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 当玄学降维打击武侠世界》 第1章 [bg同人] 《(综武侠同人)当玄学降维打击武侠世界》作者:晓宿【完结】 本书简介: 赵妙元一出生就被扔在道观里,没资格学三从四德、女德女诫,只能凭借一手符箓道法,驱妖捉鬼,苟且偷生。 好不容易做回长公主,却发现,这偌大个江湖竟没人懂玄学,纵使武林豪侠、功夫盖世,看见鬼也得夹着尾巴跑。 “今日巨阙从犯人身上当胸而过,竟没留下任何伤口……?” “我想知道,决战之后,他的遗愿到底是什么。” “七童,你说我们要是真的碰到鬼该怎么办?” “跑吧……?” 天降响雷炸翻一个连的赵妙元:哦豁。 老娘来救你们啦。 当朝赫赫有名的长公主,身上有很多传闻。 据说,她乃天命玄女,生来就是道士,能通阴阳,断生死,驱妖役鬼,如臂指使; 据说,她降雷劈杀了铁鞋大盗、设法坛平息了江南水患、借调天兵天将大败辽军; 据说,那些江湖传说,一个个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 当然,某两个鼎鼎有名的浪子,还会加上一句: 对了,她还很美。 玄学+武侠+万人迷+女强+一点点悬疑+一点点权谋 结局1v1,但前男友;男大多洁,但想要女洁的可以避雷 本文架空,并非真实历史,请勿混淆 22点更新,欢迎蹲蹲。 内容标签:七五 武侠 灵异神怪 江湖 历史衍生 玄学 主角视角赵妙元配角刘娥柳环痕 其它:综武侠,玄学,北宋,江湖,灵异, 一句话简介:情缘多没关系,她会飞升 立意:解构传统文化,书写女性的坚韧与担当。 第1章 御桥水光流画檐,黄沙浮沉事已迁。今宵唯有宋时月,依照宫阙尽千年。 一乘御轿飞过紫-禁-城前的桥,宫人们的脚步谨慎而快速,两个女官模样的妇人打马在前头。赵妙元坐在轿子里,扬声对外面道:“慢一点,急了也没用。” 她上一世是21世纪人,在钢铁森林里乘车出行,早就习惯了体感平缓的交通工具,这一世的赵妙元被师父在额头上一点,融合了前世今生的记忆,一时间竟不适应人力轿子的颠簸起来。 这一世,她处在一个奇怪的世界,很像上辈子历史书里的北宋,但又不尽相同,比如说,宋朝就没有这紫-禁-城,紫-禁-城的位置也不在汴梁。赵妙元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原因很可能是它融合了许多本武侠小说,至少她的记忆中,陆小凤、楚留香和四-大名捕这些应该在三本书里的人物们,就同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各自混得风生水起。 而这个世界的赵妙元,既然姓赵,自然是皇室血脉,更有甚者,还是当今圣上赵祯的亲妹妹。不过并非那种千娇百宠的皇妹,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冷宫的妈,无情的爸,幼不掌权的兄长,生来只能做道士的她。”她从小随着母亲在山中道观长大,受尽冷眼,直到不久前兄长亲政,眷恋手足亲情,才将她接回宫中。 虽说记忆混杂之后有些模糊,赵妙元依旧记得,这一世小时候的她那叫一个惨。唯一一个好消息就是,她父亲的原型是历史上的真宗,虽然懦弱无能、好大喜功,但至少娶了个好皇后——武皇之后,第一位临朝称制的女主,刘娥。 轿子缓缓停下,远远就听见一阵喧哗。一道温和的嗓音在外面响起:“你们仔细着些,如今外头都在传闹鬼,要是冲撞了长公主,我只能扒开你们的皮看看是人是鬼了。” 赵妙元汗颜。刘娥给她留了两个掌侍侍女,名字皆取盈月弦月之意象。这位说话的右掌侍刘盈,看起来那叫一个柔情似水,行事作风却着实吓人。 外面宫人们大汗淋漓、喏喏连声,赵妙元掀帘跨出轿子,一抬头,面前是一栋义庄,“洪福院”三个字写在华丽的牌匾上,往下看,一排排禁军卫兵巍然耸立、层层叠叠,将这座院落团团围住。 赵妙元心下一沉,问道:“刘府也是这种情况?” 扶她下辇的是左掌侍刘弦,绷着一张冰块脸,吐-出两个字:“更甚。” 史书说刘娥“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事实上她也的确掌事以仁,救下了自己情敌的女儿,也就是小赵妙元,还将她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不仅如此,她还接纳丈夫和自己婢子私通生下的儿子,善待婢女,重用其子,最终将那孩子捧上了皇位,正是史书里交口称赞的仁宗赵祯。 赵祯从小被她抚养长大,一口一个“大娘娘”叫着,如今刘娥新丧,他却因为旁人一句挑拨,认为刘娥杀了他的生身母亲,在还未查明真相的情况下,派禁军包围刘娥的亲眷,弄得人尽皆知;再加上这段时间汴京城内不知为何盛传闹鬼,有心人士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况且,在赵妙元前世的记忆中,正因为今天“仁宗认母”之事轰动朝野,刘娥死后的名声才更加蒙上一层阴影,甚至那出最经典的“狸猫换太子”便脱胎于此,刘娥在戏中更是相当于最大的反派。 狼心狗肺,还做什么仁宗。赵妙元冷笑一声,几步走到洪福院门口。 “唰”的一声,两杆长矛森然横在眼前:“皇家禁军护卫在此,何人敢闯?!” 下一秒,左右掌侍双剑出鞘! 四点寒光,锵锵数声,众人惊呼,长矛尽落。赵妙元如入无人之境,一秒也没有停留,一掀下摆,跨入院中,只留下一句:“赵妙元!” 禁军护卫们面面相觑。头领急道:“可是长公主?圣上有言,不能放任何人进洪福院,就算是长公主……” 刘盈刘弦对视一眼,双双放下剑。刘盈对禁军头领柔柔一笑:“长公主久居山中,你们不认也是有的。可是你再好好看看我们?” 那头领定睛一看,面前的两位侍女有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年龄稍长,都背着双剑,一位总是笑眯眯的模样,另一位则古波不惊、寒气凛然。 在二人的注视下,头领后背缓缓渗出冷汗。 “盈、盈姑姑……弦姑姑……” 几声棍棒掉落,一片双膝及地。 刘娥太后的余威尚在,赵妙元不担心她的左右掌侍摆不平那些禁军。她一路直入,就见左右跪倒了一片,都是这义庄内的洒扫和管事们,正使劲把眼珠子往下面瞅,恨不得以头抢地。等她终于走到内堂,正中间堂堂正正摆着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就算日头已偏,仍然熠熠生辉。棺材板已经被掀开了,她那倒霉哥哥就趴在棺材边上,正愣愣望着里面发呆。他身旁数个内侍,见到有人闯入,骇然望过来,看清是赵妙元后连忙来拦。 “哎哟,长公主殿下……” “闪开!”赵妙元不耐烦地推开他们,直直走到赵祯跟前。赵祯一身绛色帝王袍服,睁着那双红肿的眼睛,亦是惊讶地看着她。赵妙元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拽了起来,在周围众人倒吸凉气的声音中,凉凉问他:“这下看清楚了?” 只见棺椁中,水银漫过大半,一个清秀的女人躺在正中,凤冠华服,妆容得体,正是赵祯的生母李宸妃;就算已过去一年,除了脸色苍白之外,她竟活像是一个生人。这具棺椁,这身华服,这顶凤冠,还有水银密葬之法,都是顶格的丧葬配置,可见主持李宸妃丧事之人用心之深。 所有人都知道,那人正是太后刘娥,而她,也只比李宸妃多活一年而已。 赵祯与赵妙元二人虽然不是同一母所出,甚至前半生,赵妙元都不能算是记在刘娥膝下的皇女,但的的确确都是由刘娥抚养长大。如今刘娥方崩,自己却做出来那些事,过分与否,赵祯都是知道的。 现在赵妙元拽着他的领子,他也没有精神挣-扎,哽咽着喏喏叫了一声:“妙元……” “啪——!” 赵妙元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周围内侍立刻惊了,连滚带爬地冲上来,可恰恰这时刘盈刘弦施施然赶到,内侍们见了她二人,又老鼠见了猫似的,连滚带爬地退了回去。 赵祯被掴,脸迅速肿了,一时间似乎不能接受当了皇帝还要被自己妹妹打,连哭都忘了,捂着脸惊恐地看着赵妙元。 “看我做什么?”赵妙元森然道,“我问你,棺材里什么样子,看清楚了没?” 赵祯磕巴地说:“看、看清楚了……” 赵妙元冷笑一声,一把将他推开,赵祯重心不稳,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儿。赵妙元又问他:“这规格,是你给大娘娘安排得好,还是大娘娘给你娘安排得好?” “我……我……” “远不间亲,新不间旧。八王爷疯了那么多年,现在他说一句你就信?” “……朕……” “事死如事生。要不要我去烧香问问大娘娘,看到你派禁军包围刘氏亲眷府邸,一副只差签字画押的做派,她究竟怎么想?” 第2章 内侍们站在边上围了一圈,愣是不敢上前一步。赵祯颓然坐在地上,眼里浮起一层水雾,嗫嚅了半晌,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错了……!妙元,我错了……人言不可尽信,我以后知道了,真的知道了……” 赵妙元恨铁不成钢地说:“整天哭哭啼啼,怎么当皇帝?” 就在这时,前堂又乱起来,一黑一红两道人影匆匆赶来。那两人到了近前,看到赵妙元带着侍女居高临下站着,皇帝赵祯则滚倒在地下,脸颊和双眼肿得高高的,痛哭流涕,皆是震惊。 领头的人皮肤黝黑,微胖,美须髯,额前一抹月牙状胎记,穿着正二品朝服,一派光明磊落。后面跟着的是个青年,身着绛红官袍,头戴垂绺官帽,腰佩宝剑,脚踏一双乌色皂靴;面似冠玉,目如朗星,身姿挺括,劲腰四寸,好一幅正道官途的长相。 真是好认。赵妙元登时猜出了他们的身份——现任开封府尹的包拯包青天,和有着“南侠”“御猫”之称的展昭展护卫。 二人很快回过神来,向赵祯和赵妙元行礼之后,跪在前者面前。 赵祯见了外人,也觉得自己有失威严,连忙抹了一把眼泪,拍拍身子站起来,嗓音沙哑地道:“包爱卿怎么来了?” 包拯总不能说自己是被拉来当救兵的,低着头,语速很快地禀报:“陛下容禀,臣自接旨调查以来,便令展护卫暗查民间流言,自则调阅内侍省起居注,访尚宫局旧人。