你这……”刚刚说出一个字,便被奉仞双臂挟住上身,牢牢捉个半怀。 鼻尖血腥味变浓,盯着他的脸,奉仞分心在想:这次终于保持不住那种讨人厌的轻佻自负。 然后,在他身后,许多引线吊起骨刺,向后背袭击。奉仞毫不迟疑,直接凌空翻下,揽着解碧天,随崩塌的砖块一同跌下地裂。 第61章 数刻后,一切停止动荡,再无声息出现。 那影子仍站在廊边,直到一切结束,才踱步而出,眼睛垂下,看着深黑无光的地底。 身后有人走过来,低着头,素白的衣袍被血染成半件血衣,左边的衣袖已撕了一半,里头空空荡荡。垂眉吊眼的面具可以遮掩住他的神态,但脊背微微颤抖仍暴露了他的心绪不定。 不只是因为断臂的疼痛,还是因为极度畏惧眼前这道影子。 他等了片刻,才刚刚想抬起头,那人瞬间反手掌掴而来,力道不见得多重,厌光只觉身体向后一轻,后脑勺猛然撞在石壁上,不住流出血来,当下浑身如遭粉碎一般剧痛无比,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蠢货。”那人慢条斯理用丝巾擦了擦手,随手往地裂里丢去,“谁让你擅自行动?” 第55章 帝京 燕都,帝京。 秋雨连绵。 横飞的雨珠湿透金阶,晚秋的霜雾经夜不散,到了午后也微薄地游走在宫内。雨来得突然,姬全袖手站在檐下,等仆从去取伞,抬头看某棵梧桐树上的巢穴,偶尔水珠乱溅,露出燕子簌簌震动的青色羽簇。 地面被洗得剔透,照出变得枯黄的枝叶,与铅灰的天色。再过不久,漫长的阴翳又要随风雪淋满半载春秋。 长得让人无望的凛冬。 姬全小时候就不活泼,长大了更是比从前战战兢兢,不知何日养成了出神的习惯,看着其他动物的生活末节,读书,弹琴,好像这般才能避免被庞大的阴影吞没。 他的安静,久之就成了别人眼里的软弱。不过姬全一向不希望别人给自己太大的期待。 这次站了没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人还没近前,已经投射来一道比他更高、更挺拔的影子。 脚步声很快在他身旁停下,太子姬慈也跟他一样望着雨天。他的奴仆比姬全的周到多了,早已带了伞,在身边为太子撑开。 他们两同时入宫面见父皇,一向都是到了姬全便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然后他先走,姬慈留下来,跟圣上谈论更多国事,没想到今日这么快就出来了。 姬全压下心中的惊讶,向他点头:“皇兄。” “皇弟未带伞?” “正是,未曾想雨来得这样急。” “在帝京见到阴天,早晚都会下雨,不该有侥幸。” 姬慈没有打过招呼就走,而是从奴仆手里接过伞,对姬全笑道:“既然如此,你我兄弟二人,好久没有并肩撑伞,不妨一起走一段吧。” 太子难得亲热,姬全有些惶恐,不禁多想是否父皇与他说了什么,忙微笑道:“我的侍从已经去取伞了,何必劳烦皇兄。” “没事。”姬慈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将伞撑到他们两人的头顶,一下遮挡住半壁的小雨,“走吧,路上碰到了再分别而行也不迟。” 他这么说,姬全当然不可能再拒绝,何况他的动作已要求姬全同意。陌生的重量在肩膀上,皇兄说得不错,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姬全甚至一时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 太子的奴仆远远缀在后头,两人踏入雨中,往宫道上走去。姬慈的伞不偏不倚,走了两步就把手臂收了回来,姬全则本分地站在旁侧,保持着肩膀的一指距离,哪怕左边衣物微微被雨打湿。 寻常兄弟亲友间的事,他们做来,倒稍嫌太亲近一样。姬慈比他年长六岁,小时候与他关系甚好,说来也并非一开始就亲缘凉薄,反而还教过他读书,随着迁都易地,局势不稳,他们两一个是皇后的儿子,一个是云贵妃的儿子,势必要站在不同派系对立。 朝中势力争执不休,年年都要互相借天灾之事对付彼此,他和太子自然疏远。如今太子正是而立有二的壮年,雄心壮志,才干卓越,而他姬全?只是中庸之人,远比不上这位朝乾夕惕的大哥,却偏偏因为天子子嗣稀少,树起一批三皇子党。 皇兄疏远他,姬全不责怪,也无可奈何。他知道姬慈突然要跟自己撑伞同行,绝不是心血来潮。 方才父皇问他们关于民生国事之计,国师符无华也在一边考察他们两人。姬慈主张征用流民重拓燕都外的土地,不可安居一隅,姬全则提议休养生息,收容流民,巩固燕都,以防下一次天灾的剧变期。 他们各自意见不同,但姬慈所使用的手段与政策却比他更有力。他们的父亲纵然是天子,但近两年的身体却日暮西山般,极速地衰落,届时有人要登位,一定是一个能堪大用的人。 至于国师符无华,只是闭着眼,坐在帘后打坐,仿佛对他们充耳不闻。姬全每次见他,他几乎都是这副模样,对谁都漠然置之,见天子都不必行礼。 不过,符无华确实有这种摆谱的资本,他能与天道对话,几次成功预测了天灾的变动,指明了正确的迁都路径,深受皇帝的信任和重用。 这次他在,说明父皇有意让他看看哪个更应该继承大统。他不明白,皇兄已经如此优秀,还有什么可比较的?姬全心中很是郁结,姬瑛奉仞不在,他连找个能说这种话的人都没有。 他兀自沉默着想事,姬慈开口,却问了一个跟今日毫不相干的问题:“断金卫入西漠已经两个月了吧?” “是,不知道他们进展如何,如果能找到遗址,想必有重大的转机。” 姬慈道:“哦,原来你还不知。也是,奉仞是你的伴读近臣,父皇也是怕你担心,才没有跟你说。” 听他这样说,话中的不祥已经足够可怖,姬全心中骤然悬起,便听到姬慈接着道:“断金卫自从进入西漠以后,就再也没有传递过情报,连人也找不到了。父皇后面秘密派了宫内亲卫,也无功而返。” 断金卫的秘密行动,知情者极少,奉仞是夏末去的,燕都现在的秋天仅有两个月,马上便要入冬,断金卫却在抵达西漠不久后失去了所有联系,西边的断金卫这两个月一直寻找,仍然没有任何回音传来。 连一根头发,一个人留下的任何东西,都没能找到。就算被野兽撕咬吃掉,也该留下点骨头吧? 仿佛他们走入的并非是西漠,而是一片可以吞没生息与踪迹的黑暗。有人传闻西漠的某些地方,如果在夜半时将头颅抵在地面,可听到潺潺流水的声音,那是黄泉上浮,引渡魂魄的道路。 在西漠失去踪影不少见,毕竟那是被天灾彻底毁坏的地方,藏着许多危险。可断金司整整带走了二十好手,其中有指挥使奉仞与他的副官公孙屏,说明他们必然遭遇了不可预测之事。 此去西漠,本就是荒谬之举,他们心知肚明成功的希望多么微薄。姬全听到姬慈告知自己的事,浑身冰冷,脚下坚实的道路,都变成了一片漫长而脆弱的薄冰面,行走时发出冰裂的细响,使得他的心脏变得急促。 姬全微微低下头,看到冰面上自己犹恐失足的神色,但在帝京的他,只能希望奉仞能够化险为夷。 姬慈兀自继续说:“奉仞很有能力,像他这样的年纪有这种勇气,我都自愧不如。父皇也器重他,倘若这次他能回来,是大功一件,若他回不来,便太可惜了。” 他说的每句话,都让姬全心中的石头越发沉重,姬慈欣赏奉仞,对他远比对姬全关心,但奉仞一向对任何朝堂上的人都不冷不热,很符合前任指挥使吕西薄的作风。 奉仞作为三皇子的近臣,自然被划入他的党派,圣上将他提拔为断金司指挥使,用意难免叫太子多疑。何况,奉家还和严家颇为亲近。 “奉仞心细如发,身手不凡,”姬全谨慎地选择字句回答,“或许是找到了关窍,不能传回音信。” 姬慈笑了笑:“你认为他找到了遗址?” 他的笑没有多少温度,姬全一时哑口无言,不知道如何回答了。他当然希望奉仞能够找到,但姬瑛怎么办?或者什么也找不到,只要他两都能安然无恙回来就好了,父皇未必会降罪,如今看起来更不可能了。 而且姬慈某种意味深长的语气,都让姬全不安。他们很久没有谈心,浮于表面的兄友弟恭而已。 雨淅淅沥沥,飘得更大,姬全的左肩被冷雨渗透,灰色的天际云峦重重,摧压在帝京顶上。 每一步都让人喘不过气,有什么可怖的事物俯瞰着一切,终究会带来不可避免的灾祸。 好在他们两的对话没有维系多久,姬全终于看到自己的仆从打着伞小跑着从前方过来,顿时悄然松了口气。 “三弟,倚靠着繁茂的枝头而生,纵然能得到一时安逸。但若风雨来时,巢穴倾覆,便荡然无存。” 他离开太子的伞,闻言转过头,伞影落下,姬慈的面容在阴沉的雨天里,看起来轮廓冷峻,透出讳莫如深的幽暗,神情不明。他的声音很低,宛如盘旋的钟声,恰好能让姬全听得清清楚楚。 他复微微笑:“好了,便在这里分别吧。雨天小心些。” 姬慈转身离去,很快没入雨幕,秋霜长满了姬全的双腿,他立在原地,看太子走远,直至连人影都淡了。姬全的奴仆立在旁边,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竟让三皇子面色如鬼魂苍白。 第62章 他小心翼翼对姬全道:“殿下,该走了,待会雨大,别受了秋寒。” 姬全才惊醒,木木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行去。 殿内。 国师符无华已经睁开了眼睛。 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很难形容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那其中如瀚海波澜,吞没了许多日光,瞳仁极深极黑,甚至因此看起来毫无感情,绝非凡俗之人,带有让人信服敬畏的力量。 他总微微垂着眼,所以也很少人能彻底地望进这双眼中。符无华早过了不惑之年,发丝尽霜白,但面容年轻似青年,飘然出尘,清隽俊美,皮肤也如婴儿细腻,几乎白得微微透明。听闻他有长生不老之身,即便到了百岁也是这副年青模样,更有甚者,说他已经活了成百上千年了。 揣测沸沸,符无华从未回应,皇帝为其在山上打造了一座通天阁,高耸入云,是帝京最接近天穹的建筑,符无华平日居住其中修道,深居简出,极少人见过。 皇帝今日让他来,确实如姬全的猜想,是让符无华相一相两位皇子的命途龙气,是否能继承皇位。他已经坐着等了符无华小半个时辰,除了侍候皇帝喝药汤,期间没有人敢发出声音。又过了数刻,符无华睁眼后,宫女们自觉退下,留下两人独处。 皇帝站在帘后,衰老的面容朦朦胧胧。 “国师以为如何?” 符无华道:“二位皇子各有可取之处,臣以为太子手段强势,可摧枯拉朽,但物极必反;三皇子仁君之风,可明德养国,但无有远志。” 皇帝叹了口气:“你所说,孤心中都明白。” “陛下心中可有计较与人选?” “很多人都认为,这很好选。作为太子,慈儿无有过错,才干卓越,但恐怕他容不下自己的弟弟……国师也这么想么?” “皇储之争,臣不言。” “只是……”符无华缓缓道,“今日看来,太子与三皇子的命星,却绝不可同居一宫。陛下,一动万象变,舍一取一,方可长久。” 第56章 心劫如焚(一) 剑尖割在坚硬的石头上,通常会发出一种尖锐的声音,那种感觉和磨刀不太相似,反而宛如无名的尖叫,穿透你的耳膜与骨髓,使你的精神不堪忍受地逃避,企图逃脱它的屠戮。 而它一直不知疲倦地折磨你的耳朵呢? 现在,这种声音却对于他们来说极为动听,因为带着生的希冀,变得脆弱又珍贵起来。 一把短剑深深地陷入石头的裂缝中,来自天上宫阙珍藏的宝器,多年前宣朝的锻造工艺已经失传,留下的兵器格外柔韧而坚实,不会轻易断裂,牢牢卡进石缝间。一个人影握着剑柄,双脚蹬在石壁上,将全身吊在上面,勉力拉扯住另一个人。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这是地裂之下,空洞冰冷,底下是不知存在什么的深渊,两边则完全无法分辨方向和距离,让人只能全身心都悬在这一把剑上。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以依傍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天光会照穿这儿。 不知是否来自幽冥的风声刮在嶙峋的石头上,深邃的渊底,隐隐传来嚎哭与尖啸,仿佛有上千年的鬼魂在其中,渴饮生人新鲜的血肉。 往上爬,爬不上去,往下走,不会有尽头和生路。 寻常人已经绝望地等待死亡。 奉仞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另一只胳膊更是隐隐将近脱臼,方才一跃而下,他就险些拉不住下坠的解碧天。他无比深刻地庆幸,自己选择了一把轻便而灵巧的短剑,而不是一定很容易在石壁上滑空的长剑。 两人的处境只稍一点不慎,便会落入深渊,奉仞顺着几根细弱的藤蔓攀附,一点点摸索,过了一会,也许已经过去很久,两人的汗水浸透数次衣服,解碧天勉强地半攀在壁上,缓解拉扯的压力,血流顺着衣服滴到他的额头,渗入眼皮。 奉仞紧紧抿着唇,在他生命中并非第一次遭遇这种生死关头,但这次要如何脱困,他实在难以想象,除非是天神下凡,否则以凡人的能耐,要从这里出去,就是天方夜谭。 他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必须救解碧天,可不惜一切、舍弃理性救人的理由又是什么?堆积如山的公务,还没眉目的前朝宝藏,悬在头顶的圣旨,安危未卜的公主,未做完的身前事短暂地被抛之脑后,如今支撑着奉仞意志的,还有手掌中传来的温度。 掌心突然一紧,奉仞低头,解碧天用手中豁口的弯刀敲了敲他左腿边,往下的石壁上有一道更深的、稍微宽长一点的裂缝。 不知道是真的祸害遗千年,还是他俩还命不该绝,如果不出意料,那地方因上方石块崩塌过,下方会空出一小块可以落足的地方。 足尖踩进去,奉仞小心翼翼地侧身落足,确定有地方能站下两人,当下一手紧握着剑,一手先半扯半揽着解碧天变得无比沉重的身躯,让他先往里头进去。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将全身气力提起,手臂拔出短剑,如敏捷的鹰飞纵而下,险险站在空地边缘。 两人的脊背贴上石壁,顺着石壁内窄窄的裂缝挤过去,他们身形高大,要挤过这道细缝十分勉强,身上裸露的皮肤被尖利的碎石划破,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到破裂,让人不禁生出窒息感。 在同解碧天落下来前,奉仞就猜想,天上宫阙在地下掘土造室,以各种墓道构成一个复杂的迷宫,必然钻开了许多通道。 霁日的密室位置,本来应该也是一个可以通行的墓道,经年地质变化,产生了地裂,使得墓道无法使用。霁日、或者之前的神使,在废弃的墓道上改造了一间密室,底部悬空,可以通过机关自毁。 而他们就是这个倒霉蛋。 但同样存在唯一的生机,此处一定有可以连接向其他正常墓道的地方,只要找到,就可以重新穿行回去,只不过几率实在微小得可怜,反正也没人真从地裂里跑出来过。 奉仞就赌这个万分之一,好在他一向赌运不差,这次也不例外。他率先从越来越窄的缝隙里挤出来,风在流动,身前的位置变得更平坦,来到了类似于刚落下遗址时的洞穴。 两人靠墙坐下,奉仞紧绷着的心终于可以一松。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只有两人的喘息声,仿若这世间一切都已经消弭,剩下他们两只困兽蜗居在一隅。奉仞忽感到很安静,安静得难以适从:从落下地裂起,解碧天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你受的伤怎么样了?”他直起身,按照判断去摸索,只感到自己的手碰到一片温暖湿润的皮肤,随即被另一只手拂开。 黑暗中“啪”地一声轻响。 解碧天的声音也终于响起,因受重伤而比往日更沙哑低沉,却不影响其中的冷硬与漠然,甚至蕴含着某种莫名的、冰冷的力量:“不劳奉大人费心,现在你可以走了。若运气好,一两日说不定就能够找到出路。” 走?奉仞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皱眉道:“你现在受伤了,我既然为了救你跳下来,更不会在这丢下你。” 仿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入皮肤,解碧天沉默了片刻,突然怒极反笑几声,冷冷道:“是你这蠢货不知死活,纵然霁日在你身后,那时你分明也有机会逃脱,却非要跳下来救我,我可不曾求过你,难道这要算成我的?奉仞,别再那么自作多情,若非跟你一道,我如何会沦落到这里,还遭霁日暗算。这点伤算不上什么,倘若你觉得我会就此感恩戴德,只怕你对我有所误解,现在你从我眼前离开,说不定才会让我舒服点。” “……” 奉仞为他忘恩负义、逻辑奇诡的一番话所震惊,不禁沉默。这当然是他自愿救人,也确实是毫不顾忌后果、连他现在自己都无法揣测那一瞬的想法,但解碧天所说的话,依然狼心狗肺得教人咋舌。 但他听完这些话,心中涌出的一时不是难堪与愤怒,而是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过于酸涨地涌入他的内心,让他牢牢地定在原地。 世间总是有养不熟的动物,蛇,狼,秃鹫。即便你对它们好,它们却会在饥饿或穷途的时候咬你一口,也许解碧天跟他们就是同类。 解碧天毫不留情面的话语在洞穴中微微回响,直到彻底沉寂下来,与方才不同,这里已经填满了尖锐的锋芒和敌意,叫人无比难捱。他相信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都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 解碧天听到衣衫窸窣的声音,身边的奉仞缓缓站了起来,如他预料那样转身就走。 奉仞的手臂在地裂的石头上划出一些小擦伤,解碧天呼吸时,嗅闻到两人的血腥味交融,不分彼此,岂不正如他们的联结,空有表面的相似深切,其实不过迟早会消泯、走远就会分离的存在。 他们才认识多久?没什么摔不烂的,而奉仞的真心于他来说,如琉璃易于随手损毁。 只是……没有预想中那么痛快与轻松。 第63章 脚步声霍然折返,一簇光跳进解碧天的眼睛,他忍不住先闭上眼睛又睁开,不大的洞穴瞬间亮堂起来,奉仞竟不知何时,重新拿了火折子放在身上备用,如今派上了用场。 两人的面孔也在对方的眼睛中清晰起来。 解碧天面无表情,因失血而脸色惨淡,几近石雕风蚀,锋利得寸寸都足以令人鲜血淋漓,连多情的、总带着讥诮的双眼,也变质得陌生,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和情绪。这阴郁而无情的面貌,就同看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令与其对视的人胆寒,这是奉仞第一次看见,他无缘由地知悉,剥离所有伪装和虚情,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解碧天。 他的右肩和左腿,布料都被血染透了,伤口血肉翻出,格外狰狞,然而这副模样并不虚弱,只是受伤的野兽,仍足以暴起杀人。而解碧天会杀人就足够了。 奉仞站在那,冷冷道:“你让我走便走?我只听命天子,不归你管。” 解碧天愕然看着他,宛如第一次认识。 “你我约法三章时,你服下我的药,现在离发作的时间已经不远。” “如果是为了这个,我死了,对你来说不是更好?” “你受伤了,不只是刚才被暗算。原本那种暗算你不该躲不过去。”奉仞答非所问,用手中的火光照亮了一切,所有事物无所遁形,他目光也变得深邃、平静。 他突然出手,不容拒绝地抓住了解碧天的右臂,将他的袖口往上捋,顿时露出了被厚厚纱布绑好、但仍渗透血的伤势。 奉仞看到这个伤势,心中的猜想也已经印证了七八分,他低声问:“这是在无忧镇时受的伤,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愈合?” 密室的机关本不应该那么容易暗算到解碧天,他也不是一个容易失误与慌张的人,那差错是因为他身上原本就带着伤。 解碧天没回答,奉仞已自言自语般接下去追问:“你找万木春,到底是为什么?” 解碧天看着眼前这个人,竟无法在他的面上找到譬如失望、愤怒、憎厌……这些本该出现在他脸上的情绪,全然被平静之色覆盖。解碧天听见自己的心跳麻木地,跟随奉仞掌中的火光跳动明灭,仿佛洪水来临前倾下的巨大阴影。 难道我不是已经说了刚才的话?为什么还在这里问些与他无关的话? 他的心浮出一阵无名的烦躁与疑惑,流失的血带走了温度,让他觉得自己的皮肤在奉仞的手中像一摊乏味冰冷的死肉。解碧天闭了闭眼,面对着场面,很想发笑,冷笑也好,嘲笑也好,但他发觉自己的唇角一点也提不起来。 “……好,我告诉你。”解碧天疲倦地开口,“如江湖传闻所言,我自小修行了一门极为霸道而怪异的内功,这功法乃世间至烈之功,大多数人落得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爆体而亡的下场。我虽将其练到极致,足以让我绝顶武林,但时至今日,我的身体也同样抵达临界点,无药可救。因功法的缘故,如今受伤后,我的血已经无法凝固,找不到万木春,过不了多久,必会流尽而死。” 他语气轻描淡写,如在说别人的故事,对自己的生死十分漠然。失血让解碧天眼前有些眩晕,这该死的功法留下的祸根,在他不久前运转后开始兴风作浪,自己抗衡住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一旦说出口,后面的话便越来越容易说出,解碧天越说越没再所谓,他将死,其言也恶,不如尽数说个明白。 “奉仞,现在你明白了么?我先前答应你约法三章,是因为我骗你,我知道在毒发作前,自己功法一定会先病发,如果我在此之前找到万木春,毒也能解掉,所以这东西要挟不了我。”他掀起眼皮,冷冷看着奉仞,几分嘲色,“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知道断金卫的行动?实话告诉你,指挥使大人,我与太子做了一桩交易,是受其命,专门跟在你身边的。” 第57章 心劫如焚(二) “太子?” 听到这两个字的出现,奉仞脑中嗡声作响,一股蛇游于脊背的寒意窜上,他分明站在洞穴,却好像回到了燕都帝京的重重屋檐下,准备辞别金殿玉宇,隔着朱墙有一群乌鸦忽然飞出,遮天蔽日,那时他已感到此行的不祥,展目望去,如芒在背。 他如何也没想到,解碧天竟然是受太子姬慈的命来到这里。 此前他和解碧天相处的时候,已经在暗地里想过许多次,究竟是谁将断金卫的秘密行动泄露出去。这次行动外表以缉拿窝藏在西漠的凶犯为目的,连断金司内部低等级的都不清楚,能知道真实秘密的人,必定是与天家有关的人。 但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宫廷早已千疮百孔,获悉消息的有心之人也许也有很多。 毕竟虽然三十年天灾下家国动荡,也不妨碍许多人勾心斗角,横生枝节。 太子与三皇子姬全的派系近年势同水火,在帝京时,他几次对奉仞抛出橄榄枝都未得结果。现如今,他竟有手段让解碧天跟随在奉仞身边,一同来到遗址,目的已经不言而喻。他用的棋子足够隐秘,毕竟解碧天是个彻彻底底的江湖人,恶名昭彰,没人会联想到他和勤勉有为的太子相关联。 更重要的是,解碧天这种不好掌控的江湖人,怎么会和朝廷的人勾结? 奉仞深吸一口气,手指嵌进掌心,让自己的声音维持镇静:“你为何会与太子有关系?他让你来做什么?” 这种审讯一般的态度,解碧天倒更适从,他淡淡道:“与其说受命,不如说他雇了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消息,我猜测他问了江湖上专司情报的风行坊,派人寻找到我。杀人,或者骗人,在西漠行事,对我来说不难,而条件是他能给出克制我功法劣性的宫廷秘药,以及黄金千两。” “你因此受雇?”奉仞以很直接的方式发问,“你并非是那种会因此听命于人的人,也不会相信。” 解碧天嗤笑:“别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 但他还是继续解释:“我不过顺水推舟,我早听闻前朝万木春的传说,那东西或许正是和我功法相对应的解药。我一直有意寻找遗址取药,但不得其法,恰好太子寻我,我便假意答应,跟随你行动,若我找到万木春和秘宝,何须有求于他?” 他一开始就打算过河拆桥。 解碧天确实狡猾,并且无利不图、无情无义,连堂堂太子的交易也可戏耍,全然只为了自己行事,如今直接将太子托出,没多少道义可言。若他是盟友,须时刻防备;若他是敌人,更是心计险恶。无论如何,他的出现都不是偶然,而是企图刺穿奉仞的暗器之一。 奉仞沉默了一会,问:“太子告诉你如何做?” “他要我潜伏在你身边,寻找并夺取遗址秘宝的归属,必要时……”解碧天凉薄地陈述,声音落地锵然回声,“可干脆除之,以防后患。” 说完后,他吞下喉咙涌出的一汪血,那湿腻腻的铁锈血水重新流回,顺着他干涸的喉管蔓延下去,缓慢,辛辣,整副身躯被这炙热浇灌,发出销铁熔金的哀鸣。 除却失血和伤势外,在坐下来后,另有一股紊乱而激烈的灼烧感,充满身体每一根脉络。因运功催发过度,他的内息如莽兔到处冲撞,筋、肉、骨、皮无一处不痛,剧烈之时,比得上活生生车裂。 此刻还能勉强压制,想必不久就可以略过走火入魔,直接走爆体而亡的章程了。 解碧天借着这余力,露出一种符合此情此景的笑容,眉眼煞气浓烈,恶意丰沛,不似人,确确实实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邪魔,直视着奉仞,语气极尽温柔,又极尽残忍地说:“奉仞,我从一开始就是来骗你的。” 话说出来时,解碧天心中仿佛已等了这一刻许久,与奉仞相交至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为有一刻告诉他这一句。起先他想那时一定很有意思,现在却兴味索然。 他仰头靠着石壁,不再掩饰属于自己出鞘的戾气,甚至不再看奉仞的神情一眼。 好了,现在这笨蛋该滚了。解碧天心情竟有一点松快,不必在这说些烦人的话,做些无用功。 奉仞眼里容不下沙子,又放不下骄傲,他还是断金司指挥使,这个骗局的真相足以让他清醒,解碧天死,对他有利无害,太子的计谋自然也落空。最关键是,牵扯到朝廷的事,解碧天最好永远闭嘴。 他等一会,奉仞还是没动,也不发一言,也许正蓄着将爆发的愤怒,好像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解碧天微微偏过头,眼角忽然自发隐秘地抽动一下,在触及奉仞的面容之前,视线又游离到头顶,石头形状崎岖诡怪,张牙舞爪垂长,久不见天日的青黑,若夜幕倾盖了一切。 他听到拔剑的声音。 奉仞抽出剑,在火光上烤热,刃光砭在地面,洒一地月霜,波光粼粼。 “我也骗了你。”奉仞眼皮都不抬,将火折子放好,又撕下自己的衣摆,“那根本不是毒药,顶多内力溃散两天。” 第64章 影子倾覆过来,他强硬地扳住解碧天的上身,半蹲下去,脸颊边缘受微光模糊,平静若幻影:“我们扯平了。” 解碧天:“……” 解碧天牙齿交错:“你……” 现在换他想撬开奉仞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养大的?天底下怎会有种人活到现在?本归于死寂的心,现在又有一股恶气猛地从胸口腾升,解碧天想一脚踢灭火折子,还是昏聩无光、看不清奉仞更让人安心。 这行径还没得以实践,奉仞已经俯身,不容置疑地用短剑割开他右肩的衣物,血肉与布料早已黏在一起,烧热的刃贴着伤口,顷刻将溃烂的肉剖去,比杀条鱼干脆。 这样的事,奉仞没少做,他有意快刀切除,长痛不如短痛,却不知解碧天身体里功法发作时的煎熬,已经远盖过这微不足道的疼痛。 从解碧天的角度,可见奉仞垂下的面容,白得微微透明,纵然鬓发挟着沙尘,亦可用目光描出芝兰之相,眉峰细长凛然,眼则底质清冽,正专注看着伤口。解碧天心念一动:奉仞的睫毛原来有那么长么? 虽想到有这么一天,不过,若最后一日是在奉仞这种人面前死,对解碧天来说,难得感到名为“败”的郁卒感。 他无论做什么事,一定要赢,为此不择手段、放弃一切都无所畏,解碧天享受角逐的过程与趣味。 但死,却不是输赢可以判定的结局,在宿命面前,人的抗衡犹如蜉蝣撼树。人终日地徘徊在生世,看着天际的昼光被死的阴翳渐渐所吞没,有时雷光一闪,还未看清,便结束了。 轰烈地死,还是默默无名地死,对解碧天来说并无不同。死了反正也享用不了任何东西,不必感知喜怒哀乐,如天上宫阙这般痴心妄想造出的仙国,也要炼出多少行尸走肉,还不如死了。 他更无法理解奉仞以德报怨的品行,有时候,其实比妖魔鬼怪、阴谋诡计都要令他觉得可怖。 奉仞动作利落,很快帮他把肩头伤口简单处理好,他察觉解碧天胸腔起伏震动,抬头冷冷瞪着他,抢先道:“对,我是不知死活的蠢货,是多余功夫的好人,有你解碧天这种人,有我奉仞这种人又有什么奇怪?约法三章之期未过,你的生死仍属于我,出去之后我自会与你算账,有什么供词去断金司说吧。现在我是自己愿意的,问心无愧,所以不要你干什么,不需要你回报,说够了么?” “既然这些都不要,我不明白救我对你又有什么意义。” “你觉得是为什么?” 解碧天本想找点咄咄逼人的话,被他反问,脱口却变成了:“……你真多事。”语气几乎平和得他都诧异。 “你也很麻烦。你之前不是很会花言巧语?现在怎么只会说些不好听的话。”奉仞握住他的膝弯,小腿洞穿的伤口血淋淋敞出,湿润的血液滴在地上,“伸直。” 解碧天扯了扯唇角,拒不配合:“我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自然不择手段。你不也因此轻信了吗?看到我的本性,小奉大人很失望罢?” 奉仞不为所动,掐上他腿上麻筋,便捉住小腿抻直,动作实在很不温柔有礼,解碧天一时痛得弓起腰背,松开抗拒的力道。泥人都有三分脾性,奉仞受他阴晴不定的性格所扰,本欲静心不闻,也难免生出气性,呛声:“本来也没期望什么,你大可继续骗取,拖我后腿。” 解碧天攥住他手腕,青筋在颈下绷起:“与其在这里白费气力,不如去找找出路,奉仞,我离了你便活不了?”他实在很累,累得一点斯文教养都懒得装,要隐忍狂乱的气息不被奉仞察觉已经够受的了,此时反而因微妙的怒火,言辞变得格外发狠。 “事实如此。”奉仞也冷笑,在他眼里,现在的解碧天比起困兽犹斗,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手肘顶住解碧天喉口,震开腕上的掣肘,比起肩头,左腿的伤动到骨头,血止不住,奉仞点穴控制住血流速度,包扎不过缓解一二。 解碧天艰难地从喉咙喘出口气,闭上眼靠在石壁,彻底放弃和奉仞对抗:“既然你知道,还非要救我干什么?” 眼见话题越发偏离与不可理喻,奉仞本准备不管他再说什么,都当空气,这会眉头一敛,停下动作,忽然低声道:“我最好像你杀苏细雪那样,给你个痛快?解碧天,我看错你了,你根本是个胆小鬼,连活下去都不敢试一试。” 头顶的声音哑然了,话语如针尖戳破了庞大的、汹涌的雾泡,晦暗不明的心情散开,一下尘归尘地落寞下去,解碧天没有再为自己辩白什么。 没有结果的争锋相对也告终。 过了一炷香功夫,奉仞将两个伤口都简单扎好,解碧天仍闭着眼,他面色疲倦,毫无血色,眼窝折出一帘阴影,似乎不再打算和奉仞争论了,也可能实在跟他无话可说。 两人重新靠坐在一块,奉仞将火折子暂时吹灭,东西有限,还得留下等找出路的时候用。光亮又暗下去,目光可见的一切又消散,只有孤零零的呼吸起伏,缥缈若萤火。 他们连轴转,已经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刻,现在坐在这隔绝人间、空无一物的洞穴中,竟算是难得不必忧虑危机的时间。 奉仞闻着血腥气,一手紧紧握住短剑,一手握住解碧天的手腕,伏在曲起的右膝,眼皮沉重,也闭上眼。 第58章 心劫如焚(三) 奉仞正在做梦。 不同于“不复”制造的幻梦,令人不辨真假,奉仞十分清楚自己正在梦中:数日紧绷精神,他很快在安全的地方睡着,再度有意识时,眼前看到的一切模模糊糊,笼罩着虚幻而闪烁的白光,窗外有一片芭蕉红花,发出一阵阵受风的颤栗。 这是一个梦中梦,将“不复”梦中的部分重现与拆解。 那是什么时候?他和解碧天因办案中一件小事起了冲突,因此决定分开行动,各自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甚至数日不跟解碧天照面,两人有意错开交集,至于那事件究竟是什么,都无法追溯和分明,毕竟这些细小的冲突无时无刻存在他们的关系之中。 奉仞坐在案牍前,但居住的地方不是在帝京的小别邸,而是未迁都前奉家的宅子,身上穿着银色锦衣,从万千个宗卷里寻找线索。屋外在下雨,天光暗淡,密密的雨脚缝了一帘,斜滴在台阶之上,草色摇曳,连绵的雨声不吵人,反而令人昏昏欲睡。 他也确实支着脑袋,小睡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与一双亮绿的兽瞳相对,尖锐的瞳跟着他的面容转了转,又逐渐变圆些许。阿木河退出去几步,在廊上奋力甩掉了一身水珠,现在仍湿淋淋的,站在他案前。 奉仞眼尖看到它四足潮湿,浸染了地上的几页情报,墨水晕开,字迹模糊。解碧天不少好看着它,成心让这头狼来这里捣乱?他心中想着,还没赶走阿木河,便见他低下头,突然吐出口中的东西。 一颗被方巾包裹的珍珠,南海所造,奉仞意识到这是凶犯疏漏的证物。 脚步声也从门外转进来,奉仞抬头去看,解碧天的身影渐现,正站在门口,脱掉身上油帔,他头发全部拢扎在脑后,额前发丝沾湿,愈发卷曲地晃在眼前。 他转过头,整间房屋被一种殷红的光泽覆没一瞬,黯然的室内,褪色的万物,而最光华而浓重的血色凝固在他耳垂下。 被金莲包裹的的血玛瑙,不知费多少人力才运进燕都的域外之物,帝京也难得一见的宝石,本是奉仞将要送他、却没有送出的饯别礼。 奉仞好像不觉得此物出现奇怪,解碧天与这东西浑然天成的相配,犹如天生为其而造,本来就属于他的东西。奉仞下意识一伸手,就在身边捉到一席软布,阿木河的眼力见超越公孙屏,顺势蹭过来,任由他披上干净的棉布擦拭自己,狼伏卧下去,将头抵在自己的双足间,如温良聪明的家犬。 “好大人,别生气了,我率先向你求饶好么。”解碧天走过来,身上干燥得奇怪。奉仞不知他去了哪里,家里人怎么会让他带着一头野狼进来,总之解碧天蹲下身,神秘地眨了眨眼,如戏班子变法术,从怀中抽出一枝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辛苦养了几年、花了多少银子的君子兰。 “借花献佛,以珠赠卿。” 花枝绕着下巴轻佻拂过,垂到唇边,其上犹带着的雨露在颊边流下一道冰凉水痕,奉仞手一紧,抓疼阿木河的毛发,它呲了呲牙,猛地扑倒奉仞,解碧天在后面哈哈大笑,却没有帮忙的意思。 野兽的气力很沉,阿木河的毛发被擦干而膨胀起来,像一朵绵厚的乌云,蔓延了口鼻,霸占眼前的所有视线。奉仞只觉得胸口被压得喘不上气,沉闷得心跳加剧,咚咚直跳,他张了张口,想喊——解…… 奉仞就此惊醒,梦结束,心悸的感觉还停留在身体里。压着他胸口的不是阿木河,是倒下的解碧天。 怀里温度如火炭,气息低迷,宛如一个还有热度的死人,奉仞一惊,顿时精神起来,伸手去碰解碧天的脉搏。 第65章 谁知本一动不动的人骤然弹身,猛地翻过身躯,他伸手,一瞬间靠极为可怖的本能,双掌掐住奉仞的喉口,将其掼倒在地面。 这是完全出于本能的反击和控制,习武之人的命门之一在腕部,奉仞的动作显然不经意刺激到他。 虎口的力道如铁钳,要掐断喉咙,奉仞呼吸受制,用力扯住解碧天的手腕,他眉头紧皱,受蛮力抬头,在冥冥的昏暗里,骤然看到一双通红颤动的瞳孔。 那里面盛满天底下最纯粹的憎恶,欲望重到极致便是无情,甫对视,几乎更深邃的窒息感随之而来,仿佛那是一双邪诞的怪物才有的眼睛,触及者必会粉身碎骨。 和梦中的温情截然相反。 难道解碧天只是一个疯子? 但那终究是人,沉重混乱的喘息,重新润湿他衣服的伤口,压抑力道而青筋暴起的手臂,一副刀剑穿过也会流血的身体。 奉仞提劲,拧住他的手腕,猛地撞上身上人的胁下穴位,解碧天弓起腰,重新摔回原位。还没起身,奉仞就立刻擒住他手臂捉到身后,一手拍上他后心,将一股稳定醇厚的内力打入他体内。 解碧天突如其来的发作,实在怪异,联想到他所说的功法,奉仞心中不安。 这一下试探,奉仞才发觉他体内的暴动,竟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魔功烧心断智,是即将走火入魔的征兆,比解碧天说的情况还要糟糕百倍。 而解碧天体内磅礴的内力,异乎常人,几乎比得上一个修行六十载的江湖巨擘,更令奉仞心惊。 正因如此,他功力越深,反噬越重。 若放在常人身上,哪怕自废武功重头学起,也不会选择往这条必死之路上走,谁愿意用命赌。 好在他们修行的功法一寒一热,完全相反,奉仞反倒正好能压制一时,一泉寒流浸透焚烧中的五脏六腑,如逢甘霖,解碧天浑身剧颤,意识恢复几分。 奉仞对他体内一团乱麻的症结只觉头疼,不久前和他争吵的龌龊也不去计较了,咬牙犹豫片刻,对他道:“解碧天,你已走火入魔,再下去,恐怕还等不到你血流干净,就会经脉寸裂而亡,如果自毁根脉,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哪怕面前是奄奄一息的困兽,是棘手的敌人之一。奉仞不知自己到底怎么想,他只听此时的心声:那便是他绝不希望解碧天死。 解碧天垂着头,背对奉仞,奉仞无法看到他的面容,一时也无法幻想解碧天会做出什么表情,好像在他心里,这个人只会漫不经心毁坏所有,而不会有事物能够毁坏他。奉仞微微出神,只听到他嘶哑的声音,在洞穴之中摔出一句玉石俱焚:“残躯苟活,宁可一死!” 奉仞早已预料他会这么说,果然如此的答案,却让他的心倏忽用力地震跳两下,连输送过去的内力都险些乱了稳定。解碧天会死?这样的念头如大雁的羽翼,从他平原之上迅疾飞过,风声喧嚣,他的声音从风声里穿出去,听起来有些异变和颤动。 “魔功可以让你独步天下,也会让你万劫不复……你过了十几年的肆无忌惮、狂妄无忌,现在这也是你自己的代价,你不得不承受。” 解碧天竟笑起来:“不错……不错!有得有失,这才是天经地义!” 解碧天支起身体,勉强打坐,他与这本功法对抗已是经年累月,如今难以为继,昔年凭此功法横行天下,早有人指着他,告诉他必将自食恶果,死无葬身之地。 若他就此死了,岂非让他们称心快意? 他面上掠过一抹狠戾,手指在身上命穴连点,不压反激,将剩余蓄在丹田的内力尽数涌出,生生将浑身脉络撑开,霎时,数十年内力便如怒潮过堤,无可挽救。 一口鲜红滚烫的血喷吐在壁上,解碧天强撑身体,脊背绷成一张将断开的弓弦,牙齿间迸出血雾。 奉仞来不及阻拦,被他这疯子一般的自杀行径惊骇住,面色一白,扯过他点穴的手,喝道:“解碧天,你疯了,你做什么?!” 解碧天抬起头来,汗雨滚落,两颊一时红,一时青:“但是它选择了我,是它选择了我,凭什么我要心甘情愿为此付出代价?”他骤然拉起奉仞的手,抵在自己的脸边,手上的血迹糊得半边面颊朱红斑驳,像把生锈的古刀,他眼睛睁得欲裂,漆黑瞳孔在眼白间无规律颤动,“奉仞,难道你不也是被他人擅自选择、又渴望选择自己命运的人吗?” 奉仞听到自己的心越跳越烈,他自小熟知礼教,在同辈间也沉稳安静,师长无不称道,是以风雨不惊之质,故而哪怕遇到大敌也不变色。但此刻他竭力也无法压抑心跳,与背后沁出的汗,以至于有阵眩晕雷电一样劈过脑海。 滚烫的皮肤贴在掌心里,解碧天的力道攒得很紧,手骨阵阵发痛。是的,也许是他因为这种疼痛而不适,也许是他因为解碧天的疯狂而惊惧,也许是他因为解碧天的话而困惑,也许,也许…… 也许他只是为现在的解碧天所蛊惑。 一如野马脱缰,万物失衡。 解碧天盯着一句话不说的眼前人,从喉咙嗬嗬地笑:“此功必将越烧越烈,只因人之体魄,无法承纳它的威力和暴烈,左右不过一死,不如放手一搏。” 他反手一推:“快滚吧,奉仞。若我失败,死前定然失去神智,犹如恶鬼,届时多半与那蓼尸差不了多少。拉你同死虽也不差,但你今次救我一回,我不想下了地狱,最先见到你这大圣人……奉仞,我最恨别人同情我。” 推开奉仞,下了最后的通牒,他的心自内而外生出一种轻松的感觉。他这番话可谓仁至义尽,简直是这么久以来,他说得最像人话的真心话,但解碧天的轻松并非是不用拖累奉仞的轻松,而是不必让奉仞看到自己的死状与下场。 方才他还产生一息甘美的恶念:如果他立刻走火入魔,请求奉仞了结自己,奉仞可能于心不忍,但一定会做到。自己可否成为他“不复”中的噩梦之一,以遗憾留给奉仞午夜时片刻心悸? 但这念头很快消散了,解碧天不以为自己的地位,已经可以和吕西薄平起平坐,在“不复”里给奉仞留下几分执念,顿时索然无味,不如自我了断。 奉仞被他推退了几寸,解碧天感到他不退反进,还搭住了自己的肩膀,气息变得比刚才很近。他偏过首,往奉仞的方向看,在对上那一刻,朦胧的亮度凑近,他心里突道不好,但已经无法掩饰任何了。 奉仞举着火折子照他的眼,在黑暗中,近得几乎灼烧上他的睫毛,光焰因此变得刺眼、难以直视,但解碧天幽绿的眼,却一下也没有眨动眼皮。 奉仞缓缓地、不辨情绪地陈述事实:“你看不到了。” 第59章 心劫如焚(四)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印证猜想的笃定。 他不认为自己有多么了解解碧天,相反,因解碧天的狡猾与冷酷,奉仞常常是被戏弄与审视的对象,而他无法从解碧天似真似假的外壳里,看到其中鲜活的心脏,连感应到正常情感的时刻都几乎稀少。不过,现在要从难以维系平静与从容的解碧天身上看出什么,对于他来说,竟简单得连自己都讶异。 他已经在不知何时,将目光过多停留在一个本不相关的人身上。 解碧天说得不错,他不应该将时间浪费在这个人的身上,魔功侵心,困境无医,只会拖累自己,并且还言行恶劣,救下他也是有害无益。 时间紧迫,诸事未定,他身上还背负着许多责任,绝不能止步于此。而解碧天?一个恶贯满盈的江湖人,死于自己的贪婪和自大,实在再寻常不过了。有得有失,天经地义。 奉仞和解碧天相对着,那双时常令人悚然的眼珠漆黑空洞,传达不出任何感情,听到他的话语,下意识转动,虚无地在一片黑暗里对准奉仞的脸。 “内功堵塞经脉五感,先是眼睛,然后是什么?嗅觉,味觉,还是听觉?” 他开口时,有一刻对自己腾升出来的怒火心惊,他的牙槽也有阵阵铁锈味,手上的力道难以自制地加重。 五感尽数消失,神智迷失于混沌,折磨身与心,一步步在漆黑中走向死亡,不愧是天下最狠毒、最暴烈的功法。 奉仞低声道:“解碧天,你就那么想去死?” 火焰颤动。 解碧天面色在鬼魅晃动的光下,晦暗地变幻,奉仞觉得这种陌生的神态极为熟悉,骤然想起解碧天那一日站在长满寥草的深潭中,殷红的细花蕊如芦苇摇荡,吹打在衣上,似斑驳血痕,他神态静谧,仿佛沉没在水里的一座冰冷雕像。 那时他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水波很冷,但心却很热。假如解碧天在那一刻向他走来,他一定丢盔弃甲,忘记该说什么,于是奉仞先动,放纵自己的意气冲动。 就像此刻。 解碧天也因为他的发问露出一点茫然的神色。就跟他落下去前看奉仞的那一眼,让奉仞下意识觉得必须拉住他。 第66章 “我为什么不能死?”解碧天反问,“现在也是苟且偷生,拖延时间,究竟有何意义?” “你……”奉仞喉咙一涩,“难道你就没什么愿望?人活着,总是会想要得到什么的,为此用尽全力。” “是,你想要天下太平,百姓不必受天灾之苦;皇帝想要社稷长久,找到前朝之法;辟乱盟想要匡扶正义,改变天道;连天上宫阙这些蒙昧的人,都各有各的愿望,活在无日月的地底……我想要什么?” 解碧天自言自语般说着,靠着壁看向奉仞所在的方向,微微低下头,眉头缓缓松开,那种极为锋利的杀气逸散。 下一刻,粘稠的血从他唇边再度涌出,解碧天伸手按住地面,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五指嵌在地上,狠狠刮出几道划痕。奉仞心中一乱,松了掌上的力道,放下火折子,近身探前去扶他,耳畔听到他低不可闻地说了几个字,填在满是血的喉咙里,听不清晰。 “什么?”奉仞搭住他的脉,“你的内息更乱了,这样下去不行。” 解碧天没应答,任由他梳理自己的脉络,再抬起头,冷心冷肺的面孔换上一副恳切的样子:“你既然知道魔功厉害,就知道九死未必有一生。奉仞,看在你我相识一场,你若真愿用几分真心对我,便就此分别,只待日后出去了,还能给我立个衣冠冢,都算是我上辈子积德,我定坟头长百丈草,以答谢小奉大人的记挂。” 奉仞皱起长眉,边往那暴乱不休的丹田内输送内力,边咬牙道:“你若有空胡说八道,不如这会专心运功。” 解碧天低声下气:“我向你求饶。” “那也没用。” “我眼睛都瞎了,你还不死心?”解碧天失笑,像撞到一面固执的南墙。他捂住口,过多的淤血从他指缝流出,“算了,算了……我跟你这傻子说什么?天底下,只有你才会做这种最无回报又不讨好的事;如果你走,那你便不是奉仞了。” 时间流逝,眼前本就模糊的一切开始消融,随着内息的躁动,他的意识也漂泊到了海崖的边界,底下有惊涛骇浪、万年尸骨,成千上百条命债,正于彼岸冷冷地看着他,等待着索求他的报应和罪孽。他已不能去抗衡自己步履向其中走去。 他自负不可一世,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厌恶好人善心,却受尽其恩情,偏偏辜负。不能得偿所愿,大概也是因果一环。 现在,在他体内温和游走的、属于奉仞的内力,竟是他岌岌可危的灵魂,与人世唯一的联系。 奉仞扯着他,使那摇摇欲坠的一切,总是不能彻底摔碎。 ……若自己结局是死于奉仞的剑底,岂非也没有那么寂寞了? 这样想着,解碧天身体倾倒,声息变作呢喃:“早知如此,何必来找万木春,不如多快活几日。不过,招惹你,我却是一点也不后悔……” “解碧天,别闭眼,别睡着,与我说话。”奉仞的细汗悬满鼻尖,伸手扶住解碧天,唤醒他神智,听他倚在肩边说话,声音愈来愈轻,直到轻如一叶枯草落入秋水,涟漪熄灭,奉仞心中不觉被一种茫然充盈。他定坐在原地,不再有一丝内力被对方容纳,石沉大海,无所回馈。 那种感觉,如同揽抱住一具即将焚化的尸首,余烬正热烈地燃烧,而他只能感受焚烧时的温度,却无法制止。 酸涨从心底破开,涌现时刺痛了自己。奉仞反刍解碧天的话语,忽一阵灵光掠过,他一怔,霍然高声道:“万木春、万木春,对!解碧天,有万木春!” 他立刻从怀中内袋深处摸出一个小玉瓶,因几经波折,瓶身裂纹斑驳,再也经不起磕碰。好在里面的东西完好无损,正是他们受神母抚顶那日得到的恩赐,万木春根须做成的仙丹。 虽然不知道霁日是否在其中动了手脚,这东西又是真是假,但如今已经没有其他办法,解碧天命悬一线,唯有一赌而已。 在没有试过之前,怎么知道是对是错?反正,他也是一个傻子而已。 解碧天神思涣散,倦得无法动弹,就算此时被人凌迟也不会抗衡;他的身体又极端地觉得亢奋,使他迫切地想握住一把刀,挥舞斩断什么。眼前的黑暗侵蚀感知,他只觉得身置炼狱业火,听觉也在慢慢消失,剩下某些孤魂野鬼的嚎啕与怨怼。 不过他并不在意,也不恐惧这些东西纠缠着他,即便成为他的一部分。他醒来时,以酒色权欲遗忘,他睡着时,总是在梦中提着游八极,将他们杀了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他也觉得有些厌倦,但他心中总有一抹酷烈的冷焰,使他一次又一次重复这些举动。 俄而,有人离自己很远地说话,那声音自天边传来,空冥得无法分辨。他不知为何,他相信有人在寻找他,竟有点真心实意地想笑一笑,但找不到任何缘由,于是他稍稍停下了脚步。 有人用指压着他的唇,显然急于将紧咬出血的齿关扳开,但不得其法。片刻,一阵微凉的温度靠近,他被钳制着打开下颌,柔软而微湿润的事物覆在唇边,用力抵开牙齿,清香药味混着血,推入他的喉中,很快化成一缕温暖的春水,汇入他的丹田之中。 解碧天感到一阵急剧的疼痛与干涸,轰然腾升而起,与原本身体中难以忍受的灼烧冲撞,要将他撕裂做两半。 他瞬间盗汗淋漓,只凭意识抬起手,在对方离开前,紧紧抓住身前的人。 修行的功法差异,全然相反的底子,使这人此时霜雪铸成一样冰凉,足以慰藉一个在烈火之中的人。 这是燕都的宝玉,以风雪与轻狂雕琢,摔不碎,抹不黑,年轻清润,白璧无瑕,于魔头来说,实在是大补之物。如俘获猎物,解碧天仰头,唇与唇贴合,因渴意而极端贪婪地汲取,犹如平日斗争不休般激烈,意味却与那些全然不同。 他无心顾忌其他,只将手臂圈紧,压住脖颈,过度地予夺。 某一瞬间,对方好像沉浸在昏昏沉沉、晕头转向里,又倏忽惊醒,带着几分慌乱,刻意要分开,解碧天追逐着他,以唇吻游走在下巴,听到彼此混乱的喘息。奉仞那从来自持而冷静的呼吸,亦因蓄饱欲望而沉重,颤动着吹拂在面颊。 疼痛占据了解碧天的一切,这唯一的冷感成了疗愈。 奉仞怀疑解碧天身上的魔功悄然通过内力,侵蚀到自己身上,使过于残暴的热意自面容到胸腔,再蔓延全身,图谋将他也拉下水。否则为何他也有不受控的冲动? 他只是神志不清。奉仞在心里对自己道。 “别睡着,解碧天,不管与我说什么都好。你的周天在变化。”奉仞不能挣开他,两人近得超越朋友或敌人的距离,他抵着他的唇,“绝不要输给它。” 等待回音几乎成了奢求,他希望解碧天突然睁眼,全然无事地、恶劣地笑话他,这只是用来惊吓和试探自己的玩笑,或者用来骗一个吻,他不会与他生气的。但解碧天只是紧紧地圈着他,血腥味覆没洞穴,呼吸像只重伤的困兽。 在这混乱暧昧之时,奉仞抱着他,忽听到一句轻微的、几乎让人怀疑是否错觉的话:“……奉仞,我想活下去。” 第60章 古水光如刀(一) 西漠,暮日血红,自浓黄风尘的边缘跌落。 无情狂风里,四头骆驼背着货物,中间的马拉着一辆简陋的马车,数个布衣斗笠的人行走在沙丘上,努力辨别方向,穿行过越发迷蒙的沙雾,浑身被千颗沙粒刮得生疼。 在队伍前方的不远处,有一座用特殊的砂土与砖块夯筑而成的筒楼,正是在天黑之前他们要寻找到的目的地。自去年极西沙暴倾覆人们的居所,大量人口死散消失,这原本艰苦的国境边缘便人去楼空,朝廷的官员撤离,留下的据点土城,被寄居在此的西漠穷寇占据。 这个孤零零立在西漠里的筒楼,同样是被遗弃的望楼之一,老板将其改建为江湖人落足的羁旅驿站,宿费昂贵。 毕竟在这举目望不到的破地方,随时会遭遇不测,有个可以歇脚的安全地方实在弥足珍贵。 此地不分善恶,没有国法,驿站是唯一可以停靠的地方了。 领头的人用力眯起眼睛,呼喝着同伴往那里加快脚步。今日的天昏沉,霞光也透出一种不详的暗橘色,淡淡地自云层间流动。若是沙暴突然袭来,至少他们有个避难的时间。 好在驿站离得不远,他们配合娴熟,很快驱使骆驼一起接近。领头人上前用力敲响筒楼的门,里面有人应声,随即铁门打开一道空隙,冒出个头发扎在脑后、围着蓝色头巾的少年。 他皮肤黝黑,有张典型西漠人的面孔,打量了他们几眼。 “有信物吗?” 领头人从怀里取出一个很旧的银环,少年对着残余的暮光照了照,看清内环镌刻的一行西漠文字。他侧头瞧了瞧他们的货物,笑了笑:“嘿,原来是达木寨的人,都是这儿自家人,快进来吧!我们这儿一人二十金宿一夜,饭食另算,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第67章 “铁瀚答。”领头人听到这骇人听闻的价钱,面色不变,命后面的人拿出一个布袋,递到少年面前,手扯开布绳,露出里头数十枚金珠,“小兄弟,辛苦你。这是一百二十金,我们五个人,再上顿酒肉;骆驼和马喂饱,明早要赶路。” 少年一见金子,知道是个爽快人,笑得眼睛弯成一道缝儿,转身给他们把铁门彻底拉开。 他们纷纷将骆驼拉进棚里,少年把堂前门帘别着,这行人风尘仆仆地一进来,明里暗里就有无数视线射过来,盯着新来的客人。铁瀚答脱掉斗篷,身量高大,走到马车前,轻轻喊了一声珂娅珠,伸手去掀开车帘。 一只手扶着他手臂,从车上缓缓下来。 筒楼里人声喧杂,碗筷的声音乒乓碎响,互相观察的的江湖客们,一时间微微安静,都不禁将目光留在那马车上的人。 那是个西漠女人,在贫瘠的荒漠中看到这样一个女人,仿佛见到曙光前夕的一抹晕染,看着光彩缓缓自暗处溢出,不敢眨眼,怕错过它弥漫天际的瞬间。她身上不着配饰,有一头丰沛美丽的黑发,卷如海藻,简练披在身后,浓眉绿睛,容色俊丽,唇生得微薄了些,美到具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攻击性,又兼神态冷郁,看起来性情十分倔强。 这诚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但她腹部明显隆起,即便穿着灰黑色的兽毛外披,也能看出是怀胎数月。 即便如此,心中有所邪念的人,也很快打消了念头。一是极西比较忌讳伤害怀孕的女人,怕遭到天神的谴罚,二是敢带着女人随意在极西行动的人,一定不简单。 一行人走了进来,方才寂静一瞬的空气又恢复正常,桌子上烛影颤动,各人埋头喝自己的酒,交头接耳,时而对谁挤眉弄眼,讨论财、色、自己的过去,用烈酒浇灌着五脏六腑,好像才能觉出点活感。 “珂娅珠,你累不累?这里没有粥食,我叫人煮点肉汤给你喝。”铁瀚答小心扶着她走路,温声细语地问。 被唤为珂娅珠的女子对铁瀚答道:“铁瀚答哥,你们一路奔波,又要照顾我,辛苦得多,还是自己先吃些东西。我不饿,有些疲倦,想先到房里休息。” 她的声音倒和外貌很不一样,更清亮,让人听了就心生亲近。 铁瀚答没有勉强,点点头:“好,我待会让人倒碗骆驼奶送上去。”他招呼那少年小二,“小兄弟,快腾出屋子来,先给我妹子住。” 等他们将货物休整一番,珂娅珠已经上了二楼的房屋休息,铁瀚答留了一个身手最好的人看顾她,剩余两人随他下楼,一桌酒肉已经烧热摆好。 他们衣着简朴,出手却很干脆,行动间也是老江湖的做派。铁瀚答摘了面巾头布,背上背着两把弯刀,卸下来时抵在桌上,皮鞘连着刀柄都是绿色的,是罕见的上等鼍龙皮。 看到他这两把绿弯刀,常居西漠的人心中有数:达木寨里本是西漠一帮替人走货的本土人,男女老少皆习武,聚集了一批好手,听说当家的和人火并,却一起死在天灾下,群龙无首,里头的人也作鸟雀散。这铁瀚答就是达木寨寨主的儿子,寨主尸骨无存,那两把弯刀是他在沙子里捡回来的。 现在,他还在给父亲跑先前没走完的货,至于那个叫珂娅珠的妇人,倒是无人知晓究竟是谁。铁瀚答对她小意温柔,走货都带着她,想来许是情人或妻子。 他们的货物是什么,其中是否有利可图?铁瀚答的身手,比起自己是输是赢?若想杀人越货,又能否做干净? 诸人心思各异地盘算着,红日终于西沉殆尽,窗外望出去,可以见到一角苍穹,漆黑如天神的瞳珠。 夜渐深了,风暴呼啸的声音也渐渐剧烈起来,鬼哭狼嚎,宛如恶鬼夜啼,良久贴在门窗外。筒楼里许多人还没睡,这年头在外面打个盹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人们抱着武器,倚靠在墙边、桌边,闭着眼或睁着眼,喝着酒或醉着酒,擦刃,低声交谈,枯坐着等天亮。 铁门又被敲响。 一声急过一声,隆隆急躁,简直像有头老虎用力撞着门。 小二打个哈欠从后堂出来,拿过烛台,有气无力喊道:“来啦来啦,敲那么急干什么呀,活不过今晚催命啊!” 他没开锁,照旧拉开道一指宽的空隙,要看究竟是谁半夜投宿,却没想,那空隙方开出一线,银光已经从外刺入,薄似雪光,轻轻切下,瞬间将铁锁分成两半,直接带着链子哐当掉到地上。 小二拉门的手也被切掉了一根手指,咕噜噜滚到铁锁边。 他呆呆地站着,好像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铁门轰然被人踹开,三个黑衣的高大武人穿着厚重棉衣,阔步走了进来;等到他们无视小二、擦肩而过时,小二才突然爆发出一声难以忍受的尖叫,手指断口的血猝然喷了出来,溅红了他半边脸。 筒楼的前堂不算小,但等三个人走进来之后,顿时变得很逼仄,堂前被他们的影子填满,烛光也太过于暗,不能照亮他们的形容。 那种压迫感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许多人在那一瞬间就察觉了杀气,手靠近自己的武器。零星几个不会武功、普通露宿的人默默退到角落,尽量不波及自己。 三个黑衣人环视一圈,眼睛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因带着斗笠面巾,看不清面容,身上的衣服也罩得严严实实。被他们审视过的人,都同时感到一阵锋芒在背。 这是三个高手,至少比他们绝大多数人还要厉害。 看过后,为首的黑衣人开口道:“惊扰各位,玉鹞儿在不在这里?” “笑面麻雀”玉鹞儿? 众人心中疑惑:这玉鹞儿的名号不小,但出名出在关内。她精通一手盗术,胡作非为好些年,却一向在民间有侠女的称号,只因她劫来的富,大多散给了穷人,很多人不会讨厌这种人。要说她有什么恩怨债在身上,也不过是她这人最喜欢盗“不能偷的宝贝”,东西越被看得紧,她就越要试一试,惹下许多盗窃案,偏偏每次都捉不到她,让各路大人气得牙痒痒,日日担心受怕宝物被窃走。 玉鹞儿的名号不陌生,可她的脸却从来没有人见过,只知道是女人,多大,多高,都毫不知情,一个神盗若让人看见了脸,又怎么能再行事? 这三个黑衣人骤然出现在这里,听口音是南边来的,如今环境恶劣,关内封门,能让他们不惜追到西漠,必然不是小事。 见没人回答,为首的从怀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一振,玉鹞儿的画像便在众人目光下展现。 只这一眼,就有人的目光飘向铁瀚答那一桌。 这动作极为细微,也是完全的下意识反应,黑衣人却足够敏锐,立刻抓住这一瞬的神态变动,往那边看去:铁瀚答三个人没搭理他们的存在,自顾自倒酒相碰,大酒大肉地吃着。 他抬手让身后两人站在原地,阔步走过去,将画像放到桌上,用一锭五十两的金子压着。 “不知阁下可曾见过这个人?” 铁瀚答掀了掀眼皮:“西漠这么大,我没工夫把所有女人的长相记住,何况这是你们中原江南上的人。” “玉鹞儿是,但她未必是。”黑衣人不紧不慢地看了一眼他的刀,“看这刀,阁下是达木寨的铁瀚答大侠?” “是我。” “听闻令尊年轻时打遍西漠数年,而铁瀚答大侠在西漠一带行走,言出必行,还继承了一手刀法,颇有令尊之风。” 铁瀚答淡淡道:“你奉承得太多,我能给你的太少。” 黑衣人笑起来,没刻意压沉声音,这会听起来不过是个很年轻的青年,笑声里没多少温度,只是逢场而为,反而让人心里发寒。他毫不客气,直接坐在铁瀚答空着的对面,继续自顾自说下去:“有幸见到铁瀚答大侠,不禁让我想起一些故事。阁下是少年英雄,却至今未娶妻生子,连红颜情缘都不曾有过,我倒听闻一些有意思的事。” 铁瀚答不留情面地冷冷道:“我希望你不说。” 黑衣人显然不打算尊重他的意见:“令尊性格豪迈,常收留无处可去的兄弟朋友,达木寨中就有个与他过命之交的挚友。这个人有一身探囊取物的神技,最终都传授给自己的爱女。 “而你,铁瀚答大侠,你同令尊挚友之女,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本你们父母有意在成年后定下姻亲,只可惜她十八岁就选择离开西漠,因此两人分别数年。再见时,你成了达木寨当家,她却已经并非当年的少女,非但伤势严重,还怀上一个不知生父的……孽、种。” 最后两个字缓缓加重,脱口瞬间,铁瀚答身边两个弟兄已经怒不可恕,猛地摔碎手中酒坛子,铮然抽出兵器对准黑衣人。 刀剑一拔,气氛便变得极为紧张压抑,颤鸣的金铁照映着黑衣人的眼睛。 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些,铁瀚答也不再神色平静,那扮演浑不在意的水面生出教人难以忍受的波澜,使他紧紧捏着手中的碗。瓷边在他掌心下龟裂,一松开必然粉碎,他冷冷看着黑衣人,抿着唇一语不发。 第68章 黑衣人叹了口气:“世事难料,有些缘分不抓住,便只会徒增遗憾。” 铁瀚答沉默片刻,道:“没有生来就是孽种的孩子,孩子不知道自己的降生,不该承父母的恩怨。” “好!铁瀚答大侠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故而虽然心如刀割,但仍选择好好照顾着昔年心爱的人,在下敬佩。”黑衣人对眼前的兵刃视若无睹,手指轻轻在桌上敲着,笃,笃,笃,轻微的响声让人心弦紧绷,“铁瀚答大侠可知,恰好玉鹞儿就是西漠人,十八岁,她背井离乡来到南边,三年后,名声大噪。又过了六年,她偷了一样东西,跑回了西漠。” 敲击声停了下来。 “玉鹞儿的本名,是叫珂娅珠吧。” 第61章 古水光如刀(二) 筒楼堂内很安静,安静得连呼吸都变成一种打扰,默契地隔岸观火,将他人的故事当做聊资,而黑衣人的意味太明白不过,笑面麻雀的秘辛也一样俗得掉牙。铁瀚答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他坐在那里,脊背笔直,四周视线汇聚在他们两人身上,充满探究、了然、讥诮、不屑、怜悯…… 黑衣人问:“铁瀚答大侠,你不说些什么?” “不妨说你想听什么?”铁瀚答拿起酒碗,将残酒喝完,“你们南人的事,跟我们西漠人无关。你们深夜前来,不受马贼横拦,还特地遮掩刀器,看来是本不该来这里的人。” 黑衣人眉头聚敛,气势不觉间沉凝,复低声一笑,碾了碾地面上的酒坛残渣。 “玉鹞儿对你无意,你待她有情,你护着她,她心里却也不会有你。她这次偷走的,已经远不是她能碰的东西,即便是千金也买不起。西漠可以少一个珂娅珠,而达木寨不能再失去一个少当家……” “南蛮子尽在这放屁!”站在右边的汉子怒喝,刀光一震,打断男人的声音,“谁知道你们这些人说话是真是假?说了不认识玉鹞儿,你敢招惹我们当家,别怪我们刀下无情。” 话音未落,黑衣人突然抬手,只见他两指倏忽一夹刀刃,就如蝴蝶振动了一下翅膀,极为含蓄地掠夺,微微的风流还没能被察觉,那阔刀竟受力发出一阵堪折的响声。 拿刀的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内堂的布帘猛地被人掀了起来,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响得像一串热烈的鞭炮:“操你们祖宗的,吵什么吵,别在老娘这找麻烦。”风声从柜台卷到桌前,汉子连人带刀,被女人一搡肩膀,跌坐回去,与那夹着刀的手指力道两相弹开。 他才发现自己的虎口一阵酸麻,刀顿时砸到地上,嵌进木板里。 穿金戴银的女人一脚踢开黑衣人坐着的椅子,拦在桌前,她捉起压在通缉令上的金子,在手里颠了颠:“五十两金子,当做赔我伙计的药钱。我的地盘,不允许闹事打砸,楼里没有空房了,你们若不想出去吃沙暴,还是等过了夜、出了门再计较恩怨吧。” 她貌若桃花,显然喝了不少酒,已是半老徐娘,举止却十分粗野,五十两金子买那伙计的命都绰绰有余,她还敢狮子大开口,真不愧是这间黑店的掌柜。 站在门口那两人有意说什么,黑衣人摆了摆手,任由女人跨腿蹬在自己面前,他微微一笑:“五十两金子太少,五百两如何?莺风掌柜,你若肯交出玉鹞儿,两日后我必双手奉上,并珍珠五斗,白面二十斤,决不食言。” 这叫价连堂内许多江湖亡命徒都蠢蠢欲动。 莺风眼睛在男人身上一转,忽笑了一笑,简陋古朴的堂内盛满她的光华,她像一条蛇盘缠到黑衣人膝上,紫色裙摆荡成涟漪,圈住男人。 男人仍平稳冷静地坐着,任她染凤红花的指甲绕着自己露出的一缕乱发。 “价钱好谈嘛,大人?不过那个女人肚子里头还有一个孩子,得算两条命,那可就不止五百两金子了……”她含着笑,柔情蜜语地撒娇,目光一动,面容突兀掠过一抹惊愕,黑衣人发觉她神色变化,立刻抬手捉住莺风手腕,毫不怜香惜玉地摔出去。 一切已晚,自己披在身上的黑色披风,被莺风用力扯裂,一片刺眼的红色瞬间扬起,喷薄在视野里,所有人悚然失色。 锵——! 满堂兵刃将三个黑衣人围起,林立于四周,烛光激烈晃动,被杀气逼得倾倒,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 “他奶奶的,难怪藏头露尾!杀了这三个断金卫!” 有人怒喝,瞬间所有身影急动,狠毒的刀光网罗作天瀑,倾盆而下。 断金司受皇命,成立二十年,缉拿要犯、插手江湖,无往不利,一群天子走狗,要了多少人的命,早已受武林所排斥忌惮。如今在这筒楼之中的,谁不是身负命债恩仇、满身腥风血雨? 若换在平日,他们未必敢和断金司动手,但今夜沙暴不止,不过三个人,死在这荒野,谁又知道是谁? “我呸,晦气!断金司还管到老娘这里了?”莺风被丢出,身如飞燕,凌空翻上柜案,半跪着看他们三人身陷围杀,得意地叉腰啐了一口,正要摸出柜台下自己的刀加入,却听到几声模糊的痛苦呻吟,自楼上传来,隔着发霉的木板,细得像雨后将死的鸟鸣。 噔噔的脚步声完全淹没在杀伐声里,有人急急翻下楼梯,是铁瀚答的手下。 他汗如雨下,看到围杀的场面又是一愣,附在铁瀚答耳边,几分语无伦次:“当家的,珂娅珠突然腹疼得厉害,是不是、是不是要生了?” 铁瀚答骤然色变,珂娅珠不过怀胎九月,先前又大伤元气,如今早产,恐怕连性命都有难。这里却是西漠最偏远的地方,风沙临头,唯有筒楼可以遮挡灾难,此时此刻,又能从何处找来稳婆? 方才人人听闻铁瀚答与玉鹞儿的往事,各有异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铁瀚答都不为所动,现在却面色惨白,几乎六神无主。 莺风耳尖听到只言片语,又看他们几个男人的脸色,哪里猜不出来,眉毛拧起,气打不过一处:“真是孽种,亲娘的命也索,一百二十金收个赔本买卖,可别坏了我这风水宝地。你,快去烧两壶热酒呀!”说罢跺脚跳下台面,风风火火跑上楼梯,往珂娅珠的房间而去。 转眼间,堂前的断金卫已经料理掉身前一圈人,尸体与兵器横陈,被后来者踩踏覆盖,有人见势不妙,直接翻窗跑路。 打头说话的断金卫身手远超身后两个下属,对铁瀚答那边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剩下的你们解决,我去抓她。” 他刀势沉稳悍然,足够狠辣,杀人时绝不多浪费多余的功夫,连破绽都让人不敢出手;当下砍翻一人,袖中弹出钢绳钩,踩着尸首吊上房梁,越出重围。 他一起一落,快步想跟上莺风,耳朵动了动,霎时翻身挡住身后砍来的一刀,眼前绿光幽幽闪动,铁瀚答另一把刀已经朝左肋下穿来! 断金卫压着他右手的刀往下带,卡着刀锋顶开。两人内力强盛,一时僵持不下,铁瀚答面色冷峻,紧紧盯着对方藏起来的脸。 他忽缓缓道:“你说了很多都是对的,只有一点不对。” 那领头的断金卫看着他,倒真的开口问:“什么?” “无论是珂娅珠还是玉鹞儿,我待她好,只为了兄妹之情。她视我做哥哥,那么保护妹妹,就是哥哥天经地义的责任。”他沉声冷斥,眼珠迸发着极亮的寒光,“你以为我们像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人一样?为了自己,你们什么都可以舍弃出卖。” “——像你这样的豺狼,又怎么会懂得人的感情?” 铁瀚答大喝一声,震开他的刀,内力凶悍,断金卫两步后退,却没有立刻上前。 他甩掉刀上的血,这会没有急于捉拿玉鹞儿,收敛了玩味的姿态,对铁瀚答道:“铁瀚答大侠,此事与你无关,我敬重你的为人,我再问一遍,你执意要拦?” 铁瀚答平静地说:“我活着,你就不能上去一步。” 断金卫没发怒,只是点点头,拿出自己的腰牌:“我任断金卫副指挥使左副官,名为吕西薄,此次受天家旨意,前来捉拿玉鹞儿。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铁瀚答,你可有未竟之事?在你死后,我定尽力而为。” 言语间,仿佛笃定对方一定会死在自己的刀下。 铁瀚答忽然哈哈大笑,那种笑声比寒鸦还要更为萧然,比火焰更为豪烈,比野兽更为凶狠,回荡在筒楼之中,耳畔的杀伐声都不足以掩盖分毫。连正在生死相斗的江湖客,都不禁侧目。 绿色的双刀在他的手中,珂娅珠在楼上。 那还有什么后退的理由? 他的血在亲人死后,许久没有这么热。 铁瀚答将双刀持在手中,微微蹲下身,目光灼热。 “谁死谁败,还未可知。自负的家伙,你死后的愿望,我可不会帮你实现。” 第62章 古水光如刀(三) 玉鹞儿做一个大盗已经有很多年,她有麻雀一样更迅疾敏锐的轻功,有麻雀一样不羁游荡的生活,有麻雀一样不能豢养的性情。 第69章 她还有笑容。 永远没有烦恼和忧郁的笑容,自由自在的笑容,一定会让人忍不住原谅她的笑容。 当玉鹞儿出现的时候,她想要什么,只需轻轻探手,世间所有东西都会展翅落到她的怀里,而拼命试图捕捉她的人,只能听到或看到她的笑,他们记不住玉鹞儿的脸,但那可恶又可爱的笑容或许会使对方铭记到死后。 玉鹞儿从没有失手过,简直像个传奇,或者妖怪,受惠于她的人们口口相传,她的名气越来越大,笑面麻雀渐渐成了让很多人知晓的家伙。但毕竟她不是麻雀,是有七情六欲的人,是比麻雀更复杂的动物。 世间没有永远快乐自在的人。 玉鹞儿就躺在这张简陋而布满污垢的木板床,没有一丝光鲜修饰,没有一个人陪伴,身下只有一张皮毛大裘。她忽冷忽热,突如其来的早产临盆,仿佛一只手伸进她的身躯里,搅弄着血肉,她的生命随之一起流走。 眼前有一片疯狂闪动的白光,一阵阵剧痛要将她撕裂成两半,她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昏过去了,还是醒着。 耳畔隆隆响动,皇宫,药阁,沙暴,铁瀚答,断金卫,笑声,哭声,怒吼声……还有一个在白光深处的黑影,无论如何靠近都保持着恒定的距离,断了右腿的黑马跪坐在他身后,他也跪坐着,竖在地上的刀和影子并在一起,像把剪子,将两人之间的桥剪断。 他说,珂娅珠,你尽管恨我吧。 玉鹞儿霍然睁开眼,一汪红色的火跳进眼里,覆没白光,陌生的女人站在自己面前,衣袖扎紧,将一口热酒喷在刀刃上,辛辣的水珠溅了满墙,烛影抖了一抖。 匕首已经烤得发红,莺风扭过头,看着床面上浑身汗水、毫无血色的女人。 玉鹞儿听到她的声音远远传来:“这孩子生下来,不是死胎,多半也要早夭。非但如此,你的命也未必能保下。” 死胎?玉鹞儿不想哭,反而想笑起来,像从前一样,无论发生什么,只要笑,她自信依靠自己,一切总会迎刃而解。但此刻她一点也无法笑出来,只能喘息。 疼痛像一个漩涡,里头孱弱的骨肉吃着她,竭力想爬出来。 刀往她的身下而去:“我听过你,你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让断金卫的副官亲自追到这里,你偷了什么?” “是……是成圣丹……天地间唯一一颗可以起死回生的药。”玉鹞儿低声道,那不是寻常人可以服用的丹药,被重重宫墙锁在最内里。 “你病了?” “……不是我。” “原来又是个痴情种。”看客冷笑,“你难道不知,谁付出的真情多,谁就一定容易被辜负?” 玉鹞儿知道,只是从前固执不信,以为只要真心相待,终有一日可以融化死铁一样的情人。玉鹞儿十三岁认识他,十六岁离开他,二十三岁回来找他,她相信并非他们之间没有爱,可他永远无动于衷,犹如冷漠的流水照出玉鹞儿的心魔。 玉鹞儿可以为他留在西漠,他却不愿意与她离开? 他已成了执念。 也许玉鹞儿只是为了能赢一次。 为了让他像普通人一样活着,跟自己离开西漠,玉鹞儿不惜在宫中偷来了成圣丹,却也因此受了重伤,又在途中意外得知腹中孩子的存在。 这是离开那夜的意外,流产的药物不难找,一刀也能够了结。自那日起,她仿佛变了个人,在逃亡的路上失去所有笑容,沉默寡言地游走在各地,她时而后悔,时而自语咒骂,对着刀面发呆,和自己、和他较着胜负。 伤势没能及时地疗愈,她疲于奔命,几次险些被断金卫抓住,那些人是猎犬,穷追不舍,她的真容又已经暴露,关内已经容不下她了。这样走着,走着,她突然很害怕,害怕死,害怕尸首面目全非、流落异乡,死是未知的黑暗,也许那个寂静的世界没有人会陪着你。 她不要自己那么可怜,所以她将成圣丹吞了下去。 “救救我……”玉鹞儿唇齿开合,模糊的视野里黑影已经消逝,她突然生出一股力气,紧紧抓住莺风的手腕,几乎嘶吼,“……我不想死!” 莺风说,往南行三百里,那里的关隘有马贼和西漠旧部联合的寨子,高手如云,据地为王,连断金卫都不能靠近,那是你唯一的活路。 过于孱弱的婴儿藏在襁褓里,孩子终究生了下来,成圣丹让她的身体度过这次劫难。玉鹞儿披上毛裘,带上斗笠,从筒楼的地道钻出去,骑着莺风给她的骆驼,几颗恢复气血的药物,连夜往南边去,与铁瀚答连临别一面都见不到。 那天服下成圣丹后,她的重伤得到了极为神奇的恢复,昏倒于西漠,睁眼就看到铁瀚答,玉鹞儿鼻尖发酸,委屈瞬间从心里涌出,忍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铁瀚答手足无措,如同小时候不小心将她最喜欢的风车弄坏。 笑面麻雀销声匿迹,珂娅珠回到西漠。 她和铁瀚答一起走,坐在颠沛的马车里,看着数月来天地剧变,万物凋零,亲人离散,听说这是千年一遇的天灾,几乎毁灭半边西漠。自己曾如何在这片土地发芽长大,竟恍如隔世。 那个男人她不想再见,也许他也一样,没有人输,也没有人赢,只是寻常地沦为怨偶。 活着不会比死更可怕。 断金卫重新追了上来,玉鹞儿的骆驼被射死了,她借着几度的风沙,藏匿在沙丘戈壁间,但已经水粮断绝。