查得李宸妃娘娘生前,虽宗正寺未载诞育之事,然四季绸缎皆按九嫔份例。崇政殿老尚食证明,娘娘每逢节气必得蜜煎局特贡,去岁病笃时,尚药局奉御亲拟药方七剂,皆钤刘太后凤印。” 赵祯闻言又是心神大恸,红着眼,下意识去看赵妙元。赵妙元叉着手,冷眼旁观。 赵祯只能涩然道:“好,多谢爱卿……是朕莽撞了。” “陛下不必如此。”包拯顿了一下,“只是展护卫那边查出来的,似乎有些麻烦。” 众人都将视线投向他身后,展昭端端正正地跪着,声音肃然:“启禀陛下,臣查访十三座瓦舍、五处码头、九门茶肆,现下太后并非陛下生母之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有甚者,编排出一些……太后暗害李妃娘娘的谣言。” 他停了一下,似乎难以启齿。 “除此之外,冤魂作祟的传闻也愈演愈烈。东角楼说书人昨天讲了一出娘娘含冤化骨的戏,虽未提到姓名,听众皆道路以目;南薰门菜贩赌咒见过有冤魂身着龙袍从紫-禁-城飘出;还有些挂单和尚竟说...说先帝灵牌渗出血泪……” “砰!” 赵祯一掌拍在棺材沿上。 见他双目赤红,咬牙切齿,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赵妙元凉凉开口:“拿棺材撒什么气,去拍死那个罪魁祸首啊。” 赵祯憋闷。 “陛下。”包拯和展昭对视一眼,沉声道,“此等恶言几日内遍传汴京,屠户走卒皆能复述相同说辞。速度之快,程度之深,绝非市井闲谈能有。请陛下明察。” “你是说,有人故意煽风点火?”赵祯的脸色阴沉下来,“谁?” “臣不知。”包拯面露难色,“市井流言就如无根之水,难以寻觅源头。况且有怪力乱神之事掺杂其中,臣和展护卫一时间实在无从下手。” 沉吟半晌,赵祯突然以拳击掌:“朕的妹妹妙元,号清虚灵照居士,自小在道观长大,学得鸿蒙先生真传,在鬼神之事上没有更专攻的了。事关皇家威严,不如朕就着包爱卿全权察查此案,请妙元一同协查,怎么样?” 他将地上二人扶起来,转头去问赵妙元:“妙元,你意下如何?” 赵妙元原本半靠在棺材边上,见众人一齐看向她,愣了愣,缓缓站直了。 并不是突然责任心爆棚或者别的,只因她似乎看见,对面展昭望过来的时候,那双神韵俊澈的星目中,竟闪过一丝鬼气。 作者有话说: ---------------------- 新坑啦~求个收呜呜呜对小作者来说真的很重要 今天会三更!! 新坑前期攒收入v保证日更!!每晚十点大家都可以蹲蹲呀 第2章 十分的不对劲。 赵妙元简直要觉得自己气出幻觉了。 《黄帝内经》中有言: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像展昭这样正直果敢、公正无私,又阳气充溢、一身武功的侠客,一般邪祟绝对不敢靠近;更何况他乃人皇亲封的正四品官,领御前带刀侍卫一职,既有官煞之气,能镇压一切阴物,又兼执法护国之意象,威压海内。寻常鬼怪不要说靠近,就连逃都得五体投地地逃。 可现在,她居然从他眼里看到了撞邪的迹象。 究竟是怎样强大的魂体,才能顶住展护卫这一身的buff,还能逃过他每日一次进宫点卯时,路过的紫-禁-城五行风水镇物? “妙元,你如何想的?”赵祯见她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 包拯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赵妙元,出言道:“陛下,长公主殿下虽然学识渊博,但毕竟是弱质女子,此等凶煞的案件,还是莫要让殿下参与了。” 赵妙元回过神来,抖抖袖子,朝着包拯负阴抱阳,行了个道家拱手礼:“包大人,久仰。” 包拯连忙避让:“微臣不敢。” “包大人不必急着赶我。”赵妙元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关于此案,本宫自信本领能够应付,况且事关皇家秘闻,若不用我而选择他人,便要做好无故杀人的准备。” 包拯和展昭愕然抬头。 其实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天家威严不容侵-犯,一旦有涉事的外姓人士知晓过多秘闻,向来要来个死无对证。包拯、展昭和赵祯他们自然是不愿见到的。只是这长公主,竟将此事当做筹码,直接说了出来…… “更何况,秦汉有许负,第一女相师,与袁天罡齐名,十八岁辅佐汉高祖治理天下;魏晋魏华存,上清派太师,一本《黄庭经》流芳千古;唐朝舒绰,风水堪舆,保杨家千年富贵;更有白日飞升谢自然、悬壶济世鲍仙姑、全真七子孙不二……” 赵妙元看着包拯的眼睛,缓缓说: “本宫亦和她们一样,可以站在这里证明,女子并非所谓的‘弱质之流’。” “……” 沉默之后,包青天深深拜下:“包拯受教了。” “术业有专攻,包爱卿就不要担忧了。”赵祯从小见识到刘娥的精明强干之处,此时自然而然对女人的能力并无半分质疑,只是笑道,“这么说,妙元是答应了?” 赵妙元假笑:“自然。为了事态尽早平息,还望哥哥尽快率人在太后陵寝举行祭拜仪式,越隆重越好;同时需亲下诏书,将真相告知天下。兹事体大,只有双管齐下,才能力挽狂澜。” “自然,自然。”赵祯倒没觉得丢脸或者为难,只是看向棺内的女人,怅然道,“朕知道自己做儿子做得不够好……既如此,那此事便定下了。各位请回吧,朕还要想想李娘娘的事……” 包拯与展昭正要应声而退,赵妙元突然道:“等等。” “展护卫,你留一下,我有事问你。” 夕阳已经快要落下,街上一片金黄。 赵妙元坐在马车里,展昭在对面角落。 赵妙元有点无语,她知道这时候男女大防最为重要,但比起男人和女人的社交距离,展昭空出来的更像是人和鬼的距离。 “展护卫不用拘谨,本宫只是随便问问。” “是。”声音远远传来。 赵妙元组织了一下语言。此时此刻,越是不清楚这鬼魂的来历和底细,越是不能打草惊蛇。她沉吟道:“这几日,你都在京城调查谣言的事?” “是。” “辛苦展护卫了。” “展昭不敢。” “调查这种事,很不容易吧?有没有碰到什么阻碍?” “卑职职责所在,不值一提。” “……” 微妙的气氛在车厢内蔓延,赵妙元也开始有点尴尬了。这样迂回的话术,好像不能从展昭嘴里挖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她索性更直接地问:“你调查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比较特别的事?能不能跟我讲讲?” 对面的展昭有些讶然,抬起头来看她,睁大的眼睛显得有点圆。 “本宫久居深山,对如今汴京的市井烟火已不怎么熟悉,正好此番查案,也能顺便听你说说。”赵妙元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 听到她这么说,展昭才放松了一点,温和笑了一下,颇为自豪地介绍道:“不知殿下印象中的东京如何,不过自从卑职来此,城内气象就日新月异、愈发繁华,如今说来,确实许多地方都有可取之处。就说相国寺后巷新起的香药铺子,大食人兜售的蔷薇露,西角楼大街的冰雪小车,樊楼有专门的小厮能将酥山送进客人府里,还有州桥的鹌鹑骨饳儿、马行街的烤羊签子……” 第3章 展昭定期会带着捕快们巡街,对汴京城十分熟悉,说起这些市井趣意,特别是吃的,更是绘声绘色,听的赵妙元都有些馋。 但是,展护卫,你的重点错了啊。 她是想知道他在查案的过程中有没有碰到什么诡异的事情,从而推断那只鬼是何时何地如何附上他的身的,而不是想要汴京三日游的美食攻略啊。 赵妙元深呼吸了一下,重新构思话术,嘴上假惺惺地说:“真是不错。展护卫何时有空,带着本宫一起在城内游玩一番才好。” “这……”展昭一下面露犹豫,刚刚攒齐的笑容又消失了。 赵妙元没注意,开始换战术:“展护卫今年几岁了?” “我……卑职二十有五。” “还是年轻小伙子呢。”赵妙元寒暄,“担此重责,真不容易。” “卑职不敢。” “最近身体可还好?” “……” 展昭抬了抬头,跟她对视了一眼,又垂下脑袋,只道:“并无不妥,多谢殿下关怀。” “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并无不适。” “那晚上可会噩梦连连、心悸异常?” “……并无。”展昭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殿下何出此言?” “本宫关心关心你嘛。”赵妙元看他坐立不安,不由起了点逗弄的心思,“展护卫难道不受用?” 展昭的耳根子一下红了。 “展昭……” 讷讷不知所云。 “为什么坐那么远?过来,离本宫近些。”赵妙元恶趣味地说。 “这……是。” 展昭微微挪了挪屁-股,没敢抬头。 “再近些。” “……”窸窸窣窣。 “再近些。展护卫可是不听本宫的话?” “……”展昭一张俊脸都熏红了,看着甚是可人,闷声道,“殿下,已经够近了。” 面对面地坐着,再近也不过是脚尖对脚尖。但是展护卫已经要把脖子垂断了。 赵妙元憋笑到内伤,缓了缓才重整旗鼓,再接再厉:“是吗?本宫怎么不觉得。本宫还没听听你的心跳……到底快不快呢。” 说着,一倾身,就要探手去摸展昭胸口。 展昭几乎是跳起来的,整个人都烧着了一样,砰地撞上车厢顶。 “展昭……展昭突然想起还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伴长公主了,展昭失礼!!” 说着他就砸墙而去。 是真的砸墙而去。马车车厢有窗户的那面墙,直接碎了。 “……” 傍晚冷风呼呼地吹进来,赵妙元探出身子,见那道红色的身影使着轻功,神乎其技地三两下跑没了,竟然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侠士都要快。 一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飘过来。刘弦幽幽-道:“殿下,要不要去追?” 赵妙元:“…………” 刘盈笑眯眯地说:“放过展大人吧,莫要叫他羞死了。” 赵妙元捧腹大笑。 刘弦没听懂,眨眨眼,正要发出疑问,突然神色一肃,回过头去。 一位少女,站在马车后面的草丛中。一身罗裙,满头珠翠,一双美目里,却隐隐泛着怪异的红光。 她盯着赵妙元,一张嘴,就是一副阴阳怪气的口吻:“还笑呢。只顾着调-戏俏官人,正事是一件都没干。” 赵妙元眼睛一亮,跳下马车:“圈圈!你回来了?” 少女名叫柳环痕,是一条蛇妖,和小赵妙元不打不相识,也算总角之交。最好的时候,吃饭睡觉都在一起,连名字也是赵妙元给取的,因为她总是变成原型,镯子似地勒在赵妙元手腕上。记忆里,她还常常吐槽这名字肉麻。 柳环痕冷哼一声,避开她来握她的手:“叫我去做苦力,自己却在这里你侬我侬,看来也没那么急。” 赵妙元讪笑,理了理她有些乱的衣领,道:“他身上有外邪侵体之象,我这不是套话套不出,想着走个捷径摸-摸脉搏嘛。你发现什么了吗?” 提到正事,柳环痕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她皱着眉说:“现在汴京城里孤魂野鬼的数量,简直比丰都城内的都不差多少。偏偏还都是些法力低微的小鬼,呆呆傻傻,问都问不出什么,根本不可能是自己逃出来的。” “有没有发现背后之人的踪迹?”赵妙元问。 柳环痕冷笑:“缩头乌龟似的,藏得可好了。” 沉吟半晌,赵妙元说:“你带我去找一只看看。” 一则她亲眼见见,脑子里也好有个概念;二则…… 虽说她之前在包拯和赵祯面前吹得信誓旦旦,实则自己也没捉过几次鬼。不过,她那师父给她额头点痣的时候,除了点醒前世记忆,似乎还给了她一个金手指。这次正好试试。 作者有话说: ---------------------- 求个收求个收哭哭 今天晚上十点还有一更! 第3章 赵妙元没想到能来这里。 录事巷,汴京城最著名的烟花柳巷,位于汴京腹地。此时华灯初上,这条路上更是花团锦簇,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最重要的,录事巷西边紧挨着,就是大相国寺。 这可是国寺。虽说游魂喜欢进寺庙吃香火,或是寻求被超度的机会,但国寺却又有浩然正气、护-法百计,是镇国的存在。怎么会有鬼呢? 看来,柳环痕是专门带她来看了最离谱的一个。 赵妙元说:“此事背后之人,怕是功力不浅。” 柳环痕嗤笑一声:“不见得。你进去看看吧,这破地方,也该闹鬼了。” 她话音刚落,赵妙元耳边“崆”的一声安静下来,眼前一闪,浮现出了一些…… ……新手教学???? 面前透明ui界面的左上方,是一行发光小字:【新手教学开天眼:摄鬼诀】 往下,视野正中间,一双简笔画的眼睛,正不断重复着合拢的动作。 …… 赵妙元惊呆了。 真的是新手教学。 真的是游戏里的那种新手教学。 她那七老八十的便宜师父,当世第一道长鸿蒙先生张无梦,陈抟老祖的弟子,吕洞宾的师侄,太后刘娥的师兄。 给到她的金手指,为什么会是21世纪游戏界面里的新手教学啊?? 她转头,就发现柳环痕仿佛被定住了似的,正保持一种快要和她对视的姿态,一帧一帧地翻白眼儿。 赵妙元:“……” 在新手教学的状态下,外界时间流速会变慢。这也是她前世见过所有游戏都会用到的一种策略,因为开发者既希望新手玩家能在实战中演练,又不希望他们在初次学习操作的时候由于手忙脚乱而被打败。 她看着那双指示她闭目的眼睛,没有立刻去做,思考了一会儿,反而反手去握柳环痕的胳膊。 果然,一做出目标之外的动作,她面前的新手教学界面一下子如潮水一般褪-去。 时间流速瞬间加快,柳环痕的白眼翻回来,看她握住自己的手,嘲笑道:“怎么?怕了m——” 一念之间,新手教学又在面前开启。赵妙元看着柳环痕张大嘴巴的傻样,笑了一下,放下手,凝神闭眼。 一片漆黑之间,只有新手教学的组件亮着光。是两只手抬起的样子。 赵妙元抬起双手,掌心向上,按照它的指示一步步做下去。小指上勾无名指,母指上压中指,中指屈握掌心,两食指直伸,像合掌一样两手相抵。 这结印的手决还是有一定难度的,饶是赵妙元手指柔软,也试了几次才结成。 就在她合掌的一刹那,“叮”的一声,一圈圈白色丝线迸出,像滴水入海一般,在这无形的世界扫荡出去。 她“看”见了。 如果让赵妙元打比方,她会说,自己好像变成了鲸鱼、海豚或者蝙蝠,用声呐探测世间一切。不同的是,她还“看”见了别的。 一只只发着光的鬼魂,散落在这录事巷里里外外,被她“看”个一清二楚。 此为“摄鬼诀”。 新手教学里还差最后一步:【莫要睁眼。】 赵妙元照做。 这个时候,新手教学判定目标达成、教学成功,消失了。剩下“摄鬼诀”的效果在黑暗中熠熠发光。 沉吟片刻,在心中回忆了一下结印步骤,赵妙元还是睁开了眼。 于是一切“看”见之事物都褪下了。世界恢复嘈杂。 “——吗?”还在嘲讽的柳环痕将最后一个音节吐-出。 赵妙元眉头一动,心中默念,再一次打开教学。 这次,浮现在眼前的还是那句:【新手教学开天眼:摄鬼诀】,下面一双眼睛眨呀眨。 赵妙元放下心来。 看来,这新手教学不是一次性的。如果是这样,或许能利用它做点别的。 彻底明白了新手教学的运行机制,赵妙元再次按步骤结印,闭着眼睛,去“看”这“里世界”。放下结完印的手,她微微一笑,偏过头,“看”着柳环痕,道:“走吧。” 第4章 此时她眼中的柳环痕满脸鳞片,双目鲜红,简直险恶异常。只见那灯泡似的眼睛望过来,打量了一下她的状态,樱桃小口里吐-出蛇信子,哼道:“什么时候学的,也不告诉我。” 说罢抄起她胳膊,挨挨挤挤地向前走去。 陆小凤和花满楼坐在青-楼里。 陆小凤在这里简直如鱼得水,捏着小酒杯,翘着二郎腿,朝门外装作路过的姑娘们抛媚眼儿。 而花满楼则正相反。谦谦君子坐立不安,像是椅子上有刺似的,拿着扇子扇了两下,又搁在桌子上,拿起酒杯喝一口,顿了一下,也放下手。长叹一声,花满楼道:“我开始后悔了。” “为何?”陆小凤怡然自乐,“这里多好,酒美,人更美。我真想翻个跟斗。” 花满楼又叹了口气。他慢条斯理地晃了晃手中酒杯,垂下眼帘,无奈道:“不说这酒里的脂粉气太重,你如何会觉得好。重要的是,你当初告诉我来查案,我才会陪你来的。” “是来查案呀。”陆小凤猴一样换了个姿势,撑着桌子捧着脸,懒洋洋道,“只是我们要等到子时。不过你耳朵那么灵敏,在这里似乎不太好,要不先回去?” 这就是明晃晃的挤兑了。花满楼微笑不语,半晌后,突然曲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 “咚,咚。” 沉闷的木头声在厢房里响起。陆小凤跟被蛇咬了一样,一下窜起来,跳出去老远。 花满楼那双无神的眼朝他望过去。二人“对视”了几秒,花满楼忍不住捂嘴笑了。 “好啊你个花满楼!”陆小凤愤愤地说,“惯会吓我!” 花满楼笑道:“你胆子这样小,一个人留下,叫我怎么放心。” “难道不是你一向对这种怪力乱神之事十分好奇,才主动跟着我来的?”陆小凤拍拍心口,犹有余悸的样子,“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花满楼摇头:“至少我从未见过。” “而且每次遇到鬼怪的传说,到最后都会发现,全是人力所为。”陆小凤补充。 二人沉默了一阵。 “所以,‘每到子时,这里的停云阁就会传来敲门声,房内一切都迅速腐坏,每天循环如此。’这个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许多人都如此说,想来不是假的。”花满楼道,“不过,不见得真是冤魂作祟。” 陆小凤摸着他的两撇胡子,正要说点什么,却听到外面一阵喧哗。 “姑娘,姑娘!哎呦我的大小姐!这里真没你找的人……”老鸨焦虑的声音传来,随着几个龟-公异口同声的劝慰,脚步声一路跑到楼下。 接着,锵锵几声,惊呼四起。 陆小凤从窗户一跃而出,落在地上,就见这浮香楼门口乌泱泱一片,左右两个女人持剑挺立,老鸨和众人四散而逃。 人群正中间,又站着两个女人,年纪都比持剑的小。一个矮一点,满身的绫罗绸缎;高的则低调些,但仍然看得出衣着富裕,而且气势凌然,步步生风,贵不可言。矮的挽着高的手,二人停也不停地向楼内走去,女护卫随即跟上,只留给陆小凤四个背影。 听那老鸨的话,这二位似乎是来找人?陆小凤摸-摸胡子,思索道:捉奸?可瞧这行人通身的气度,连两个女护卫都锦衣绣袄地穿着,会是捉奸来的吗? 他索性又翻身回到厢房内,花满楼正凭栏望着下面,听到他回来的声音,问:“怎么了?” “有几个女人闯了进来。”陆小凤言简意赅。 花满楼蹙起眉。 四个女人闯入并没有引起特别大的骚动,楼内客人们依然左拥右抱地享受着。多亏花满楼耳力惊人,才在歌声、琵琶声、调笑声中寻到了四个人的踪迹。二人一路听声辩位,最后来到了一楼一处厢房外。 厢房的入口本来似乎钉死了,现在已被人劈开,两扇雕花木门虚掩着,头顶挂了个牌匾,上书三个字:“停云阁”。 “停云阁?”陆小凤惊讶道,“就是黄妈妈说闹鬼的停云阁?” 正说着,就见老鸨带了一帮壮汉气喘吁吁地赶来,见到停云阁被闯,心急如焚,连陆花二人就在一旁都没注意,嗷的一声就扑了进去。 陆小凤拉着花满楼,也混进其中。 领头的壮汉砰地踢开木门,掀起一阵尘埃,二人随着人群挤入厢房内,模糊间看到四个女人果然站在里面。 “快快快,把这四位小姐请出去!” 老鸨的吆喝声在耳边响起,没等众人站稳,就见对面一女上前一步,嘴里喃喃着什么,同时手上迅速做了个动作,喝道:“定!” 那一刹那,风声四起。 四周尘埃激荡,饶是陆小凤和花满楼五感灵敏,也没意识到发生什么,根本无从反应。下一刻,就觉得肩上陡然一重,仿佛泰山压顶! 事发猝然,力道又重,陆小凤膝盖一软,猛地跪了下来。 他脑子一空。 已经有多久,自己没下跪过了? 以至于如今双膝及地,触到坚硬的木板,有一瞬间,他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众人惊叫起来,一个接着一个跌倒,有些直接被那恐怖的力量按趴,只能奋力抬起脸,惊慌失措地张望。陆小凤转头,见花满楼也坐在地上,因为看不见,抬着头,满脸的茫然。 那老鸨亦是扑腾着手脚,朝对面女人尖叫:“你!你做了什么?!怎么做到的?!” 陆小凤和花满楼如何不想问这个,也转头去看。陆小凤这才发现,那为首的女人,自始至终都闭着眼睛。 她额上一点红痕,身量纤长,皮肤白皙,容色昳丽,鬓发如云。指似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第一眼就知道是个极尊贵的人。但不娇不弱,不喘不扶,动若流星,飒沓阔步,竟又像个侠女。 