她怎么带着孩子走?怎么抵达关隘?她下意识逃避一个现实:断金卫追过来了,那么铁瀚答又在哪里?这些俗套的,关乎生存的问题,突然挤满了玉鹞儿的脑袋,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羽翼上,寸步难行。 玉鹞儿伏坐在沙面,汗水濡湿头发,顺着颈流动,她将孩子藏进乱石的空隙之间,这里有个天然蚀空的小洞穴,可以将这么小的孩子遮掩住。她呆呆看着孩子苍白的脸,想伸手,又一下蜷缩起手指,剧烈地颤动,咬在牙齿间。 她系紧面巾,狠心站起来,扭过头,独身继续往南边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流着泪,喃喃自语:“你是个孽种,本就不该生下来,偏偏又要来到这人世,从今后你这条命是死是活,就由天注定造化……我已经救不了你,我连自己也救不了,你我亲缘至此,娘无可奈何。” “你要恨,就恨一个叫解忘锋的人!” 说罢,玉鹞儿用力跑了起来,为了逃避身后追来的啼哭,风沙黄雾,吹彻西关,把人的身形吞没,远离了,然后彻底不见踪影。 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独自哭了一会儿,也安静下来,他没有多少气力啼哭了,连呼吸都很困难。 日落西山,整个黄色的沙漠被黑暗笼罩,幽蓝色深邃而浓稠,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阴云滚动,到半夜,寒风凄厉地鬼啸,雨下了起来。 婴儿的呼吸也更加微弱了,西漠温差极大,襁褓不够温暖,没有人会发现他。 有声音接近,轻轻地踩着雨水,把洞口挡住,影子融化在雨夜里,毛发湿透,灵巧地钻入洞穴避雨。 来者发现了藏在这里的弃婴,谨慎地伏下身体。 刚丧子的母狼低下头,拱了拱襁褓里的婴儿,婴儿慢慢睁着眼,没哭,没怕,仿佛觉得痒,竟然笑起来,伸出手摸它的鼻子。母狼身上的温度,犹如小小的灼日,身躯里跳动着一颗强健的心脏,贴在他身上。 它发出呼噜的声音,躺下去,尾巴蜷缩,将弃婴揽在肚皮。 十日,三十日,一百日,一年。 母狼用狼奶哺乳他,使他得以长大;用温度和气味包裹他,使狼群不伤害他。被遗弃的孩子学着它们的习性,也慢慢长大,懵懂地看它们捕猎,从豺,到沙鼠,再到沙面下聊胜于无的虫类。后来它们开始聚拢起来捕猎人,西漠的活物越来越少了,只有人的尸体可以使它们饱腹。 他是一个异类,许多狼虽然不驱逐他,但也并不算接纳他。夜晚时,母狼带着他远离狼群,在洞穴里时刻守卫着他,相依为命着,汲取一夜温暖。 西漠的人越来越少,不过还是常能看到一些人往来,他骑在母狼背上,被带着奔跑于荒漠,戈壁间风沙动荡,远远看到过很多人。有杀人的,有一起找东西的,有贩卖孩子的,还有很多背着东西,拉着骆驼穿行在西漠的人。 看他们的行为,是一种崭新的乐趣,模仿人,也成了他的游戏。 他发现他可以像他们一样站起来走,可以像他们一样发出差不多的声音,他浑身没有厚重的毛发,在水面看到过自己的样子,这一切隐约印证着他和狼群截然不同。不过他并不在意,毕竟他和人们也完全不同。 有一天他为了看清楚,不慎走得太近,被人察觉。几个满身风尘的年轻人围坐在篝火前,错愕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存在,面面相觑,有人反应过来后立刻起身,快步走过来,轻轻将他抱了起来。 那人细细地上下打量着他。 第70章 “怎么会有个孩子?” “怕是别人丢下的,唉……真可怜,才多大的孩子,生而不养,何其残忍。” “不然,我们将他带上?”旁边的年轻女人提议,“左右这次我们的勘测已经结束,多带一个孩子也不麻烦,把他带出西漠,去雷州或者苏州,找户人家托养。”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他听不懂,不明所以,只是睁着眼懵懂看人,任由他们折叠布料,穿裹在自己身上。他觉得有点滑稽,笑了起来,他们却更高兴一样,摸着他的头。 旅客从背筐里拿出一个土黄色的石头,那是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味道,没有生肉的血腥气,没有虫类的酸涩,没有任何尘沙气味,只有令人饥饿的香气,枯草根部最嫩的地方也不及万分之一。 青年把干粮麦饼掰碎,混在马奶里喂给他吃,他狼吞虎咽,第一次得到味觉。他很喜欢,他想要一直吃到这些东西。 夜深了,他们抱着他睡下,衣物盖在他身上,残余的篝火迸溅着火星,燃烧得将近熄灭。若有人醒来,在夜里看到这个孩子睁着的眼睛,一定会感到恐惧与后悔,那完全是一双与狼一样阴绿冰冷的眼睛。 狼的呼啸声由远及近,人们被惊醒,纷纷起来,拔出防身的武器。月光照亮沙丘上蔓延出的一线灰黑色,他站在这几个人的身后,与统领着狼群的母狼对上了视线。 狼嚎和哀叫撕破寂静的夜,那一夜,狼得到了食物,他也得到了喜欢的东西,从他们的行囊里翻找出土黄色的、散发着香气的软石头。 这是一次大捷,他很快得到了狼群的认可,他兴致勃勃地和母狼撕扯着布料,回到洞穴后,胡乱地模仿人包住自己的身体。 然后他再一次接近了西漠中的旅客。 一次,两次,三次,他们追击着人的足迹,蛰伏在暗处等候下一次狩猎,茹毛饮血,欢欣鼓舞。 第四次,他已经熟练,学会了简单的用语,甚至俘获了一车商客的信任。同时他无师自通学会了一点计谋,譬如将篝火中燃烧的木枝,丢入马车,焚烧货物,商队大乱,然后狼从黑暗中窜出,咬断人的喉咙。 猝不及防的商队很快会溃乱成散沙。 哀嚎声与尖叫声彻夜不止,马车翻倒,血浇入沙地下,引来诸多残存的野兽。收留他入商队的男人跌坐在地上,望着惨剧浑身打颤,动也动不了。狼群向他接近,毛发耸起的野兽们簇拥着孩子,漆黑里一片绿星闪烁,麻木而饥渴,贪婪而冷酷,再分不清人与狼。 男人原本和善的面容变得狰狞,悲愤,迸发出恨意的红光,比火焰更浓烈。 “阿木河……阿木河……”男人跪在地面,口齿不清地呢喃,姿态狂乱地挥舞着手,通红着眼对他喊,“阿木河!你是带来罪孽与恶欲的邪魔啊!” 孩子站在他数步外,张了张唇,总用野兽般的气声交流呼喊的喉咙,断断续续发出相似的音节,学着疯了的男人念那三个字。 “阿……阿……木……河……” 狼从他身边经过,涌动着的黑色河流渐渐淹没了男人的声音,血的颜色和西漠日暮时的太阳一样红。他抬起头,这夜的月光落了下来,一片冰凉凉。 他的声音越来越流畅,越来越响亮。 于是,阿木河成为了他第一个名字。 第63章 古水光如刀(四) 天灾第二年,世界眨眼翻天覆地,不停地坍塌着,他们居住之地的边缘,同人一样往东边迁去。食物越来越少,死去的狼也越来越多,只留下更狡猾、更聪明、更凶狠的同类。 阿木河扮演被遗弃的稚儿,他天生善于挑选猎物,诱骗过客的手段越来越成熟,他模仿一个接一个孩子,他学会了用布将自己裹起来,学会了用双腿走路,越来越像人。 他们捕猎的猎物每每都在毫无防备之时,沦为野兽的口中餐。 关于阿木河的传说,也在西漠甚嚣尘上,他们没见过他的样子,只从残骸与遗迹得知前人经历的惨案,经由杜撰和谣言,神秘可怖的传言一时不绝,人们不再涉入狼群的领域。再后来出现的,无非都是亡命之徒,身怀刀剑兵器,狼群嗅闻出那并非是他们能够轻易吞食的猎物。 第三年,母狼在某次沙暴后,被突然出现的、带有毒齿的鼠类袭击。 毒素慢慢侵入它的血肉,它跑不动,走不动,一日比一日虚弱,被争夺掉头狼的位置,再后来就失明,伏在洞穴之中,嗬嗬地喘息。 失去狩猎能力,只剩下死路,狼群会舍弃累赘。 阿木河坐在它的身边,看着日升月落,西漠一成不变,沙石沉默,秃鹫盘旋。如此这般数次昼夜更替,母狼终于没有了一丝声息。 秃鹫忽然伏低,向洞穴撞来,扑落在石块之间。阿木河扯下脖子上挂着的狼牙,用力刺进它的下足,秃鹫凄厉地叫了起来,扑打翅膀,两相厮杀起来。 羽毛乱飞,阿木河以骨刺扎进秃鹫的眼睛取胜,血溅到脸上,狼狈的秃鹫挣扎着,终于飞离了洞穴,摇摇晃晃远去。 阿木河用头拱了拱母狼,母狼没有动,他又攀前去看,母狼的眼睛被蓝灰色的翳块覆盖,静静地躺在那里,死水一般,褪去了往日的温柔。那些人被狼咬破喉咙时,也这样一动不动,胸腔里不再有跳动的声音。原来狼也一样。 死是最公平的存在。 和秃鹫一番缠斗,他已经精疲力尽,伏在母狼的身上,饥饿感一阵又一阵涌出来,肚子里像破了个洞,有头很小的野兽,发出呼噜声。荒芜的地方,仅凭他,要怎样捕猎?洞穴空无一物,先前寻来的粮食已经吃完了,再次迁徙的狼群不回来了。 什么也没有了。 还有一头狼的肉。 好饿。阿木河想,好饿。 他又缓缓地起来了,摸到了另一把骨刺,尖利苍白的顶端突出,这是母狼精心挑选、放在窝里给阿木河的。 骨刺拖在地上,往半空滑去,阿木河的手指穿行于母狼的毛发,草地一般柔软,不同于渐渐僵冷的血肉。 肚子又痉挛着,伴随无可忍受的空洞感和饥饿感。 细微的脚步声一轻一重,从背后传来,阿木河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来人。 高大的影子盖住整座洞穴,被月色拉长,庞大而静止,几乎鬼魅。男人的面孔背光,和阿木河对视着。 瘦小的孩子蓬头垢面,卷曲的乱发掩住他大半张脸,以男人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伏在一具狼尸上,手握着悬而未决的骨刺,满脸满身都血,刺眼鲜红,格外诡异,教人生出对未知的恐惧。 男人从不多事心善,对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孩子毫无兴趣,也没有打算停留,这一切都和他无关。 但在转身前,透过乱发,有一种极为专注的目光照过来,不像是一个孩子,那种平静冷漠的背后,最原本的欲望旺盛扭动,可以焚毁一切,直到恶欲得到餍足。 他忽感到一阵从骨髓里升起的战栗和亲近。 冥冥中,若有所感,牵引着他。 他的直觉总是很准。 他又动了起来,走路的速度很慢,又很稳,仿佛对每一步都慎重对待,先迈左腿,再迈右腿,需要用劲拖起——竟是个坡脚。 阿木河以护食的姿态挡住母狼,面无表情看着他。 男人的面容也被微光照亮了些许,露出一张胡子拉杂的脸,因为精瘦,显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黑,从下往上看时,透出阴郁的病态。 他已经不年轻了,不修边幅,还有些瘦脱了形,但仍能一把将阿木河提了起来,夹在胁下,做起来轻而易举。而阿木河分明知道他要抓住自己,却没能有一丝反抗的余地,瞬间落入他的掌心,连挣扎都没办法。这是一个比他强大太多的男人,阿木河还不知道这一日会改变什么,他只是想到自己也许能活下去了。 “会不会说话?” “……呃,河,阿木河……” “原来近年的谣言,是一个孩子。真可笑。”男人说着,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他带着阿木河,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一深一浅的足迹,蜿蜒向北边…… 解忘锋独居在西漠北部一个小小的瓦房,远隔人烟,整座屋子看起来摇摇欲坠,一阵风都能吹塌,每次沙暴后都要修补,屋子外搭了个棚子,养着一匹断了右腿的黑马。 坡脚人和坡脚马,现在又多了一个狼群里长大、同野兽无异的孩子,三个活物怪异地生存在同一屋檐下,漫天黄沙,暴雨狂风,这般斗转星移,连生命也能望到贫瘠的尽头。 解忘锋将他捡回来,并没有置之不理,也没有一点好奇阿木河身上的事,而是开始教授阿木河人类的行为。阿木河学习的速度与反应,远超过三岁孩子,连十几岁的少年都未必有他的敏锐与聪敏,他的专注与天赋已非常人所能及。看着他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开始长大,解忘锋偶尔也会想起那些关于邪魔的传言,阿木河伪装成孩子,用虚假的话语欺骗过路的人,将他们化为孽报的养料。 第71章 解忘锋的日子过得极为清贫,平日只吃素,对什么都透露出一种不在意的冷漠,仿佛一个死物,一只蜉蝣,循环着一日复一日。活在这里,解忘锋似乎不缺金银,也不担心饿死,他不过磨着几把乏善可陈的铁刀,可每过两三个月,总有一个人上门找他,进屋与他坐谈半个时辰,随后运来整整数月的粮食。 偶尔,解忘锋磨完刀,会举着刀挥出几个招式。阿木河窥视西漠中的人时,见过不少武人,他们也用刀,刀是最干脆简单的杀人之器,只要有刀,谁都能用它杀人。解忘锋所挥出的招式,也不过是简单的几个动作,切开尘沙,风趋避着刀锋,朴素的铁刀发出隆重的低鸣。 比阿木河见过的任何一种杀人的招数更纯粹,抹除所有冗杂的、繁复的念头,隔绝所有感情,刀在解忘锋手里,只是为了杀人而已。仅凭此,他不会输。 阿木河日日窥伺,偷学会了其中的一刀。 有一日他以此杀了一只沙鼠,被解忘锋看见。那是阿木河第一次在解忘锋脸上,看到除了心如死灰以外的神情,猝然涌出的情感,竟无法分辨是狂喜还是狂悲。 他本毫无血色的脸变得通红,死死看着阿木河,不知道在想什么,冷漠的脸上透出隐隐疯魔的希冀。 他冲上来,搭住阿木河的脉,一缕炙热又阴邪的内力冲入丹田,阿木河只感到微微一痛,便什么也没有了。他疑惑地抬头,看着解忘锋。 解忘锋抓住他的肩膀,厉声追问:“你吃过成圣丹?怎么来的?谁给你的?”他又摇头,自言自语地否定,“不对,不对,孩子的身体是无法承受的……可你确实学会了……” 如猜想到什么,他微微后退一步,低下头,阿木河看到他的手颤动,连带着整副削瘦的身体晃动。 “好……好……”解忘锋又笑了起来,满含着阿木河不能懂的情感,倏忽提起未磨好的另一把刀,刀光一掠,往阿木河身上挥砍下去! 阿木河举刀,用他学来的一刀抵挡住解忘锋的刀,但那不过是螳臂挡车,下一刀紧接着迎面而来,没有任何迟疑,将他摔打在地。解忘锋用的是刀背,但力道几乎将他的手臂折断,阿木河整个脑袋嗡嗡作响,有股细流从左耳开始流出,剧痛火辣辣烧上感官。 下一刀又来了,依然凶悍而无情。 阿木河立刻翻滚,如野兽的直觉,从地面窜起来,但又徒劳地被刀追上,又一次摔飞出去。 这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阿木河已奄奄一息卧倒在地,只有手紧紧抓着刀。解忘锋的阴影重新覆盖了他,第一次见到时,他的影子也如此庞大而恐怖,拢聚着深邃的阴郁。 豁口的刀背扬起,往下,阿木河没有眨眼,胸膛不停喘息着,额头擦伤的血混了汗,刺痛无比,黏着他的眼皮。 刀来了! 原本死气沉沉的阿木河,突兀在一瞬间暴起,他没有避开解忘锋的刀,反而握着短刀,不再做那抵挡的一刀,而是变式为刺,变防为攻,挥出与解忘锋方才用过的一模一样的招数,狠狠往解忘锋的喉咙贯去。 解忘锋的刀擦着他的脸,钉进地里,阿木河的刀也没能刺进喉咙,只扎进解忘锋的肩膀,伤口不深,只渗出些血迹在衣上。 黑马发出低低的呼叫声,仿佛数道惊雷从天边掠下,留下一地焦痕。那双疯魔的眼抽动,渐渐恢复平静和理智。 刀顺着起身的动作被拔出,解忘锋漠然地丢下他,转身回到屋子里。 他在地上躺了许久,回忆着不久前数招刀势,要将它们铭刻在脑海,越想,他身躯里便有一股热意烧着经脉骨肉,凭空生出一股陌生的火焰,和解忘锋传入他体内的那一缕何其相似。 日落,夜深,阿木河拖着受伤的身体,缓缓向屋内走去,解忘锋还在跪坐着,面对墙壁,微微低头如老僧入定。 “我想结束这一切,但终究不能如我所愿。” “世间没有阿木河,所有邪魔都是孽果的化身。”解忘锋说,“从今往后,你姓解,我为你取名碧天。” 第64章 古刀光如水(五) 第二日,解忘锋开始练刀。 他站在瓦屋前的空地,用一把最普通的铁刀练习刀法。刀的轨迹在烈日下反射出尖锐的白芒,跟着他的手腕斗转回进,有时刺入眼睛里,让人有种被刀光灼伤的隐痛。 解忘锋一日只演习一遍,口中念着难以理解的西漠古语,解碧天则抱刀坐在沙墩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追着那迅疾、暴烈、磅礴的刀法,风沙触碰到刀面,甚至发出颤动的哀鸣,轰然粉碎。如果解碧天懂武学,便能看出这并非是多么高明的招式,可刀在解忘锋手中时,酷烈的太阳被吞食,全蓄进古朴的铁质,一面生的昼,一面死的夜,任何人的命都在他的心念之间。 可惜,解碧天不懂,他不过单纯地痴迷于刀法舞动间的凶性,不杀人不回首,薄情重欲,非输即赢,无可救药。 那是一种有魔力的刀法,当你掌握它时,一切生死都掌握在手里,那么便可纵情所欲,没有任何拘束,没有任何恐惧。 你会是天下第一。 解忘锋放下刀,解碧天就拿起刀。循着记忆,他模仿解忘锋一招一式,默背着解忘锋所念的古语。每当这时,他的丹田里便有一股炙热的内力随之流转,伴随着无尽的念头,充盈他的经脉,一遍又一遍地根植于他的身躯。 至此风雨无阻,他们之间不再说一句多余的话,只练刀,学刀,吃饭,喂马,识字,睡觉,循环往复,没有其余交流,没有任何感情。比刚捡到解碧天那年更冷漠。 每个月,解忘锋都会和解碧天交手,仿佛仇人一般冷酷无情,要将陌生的对方置于死地,直到解碧天躺在地面无法动弹、再握不住刀。 一年。 三年。 五年。 十二年。 解碧天一年年抽条长大,长到十五岁时,他的刀已经狡猾而狠毒,当他们同时挥刀时,旁人绝无法分别出任何差别,仿佛他们站在自己的对岸,向自己出刀,要斩断那一抹虚幻。 有时看着他长开的脸,解忘锋几分恍惚。 老马死在解碧天十五岁的秋天。 那天,解忘锋让解碧天面对自己,用针在他身上刺下了一片金色的骨骸,从胸前延伸到后背,对着镜子,解碧天无法辨别那是什么,只看到那些尖利的、厚重的骨头覆没他的皮肤,像蛇,又像龙,蜿蜒盘旋,而血珠连绵沁出,一点一滴被抹去。 他知道解忘锋有同样的刺青,这意义不明的传承,解忘锋并没有解释。当刺青完成后,解碧天披衣走出瓦屋,看到年迈的黑马卧在地上,头往东边望,眼睛像他离开的母狼一般灰暗。 而游八极,在同一天经由解忘锋的手,成为解碧天的刀。 刀身清如琉璃,仿佛西漠最碧绿的一眼湖泊,出鞘时盈盈发光,可映照天地,吞纳山河,自此尽不过胸中丘壑。 好刀。 只是重,异于它的外表,常人难以提起;杀人也一定凶悍血腥,连骨头都可粉碎。 也是不祥的魔刀。 锻造它的人惊才绝艳,却无名无姓,只因将一生心血花费在打造此刀,刀成那日,被窃刀者以此刀杀死。随后辗转数代,几百年来持刀者皆死于非命,自宣朝流落至大衍,无一人得到善终。它已经许久没有出鞘,沉寂在暗室之中,常有人听到放置它的地方,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恶啸。 它是属于高傲无情之人的刀,一旦见血,势必要踩着他人的尸骨凌顶。 游八极重新出世的第一具尸骨,解忘锋选择了自己。 他坐在死去的老马身边,跛腿的马和跛腿的人,十五年过去,他形销骨立,瘦得像条鬼魂,摒弃一切,放逐在边远荒芜的西漠。也许老了,一贯冷淡的他,愿意在此前多说几句无聊而俗套的话。 “我传授你的功法,名为《劫灰断》。这套功法实乃邪功,非常人能学,很多人刚接触,便遭其重创,成为废人;学成虽可独步天下,却一定会反噬自身,练至巅峰,只有疯魔爆体的下场。就连我,也曾数次沉溺于杀人的快感。” 解忘锋很少一次说那么多话,神色专注,好像要把这一生剩余要说的,全部对着解碧天缓缓说完:“《劫灰断》一脉单传,我本不欲再将此功法传于任何后人,但求其失传于世,但你却出现了,还自学了其中一式。你的体质不同普通人,或许成圣丹改变了你,也许选中你本就是因果使然,即便我去扼杀任何可能,这魔功依然从我的身上传承下去。” 这么些年来,解碧天早已猜到他是自己生父,此时没有意外,也没有什么表情,只静静听着他说话。 “我压抑魔功数十年,灭绝人欲,发誓永远不走出西漠,打断了自己的腿和马的前足,却在这里遇到了你的母亲,她因我而耽误半生,是我害了她。她去窃药,为了让我的腿恢复如初,也为了压制我的魔功,她以为这样我就能像个普通人随她离开,可她没回来,而我竟还能活到现在……世事一向可笑。” 第72章 “她丢弃你,一定只是无奈;我抚养你,不过为了自己的了断,我做的事,从来无悔。你应该恨我,为你母亲,也应该杀了我。” 解忘锋一手驻着刀,竖在地上的刀和影子并在一起,像一把张开的剪子。他站起来,剪子也随之合拢,日光晕在面上,什么神态也看不清。 “今日是你出师之日,我不会留手,若你能杀死我,你便可以走了。” 解忘锋拔出他自己的刀。那是通体漆黑的刀,和游八极完全相反,比起铁,更像黑色的石头,吸净所有光芒,沉厚朴拙,看不出哪里是刀背,哪里是刀刃。 刀又一次扬起来,和十二年间千千万万次重叠,停在解碧天的面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平生懒顾足下尘,前缘唤作白日焰。 杀尽春秋不肯悔,劫灰不死心不灭。 两人同时身动,游八极与黑刀撞在一起,同出本源的内功与招式互相交接,下一刀怎么动,下一步怎么走,彼此都了然于心,无可掩盖,连破绽都一模一样。 这场自相残杀进行到血红的霞流在天际,激烈的刀风几次划破解碧天的脸颊,血液却因自相残杀而变热,熟悉的饥饿,陌生的欲望,翻江倒海。时间变慢,变长,等到晦朔抵达最后一刻的交界,解碧天如同放弃自己的生命,在解忘锋刺向自己腹部的同时,刀面一翻,向对方的胸口劈去。 两人都没有犹豫,但解碧天比他的父亲更高、更健康,所以他也更快地碰到解忘锋的心口。 输赢已定。 解忘锋没有收手,在胸骨轰然折断的那一刻,他却很快变招,手粘在解碧天的丹田处,一股汹涌磅礴得可怖的功力,不经任何同意,冲入解碧天的身体里,直到他自己的丹田干涸无比,只剩下血雾喷薄。 他松手,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血溅在他的刀上看不出颜色,被黑色遮掩,只觉出一种让人感到口渴的恐惧。 “你已学成了,比我更好,也比我更可怕。” 解碧天踉跄几步,几乎站不住,垂下刀,热汗频出,浑身皆被那不知多少年、多少人练就的邪功所侵蚀,争先恐后往他的丹田而去。他紧紧皱着眉,解忘锋看着,觉得似曾相识,其实他已经记不清她的脸和声音,偶尔想起她时,也只有她站在黑马前,哼着歌给马鬃编辫子的背影;或者窃来什么古怪的东西,得意洋洋地、宛如献宝一般拿给自己看;要么便是她拧着眉毛,眼睛倔强地看着自己。再想下去,就只有最后几日的争执与分别,如果知道她会去偷成圣丹,他一定…… 他一定怎么样?正如没有如果,他的马也早已被自己打断了奔跑的腿。 爱别离,怨憎会。 解碧天重新拾起刀,缓缓走到他面前,眼睛如当初令他战栗,冷血的怪物,藏在那一片深邃的幽绿之中,无师自通就看穿人的沼泽。 少年看着他,忽然露出一个微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对他笑,眼睛多情,齿尖森寒:“我杀了你,是我赢了。仅此而已,不为了什么。” 跪倒在地的消瘦男人本静静地等待死亡,听到他的话,突然颤抖起来。 他养育着解碧天,等待着他了结自己的残生,渴望他以母亲的名义,报复那些关于玉鹞儿的仇恨……难道,是他不能忘却? 情爱何时增生,他一无所觉。 但他已经无暇去思索这惊心动魄的困惑,在问题浮现的那一刻,他头颅一轻,如枯老病树上最后一片干瘪腐烂的叶子,被秋风吹落。咚!耳朵里传来这么一声,天地颠倒,他和老马相对而视,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解碧天没有停留,径直走过他还跪坐着的身体,走出瓦屋,走出身后十二年不变的一切。 他从走,变成跑,跑到高高沙丘的脊背,风声自两鬓刮过,发丝裹满细密的沙粒,犹如在黑色的瀑流中浪淘,而一切将沸腾着、势不可挡地奔流。 解碧天用手指卡在口中,吹出一声接一声呼哨,不久后,远处渐渐涌现出许多黑色的影子,连成一片,向他而来。 斩首时的血溅满面颊,来自解忘锋的功力焚烧通身,剧痛与狂喜拉扯,他攥紧十指,感到知觉,感到欲望。还有一种越来越激烈不定的存在填满他的胸膛,马上就要冲破堤坝,初生属于人的渴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广袤无垠的西漠上,笑声空荡荡地盘旋。 第65章 还如一梦中 “大哥,有人来了!” 午时,日光自浓厚阴郁的云层里挤出,使压着淡灰色的漠土驱散了些许森然,透出些聊胜于无的生气,戈瓦寨内飘着血腥气,黑鸦蛰伏在四周,呕哑嘲哳的叫声从土瓦顶上传来。 数十个男人站在寨子里,空出一块地,土垛台铺着厚布,有个人躺在上面,腹部正不断流出血,从破开的大洞里甚至能看到肠子,边咳嗽边满口涌出血。他旁边站着一个裹在黄布帽里的人,伸出的手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皮肤松皱,捏着针的手却很稳,将金疮药撒在伤势周边,开始穿线。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人,目光如盯着猎物一般紧盯着,那人却没有丝毫紧张,线和针举起,借着微弱的日光小心对准。还没等穿进去,耳畔骤然想起的一声大喊,惊得准头错失方向,大夫一时勃然,跟着扭头的一群人转头看去。 发出声音的手下指着寨门外。 一个人影骑着黑马,由远及近,从西边而来,他行得极快,转眼就来到寨子前。戈瓦寨的寨主本面色阴沉地坐在狼皮椅上,此时也猛地站起。 寨子里所有人亮出兵器,虎视眈眈对着来人。 那人还没下马,先举起手里的信物,再翻身提刀落地,溅起一地沙尘,向他们快步走来。靠近戒备的众人,他在门口便单膝跪地,献上信物,低着头道:“我是西泉寨寨主派来的人,他命我以此信物,请求与戈瓦寨结盟,同戈瓦寨共伐同河里!” 天灾数年,西漠各地的寨子分崩离析,不复从前的团结,因资源越来越紧张,彼此之间也从相安无事到冲突不断,为了生存下去,就必须夺取他人的粮食财宝,使得寨子之间的斗争越发凶险。不久前,同河里纠集了大批马匪,接连抢夺了好几个寨子,下一步已经盯上了戈瓦寨,戈瓦寨早看他们嚣张不惯,派人以金银往最近的西泉寨,想同他们结盟,一起将同河里杀个底朝天。 没想到派出的人在路上就被截杀,丢失带去的东西,剩一口气跑了回来——同河里的人竟然在外围一直盯着他们! 山回路转,柳暗花明,西泉寨竟正好前来主动结盟!戈瓦寨寨主与他关系还算不错,认出那信物是真的,顿时喜形于色,大笑两声:“哈哈,好,好!这下看同河里那群豺狼还能狂妄多久!” 他阔步走过去,伸手去接信物,身后,那躺在土垛台上的手下却转过头,用力挣扎起来,喘息急促,嘶哑的喉咙里咯咯作响,一下摔倒地面,缝好一小半的肠子都要摔出来。几个弟兄上前去扶,却见他死死盯着来人,断断续续道:“寨主……不要……不要……信……” 但已经迟了,寨主听到那个被血呛住的字眼时,手已经碰到了他手中的皮质吊坠,单膝跪地、姿态恭敬的来使抬起头,和他对上视线——来自常年依傍的直觉,寨主的后背浮起一阵寒意,心中掠过一丝疑惑与惊惧,奇怪,这人竟有一双跟狼一模一样的眼珠? 然后他悚然地发现,自己的手臂在同时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连一点抵抗都做不到,男人已抽出自己的长刀,以一种奇诡的姿势突起,骤然和他鼻尖对鼻尖,刀刃掼进体内,如野兽咬住猎物,将他逼得连退数步,直至钉上狼毛长榻。 等一方枭雄断气时,戈瓦寨里的人还如在梦中。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缓缓直起身,那把刀的长度完全可以媲美斩马刀,但刀面却完全不像一把斩马刀,过分的漂亮,可在这个人的手里,毋庸置疑是一件可怖的杀器。他越过寨主的尸首,只看向那个受伤的人,饶有兴趣:“哦?你居然没死,是学过龟息功?挨过我一刀能活到现在,也算命大。” 他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谦卑粗亮,反而有一种格外独特的韵律。 其他人终于反应过来,立刻后退拔出武器,惊疑不定地怒吼:“你是同河里的人?你怎么会有西泉寨寨主的信物?” “我说了是他派我来结盟啊。”解碧天单指抡圈,抛甩着吊坠,“我用你们寨主的信物进了寨子,换回了这个东西。说起来,原本是西泉寨的寨主请我,似乎我答应后,他便很有信心,可惜同河里出给我更高的价钱,要我拿到两位寨主的人头,相比起来,西泉寨便微不足道了。不过这都不重要,我原本听说这儿的寨主刀法名扬一方,如今看来与传闻只有天壤之别,简直无趣。” “你是说,你一个人要端掉两个寨子?” “这里没有我的对手。”他淡淡道。 第73章 空气里一片死寂,看到他的刀、他的言辞,以及那双眼睛,有人忽然想到什么,颤声问:“难道……你是那、那魔头?” 解碧天听到“魔头”二字,笑起来:“各位都是同一种人,何必偏偏给我附会名号?我已经不想与你们废话,请你们去死吧。” 起先,喊杀声淹没整个戈瓦寨,刀光拥簇,折射出比晦暗日光更亮的射线,狂乱愤怒,溅入沙土。没过一会儿,戈瓦寨的鸦叫越来越响,盖过了人临死求饶,或痛呼倒地的微弱声音。等到一刻钟过去,偌大的寨子里就只剩黑鸦那单调的、刺耳的叫声,延绵不绝。 鸦类栖息在这些尸体上,终于饱餐一顿。 而那个受伤的人在说完那句话不久后,就没了气。大夫缝到一半停了下来,剪断线,听着脚步声从自己背后传来,带着血腥气靠近。 游八极一振,血珠落地,刀面又干干净净,宛如碧流。 一把剪刀,当然无法杀死解碧天。 三年前,他突然在西漠中兴起名号,因为手段残忍,引起很多人的关注,与他交手的人也不少,但传来的只有他打败某某的消息。无论是身经百战的江湖客,还是武功不俗的名人,都成了他刀下亡魂。 听闻他可以驱使狼群,修炼着可怖的魔功,还有人说他第一个杀死的是亲生父亲,游八极留下的刀痕不会作假,解碧天也从不否认遮掩,甚至坦然地承认。 大夫转过头,露出宽大布帽下的脸,这是一个正处在衰老的女人。她微微眯起眼,看着比她高许多的青年。 传闻中的魔头十分的年轻,但他的狡诈、狠毒、从容,却绝不符合年纪,更胜于老练的沙匪。他的眼睛欲望勃勃,也冷血无情。 “同河里的当家说,戈瓦寨里有个女大夫,让我将你带回去。” 大夫道:“我不想去同河里,他们那成天打打杀杀,我恐怕不吃不喝都忙不过来。还有,我怕死。” 解碧天问:“你能给我什么?” “我身无长物,只有一个金手镯,一对金耳环,你看不上,我也不舍得给你。”大夫站在他面前,随时会被一刀杀死,她却毫无忧惧那般镇定,“听说现在关内十二州为了躲避天灾,已经迁进燕都,我可以教你官话,和关内的江湖规矩,如果你出西漠,会用得上的。” “学他们的话有什么用?” 大夫耸了耸肩:“是啦,到你这种身手功力,没有谁敢随便冒犯你,学不学无所谓。但是关内人特别擅长说话,我们这些西漠人就很容易嘴上吃亏,学会官话,最有用的是可以反过来气死他们。” 提着刀的魔头终于露出一点兴趣:“你说得没错,也许这就是擅长说话的好处,我现在不太想杀你了。那么你眼前这一切,用关内人的话说来,应该是什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解碧天笑起来,笑得好像从未听到这么精彩的笑话,惊得栖息在他脚边寻食的乌鸦飞离。大夫平静地看着他,直到他停下,抬起头对自己对视:“好,我要学。” 西漠话和官话截然相反,少有共通之处,学起来,对于西漠人来说实在有些难,还留下常叫关内人窃笑的浓重口音。但解碧天学起来,却几乎快得让人惊叹。 他们开始两个人一起生活,还有两匹黑马,一头叫阿木河的幼狼。 说是一起生活,只不过是这个大夫跟在他身后,不给他碍事就罢了。解碧天杀人,练功,吃饭,睡觉,漫无目的,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中间常有人专门找到他,要与他决斗,或是为成名,或是为金银,或是为报仇,无一例外都死了,而解碧天一直活着,那么缘由便不重要,没有价值。 害怕和憎恶堆砌而起,解碧天悠然坐在上面,甚至不记得尸骨的名字,只是一味进行这种游戏,安忍残贼,不生恻隐。 除此之外,又多了一件和“掳来的大夫”聊天的事,用新学的语言。 “你整天在这西漠上游荡,到底想要什么?” “为什么一定得想要什么?也许我没什么想要的,我只是存在这里而已。何况我想要什么就去拿来就好。” “依我看来,你甚至都不像人,但野兽也是有爱恨的。活在世上,没有想要的东西不是太奇怪了吗?某一天你死了,你也不会有任何遗憾,生死对你来说跟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这样不对吗?他们称呼我为魔头,应该是认为我喜欢杀人,我不讨厌,看到他们那样也挺有趣,那就算是我想要的东西吧。” “但杀人也会厌倦。” “我觉得为了什么心甘情愿付出所有也很蠢。” 还真够无情的,大夫想了想:“你至少还有一种很难拥有的东西。” “什么?” “自由。” “自由?”解碧天咀嚼着这陌生的字眼。 大夫骑着马跟在他身后,悠然道:“你什么也没有,所以什么都能去做,不害怕失去任何东西,这就是自由。自由是寂寞孤独的东西,当你拥有什么时,它反而会离你而去。” 过了一段时日,他们渐渐相熟,解碧天学官话越来越流畅,可以聊的东西也更多。羁旅很容易让人产生短暂的互相依赖感。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长得像一个人。” “这样的话头对西漠人来说也很老套,是仇人还是朋友?” “都不是,只是一个过路人。” “你不是西漠人,为什么要到西漠来?” “这也是个很俗套的故事。”大夫淡淡地笑了笑,“你要听吗?” “我的家乡有一个江湖名门,在金莲山,我就是出身于其中。二十一岁时,我成了弃徒,被赶了出来,后来才混迹到了西漠。” “金莲山与少林交好,历代向佛,扬名已久的金莲剑法就是先祖自佛法中所感悟,连整座山庄在高处看时,格局似山中绽放的一朵莲花,因此得名。而且,金莲山还珍藏着一件佛家至宝。” “至宝?” “不错。金莲山有个镇山之宝,叫九丘琉璃塔,里面刻着百篇佛门秘法,每转一面,都会折射出不同的光、看到不同的字,琉璃剔透,灿比流霞,不似人间之物。我从小就爱美,听说后,实在很想看一看,那东西究竟长什么样,那琉璃塔会有多漂亮?我想啊想,从七岁一直想到二十一岁,可惜,九丘琉璃塔珍贵无比,许多江湖人心怀叵测,金莲山一直将它藏起,不肯轻易现世。” 大夫叹了口气:“我想了好久,终于忍不住打破戒律。我在二十一岁生辰那日,央求喜欢我的师兄,让他将九丘琉璃塔偷来给我看一眼,我便和他在一起,师兄答应了。在他偷偷溜进山中藏宝的密室时,有谋图窃宝的人尾随其后,幸好有守宝长老将其击毙。师父审问我们,师兄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说是被我蛊惑才犯下如此大错,心中早已悔不当初。师父遂勃然大怒,废了我的武功,言我六根不净,把我逐出山门。” 解碧天听完这故事,没多少同情地安慰:“你真冤枉。” 大夫踢了一脚他身下的马屁股,愤愤道:“操他祖宗的,还六根不净,念几本经,真把自己当和尚了?他养的妾室都三个了!” 一年半过去,虽然尚且有生涩的地方,解碧天也已经掌握了官话,至少和人吵架一定不会吃亏,自然也用不到这个老师,不过解碧天仍没有丢下她。大夫活了很久,身体本来也不算好,所以一天比一天疲倦衰老,在一次从马上摔下来后,她折断的骨头就再也好不了了,后来连马都骑不了。 最后一次聊天,她躺在篝火边,脸被照得通红,好像很健康,神采烁烁,絮絮叨叨地谈天说地。 “我最爱美,别看我现在这样,年轻漂亮的时候,我很怕老,怕自己变成老太婆,所以为了这张脸,我坏事也做了不少。期间有很多男人喜欢我,说愿意为我死,不过他们谁都没能偷来九丘琉璃塔。后来我放弃了看九丘琉璃塔,来到了西漠,他们又说我是西漠最漂亮的女人,结果有一天,来了一个比我还漂亮的女人……” 她停住声音,静静看了篝火一会儿,才低声继续道:“我就是多事插手,才被她带来的麻烦祸及。” “开始我有些怨她,怨自己,后来我不怨了,我们都有没办法的时候,她其实也很苦。浪迹在西漠,风沙无情,我的脸一年比一年老,不过到了无法挽回的时候,我竟不觉得老多么可怕了,因为我依然觉得自己是西漠最漂亮的女人,而很多青春年华的人,却死在天灾下。所以,我开始怕死。” “死后不必再想生前执着的一切,岂非一种解脱?” “所以说你不懂啊,人总要有什么执念,才叫做人。”大夫望着西漠的长夜,呢喃,“我只有一件最遗憾的事情,那就是我到死没见过九丘琉璃塔究竟长什么样。” 大夫抓着解碧天的手,枯瘦的指节像从沙地里生出来的枝蔓,盘在解碧天的手腕,人要死的时候总是很怕寂寞。 第74章 “一日为师也有百日恩,我有一只金手镯,一对金耳环,就缝在腰带里,你拿出来给我戴上。老娘死也要漂漂亮亮。” 解碧天便依她所言,帮她把饰品都戴上,金耳环没褪色,光芒将她神貌衬得雍容妖丽,衰老的痕迹不曾令眼眸黯然,那仍是一汪灵动的艳湖。 兴许她曾经真的风情万种,艳绝一方。 “我好像一直忘了问你的名字。” “莺风,黄莺的莺,春风的风。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黄莺,大概这些年过去,这些鸟儿也无法在我的家乡活下去了。” 她的声息渐渐微弱,一阵风都能将残烛吹散,可她依然倔强地、不肯熄灭地看着他。 “解碧天……碧天啊,西漠太寂寞了,你又该飞去哪里呢?” 声音温柔,好似看着游子的母亲。 “过了今夜,我打算去关内。” 解碧天转过头,他多情的眼盛着笑,看着满头霜发的莺风,仿佛看着天底下最美的女人:“莺风,我要把九丘琉璃塔拿来送给你。” 第66章 庄周梦蝶 奉仞已经三夜没闭眼。 他靠在石壁边,与耳畔低幽徘徊的风声为伴,眼下泛起了乌青,本该很疲倦,但他只感觉自己精神格外紧绷,没有一丝困意。 连夜来,为了节省火折子,他只在查看解碧天状况、梳理内息的时候点燃一下,不过这动作循环了十几次,解碧天都没有醒来的征兆。起先他呢喃着许多梦语,颠三倒四、令人心惊的言语像一只鬼魅,曾活在奉仞不得而知的另一个世界,他人亦只可自其间管中窥豹;后来只有他的呼吸,时而激烈、时而微弱,那就像秋天的时候独自站在野地里,听到的风吹落叶声,接近,又游离,没有定律。 令人猜疑下一刻是否不再出现。 洞穴幽静,黑暗中没有任何变化,待得稍微久一些,就会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仿佛被遗弃在世界的陷阱里。奉仞在这种死水里突然听到一阵咳嗽声,他下意识直接探手,刚刚好搭在解碧天的手腕上。 之前他催发功法运转,全身经脉几近断裂,身体时冷时热,又抓着奉仞不放,奉仞怕他伤到自己,用虎口卡开他的齿关,犬齿牢牢嵌进皮肉,现在奉仞虎口还留着一排齿印。不知是否万木春起了功效,后面解碧天原本无法愈合的伤口渐渐止血,人也静下来,但体内的气息依然岌岌可危。 一探之下,解碧天周身被破坏又紧紧封住的大穴,就如被凿开的泉眼,正在重新汇流起内力,游走于经脉之中。 自此,奉仞才浑身一松,发现这瞬间自己的后背已经沁出微汗,好似是自己死里逃生,连心跳也咚咚作乱。 《劫灰断》果然是魔功,解碧天临死一搏,选择了自断后路,反而带来了转机。 这三日里,他的内息犹如一场内战,在他身体里相互排斥,离爆体不过一线之差,全凭潜意识运转内功。 烈火焚身,犹有劫灰。 这天下最可怕、最难控制的魔功,千百年来折磨着它的宿主,修习者必须在生死的边缘,毁灭自己拥有的一切,才能有重塑的转机。 若他有一瞬的犹豫不决,或对自己的不信任、对活下去的欲望不够强烈,便会被其吞噬,但解碧天在此前已经走火入魔,仍能将其牢牢压制,足见其精神之强韧,简直可怖。 解碧天咳出两口浊血,抬袖潦草擦了擦,终于眼皮一抬,睁开眼睛。那双眼仍遍布血丝,隐隐跳跃着暴戾,然而阴郁不祥的红已经褪去,眼珠动了动,环视着黑暗的周围一圈,很快聚拢到身边人身上。 五感恢复,他很快看到奉仞的脸,闻到奉仞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以及手腕上的一只手。 大概数日没饮水,奉仞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涸紧绷:“解碧天,你……现在如何?知道我是谁么?” “还好。”解碧天开口,还是熟悉的口吻,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多亏小奉大人在,我才能化险为夷。” 心中石头落地,奉仞皱紧数日的眉头一展,但他还记得先前解碧天的态度,口中仍道:“……是你自己渡过难关,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必谢我。不久前,你对我可不这么说。” 解碧天微微笑:“是么?一定是我胡言乱语,惹你生气了?”他对奉仞这番话不甚在意,靠在壁边调理起自己的几处内伤,除了《劫灰断》运转自如外,还有一股不属于他的寒凉内力,游走在自己体内,让本该剧痛如烧的身体,变得温和舒缓许多。 解碧天看向奉仞,视野有点模糊,不过借着素来敏锐如野兽的眼,能看到奉仞清润的侧颊,边缘蓄出一条温柔白线。 他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看着解碧天,到对上视线,又突然转开,刻意得让解碧天觉得有些可爱。解碧天挪了挪身体,勉强撑起上身,与他靠近些:“还是要多谢你,不然岂不是显得我忘恩负义。不过这次我的内伤有些重,单单自行调理,恐怕还要些时候。” 你之前就挺忘恩负义。 奉仞闷不做声半晌,看他动作艰难,想起那些事,又莫名有些心烦意乱,以为他坐太久身体不舒服,便抬手按住他的头,靠上自己右肩,低声道:“一时也走出不去,再说 到这里我也没有把握能出去,本来便机会渺茫。” “是么……”解碧天没有推拒,头靠在身边人肩膀,两人的发丝勾缠在一块,他含糊地应了一声,鼻音疲倦得很,“连小奉大人都没办法,看来这里可怕得很啊。” “我不过是看在你重伤,姑且不与你计较。” “知道你宽宏大量,此次是我拖累你,出去后一定向你赔罪。” “出去后我只愿跟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解碧天很快回答:“我不愿意。” 奉仞有点恶声恶气:“难道世间什么东西都能如你的意?” “我只是相信,我不愿意做的事,没有人能让我做。” 天底下有一个人能这么说,又让人觉得一点也不奇怪的,那就是解碧天,最狂妄最不受拘束的解碧天,傲慢得无人能改变。奉仞还没说话,他又接着道:“再者,我能答应,吕指挥使怎么会答应?难道你这么快就厌倦我了?” 这一句话说完,他忽感到身边人浑身一僵,仿佛变成块木头。 奉仞重复了一遍:“吕指挥使怎么会答应?” 解碧天虽觉得有些怪异,只当他反问自己,平日吵架要拆伙也非一次两次,便像往日玩笑:“怎么,我可是吕指挥使钦点给你的,除非我自己想走,否则便要跟着你办案到天涯海角。你想赖账?” “那阿木河呢?” “自然也得跟着我,在燕都烦扰你了。” 木头动了,这回却是竭力遏制着什么,使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解碧天心中掠过一点茫然,还没想出自己哪里说得惹他生气成这样,便被奉仞猛地避开伤口扳起上身,火折子突然一亮,两人目光相对。 奉仞面色很古怪,完全说出是喜还是怒,还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恍然,被包裹在他冷焰跳动的眼底。他眼睛亮得惊人,解碧天骤然看到,心中一跳。 他一字一句道:“吕西薄已经死了。” “死了?哦……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了?”解碧天讶然地与他对视,微微皱起眉,“既然你我都已看破幻梦,为何还不能醒来?不复只能以欺骗人的记忆来困住人的意识,难道这并非破解的……” “你——”奉仞突然提高了声量,打断他的话语,“你一直跟我在一个梦里?” 解碧天张了张口:“我……”还没解释,他忽喉咙一热,方才就感到风池穴鼓胀,却是有股劲气在脑后,走错经络,当下心绪变动,后脑便痛得仿佛有人拿斧子砍开他半边脑袋。 解碧天刚过鬼门关,本就意识虚弱,当即眼前一黑,吐了一口血,砸到奉仞身上。 “喂,你,解碧天!” 奉仞扶着不省人事的解碧天,手心尽是血,惊出冷汗,搭脉发现这人只是又睡过去,气得自己也发昏,恨不得将他摇醒,问他究竟什么时候知道,究竟记得多少?因为从未听闻不复,更不知道这东西究竟会怎么样,自己居然被他骗了这么久!他还不能这么干,怕解碧天一个走岔气,又走火入魔。 可解碧天昏倒,他像逃掉什么一般,解脱之余,怅然若失的茫然却漫上心腔。奉仞有话没处问,只看着解碧天血色全无的脸发怔,那张浓俊的面容没有表情,冰冷寡情,宛如石像。 指尖擦过他唇边血迹,一似梦中身,原来是柔软的,而不是其他什么无情无觉之物所铸造。奉仞呼吸一顿,突然收回徘徊的手,将手臂搭在膝盖,额头抵上,紧闭着眼,想排除一切心乱如麻,但心中有个不依不饶声音问:不复无情,人心有情,你未尝不懂,难道仅因为不复,你便可在梦中欺骗自己那么久? 解碧天再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时间过去过久,内力终于归于平静,气脉也不再冲撞,反而自发疗愈内伤,不再反噬自身。 第75章 万木春根须制成的仙丹,果然有奇效,竟能助他内力冲荡全身,拓宽经脉。此次能熬过,非但从此不必再受魔功的折磨,还能彻底突破《劫灰断》最高层,问鼎第一,绝非虚言。 世间不再会有他的对手。那些曾指着他,说他会自食恶果,说他将死无葬身之地者,终究还是输给了他。 纵然是劫灰,亦有重燃之日。 当真是福祸相依。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现在无需万木春,《劫灰断》也不会使内力暴乱,仿佛被他彻底驯服,融会贯通于身体之内,随呼吸变动。 那便是说,他无须再抑制修行了。 解碧天想着,不禁想畅快大笑,几乎立刻要起身调转丹田,开始练功,还没起来,空气里风流一动,他下意识要抬臂挡住,却是被人擒住手腕,背撞上冰凉洞壁。 奉仞单跪在地,一手横在他身前,压住他上半身,低下头,静静看着他。 “这次真醒了?” 这声音含霜挟雪,玉珠似掉下来,解碧天脑海中那纷重如雾、浑然忘我的狂喜与欲望,本充满了他的头脑,在这一瞬间倏忽飘散。 他的灵台一清,魂也归到身体里。 一双熟悉的眼睛,跳出所有狂梦恶魇,所有鬼蜮邪念,所有荒诞故事,就这样干干净净看着他,不被任何尘埃沾染。 竟好像过了百年千年万年,突然从某一刻醒来,仍能看到这双眼。如此理所应当,灼然不移,化为让人心焚的存在。 他感到一阵名为索求或占有的渴意。 想起了因何在这里,想起了如何度过这数日的无边痛苦。 解碧天抬起手,指穿行过奉仞鬓边落下的发,声如喟叹:“奉仞,你还在。” 奉仞唇峰收紧,眉眼间浮现出一种青涩的坚定。 他认真道:“我有话要问你。” 第67章 此情可待 火已焚烧了大半,微黯然的光色在衣襟跳跃,解碧天看到他襟口变深的血色,还看到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虎口上几枚鲜明沁血的齿痕,那都是他留下的?纷乱的记忆里,他只记得一捧冰冷的霜雪。 这种庄重的气氛,来得突如其然,经过独自发酵,现在终于避无可避。奉仞看起来跟平时一样,只是认真得不像他压制解碧天,而是他被对方逼到绝路,解碧天有预感这是绝不是插科打诨能掩过去的审问。 不等解碧天答应,奉仞已经自顾自说下去:“数日前,我们跌入见善楼机关,我被拖入蓼尸的棺材之中,中了不复的幻术,陷入故梦中。你也下来了,那时你到底在哪里?” 解碧天沉默了片刻,问:“一场梦,对你来说重要么?” “重要。”奉仞道,“对我来说,很重要。” 解碧天头仰靠着,想到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他伸出手,将奉仞垂下的一缕发挽到耳后,手指顺着他的脸颊,轻慢而温柔地下滑,仿佛情人的厮磨。痒意像只蚂蚁走过,奉仞不自然地微微偏过脸,眼睛没有眨动,牢牢看着他。 魔头懒懒散散地笑,循循善诱。 “你已经知道谜底,为何还要再问?有时候有些事情,不一定需要一个答案,心知肚明也罢,自欺欺人也好,得到了反而变成烦恼与负担。对你来说,不知道真假,不在意是否存在,那对你才是最好的办法。” 奉仞捉住他要收回的手,像往常每一次他阻止解碧天暧昧的举动,解碧天并未看他的表情,只是忽然发现,奉仞的温度不同他的功法那样寒冷,如一股温火,贴着他的手燎烧而上,却远压过内伤带来的灼烧感。 “解碧天,你不觉得你的傲慢让人恼火,从来不负任何责任?无意却要留情,要是嫌麻烦便可脱身,好像只是别人的错觉。” “为什么要自欺欺人,明明存在过,因为害怕面对,所以去欺骗自己?抱歉,无法如你所愿,我不愿意活在无知无觉里,如果烦恼和打扰是你,我已拥有足够多了。”奉仞定定看着他,“所以,你不要再骗我。” 这堪称是一种毫不保留、难以伤害的目光,过于勇敢,几乎让解碧天感到诧异,无法找到虚伪的破绽。这当然是充满破罐子破摔意味的一段话,指挥使的真情实意,威力堪比千百种酷刑,审讯着一个相处数日、牢不可破的犯人。 他是傲慢,轻佻,虚伪,奉仞说得都没错,现在他也可以让这场角逐继续僵持下去。他们只是因为在这个环境短暂地只有彼此,所以产生感情,等到脱身后分别,奉仞自然就会醒悟,说不定格外后悔自己付出的真心,届时有机会,解碧天一定会跑到他跟前,大肆戏弄,惹他恼羞成怒、势要天涯海角地捉拿他。解碧天一直如此想。 但他真的想让奉仞醒悟么? 不知是否《劫灰断》还在作祟,解碧天身上有些冷悸,又不合时宜地,涌现出一种贪婪的欲望。 “……好吧。”解碧天自己惊讶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居然再一次向奉仞的真心投降,“我会告诉你。” 事实与奉仞所想的并没有太大的出入,“不复”不单纯是一种幻觉药物,在这座古陵里蕴藏着前所未闻的秘法,前人浩瀚的智慧,自然也包括流于传说话本中的幻阵,与当年强盛一时的奇门遁甲同出一派。霁日精通此道,正是用这种方法,利用密室的空间和物件,给他们暗示,使他们陷入幻阵之中。 他们落入同一场梦境,一齐倒退到数年前,幻觉里,奉仞梦见自己还是吕西薄的学生,而解碧天的梦里,彼时的自己已经漫行在各地。 解碧天不太记得清自己的过去,也不知道亲缘,他和狼群们长大,茹毛饮血,天生坏种也无所谓,还因缘际会得到一本魔功,一把叫游八极的刀。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满口花花的老女人,她教他识字说话,教他七情六欲,教他嬉笑怒骂,解碧天与她一起流浪,直到某一年,她决定建一个房子定居下来,而解碧天决定离开西漠。 不过,他依然未懂得人之执念,一生之所求,万般不能舍。 “梦的开端,我遇到了吕西薄。我在一桩盗墓案中和他相识,出于利益,他帮我解决了一些麻烦,我也还给他一个人情,各取所需。他似乎对我很有兴趣,在那座城分别前,他追上来找我。” 廖无人烟的城郊,乏味而渐生颓唐的北面,融化为淡灰色的基调,春无新生意,树无冠顶叶,解碧天带着阿木河,踩着半黄青草,准备往南去。 “我听人说,你有意天下第一。我想请你来断金司,你所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可以给你。” “天下第一?”解碧天转过身,“我还没当过,兴许也不错。很多人都想当天下第一,因此而死的人不少。” “只要成为天下第一,人人都会敬畏你,人人都想挑战你,人人又都不得不服从你。” “所以,那些有什么意义?” 吕西薄微微惊讶:“意义?” “对。”解碧天转过身,头发被风吹得猎猎翻涌,几乎兜住他半张脸,难以看清面容,只有一双眼时隐时现,他伸手指向天边,“吕指挥使,这天下有多大,走到哪里才是边界?你以为自己成为了天下第一,但远有数万万人被大雪隔绝在外,我们被困居在这里,何异于鸟被囚于笼内?笼中鸟互相攀比羽毛的色泽、歌喉的响亮、讨人喜欢的程度,又有什么意义?” 解碧天若有所思,不等吕西薄想好如何回话,他已经自言自语般说下去:“吕大人,我只是为了有趣而做事,却往往遭人憎恨。我出道时,听许多人说,江湖人最终极的意义,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哪怕无数人为此行差踏错,人生付诸东流,所以我想看一看,这意义究竟是什么滋味。” 这理由也充满属于解碧天的傲慢,他目下无尘地流浪在人间。 吕西薄骑马站在高坡上,看了他一会,好像被他这番言语震住,这样纯粹的疯子,难以管束,本应该知难而退,又或扼杀在此。他沉默着,直到解碧天失却耐心、就要离开,吕西薄才翻身下马,走过来亲手递给他一个玉牌。 “我有一个学生,也许你会觉得有趣。如果你没有想要去的去处,我在帝京等你。” “你认为他足够有趣?” 吕西薄容貌冷峻,不苟言笑,唇下的疤更增添几分阴沉,此时此刻,却做出一个有点无奈、却十足笃定的笑容,在残日下,浮现出几分温情:“他与你说过差不多的话,有时候我觉得你们很像,都不像在这个世道出生的人。但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再善良不过的孩子。” 放在往常,解碧天只会嗤之以鼻,对这番话一笑而过,对他来说,善恶只是聊以游戏的下酒菜。好人么?世间有太多了,但世间仍然充斥着欲望与仇恨。这代表吕西薄的信物,还算有利用的价值。 但鬼使神差,目睹吕西薄的神色,他却对吕西薄口中的“学生”产生了兴趣。于是他在游荡数月后,便向帝京而去。 第76章 这就是解碧天与奉仞在梦中的相遇。 吕西薄说得没错,奉仞是个好人,还是个顽固得让人无法理解的好人,他的存在,就像是在废弃熔炉中的白瓷瓶,置身在灰烬与残次品中,只有他精美、干净、莹润,遗世独立,仿佛是烧制出来的意外,在废铜烂铁里格外像个怪胎。 恰好,解碧天也是怪胎。 他开始跟随在奉仞的身边,将其视为新的游戏,等待着他出现裂缝,以证明这种美丽十分脆弱,在俗世里不堪一击。但无论如何敲打,瓷瓶依然是瓷瓶,那光洁与坚硬几乎令解碧天感到厌恶与渴望,充满熟悉,似曾相识。 那日庆功宴散场,宴席的主角奉仞在饮酒后离开,解碧天也已经喝够酒,随后起身,跟在他数步之外,向他们一同居住的别邸走去。 夜很深,宵禁时分满街萧索,奉仞显然喝多了,不同平日敏锐,不说解碧天,连跟踪在身后的杀手也一无所知。他醉得倚靠在墙边,终于彻底上头,面容迟迟覆上酡红,月华漫身,照得纯然青涩。 解碧天看着奉仞的脸,怀疑这时的他才十几岁,一顿酒把人喝回了十六岁时的年少轻狂与稚嫩,不然怎么看起来可爱许多?如果平日奉仞也是这样,一定会让人心情很好,他也愿意天天按时办案了。不过解碧天又想了想,那就没那么有趣了,现在这样就好。 帝京不想让奉仞被重用的人不少,严丞相的青睐助他一步,也反而使他成了眼中钉,现在他居然还敢在半夜睡大街?解碧天冷眼旁观,站在那看了他一会儿,从房屋的阴影处走出,将长刀驻在地,冲蛰伏于暗处的数道人影勾了勾手指。 奉仞不允许他在帝京滥杀无辜,俨然将解碧天看作自由的凶犯,他已经数日不见血,有些手生。 这些可不算“无辜”。 “在帝京与你相处的时日,一切太平淡,太安逸,顺理成章地活过一日又一日,有亲人,有朋友,有同伴,没有任何事物坍塌过,没有一点遗憾存在,仿佛窃取而来……”解碧天笑了笑,“不属于我的事物,何必骗自己?于是我看破了这是一场梦。不过,因为觉得梦里的小奉大人实在有趣,所以我又难免多珍惜了些时日,寻找属于你看破幻象的节点。说起来,其实我竟一点也不担心你不能醒来,所以才游刃有余罢。” 与奉仞猜测的大差不差,但由解碧天亲口说出,所有念头才尘埃落定。 奉仞听他说完来龙去脉,联系及梦中梦外,一时不能分辨心中是何情感,五味杂陈,却又心中一松。该说生气于解碧天对自己的隐瞒,但又庆幸那时没有知晓,他必然无法如现在这样面对自己的心。 解碧天说那是徒增烦恼的麻烦,奉仞不觉任何负担与退避不及,反而胸腔发热,隔着薄如蝉翼的纸,有什么陌生的冲动。他下意识用手压了压,按住一只又一只从黑洞里跳出的兔子,以防声响脱口而出,被人察觉。 ……如果那时也有解碧天的参与,那么自己那些不受控的、多余的情感,不也有解碧天一半的责任? 解碧天走火入魔之时,胡言乱语,奉仞听了不少,碰过那一片触目惊心的荒原。如今他还是觉得应该解释,便低声对解碧天道:“你……你走火入魔的时候,我听到你说了一些自己的事。” 解碧天的声音在洞窟里显得缥缈,不辨情感:“是么。” “你不想让人知道,我就当做没听过。” “我只希望不是因为出于同情与可怜。” 奉仞松开力道,靠着解碧天坐下,解碧天的血流早已抑制住,鼻间仍萦绕着铁锈味。没有光源,整个洞窟蒙昧不清,连同心事。 奉仞在解碧天吐血昏迷时想了很多,在解碧天叙述时想了很多,但现在那些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奉仞一向珍惜眼前,而不选择耽溺过去,但现在,他却有笃定,他和解碧天之间,并不常有这样剖心交付的时机,所以一定要问。 “解碧天,如果不是梦,你会留在帝京吗?” 然后他闭上嘴,开始等待答案。 在短暂又漫长的沉默里,奉仞再稳重,也不觉屏住呼吸。 他也不知道自己更想听到什么回答。 “其实,在梦外,当年我确实曾与吕西薄有过交情,他也曾下马相邀,但不同的是我没去。有些事错过了便是不复,可现在我还是遇到你。我想,天底下有数不清的人,也许命中注定的缘分无论经过多少次错过,都一定会赴约。”解碧天的尾指一动,勾缠住奉仞的手指,刀疤与枪茧抵在一块,“奉仞,你买的血玛瑙耳环,是要送给谁?” 第68章 心念唯君 等待的答案还未来,手指已紧紧相扣,解碧天诉诸缘分,从过去交替背离的人生,自西漠的第一面重新回归命轨。原来他们不必在不复里追寻遗憾和记忆,即便错过也有下一次相逢,往后有许多时日可以耗费,任孽缘缠身。 这就是解碧天的回答。 奉仞始料未及他的问题,呆了一下,才意识到解碧天说了什么,他视线往解碧天耳边飘去,那上面什么也没有,连金环也不在了,自从换上蓼奴的身份,解碧天就将身上的配饰尽数摘掉。 黏着干涸血痂的头发垂在他身上,解碧天头低着,眼睛却瞥起来,顺着发丝的空隙,正看着他。奉仞无缘由地一阵心跳加快,他们形容可谓狼狈不堪,不忍直视,被血和尘灰污浊,本来该叫奉仞生厌,然而梦里解碧天戴着殷红玛瑙的侧脸,竟与此时重叠无二,变得极为惑人。 他出神,口中回答他,不知出于什么欲盖弥彰的想法,不由模糊起真相:“……那是我在西市办事时偶然路过看到,想起你要离开帝京,总不好空手送你走,便顺手买下。” 解碧天唇扬起来,不知是否错觉,神情变得温柔:“虽然那时临近醒来,我只匆匆看到一眼,不过已经足以看清那玛瑙的成色。那是天竺才有的珍宝,跋山涉水抵达大衍,再运入燕都,这年头,即便在帝京也千金难买。如果商人不瞎,这一定会是店内最压箱底的宝贝,而不是放在路边摊子上,轻易让人选看……原来奉大人这么巧,正好便路过这万里挑一的宝贝。” 他不说也罢,这拙劣的借口当然不堪一击,见多识广的解碧天难以糊弄,促狭的目光更如影随形。奉仞顿时面热,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又被看穿,也只能继续维系嘴硬:“我不太懂这些……只是觉得好看。不过既然是送人的饯别礼,贵重些也是应该的。”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脸却越来越热,到末尾连自己都不相信,何时自己如此不善言辞、不能坦坦荡荡?奉仞只觉得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那东西若非他不是副指挥使,商人断然不肯卖给他;但他的确只是抬头一瞥,看到了这个耳环,才心念一动,想起解碧天。 买了有点后悔,不买却忍不住记挂。为不让自己苦恼,奉仞还是买下了。 “哦——是么?”解碧天拉长声音,又重复了一次,他忽然倾身,这是自他们翻脸吵架后,解碧天第一次又越过距离,主动凑近他,似笑非笑看着奉仞,“这样贵重的礼物,小奉大人随手送出,该不会也常常这样相送他人吧?” “没有。”奉仞立刻解释,又醒悟送礼根本没什么奇怪的,为什么解碧天说出来他就要如芒在背。 解碧天继续追问:“燕都这般大,你分明可以送我其他东西,为什么偏偏是耳环?难道小奉大人不知晓,耳环这种物件,男人是用来送情人的?” ”或者,你又要说,你送我那耳环,只是为了想跟我一起继续查案——” 话还没说完,解碧天瞳孔一缩,火折子被人盖灭,霎时整个洞窟被黑暗一口吞没,与此同时一只手伸过来,攥住他的衣襟,将他上身猛地扯过去,唇上温软湿润,因动作莽撞,彼此磕破了干裂的唇肉,血珠沁出、又消融在唇吻间。 如含一捧铁锈味的春水。 奉仞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鸦色的睫羽震颤。解碧天虽然先前擅长在黑暗里视物,但现在视力犹未好全,必须专注凝视一处地方才清晰,看奉仞强作镇静的紧张,解碧天心里却在想:他果然是接吻时总是闭着眼的人。 两人很快分离,奉仞气息起伏剧烈,仿佛刚经历生死决战,气势汹汹,一半是亲的,一半是紧张的。证据是他抓着解碧天衣襟的力度,让内伤未愈的解碧天有几分要被勒死的欣慰。 他睁开眼,这会已经彻底红到脖颈,本就薄的皮肤完全被覆没,他像个洋柿子那样通红。奉仞只庆幸及时熄灭了所剩无几的火折子,不至于让解碧天看到,否则一定会遭他戏谑。 解碧天呢喃:“那夜我们可没有这样。” 奉仞闷声道:“那会我还讨厌你。” “我承认梦里那时是我趁人之危,不过你不也很舒服么?虽然前几夜功法反噬时,我神智不大清晰,但还记得你亲我,这也是趁人之危,我们扯平了。” 第77章 “我那是要救你别无他法!”奉仞脸色更红,这人这时候还有余裕倒打一耙? “但现在我没发病。” “你会不明白吗?” “说实话,现在我很糊涂。” “在你还没好转前,我就想了很久。” “……你知道我是个恶贯满盈的家伙。” “是,难为你自知之明。你自私自负,身上命债累累,全然无可救药,活得天怒人怨,不在意任何死活,包括你自己。解碧天,如果不在这遇到,我们一定是死敌,没有分毫可能像现在这样。” 奉仞缓缓陈列他的罪状,都与事实无二,仿佛也在说服自己,别再执着于这个家伙,但捉着解碧天衣服的手收紧,他面色烧得滴血,眼睛却没移开。 “但这又与我喜欢上你有什么干系?” 唉。解碧天想,还真是石破天惊。 奉仞的所作所为已经超乎解碧天的预料,他戏弄奉仞,存心让他避之不及,方才也是如此,却没想老虎发威,自己倒被逼进死胡同,没有任何余地。 解碧天又沉默,这短暂的寂静对视,仿佛被黑暗拉长,让人难以忍受。他被装在奉仞的眼潭中,想起偶尔不被沙暴侵扰的西漠,听不到阴沉鬼啸的风声,有明月清若白雪,微星铺遍夜河,他可以整夜独自躺在沙漠之上,看那汪洋的普照,使戈壁沙土潮凉似水,莹莹发光,那时他的心变得轻浮而动摇,什么都可以说出口,没有人会记住,除了漫天的星月。 解碧天若含情看着谁,他人定然会有一瞬心驰神摇,以为他眼中只有自己,可惜那不过是虚伪的错觉;而奉仞平日总不近人情,眼冷冷看人,不怀一丝情欲,便熄灭任何人动心的念想。 现在他知晓了,不是无动于衷,也不是不染风月,只是奉仞的一心一意很珍贵,从不随意给予,眼睛里只装得下一个人。 这是他第二次沉默。奉仞想,解碧天可以不假思索说出精妙的谎言,而真话总是难以挖掘,需要思量权衡。他希望是后者。 终于,他等到解碧天微微松下肩膀,开口:“起先,我觉得麦饼好吃,所以带着狼群狩猎商队。后来,我想要自保的武功,所以跟着解忘锋学《劫灰断》。再后来,我不再觉得麦饼珍贵,武功独步西漠,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得到,我开始觉得兴味索然,这时,有一个人来找我报仇。” “死在游八极下的人不少,并非每一个我都记得住,结仇,复仇,再复仇,仇恨绵延不绝,就像解忘锋认为我应该杀了他为我的母亲报仇,即便我同她素未谋面,也不曾抚育过我。复仇人很年轻,为何明知死路一条,依然来寻找我?那天我正觉得无趣,于是我没有立刻杀了他,随手放过他,他没走,却反而在我面前流露出极其痛苦的神色。” “那天的对话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他说,我杀不死你,你快点杀了我吧。我问,为什么你杀不了我,自己就非要去死?他冷冷一笑,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那种目光我很熟悉,他对我道,如果不能报仇,我活着有什么意义?你这种无情无心的人怎么会明白?但我依然放了他,不久听说他死于争夺可以使功力大涨的奇药。”解碧天笑了笑,眼波冷冽,天生自有可怖的薄情,“于是,我找到了新的乐趣。” 对解碧天来说,一切只是从心所欲,即便恶劣凉薄得令人胆寒,毫无忏悔。奉仞脑海中某处迷雾被拂开,他突然明白了解碧天也在寻求的东西。 狼捕猎,杀戮,争夺领土,在野外只有六七年的寿命,而人会活很久。解碧天被野兽哺育长大,也许天生本恶,也许缺乏人情伦理,解碧天游戏着无数人的意义,用欲望驱散虚无,但虚无依然充斥于他的心间。 “你说得对,我不在意死活,因为我不觉得生与死有什么意义。我想要万木春,只因为从未有人能将《劫灰断》修到最高重,那我偏要做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追求天下第一,也是如此。” “但你对我说,你想活下去。”奉仞垂下眼,无可指摘这一切,使他有点心如死灰的泄气,“也许我也是你的乐趣和游戏。” “我不记得,那种时候我很难说谎。”解碧天褪去那些浮于表面的神态,露出一点困惑,“我想过几次如果终有一日魔功反噬,也不过是因果寻常,自作自受,我会坦然赴死。但没想到真到了那瞬间,我那么不甘心。” 明明是自嘲,他的尾音格外温柔,水波泛开,涟漪轻轻。 他将奉仞别开的脸捏过来,奉仞心有所动,他循着问出:“你有了后悔,还是有了遗憾?” 解碧天道:“不,我只是还想见到你。” 说话时,他们不自觉近得过于亲昵,鼻尖几乎抵住鼻尖,声息缠得极近。 解碧天唇角浮动着笑意,不含有一丝虚情:“奉仞,我一无所有,若有执念,便会是我的所有。你明白么?” 生死相依,沉浮了许久的真心,才在此刻云开月明,彻底相映。他明白了眼前的人如琉璃剔透,又如石头顽固,越靠近,越看清,才越想占据。 本如此厌恶彼此,却又情难自禁。 他们已在真真假假间,不觉深陷其中,谁也不能再若无其事脱身。 奉仞呼吸变重,抿起唇,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问:“我可以吻你么?” 解碧天伸手捏他耳垂,煞有介事地教他:“有时候,不必问我,像方才那样直接就好。” 奉仞道:“你游刃有余时看起来很可恶。” “那便要看看,你能否让我不那么可恶了。” “……哼。” 喁喁私语般的斗嘴,渐渐消融于唇齿,两人再度无声,在昏暗的洞窟里向彼此靠近。 第69章 洞天 仙宫前,神使红泪传达神母玉言,今日有令,碧土月神要祈告天地,归位通虚,他人须自闭五感,不可打扰。宫人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主殿,每逢这日,他们诸事可休,不必侍奉在殿内。仙宫格局可完全隔绝外界,纵然天上宫阙暗流涌动、异变频生,这里依然维持着一无所知的平静。 姬瑛醒来时神母不在,她穿起衣服,起身四走,她近来安分装乖,又口齿伶俐、心思玲珑,很受神母宠爱,宫人看管她也稍微松泛。她转悠了许久,还不听有人说话行走,便悄悄跑到门口,一看之下,竟连平日在这守候的侍者都不见。 姬瑛顿时心思活络:就算不能从这里逃走,她也想做些什么,不愿意只坐以待毙,若是能借身份便利查到什么,还能帮仞哥哥他们。再者,姬瑛也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想来作为公主,一定还有用得到她的地方,总不能拿她怎么样? 盘算完,她多了几分理直气壮,轻步溜出去,顺着平日看到神母离开的方向走。仙宫内弯弯绕绕,如迷宫肠道,没有尽头,只有壁边的长明宫灯引路,她矮小的影子孤零零拖在身后,整个宫殿呈现出死气沉沉的阴寂。 走了好长的路都没见到人,姬瑛心里有些发怵,回头看,道路两头都没入冷惨惨的黑暗之中,不知有什么会出现。 壁上忽照亮几张青色的脸,睁着眼盯着过路人。 姬瑛着实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出现了一片壁画,一众轻衣缓带的生魂们言笑晏晏,伸手相迎神母的到来。 迎神的尽头,有一扇门,看模样不是正门,更像某个殿室的偏殿,姬瑛走到这里,心中越发惴惴不安,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偏殿因有些失修,用生锈铁锁锁紧的殿门微微倾斜,开着一道很窄的门缝,里面一片蒙昧,似乎有人在说话。 她凑近前,沉重的铜门难以推开,她只能贴着缝隙间往里面看。 神母背对着门,站在殿内,她面向一个巨大的神像,地上满是正在焚烧的香膏,绿火幽冷,宽大的绸帐自梁上铺垂下来,围遮起神像,绸布里,隐隐约约可看到一个人影。 神母正与那人说着什么,殿室空荡寂静,说话时带有回声,让姬瑛能听清一二。 “他会这么做,看来已打算殊死一搏,在寿诞上便该杀了他。” “棋子生了异志,弃了便是,别被扰了棋路。那个人还没沉落,我能看到他的命灯依旧灼亮……你迟迟不动,为什么?” “未亲眼看到时总会心怀希望,不如让他自己一步步踏入。” “……”黑影沉默了一会,淡声道,“五百多年就此一次时机,你心中有数便好。”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误事。” “你明知我不会因此而诘责你。”他的声音冷冷淡淡,因每个字的声调皆平,变得很怪异。隔得远,姬瑛觉得很熟悉,又听不出其中的感情,“你我已等了足够长久的时日。” 良久的沉默。 神母轻轻道:“我如度千载。” 缥缈的黑影伸出手,似乎想要去碰神母的脸,但悬而未决,只是拨开绸帐,露出了半张脸。 “我不会教你光阴枉费。” 第78章 那双眼睛本微微垂着,看着神母,这时忽然抬起,与门外的姬瑛正对上视线。 姬瑛猛地转过身,心如鼓擂,脑海中一片空白,从那个人的角度看向缝隙,应该什么也看不到才对,她却感觉那视线,瞬间照透她的全身,只留下渗骨的冷冷月霜,无情无欲,无仁无恶。 仿佛已被看透所有。 她立刻按来时路往回跑,不敢停留片刻。 两边的壁画迅速向后退去,密密麻麻的目光却没有离开,他们从墙上走下,活色生香,肌骨褪落,带着青色的脸,冷冷的微笑,一齐飘然追逐在孱弱的窥伺者身后。 快跑,快跑! 姬瑛听到自己的心跳轰鸣,直觉对自己呐喊,她几乎能感受到那些指尖崎岖伸长,要碰到自己后背。 狐丘殿在转角出现,姬瑛如得救一般跑进去,冲入内殿,将门狠狠推上,直到再也感受不到那些眼睛的注视。 冷汗淋漓,她气喘吁吁地坐下来,目光蔓延着,抵达床前,看到几簇华珠自发鬓间暗光流动,显露出半张浸在阴影里的脸,其余部分尽数融化在暗处。 世间没有比祂更美的女人,姬瑛也不会认错这张红润若桃花的面容。 祂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仿佛人偶,仍习惯带着那微微含笑的神态,完满无瑕。 夜明珠的珠光在昏聩无光、怪石嶙峋的山道中飘动。 奉仞与解碧天一前一后,摸索着石壁往深处走。自解碧天醒来之后,两人敞开心扉,表明情愫,便也重振精神,决心摸索出口。 算来短短数月,他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一块,已经熬过数次险境,如果在此停下,此前种种就是前功尽弃,至少,他们都还不愿意就此认输。 《劫灰断》最高层即舍生历死、重归本源,自发调转内力的能力令人咋舌,从前解忘锋打入解碧天体内的内功,足以让任何一个习武数年的人当场暴毙,解碧天也费尽二十余年才消解大半,如今,它们全部融入经脉,与自己浑如一体。 解碧天的内伤调息完,暂且没那么痛,便起身同奉仞寻找出口。火折子已经燃尽了,所幸解碧天之前的夜明珠放在内袋,还没碎开,可以用来照明。 洞壁被经年腐蚀,他们在最薄弱的地方打通一个口子,弯腰钻过去,果然有狭窄的缝隙可以穿行,待这么走了大约五刻钟,虽然渐渐宽阔些许,却仿佛没有尽头,让人心中沉沉。 奉仞往前一踏,足下往左边踩碎一块枯石,碎片咕噜噜掉下去,等了一会儿,竟听不到落地的声响。这里有许多裂隙,稍不注意便会踩空。 他们就在万劫不复的地狱边缘。 石头滚落的声音远去,袖子被拉住,解碧天的手指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滑,穿入他的手指间。 十指相扣。奉仞顿时又踩错一个石头,险而又险站稳,底下传来空洞的咚咚声。 他转过头,解碧天的声音已经先他一步在耳边响起:“我重伤未愈,万一掉下去怎么办?你可要拉好我。” 奉仞道:“我撕下布条,将我们手腕绑在一块更稳当。” “牵着我更安心,又不是第一次。”解碧天声音含笑,“怎么,亲都亲过,梦也梦过,你还这么不好意思?以后怎么办?” 不看都知道奉仞一定面红:“我素来学的是君子之礼,不习惯突然和人这样亲近。” “久了不就习惯?”解碧天从善如流接口,“我最喜欢非礼君子。” 嘴上这么说,奉仞没松开手,还握紧了些。解碧天察觉,只挑眼含着笑,没再说什么捉弄他。毕竟他们方才互通彼此心意,在这踩错一步,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岂不是太造化弄人了? 手心相贴,知道有人会陪着自己一起走,这段路便不那么漫长难走,好似心里便平白多了一种底气和释怀:即便这路无有止境,永远穿梭不出去,但若有人与自己一起,哪怕通向的是黄泉,也不算那么寂寞与惶然。 但奉仞的运气,一向是很好的。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都敏锐地听到头顶传来潺潺的细流声。 “有水。”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喜色。 天上宫阙靠近水源,说明他们离原本天上宫阙的土层已经很接近了,说不定真有还没毁坏的墓道在附近。 解碧天突然拉了拉奉仞,示意他将夜明珠递给自己,然后弯腰照亮头顶一块石壁。 温和的光线照亮眼前崎岖的石面,解碧天抽出短刀,轻轻沿着一个方向划拉,碎石颤动掉落,刀镶嵌进了一条缝隙之中。 “哈。”解碧天扬起眉,“我还真是时来运转。” 他反手用刀柄朝顶上敲击,用的劲力极巧,只见自刀柄击打的石壁中心向外龟裂,迅速扩展开一个方块,两人立刻贴紧石壁,等尘沙簌簌落下,石块轰然粉碎,露出顶上黑洞洞的空间。 奉仞托住他的腰,让他先攀上去,过了一会,解碧天敲敲地面示意安全,他才握住他的手扒上石壁,纵身也翻了进去。 解碧天已经站起来,用夜明珠照亮眼前的事物,奉仞抬头一看,却一怔,露出意外的神情。 这显然是一个密室,四周封闭,没看到有门,多半藏有机关设置。室内不小,但堆满紫檀书架,上面满是古籍竹简,整理得十分整齐,一些雕琢得精巧可爱的玉件摆放在上面。只是都覆上了薄薄灰尘,看起来主人离开很久,有一段时日无人去碰。 室内一面床,一块活水小渠,一张长案,案上有笔墨纸砚,几本书,青黛色茶炉杯盏一副,一瓶枯兰,陈设古朴清简,整间密室在明珠光辉下,透出温柔而暗淡的陈旧感。 茶炉边有冰盒储存着洁净的清水,案几对面另有一个小灶,底下放着捶打制造好的、类似干粮的食物,竟然还没发霉。 两人对视一眼,解碧天叹了口气:“好吧,现在就算有毒我也心甘情愿吃了。” 他们本就靠着意志维持行动,当下看到吃食水源,只觉一阵饥饿感涌上,迅速将这里能入口的东西尽数翻出,仿佛饿死鬼将这些席卷一空,若公孙屏看到必然目瞪口呆。等基本的温饱问题总算解决,将自己擦拭干净些许,他们坐下来歇息,只觉这间密室并无阴冷之感,反倒因淡淡墨香,而让人心神宁静。 解碧天靠近案几,手指一抹案面:“这里有清扫的痕迹,案几是最干净的,没有灰尘,说明有人时常还会来这里。有这么多书的人,不会只为了坐在这里喝茶,砚上也有磨损的痕迹,不旧。” 奉仞打量四周,起身走向那些书架,抽出几本书来翻,皆是前朝典籍,里头文字密密麻麻,小如蚂蚁,一时只觉得十分晦涩,难以读懂,但另有一个人拿朱砂笔,在一旁做注解和评论,十分细致。 他依序找了一些,发现有很多都是宣朝历史的典籍,当年太祖焚烧诸多大宣邪书,数百年后大衍对宣朝的了解也日益淡薄,除却收集残卷、整理典籍的人,已经很少看到这么完整的书了。 奉仞粗略扫了几眼,眼角瞥见架上最高处有一个精巧圆润的玉雀,尾巴翘起,正低头朝对着自己。 这玉件歪着头,活灵活现地看着人,奉仞拿着被朱砂注解过的竹简,手指摩挲,心中若有所动。 他抬手,压着玉雀尾巴往下一按,密室靠墙的书架突然发出咔哒一声,有机括在作响。他们俩实在被这古陵底下各种各样的机关整服了,对这倒霉催的声音十分敏感,顿时同时往后一退,抓紧手中武器。 只听那些榫卯推动的声音越来越近,两个书架霍然分开,向两边而去,这个机关构造,和霁日房间的极为相似。 但显然简单潦草许多,也许制造的人没有想到会有人来寻找机关。 冷雾从脚底蔓延开来,随暗门打开,一阵入骨的寒气贴着皮肤,聚化为乳白的烟气,仿佛寒冬之时。暗门内用冰砖铺满整个空间,四壁悬着明珠,因此十分光亮。 最奇怪的是,里面那块空地上,只放着一副朴素的棺材。 他们两人谨慎走近,解碧天和奉仞一左一右绕向棺材,以防生变,但直到两人合力撬开棺材盖,一切依然安安静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好像从未想过有人来访。 他们看到棺材里躺着一个死人。 棺材本就是容纳死人的房屋,之所以是一个死人,而不是一副尸骨,是因为他完全还没有腐烂,被特殊的木材和密室保存,除了皮肤苍白如腊、脉络发青、呼吸暂停,简直像正在闭眼睡觉,连睫毛也纤细分明。 他口中含着珠玉,双手放在腹上,神态平静,微有哀伤之色,身上穿着一件极为简单、又让人难以移开视线的衣服。 金缕玉衣。他们同时想起这久远的传说,听闻金缕玉衣可以让人在死后数百年都容貌不变,尸骨不会腐朽,死后仍像活着一样,当他升仙之时,这副皮囊跟随着他去到新世界。 但在他们打开棺材的那一瞬间,这个死人迅速地开始腐化、萎缩、发黑,一切迅速得只在呼吸之间,瞬间变成一副雪白的骷髅。 第79章 再如何挽留保存,死后也不过枯骨而已。 盯着骷髅好一会儿,解碧天才古怪地问:“奉仞,你看清他长什么样了吗?” 奉仞抬起脸,也与他露出一样费解的神情。 这个死人,竟然长得跟霁日一模一样。 以他们的江湖经验来说,霁日若戴了人皮面具,他们不可能丝毫没有察觉,尤其是对奉仞这种常年浸淫于各种案件的断金卫,易容的手段再精妙,也会有破绽。这就是为何碧土月神长得跟壁画神像一样,让他们觉得不适可怖的原因,因为神母的脸,也难以看出什么破绽来。 “怪了。”解碧天稀奇道,“难不成这里的人都会变脸?” 奉仞用刀刃挑开衣物,检查尸骨上的痕迹:“霁日说过絮影是他的亲弟弟。你赌,这是絮影,还是霁日?” “就算是一胎双子,真能长得一模一样,连痣的位置都分毫无差?”解碧天哼笑一声,倚靠在棺材边,“不如问,霁日是伪君子,还是絮影是真小人?” “一个人要伪装成伪君子那么久,不可能毫无疏漏。” “你说得对。”解碧天深以为然,“我就常常装正人君子片刻,便觉得烦腻。” 奉仞很快发现疑点,指着尸骨肋上:“胸骨发黑,是心脉中毒而死。” “兄弟阋墙,权欲斗争,自古多见。现如今,太子不就正和三皇子争权?” 这话里有话,奉仞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皇储之争,与断金司无干系。” “你可当了三皇子数年的伴读。” “若我帮他,才是真的害他。他我都已不是孩童,我不能帮他一辈子。” 这话说完,解碧天神色微有变幻,又错觉一样消弭,跟往常没什么差别。但奉仞与他相交这些时日,已经能摸透脾性一二,只觉他确实微妙地心情变好,颇感此人真是喜怒不定。 他又不介意解碧天曾勾结太子,说实话那只算得上是两只老虎互相谋皮,谁也没讨到好;这会解碧天倒介意起自己是三皇子一党干什么? 正想着,解碧天道:“高度不对,枕下有东西。”便看他伸手,轻轻从尸骨玉枕下摸索,抽出一本纸张发黄的书。 他这反应太老练,就像一个熟练的盗墓贼,奉仞心中不禁回忆起宗卷上一些劫宝秘案,又生出尽职之心,若非时机、地点不对,他简直想盘问解碧天究竟犯了多少事。 两人将脑袋凑在一块,只看到书封写着“华墟手记”,字迹和密室内诸多古籍旁注一样,正是这具尸骨生前留下的遗物。 第70章 华墟手记 若你能看到这本手记,想必我已不在人世,化为白骨一捧,生养我之地亦不知是否还在续存。还能留下它,便证明它不会与我一共泯灭于世,你可将我视为一个记录者,旁观者,不带有任何的身份。然而此中诸多秘辛,骇人听闻,非妖鬼神魔,而是人之贪嗔痴妄,如恐涉事者、有所牵绊者、心存犹疑者,请将它放回原处,随后自可离去。 在写下这本手记之前,我已经看完了天上宫阙所有留存的文字记载,均为大宣藏书,共计六百二十五册,皆了然于心,研学已久。因数百年过去,时日久远,其中有些腐烂,有些遗失,残缺的部分,我通过在不同古籍藏书之中寻找联系,以此补全,未敢称作完善,但字字无虚。 此作多有管窥蠡测之处,或存谬误遗漏,望阅者能自行甄辨,有所思量;若有知晓错误的地方,可从旁评论,以便后人得知更原本的故事。 那么,我们就从天上宫阙还未出现前开始讲起。 其一 据《宣治经》记载,一千四百九十八年前,一场天灾降临大宣,三年飞雪不断,草枯粮绝,谷稻难求,百姓生活陷入失衡之中,天地中遍是哀嚎之声,这莫名而来的困境,宛如天谴般可怖,人心惶惶之下,宣文帝求助于远离人烟、独自修行的国师莫无道。国师莫无道出关,看出龙脉下有灵蛇作恶,半成蛟形,欲要霸占龙脉养气化龙,莫无道遂打造七枚缚蛇钉,前去斩蛇。 灵蛇呼风唤雨,令天地变色,莫无道迷失在它所制造的沙暴之中,差点身死,无法施展法力,这时,突然有一阵白光笼罩自己。 白光中,一位神女出现,望着莫无道与人间苍生,祂心生慈悲,伸手划破自己的血肉,神女的血淋在西漠的土地,殷红的铜花自泥沙中长出,引出一条道路,莫无道跟着神的指示,走出沙暴,找到藏在地下的灵蛇。 莫无道种下缚蛇钉,斩杀了本要吞食龙脉的灵蛇。 随后,他跟着神女,在铜花的根系之下,看到一座无忧无虑的仙国,那儿有香车宝马环绕而行,有仙人把臂而游,祥瑞之气五光十色,不能直视。神女称自己为“碧土月神”,只在有月亮的夜晚出现,祂本无形无质,是人们的血泪缔造了祂的身躯,等到祂的血流空后,便会带着仙国消失于黎明。 莫无道再睁眼,已经回到了地上。 这是碧土月神第一次在历史中出现,仙国也成为了大宣皇室崇尚的无我无忧道境。 听闻莫无道的经历,当时的宣文帝相信仙国藏在地底,黄泉也不是亡灵之国,而是生命的起点,他决定派人秘密挖掘,在西漠地下寻找仙国。 但过去十年,仍未曾找到任何关于“仙国”的痕迹。 晚年的宣文帝认为只有死后才能抵达仙国,便迁都西边,请墨家大师,在地下开始建造一座名为天上宫阙的陵墓。 西漠沙土流动,陵墓的建造极为艰巨,旷日持久,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费尽多少大师的修改与设计,直到宣帝换了三代,才修成了一座庞大而华美的皇陵,期间工人死伤无数,动财劳民,大宣国力因此渐衰。 因不可被外人知晓,大宣皇室世代传有密旨,待皇陵竣工后,启用提前设计好的机关,将所有修墓者填葬其中,混同泥砖。传闻,以人身血肉浇筑出来的地基,可保千年无损。 碧土碧土,是血浇而碧。神女因天灾而生,为天灾而灭,本是慈悲,宣帝却涂炭如此多生灵,只为用他们的血再度召唤神明,何其可悲……为帝王之执,戕害子民,落成的仙国,又岂不是以虚幻的忠诚掩盖无尽罪孽的地狱? 其二 皇陵建成之时,已到了大宣最后一代,即宣祚帝姜慨。其父早逝,姜慨少年继位,也许是因为长久地违背天伦,修造这座皇陵,自宣文帝后皇室子嗣越来越稀薄,姜慨本无君王之质,却坐上了这个不属于他的位置,得到了过多的权利。 姜慨生性刚愎自用,厌恶良臣谏言,宠幸佞臣小人,又喜好穷奢极欲,治国期间时有暴政行径,漠视着摇摇欲坠的大宣。 因宣朝皇室迷恋长生之道、神鬼之谈,自上而下大行祭祀与玄学,宣朝可谓最为信仰神鬼的朝代,也因此生出许多残害之事。至壮年,姜慨也同他的父辈们一般,开始执迷天意、听信道者之言。 大将军姬通侯野心勃勃,早生出谋反之心,他屯养军队,收揽人心,暗中还培养了一个绝色佳人。名为连丹姬的女人,在这一年被送入宫中,自此连夫人宠冠后宫,一出天下无颜色,从此舍尽江山送。 美人计自古以来,是最简单又最有效的计谋,可创造英雄,也可成就祸水。姜慨爱其如命,几乎百依百顺,凡是连夫人想要的东西,无论折损多少金银人命,姜慨都不惜为她捧来;连夫人若不喜欢什么,姜慨便不准那事物再出现在世间。连夫人风华绝代,关于她的诗词歌赋,当年便有数百篇之多。听闻她笑时,春宴上万花羞惭,皆避其容光而闭合,一时传为奇谈。 连夫人既然是姬通侯选出来,去接近帝王,为他成就功业,便不是一个空有容貌的女人。恰恰相反,她心有七窍,狠毒多谋,又擅长蛊惑人心,鼓吹姜慨大兴淫祀,利用他铲除朝中异己。姜慨本就天性暴戾,在服药后越发昏聩无道,沉溺于求仙之中,动辄因一句话便杀人,仿佛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人人惧怕,群臣自危。 疯子不该坐在皇位之上。 数年来酒池肉林,世道混乱,宣帝姜慨不问政事,实权渐渐被转移到大将军姬通侯手中,他也浑然不知。等到姬通侯造势起兵,以妖妃乱政、暴君无德的名号谋反,因为宫中无人不受姜慨折磨,禁军亦无心抵御,竟让姬通侯直入寝宫之中。 时连夫人得知自己成了弃子,只能饮毒酒死于姜慨怀中,姜慨大悲狂嚎,神智癫狂,拔出墙上的剑,欲同姬通侯拼杀,却因久食丹药,早已浑身无力、形同走肉,竟猛地摔到烛台,头破血流而死。 大宣这样荒诞地灭亡了,而姬通侯立大衍,成开国太祖,迎来新的朝代。 为了剖掉前朝留下的恶瘤,也为了合理自己的谋反,姬通侯斩杀道人,焚烧禁书邪典、宣朝书籍,不再允许任何邪祀存在,一度波及三代,使宣朝留下的事物快速泯灭。 姬通侯迁都,将大宣遗宫留在西边旧王都。 第80章 徒留当年残诗,江水传唱:西沙犹记春烟笑,朱魂转啼玉阙老。 其三 故事若到其二结束,也不过是一则亡国旧故,但名为长生的罪孽,犹在历史中延续。 姜慨死后,逃走的太子潜藏民间,重新带着一批忠诚的前朝余孽,打回遗宫,占据了被遗弃的旧王都,和东边的姬通侯对峙。 还没等姬通侯的军队打到城下,一场沙暴突然席卷,天地无光,日月同隐,衍军大乱,不得已退回,暂且驻扎。 等三天三夜的风沙过去,整座旧王都却在眼前凭空消失。 他们不知,太子从父亲的密旨中得知了地下皇陵的存在,他深知姬通侯会斩草除根,不容他们活在世上,便将其当做自己的退路,命天师测算时日,在沙暴来临时启用机关。果然,那几日流沙下陷,整座王都沉入准备好的地下陵墓。 太子和留下来的人们,便在皇陵中看到了无数的金银珍宝,看到了恢宏华美的壁画,绿湛湛的碧玉围砌出一个恰好容纳王都的国度,这就是先帝们留给他们的遗物,一个几代人创造出来的奇迹。燃犀照明,他们身处其中,如在梦里,一时欣喜若狂。 拥有这些,他们可以逃避掉大衍的追杀,甚至可以以此东山再起,夺回江山。 但等他们看遍整座陵墓,却发现原本应该作为连接出口的秘密墓道,在王都下沉时坍塌,已经被黄沙彻底掩埋,走不出去。 在启动机关时,太子已经准备好了富足的粮食,但一年、两年、三年……几年过去,粮食渐渐变少,很快捉襟见肘起来,不足以养活三百个人。 不会有麦子稻草凭空长出,不会有美酒好肉源源不断,也没有神明,没有长生。深红的泥沙里,从未见到铜花在此地开放。 他们在变老,变饿,也许很快会变成鬼。 生老病死依然存在,并且时刻紧逼着他们。 仙国在哪里? 饥饿与忧惧之下,他们开始互相猜忌,怀疑,憎恶,诡异而恶毒的欲望日益充沛,在永无日月的底下发酵,直到第一个倒霉的人被推出来。 该如何惩罚他?人们七嘴八舌,散发恶意,有一个人开口:要不,我们将他吃了。人们寂静下来,所有人不约而同感到可悲而旺盛的饥饿。 太子决定将分食他。 吃完肉有了气力,才能够一起挖出新的通道,只要挖出出口,他们就可以回到外面,得到新的粮食。这样的惩处,等同于将功补过的献祭。 有一次,就有第二次,从不得已而为之,到争相抢夺,好像所有人变得很快,时间又那么缓慢。不久,有人突然得了疯病,身体和神智都病变,如遭受诅咒,变得奇诡可怖、非人非鬼。他们按照前朝留下的秘法,用生长在地下的蓼草制成香料,将这些人关入棺材之中,炮制为蓼尸,隔绝在王都之外。 而这些人渐渐变成了守墓的卫士。 等到过去两代人,终于将挖出一条通道,这里也不再是王都,而是“天上宫阙”。 其四 若我当初知晓这个故事,只是心惊感叹,而后所观阅推论的一切,却令我…… ……神母……大慈大悲……众人膜拜…… ……此孽难赎…… ……为何…… ……最终决定必须写下这本手记……我自知此为大罪孽,然而怀真不言,蔽心掩目,实非我之道…… …… …… (这几页纸遭人刻意撕毁,沾有褐色的血迹,只留下只言片语,不知究竟记录了什么) 其五 …… 数代过去,天上宫阙的统治也渐渐成熟,人们深信不疑自己的存在,而这里也已经完全成为一座符合大宣幻想的“仙国”。 打通墓道后,大宣遗都的传闻,也适时地流传于外。越来越多的人执迷于前朝秘宝的存在,为各种理由,来到此地,终究成了傀儡。这便是天上宫阙,以欲望引诱着人们进来,用吞食而来的资源,养育着遗留的前朝后代。 当年旧王都沉入地底后,姬通侯并非就此罢休,而是派遣一队最看重的密卫,前往西漠,寻找前朝之人的动向去处,这些密卫身手不凡,武功奇诡,世代监视看守着遗址。这一步棋极为巧妙,压制了前朝复辟的苗头,天上宫阙中人若欲出西漠,常遭其斩杀,不得已潜藏躲避,不敢大肆举动。 约十三、十四年前,似是此派密卫彻底消失于世,天上宫阙再无阻力,开始频繁与外界沟通,甚至于地面上的人相互勾结,交易生命,我也因此窥见一二,颠覆半生认知。 至此,罪孽已传下将近五百年。 其六 我与絮影同降生于天上宫阙,此地便是我们的家,神母教诲我们,使我们知人事、通情理、明得失,能着华衣,能居仙宫,皆是养育之恩。 而我因一时好奇,明知不可视而视,自此心生妄疑,步步自问,愧怍在我内心日渐庞大,几乎成了煎熬与阴影,让我再也不能安然若素地活在这里。 我们都在做错事,而这狂诞荒谬的一切,不断吞食人性,终会带来无可挽回的反噬,那沉重的代价如何承担?为什么不能停下?但让这一切停下之后,不该存在的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苟且偷生而来的无忧,只是白骨之上的欢宴。 更可悲的是,世间的因果恩怨,绝非简单的对错可以分明。 如此反复地想,我知自己已经迷障,只能将这一切记下来。我深知,当我落笔那一刻,便背叛天上宫阙,辜负神母恩重,而我或许也命不久矣。 我可以什么都不说,仍像从前那样活在这天上宫阙之中,享受着这些“仙国”赐予的利益,别再去追寻那些会让我们万劫不复的秘密。 这就是对的吗? 我的答案是,不。 我不能坐视更多人失去生命。 第71章 华墟手记·续笔 (《华墟手记》共六篇,内容本该到此结束,但在两页空白之后,再次出现新的字迹。后篇字迹和前篇字迹不一样,所陈述的视角、故事亦不相同,故接下来的内容,应是由另一人写下。其中内容更像是随笔而作,没有任何整理,时长时短,写写停停。) 霁日死去的第三天,我才在他的书籍之中发现这本手记。 他喜爱读书,自小过目不忘,远比我更沉溺于这些浩瀚无边的文字,喜欢为那些古书旁征博引,无聊地耗费心血,可惜这些书久不见天日,永远和我们一起埋在地底,又会有谁来阅读它们?他总是做些没有任何用处的事。 聪慧对霁日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他既没有与其匹配的野心,又有过多的仁慈,聪慧一定会让他夭折。果不其然,霁日最终只能在偷生的时日里,写下这本不该出现的手记,希冀着有谁能够看到。 他还是那么愚蠢。 我该将这本手记连同他的遗物一起烧掉吗? 霁日死去第七天,我暂时将他的尸身保存在冰棺之中,放在早已准备好的密室之中,那种温度可以让他不那么快腐烂,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我必须尽快拿到可以使人尸身不腐的金缕玉衣,即便我很早前就已经知道它在哪,但要得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还新打造了一副棺材,那种木头听闻可以连接黄泉,将人的魂魄困在里面,等将霁日放入其中,也许霁日的魂魄会隔着那一层木板看着我。 不过他也无法改变一切了。 许多事,我无人可以说,除了自己,所有人都有可能背叛我。死人不会说话,那么我便写给死人看吧。 我和霁日初入仙宫,不过八岁,年少无知时,我与他尚且要好。 那年我们断绝亲缘后,随宫人们去到神母居住的宫殿,身旁还有数个孩子,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都经过严密的筛选,连生我们的父母都是经过天上宫阙的选择而结合。我们就像是挑拣出来的种子,陈列在神母面前,由其选择是否有长于宝座之下的殊荣。 挑选神使数十年一次,而我们的机会也只有一次。 我和霁日同胎出生,是大吉之兆,一开始就成为了神使的种子,可以不戴面具出行。虽然我们相貌如出一辙,但从没有人分辨错我们,他们更钟爱霁日的眉间红痣,听说那是仙人座下鹤童转世的印证。 我对此也曾信奉过很长一段时日,并引以为豪,以拥有霁日而得意。霁日比我早出生一刻,居于兄长的身份,他也比我更早熟,从小就展露出不凡的聪慧,圣人的品性,扶持着我这个弟弟。 小时候,曾经有一次出于好奇,或者其他古怪又顽劣的心情,我在霁日不在时,用朱砂抹在眉心同一位置,穿上霁日的衣服到街上去。我认为眉心痣是我与霁日唯一的差别,但不知为何,所有人看到我时,都发出一种不含恶意、却令我无比羞耻的笑声,他们竟轻而易举认出我是絮影,有人一边打趣,一边用手指戳弄着我的眉心。轻微的戳弄很快刺痛了我,我立刻逃走一般回家,将所有东西脱下,悄然还给了霁日,那衣冠如荆棘使我皮肤发红发痛,惩处我的擅作主张。 第81章 从此以后,我用的东西都要与霁日不同。 霁日什么也没察觉,也可能知道了但没有说,他一向照顾我的自尊心,又对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充耳不闻,以讨人厌的恬淡隔绝所有关于他的褒贬。那天他回来后,让人做的都是我喜欢的吃食,我很快将隐秘的不快抛之脑后。 为成为神使,我们都准备了很久,到了当天,我因害怕自己落选,紧绷得连往日一丝微笑都没有,霁日牵着我的手,安慰我一定会得到神母的喜欢,我们还会在一起,又将别人给他做的鹤冠戴到我的头上。为此,当跪伏在神母殿外时,他特地交换了位置,使我率先面见神母。 神母坐在帘后,我只能隐约看到神母唇边的微笑,和我看到的神像并无不同,甚至更高贵,让人顶礼膜拜。 那年神母挑选了我们两人,我欢欣鼓舞,庆幸自己不必和霁日分别。 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或许从那时起,霁日便在可怜我,而我仍毫无所觉,自以为是地接受那一切。 我们在仙宫有老师教导一切神使该做的事,读书,学礼,练武,侍奉神母。神母十分宠幸我们,她的眼睛仿佛可以看透任何人,她与天同寿、不死不灭,符合所有人对碧土月神的幻想。虽然神母地位崇高,但她对我们都很温柔,无论是谁在她面前,都像孩子一样可爱,我极为崇拜敬慕祂,祂赐下的宝物也常是我最喜爱的东西。 起先我得到珍宝之后,总将它们带在身上,彰显神母对我的宠爱,然而很快又有新的宝物替代,我对从前的东西就失去兴趣,将它们丢置一边。 不过仙宫中也不乏心术不正的宫人,有过宫女窃取我的玉佩,我发现后十分恼怒,剽窃是为不净,在无垢的仙宫内竟有这样的人,玷污了神母创造的仙国。我要使她受断手之刑,驱逐到无忧镇中,但是行刑过后,还没带走,她声势浩大的哭嚎求饶引来了霁日。 我笃定有谁悄悄去告诉了霁日。 霁日一眼看到宫女的断手,看到那血肉模糊的一团苍白软肉,在地面死鱼一般摊开,被挣扎踢倒的烛台倒在地上,黄光衬托其上肌肤的黯淡,即便还十分娇嫩。霁日恬淡的面容流露出惊讶与怜惜,他快步走过去,用干净的丝绢裹住潺潺流血的腕,但血渗透布料,染红他青色的长衣。 衣摆堆叠在地上,他把宫女拥簇进他的保护。 你有那么多珍宝,不过是一块不再喜欢的玉佩,小惩便是,何至于如此?隔着数步,他在责怪我。 我不明白有哪里不对,何况我也没要她的命,只是借着神母给我的权利清扫尘埃,霁日不站在我这边,使我格外动怒。即便是我弃之如敝履的东西,也是我的东西,我厌恶他人的指染和偷窃。 我和霁日莫名大吵一架,便扭身离开,霁日捧着宫女的手腕,看向我的目光时刻地回旋在我的脑海。我气得那日连饭都不吃,独自练了数个时辰的功。 等到我回去,我们的寝宫里还亮着灯,霁日伏在案上,已经睡着。他枕着手臂,挡住了红痣,侧脸看起来和我一模一样,但我总觉得比我更温柔,那是他令人喜欢的缘故。 我看到案上放着一块玉佩,那并不是宫女窃走的,而是另一块从未见过、更为美丽、我一定会喜欢的玉佩。但我没有接受,如果我接受,便是向霁日承认自己有错。 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霁日素来内敛,一年比一年安静,仿佛永无止境地渴读着仙宫内数不胜数的书籍,很少露面;而我更擅长和宫中的人打交道,在神母膝下以孩子的模样撒娇。到了要出宫的时候,我们已经截然不同了,就算是没见过我们的人,也能分辨谁是霁日,谁是絮影。 我仍敏锐地察觉了神母对霁日的偏爱,不过那稍微倾斜的偏差,我本不在意,却在一日日里变大,直到我无法企及。 在仙宫内数年,我们了解了许多关于鬼笼的秘密,作为神母的神使,天上宫阙也有一部分要我们为她维系,离宫之后,我们奔向自己施展的地方,那就是我们从未踏足的鬼笼。 鬼笼和天上宫阙像阴阳两面,这里的人污浊满身,活在浑浑噩噩,我虽然极为厌弃,但对控制他们的“不复”产生兴趣。 若要说有什么我一定能胜过霁日的,那便是对于蓼草和药香的研究。 我去到鬼笼,开始改进“不复”的配方,可以更快地掠夺与制造守墓人,用以控制他人。古老的香料是前人一点点试出来的精密药物,不同的情况会有不同影响,改进的过程十分艰难,失败了许多次,我至少毁坏了二十具蓼尸,但蓼尸毕竟已经不是人,所能得到的东西实在太少,故而我开始以无忧镇的人和蓼奴作为蛊虫,终于三年后炼成。 我还做出了一种远超过前人的蓼草香料,我将其取名“我执”。 回到仙宫之中,我将改进后的“不复”,连同此香献给神母,并将它的用处告知神母。它并非如不复那样让人迷失在记忆里,而是挖掘人内心的偏执,对自己的怀疑,旁人可以从旁引导,影响对方的心志,从而摧毁原来的人格。 神母欣然夸赞我的才能。 而霁日不过在这三年间施舍自己泛滥的善心,便可得到一批忠实的拥趸,他不分卑贱,既在无忧镇中收揽人心,也在天上宫阙崭露头角。不过,如他这样的做法,难免会收到他人的非议,霁日依然不曾在意。 在我向神母献上配方之后,他得知了“我执”的存在,立刻向神母进言此物绝不可用,最好彻底销毁。 他是否认为此物是污浊之物?只因脱胎于卑劣之人的血?或者他不愿意看到我的成就高过他?霁日一直如此自命不凡,将自己放在崇高而干净的位置,扮演人们口中的鹤子仙童,居高临下帮助着卑贱的蓼奴与罪民。现在,他为了他们,虚伪地向神母控诉于我。 更可恨的是,神母听从了他的意见,虽然没有销毁,不过“我执”仍然束之高阁。霁日当日上府拜访了我,希望我不要误入歧途,切勿再做这等有伤天理人和的事情。 絮影,“我执”已经成为了你的妄念。 三年过去,他还是那副模样,温柔的担忧,与殿上他冰冷的话语截然相反,我一时无法抑制厌恶。 霁日得到什么永远比我轻易,使我宛如无用功的愚夫,妄图搬动眼前的高山。 为了获得神母的认可,我几乎诸事亲为,游走于天上宫阙里身份更为高贵的生人之间,我对幻术与药物的钻研也在一直从未停止,甚至用在自己身上试验。我想要做出一番足以让神母刮目相看的功绩,以此证明自己胜于霁日。 霁日,他却对书中的人间产生无限的兴趣和喜爱,明明活在这超脱人间八苦的仙国,享受神明的宠爱,他却兴致勃勃地与我谈论春夏秋冬,山水花草,鱼鸟走兽,那些形貌不同、终有枯荣的短暂之物。 他的画也出现了这些事物,也曾将画作送给我。我没见过那些柔软的、长毛长尾的“猫”,倒是见过蛇,蛇会潜伏在暗处,而这些无忧的动物,不知何日自己的生命会结束。 在我和霁日的角逐中,我最崇爱的神母却永远偏向霁日,停留在祂身边、得到祂微笑的人也成了霁日。为了神母,我什么都愿意做,为何祂的目光仍选择停留在霁日的身上? 我们分明有同一张脸。 我无所得知霁日究竟如何博得神母的宠爱,他定然以卑鄙的手段,故作不染尘埃的姿态,满含仁义的言语,夺得了神母的爱。我曾揣测过数种,而在一次对话中不小心脱口而出,用词比我心中所想含蓄些许,仍很伤人。 我下意识去窥探他的神态,珠光与池中水波交融,乏味的枯霜爬满石台,微光覆在他发边,近似书里的月光,使他的脸更暗,眉心的痣却愈红。霁日站在那里,像残局上的白棋,错愕着,但什么也没说。我更笃定了他的心虚,又因看到他遭受伤害的神伤,感到一阵舒快。 一年又一年。 我不再愿意与霁日说话,而我们的分歧日渐漫长,争论越发激烈,多数又无疾而终,不知何时起,裂缝里积满了怨恨,与之相似的面容都令我憎恶。 起先我无法忍受他在神母身边,久而久之,连神母的博爱我都心生不忿。 他仍锲而不舍,试图缝补这所剩无几的血缘,施加他的仁义,他想让我“回头”。 回头? 然而,霁日,倘若你知晓你如今所享用的一切,所余裕的慈悲,都是建立在尸土与阴谋之上,你可还会这般清高? 我无意发现了天上宫阙的秘密。 巫祝不该与神使太接近,我窥探到那些深水之下的怪石,以此为把柄。我和他的消息借阎羽非的曲谱传达,那些用于取乐熏陶的音律,孵育着我日渐膨胀的野心和欲望。 能通达天听的巫祝,在数十年前尚且掌控着天上宫阙,神母却过多地剥离了他的言语和权力,使他变得游离在权力之外。在我的鼓吹之下,他很快与我交换了许多秘密。 第82章 我唯一没预料到,霁日竟察觉了这场隐秘的结盟,在我与阎羽非的密会时,听到了我们的交谈。他如遭雷击,竟来到我面前,劝解我绝不可以犯下大错,否则他不会姑息我继续危害仙国。看到他目中对神母纯粹而忠诚的爱意,我不禁暗自冷笑。 我假作少年时那般惶然,如被戳破秘密而六神无主,我流泪祈求他不要告诉神母,自己不过是一时受巫祝的蛊惑。他会将他的鹤冠戴到我的头顶,他会为我掩盖这谋逆的秘密。 泪水浸透他的掌心,霁日轻轻叹息。 他相信了我只是鬼迷心窍。 我穿上了霁日的衣物,红痣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用朱砂拙劣地模仿。也许因为憎恶,也许因为嫉妒,我总注视霁日,意图寻找出他的丑陋之处,故而霁日的一举一动我都了然于心。我站在镜子前,竟比想象中模仿得更像,连我也恍惚眼前人究竟名为谁。 我以他的身份重新走出去,没有人再笑话我,再怀疑我。他们亲切地呼唤我为霁日,以憧憬的神态拥簇着我,一群可怜的蝼蚁,受霁日的恩惠便摇尾乞怜,殊不知一生任人摆布,不知有日月之轮转,不知春秋之变换。 霁日被囚在密室之中,那是一块废弃之地,除了我无人能找到那里。即便如此,他仍像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在相信我又遭遇我的暗算之后,他发现我无可救药,以安然怜悯的姿态接受了这一切。 为何霁日依然不痛恨我?也许等我掠夺了一切,才能看到他的一丝憎恶或嫉恨。我希望看到他崩溃而出的欲望,不再以可憎的平静原谅我。 我没有过错,更不需要他的原谅。 霁日,你不是认为自己比我更为光明?那便让“絮影”去犯下无边的罪孽,我们交换名字,由你代替我去承担所有罪责。至于霁日,便是在神母陨落、仙国动荡时,驱逐所有苦厄的新神……你将是最大的伪善者,统治着这个国度。 我与霁日说时,他还在摆弄我给他的茶炉。那是天青色瓷炉,脆弱而美丽,天上宫阙还没学会过提炼这种轻薄如云烟的颜色,像一片叶子落进水中,融化过的一汤雾青。他显然很喜欢,兴致勃勃为我煮茶,我看着他,却有点烦躁。 我要以他的身份夺权,如此巨大而可怖的阴谋被说出,终于让他视线从瓷炉上挪开。 他忽然问我,这个茶炉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心中不快,有意让他也不能维持这种冷静,便冷冷道,我刚从鬼笼回来,你以为在哪得到? 言下之意是交易,铜马送来贡品时,说明又有人要来到西漠,寻找遗址的宝藏,又有不幸的命运在地下延续。 地上的人能做出这么精妙美丽的东西,他们所学习到的、看到的、感知到的,远比我们要更多,天上宫阙太小了,而人间有万里不尽。絮影,难道我们要永远活在这里,以那种残忍的手段粉饰仙国?你不想让大家出去吗? 为什么要出去?这里是无上国度,如果我成为他们的神明,便可执掌生死,唯我心意,又有享用不尽的宝物。地上的人贪生怕死,唯利是图,会心甘情愿将他们的东西献给我们。但那些傲慢的掌权者,却不会容许我们活着。 执掌生死会让你感到开心吗? 我想要得到神母所拥有的一切。 原来如此。这些日子以来,霁日消瘦了些许,面庞更清癯,温和覆盖在他眉眼,他裹在那身青色长衣里,久坐在这间冰冷阴郁、不闻虫声、隔绝所有人的囚笼,和藏书笔墨为伴,这里的书他已经翻来覆去看了无数回,甚至能补全其中佚散的内容。但霁日的精神不曾显露出颓唐或兵败的痕迹。 茶水在炉中沸腾,发出水泡破裂的咕噜声,无聊的漫长的无话可说,我们在这种寂静里抗衡。 霁日问,那你呢?你没有什么想看的吗? 我沉默了一会,道。 月亮。我想看一看月亮。 我本以为会这样继续下去,直到他输给我,或者我应证他的话语,落得死无葬身之地,不过藏在这里的他,也无法独自活下去多久。 等我掌握一切,便不会再在乎霁日拥有的事物,神母的宠爱对我而言也不再重要。 但霁日死了。 他对我说,絮影,你停下现在的脚步吧。你只是不想再从别人那祈求得到什么,害怕不被选择,可掠夺别人也无法弥补你的欲望,只会让你陷得更深。总有一天,你会把自己毁掉。 听到这些话,我几乎意识里一片空白,正如孩童时旁人用手指在我额心那一戳,刺痛感贯穿了我的身体,久到我以为遗忘的尘埃,汹涌翻动。 别再说了。我勃然大怒,对他嘶吼,他仍固执地继续说下去,拉住我的手,指着皮肤上面盘旋的黑色脉络,似乎在说什么,但我已然无法去分辨。 总施加着他自以为是的可怜,即便自己早已在泥潭之中,我不需要,我恨你。 这时,我的眼前霁日变成了一只面目模糊的蓼尸,面孔鬼魅地变幻,时而是眉毛,时而是眼睛,纷纷组成了各种各样的人,不过我已经忘了他们大致的相貌,只想得起他们凄厉的叫声。尖锐的声音挑断了我震颤的弦线,我忽然想起很久前霁日说,世间长生难求,那是孤独的诅咒,诸般万象都不会永恒,除了死亡。 那会带走一切。 我急切地希望这些可怖的怪象远离我,事实上,许久前,我在某一夜开始频繁地梦见它们,有时我与他人交谈时,它们便如蛰伏于角落的毒蛇射出,飘荡在我眼前。如果一次不能让它们消失,就再杀一次,十次,上百次。 等我冷静下来的时候,手仍在霁日的颈上,不过他已经闭上眼睛,不再看我了。 霁日。 霁日。 霁日。 你真是一个卑鄙的人,你坦然地丢下满怀仇恨的我,死在我最憎恨你的时候。 霁日,我是你,你也是我。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你不会死。 我要你永不超脱。 第72章 万木春 手记到此结束,中间有数次笔墨混乱、字眼不明的段落,痕迹看起来触目惊心,应当是絮影在心神迷乱之际写下,都是些虚妄狂诞的幻想,和一个疯子的喃喃自语。 看完手记,奉仞和解碧天也终于明白了霁日和絮影之间的联系。他们本是同胞兄弟,却在得知天上宫阙的秘密后,因不同的选择反目成仇。 霁日在发现絮影图谋反叛之后,被其囚禁在这无人得知的地方,出于复杂的感情,絮影没有杀他,反而时常会来找他,告诉他自己所做的事情,刺激霁日。 没想到,反而是霁日说的话,让絮影情绪过激。絮影常年浸淫在蓼草的炼制,不惜用自己试药,受药物的影响,眼前常出现幻觉,精神极不稳定,他本是多疑敏感的人,在暴怒惊悸之下,将霁日当做鬼魅误杀了。 他做了一副棺材,将霁日存放起来,自己则用霁日的身份活下去,作为对霁日的报复,他要取代神母,成为这里新的君主。 霁日屋后那些面目模糊的画作,也是絮影毁坏的。一日日,絮影心中的阴翳吞没了他的本性,又必须扮演完满无瑕的哥哥,只能在这满是遗物的地方发泄自己。 “看着囚室的样子,在霁日死后,絮影仍然常来这里。”奉仞将棺材合上,虽然之前有所怀疑,但得知霁日的真正死因是这样可悲的结局,难免产生几分遗憾,“可惜霁日竟就这么死了,若非我们因祸得福,找到了这里,不会再有人知晓这一切。” 从手记上来看,霁日像是这儿的怪胎,但本质上,他终究是在天上宫阙成长为人,虽有心改变,却不能割舍下亲情,最终和絮影走到了这一步。 絮影有这样的野心和魄力,也叫人大为惊骇。 解碧天挑眉感慨:“如霁日这样的人,一贯是活不长久的,若他当时就能狠心将絮影拿下,便不会丧命了。倒是絮影,一边恨他,一边还好吃好喝供着他,人死了还要给穿个金缕玉衣……哈,这对兄弟可真有趣。” 奉仞对他的善恶论已经了然于心,更别指望他能对此产生什么怜悯的心情,毕竟还是絮影害得他们现在身处这里,解碧天素来记仇。可霁日和絮影也只是这囚笼里挣扎的鸟雀而已,如霁日所言,是非对错如今已经难分。 过了一会,奉仞缓缓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天上宫阙的阴谋继续下去。” 解碧天问:“你想怎么做?” 奉仞不同他在此事上辩论,但对霁日记录的天上宫阙历史十分关注:“我对手记里遗失的那几页很在意,絮影既然笃定这里不会被人找到,将手记放到了霁日的棺材之中,为何还要特地撕掉那两页?” “那两页一定很重要,重要到絮影必须杜绝任何被看到的可能。”解碧天将手记放到自己衣服里,“坏消息是,看来絮影知道我们的身份,驱使厌光,一开始就引着我们来到天上宫阙,那神母未必不清楚。” 第83章 被人利用,解碧天不怒反笑,终于生出些兴致,眼中却毫无笑意,浮在表面遮掩杀心:“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我已经很久没这么让人摆一道了。” 奉仞道:“好消息是,絮影经常来这里,说明除了来时的地裂外,还有其他秘密通道能出去。” 有了线索,他们在放棺材的密室里绕了一圈,摸了个遍,最后一齐蹲在地上,看着棺材四周交错的白色刮痕。 棺材整副嵌在地上,显然底座高台是能旋转的,转开之后,底下就是出口通道。 看这种构造,很可能开启的机关在外头,不在这里面。 两人古怪地对视一眼。 解碧天善解人意地提议:“小奉大人,依我看,人死都死了,棺材也不过是个容器。棺材底板连通底座,打碎后,下面说不定正好有个一人出入的洞口,放我们一条生路,也算给心善的霁日大人积德。” 说罢,他已经往四周看了看,寻找趁手的东西。 这种丧尽天良的话他信手拈来,若不是这世间确实没有鬼怪,奉仞怀疑身后棺材里的尸体一定会坐起来。 开棺挖坟就罢,看完手记记载,奉仞对霁日的为人颇有相惜之意,要把人棺材都拆碎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便否决:“此地连接外头,絮影每次至少在这儿待上一两个时辰,以他缜密的心思,不可能只在外头留有开门的机关。” “你怎么知道絮影没跟我想一块去?霁日被关在这里,若有机关可以从内打开,被他发现逃出去这么办?”解碧天感慨,“好人总是容易把别人的底线想得太高。” 奉仞叹服:“行,我看最应该积德的是你吧。” “你若要关我,便不用那么费劲。”解碧天忽然悠悠道,“关在你帝京里的那个别邸,一日三餐,有酒有肉,供我豢养一只小狼,我日日在家中等指挥使大人归来,绝无二话。” 奉仞:“……” 那是关押?金屋藏魔头还差不多,他可不信解碧天能本分在家,奉仞眼前仿佛已看到革职文书。 “再想一下,有什么东西像是絮影留着的?” 解碧天依言想了想:“书架上那些摆件?虽然看起来很精巧,不过,不像是琢玉师手里出来的,更算不上古物,作风奢靡的絮影不应该看得上这些东西。手记里,不也写过絮影喜欢玉件?” 两人起身回到方才开门的地方,书架上安放着数十个惟妙惟肖的玉件,既然玉雀是开启暗室的机关,一定还有其他机关藏在里面。 老虎、貔貅、龙、龟、鹤…… 鹤? 奉仞心念一动。 金银有光泽黯然的时候,玉石却千百年可温养着本身的底色,不改不移,除非摔出裂隙。絮影囚禁霁日,不会给他利器,而这玉件明显更像是孩子的玩意,奉仞起先就猜测这是从前霁日雕给他的。 奉仞用刀轻轻切开玉鹤的头部,将它取走,从上往下看,弯曲的鹤颈内有,中空凹槽,似乎可以填充一把形状弯曲的钥匙。 他取下发簪,将它掰弯,旋入其中撬转,不多时,两人就同时听到了藏棺石室内石块挪动的声响。 奉仞扶着解碧天,他们顺着冰棺高台下的阶梯下去,平直的通道蔓延至黑暗。 解碧天的腿伤没好,方才和他在地裂间隙间寻找出口爬上爬下,伤口重新裂开,已有些难以为继。奉仞将他左臂拉过来,扛在肩边,两人扶持着往前走,解碧天的乱发偶尔挠在奉仞下巴,因靠得近,解碧天突然笑起来时,胸腔连着喉咙微微震动,传达到奉仞身上,仿佛某种体型过大的野兽,发出低沉的呼噜声。 “你笑什么?”奉仞警惕,不知道他又想什么坏招。 解碧天解释道:“我想起来,我们刚从蓼尸堆里找到出口时,你连让我牵下袖子都勉为其难。” 奉仞哼声:“你根本就不怕黑,也不会看不清地道。” “既然如此,”解碧天偏偏脑袋,凑到他颊边,“那时你怎么肯相信我?” 声息逼近,奉仞感觉一半脸颊都要被他拂热,马上弥漫到另一半,下意识想一抖肩膀把他摔下去。 “……”奉仞看着前面,如蒙大赦,“看,那里好像有个门。” 解碧天心情正好,遗憾地转过面,抬起头,顺着奉仞指的方向看去,头顶壁上有两扇严丝密合的石门,更窄小,只容一人过去,显然不属于天上宫阙标记过的通道。 石门机关比密室的好找多了,头顶的门打开,往上看起来一片黑黝黝,什么也没有,考虑到他们钻到天上宫阙这些天,一步一个坑,两人一左一右蓄力潜伏,以防不测。 等了片刻,外头一点声音也没有。 奉仞率先钻出去,头很快撞到顶,空间的狭隘出于他的意料,蹲身拉解碧天起来。 这熟悉的空间感,他们两好像挤在一个空棺材里。 解碧天将棺材盖推开一道缝隙,微光落了下来,使他们很快看清外头:石壁间悬挂着数千盏青灯,自下而上,有些烧久了已经黯然,使得整个空间的明暗一片浑浊,发着古黄色的陈旧光波,荡漾于冰冷的石棺上。 这里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到他们轻轻翻身出来,都能听到那种荡漾出去的回音,光亮非但没有让人安心,反而使得看不清的远处更黑暗。 他们又一次身处在墓群之中,一座座石棺陈列开来,透出种严峻的肃穆,除此之外,四周壁上浮雕着千军万马、旌旗白骨,马上冲出墙面,向着前方驰骋而去。 石棺内没有尸首,只有一具具铸造精致、神态威严的兵俑。他们手中握着兵器,身上穿着甲胄,即便死后也可以护卫着这里。不同于此前见到的鬼笼或应悔镇,驱逐了冷魅的氛围,反而更符合皇陵的威仪之感。 此地没有人的生息和痕迹,他们顺着石棺摆放往外走,壁画上的兵马们征讨国土,涌向…… 他们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去。 一颗巨大的古树静静长在宏伟墓室的正中央,树枝向四周蔓延去,密密麻麻地交错,往上生长。如果有繁茂的叶子,树影必如乌云倾盖,遮天蔽日。 可惜,这是一颗早已死去的枯树。 树皮干涸,枝干也萎缩,根根枯瘦若鬼手铁钎,挥舞着荒凉颓败的影子,盘虬的树根生长着蓝莹莹的菌子,照出玉质般的根系。这是真正的树,不是幻觉,也不是天上宫阙用纸来欺世盗名的东西,而是曾拥有生命,却又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逐渐枯萎的参天古树。 虽然它已经死了,看起来却像是天上宫阙里最有过活气的东西。 温和地、死寂地庇护一切,凝视着五百年的坟墓。 人站在面前,变得渺小,这样神秘而古老的巨树也会枯萎,人的生命更短暂得微不足道。 解碧天看着它,竟觉得有些可笑,他走近几步,手放在树干之上,扯了扯唇角,慢慢道:“这就是万木春?哈……天命薄我啊。” 他追寻数年,为了破解《劫灰断》的魔咒,不惜亲身与虎谋皮,下到着人鬼不分的仙国,只为了这能渡过自己走火入魔的解药,不过都是无用功,原来万木春早就死了。 若真有天命这一说,只怕恨不得要他快点去死,不肯施舍他希望,而解碧天偏偏活到现在。所以他从不相信公平能够改变什么,不公平又能阻碍什么。 那是他一点点搏出来的命。 让他执迷不悟,却又让他遇见奉仞,这是孽缘,还是他这些多年苦难,只为了这一次好运? 奉仞听他自嘲的声音,只觉似笑非笑,似悲无悲,没有愤怒或遗憾,空有多年飞灰的寂寥晦暗。他听过解碧天某些故事,在后面隐而不谈,是不愿揭人伤疤,此时心抽动一下,感到一抹水痕般的伤心。 解碧天转过面,瞥见他眉眼几分低落,猜到缘由,他一向不希望别人同情或怜悯自己,那不是他需要的东西,也不屑于博取。但奉仞的柔软,并不让他感到难以忍受,相反,他心里却浮现出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温和。 他走近奉仞,用手指抵住他眉宇,如许久前所愿的那样,把那枚月牙揉散,而这会,他不必压住那种想法,也不必觉得失却分寸和疏离。解碧天挑起眼,以狂妄的姿态,对奉仞微微一笑:“但是我已赢了无数次,天命的不公,对我来说又有何畏?” 目光落下来,他又道:“何况,现在有你。” 这话无需经过任何修饰,不含逢场作戏,满口谎言者的真心话,简直难以抵御。奉仞拉下他的手,认真道:“现在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做不到许诺什么给你。” “不是要你帮我。”解碧天简直想叹气,奉仞只是开了窍,后头还道阻且长,便手指一变,往他额头一弹,“奉仞啊奉仞,聪明时聪明,怎么到这时候就变笨?” 奉仞不防他这逗孩子一样的举止,捂住额头红印:“我自觉来到西漠,遇到灾祸数不胜数,如今你已经不必找万木春解决功法,帮我并非你的责任。” 第84章 “好了,天下第一祸害镇在此地,哪里有什么小鬼敢在阎王前造次,你就当我给你辟邪了。” 解碧天悠然的话语,轻慢又戏谑,奉仞不禁莞尔,两人方才那受命运拨弄的阴翳便也烟消云散。 “万木春是仙国中宫重要的象征之一,神树枯萎,是为不祥,会引起信仰上的恐慌,导致民心失散。统治仙国的神母不会让人知道,此地一定是禁地。”奉仞回归眼前的正题,“难怪絮影这两年出入无人察觉,他果然挑了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 他面色微微一变,在空荡死寂的环境里,听到一阵细微的气息从另一个方向而来,而且离得不远了,解碧天与他闪身躲入附近的石棺之间。两人进去得急,和棺里的兵俑挤在一块,这具兵俑手里拿的是戟,险些在奉仞臂上划个大口,解碧天兜住他的腰,与他压紧。 奉仞意图改变一下姿势,但是来人脚步极快,瞬间就到了神树万木春之前,他只好敛起声息一动不动。 石棺掀起一条小缝,他们两人自隐蔽的空隙窥视,透过冷冷的黄光,来人着青衣,容貌俊秀,眉心点痣,不是扮作霁日的絮影又是谁? 待他朝这边转过来,奉仞瞳孔微缩,看到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人,却是用黑布披着的姬瑛! 第73章 献神 絮影将姬瑛横打抱在双臂间,向枯死的万木春走去。 姬瑛裹在一席乌黑色柔纱之中,她身上佩戴着冗杂的配饰,衣服也与之前在寿诞上看到的完全不同,从奉仞的角度,只能看到姬瑛发髻上的金蝶摇晃,露出半边侧颊,气血尚好,看起来毫发无伤。 到了神树之前,絮影往周围看了一圈,抬手挥袖,指尖弹出数枚金珠,瞬间向八个方位飞射而去,练成一圈,各自击中石壁上对应的灯盏。 八盏火苗应声熄灭,过了一小会,所有石棺忽然都微微颤动起来,连同解碧天和奉仞藏身的石棺,鼻尖飘动铁锈味,耳边仿佛听到呼和的呐喊,喧哗威严,尘埃旧远,向亡魂之冢醒来。底下有什么将要破土而出,棺兵俑撞动在棺壁上,笃笃闷响,发出战时的鸣金声。 咚、咚、咚、咚…… 石俑在他们身边晃动,解碧天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向奉仞摇了摇头。 他们两人按兵不动,颤动中,万木春前的空地里升起一方三米宽的圆台,直到高度到絮影的腰间才停下。铅灰色的圆台上刻着沟渠凹槽,形成回环,一圈圈从正中央向外凸起,圆台旁侧刻着语焉不详的文字,宛如一种咒语。 等到圆台完全升起,那些石棺才停止了震动。周边陈列石烛台,远远看起来,像一个祭台。 絮影将公主姬瑛温柔地放在上面,抽掉了卷在她身上的柔纱,姬瑛的外袍被絮影特地更换,重叠的繁丽古袍色泽浓郁,在单调灰暗的墓里灼灼生辉。也许是高台十分冰冷,姬瑛躺上去后打了个颤,很快转醒睁开眼。 她看到一颗枯萎的巨树,不禁呆愣,这本不该生在地下的古树保留着残躯,瘦长的枝节影子罗织在姬瑛身上,万木春像母亲微微垂头,遮蔽着修饰华美的孩子。她偏头看到絮影,想要动却动不了,姬瑛很快意识到这是对方做的。 絮影在她身边,放下了蓼花、黄金、宝玉、鞭子。这些东西盛在盘中,分别压住一个角落。 她看着霁日点亮烛台,周边冷冽的烛光簇拥包围着她,分明应该感到暖意,她却没感受一点温度。不好的念头浮现脑海,她嗫嚅着,咬牙开口:“霁日哥哥,你不是说要救我离开?” 霁日轻柔地抚着她的发,道:“我当然不会骗你,你看,我已经将你带出仙宫了。只是我还有一件事,一定要请你帮我,如果你不愿意,很快神母便会发现我将你带走,到时我无法立足天上宫阙,定会受到重罚,也再救不了你。” 姬瑛毕竟年岁小,不久前她因窥视神母,被她发现,彻底囚困在密室之中,每晚都陷在惊梦恶魇之中,是絮影突然出现救了她。絮影让厌光去找到奉仞先前换下的衣物,从里面找到了随身之物,以此哄骗姬瑛随他出宫。 姬瑛对奉仞一贯深信不疑,听霁日这么一说,好奇与善良压过了惧怕,又想到是霁日救自己出来,不能知恩不报,便问:“是什么事?” 絮影沉默片刻,不答反问:“你可知道为什么神母要留下你在她身边,对你无微不至?” 姬瑛想起神母那张苍白微笑的脸,在没有镜子里的殿室,像一只寄晦暗而生的幽魂。她不知道神母怎么在瞬间回到殿室之中,那时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温柔哄姬瑛睡觉的神母,艳色惊怖,而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冰冷得宛如尸体,那本该柔滑的肌肤底下,不知何时起了水泡,一颗颗微微鼓起。 在瞥见的时候,皮肤下鼓起的水泡微微转动,里头有东西撑着薄如纸的皮肤,竟看向了姬瑛。 就好像,寄生了什么活物的卵在里面。 那时,她浑身麻痹,冷意从足底窜起,失声尖叫,神母将手伸向她的脸,然后她感到一阵被虫子啃咬的疼痛,便人事不知。 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手指曲起,捉住自己的衣袖。 “我……我也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晓?你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谁又选择让你成为祭品?”絮影爱怜地微笑,垂下眼帘格外与神母相似,“你还是个孩子,但却为了数千万人的美梦躺在这里,真可怜。” 他怜悯的语气,实则高傲而冷漠,敏锐的姬瑛听出那不是善意的话。 姬瑛气得两颊都鼓起,却又不能动弹,她想说至少我们能见到太阳月亮,堂堂正正活在天光下,你们活在这里才可怜,连鸟雀都没见过!但是她没敢说,怕激怒看起来变得古怪的霁日。 絮影转身,面对着石棺、巨树、千灯,他扬起手臂,徐徐道:“姬瑛,你知道天上宫阙是如何来的吗?在我们的仙国中,长着一棵名为万木春的神树,人们在死去之后,灵魂化为万木春的果实,再次降生到这里,万木春用它的根系托着仙国,游荡在生老病死之外。” 此处无人,絮影不必再伪装霁日,说话间神色不觉裸露出欲望和贪念,充满冷嘲的火焰在眼里跳动,连清秀的面容都格外妖异:“我们活在这里,从出生起就听闻这个浪漫的起源,信奉自己活着的地方就是仙国,前尘往事忘却,不必追溯。可是从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万木春就早已枯萎不知多少年,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也许我活在一个谎言之中,没有不死不老的神树,没有长生无忧的仙国,我们只是天上宫阙的养料。” 他转过脸,抚摸着铭刻古语的圆台,手指掠过那些曾在仙国图中,出现于神母身前的祭品。他对自己的准备十分满意。 “在你眼前的便是万木春的遗骸。虽然天上宫阙只是谎言,不过是一个陵墓,但如传言所说,天上宫阙确实藏着一个巨大的宝库,数代皇帝珍藏的宝物都在这里,价值连城,可以翻天覆地,但那宝库从未有人能够打开。古籍说,莫无道昔年以天家之血设下大阵改变天灾,大衍皇帝派人带你来到这里,正是为了复刻当年,用你的命换这改天换地的宝库。” “别怕。”絮影看着他,眼瞳深深,“我为你穿上最昂贵的衣物,在你流血殆尽后,会为你含一颗最美的宝玉,你的灵魂会升入真正的仙国。你是一个最完美的陪葬品。” 这里就是为古往今来的牺牲品准备的祭台。 姬瑛颤抖起来,她忽然生了无限勇气,想否定一切,原本干涩的喉咙,也大喊出声:“你胡说,我父皇最疼我!” 絮影携着一抹冷笑:“若不是如此,为何不让你的哥哥们来?” “那是因为……”姬瑛说到一半,却哑然无语。父皇说她是福星,只有她能帮助奉仞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其实她都知道,从出发那天起,只是装作不害怕,安安静静随断金司踏上这条往极西的路。 若她也能做些什么呢?如果她确实如父皇所说,能为他们找到那传闻中的神迹呢?燕都好多人病了,父皇常常大发雷霆,奉仞来见她的时候越来越少,唯有每次带来几本书,许多东西姬瑛只在书里听过。至少三十年前,一切不该是这样的,能变好的话,她也不怕去西漠。可她从不想当祭品。 她脑海里闪过姬全的脸,临行前他抱着姬瑛,笑着向她告别,脸色却像自己要出行一般苍白。他一直都是这样,比起一个皇子,更像一个薄弱多愁的书生,什么也藏不住,连在妹妹面前也一览无余。 姬瑛握紧手,低声道:“如果我不来,来的就是我的哥哥,所以……我要保护他。” 声音在墓室里很轻,也很清楚。 絮影的眼角突然抽动一下,仿佛有人用针刺破了他的表象,一味膨胀的虚无里,涌出一股乌黑的洪流。 他不再装作温柔的霁日,冷冷道:“什么哥哥,什么父皇,不过是有血缘关系,便自以为是摆布你。因为你无关紧要,而他们却是继承皇位的王储,不能轻易为此牺牲,仅此而已。只感动自己的事,有什么价值?”絮影从腰间拔出刀,眼睛亮得可怕,“这里就是祭坛,当天家之血蓄满这些凹槽,尘封的宝库一定会打开……神母一直在等着这一日。她可知道,她所疼爱的、利用的、俯首在她脚下的狗,会占夺属于她的一切?” 第85章 笑声荡开,奉仞和解碧天心中一惊,没想到絮影也已经推断到了这一步,现在看来,果然从他们被沙流冲下来后,一切都在天上宫阙的掌控之中,厌光受絮影之命,使他们假扮为蓼奴,絮影居心叵测,引狼入室,通过引导他们与神母争斗,从中谋取机会。 只是他没想到,出现的变数太多了。 单凭一直在地下的絮影,绝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是谁在协助他? “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在他准备下手之时,奉仞和解碧天正要出去,忽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在耳边低语,爬虫般钻入在场之人的耳廓中。一缕香烟,一抹露水,融化在空气,全身心都仿佛无处可藏。 絮影霍然抬眼,阴沉的面孔浸在昏暗里,冰凉凉如夜雪碎瓷。 叮铃,叮铃,衣裙的涟漪收拢于灯下,华装的神母,持剑的红泪,出现在絮影来时的方向。 这次没有轻纱环绕,没有暗影重重,神母的面容更为清晰,以奉仞和解碧天的角度,似乎看到她下颌往里有一圈浅浅疤痕,环绕了整个脖颈,隐没在衣襟和黑发之下。 絮影缓缓道:“我知道你会来,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你若不对他们下手,也许还不必这么着急。”神母停在数百步外,轻柔地叹了口气,“你没管教好自己的手下。” “厌光这次确实犯了大错。”絮影点点头,“我本来也不想这么快杀他们,但他们远比我想的聪明,我也没想到你会给他们机会,也没有用姬瑛献祭。即便厌光没做错,难以掌控的棋子,也不如抛弃。可惜,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你以为这是你的局,却不知你也不过是棋子。棋子的成败,只由执棋者拨弄罢了。” 絮影终于面色微微一变,寒声问:“从我利用他们开始,一切都是你算好的?” 神母一笑,慢条斯理扶了扶发髻,万花不及的容光,却让人从心底发冷。好似不是在谈论人命,而是在闲谈雅趣。 “否则怎能逼你暴露本性?我派红泪在你们之间牵制,巫祝刺杀失败,你的时间不多了,必然会行动。” 红泪站在神母身后,不发一语,只是静静看着絮影,腰间的细剑像她的眼睛一样利。 她知道?奉仞和解碧天对视一眼,他们从红泪口中得知的情报想必是神母指意的,看来他们也只是神母用来制衡絮影的棋子,成为权利斗争的一部分。 他们查到了真相的眉目,厌光为保护絮影的身份,对他们出手,却使自己暴露,絮影不得不将他们处理掉。 “你太执迷不悟了,絮影。如今你孤身一人,拥护你的人都已经被处理了,你即便夺走姬瑛也无济于事。” 絮影沉默,只问:“那个人也是?” 神母轻笑,那是得胜者的傲慢,絮影了然,原来连同与自己同谋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是神母的人,说不定连自己知晓的秘密都是那个人有意引导,自己和巫祝却因此跳进了陷阱当中。 为此步步错,日成魔。 得知自己败露,精心谋划的起事,如今看来也绝无可能了,絮影仿佛只是走投无路一般,把公主带到这里来。就算姬瑛被献祭,全身的血流干净,真的打开了传说中的宝库,凭他的处境,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毫无用处。 一切功成垂败,絮影却没有露出恐惧,他敛去了笑容,站在祭坛前,面无表情,像个精巧人偶。奉仞在暗处听了他们触目惊心的角逐,心中横生不虞的预感。 絮影低着头,看着自己青衣上用银线勾勒的蝴蝶,顺着他的裾摆蹁跹,追逐着什么,虚幻而轻快,其中有一小片洇了褐色的水迹。原来这身是霁日死的那天穿的,他被推倒在地上,如云的广袖挥倒茶炉,瓷片碎裂,青色粼粼若碧流,里头茶水迸溅两人一身,皮肤浮出烫红的斑,但絮影浑然不觉。 像一个预示,他今日恰好穿上了这死过一次的衣服。 絮影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第74章 毁愿 “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看出我不是霁日?” 絮影抚摸自己的面容,从唇、鼻、眼,至眉心那一点红痣,再熟悉不过,他面上浮现出柳絮般轻忽的茫然,手挡住了烛光,阴翳长满半边面容。 看不到那眉心痣,明明是相同的面容,如一碗银月,背对着光辉,更冷郁,更薄情。 神母说:“第一日。” “……我哪里跟他不像?”絮影喃喃自语,“我扮演他两年,从未有人识破我是絮影,有时候我照镜子时,也几乎忘了自己究竟是谁,仿佛我就是霁日。你既无通天之能,非神女之躯,又如何轻易看穿?” 他习惯了穿霁日的衣服,模仿霁日的神态,连此时说话的声调,都像极了霁日。絮影该如何说话做事,他渐渐找不回来。 而神母没有否认,只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看出他并非装模作样,眼底流露出意味深长。她不急于杀了絮影,从囚禁姬瑛后,她就等着引蛇出洞,比起立刻将不轨的谋反者除去,她更愿意留出时间,欣赏和品尝对方的痛苦和惘然。由自己养大,又背叛自己,最终无法逃出她掌控的孩子,被赋予神使的权利,也不过是和地上人无二的肉体凡胎,满是七情六欲。 她宽容地施舍絮影,凝视着他的脸,如看琉璃彩云。 “原来,霁日一直没有告诉你。是了,他那样的一个孩子,又怎么会告诉你?” 絮影也看着神母,那张面对数年、却丝毫不曾衰老的面容,鲜活清润的气色,不知蚕食了多少条生命。那样轻快温柔的语气,絮影听过许多回,小时候伏在神母的膝上,他在左边,霁日在右边,神母摸着他们的发顶,念着情节诡谲的志怪,他容易被吓到,霁日便拉住他的手。 他看着她殷红的唇开合,吐出藏在水面下尖利的鱼鳍:“絮影啊,你在华胥楼见阎羽非那日 ,我是让霁日去杀你的呀。” 絮影木然地立在那里。 万籁俱寂,冷烛长明。 忽然间,他竟笑了起来,从含在喉咙里闷闷地笑,逐渐越来越响亮,笑声空荡荡传开,树枝在其中簌簌颤栗,万木春也为之惊动般摇曳。他的影子狂乱地消融在里面,没过金戈铁马的浮雕,没过心魔的无尽呼啸,鬼魅们停在他身后,不再拉扯拖曳他的衣袖。 笑声持续了很久,久到声音已经沙哑,他剧烈起伏的胸腔渐渐平复。 絮影转过身,姬瑛噤声听了半晌,本为他们讲述的东西感到心惊肉跳、茫然困惑,骤然与他对上视线,没来得及害怕,却先在心里浮现一个奇怪的念头:原来世间还有人哭的时候,一滴眼泪也不流。 这念头还未消弭,姬瑛睁大眼,看到絮影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黑筒。那种特殊的黑木,姬瑛只在饲养神眼的宫人手中见过。 “无日便无影,孤月不可久。” “此局输赢,在来之前已经定下。我穷途末路,无心这万千珍宝,也不能改变既定之事。”絮影仍笑着,眼底却黑森森一片,“神眼浸过秘药,一瞬间便可吸食殆尽一个人的血肉。” 他一字一句道:“我得不到,亦不让你如愿。” 黑筒打开,头尾白、中间黑的圆虫子就在其中。 絮影是要玉石俱焚,毁掉能打开宝库的祭品! 红影飞掠,从神母的身后瞬间逼近,带着一声峥嵘剑鸣刺向絮影。 寒气贴上脊背,絮影漠然无视,当剑尖离他还有一段距离,一条长满尖刺的铁鞭缠上红泪的剑,像蛇咬住刃边,随着主人的手腕一抖,蛇弓起脊背,铮铮弹刺出去,毒牙勾上人面。 “厌光?你也敢来找死!” 红泪碰面就认出武器,冷笑一声,仰腰往后整个折下,掌心一拍地面,凌空翻起,细剑刺向突然拦路的厌光。 这一刺快神如电,衔接完满,红泪胸有成竹,笃定自己这招必然能刺穿厌光的胸口。 却见他步法一飘,任那剑穿过肋下,直接摘出,剑身白入白出,竟一滴血也没有,好像刺进了一块干涸的烂肉,软绵绵得叫人恶心。 红泪顿时惊疑,以厌光的武功,在她剑下走过五招都已是勉强,刚才那一步,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精妙,比起人,不过说是鬼才对,只有鬼,才会不流血。她定睛,厌光一边袖子空荡荡,面上没戴白面具,只因现在的他,已经叫人看不出来原本模样如何。 厌光面色深紫,身上的血肉干瘪下去,皮贴着肌肉骨相,原本的长发变得十分稀薄,一双原来看不到东西的眼睛极为幽亮,嵌在骷髅似的眼眶里。他这样子,看起来竟然很像是鬼笼外的蓼尸。 红泪心神一转,便猜出来他这副样子的缘故,不由微微皱眉:“你竟服了‘一寸丹心’。” 厌光开口,声音也极为难听可怖:“能替絮影大人拦住你几刻,就足够了。” “还真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第86章 厌光冷冷盯着她,笑:“红泪,你岂非与我是同一种人?” “一寸丹心”是絮影亲手做的奇药,见效奇快,服用者一个时辰内功力大涨,拥有与蓼尸几乎无二的体质,仿若有鬼神之力,但一个时辰之后,便会气血耗空,衰竭而死。 既是神药,又是毒药。 絮影让他服下,正是为了在此时阻挡住红泪,留出足够时间让他将神眼给姬瑛服下。 现在红泪被拦下,正是絮影动手的极好时机。 但与此同时,变数骤生,万木春附近死寂的石棺内,忽然轰隆一声,飞出一块石盖,直接砸向絮影,阴影投来,絮影立刻扣住黑筒的盖子,退后两步避过。 石盖咚地落地,往后倾倒,抵在祭台边缘,挡住了姬瑛,隔开了两人。杀气喷薄,絮影感到难以言喻的危险感卷向自己,一把眼熟的豁口弯刀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贴向絮影双足,迅疾凶悍。 他急急纵身,几步踩上石盖,还未转过方向,奉仞出现在背后,已经伸手擒向他拿着神眼的右臂。 絮影不料在这里还能横生枝节,身形一滞,立刻将黑筒上抛,自腰间抽出玉尺,旋劈周身一圈。那玉尺他们见过威力,看起来温润易碎,缘角圆钝,在絮影手中却比得上世间的神兵利器,可以把人浑身骨头都敲碎,奉仞本要腾身去抢,尺头扫来,不得不和解碧天同时往后退避。 他们一起一落,围住絮影。脸上的面具早就丢掉,现如今他们没有遮掩面目,絮影虽不认识这两张陌生的面容,却认得他们的衣服和武功路数。 “你们落入地裂,竟都能死里逃生?”絮影抢接过黑筒,站在他们的包围内,皱起眉,喃喃自语,“天道竟如此庇佑你们,可恨。” 要破坏献祭,必须先解决眼前两个人。 “想走邪门歪道,也要看看你有没有那命,毕竟不是谁都有我这么命硬。” 解碧天将刀丢到另一只手,在避开玉尺后紧贴而上,他的刀势迅疾而稠密,即便是已经豁口损坏的刀刃,也在他手中成为锐利的杀器,瞬间爆发出弯月般的白光,铺天盖地照到絮影的身上。 身后,奉仞亦持短剑,在絮影后心与解碧天配合,刀与剑穿插人影之间,默契地缠咬上对手。絮影黏上两人的攻势,面色如霜,但并不慌张,与他们且走且战,以一敌二,不落半分下风。 正胶着,忽听解碧天笑道:“我们本来是该死了,托霁日大人的福,在地裂上找到了他的故居,这才柳暗花明啊!” 絮影听到霁日的名字,木然的眼珠极快地转动一下,死死盯住眼前人,解碧天不等他开口,一边交战,一边继续道:“絮影,我们好心帮你,却被你如此招待,是不是太不近人情?我们能找到这里,来路你心中有数。你恐怕不知我在地上的名声有多坏,素来都是有仇必报,那会我思来想去,实在生气,又一时找不到你,索性将气撒在你哥哥身上……” 招数交接间的压力越来越沉,蓄着可怖的情绪,解碧天丝毫不在乎,尖利的犬齿在唇间掠过,露出一个狠毒的、热络的笑容:“——果然还是将他挫骨扬灰,最为解恨。” 当! 他手中的弯刀受击,一串断裂声传出,竟在一把玉尺下粉碎为齑粉,如当日巫祝的头骨一般。 而絮影手中的玉尺越发缓慢,出招却越发雷霆。不知道神使修行的究竟是什么功法,絮影如此年纪就有这般修行已经十足骇人,面对两个高手的缠斗,他却反而面色变得红润,内力千钧,绵绵不绝,出手更为狠辣。 解碧天掌中只剩个刀柄,伤势未愈,受他那一下内力震动,整副手腕都失去知觉。絮影玉尺从腰间一反,刺向奉仞腹间,一边伸掌打向解碧天,用的正是那日在背后钳制奉仞的掌法。 当是气劲迸发,衣袍猎猎鼓飞,他双目黑沉如墨,仿佛厉鬼。 这下不敢托大,解碧天交叉叠起手臂,抓住刀柄抵挡,只觉身躯一轻,而后一股内力透彻筋骨血肉,宛如千根冰刺穿入五脏六腑,使他整个人砸入石棺之中,顿时粉尘狂扬。 絮影冷眼看了一眼,笃定他不粉身碎骨,也必然重重内伤,而他方才那一击,亦将奉仞掌中的短剑一分为二,彻底挑飞。奉仞同样受他内力余波波及,捂住腹部连退数步。 他们远远低估了絮影的实力,竟比预料中更可怖,连不远处的红泪和神母看到时,都心生惊异。 至少,之前他绝没有这样的功力。 絮影是否也对自己的身体做了什么? 没给他们揣测的时间,这不过发生在几个呼吸,絮影缓步逼近奉仞,奉仞亦跟着轻步向后撤去。厌光在红泪剑下撑不了多久,絮影无意再和他们纠缠,听到解碧天的话,他杀意狂烈,只轻声对奉仞道:“去死。” 一切马上就会结束,他不在乎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结局。 玉尺扬起,身后却飞来一道锋锐无匹的尖啸,絮影下意识弯腰,躲过那个突袭,低头时,他看到背后石棺中伸出一只手,伴随解碧天的声音:“奉仞,接枪!” 长枪飞掷,奉仞抬手接住,环身抡转,以枪尖在地上一点,划出半圈,完满无瑕。 那动作练习了成百上千回,铭刻在身体,没有一丝冗余。 守卫万木春的兵俑,自然也有长枪。虽然称不上名器,但只要是枪就足够了。 当它被奉仞握在掌中时,这便是天下无双的长枪。 第75章 半步 奉仞学枪法二十年,从师开威大将军,从他入断金司以来,闲言碎语伴身,寻衅的断金卫层出不穷。 在燕都帝京,王孙子弟习过武,想要晋升者,大多去京卫或禁军里谋一官半职,平素点卯换班,不常有要事,反正这些人家中不缺金银,不图俸禄,入内就是勾搭结伙、花天酒地,都是来混日子的。奉仞在禁军待了一段时间,不是很得志,后来被陛下下旨升迁到断金卫,也让很多人议论纷纷。 毕竟是直接由断金司指挥使吕西薄管辖,这种用意足以人心浮动。 断金司既然都是能人,能人的脾气古怪,不为达官贵人所束缚,不屑跟无能之辈做同僚,他们拥有极大的自由、要命的职责、可观的厚禄,双面是刃,不留余情,这是断金卫使人忌惮的缘故。 奉仞第一天来断金司报道时,来了很多人,当他从门口走进去时,那些人或坐或站,围在前庭之中,显然在等他。这些人里,既有消失在江湖的高手,也有自幼培养的大内亲卫,或身经百战,或怀揣手段,年轻的奉仞拥有的名誉,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 断金卫还有一个不太好的习俗,新人来时,总是要接受一番试探与切磋。说是切磋,实际究竟是如何,从某些从断金司逃走的人那里,可以猜到一二。 在他们看来,从禁军转过来的奉仞,只是一个皮相漂亮的公子哥罢了。 吕西薄不在,也许他是有意不在。奉仞静静看着他们,道,稍等一会,便转身离开。这一出让众人面面相觑,不由揶揄取笑,对其嗤之以鼻,以为他看到这种场面,已经胆怯,还没交手便逃走。 没想到过了一会,奉仞还真的重新回来,这时,他拿着一把银枪,原来是去取自己的武器了。奉仞独自站在他们面前,不卑不亢道,请赐教。 沥光枪的主人? 只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给徒弟的一个名号。兵器好,能得几分胜算;但不是谁都能用好名器。 然而,自那次与奉仞交手后,大部分对于他是否“有名无实”的揣测,却风尘湮灭。 枪适合战场,未必适合狭窄逼仄的陵墓,为了更好地行事,奉仞退而求其次,只带了剑下来,沥光枪没带在身上。这会握住枪时,他身上的钝痛便烟消云散,好像瞬间被那种手足般的熟悉感尽数驱散,在这陵墓里饱受挫折的隐忍,终于寻找到了出口。 絮影躲开了枪,过度对折的腰身直起来,扭过头,身上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声响,动作怪异,让人想起在天上宫阙前的铁索桥上,莫名怪异、头转向背后的蓼奴。 多了一把枪,又能改变什么?不管是什么神兵利器,只要摧折掉,一样也只是废铁。絮影冷冷地想,握住怀中的玉尺,在那枪尖点地、腾地如龙地飞贴上来,他不紧不慢出手,横送出玉尺。 却是虚晃,杯弓蛇影,力道分明蓄实,长驱而来,却在面前掠过,骤然改变去势,往他双腿攒刺而去。 这几乎精确地可怖,光明正大,步步有章法,绝非阴险狡诈的枪术,本应该很容易让人猜到下一步,却越发让人看不出虚与实的边缘,仿佛出的每一分力都在心中已排兵布阵而成,连同对方的预想,也在他的考量内。 枪影快如银龙,点刺过来,皮肤都感到那种穿透血肉的寒意,絮影才将将避开这一击,下一枪又来,游曳着咬上来,第二招,第三招,第四,五,六…… 刹!絮影猛地收势,将玉尺抬在面上,抵住枪尖,上面的冲劲扑得他发饰啷当,絮影下盘微晃,不由后退半步。 第87章 奉仞变动步法,紧追不放,枪法气势如虹,环绕在周身,比起轻灵的武器,开合间难免有破绽,但当人已经疲于应付那连绵不断的招式时,绝分不出余力刺入那缺口之中。但絮影不同,他知道自己能永远保持这样迅捷的反应,而奉仞总是会疲累或受伤的,这样的枪法极为消耗精力,何况奉仞刚刚经历九死一生,必然维系不了多久。 他仰身,枪割断了鬓边一缕发,冰凉的杀气侵入着他的眼睛,上面反射出的光如雪一般银白,在土黄色的灯下翻转、杀人,显得干净过头。 又是半步,在奉仞靠近后,絮影的玉尺在他半步外被挑开,瞬间几乎要从手中打落,絮影翻身握住,倏忽突出一击,斜贴着奉仞的脖颈。 絮影用拇指在边缘轻轻一按,一把薄刀从古朴圆润的玉里迸弹而出,刮上喉咙边最重要的动脉。 血液在两人之间飞溅而出,泼在地上,迅速渗入土地里,不知疲倦地流向万木春的根系,泥土变成深邃的红色。 絮影喉口一热,猝然受力踉跄,心口已经被一枪对穿,枪尖从他后背刺出,上面的倒钩像只骨爪,紧紧抓钳着麻木的心脏。 枪长半步。 他钻入破绽,奉仞也看破他的空门。 奉仞已经洞穿他的心脉,冷冷地、含着一点怜悯看着他,那怜悯仿佛与某个时刻、某个不存于世的人重叠,昏红的眼帘里,只有霁日那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和叫他蒙尘黯淡的目光。