她朝他们又走了一步,仍然没有睁眼,面貌显得有些安静,淡淡地说:“《鲁班书》,千斤榨。”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听她这么说,陆小凤心中一震。艰难转头,看了看自己背后和肩膀处,确实没有任何东西。但是他身上那种仿佛压了一座山的感觉,却是千真万确。 千斤榨,全名叫泰山千斤榨,以灵官咒和灵官法为载体,运用泰山的象征力量,对目标施加如同千斤重压的震慑。这种法门陆小凤以前也不是没有听说过。 只不过,他记忆中,这东西只存在于话本和传说中罢了。 陆小凤惊疑不定,世上难道真的存在怪力乱神之事?还是说,她只是在他不经意间,给众人施了什么麻沸散? 握了握手,知觉却并无任何异样。去看花满楼,他亦是一脸凝重。如果下药,花满楼应该能闻得出才对。 “我的名字是‘元’,旁边这位姓柳,后面二位是我的侍从,盈姑与弦姑。”那女人说,指了指他们,“不要怕,这只是为了让你们能听进我说的话罢了。我们这次来,也不是为了闹事。” 陆小凤注意到,她就和花满楼一样,虽然不能视物,却行动自如,不知也是因为习武而五感灵敏,还是有别的神秘法门。 方才叫“元”的姑娘显露的这一手,明显并非人间术法,一时间将所有人都震慑住了。 众人看着她瑟瑟发-抖,好一会儿后,老鸨才颤颤巍巍开口,问:“你……你们,是人是鬼?” 元姑娘笑了一声,没搭茬儿。旁边的柳姑娘嗤道:“白-痴。” 陆小凤见四人虽然神秘,却似乎并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心中不由得又活泛起来。他清清嗓子,笑道:“我猜,四位姑娘是人。” 众人都朝他望过来。那老鸨听了他的声音,就如同听到天籁一般,猛地回头看见他,几乎要哭出来。 陆小凤朝她安抚一笑,又道:“我还猜,四位姑娘此番闯入浮香楼,就是为了这停云阁闹鬼一事。” 就见元姑娘和柳姑娘“对视”一眼,柳姑娘龇牙一笑:“你这句话说得对,但另有一句话错了哟。” 陆小凤:“……” 面前两个姑娘,一个闭着眼睛,一个眼睛盯着他,睁得大大的,里面似乎有诡异的红光闪过。 他一共就说了两句话,第二句是对的,那错的就是…… 陆小凤把到嘴的自我介绍咽下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元姑娘的头朝他那里偏了偏,一笑,对柳姑娘道:“好了,别吓他们了。” “我有一些话,想问问这里的妈妈。”她正色地说。 “奴家姓黄,您、您请讲……”黄妈妈哆哆嗦嗦抬起头。 元姑娘侧身,朝厢房中间走了几步。 这停云阁似乎是楼内的议事房,比其他地方都雅致些,也没什么脂粉味,雕花窗棂漏进外面细碎的灯光,酸枝木书柜上蒙了翠色的纱,第三层颜色略深,上面挂着一把黄铜小锁。 元姑娘没有睁眼,神态动作却似乎在打量什么。半晌,她问:“有一个姑娘,圆脸,梳双螺髻,鹅黄发带垂在耳边,杏眼,右眼角有芝麻大的红痣,鼻尖微翘,薄唇,但唇角上翘,好像总抿着笑似的。你认不认识?” 第5章 黄妈妈没有说话。 陆小凤发现,元姑娘每多说一个字,她的脸就更白一分。 元姑娘转了转头,没听到回答,也不催促,继续道:“还有一个姑娘,垂挂髻斜插木簪,瘦高个儿,鼻梁左侧有粒浅褐小痣,眼尾上挑却不媚俗,耳垂挂着两粒磨圆的青金石。这个姑娘,你认不认识?” 黄妈妈已经怔住了,目光变得没有焦点,似乎在回忆什么,猛然惊醒,脸色煞白,朝元姑娘挤出一个笑来:“这两个姑娘,您认识?是来找她们的吗?” “是我在问你,不是你在问我。”元姑娘道。 “……” 陆小凤暗暗咋舌:元姑娘行事也太威严霸道,他都快忘了这是个姑娘。 元姑娘没有回头,在房间里慢慢踱步,一边走,一边说: “有一个姑娘,高椎髻,青瓷发冠,眉骨有道浅白旧疤,眼珠颜色比常人浅淡,左侧有个虎牙;” “有一个姑娘,双蟠髻,上面缠着金线,瞳孔边缘泛灰蓝,鼻尖微微向左侧歪斜,鼻翼生着雀斑;” “有一个姑娘,圆髻,簪一朵褪色绢花,左腮有梨涡,鼻头圆钝,下-唇正中有道浅浅竖纹。” 元姑娘转过头来,脸不偏不倚,正朝着黄妈妈:“还有很多其他姑娘。要我再为你一一介绍么?” 老鸨早已汗如雨下,惊恐万分。她喃喃道:“你,你是她们什么人?……” 元姑娘闭着眼睛,面无表情道:“我只是把我现在‘看’到的东西,一一描述出来而已。” 陆小凤的背后,慢慢起了一层冷汗。他陡然意识到,方才元姑娘在房中走来走去,究竟是在干什么。 她在“看”,即便她闭着眼。 联系到黄妈妈火急火燎地告诉他、请他来调查的,停云阁闹鬼的那个传闻,事情已昭然若揭。现在,这屋子里,除了他肉眼能看到的几个人,还有别的“存在”。 那些圆脸的、有痣的、簪花的,在元姑娘口中活灵活现的姑娘们。 或许,就在他旁边。 “她们、她们在这里?!” 元姑娘淡淡道:“不错。” 老鸨一下瘫坐在地。 事到如今,没一个人会质疑她。连花满楼都忍不住问:“这些姑娘是这青-楼的人?……都去世了?为什么?” 元姑娘的脸朝他那里偏了偏,说:“我不知道。这就要问黄妈妈了。” “她们……都是死在楼里的姑娘。”黄妈妈失魂落魄,“有的是病死的,有的是摔死的,有的是自戕的……有一些是我带着的,有一些比我还要老,还有一些,我只是听说过。” 陆小凤皱眉道:“她们不是被害死的?” “不是。”黄妈妈喃喃道,“所以,我真不明白……她们为什么回来?为什么突然一起回来?为什么找上我?” 没人能回答她。 “所谓的敲门声、家具腐烂,都是这些姑娘的原因?”陆小凤问。 花满楼道:“她们为何要这么做?” 元姑娘动了动眉毛,突然问:“敲门?” “是啊,你不知道?”陆小凤有些讶异,却还是将那传闻说了一遍。 谁知,那元姑娘听后,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她们没有敲门。” 黄妈妈立刻道:“不可能!我夜夜因此不得安枕,听得真真切切,怎么会没有?” 元姑娘只问:“你怎么确定,你每晚听到的声音,就是敲门声?” 众人都是一愣。 敲门声,就是手击木板之声,一般很好分辨。如果黄妈妈在晚上听到了类似的声音,把它误认为敲门声,但实际却不是。那它又会是什么声音? 陆小凤脑子里一闪,想起不久前,花满楼为了戏弄他,以手扣桌。 “咚、咚。” 安静的厢房内突然响起沉闷的两声。 众人皆下意识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酸枝木的书柜,此时正微微颤-抖,连带上方的纱幔也窸窣作响。 “……谁在敲柜子?” 元姑娘不回答,转头“望”着那个书柜,问:“这书柜的第三层,锁了什么?” 黄妈妈愣了一下,看了看众人,擦擦汗,勉强笑答:“只锁了奴家一些金银首饰。” “哦。” 元姑娘没再问下去,也没说信不信,只是认真“看”着那柜子,似乎观察着什么。 “咚、咚。” 又是两声。书柜摇晃得更厉害了。 没人说话。 他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外头的声音都停歇了。只传来打更人远远的呦呵。 子时已到。 “咚、咚。” 陆小凤突然觉得特别冷,好像被浸在冰水里那样的冷。 四下传来牙齿打颤的声音。 元姑娘却没被影响。她四下看了看,挪动脚步,避了几下,仿佛在让什么人过去。微微一笑,道:“都来了。” 黄妈妈磕巴道:“什么……什么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敲击之声骤紧!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连成一片的击木之声,仿佛千百个人同时敲响一扇门,声势浩大,在这昏暗的厢房中回响,让人头疼欲裂。 那三个女人也忍不住四下张望,忽然,柳姑娘惊讶地指向一处:“你们看!” 只见她手指的那扇窗,正以一种诡异的速度飞快腐烂! 雕花木窗棂突然渗出青黑霉斑,虫蛀似的孔洞迅速蔓延,窗纸转瞬发黄蜷曲,竟像被无形的手撕成碎片。 一旁,噼啪爆裂声从那酸枝木书柜表面炸开,漆皮如蛇蜕般片片剥落。黄花梨八仙桌的四条兽足同时扭曲折断,桌面凹陷处涌出浑浊水渍。地板缝和墙缝里爬出灰白菌丝,裹着湿淋淋的苔藓疯狂生长。 整间屋子仿佛正在被看不见的巨口咀嚼,梁柱间飘落的木屑,竟带着血肉的腥甜。 众人骇然尖叫,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 “赶紧放开我!” “救命!救命啊!!” “这破地方我不待了,让我走!!” 一片混乱中,元姑娘好整以暇的声音显得格格不入:“我也想放你们走啊,可是黄妈妈还没有告诉我实话呢。那书柜第三层里究竟有什么呀?” 老鸨哆嗦着嘴唇,却一句也没有说。 厢房很快被腐蚀殆尽,众人被千斤榨压着,一动也动不了,眼看房梁轰然砸下,都哭喊起来。 砰的一声,烟尘四起。预想中被砸中的疼痛却并未来临。 陆小凤和花满楼咳嗽着睁开眼,却见屋顶焕然一新,红木的房梁悬在上面,完好无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屋内连人呼吸的声音都没了,只剩下咚咚声不绝于耳。 二人怔然坐起来。 陆小凤定睛一瞧,整个人登时僵住。 花满楼也感到不对,却不知发生了什么,问:“怎么……” 话没说完,陆小凤死死抓住他胳膊,捏了一下。 花满楼看不见,可陆小凤却看得一清二楚。 整间屋子,他们身边,不知何时,站满了面色苍白的女人。 这些女人一个个神情呆滞,脸色煞白,眼睛都望着一个方向,浑无一丝生气。陆小凤看见,其中有一个梳双蟠髻的,鼻子微微向左歪,上有雀斑,眼睛比旁人更深邃些,泛着灰蓝色。正是元姑娘先前描述的那个姑娘。 书柜那里的敲击声仍未停歇,顺着女人们的视线看去,就见六七个女子站成一圈,将那书柜围住。 她们直挺挺跪着,面无表情,将头重重磕在那书柜上。 一下、一下,咚咚作响。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敲门声”。 作者有话说: ---------------------- 真的特别特别感谢收藏评论和灌溉的各位妈咪…… 第5章 陆小凤浑身发冷,只觉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们……在干什么?”