絮影浑身颤抖,竟没有当即死亡,而是反手紧紧抓住枪身,往前一步,枪尖在血肉之躯内发出让人胆寒的搅弄声。 数步外,举止越发疯狂、如同怪物的厌光听到声音,有所感觉,猛地转头看去,就这一眼,红泪眸中掠过精光,伺机的剑芒雷霆飞出,将厌光的头颅挥斩而下。 她转头,面色骤然一变,不复方才的沉静,他们看到絮影嘶声低笑,在将死之际,捏碎手中黑筒,将神眼丢向祭台上的姬瑛! 在寿诞上,神眼喝过姬瑛鲜血,自爆后沾在人身上的惨状历历在目,这个距离神眼一定会落到姬瑛身上,红泪凛然,顾不得救人,立刻掩住面容,后退数步。 这时,一道身影从破碎的石棺间跃出,伸手将公主抱在怀间,从祭台上翻身滚摔下来,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神眼被解碧天掐捏在指尖,细密的足须不停颤动,被掐死之前,忽然一口咬在解碧天的皮肤上。 奉仞心中抽紧,立刻弃下手中的枪,奔向解碧天。留下絮影独自跪倒在地,眼睛虚对着前方,面上一时狠毒,一时茫然,末了又只余仓皇,眉间的朱砂融化了,往下流,像一缕血痕。 他伸出手想要用力抓着什么,还没握住,气息便彻底断绝,那瞬间,灰色从指尖蔓延到全身,尸体形如枯木。 解碧天被神眼咬伤,立刻将虫子弹飞,但指尖已经沁出血珠。姬瑛在他怀里紧紧闭眼,身上打着颤,心中狂跳,却没感觉到意料之中的疼痛,抬头睁开眼,便看到奉仞冲来,目光在落到解碧天身上,冷汗直出,露出明晃晃的慌乱和茫然。 她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解碧天救下了,解碧天遭神眼咬了一口,远不如面上冷静,这毒虫邪性得很,连他也没把握后果,只是见奉仞和姬瑛惨的表情,他又反过来安慰道:“没事,不过是被咬一口。” “什么叫……”奉仞气血倒流,仿佛是自己被那邪物咬了一口,话没说完,看到地上的神眼,猛地住口。 浑圆的虫子被翻了个面,在地面上挣扎,吸了解碧天的血,它却好像忽然被烈火焚烧身躯,疯狂地在地面弹动颤抖,看起来十分痛苦,众人屏息静气片刻后,神眼终于一动不动,竟是死了。 难不成解碧天八字真硬到能把这玩意克死? 解碧天和奉仞俱一愣,就听姬瑛惊声道:“红泪姐姐!” 奉仞下意识推开解碧天和姬瑛,险险避开后心口要害,肩膀却被剑锋刺中,钉上祭台,血从剑尖滴到上面,蓄在凹槽里。奉仞忍痛侧身,方才隔得远不过看到祭台样子,现在借着姿势,他看清了祭台上的凹槽和咒文。 他一向是过目不忘。 宣朝遗址,秘宝,神母,天上宫阙,华墟手记,血祭……这一刻,诸多繁杂的线索浮现心中,串联在一起,追寻的谜题骤然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在他的脑海里跳出,涌向一个既定的答案。那答案隔着一扇累累罪业的大门,等着他从悬崖攀登上来,可推开之后,门后的真相,是否又是他能承受的粉身碎骨? 奉仞连肩上的疼痛都已毫无所觉。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祭台。 “奉仞!” 解碧天的声音惊醒他,奉仞如游魂,愣愣看向他。解碧天皱眉,直觉这祭台上有什么古怪,竟然让奉仞在这种情形下,在敌人面前出神。眼见红泪另一只手已经伸出,他踢起地上那半截刀柄,刺向红泪,趁红泪躲避,解碧天跃到絮影尸身边,将长枪抽出,丢到奉仞手中。 奉仞也反应过来,握枪扫开红泪,在肩上大穴急点,止住血流。这会功夫,门外涌入许多红衣宫卫,和在寿诞上见到的不一样,这一批宫卫眼中只见眼白,没有瞳孔,皮肤透出点蓝白色的惨淡,仿佛人偶一般,立在神母身后。 想来神树枯萎之事不能让旁人得知,这些宫卫都和蓼尸一样,是无知无觉的瞎子,是神母用过便可以弃掉的刀刃。 神母伸手一点,忠诚的红衣宫卫如鬼魅窜近,倏忽包围住两人,每个人身手竟然都是一流高手的水准。 从絮影动手起,神母就远远站着冷眼旁观,玩味地看着他们。奉仞和解碧天心中猜测她可能并没有武功,不过是利用手段蛊惑控制天上宫阙的人,但即便神眼飞到姬瑛身上时,神母也不曾变色,姿态平静得让人疑心。 就好像她根本不在乎祭品会不会被絮影毁坏一样。 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究竟要干什么? 不容他们思考,红衣宫卫们持刀杀来,这些傀儡下手不留情,不怕痛,也不怕死,要应对起来,对于他们三人来说不容易。奉仞受伤,姬瑛不会武功,解碧天手无寸铁,之前神母用絮影消耗他们,现在又早早留好这么多宫卫,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早知道把游八极带在身上了。解碧天这么想着,手臂卡住一个宫卫的脑袋一拧,同时听到尖利的剑啸,从耳边穿过,横刃切向他脖子。 “解碧天。”熟悉的声音轻喝一声,在红衣宫卫里,有人跃起,持刀迎面向他砍来。解碧天毫不犹豫飞步迎刀而上,那刀锋离他分毫间,陡然一偏,双方错身,来人的刀劈向身后红泪的细剑。 细剑发出不堪承重的嗡鸣,虎口酸麻,红泪认出这把武器,知道不能硬扛,顿时卸力急退。拿着刀的红衣宫卫去势没停,似乎有点难以为继,只能脱手,任长刀重重扎进地面。 万同悲扭过头,满怀歉意:“抱歉,游八极太重了,在下用不习惯。” 解碧天道:“没想到我还有见到一个人这么高兴的时候。万先生,你总是来得这么及时。”他拔出游八极,余光一瞥,红泪后退之后,竟没有动,只是冷冷看他们。 她一步步退到神母身前,横剑相护,而神母拿出他们曾在鬼笼见过的骨埙,直接吹响。随着音律泛开,原本倒地死亡的红衣宫卫们,竟重新缓缓起身,像死而不僵的蜈蚣,拖着变形的四肢,环绕着靠近他们。 这些人身上的伤口没有流血,和服药的厌光差不多,超越了生死的范畴,让人油然生出最深的恐惧。 虞秋娘从宫卫背后突刺进来,跃到万同悲身边,拉住他,急切道:“该死,他们马上就要变得跟蓼尸一样麻烦了,得马上离开!”她也拿出辟乱盟的青哨吹响,按照约定,应和她的哨声从万木春之上传来,矮小的黑影从上面掠下,奔向墓室的尽头。 “大哥要开机关了。”万同悲眉目一凛,“我们冲出去。” 解碧天抱起姬瑛,转头要去喊奉仞,长枪在那人手中翻转一圈,却是往解碧天的腰间一带。 “快走,我拦住他们。”不知是否疼痛,还是消耗过多体力,奉仞的脸色看起来苍白许多。 解碧天:“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信我吗?”奉仞目光如炬,“我不会死,绝不会。碧天,替我保护胭胭,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何况,好不容易你我才分明。” 电光火石间,解碧天看了他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相同的决断,这时,他心中有种奇怪的平静。奉仞并不畏惧死,但也是一个不愿意轻易死的人,这是他给解碧天第一个承诺,承诺不会让生死分离他们。他总是在某些时候,固执得狂妄,看来他们也算得上天造地设的怪胎。 再无多话,解碧天没浪费他创造的空隙,只沉声道:“别食言。” 他抱紧姬瑛,飞身在万同悲和虞秋娘的护送下,奔出人群。任长羁站在尽头,四人一靠近他,一声巨响,头顶的石砖便轰然倒塌而下。 第88章 等死侍靠近,掘开巨大的碎石,尘烟飘动,几个人无影无踪,不知去处。 奉仞用枪撑住身体,靠在祭台边,肩头的痛才像迟来的潮,席卷着他。他看着神母向自己走近,只能紧紧握住手里的枪。 那张艳丽得不似神明的脸上,泛出温柔的微笑,春波轻漾。 ……是剑上有毒。 奉仞在最后想到,却无力能抵抗,眼皮越来越沉重,堕进一片昏暗之中。 第76章 燃犀 解碧天拔出挂在壁上的游八极,冲劲使得他们衣发翻飞,等站稳脚跟的时候,他们已经落地在一个狭窄封闭的空间里,容纳五个人显得拥挤。 若他没有听错,任长羁站在中空的位面,通过拉动了机关,石壁内暗藏的钩锁铁链拉断顶上的石面,在顶部往下坍塌的同时,脚下的石砖依照既定的轨迹打开,让他们迅速向下坠落。 通过机关自毁,做成障眼法,藏了另一条柳暗花明的路径。这与见善楼、絮影密室的机关差不多,显然都是出自同一个工匠的设计。 几代皇帝花了上百年的时间建成的陵墓,其精妙繁杂的构造和宏伟的手笔,只消裸露冰山一角,都已经让人叹服,从中能猜测到当年耗费的人力和财力,多少能人巧匠呕心沥血,终于设计出这座瞒过鬼神的皇陵。宣朝将国力倾注于这个新的国度,本身也迅速衰微,交替新生与灭亡。 一步一机关,一步一生死。 然而另一个问题浮现,任长羁又是如何知道这些机关? 解碧天看过霁日留下的手记,那么这里许多人的身份就足以令他生疑。 除了奉仞以外,他对所有人都不存在信任。 万同悲和虞秋娘一左一右,用绳索套住他们,将几人连接在一起,才能稳当落地,现在几人还牢牢地捆在一条绳上,这下还真成了蚂蚱。 紧急下落时,解碧天用手掌捂住姬瑛的眼,以免她害怕,此时没松开,目光微闪,轻轻从面前几人身上滑过。 姬瑛只感觉自己像被狼叼住脖子,想动又不敢动。 “多谢诸位出手相助。”黑暗里,解碧天语气温和,“若非你们及时出现,只怕我们三人都难逃神母的围捕。不过,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和奉大人在这里还真是两眼一抹黑,看你们熟门熟路,也难怪神母几次没发现你们潜藏其中。” “我还想问你们怎么突然消失得不见踪影,这几日出了一堆麻烦,天上宫阙在洗血异己,我们自然不能再坐以待毙。”先响起来的是虞秋娘脆生生的声音,“小公主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中毒或者受伤?给我看看。” “公主身份尊贵,我答应奉大人会好好保护她,自不会让她有所闪失。” 虞秋娘道:“你手劲大,我只怕你偷偷捂死她。” 解碧天叹气:“我们大家相识一场,也同甘共苦过,没想到你竟如此看待我?”好像很伤心的模样,手往下搭,已经握住游八极的刀柄。虞秋娘听他语气,只觉得装模作样至极,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往万同悲身边近了一步。 他和奉仞的关系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虞秋娘心里嘀咕。 “解碧天,你不必防备我们,在你们消失后,厌光的尸身出现在我的屋内,霁日很快掌控言论,看来我们都被絮影骗了。”任长羁从布囊里拿出照明珠,眼前一亮,彼此开诚布公,解碧天注意到他将斗笠别到背上,露出乱蓬蓬的白发,那双浅蓝的眼睛宛如琉璃,在这张充满皱纹的皮囊上格格不入。 “我的手中有前朝修筑皇陵的设计图纸,我想你会很需要它。” 他好整以暇地坐了下去,拉了拉万同悲,万同悲又拉了拉虞秋娘,虞秋娘瞪着解碧天的动作,和那握在掌心、等待出鞘的游八极。 片刻,她闷声和万同悲坐了下去,把脸扭开。 解碧天微微眯起眼,权衡利弊之下,最好还是将他们得知的情报与任长羁一行人交换,辟乱盟舍命来救走他们,说明他们目前对于辟乱盟尚有用处。他盘腿坐下,将公主放在身边,五人在狭窄的空间里围坐一圈。 姬瑛自觉捂住耳朵,瓮声瓮气:“我知道,小孩子不该听。” 解碧天屈指一弹她额头,挑眉:“谁说你是小孩子?接下来还要靠你来救奉仞呢。” “啊!我?”姬瑛睁大眼睛。 “你在神母的身边,获知的线索,可比我们要多。” 解碧天把絮影和霁日之间发生的因果皆重述一遍,隐过部分他和奉仞的经历,只说了落下地裂找到密室的事;姬瑛也通过回忆,将那日她在门外听到的、看到的情景说给众人听。 “絮影本想借我们与碧土月神争斗,伺机夺权,然而我们却比他想象中更棘手。他自知败露不过是时间问题,先控制你们,又挟持公主,想玉石俱焚,毁坏碧土月神的谋划。” 任长羁淡淡道:“天上宫阙暗流涌动,地上交易频繁,这些日子我接触仙宫,如我所料不错,碧土月神果然是想复辟。” 语气虽淡,复辟两个字一出,所有人神色都严峻起来。 碧土月神已经掌控天上宫阙,在地底享受如君王的权利,数百年过去养精蓄锐,如今开始图谋以血祭打开传闻中的皇陵宝库,而天灾下民生凋敝,社稷动荡,正是最好的时机。 又有这么多线索指向,实在难以让人不多联想。 “瞒天过海,鬼神不知。”万同悲喃喃道,“若非此事实为残害天地,用数百年完成一个天方夜谭,连我都不免敬畏这种执念。” 说话间,解碧天肩头的血迹渗透衣物,是打斗时撕裂出血,万同悲早已注意到他受伤,从怀中取出药:“你伤势未愈,现如今我身上还有外敷的药,如果解先生不嫌弃,请拿去用吧。” “哪里,多谢万先生。” 解碧天没有客气,他肩上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完,除却功法问题,絮影的暗器上应当是有毒,至今还未完全消解。除此之外,神眼在吸食他的血之后暴毙,也让他十分在意。 姬瑛看到解碧天褪去上衣后,肩侧深可见骨的创口,不禁感同身受地一痛,想起方才奉仞难得慌张的神情,她突然脑海中没头没尾地冒出个念头:仞哥哥突然和他关系变好,是因为这个吗? 金色的纹路如异类的骨骼,攀附在他的上身,似蛇非蛇,似龙非龙,那刺青如有生命般,隐隐有流动的光泽,在暗处更引人注目。 任长羁目光在上面停留,那正是解碧天想让他看到的,而任长羁的停留也印证了他心中某些猜测。 解忘锋死前在他身上留下这个刺青,一定有缘由。 为什么解忘锋会留在西漠?不惜打断自己的腿,为什么也不能离开?这些多年,他在西漠究竟是为了什么? 除非,他和这地下的前朝遗址也有所关联。 “任长羁。”解碧天定定看着他,“你说你有皇陵的图纸,那么,我身上的刺青,是否与其相似?” “……” 任长羁叹气:“你姓解,这便是当日我一定要将你们一起拉入此地的原因,因为这都是我们的命。不过,我想到他竟一点也没有告诉过你。” 他抬起头,蓝莹莹的眼珠审视过万同悲、虞秋娘,又停留在解碧天身上,沉声道:“要看透天上宫阙,便要燃犀照水,看清怪物的本质。絮影和霁日得知的,只是关于这天上宫阙的部分,便已经招来了灾祸……而我们几人,都报以无畏的意志,才来到这里,解碧天,你无所求,更不在乎他人,我必须权衡你是否适合。” 对于任长羁来说,解碧天是险棋,是无法控制的变数,将他拉下水,只有赌。几人的视线聚拢到解碧天身上。 “此次我的目的已经达成,若你愿意指路,我便能离开这里,说到底,谁执掌天下,与我无关。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找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而那东西,如今只有奉仞能给我。” 解碧天微微一笑:“所以,屠戮神怪、亲涉九阴也无所谓,我要做的,只有把他带出来。” 奉仞在一阵头痛欲裂里醒来。 他勉强坐起身来,身处于一个无光的密室,手足没有被束缚,但他却像是浑身都被架在刀尖,稍一动弹,便有一阵连绵的疼痛。 身上的伤势被包扎过,他正要摸索找到可以照明的东西,黑暗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醒了。” 是碧土月神,并且离他很近,至多十步。奉仞瞬间绷紧身体,脑海中极快地思索现状:碧土月神没有武功,如今敢与他共处一室,必然有把握可以控制他,与其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袭击,不如先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你果然要找的不是姬瑛,”奉仞冷冷道,“而是我。” “你送她离开,留下自己,是笃定我不会杀你么?” “我身上有你需要的东西。绕这么一大圈,看来我比想象中更重要。” 第89章 神母轻轻鼓掌,赞叹道:“我喜欢聪慧的孩子。” 奉仞靠在背后的墙面,十指紧攥,想提起力气,但身体仍然有种古怪的僵硬。他继续追问:“姬瑛既然对你无用,你为何还要将她留在身边?是为了引导絮影往错误的方向,还是为了牵制我?” 神母扬起眉,看着他凛然的神态,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竟掩着唇咯咯笑起来,真心实意,居高临下。那笑声让奉仞的头越发痛,千根针刺进太阳穴,脑后一直突突跳动,伴随着不好的预感。 “原来你是这样想……”神母温柔地说,“我只是喜欢她,也不想要她的命,因为只有看着她,我才会想起来我是谁。姬瑛,胭胭,她是……我的小侄女呀。” 奉仞如遭雷击,张了张口,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忽感到一阵从心底泛起的冷意,室中深邃而厚重的黑暗,仿佛由一片巨大的鸦群所填满,唯有朱红的眼睛转动,同神母一齐注视着他。 他低声道:“你是……灵霓公主。” 第77章 人面桃花 “宴仙,宴仙。快过来。” 四月末的白玉兰坠了满枝,压得越过屋檐,在红墙上浅憩。 万花群簇间,有一片裙摆时高时低,随着风动拂过两侧的香兰,像天上的彩云流动,穿着柳绿色裙子的少女抱着猫,哼着歌,坐在秋千上,身后的宫女摇着绳,让她轻轻荡着。 路过的宫人,不管手头做什么,都会停下脚步看一看她,对那孩子微微一笑。 白猫从怀里跳下去,有人站在不远处呼唤她。姬宴仙转过头,看到了父皇站在檐下,背着手,微微笑着,高大的身影因近年患病,变得佝偻了些,但依然气势雄浑,眉目深沉。 她雀跃地从秋千蹦下来,几步如鸟儿扑入父皇的怀中。 她已经好久没见到父皇,自从去年各地灾荒接踵而来,皇帝便一直忙于政事,深更半夜都在召见臣子。姬宴仙听过宫内一些传闻,这些灾荒来得怪异突然,前所未有,流言刚有苗头,那些曾谈起的宫人都不见踪影。 宫内阴云密布,人人惶惶不安,笼罩着不祥的低沉气氛,母妃让她不要去听那些事情,更不要烦扰父皇。 皇帝被她撞进怀里,刚想笑,还没开口,便喉咙发痒,先咳嗽起来。雷声在他的胸膛里发作,姬宴仙心惊肉跳,耳朵贴着雷声,发现这副身躯清减了许多。 “父皇,您的病还没好?”姬宴仙担忧问。 父皇的声音在头顶温柔地响起:“无妨。宴仙,你来。” 他牵着姬宴仙走向长廊,身后的宫人自觉停下脚步,没有跟随他们。姬宴仙跟着父皇走,廊道很长,自左向右蔓延,落下的日光透过廊道的菱格错落在身上。 他们正往香堂去,今日没有道人在此,厚重的黄色布旗遮蔽一半日头,显得这里格外宁静,空荡荡的风在脚边流窜,香烟的味道经久不衰。 皇帝往深处走,一边缓声道:“宴仙啊,你今年几岁了?” “十二了,父皇。” “长得真快,再过两年,就不是小孩子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父皇说。” 姬宴仙想了想,便笑道:“我想一直当小孩子,父皇在我身边就够啦,我什么也不缺。” 皇帝也跟着笑了一笑,姬宴仙却觉得那一点也不像笑容,牵着自己的手越发紧了,沁出点湿腻的薄汗,她手动了动,没能抽出来。 “父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知道还剩多少时日。但社稷动荡,父皇不得不殚精竭虑,若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帮父皇,但恐怕这一趟,要你走很远的路,宴仙,你愿意帮父皇吗?” 这番话郑重得不似对孩子所说,姬宴仙为他口中的不祥感到不安,拉住他的袖子:“父皇一定龙体康健,不要说这样的话……只要为了父皇,我不怕路远。” 皇帝站定脚步,转过头来,姬宴仙下意识想退后一步。父皇今日和平日有些不同,眉眼间覆着一种沉冷的郁气,几乎让她觉得陌生。 她发现已经走到了一个完全没见过的地方,这地方在香堂之后,宽阔,寡淡,关上门后宛如一个沉闷隐蔽的道场,竖着旗,贴着符,外面有步履来回走动的笃笃响动,伴随着念经诵咒的人声,大概是那些没看见的道士回来了。 但那是最疼爱她的父皇。她终究没有退步,而是仰起头看着他,看着他蹲下来,手紧紧握住自己的肩膀,紧得她觉得痛,想要挣开。 父皇的眼颤栗着,蓄着姬宴仙未看懂的鲜红,仿佛极不忍,又仿佛冷酷,不可拒绝地祈求她—— “好宴仙啊,不要怪父皇。” 兴平十二年,皇后生下灵霓公主,圣上尤为宠爱,视若明珠。公主生性活泼,自幼聪颖好学,蕙质兰心,常有鸟雀筑巢窗前,嘤嘤鸣唱,以为祥瑞之兆。宫中无人不喜。 兴平二十四年,天灾初现,各地灾祸不断,君王失德之言盛行一时,圣上听信监天司之言,效仿前朝寻神血祭之法,秘密选中灵霓公主,派人送其前往极西。 兴平二十四年,护送灵霓公主的队伍进入西漠,随即不知所踪。 姬宴仙失去意识前,只记得浓厚的黄沙从天际蔓延归来,覆盖蓝色的天空,速度极快,人根本逃不走,整个车队被沙暴轰然摧毁,或被卷走,或被车辕拦腰压断,或悬高而跌,呼喊声渐渐消弭,只剩下满地横陈尸首。她目睹一切,蜷缩在车中,咬着手腕抑制恐惧。 道士们给她服用过药物,她手足无法使力,只能坐在车中任人推拉,更遑论逃走。 流沙吞噬,她挣扎数刻,趁旁人无暇顾及,才咬牙奋力跳出车窗,十指鲜血淋漓地抓住大石块,然而终究无能为力,被卷入沙涡之中,头一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故而当她睁开眼,看到一群带着面具的人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来到了阴曹地府。 这些皮肤苍白、形容纤瘦的人,穿着一致的衣服,轻飘飘立在那,连影子都淡薄,正窃窃私语,声音钻入她耳里,像寄居了一只小虫子。 这种窃窃私语持续了很久,久到姬宴仙终于能冷静下来明白:她没有死,又或者,作为灵霓公主的姬宴仙确确实实已经死了。死在道士们荒谬的进言下,死在帝王昏庸的决策之下,死在一场天灾下,所谓帮助父皇的方法,原来只是让她当牺牲品。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儿,那些带自己来的人又是否活着,如今在这陌生又诡异的地方,她任人宰割,无法理解这一切究竟是否是真实的。 与她一起的,还有其他三个女孩,都是被那些白影子选出来的,被视为种子而悉心关照。她们年龄相仿,面容有几分神似的地方,连体格也相差无几,只有来历各异。姬宴仙得知,她们待着的地方叫“天上宫阙”,来这里的人很多变成了奴隶,而她们则是最幸运被留下来的,作为一个容器,等待“神降”。 这里似乎也是一个王宫。 王宫内,有一个唤为碧土月神的主人,她是长生不老的神女,是仙国的君王,是大恩大慈的、孕育这里所有幻梦的母亲。 姬宴仙隔着很远,偶然看到过一次,神母坐在殿上,微微含笑,纱幔沉重,除了脸,身上的肌肤没有一寸露出,被包裹在繁杂的布料之中。祭司们站在她身边,代替她开口,向他人发号施令。 只有一眼,匆匆而过,她不觉得那个人像高高在上的神明,倒像是一个空心精美的木偶。 作为容器,在没有接受仪式之前,不能出现在他人的面前。 她们每日每夜地被迫饮下仙露,洗涤根骨,意识浑浑噩噩,聆听这些人的讲道,不准哭,只能笑,直到能准确无二地背出那些佶屈聱牙的经文。这些时日变得极为漫长煎熬,十分空洞,仿佛之前的人生被擦得空白,又被人一点点镌刻上不属于自己的印记。 姬宴仙在害怕之后,想要逃出去,有吃的东西,说明这里有离开的道路,能回到地上。于是姬宴仙暗中定下了计划,鼓动她们与自己逃走,孩子们天真无知,无法忍受这种折磨,也确实满心希冀地随她逃跑。 一切顺利得奇怪,只是没人敢去疑心,她们跑出王宫,跑出天上宫阙,在那些墓道里跌跌撞撞,四处乱走。 然后,她们第一次见到了蓼尸。 其中一个孩子被吃掉,当着她们的面。 天上宫阙的人很快派了蓼奴到来,将她们抓了回去,经过这场反叛与逃跑,她们受了很重的惩罚,奄奄一息,精神上也几近痴傻,剩下的两个孩子被分开养育,只有姬宴仙,还在那些宫人的控制下挣扎尖叫,没有礼数,不再像一个蕙质兰心的公主。 烛台被打翻,整个宫室昏聩而冰冷,她的声音像投进深水的石头,只发出一点无人在意的涟漪,宫人们的面具上看不出一丝情绪,这里除了她,没有活生生的人。 巫祝站在数步外,冷眼看着她发疯般的举止,问,你还能去哪里?你还想回去哪里?你以为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第90章 你早就被抛弃了。 是的。不会有人期盼着她回到帝京,不会有人心疼她的遭遇,他们只会想,啊,公主完好无损地回来,不曾献祭,一切没有改变,什么也不能改变。还不如死了,别再回来,留在心里,好变成一个安慰。没有姬宴仙,宫里仍会歌舞升平。你为什么要回来? 姬宴仙被锁链扣住手腕,在极度的绝望里,嚎啕大哭。 自那之后,姬宴仙不再反抗他们,仿佛终于被驯服,依照着他们的规训,一点点学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如何喝水,如何看书,如何坐站起居,声音语调的高低,连微笑的弧度都有尺度,麻木得像具人偶最好,只要听话,他们会以为姬宴仙服用过多的药物,如今精神混沌,只会受他们的控制和摆布。 那么药量便会减少,不将珍贵的仙露浪费在这批种子上,姬宴仙可得到的自我便越多。她告诉自己,绝不要变成行尸走肉,被他们彻底当做傀儡。 过去六年,她却觉得像六十年,永无止境地在这从无日月晴雨的囚笼,饱受摧折的头脑,褪去天真烂漫,只有仇恨鲜明。 到十八岁,可以接受“神降”的仪式了。 她不知道另外两个女孩在哪里,如今怎么样,是否跟自己一样,等待着模糊的命运。 仪式很神秘,姬宴仙被洗涤干净,换了衣服,绕着她坐下,祭司们点青色的烛火,烧掉一把把符纸,为她吟诵古经,灰色碎屑飘荡,落在她的裙摆,最后送到了一间密室。 来人只有巫祝。 她躺在石台上,冷冰冰的石块贴着她的皮肤,贪婪人的温度,生命不经意就会被吸走。在这里过久了都是活死人,是黄泉水下穿红衣的怪物。她马上也会如此吗? 她闭上眼,梦到小时候在宫里父皇送给自己的一只白猫,猫还很小,眼睛占据大半张脸,浑圆可爱地看着她,有点害怕与好奇,蜷缩在布包里。姬宴仙摸了摸,好软,小小的心脏跳动起来很剧烈,她有点手足无措,皇兄们在一边打趣,给她讲关于猫妖的聊斋故事,想吓唬她,她却不害怕,后来还就此沉迷于志怪小说。 再睁眼时,她的脸缠满了纱布,粘稠的药液涂满面颊,微微一开口,脸便如刀绞般疼痛,让人生不如死。那些日子她甚至不能说话,不能动弹,躺在床上,靠宫人用流食喂食,完全与废人无异。 某一日,她听到某个人的尖叫,贯穿了整间仙宫,疯子在里面奔跑,那凄厉的声音,辨不清话语,比恶鬼还让人胆寒,盘旋了半个时辰,才突兀地终止。 是……谁?她勉力张口,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是谁? 侍奉她的宫人低声道,一个不慎被邪魔夺走身体的容器而已,神使已经将其驱散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们要做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姬宴仙以为自己终生都会变成这个凄惨的模样,几度想要咬舌自尽,都不能下定决心。 她竟比自己想的更想活下去,哪怕心如死灰,也总会突兀跳出一丝火焰,炽烈地焚烧她的身与心。她要活,要报仇,让毁坏自己一生的人得到报应。 皮肤长出来,药液渐渐不让她那么痛,等到纱布拆开那一天,巫祝看着她,让她笑,于是姬宴仙对着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那样完美无瑕。 巫祝欣喜,哈哈大笑起来,姬宴仙从未听过,那笑声沙哑难听,完成了一副得意之作。 “神降”成功了,其他人都失败了,只有你没让我失望。巫祝道,扶起她,要她面对一张半身高的铜镜。 那是一张不属于她的脸。 她却无比熟悉,成千上百次,在神像,在壁画,在神龛,在来到仙宫里不经意偷窥到的一眼。 一张和碧土月神一模一样的脸。 第78章 诸相皆虚 “更容改面之术……” 能将人脸完全修改为其他人的面孔,从血肉上雕容刻像,绝非江湖上的易容之术,而是一种更为复杂、失传已久的医术。古往今来,这种削骨割皮之术难以流传,皮肉恢复的过程更可怖痛楚,是为一种难以动用的奇术,正是因为极其复杂,毁容,病死,疯掉,百人都未必能成功一个。 何况要将她的脸完全与另一个人一模一样。 日夜服用的仙露又是什么? 通过姬宴仙的回忆,巫祝显然十分擅长,并且已不是第一次,这是代代传承的熟稔。奉仞的脑海中浮现一个可怖的猜测,想到了关于碧土月神长生不老的传说,他看着姬宴仙的方向,低声道:“世间没有长生不老的神女,他们在……造神!” 姬宴仙淡淡地笑:“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这里,你不是人,是动物,是亡魂,是奴隶,是臣民,而我和其他孩子一样,都是替代品,每当上一任神母死去,我们便会接受所谓的神降,变成下一任神母。” 姬宴仙接受了“神降”,飞升成为了碧土月神。 神母为天上宫阙的信仰,受万人供奉崇拜,尊贵无边,实则只不过是祭司一派的傀儡。真正掌握着天上宫阙的,是以巫祝为首的古血派。 他们保持着血脉的纯粹,是最开始建设起仙国的前朝太子一脉,子民们与外来的其他人、或曾身份低微的派系进行繁衍,那些后代则称之为“生人”。 对于古血派而言,他们与生人有真正的贵贱之分,这个国度是他们藏匿的乐园。仙国的秘密在古血派一脉相承,为了统治,他们历代共同遵守规则,缄默着真相,罗织着一个巨大的谎言。 但世界上终究没有神女,要去哪里寻找到一个不死不灭的象征? 这时,有人提出了造神之计,毕竟活人总是比神明容易寻找。 与姬宴仙一同被选为种子的其他女孩,就此消失,姬宴仙没有再见到她们。 既然神降成功了,失败的躯壳自然抛弃于天地,与五百年间的失败品们一起化为白骨。 神母受古血派的控制,必须定期饮用古血派送来的仙露,如果忤逆他们,断药发作的时候如被虫子啮咬,皮肤上长出无数水泡,使人忍不住抓挠身体,破了之后,又慢慢长出肉瘤,只能用刀剖去。那是最阴邪的药,传说是用被钉住的灵蛇骨磨出来的,可以让她的面容不再衰老,却敲骨吸髓,永世不能摆脱。 没有人会记得姬宴仙,没有人会救她出来,因为她连姬宴仙的容貌也彻底失去,她连眼泪都已经流不出来。 她只会微笑,当她坐上那个宝座,她发现神母只需要微笑,她什么也不必做,那些人便会对她俯首膜拜,仿佛在当一个救世主,而不是木偶。他们都是自以为是的蚂蚁,在别人罩住的蚁巢中爬动,庸碌,寻常,只有虚伪的快乐。 但人会哭,会笑,会想念,会发疯,为了一点东西执着不休,为了一句承诺断送所有,她不是蚂蚁,所以她越微笑,才越痛苦。 当姬宴仙在疯魔的边缘徘徊,遇到了“那个人”。 某一日,他仿佛鬼魂一般出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一个姬宴仙曾相识的人,她都快要忘记他了。 他独身站在狐丘殿中,取下自己的面具,看着姬宴仙,那是一张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脸。他没有说好久不见,没有为自己附会任何解释,他只是说,除了离开这里,你想要得到什么,我都会帮你做到。 姬宴仙身上发冷,又发热,她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说来他们本也不过数面之缘的萍水相逢。见到他,她忽然生出一种活生生的欲望,几乎剧烈到痉挛,那个可掌控生死的权力之座,变得触手可及。 我要别人再也不能决定我的生死,我要让他们得到如我一般的痛苦。 他默然很久,道,好,我答应你。 那个人教给姬宴仙这儿的规矩,告诉她这里的秘密,像一个仇恨的老师。姬宴仙顺从着古血派,蛰伏于平静之下,日夜洗练着自己的毒齿,那个人在天上宫阙拥有的权力,可以帮助姬宴仙更替掉那些掌权者,等成功杀死第一个人,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她不惜一切,不择手段,祭司、世族、宫人、神使,那些面具在面前新旧交替,她一步步握住真正的权柄,从傀儡变成真正的神母,仙宫里流出许多尊贵的血。她嬉戏在里面,濯洗自己的手。 二十余年,所有的青春,所有的喜乐,灵霓是过去的亡灵,死后新生,她什么也没有,于是不知疲倦地掠夺与改变一切。 正是那苟且偷生的亲人们,将她断送。只要能摧毁他们所珍视的江山,她无所谓一切会变成什么模样,哪怕留下生灵涂炭的残局。 古血派几乎被屠戮殆尽,只剩下利用霁日和絮影的争斗,将巫祝和他们选出的神使除掉,便再无人能制衡她。她坐在宝座上,日复一日,看天上宫阙的人向她俯首,敬仰地称呼她为碧土月神,万盏灯火在她的一念间明灭,生杀允夺。 第91章 姬宴仙抬头,便能看到壁画上神母的笑容,无处不在,她步步涟漪,站在自己的面前,是祝福,抑或是诅咒。此后她会长生不死,脱胎换骨。 她是碧土月神,再也不是姬宴仙。 嚼食灵蛇血骨为生的,究竟是神女,还是妖魔? 那日,姬宴仙忽然命人毁掉宫中所有镜子,怕连自己也遗忘从前的模样。 慈悲的神母,多情的神母,流尽血液拯救乱世的神母。祂的血渗入地下,生出了一个无忧的仙国。不要害怕死亡,不要恐惧黑暗,你会化成一颗种子,播散在远离痛苦的泥土上。 那里没有日月轮转,没有生老病死,一切永恒不变。 奉仞听到此处,已无话可说。 灵霓公主赴西的卷宗,是最隐秘的事情,明面上,只说数年前公主生了重病,隔离宫外,不久后死去,很快下葬。除了皇室和两任断金司指挥使,没有人知晓真相,其余人已经死去。 姬宴仙是上一个姬瑛,是没有人救下的姬瑛。她在天上宫阙血淋淋地往上爬,无人能想象她独自在此如何活下去,或许她死过了上百次,如今的她已非是昨日的灵霓公主,而是被吞食了一切、只余仇恨的恶鬼。 “所以我们带着公主来到这里,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巫祝想要将你的实权夺回,你激化絮影和霁日之间的矛盾,絮影与巫祝合谋谋反,你利用这个机会,彻底清剿掉巫祝的派系,现在絮影事败,天上宫阙只剩下忠诚于你的人。” 即便这是一个令人惊骇的故事,奉仞依旧很快冷静下来。姬宴仙对大衍皇室恨之入骨,不会在乎一切,现在他被关在这里,解碧天一行人没有那么快能找到,他必须拖延出足够的时间。 “你和姬瑛到来,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任长羁和解碧天,却是意料之外。我不喜欢不确定的棋子,不过,我很好奇他们能做到什么,所以将你们都留下了。” 这是一场筹谋已久的阴谋,从奉仞踏入宫中,拿到圣旨的那一刻,一切便开始在他无知无觉中转动。 能引导他和姬瑛到来,在宫中配合姬宴仙的那个人,一定地位不凡。 “……那个人是谁?” 姬宴仙没有回答他,她微微低头,兀自出神,抚摸自己的脸,修得圆润的指甲轻轻刮过皮肤,犹能感受到那时的疼痛。她从未跟谁说过这些往事,如今亲手剥掉一个沉疴多年的肉瘤,露出底下腐烂的泥,她却不觉多痛,难免为此困惑。 “你知道这张脸是谁么?”她诡秘地微微一笑,“这所谓长生不死、缔造仙国的神母,正是使大宣亡国的连夫人。” 《华墟手记》被撕扯掉的那几页,记录着霁日所猜测到的,真正的最大的秘密,那绝不能为人所知,只要有一丝可能泄露,都会让天上宫阙的统治崩塌。 哪怕没有人能找到霁日和这本手记,絮影依然将这部分毁坏。 在宣民后世的书写中,连丹姬确实是奉大衍太祖姬崇凌之命进宫,她蛊惑宣帝姜慨,取得无上宠爱,君王昏聩,国将不国,荒谬的祭祀一次次举行,连国事都可由连夫人的戏言而定下。与此同时,她的内心滋生无限欲望,也许她本就是一个渴望得到权力的人,在宫中,连夫人渐渐脱离了姬崇凌的控制,甚至与奸臣勾结,密谋夺权。 多情俊美的太子被她诱引,犯下了大错,他恐惧被患上疯病的父皇得知,又被连夫人鼓吹起野心,同样投身于连夫人的密谋之中。 姬崇凌察觉连夫人的心思,在他们还未起事之时,率先起兵谋反,入主皇宫,推翻了大宣。连丹姬提前知晓消息,用替身假死,逃出宫中,彼时她诞下了太子的孩子,将其与一个秘密托付给近臣,便同太子一起潜逃去往极西。 按照计划,前朝太子带着忠诚的遗民沉入地底,没想到通道坍塌后,事情与他们美好的设想背道而驰,险些大乱。连丹姬跟在宣帝身边,熟知那些鬼魅的传说与仙术,大宣数代盛行道法仙术,为了稳定遗民的民心,她以碧土月神的身份,控制了这个新生的仙国。 碧土月神是不老不死的神女,可她毕竟是人,终有一天她会死去。 若她死了,神母离开这个国度,人们一定会陷入混乱与绝望,届时精心谋划的宣朝古国都会毁于一旦。 于是他们想出一个办法,去创造新的神母。他们寻找与连丹姬相似的女孩,将她养大后改变她的容貌,让她饮下秘药,成为他们的傀儡。 一代又一代,如此循环,直到根深蒂固,只剩下狂热的信徒,再也无人质疑。 “……那个养育着连夫人孩子的近臣,蛰伏进大衍王朝,隐忍包藏,将这个血脉繁衍下去,直到今日。” 姬宴仙剔了剔灯芯,终于点亮了手中的烛台,眼前光明,神女含着不变的微笑,青丝墨黑,脸颊惨白。她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奉仞的神色,那上面所有的变化,都让她的恶念得到餍足,仿佛透过他,得到某种报复。 “奉家世代清正,忠于大衍。”奉仞的喉咙变得很干涸,字字都像从胸腔里跳出来,“我亲身在其中长大,知晓我的父母,凭什么听信你的言语?若想以此蛊惑于我,也太过荒唐了。” “可你真的不知道么?”姬宴仙循循善诱,“至今,你从未有过一丝怀疑?可以打开大宣宝库的秘密,不就在你的手中么?” ——他真的不知道么?自出发前,他从未有一丝怀疑? 姬宴仙的声音轻飘飘的,蓄着温柔的水波,满怀怜悯:“任谁骤然听到,想必都无法接受。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彷徨与痛苦,你,我,姬瑛,都一样被他们所欺骗抛弃,我如怜惜姬瑛那样怜惜你,因为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牺牲品。奉仞,大衍早已是腐朽的屋梁,终有一日会倾覆,可你还有选择,因为你身上有最名正言顺的旗帜,可以推翻那一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才是姬宴仙想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那是可改天换地、早已准备好的秘密,一直在等着这一日,若打开,必然引出灾祸。 “无论是先帝还是今上,都不应该将你们送入这里,你所憎恨的一切,我无可指摘,无法评断对错,因为那是他人无法替代的痛苦。但若你执意发动这场谋逆,你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在这变故之中,又有多少人受到与你同等的痛苦?” “我不谋逆,一切也会步入毁坏,大衍无能,你想改变,那就必须流血。听从皇帝的命令,带着公主前来献祭,难道便是你的道义?” “为一己私欲而流的血,不过是你们的台阶。我不会让公主死,也不会听从你的话助纣为虐,这样偏激的改变,只会加剧混乱和灾难。” “好,你一定想说冤冤相报,无有尽头,对不对?那么受难的人,便该甘心接受自己的命运;造成他人的苦难,就可以心安理得。你回到地上,若你告诉皇帝,他是否会哭泣着怜惜他的妹妹?”姬宴仙目光冷亮,唇边的笑被烛火引得隐隐扭动,“他会将我们所有人处死,包括你!” 烛火离他很近,又好像离他很远,姬宴仙人偶一般的脸很模糊,他的视线无法聚拢于她身上,万物都蒙上一层水渍,光怪陆离地波动。奉仞握紧了手腕间那一块残布,在分别时割下,他想从中汲取解碧天残余的温度,才能让他不那么冷。 “即便如此,我……无法接受那样做。”奉仞看着她,神色悲哀,“灵霓公主,难道你不也成为了你所憎恨的人?” 姬宴仙漠然地接受他的注目,缓缓向他走来,他又跟在祭台边一样,无法动弹,任由她靠近自己。 “灵霓是谁?”她的眉眼那样缥缈,和圣上没有一点相似。 “饮下灵蛇骨水的人,都活不过四十五岁,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会给你七日,若七日后你仍不愿意,那么我不会容许我的计划有任何闪失。不过,你不用怕,我不会让你受苦,你是我最珍贵的棋子。” 冰冷的手指抵在奉仞的额前,喉咙一滞,心跳咚咚咚的声音,在彼此耳边响动。 “你不愿意,只是因为你还看不清,等你与我落入同样的孤独之中,你会知晓那不过是良知的代价。” 第79章 舆图 “所以,神母一定会逼迫奉仞,得到打开宝库的办法。” 任长羁揣袖喟叹:“这些事,本是我数年来追查时的猜测,五百年,沧海桑田,大衍抹灭了大宣的秘辛,昔年许多人后代断绝,我们费了很大的功夫,才一点点拼凑真相。若非是近年天上宫阙的范围拓展迅速,还未必能找到他们的所在。” “进入天上宫阙后,一切的发展,都逐渐印证我的想法。奉仞心思通透,他会选择留下,想必也已经猜到了什么。”任长羁面色沉峻,他说得平淡,但天上宫阙极为隐蔽,连常年在西漠游走的解碧天都未能窥测一二,辟乱盟为这件事准备周全,定然付出许多心力。 他说完,几人沉默不语,解碧天神色没什么变化,仍旧是晦暗的一泉绿光,只是眉眼不笑便无情,冷冷地教人恐惧。 第92章 万同悲忧心忡忡:“只怕神母手段诡谲,最擅长乱心蛊惑之术,神使与祭司们都被她玩弄于掌中,蓼草所制造的幻香十分厉害,连我也难以解开。奉大人虽意志坚韧,但受神母控制折磨,不知能否熬过。” 解碧天终于开口:“他不会答应神母的。” 他身边的姬瑛听得呆呆愣愣,只觉得晕头转向,光是神母的真实身份,都已经叫她恍惚不已,全然不能理解这其中的情欲曲折、跌宕荒唐,原本保护自己的奉仞,竟反倒替代了自己,成为了那些怪人被寻求献祭的血脉。 这时,耳边听到解碧天的话,姬瑛才好像有一块石头镇在心底,想起往日的奉仞,种种过去,比现在所听到的秘密都更真实、更鲜活。姬全教过她,不可为他人言语轻易评定一个人,那么奉仞身份的改变,并不妨碍奉仞是个怎样的人。 她顿觉解碧天与自己同在一个阵营,升起信任,猛地点头:“仞哥哥绝不会那样做。”说完,还往他身边挨近一些。姬瑛暗想:果然不可以貌取人,碧天哥哥说不定只是表面看起来是坏蛋,实则是个好人,方才絮影要害她时,也是他救了自己;再者,她可几乎没见过仞哥哥那么紧张。 头顶一沉,是解碧天将手放在她发顶,动作和奉仞平日有点像。 “解忘锋又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他不能离开西漠?”解碧天看向任长羁,“我从他身上传承的功法,只有万木春能解,更奇怪的是,神眼接触到我的血,会直接导致死亡。若非是我天生克这些东西,那就是功法和万木春的问题,他必然和这些前朝过往有联系。” “我只见过他一次,他杀死了一个铜马,那个人恰好是我追查过去的线索。我对他很感兴趣,便喊住了他,他没有理会我,很快消失了。”任长羁微微低吟,“直到后面几年,查清了一些事情,我才想到他究竟是什么人。” 当年前朝遗民在西漠消失后,太祖派人在极西探查许久,都没有痕迹线索,他生性多疑,必然不会就此罢休。 未谋反前,他暗中培养了数个武功绝顶的密卫,用于特殊之时。他们修行《劫灰断》,最能抵御那些大宣秘术,但魔功本身极为暴烈,唯有万木春可以相克。宣遗宫消失后,万木春在王都内部,一同消失,这些密卫则被派出去,秘密镇守在极西,世代不可离开。 期间凡是有可能是天上宫阙的人,皆被他们所杀,以杜绝所有可能。数百年过去,因功法和身份特殊,只允许单脉相传,镇守的密卫渐渐绝后消失,到了解忘锋这一代,便只剩下他一个人,而至今,连太祖后代也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 前辈们数百年一点点探寻天上宫阙所在,补全地图,然后以刺青留在后代的身上。 解忘锋也许倦于用后代一生交付在这个早已遗失的任务上,也许不愿意让魔功再流传下去,总之,他本要绝情断欲,终结这个密令,却意外和玉鹞儿有了孩子。 在解碧天弑父离开后,天上宫阙如失去笼子的毒蛇,彻底没了顾忌,无人压制,阴谋很快在数年间发展,变得庞大起来。 “草蛇灰线。”解碧天低声道,“原来那天你给我们的锦囊,是这个意思。” 虞秋娘抱臂听了半晌,瞥着解碧天的神情,几句话本不该问,但她一向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按耐不住心中疑虑,问:“解碧天,解忘锋当真一句话都没有告诉过你?” “人人都有秘密,你也一定有不想让我得知的事情。” 虞秋娘顿了一顿,道:“好吧,我换个问题,奉仞和你的身世纠葛,本从五百年前便该是敌对,你如今可还想救他?” 解碧天看了她一眼,微微挑起眉,似觉得她这话可笑:“指挥使也好,前朝遗孤之后也罢,我所相识的奉仞,去掉那些身份,也依旧只是奉仞而已。你们说了这么多,不都是他人的陈年旧事,他又凭什么要按他人的心意去活?解忘锋的那些事,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不在乎。我救与不救,与那一切都无关。” 虞秋娘听他反问,一时无言,因解碧天这番话,心中却是稍变了看法。她还道解碧天薄情惯了,便是想得到奉仞,也不过一时兴起,何况原先他便是虚情假意之辈,如今竟也会有为谁至情至性之时。 她自问若换做自己,得知这些旧事,也未必能心无旁骛,仍像原来那样想。无心之人动心,却要比多情之人果断。 解碧天既从任长羁这里知道答案,便知道他所言非虚,打消了大半疑心。有能力追查到这些事情,以身涉险,除了辟乱盟这群热血激昂、各有古怪的志士,实在很少有人还愿意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事不宜迟,我们该怎么做?” “西漠地势特殊,整体皇陵之形,犹如一条半蛇半龙之物,你身上那些骸骨,正是代表延伸盘缠的墓道。宣书中,所谓倾尽国力去制造的七枚缚蛇钉,正是支撑这座遗都存在的支柱。” 任长羁从怀中抽出一个木筒,从其中抽出一卷皮纸舆图,铺在众人面前,工匠留下的字迹有所磨损,但整体构造仍很清晰。任长羁在上面注明了已经废弃的墓道,以及各种重要的机关要点。 “因地质的变动,现在的天上宫阙,和最起初的仙宫舆图有所偏差,我在西漠以步丈量,寻找缚蛇钉位置,花费数年,纠正了一部分。对照你身上的刺青,我更确信了自己推测的地方没错。” 解碧天心中一动,很快反应过来:“寻找缚蛇钉?你要‘拔出’它?” “是。”任长羁的双眼正流转着一种亮得摄人的锐光,使他衰老的面容、乏善可陈的五官,都因精神烁烁,生出无限的力量,“要彻底阻止天上宫阙的阴谋,便必须让他们暴露在天光之下。这些年来,我想做的,便是让仙国上浮,鬼魅尽散,彻底瓦解他们。” 解碧天看着他的眼,半晌,叹气:“总有人说我是疯子,我看这天底下,比我疯的人可多得是。” 任长羁闻言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七根缚蛇钉,两根在王宫之中,两根在城内东西两端,鬼笼底下一根,见善楼一根,还有一根在皇陵最南面。天上宫阙东面的缚蛇钉,在当年王都下沉时已经毁坏了,其余完好无损。” 虞秋娘早已坐不住,听他们说完,立刻站起身:“好,还剩六根缚蛇钉,每根柱子都有机关,并且相隔有段距离,一起行动太麻烦,还浪费时间。救出奉仞后,我们分别去寻找,并启动机关。” 解碧天敲了敲图纸上的位置:“宫中我去,六个位置,除去公主,那也还差一个人。” 万同悲提醒他:“还有公孙大人,和神母撕破脸皮前,我已经秘密留下书信,告知他去寻找城内西边隐藏的缚蛇钉。” “哦,对,还有他。”解碧天恍然大悟,“万先生,你不说,我都把这人给忘了。” 万同悲在心里对远在天上宫阙内的公孙屏产生几分同情之心。 任长羁拨动石块上的机关,片刻,他们身下的石块继续下降,左侧出现新的长道,灰尘厚重,霎时迎面扑来,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来过。 他们几人顺着这通道走出万木春的位置。 “奉仞在宫中,我去救他后寻找机关,接应公孙屏。时间不多,神母既然暴露,必会选择尽快起事,见善楼、鬼笼、最南面,这三个位置远,你们可以分道而去。”解碧天蹲下去拍拍姬瑛脑袋,“我要去救仞哥哥,里头带不了你,你便跟着万先生他们吧。” 姬瑛知晓去救人,自己容易拖累,便点头应声:“好,碧天哥哥,你们一定要出来,我等你们!” 听这称呼,解碧天挑眉,本想戏谑“像你这样觉得人人都好,可是会吃亏的”,末了,看着这双莹亮的猫眼,又只哄小孩一样拉了拉她手指:“一定。” 姬瑛只消做一个小公主就好了。 任长羁道:“宫中复杂,远比外面危险,你一人前去,恐怕……” “任道长放心,我所经历的生死未卜,只多不少。王宫是整个皇陵的核心,一动牵全身,他们不敢随意变动其中机关,而舆图我已记在心里了。”解碧天淡淡一笑,“我可不能辜负奉大人一片真心啊。” 万同悲将姬瑛牵来,看了看他们,却有思虑。他看向任长羁,认真道:“大哥,皇陵南面我们未曾去过,恐怕会存在我们不知晓的东西。鬼笼与见善楼靠近,南面我去,你带着小妹和公主同行。” “不行。”虞秋娘抢先出声,“你既然说危险,一个人去便有把握全身而退么?要么换我自己去,要么我们一道。” “我一个人无碍,心中有数,公主交给你带着我更放心,更何况,小妹,你也没有比公主大几岁,不能——” 虞秋娘忽然打断他:“我为什么不能?你总是把我当小孩,难道是我眼力比你差、武功不如你?你一人可以做的事,我一个人就不行?” 万同悲遭她骤然这么一说,见她执拗目光,几分愕然,解释道:“小妹,你误会了,我……” 第93章 “没有误会,从之前到西漠,你就不愿意让我下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听到,是大哥最后同意了带着我。我们三个人在一块那么久,做了那么多事,本就说好了同生共死,为什么我就要当胆小鬼。”虞秋娘咬住牙齿,手紧紧攥住袖内的峨眉刺,“难道在二哥心里,我做不到么?” “……秋娘,同悲只是担心你平日意气用事,容易受伤。”任长羁叹息,止住了这场争吵,“行啦,好端端的置什么气,一心急就说狠话。南面我去,你们三人同行,将鬼笼和见善楼的缚蛇钉破坏,好么?” 任长羁为长,他既然开口,万同悲也不再说什么,只轻声对虞秋娘道:“听大哥安排。对不起,小妹,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想,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虞秋娘抿起唇,将气放回肚子,道:“算了,反正我不会跟你计较。” 几人重归沉静,跟着任长羁走,等石壁机关一层层打开,到最后一个转角,一个红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那身影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独自一人,肩头落了灰白色的尘堆,正专心而沉静地等待他们。 红衣,长剑,花绘。 红泪抬起头看向他们。 第80章 徘徊三尺光(一) 封雪关,宁州,将军府。 今年的雪下得极大,压折了许多枯树,冰冻三尺,生气颓唐,军士们每天早早将积雪铲开,防止过夜的时候埋住沟渠。封雪关是燕都的边界,包围内部,抵御雪灾与外敌,宁州内的百姓都已经迁移,在这里留下驻扎城池的只有大衍的军队。 扫雪、演兵、训习、吃饭、睡觉,一成不变的生活充满麻木的基调,满目的雪白山河让人心生寂寥,一柄烟枪十个人抽,换班时回屋,烤半时辰的火才回暖。往外望,望不到边界,往内望,有烟火味的故城遥远无归。宁州和燕都是两个世界。 将军府的演武场上,奉仞扎着马步,一动不动,眉毛与睫毛皆被雪粒染得莹白,霜结得硬,眨眼时如拉扯着两片死皮,带来艰涩的刺痛感。不远处的屋檐下,开威大将军的副将站在那,听从大将军的命令监督他。 他面露不忍,奉仞才不过九岁的年纪,头发高束,练武时只穿一件薄棉衫,显得身形很单薄,但脊背挺得笔直,宛如一株未长成劲松的幼苗。寻常人来宁州,在有地龙的屋内都尚觉得手冷,要一个孩子在大雪天站上两个时辰,简直是要他的命。 但也没办法,这是大将军的命令,奉仞今早贪睡了两刻,在习武的时辰迟到了,便要受罚。大将军行军严苛,纪律严明,奉仞虽年少,毕竟是他的学生。 无规矩不成方圆,这是大将军一定要他记住的道理。 奉仞的手脚已经麻痹,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平日修行那特殊的内功,也无非一个时辰,起先修行很难熬,但到底奉仞是咬牙熬过来,今日的加练几乎让他头晕脑胀、骨髓浸冰。 他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又不愿意辩解自己昨夜想家,辗转反侧,到三更都没闭眼。当初大将军看中奉仞根骨,是他背负父母的期望,跟随大将军来到宁州习武,大将军枪法名扬天下,从前驱逐外寇立下赫赫战功,这是奉仞不可多得的机遇。 来宁州前,他一直住在河东的奉宅。 随军向北出发,一路上与河东截然不同的风貌和天气,如一张裹尸布展开,露出底下腐烂僵硬的残骸,让不知疾苦的奉仞呆怔。 这里远不同繁华暖和的河东,白骨横街、易子而食的人多如牛毛,人人的目光都透出一种疲惫的麻木与饥饿,比野兽更恶意,不禁令奉仞想到雨后泥地里的蚁群,巢穴溃散,在对于它们来说的沼泽里挣扎,乱撞,无可逃离便互相撕咬,最终淹死在其中。 再下一次雨,又被洗刷干净。 到了宁州之后,他跟随将军习武,还要跟府里夫子学文,天未亮便起,日暮深深才歇,奉家清廉,但对他疼爱,在这儿水土不服数月,哭过,又硬咬着牙过,旁人都不知这河东小公子哪里来的韧性。大将军视他如己出,但也更严苛,见奉仞一语不发,以为他生了怠性,一怒之下重罚了他。 错了就是错了,因自己而耽误的过错,无关原因是什么。奉仞咬牙,数着时间,数着雪花从眼前飘落的次数,体内尚且孱弱的内力游走在身体,艰难转着周天,替他撑过一次又一次。 这么冷的天气,往常奉宅里娘已经做好了新料子给他穿,蒸了银耳莲子汤,可他已经三年没回家。 副将的声音传过来:“大将军,您来了,已差不多两个时辰了。” 奉仞还没松出口气,一把枪被人抄起,掷到自己脚边,余震带着穗子颤动。他用手去握,发现自己的温度已经与这冷铁一般,没有知觉。 大将军阔步走了过来,手中拿着另一把枪,他道:“今天是你第一次站了两个时辰,我要看你还能有多少能耐,让我退一步,便算你今日过关。” 又要开始过手,试炼他的武艺,奉仞用力拔出那把高过自己许多的枪,眼前一阵发黑,过了一会儿才恢复视线,手心里的茧子摩挲枪身,他拖着枪,振作精神。 只这一晃眼,还未靠近,大将军手中的枪尖已经缠上来,奉仞将枪头一转,还没变招挡下,大将军已经当啷将他的枪震开,不浪费丝毫冗余的气力和招数。 奉仞后退,虎口一阵酸痛。 一次,两次,三次……十几次反复,他身体重得像摊烂泥,无论如何也无法使那坚如磐石的男人动弹,手因过度用力微微颤抖,枪只是麻木地挥,头脑在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飞出去,砸进雪地里,浑身剧痛。 他猛地紧紧握住枪,不让武器离手,这样的教导循环往复,变成重复千遍的肌肉记忆。 “起来!”大将军威严的声音依旧在响。 奉仞的耳朵贴着冰冷的雪地,声音隔着一层雾,嗡嗡的耳鸣敲打太阳穴,直穿过脑袋,身体终于冷得打战起来,无法抑制,连功法都不堪运转。 “起来!” 眩晕中,他无能为力,甚至怯于站起,迷茫中,仿佛有人碰着他的发顶,轻轻安慰他。有个声音怜惜地问:不如回家吧,你凭什么要受这样的痛苦?他人如你的出身,锦衣玉食,受尽宠爱,何必在宁州饮雪吞沙?到头来,只不过当天家的牺牲品,灾祸之日,留你们抵御风雪,他们却退居在温柔乡中。 逃走吧。 “起来!” 逃走吧。 来我这儿,我会给你柔软的毛裘,给你温热的羹汤,你不必习武,不必听从规矩,哪怕在暖和的屋内睡着一整日也没有人责怪。 这声音遥远,却极温柔,留下脉脉涟漪,隐隐地,在耳畔越来越像奉仞娘亲的声音,牵着他的手过桥,足以让一个孩子鼻尖发酸,只想抛下一切扑入她的怀里。 ——但,那便足够了吗? 奉仞的手抓过冰凉的雪,沉闷的喘息从胸腔里发出,先用头贴着地,身体缓缓地撑起,屈膝,支肘,抬身,驻枪,重复着,摇摇晃晃地,又带着一身霜屑站起。 薄如纸人。 大将军的脸,被云影盖住,灰暗里模糊不清,静静凝视他。 暖和的毛裘,用人参熬煮的羹汤,大将军的夫人也常常在习武后带来,她的皮肤在边关变得粗糙,却细心用药膏涂抹他红肿的手腕。 无一技之长,便无所依傍,只能依靠他人。 抵御风雪,是为了百姓能够有温暖安适的地方生活;饮雪吞沙,是他想成为像大将军一样的人。一人苦,百人幸,不平等的交换,总有人做。 他……想在天地间有作为,而非做那锦衣玉食的公子。 声音被挥枪带动的金戈之声覆没,消失了。 绵州,野草林,深夜。 人影蜷缩在火堆边,树影鬼魅地交织在地面,一片寂静,只有鸦声聊胜于无地妆点长夜,偶尔有一只青蛙跳过,惊动林间栖息的虫子。 奉仞盘腿坐在地面,用树枝拨了拨燃烧的火堆,身边一个人靠着树干,身上披着他给的衣物。火光照亮两个人的脸,都很年轻,一张有让人难以忘记的风华意气,一张则寡淡疲惫、稍微年长。较年长的那个人满眼血丝,几乎体无完肤,十个手指都没了甲片,血淋淋被布条包裹起来,身上布满或青或紫的伤痕。 两人的衣服都沾了泥点,风尘仆仆,也没什么行囊,看起来显然是在流亡途中。奉仞从宁州回来后,在帝京做了几年三皇子姬全的伴读,十六岁离开,独身出行,从河东游历到了南边。区别于北方的民乱,这边更为野蛮凋敝,采生折割盛行,一路上遇到的奇闻诡案数不胜数,奉仞便是在绵州偶然遇到这个案件。 人比鬼更可怖,这是乱世里的真言,这个年轻清苦的举子上任绵州的巡按副使,受皇命来到这里,却因露财,立刻遭遇了穷乡恶官的折磨。 白日,奉仞闯入堂上,将他的身份证据公之于众,却没想到这里的县官已经猖狂如斯,当即诬陷他们伪造命官。人们早已被天灾磋磨得疯狂多疑,相信了他们是携带邪术的江湖道人,高呼要将他们五马分尸,就地处决,奉仞被他们逼得无法,不得不带上他逃离。 第94章 他的马脚程很快,暂且甩掉了官兵。然而天公不作美,他们歇了一会,云层滚动,开始下起雨来,将火堆打灭了,他们只好穿上蓑衣,躲在树荫较大的树下。 南边的雨一下便难以停止,遮掩视线。 奉仞忽然动了动耳朵,按剑半抬起身体,不远处,林间有几点光影晃近,笃笃,笃笃,向他们靠近。他本该察觉马蹄踩碎叶子的声音,但雨声掩盖了他们的行迹,现在的距离,不容奉仞提前带人离去,甩掉追兵。 一群穿着蓑衣斗笠的男人靠近,围住了他们,后头有人躲在他们身后,抬起脸,透过昏暗飘摇的雨幕,奉仞很快认出是那个衙役。 他眯起眼,慢悠悠道:“奉公子,白日在堂上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你原来出身奉家。不过,我劝你莫要再掺和此事,这边不讲河东的规矩,便是传信,从绵州过去,路程都要半个月。大人是燕都洪家洪尚书的侄子,若你不慎死在这儿,找不到尸首,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奉家想必不会无凭无据地得罪洪家。” “不如各退一步,你将他给我们,便可以走了。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够了。” 奉仞环视一周,没应答他的话,冷冷道:“这不是官兵,你雇佣了江湖杀手?蔑视王法,残害命官,已是重罪。” 他遭奉仞说破,目露惊异,随即哈哈大笑:“奉公子果然是年少意气,不在河东快活,何苦逞这英雄?我倒想问你,若有王法,绵州如何落到今日?” 他一挥手,那些伪装成官兵的杀手蜂拥而上。 雨帘与刀光同色,在碰到刃边时,飒然分解成千百颗水珠,喷溅在漆黑的夜里,沥光枪的枪尖如寒星,在里面飘闪,带出一阵阵血气。 远离人烟的野草林,一时沸起刀剑的声音。 他们确实很聪明,官兵疏于训练,未必能擒住奉仞,又容易落下口实,而杀手拿钱办事,无所顾忌。为了不让奉仞和这巡按副使离开,那位大人不惜重金聘请了一批杀手,以抹除这仕途上的危机。 奉仞刺翻一个杀手,背着副使,翻身跨上那匹马,挥枪穿开面前几人的刀阵,自其中突破包围。缠斗不利于他,先前已经耗费过体力,如今他在强弩之末,只能竭力冲杀而出。 一骑奔出,数骑在后追上,野草林的草木受风狂摇,有人从袖中突发暗箭,奉仞将副使压下,暗箭刺中他的后背。 “奉公子,你将我交给他们吧,你救我的恩德,我已没齿难忘,我不能害你丧命。”副使面色惨淡,低声道,“他们说得没错,绵州没有王法,而我人微言轻,不能看清眼前。” 这是他第三次劝说奉仞。 奉仞忍住背上剧痛,紧紧皱着眉,斗笠下的脸面沉如水,心中却跳出一汪愤怒的火焰。那火焰随着疼痛,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驱散不了寒夜湿雨的阴冷。 马还在跑,血还在流,那厮杀的味道飘散在空气里。一行人追逐着冲撞进向山崖,衙役的声音一会远,一会近,奉仞听到他大声道:“你算什么东西,奉家不过是河东小小的士族,也敢管洪家的事?” 就算此案上达天听,影响也不会多大,以洪大人的势力,也不过断然舍弃这个亲眷,换求自己的安全和地位。京中这些人,个个都懂得如何明哲保身与游走官场,如参天巨树,非一人之力可拔动。 如果他并非只是奉家的小公子? 冷眼旁观的声音问:生灵涂炭,权势压人,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大衍的王法已经颓败,画地为牢,天子不作为,这个王朝将无可救药。 你想扶危济困,想拔刀相助,可你的善念不会在这个世道有任何回报,何必还要坚持这条道路? 刹那,仿佛很久之前,或很久以后,依然有个人与他对坐而谈,问同样的问题。 拼尽全力,不惜丧命,也要做这傻得可笑的义举。而他还不知,若当真救下了这个人,贫瘠凋敝的绵州,又能改变多少? ——倘若你输了呢?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就有意义,我会去做。 他对他坦坦荡荡地说,不求回报,只求无愧。 身下的骏马呼叫起来,两座山崖间,残桥被风雨吹断,只余几块桥板粘连铁索,摇摇晃晃。 底下万丈悬崖,雾气环绕,会让人粉身碎骨。 后路数十个老练的杀手已追上来,而他要救下的人受伤未愈,无力抵抗。 来去皆劫。 奉仞用力攥住缰绳,压低身体,仍向断崖冲去。身后的杀手目睹残路,急急勒马,他们一同仰头,雷声轰鸣,一瞬间天光亮得像白日,照彻天地,有一匹义无反顾的马直跃而起,映入眼瞳。 闪电复暗。 斗笠滚落崖底,一骑钻入对面的深林,没入潮湿夜色…… 第81章 徘徊三尺光(二) 燕都,帝京,断金司。 桂花在树头结了一穗又一穗的苞,还没开,已经隐隐有香气弥漫在帝京的巷头巷味,地面上有孩子摘下的细碎枝叶,鸟雀飞到地面啄食。闲人不近的地界,看起来格外静,靴子踩在石板上,枯黄的野草发出“嚓嚓”的声音,像冬天走在冰面上的走兽,等到影子倾覆过来,鸟儿才霍然展翅,四散离去。 奉仞在此时走入司内,一向忙碌的断金司看到他进来,一瞬间安静,数百只眼睛落到他身上,又在他抬眼看来时恢复了行动,各自日常做手头的事。那一瞬的死寂仿佛只是错觉,一潭水迸溅出的小小水花。 投入其中的,有的是怨恶,有的是嫉妒,有的是冷漠,有的是担忧。他人隐秘的心绪纷纷扰扰,棉絮一般缠在奉仞的身上,奉仞无意多停留,去听他们诘疑的论调。 前日陛下下旨命吕西薄去关外,为云贵妃寻药,这与革职并无差别,金栗案的始末由吕西薄向圣上解释,但许多断金卫都知道这事原本是奉仞在办,只是最后的结果换了一个人。焰火没有点燃,被挟持的许淮与金栗一剑穿喉,长街一夜平安,真实的缘由是什么,如今他也只能缄默,再说就成了欺君之罪。 奉仞毕竟不能辜负吕西薄的苦心。 他是来送行,没想到吕西薄已经在短短一日内准备完,今日便牵着马去了断金司偏门,准备离开。吕西薄比他想得更从容平和地接受了这个旨意,前日上午下的令,今日下午日暮时分他便收拾好一切,安排好离开后的公事。 就像早已准备好奔赴陌路,这种熟练的计划预示着吕西薄一直在等待卸磨杀驴,让他几个亲近的下属心中郁郁。 那一晚流焰塔发生的事,就像一个无法启齿的秘密,他发出的箭有断金司的标识,那夜跟随他去的同僚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些流言。 吕西薄严禁司内议论是非。 奉仞送吕西薄出帝京,一路上两人其实没有说什么话,吕西薄换掉了断金卫指挥使的锦袍,穿着单色墨蓝衫,并一匹黑马,朴素干练,看起来像一个普通的江湖中年男人,连唇边的那道疤都显得岁月久远。除了奉仞,却没有其他人敢来相送。 送到城外,吕西薄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指挥使信物,他跟司内的亲信都交代好,让奉仞代领指挥使之位。原先代表身份的令牌,已经归还圣上,但想必不久后会交到新的主人手上。 奉仞沉默地拒绝,手放在背后,眼睛固执地看着他。他心中忍了许久的话,终于在告别前夕,从他的喉咙里奋勇上升,忍不住出口。 “这事本该由我承担惩罚。” “你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接受惩罚?我做的决定,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不过,正是因为你没错,所以才会有惩罚,这就是帝京的规矩,你明白吗?” “……大人,我无法苟同。” “处世之道,总有身不由己时,我也一样。玄琅,我们只能将其当做修行,动心忍性,你想做什么,总是要牺牲一些什么。没有白白得到的东西,只是在等待向你索求报应那日。” 吕西薄静静望着只余一线蔚蓝的天际,身后的帝京亮起万家灯火,奉仞看到那些暖黄的光倾覆过他的后背。奉仞说不上心里是后悔,还是其他软弱的想法,他不再能与吕西薄辩驳着什么人世道义,只默然数着晚钟。 “你知道我家乡在哪吗?”吕西薄忽然问,唇边的疤好像在夜色里淡了些许,使他看起来比平日温和。 奉仞一怔,没料到吕西薄心血来潮、意味不明的发问,便摇了摇头。吕西薄看着奉仞,看着这或将永远学不会弯腰的半个学生,想说什么,又到底觉得不必说。 吕西薄拉过他的手,将信物放入他掌心。 “我相信你。” 奉仞握紧手中带着余温的东西,道:“无论如何,在我心里,您依旧是指挥使。我等您回来。” “这话说出来,听起来有些像一个诅咒。”吕西薄难得对他开玩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衣服一旦穿上,一辈子别人都记着你穿过,等到你想摆脱的时候才发现无法脱下,即便从前我多么渴望这身衣服。” 第95章 吕西薄好像等着这一日许久,终于应验时反而轻松,他生来身份卑贱,一无所有,不怕去毁德坏道,就越拼了命往上爬,黑的,白的,只要他能做的他不问对错。然而等到了山顶之时,回头之路却尽数坍塌,露出底下前人的尸骨,然后他也开始,无时无刻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这是权力的陷阱,他希望奉仞能识破,又希望他能向上修一条新的桥。 他策着马向北方而去,背身向奉仞挥了挥手。 “回去吧,别送了,我走了。” 他沿着漆黑的路径,渐渐消失于远处,奉仞本应该站在原地目送,但这时他忽然心跳加快,一阵阵的惶然感遍布全身,他用力睁着眼,不敢眨动,仿佛吕西薄下一刻就会消失,没有人记得他。 手中的信物不属于他,那是新的枷锁,遗留给他的难题。奉仞拔足追上,向着吕西薄离开的方向,他要还给他,他要还给他。 奉仞听到吕西薄在念:“白额频频夜到门,水边踪迹渐成群。我今避世栖岩穴,岩穴如何又见君?”那冷峻低沉的声音,遥遥传来,掺着风烟之气 ,白额老虎从四周的黑暗里走出,跟随在他们的身边,世间可以躲避的岩穴又在何处? 吕西薄的马跑得很快,而奉仞用双足奔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燕都的夜晚竟如此晦暗,不可以看到其他的事物,难以辨别方向。 吕西薄已经变成一点遥遥的漆黑星芒。 一阵暴烈的雪花扑面而来,奉仞下意识举起手臂挡住脸,被冰凉的寒气吹透发肤,把他像蝼蚁一般掂走。奉仞用尽全力,才踉踉跄跄停了下来,等抬过脸,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城门前。这里很陌生,从来没来过;又很熟悉,在梦里见过数次。 一颗头颅形单影只地悬挂在上面,风呼啸,摇摇荡荡,血水在地上结成红色的冰面。那种莽撞的心悸终于归于死寂。 朝如青丝暮成雪。 无乡者的尸骨与流民乞丐无异,即便他曾是手握重权的天子近臣,化为一个头颅时,也抹去了所有的价值。 他本该追问吕西薄的家乡在哪里,人们规避着一些话语,缄默心中,是怕有不祥的结果应验。 奉仞跪坐下去,为吕西薄就地收殓,凝结坚硬的泥土重新掩上,堆成一个坟包。碑上不能留有名姓,这是断金司默认的规矩,若有一日死去,他们的仇人对他恨之入骨,难保掘坟报复。 他向无名的墓碑跪下,插香,又低下身,郑重磕了一个头——再抬头,地面变得不染尘埃,光洁得甚至能照清他的面容,比吕西薄离开时成熟许多,青涩的意气不再浮于眉眼。吕西薄曾经的衣服,如今已经在他的身上。 奉仞身处金碧辉煌的殿堂,天子坐在龙椅上,冕旒遮掩面容,只看到里面有种疲倦的青色,手指一点,身边的大太监便将那尊贵的圣旨端下来。 他伸手过头顶,捧住了一个残忍的皇命。 他听到天子叹息:“委屈了瑛儿,可这也是无可奈何啊。” 轻飘飘地,将姬瑛送到他的怀里。轻飘飘地,他从宫门走出,那天炽烈的日头被云层遮盖。他忽感到有人在看他,在很高的地方,像孩子将蚂蚱扣在笼中,拨动着它去与同类斗争,他们的生死,只是一个胜负。 但身后空无一人,楼宇宫殿如此崇高,人在它们面前真是尘埃一捧,却奢求万世万代坐在其中。 他不得不走了,因为他只能学会忍耐。 奉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成了当年的吕西薄。 然后呢?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什么没想起来。 对了,离开燕都的前夕,他还回家看了一次父母。 奉家主母蔡云倩为他煮了银耳莲子羹,节俭的奉微也备了些银钱在他身上,断金卫之事不得告诉外人,他们不会过问他要去干什么,奉仞一向是个心中有数的好孩子。 所以他忽然回来,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去做,或许很危险。奉仞也只能在家中过了一夜,无法眷恋久留,时日不容他懈怠于家中,挂念过多亲友。 那夜奉仞却无眠,辗转反侧,心中不静,府中人人入睡的时辰,有道影子映在他的窗外。奉仞下意识警醒,握剑起身,门外传来声音,是奉微敲了敲门,问他是否睡下了。 奉仞打开门,看到父亲的脸,心里微微一松。他注意到奉微衣冠很端正,不像是半夜起来,奉微只看了一眼奉仞,道:“出来走走吧,我们许久没有叙话了。” 奉仞在归家时,已经在蔡云倩面前,与他们叙话许久,奉微突如其来的话,让他感到奇怪。他直觉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发生,甚至远超过送公主去西漠寻找遗址的荒谬皇命。他披上衣服,跟在奉微身后,他们走向后庭院,那里种了一片竹子,茂盛地荫庇着一块无人可窥听的地方。 他和奉微穿行过廊道,直到竹子笼罩两人的身形,一直不发一语的奉微终于站定,转过身来,抬头看着已经高过他许多的儿子。 “你今日来见我们,是要去西漠了吧。” 奉仞吃惊于他的了然和平静,也许是严丞相派人传信告诉他,奉微猜到了底下潜伏的危险,才反常地叫他出来。这未必是一次有去无回的冒险,但奉仞也不知前方有什么,奉微只有这最后的机会,将什么告诉自己唯一的儿子。 “你不必瞒我,我已经知道了。” 奉仞无奈点头:“陛下的旨意,我不能外泄。” 他目光朝下,看到奉微一直拿着腰间那块羊脂白玉,这是父亲常佩戴身上的饰品,据以前奉微说的,这是祖父留下的家传宝玉,所以奉微一向很珍爱。今夜,那羊脂玉在他掌心里,翻来覆去摩挲,终于松开力气。 “在你走之前,爹有一个东西要给你看。”奉微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从怀里拿出一柄只有一指长的薄刀。刃边并不平滑,反而有奇怪的缺口和齿尖。 奉仞还没想到那究竟是什么,便看到奉微用刀对着那块玉,当刀锋卡在羊脂玉的边缘,便好像突然切进一块豆腐,精准而完美地嵌入其中。 “叮!”一声泠泠的声音,羊脂玉竟一分为二,变为两块玉片。 玉片里面刻着纹路,若在灯下照亮放大,一定能发觉上面竟微雕着咒语般的文字,意思诡异古怪,晦涩难懂。两块玉片上各有一条血丝一样的线,盘旋在其中,顺着纹路流淌,自外一直向内蔓延,直到汇向中心。 