他喃喃地问。 “我也想知道。”元姑娘绕着众人慢悠悠地走了几步,“黄妈妈,你说,那书柜第三层里究竟装了什么,才让这些女子死了也惦记着不放呢?” 老鸨已经呆了,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眼里流出泪水,哭道:“我不能说,我不能说呀……” 那些壮汉也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见事到如今,老鸨还不肯吐露实情,脸上都显出怨怼。一个道:“黄妈妈,你自己做的事,别连累了我们!” “就是,这些姑娘,说不定都是她杀的!” “快把我放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黄妈妈,你快说啊!再不说,命都要没了!” 这些人一声声唤着黄妈妈,却见一个女子侧了侧头,缓缓转过身,空洞的眼望向老鸨,朝她走了几步。 老鸨愣怔看着她,下意识蜷起手脚,那女子却并未再往前,只是盯着她,双眼流下两行血泪。 第6章 老鸨眼中也慢慢落下泪来,叫了一声:“姐姐!” 一抹眼泪,转回头,咬牙对元姑娘道:“好,我告诉你。” “第三层里锁着的,没有别的,就是咱们的卖身契。” 陆小凤和花满楼皆“啊”了一声。 老鸨道:“咱们这种人,都是被卖进来的。楼里的规矩,卖身契自来的第一日便要给出去,说是攒够了钱就能拿回来,恢复自由身,实际上呢,哪见过让赎回的,非要榨-干咱们最后一滴血不可。这些姐妹们的卖身契,到死也没还给她们。怪不得……” 元姑娘问:“为何你不烧给她们?” 老鸨嗤笑了一下:“姑娘真以为这里头由我做主?实话告诉各位吧,这锁头的钥匙,也不在我手上。我自己的卖身契,从进来那日后,也就再没见过了。” 这回元姑娘也是一愣。陆小凤嘶了一声,心道:大大小小的青-楼他也去了不下数十个,一直先入为主,觉得妈妈们就是楼中的顶头上司。现在一想,这妈妈也是由妓子熬上来的,就是个管事,哪天被卖了也没法子,怎么可能真的做主? 只不过,这浮香楼也算是汴梁城数一数二的秦楼楚馆,它幕后的真正主人,究竟会是谁呢? 那元姑娘沉吟一阵,对老鸨道:“你可愿意说出你主人的名字?” 一般来说,青-楼这样的地方,主人若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肯定不愿意透露姓名。若是底下人手将他的身份捅出去,脾气好的将其发卖,遇到脾气差的,打杀了也未尝没有。老鸨在开口时就早已做好和盘托出的准备,如今听闻还能选择,怔了一下,转头看看那小锁,又看看身旁数以百计的冤魂,深吸一口气,掀起鲜红的嘴唇:“他娘的,说就说了。那天杀的,就是当朝三司使,张尧佐张大人!”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皆变,大气都不敢喘,只是互相使眼色。 陆小凤感到花满楼的胳膊动了一下,他自己心中也是惊涛骇浪。张尧佐这个人他听说过,是当朝皇帝一个宠妃的伯父。他贪污受贿、尸位素餐,但因为这一层关系,即便屡遭弹劾,也安然无虞。陆小凤听花满楼的哥哥们说过,包青天包大人在朝堂上把嘴皮子都快磨出血了,就差破口大骂,也没能让官家将其罢免。 这案子牵扯到前朝后宫,又是如此大的官职,就凭他们这些江湖人,怕是无从下手了。 却见元姑娘挑唇笑了一下,阴森森道:“原来是这个老不死的。” 一片死寂。黄妈妈惊恐地看着她:“姑娘,祸从口出啊……” “没事。”元姑娘道,“弦姑姑,去把柜子劈了。” 目瞪口呆之中,默不吭气的侍卫应了一声,绕过一众女鬼,拔剑就砍,几下将那酸枝木书柜劈成柴火,散落一地。 她还没退开,那些女鬼霎时间一拥而上,将那方寸间堵得严严实实,魂与魂之间都重叠了。 下一秒,她们发出尖利的长啸! 所有人登时头疼欲裂,捂着耳朵倒在地上。元姑娘紧皱眉头,拍了拍手,喝道:“闭嘴!” 那些女人闭上嘴。陆小凤却见到,她们煞白的脸上显出悲痛之色,眼中滚滚落下血泪来。 元姑娘拨开人群,走上前蹲下,在木头碎块里摸了两下,动作顿住了。似乎因为眼盲的缘故,她侧头,向跟着的三女确认:“有吗?” 弦姑就摇头。盈姑也疑惑地“嗯”了一声:“奴婢看来,怎么里头空无一物?” 柳姑娘踢了踢那堆木头,立刻跳脚道:“好啊你个老虔婆,敢蒙我们?!” 黄妈妈瞪大眼睛,一头雾水,连连否认。 元姑娘站起身,双指并拢,在空中画了几道,往黄妈妈身上一点,道:“破。” 那老鸨左看右看,伸了伸腿,竟慢慢站了起来。 来不及惊讶,她几步就扑到元姑娘身前,用手刨那堆碎木头。翻来覆去,一张纸片都没找到。她脸色越来越差,最后缓缓转身,看着那些满脸血痕的女鬼,嚎啕大哭起来。 事到如今,已经很清楚了。张尧佐家掌管这座浮香楼,告诉妓子们可以用金银之物赎身,暗地却将卖身契藏在别处,又骗她们说就在这楼中,触-手可得。这样,既保证妓子们卖力干活,又能防止楼中摇钱树真的跑走,可谓一举两成。 “他们说要还给我的……竟然连我也骗了!这么多年啊,我替他们守着这柜子……我究竟成什么了?……” 哭到最后,瘫软在地,呜呜不知所言。 女鬼们呆呆看着黄妈妈,喉间亦是发出幽怨的哀鸣,仿佛冷风吹檐,叫人从心底凉个透顶。 就算化作鬼魂,神志不清,身前求而不得的自由,依旧让她们耿耿于怀,不得超生。 众人皆讷讷无言。花满楼面露不忍,长叹一声,道:“真是……肝肠寸断。” 陆小凤眼眶一热,忍不住移开视线,一看旁边,那柳姑娘已经在擦眼泪了。 她拉着元姑娘的手,说:“我们……我们把她们超度了吧。看着怪可怜的。” 此话一出,花陆二人精神一振。既然这元姑娘有如此神异的本事,想必超度冤魂也不在话下。 谁料元姑娘冷笑一声,道:“超度她们做什么?” 陆小凤登时惊道:“你不打算超度她们?” “我超度她们,谁去超度张尧佐?” 元姑娘凉凉说罢,一掀下摆,竟朝北跪了下来。她闭目吐纳,双手拱斗,默念道: “北斗七星,玉真仙灵。 贪狼巨门,保尔长生。 禄存文曲,使尔聪明。 廉贞武曲,卫尔安宁。 破军辅弼,护尔身形。 常居吉庆,永处福龄。 注上生籍,勾落死名。 神清炁爽,洞达幽冥。 御邪摄鬼,群妖催倾。 学道修真,伏愿遂成。 七元覆护,飞升紫庭。 弟子下情无任感恩。 荷圣澈切,恳祷之至。“* 声音越来越低,众人却见她身上逐渐发出金光。随着念诵,那些满面鲜血的女鬼们仿佛突然醒了一般,左右望望,面上显露出生人一样的神色。她们挨在一起,互相拖起手,一步一步朝她围拢过去。 陆小凤今天才知道目瞪口呆究竟是什么感受,他和花满楼愣怔地坐在地上,其余人也被惊得满脸空白。最后一个字落下,元姑娘抬起脸,额上的红痣鲜艳如血。她拿手一指某个方向,对女鬼们道:“去报仇吧。” 乍然间,狂风大起! 众人眼前一花,就见那些女鬼飘然而起,立在空中,对元姑娘拜了拜,便朝她指的地方呼啸飞去,穿过墙消失了。 尘埃飘荡,厢房内再度安静下来,陆小凤恍然四望,仿佛梦醒了一般。 元姑娘拍拍膝盖,站起身,叹了口气。她抬手将其他人身上的千斤榨咒解了,转转脑袋,没事人一样道:“好了,走吧。” 三女依言跟上她就要离开。 “姑娘,稍等。”花满楼忍不住出声问,“你……让那些冤魂去张大人家报仇雪恨?” 元姑娘转身面对他,道:“对啊。等她们报完仇,结了愿,就能往生去了。” “张尧佐会死吗?”陆小凤也有点担忧。虽说张尧佐做官实在不怎么样,但要他被冤魂索命而死的话,在他看来,未免有些许极端了。 “不会,”元姑娘扬眉,“这些女子的怨气,还不足以置人于死地。况且她们只一心想要回卖身契,今日之前,都没有听说过张尧佐的名号。要我说,他最多落个残疾。” 花满楼蹙起眉,忧虑地说:“以怨报怨,这些女子最终可会化成厉鬼伤人?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柳姑娘一下子横眉竖眼:“你待如何?那畜生都要把她们的骨头嚼碎吞了,你让她们给他捶捶腿?” 元姑娘拍了拍她,让她冷静,对陆花二人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有怨气解不得,你有奸臣无法杀。何乐而不为呢?” 二人无言以对。 眼看她们要走,黄妈妈忙拉住元姑娘:“姑娘,我……” 却不知道说什么了。 元姑娘拍拍她的手,放柔语气,说:“你且守着这浮香楼,我保你无事。” 语罢,推门而出。 “……” 厢房内,众人无言站着,面上皆是恍恍惚惚。陆小凤转过脸,茫然对花满楼说:“我们……是遇到神仙了吗?” 子夜,返回皇城的街上,四个人慢慢地走。 “刚才我以为那老鸨又在玩女人害女人那一套,没想到背后还有主使,真是畜生不如。”柳环痕愤愤道。 赵妙元揉着有些光敏的眼睛,叹道:“世上哪来的女人害女人。” “哪里没有?婆婆害儿媳,小妾害正室……多得是好吗!” 赵妙元有点想笑:“你说,婆婆是谁的妈妈?媳妇是谁的妻子?小妾和正室,又是谁的?” 第7章 “当然是某个男人的!”柳环痕一愣,“咦?嘶……” 她苦思冥想半天,突然以拳击掌:“不对呀,就算没有男人,女人之间也会互相伤害的。就比如说两个卖菜婆互相压价,到最后都会打起来。” 赵妙元摇头:“要是你说的情况不发生在卖菜婆之间,而是发生在卖菜公、店老板,甚至是文人墨客之间,也会一样。这和是男是女没有关系。” “可是,女人之间就是更容易起冲突。就算男人不叫她们这么做,她们也会勾心斗角、锱铢必较。”柳环痕反驳。 赵妙元点了点头:“这就是权力啊。‘如果我完全没有强迫你,并使你处于完全自由的状态,你却依然选择了我为你预设的道路,那就是我开始运用权力之时。’”* 柳环痕听得半懂不懂,皱着眉打量她:“好像,自从师父给你点了那颗痣之后,你说的话就越来越怪了。” 赵妙元一愣。 “……也许,这就是他给我点这颗痣的原因吧。让我能够规避掉一些东西。” 作者有话说: ---------------------- *1出自《北斗长生聪明神咒》 *2出自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 应读者小宝的建议把段间空行加上啦~不好意思占用到更新了(嘤) 第6章 此次并未获得什么有效的线索,只不过去试试水,赵妙元觉得这新手教学还是很好用的。 这个朝代,未出阁的公主是住在后宫中的。走到宫门口,柳环痕就只能与她们告别了。紫-禁-城内护-法众多,她进去唯死而已。 用腰牌叫开已经落锁的宫门,赵妙元三人回到自己的住处。她下山以后,赵祯就在福宁宫里划了个院落给她居住,是个二进小庭,三明两暗的格局,主屋有五间七架的歇山顶,绿琉璃剪边;推门进去,屋内八角门洞悬纱幔隔开了三个空间,厅堂、主卧和次卧,主卧次卧旁分别有抱厦,连着东西厢房,赵妙元让刘盈刘弦一人住一间;厢房往外就要穿过垂花门,也就是西角门进来后的一进院,左边是小厨房、小仓库,右边是停辇处和其他奴婢的住处,中间连影壁都无。 这地方虽说也不狭小,更不简陋,但赵妙元上辈子见过顶好的园林布局,现在一瞧,皇宫里的院子也就这样,不免有些索然无趣。况且住在皇宫里,做什么都碍手碍脚,还要把柳环痕一条蛇留在宫外,实在是不方便。 她得想个办法搬出去。但皇室公主、天家血脉,程朱理学之下,搬出去哪有那么简单。 此后的几天,赵妙元都宅在这里,每天与刘盈刘弦交接大娘娘留下的东西——作为继承人,她需要一点一点整理它们,并且熟悉、掌握,最终做到如臂指使。也是这时,她才清楚地意识到,刘娥手下的资源和势力数量之庞大,涵盖面之广泛,明里暗里,包括全国通行的钱庄数十座,盐场、粮田若干亩,以及数不胜数的各式铺子,其中许多都用作势力间沟通的驿站。 赵妙元依稀记得,刘娥一生中收拢了无数势力为己所用,每个势力或许都有自己本来的名字,不必更改,但一旦被刘娥收编,则必须在原本的标志外沿多画一圈纹路,是月相图的样式。阴晴圆缺的月相围绕着势力标志,周而复始,玄之又玄,代表其已经被更加广漠浩渺的力量所掌控。 这种力量,被刘娥一派称为“恒我”。 《归藏》曰:“昔者,恒我窃毋死之......奔月,而攴占。” 远古传说中,恒我偷盗西王母灵药,奔月而去。没有后羿,并非妻子,仅仅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故事。“恒者,常也。*”恒我,是还带有主体性的“嫦娥”;是不死不灭,轮回永生的月神。 这股力量之强大,即便赵妙元从小被培养,就是为了接过它的一天,真正握在掌心时,也觉得任重而道远。 第三天时,赵祯将她请过去,与她商量加封长公主之事。毕竟此前,因为杜贵妃怀她时已经被贬为道士,虽然人尽皆知,但名义上来说,她还一直都是真宗在外的私生女。 第五天,圣旨到。第十天,赵妙元寅时就被刘盈拉起来,洗漱打扮,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在门外等候已久的仪仗簇拥下,启程出门。 良辰吉日,烈日高悬,赵妙元身着绀青色七翟翟衣,上绣云鹤纹,披霞帔,腰缠绛色锦缎大带,配玉带钩、玉坠子,手持象牙笏,去拜天地、祭祖,然后到崇政殿叩谢皇恩。 赵祯满脸高兴地站在那儿,给她赐服、设宴,于文武百官前下诏,封她为卫国长公主。 卫国长公主并非很大的封号,按道理说只需要设私宴即可。但架不住赵祯只有一个嫡亲手足,这又是赵妙元第一次在前朝正式露面,所以制式尽量往高的去了。 册封礼实在繁琐,等到赵妙元换了常服再过去,已经快傍晚了。宴席上,她与众女眷一桌,坐主位,挨着御席。下方,大大小小的官也携家眷出席。 赵妙元看见了八王爷,被他王妃搀着,也象征意义地出面了。八王爷赵元俨,就是后世《狸猫换太子》里抚养仁宗长大的八贤王。也正是他,在刘娥死后告诉赵祯他并非刘娥亲生,并造谣刘娥杀害李宸妃;前期更是不满身为女子的刘娥掌权,与其争锋相对,后自知不敌,怕刘娥报复,装疯卖傻十余年。如今太后刘娥崩殂,他便慢慢好转,如今竟能赴宴了。 几日前,赵祯大闹洪福院,发疯围了刘府,最后被自己妹妹一巴掌“劝服”,还跑去太后灵前痛哭流涕地忏悔。这件事,不说人尽皆知,也大差不差了。更何况赵元俨身为皇室一员,知道的细节怕是比任何人都要多。 赵妙元与他对视了一眼,就见他眼中精-光一闪,随即一手掩住口鼻,另一只手去握王妃的胳膊,小孩似地皱起脸来,一副醉酒之态。随即,八王妃便与众人告罪,扶着赵元俨离席了。 赵妙元冷笑一声:“被害妄想症。” 她旁边坐着张贵妃,还以为在跟自己讲话,放下筷箸,茫然看过来:“殿下说什么?” 赵妙元回过神,笑眯眯给她夹了一筷子肉。 “没什么。嫂嫂多吃些,最近都清减了。” 张贵妃,就是三司使张尧佐的侄女。 最近这张家算是乱了套了。张尧佐张大人的府上,十日前突然走水,火势凶猛,将整个书房都烧成灰烬不说,火星子还飘到了张尧佐的主屋。偏偏就那么巧,张尧佐正在里头睡觉,这一下就给烧成了重伤。 知道消息后,张贵妃大哭大闹,赵祯抵不住,将宫中所有御医都派去三司使府。最后,张尧佐命是保住了,却再也无法痊愈,只能辞官致仕,回老家了此残生。 听说朝中清官听闻此事,弹冠相庆,直呼老天有眼,连包拯都忍不住上街逛了一圈,呼吸下新鲜空气。可张贵妃就伤心了,她这个伯父从小对她就还算可以,她才会在得宠后扶他青云直上。如今竟然大概率终生残疾,惹得小姑娘哭了又哭。 张贵妃就算跋扈骄纵了些,也没什么坏心思,比自己小许多岁,会撒娇,长得又乖巧,赵妙元把她当妹妹看待。当初自己亲口念的聪明神咒,给那群青-楼女鬼开了神志,才有现在这回事。看着张贵妃的红眼圈,赵妙元总觉得怪心虚的。 她敲了敲酒杯,给桌上众人表演了个简陋小魔术。这二十一世纪老生常谈的把戏,将常困宅院的女眷们逗得咯咯直笑。 赵妙元也笑,却感到下方有几束视线正盯着自己,一瞥,就见到好几个熟面孔。 右边那列,一打眼,赵妙元就注意到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看她与自己对视,捋着胡子朝她微笑。正是当朝太傅,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四-大名捕的师父,神侯府诸葛正我。 他身后,是当今圣上眼前新晋的红人,人称“神枪血剑小侯爷”的神通侯,方应看。他束着金冠,俊眼修眉,身着文武袖白锦袍,看过来时活泼可亲,俨然春风得意正少年。见赵妙元视线落在他身上,眼睛一亮,颇有些跃跃欲试。 见他二人站在一块儿,赵妙元只觉浑身的鸡皮疙瘩,连忙挪开视线。左边那列就顺眼多了,都是文官,赵妙元见到包拯也在其中,看到她后,双手举起,遥遥向她一揖。 赵妙元抬手还了一礼,却见他身后冒出一个绛红色身影。展昭今日是作为护卫参宴的,站在包拯副手处,此时随着包拯的视线探出身来,一起向台上望过去。 在和赵妙元对视的那一刹那,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瞳孔地震了一下,连忙垂下视线,把手举起作揖,正好顺便挡住脸。 赵妙元:“……” 赵妙元直乐,心想我有这么吓人吗。定睛一看,却见他颈后模糊出现一张人脸。 瞬间,饶是赵妙元,也被吓了一跳,后背冒起一层汗。 这是一只鬼,是上次她惊鸿一瞥注意到的那只鬼。最近几日,赵妙元闲暇之时也偶尔出去捉捉鬼,锻炼锻炼自己的金手指。越是频繁接触这些东西,赵妙元越是能肯定,展昭身上这只鬼邪得不太正常。 第8章 它比绝大多数邪祟都要强大,上次还是在宫外见到这鬼魂的踪迹,这回好,这东西直接在紫-禁-城内,离人皇最近的地方现身了。虽然只有一瞬间,也能说明很多东西。 比如,它不怕皇城镇物。再比如,它坚持附在展护卫身上这么久,绝非偶然。之前赵妙元猜测它可能是展昭查案时沾染上的,现在也可以被证伪。 此鬼附身于公差,紫-禁-城出入自如,这是一件怪事。大相国寺旁,浮香楼闹鬼,这也是一件怪事。若是再往深处想,之前包拯和展昭说过,太后谣言传播的速度快到不正常,这又是怪事一桩。 几件怪事,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同时出现,它们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赵妙元思索半晌,不得头绪。索性在夜宴结束之际,对刘盈招了招手,让她附耳过来。 一盏茶后,宴罢客散。展昭跟在包拯身后,与同僚说说笑笑,正要往宫外走,就见一女官从旁上前,拦住他们,道:“展大人,请留步。” 展昭讶然停下脚步。众人都认出,这女官正是方才席上见过的,长公主身后二位中的一位。有资历较深的知道女官身份,诧异地道:“盈姑姑?您找展昭做什么?” 刘盈笑眯眯地应声:“我家殿下有请,烦劳展大人前去一叙。” 原来是长公主殿下找。长公主殿下又找他做什么? 护卫们互相看了看,又望向展昭身姿笔挺、年轻力壮的背影。 殿下才刚刚下山不久,兄弟几个甚至连脸都不认识,他就已经得了青眼了。 这小子…… 作者有话说: ---------------------- *出自《说文解字》 明天开始日更啦!!需要动力!!!球球天使们动动小手1551 第7章 在同僚和下属们意味深长的眼神中,展昭耳朵慢慢红了。 “殿下找我可是有事?”他试图掰正自己的形象。 “展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刘盈笑眯眯道。 展昭:“……” 众人:“哦……”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背后搡了展昭一把,嬉皮笑脸:“快去吧,别让殿下等急了。” 同僚甲:“嘻嘻嘻。” 同僚乙:“哈哈哈。” 展昭:“…………” 展昭无奈瞪了他们一眼,红着耳朵走了。 御花园。 考虑到展昭的名节问题,赵妙元不敢屏退众人,只在长廊中美人靠上坐等。 不一会儿刘盈就带着人匆匆赶来。到了近前,红衣侍卫看都没看赵妙元,纳头便拜,道:“参见长公主殿下。” “展护卫何必客气。”赵妙元笑得和善,虚扶了他一下,“快快请起。” 展昭依言站起身,仍然埋着头。 因为御宴的缘故,他今夜打扮得更隆重些,身着绯色织锦短袍,头戴交脚幞头,腰系皮质革带,上镶金属带銙,足蹬翘头暗纹乌皮靴,巨阙剑歪佩在身后,更显相貌堂堂。 或许是酒劲有些上头,赵妙元看着看着,就兴味盎然地托起腮来。手撑在栏杆上,心道:虽说也是习武之人,但这御猫温润守礼,身上还有股端方君子的味道,便不免显得柔弱可欺起来。 正是容易惹她心痒痒的类型。 无言的沉默中,展昭擦了擦汗。 上次的袭胸事件显然给他带来了心理阴影,这会儿不仅是离得远,连拿眼睛去看长公主的胆子都没了。 