当它们合并之时,两条线相互联系,合为一体。 那两枚玉片放在奉仞的掌心,他像不由自主被吸引了一样,眼睛牢牢地定在上面,奉微突然攥住他的肩膀,他是个斯文温和的士人,从来不做这种略显粗鲁的动作。 奉仞霍然抬头,奉微的脸被夜色倾吞,竟显得有点陌生。他的十指抓着奉仞,力道很重,眼中闪烁着奉仞看不懂的神色,他道:“仞儿,你一定要记住这两条线,别忘记,也别告诉任何人,这是西漠之下的秘密。” “什么秘密?爹,你在说什么?” “你要记住!”奉微嘶声道,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中藏着巨大的颤栗,奉仞从未听到他这样讲话,如藏着一个谶,宣之于口便会死无葬身之地,他面对奉微这副模样,竟也一时不能开口。 “我总希望那一日不属于我们,可天灾来临那一日,我知道宿命是无法阻止的,即便想一辈子藏起。仞儿,你要记住它,我希望……你永远别用上它。” 未知的恐惧与困惑爬上脊背,奉仞的喉咙干涸,他的手也跟着奉微颤动起来,两块玉片相撞着发出清鸣,冥冥中,某种不知何处来的鼓点,和奉仞的心跳交叠。 他不知道吗? 他没猜测过吗? 他没怀疑过吗? 更早前,他不就已经发现端倪? 那时年幼的他偷跑进父亲的书房,有客人来访,父亲的玉浸在水中温养,还没来得及擦好放起来。奉仞看到了那碗中的玉,出于好奇,他站到椅子上,细细观察,兴许是光线恰好,因日光和水光的波动,隐约折射出其中的血丝。 原来爹珍爱的羊脂白玉之中,还藏着从未让人得知的秘密。 那遍布咒语的纹路,是宣朝的文字,被铭刻在万木春前的祭台上,水槽深深,等着那血丝变成一股股血流。 一个脱胎于阴谋的血脉才能打开的秘密。 第82章 徘徊三尺光(三) “夫人,这孩子面相不凡,五岳丰盈,绝不会泯然众人。但福祸相依,此子来日如何,凭看人为。” “奉大人,你这独子如此聪颖,我看未来定有大志。” “好啊,这孩子竟可过目不忘,真是天纵奇才!” “他根骨奇绝,是天生习武的料子,更可贵年少沉静,不动声色。我有意将其收为学生,若奉大人愿意,三月领军向北,我想带他去宁州历练几年。” “将军枪法名震天下,难得犬子能得将军青睐,我明日定携犬子上门拜师。” 第96章 “你不过来宁州一年,而将士们已在这宁州驻守不知多少岁月,北雁难见,若非天灾数年,四野疮痍,谁又不想归家?不动心忍性,便修不成正果。你吃不得苦,便当我看走眼,不必再做我的徒弟,回去吧!” “他呀,只是说话严厉,心里却是十分看重你的。姨给你做了新袄子,你先来试试。” “小奉公子,你瞧这是什么?大家凑了点钱,从游商那买来的,听说是河东那边特产的贯馅糖,买来给你吃。小孩子就得多笑,别整天绷着张脸,以后娶不到媳妇!” “三个月前封雪关西面雪暴,哨塔倒塌,殉难三十五人。半个月前,云州百姓暴乱,镇压未果,死伤一百二十四人。七日前……” “奉仞,今日是你出师之日,这把沥光枪,便是我赠你的礼物。只望你握住这枪时,心中有民生万物,记得住山河之苦,此枪随你斩邪驱敌,拨乱反正,万千虚妄,皆可一力破之。” “听说他刚从宁州回来,就被选作三皇子的伴读。吓,长得白净俊秀,谁知道是从那种贫陋之地长大的,还让他入宫。” “也就是奉家和严丞相攀了亲,跟着三皇子,他又有什么出头之日?” “玄琅,你快来,因你秋猎博得头筹,严丞相与陛下夸赞你,传出帝京,宴上许多人想见你呢。” “你现在可成了王公子弟里的名人,谁不知道你昨天的投壶神技?好几家闺秀仰慕你,缠着向我打听,下次宴会,你也一定要来!” “这只是类似五石散的丹药,可延年益寿,吃了叫人浑身轻飘飘的,如游仙境之中……啊,你不要便不要,把东西丢掉还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贵人们趋之若鹜,你可知现在在燕都,这东西一两值多少钱?” “仞儿,你怎么如今变得这般不懂事,不在帝京好好待着,去闯荡历练甚么?现在世道这么乱,你娘身子不好,你要让你娘成日担心你的安危吗?” “我没办法,大人说我这孩子命格好,想买他去换命,可以给我十个馒头,没有什么比活着重要。少侠,你饶过我,不要杀我……” “少侠,谢谢你,你是个好人。但走到今日,我没有选择。” “你以为你见到了很多苦,知道了很多不公,便想要去改变什么,其实你终究不是生在凡夫俗子之中,不能切身知晓我们憎恨之深,微如尘埃者亦可震天撼地……你感受到的,只不过是那些最浅显的痛苦而已。” “你救得了别人一次,救不了别人一百次。” “他们说得没错,绵州没有王法,是我人微言轻,不能看清眼前。” “你再不回来,我便不认你这个儿子。” “你还要无所事事到什么时候?若你真想有所为,便该去谋一官半职,若你什么也没有,还谈施展什么抱负?至少别让我们担忧你的前程。” “贤弟,我特来贺喜你,令郎在殿试上喜拔武状元,圣上甚为看重,实乃年少有为!” “奉家依仗奉仞,必能飞黄腾达。” “奉仞,你查案有功,特准你入断金司,你就去跟在吕西薄身边吧。” “畜生不辨是非,人又与畜生何异?” “这是帝京的规矩,你懂么?” “世事无常,善恶无报。你要追求己道,就要孑然独行;我宁可你灭绝人欲,也不要你心有良知。” “从今日起,你便是断金司指挥使。” “他就是奉仞?看起来也不过如此,空有一副皮囊,他家与严家有姻亲关系,据说是严丞相举荐了他。以后这断金司,也要成官宦子弟的踏板咯。” “别去招惹他,你不知道么?不愧是吕西薄那疯狗教出来的,若沾上他的案子了,他可不会管你是什么人。” “他?一个士族子弟,不过是三皇子的座下走狗!” “……为今之计,朕想派你带一队断金卫,护送公主去极西。” “仞儿,你要记住,你要记住它啊!” “我今已非人非鬼,犹如行尸走肉,面目可憎。我希望你们杀了我,割下头颅,别让我这样苟活下去。” “奉大人——你说,鹰犬与蚁巢,谁会先腐朽瓦解?” “身若草芥,聚可成原。辟乱盟唯有八字誓词,即‘杀身成仁,一生一诺’!” “奉仞,大衍早已是腐朽的屋梁,终有一日会倾覆,可你还有选择,因为你身上有最名正言顺的旗帜,可以推翻那一切。” 声音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奉仞的梦境,呢喃着,重复着,再现着,从前如潮水而来,拍打他的堤坝。心中万念皆动,七情六欲炽盛,无数的问题,极端的质疑,穿破他的心。 奉仞站在水的另一面,看现实中的自己,周围的人事展现出融化的姿态,被皮囊支撑着,维持着麻木不仁的目光。 一个人影在走波光晃荡之中,身边的一切随时会因风吹涟漪,变幻碎灭。 他年少老成,天纵英才,习文过目不忘,习武卓然众人,他本想从军留在边关,同大将军一起,却被召回帝京,成为了三皇子伴读。起先许多人看不起他,后来许多人奉承着他,在帝京,总归顺遂地过到十六岁。 那年他厌倦了帝京的纸醉金迷,一意孤行,离开了这繁华温暖的温柔乡,走入真正的人间,寻求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足迹由北至南,其中坎坷变故不可言,见草莽英雄多败北,一步一苍狗,人恨天地无回响。 那也远比坐在帝京的暖阁之中,更让他安心。 他枕靠着枯草、雪地、荒野、漠土,望着冰凉凉的天,沥光枪靠在身边,清如流星的瞬光,衣衫刺得皮肤微微发痒。 兴许做个扶危济困的侠客也很好。 然而这样仗剑天涯的时日仅有四年,既长得令他说不尽,也短得让他不能说,为了父母的期望,也为了严丞相的一封赏识,他终究放弃了继续游历山河,踏入仕途,走入了断金司中。 他以为走得越高,做得越多,能够改变更多的事情,其实也许某个人说得对,他只是追逐于空中楼台,想得太理所当然,在他们眼里,他一作施舍,倒成了面目可憎的倨傲。 好像只要一松懈,一转头,所有的坚持都会瓦解四散,只能绷紧如弦地活着。 他只有一道圣旨,没有回头路地走入遗址。 人影轻快的脚步越来越慢,奉仞不愿舍弃的东西太多了,多得拖住他的步履,让他变成一只蜗牛,龟爬在不属于自己的命轨。因为不愿舍弃,他必然失去的也越来越多,错过,遗憾,只能向前,向前…… 乱梦之中狂花飞散,乌色的绸飘然鼓动,奉仞好像坠进一潭深水,没有人会找到他,没有人会听到他喉咙发出的如困兽般、如疯子般的嘶吼。 有人拿着斧头降落,劈开他的头,对他笑着说,沉香必须经过砍伐与毁灭之后才能取得,这是你的命,奉仞。 你一定要记住。 一阵阵残忍的疼痛。 他的灵魂徘徊困在那些虚无的问题之中。 如果他只是那不该存于世的祸根,那么从前至今,他的认知,他的善恶,他的一切都算什么? 既然这个秘密早已存在,为什么奉微从来不告诉他? 他究竟要怎么样活着,要怎么做? ——这混乱的王朝,既然已经残败不堪,为什么不直接将其毁灭,重建新生? 若你位高权重,掌天下之权,凌于他们之上,这些人对你来说,也与蝼蚁无异。他们不能再轻视你,不能再摆布你,你会得到一切。 这本就是你应该得到的东西,是我们数百年准备好的棋子,你不接受也罢,接受也罢,你无法改变这真相。 除此之外,你难道不能有一刻遵从与接纳属于自己的欲望吗? 奉仞,告诉我,奉微告诉你的秘密,玉片上血丝的轨迹如何流动?分得半边天下的宝库要如何打开? 其实一切很简单,你尝过那滋味,一定会沉迷其中。自古以来,改朝换代,不都是来自崩坏的乱世里,一个横空出世的英雄或疯子的欲望么? ——英雄也好,疯子也罢,你选错人了,我没有征伐天下的野心,我也不想去做延续恩怨的争斗。义无大小,我……只是想要保护我所想保护的一切。 虚无中许多迫切的殷殷视线变得失望,目光落在他身上,密密匝匝,一众沉默逼视,沉重得不堪承受。 ——可你现在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要不算了吧?也许你只是需要休息一下了,把一切都忘了。再睁眼时,像新生一般,前生种种抛却干净,这样你就不会痛苦了。 明明无法抗衡这一切,从出生起背着别人的盛誉,实现着父母的期望,带着别人的心愿,去做他们认为自己该做的事。连秉持本心,都已用尽全力,甚至被视作怪胎,他人暗中讥诮,也只能习惯视若无睹。 明明可以不用活得这么累。 他也很疲倦。 第97章 奉仞确实感到一种温暖的感觉席卷了身体,他疼痛许久的头脑好像也因此缓解。 他蜷缩着浮在水里,孤舟被扑打摇摆,水下许多双手拉着他,缠住他的身体。数日来的疲倦,彻底覆没了他。 也许休息一下就好了。 忘了会更好,可是忘记了又能如何? 他好像又回到幼年时那片雪地,浑身剧痛地躺倒在上面,精疲力尽,再也起不来。 喊着起来的声音消失无踪,这儿只有他一个人。 “天底下,只有你才会做这种最无回报又不讨好的事;如果你走,那你便不是奉仞了。” 突然间又想起,有人微微笑着,用无奈的、放弃一切的口吻,对着他说。 是谁? 熟悉的气味,裹挟着剧烈的铁锈气味,腥气森森,一定是个常带血光之灾的祸害。 更小时候,他躺在娘的怀里,不知为何睡不着觉,总是睁着眼看窗外月光,娘说:小孩子太轻了,不肯睡觉的话,在夜晚,山里的狼会化成月光,钻进人的屋里,将你叼走啦。 为什么要把我叼走? 因为狼是很坏很可怕的野兽,与藏在林中的魑魅魍魉为伍,它们无恶不作,身上沾满鲜血,会把小孩子吃掉。 奉仞没有再问,缩进母亲怀里,蔡云倩暗自抿着唇偷笑,以为他被自己编的故事哄骗,正轻轻拍打他的背,却听到他小声道,说不定,它只是很寂寞,想带我出去。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盘旋着追逐他,越来越近,一片雾蒙蒙之中,露出声音主人的轮廓,漆黑的影子拱起,立在窗外,月光被一寸寸吞没。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的私欲,不就是两全之法? 奉仞,你的私欲……有没有我? 一瞬间心神俱震,仿佛又生出所求。 别再听他说话,别再为谁扰乱心绪,别再重蹈覆辙!有个声音这样大喊,冰冷无情地扯回奉仞,要去关上那两扇满是蛊惑的窗户。是扮作过客的鬼怪对他笑,爱欲真假,无法辨明,但是奉仞依然无法遏制自己去听,去靠近,浑浑噩噩地一味追寻那声音。 不知是真实,还是依旧是幻觉,有人拉住他的手,毫不讲理地将内力传进他体内,那不算稳当的梳理,而是让五脏六腑都填满霸道的内力,这时久久折磨着他的极欲极痛,竟不堪这内力的酷烈焚烧,半侵心肺的寒症兵败,几乎从喉咙变成低吟。 钻进屋子里的狼抱着他,毛发温暖,一缕缕密密缠裹在他手心,他竟觉得温柔。指抚摸过他的脸,轻声问:“怎么才过了一会不见,你就被折腾成这样?” 第83章 如水之渺 解碧天进来的时候,宫室里没有任何灯光。仍然是一座铜门,沉重古朴,四角生锈,和他们在寿诞上被抚顶成人后来到的地方并无不同,这间宫室就藏在那狭长的肠道尽头,铜门之外的两壁上嵌着长明灯,香蜡枯烧无尽,身前身后仿佛随时都会跃出一只皮肤发青的鬼怪,在奇谈传说之中,独行人打开突兀出现的门,一定会有不祥的报应降临。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路的尽头只有这一扇门,解碧天将耳朵附在门外,从外面无法听到里面任何声息。 深紫色的墙壁发出淡淡的腥气,使得其与夜色融为一体,失去边界,封住人的感知,他上前砍断了铜门的锁,谨慎推开,里头的黑暗如水一般流出,什么也看不清楚。 解碧天将门重新掩上,缓缓走进去,室内充满浓重的蓼草气味,已经沉淀在空气里许久,浓饱得可以垂成雨露。比棺材里炮制蓼尸的不复更辛烈,也比寿诞上的香料更醇厚,味道完全和天上宫阙常用的相反,这是专门打造的囚笼,香料将无孔不入,他鼻尖轻轻一动,便觉得四肢有些轻飘飘的感觉。 在和辟乱盟讨论分道时,他说要独自来救奉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天上宫阙精通用香料制造陷阱,致幻效果极强,诱因常常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防不胜防,任长羁他们虽然有手段,却未必能够抵御。自从神眼饮下他的血后暴毙而死,他一直想着这桩蹊跷,若要说他身体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唯有功法和吞服过万木春炼成的丹药。 相克之物每每总是相生在一处,万木春趋日生长在地上,蓼草避光生长在地下,都是“起死回生”之物,或许万木春就是原料蓼草的克星;而当年太祖派出密卫守在西漠,让他们修行的《劫灰断》,正可以帮助他们对蓼草产生极大的抗性。 这也是为什么他人数次中招,连奉仞也无法分辨,同样身在其中的解碧天却总能很快识出破绽的缘故。也只有他,最适合深入仙宫。 在那腥涩却醉人的药香味之外,解碧天还辨别出几缕血味,丝丝缕缕,飘荡融化在空气里,昭示着某种阴森的感觉。 他拿出任长羁给他的夜明珠,顺着那血味往里头走,一边微微皱起眉,视线扫荡过四周,宫室内置物不少,唯独没有灯,布满荒废许久的寂寥感,如今仿佛被一只野兽席卷过一般,所有东西都零零散散,珍器古物被摧毁殆尽,连悬挂的丝绸也残破不堪,飘然一地。 等绕到屏风之后的床榻,解碧天看清眼前人,那一瞬间,他还没觉出什么滋味、什么情感,只觉一阵阴冷的暴焰从心口倏忽钻出,偃旗息鼓很久,霍然腾起就有点陌生,手中的明珠不堪受力,迸裂出几条细缝。 原本他只觉得这些人悲惨可笑,只是画地为牢的傀儡,懒得施舍一点目光与同情给这些东西。 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喜怒,只是对天上宫阙所有人,刹那间动了杀心。一念过去,游八极被他的力道惊动,发出悚然的震颤,亟待鲜血般剧烈,克制在鞘内。 眼前确实是奉仞,又好像不是奉仞,熟悉的人,陌生的姿态。他蜷缩着,跪趴在床榻边,半个身体伏在床面,发髻已散开,黑发蔓延在背后、面上,看不到脸,只能从头发的缝隙间,看到他遍布脖子的抓痕,那些触目惊心的朱红,缭绕在他的皮肤。 与此同时,他右手正紧紧捏着一块尖锐的瓷片,刺进了左臂之间,显然已经进行了不止一次的自伤,以抑制着什么更痛苦、更可怕的东西。袖子碎裂,皮肉翻开,拖出仓皇可怖的血迹,瓷与皮肤共同在珠光下泛出惨白的光泽。 解碧天所见过的奉仞,心藏意气,神采烁烁,即便落入再狼狈的境地,也干干净净,该是一尘不染,不被任何事物所毁坏。 一路走来,解碧天看奉仞挫折时,多数时候,就像看一把宝剑在打磨,他愿意变成淬练剑的火,兴致勃勃看着奉仞洗出的锋芒,或肆意敲打,或为之所困,其实他知道不会有任何人能摧折这个人。 但,万一呢? 若有人不惜将他投入熔剑炉中,想要铸造一把崭新的、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兵器?他会遗弃从前所有东西,难道也包括我?解碧天看着这样的奉仞,发现自己竟比想象中更无法忍受,那种未曾体会的情感,深刻地、确切地存在着。 颀长的身躯经受着疼痛,却好像无知无觉,奉仞口中自言自语,在呢喃什么,解碧天缓缓松开游八极,放到旁边,只拿着夜明珠靠近。他跪下去听,奉仞原本清冽的音色变得沙哑,令人陌生,他翻来覆去地说:“我不能……我不能……” 即便有人在身边,他也浑浑噩噩,不知所觉,失去感知时间和真实的能力。 解碧天用手指拨开他脸上的发,奉仞仿佛被夜明珠的炽烈白光刺到,惊动,猛地抬起手臂挡住脸,将手中的瓷片挥出。那动作依然迅疾,出自本能的反应,力道凶狠,碎片没刺中人,连同手被一个人握住,直到一股热流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流,和他的血融汇在一起。 奉仞在麻木里,感到一点点让他颤栗的滚烫和刺痛,他已然刺不下去了。 “没事的,奉仞。一切会没事的,放下它,我什么也不会做。” 来人的声音低沉熟悉,压下奉仞的手,将他揽进怀里,奉仞抵靠在胸前,听着另一个人的心跳声,渐渐从喉咙里喘出气息。 他不知,这三日的时间,姬宴仙给他用的是最烈、最珍贵的香料,那东西曾是絮影的心血,却一制成便被封藏起来,再也没有出现于他人眼前。它比不复更为成熟,凡吸入一点,便敲骨吸髓,而这宫室内的用量,足以让数百人疯魔。 姬宴仙本以为不会有人值得她使用,这是非常手段,谁也不能担保用过后,走出来的是疯子还是傀儡。 封闭的暗室,无人的空洞,焚烧七日的幻香,这是姬宴仙设下的密室。若奉仞被幻香蛊惑指引,屈服于煎熬和自我怀疑之中,接受那些诱惑,放弃了自己从前的一切,做姬宴仙的同谋,那再好不过;可若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七日过后,这幻香就会让他神智全无,变成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成为姬宴仙谋反的旗帜。 在千个幻变不休的梦境里,奉仞已经察觉姬宴仙的意图,只能用疼痛唤醒神智,抗衡幻香,拉回身处深渊边缘的自己,不至于彻底沉溺于幻香之中。这疼痛比起幻术的折磨,原本微不足道,甚至等同于希冀,可当奉仞靠上解碧天的怀中时,这些伤口的存在却仿佛变得极为鲜明起来,变本加厉、大张旗鼓地痛了起来,带着他的身体剧烈颤抖。 第98章 抱着他的手臂却温暖而坚实,熟悉的气息,萦绕驱逐掉辛辣的幻香。 他何时变得这样软弱?像摔在宁州雪地里的孩子,一次又一次站起,一次又一次摔下,对着他的枪那样冷,从来不会退后与留情,铜墙铁壁,无法跨越。他很累,很痛,还有许多委屈,不知道究竟为何自己要放弃那温暖的生活,受这种不知尽头的苦难,重复着麻木的煎熬……苦难之后,又是否有与之相配的馈赠? 他只是等着大将军一句认可,等着父母一句安慰,等着所有对他有所期待的人微笑,但没有,空荡荡的宁州,除却和他一样寂寞的霜气,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他和呼啸的风雪。 这时却有人蹲下来,高高的影子覆盖了他,奉仞偏过头,一点点挪着视线,看到眩目的正午日光,飞旋晃荡,细微的尘埃,也沐浴在这种一视同仁的光芒里。那个人的头发好长,也不规矩束好,垂下时会碰到他的脸,他说:你真笨。 他本已经很累,一根手指也不愿意动弹,听这人听话,忽然生出一股力气,仿佛被戳破的愤怒,又好像极力要证明什么地反驳,我不笨。 不笨的话你干嘛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人看着你,为什么还偏偏要这么辛苦地活着? 为什么? 一定要为了谁而活着吗? 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在这里? 再想下去又是沼泽般的茫然,和不断从暗处滋生的憎恨,密密麻麻的虫子,再次开始啮咬着他,一寸寸地咀嚼他的血肉,带着无法忍受的热意,让人发狂作呕,奉仞忍不住想伸手去抓。 只要能遏制这种感觉就好了。 但有人又制止住这个动作,他手指上的裂口被摸到,从脖颈强硬地、温柔地拉开,奉仞猛地从对方怀里挣出,冷汗淋漓。在恶欲汹涌前,奉仞爬起身,踉跄着想逃离,怎么来的,该走去哪里,他并不知道,只是想远离他,别靠近他。 他希望对方可以走出去,把自己当做微不足道的尘埃,也别是受人摆布的、身陷淤泥的疯子。 原来他也会忧怖自己并非完满,被喜欢的人看到不堪的丑态。 但那人还是如影随形地跟着,执着地跟着,要拉住他的手臂,叫着他的名字,但奉仞明明幻香缠身,力气还是出奇地大,又不辨眼前人的好坏,解碧天顾及他现在的状态,单凭安慰,完全控制不住。 宫室内已经十分凌乱残破,两人脚下踢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耳畔轰隆一声,厚重的屏风也被推倒,在地上粉碎成几块。 “奉仞!”眼见奉仞要踩倒在尖利的木刺上,解碧天伸手一抓,两人相撞,咕噜摔到另一边,奉仞后脑在地板撞了一下,眼前昏沉,一时歇了动静。 解碧天这会才对现状感到头疼。 他把奉仞扛起,放在榻边,方才看到屋内还有一方汤池,他找到开关,蓄上水,才从怀里摸出个药瓶。万同悲早有预料,给了解碧天一瓶药,若奉仞被姬宴仙所害,中毒或受伤,这药物可以疗愈大部分。药物珍贵,他如今身上也只剩下这最后一瓶,解碧天体内的魔功还未完全驯服平复,或也可及时救命,要解碧天必须小心使用。 解碧天看着那瓶药,没有犹豫往下倒。 药融入水中,一池水变成淡淡的青色,解碧天返身,将奉仞捞进去。冷意侵入骨头,驱散了先前满身爬虫的恶心感,奉仞又回转了一点精神,他忘了身处何地,却是立刻下意识要刺伤手臂。 解碧天在他昏倒那会,已经撕下布料,将他流血的伤口包扎起来,虽然现在又浸湿了,只有那瓷片,是怎么也拿不下来,被奉仞紧紧抓着。 他没有夺走奉仞手中的瓷片,而是牢牢一把握住,将人抵在池壁。他同时举起方才被瓷片割破的掌心,重新用边缘割破,紧紧按在奉仞唇边,直接强行将血喂进他口中。 血味弥漫开,让人想起雪花初融的生锈铁器,那味道并不好,奉仞用力抗衡,但解碧天没有松手,他完全避无可避,半张脸都涂抹满解碧天的血,渗进牙关,将他的喉咙都灼烧。 挣扎间,解碧天低下头,用牙齿咬住奉仞的唇。 怀中的人浑身巨震,终于不再动了,木愣愣地任由他的唇与舌覆盖。 时间变得很漫长,不远处的烛光不再刺眼,摇晃着,荡漾着,坠入解碧天那没闭上的眼瞳之中,他专注地、平静地看着奉仞,直到那缠绵深入的吻,几乎让奉仞的胸腔中无法再填入什么,无论是狂乱的思绪,还是低郁的情感,抑或是……天下所有人和事。 一切向后倒退,流逝于其中,分离之时,奉仞湿润的睫毛动了动,苍白的脸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喉咙一动,那些血液在口中还有残留的辛甜味。解碧天的唇吻沿着血迹,慢慢徘徊过去,他心思恍惚,胸中狂跳,即便如此,也能觉察出一种难以启齿的渴望,自一吻过后,正从身体里升起,占据了之前的种种折磨,却更如同洪水猛兽。 那正是无论如何逃避,都无法消解的欲念。 而衣物单薄,两人太近,要遮掩也无计可施。 “我不会阻拦你,也不会拿走这个瓷片。”解碧天与他鼻尖相抵,脑海变得清楚些,声音终于毫无阻碍地、一清二楚地让奉仞听到,“奉仞,那是你的武器,是你用来挥向迷障执念的决心,只有你才能让自己走出。” 奉仞感到自己久握瓷片的手,其实已经疲倦,过度用力许久,放松下去一定会颤抖不止。可他还不能放松,还不能舍弃气力,否则会被那些心魔乘虚而入。 新的浮木飘到他身前,将他系在上面。奉仞眼中浮现出迷惘,哑声问:“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如果知道原来二十余年活在一个谎言里,我该怎么做?在这里的每时每刻,我的头里都有无数人在问我,可当我问他们时,没有人会给我答案。碧天,我该怎么做?” 他说着话,同时感到一种热意泛滥在脸上,奉仞另一个自己下意识先感到窃幸,还好在水池,才不容易发觉。 解碧天的手已经伸过来,捧着他湿淋淋的脸颊,那些温热的液体从奉仞的眼眶一直流,在掌心蓄成浅浅水涡,而奉仞仿若不觉,只是看着解碧天,如看着唯一不会让他粉身碎骨的落足之地。 如果奉仞是一把无情的、穿破世俗、不会为任何事物羁绊的长枪,那一定高洁,冰冷,如为了自己的道可舍弃一切的圣人。但也许,解碧天就不会这样执着地想令他生瑕,又希望看到他永远坚不可摧。 “奉仞,你说过并非所有付出都要求回报,但我不行,我想要的东西,用尽所有手段我也要得到。有人对我告诉我,没有执念就不算人,不知道活着想要什么就不算活着,我现在已经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确然无可救药,却甘之如饴。” “千百万人,有千百万人的答案,没有谁能要求你一定要去做什么。不久之前,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答案。” “如果你要继续,我会陪着你,如果你已经无法忍受了,我也会接受……你所有私心欲念。” 第84章 我执我念,我忧我爱 奉仞在帝京里曾有一段刚名声鹤立的日子,那段时日,流水的宴席邀请他,数不胜数的贵族子弟想见他,虚名正盛的年纪,他身边无数人簇拥,各自言笑晏晏,心事重重,其实也不过盘算与他结交是否有益。在帝京盛大的、日夜不休的快乐里,可以忘记烦忧和不安,但即便是酒乐诗歌,也常常让人感觉索然无味,正需要奉仞这样的人来点沸一场游戏。 谈他在大将军门下,谈他受严丞相赏识,谈他与三皇子亲疏,这些人对他初印象多是谦逊知礼、稳重内敛的少年,不过,只消走近些,他们很快便发现,奉仞实则是一个难以亲近的人。 这无关他的高傲,而是他的“安静”。 他少在口舌逞能,看起来不争斗,但却很少输;他想要什么,便放在心里,然后一心一意去得到;他不沉溺于酒色,远离不必要的男女游戏。若非不是他长得实在出众,名气身份又很响亮,这样的性情不怎么讨纨绔少年们的喜欢。 奉仞和所有人一样,看到花时会觉得美,听到乐曲时会觉得动听,看到宝剑名器会喜爱,他也有各种被圣人经书称为私欲的念想,然而,他也太擅长克制自己,杂念一浮生,他就迫不及待将其驱逐。 他离开帝京,落入遥远的江湖,那里的生死与他所想过的刀光剑影不同,只有人在互相用尽一切去伤害彼此,血淋淋地来,血淋淋地走。善恶都古朴而简单,对错都蒙昧而复杂,他为那些人放纵狂乱的欲念所震撼。 二十岁,他依然在帝京,那些曾经过他的王孙子弟们,热络地请他来宴席,提到奉仞,忽对他那段游历之途充满兴趣。他们一同望着奉仞,问,你看到的天下,怎么样? 他想到许多骇人听闻的案子,想到许多不断相传的恩怨,想到路上风光各异的山河,可那些都没说出来,他最后只是道,天下就是天下,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 第99章 宴上寂静一瞬,充满尴尬,这无趣又奇怪的回答,让曾经结伴而行的公子们面面相觑,倍感莫名,又互相打岔,笑着聊到某个名妓身上。 成为指挥使后,奉仞如履薄冰地行走在帝京之中,少年时的朋友难免疏远,成人的世界彼此隔阂,敌人的窥伺须时刻防范。时日渐久,连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无人能看出来,就像一潭敛去波光、纳尽狂澜的净水,冷冽,清澈,不存在任何杂质。 皇帝很喜欢这位吕西薄的继承者,从前,那是他父王选出来的刀,虽然锋利,可看不清刀光,令人不安;安静的奉仞,聪慧剔透,拥有的软肋一眼便可捉到,不必担忧他有欲望越界。 姬全某天跟奉仞玩笑,我有时候也觉得你像个怪人,你又不是和尚,何必那样克制自己? 追根到底,他也未必清楚。 黑发在水面上浮动,海藻般缠着住人,冰冷的浴池,青波荡漾,却好像足以被皮肤的热度烧热。温暖的泉流包裹着他,珠玉刀剑迸溅一地,万丈悬崖也随意倾塌吧,奉仞不再感到疼痛或寒冷,只有沸腾的、聒噪的渴意,因不曾如此,这陌生的一切越发让他无法忍受。 “这是……你必须……” 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楚,有人在叹气,尾调多欲而无奈,他感觉喉咙跟着发痒,感受到手指滑过鬓角。 奉仞用力地呼吸,气息陷在厚重的泥土之中,难以拔起,汗湿透了全身。想被救出,又好像是他甘愿陷入。 他看到那金色的河流,在身前汇成骸骨的形状;看到古铜的山峦,栖息过黎明前的薄雨;看到一枚已不存在的玛瑙耳环,在朦胧里摇晃发出一阵殷红的光。 所有明镜一齐碎裂。 一个面容从眼前模糊凝聚,他看清罪魁祸首。已记不得对方如何出现,如何变成如今这样,如何被牵引着步步深入,屈从己欲。 是幻香放大了他的七情六欲,还是他无法再忽视,对一个人欲念丛生?奉仞不能抵赖欺骗自己的心,二十五年来,一如冰沉融,万念复苏,情关开窍。 而解碧天从红尘间伸出手,克己复礼的屏障便被轻易敲碎,他狂妄地踏入,要将他辛苦维系的君子之心,搅得天翻地覆才肯罢休。 奉仞。他听到解碧天的声音,隔着雾气,他的名字变得潮湿,暧昧,情丝缠绕,奉仞想起来,志怪里妖魔也会将人的名字写在蛊咒之上,让人任其摆布,他突然疑心是不是在这充满亡魂的酆都里,有哪只魅变成解碧天的模样……或者本来这重逢,就是荒诞可怖的鬼蜮艳梦。 可奉仞亦无心辨别与挣脱了,他从痛苦的沼泽,陷入另一场更凶悍的潮汐。 因为解碧天在,他不必再质疑本心,不必再抗衡极端的念想,所想做而不敢做的,尽可以做。 解碧天不该那样对他说,许下一个朝生暮死也不惧的诺言。 他朦朦胧胧地想,自己方才流的眼泪一定被发现了。 但罪魁祸首还在笑,笑声细细碎碎,裹挟着喘息,像马头琴拨动时的音调,日暮时响起,与靡丽、柔美相差甚远,但低沉独特的韵律足以煽动青涩的情人,让奉仞无地自容、面红耳赤。 “不要笑。”他隐约恼羞成怒,生出不甘心的好胜,咬解碧天的喉咙,脑袋依然昏沉,下嘴没轻没重,一枚软骨在齿尖滚动,片刻终于没能兴风作浪,只能发出一些隆隆的颤动。 “我不是在笑话你。”解碧天竟然还抽出余裕,含笑解释,“只是你这样子……哈,醒来一定会后悔。” 奉仞立刻说:“不会。”他埋在解碧天的颈窝,像在攻城时执着束起旗帜,取胜后又恢复了留恋,心情不知觉又变好了许多。 秀长的睫羽蹭在肩上,他的神情近乎坦白无掩,每每这时总是诚实得让解碧天哑然失笑。 解碧天的头发在奉仞手臂上流淌,他屈起手指,就能让它们绕上,乱如狂墨,可以蔓延奉仞整片疆土。 他的发也被解碧天捧起,露出满是红霞的后颈。 唇吻游离,解碧天的犬齿尖利,几次从上面掠过,但奉仞的皮肉实在太薄,蒸腾着欲气,马上就会流出血那样薄。虽然那样也很有滋味,不过看在奉仞这样可怜的情况,他难得生出点怜惜。 那怜惜转瞬即逝,解碧天发散的心思被奉仞拉回,显然幻香只是让奉仞意识混乱、情绪亢奋过激,折腾他的气力也没见少,不知道有没有药汤的功效。之前解碧天没少惹毛他,不知道奉仞有没有存在泄愤成分,现在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了。 那又能怎么办?他也有拿一个人没办法的时候。 时间渐过,两人已从汤池里到了榻上,奉仞身体似乎恢复了些,思绪依然混乱不清,他狼藉的模样被洗过,眼眶犹覆着微红,被解碧天擦过脸颊上的泪,仍留下湿润润的痕迹,眼睛却心无旁骛地看着解碧天。 夜明珠早被几次碰撞推远,四下都很昏暗无光。 阒黑又悄然淹没周身,冰冷冷地浸入骨髓。 解碧天,我看不清你。他低声嘟囔。 声音低低,在意乱情迷里的解碧天没听清,奉仞又倾前,拨开他的头发,明暗模糊的光影里,奉仞努力敛起眼,看见他浓色眉目,阴鸷变淡,多情便渐浓。有时忍耐似皱眉,下颌紧绷,一面烫红刃锋的刀。 奉仞心跳剧烈,仿佛脱出胸腔,这过于甘美的感觉近似受刑,让他浑身每一寸皆有种焚化的恐惧。 好像一切都会倾毁改变,哪怕现在如此靠近,他只是在未失去前,抓住汲取这种热,怕错失而不再克制。 也不能说出什么话。直到结束也是如此,一味地交替彼此的呼吸,在急骤暴烈的乱光里闭眼,魂魄飘荡。 他只能垂头埋在解碧天的颈间,解碧天仰着头,收臂抱紧他,那力道远超过拥抱,仿佛可堪融入血肉。半晌,奉仞唇齿颤动,整个人一点点放松下来,疲倦沉沉席卷,喉咙只是发出一些嘶哑的声音,像喘息,像哽咽,一切为解碧天所收容。 “奉仞。”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唤。 雪地里那个男人站起来了,当他站起时更为高大,阴翳铺天盖地,居高临下,将奉仞遮蔽其中,刺眼的日光被宽阔的肩膂挡住,带着西漠鼓噪的风沙气味。一个无情的人,不遵守规则,就没有什么能够侵蚀。 你总为他人的寄托和心愿活着。 否则我无法前进。 你为什么不为自己活着呢? 我……太渺小了。比起我所想要改变的一切,太渺小了,而我的心,也无法割舍那些。 你想要保护,那你为什么还不起来? 我害怕有一天我也会伤害他们。 男人道,没什么可怕的,没什么无法度过的。孤独如此,固执如此,欲望如此,你接受它们,它们就无法伤害你。 若是我无法起来呢? 无法也没关系。冷峻的影子,看着他,终于微微笑起来。你要做善人,我便帮你扫除障碍,你要当恶人,我便做你的同谋……我不认任何是非对错,天地间,我只认你。 …… 我…… 寂寥的宁州上空,有野鹰盘旋,唳声吹透风雪,渐渐越来越清楚。在奉仞清亮的眼里,苍白的一切缓缓沁出颜色,枯枝回春,雪地变薄,满街的彩带招摇,走贩挥手叫卖着,孩子穿各色的夹袄奔走,马儿背上骑着信使。 那是他未见过的宁州,只在将士口中听得几次,那时年轻的同袍满目向往。 奉仞本僵硬如尸体的身体,一点点地生出力气,他抓着雪,十指已经冻成紫色,但他仍握住沥光枪,慢慢地爬起来。 他对着男人,对着姬宴仙,对着自己,对着虚无中催促着他的过客,沥光枪在手中一震,它快得可以刺破似水时间,刺破那些浓重乌绸。它是驱邪正心、扶危济困之枪。 最开始,我想让宁州也变得像帝京一样,路无饿殍,万家明灯。后来,我希望这是天下盛景。我想得越来越多,所做之事必然越来越难,我不是被那些寄托和心愿所绑住,因那些是我珍视的人事,所以,我才能走到今日。 如此辛苦地活着,是想让后来者都不必再辛苦。 奉仞站起来时,已经和男人齐高了。那阴影不必再遮蔽他,也不再吞没他,奉仞向前一步,向他靠近,额头抵着额头,他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任由酷烈的日光,只能徒劳地灼烧他们的执念。 在家国道义之外……我还拥有最私有的妄想,只要与你在一起,活在没有天灾的世间。 这便是,我执我念,我忧我爱。 第85章 公竟渡河 波光,白鱼,太湖石底透碧的细草,惊蛰时分从水面掠过的蜻蜓,飞夺过数点静谧中的涟漪,将沉着如画的一切生动。奉仞躺在舟上,另一端坐着老船夫,正微微垂头瞌睡,舟上零落着走货人留下的谷粒,有鸟栖息在奉仞的身上,肆意妄为,寻啄食物。 第100章 他双臂垫在脑后,闭着眼睛,浸在这无忧的恬静里,没有任何要去做的事。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奉仞想,是了,他如今不过十六,游历江湖,不必为人或事羁绊,春夏殷实,秋冬丰年,可放逐自己在山河之间。 他什么也不用去做,更没有什么急于等待他回去的人。 这样的恬静包围着奉仞,从未有过的轻松,可以肆意地浪费,清风徐徐拂过身躯。不知多久,耳边有水流潺潺的声音,突兀在静谧里响亮地拨动起来,奉仞困惑地睁开眼,撑起身体,往水面下看。 碧色的水中,游鱼惊动散开,底下浮现出一团黑色,晕开在水底,奉仞心中难以安分地跳动起来,在舟边倾身,正要看清究竟是什么,黑影猛地越出水面,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奉仞随着黑影翻入水中,头晕目眩,身体冷透,深刻的寒凉,瞬间驱散那飘飘然的温暖。 “奉仞。”呼唤他名字的声音诡异嘶哑,像数百个鬼魂交叠在一起。 他骤然睁开眼,在床上坐了起来,剧烈喘息。 头痛欲裂,手脚都微微发颤,要使力还有些勉强。奉仞忍下身上的钝痛,喉咙火烧一般干疼,唇上有咬破的伤口,已结了痂,他没去顾及那些,下意识先抬起头,往身边四周看。 室内漆黑寂静,只有一地潦倒凌乱的东西,靡丽的装潢被破坏得一干二净,血腥味浓重,飘散在空气里,那种纠缠着他的诡异香气却不见了,只有淡淡的余烬气息,惨淡退散,是行将就木般的糜烂。 如同装着行尸的墓室。 寒气从骨头里生出,身边没有任何利器,奉仞蜷起手指。 “……解碧天。”他低低喊。 名字落在黑暗里。 没有人。 这间殿室只装着他与心魔。 唇上仿若留存着温暖的血,奉仞心中一阵茫然,盖过头内那些细碎的声音,和痛苦的余韵,他只能伸出手,抵抓着自己的头,分辨那些是真实还是虚假:什么也没有存在,那是香料导致的梦境,还是自己为逃避痛苦的幻觉?无论是什么,在那鲜明而汹涌的记忆里,最后,他抵御着姬宴仙的诱惑,却无法抵御将希望与欲念放在解碧天的身上。 只在一念之间,便沉溺在深邃的情海,好像那样就能解脱。 明明该庆幸只是梦。 然而在一切消散之后,庞大的寂寞与失落却充满他的心。 这样懦弱的时刻,连他都觉得自己无可救药。 嗒哒,嗒哒,崩散的珠帘被踩踏,在地面滚动,发出清脆声响,奉仞霍然从心绪里拔出,浑身紧绷,转过身,看到一抹夜明珠的微光随脚步晃动,笼罩在一个人身上。 解碧天披散着头发,唇间咬着一条发带,一边单手拢束着发,悠然从重新立起的半扇破屏风内转出来。 他面色比起先前在洞穴里好了不少,内伤渐渐恢复,如今将连日的血污洗干净,头发吸饱水,沉沉坠着,往后捋去,露出稍窄一点的额头,与凌厉的眉目、懒慢的神态,站在那便有种天经地义的自在。 确确实实是解碧天不错。 “你醒了?比我预想得快,看来我做得没错,也靠你自己熬过……听见你喊我,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干。”他顿了一顿,站在原地挑起眉,“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是什么妖魔鬼怪么?” 奉仞呆呆地看着他,直到他走过来,用手一掐奉仞的脸颊,那不痛不痒的拉扯感才传到奉仞脑海,让人回过味来。 居然真的是他。 解碧天站在他面前,捏起下巴,左右看了他一眼,这乖顺茫然的样子,和昨夜判若两人,只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人,不知是否刚醒,奉仞的眼珠潮润如下过一场小雨,墨玉晕在水中。难得见他这样,解碧天心中微软,觉出点可怜可爱的滋味,不由匪夷所思起自己竟还有这种柔情。 “是毒素还没清干净?唉,神母下手没轻没重,你这几日熏下来,八成不是成了傻子就是哑巴。”解碧天坐到床边,假作爱怜地叹息,又在说些让人牙痒的话。 奉仞没与他计较,茫然问:“你是真的?” “变成傻子也不错,省了你跑回去当指挥使,忙得找不见人就罢了,被那些人天天恶心,改天说不定还要翻脸捉我。”解碧天自顾道,伸手摸过他耳朵,“养你不难,你么,便只能拴在我身边,不能离开我视线半步,还要对我有求必应,任摸任亲……” 他说话时眼睛敛起,携着旖旎的情丝,说出的话全无礼义廉耻,令人张目结舌,身体还边往前倾,像准备把猎物拆吃入腹,步步紧逼,奉仞只能往后仰,谁知手发软没撑稳,一下摔躺在床面。 卷发铺盖而下,几缕湿黏在鬓边,奉仞心如鼓擂,脑里一片空白,在这片暧昧的阴影下,什么失落悲惶都逃窜一空,只感受得到疯跳的心脏,不知道会不会被听到。解碧天衣襟没掩,撑在他上面,扬眉戏谑他:“小奉大人,这么懂事,现在就想从了我?” 他身前的痕迹在奉仞眼前袒露无遗,随那些纹身交错,像金河被日光照射,时浓时淡,起伏朱红的波光。细碎的记忆涌现脑海,与种种情迷之际的话语,犹在耳边。 奉仞变成哑巴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 解碧天看着奉仞苍白的脸一点点变红,直到如蛛网里的蝴蝶,试图挣脱,却又不得其法。 戏弄够了,解碧天直起身哈哈大笑,整个殿室被他的声音充满,张扬跋扈,驱散了冰冷的潮湿感,也不留给奉仞落足的余地。他起身要去倒杯水给奉仞,还没离开半步,又被拉住手腕。 “……先别走。” 奉仞已经坐起,声音低低。看解碧天起身,他忽然心悸紧张,几乎怀疑下一秒眼前又会变成虚幻,立刻被打碎。只要他急切地拉住,消逝就会变慢一样。 解碧天随意伸手,揉抚他的头:“你在这,我就会在这,哪也不会去。先喝点水,你的声音都不成样子了。” 但显然身旁人不愿配合,手上力道一沉,不容置疑被奉仞捉住,他将手翻过来放在眼前,解碧天掌心里横着两道深深的伤疤,潦草收拾过,崭新狰狞得和那些残留的记忆无二。那腥烈的血曾递到他唇边被饮下过,流过他的五脏六腑。 印证那一切真的发生过。 “对不起。”奉仞看了一会,声音有些哽涩,“是我想得不够仔细,没想到有这么多变数,也是我的心志还不够坚定,才会被那些事物趁虚而入,若非是你来,说不定现在我已经被碧土月神控制。那时我不能扼制自己,你来救我,我却……” 解碧天愕然,定在原地,仿佛听到世间最奇怪的话,奉仞垂着头,因此只能看清他的发旋,这些时日未打理过,鬓发生长,多了落拓的柔软,被揉得凌乱。 他皱起眉,先前刚在这找到奉仞的恶火,又在心底跳出,冷冷地灼烧。 他先按住奉仞说话的嘴,从旁边的衣物里翻找,将之前从霁日棺材里找到的《华墟手记》拿出来。他翻到后面一些絮影的试验记录,有一个用朱砂笔写下的“我执”。 “姬宴仙在这里下了毒,你知道她给你用了什么?那就是絮影献上后立刻被霁日上谏禁用的药物,这种蓼毒与不复不同,非但会驱使你说出内心的话,受旁人指引误入歧途,还可能让你失去所有本我,再坚毅的人也会被改造身体,沦为傀儡。奉仞,难道如今我在你面前,你还以为自己在梦中?为什么要把那些事都当做是自己的责任?” 解碧天声音沉冷,在室内震得尘埃颤栗,他把那本手记丢在一边,蹲下去捧起奉仞的脸,看他神情,忽又放缓语气,柔声道:“又不是你的错,你向我道歉什么?别再责怪自己,别总将问题归咎在自己身上。你很难过,大不了我去将他们全杀干净。” 这话听起来不似玩笑,至“杀”字便有森森寒气,和温柔的声音毫无关系,无端让人相信他一定做得出来。奉仞手一紧,无意识偏脸抵在他掌心的伤口:“姬宴仙……看来辟乱盟已经猜出她的身份了,你们知道了多少?” “大部分。”解碧天干脆地坦诚相告,“任长羁他们告诉我的,也包括为什么她要抓住你。我们分头行动,由我来这里救你。” 奉仞沉默片刻,轻声道:“解碧天,你说得对,我不该被姬宴仙的手段牵着走,她最想看到的就是我丧失决心。从一开始,我一直有所猜测,可不相信也不肯接受,我怕也许我来这里,从一切就是错的,被蒙在谎言里的人才更可悲。” “我内心确然存在对自己的怀疑,对他人的埋怨,某些我从未察觉的时刻,我对自己信奉的道也产生过背叛,而这些从未消失,只是经年累月被淡化,姬宴仙所看到的正是这些不堪一击的裂隙。” 解碧天:“不,要发生的事,种下的因果,不会因一个人而消失。你不来,也会有其他时机让你来到这里,即便一切阴谋环绕着你病变,那也不是你的错。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诞生,但你的选择,除了成为那狗屁傀儡之外,还有另一条路。” 第101章 “以我的身份血脉来说,才应该是辟乱盟此行该除掉的隐患。他们为什么反而还回来救我?” “真心假意,其实不难分辨,而你恰好不会伪装。”解碧天微微笑,“再者,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又不在乎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如果他们要除掉你,我便先除掉他们,我不过为你才在意这里。” “公不渡河,公竟渡河。你总要舍得什么,弥留在从前的人,一定也希望不成为你的执念。奉仞,你要逃避吗?” 这样的问题,奉仞在不久前已经给过答案。 说来奇怪,他们为不同的想法争执过数回,这次竟然是解碧天在开解他,也许毒素还有残余,那些失落仓惶的感觉停留在他身上,冷雾不散,使他变得自顾迷途,彷徨。解碧天则如火炬,霍然将那一片阴郁的鬼影烧掉,拉他走出,两人的衣袖沾满昨夜深林中的露珠,看着他,奉仞的心便可安定,渐渐随之生出往日的力量。 奉仞望进他眼里:“那么,你也是这样走到现在吗?” 解碧天道:“我也是这样。” 截然相反的出身,回环盘绕的命运。 他未必遗忘,只是不为那些停留脚步,只有走,才知道前面还有谁在等。 他知道奉仞会明白的,毕竟那是奉仞,走到如今,他们各自有各自不会停下的意志。如在险峻而陡峭的古道之间,相互等待,不催促彼此,也不勉强同道,只是引火而前,可怖的、悲哀的、无能为力的,如野草遍布人生。 春生秋死,终有一日可以与自己消解。 解碧天张开手臂,将奉仞按在自己怀中,慷慨道:“看在你这样可怜,便让你懈怠片刻,若是哭鼻子,我也会装作不知道,绝不取笑你的。” 奉仞没有抗拒,闷声道:“我八岁后就不哭鼻子了。” 解碧天惊讶道:“那昨晚是谁在掉眼泪?” “……有么?我不记得了。”说回那时的真情流露,奉仞心里如惊弓之鸟,生疏地编了一个拙劣的谎言。 “看来你是后悔了,小奉大人原来是这种人。”解碧天感叹,“可恨我一片真心错付。” 奉仞说不过他,只能咬牙:“解碧天,你又要颠倒黑白。”这句话好像说过很多次,如果能一直说下去,说到青丝成雪,似乎也没有那么坏。 听他变回平时的样子,解碧天笑吟吟:“你我既然心意相通,以后也免不了,你害羞什么?像你昨天的懵懂莽撞,我可也都全盘消受。” 怀里安静了片刻,正当解碧天以为自己招惹过头,奉仞不愿搭理,想找个台阶让他下时,便听到奉仞轻声道:“……我可以再学。” 第86章 斩蛇(一) “你是说,竟是红泪拦下你们,告诉你怎么找到我的?” 室内,两人的氛围恢复如初,奉仞伸出手臂,让解碧天帮自己包扎上之前的伤势。虽然为了避免自己被姬宴仙控制,奉仞下手不轻,但他留有神智,都避开了关键的筋脉,加上万同悲给他们的药,泡过一轮药汤后没什么大碍。 倒是解碧天见他一身血,立刻便将他捞进去泡,又用自己的血喂给奉仞。他的血可克制蓼草的毒性,从根本上,“我执”是药物,单靠意志是不能完全摆脱的,只能延缓毒的发作,好在解碧天当机立断。 这种小事,他素来自己就能做,也习惯了受些伤,更严重的伤势不是没有经历过,如今让人照顾自己,奉仞还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又看见他襟口,更容易不好意思,便抬起头寻起话头,问他们碰面后的情况。 解碧天将自己和辟乱盟相会后谈论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其中也包括了解忘锋与天上宫阙的关系。在阴谋里,没有什么意外,也没有不幸,初见那日,车轮已经向前滚动,他们不得不跟随。 所有人都与这五百年的阴谋相关,奉仞是连丹姬留下的遗孤后代,解碧天却是太祖派来看守遗址的密卫后代,身份斗转,他的忠诚宛如天道的戏弄,而最不屑一顾皇权的人,却无意中止了一脉相传的使命。 如今角逐了五百年的两派,都一同断代,解忘锋怀着秘密死去,奉家从未告诉奉仞真相,阴差阳错,让他们自己相逢,而非作为死敌认识彼此。 但奉仞更想不到,会是红泪出手相助。从天上宫阙被神母派在身边监视,再到万木春前听命抓住奉仞,红泪话不多,但心思缜密,行为极为果断,既然是姬宴仙最忠诚的心腹,为何会突然倒戈? 解碧天将布剪断,打上结,闻言笑了笑,饶有兴趣地抱臂后靠:“你还记得在见善楼的苏细雪吗?” “当然记得。” “苏细雪死前,将自己的簪子送给小公主。那东西是她父亲专门打给她母亲的定情信物,自然这天底下只有这么一个。后来我们和小公主失散,任长羁保护她,将她送入天上宫阙,小公主便将那簪子一直藏在身上,等到姬瑛偷听到姬宴仙和另一位主谋的谈话,被姬宴仙关押起来,而看守她的,恰恰就是红泪。” 奉仞顺他话语,已经明白后面的发展:“她在公主身上发现了那支桃花簪子,还认出来那是谁的东西。” 解碧天击掌:“不错。红泪今年才将满二十,而苏细雪死时,是二十六岁。” 言外之意,神使红泪就是苏细雪的妹妹,苏小春。 连奉仞都一时为这世事无常惊愕,不知该说什么,红泪每日都用彩绘画满整张脸,很难看出本来样貌和年纪,第一次见到时,他虽觉得她五官有几分熟悉之感,但也从未联想到苏细雪身上。 若非他们和苏细雪在见善楼相遇,又帮她恢复神智,受赠桃花簪,红泪也不可能会为此指引他们。 其中关窍,步步教人惊心。 解碧天笑道:“是不是很有趣?该说是小公主有福气,还是注定姬宴仙算错一步,我们和苏细雪相遇,竟又在这里遇见她的妹妹。”他想起之前在见善楼还和奉仞翻脸成仇,又看了一眼奉仞,好在小奉大人一向心胸宽阔,不会计较之前的龌龊。 他细细回忆先前看到的红泪:“红泪身上看起来一点疾病也没有,要练那样的剑,也很不容易。更重要的是,她怎么会来到这里?” “她因缘来到这里,凶多吉少,只怕曾死过一回。我猜姬宴仙用了特殊的丹药,比如万木春一类的药物,治好了她身上的病。” 奉仞敛起眉头:“天上宫阙滥用仙药,虽可获得各种各样的奇效,却都要付出代价。红泪应该还服用了增长功力的秘药,姬宴仙很疼爱她,培养她作为自己的心腹。” “她本这样信任姬宴仙,却发现自己最爱的姐姐葬身在这里,成为一个蓼尸,你猜她会是怎样的心情?而姬宴仙被最忠诚的心腹背叛,又会是什么感受?”解碧天说到此处,面露遗憾,“可惜,不能亲眼看到。” 奉仞沉默了片刻,道:“姬宴仙和苏小春皆是误入这里的牺牲品,若非被天上宫阙的人迫害,本该活在天光之下,不会走到这一步。” 疯魔者以刀向无辜者,无辜者又成疯魔者的后继人,这是被天上宫阙同化的命运。 “姬宴仙擅长洗脑他人为自己的信徒,红泪已经跟随她数年,未必不是一个陷阱,不可尽信,说不定连我来找你,都是姬宴仙的计划。” 奉仞心中一动,看向他的眼,缓缓道:“确实如此,你过来,说不定连自己都会陷入圈套。”这对解碧天来说,是个得不偿失的可能。 解碧天:“红泪说你在这,我一定得过来。” “万一你也中计,被姬宴仙所害怎么办?” “你答应过我一定会活着,那么我也不能失约。” 奉仞胸口微热,低声开口:“你真是……”没有后文,他本该希望解碧天更为自己着想,可听他这样说,又难免生出高兴。解碧天从来是如此,想定便走到底,不会为其他烦扰,姬宴仙以同样的伎俩对待这个人,是否会一败涂地? 偏偏如此无情的人,也会对一个人有情。 说到小公主,奉仞还想起来一件事:“姬宴仙告诉我她的过往时,提到天上宫阙有一个人一直在帮助她。” “不错,姬瑛正是因为意外撞见姬宴仙和他谈话,才被其抓住关了起来。那个人,我想你也心中有了猜测。” 奉仞道:“国师符无华。”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说是不是太有意思了?”解碧天笑眼掠出几分冷光,捉住奉仞手腕,诱哄道,“小奉大人,看来他一直通过皇帝监视你。这次你来,一定是他向皇帝推举,干脆一拍两散,你跟我走,何必再回那个地方?看他们争个你死我活,也跟我们没有关系。” 奉仞摇头,坚决道:“此事未了,我如果就此离开,必然会引起许多祸患。” 这趟浑水必然掀起惊涛骇浪,奉仞在漩涡中心,若不脱身,连命都可能赔上。解碧天就知道他一定会这么说,脑中一瞬闪过干脆将他打晕的种种办法,但每个实施起来,除非把奉仞一身武功废了,否则也拦不住他。但若是那样做,奉仞必然恨死他。 第102章 在奉仞喜欢他和恨死他之间权衡了一下,解碧天还是觉得前者更好一点。 他最终只是微微一笑带过这话题,站起来,背上游八极,向奉仞伸手,问:“奉仞,我们要不要赌一把?” ——“这次就赌,小公主的善念换来的,是回报,还是辜负?” 万同悲打前,虞秋娘系着黑斗篷,怀里抱着姬瑛,和解碧天、任长羁分开后,他们顺着红泪的指引,穿过了埋在鬼笼底下的暗道,顺利避开了蓼奴的巡视。 底下是水源,十分潮湿,水淹过脚踝,他们在冰冷的暗道,墓道越走越窄,前路一片黑暗,只有火光在壁上摇摇晃晃。 姬瑛毕竟是小孩子,虽然比起同龄人来格外胆大,但她见过悄无声息的蓼尸,蛰伏在这种阴郁环境里,和堂皇的天上宫阙截然不同,因此还是有些害怕,紧紧抓住虞秋娘的衣服。 为缓解她的紧张,知道这墓道通向大宣皇陵的秘密,不可能让蓼奴进来,虞秋娘主动与她谈天说地,聊些有趣的江湖故事,万同悲时而解释几句。他们都是走南闯北的人,小小的公主只允许出入后宫,从未见识过虞秋娘口中的天下,纵然没有帝京的纸醉金迷,爱恨由心的红尘依然叫人向往。 虞秋娘年纪不大,但见多识广,口气也是老江湖的俏皮,跟在任长羁、万同悲身边游历许久,听过他们的身份,姬瑛早就想问,这时便顺势好奇道:“那虞姐姐,你是怎么加入辟乱盟的?” 出乎意料,虞秋娘没有回答,而是突兀地止住话头,沉默下来。走在前面的万同悲也步伐一缓,转过头来看了虞秋娘一眼。 姬瑛察觉出气氛低闷下去,心中懊恼自己说错话,拉了拉她衣角,小心翼翼道:“对不起,虞姐姐,我是不是不该问你?” 虞秋娘没回答,伸手捏了捏姬瑛的脸颊,忽然咧嘴笑了笑,一颗单边的虎牙,在火折的反射下莹亮发光:“没什么关系,只是太久了,忽然有点想不起来。我的故事太无趣,怕你不喜欢听。” “虞姐姐愿意说我便听,不愿意我就不听。” “都过去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她的神色很平静,好像讲别人的的故事,“我嘛,本来只是一个小乞丐。我在北方出生,父母都是流民,养育我一个女孩本就不容易,换做其他人,早就把我卖掉了。” 在穷困潦倒的北方,流民每日都活在又冷又饿的困顿里,为延续后代生出孩子,只是加剧不幸。像虞秋娘这样的孩子实在太多了,能像她一样长大的,却寥寥无几,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出身,姬瑛不曾接触,也不能想象她的生活。 饿肚子的感觉是怎么样?受冻没有被子的感觉是怎么样?看着他人易子而食的感觉是怎么样?活在温柔乡的人,只觉得遥远模糊,姬瑛不知道,但能听懂那寥寥数语背后的孤单,她不禁收紧手臂。 “后来我的父母为了抢一口吃的,死在流民的纷争之中,只剩我一个人。我二哥那会跟着大哥,四处游历,恰好遇到了我,便收留了我。”虞秋娘冲姬瑛眨了眨眼,“我一眼就知道要跟着他们,他们本要把我寄托给别人养育,我才不要,我要自己挣自己的活路。不过我争气,又有些习武的天赋,天天缠着他们,他们就不得已带上我了。” 姬瑛一呆:“啊,就这么简单?” 虞秋娘挑眉:“当然啦,我可跟你那些仞哥哥、碧天哥哥不一样,我从生下来,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可世间大多数是我这样寻常的命,过着寻常的人生,陈词滥调,索然无味。但谁说如我这样的人,不能有作为,不能去救济天下呢?” 姬瑛以为江湖快意恩仇,话本里演了一出又一出,姬全给她讲的传奇名薄如山,早已为天灾所改变,真正怀揣不平之气的侠士频频陨落,无恶不作的凶徒却流窜于世。 江湖溃成散沙,从前的盛景不复,只留下经年衰落的门楣。血光惨淡的三十年,越来越多被天灾所累的人,各自改变人生,他们拿起武器,往往只是因为没有退路,不愿一辈子忍受。 “因为小妹也是个很好的孩子。”万同悲在前面引路,静静她们说完,这时才开口,“这些年我从没有听你提过,怕你还没放下。” 虞秋娘撇嘴,道:“就是因为二哥总把我当小孩,什么事都怕我不能做好,把我保护得太过头了。” 万同悲不禁一笑,感慨:“可你在我面前,本来就是个孩子呀?不过如今小妹已经能独当一面,便不肯跟在我身后了,我也会想念那时候呢。” “诶,什么样子?”姬瑛八卦地在虞秋娘肩边探出脑袋,猫眼被烛光照得透亮流转。 “那有什么好想念的,别像老头子一般念叨。”虞秋娘脸上微红,连忙打断,向他挤眼,生怕万同悲如数家珍,将她从小到大惹的事拈出来打趣。他未必是取笑,但有些事虞秋娘现在长大了,听了便想撞墙,偏偏万同悲记得一清二楚。 何况她好不容易在姬瑛心里树立一个神秘、成熟、武功绝顶的女侠形象,怎么能毁于一旦。 万同悲没如她所想的那样,抖擞她各自莽撞的往事,只是转过面,莞尔认真道:“不管从前还是现在,小妹是什么样,我觉得都很好。” 第87章 斩蛇(二) 三人在墓道摩挲了许久,直到万同悲顺着图纸,摸到了墙壁上的机关。 见善楼和鬼笼,其实才是距离天上宫阙最遥远的地方。见善楼是沉到地底的建筑,鬼笼是墓室改造,用来豢养蓼尸,故而这里是拦下外人的最重要关隘,岔道极多,时而会根据机关改变道路,和应悔镇的鬼打墙一样,稍有不慎就会在里面绕死。 完全不懂得风水占卜之人,就如那日奉仞和解碧天误入其中,全靠絮影引路,将他们带出来。 这里鲜少有人走过的痕迹,步步惊心,要依靠正确的选择,红泪在确定桃花簪的归属后,告诉了他们每个方位,一路走来,确实都没遇到什么危险,她没有骗他们。 只要打开最后这扇门,就能找到鬼笼下的缚蛇钉,顺着缚蛇钉往上爬去,会有前人设好的秘密机关,摧毁缚蛇钉后,再去毁掉见善楼内的一根,返回见善楼前的墓道,任长羁会在那里等待他们。等七根缚蛇钉都断开,“灵蛇”被分为七截,地脉断绝,届时整个皇陵会彻底埋葬进地底,而他们通过流沙开启的隧道,返回地上。 姬宴仙的阴谋自此无法再实施,而富可敌国的前朝宝库,也无人可以得到了。 万同悲推演方位,按了下去,久无人触发的机关发出刺耳的滚动声,尘沙喷薄,几人不由捂住口鼻,石门隆隆作响,向两边打开。 等他们走近几步,看清门后之物时,都不禁怔住,感到愕然。 眼前出现了一根极为宏伟的漆黑石柱,耸入高处不见尽头,主要以融金镀色,柱身盘旋着形态庞大威严的青龙,足踩彩云,神托仙人,支干上则雕刻出细腻的浮雕画,乍一看,上面栩栩如生的事物,好像真的一样投映在眼前,神采飞扬,马上要飞出石柱,落地言笑。 作为地下皇陵的主要支撑之一,柱子的宽度至少需要二十人手牵手拉围,单凭人力,是无法轻易砍断的。 缓过初时心中的震撼,他们目光从柱子身上滑过,都不约而同肯定:这一定就是传闻中的缚蛇钉。 莫无道为皇帝实现一个疯狂幻梦的开始。 因为缚蛇钉通体浮雕,崎岖不平,他们身怀轻功,可以以此纵身而上,当做阶梯借力。万同悲率先打头阵,虞秋娘抱着姬瑛跟上,三人沿着缚蛇钉,往顶上攀登。 “二哥,我看到了,龙尾巴的珠子在那!” 等了数十丈后,虞秋娘开口,万同悲抬头,一手攀在柱边,顺她指明的方向看去,果然有颗形似琉璃珠的龙珠嵌在上面,即便在暗处,也有宝光流转。 任长羁跟他们说过,这就是缚蛇钉内置的机关。 万同悲不作犹豫,将手中的棋子打出去,那龙珠瞬间遍布裂纹,开始粉碎。 他们听着耳边碎片落地的声音,空气一片寂静,下一刻,整个柱子开始震动起来,连带着整片区域微微颤摇。 两人身下的缚蛇钉,也发出一种低沉的喟叹,仿佛正要向下坠落。 剧烈的轰隆声里,万同悲的声音隐隐传来:“……小妹……” 虞秋娘皱起眉,听不清他后面的话,高声问:“二哥,怎么了?” 在她顶上的万同悲低下头,面上露出疑惑,还没开口说话,他的眼睛已经往虞秋娘身边看去,面色大变。 虞秋娘与他多年同伴,意念相通,这瞬间心中一惊,还没动作,脚踝突然被一只冰冷湿滑的手抓住! 她猛地往下看,骨节扭曲的手正攀在她腿上,尖利的指甲曲起,划破她皮肤,血珠啪嗒啪嗒,滴溅在一张五官扭曲、青灰色的笑脸上。 它还在往上爬,双足一蹬,扑到虞秋娘眼前,伸出极长的舌头将面上的血舔去,牙齿间因贪婪的渴望,上下交合发出咯咯的声音,针眼大的瞳仁紧紧盯着他们。 第103章 “……小、小……妹……” 低沉怪异的声音,是它在模仿着万同悲,呼唤她的名字。 而这腥甜的气味,引来了更多细微的窸窣动静。四周都响起滑腻的爬动声,从缚蛇钉另一面的阴影中,爬出一只又一只蓼尸,渴望地扭动身体,像夜行时伏在树上的蚂蟥群,悄无声息,只消过路的人裸露一寸皮肉,便会飞涌而出,将猎物吸食殆尽。 他们都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在暗处看了他们多久? 这里竟栖息着无数只蓼尸。 大意了,他们本该想到,鬼笼靠近蓼草水源,刚才他们脚下的水,证明这里也是蓼草发源地,潮湿无光,最适合蓼尸生存。 虞秋娘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她毫不犹豫拿出峨眉刺,钉进那只手,趁蓼尸吃痛将腿拉回。但蓼尸只是一群行尸走肉,虫子同类相食,游鱼不知饥饱,它们就像最残忍又最简单的动物,闻到一丝血味,便会招引它们咬住不放。 万同悲轻喝一声:“小妹!向左边靠去!” 虞秋娘想也不想,立刻翻身抱着姬瑛贴向左边,暗器暴射而出,下成银色的雨,万千流星飞驰,刺入底下一片蓼尸。暗器没入蓼尸群中,它们发出被麻木的呻吟,一边躲避着暗器,向阴影里窜躲进去,有的中招从石柱上掉下去,摔得浑身软烂,犹自挥舞着手,拖着身体,想继续往上爬。 趁用暗器清开道路的片刻,两人护着公主,疾步飞纵,从缚蛇钉上逃下来,后面的蓼尸们穷追不舍,有几次就要飞扑上来,抓到他们。 这种极其缺乏光亮的环境,是蓼尸的主场,在这里它们如鱼得水,而虞秋娘和万同悲却碍于视线和空间,落于下风。 蓼尸的血味在空气里弥漫,没让同类忌惮,反而引起兴奋。万同悲面色严峻,皱起眉:“不对,有些古怪,这些蓼尸比之前更兴奋,完全是冲着我们来的,有人给它们加重了药量。” “该死,难道红泪骗了我们?”虞秋娘冷汗淋漓,她来不及包扎上腿上的划痕,血味飘散,如行走的诱引,被一群蓼尸盯着,早在见善楼见过,这些东西似人非人,坚韧异常,普通的伤害对他们不见效。 几人落到地面,那些鬼东西前仆后继,不知疼痛地向他们涌来,姬瑛紧紧闭着眼,埋在斗篷里。 刚才打开的石门就在不远处,虞秋娘因抱着姬瑛,不能施展太大动作,只能拼命向那处跑去,接近之计,背后一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肩膀上。虞秋娘下意识往被他们手中火光照亮的壁上看,她影子的头部,已经扭曲变形,变成一个肿大的巨瘤。 咚,咚,咚。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 有只矮小的蓼尸抱在她后背,紧紧贴在肩上,张开恶臭腥气的牙齿,要咬上虞秋娘的后脑。 她死死护住怀里的姬瑛,一柄薄如尺水的软剑,卡入蓼尸的口中,清风沾水般轻轻一抖,铮然轻鸣,往下挑断喉咙。 蓼尸往后仰翻,从虞秋娘身上掉了下去,万同悲用剑挑飞,反手一掌打在虞秋娘后背。 这一掌力道极沉,虞秋娘不得不直接抱着姬瑛,重重翻滚出去,摔出门外。她浑身生疼,却根本来不及在乎,立刻腾起身体,便看到万同悲站在里面,用手肘按下了关门的机关。 “万哥哥!”姬瑛顾不得疼,抬头惊叫。 “小妹,你带公主去和大哥汇合。”万同悲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冷静得像平日与虞秋娘说笑那样,甚至十分温和平稳,他将火折子丢出门外,“我为你们断后。” 虞秋娘一股气血冲上头顶,浑身又乍然发冷,脱口叱喊:“你——你逞什么英雄,快走!” “这些蓼尸极为暴动,恐怕会撞破石门,我为你们拖延一刻,你们便能快一刻出去。” 他背对虞秋娘,将软剑横在身前,蓼尸们忌惮于他方才的一击必杀,往后退开,蓄势待发地伏在四周,准备下一轮厮杀。 离开天上宫阙,万同悲换回洗得泛白的鸭卵青长衫,连日来变得灰扑扑,他书卷气太重,做事斯斯文文,实在不像一个该拿剑的人,然而,当他握住手中软剑时,他却生出无限的力量,可以保护一切。 两个人,对于万同悲来说,远比他一个人重要。为此,他并不感到惧怕。 “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虞秋娘的声音已经接近恳求,“二哥,我们一起走。” “……奉大人将公主托付给你我,受人之托,不可失约。我相信你,秋娘,你也要相信我。”万同悲偏过头,那是虞秋娘从未见过的冷峻与决然,剑光闪动在阴寒的尖啸里,他低声喝道,“走!” 余音回荡在墓道之中。 石门重新在眼前合上,隔绝里面所有声音。 虞秋娘浑身颤抖,咬着牙捡起火折子,抱起姬瑛,扭头往来时的道路跑去。她离那扇门越来越远,风声拍打在耳边,她听不到姬瑛喊她的名字、说了什么话,过了一会,深邃的墓道只剩下她自己的喘息声,渐渐演变出像是哽咽的声音。 快走,快走,快走! 万同悲的声音飘荡在空中,追着她。 虞秋娘跑得很快,很果决,不能让自己后悔,也不能辜负万同悲的断后。她要相信他,就像从前至今一样,他也会相信她。 虞秋娘憎恨天灾,憎恨只因出身比她好便不必遭受天灾的人,憎恨自己无力改变什么的孱弱。 为什么有的人生来便可享尽荣华富贵,而有的人必须在荒城的边缘,为求生不惜一切? 爹娘说,都会好的,只要活着就会有变好的那一天。她只能日复一日地活下去,起先学会打架,后来又偷偷学会剽窃。 偷东西时,常常挨打,但虞秋娘不怕,只要能填饱她和爹娘的肚子就好。她看到好多孩子被卖掉,去处都讳莫如深,她希望她对于家人来说有用,不会沦为那种下场。 如她所说,虞秋娘的爹娘确实死在争夺粮食的时候,只是前因后果没有陈述。他们一家连日没吃上一口饭,连城里的树皮都早已被人剥干净,光滑如竹根,实在熬不下去。那天,父母向过路的富人乞讨,意外得到一块肉饼的施舍,却被几个流民看到。 饥饿会使人变成残暴的恶鬼,他们合谋起来,偷袭害死了他们两人,分食拿走了肉饼。 虞秋娘找了一整天,发现他们的时候,尸身都在雪地里冻硬了,紧紧和土地粘在一块。她偷听过某家少爷的私塾先生,教他: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可这两具本该轻得像鸿毛的身体在死后,变得无比沉重,重得她渐渐无法拖动一步。 她听到人们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听说了是为了抢一块肉饼,啧啧。” “哪来的肉饼?说不定是她爹娘去偷来的,她平日不就爱偷东西么?都是跟她爹娘学的。” “那被抢走,也是活该咯。” “唉,真可怜的孩子,没了爹娘,以后该怎么办呢?” “我可不稀罕那丫头,你没见过她瞪人,要我说,她那面相不好,八成就是她克死的!” “怨得了谁?要怨,就怨她不该生在这里!” 她一声不吭地坐在尸首旁边,直到夜色深深,待了这么久,本该浑身僵冷,虞秋娘却感到有一股火焰,在她身体里烧,除非大雪停止,否则永不会熄灭。 虞秋娘将一根短棍子削尖,花了两天的功夫,第三晚,她奔走四条巷子,找到睡梦中的仇人,用棍子尖利的一端,为她爹娘报了仇。 杀人要偿命,虞秋娘十一岁犯下了四桩血案。 乱世中,为争夺一口饭自相残杀的人太多了,衙门对这种事已经熟视无睹。每天那么多事,都按章程办,哪里办得过来?若有金银打点,那便是另有隐情,需要细细审判;像虞秋娘这种流民,问都不必问,堵住嘴拉到堂上,直接定罪,拖到外头菜市砍了头就行了。 何况虞秋娘没有抵赖的意思,直接认下了杀人的罪过。 正午,虞秋娘被拉扯着,从大街上走过,人们麻木地看着她。 “我没有罪。”虞秋娘倔强地说,但没有人听她说话。 刽子手的刀,近年每月都砍了很多头颅,已经变钝了。钝刀砍头,一下是砍不断的,约莫要三四下,以前虞秋娘在底下也看过。那一定很疼,但她一点也不后悔,这样一眼望到头、毫无意义的命,不要也罢。 这时,一个人从她身边经过,忽然折返,几步拦住了衙役,喊道:“请等一下,几位大人。” 虞秋娘跟着衙役停下来,感到有视线落在身上。她一身血污,凌乱的头发遮蔽大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凶狠地、固执地瞪着人,像只受伤的刺猬。 一身布衣的陌生青年,很年轻清秀,形容有点奇怪,他明明看起来是个再常见不过的酸书生,头发却剪断了,因为虽然扎着发包,其余头发落下,也只到肩膀。被虞秋娘一瞪,他既没被惊吓到,也没露出厌恶,只是环看四周的人,他的眼睛一点也不年轻,当他看着人时,有种沉着的、不可动摇的平和,和这个城里大多数人的眼睛都不一样。 第104章 他扶住了虞秋娘被拖得快要脱臼的手臂,温和而郑重地看向衙役,开口道:“大人,你们没有听到么?她说她没有罪。” 第88章 斩蛇(三) 左,直行百步,见青灯转右,见红烛转左,一百二十五步,如见岔道不可理会,再行五十步,见红烛转右,见青灯直行…… 两个高挑的宫人低着头,穿着仙宫内再常见不过的白衣,手持八角灯笼,正缓步轻挪,在宫中行走。 仙宫的宫人并不多,除去在各个殿室服侍,其余地方只有特令才会行走,而仙宫越往内走,狭窄的肠道便越来越多,几乎组成了曲折回转的迷宫,究竟那些道理都会通向哪里,最年长的宫人也不得而知。 红泪告诉他们,听闻曾经也有不知死活的人好奇走入,出来后浑浑噩噩、神智呆愣,只称那里有剥离他们生命媒介的东西存在,随后便死去。从此之后,偶尔有人踏入其中,就此消失。 但奉仞与解碧天要破坏的柱子,就藏在那片阴郁的深处,除去红泪要求他们留给她的一根柱子,另一根藏在红泪也无法得知的地方。好在任长羁花费数十年研究透仙国舆图,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了然于心,宛如自己的十根手指。 后面又和解碧天身上的刺青进行比对,通过前人留下的线索,将仙宫舆图彻底拼凑完整。 在解碧天离开前,任长羁已经确定位置,将既定的路线告诉了他。他告诫过,虽然这道路是早已按照风水地理所设,但这些多年过去,难保其中发生什么改变,一定不能松懈。 红泪在送解碧天入宫找奉仞时,便告诉他自己会帮他们开道,尽量不让宫人们发现他们。一路走来,竟然真的没有碰见人。 看来红泪真的有意要帮助他们?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牵着手走,以防谁出事。 青灯,红烛,道路,不停地重复,一切好像只是在循环往复,若不是身边有另一个人在,奉仞几乎怀疑自己重新步入幻境,那种空洞感遍布前路后路,逼仄着行路者的心。他在天上宫阙受这种手段折磨数次,对其十分忌惮,但饮下解碧天的血后,现在“我执”留下的不适感真的完全消退了。 “在那。”解碧天忽然开口。 奉仞顺着往前看,朱红色的梁顶取代了石砖砌成的顶部,眼前出现一道及膝高的门槛,他们踏过,鞋面瞬间被浅水浸湿。 圆形的空旷殿室……不,不如说是巧夺天工的石洞,崎岖的石壁看起来没有经过任何修饰,遍布深青的苔痕,脚下湿淋淋一片,深邃的洞内吸尽光,深黑不见五指,全靠他们手中的灯笼照亮足下。 地上有石板铺出一条路,不宽,最多通行两人,再远看不见了,只能看到一块块白色的石板浸在水中,被波纹搅弯,延伸向前。 解碧天要上前,手忽被拉紧,奉仞从后面两步上来,与自己并肩,他神色冷凝,看着解碧天道:“一起走。” “好。”解碧天却毫无紧张的样子,弯起眼应声。 两人握着彼此的手,影子相贴,向前走去,越走,水似乎越深,渐渐淹过膝盖,石板往上铺,两边好像失去了落足的地方,只照得见黑水沉沉地荡漾着。洞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脚步,牵动着水流淅沥。 又一道门槛出现。 两人迈过,仰起头,一座庞大的神像坐落在十步外,头上披着黑布,手朝上放在膝盖上,做捧物样子,掌心中竟有一盏烛台。祂头颅微敌,俯瞰对于祂来说微渺似尘埃的众生。 神像十分华美细腻,古典庄严,许多年了也未曾在地底褪色,一看便是出自宣朝人的手笔。 是陷阱,还是指引? 他们靠近,将烛光点亮。 映亮之时,仿佛有数道目光自上而下落下来,眼前的石壁之上,嵌着形貌各异的石像,有男有女,看他们的衣着,倒像是前朝皇室的着装。他们两人也为这百像环绕的场面所震撼,奉仞从左边数到右边,竟都能从他们的特征之上,辨别出数位宣朝时的皇帝和公主。 他脑中闪过一瞬灵光,低声道:“这里是祭祖之地,他们建造了所有宣朝皇室之人的石像,让宣朝先祖庇佑这里。这才是真正的前朝皇陵所在。” 两人往前照,果然立着很多碑文,越久远的离得越高,现在在离他们最靠近的,则是一副神女像,同样盖着头纱,看上面的痕迹,应当不超过五十年,也就是上一代立的。 上面写着上一任神母的在位记录,抹除了她的名字和来历,只铭刻成为神母之后的故事,她的神使也一同刻记在一块。 “神使交合,诞下一子。其为天授神子,千年一见,慧业无边,三岁得神旨,称不日血浇碧土,诸民可重归自我天地。”解碧天辨别那些字眼,念给奉仞听,“此子是为慧童,持神命,聆众望,天佑我朝,改天之日不远,遂离无上仙国,决意入世……嗯,后面就没有了,等他们再立新碑,应该就是姬宴仙的生平了。” 没想到有意料之外的线索,奉仞思索这只言片语:“慧童……入世……既然特意铭刻,便不会是普通地回到地上,而是扎根于更有力让天上宫阙谋划的地方。可有记录慧童是多少年前出生的?” 解碧天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事实上,在看到这个纪事时,他心里也有和奉仞相同的答案。 “按这个年号算,慧童入世时九岁,至今有三十三年。” 两人对视,异口同声:“国师符无华!” 果然如此,先前从姬宴仙的言语里,还有后来解碧天说姬瑛看到极为像符无华的人,奉仞一直怀疑那个帮助姬宴仙的人,一定在地上和地下都有位高权重的位置,古血派也信任并拥护他。 因为他不同姬宴仙这种后来者,而是本来就拥有纯粹的“血脉”。 他们两人先前猜测符无华,现在又有天上宫阙的纪事佐证,便推断出后面种种事情。 三十三年前,国师符无华因通天神算之命,被召入宫中,面见先帝,他天生白发,言语老成,在殿上神色不变,先帝十分看重,让他进入监天司。这个故事一直为人津津乐道,以一个孩子的年纪成为监天司官员,古今未见,神秘的国师也足以衍生种种奇异夸张、不知真假的附会。 而且,当年他就预见了天灾的出现,只是无人相信,嘲笑他是个疯子。到了天灾发生数年后,如今的皇帝登基,立刻将其奉为国师。 神鬼是否存在,不可断定,但卜卦玄道自古有之,能人更可预示诸多灾祸,唯有天才能在此道深入,符无华正是这种人。 符无华通过帮助姬宴仙,使姬宴仙在地下铲除控制仙宫的古血派,统治天上宫阙,而符无华入世,潜伏在皇室之人的身边,一步步高升,最后成为皇帝最信任的人。他们互相配合,彼此壮大力量,天上宫阙渗入大衍皇宫已经三十三年。 那时,生杀允夺都在他们两人的掌握之中,改天换地,不是虚言。 奉仞的到来,是他们推动的一步棋,他是他们选好的傀儡。 思及此处,他不寒而栗,只觉膝下深水冰凉如雪,可将人一腔热血浸冷。 最可怕的人是自己最信任的人,才防不胜防,使人自相残杀。 若连上位者都被控制,他们的行为不过是蜉蝣撼树,还未必会被相信。 “奉仞。”解碧天察觉握住的手变冷,他虽然并不在乎改朝换代,冷眼旁观对这种权力斗争,但此事涉及奉仞,如今既然打算帮他,自也愿意多花点心思。 他心思凉薄,看事便更冷静,“若符无华果真神力通天,要覆灭大衍也不过是抬手之间,用鬼蜮伎俩,不过是因为他也是人。符无华虽然是国师,但终究不过是肉体凡胎,和姬宴仙这个神母并无不同。” “嗯。”奉仞定了定心,镇静下来想了想,“天象可以观测,符无华天生极慧,显然与他人不同,或许是靠独特的推算之法,算出天灾出现的日子,以此塑造自己通天之能。” “他会帮助姬宴仙,谋划出这逆天之举,你觉得他这种人,会是出于可怜或同情吗?” “姬宴仙私欲执念强烈,符无华本来可以不帮她,而是选择一个更好操控的人。而如今姬宴仙时日无多……也许符无华也一样。” “不错。”解碧天眼里浮出残酷的笑意,“符无华能一个人在皇宫坐到这个位置,心志非同寻常,又怎么会放弃天灾这个五百年一遇的机会?若说他最恐惧的是什么,我想,那就是错失这个机会。毁灭天上宫阙,可以断绝他的后路。” 不怕一个人手眼通天,只怕一个人心中没有在乎的东西。只要有,那就是他的软肋,他的缺口,哪怕他们的武器只不过是一根针,扎进去也会流血。 被斩断退路,符无华失去后盾,对待这盘残局,他再冷静、再算无遗策,心中也会有一刻急于求成。 那就是他们赢过符无华的机会。 “可是缚蛇钉在哪?” 第105章 两人环视身边,一路走来,没见到什么像柱子的东西,更别说破坏缚蛇钉上的机关龙珠。 既然眼前看不到,那就是在看不到的地方。 他们看向自己的脚下,石板外黑黝黝的深水沉默无言地面对他们。 披着黑布的神像极为巨大,身后已经没有路,它不可能凭空悬在水上,下面一定有支柱支撑着它。 解碧天道:“我去破坏缚蛇钉。” 他刚放下灯笼,就被扯住手臂,牢牢将他拉住,解碧天停下动作,转头看向奉仞。 奉仞清亮的眼睛不被晦暗不清的光影遮蔽,定定看着他。 “……我下去。” “你想清楚了?”解碧天没有阻拦,只是缓缓道,“七根缚蛇钉一毁,所有天上宫阙的人和事都会埋葬在这里,虽然他们本就是不该存在于世的人,活着也是作孽。” “对于我来说,多少罪孽和命债都一样,如果你为难,我还是那句话,我为你当恶人,你不必一定要选择。” 那时见善楼中他说这话,是为了寻衅与挑拨奉仞那冷若冰霜、坚韧不动的表象,使奉仞憎恶。现在他说这话,两人已完全变了一种心境。 解碧天等着奉仞的回答,像在流焰塔那一夜,握着奉仞的手,等着箭弩发出的那一刻,奉仞的选择。 “离开这里,面对现实,又失去蓼草,他们是无法活在地上的。这些人原本就该是亡魂,为此犯下的罪孽,已经太多了。” “有些事,我不能等别人成全我,该做的选择,我会自己做。”奉仞利落把外衫脱下,向解碧天伸手,不再有任何优柔寡断,“我水性好,你将绳子绑在我腰上,若我半炷香没有回来,就拉我上来。” 离开密室后,奉仞已处理好心绪,又恢复了平日的样子,或者说,甚至比从前更坚定与完满。 如今,连解碧天也很难找到可使他碎裂的地方了。 他们出来前备好了一些东西,现在正好派上用场。解碧天将绳子另一头绑在石像上,奉仞则闭息潜入水下。 习武之人如他们的内力深厚程度,在水下呆半炷香不算困难,奉仞潜游进去,用的是之前解碧天的夜明珠,在水下能照清方寸。 他们想的没错,缚蛇钉藏在水下,顶端支撑着神像,藏起了自己的存在。 缚蛇钉看起来很长,深入底下,看不到底部。浓黑之中,巨大柱子上浮雕的人物和龙身都随水波颤动,变得缥缈扭曲,形状古怪。 余光闪过一道黑影,奉仞往那个方向看去,水色深深,模糊不清,没有其他事物的动静,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奉仞往下游,找到了另一侧的龙珠,那珠子不知是何所造,在水中都有一点淡淡蓝光,晶莹如琉璃。他游过去,用力击碎了龙珠,整个柱子微微震动,水波颤抖,两人听到柱子深处有古老的机关开始转动。 做好这一切,奉仞立刻上浮,这时他手中的夜明珠突然照出半张脸。 那张脸说是人,又不像人,说是蓼尸,又不如他们那么毫无知觉感情,而是带着冰冷的目光盯着他,好像盯着一个外来者。更奇怪的是,他确实只有半边脸,一半皮包骨头,瘦成骷髅,另一边没有皮,像是被人完整地揭下了。 他唇齿开合,奉仞辨别出那口型是—— 找到你了。 第89章 斩蛇(四) 他们被发现了。 危险的直觉爬满身躯。 奉仞在看清这鬼东西的一瞬间就拔出刀,水流的压力阻碍了他动作,让他无法像在地面一样敏捷,武器所过之处,那形同水鬼的东西却十分自如,刀锋连它的皮肉都不能碰到。 它像游鱼滑开,躲过了奉仞的刀锋,冷冷一笑,露出口中两排尖利的牙齿,唇角向两边撕开,下半张脸霍然开合,猛地扑咬上来。奉仞当机踹向他干瘪的胸腹,脚下有影子一掠,又从深黑水底游出一只,抓着他的腿,借势抡出,将他撞向缚蛇钉。 水下不止一只,只是手中的光亮不足以照亮周边,无法窥伺到水下有什么存在,更不知道有多少虎视眈眈的怪物看着他,奉仞顺着力气在水中旋身,手掌按住柱身上的青龙浮雕,往后退。 眼前只能看清无数黑影在飘动,与水融化在一起,偶尔暴露在光亮里。 他已听到密密麻麻的、类似啃咬指甲的声音,鬼影们稀疏长发如海藻颤动,伸着失去皮肤的手,要将他拉入更深处。奉仞看到了一点又一点阴冷的眸光,游曳着靠近。 腰间一紧,是绳子绷紧,骤然将他往上提去,力道悍然,奉仞感到自己瞬间脱离包围圈,那些东西在身后跟着奉仞,紧追不休,直到奉仞猛地冒出水面,摔上石板。 水面冒出一只干瘦发灰的死人手,仍抓着奉仞的脚腕,被游八极毫不留情砍断,浓稠的血喷涌流出,那黑影扑通坠落,被同伴们拖向水底深处…… 奉仞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在地面喘出口气,解碧天提着游八极,伸手把他拉起来。他发现解碧天的神色,从先前的从容,变得很冷峻,眉目正压着沉沉杀意,透出阴鸷之相。 他转头去看,四周石壁的阴影底下,露出一张张面具,那都是仙宫里的宫人,他们脸对这两个不速之客,只伸手去点每个石像身边的烛台,缓缓从阴影里走出。 等他们完全露出身形,奉仞和解碧天才发现,宫人是用后背面对着他们,只有头转到了背后,挂着面具,这样扭曲的姿势,人已经死了,连声音都不能发出来。但他们还在行动,走路时步伐齐整得怪异,甩动僵硬双臂,发出咯吱、咯吱的骨头摩擦声音。 ……这些好像并不是平日里在碧仙宫看到的宫人。 “找到你们了……” “找到你们了……” 他们齐声重复着,声音嘶哑,奉仞终于想起来哪里眼熟,这些人的样子,和仙宫铁桥前异变的蓼奴一模一样,连面具都一致变成哭脸。 白衣吹拂,连成阴云,他们走出栖身之地,足尖点上水面,飘了过来。 这场景极为诡怖可怕,然而水面上有怪物,水面下也有怪物,他们走到中心位置,前后已经没有退路。 引君入瓮,姬宴仙已经猜到他们想要破坏缚蛇钉,所以在这里设下陷进,逃离她控制的奉仞,对于她来说是没用的棋子,不如彻底销毁。 解碧天道:“依照我的经验,这些看门鬼跟活死人一样,很难砍死。” 奉仞看着这些东西头皮一炸,恶心得够呛。他和解碧天背靠着背,握着武器对着他们,心怀一丝希冀:“你有没有其他我不知道的经验?” “这个嘛。” 身边什么也没有,只有后面巨大的神像。 解碧天突然纵身,几步踏上神像,跳到了祂的肩上,然后一扬手,竟直接把遮着神像面目的黑布扯了下来,套在游八极之上,像挥舞军旗一样,抡圆一圈,猛地抛飞出去。 黑布受内力震荡,直掀至高处,又飘飘荡荡地落下,所有宫人停了下来,单足踩在水面上,呆呆地抬头看着半空的黑布。 神像的脸,正是碧土月神……或者说,是连丹姬,曾毁灭一个王朝、又建立一个虚幻国度的女人。在太庙深处,他们按照这张脸,循环往复地制造新的替代品。 奉仞扭头看过去,而游八极已经劈在神像的颈部,一下,两下,三下,激烈的震鸣,连解碧天的手腕都微微发颤,第四下的瞬间,石像沿着刀刃出现裂缝,疯长一圈。 洞穴中传来窸窣回响,好像有数百个鬼魂在斥责着不敬者。起起伏伏的烛灯照着,解碧天对天地神鬼不屑一顾,显然毫无敬畏之心,抬脚一踹,石头做的头颅“咚”地一声沉入水中。 这一声把宫人全都唤了过来,他们低下头,看着神像尊贵的头颅坠入水中,激起巨大浪花,扑湿衣物,头颅踪影融化在其中。 有谁尖叫一声,宫人们不再猎杀闯入太庙的不速之客,而是争先恐后、毫不犹豫地扎入水中,去捞起沉坠的石头脑袋。 奉仞目瞪口呆。 “好了,趁他们自相残杀的功夫,快上来。”解碧天站在神像上冲奉仞喊。 他立刻跳上去,看到砍断神像一部分后,露出了里面中空的隧道,仅容一个成年男人勉强通过。缚蛇钉全部毁坏那一刻,支撑着天上宫阙的机关崩断,这儿倒塌的速度必然很快,若离见善楼很远,毁坏机关的人要如何快速抵达见善楼的出口呢? 设计机关的人一定想到这一点,毕竟活在这里的不是神仙,而是人,不能腾云驾雾,也不能遁地而行。 人总会给自己留退路。 这些宫人虽然身体可怖、不惧疼痛生死,但是头脑没比蓼尸聪明到哪里去,护卫太庙才是他们最主要的责任。若等宫人捞起头颅,再反应过来,只怕就来不及逃走了,解碧天抱刀钻进去,奉仞也紧跟其后,两人眼前一黑,身体往下滑,掉进这里面藏好的机关隧道之中。 第106章 隧道狭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直通地下后做了数个转折,缓冲了大部分的压力,两人护住头部,顺着开合的通道,滑了约莫三刻钟,才听到隐约水声。 解碧天往底下看,看到了被水光照得微蓝的石面,风流倒灌,两个人顺着惯力,从那出口跌出去。 这一摔,两人互相拉住滚在一块,赶紧卸力,仍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开,衣服也被地面浅水浸湿,湿冷冷地贴在身上。 奉仞轱辘爬起来,眼前除了微微水光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抬手摩挲,算了算时刻,他冷汗直沁。 “找到了。”奉仞精神一振,摸到旁边机关,将这个通道关上,插入刀刃彻底毁坏,防止那边的怪物爬过来。 等石块从两边闭合,周围安静下来,两人才坐下来松了口气。 分明不久前才将自己打理得干净,抬头便看到彼此,又变成浑身狼狈的模样,无可奈何地相视一笑。 比起被那些东西缠上,拆分入腹,摔这一下简直不痛不痒。 解碧天站起来,向奉仞伸手,奉仞靠着墙壁,正要伸手,忽然间,他的眼瞳里倒映出解碧天身后,在晦暗里突出一线银光。 那光芒淬着杀气,极其迅猛地挥出,贴着他的后心空门而去,在这两步之距、五尺宽的之内,是完全无法正面招架的暗袭! 奉仞抓住解碧天手腕,将他往自己身上扯过来,解碧天低腰翻身,就地滚开两圈,奉仞的短刀在背后交替到右手,扬高手臂恰好挡住下一刀。 地势狭窄,对方的刀比奉仞长,反而不比他有优势,显然也没料到两刀都被挡下,奉仞反应极快,握刀绕开对方刀锋,贴着直切而上。 兵器交戈,击出“当当”冷响,格外紧逼不舍,伸手不见五指地相杀,奉仞忽然扫他下盘,对方跳起来躲避,落地地面湿滑,不慎踩到突起的石子,猛地往后一晃。奉仞听到他大骂一声“操”,原本打算趁机扎入对方腰上,这时刃边一转收回来。 两人听到对方摔靠在墓道,又骂了一句“老子背成啥了”和一句“是人是鬼好商量”。 奉仞开口:“公孙屏。” 公孙屏坐在地上沉默了一会,把刚才灭掉的火折子擦亮,和他们两人面面相觑。数日不见,解碧天和奉仞经历九九八十一劫,瘦了也就罢了,本该好吃好喝的公孙屏,此时看起来竟也憔悴不少,胡子拉杂,眼下乌青。 解碧天面露遗憾:“啧,真能活。” 公孙屏顿时恢复精神跳起来,叫道:“解碧天你什么意思?” 奉仞拉住解碧天,问公孙屏:“你怎么在这?我听辟乱盟他们说,他们已经告诉你缚蛇钉的事。” 公孙屏这才想起来,上下将奉仞看了一圈,见他没缺胳膊少腿,只是精神疲倦不少,紧张的脸色才微微一松。他解释道:“任长羁和我见面后,我依照他说的去把城中另一根缚蛇钉破坏,没想到那里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足有十来只,我阴差阳错找到暗道机关,顺着走到这里。任长羁说,只要顺着这条路走,就能回到见善楼之前的位置。” 他瞥了一眼解碧天,见到他没什么事,暗道老天不长眼,继续道:“我刚听到这里有动静,以为是那些怪物跑到这里来了,才熄了火出手。” 看来他和他们一样,都是从缚蛇钉的通道走到这里来。 这些怪物已经镇守好准备杀死他们,红泪给他们正确的路线,会是姬宴仙的指示么?最后一根缚蛇钉,她能不能破坏? 如果红泪没有成功,那么他们现在做的事,只能功亏一篑。 见诸人沉默严峻,解碧天笑了笑,道:“但愿不是红泪出卖我们,先走吧,去见善楼和他们几个汇合。” 公孙屏见到他们,看他们衣着又是仙宫宫人的衣服,便知道他们也是刚从宫里逃出来。 公孙屏走前,奉仞中间,解碧天坠后,三人一同走在墓道之内。 “破坏缚蛇钉的计划,神母已经察觉了。”奉仞皱眉低吟,“这些怪物应该是她提前安排,守在缚蛇钉前。” 解碧天道:“你不见,瞒不了半天。姬宴仙本就打算,若不能阻拦缚蛇钉被找到,不妨让我们直接死在那里,包括你。” “是,我于她而言,是一个名头。她能舍弃我的话,说明符无华与她还有另外的计划。” 他们两人交谈间,公孙屏只是听着,没有插话,更难得一句也不问。奉仞也觉出几分不同,忽想起来,虽然对于他们来说这几日发生了许多事情,公孙屏却没有完全涉身其中,他开口:“公孙屏,任长羁可跟你……” “他都说了。”公孙屏道,“包括大人的事。” “是么。”奉仞顿了顿,“此事本不该让你涉身,你家中尚有父母弟妹,几番生死自不必说。若能彻底了结,我想请书举荐你为断金司副指挥使……不过,依照如今情形,恐怕那时我未必还有这种权利,我会尽量。” 公孙屏沉默开路,没有回头,断金卫是天子亲卫,执权斩杀危害社稷之徒,哪怕是自己的同伴,就算现在他要杀奉仞,奉仞也能理解。走了片刻后,公孙屏忽又开口道:“这是属下职责所在,无论如何,您都是我心中的指挥使。” 奉仞一怔,心中原本已冷寂下去,现在复又微热。 走到一半,身前的路骤然开阔许多,他们三人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那味道和在见善楼闻到的一样,蓼尸们受伤流血时,便是这种糅杂着辛辣药味的腥臭味,而现在,这味道铺天盖地,仿佛填满了所有空气。 就好像,这里曾有数十只蓼尸生死相残。 解碧天道:“火照东面。” 公孙屏依言举高火,往那里走近,浓重的血味越来越重,让人作呕,他们脚下甚至踩到了许多蓼尸的残骸。那些东西残败地、死气沉沉地躺着,宛如血池中的枯荷。 角落里,一只又一只蓼尸叠起来,压在一具白骨身上,所说白骨,又不尽然,因为他的衣着残连着几块在身上,布料没有腐朽,而血迹则新鲜地像刚溅上去的一样。 白骨身体端坐在地上,头颅下垂,似乎生前保持着握剑的姿势,半边身躯的骨头都被破坏。那些蓼尸们环绕着白骨,明明是为了厮杀,此时看起来,倒像在拥抱这个人,从其身上获求平静或温暖。 一块残玉滚在地上,上面有几个牙印,显然因不能吞吃被遗弃在一旁。奉仞走过去捡起来,用衣摆擦拭干净,玉上面只刻了一个人的一半名字。 他的手微微颤动起来,像是触碰到什么难以置信的存在。 前面两人转过头,看向他手中的玉。 奉仞低声道:“这是……万同悲!” 第90章 万古同悲 江南宣州的万家老爷生了一个独子。 万老爷是宣州最富有的商人,宣州是燕都南边数一数二的富饶之地,在天灾未发生前,万家便已经富甲一方。听闻他本是落魄书生,少孤无依,浪迹到宣州遇到了现在的妻子,两人一同起家,发迹之后,万老爷也未曾娶妻纳妾,与田夫人可谓伉俪情深,在宣州传为一桩美谈。 万家不恃强凌弱,接济外乡人到名下产业做工,又大办学堂,在宣州,万家名声颇盛,无人不晓。 不过,两人结为夫妻十余年,田夫人都未曾怀子。两人膝下无子,常寻医问药,用了许多偏方,可惜田夫人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万家夫妇也越发忧愁烦恼。 天灾之后,随着世事变迁,燕都涌入大量人口,宣州也越发繁华,某日有人告诉万老爷,城南新起了一个道观,里面来了个道长,听闻很有本事,数月来香火旺盛,祈愿之事多有灵验。 万老爷便常带着夫人去拜,许是真的显灵,过了大半年,夫人当真怀上了。万老爷欣喜若狂,捐了大笔银子,给道观做扩建的资费,也开始信起道来。 几个月后,田夫人顺利生下了这个孩子,甚至没受多少分娩的痛,既然是万家的独子,万老爷自然将其当做珍宝,寄予厚望,便给他取名万乾成。 万家少爷百日宴时,万老爷请了道观的道长,酒过三巡,道长看了看孩子的面相,又掐指算了他的命格,捋着胡子,迟疑了一会,独自唤来万家夫妇。 此子官运亨达,多有贵人,根骨更是上佳,只是命数易折,恐怕来日多遇变故。乾成二字,与万相傍,同“忘前程”,蕴意不好,易远游出家,折断前途。 依道长看,该怎么改? 宜长命百岁、喜乐无忧之意,不必在成事上做功夫。 好、好,我信道长之言,那便改为……余欢如何? 万老爷父母本也是书香门第,毕竟自古商不如官,在天灾人祸下,他们的家业又不知会有什么变化。此后,万家付诸心血,疼爱有加,供他识字读书、习练武艺,欲培养成才,让万余欢考取功名,应命格中的“官运亨达”。 如道长所言,万余欢果然自幼聪慧,凡是学什么都一点就通,博览百家,求知若渴。难得可贵的是,他虽出生富豪之家,却性情十分勤勉温和,从上至下,大家都喜爱着这个孩子。 第107章 至十四五岁时,万余欢已经是个翩翩少年了。 他初次离家,去考取功名,和同乡一起前往帝京。中途天灾生变,一座城池洪水倒灌,堤坝崩塌,他也险些没了命。水漫四州,城内不能通关,他因此留在灾地,也是那一年,万余欢才从繁荣之地,走入贫瘠之地。 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年轻的万余欢目睹了百姓流离失所,目睹了房屋毁于一旦,目睹了真正的天灾,是可以轻易摧毁人的幸福与心血。好像什么都是镜花水月,人生也是一场大梦,失去的永远比得到更多。 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人们没有互相帮助,而是忙于从彼此身上榨取价值。 赈灾的银两通过层层官员,相互贿赂、分食,抵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所剩无多,连收容所有百姓、施放粮米都做不到,洪水后尸体满街,瘟疫横行。万余欢奔走于其中,帮助那些被灾祸席卷的普通人家,他上书传达被扣押,那封信辗转几人眼前,因为他的身份,那些人对他虚与委蛇,以此敲打万家,又假作关怀,催促万余欢归家。 这座城的腐朽已经无力回天,万余欢看清了其中的勾结,决心去帝京,博求在殿上面见圣上时请命的机遇。 他只剩下一匹马,一个人跋山涉水,走了五十余天。 途遇劫匪,他舍下银钱给对方;途遇驿使,他将马匹借给对方;途遇流民,他将过冬的衣物送给对方。等抵达时,他已经双袖空空,帝京——不,那里已经不是帝京了,雪暴向东行三百里,天子几日前已迁都离开了。 只有等待迎接荒芜的城池,和惴惴不安的百姓,堂皇富丽的建筑犹在,某一日,等天灾如阴云逼近,这儿会变成废墟,但不会成为贵人们的坟墓。 万余欢知悉了人间恒久的规矩和定律。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他想。世界上总有这样的事,因为人都是自私的。 父母传来的书信还在包袱里,他该回去了,做他该做的事。 但他还是呆呆地站在城中,环视身边经行的一切。百姓如常生活,快要下雨了,茶馆的小二殷勤邀请他进去避雨吃茶。 他问,圣上迁都,你们被留在这里,不怨吗? 客官,怨谁都没用,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在哪里都得要生活啊。 万余欢惊醒,人各有命,世界上也没有人有那么多余力去帮助他人,无论沧海桑田,枯荣有度,一代又一代的人依然要活着。 考取功名后,他也许会住在帝京,官员的家眷可以获得优先跟随帝京迁移,不必留在存在危险的地方。像乌龟一样,害怕的话,缩进壳里就好了,等到浪潮过去,再爬去下一个地方。 可若只分出一点自己拥有的东西,给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一点一滴,也许就能救下很多人。 未做过的事,怎么知道结果? 万余欢想试一下。 他身无分文,要回宣州,实在有些困难。他便用笔墨换钱,替人写信,寄往五湖四海,负担着无数迫切的心愿,写着,写着,他开始为这些信四处奔波,为他们谋求结果。 刚要回去,疫病又再度封城,他留在医馆,认识了德高望重的江湖医师,跟着他学岐黄,做大夫。各地的经验都不同,他便将其他地方的学识带到另一个地方。 挫败还在产生,短短两年他已经看尽许多悲欢,顺利的故事很少,至少有过。 这时,他遇到了穿黑白道袍、浑身挂满钉子的道士。 道士正在经手一件江湖奇案,做仵作才应该做的事,万余欢被他独特的经验所吸引,出于直觉,他认为或许这是一种机遇,寻上了道士,希望向他学习那些崭新的知识。 道士名为任长羁,看起来像一个落拓的江湖人,他没什么钱,却永远不怕吃亏;他居无定所,却好像四海皆家。对万余欢的跟随,他不拒绝,也没有答应,而万余欢跟在他身边,从他身上学到远超过现在所知的新事物,也从他口中知晓更远的世界。 他的步履太慢了,他的眼界太窄了,他的能力太小了,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 看不惯万余欢的人设计做局,万余欢被陷害,押入狱中候审,任长羁知晓了这件事,并且出手帮助,以一股万余欢从未见过的力量。 在那一枚青哨吹响时,数十只鸽子振翅,普通的,穷苦的,身份神秘的,地位不凡的,那些隐匿的人从细微之处出手,每个人都加入,推动了整桩难事的发展,最终完成了难题。 辟乱盟正是这样的民间势力,不问出身,不问贵贱,只要怀有救世之心,便可以尽微薄之力,却可做成无法想象的事情。万余欢第一次知道时,他的心便有了答案。 事情告一段落,任长羁说,他要离开了,他正在做一件事。 一件荒谬的、困难的、不知结果的事。 仿佛万余欢一生之中,就是为某个瞬间,才突然思量起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先前的一切,又是否是自己想要的。 为改变什么,就要有决心去做什么。 万余欢崇尚着辟乱盟的道义,选择加入辟乱盟,与志同道合之士结交,道士任长羁就是他的引路人。 然而家书频传,万老爷已经派人找到了他。 他先回到了宣州,面见了父母,数月风吹雨打,万余欢和离家前完全不一样,万老爷和田夫人心疼不已,又骤然得知万余欢要放弃功名,混迹江湖,更是气得第一次责打了他。 万余欢没有改变想法,他的坚持让他们无计可施,无论怎么劝说,万余欢都铁了心要这样做,他们最终只能以断绝关系为由,胁迫他放弃那些不着边际的妄想。他们不能放逐他去混乱凶恶的人间,失去这唯一的孩子。 万老爷疑心他被鬼魅上身,又或者那古怪的道士,教唆了什么言论,他们将他带去如今已经香火旺盛的道观。 那年为万余欢看面相的道长见到了任长羁,他愕然开口:您是——他住了口,看到任长羁的目光,识趣地停下了揭露身份的话语,留下了万家一家在道观中。 同任长羁离开那夜,清风徐徐,无云无月,只有被吹动的香灰,在半空浮游烟尘,万余欢一夜未眠。 他收拾好东西,来到任长羁面前。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愿将头发还于父母。” 任长羁站在他身后,剃掉了他长长的青丝。 “养育之恩没齿难忘,我愿将衣财还于父母。” 万余欢解开发冠、脱去外衫,将父母给他的所有东西放下,穿上了随处可见的布衣。 “骨肉亲缘之情,我不愿断绝割舍。人降生于世,父母给予名字,承其祝愿,此生相随,今日,我愿将‘余欢’二字还于父母。” 他向父母房屋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最终起身,只带走出生时父母赠他的玉,趁夜色离开宣州,以免被追上。 奔出数十里,他在马上回头,看宣州越来越远。 路上,任长羁问:舍了名字,你日后想改为什么? 他想了想,答:同悲,万同悲。 第91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鬼笼底下的缚蛇钉已经被破坏,虞秋娘和姬瑛却不见踪影,应当是被蓼尸包围后,他们来不及寻找缚蛇钉内藏的机关,只能按原路而逃,万同悲为她们断了后。 一人面对数十只蓼尸,才留下了这样惨烈的场面。顺着血迹,他们观察到一些远处的蓼尸尸体,它们身上并没有致命的伤处,更像是有什么药物发作,五脏六腑俱裂,一瞬间死亡。 匆匆收殓了万同悲的尸骨,三人不能再做停留,一路从墓道中走回了一开始的见善楼前,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衣摆都已经被水浸透了,与铜色的泥黏糊在一起,贴在腿边。 期间他们十分防备,但自从走入缚蛇钉里的地穴,顺着通道走,期间未再碰见任何蓼尸,每一百步便置放一个琉璃珠,标识一般指引他们向前走。 等他们看到任长羁时,虞秋娘也带着公主姬瑛,抵达约定的地方。她带着公主去破坏了见善楼的缚蛇钉,先前在里面的蓼尸都不见踪影,联想到先前的遭遇,应当是蓼奴们按照姬宴仙的指示,给蓼尸们服下会让它们狂躁的药物,转移位置。 数日再见,几人聚在一起,只觉恍如隔世,一时彼此相视沉默,不知该由谁说些什么。 从西漠初见,他们被卷入沙流,在见善楼躲避蓼尸时互相猜忌、视若敌人,分道扬镳后各自混入天上宫阙,再后来,就是辟乱盟公开身份,想要与断金卫合作。虽然辟乱盟屡次相助,但毕竟来路不通,众人也心思各异,不能全信。 人要相互敌视很容易,要相互信任却很难。要让殊途者同道,何其不易,南辕北辙之人的相聚,与其说是命运天意,不如说他们都为了自己所求之道,才来到这里。 前朝遗址确实藏有无数秘密与珍宝,足以改变千万人的命运,传言是真的,它会让人变成疯子与怪物。它等待着许多人前仆后继来打开它,冷眼看着鲜血横流,但它真正的主人,却并不想要它。 第108章 因为无论怎样富有四海,它其实只是一面镜子,人想要什么,便在里面看到什么;你舍弃什么,它就交换给你什么。 包括生与死,爱与恨,别与会。 如今,到了要脱离这座荒诞仙国时,却又是他们几个人站在这里。来时,断金卫二十二人,辟乱盟三人,离开时,断金卫和辟乱盟都只剩下两人。 虞秋娘站在旁边,好像没看到他们,也不同他们讲些什么,维系着紧紧搂抱姬瑛的动作。她眼睛只盯着墓道口,等着谁走进来,带着歉意的、清风明月的笑容,道,对不住,我来迟了。 来迟了也没关系。 奉仞从怀里拿出来一块残玉时,她的眼睛才动了动,落到了玉上。 她不会认错这块玉,被摔碎了、被血污浊了也错不了,因为那丑得奇怪的穗子是她打的,三个人都有一个,说起来她学的是峨眉刺,本该心灵手巧,做饭女红化妆却样样毫无天赋,说是笨也不为过,任长羁看了只得叹气。不过,万同悲一点也没笑话她,认认真真配在腰间,哪怕和他的君子剑一点也不搭调,二哥就是这点好。 虞秋娘握着玉,喃喃道:“他才是最大的笨蛋。”说完她自己竟笑起来,笑得却比哭还难看,那张清秀的脸因而更像一个找不到珍贵之物的孩子。 几人不忍,心有戚戚,皆转开视线。 虞秋娘松开手臂,背过身去,姬瑛从她怀里下来,奉仞拉了拉她。姬瑛扑到他跟前,此处没有其他变故,松懈下来后,她看到奉仞受伤的痕迹与浓重的疲态,只有眼睛还蓄着不肯认输的清亮,显然在神母的底下受过苦楚。 她无法想象,只有鼻尖一酸,几乎想大哭一场。 她不明白这一趟究竟得到什么,她的姑姑姬宴仙既然要害他们,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如果没有离开,她会让自己成为新的神母,继承那些痛苦吗?万哥哥是否还会回来呢?因为失去无比匆忙和复杂,茫然远盖过其余心绪,所以一切显得像场唐突的梦境。 她还不能理解大人们的执念。 任长羁身上的钉子都已经消失了一半,让他的负重不再那么累赘。他的钉子,本就是为了警示自己,必须将这件事做完。 “我一日日用钉子丈量过我推测的土地,直到今日,我终于将它打入缚蛇钉之前,最南面的缚蛇钉上,雕的是宝库所拥有的东西。”任长羁道,他顿了顿,看向奉仞,“你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奉仞只是轻轻摇头:“不必,决定被埋葬的东西,何必还要知道它的价值?” 他也不愿被这前朝遗孤的身份绑住。奉仞便是奉仞,而不是连丹姬留下的阴谋种子,他要发什么芽,结什么果,都已经是他自己的命运。 七根缚蛇钉,成功毁坏了六根,最后一根由红泪摧毁。 机关一旦发动,整个地下遗址的所有墓道都会毁掉,居中的仙宫是中心,若那里面的缚蛇钉断开,整座宫殿都会马上倾毁。 他们已经尽人事,如今只有看红泪究竟能否将那最后一根缚蛇钉拔出,终结这地底下生生不息的罪孽。 在计划中,红泪没有告诉他们她要出来。 也许她本就没有打算出来。 任长羁带着他们走,见善楼的洞穴,连接着四通八达的数条墓道,其中一条就是解碧天和奉仞走过的路。他们走过墓道一半,任长羁道:“这里是流沙变动最大的地方,届时头顶会打开通道,我们一跃而出,从这里出去,屏息静气,蒙住五感,流沙会将人卷到不同的地方……但是,毕竟流沙非人力所能预测,途中会有危险,甚至危及性命,孩子难以承受,若奉大人愿意相信小老儿,请将公主交给我,我更为熟悉。再者,公主回去,未必是好事。” 奉仞目光闪动,顷刻便抉择好利害:“不知离开后,我如何找到任道长?” “你不必来找我,我会来找你。”任长羁低吟一会,又问,“奉大人,解先生,不知你们可否走近一步?” 奉仞和解碧天对视一眼,依言往前走了一步,这时,任长羁出手如电,直接抓住两人肩膀,连他们两人也一时不能反应。 手指如枯枝铁钩,一路下按,从两人的肩膀连至掌心摸了一道。 他收回手,低语道:“屯卦在前,七杀交映。两位根骨命途皆非寻常之人,本是各走两极,遇之必互犯太岁,凶煞非常,有趣有趣。” 奉仞和解碧天本身并不愿相信天定命理,不过,任长羁身怀异术,来历古怪,他特定摸骨相命,或有自己的见解。 解碧天听他这样说,便问:“依任道长看,看来我们是天生互克,实属孽缘?” 任长羁道:“缘分一词,自古勉强难得善果。” 解碧天没去看奉仞作何神色,却笑了笑,缓缓说:“道长,这话不对。只道事在人为,是善是孽,不都是缘?” 姬宴仙坐在殿中,那是她和符无华常常相见的地方。 殿中有一个巨大的神像,用瓷烧制而成,每年都补上颜色,因而神女像依然光华灼然、无有衰旧,当姬宴仙坐在前面的宝座时,两张脸几乎一模一样,分辨不出谁是真,谁是假。 庞然阴影倾下,那精美红润的面容无限放大,却让人心生恐惧。 这是仙宫最尊贵的位置,只有历代神母才能坐在上面。不同的是,那十六具沉寂在暗室的尸体,生前皆是无心无魂的傀儡,而她切切实实坐在王座之上,用数十年,她挥手便可翻云覆雨,即便在地底也能改变地上。 比起如今坐在皇位上的皇兄如何?若能看到他的神情,姬宴仙一定会忍不住哈哈大笑。 坐了这么多年,这足有五百年历史的神位王座,依然冰冷,仿佛上面有寒毒顺着她的皮肤,侵蚀她的灵魂。 她的时日不多了,天上宫阙用来造神的仙露,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即便她用刀挑掉那些恶心的肉球,只消过去三日,又会重新长出来。是了,原来这就是神眼,虫卵种在温暖的血肉里,孕育数年,开始长大,结茧,吃肉,繁衍,寄生至宿主死亡。 一颗颗眼珠钻出皮肤。 然后一个碧土月神死去,又一个碧土月神新生。 她看着红泪走进来。 红泪带着她的剑,细长明亮的剑。那是姬宴仙在她成为神使那日,亲自挑选给她的礼物,这把细剑与她相配,极为完美,只有那样细的剑,才配得上红泪那样快的剑法。 她的剑法从不让人痛苦,人只是感到微微的凉意,便离开了人世,甚至来不及感到遗憾或释然,细雪一样轻,细雪一样冷。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只要姬宴仙下令,她什么都会为她做。 红泪本该是她最忠诚的臣子。 那些人仓皇逃窜,被这里逼得将近走投无路,只要杀了任长羁,辟乱盟就会瓦解一半。但是红泪显然并没有为姬宴仙取来那几个头颅,奉仞也逃离了本该层层封锁的暗室。 “神母,在请罪前,请先容许我对您说几句话。” 红泪停在二十步外,跪坐在她底下,将剑解下放在身前,这是她们之间常见的距离。 殿里静悄悄,宫人都被驱离,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十年前,那时的我还没有来到这里,是雷州一座小城里,最孱弱多病的孩子。父母已经葬送在雪暴中,此前我和我的姐姐相依为命,过着清贫的日子,每天都要为生计烦忧。不过我依然觉得很幸福,因为那时的我,有唯一的亲人与我依靠。” “但那一年我的姐姐失踪了,她跟随铜马,参与了一场以欲望为引子的阴谋,她来到了西漠,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我问了很多人,但大家都说她怕是被拐走了,或者贪财叫人害了命,还有人说她无法再忍受带着我这个累赘,独自远走高飞。我不信,我努力地吃饭,吃药,想让身体好起来,这样我才能去找我的姐姐。 “在一个比较暖和的春天,我决定搭上了去西漠的车,中途被人牙子拐走,我奋力在一夜偷偷跑走。但西漠太大了,我的身体又吃不消这样的奔波,摔倒在西漠上,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到了这里。” 这个故事,姬宴仙早已知晓,每个能留在她身边的人,都在她面前没有秘密。这曾为“人”的记忆,在成为神使后理当摒弃,红泪却又说了一次。 “我极为害怕,身体病弱,是最差的种子,只不过恰好凑数,想来本来很快会被抛弃。是您看中了我,将我留在身边,那从出生起就折磨我、花费了多少钱的病,不过一颗丹药就可以治愈,而我的姐姐要没日没夜赚很多钱,才能维系我一日两帖药汤。” 红泪抬起头,看着姬宴仙,脸上的花繁丽浓郁,春光炽烈,她的神态却极为平静无波,好似清水一捧,却开着不合时宜、不该存在的花。她的语气也很平淡,陈述着自己的经历:“我被您选中后,受您的恩惠,能识字,能习武,不必再饿肚子,不必担心自己会死。我出生低微,对古血派来说,甚至于卑贱,也是您一手养育,将我扶为神使。对我来说,您是我的君王、恩人、朋友、亲人,为了不让您失望,我要让他人都不可指摘我的价值,我要成为您的剑。” 第109章 “你做到了,做得很好。一直以来,我都只相信你。”姬宴仙温柔地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背叛我?” “虽然我成为了神使,拥有了极高的地位和权利,前生之事也都该彻底放下,可我不能忘记我的姐姐。在没有见到她时,我不愿意相信她已经死了,即便她把我抛弃也没事,只要她现在还活着,甚至独自过着幸福的生活也好。” 红泪低声道:“可是她死了,她来到这里,为了治我的病,她变成了蓼尸。” “……过去这么久,现在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姐姐将娘亲传给我们的簪子,送给了姬瑛,我在她身上偶然找到了。” “原来如此。”姬宴仙静静听完这个因果,轻轻叹息,忽然自言自语般问,“拥有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的亲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 那样的困惑一闪而过,她神色渐渐变冷,褪去温柔的伪装,锐利微嘲的目光看向她:“红泪,你饱受天灾之苦,因帝王的无能而成为流民,食不果腹,亲人离散,造成你与姐姐悲惨遭遇的,是大衍,而不是我。你应该向他们复仇,是他们无所作为,逃避惩罚而抛弃子民。你跟我,是同病相怜,为什么要刀剑相向?” “红泪,现在我们还有机会。”姬宴仙站起来,“只要最后一根缚蛇钉没有断,这里就不会倒塌。缚蛇钉不断,他们会比我们更心急,只要我们网罗好埋伏,便可守株待兔,等他们来到这里,动手控制他们。” 她走下宝座,走下台阶,一步步接近红泪。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昂,那种经年塑造的语气,在特制的墙壁和空间内回响,富有蛊惑的魅力。她完全不像一个马上输掉一切赌注的失败者,她日夜被迫饮用这那些至毒之药,被雕容画貌,被当做傀儡替身,可她还没有彻底心如死灰,她永远不甘心就此认命,所以她才能坐到现在。 “红泪,是我养育了你,是我拯救了你。你已经足够幸运,只要这样幸运下去,来日我能给你更多更好的,远超过你本能拥有的。” 红泪不语,她抬起头,看着姬宴仙的脸。她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这张脸,如今上面满是屠戮者的欲望,再找不到从前印象里那隐含痛苦的微笑和忧郁,红泪知道,姬宴仙已经被这座庞大的陵墓同化,成为永远地羁留在古国的亡魂。 “您是否知晓苏细雪这个名字?” 姬宴仙问:“她是谁?” 红泪没有回答,只是伏下身体,向她郑重长拜:“您的恩情,红泪没齿难忘。” 她起身,再次抬头便出手如电,霍然提起手边的剑。与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姬宴仙,被寒水的影子晃入眼睛,感到微凉的风拂过面颊,生死无限地接近了她。 红泪将细剑掷出,那剑尖穿过姬宴仙的耳边,直射向姬宴仙身后的神像,刺入神像的眉心。 完满的白瓷开裂,顷刻爬满整张面孔,剑隔着瓷,击碎了藏在里面的缚蛇钉机关。 当啷、当啷……一片片瓷片落地粉碎,足下的殿室开始摇晃,地下世界发出剧烈的轰鸣声,漫天震荡,玉碎瓦全。 姬宴仙想过自己的许多死法,但命运便只是一把细剑,无论她构建了如何庞大的事物,都不堪那刺穿一切的命运。她忽然想起一双深黑无情的眼睛,模模糊糊地停留,在惨白纱幔翻涌之间,又烟消云散。 姬宴仙道:“红泪,我不明白。” “我不是为了复仇。”苏小春平静地望着她,望着一片即将来临的死亡,面容上的花不知为何反而更为鲜活,“如果这里不消失,世间还会有更多的苏细雪来到这里。” “我害怕死亡与寂寞,所以我不相信姐姐消失;我害怕被病魔吞噬,害怕没有人在身边,所以我成为了神使,因为您是我唯一可以在这里牵住的羁绊。我知道,您也是如此,才如此勉强自己,活到了今日。” 她站起来,属于她们的世界摇摇欲坠,虚幻的终究不能长久。她该醒了,姬宴仙也该醒了,她越界地伸出手,紧紧拉住了姬宴仙,向她许下一个臣子最后的忠诚。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会在您身边,与您一同成为亡魂,死后也成为您的牵引。死不再可怕,因为会有人一直……陪伴您。” 第92章 别亦难 湿热、粗糙的东西在面上滑动,像刺猬的刺扎着脸颊,奉仞被这种不安生的触感唤醒,眼珠动了动,撕开一线眼皮,一片土黄色铺陈眼前。他身下沙粒滚烫,正躺在沙面上,待昏昏的日光扎入眼瞳,眼眶一阵酸胀,奉仞率先感到喉咙里难忍的干涸。 . 他又转了转视线,一双绿色的眼睛贴得极近,幽幽盯着他,粗重腥臭的呼吸巡游在面上,方才舔舐着他的,正是这匹毛发漆黑的野兽。 狼……是头成年野狼。 面对吃人的野兽,身体本应该警觉,奉仞却觉得眼皮很沉重,整个人都乏于动弹,四肢无动于衷地躺在地面,像待宰的羔羊。茹毛饮血的野狼闻着他的味道,却没有咬他、吃他、伤害他,只是徘徊在他身边,不断发出浑厚的呼噜声。 那些沙子被它刨得乱扬,漫天飞虫一样在空中跳动,奉仞几乎怀疑它在给自己挖个坑,预备将自己填进去就寝。 脚步声叠过狼的声音,奉仞身边的沙子下陷,那深深浅浅的脚步到他身前停下,有人倾身,遮蔽了奉仞眼前的日光。 “……解碧天。” 他呢喃。 解碧天的头发垂下,铺成厚重的绸帘,他伸出手,把奉仞脸上的头发和沙石捋开,指顺着奉仞的眉心,一路沿着鼻梁、唇瓣,摸到下巴,擦拭干净,末了还轻佻地挠了挠。可奉仞眼前的脸重影交错,模糊一片,看不清解碧天。 他开口了:“我要先走了,奉仞。” “你——你要去哪里?” “我本就属于西漠,漫无目的,四处游荡。”解碧天道,“我没有家,不会一直停留在某个地方,询问我的去处,也没有意义。” 奉仞喉咙堵住了一样,想说点什么,但动了动起皮的唇,什么也能说出来。说留下来,不合宜他的身份;让解碧天就此离开,不知踪影,却很不甘心。 如风如电,只在一瞬间透彻人心、夺掠目光,却无法摸索得知下一次的降临。 像这样的人,去留下确实没有意义,人生常有分道扬镳之时,他们未必就此告别,可奉仞远比自己所想的更在意。 在缚蛇钉被销毁的那片刻,整个地底摇荡将塌,他们钻入流沙口,瞬间被沙流分离,随后奉仞就不省人事。 所幸他们到底劫后余生,从地下了逃出来,接下来会怎么样,该怎么做,其他人又如何了……许多问题填满脑袋,缠成乱麻,他头晕目眩,对一切尚无力去思索。离开了将他们系在一起的地下皇陵,如今抵达岸边,同舟之日总有尽头,在天光之下,奉仞和解碧天的身份重新分明。 一个棘手的魔头,对指挥使来说,又该如何处置? 解碧天总是一个让奉仞举步维艰的难题。 “你这是什么神情……”低低的笑声响在耳边,解碧天俯下身,“我可不是要抛弃你。我此来西漠遗址,与太子尚有纠葛,我耍了他,这事不会轻易善了;而你是断金司指挥使,若被他知晓我们两人关系,必会波及到你,对你不利。” “我解决后,会来找你。” 解碧天低下头在奉仞的唇上一吻,死皮湿润,被牙齿轻轻撕咬开,泛出淡淡锈味,流连于舌尖。很快,解碧天的唇吻离去,站了起来,日光又笼罩下来,阿木河已经跑开数步,站在不远处等着解碧天。 “小奉大人,我要从你那里借走一颗心,”解碧天微微偏过脸,顺着被光影覆得漆黑的轮廓,含情眼凝视着他,笑色深深,是奉仞唯一可看清的存在,“等见到你,再还给你吧。” 奉仞用力想提起身体,但仍然不能使力,无法回应。 衣摆在眼前飘荡,风尘远去,狼与人都渐行渐远,化为两个黑点,最后再听不到声音,广袤的西漠恢复了寂寥的荒芜。 西风呼啸,沙海沉沦。 秃鹫在遥远的天边飞旋。 仿佛刚才只是一个海市蜃楼的幻觉。 如果不是那唇上破开的伤口,有刺痛的余温,他几近疑心解碧天是否真的存在过。 大概从流沙出来时,头在石头上碰撞过,奉仞又短暂地昏睡过去一会,等再次睁开眼时,不知道时辰,但身上已经恢复了知觉和力气,被粗沙席卷拍打的皮肤火燎般痛。 他彻底清醒过来,翻起身,才发现原来左手也脱臼了。 奉仞坐在原地,听到一阵脚步在背后重新响起,他心中一动,猛地转身回首,看到公孙屏正拄着木枝走过来,他一愣,又镇静下来。 公孙屏找到奉仞,看他的模样,顿时松了口气:“万幸,大人你没事。” “你怎么样了?有看到其他人吗?”奉仞拍打掉身上的沙子,从地上爬起来,扶住了公孙屏。 第110章 “我没事,就是右脚扭到了。”公孙屏喘着气,汗水渗透了内衫,郁闷地摆摆手,两人都灰头土脸,一点也不见来时的威风,“不知道其他人被卷到哪里,皇陵坍塌后,我直接跳进沙穴,一醒来只有自己一个人。” “你找到我,大概走了多远?” “约莫两三里。” 奉仞伸出脱臼的胳膊,让公孙屏替他正回来,虽然出来得有点狼狈,好在没有其他伤势,一切算得上顺利。 “流沙的位置不稳定,任道长说他带公主出来,也许一会会来找我们汇合。” “我就怕公主在他们手中不安全。”公孙屏皱着眉,“辟乱盟这群江湖人,不可尽信。” 奉仞摇头:“若他们要害我们,那会便不会帮我们出来,天上宫阙已经毁灭,公主对于他们来说也没什么用处。” 公孙屏环视了一圈,问:“那,大人有看到解碧天么?” 奉仞顿了顿,低声道:“……没有,也许已经走了,毕竟回到地上,我们还是断金卫。” 也是,那厮本来就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不补两刀都算仁义了。公孙屏没再多问,只点了点头,往东边指:“我刚从那边过来,有个干净水源,大人先过去喝点水吧。” 两人往刚才公孙屏来的方向走,果然几刻后就看到一条水源,首尾细尖,清澈见底,在大漠上像一弯蓝月。奉仞口干舌燥,西漠白日又炎热无比,十分消耗体力,立刻近前喝了几口水,喉咙的干渴才得到缓解了,他坐在水源边,看着沙丘起伏,万里枯败,只有滚烫的土地。 他摸了摸身下的沙子,金黄从指间流走,不曾被浸染为铜色。 天上宫阙毁灭,一切人和事被埋葬。 心中忽有种怅然和茫然,数月发生的一切,了无踪影,是否只是他被沙暴席卷后的大梦? 公孙屏站在他身后,低着头看流水潺潺,两人都满身疲倦,但现在还不是能松懈的时候。他和奉仞身心俱累,无意间一同沉默,各自想着什么,片刻后公孙屏才打破寂静:“找到公主后,大人回去,该如何述职?以实情说出,恐怕陛下难以接受。” 他问到了奉仞现在最严峻的问题,遗址连同仙国的阴谋,陪葬下沉,通道全部关闭,再也没有人能找到,而皇帝的任务,他们也什么都没有完成。 公主没有献祭,所谓的前朝宝库不能打开,和这些无关的天灾,自然也不会因此好转。 若将地下的一切一五一十说出,陛下一定会龙颜大怒,奉仞担忧的并非自己将受到何等惩罚,而是届时与他相关的身边,都免不了被涉及,姬宴仙虽死,还有一个国师在朝中搅弄风云。 若瞒而不报,则要让陛下相信他们的说辞,不怪罪下来,可公主安然无恙,他们凭空失踪的这些日子,都会让陛下生疑。这些年天来,朝中变化他们又一无所知。 无论怎么说,都容易陷进两难的境地。 “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奉仞从水面倒影看到公孙屏的脸,风吹动影子生出涟漪,揉乱一片。奉仞敏锐地感到他心事低沉,伸手拍拍他肩膀:“不必担心,我会为你开脱出此事,事情复杂,不会把你牵扯进来。数月来在天上宫阙,出生入死,为了这事,你也辛苦了,若没有你在外配合的功劳,我们都走不出来。” 这话不是安慰,此事关联复杂,他在出来前就打算无论结果如何,都一人揽下,尽量不去波及其他人。 公孙屏听到他这样说,不禁一怔,奉仞在司内多是神色严厉,一向冷峻,公孙屏跟着他几年,知道他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听到这些,实有触动。 他面色闪过犹豫,咬了咬牙,缓缓张口:“奉大人,其实……” 话还没说出来,奉仞神色一动,迅速几步外的东南方向走了几步,向公孙屏打了个手势噤声,低下身靠在沙面上,侧耳细听。 “有人往这边来,人不少。”奉仞神色冷冷,“不知道是敌是友。” 地面微震,沙尘激扬,一片阴影从远处蔓延而来,那是大批人马过来的动静,至少有几百号人,这种动静和架势,绝非是断金司的人。 公孙屏扭身,跟着奉仞往来人的方向走,尘雾渐渐从远处出现,并且向这边快速接近。 奉仞有意找个地方躲避,观察一下来者,身边的公孙屏却步程很快,拖着扭伤的腿往前走,和奉仞擦肩,走到了他身前。 “公孙屏,等下!”奉仞喊,公孙屏却像没有听到,一味往前走去,没有回头。 那些人马终于逼近,已经能看到马上的人都是什么模样,奉仞不能让公孙屏一个人走,追了上去,抬头看清这些人,心中先一惊。 竟然是燕都帝京的军队,是陛下派人来找他们?但这些人配着武器,气势沉冷,列阵规整,不像普通的搜查游兵。 那队兵马见到他就快速靠近,在数步外停下,慢慢形成半围之势。 奉仞看到了一匹白马从士兵后面,缓缓从让开的道路往前走。马上坐着的青年带着帷帽,气质沉凝,看不出任何破绽,他穿白衣,系乌青色发带,身无金玉修饰,简单至极,却不会让人心生轻视。 风吹动彼此的衣袍猎猎翻飞,领着军队的青年抬手,所有人都依令停了下来,在奉仞百米开外,那些穿着甲胄的人紧紧盯着他们。 公孙屏又往前走了数十步,没有理会横过来的刃尖,看向白马青年。他背对着奉仞,奉仞无从看到他此时此刻的神情。 “公孙屏,你做得很好,我会遵守与你的承诺。” 那个青年开口,声音悦耳,却不含喜怒哀乐的感情,音调平平,少有起伏。他摘下了帽子,奉仞瞳孔一缩,看到了霜雪般的白发在西漠上飘逸。 国师符无华面无表情,指着奉仞,传达圣旨。 “罪臣奉仞,勾结辟乱盟,欲谋反作乱,奉家畏罪潜逃,奉仞等人私吞前朝宝库、残害公主,罪大恶极,即刻将其捉拿归京。” 第93章 走狗 帝京大雪渐小,年节过去,满街悬红灯还没下,迎催春日到来,然而三月初又一连下了几日,积得白雪过膝、寸步难行,教人怠惰,出行人影渐少,只剩卖炭的在叫卖。 百姓窝睡家中,天阴大寒,帝京也暗流涌动,变故频生。 三日前,更深露重时,自城外来了一堆黑衣禁军,这个时辰,城门守卫多见的是办事归来的断金卫,乍见禁军,心中嘀咕,这一行禁军神色冷峻、行动隐蔽,还有一辆车关押着人,恐怕有大事将发生。他们也不敢多问,将城门打开,放他们入内,便见禁军直入宫中。 当夜天还没亮,街上喧哗,金铁之声教人心惊,是官兵至严府前,包围严密,竟要捉拿丞相下狱。许多人被这动静惊醒,不敢出门,只能隔着院落窥看。 听闻当时丞相严煊发冠整齐、衣衫庄重,不等官兵破门而入,已经让人打开门,自己独身走了出来,府内灯火通明,妻儿仆从们站在里面,静静看着他和外头的官兵。 他神色不怒自威,昂然静立,一时统领也不敢轻慢肆意。 如同早已准备好、一直等着圣旨下来捉拿他一般。 将日如中天的权臣丞相下狱,严府全家被看守禁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京中议论纷纷。 有好事者称,连断金司也有不少人被捉拿了,移交到刑部,似乎是指挥使奉仞犯了大罪,与他相关的人接连遭遇不测,尽数被传唤或下狱。 而在燕都的奉家,已经人去楼空,竟然一夜之间不知所踪,因此更笃定了是畏罪潜逃,奉仞未能逃脱,在西漠被抓回京中。 此案使帝京官场风云变色,人人自危。 断金司内,众人心思亦十分复杂,匆匆忙忙来往传送文书,因奉仞革职下狱,他们许多案件与任务都被迫中止,遭遇大理寺的调查。 袁崇刚被传唤回来,几个人一直在等他,见到他面色不好,都围上来问:“如何?” “他大爷的,什么时候我们轮得到那群人管。”袁崇张口就没好气地骂,坐下去提起水壶喝了口水,猛一锤桌子,“他们居然问那天指挥使打我的那一顿板子,是不是为了不让我参与其中,怀疑我是不是跟指挥使有什么关系!” “指挥使带了二十个弟兄,回来只有他和公孙屏,大理寺那群龟孙子说他故意害死同僚,还说辟乱盟里有前朝遗孤,他跟人家勾结谋反?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唉,阿匡都被关进去了,现在还没放出来,他是指挥使亲卫,只怕要受刑了。” 众人眉头紧皱:“哪来的前朝遗孤?” “这次下狱了好几个严丞相党派的官员,恐怕是另有目的……无论如何,我相信指挥使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这次的事,还是太子出手的。”有人压低声音道。 “那奉家不翼而飞是怎么回事?” 袁崇鼻子出气:“反正我觉得,他当指挥使好好的,有什么必要去干这复辟?宣朝都没了多少年了,谁在这异想天开。” 第111章 说话间,有人阔步走入中庭,众人议论的声音顿时消失,目光如剑雨射落,看那身重金朱袍从眼前走过,却无一人招呼。那人比之前瘦了些,腰间挂刀,神色沉峻,像几日没睡,面容上不带一丝笑意,冷冷看了他们一眼,便走了出去。 他还没走远,已有人在他背后,不屑地低哼一声:“哼,这厮指认了指挥使的罪行,自己倒是飞黄腾达了!” 刑部狱中。 “公孙大人,您来了。” “阿匡怎么样?” “用刑对他没用,还是什么也不承认,不肯画押,这小子不能逼太紧。” 公孙屏一路跟着人走到奉仞的牢房前,往下走去,这暗房铁铸成墙,单人一间,十分封闭隔音,向来是关押棘手的重犯,怕对方越狱而出。他的手摩挲着腰间刀柄,点了点头:“我来审奉仞,你们不必在旁边,有其他人在,他未必肯说。” “是。” 他们听到这里,便依言为他打开铁门,铁门之后才是一间牢笼,容人站在外头,和里头的人相见。 奉仞革职,公孙屏是在他身边的内应,潜伏有功、指认其罪,一跃从副官,直接替代了奉仞的官职,领现指挥使。身份地位一变,他如今由太子举荐,成了红人,不同往日,众人心中各有所思,明面还是十分给他面子。 牢狱中,奉仞静静盘膝而坐,他身上有用过刑的痕迹,露出的皮肤上血痕刺眼,听闻因动刑之时他一点声音没有发出来,反而使刑审他的人心生畏惧。但太子后来又提点过不可对他无礼,便让他洗过,换了衣服,看起来没有想象中那么狼藉。 或者说,奉仞这种人,永远不会让人觉得他“不干净”。现在帝京还在寒冬,他只着两件白色薄衫,将自己的头发梳拢好,除了眼下有乌青,不像在受牢狱之苦,倒像是正要烹雪煮茶。 他依然坦坦荡荡,凌霜傲雪。 奉仞抬起头,见到公孙屏的脸,平静的神色微微一动,眼睛从他的衣着滑过。 他人怎样议论、注视公孙屏,其中意味多么恶意、满含多少讽刺,公孙屏全盘接受,在指认奉仞之时,他已准备好面对这一切,用卑鄙换取的荣誉,总有它的代价。 但当这个人换为奉仞时,公孙屏一瞬间身体里忽又有一阵被审讯般的刺痛,面上滚烫,他不得不紧紧握住刀。 这身属于指挥使的衣服,本穿在奉仞身上,如今却被公孙屏夺走。并非堂堂正正得来的东西,公孙屏还无法做到若无其事。 奉仞看到是他,没有公孙屏想象中的任何情绪,只是开口问:“你是自己要来,还是国师,或者太子让你来的?” “是我自己。” “好。”奉仞点点头,他的态度平和得让公孙屏难以接受,“那我再问你,让你来的,是国师,还是太子?” 还是同一句话,却不是同一个问题,公孙屏知道他在问什么,或者说,自己正是因此而来。 “……是国师。” “那会时间紧迫,由不得人细想其中关节,这几日我在狱中才重新回想。”奉仞低声道,“姬宴仙在缚蛇钉前都设下陷阱和蓼尸,万同悲因此牺牲,我们几个去断柱的人都遭遇危险,你不熟悉地下规则,却安然无恙,又在天上宫阙待了那么久都没被姬宴仙抓出来,想必在那时候,你就和国师见过了。” 奉仞没有猜错,太子既然已经让解碧天来监视自己,自然不必多余派一个公孙屏,而如今公孙屏成了指挥使,能染指只由圣上控制的断金司,只有国师。将皇帝亲卫的头领换为自己的人,这条左膀右臂已经被符无华所掣肘。 朝中有太子与三皇子一派,一向不参与党争的国师,已经悄然选择了太子。 公孙屏默认了他所说的,奉仞继续问:“这几日,帝京如何变化?” “在我们还没回来的时候,陛下便已经病重,现在是太子监国,代掌朝政。严丞相牵涉入谋逆案,已经下狱,你们有勾结嫌疑。” 在狱中无人打扰,奉仞可以静下心思思索,严丞相素来态度暧昧,门下因与云贵妃相关,有所倾斜往三皇子一党。皇帝病重,太子监国,如今正是清剿三皇子势力的最佳时期,严丞相虽然和奉家结姻,但不可能参与到奉家的秘密之中,被波及,只是为了方便太子压制三皇子一派。 恰好奉仞与三皇子姬全关系亲近。 姬全现在定然如临悬崖,步步维艰。 看来太子和国师谋划已久。 国师自然不能在太子那里,暴露自己与天上宫阙的关系,辟乱盟的所作所为,已经令符无华忌惮,他借此事,正好可以用辟乱盟替代天上宫阙的谋反罪名,一举铲除。 符无华既然是宣朝皇陵之下入世的慧童,身上怀揣的秘宝数不胜数,要栽赃他私吞前朝宝库并非难事。 只还有疑虑:奉家又为何突然消失?他的父母都到了哪里去? 奉仞从公孙屏三言两语间,想通一些事情,再看向公孙屏,目光已变得冷若冰霜:“没想到这个局从一开始就做好,斩断他的退路天上宫阙,他还能提前留下一手,将我们置于死地。我更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你,公孙屏。” 最后三个字,一字一句,满怀失望。公孙屏脸色微白,眸光晦暗不清,沉声道:“奉仞,关于你的身份,我不会说出来,你不能说出来,国师也不希望你说出来。有些秘密,若宣之于口,对我们来说都不是好事。” “怎么,他还会怕我玉石俱焚?”奉仞冷笑,“看来国师应诺你许多好处,就当我识人不清吧。” “国师想要你死,太子未必。”公孙屏站在牢笼外,影子投在地上,拉到奉仞身前,尖锐如剑,薄如微尘,聚拢穿过奉仞的身体,“我确实卑劣,向太子指证谎言,这我无话可说。可你知道么?不是谁都如你一般,有可以放弃一切的决心,什么也不怕的勇气。我只是个普通的人,自私自利,肉体凡胎,这辈子成不了圣,国师需要的,正是我这样的人。” 牢狱寂静,奉仞好像厌倦了与他对话,微微低下头,闭起眼睛,比起方才作色的凌厉,他现在却反倒流露出几分黯然。 久到公孙屏以为他再不会对自己说一句话。 “公孙屏,你虽行事鲁莽,但不是那等随风而倒、背信弃义之人。” 铁牢外的人一动不动,好似化为石身,不喜不怒,不痛不欢,没有感情就不会动摇,不懂道义就不怯背叛。 公孙屏沉默看了他片刻,缓缓开口:“大人,你应该知晓,我爹在平州驻守一个小关隘,我们出身平凡,家中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平州近年情况很不乐观,大概不久后最北面会散为空城,我爹明年已经快六旬,平州风雪大,我不能让他们一辈子都守在那个地方,吃尽苦头。” “我来断金司,是想出人头地、锦衣还乡,我不怕死,因为身死了还可以抚恤两代。可我知晓,除了这身武功,我难堪大用,即便升迁,终究也坐不到多高的位置。去年,国师找到我,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承诺,可将我提拔为指挥使,就能把我爹从平州调回,让我的家人来帝京居住。”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但回报是巨大的诱惑,大到公孙屏不会拒绝。 奉仞进断金司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公孙屏,那时他就已经是副官,等奉仞取代吕西薄,成为最年轻的指挥使,公孙屏依然是副官。世间天才异人如云,有些人爬到顶也不过是他人的一步,一辈子都只能当小卒。 如果这时有一个可以改命的机会呢? 其实到了遗址之下,数次死里逃生,再到缚蛇钉前见到国师符无华,公孙屏也曾想过,就此死在这里也好,这样既不必背叛奉仞,也不用背负身处平州的家人。但他喉咙终究说不出来这些,他们出来了,没有丧命,他成了内应,国师也实现了给他的承诺。现在再说,就只是为他做的事,寻找遮羞布那般可笑。 公孙屏想起来昨日阿匡见到他时,那憎厌受伤的目光,贯穿着他的身体。 事已至此,他又为何说出这些呢? 他提着唇角笑了笑,面容却只有一片冷郁的阴翳:“奉仞,如果不是这样,我一辈子都做不到。你说错了,我就是一个背信弃义之徒,被人不耻也罢,成为走狗也罢,为了这点甜头,什么事我都会去做。” 话说罢,公孙屏便毅然转身,不去听也不去看,快步离开了牢狱和奉仞的视野。铁门重重合上,隔绝了他们,他再也不想忍受那种煎熬。 第94章 太子 东宫,夜色渐深,宫内暖香飘逸,殿中侍从早已退下。 太子姬慈坐在案前,用朱砂笔批点今日的奏折,在他不远处,国师符无华正站在庭前,臂间挽着一把拂尘。他闭着眼,抬头面对天空,浓墨中闪烁的星辰,每一次游弋变化,仿佛都在他的心间,胸中天地没有秘密。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道袍、一袭鹤氅,符无华天生白发,兼之肤色如雪,独身站在雪庭,几乎溶于霜雪之中,长身玉立,不似红尘中人。 第112章 从姬慈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他,他就是这副容貌,如今姬慈已经长大成熟,而符无华容貌无改,一如往昔,难怪宫中关于他的传言不断,这样的人,谁都会不禁相信,或许他确实修行大成,成为了半仙才能长生不老。 一封密报急送入东宫之中,来人将其呈上后立刻离开,姬慈将密报打开后,一目十行看毕,将那页纸烧掉。 他挪步至庭边檐下,对符无华恭敬一礼,含笑道:“国师算无遗策,果然是辟乱盟带走了奉家,有线人来报见过他们秘密出城,现在已经不知去处了。” 符无华没有睁眼,淡淡道:“任长羁在去西漠前,就安排好辟乱盟的人转移奉家,他们行动隐秘,一旦成功便难以找到,是我们比他们晚了一步。要谋反,辟乱盟就得保证奉仞没有后顾之忧。” “可惜本想用奉家安危控制奉仞,看来是行不通了。” “无妨,奉仞罪名成立,严煊一派可以用雷霆手段,尽早铲除,时机成熟,此事不宜久拖。奉微才能低下、优柔寡断,只要斩断他根系,他成不了大事。” 说到严煊,姬慈摩挲着指上玉戒:“严丞相毕竟是重臣,是国之栋梁。” 符无华终于转首,睁开那双令人不敢久视的眼睛,看向姬慈:“他是奉仞的姑父,他和奉微关系甚亲,奉仞和辟乱盟勾结,殿下觉得牵线者是谁?” 姬慈沉默,在檐下来回走了几步,树上的雪簌簌,飘落在他衣裳上。符无华静静等候了片刻,看出他迟疑未定之态,问:“殿下还有顾虑?” 太子停下了脚步。 “奉仞是可造之材,我还是有惜才之心。” 囚禁着奉仞的牢狱又一次被打开。 公孙屏走后,奉仞不再受审,只在牢中枯坐。他虽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一概不知,也知道必然是惊涛骇浪不断,满城风云暗涌,事发突然,他一回来就被下狱,不少人都会因此被牵涉进来。 从公孙屏只言片语中,可以知晓,符无华分明早有筹谋,他暗中参与进皇储之争,使两个皇子对立,平日却在陛下面前做中立之态。 如今太子在他的帮助下,可以用此事扳倒三皇子一派。严丞相倒台,国师接触国政,控制皇储,这才是他的目的。 奉仞心中微有焦灼,不知道姬瑛和父母如今在何处,但身陷囫囵,隔绝外界,奉仞也无计可施。 脚步声走到面前,有人打开了铁门,又打开了狱门,太子抬手让他们退下,径直走了进来。几个人在外面面相觑,有意阻止,终究还是离开守在门外。 “殿下。”奉仞手脚都被铁链锁住,行不了礼,只不卑不亢唤道。 太子姬慈,两人在宫中算得上时常相见,这位东宫之主比起三皇子姬全,当真是治国之才,勤勉有为,且门下贤客甚众。奉仞虽然因为身份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但并不讨厌这位皇子。 姬慈点了点头,他什么也没有说,奉仞感到他审视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不含有攻击性,但内里蕴含他人看不透的想法,让人如芒在背。 两人相对片刻,姬慈问:“公主去了哪里?” “臣不知。”奉仞如实相告,“自从西漠脱困,我就已经与她失散。” 姬慈看起来也不如何在意姬瑛的下落,负手站在他面前:“据国师所说,与他人的指认,你与辟乱盟勾结,共谋独吞前朝宝库,前朝遗址内机关重重,你们险些被埋在里面。” “殿下可以信他人之言,也可不信臣言。” 这话可以说得上十分冒犯耿直,不做一点弯弯绕绕的功夫。 姬慈听他这样说,没有生气,反而微微一笑:“奉仞,你还真是和从前一样,一点没变。从前我就觉得奇怪,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变成断金司的指挥使?不过,若是你能圆滑一点,如今不至于到这步田地。” “臣只忠君之事,所作所为问心无愧,故而无惧于莫须有的罪名。” “一个人说你有,未必是真的有,一百个人说你有,假的便会变成的真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世间没有真正的莫须有,只看他人想不想让它成真。” “殿下,臣不以为。”奉仞直视姬慈,眼睛沥过雪光般清透,牢狱内仿若有锵锵之音回响,“假的就是假的,就算毫无破绽,也改变不了本质。” “其实你我都明白,谋逆是否存在并不重要,辟乱盟确实难以管控,民乱日盛,若他们有能力扶持那么多百姓,便有能力揭竿起义。用冠冕堂皇的正义,行私欲之举,自古以来发生的事,难道还不够警醒我们?” 奉仞摇头:“殿下之言,是帝王之言。殿下可曾想过,正因为我们扶持的百姓不够多,所做的事还不够,更多人还深陷水深火热,当世间饱受苦乱之时,便会有胸中怀揣正义的侠义之士出现。他们的存在并不是为了乱国,而是为了改变。” “这么说,你认可辟乱盟的存在。”姬慈目光含威,冷冷道,“那么我问你,西漠里,前朝宝库是否真的存在?” 终于还是回到这个问题。 奉仞从西漠被带回帝京,独坐在牢狱之中,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消化这半年发生的一切。好不容易毁掉了天上宫阙,又遭遇谋逆之罪,除却公孙屏,那些曾几度生死的人都从身边消失不见,在狱中偶然醒转,他也恍惚生疑,数月来发生的一切,是否只是他被沙暴席卷后做的一场梦? 只有手上愈合的伤口,可以证明他曾徘徊在痛苦之中。 而奉仞也借这段时间,自问自答,想清楚许多事情。 “是。”奉仞早已想好了说辞,“但与所谓的指认不同的是,前朝宝库无法打开,也不能打开,我们只能让它们灰飞烟灭,不再出世。为了这个东西,引来数不胜数的杀孽,辟乱盟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得到宝库,而是为了毁灭宝库。” 他隐去了自己身世的部分,至于前朝之事、国师符无华的阴谋,要让姬慈相信,至少现在不是时候,姬慈也不会相信他。 姬慈忽又一笑:“其实,这些事,我都可以不在意,你的罪名,我也可以为你免除。断金司是一把很好的刀,我需要用到它,而你是我觉得最合适的人选。” “国师大人恐怕容不下臣。” 说到此处,奉仞头脑之中,忽然掠过一点灵光。他明白了姬慈为何出现在这里,又为何和自己说这些。 “……公孙屏是国师大人所举荐,殿下并不想用他?” “既然有功,便该有赏。”姬慈不置可否,“我的弟弟不成器,如今严家一派也面临灾祸,我很欣赏你,希望你能为我所用。” 原来如此,奉仞心中豁然开朗。符无华确实下了一盘很好的棋,每个棋子都逃不出他设好的位置,可因为太严密,指染得太多,反而会使掌控欲强烈的储君感到威胁。 有一点忌惮出现,便会扎根在心里,一日日变大,直到吞噬彼此的信任。 毕竟毒蛇的牙齿可以咬断敌人的喉咙,也可以咬断主人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即便是多年的同谋,姬慈和符无华之间终会渐生嫌隙。 那就是他破局的机会! “蒙殿下厚爱,臣越界说一句话,三皇子并无争位之心,断金司独立于朝廷之外,我也从未站在谁的派系。” “三弟不想,他人未必不想。当我们成为皇子之时,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之上,欲壑一旦生出,便会越来越深。” “臣相信三皇子对殿下手足之情,从前至今未曾有改。” 姬慈皱眉:“追名逐利者甚众,并不卑劣,如今你已经是死罪之身,这是唯一的机会,又为何执意?”他此时声音严厉,神色沉冷下去,隐有君王之相。 铁链在地面跳动,哗啦啦响动,是奉仞向后退去几步,他将衣服整理,俯下身向姬慈叩头:“臣愚钝,无有搅弄官海之能,惟愿扶危济困,使家国太平。国师符无华绝不可信,辟乱盟的罪名不会凭空而来,是非对错另有真相,他人可以自蔽双目,殿下安能蒙蔽双目?这些年来,殿下与符无华朝夕相处,也未曾察觉一二么?臣冒死进言,是望殿下万不可为其利用。” 头顶之上,沉寂许久,只有两人的呼吸,轻不可闻,牢狱内的尘埃浮动。 这时,姬慈霍然拔出腰间的长剑,冷冷剑光被铁笼折射,漆黑的环境里,四面八方地汇聚而来,凝作一抹飞光,向奉仞的头颈刺下! 奉仞一动不动,感到寒气悬停在自己的皮肤上,随时可血流成河。 “奉仞,你可知,国师符无华助我太子之路,足有二十载,躬身教导,如我恩师。你认为我会相信一个在身边二十年的亲臣,还是一个三皇子的近臣?” “……臣知道。” 光在地面游动,姬慈的剑一横,削断奉仞颈边一缕头发,他丢掉剑,低下身去,扶起奉仞,两人对视,姬慈终于开口,定定道:“好,奉仞,我可以为你脱罪,如果你做成一件事,我可以听听你说的话。” 第113章 “还请殿下指示。” “我要你去杀我的三弟——姬全!” 第95章 献首 雪花多情,吹乱满地莹白的飞蝶,数夜的深霜覆没台阶,只有几道宫人的足迹,如松鼠轻忽掠过寂寥的门户。 窗皆被宫人关上,殿内温暖,一盏灯没点,盛满炭火焚烧时的木质烟气,揉杂了熏香,不呛人。昏暗的宫殿里,烧暖的酒炉色泽温红,从缘边吞吐出热络急切的串串破裂声,令人昏昏欲睡。 寝殿深处,三皇子姬全没有睡在床上,而是斜倚在卧榻,珍爱的书籍散落在各处,被褥盖在腰间,一手垂下,捏着酒杯,他紧闭着眼,眉头皱起,陷在短暂的噩梦之中。 梦里时而有八岁在猎场看到的鹿,父皇夸赞着一箭射杀猎物的皇兄;时而那支箭化为十五岁时遇到的刺杀,他害怕地逃跑,从孤僻的地方跑到人群里,躲到母妃背后,却被拉出来打了一耳光,周围是宫人似笑非笑的脸;时而是姬瑛蹲在地上哭泣,他走近想要安慰,旁边竟然是奉仞徒遭野兽啃咬的尸体;时而他坐在父皇的病床边,一道影子从他的身后蔓延出来,像死亡的阴翳,他转过头,忽然对上一双深黑的、无情的眼睛。 这些迷梦怪象,毫无逻辑、张牙舞爪包围着他。姬全一味地逃走,躲避,惊慌失措,一脚踩空,从悬崖之上直跌而下。 胸中那团血肉在狂跳,失重感袭来,浑身抽动,姬全猛地惊醒。 大案发生,牵累诸多臣子,三皇子姬全也因与奉仞关联,遭到陛下的猜忌,他上书为奉仞说话,数日前被禁足宫中半年。 此时姬全已经数夜睡不着觉,这表面上突如其来的谋逆案,针对的实则是关于他的一切势力,父皇病重,太子掌权,他就像在干涸浅滩上的鱼,时刻都有种窒息感。奉仞入狱至今,他更是寝食难安,不知道他和姬瑛究竟这数月在西漠遭受了什么。 姬全当然不相信,奉仞会和所谓的辟乱盟勾结,他也不觉得严丞相有意于自己,比起说他是三皇子,不如说是他母妃操控着他,真正与姬慈和符无华博弈的,也是在他身后野心勃勃的那些人。 事到如今,即便姬全大声说:我不想要那些权力!也不会有人在意,他的声音已经淹没在欲望的洪流之中,姬全是三皇子,三皇子却不是姬全,那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棋子。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回来的奉仞,失踪的姬瑛,监国的太子,谋逆的罪臣。 他有预感,下一个或许是争权失败的皇子。 醒来一身汗,再睡不着了。 姬全在夜色里捡起掉落在地面的玉箫,摩挲温润的管身,他走到窗边,将紧闭的的窗户打开,迎面是雪夜的寒风,浸得脸上冰凉。 他拿着玉箫吹奏,几个音调滑出,还没过半,忽然风声一紧,姬全若有察觉,不禁睁大眼睛,一道黑影倏忽从窗边出现,用力捂住他的口鼻,低腰翻了进来。 姬全往后跌,手里的玉箫也脱手而出,来者立刻接住,顺势扭身,伸腿勾住一扇窗,轻轻合上,不发出一丝古怪的响动。 这些动作都在瞬息之间,利落得让姬全心里凉了半截。 他脑里只有一个念头:果然,太子已经迫不及待派刺客刺杀他了? “是我,不是刺客。”来人摘下面巾,声音熟悉,眉眼在昏暗里晕作一片。 姬全不可置信地低呼:“奉仞?!” “是。”奉仞穿着夜行衣,十分谨慎地扯着姬全,往殿内走。