又放任自己沉迷了一会儿美-色,赵妙元才慢悠悠开口:“展护卫今日真是仪表堂堂啊。” “……”展昭平稳地回答,“只是寻常打扮。卑职不敢当。” “何必自谦呢。”赵妙元笑眯眯,使用展开话题的技巧,“方才宴会上饮食赏乐,可尽兴了?” 展昭不卑不亢:“职责在身,不敢懈怠。展昭荣幸之至。” 何其敷衍。赵妙元倾身,离他近了一点,道:“你今日能来,本宫很高兴。” 此话一出,就见展昭脑袋下意识动了动,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没忍住,抬起眼瞄了她一下。 这一下,目光就撞进长公主带笑的眼睛里。 展昭此人虽然行事稳重,却长了一双桃花眼,不笑的时候,观之亦柔和可亲。只是他平时看人炯炯有神,那锋利的剑眉、笔挺的鼻梁和利落的面部轮廓,又冲淡了这双多情眼的气质,以至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在赵妙元面前,这双眼睛似乎总是睁得有些圆,像警惕的猫儿。 此时就是如此。更有甚者,勇猛果敢、沉稳大气的南侠,目光和她对视的一刹那,就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一步。眼神飘了飘,面上却是镇定自若:“展昭身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今日得圣上恩准前来,是分内之事。” 赵妙元唔了一声,探身望他的眼睛,问:“你自己不想要来么?” 展昭的眼睛一下子垂下去,烫到似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能见证此等盛事,亦是昭之幸事。” 赵妙元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展昭下意识抬头,睁大眼睛看她的反应。 “展护卫为何将本宫看做洪水猛兽似的?真叫人伤心。”赵妙元笑着叹道。 展昭怔了一下,连忙单膝跪地,低头行礼:“展昭岂敢?只是……只是……” 一时语塞。 赵妙元心说可怜见的,站起身,托住胳膊将他扶起来,拍拍他手,道:“好了。别怕。本宫跟你闹着玩的。” 展昭看着他们交叠的双手,耳垂发烫。他故作镇定地抽出手,徒劳理了理衣袖,讷讷道:“……多谢殿下。” “本宫这次叫你来,是为了兄长托付之事。事关皇家威严,本宫不能不尽心,只希望展护卫能够配合我,与本宫一起抽丝剥茧、勘破此案,也叫京城百姓得以安心生活。”赵妙元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之前轿子里的事,只是我情不自禁。如果冒犯到展护卫,我在这里向你赔个不是。” 展昭闻言,一下肉眼可见地放松了很多,活像挪开了架在脖子上的一柄刀。接着,面上才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殿下言重了。”他轻咳一声,正色道,“展昭自当竭尽全力。但有所命,谨奉驱策。” “有展护卫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赵妙元点头叹道。 “既然如此,还请展护卫从今日起,每三天与本宫见上一面吧。” 展昭:“……?” 展昭眼睛睁大,严肃的神色缓缓褪成一片空白。 仿佛从未想过话题会如此进展,大名鼎鼎的南侠展昭好像一位拜完堂后发现自己丈夫欠了一屁-股赌债的新婚妻子,震惊地说:“怎能如此……?!” “为何不能啊?”赵妙元又坐回美人靠上,“本宫奉命查案,当然要时时与你们互通有无,才好判断形势,推理线索。三日一次已经算长的了。” “……” 展昭眼睛里明晃晃地在质疑:她究竟有什么东西能够与开封府互通的。但他还是委婉地说:“殿下说得有理。但其实案情有任何进展,差人告知便可,不必劳烦公主费时费心。展昭在开封府也有诸多事务……” 赵妙元心说不见面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要被那只鬼整死了,当机立断:“这种事情怎能假他人之口?自然是本宫亲自与你说。你没空的话,点卯过后顺路到御花园找我也就是了。” 展昭道:“殿下可以与包大人……” “展护卫要我天天去开封府么?不太好吧。”赵妙元重新支起脑袋,笑眯眯地说。 “……”展昭艰难道,“可是,殿下金枝玉叶……男女大防……” 赵妙元懒洋洋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本宫与哥哥都不在意,展护卫又何必操心这些陈词滥调?你好歹也算半个江湖人,怎么这么迂腐。” 她拍拍手,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三日后中午,你可有事?” 乍闻噩耗,展昭眼冒金星,又不能反驳,简直憋得无可奈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闷声说:“……无事。” “那便来御花园与我用膳。”不容置疑地说完,赵妙元挥了挥手,“好了,去吧。” “……展昭告退。” 御猫走的时候,眼睛还在发直。 连周围侍从隐晦瞅他的诡异视线,都没心思顾及了。 十数双眼睛追随着红衣护卫的背影,自认为隐蔽地道路以目。赵妙元凉凉的声音响起:“还看?眼睛不想要了?” 那些婢女侍从狠狠打了个哆嗦,这才慌乱地将视线垂到脚尖。 赵妙元站起身,正想叫辇往住处走,却见一个小太监由远至近跑过来:“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 赵妙元驻足。 那小太监到了近前,气喘吁吁道:“长公主殿下,官家有请。” 御书房中,赵祯正在练他的字。 听到侍卫通传,他抬起头,笑道:“妙元来了。” 第9章 “不是宴上才分开么,哥哥又想到什么事?”赵妙元踏入殿内,站到他对面,问。 “正是呢。” 赵祯把笔撂下,赵妙元瞄了一眼,不出意料的一手好字。 “宴上众臣见了你一面,方才就有人找过来,跟朕提了提你的婚事。” 赵妙元闻言挑了挑眉。 赵祯看看她的脸色,没瞧出什么异样,试探道:“你今年正巧双十,也是大姑娘了。既然已将你接下山来,朕想着也不能耽搁了,你看……” 赵妙元能明白他的意思。之前没认祖归宗的时候,赵妙元野在外面当个道士也就算了,如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长公主,自然要为皇家表率,这个年代二十岁再不结婚,真有点不礼貌了。 她沉吟一阵,抬起眼,问:“官家心中可有什么人选?” 赵祯面上一阵惊喜:“你同意成亲了??” 赵妙元沉默。 也是之前的她太过逍遥自在,才让堂堂天子只因为妹妹答应结婚就开心成这样。 赵妙元道:“难道我还能不同意不成?” 赵祯立刻肃容:“朕是绝对不会逼迫你的。如果实在不愿意,朕帮你再拖一阵。” 赵妙元奇道:“再拖一阵又有什么用?” 就见赵祯有些不好意思地瞅她一眼,吞吞吐吐:“你最近……不是一直与朕的御猫走得很近嘛……朕想着拖一阵子,说不定你就把他搞定了……” “……” 赵妙元叹为观止:“官家的胸怀与眼界,竟比我还要开阔许多。” 赵祯说:“难道你搞不定?” “…………” 赵妙元真诚地说:“这个我真的不知道。而且,我也没打算跟他成亲啊。” 开玩笑,请展护卫出来一次,都要如此这般大费周章,要是请他和自己结婚,岂不是真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 还是换个人霍霍吧。 赵祯恍然大悟:“原来只是与他玩玩吗。” 赵妙元说:“别讲得那么难听,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没事的,那就换个人好了。只要妹妹愿意成亲,朕就心满意足了。”赵祯道。 按照现在的情形,她不结个婚确实有点不现实。再说,结婚对于赵妙元而言,其实不算难事。她从小随着刘娥长大,深知只要丈夫是个好把控的,就委实不用顾虑什么。况且,她现在正巧希望搬出紫-禁-城,如果成了婚,她就算是出阁了,自然有底气让赵祯帮她在外面修个公主府。 只有一件事需要考虑。 “我自然不愿让哥哥为难。只是驸马的人选,我必须自己做主。”赵妙元缓缓说。 “自然,自然。”赵祯一口答应,“朕倒是有个主意,不过你要是不喜欢,自己选也是可以的。” “谁?”赵妙元问。 赵祯道:“前几个月刚考出来的新科状元,朕瞧他年轻有为,品貌非凡,与妹妹恰为良配。” 状元郎吗。倒是一种传统,说出去也能成一段佳话。赵妙元问:“家世如何?” “贫农出身,父母双亡。” “嗯?”赵妙元来了兴趣,“性格呢?” “是个知情识趣的。”赵祯回答。 赵妙元大感满意。 这不就是最好的拿捏对象吗? “我觉得不错呢。”她点头道,“不如就他吧。叫什么名字?” 就要促成一桩婚事,对象还是自己的妹妹,赵祯也很有成就感。 他笑着说:“妹妹没去看放榜么?今年的新课状元,名叫陈世美。” 作者有话说: ---------------------- 更新进入正轨啦~明天也更~ 第8章 御宴几日后,皇帝下旨,为新出炉的卫国长公主赐婚。驸马是几月前蟾宫折桂的新科状元,名叫陈世美。 京中人人称赞,正是一出公主配状元,郎才女貌、登对无比的佳话。 樊楼中,却是众说纷纭。 “我跟你说,传闻那个陈世美是贫农出身,家徒四壁,父母双亡。也不知道他家祖坟是不是烧着了,这次不仅一举考得状元,还得了官家与长公主的青眼,一跃成为天家驸马、皇亲国戚。”一个锦衣公子啧啧道,“从此之后,咱们谁不得叫他声爷啊。” 旁边的书生酸溜溜地说:“不就是凭一副好皮囊吗。也别得意,驸马哪有那么好做的,什么妻妾成群、宿花眠柳,他以后都别想了!还有啊……” 他神神秘秘道:“那长公主之前从未露过脸,说不定是个貌若无盐的……” 那公子连忙“诶”了一声:“长公主殿下岂是你可以议论的?” 左右看了看,却也压低声音道:“恐怕不是。我舅舅亲家公的姐姐的儿子,在宫内做侍卫。那天夜宴他也去了,说是……” 公子敲了敲桌子,吐-出四个字:“天姿国色!” 霎时间,只听周围传来数十道震惊的吸气声。 公子:“……” 书生:“……” 二楼雅座内,赵妙元与展昭相对而坐,听着楼下的声响,亦是无语。 