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姬全茫然,反应过来后反手抓住奉仞的手,“我听闻皇兄把你关押起来审讯,国师突然出手,这案情非同寻常,会要了你的命。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在西漠发生了什么?胭胭又去了哪里?” 他劈头盖脸一堆问题,这些日子憋在心里太久,见到奉仞便格外着急。奉仞看了他一眼,却没回答他的问题。 “殿下不相信我谋逆?” “你若是有那种心思,便不是奉仞。”姬全摇了摇头,“事已至此,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脱身,只希望别那么快定案。” 奉仞心中一暖,面色也浮出几分温和:“殿下放心,公主现在在安全的地方。此去西漠,我们当真找到了前朝遗址,事情说来复杂,到了地底下,我们才发现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而是有人蓄意造成的阴谋,引诱别人前往。期间遇到了很多危险的事,辟乱盟并非谋逆之徒,反而协助我们逃脱。” “辟乱盟?所以你们果真有所联系,可国师说他们……” “是,我们在地下,还知道了不少惊天动地的东西。”奉仞微微敛眉,止住他的话,沉声道,“殿下,你可知,他们竟在地下建造了一座王都。” 两人坐下,他将来龙去脉,一路见闻,包括姬宴仙与符无华的存在都告诉了姬全,姬全呆若木鸡,简直无法相信这些都是真实的,但奉仞从来不是那种善于撒谎的人。到后面,听到伤心处,他如同身在其中,都忍不住动容。 他更察觉,提起某个人时,奉仞那隐没在无光暗室里的面容,仿佛有一点温柔的影子,缥缈地蓄成了姬全从未见过的、足以让人遐想的情感。姬全忽然觉得奉仞变了,不是变得不好,而是变得与从前有点不太一样,他戏言说过奉仞在欲望横流的帝京里像和尚,但数月分别,奉仞归来,没有缺胳膊断腿,却染上了红尘的颜色。 为什么?但奉仞含糊地、藏起来一样抹去一些仅为他和那个人而知的故事。只有作为朋友的姬全,熟知他的言行,才能猜到一点暧昧的端倪。 那绝不是朋友,但也并非是单纯的敌人。 姬全暗想,想必是很重要的人,否则不会是这种古怪的表情。不禁问:“他去哪里了?” 奉仞好像也有点茫然:“我不知道,我们只是短暂地同行了,各取所需。” “也许这种人就是无法用常理揣度。那他取走了什么?无上的功法,倾城的珍宝,还是长生的丹药?” “他——”奉仞突兀住了口,炭盆里火星一跳,“这些都没有。” 奉仞转移了话题,一如既往的生硬。说完这些,姬全虽然对其中仍有许多困惑,但也已经信了七八成。这些话说出去定然翻天覆地,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相信,若非他和奉仞交好…… “那你是说,真正的谋反者,是国师符无华?可他常年在宫中,深受父皇器重,专心修道参悟天理,从不插手朝政之事。” “他利用姬宴仙的复仇之心,与她里应外合,而且非但是陛下,连太子和你都是他的棋子。符无华身份秘密暴露,天上宫阙被毁坏,必然容不下我们,辟乱盟作为他的心腹大患,常年阻拦他的大计,更是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如今太子对他深信不疑,认为我和辟乱盟勾结,他一直以来都在鼓吹太子,要你们兄弟自相残杀。” 姬全越想越惊心动魄,只觉深陷局中,桩桩件件,一向中立的国师突然倾斜向太子,还亲自远赴西漠为他捉拿奉仞,本就是一种支持的代表。这些年来,连父皇竟也从未看出来,国师和太子藏得实在太深。 这个关头,偏偏父皇卧病在榻,时日无多。 “父皇病重,恐怕皇兄继承之日不远。”姬全在原地打转,拧着眉头思量,面色褪得苍白,“若是他仍在皇兄身边,以他的身份和目的,恐怕届时会借皇兄的手把持朝政。” 奉仞点头,他盯着沸红的炉火,在眼皮上炽烈跳动,沉默片刻,又开口:“你想得不错。但我身上还有利可图,要杀我的人是符无华,太子却想让我改变站位,为他做事。” 姬全一愣,借夜色掩盖了面上的苦涩,低声道:“诚然如此,玄琅,如今际遇不同,在我手下,不如去东宫……” “姬全!”奉仞忽然打断他的话,直呼他的名字,“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出来么?” 因看不清面容,奉仞本就冷若冰霜的声音,更透出不近人情的寒凉,严峻时凛然,几乎如马上出鞘的利剑。 姬全不由轻轻一抖。 “太子是让我来杀你,作为投名状,可以换我一命。” 他转过头,静静看着姬全。 原来是这样。姬全木然想,这确实符合他皇兄的作风,物尽其用,毫不留情,如此手段,才是治国之才。不论帝王心术,就论狠心,他远不及太子。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因为我不想杀你。太子害我蒙冤,识人不清,被符无华控制已久,早已是符无华的傀儡,我的话他不会信。”奉仞冷冷道,“他说他不会累及你的母族,只当作一场意外,可你信么?我也不信他。” 他一手抓住姬全的手腕,用的力气很大,目光比火炭更灼然,郑重道:“能抗衡太子,阻止国师摄政谋权,只有三皇子一派。我带你潜出宫外,去寻辟乱盟,他们的势力远比你我想的更大,你我可以再做打算,到时候联合朝中势力,除掉太子和国师。” 第114章 说到最后,姬全几乎闻到了虚无里金铁交击的响声,将他震得浑身一颤。 仿佛有只野兽在暗处,叼来一块鲜美却血腥的肉,看着他,等着他吃掉,要么就变成这块肉。 他声音发紧:“那,谁来做太子?” “姬全,你也要为自己想一想,为你母族想一想。”奉仞抬起手,压在姬全肩膀上,即便是寒冬雪夜,武人掌心依然温热,燎烧着血流,“你终究不能是闲云野鹤的文人墨客,而是唯二的皇子,难道甘心永远低头,任人宰割,被太子设计所杀?” 血流冲向头顶,伴随着酒意,在姬全头脑中蒸腾开,云雾缭绕,深处许多声音涌出。这些年他忍受他人闲言碎语,不被看重,又徘徊在争权的游戏里,和一个空心人无二,只是麻木地活着。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奉仞不做没有把握的险计,一定是有办法出宫。 他也要为自己想想。 姬全握紧了手,胸腔剧烈地起伏,忽然伸手,却是抽出奉仞身侧的剑。 剑光翻出亮面,照映彼此一闪而过的脸,是错愕与决然。姬全将剑抵向自己的脖颈,忽有一行湿泪,从他脸颊流下,滴落在刃上。 他涩声道:“玄琅,其实父皇决定让胭胭去西漠的时候,我就在殿上。那日我听完他的决定,悲愤交加,本可以站出来,告诉父皇胭胭不过是个孩子,她是我的妹妹,我也是皇嗣,应该由我去承担这件事。但我太害怕死了,害怕未知的一切,害怕现在拥有的都失去,所以,那时我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站在原地,低着头沉默。” “我……一直很后悔。是我的懦弱和卑劣,害胭胭不得不承受那些磨难和生死。” 姬全深深呼吸,压抑住发酸的鼻尖,将剑放到奉仞手中,他退开几步,撩起下摆,端正地跪在地面。面向着奉仞,他微微低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涌出的力量,驱散了那些阴雨连绵的恐惧,连他的声音也变得平缓、坦荡。 原来下定决心也没有那么难,克服了犹豫和怯懦,越到这个时候,他反而感到了宁静。 “我无意同皇兄争权,更不想辜负别人对我的期望,所有事情却永远和我想要的背道而驰……若说这些年,我一直希望他能与我和好,一定会被人笑话我天真的。” 他闭上眼,毅然交托性命:“奉仞,你将我的首级,献向太子换取脱罪的机会吧。我不能成大事,而你比我更有用,无论是成为太子的手下,还是破坏国师的阴谋,只有活下去才最重要,活下去才有实现的可能。” 话说完,他才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找到了赎罪的办法,在奉仞和姬瑛离开后,他的愧疚日渐增长,暗无天日。这些年来过着患得患失的生活,他已经累了,那些人只是不得不选择他。 如果能用这个办法,抵消什么,那便足够了。 亮若明星的两点眼珠,熟悉的朋友,正握着决定生死的剑,定定凝视着他。 片刻后,脚步踏近,姬全仍未感到任何痛楚。 是奉仞经过他,走向门窗。他伸手再次打开窗,从里往外望,夜雪已经停了,连风声也收敛,雕栏玉砌尽落白,华美而庞大的牢笼,一切静谧无声。 他微微让身,窗外显露出另一个颀长身影,不知站了多久。 那人的目光投入屋内,落到了姬全身上。姬全听到动静,睁眼转过头来,便与他四目相对。 奉仞对窗外之人示礼,道:“殿下,现在您可愿再听一听我所说的话?” 第96章 交易 米车从南门拉进来,一个少年身段干练,正驱马,另一个老头坐在车边,抱着手臂看着前方,两人身上都用了厚重的斗篷裹起来,抵御酷烈的风雪。一路过来,德城人烟稀疏,迁移了大半人口后,这里的管辖也变得松散,官兵们不过是领着每月的俸禄,做些检查路引的活。 这块地界,米价又升了五钱,路过的行人盯着米车,望眼欲穿,饥肠辘辘。但他们不抢,也不争,只因那米车的前头,挂着一个巴掌大的白灯笼,灯笼上画了一把剑,剑柄朴素,剑身往下变作一滴水,滑入大海之中,不过寥寥两笔,却意蕴无边。 只要挂了这个灯笼的车,那都是辟乱盟的,要讲规矩,不能随便动。 德城如今远离帝京,在燕都边缘之外,属于半被遗弃的孤城。这里的流民大多数都是被辟乱盟救济收容,求医不问金银,有事都要托辟乱盟帮忙,每三月的粮车从燕都里运来,人人有份,平等公正,要是做抢劫之类的恶事,被辟乱盟划掉名字,那是永远都不能在这待下去了。 江湖事江湖了,断金司手眼之外,仍有许多亡命天涯之人,若是江湖人在这做不义之事,不管他如何有名,隔日就会悬首城前,如此手段,无一次例外。 因而,整座德城利益紧紧相关,密不可分,几乎是辟乱盟的耳目,皆遵守着辟乱盟的规矩,恐怕敏锐的鹰犬来到此地,也只能窥探一二。 官兵看到这车,早已熟悉辟乱盟的标记,只看了几眼路引,就挥手让他们通过。少年驱着米车进了辟乱盟在此地的据点,门外有个叼着烟枪、裹着棉袍的男人,像游手好闲的汉子,本懒懒散散,看到他们,却目光一动,手背在身后,向门内敲了暗号,过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米车到了据点外头,门已打开,迎进他们,里头,叼烟的汉子也早从另一个暗门绕了进来。 “任道长,您来了。比约定的时日晚了几日,二盟主一直在担心您什么时候到呢!” “路上遇到一些流寇和杀手,耽搁了一下。”任长羁摘下帽子,看着围上来的几个人,“盟内如何?” 有人苦着脸:“您不知道,最近我们各个据点都有人被杀,多半是‘白发鬼’派人动的手。听说一定要杀了您。” 白发鬼,是国师符无华的代称,自从那个样貌如同神仙一样出尘、手段如鬼魅一样狠毒的男人出现在辟乱盟的视野,为了杀他,他们费尽了许多气力,为此付出的人命也数不胜数。先前角逐时,他们还不能完全确定符无华的身份和过去,自从西漠回来,任长羁带回重要情报,这才重新对符无华改变对策。 “若是如此,老关,你不会在信里如此着急,究竟发生了什么?” 被任长羁称呼为“老关”的男人,正是辟乱盟管事之一,负责联络和调查的事宜。他皱着眉,有些犹豫,道:“说急倒也不是……二盟主虽然还没回来,但其中缘由实在古怪,且听我慢慢说。” 奉仞被公孙屏出卖给符无华后,符无华立刻动手清理任长羁一行人。辟乱盟被铲除了数个暗桩,二盟主来不及等任长羁,必须得去与江南漕运帮派水龙会见面。但不知何时,他身边已经安插了符无华的人,符无华早已联合水龙会,此去是鸿门宴,意要当场置他于死地。 偏偏,二盟主不会武功。 当日在船上,等到了江心,两边的人谈话也缓和下来,水龙会的人正待帮主下令出手。 这时,一条小舟飘过水龙会的大船。 水龙会在水上横行霸道多年,垄断江南水路,所以辟乱盟想要他们的帮助,没有那么简单。以他们的霸道程度,凡是要过那片水域的人,都得看他们的脸色,结果竟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舟上坐着一个人,穿着黑衣,戴着斗笠,划着舟,动作看起来慢悠悠,舟身却平稳地飘到水龙会的船前,拦住他们的前路,便不动了。 当下就有人叫骂,问他是谁。 那人奇道:“我竟不知道,活在地上的人,还宽得着江河湖海?阁下自称什么水龙,依我看这肚量气魄,只不过是泥地里打滚的蚯蚓罢了。” 关叔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摇头道:“水龙会帮主素有‘水上霸王,纵海成龙’的名号,当着他的面,竟有人敢如此挑衅,可见此人若不是得了失心疯,就是不要命了。” 黑衣舟客这番话,自然惹得众怒,水龙会的人跋扈已久,乍见这种上赶着找死的,更是怒极反笑,拔刀杀人。不过,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等那人闲庭信步地登船,当日大半的人只能躺在地上哭爹喊娘。 不速之客杀伐不眨眼,非但把船上高手当烂瓜切,还踩着水龙会帮主的脑袋,大发善心,表示只要他们跪下来对自己磕三个响头,从此把水龙会的旗子改成蚯蚓塘,他就不杀光他们。 日光晴朗,他们却冷汗暴流,终生都将记住那人在船板上提着流不尽血的刀。不讲道义,不讲是非,就像忽一时兴起,碾死蚂蚁那样轻佻,又让人坚信他绝非玩笑。 水龙会只能忍辱负重,依言将旗帜上的图样,改成了蚯蚓。 干完这事,那人只掳走了二盟主一个人,符无华安插的人刚追一步,就被他一刀劈成两半。是,一刀,那人自己的刀没出鞘,一直都是随手捉的别人的刀用,刀身和人身一起断裂,被弃之如敝履。 第115章 事后辟乱盟极力去追查,只知道这人真和水龙会没有恩怨,没杀二盟主,对辟乱盟应该也不是敌意,不知道带走他到底想干什么。 “哈,这做派,怎么有点像某个大名鼎鼎的人,关叔,你没想到么?”虞秋娘从车上跳下来,驾车的少年正是她。她束发裹胸,打扮得很干练,戴着毡帽,看着跟清秀少年郎没什么两样 老烟枪叼着烟,看来看去,一愣:“哎,万公子没跟你们一起回来?”他刚说完,忽然心中一阵后悔与痛惜,从虞秋娘骤然灰暗下来的脸色,已经猜到了缘由,他不该问这句话。 其实不必再问,他们三人素来在一起,又怎么会随便分离? 每年死去的同袍有许多,相熟或不相熟的,总归有那么些人为道义二字,再也回不来。他们最奢求的事,不过是希望认识的人出去,永远都能见到对方回来。 万同悲照顾流民,心地良善好施,是德城的“神医”,连他以前的腿伤,都被万同悲养好了许多,他喜欢到处跑,还被万同悲唠叨。他没想到,上次开药竟是最后一次见面。 看她和任长羁的神情,只怕尸骨无存。 关叔最终也只能叹气:“虞妹子,你……唉,节哀。” “……没事,关叔。” 虞秋娘很快将自己的心绪压下去,重振精神,她打手势让人把车拉进内院,等掀开车上那些米袋,将底板一撬,竟伸手从里面抱出个女孩。 女孩有点灰头土脸,但细嫩雪白的皮肤,足以看出她出身极贵,那双猫眼滴溜溜转动,好奇地四望,据点院落朴素寡淡,算不上精巧,只是吊了许多漂亮的灯笼,每个灯笼上都有小小的诗行,看不清楚。 虞秋娘对她道:“胭胭,你看,这里就是辟乱盟。关叔,她正是当朝公主,姬瑛。” 还没等关叔说话,门外突然又传来敲门声。这敲门声没有暗号,不是他们的人,这会儿也不该有人来,几个人瞬间警觉。 虞秋娘和任长羁现在身份紧张,被人追踪,路上已经解决了数批人马。德城虽然安全,但也有可能潜入有心之人。 他们悄然将手放在武器上。 敲门声响了一会,好像有点不耐烦了,又重重敲了两下。关叔和他们对视一眼,扬声道:“来咯来咯——”他踩重脚步,往门口走去。 门拉开,一个披着蓑衣的人,牵着一匹马,马上有一个大包裹,显然也是刚刚进城。关叔何等人,只一眼就看出那包裹里分明是裹了个成年人。 来者微微抬起头,微笑道:“这里是辟乱盟么?我来……卖货。” “你要流放奉仞?” 东宫中,姬慈屏退左右,只有国师符无华和太子。奉仞的谋逆案发酵了数日,从西漠传来的急报,也是根本没有找到任何前朝遗址的线索,一场流沙,便将五百年弹指溃散,只让从中出来的人,怀疑是否是蓼草给予的美梦。 此时的符无华,已经掌握了大半局势,即便天上宫阙当真不复存在,以他这些年的根基,也可以继续稳定在宫中,国之储君更对他言听计从。 奉仞即便推断指认他的身份,也没有人相信。他和姬宴仙上下配合,一贯宁可错杀也不会留下痕迹,这场骗局因为时日持久,而变得像习惯。 但他现在却没有如愿以偿的喜悦。 得到的再多,真的比得过失去的么? 姬慈从案牍间抬起头,缓声道:“你我都知道他不过是被涉入局中的棋子,奉仞此人可堪大用,我思前想后,难以割舍,不如做局让他在牢中假死,怀柔招揽。我昨日让他服下了溃功散,他丹田被封,内力不能再用,如同废人一般,这种人对我们来说毫无威胁。若再将他流放到北方,吃吃苦头,派人严密看管……” 他笑了笑:“奉仞终究不过是个士族子弟,他很聪明,久了自然就会想明白择良木而栖的道理。他想明白了,割舍从前身份,为我所用,我自会让他回京。” 符无华问:“殿下,这是否太过冒险?” “国师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 阴影投下,是符无华走到他的案前,国师穿衣显得很清瘦,如一只白鹤,但不知为何总有让人不敢逼视的气势,而非慈悲温和的仙人感。 “殿下。”他倾身,白发从肩头滑下,从姬慈的视角看他宛如一条白色巨蟒,冰冷无情的眼珠,看不清里面的边界与交汇,只有一片深深的、幽魅的黑。他俯身与自己相对,“昨天奉仞是否对你说了什么?” 姬慈没有转开视线:“国师很好奇我与一个罪臣的对话?” “我从来不知道殿下还认识江湖人。那种江湖人手段毒辣,见利忘义,不过是豺狼,殿下不该用他。” “哦?我也不知道,国师的手已经能伸进父皇的亲卫之中,派了公孙屏跟在奉仞身边。”姬慈的反问带着淡淡嘲意。 符无华与他对视片刻,直起身来:“殿下,我并非有意瞒着你,只是担忧隔墙有耳,若被谁的耳目知晓,报到奉仞耳边,今日的局就做不成了。” 姬慈定定看着他,唇角扬起,不忿的神色消弭在眉眼间,仿佛只是心中因不被相信而生了芥蒂。他将手头的事放下,声音也放得软些许:“我没有怪你,老师,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 符无华淡淡道:“我让你坐上东宫之主,也会让你坐上皇位。殿下想要这样做,那就这样定下吧。” 他转身离去,身后的姬慈目光一闪,不同方才温和谦敬、心绪坦诚的模样,若有所思地沉下面色。 符无华出了东宫,便秘密传来了公孙屏。 奉仞革职后,断金司受公孙屏管,而公孙屏听命于他,而非病重在床的皇帝,只要符无华通过密旨传召,他所说的话便可如圣言,传到断金司,让他们为自己做事。 公孙屏此人不算聪慧,胜在太容易看透,聪明人一向不好掌控,如奉仞解碧天一流,是绝不会甘心做他人的棋子。 现在断金司虽然不服公孙屏,但向来皇帝的任命,他们都必须听从。而渴望出人头地的公孙屏,在权利与欲望的激流之中,终有一日会被洗涤本性,一日日面目全非。即便他未能把握机会,失足在其中,也不会让人可惜。 像他这样的人,太容易找到合适的棋子取代。 这是符无华选择公孙屏的原因。 公孙屏独身前来,低头向站在窗边的符无华行礼:“国师大人。” 一个朱红色的瓷瓶递到他眼前,公孙屏心中一震,浑身僵硬,已经预感什么。 符无华道:“三日后,太子会让奉仞假死牢中,秘密将他流放出远方。他说奉仞已经服用过溃功散,这是第二瓶,我要你让他服下第二次。” 公孙屏站在暖屋中,背后沁出冷汗,伸手拿住冰凉瓷瓶:“大人,溃功散一瓶可以封住丹田内力,两瓶却会让人武功尽废,再也不能动武,成为真正的废人。” “非但要他变成废人,还要他变成死人。” 符无华眯起眼,望着天际:“你亲自去送他流放,离开帝京五百里后,路上将他杀了,别留下痕迹。” 第97章 风雪故人 玉砌雪山,冷香吐红,梅树错落在峰与峰的险道之间,一队黑衣人走在雪山间,身边几步外便是悬崖,底下霜云浮动,雾凇沆砀,足有千丈深,什么也看不清晰。 白昼明亮,只是飞雪不断,举步维艰,让赶路的人脚程变慢,山道又十分狭窄,若是马蹄不慎打滑,便会丧命于此。旅途寂寥无趣,惟有眼前的冷艳红梅,开得漫山遍野、凌霜傲雪,可以让人观赏,可惜这队黑衣人虽然足有十八人,却没有一个懂得欣赏的风雅之人。 风声呼啸,他们只是裹紧衣物,闷头跋涉。 他们已经走了数十天,现在彻底远离了帝京,离出燕都,最少也约莫还要一个多月。现在是冬天,要是温度暖和些,还可以走水路更快,不然只能像现在这样,越山而行。 公孙屏打头,走在山道上,领着队伍往前走。他揣着袖,刀挂在腰间,呼出的气变成白雾散开,提起马鞍边挂着的烧酒喝了一口。 他们押着一辆铁皮牢车,里面正锁着被流放的罪人奉仞。为了防止途中生了变故,国派来的都是大内高手,秘密押送。 离符无华所说的距离也很近了,翻过这座山,身处帝京的太子,消息和耳目便容易模糊,按照国师的吩咐,他将奉仞杀了,再回去复命,太子不知国师插手,只会以为奉仞顺利假死流放。那些监视奉仞的人,逐渐替换为国师的人,只回报给太子应该听到的消息,奉仞执意不肯回来,久之,太子也不会再看重他,到了某一日想起来,想个借口说他身亡便是了。 这样想着,公孙屏的血也被风雪吹冷,只觉从骨髓里透出寒意,密密麻麻缝上他的血肉。他没感到悲哀,愧怍,恐惧,或者什么极大的情绪,只是这渺远的雪山,使他涌出一种不愿回到帝京的冲动。 第116章 分明这里比那个前朝遗址更安全,没有行尸走肉,没有畸变的怪物,他还有前程似锦。 他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让亲人可以一直待在温暖的帝京? “大人,你看前面是不是……” 身后,有人加快马蹄追到公孙屏身边,迟疑地望着前方。 公孙屏回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拐过弯道,随着他们行进,远处一点黑影越来越大,在狂乱的风雪里和他们越来越接近。 果然是一个骑着黑马的人。 马是好马,千里挑一的神骏,通身漆黑如墨,不畏风雪的酷寒,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不动。 人就坐在马上,看得出是一个身形开阔高大的男人,头发没束,披滚而下,雪豹毛裘围簇在身上,内里穿了皮袄和大襟薄衫,不是燕都中原常见的打扮。 斗笠倾垂,遮挡了整张面孔,雪在上面落得颇厚实,好似挂雪的松柏。他抱着手臂,低头没反应,似在打盹,身后背着一个长长的包裹,像在等人,而且已经等了许久了。 他们面面相觑,风雪天不赶紧避雪,还在路上碍道,看他形容气质,更像是一个江湖人,极有可能是冲着他们来的。密卫们面色一沉,神色发冷,谨慎地靠近,训练有素的队形逐渐聚拢,牢牢护住后面的铁车。 眼见马上就要和那人冲撞,公孙屏抬手让所有人停下,停在三丈开外。他皱了皱眉,扬声:“前面的人,让开——” 他忽然像是被掐住喉咙,声音古怪地戛然而止。 男人缓缓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久别重逢的脸。浓眉,含情眼,唇峰收得冷漠,无一处不凌厉、不动魄,如从赤红铁浆中提出的刀,复浸入寒潭之间,是重欲薄情之相,仿佛看一眼便会不经意被割下皮肉,任谁见过都不会忘。 现在那两枚眼珠直直看向公孙屏,浮出熟悉的轻蔑:“公孙副官——不对,应该称公孙指挥使,数日不见,这副官威真让人刮目相看啊。” 这场面熟悉得让他浑身发冷,这傲慢的姿态也使人久违。 公孙屏猛地攥住腰间的刀,瞬间汗水从后背大片沁出来,他胸口起伏,极力控制自己,拦住身后的人,沉声问:“你是为了奉仞来的?” 解碧天没回答,细细看了看公孙屏身上的衣着,又看了一眼他身后那十七位国师密卫:“这些人不是断金卫?” 有人冷冷道:“那又如何?” “不是的话最好,”解碧天转了转微僵的手臂,肩一振,卸下背后的长包裹,灰布在空中散开,一把沉厚长刀抛起,被他单手提住,“奉仞是指挥使,我杀他同僚,以后让他怎么当官?” 刀一挥一荡,震动风雪颤栗。 即便奉仞服下溃功散,国师派来的密卫俱是难得敌手的高手,符无华控制欲强,最厌事情有所偏差。解碧天的话,与寻衅没有分别,有人不欲再和他争口舌之快,只想尽快解决,公孙屏还没开口,人已经策马夺掠出去,身似长箭射出,拔出腰间双剑向解碧天刺去。 那动作极快,衣袍翻飞,两把剑没入风雪吹拂的环境里,因为太快,一时竟看不出虚实! 解碧天举刀迎住,只是一个抬手的动作,精准将剑刃卡在刀鞘,密卫心中知轻敌,另一把剑紧随其后,解碧天便抽刀而出。但见雪白天地间,明光如一条碧流翻出,溶于江山颜色中,万点轻絮卷动,纷纷追附而去,竟美得昳丽牵肠,全不似一把沉重的杀人器。 那刀异于寻常的长刀,用起来堪比威势雄浑的斩马刀,刀身长,柄适中,除了单面开刃,比起陌刀来说,倒更像一把古朴重剑。 刀色刺入密卫眼中,他不禁眨了眨眼,只闭合张开的一瞬间,他左手剑便被游八极直接震断,刀鞘撞上胸口,他上身剧痛,内力无法接上,猝然吐出一口血,下意识挥出右手剑,用上自己最得意、最精妙的剑式。 他几乎立刻就后悔了。 他已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右手。 视线天旋地转,被殷红淹没,只记住那人唇边轻慢的笑,便连人带马,被解碧天第三刀劈成半截。两具尸身萎靡在地,热血涌流遍地,片刻就被寒气结成血霜,反射着众人苍白面孔,扭曲迷魅,马蹄踩过时发出碎琉璃的遗响。 但他们都无心再去仔细回想那三刀,因为解碧天驱马冲入长队,直逼他们身后的铁车。 在西漠时,二十个断金卫无法阻拦一个解碧天,如今十八个大内高手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不同。刀客的目的很纯粹,所以杀人时绝无犹疑,不被任何左右,所有人苦练的武功与技法,在这种暴烈强横的刀法面前,唯有败退,迟疑,丧命,全盘皆输。 他们只是以摧枯拉朽之势,瓦解为梅树的养料。 痛呼与嘶吼此起彼伏,追随着游八极的轨迹。 天地雪粒仍飘,飞红激荡,分不清是血还是被刀风波及的梅花,在他经行之处落了一地。 是游八极……有人想起来,在那样的单方面屠戮里。江湖人人都说这是一把邪刀,可当看到时,他们已明白,刀不含有任何感情,只映照刀下亡魂的七情六欲。 愤怒或恐惧,嫉妒或冲动,在眨眼间的拼杀中支离破碎了。 可持刀者并不在意。 谁会在意自己足下的尘埃、刀下的败将? 解碧天骑马冲杀,一身衣物已经满是血腥,直来到了铁车之前,他勒马,挥刀砍碎了锁链,将车门拉开。 哐当! 寒冽之气吹入,风雪卷着他的头发,遮天蔽日,覆没着背后的天光,只有耳畔的金环,闪烁出一弧圆月。 “奉仞!” 车里死寂的人猛地抬起头。 好像已经一梦千秋,万物凝滞。 久不见日光的奉仞,感到一刻恍然的眩晕。他抬头看向来者,是冷雪扑面,也是血气森然,他的心却骤然因这一眼焚起光焰,热意沸过全身脉络。 解碧天笑道:“我来赴约了。” 寒光几闪,他将奉仞四肢枷锁都尽数劈断,手指运力,点开他身上穴位,要伸手来拉。奉仞眨了眨眼,瞬间灵台警醒,却是将解碧天向旁推开,半身探出车厢,劈掌弹开从解碧天背后偷袭的刀。 他攒住对方手腕,手掌上压,只听得咔嚓涩响,对方惨叫一声,腕骨直接穿出皮肤。奉仞夺过他的刀,贴着喉咙一滑,将人踢下去,翻身坐上了那匹马。 他扯过缰绳,环视一圈,战况极为惨烈,十八个密卫已经倒了十三个,剩下几人围走左右列阵,蓄势待发。显然解碧天的身份他们已经猜出,并不再直面应敌。 其中的公孙屏在人群中和他对上视线,见到他行动自如,似乎格外愕然,心中不知想什么。 三个人包围缠住解碧天,公孙屏与另一个人夹击向奉仞,奉仞数日封住穴位,不能动功,现在丹田之气尚滞涩,且战且躲。他挡过左下甩来的银爪,勾缠夺甩,将其抓回其主脸上,怎知那银勾半路断开,自中心射出一根毒刺,直冲其面,奉仞心中一凛,立刻闪避,毒针刺入马颈,身下马匹嘶鸣两声,带着奉仞要往地面倒去。 他跃身而落,前面毒爪再至,身后传来刀风破空的呼啸,他骤然扭身,宁可先吃一刀——公孙屏刀术精炼,非泛泛之辈,这一刀落实恐怕伤势不浅。 正心神紧绷之际,公孙屏手中的刀却突然变道,打偏银爪,往密卫腰间劈去,对方瞬间被毒爪勾住,慌乱摔下。 混战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破坏了围困的杀阵,让奉仞和所有密卫都一愣,解碧天也已经趁人惊疑,拍马突出,掠到奉仞身边,横刀一拦。 奉仞皱起眉,急退几步,看着公孙屏:“公孙屏,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孙屏转过身,一刀补到对方的心口,站在他们之前,面对那边剩余的三个密卫。他没有看奉仞,只是低声道:“快走吧……奉大人!” 奉仞还没说话,被解碧天拉上马,随即解碧天将马鞭一打,身下骏马踩着尸首血地直奔而出。 奉仞转过头,心中狂跳,看向身后,密卫正对着公孙屏怒吼:“公孙屏,这是国师之令,你疯了,胆敢放罪人离开!” “枉费你爬到这个位置,国师知道后,你必死无疑!” 公孙屏冷笑道:“放就放了,那又怎么样?他符无华祖宗十八代的棺材老子都踩过!”说罢,他挥刀而上,直接以杀招冲向他们。 “走吧,不用再看了。”解碧天快马加鞭,等绕过山峰,奉仞彻底看不到那边了。 公孙屏听着耳边的马蹄声远去,与剩下的三个人拼杀,并不算有把握能全身而退。到后来,他已是喉咙间填满铁锈味,喘息剧烈,虎口发麻,泼溅的血凝结在脸上,身上伤势也毫无知觉,却无端没有回头。他们说了什么,他已经全不在意了,只一心一意要将他们都杀了。 金戈冷却,直到再也没有其他人的声音,空山中梅花摇曳,雪声落寞。 第117章 他疲惫地驻刀坐了下去,面对着一地尸首,与空荡荡的铁车。 至少今晚能睡个好觉。公孙屏想。 第98章 红梅有情 一骑黑马驰于雪地,疾行奔跑,苍穹与山崖同色,不辨天尽头、地终点,马行之处雪盖蹄痕,又是峰峦回转,红梅渐深。百里山路,雪白憔悴的绢纸上点点朱砂,多少傲艳,染尽寒霜。 马在向前驰骋百里后,不继续向前,反而穿向山腰之下的分径,绕着山峰没开拓过的险道往回走,绕回先前囚车进山的山脚。这骏马显然走过数回,识得这千回百转的路径,往深处进,周边树多枝密,了无人烟,一座小院却坐落在隐蔽的山间。 梅树错落,一地幽静红雪,屋瓦覆雪,院外枯枝烂叶厚重,门扉摇摇欲坠,似乎已经许久没有人住过,只是被人遗弃的荒院。 解碧天策马靠近,才放缓了速度。 “到了。”两人下马,解碧天拍拍马,入了院子,将它牵进马棚吃粮,方拉着奉仞推门而入。 奉仞一路坐在囚车里,只穿了两件薄衣,难以驱寒,虽然他自小在宁州长大,内功也擅长抵御寒气,还有铁车格挡风雪,但面颊鼻尖仍被冻得发红,解碧天在路上就把自己的毛裘脱下,披裹在他身上。这会他手脚回暖,霜气融化,两人的手都微湿,牵在一处,像两尾暖和的鱼。 百里潜逃,寒风吹透,心情微有平复,再察觉两人拉着手,奉仞暗自有些不好意思,但究竟没松开。 他一路被拉着往小院里走,里头比外头干净,显然收拾过,但没有多用心,只是常年长在这的红梅交映,衬得这处旧居拙朴秀丽。旁边放着一块松落下来的木匾,写着“半缘君”三个字,应当就是前主人给这座院子取的名字。 奉仞想,看来解碧天是先一步来到这里,这些时日专门在这之前住下,早已准备好劫人了。这些日子他在哪?谁给他报的消息? 还没想到,脚已经踏进屋内,然后视线一转,奉仞背抵上门,解碧天的呼吸融进唇间,皮肤撩出微冷的浪潮,雾气未荡向空气,就被吞没。 奉仞的手指瞬间收紧,解碧天也更用力单手捉着他的肩,按压在门板上。奉仞听到那老朽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叹息声,不堪他们两人的重量,一板之外的风雪无休,刹那离他们极为遥远。 暖意流入胸腔之间。 从回到帝京到离开,那种郁冷的寒气被彻底驱散,另一种温暖得过于虚幻的欣快腾升,萦绕在奉仞的心里,几乎要跳出喉咙,被人察觉了。 解碧天用牙齿在他唇上咬出一枚齿痕,形同弯弯月亮,又用湿润没过,两人的喘息一时剧烈。他也动容,伸手上移,穿过稠密的头发,用力按住解碧天的后颈,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如今在他眼前的,既非不复,也非幻象,而是真真正正的解碧天。 才分别快两个月,在牢狱中,奉仞静心养息,任暗流颠沛,只将一切忍受当做白马过隙,为何这时突觉尘埃缓慢、光阴深邃? 解碧天擅自从他那里拿走了一颗心,他原来比想象中更思念。 唇舌里的斗争汹涌,无有止尽。 解碧天的眉沉而黑,滑入鬓间,弧度傲慢而锋利,吻人时闭着眼,看起来竟很专注而煽情。反而是奉仞睁开眼,第一次仔细看他,确信眼前之人不是梦境中的心愿。 一吻漫长而迫切,渐渐归于安静,分离时,解碧天的鼻峰蹭在奉仞唇角,微微的痒意,让奉仞忍不住想笑,直到那手游移到腰间,这时他才赧然惊起,如在梦里偏离轨迹。 “等一下。”他狼狈地捉住解碧天的手,“等一下,解碧天。” 解碧天理所当然地抬起眼,用眼神询问他。 奉仞从牙齿里挤出一句:“我们一句话还没好好说上。” 解碧天从善如流道:“现在已经没人了,别人一时也找不过来,说话的时间足有大把,急什么?我是看你受伤没有。”他的手绕过丹田,面不改色,坦然地检查伤势,仿佛是奉仞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样。 奉仞暗自磨牙,他只前几日在刑部受过刑,后面太子也赐了药,那些伤势在断金司摸爬滚打受的难前不值一提,如今早已好了七八成,解碧天照面便能看出来,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 不,他本来便是。 解碧天摸着他的脸,奉仞也确实比先前清减了,眉间带着久不松懈的浅痕,整个人锋芒比初见更收敛,归进鞘内,雪豹的绒毛堆簇在两颊,姿容冠绝,疲而不弱,唯独眼睛还是一样沉亮。 只是不冷冽,泛着他人难得一见的柔和,亲昵时眼尾不觉微微弯起,多了红尘情意。解碧天用手捏住他的脸,作势仔细检查,视线变得轻佻而缓慢,不过两个呼吸,奉仞已经难为情。 “你怎么找到我?”他转移话题,努力把目光从解碧天的脸上挪开。 解碧天哼笑:“这点手段我还是有的。本想办完事直接去帝京找你,没想到太子反而把你送了出来,省得我赶路。” “辟乱盟呢?” “我上门去拜访过他们……哈,你这是什么神情?我可没做什么,还将他们的二盟主,从符无华的利爪下救出来,好端端送了回去。我和任长羁错过两次,后面终于在德城跟他碰上面,我不便多待,只留话离开。你的消息和情报,就是我从辟乱盟那里取的。” 想也不用想,奉仞已经能想象到,解碧天是如何上门“拜访”,那一定兵荒马乱,落在他人眼里与寻衅没什么两样。 “我还看到了小公主。”解碧天知道他必然会惦记姬瑛,“她无碍,跟着辟乱盟安全得很。” 奉仞心头生暖,点点头,担忧起他先前分别时说的话:“你与太子如何?你这些日子,符无华有派人追杀你么?” “他知道我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人。”解碧天说得很是轻描淡写,“他毕竟是太子,可也不过是一个太子,像这样的人疑心病总是很重,谁能保证他永远安枕无忧?” 言谈间,竟是连太子都忌惮他,毕竟对其他人来说,这魔头与疯子无异,若惹得他觉得麻烦,就算是储君也可一刀了结。就算是奉仞和他相处至今,也认为他被人威胁、或心生不快,必会毫不犹豫除掉这个祸患。 听他这些话,奉仞心中终于安定下来。 解碧天看着他,凑近微微笑:“原来小奉大人这么担心我啊?” 奉仞察觉两人距离又过近,可他退无可退,身后只有一扇不堪重用的门板,况且,这种吐息交融的距离,谁的神色都一寸不能遮掩,完全暴露在对方眼皮底下。奉仞从未与其他人这样越界,这种毫无保留的独处,彼时命运缥缈,珍之重之;待出了阴郁陵墓,到朗朗天光下,倒滋生无所适从的窘迫。 他咳嗽一声:“如今我已经没有官职了,不用喊我大人。” “那我怎么叫?”解碧天找到新游戏般,每说一个,便见奉仞脸红一分,负手徐徐追问,“奉郎,仞哥哥,还是喜欢我叫你小仞?” 奉仞险些咬到舌头,简直想求饶,耳朵已经是轰然通红,忍无可忍道:“你就不能喊得正经点?” “嗯?哪个不正经?”解碧天笑吟吟挑眉,“我看你倒是都很喜欢。再者,我又不白占你便宜,你大可也这样唤我。” 他这张口就来的本事不输从前,又是步步紧逼,本因相逢再见,念情至浓处,目光交缠,不过一刻,也许更短,忽都觉渴意爬过喉咙,各自横生爱欲,长进骨肉。 两人倏忽分开目光,这时倒默契得很。 一种寂静弥漫开来,屋外的风雪声便重新变得清晰而响亮,吹打着树枝簌簌摇动,仿佛在笑一对有情人。不知道今日的风,又要吹掉多少峥嵘梅花。 “去换身衣服吧,料想你爱干净,有干净的水,再烧热就是。”解碧天先让开两步,眼睛从奉仞身上沾着血污的衣衫,滑向屋里一盆黑炭,“我去烧些炭。” 第99章 明月下西楼 内屋果然有一桶干净的水,用木盖盖着,解碧天不知何时离开,一段时间过去,水已经冷透了。奉仞不介意冷热,他的功法耐寒,冷水倒更利于淬练他体魄,只是他没想到,解碧天忙着救人,却还记着他好洁这件事。 这一年来出生入死,先入古墓,又是进了牢狱,环境之中,人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但此时风尘仆仆,低头看清冽水面倒映的脸,远离解碧天,面容上的红已从容褪去,奉仞竟久违地浮现出“家”的感觉。 便好似有人等着自己回来一般安定。 奉仞解衣,将数日风尘洗去,连同方才和那些国师密卫缠斗时留下的血腥味都去掉,末了浸在水桶里,全身筋骨终于皆放松下来。他仰起头,看到有放猎弓的架子,经年褪色的顶梁,墙面还有小孩子刻下的乌龟,线条弯弯绕绕,爬过窗台。 小院不大,但曾有人居住的烟火气犹在,隔着墙,另一间屋子里,解碧天拨动炭块的声音传来,水炉闷闷咕噜,沸腾出老旧的律调。奉仞靠在桶壁听着,仿佛他们也变成寻常百姓,落居在远离尘嚣的山林间,无人打扰,没有恩怨。 第118章 白昼变得如斯漫长,而不感到寂寞。 沐浴完,解碧天给他备的衣服,先前已经挂在屏风上,银白缎子,松纹清雅,没有多余的修饰。奉仞振开时心中一动:还没当指挥使前,不过是二十岁的少年人,这是他在帝京常穿的颜色。 而作为断金司指挥使,穿上了重金朱袍,受命天子,风光煊赫,就最好别让人看出喜好。 连穿上身也差不多刚好,解碧天怎么丈量出来的? 解碧天虽然看起来随性而为、傲慢凉薄,心却十分细,眼神也十分好。一个人跟他稍待一会,难保就被看透,落入他的游戏和算计之中,所以被他骗过的人,真是数不胜数,却无处说理。解碧天的名声不好,全靠他一己之力。 他和我待了这么久,说过那么多话,见过那么多事,到底知道了多少?奉仞不免反省,莫非自己在他面前便分外藏不住东西么? 他边想着,正往解碧天那屋走去,忽脚步一停,目光挪动,驻足在铜镜前。 解碧天已经把火炭烧好,正坐在长榻边擦刀,先前的毛裘沾了血,随意铺挂在一旁,雪地落红梅似冷腥。游八极的刃宽,一擦一弹,便恢复琉璃碧玉般的清亮,映照着解碧天的眼,几乎融为一体。 他的眼珠动了动,抬起往前看去。高挑过人的身影从侧屋进来,行走时白衣曳游,行云流水,带着淡淡皂角气味,落座在他身边。 奉仞用水壶倒了一杯水喝,感到解碧天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脸上,颇刻意地咳嗽一声,道:“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没洗干净?” “很干净。”解碧天推刀入鞘,手撑着下巴,盯着奉仞,“没见过比这更干净的了。” 这好像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奉仞却觉得别有深意。 “……我找不到其他可以束头发的,便借用你的发带。”奉仞刚解释完,又暗自懊恼自己多余说这一句,他先前是当囚犯,如今总不能还披头散发,桌上有发带,他自己坦坦荡荡拿来用便是,解碧天又未必是盯着这个。 简直不打自招。 怪只怪解碧天喜欢的颜色,与他身上的衣服大相庭径,常人一打眼,便先看到头上的群青色发带。奉仞将头发束得齐整,仪容端雅,经年累月的教养毕竟和江湖人不同,随意一坐也是芝兰玉树,在这破屋都显贵。 那发上的一抹颜色,不显得格格不入,反而从白色里跳脱出点意气神采。 赏心悦目。解碧天毫不收敛目光,欣赏一番,心中感慨。可惜耳朵还是太容易红了,从没人告诉他,他耳朵一点也藏不住事么? 他耳力听得到奉仞已经洗好,又在里头安静待了半晌,才推门而出,原来是在修饰自己的形貌。解碧天生出了戏弄的心思,坏水轻漾,便挑眉,慢慢笑一笑:“没什么关系,先前你不也有过拿错我发带的时候么?” “什么时……” 奉仞一愣,忽想起来不复那一桩事,那将他和解碧天拉进一场梦境的怪异幻香,罗织着他们不存在的相处时日,日日夜夜,皆让人不分虚实。其中暗生的情愫,在醒来后也都藏匿于深处。 他记性很好,酒后的事也记得清清楚楚,而解碧天酒量过人,自然比他还要清醒得多。 一只手伸过来,绕到他耳后,将垂下的发带在指间缠了几圈,颜色与解碧天的肤色交衬,相得益彰。比起汉人的内敛秀气,西漠人常在烈日下,深醇如酒。 “可惜这里没人会来,否则让旁人看到才是最好。”解碧天戏谑,“奉指挥使若是被问起,又该如何解释?只怕到时候仰慕你的公子小姐们要黯然神伤了。” “哼……若非你武功独步天下,平日懒得周旋,否则以你的本事,招蜂引蝶也未必会少。”奉仞没如解碧天所想避开他动作,反而以牙还牙地反舌回去,直直看着他,道:“是你的就是你的,有什么不能解释的?” 解碧天重复一遍:“是我的就是我的?”他忽然起身,越过了摆放水杯的矮几,屈起单膝压在上面,借姿势轻易靠近了奉仞,他瞳孔里深光潺潺,俯身,形同伏在沙丘戈壁间的狼,“那你也是我的?其他人对我是喜欢还是憎恶,对我来说都没区别,若我的本事,能叫你对我牵肠挂肚就够了……奉仞,先前在不复里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奉仞道:“我记得我应当是回答了。” “那不算数。”解碧天直接耍赖,以暴君的手段抹掉那个莫名其妙、一心秉公的案底,“毕竟你我从来没放过办案的搭档,自然也不存在继续一起办案。” “那什么算数?我……我那是真心话。” “没有其他的?” 奉仞紧绷起唇峰,节节败退,哐当,矮几与杯盏跌滚榻下,泼湿了下摆,碍事的东西被解碧天拂开,奉仞与他之间失去了维系平稳的障碍,不由往后曲起手肘,撑住身体。 炭火爆裂出“啪嗒”一声响,淡薄的红仿佛跨出铁盆,暧昧光烈,覆盖在解碧天的右颊边,没入耸起的眉骨。奉仞呼吸变沉,一动不动,看着解碧天拉着他手,往衣襟里去,修行过烈功的躯体出奇炙热,解过皮袄的两颗衣扣,里头只有薄单衣,轻轻一钻,便能贴着肤滑去,摸到疤痕与刺青。 他听到自己低声说:“解碧天。”奉仞心中掠过茫然:这不像他的声音;然而除了他,又会是谁在呼唤解碧天的名字? “你不是一直想看这副纹身?”解碧天的唇蓄着微笑,牢牢扣压着奉仞手背,“每次露出来你都很在意的样子,以为我看不出来?想看便问我,难道我会不答应你么?” 这些问题变成一个迷宫,是解碧天专门用来困住奉仞的伎俩,他应该看透,但每次都鬼使神差地中招,只有对这人无计可施。 他们两次亲近,奉仞都半梦半醒,每每只感觉油烹火烤,天旋地转,再清醒回来便已经结果了。这还是头一次他意识清明,与解碧天如此亲密,情人的捉弄,更像坦然的撩拨,而自己手上微弱的挣扎,只起到聊胜于无的作用,更像是甘心被引入狼窝的猎物。 手指溺入衣襟内,顺着锁骨往里游进,解碧天全然放松,与奉仞紧绷僵硬的姿态相反,皮袄微微松散开,数条金色的骸骨,与解碧天的耳环交相辉映,几乎夺盖过窗外的天光。 肆意地,占据着满屋,仿佛另一个太阳,刺目得微微发晕,他已只能看到那肆无忌惮、缱绻暴烈的颜色。 一条多欲的、赤裸的蛇盘旋在广袤的漠土之上。 他手臂上的筋脉都因紧张鼓起。 奉仞不再退避,另一只手伸出,穿入解碧天的头发,解碧天受力抬起头,脸在他掌边一蹭,喉咙里发出闷闷的笑声,忽被泄愤一样咬住唇肉。 这会奉仞难得没闭眼,两颗清亮的眸,不同平日的冷若冰霜,融着欲情,烧着妄念,一个自己步入泥潭的圣人,解碧天只消看一眼,就生出无边快意。 人在天地,不知朝暮几时死,摘星逐日,对解碧天来说毕竟简单无趣,他登无人能攀的楼阁,就要辉光自照、红尘透彻。 得到了舍弃,习惯了便厌倦,这是解碧天的本性,除了奉仞,他开始想要以永远作为约定。 情深不寿?那算什么,只是太微弱无为,所以才不堪败损,要就要百年不舍,除非身化暮雪,黄泉不见。 奉仞拙劣地、过于认真地模仿那些唇齿间的纠缠,他学什么都很快,连跟着解碧天也会了变通与诡计,无师自通只需要专心,他习惯一点点掌握技巧,不被带动着卷入手足无措的焦躁。 他学得很好。 珠环和刀剑啷当,衣摆随之倾铺在榻上,颜色交叠,发丝交缠,解碧天模糊的言辞溢出:“……看来你要白费功夫束好头发了……” 半开的窗被抵上,私语也不为漫山红梅窥听。 炭火在烧,封闭了风雪,热蓄成薄汗在坠,一场又一场连绵,仿佛可击碎春冰,听到底下水流潺潺的温情声响。 解碧天披衣倚着榻背,提着壶,将水倒入有些干哑的喉咙。他将窗打开两指,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风也不动声色,只有落红栖息满院,在窗沿和雪泥一起堆积。 “今年这里的梅花开得还真是好。” “其实本已经到了春天。再过些时节,江南会有三四日的花季。”奉仞也起身坐着,接过他递来的花瓣,忽想起来从前逸事,“我还没见过,帝京就那么几个人养有花,每次去江南,总是未赶上时节,刻意提前,也会被其他事耽搁。大概是无缘相会,我从出生起,河东便不常开花了。” 解碧天道:“我倒是对这些不大在意。”他实则有点想不起上次去江南,是和哪个江湖高手打架,只记得去的路上满是人头,无人为了风花雪月,全是为了一睹这阵势浩大的约战帖,等打完下山,天都暗了,他赢了那传说中天底下仅有一壶的珍酒,头次喝个烂醉。 花季才不过三日,他一日也没空看,全浪费在些凡俗欲望之事上,只追寻痛快和争斗。不过,他也没骗人,花开不为人赏,仅是开花而已,世人总为其附庸含义,寄情聊表心意罢了。 第119章 他看了一眼奉仞,奉仞倒是真喜欢这些,和解碧天恰恰相反。方才回来途中,他坐在解碧天身后,经过许多山景,奉仞眼睛莹亮,宛如少年郎,显然从没见过。 雪山虽有梅花,但天灾后连这种树都长不太起来,这么多梅树一起开花,数十年难得一见。 这些有那么好么?是了……帝京再美再繁荣,败絮其中,也会看倦,不如大巧藏拙的天地,但指挥使是天子的鹰犬,只为其一人驱使来去,帝京便是他的笼,从来不能随便离开,没有随性所欲的权力。 “那么,今年就去看如何?”解碧天倚着窗,良久对奉仞开口,“就你我两人。” 天灾影响四季,时节莫测,花开之时常难以预料,奔赴驻留一个地方,只为了看花,几乎是在浪费光阴,奉仞十七岁后便不会这么做。解碧天的邀约,轻飘飘得像玩笑,但他伸手作勾,扬起眉毛示意。 在他循规蹈矩的人生,许一个不难也不容易的约定,以逃脱囚笼开始。 定下的承诺,千山万水也得去做。 奉仞伸出手,和解碧天的尾指一勾,贴合,便是应邀。解碧天没松手,使上气力,将奉仞拉过来,奉仞依势前倾,亲他的唇。 “今年没看到,就明年看,明年看不到,就后年看……凡有遗憾,都可一起去补全。” 第100章 再会 过了一夜,大雪封山,人马难行,银装铺陈难满整个城州,风声裹挟着浓白霜气,呼啸起伏,在山腰下低低盘旋,夜里才有停歇之时。这样险的地势,没有人上山找死,等他们逃走的事报回帝京,最快也要一个月,再者,一是此事绝密,不可大张旗鼓,招人眼目,二是公孙屏态度不明,放走了他们,不知道要如何和符无华交代。 他们两人在小居中又待了四日,奉仞的身体修养起来,比平常人好得快。屋内有米有油,两人不必出去,引他人注意猜疑,只藏身在这里,等国师那边有了动作,在风头来前离开就是。这会离开,眼线必然环绕雪山,不留空隙,只会徒然暴露踪迹。 虽然是暂时潜逃的居所,但奉仞很喜欢这个地方,因山中地势崎岖,梅树参差,漫长横生,可荫蔽无人踏足的山石野径,遥遥看去一路白绸绣朱砂,雪也干净如山涧的雨水。 银枪和长刀在地上交击,滑出一道道漩涡,如浪涛拍打于险峻峡谷,积雪飞扬,红花飘然。日光淡昧地覆在背上,两人游走,突进,刀背穿过肋边,枪尖擦向脸颊,又迅速震开。在闪动的光泽中,沥光枪寒冽,游八极霸道,仿佛天地成圆,环绕着刀光枪影融化、复原,无人可以插足,他们凝视彼此的眼睛,用习惯的路数、擅长的招式,寻找可堪攻破的缺处,夺取胜负至日暮。 赢一招,输一招,或旗鼓相当,才犹觉不足地收手。 辟乱盟接走奉家的人,也带走了他的沥光枪,解碧天与任长羁碰面时,就从他们手中,取回了这把属于奉仞的武器。 “有了沥光枪,在宣陵里用那些兵器,还真是太委屈你了。”解碧天弹刀而笑,“当时在见善楼,说不定还能分个胜负。” 奉仞收枪立在原地,雪花沾在睫毛上,目光掠过他的笑,反问:“分不出胜负,不好么?” “从前我一定想要赢。不过,你又怎么肯败给我?” 解碧天吹哨,片刻,黑马从远处跑来,他蹬上马,冲人伸手,奉仞顺势搭住他的掌,翻坐到他身后。 不过确实是该到了春季,有些走兽们钻出洞穴,偶尔出现在山野之间,解碧天用枝条制成弓箭用,两人出去游猎晃荡一圈,回来还能穿了两只兔子来烤。 白昼短,寒夜长,奉仞有些时候,像回到了宁州那样的雪天生活。寒冷对他修行有所裨益,每每天际才扯开一线泛白初曙,隐入墨蓝之内,他便会起身披衣,去外头练功,边想这些天的事。 符无华实力未明,但从他走近宫内,一步步抵达如今的位置来看,他绝非一个简单的道士,手底下所能动用的棋子,也比他们想象的更多。 在见过天上宫阙那些可以让人行尸走肉、不知疼痛的奇药之后,奉仞更对他极为忌惮。一个人若变成孤家寡人,失去本拥有的胜算,却还能安然不动,一定还藏着底牌。 那些以蓼草为原料做成的药物,要怎么克制? 他练完功,身上的霜雪一时结块,难以剥落,奉仞去内屋沐浴一淌,再出来时,天已经全然大亮,稀疏穿过窗棂,在室内折射出几横清光,木质的地面铺满碎星似的花影。 这会解碧天才算是要醒,仿佛是西漠习惯酷日的动物,被这冰天雪地一罩,便生出冬眠的怠惰。他走过去,黑发散漫一床,微微翘卷,摸起来和解碧天本人全然相反。 解碧天侧躺着,睡得比昨天久,气息匀长,等奉仞走近,又忽然伸手,把他扯进被褥里。奉仞眼前的光被遮蔽,顺势揽住他的腰,带着人翻滚几圈,被子圆滚滚撑起,里头像有条被蒙进网里的鱼,几番跃起挣扎,又跌下。 奉仞抬起肩膀一撑,被子叠卷了两圈,紧绷绷把人捆成了粽子,空气也变得稀薄,他为难而逼仄地容身其中,被褥是编织满枝叶的鸟巢,解碧天的头发啄着他。 还有那初醒不久的呼吸,沉缓温吞地吹拂。 他不觉屏起呼吸,像在等什么。 身下的解碧天圈着他,手臂收紧,眯起眼凑近他。 ——然后他抬臂挣开被头,翻身倒滚出被外,没等奉仞钻出来,他已经将被子重新扯过左右两角,缠压打结,利落地将人扎在里头,老练得让人想起扎螃蟹的渔民。 解碧天转身坐在奉仞身上,大马金刀地得胜,手指滑过他的脸,看奉仞一副又失清白又被骗的模样,咬牙切齿,无可奈何,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干什么?做出一副很想被我亲的样子。” 奉仞暗自较力,发现自己全无翻盘的可能,便镇定地嘴硬:“是你心眼太坏,一醒来就满腹诡计,我只是想喊你起来。” “我本来就不是好人,多些阴谋诡计,不应该么?今天第一轮是你先输了。”解碧天一整散漫的里衣,将挂在一旁的毛裘穿上,打着哈欠,低下头亲一下螃蟹,就起身去洁面,任由身后的螃蟹变红变熟。 黄豆磨碎成粉,和米浆煮了片刻,沸成乳黄色。解碧天平日的口味让人不敢恭维,几次吃他的饭,奉仞都感觉看到了漫天乱星、天昏地暗,一言难以形容,但奉仞庖厨的技艺,更是拙劣,想来一个人也不常为自己做饭。 结果还是解碧天做。 “我从没想过你会做这些事,是谁教过你?”他靠着灶台问解碧天,看他将豆浆盛到碗中,姿态娴熟而平稳。 “很奇怪吗?” 奉仞实话实说:“看起来跟你一点也不相配。” “我本来也不会。有一年江湖上盛传东道拳身上有一本绝世秘籍,但是当时的他放着一门宗主不当,反而隐居为普通人,在酒楼里当厨师。我找到他后,觉得有意思,便在他身边扮成学生,跟了他一段时间,学了一点皮毛。”解碧天抬起一碗给他,“其实学这些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再说我又不是君子。” 奉仞接过,乍听闻这不曾得知的消息,不禁好奇追问:“东道拳?江湖上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了。你最后得到了吗?” 解碧天耸肩:“他身上哪有秘籍,藏得严严实实的是本菜谱,反而我在旁边呛了两个月烟气……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这会是轮到奉仞笑了。 两人正说着,忽然停下动作,共同往门外看去,雪地里远远传来马蹄声,向这边靠近,目的正是这座小院。 解碧天灭了炉火,奉仞已经率先拿过一旁的剑,掠出屋子,停在院门内侧旁,等着那声音接近,直到停在小院前。 来了两匹马,马上的人没有掩藏行迹,下马后就上前来敲——手还没碰上,门已经打开,一道剑光从缝隙间迸出,直刺人面,又突兀收力,停留在眼前一寸。 这出剑的分寸掌握得极快、极准,寒气逼面,来人才晚一步悚然惊觉,翻出手中武器。 她看清了眼前人,才松了口气,缓缓收起指间的峨眉刺:“奉指……奉少侠,是我和任大哥,解碧天留了记号给我们。” 奉仞将剑收回鞘,已看到穿着斗篷的虞秋娘,还有她身后坐在马上的任长羁。随后,眼前一花,姬瑛像花蝴蝶一样从任长羁身后冒出头,跳下马,直往奉仞跑去。 她兴高采烈叫:“仞哥哥!”身形一扑,和奉仞拥抱在一块。数日不见,她听闻了奉仞在帝京的变故,心中焦急,如今看奉仞好端端站着,气色也和平时一样,才放下心来。 两人分开,奉仞仔细看了看姬瑛,她现如今穿得比在宫中朴素许多,不掩清贵之质,但也格外娇憨可爱,倒像个小侠女。 奉仞不觉自己面上笑意:“胭胭,你这些日子怎么样?” 第120章 “虞姐姐和任叔都对我很好,辟乱盟也很照顾我,我一点委屈也没受。” 虞秋娘抱着手臂,闻言哼声:“公主待在我们这里,可比在皇宫高兴多了。” 奉仞与他们认识虽然不久,但在宣陵之下相处的时日,对他们性情也有所了解,知道虞秋娘一贯是刀子嘴,这些时日定然也是她在照顾姬瑛。 他看着姬瑛和他们两人,却是忽然郑重抱拳躬身示礼,开口道:“奉仞多谢辟乱盟相助,保护了公主与奉家,此恩来日定会相报。” 任长羁翻身下马,站在一旁,扶住他的手臂,呵呵笑:“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奉少侠的家人现在在盟内,一切平安。” 姬瑛心里正有数不清的话想跟奉仞说,视线越过他,往他身后看,瞥见一个熟悉的人,抱臂看着他们,和她对上视线。解碧天不好相与,看起来很难与人产生关系,姬瑛与他虽然没什么相熟的时机,却并不讨厌,反而因为他救出奉仞而格外亲近,她的善恶太简单,总之——仞哥哥喜欢的人,又能是什么坏人? 她便鼓起勇气,也挥手喊道:“碧天哥哥!” 第101章 离群之马 都是在皇陵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彼此都心知肚明,如今奉仞陷入国师的阴谋,辟乱盟和解碧天合作,交换了情报,来到这里也是解碧天传递的消息。既然都平安无事,不必多寒暄,辟乱盟几人随奉仞进了屋。 外头寒冷,屋内算得上暖和,因为出来得紧张,里头东西都没收拾好,虞秋娘进屋摘斗篷,眼睛一瞥,便看到里头的一间寝室。 门没关,通过敞开的两扇门,可以看到室内仅有一张床,露出半边衣桁,一人衣衫挂得随意,一人的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旁。 解碧天和奉仞的喜欢大相径庭,看一眼就是衣服都是谁的。 这会不像利益所趋的互相帮助,倒像是一起隐居在山野,虞秋娘心如明镜,早在天上宫阙就看出端倪,哪里还不懂,不禁腹诽:才出来这会功夫,两人都睡到一张床上去了? 那边奉仞和姬瑛在一块,姬瑛久别重逢,简直有说不完的话,兴致勃勃和奉仞说起自己近日游历在外,见到好多与宫中不同的东西。 任长羁已经坐下来,没有打扰他们。姬瑛说了许多话,又忽然有些落寞下来,拉着奉仞的手:“仞哥哥,听说你回京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一直担心你,但是任爷爷说我不能回去,否则容易让国师捉住我要挟你。” “我一点事也没有,国师不敢对我怎么样。”奉仞没有兄弟姐妹,一向把姬瑛当做自己的妹妹,见此心中发软,揉揉她的脑袋,“你看,碧天哥哥不是已经把我救出来了吗?” 姬瑛点头,又低下头,轻声道:“虽然跟着任爷爷也很有意思,但是我也好久没见到哥哥了。” 她看了看几个人,面容上浮出一点茫然:“其实,虽然外面比皇宫是大很多、有趣很多啦。可是人人都活得很辛苦,河里、路上好多烂掉的骨头,原来平日在皇宫里养御马的草料,在民间人们甚至为了争抢它们大打出手,比我小的孩子不过几个铜板就能买到,去烧杀抢掠的,也是一样是那些受苦的人。那天辟乱盟焚烧同袍的尸体,以防被国师利用做成蓼尸,灰雾吐满了半边天,我摸到他们飘荡的骨灰,人命……为什么会那么轻呢?” 他们听着姬瑛的话,都微微动容,奉仞看着一向不知世事、天真无邪的姬瑛有这样的想法,心绪起伏更甚。 这几日他们深居梅林之中,躲避着那些腥风血雨的侵袭,几乎比起不复更像一场梦,给他短暂的松懈。但一切还没结束,那些瘦骨嶙峋的人游荡在世间,如万同悲一样的人身死道消,而天上宫阙的场景,也常常与之相随,浮现在他梦境中。 带着面具的人,身穿彩衣、宴饮美酒,欢呼嬉笑、无知无觉着生活,对虚伪的神明顶礼膜拜,在数百年不朽的陵墓里,以为自己摆脱生死,永居仙国。当感到天上宫阙开始震动崩坏时,他们茫然地看着生命流逝,惊觉自己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终会变成黄土一捧,一切都是虚假的,又是怎样的心情? 数年前,奉仞被迫抉择用许淮的命换一条街上的百姓,他有所迟疑,因为觉得许淮无辜,不该承担来自父辈恩怨的报复;数日前,他摧毁缚蛇钉,选择让天上宫阙消失,是因为不愿再让罪孽延续,这些人享用的快乐,是从他人的血泪与痛楚而来。奉仞已经明白,更理解了解碧天的话,他不能救所有的人,所以必须做更重要的事。 当符无华站在高处,漠然地看着天灾倾轧,又亲手猎杀完宣陵中的老臣,他在想什么?他还要做什么? 面对姬瑛的回答,奉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圣上在国师的控制下,恐怕时日无多,姬全现在深陷皇储之争,太子虽然选择了他,不代表姬全就此安全。而姬瑛万不能再回去,此时,连他也不能知道,姬瑛是否还能见到姬全。 “人命的轻重,只在人自己的心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为此想要改变什么。你会问,正是因为你觉得不应该是那样轻。”奉仞轻声道,“胭胭,走出皇宫,会很辛苦,但总有一天你也会有答案。你哥哥……” 他微微止住,本就不善说些谎话,正搜肠刮肚,在她旁边的解碧天蹲下来,揉了揉她脑袋,笑道:“你哥哥在帝京无事,只是为了要继续帮奉仞才留在那里。你想念他,他自然也想念你,等此事了,他一定会想办法来见你,如今只要你平平安安,你哥哥才不会担心。” 解碧天轻声细语说话的时候,总是看起来很教人相信,姬瑛听他两人言语,心中甫见疮痍人间的忧惧和惶然,也稍微被驱散了些许,用力点头。 “任道长有事要谈,你跟哥哥到外头玩雪看花吧。”解碧天拍了拍她,跟奉仞打了眼神,两人往外走去,虞秋娘过去将门关上。 奉仞虽没打算避着解碧天说话,他倒是先走一步,毕竟他如今可谓是无拘无束,毫无后顾之忧,道德问题又坏得名满天下,避开他们的谈话,是为了省得虞秋娘和任长羁心中有所顾虑。 任长羁看向两人,道:“长话短说,符无华开始动用他在江湖的人,捕杀辟乱盟的主要领事,我们收到风声,已经各自避起来,盟内现在全面隐匿,包括你的亲人也都接到深山中改换身份。我们本打算在狱中伪造你的死,将你换出来,没想到太子的人先动手了,解碧天不知如何追踪到我们的消息,在救下我们的二盟主后,主动来找我们。” “符无华行动是好兆头,失去天上宫阙,对他来说必然是重创,不可能不心急。”奉仞点头,“功高震主,国师做得太多,太子已经产生忌惮,他需要我帮他除掉国师。” 虞秋娘问:“这就是我们最大的疑惑,你假死,太子不怕放虎归山?” 奉仞遂将在帝京发生的事告诉两人,当夜姬全甘愿用自己的头颅证,向太子证实自己并无相残之心,真情实意,终于触动太子,得了对方的信任,奉仞遂将地下发生的事情说出。 国师符无华来历蹊跷,太子对他本就有所怀疑。这时,解碧天又恰好让太子的人带回一封密函给他,里头正是那本《华胥手记》。 只不过,他当然不会将中间被撕毁的真相告诉太子,反而真假掺半,告诉太子,当年连丹姬和太子确实留下了遗腹子,那个宣朝皇室的血脉后代,却被指认为符无华。 解碧天称自己在墓中找到了魔功的解药,告诉太子墓中秘密,已经仁至义尽,如果太子再派人来招惹他,他不介意直入东宫。 那四个字写得随意,笔锋戾气极重,太子姬慈坐在东宫之内,凭白出了一身冷汗。 他所说的话,基本和奉仞说的相似,而解碧天这种疯子,太子却是不认为他会好心帮助奉仞,奉仞在宣陵和他利益冲突,想来也不会与这种人为伍。 如此权衡之下,他消除疑心,放奉仞离开,正是要他和辟乱盟联系,共同铲除国师符无华。 “太子会在四月初五上圣坛为陛下祈福,届时与国师一道,那就是我们杀符无华唯一的机会。” 虞秋娘道:“离四月初五还有一个月,快马加鞭赶得过去。” 任长羁思量片刻,问:“容小老儿多嘴一句,解碧天可要与我们一同前往?” 奉仞顿了一下,问:“道长是希望,还是不希望?” “解碧天武功独步江湖,若有他助力,胜算更大。如果奉大人相信他,我们便相信他。” 奉仞听他这样说,心中一跳,却是下意识去看屋外,解碧天正在院外树下,不知道和姬瑛在玩什么,姬瑛在他跟前蹦蹦跳跳,笑得差点滑倒。这场景让人恍惚了一下,奉仞回过神,他自觉人前和解碧天保持距离,但还是轻易被看穿,想来他本来也不想藏。 他道:“我们一起去。” 任长羁不再多问,点头:“好,我和秋娘去辟乱盟联络人手,我们在帝京外桓山见。” 第121章 他们细细筹谋,谈完正事,时间仓促,又很快要和姬瑛告别,任长羁特地留了点时间给他。奉仞走出院外,悄然在他们身后靠近,却见姬瑛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画。 她用梅花的花瓣,铺围成一个大红圈,把喜欢的人都画进圈里,各自点了童趣横生的特征,奉仞一眼就看出有谁,姬全,奉仞,解碧天,公孙屏,任长羁,万同悲,虞秋娘…… 他听到姬瑛对解碧天道:“如果我是神仙的话,我才不要钻在地下,找什么长生。我要在世间画一个大大的圈,所有人都活在圈里,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不用争,不用抢,什么也不怕。那时候,是不是不会再有人互相残杀?” 即便什么都触手可得,争和抢也永不会停止,总有的人会贪得无厌,有的人会心生不平,只要有心念,就会有千万变化,地狱不空。解碧天站在她旁边,只是道:“嗯,也许会吧。”他转过头,看向奉仞,“谈完了?” 姬瑛也转身,奉仞摸了摸她头:“接下来我们要去阻止坏人的阴谋,你跟任道长他们离开,要乖乖听他们的话。” 她点点头,觉得不舍,又知道他们在做很重要的事,不能妨碍。她问:“你们会平安回来么?做完你们要做的事,一切会变好起来吗?” “一定会。”奉仞握紧了手,“……一定会!” 一骑快马飞奔,抵达了帝京城郊外的亭子。 今夜月光黯淡,寒风未消减,亭中却独自站着一个人,只静静伫立,白衣广袖飘荡,若有人遥遥路过,恐怕会以为是一抹鬼魂。 马在庭前百步勒停,公孙屏从马上翻身下来,快步奔到亭下,明明是寒冬,他却汗如浆出,几乎是连滚带爬,咚地一声跪倒,对着白衣人将头磕下。 他吞咽口水,颤声道:“属下办事不利,辜负大人重用,罪该万死!奉仞在半途被人劫走,其余人都命丧黄泉,属下一人不敌,只能夺路而逃。” 他头紧紧贴在雪地上,说完便屏住呼吸,等待白衣人的回答。 良久,都没有传来声音,公孙屏身上出的汗已经被吹透一次,都再度沁出。 符无华看着雪月,终于好像觉得无趣了,才缓缓转过身,那张不老的容颜上,素来无情无欲,自然也看不出喜怒。 符无华垂下视线,公孙屏形容和离开前大不相同,浑身脏污,还有伤势,显然与人浴血奋战过,一路行程匆匆,来不及清洗。 看着这条狼狈不堪的丧家之犬,符无华只是淡淡问:“谁劫走了他?” “是……是解碧天。” “只有解碧天?” “属下不敢瞒报!”公孙屏急切道,“大人,那解碧天在遗址底下,便一直觊觎着前朝宝库,对其中的秘藏虎视眈眈,几次想杀害我们,独吞财宝。奉仞把天上宫阙毁掉,宝库埋葬其中,他为人古怪狠毒,必然怀恨在心,将奉仞掳走,不是好心,只怕不知要如何折磨。” 符无华站在那里,听着公孙屏的汇报,还是一片没有涟漪的死水,无论什么投进去,也不会折射出任何光波。有时候,公孙屏以为自己在跟一个死人说话。 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罢了。”符无华似乎不愿和不成器的下属对话,冷冷道,“解碧天不是你能对付的人,此事你不必再参与。” 他重新转过身,挥手:“回去吧,我另有安排。” 公孙屏抬起头,因符无华的态度而心中惴惴不安,似乎在犹豫什么。刚起身,他又一咬牙,跪了回去:“大人,大人且慢!除此之外,这次途中,奉仞告诉了我一件事。” “嗯?”符无华微微偏首。 公孙屏起身,得到默许,缓缓靠近符无华身边,附耳轻声道:“大人,他告诉我,其实……” 风声吹动覆着薄雪初融的地面,底下的新草已经慢慢开始生长,发出微弱的沙沙声。 话未说完,一道月光掠过亭间,原是凶狠果断的刀光,划破了静谧安然的一切,贴着符无华雪白纤细的脖颈而去。 这是全神贯注、蓄力一击的杀招,也是公孙屏最熟练的杀招,从这个距离出手,足以让心神松懈的人立刻毙命! 何况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但公孙屏却眼睁睁看到刀光在偏移,他的刀被拈住了,符无华仅仅用了两根手指,便如拈花一样,轻描淡写将刀一推。公孙屏的手指开始颤抖,无法抗拒地微微扭曲,刀锋在偏离轨迹后,瞬间贴上自己的喉咙。 他用力握着刀,刀发出剧烈的冷吟,仿佛下一秒就会四分五裂,公孙屏压上全身的力气,和符无华四两拔千斤的力道抗衡,但刀锋依然陷入他的皮肤,缓缓沁出血珠。 “叛徒就是叛徒……”符无华缓缓道,“背叛过别人一次,当然也会背叛第二次。” 还是不行……杀不了他。 公孙屏知道自己失败了,几乎想要自嘲,符无华从头到尾都没有信任,他藏起自己的武功,预料了他的刺杀。但此时此刻,他却还是在负隅顽抗,没有就此认命,一双狂焰沸腾的眼,死死盯着符无华。 他怒吼一声,内力爆发,竟然扛过符无华的压制,踏前一步,将刀推近符无华。 “我明明给你了足够的好处。”符无华仍站在原地,微微皱眉,似乎真的有些不解,“你已经背叛过奉仞,现在又何必为了他杀我?他不会感念你,甚至不会知道,而你不在乎你的家人了么?” 这样浅显的道理,就算公孙屏再蠢笨,也不应该不懂才对。 符无华再施加内力,将刀猛地弹回,这次彻底嵌进公孙屏的脖颈之中。血源源不断流出,这机会只有一次,显然公孙屏并未拥有幸运。 公孙屏喉咙已经嘶哑,发出恶狠狠的声音:“一错再错,又有什么意义?摇尾乞怜得来的东西,他们才会觉得……屈辱……” 身体随着血的流出而变冷,那焚烧了他一路的火焰,静悄悄地寂灭。他的目光变得空洞,眼前不再只是古朴的小亭、苍白的郊野,越过了符无华的面孔,他虚无地看向遥远的边城,弟弟妹妹们总是期待他回家,因为大哥会带来好多帝京才有的东西,他不停地出生入死只为了换取晋升,向父母夸耀自己在断金司的丰功伟绩,下一年,左邻右舍都将听得耳朵生茧。 将军迟暮,家无还期。 那苦寒、朴素、毫无变化的边城。 公孙屏好想回家。 他忽然笑了笑:“算了,你这条孤魂野鬼……怎么会懂?” 刀割断了最后几个字眼,咣当落地,厚重的身躯也沉沉倒下,血珠溅红了符无华的白衣。他一眼都没再看公孙屏,漠然转身,在寒夜里渐渐远去。 只余惨淡的月华,洒落在亭下那具身体上,亭外未系绳的马儿茫然地望空旷的自由。 第102章 诏书 宫人们侍奉在圣上的寝殿内,偌大的宫室寂静无声,天气没有寒冬时那么冷,但依然门窗闭合,防止寒气侵袭,地龙连月不断,烧得里面的人背上皆汗。 上个月,在寝殿的宫人已经都换了薄衫,圣上卧病在床,却还要盖两席厚被,仿佛浸在极寒之地,手脚发冷,靠取暖维系生命。 皇帝的病,已经半年多,在宫闱之间流传起许多谣言,关于天灾的神鬼之事,他们私下猜疑,彼此讳莫如深。 病来如山倒,圣上平日积劳成疾,一受寒彻底倒下,起先还能说话,唤朝臣谈论政事,到后面,便头痛欲裂,终日昏睡,很快便交给太子监国。 他这病倒像极了先帝病逝前的状况,不好的预兆传遍宫廷,太医换了许多方子,都不见起色,人心起伏,算计暗涌,直到两个月前,国师符无华出关,为圣上炼丹,让圣上服下仙丹。 不知道那仙丹是如何炼成,只听闻圣上服药之后,青白的脸色迅速变成微红色,头也不再如平日那么疼,渐渐入睡。再醒来,足有两个时辰意识清醒。 为了温养陛下病体,必须隔绝浊气,兼之圣上的精神也不足以支撑,便下了旨,除了平日传国师符无华、太子觐见,不见其余人。 今日皇帝醒时,传了国师符无华来。等到了下午,白衣白发的男人才缓步而来,皇权特许,国师的身份一人之下,宫人们自不敢说什么,只引着他入内,自觉尽数退下。 殿门闭合,里头空荡宁静,只隐约听到深处一个人微弱的呼吸声。符无华走向皇帝姬容天的床前,隔着丝帐,能看到姬容天干瘪的身躯裹在被子里,他因病消瘦,又只能吃些流食,半年内,几乎瘦得无从前的样子。 他走近两步,撩开了帐子,靠得离床很近,静静凝视,散在枕上的头发斑白,宛如枯草,拥簇着姬容天衰老的脸,天子的威仪无影无踪。 若非卧躺在这奢华的龙床之上,看起来,恐怕和平民巷中的病人也并无不同,别人也不敢相信,这呼吸孱弱、病骨支离的人,竟然是一年前尚且神智清明的圣上。 第122章 姬容天本闭着眼睛休息,符无华唤了他几声,他才听到,缓缓睁开眼,看向来人。 “你来了。”姬容天声音干哑,一扯开喉咙便先咳嗽几声,胸腔破了洞般,喘息阵阵轰鸣。 “陛下近日身体如何?” “还是老样子。”他眼睛转了转,停留在符无华的脸上,眯眼,使摇晃虚化的人影,在眼前凝聚,殿中关窗,但符无华恰好背对窗光照入,使得他整个人沐浴在白色的光圈之内,他忽然道,“你也还是老样子。” 符无华道:“臣从未变过。” 姬容天沉默片刻,视线虚虚对着床顶,追忆着什么,他感慨:“是啊,我在你九岁进宫时,第一次见到你,那时我是孩子,你也是孩子;我二十岁时,已经长大,而你也长成了青年人的模样。现在我已经年过半百,卧病在床,而你却青丝如故,容颜无改。我们都在变,唯有你的时间好像停留。” “臣修行的是仙术,陛下修行的是人君之术,前者为与天同寿,后者为苍生黎民,自然不能一论。”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面对生死,无论是皇帝还是罪人,都没什么不同。”姬容天低声道,他病得有点昏沉,但今日的精神似乎还不错,“无华,我梦到以前的事情,那会我还是二皇子,你是监天司的学生,严煊还是我的伴读。” “……陛下梦到了什么?” “我和严煊打赌,看谁能拉动你去歌楼,最后是去成了,结果被父皇知道,把我们大骂了一顿,禁足我足足半年。严煊被他爹拉着去给你道歉,你说她们唱的歌很好听,不知道有什么该道歉的地方……”姬容天说到此处笑起来,“那时严阁老的面色,我至今还记得。你记得么?”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想来竟像隔了千年的流水,对岸的人虽然面目清晰,可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找回从前的自己。 符无华没有应答,只是道:“昨日之日不可留。” 姬容天上年纪便少眠无梦,难得梦回年少,想起些风华正茂的往事,说话时神采也生动起来,面容不觉带着追忆的怀念笑意。他转过头,却听到符无华这样一句话,便又话尽于此,到底索然,心中初时的兴致渐渐散了。 “严煊还没来,我不是也传召了他?” “陛下,你又忘了。河西发洪,堤坝重建,他亲自去了那里,近日赶不回来。” “可惜,可惜了。” 姬容天叹了口气,符无华递来一杯水,服侍姬容天喝下。他一边看着姬容天的病态,一边想,可惜,严煊不在河西,而是在牢狱之中。 严煊看穿他的图谋和算计,只能在其有所动作前,彻底控制起来。所有阻碍的人事,都可以被除去,即便曾经有过怎样的情分。 姬容天卧床将政事交接到姬慈手上后,所有传进他耳边的事,都经由符无华的挑选,如今他除却皇帝的身份,其实已经和傀儡无异。 “那次去歌楼后,我才知道你懂音律,本来还以为你是个除了算学占卜,一概不懂的孩子。”姬容天又想说什么,但看着床顶发怔,止住话,摇摇头,“算了……也许你修行得道,已经不在意这些红尘之事,我何必还对你说这些。国师,我传你们二人来,是有要事,严煊不在,你来也一样。” 他让符无华打开在床下的暗格,里头装着一份诏书,姬容天点头让符无华打开查看。 诏书展开,符无华目光掠过,道:“陛下已决心传位给太子?” “是。这些天,我能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了,近来常梦少年事,大抵也是还有可以记怀的人事,以后未必还能有念起想起的时候。这封诏书我交给你,我知你不愿参与朝政之事,但若天灾延续,天下谣言无法灭绝,我儿姬慈,还需要一个国师帮助他。” 符无华看着诏书,忽淡淡一笑。 姬容天看着他的笑容,也不禁呆住。 从未有人见过国师笑。 数年前,他被人举荐进宫,人们听闻有一个九岁的孩子独身上殿,面对数位大臣,和彼时尚且雄心勃勃的先帝。他穿着白色的宽袍,满头雪发,神色冷淡,立如盖雪小松,见众生如见白骨云烟,不为外物所动,清脆稚嫩的声音回响在殿堂之上。 时东边有彩云汇聚,仿佛被他招引。 他伸指一点,道天下之大,不过他掌心一叶小舟,若有风雨,唯有他可引航。 狂妄的话语,因他的神色而变得像一个预兆。 彼时还是二皇子的姬容天,因好奇主动结交了符无华,他从小喜好玩乐骑射,嫌符无华太过安静,终日只愿在监天司学习,反而是他的伴读严煊,与符无华一见如故。少年结交,自然情谊甚笃,又不沾染那些权谋诡计,每逢他们谈论玄道史学时,姬容天便要逃走。 毕竟年岁相近,总容易成为朋友。后来便是符无华预言的天灾发生,家国骤变,风云压城,太子听信了谋士之言,鬼迷心窍,入殿逼先帝退位,先帝大怒,直接命人当场斩杀太子。 宫廷之乱,足足进行了三日,等圣旨到了姬容天的宫前,一切已经结束了。他跪下接旨,心如鼓擂,听到自己成为了东宫新的主人。 流满东宫的血,在姬容天入主之前,被宫人彻底洗干净。 那时符无华第一次主动来见他,隔着宴上如云拥趸,那双眼睛极黑极深,可吞没所有光阴,无法看见其中天之边际、地之广阔,符无华并袖躬身,祝贺姬容天终将成为天下之主。 从孩童到不惑,符无华好像一直如此,从未拥有任何感情,他不笑,不怒,不悲,不痛,是一切变化之外的永恒。所以,当他笑起来,在这张脸上竟显得有些怪异和天真,姬容天发觉他的眼尾会浮现一道细细的纹,被光照得淡薄,但笑很快消弭了,纹也消失,姬容天无法确定那是否增长的皱纹。 符无华收起了笑容,又恢复了平日的神色,对他道:“陛下,除了这一个诏书,还应该有另一封。” “……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说多了话,姬容天忽感觉精神很疲惫,虽想努力去听符无华说话,但身体却不能控制。他陷在被褥之中,一股气徘徊在他胸口,好像随时会抓着他的灵魂溃散,姬容天低声道:“无华,你先去叫人进来,我……” 符无华无视了他的话语,将那个遗诏丢在一边,从袖中拿出了一个新的诏书,那和姬容天给他的,看起来一模一样,都是一封传位遗诏。唯一不同的,只有上面的名字,从姬慈,变成了姬全。 他一字一句念给姬容天听,声音清越,宛如吟诗,姬容天的面色却越来越灰暗发青,暴怒、惊愕、无能为力……种种感情瞬间压垮了他。 “起先我选太子,是因为他的激进,生偏执之心者更简单,也好控制,可年岁渐长,他现在已经想脱离我的掌控,对我生出忌惮和疑心,来日登基之时,恐怕不能听从于我。”符无华仿佛只是在谈论寻常之事,将两封诏书一齐纳入袖内,“姬全毕竟还是皇嗣。” 姬容天已经失去自己的声音了,因极端的发怒,他紧紧攥住床沿,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呻吟,如病老无力的狮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他的目光掠到方才喝过的杯子,心中闪过什么,只觉遍体发寒,齿冷至极。 毒蛇何时潜伏得如此深?只在庞大猎物不经意间,咬上一口,将对方溺毙在毒中。 “姬全无能怯弱,却也重情,未必愿为我所用。”符无华看着他,“不过,我只需要这封遗诏就够了。太子谋害父皇,伪造圣旨登位,杀害自己的亲弟弟,这样的故事如何?太子妃的腹中已经有了孩子,姬慈和姬全死后,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远比任何一个皇子有用。” “姬慈再好,再勤勉用功,你一向偏爱的还是姬全,若不是他无争权夺利之心,恐怕本该立他为太子吧,你还真是不公的父亲。” 他从容坐在床沿,倾身而下,姬容天眦目欲裂,眼前事物模糊起来,朱红渗透成帘,唯有那一片冷白的阴翳,晃动着,覆没眼前,巨大的、鳞片尖锐的蟒蛇之影。 最后清醒的意识里,他听到符无华说—— “姬容天,你如此宠爱姬全,姬全能在青史上留下这样的结果,我也算全了你的私心。毕竟他最像你,你当年不也将自己的妹妹姬宴仙,推向了死亡么?” 第103章 旧曲 四月,帝京的雪终于消融,雏燕的新啼破开冰面,城里的人等着换上春衫,枯零的枝头亦微现绿意,在街巷吹出一阵华彩。 宫墙之内,徘徊在森严宫闱里的人,却不敢高声言语,安守本分地等待时日的流逝,和新的变化。近来圣上的病不见好转,还越发严重,只用药吊着半条命,他已经口不能言,眼不能见,数日都未有清醒之时,连国师符无华也无力回天。 闲言碎语的某处,据一个小太监说,不久前太子去看望病重的父皇,皇帝突然惊醒,用力抓住他的手腕,一个病得不成人形的人,却不知道从哪里生出那么大的气力,他一边扯着太子,一边口中嘶嘶作响,眼珠空茫地转动,因病而变化的面孔十分狰狞,简直就跟厉鬼野兽一样。 第123章 当时太子的几个近侍大惊失色,上前帮忙,才将皇帝的手指掰开,而太子的手腕上,已经留下深深的淤青。 有的人猜测,皇帝是有什么要跟太子交代,甚至还有人说,也许太子做了什么。众说纷纭,沉浮藏在静水之下,初春耕种,百业待兴,太子忙于政务,无心理会宫里那些流言,一时没有尽头。 奉仞身死,严丞相下狱,三皇子遭软禁,国师初涉朝政,新晋指挥使公孙屏意外殉职。 圣上看起来行将就木,病骨支离,不久于人世,许多人都清楚,在这种关头,总会有流血的变故出现,站错了队会赔上一辈子。 何况,在这样一场风雪就能摧毁一座城池的年头,谁会愿意离开这温柔的帝京,被驱逐去遥远的、可怖的、未知的他乡? 漩涡中心的主角符无华,却安然自若,在帝京清泉楼的楼顶厢房内。 清泉楼位于城东,迎达官贵人、各地来客,从这里凭栏眺望,可以看到半座城的市集街巷,底下人来人往,各色人物如潮水奔流,尽收眼底。 他的身后隔着一扇丝娟屏风,再垂着一道珠帘,隐约可见帘后之后,端坐着一个华裙垂髻的妇人。 耳畔是楼下细碎喧嚣的人声,另一边,妇人还在继续说着方才的话:“……那晚回去,他就被噩梦魇住,半夜时手脚挣动,我也被惊醒,只听到他恐惧地唤着父皇、父皇,时而又狂呼国师您的名字。等我将他推醒,他大汗淋漓,面色青白,告诉我自己梦到了不祥之事,梦里他的父皇变成了乌鸦,道他残害手足,要啄食他的血肉。” 她柔柔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他只是被陛下的举止吓到,不曾想,接连数日他都做了同样的噩梦。幼年时,陛下宠爱三皇子,对殿下不冷不热,大概成了一块心病,偏偏这时发作,殿下本就心思细腻多疑,疑心有什么不可窥见之物缠身,又害怕是因为与您的事,被陛下猜出,对他有怨。” 听到“不可窥见之物”,符无华的视线终于从窗外收回,看向屏风后的女人。 “殿下以为有鬼魂怨气缠身?” “正是如此,因这几夜的事,他面色不好,睡觉都让侍卫们把守在门外。我听他道,在继位之前,想请您一同前往天坛, 祭拜天地祖先,除去不祥之兆。” 符无华并不意外,从前他选择姬慈,正是因为他心性偏激,这位降生在天灾的太子,活在算计中,只消生出一点多疑的念头,便会扎根在心里,永忘不了。 姬全无论是样貌还是性情,都更像姬容天,他本就是一个偏心之人,原本的太子之位是要给姬全的。若不是姬全太不成器,姬容天仍然偏宠,姬慈又怎会如此心生不忿? 临近他们谋划达到目的的时日,符无华只有一点意外,他原本为了使姬容天感受那种生不如死、犹如凌迟的折磨,特制了这种慢性毒药,没想到姬容天竟还能抵抗药力,突然抓住姬慈,好在这药早已毒哑了他的喉咙,他依然什么话也说不了。 若能帮姬慈解决恐惧忧虑,姬慈会对他更为信用。 这种手段控制这个人再适合不过,他从来也是如此。 符无华转向这位妇人,点了点头:“想来是陛下久病,身环浊气阴念,殿下近身,沾染业孽,此事我已知晓,定会同殿下相议,夫人请回吧。” 妇人坐在原位,没有起身离开,沉吟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道:“国师大人,您说我腹中之子,必是来日天子,殿下如今这样,我是否该远离些许,以免……” 她的手轻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原是已经怀有了胎儿。她与太子是为了权力而联姻,经年相处,感情虽稳定,但久不怀子,自从国师符无华寻到她,告诉她帝星将诞,不久后果然得子,太子亦对她亲近许多,她日日将其视若珍宝,更对国师之言深信不疑。 “夫人尽可放心,既为帝星,何惧宵小邪祟之侵?” 得到符无华这样的话,太子妃这才心中安定,向符无华作礼,重新戴上幂篱,从阁内离开。 符无华待她离开后,重新烧热茶炉,阁中安静下来,他不急于回去,独自在这清泉楼中,从午后坐到日暮之后,目光向着窗外,仿佛已习惯了这几近枯寂的独坐。 黄昏铺满天际,人们开始返家,清泉楼内,有晚宴开席,又不知是何家公子在宴请宾客,喧哗的笑声、谈话声、呼喝声填满高楼,纷涌向外溢出。不时,有歌舞开始,伶人唱词,乐师鼓乐,低柔清润的音律,翻动轻快,恍如盛世之治时的美梦,自房梁盘旋、盘旋……直至被帝京的夜色容纳。 符无华也拿起放在手边的陶埙,那是一个有些旧、但保养得很好的埙,颜色沉朴,当他吹奏时,便有醇厚低哀的声音自其中发出,仿佛和风同鸣,伴着清丽的曲子,倒像是极盛背面的极衰,忧婉冷冷。 那属于另一首歌坊华楼内的曲目,久居宫中、远离俗尘的符无华,竟记得一清二楚。他跟着那曲子吹了半曲,忽感一点微湿,沾连指上、颊上、白发上,符无华抬头去看,连绵雨丝飘荡在恍惚灯色间,细润如酥,自屋檐滑落。这是今年第一场春雨。 夜色与之覆没帝京,阁中没点灯,只有窗外微光,映照出阁中人的轮廓,与苍白的发丝。 他缓缓放下手,停下了吹奏。 “这是三十年前名盛燕都的《长夜花》,是当时名伶楚云轻所作,没想到还能听到。我还是第一次听人以埙吹奏,原来,是这样哀而不伤的味道。” 阁外有人开口,不知何时驻足,在阁外听了一会儿,符无华停下,他才朗声开口。帝京多有见多识广之人,符无华不过一时起兴,却因缘际会,恰好被过路人听出来。 他顿了顿,目光闪过冷酷之色,手终究未动,只是淡淡道:“我曾听过她吹奏此曲。” 那风流客因曲思情,叹息:“原来也曾是旧都客。是啊,那时这里还不是帝京,楚姑娘才华横溢,《长夜花》一出便名动四方,广为流传。可惜,不久后她嫁给了云州太守,在雪灾中香消玉殒,只留下这一曲绝唱。” “后来,有几个书生写诗,是借佳人罹难,陈乱世多苦之情,催人泪下,传了很远。帝京刚迁到这里,浮华未定,有人说这是在扰乱民心,一时禁唱,歌楼乐坊都不敢再奏了。” 这都是帝京迁来时的旧事了,年年俱有新的名伶佳人,新旧交替,犹如春秋之变,谁又会记得那一抹倩魂? 虽然现在《长夜花》已非禁曲,但早已过时,繁华的帝京流行起更多新曲。人们总是只记得新鲜事,对待旧物旧事,只是聊以抒发一时感情,便又弃之身后,即便想回溯,也不能再寻回从前心情罢。 他感慨过后,阁内仍一片寂静,没有回应他的意思,冷冷清清,他只好抱歉地笑了笑:“是我自顾自说话,阁下见谅,我并无冒犯,只是听入神了。今夜听君一曲,心中感慨万千,若不介意,我愿请阁下小酌一叙。” 里面又静了片刻,才传来声音:“不必了。今后,我都不会再吹此曲了。” “阁下……为何如此?” “我不在意她是什么人,有什么故事。”符无华将陶埙丢入炭盆之中,深黑的眼静静照着火光,“只是……从前有个人喜欢听,我便一直记得。如今想来,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旧物在炭盆中发出毁坏的哀呼,阁外数里,山脉连绵奇峻,几行人分道而行,在雨中向着帝京而来。 第104章 易水难渡 四月初二,太子姬慈同国师符无华乘车离宫,去往桓山之上的天坛,为黎民社稷与陛下祈福,由国师符无华主持祭礼。 桓山高耸巍峨,姬慈和符无华坐一辆马车,随行大臣官员共五十五人,禁卫军护卫左右,这几日都下过雨,山路微有些泥泞,故而一行人放缓速度,向前而去。 太子妃所说不错,太子姬慈的面色不好,显然是几夜都没有好好休息,除却天家的雍容威严外,藏着连日紧绷的疲倦。想来处理三皇子党派的事,还有他父皇托来的怪梦,都耗费着他的精力。 行路过半,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引起一点骚乱。过了一会,队伍前头的禁卫大将军于铖策马走来,姬慈掀起帘子,便见于铖面有不虞,犹豫道:“殿下……前面的路上有点怪事。” “什么事吞吞吐吐?” “有条碗口粗的白蛇,被人一箭钉死在路上,正中七寸,落在山道中间。” “白蛇?”姬慈皱起眉,桓山建立天坛,正是因此山形同卧龙,地势极好,有灵气环绕之象,出过不少仙人传说。在祭祀祈福的路上见血,只怕寓意极不好,于铖显然也是想到此处,故而请示姬慈。 他不知姬慈饱受梦魇折磨,正是草木皆兵。 姬慈转头看坐在自己对面的符无华,面露不安:“国师,该如何处理?” “见物而惊,反受物害,不过一条白蛇而已,殿下无须惊慌。”符无华仍闭目养神,“让人将其拾走埋下就是。” 第124章 姬慈道:“你就按国师说的做。” 于铖领命:“是。”便重新折返回去,姬慈放下帘子,想起来这连日的梦,又疑神疑鬼,有心多问几句,但见符无华没有什么反应,也只好作罢。 一路至天坛,等他们抵达时,天坛的祭官已经将坛场做好,按规矩,姬慈入斋宫洁身焚香。此来一为姬容天祈福,一为求今年风调雨顺,自天灾始,山上常有失事,故而有所更变,皇子替天子行祭礼,仅斋戒三日。 但仅过一日,太子路遇白蛇尸身的怪事,便已经传到官员们耳边。禁卫军内多有官宦子弟,这世间,遇到怪事便无不透风的墙,有心之人多,就传得越快,祭礼还未开始,三天里人心各念。 到初五,钟响,姬慈自斋宫出,往东门而去,官员们自西门入,前往观礼。 初四还是晴日,初五清早却起了阴云,桓山多雾,此时白昼未全醒,熬成一缸透灰的黑浆,眼前只有昏沉一片,又白雾缭绕,若非坛场悬灯,只怕伸手不见五指。松林受风吹动,发出徐徐涛声,整个坛场内被笼揉入微黯的天光之中,如蒙着挣不开的灰纱。 百盏灯挂悬,橙红在空中飘荡,纸笼模糊入雾,像有一簇簇火焰凭空跳动,场内祭器陈列,各色金银玉器,表面覆着薄凉似冰的光泽,国师站在前,引姬慈入场。 官员们只见到坛内薄雾飘荡,太子身着严正华美的祭服,国师只着白色广袖长袍,戴着半神半鬼的面具,主持祭礼开始,和往年祭祀并没什么不同。自天灾开始,这种祭祀几乎一年就要来上五六次,又是上山又是吃斋,末了还得在山上挺直腰板站上几个时辰,许多人早都听困了。 诸人并非没有敬畏之心,只是心中有数:哪怕他们再如何向天地祈福,天神也从未愿意降下仁慈之心。否则,当年天灾出现之时,又怎会料到侵袭至今,而他们一路仓皇逃跑。 一切按部就班,如常顺利,到奠爵之时,风雾忽变大,站在一侧观礼等候的大臣们都听到一声剧烈的啸声,自坛内发出,瞬息之间向四周传荡,层层叠叠响动。 那啸声轰鸣起来,似兽非兽,似人非人,钻入耳朵内,比起用生锈小刀在墙面刮擦都刺耳难受,十分之古怪,如鹰的影子,大片大片横掠过天坛。 众人一惊,却被这风雾扰得衣物狂卷,险些站不住。 “啊!” 有人忍不住惊呼一声,众人掩住面目,随声音勉强看去,却看到坛内雾气里,走出数十个黑衣人,俱是宽袍窄袖,面上戴彩色面具,环绕在祭场一圈。 前面的人犹疑道:“不必惊慌,那是乐舞的人。” 祭祀上忌讳中断和非议,奏乐已开始了,黑衣的舞生们果然挥舞着手中的器物,开始跳动,风雾稍缓,大臣们也按礼跪下叩地。 符无华该读祝了,这熟稔的祭祀他已经进行过数回,早已了然于心。但此时,他并不像平日那样超然轻松,隔着面具,他的眼正紧紧看着那些覆面的黑衣舞生。 黑衣舞者的身影几乎融入山色里,随着步法变动,时隐时现,他们正跳着,呼应着奏乐的韵律,每一步都踏在自己应踏的位置上。乐律忽开始向上拔高,他们也收拢阵型,旋身,抬手,合掌,雾气好像在轻轻颤栗,空气也随之有了扭曲,有白光从他们的袖中飞出! 那白光汇成一片片灿烂刺目的日光,又像是惨淡的死亡前夕的余光。 ——延展着,向着中心前那宽袍的国师俯冲去。 符无华立刻退后,那些人仿佛黑雀一般迅捷而齐整,已经翻飞而来,符无华跃起,他的身姿也像舞生一样轻灵,他只用足尖在众人齐刺而来的剑上飞点,飞鹤般点过冷冽的水,舞生们便感到手腕一震,忍不住想要脱手。 哐当,一柄剑破裂,第一个叩拜结束,大臣们抬起身,黑衣人将将散开,随着乐律一顿。 第二次! 他们已约定好了,改变阵型,从四面八方绞向中间的符无华,符无华转身,扬臂抽出祭台上的剑器,剑尖直指着天空。 那是一把礼器,通体修饰华美,形制庄严,拿在手中比寻常的剑更重。礼器终究是礼器,比起经历过血光的杀人剑,它太美了,空有这副外壳,不堪杀戮,如此脆弱。 本该如此。 可当它在符无华手里时,那剑忽然像有了灵魂,它旋动,飒然飞出剑光,直接撕搅开那一圈剑锋,强横地突出。黑衣舞生围成的剑阵本看起来牢不可破,毫无破绽,但符无华相信,只要是凡人,他们心中便有自己的凡心,有心念的人,剑又怎么会毫无破绽? 只一眼,他找到了谁的剑藏着更多的挂念。 一剑封喉,那样简单的一剑,一个缺口瞬间打开,他穿破了,剑阵只好又一次溃散。 给他们的时间不多,而敌人的实力,远超过他们的预料,没有谁笃定自己能躲过那把剑,仿若可以看破一切的剑。他们不为同伴的牺牲扰乱心神,只是又沉默地回到原来的位置,变动步法。 五十个叩礼,他们就要想出五十个剑阵,如今已经被符无华破了两个,而且轻而易举。要困住符无华尚且困难,五十个叩拜之后,如果符无华还站着,他们便已经死了。 符无华也清楚。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 第六次 符无华神色自若,冷冷地看着他们。作为礼器的剑上,已经蓄着血珠,像是从祭品身上取下的,一滴滴坠入地下,献给天地神鬼。他继续行祭祀之礼,挥舞礼剑,向天唱和,面具上垂下的珠玉当啷作响,那些人的血随意泼洒,符无华无情而讥诮的目光,徘徊在他们之间。 一个人也没碰到他,但已经有十个人失去生命。 真正见证到这种可怖的、不同于凡俗的奇诡武功,才叫人汗如雨下,心生恐惧。高山纵然难以翻越,但看得见顶峰,符无华对于他们来说,是漆黑的,无边无际地伫立在眼前。 他们还在舞动,乐律越来越响,本该沉峻厚重,却好似无端越来越激愤,杀气流淌,蓄满整个坛场。符无华静静等着下一击,随着人数的减少,那剑阵不失方才的气势和威压,反而在步法调整中,逐渐变得更精妙,所有人浑然一体。 圈变小,剑就要更快地刺破,找到缺口的时机也变难,符无华的内力正在被消耗。他看到那剑阵变得坚固,黑衣舞者们在叩拜的间隙,目光冷冷地凝视着他。里面有许多不同的感情,相同地汇成同一种火焰,辟乱盟就是这样的一群疯子。 也许这剑阵就是为此而诞生。 不停地用生命消耗着符无华,伺机钻入他的破绽,同伴的身死,必将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振奋和勇气,使下一次更义无反顾。 一次会比上一次更强,一个会比一个更心无旁骛。 符无华心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剑阵,江湖上也没有,能编出这剑阵的人,只有辟乱盟那个不良于行的二盟主。 他的姓名相貌,没有谁知晓,也包括符无华,但有人说,他是当年和开国太祖出生入死的亲信后人。在天上宫阙和辟乱盟的厮杀斗争中,这个人甚至比任长羁更了解他们,他不能走路,但他却是一个为抵达最终目标,比任何人都狠得下心的人。 所以天上宫阙倒塌之后,符无华立刻派人刺杀这个二盟主,可惜,原来第一次死的是他的替身。后来,又被解碧天从水龙会劫走,不知所踪。 他已经没有耐性和这些人纠缠。 符无华缓缓提起剑,闭上眼。他的灵台一片宁静,空旷的雪原上,万籁俱寂,人的呼吸也清晰传入耳内,像落叶,在飘零而来时,他只需出剑,穿透那片叶子便足够了。 风声变大,叶子在风声里滚动摇曳,时而从上,时而从左,它随时会落,而它的轨迹,在符无华的心里早已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用眼,只用心。 残叶落于泥土之中,他的心不生丝毫怜悯。 符无华睁眼,阵中的最后一剑,完满地、奋力一击地向他而来,甚至伴随着怒吼,符无华却收起了剑。 那把剑回归礼器,而他的手掌一横,切在剑身上。 舞生的剑也跟落叶一样一分为二,符无华袖子一荡,反手向前,一掌震碎对方的五脏六腑。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星星点点落在符无华右半身,污浊了那片雪白。 最后一个剑客被击飞,从半空摔落下去,那一霎,那人忽然痛痛快快地呛笑一声,用余力翻滚落地,从怀里抛出数颗铁珠。 铁珠飞射而出,乐生们停下演奏,扬袖泼洒出什么,紧跟着消失在雾里。 符无华眉头微皱,已经来不及阻拦,急退两步,铁珠如雨溅落一地,霍然碎裂破开,射在地面上黑衣人尸身上,瞬间暴起一阵粉尘,随山风一吹,便燎起一圈凶猛火焰,迅速绕住了整个祭台。 观礼的大臣们只看到一阵火光冲天而起,却不是红的,竟然是诡怖惨淡的绿色,漫场狂舞!隔了一段距离,又有雾气遮掩,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隐约看到场内只剩余姬慈和符无华,闻到飘渺的血味。 第125章 禁卫军们听到骚乱,从圣坛外冲入,惊疑不定看着一切,仿佛是天降灾火,凭空降落在眼前。 “保护各位大人,先往外退!” 于铖一马当先,下令先保护住惊乱的大臣们,让他们离开祭拜的坛场,太子和国师还在里面,他不顾礼数,持刀奔到火焰外围,紧紧盯着里面的局势变化。 符无华冷静地扫视一眼现状,那些黑衣人的方位,显然都有阵型讲究,坛场内的祭台中心开阔,他们便以身体为柴薪,让火焰分拨八方,封住符无华所有去路,同时隔开姬慈和符无华。 用这剑阵,没有那么容易困住符无华,人死了,剩余下来的身体也可以利用。 区区一场火,也想封死他?这种令人发笑的痴心妄想,不该出现在辟乱盟的计划里,难道,还有什么古怪的地方?是火,还是刚才那些黑衣人,甚至是鼓乐…… 符无华瞬间心里闪过百个念头和猜疑。 另有两骑身影,一人在云门东面闯入,用枪尖点地,腾跳入阵中,另一个人也脚蹬马背,拎刀挂上场边的黄旗。两人配合默契,身形踏风,当真飞雀栖枝,落地不收去势,直取阵中的符无华。 两面夹击,符无华本要去拉姬慈,感到厉风威胁,只能急退。从于铖的视角看,他们一触即分,好像拈花般轻巧,即便他身居武官,也难以在烟熏雾缭里看清如此迅疾的动作。 但他知道,掠阵的绝对是超过自己的高手。 只这照面一招,符无华认出这两把名器,自然也认出来人。 咔嚓……祭祀用的面具,从眉心开始迸裂,往下一分为二,砸落到地上,露出一张仙人般的容貌。他持剑垂于身边,冷冷看着来人。 奉仞和解碧天一左一右,他们擅使长兵器,此时圈地而围,收拢便有银光成林,飞鸟难越。他们和符无华谈不上相熟,甚至未曾相逢几面,如今他们仍是陌生人,也是彼此最想手刃的敌人。 一个叛逃的指挥使,一个恶名累累的魔头,一个冠冕堂皇的国师。 杀,也有道义,也有好坏,这是符无华最无法理解、最为轻蔑的人情。 三人静静地相互对峙。 本就是死敌相见,双方已经在脑海中过了成百上千招,一时彼此忌惮,未再出手。 火焰在坛场内焚烧,热浪宛如日光泼射在皮肤之上。 天坛的左侧,是天水台,外圈为圆形水池,中心的圆台可立一人,以往都是皇帝祭祀时才可站在上面。 此时此刻,雾气飘动,隐隐可见到一个人盘腿坐在上面。他扬声开口,声音借由空间传递,在天坛内微微震动,极为宏亮威严。 “符无华,你谋害天子,控制太子,草芥人命,入京至今犯下无数大错,你可知罪?” 符无华听到这声音,只觉得陌生,又熟悉。他身体微微一震,缓缓抬起头,越过坛场,看向坐在天水台中心的人。 即便隔着火焰,隔着雾气,他也能看清那双蓝色的眼睛,永远像不会衰老的眼睛。 一个曾是他老师,现在又是他敌人的人。 他低低念出对方的名字,不知是久别重逢的喟叹,还是未能及时铲除的遗憾:“……任长羁。” 第105章 无常之数 慧童,你可知晓自己为什么会诞生降世?你可知晓为什么天地本不公平,生来就有贵贱?你可知晓为什么我们明明是人,却要龟缩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形同幽魂?你可知晓我们这么多年,都在等待着你? 慧童,你拥有超凡脱俗的智慧,天生无情无欲的躯壳,不会为爱憎所侵扰,不能被阴暗掩盖那本该照耀于宣国四野的光辉。 慧童,你不是凡人,你是碧土月神赐予我们的孩子,只有你能替我们走出去。 慧童,我们本没有罪,是他们害得我们不得不受这五百年的忍辱负重。 慧童,你走吧,离开天上宫阙,离开这座坟墓,你带着我们的愿望,去到我们的仇人身边。 慧童,你要帮我们夺回一切。 符无华站在西漠上,他抬起头,传说中的太阳悬于头顶,金环轮转苍穹之上,比天上宫阙任何一盏烛火都炙热,那样光明,照彻着广袤陌生的土地。 先前,他只在书本和画中见过,这陌生新奇的存在是他初到地上感知到的第一种事物。 太过鲜活与滚烫了。 日光深深刺痛他的皮肤,他的脸颊开始发红,心跳也急促起来,演变得无法呼吸,红斑密密麻麻爬满他的身体,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和痒感让人抓狂,他的眼睛甚至一时无法视物。当月神不在的时候,符无华必须用布围住每一寸皮肤,防止被烈日灼烧和惩罚自己的灵魂。 在天上宫阙,他是天生白发、身怀灵气的慧童,受尽拥簇和崇拜。在这里,他只不过是从地下仙国走出的亡魂,孤身一人,准备从西漠走向大衍的帝京。 繁荣昌盛的国土,曾写在那些大宣典籍之上,五百年过去,早已时过境迁,改天换地,不再是宣民眼里的国土。他沿途走着,看着,观察汲取着身边的一切,途中的经历,对于他来说都是从未见过的事物,原来,天上宫阙才是牢,外面是真正的天地。 天文,地理,卜卦,武功,谋术,不论是什么,只要符无华稍加接触,便可以很快掌握,他从没有遇到过任何难题,世界上也没有他学不会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可以做到。 除了感情。 许多人未必拥有的比天上宫阙的生人多,这里依然没有真正的公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老病死可以轻易带走一个人的生命,贪嗔痴妄不可脱身……这诚然可怜,可他们都活在真实中,无论悲哀还是幸福。这是天上宫阙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即便在他们眼里,生在仙国便是无上幸运。 对符无华来说,人的感情在他眼里无比浅显,他人的命运轨迹,他也透过血肉,可算得一清二楚。那些七情六欲,竟有那么重要、那么深刻?花落于地有人会伤感,人死于世有人会发狂,得不到就会渴望,拥有就会高兴,失去了就会悲伤,为什么他们天生就能感受到这些? 符无华只是像初生者,模仿着他们,可惜,他永远不能感受到。 ——慧童,居于天际的人,又岂会注视到足下蝼蚁的七情六欲? 那些都是无用的事物,只会伤害你,阻碍你,使人软弱,最后步入失败。 符无华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认识了很多人,向他们说出了一些话。 起先有人谣传他是白发的妖魔,后来有人称他是仙人的化身,靠着一路走来留下的传言,与他独特的相貌,很快,符无华名声四起,传过许多贵人耳畔。不管是什么时候,身怀通天之术的奇人,都让人趋之若鹜,最后他如愿被带入皇宫之中。 白发孩童在殿上的一言一行,让所有人心惊于他的姿态,自那日流传出多少美谈奇言。 皇帝龙颜大悦,爱惜其才,当即赐其官职,将他留下。 符无华成为监天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官员。 那一天,监天司的观星吏带着他,走入那高耸伫立、可俯瞰山河的通天塔,他们顺着楼梯往上走,到最高层时,观星吏推开大门,符无华看到了散漫堆在地上的书和卷轴,还有一盆盆馥郁盛放的花,摇曳于日光下,颜色烂漫,满室幽香。 里面只有一个人,衣衫懒散,用书盖着脸,正晒着太阳睡觉。 “大人,大人。”那领路的官员小声唤着他。 书从脸上滑落,那人终于转醒,起身偏过脸,看向符无华。 符无华即便在殿上面圣,也无有分毫畏惧和心慌,而和这中年人的眼睛对视时,他第一次看不清一个人,这个人却像已经看透他的所有。 蓝色的眼睛,像蓝色的日光,在西漠第一次见到太阳,他也有这种惊异的、陌生的、想要躲避的念头。 那就是他的老师,监天司任长羁。 任长羁是一个出名的怪人,并且不太为人待见,好在监天司是朝廷最能容忍怪人的地方。何况,任长羁也不是一个单纯的怪人,数年来,他观测之事从未有误,在卜卦与风水一道研究深入,涉猎所学极杂,故而这些年就是他把所有权贵都当屁放,也有着无人可以取代的地位。 听闻多年前他本该是国师,但他不愿意坐在涉及权力的位置上,拒绝了皇帝的恩赐。但符无华入宫那年,任长羁已经足有五年不曾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早已被视作才尽之辈,不过混口俸禄吃饭。 怪人就有怪癖,他第一次教符无华,果然不是教他道法,而是教他如何养花,符无华坐在塔顶,听他漫谈了半个时辰花草。任长羁喜欢花草,喜欢鱼鸟,他养育的小生命无不蓬勃生长,他道世间有生命之物都其存在的道理,顺天而为则生,逆天而为则死。 不求非我之物,不执他人之业。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符无华在监天司没什么朋友,他初时名声刚起,许多人来结识他,不过看到底,也就是个早慧的孩子,不近人情,又各自淡去。还常与他说话的,也就是二皇子姬容天和他的伴读严煊。 第126章 他不知道一个皇子为什么整日都有那么多功夫和闲心找玩乐,皇子伴读严煊平时看着正经,实际上动如脱兔。相比起他,他们应该有更多的王公子弟结交才对,不过,和监天司小有名气的符无华结交,也有利无害,仅仅是耗费他们一点光阴,消磨在街巷、郊野、亭台之间罢了。 符无华不太需要朋友,不过他需要可以利用的人,大衍的皇子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不过任长羁不是这么想的,他道:“对啦!像你这样的年纪,就要多跟朋友出去玩,整日在这监天司跟这群老顽固待着,以后也会变成老顽固的。” 他侍弄花草,挥手驱赶他出去,符无华只好走出了监天司,将衣后的帽子拉上。他的皮肤仍不太适应日光,白发也太过引人耳目,那是天上宫阙的诅咒,伴随着他,提醒着他。 无论他这辈子走到哪里,都是天上宫阙的慧童。 姬容天和严煊在外头等他,两人站在马车前斗嘴,年轻的脸上神采飞扬,看到符无华走出来,便冲他微笑招手。姬容天率先走上前,揽住他肩膀,将他拉过来,凑在耳边,神神秘秘道:“今天我们去个好地方玩,我还带了一个人。” 严煊看姬容天这副德性,转向符无华,无奈地拢袖:“无华,你千万别告诉别人,要是被知道了,我们可就……”他话还没说完,姬容天已经扯着符无华上了后面的马车。 帘子掀开又落下,抱着白猫的少女,穿着柳绿的宫裙,面如新月,好奇地看着他。她的视线停留在他漏出的发丝,少女笑起来,盛满初春的一片芳草,因而情不自禁地摇曳。 她说:“你的头发真漂亮,就像我的猫儿一样白。” 那年符无华第一次见到姬宴仙。 再后来……是了,符无华推测出天灾,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只有任长羁忽然像变了一个人,将自己关了起来,夜夜观测天象。有一次符无华进去,面对满地的图纸,和背对着他的任长羁,他拾起来,那些计算都指向同一个结果。 任长羁仍在算。 但那是千百年前莫无道就窥测到的天机,即便人力也无法改变它的到来。 天灾来时,大衍初时还以为那不过是普通的灾祸,直到那死亡的阴影,终于逼近繁荣的都城。 春风马蹄疾的日子,犹在昨日,却无常地转瞬即逝,惶恐布满人的内心,使人与人互相指责与伤害。少年们不再出游,贵族们忧心忡忡,文人不再谈论风花雪月,整座都城都充盈着压抑的阴霾,每日都有各种折子流水般送入皇帝的宫中。 不久后,任长羁悄然离开了监天司,他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包括符无华。 这时,有人向皇帝上谏,二皇子姬容天就在一边,出于恐惧,他将那个未知的充满险恶的旅途,推给了自己的妹妹。 也是那一年,太子死于谋反,灵霓公主消失在西漠,二皇子姬容天,成了大衍新的太子,而符无华也受到重视,正式踏入这场阴谋之中。 第106章 人之初 桓山上,大衍的天坛被一种诡怖的绿影覆没着,一边是深陷其中的数个人影,另一边,禁卫军保护着那些大臣往后,警惕着刺客的出现。 山风不轻,吹得火焰肆意,明明并没有草木可以燃烧,却无休无止,那些黑衣舞生仿佛并没有死,只是狂妄地躺在天地之间,瞪视着符无华,用心中的愤怒维系这场烈火。 闻不到焦臭的味道,空气中浮动着的,反而是有点苦涩、犹如艾草的淡淡香气,从他们身上不停春生而出,故而倒十分温柔,浮游在人的身边,观着这一场必然的、筹谋已久、必须分出胜负的战争。 他们已经织成了葳蕤的火焰。 可胜负还在遥远的天边。 任长羁的声音很响,通过天坛特殊的构造,那种嘶哑难听的音质,此时也变得有几分昂然和威严。回响出去的话语,大臣们也可以听到,这也是任长羁在大庭广众之下故意出现的原因。 奉仞和解碧天在阵中,符无华必须越过他们才能去杀任长羁。 “任长羁,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符无华声音沉静,也用内功传远了声音,许多人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了这么多话:“任长羁,当年天灾后,世间大乱,先帝正值用人之际,你却擅自从监天司离开,消失无踪。没想到,你心存野心,后来与其他人组建了辟乱盟,为虎作伥。辟乱盟在民间宣扬大衍不义,又勾结当朝丞相严煊,意在纠集江湖客,以武犯禁,你身为辟乱盟的盟主之一,才是真正的罪不容恕。” 说话间,他突然踏前,漆黑的眸子倒映妖艳的绿火,没有一丝的恐惧,任它在祭台盛大地吹拂,烟尘四处飞荡,他身上的衣袍烈烈鼓动。 符无华看着火焰阵外还没退去的臣子,扬袖一振,抬剑指向天池台的任长羁。 “如今,你又在太子祈福祭拜之时,意图刺杀我与太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你们的眼中,安有王法在?” 这无疑是场众目睽睽之下的刺杀,符无华知道辟乱盟的时日并不多,能接近他的时机,只有今日,不成功便成仁。 太子姬慈在察觉古怪的时候,已经是辟乱盟之人纵火的时候,他和国师有段距离,又因阵法排布,火焰恰好隔开了两人。姬慈身边没有护卫,祭祀时身上不配利器,还有一身冗重衣物,只能暂且躲避到高大的祭台后面,此时场内只有他和国师二人,还有各立一边的奉仞和解碧天。 祭祀遭遇打断,是极为严重的罪过,他们本就意在铲除辟乱盟,姬慈该和符无华配合,厉声质问刺客,但现在,那边只有沉默不语的寂静,不知是否任长羁的话语,挑拨出他心中疑虑,一道目光徘徊在任长羁和符无华之间。 任长羁好整以暇坐在上面,符无华给他附会罪名,他也全然不为所动。他没有身外物,不怕身后事,数年来,他早已抛尽一切,现在他身上的钉子也都不复存在,他是如此之轻,连符无华也不能轻易捉住他。 在数年前,他们对弈之时,符无华下棋从来不输,而任长羁从来不赢。 任长羁感慨:“监天司,真是久违的名字 当年天灾发生之后,朝廷作为太过优柔寡断,所谓的监天司,不过是一群酒囊饭桶,谁也不能真正地改变什么。停留在那样的地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必须破而后立。某一天,我算出西有异动,因此离开。” “你说得不错,我投身江湖,与志同道合之人结识。我们当中之人,或许在你看来,不过都是些身份卑贱的微末之人罢了,可就是这样的一群人,在一座被大衍舍弃的小城之中,或为饱腹,或为救济,或为舍身,我们以命为诺,宣誓结盟,成了你口中的乱臣贼子。” 他话锋忽变:“也是离开了监天司,我才能发觉有一股势力潜伏在世间,甚至,当年先帝在世时,因谋反而被杀死的太子殿下,也是他们设计的阴谋。” “什么,岂有此忤逆之事?” “我记得,任长羁是先帝在世时的监天司司丞,先帝与废太子都曾欲尊他为国师,符无华亦拜他为师,当年他不知所踪,如今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他们口中的辟乱盟又是什么地方?严丞相下狱,原是牵涉此事……” “他莫非是说……让开,让我往前去!” 大臣虽隔远,却能听到任长羁的言语,最后一句话落入所有人心底,足以掀起惊涛骇浪。无论真假,涉及了利益的斗争,连异象骤变都不再可怕,在场无不都是世族权贵,亦有当年废太子之党,一时忘却了恐惧,喧哗起来,争相想要靠近,禁卫军不敢轻易动手,险些未能将这些人拦住。 长刀一横,寒光贴着几人的眼皮泛过,朝臣不由安静,仓皇退后,于铖披甲坐在马上,拔刀拦在前。他回头使了手势,让所有禁卫军直接拿住大臣,控制住动乱。随即,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远处那身着黑白道袍的老道士。 “这一切,正是源于五百年前,宣朝太子留下的祸根。他远避西漠,带着旧都随流沙沦陷地底,前朝余孽们却没有死,而是藏身大衍的国土之中,做着复辟王朝的幻梦,符无华就是他们派出来的慧童,也是他一直在宫中,与那些人里外配合。先帝时,太子被伪装成谋士的前朝余孽所鼓吹,相信了天灾是因为先帝的失德,江山易主,真正的明君可改变这场天谴,遂起事谋逆,使父子反目成仇,血溅明堂。” 当今圣上当年本是二皇子,年少时,他玩心过重,材质庸庸,如果不是太子身死,先帝病重,膝下没有能成事的皇子,本非是姬容天继位。 这些事,大臣们大多心中有数,纵然当年有人怀疑过废太子之死,却从未联想到前朝党人作祟上。 任长羁徐徐复原原本的故事:“你入宫之后,就与当今圣上走近,除掉太子,扶持圣上登位。你算出过天灾降临,圣上自然对你信任,可他没想到,彼时才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早已是一条毒蛇。” 第127章 符无华忽然短促地笑了笑,他环顾一圈,摇头道:“任长羁,看来你确实疯了。如此荒谬的言论,全是虚妄的谎话,你要用这些来愚弄我们吗?你认为乱臣贼子之言会令人信服,又如何证明我是所谓的前朝余孽?” 天上宫阙的存在已经被发现,为此,当时公孙屏去破坏缚蛇钉时,虽然被他所收买,但符无华并未阻止他。古血派纵然已经被他铲除得差不多,但来日大业将成,天上宫阙反倒会成为他的软肋,当它消失时,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找到符无华的来处。 他笃定,所有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已经彻底埋葬在地下。 但——真的没有其他变数了么? 在他猜疑之时,任长羁果然有所准备,从怀里取出一条长盒,放在身前:“你相不相信我,并不重要;其余人相不相信我,也不重要。当年开国太祖曾留下一封密书,放在他的亲信身上,就在这里面,上有玉玺和太祖的印章,做不得伪,太子殿下可以使人查证。上面记录了前朝余孽的存在,还告诉了我们,那些人因常年服用药物,身体有了与我们不同的地方。” “你本可以直接杀死圣上,立刻扶持傀儡上位,可你为何偏偏要折磨他?你是为了谁?” “符无华,你自认可算尽机关,可窥知天命,那你可算到今日天道对你的惩罚?” 密书?惩罚? 他是为了谁? 一根静了许久的弦被拨乱。 符无华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心悸。他面上仍然无波无澜,他的眼睛掠过场外,数十位大臣还在天坛之内,若禁军中他的人一齐出手,可将这些人全部困杀在此地。 但也许任长羁只是虚张声势。 符无华静静地看着火焰跳动,今日天气阴沉,没有日光,但他的皮肤,确实久违地感到了一阵阵古怪的刺痛。 那日万同悲、虞秋娘解救要被絮影献祭的公主时,任长羁在树上,割下了万木春的一部分。万木春虽死,不能复生,但它的枝干仍保留有特殊的作用。 自然万物相生相克,蓼草极阴极寒,相克之物,就是极烈的万木春。解碧天服用万木春后,血液可以杀死神眼,证明万木春同样可以杀死符无华。 辟乱盟有五十个义士自愿参与,万木春的残枝研磨成粉后,他们吞服,并且数日用特殊的药液浸泡全身。当他们焚烧时,那种火焰就会带有万木春的功效,甚至连气味都是。 符无华运功,必会丹田运转、加速血液流动,他用得越多,那些气味就越深入他的体内,舞生们组成的杀阵,就是为了让符无华用出内力。他们要他动气,要他心乱,要他不再能静水流深。 “你的白发,不是什么仙人转世,也不是什么天命慧童,那只不过是一种病。你也无法改变时间的流逝,人的生老病死,所以你也必须日夜服用前朝秘药,所谓可使人长生不老的灵蛇骨水,维持着自己的容貌……” 任长羁凝眄从前的学生,数十年过去,他白发苍苍,形容老朽,而符无华不为岁月侵蚀,永驻风华,他们就像一面镜子,映出生命的朝暮,可世间不会有停滞的流水,也不会有永恒的时间。 “但,那不过是牺牲寿数换来的,你的身体终究也会一日比一日衰老。” 符无华听过有人说他不祥可怖,有人说他天生不凡,还有一个人说过那像怀中的猫儿一样白,如今又有人对他说,那是一种病,你生下来就是残缺的,你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这时,他听着遥遥传来的话,铺天盖地笼罩着他,心里忽对这陈词慷慨的一切,感到了疲倦和厌烦。 慧童,慧童,慧童。 其实他早已厌烦这个身份。 他初入人间,无知无欲,修行无情功法,顺应着他人赋予自己的身份,活在古血派的控制中,生来就要剥除人欲,穷极所有。 他的同胞,只是一群痴心妄想的疯子,制作出无数用人命堆砌而出的规则,五百年无有日月春秋,吞食彼此的血肉,繁衍出后代,像是死而不僵的虫子般恶心,还想着当爬出陵墓,便真的可以变回普通人,回到从前的王朝。 所谓的上天惩罚大衍,也不过是一场自然的变迁,符无华早已知道。即便没有他们的存在,天灾还是会发生,那只是天地循环的变化,等到肆虐尽兴,万物又会重新生长。 无关任何命运,只是人为了争夺,借此编织一个又一个阴谋。 前朝的复辟只是可笑的执念,哪怕成功,谁能令空中楼阁久悬,梦中江山如故?水逝不可追,毕竟东流去。 可他不是无情无欲,生而为人,就不可能无情无欲。第一次沾染权力,符无华便明白,自己心中藏着的欲壑,原来如此深邃,天生就没有尽头,他喜欢玩弄权术,看每个与他对弈之人,相继输尽所有。 他所做的一切,其实归根到底,与那些前朝恩怨都全无关系。 那是最长久的游戏,符无华天生奇才,伸手就可以得到一切,唯有这场游戏,谁也不知谁成王败寇。 天上宫阙倒塌前,他告诉姬宴仙,最好也同自己离开,或者在第三根缚蛇钉崩裂时,就前往密道出来。 姬宴仙拒绝了他。 为什么?他问,可他的心里没有茫然,看着姬宴仙那双眼睛,他知晓她一生拥有深深的仇恨,这种执着的感情蚕食着她,终有一日湮灭自己。 忠告已尽,他们维系数十年的结盟,不过是符无华单方面施舍和利用,姬宴仙是他棋盘之上,一颗价值殆尽的棋子,失去了不可惜。他该离开了,但那日他第一次不自觉多言了:那样下去你会输的。 姬宴仙道,我不在乎输还是赢,时至今日,得到的结果,都是我咎由自取,所以没什么好怕的。符无华,我从来不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也不问你究竟要做什么,如今,我忽然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害怕输吗? 符无华静静看着她,道,不,我不怕。 姬宴仙对着他笑了,像第一次见到他那样,可那却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隔着纱雾,她飘渺的笑意,满月般的面颊,都并非是碧土月神。 不,你怕。 为什么? 她为什么可以选择活,却非要选择死? 因为……她并非符无华这样的无情之人。 眼前恍惚,又重归现实。 面对辟乱盟的围杀,符无华没有发怒,反而在这样的局势下微微一笑:“老师,你说过顺天而为则生,逆天而为则死。可世间成者为王,如今我扶持太子,是顺天而为,你们阻拦我,才是逆天而行。” 所以,他们如今才是该死之人。 符无华说话间没有用上内力,外围的人无可分辨谈话的内容,而符无华也已经懒得伪饰自己。 奉仞皱起眉,终于无法冷眼旁观,出口驳斥他的诡论:“太子本就是继承皇位之人,你在皇储之间挑拨是非,所谓的扶持,只不过是借太子之手,做你心中图谋之事,残害天下众多无辜之人,视人命如草芥。” 符无华看了他一眼,叹息:“你们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可你们亲身入天上宫阙,不曾见过他们的模样么?他们生活在地底,本该饱受饥饿和痛苦,可天灾肆虐之时,他们无忧无虑地活在地底,丰衣足食,歌舞升平,不分权贵与平民,彼此都是手足,对他们来说,那就是隔绝灾祸、所得公允的仙国,难道是我们强迫他们享用、强令他们服从?毁掉他们生活的,反而是你们这些自居正义的人。” “他们不知道自己生在这样的国度,不知道自己犯下的罪孽,更没有接受过正确的指向,是你们将他们成为这种人,又推说为是他们自甘堕落。”奉仞不为所动,声音铿锵,“活在虚假里,和死又有什么分别?他们自地下而出,天生背负罪孽,又如何生存在不属于他们的国家?” “辟乱盟,”符无华的眼中滑过玩味的讥诮,“你们说我视人命如草芥,必须杀了我这个祸患,在你们看来,仿佛一切都是因为我才引起了大衍的动乱。没有我,大衍也会被天灾瓦解,因为在天灾面前,人们无法公允,无法团结,自然会四分五裂,事实上,他们甚至更卑鄙、更胆怯。” 他挥袖,指着火焰之外的朝臣,反问:“若人人都公平,人又怎么会愿意留在天灾荒芜之地?” 他的话冷冰冰地,和祭台上的银器一样不沾染感情,奉仞神色一动,眼中反而褪去那些浓烈的色彩,他的眼极为亮,极为热,和符无华截然相反,也和他自身冷若冰霜的气质相异。像是雪地里的篝火,孤途中的星月,啼破黎明的初日,亦或者是枪尖上干干净净的一点明光。 他平静道:“你说得不错,这就是人性,可除了恶之外,还有善。善恶本就在人的心里并存,有向恶者,就会有向善者,一点恶可以杀千万人,一点善也可以救千万人,如何改变世间,只在一念偏差。” “若如你所说,人如此丑恶,将自相残杀而死,为何我们活了下来,为何如今你会被逼入阵中,我们这些身份各异之人,会站在这里?” 第128章 ”……” 一时死寂,只听到耳畔有白骨被火焰消融的粉碎声,和山间林木无可奈何的动摇。 “奉仞,恐怕那几日在狱中,你就是以此游说太子吧。”符无华敛起眼睛,轻轻道,“这种话,不过是酷烈自照在人身上的日光啊。” 第107章 慧极必伤 善恶一念,可回头的瞬间,却未必可以得到原谅。 姬容天和符无华走近,起先并非是出于算计和利益,最后却被他所利用。数年前,姬容天因恐惧前往西漠,而向先帝推出了自己的妹妹姬宴仙,孰知反倒让她成了碧土月神,与符无华成了同谋。 太子姬慈和他的弟弟姬全,幼时不知世故,手足相亲,可只要姬慈遭受来自权力的不公,便可离间两人,使姬慈心中对姬全产生隔阂。有些事不需要真相,时日渐久,恶念愈深,就会在一日日里真实起来,彼此之间再不能信任,只余自相残杀。 如今,姬容天马上就要死了,辟乱盟立于危崖,政权被符无华篡夺。但奉仞武功犹在,解碧天愿意出手,那么辟乱盟靠里应外合,还能冒险一搏。 如果不能在今日杀死符无华,他们便再也没有这样接近的时机! 符无华不讨厌他们的论调,也不喜欢他们的论调。他不喜欢任何事物,不讨厌任何事物,所以他才拥有对一切的冷漠。 三人同时凛然而动。 符无华提剑踏上祭台的桌面,借轻功纵云梯,要以此翻过火焰阵。 身形刚起一半,浓烟沸腾,奉仞率先持沥光枪穿破绿焰,冲至他面前。符无华卸肩,用剑刃削向他的腰腹,奉仞长枪抡转,银龙盘游而上,没等人退却,已然迅疾地咬住剑刃,扣押而下。 符无华手中剑器受制,后挪一步,恰在这时,身后解碧天看够了戏,沉肩扬臂,好似全然不须应对变化,锵然抽刀而出。 他没有藏力,游八极直接出鞘,以符无华的视线,只瞥见地面映照的一弯清光 ,如在峡谷之中倒悬而出,从两人之间穿入,沉沉向他头颅劈去!这毫无迟疑的一刀,仿佛和奉仞的枪成为榫卯,腰斩中间的符无华,观战的于铖手心出汗,竟一时未能想出对应之策。 但见符无华提抖剑身,仰身空翻,身形柔韧得不似人类,几乎是一只飞旋转翼的白鹤,伴随内力磅礴从双袖震出,刺在皮肤之上,如有实质地生疼,让人不禁退避一步。 他和刀刃极险地擦肩而过,凌空踢向两人门面,撕开两人的包围。 杀伐间,忽有鼓声自东面传来,阵外乐手本已离开,是一道身影折返,奔跑而来,又回到了坛场,举起朱红鼓槌开始敲打。紧密的鼓点咚咚作响,本立于坛场高处,汇为激浪,天地为之低昂,松壑萧萧颤动,肃杀之气冲荡云霄,空山之间,只闻振奋之音。 击鼓者扬声呼唱: “我闻坟中旧魂常细语,拭泪凝作草上霜。 昨不见华屋墟中笑,今不见楼上长夜花。 问归处? 生无为,死无余,人如漠土心如石。 苍天不瞑,东流大江。 赤心悲白发,逢君在穷途,匹马孤胆,何不拔剑试天意? 此剑久磋重开刃,彻夜怀中鸣不平,白虹请照六合动!” 那声音敲打着符无华的耳朵,一阵阵厚重的嗡鸣穿透灵台,扰动心神,打斗中,他体内的内力本源源不断,却在周天将转之时微滞,身体不由落坠。 解碧天和奉仞对视,沥光枪压低,解碧天靴尖点过枪身,受他贯力抬高,自上而下挥劈。 符无华在刀与枪的间隙,轻若无物,步似鬼神,他剑身前递,霍然弹出其中的子剑,一面朝奉仞,一面朝解碧天。 两人心中一惊,及时后退,解碧天拉住奉仞的沥光枪,飘落在身边,手抹腰间,掌心见红,不由嗤了一声。 奉仞面色更为严峻。 那长剑已经完全不是一把礼器,翻折两下,机关扣合,便两头皆刃,在符无华掌中长有五尺,形同鹤羽,薄身寒冽。 当这长兵器在身前旋动之时,乱光似箭,穿梭刃影,足可以和他们的武器匹敌。 符无华飞步一点,夺掠到击鼓之人身前,要灭杀敌人,必须先灭杀其志。 死和他无限接近,那击鼓之人恍若不觉,兀自站着,专心致志,高声唱:“——今我相送五十士,请君上丹阶,流血高歌去!” 鲜红的血霎时泼溅在鼓面之上。 符无华忽看到他扭过头,眼中跳跃着火焰,那副面具因而怒发冲冠。他们为何总是如此愤怒?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符无华无法理解。 符无华没有多停留,抽剑离开,飞步踏上鼓顶,为了避开火焰的灼烧,他直接割破自己冗长的衣摆。 奉仞紧跟其后,执枪上挑,解碧天也跃上邻近鼓身,三人各立一端,复缠斗起来。 符无华出手接连杀招,撕破那副不食红尘的面具,森然冷酷自眼中露出,几人在祭台上的建筑物兔起鹘落,时有东西毁坏的响声传出。 那奇怪的绿火越演越烈,他们就如火中取栗的飞蛾,薄翅鼓动,百来道骤光在其间飞驰,符无华不能接触,碍于落足之处受限,随即运力,将数排旗帜砍断,砸向奉仞、解碧天二人。 火焰触及竹木,越发汹涌,燎烧而起,符无华借机踩着倒塌下去的旗头,往内跳,瞬间越过阻拦在他和姬慈之间的火焰。姬慈手无兵器,不敌符无华,只能踉跄躲避,眼前一花,已被符无华掐住脖颈,猛地钳制在身前。 悉心教导自己的老师、曾没有秘密的同谋,现在正握着长剑,平稳地横在自己的脖颈上。 至此,姬慈方才彻底心冷。 他年少失意,受符无华青眼,悉心教导他权谋之术,使他一步步成为了众望所归的东宫之主。他原以为即便符无华怀有异心,是前朝余孽,也该顾及从前数年师生之情,为继续利用自己也不该动手,却见此时他面色漠然,毫无留情之意。辟乱盟所说的,全都是真的。 “你们要杀我,我先杀太子如何?”符无华从容地拎起太子,立在一角。 山风变大,鼓噪而阴潮,今日黑云压顶,白昼不见日出,必有雨来,符无华现在用太子为质,届时等雨水降落,浇灭火焰阵,这阵法不攻自破。 至于其他人?他根本不在意,不如说从前至今,对于符无华来说,这些人都和路边的蚂蚁并无区别。辟乱盟当众出手,无非是要他身败名裂,若是棋盘倾覆,他便黑白子通杀,索性都打翻平衡。 他对着火焰阵外的禁卫军,张口命令:“动手。” 随他一声令下,禁卫军中数人拔剑,从背后刺穿同伴的胸口。 被刺穿之人睁着眼,还不可置信,低下头看着腰间的白刃,他们的武器,才刚刚拔出来,打算袭击身边之人,听从相助国师。他们甚至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一举一动,出了破绽。 于铖按刀冷冷站在那里,也开口:“妄动者,不问缘由,无论身份,照杀不误!” 两人的目光相对,于铖没有退避,而是紧盯着他钳制着的太子。 姬慈喉中呛出一声冷笑:“符无华,你要杀多少人才能封得住他们的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符无华低声道,竟是几分欣慰,“所以白蛇之死的消息,传得这样快。殿下,你学得实在很好,所有人都不可信,自然也包括我……禁卫军大将军于铖何时成了你的门客?” 这变故没使他愤怒或惊慌,符无华的眼中,却溢满和他平日完全截然相反的兴致,在漆黑的眸子里幽然狂舞。 他没有心,永不会受伤。 符无华怎么会输? 只听姬慈惨叫一声,是符无华横刃,直接切去他一节手指。他将那断指弃之如敝履,踢到阶下,看向奉仞和解碧天,淡声道:“去杀了任长羁,慢一刻,我便削一块姬慈的肉。” 姬慈痛得几乎昏死,豆大的汗珠在面上流出,他忍痛恨声道:“符无华,就算你现在杀了我,可你阴谋败露,大势已去,又能再做什么?” “没有你,还有你的孩子,你的弟弟……哪怕那个人不姓姬,也没有什么关系。”符无华没有看他,他的眼睛也没有看着其他任何人,“你们以为,我一定要做这摄政的国师?我只是可惜我布的棋,都被一些蠢货毁掉,这些人不能成事,如今前朝复辟也毫无意义。只要杀了任长羁和你,我就不算输,我……一定不会输。” 他手上用力,姬慈只能出气不能进气,喉咙发出喘息,再说不出一句话。 奉仞和解碧天都微微皱眉,暗中对视一眼,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保护太子、刺杀符无华,没想到符无华疯得比姬宴仙更彻底,比起杀掉任长羁,他维系谋划数十年的阴谋竟都可以不屑一顾。 任长羁缓缓站了起来:“杀了我,你就不会杀太子么?” 符无华一手钳制太子,独立风中,衣衫飘动,白发秀美,在此时也飞逸如仙人。他说出的话,却十分残忍:“现在选择的权利在你们手上,太子只有一双手,一双腿,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他目光流转,停留在奉仞身上,“奉仞,你的身世,太子殿下还不知晓罢,作为连丹姬和姜太子留下的后代,纵然你再做忠心之态,今世谁又会容你?” 第129章 说罢,没等回答,他心中已涌现出不好的直觉:因为奉仞的面色并非预料之中那样,反而流露出些许古怪的平静,那双湛然的眼自初见时,便清如明镜,毫无畏缩之色。对奉仞来说,忠君犹如使命,可他面临当众揭发,竟没有闪烁之态,难道他早已坦然相告姬慈? 不,不,以姬慈的心性,若得知奉仞的身世,必不会用奉仞。 他知道,奉仞当然不会去杀任长羁,符无华以此事挑拨几人,实则拖延时间,等待雨落火灭,看天色,至多还有一炷香。 符无华还未想通,解碧天忽然笑了笑:“国师大人,你说什么呢?难道不是你才是那后代么?” 这句话他又刚好用上了内力,声音传荡在坛场之外,因方才任长羁惊天动地的一番话,许多大臣不愿离开,被禁军围护在外头,解碧天的话清清楚楚,一时间连喧嚷之音都消失殆尽,整个坛场鸦雀无声。 如果不是前朝皇室后代,那些余孽势力怎么会忍辱负重,栽培他潜入大衍之中?奉家百年世族,又怎么会有一个姜太子遗孤?姬慈疑心病之重,怎么会反过来相信他们? 是啊……所有能证明真相的东西,都被埋葬在了地底,谁能找到巨大谎言之中的真相? 只要逼符无华动手挟持太子姬慈,那么他们就是忠臣,而符无华才是逆贼。 符无华神色沉冷下来,那双眼珠黑得渗出,仿佛在微微扩大,占据过多的眼白。奉仞终于觉得为何总觉得他这双眼奇怪,如今看来,只因符无华的眼,太像一双死人的眼睛。 解碧天却像没见到那阴云摧城的脸色,继续悠然道:“我和辟乱盟倒没什么关系,谁当皇帝对我来说都没关系。只是,不久前差点被太子害死在那遗址里头,我素来睚眦必报,若不能亲手杀他,我实在不痛快。国师大人,你让我亲手杀了太子,我就帮你杀了任长羁,怎么样?” 符无华沉默一会,道:“像你这种出尔反尔的人,我为什么要相信?” “那你要怎么相信我?” 解碧天手中长刀一转,身形伏弓而起,突然信步一跃,竟是袭向奉仞。 奉仞惊喝:“解——!”他和解碧天离得很近,又是遭遇背袭,身体受击,不由攥枪后仰。他只来得及反接一掌,内力倒震入丹田,后面的话再说不出口,只能咬紧牙关,感到一抹寒气停留在自己身前。 “闭嘴。”解碧天冷冷道。 解碧天突然倒戈,出手干脆,瞬间封住奉仞穴关,横臂勒住,将奉仞压于刃下。 他扬唇亲切笑着,一双含情眼,本该让人牵肠挂肚,游走间,却比此时的符无华看起来更薄情寡义,唯独有一股锱铢必较的玩味,口中之话更教人肝胆俱裂:“要不我先帮你把他杀了?白送一个,算是我吃亏。国师大人,我数三二一,我把他杀了,你把太子给我,如何?” 姬慈在符无华怀里浑身僵硬,看着解碧天不似作伪的模样,比起动辄砍掉自己一根指头的符无华,他对这人更生惧意。自第一次与解碧天见面,姬慈就隐有后悔,知道这个人绝非是池中之鱼、笼中之犬,谁也不能驱使一个疯子。 浑身血冷下来,一时前有豺狼后有虎,姬慈在这场面之中,反倒忍住剧痛,心中恢复镇定。他目光下移,忽发现,掐着自己脖颈的手,也在微不可察地颤抖。 火焰焚烧时,一直有种奇怪的味道,并非普通的呛人感,更像是掺杂着什么草木的气味,与硫磺飘荡于天坛内。 符无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解碧天手下使力,奉仞面色先变红,又变白,似在极力冲破穴关,遭受内力反噬。 “好。”他缓缓道,“三声之后,你我互换一条命。” 解碧天挑眉,张口道:“三——” 于铖的冷汗悬在眉毛,渗入眼眶,他仍睁着眼,一动不动在高处看着场内。 “二——” 任长羁也在看着阵内,他站在原地,仍没有出手的意思。 符无华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刀。 忽有一滴水滴溅到游八极的刀面之上。 清美如玉质的刀身,即便在无光的暗室之中,也莹莹生光,饮越多的血,它就越干净,越清澈。符无华的心也一同倒映在里头,可他只能看到里面是一片漆黑,水珠坠入镜面,细碎分离,折射出一道波光。 “一!” 那光拂过符无华的眼,眼前被那种碧色的光所覆没,只有一瞬,刺目的红从奉仞的颈间喷流,那身躯随之倾下。 桓山上乳雾渐去,雨丝轻飞,绣出一帛远黛,恢宏庄严的天坛内,人影渺细,群山泪湿襟袖,只听到清风的叹息轻咽。 符无华的心里骤然腾升出无法言说的狂喜,但他从来没有大笑过,竟无法作出那种姿态,所以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符无华只是推出姬慈,随即一剑贯向他的后心! 姬慈毫无犹豫地向前扑倒,剑抵进后心,竟微微一弯,没有流血,被撕裂开的后襟,露出里面轻如里衣的银色薄甲,而刀也在姬慈的身躯扑下后,猛地抵住那鹤羽一样轻盈尖锐的剑。 解碧天面容如恶鬼,猩红血流在阴鸷轮廓上,向下缓缓坠去,他微微笑:“我看最喜欢出尔反尔的人,是你这厮吧。”左手已攥握成拳,猛地往符无华面上砸去。 符无华扭头,拳风仍在颊边重重擦过,留下火辣辣的痛感,解碧天左臂血流如注,挥拳之时血也溅到符无华的面上。这一拳伤不到皮肉,却说得上是侮辱,符无华踉跄一步,几乎有点因此愕然。 “谁当皇帝,这江山如何,我都不在意,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在这?” 冰冷的声音响在耳边,他怔愣这一刻,沥光枪被人从地上踢起,直冲他眉心,越过这柄兵器,比之更快的,是从解碧天身后跃起的奉仞。 符无华刺向姬慈那头,是子母剑的子剑,更轻薄的剑锋,不堪沥光枪的一记重捣,“当”地一声断裂,半片残刃飞出,插进地里。 奉仞捉住解碧天肩膀,分开两人,将还打算补上一拳的人往自己身后扯去。奉仞衣襟上满是血,却不是他的血,而是解碧天的血。 那一刀,不见血符无华不会信,解碧天直接切在自己的手臂上,深可见骨,距手筋分毫之差。 “保护太子!”他喝,解碧天和姬慈对视一眼,姬慈捂着伤处退了一步。 符无华退,奉仞进,再犹豫不得,沥光枪划破了符无华的颈侧,见红,却没有血珠滚出,像刺破了一个泥人,只有柔软的皮囊。 这种非人的构造,和蓼尸们极为相似,在地下时服药增长功力的厌光也是如此,寻常的办法根本无法杀死他! 一只银钩从头顶落下,抓住符无华的衣服,铁链系在钩子后头,一下急震甩开,勒住他的脖子!符无华要挣扎,却必须躲避奉仞再次穿向他破绽的攻势,他不得已旋身,那铁链顺势在他脖子上绕上两圈。 偷袭的人飞纵而出,轻功极好,像一只狡猾的狸猫,压低身体,跳跃在坛场的云门之上。 她跑得很快,兜帽被疾风吹开,露出年轻的脸,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少女,却已经有一种极为坚韧的神气。 符无华受力往后倒,长剑用力割去,竟不能砍断那铁链,可见绝非凡铁。那边奉仞用枪尖挑起铁钩,将它在枪身上同样缠了两圈,跟着虞秋娘的动作,枪划过地面,往同个方向跑去两。 两边一齐拉扯,符无华喉咙窒息,只能受力摔翻在地,剑也脱手。枪尖在地上拖行,溅出火星,符无华听到那种声音自地面传来,轰隆隆如春雷,他的身躯变成一片落叶,被骤风吹动,不能自控。 必须挣脱,必须起来,必须重新—— 两人低喝一声,将符无华拖入火焰之中。 剧痛蔓延符无华的全身。 瞬间,他的皮肤和头发,像烂熟的柿子被剥开皮,开始脱落,而血肉触及火焰,除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之外,隐隐有种更深的痒意开始发作,从他白雪似的皮肤里、头发里纷涌钻出,又跟他的皮囊一样融化为灰烬。 他的喉咙甚至无法发出哀嚎。 那些是神眼的虫卵,因他饮用着和碧土月神一样的仙露,维系着仙人般的相貌,他的血肉里,同样寄生着那些丑陋的虫子。 幽绿的火焰里,符无华变成了血人。 不知火烧了多久,也不知雨何时停了。许多人在说话,各异的声音纷扰不休,但他已经听不清任何一个字了,到底也与他无关了。 从前,他觉得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对于他人的命,他也一向轻蔑随意。到他快要死时,他才觉得死的阴影,如此庞大,深邃,可怖地凝视着他。 在这冰冷的虚无里,他忽也浮现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姬宴仙死去时,会感到害怕吗?但这个问题已不会再得到答案。 符无华最后听到了脚步声,从远处而来,涉过天上之水,涉过人间红尘,涉过一地黑血,停留在自己面前。他睁着几乎失明的双眼,雨后云开的日光在眼前飘荡,天地霁明。 第130章 “无华,人到死时,万事皆休。”任长羁的声音模模糊糊,好似回到了监天司的午后,他在看着书,老师一边修剪花叶,一边与他说话,“也许你不该那么聪慧……做一个平凡的人,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第108章 最终章 野火烧不尽 康元二十六年七月,新帝登基。 与此同时,惊天动地的国师篡权案和天坛异火案也悄然落幕,关于故事的原委,在严查数月后,才被史官记录下来。 符无华原是前朝残余势力安插入宫的姜氏后代,他天生白发,身怀妖术,在宫中蛰伏许久,在天灾期间搅弄朝中风云,蛊惑圣上,挑拨皇嗣之间的斗争,残害丞相严煊、断金司指挥使奉仞等人,欲乱政夺权。 幸而太子姬慈早已察觉他的不臣之心,苍天亦不容符无华这妖道存在。四月初五,太子在桓山天坛祈福祭拜,国师符无华欲出手谋害太子,突然天降异火,色如碧玉,将其围困其中。时辟乱盟义士出手,与其鏖战许久,最终使符无华落入天火之中,如妖魔褪去人皮。 等天火熄灭后,众人上前,只看到地上剩下一堆奇怪的白骨。 还有传言说,符无华本是前朝莫无道斩过的一条白蛇,在地下修炼数百年,脱困而出,犯下滔天罪过,才受了天谴。因为有数位大臣都说,当日上山时,半路出现了一条死去的白蛇,而符无华留下的尸骨,就正好像是蛇骨一样。 众说纷纭,前朝余孽和妖道作祟的奇诡故事,一时在民间沸沸扬扬,书生编撰,说书夸大,引为热论。 时姬容天病逝,传位给太子姬慈,姬慈亲自请严丞相出狱,君臣促膝相谈一夜,严煊官复原职,辅佐新帝。 姬慈登位后大赦天下,积极变革,并予辟乱盟特权,民间若有冤情旧案,可投辟乱盟,其与断金卫分为左右两门,一司朝廷社稷之事,一司江湖民间之事,可互通往来,协作办案。 天坛围杀符无华的半年后。 帝京城外,几辆马车向着东北面驶去,前路遥遥,暖风拂面,柳树皆剪出了叶子,柔丝飘如烟,轻轻绕行人,这未饱受天灾摧折的繁荣之地,绿意已葱茏而来。 一匹马车缓缓在路中间停了下来,有人撩开帘子,利落下马,轻袍玉带,身上背着薄薄包袱与一柄银枪。他不遮掩容貌,在和煦日光下,风华卓然,身段标挺,少了点从前的冷若冰霜,多了点洗尽浮华的清冽,正是奉仞。 马车上有人跟着下来,三皇子——如今的静王姬全,面容上还有些不舍,但已经轻松许多,眉间阴翳散去,不再像之前待在帝京里那么愁绪深深,看起来更像一个风雅公子。 姬慈登基后,虽然知晓当年两人生疏隔阂,是因为符无华在其中挑拨人心,但时间不能回溯,存留着的沟壑一日难平,留在两人之间的猜忌和冷漠,终究经年累月,无法轻易抹除。姬慈赐给他封地,那是最出文人诗客的雅韵之地,姬全亦感怀君恩,即刻启程。 远离朝政,对他来说是好事。 早知要离别,姬全还是忍不住再问:“玄琅,你当真不跟我一起去?” 奉仞拍了拍他肩膀,摇头道:“我虽然已经不是指挥使,但终究曾经是,若留在你那,难免圣上多心,日后我会来看你。” 见劝不动他,姬全只好叹了口气,复微笑起来:“也好,你本就不是安于一隅的人,自由自在,反而更适合你,想必以你的本事,日后在江湖也能有所作为。玄琅,若是有何难处,尽管来寻我,我尽己所能。” 他失去压力,眉眼间多了意气,奉仞见他重新振作,也一样露出些笑意,认真应:“一定,你也要保重。” “等等,有句话,”姬全犹豫了片刻,“那位解大侠名声很大,关于他的传言似乎不少,虽说不识其人不该妄言,为何你会与他……” 话说到一半,他看着奉仞的神色,在日光下清晰而坚定,又忽然知道什么也不用说了,哑然住口。原来那绝非是朋友之间的感情,至少,他从未见过奉仞对谁怀揣,那一定很珍贵。 国师死后,姬慈想让奉仞官复原职,但奉仞推拒卸任,不愿再领此职,只想归于民间,帮扶百姓。他心意已决,姬慈也不再勉强,奉仞为人持正,让他看顾江湖中的辟乱盟,正好可以给辟乱盟留下警醒。 今日,他们便要分道扬镳,姬全前往封地,奉仞则和解碧天约好地方,要去寻他。 和他们并行的,还有两骑,是虞秋娘和任长羁。符无华事了,他们一身轻松,打算先去接姬瑛,带到姬全的封地,让他们兄妹团聚,日后姬瑛想去哪里,再看她的想法。 奉仞翻身上马,问:“接完姬瑛后,你们打算去哪里?” 虞秋娘跟在任长羁马后,颈间隐可见用红绳串起万同悲的残玉,珍重挂在身上。她眸光如炬,道:“二哥没做完的事,我要继续替他做下去。” 那日符无华要杀任长羁,笃定他在天上宫阙受了内伤,并非虚言,若不是奉仞和解碧天,凭现在的任长羁未必能和符无华交手。她也不能离开大哥,万同悲不在,担子落到了她身上,日后,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去做呢。 辟乱盟需要将符无华残余的党派扫除干净,一切刚结束,一切也刚开始。 他们在西漠相识,在桓山携手,在帝京道别,几经波折,早已成了过命的朋友,惺惺相惜。千里相会,也终至临别,任长羁对奉仞笑道:“奉小友,天地偌大,有缘便有相会之时,江湖儿女何必多问去处?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愿君前路坦荡,自在无愧。” “告辞!” “再会!” 奉仞同他们两人抱拳辞别,看着两骑远去。任长羁还穿着他那身黑白相间的道袍,卸去钉子后,那袍子随风荡起,宛如巨鸟,虞秋娘则是雏鹰渐长,自有天地可任其游历。 他也该走了,柳绿里,姬全站在原地,目送他们各自离开。 奉仞策着马,约莫独自赶了三百里,日夜兼程,伴星踏月,至又有白雪落下之处,已是清晨昼出,阴翳散尽。旅亭外,一骑黑马正等在不远处,马上的人戴着斗笠,听到马蹄声,抬头望他的方向看来。 见到那双眼,奉仞心中忽热,好似化为一阵清风,身归二十少年,只愿再快一点,同那人相随而行,来日再多风霜雪雨、天涯路远,都不必忧惧。 他奔至其前,两人的马亲昵地对了对,奉仞缓了缓,先问:“你跟他谈完了?” 他说的人,是辟乱盟的二盟主。 二盟主没名没姓,听说连脸都是假的,所以从来没有人能杀死真正的辟乱盟二盟主。那天任长羁当众取出的太祖密书,正是二盟主带来的,在杀死符无华后,他托任长羁,约解碧天相见一次。 解碧天因此先行离开,去和这人会面。他知道对方为何要找自己,只因他们相似的来历。 他们没有聊多少,只是谈了谈那间酒肆的酒,说了说两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到了离开的时候,二盟主才道:“这世间,如果有人能知道我的名字,解忘锋死后,那便只剩下你了。你我皆是太祖留下的棋子,至今用毕,便了无遗憾拘束,我可给你三次承诺,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寻我。” “免了,我不想知道。”解碧天饮尽最后一口酒,提刀起身,“你是谁跟我来说没有什么关系,就像解忘锋的恩怨和我无关,既然要无拘无束,又何必留下羁绊?我不是棋子,也从不为他人的心愿而活,想要什么,我自己会得到。” 说罢,他推帘而去,雪尘拍进酒盏之中,轻轻飘荡便消融。二盟主听马蹄声伴风雪远去,等着一杯热酒冷尽,才静静笑了。 “谈完了。”解碧天点头,悠然戏谑,“来得比我想的慢了一点,谁留住了奉少侠的脚步?” “没有谁,是我在路上想起……一件事。”奉仞捏紧缰绳,伸手从怀中拿出一个锦袋,将其中的东西倒出,血红的玛瑙耳环落入掌心,明珠无尘,宝光蕴华。 他颊上也有点发红,看向解碧天,道:“我去买了……这个。” 解碧天看着那对耳环,眼里忽浮现出一种很深邃的、不可言尽的感情,既非是喜悦,也非惊愕,也不是任何轻慢的神色。 他倾头,凑近奉仞,低声道:“既然是定情之物,你该为我戴上。” 他这样说,奉仞又怎会拒绝?奉仞抬手,抚过解碧天的耳垂,将那遗失在梦里的礼物,重新郑重送给解碧天。那时是为了饯别,如今是为了同行。 解碧天问:“如何?” 多情的涟漪正徘徊在情人身上,和万万次梦影执念交叠,居无定所、漠风无期的他,也有属于别人的铭刻。 奉仞心潮暗涌,不禁微笑,霎时容光飞扬:“你戴,自然是最好的。这天底下只有这么一个,只希望它永远不会弄丢。” “放心吧,除非我的心死去,否则我永远不会弄丢。”解碧天扬眉一笑,这样轻佻浪荡的誓言,也说得像天经地义。他调转马头,往南边走,“奉仞,走,我们去看江南最后一场花!” 第131章 奉仞打马跟上他,两匹马踏雪前行,轻尘激扬,潇洒而去。 纵有波澜情仇未平,也不必再忧愁前路寂寥、世无知己,从今尽可任侠人间,此心不老。 在他们身后,有一朵微末黄花,自雪泥之下摇曳而起。 大地之上,生生不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