这种遍地侠客的世界里,还敢在酒楼大堂说悄悄话,真不知道是胆子太肥还是脑子太瘦。 她还没什么表示,便见展昭眉头大皱,弹起来就要往下冲,连忙把他拉住了:“干什么去?” “当街非议闺阁女子品行相貌,属于诽谤。展昭身为开封府护卫……” “好了好了,哪有这么严重。”赵妙元把他摁回椅子里,“嘴长在人身上,管不住的。让他们去说吧。” 展昭犹有不甘:“可是……” “苦主都不予深究了,展大人还要追查吗?”赵妙元笑眯眯道,“继续陪我吃饭才是正经。” 展昭无奈地叹了口气,依言坐好。 他们三日一约,也有几次了。几次下来,展昭意识到,这位长公主并非坏人,也没有什么架子。只是一直不依不饶地缠着自己,说是谈正事,实则除了正事什么都谈,还非得让他中午找时间陪她吃饭。推脱又推脱不得,真叫人头痛。 旁的也罢,那天过后长公主还被官家赐下了婚事。有了婚事还与外男厮混,成何体统?以至于最近,同僚们都暗戳戳向他探听情况,甚至包大人也明里暗里地问了一嘴。 正值七月流火,展昭当时就流了一背冷汗,解释半天才算撇清干系。包大人还提点他,找个借口将这事躲了,否则后果可能很严重。 展昭知道大人说得对。 可又该怎么躲? 长公主殿下每次与他一起吃饭的时候,都会谈天说地,上到寰宇道法,下到路边小吃,好像什么都愿意与他说。 出嫁后,她就会有自己的公主府,定址在紫-禁-城东,要拆完旧建筑才能建新的;她希望她的公主府不要太大,但是一定要精致;她想要建成江南园林的样式,要有山有水,还要能借景借到紫-禁-城…… 这些她都与他说。 哪怕他反响平平,也不生气。讲到兴高采烈处,还会拍拍他的手,推一下他的肩膀。 仿佛只要和自己相处,她就很高兴。 展昭不知道该怎么推脱这样的事。 “怎么不吃了?”赵妙元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不是你说这道新出的菜色好吃吗?” 展昭恍然回神,忙挽袖夹了一筷子。吃进嘴里,连味道都没尝出来。 或许长公主只是无聊了想找人陪,或许她当真有点喜欢自己的样貌……但无论如何,展昭面对她时,都会时不时地感到羞愧。 因为相比之下,他的心不诚。 此时,那种羞愧达到了顶峰。 他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殿下,展昭……” 突然,对面的长公主朝他嘘了一声,做手势让他听。 不知何时,楼下那群人又开始了一个新话题。 “哎,你知道浮香楼闹鬼那事儿吗?” “知道啊,怎么了?” “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搞得我回来好几天了都没敢去。” “你不知道?”那书生瞪大眼睛,“前段时间,酒肆茶楼中,哪个说书人不讲‘陆小凤浮香楼遇天仙四神女停云阁渡亡魂’的故事?你居然不知道?” 锦衣公子抓耳挠腮:“什么?!怎么又是陆小凤那厮?我探个亲的功夫都错过什么了!哎呀你快给我说说……” 楼上,赵妙元眼珠一转,笑着对展昭说:“浮香楼闹鬼的事我也知道。只是怎么和四条眉毛的陆大侠扯上关系了?” 展昭正是一口气提起来下不去的时候,心跳声大得都快听不清楼下的声音了。闻言勉强回答:“陆小凤此人向来古道热肠,况且经常出入浮香楼,他参与此事也不足为奇……” 赵妙元道:“我倒是没听过呢。浮香楼闹鬼,也是汴梁闹鬼之事中的一环,展护卫对此事可有了解?” 展昭顿了一会儿,缓缓吐-出一口气,快速道:“一个月前,京城各地均陆续传出闹鬼传闻,其中浮香楼闹鬼之事因地处大相国寺旁而最为引人注目。 第10章 “半月后,附近商贾居民看见四个女子强闯进浮香楼,次日,陆小凤和花满楼自浮香楼走出,告诉众人浮香楼中作祟的鬼魂都已离开。有人询问详情,陆小凤便说浮香楼中的鬼只是执念作祟,不肯离去,没有伤人的念头,那四个女子作法将其执念化解,她们自然散去了。” 赵妙元发出了一声疑惑的鼻音:“陆小凤与花满楼二人,在此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他们可是亲眼见到了那四个女子作法?否则,为何会知道这些?” “不知道。”展昭摇了摇头,“二人语焉不详,匆匆离开,似乎是顾忌着什么。” 赵妙元垂下眼,沉吟半晌,又问:“关于那四个女子的身份,坊间就没有什么猜测吗?” “此事众说纷纭,街头巷尾都流传着说书人改编的不同版本,真实情况则不得而知……长公主殿下,展昭有一事相告。” 简述完情况后,展昭一闭眼睛,心一横,吐-出这句话。 “嗯?”赵妙元支起脸看他,“你说。” 展昭暗自握了握拳,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抱拳跪地,终于道:“展昭这半月来,承蒙殿下关怀。可自古男女有别,且殿下已有婚约在身,展昭……”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偏开头:“日后,恐怕不能再赴长公主的邀约了。” 说出这句话后,展昭只觉得胸膛里猛然一空,也不知道那颗心是跳到喉咙口了,还是坠到底了。 雅座内,一时间一片寂静。 展昭抱着拳跪着,双手捏紧了,深深低着头,不敢抬起来。随着时间过去,只觉得连呼吸都更加艰难了。 半晌,才听到对面的长公主叹了一声,幽幽-道:“展大人,你可真是挑了个好时候啊。” 展昭一愣,有些疑惑地抬起眼看她。 只见长公主靠在椅子里,双手抱臂,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幽深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在昏暗的二楼室内反着一点微光。 她漫声道:“你起来吧。” 展昭依言起身,看了看她,忍不住问:“殿下的意思是……?” 赵妙元语气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展大人难道不知,原本我们下一次赴约,是什么日子吗?” 展昭怔了一下。 下一次赴约……? 下一次……三天后,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七月初四,三天后……七月初七……?! “……!!” 展昭连忙又跪了下去。 “殿下!展昭不知……展昭并未有此等想法,请殿下恕罪!” 赵妙元“哦”了一声,俯身去看他。 “是真不知呢……还是装不知啊?” 展昭深深弯腰:“展昭当真不知。” “真的?” “真的。”斩钉截铁。 赵妙元笑了一声。 “那展大人的意思就是,想要赴我那日的约了?” 展昭愕然抬头。 七月初七,七夕节,又叫七巧节、乞巧节,是本朝会放假休沐、普天同庆的盛大节日。由于先秦时期民间便流传的牛郎织女爱情故事,七夕节也被认为是乞求姻缘、情-人相会的节日。 他满脸空白地盯着赵妙元看了一会儿,耳朵轰地涨红了,一下别过脸去,道:“……也没有这个想法!” 竟然连自称都扔了。 赵妙元简直要捧腹。她乐不可支地笑了几声,正在兴头上,只觉得手腕突然一紧。 于是笑容收敛。 她摸-摸自己左手腕,一条细长的小白蛇缠在上面,此时正拼命收紧身体,以表不满。看见赵妙元的手摸下来,小蛇张开嘴,用尖牙怼了一下那指腹。 “……” 赵妙元吃痛,面上笑意渐渐消散。她淡淡道:“展护卫到底想还是不想,还请给本宫个准数。” 展昭看着她,简直有口难开。支吾许久,没说一句整话,额上却出了一层汗。 赵妙元长叹一声,站起身来。 “本宫知道你素来不想应我的约。”她冷冷道,“罢了,本宫也不愿勉强什么。从今日起,你便不用再来了。” 说罢,转身唤道:“刘盈,刘弦。” 两位侍女应声开门走来,将帷帽轻巧戴在赵妙元头上,又为她整理衣摆,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难耐的寂静之中,展昭只觉得手足无措。 他踌躇半晌,在赵妙元三人就快踏出门外的时候,终于猛地开口:“殿下……!” 赵妙元停住脚步。 展昭望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却又有些胆怯,一瞬间甚至后悔方才出了声。但最后,他还是说:“……七夕当晚,展昭会率队夜巡。……于御街至州桥一带夜巡。” 说这些干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简直不知所谓。 展昭脑子里一片混乱。 直到离开,也没有人回答他这些话。 但是临走的时候,赵妙元回头看了他一眼。透过幕帘,她的眼中似有笑意。 作者有话说: ---------------------- aaaa谢谢大家本咕adhd真的急需动力!!! 明天也更~ 第9章 回宫的马车上,一只小脑袋拱开布料,从赵妙元袖口钻出来透气。 这是一条小白蛇。浑身无一丝杂色,鳞片润泽如玉,触感冰凉细腻,双眼像两颗红宝石,镶嵌在三角形的头上。 它攀上赵妙元的指尖,那上翘的嘴巴一张,粉色蛇信吐了一下,口出人言:“喂,赵妙元。” 是柳环痕的声音。 赵妙元懒洋洋举起手指,曲了曲。柳环痕化作的小蛇——或者说她的本体,就随着她指节的弯曲而歪歪扭扭。赵妙元笑了一下:“怎么了?”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那护卫了?”柳环痕声音凝重。 赵妙元挑起眉毛。 “为什么这么问?” 柳环痕细细的身子勒紧了,不满道:“你还问我?瞧瞧你刚才笑的那样儿……” 赵妙元道:“我喜欢笑还不行了?” 柳环痕气呼呼的:“不许狡辩!你对我就从来没这么笑过!” “他逗起来确实挺好笑的嘛。”赵妙元说,“况且,谁说我对你没这么笑过?我逗你的时候,也一样笑啊。” “你那是逗他吗?你都约他七夕出去玩了。”柳环痕道,“是正事吗?就约他。被拒绝了还那么伤心……你敢说你不真心实意?” 赵妙元说:“敢啊。” 柳环痕恨恨地张嘴去咬她,挂在她指尖,像条长长软软的玉指套。 赵妙元笑了几声,道:“我不表现得伤心一点,他怎么会心软妥协呢?我需要他至少再跟我出去一次嘛。” “为什么啊?” “他不是铁了心不来了吗。”赵妙元道,“那之后我就没办法观察他的状态了。正巧这三日准备准备,七夕可以搞点动作,想办法给他护持一下,免得真被那鬼弄死了。” 这每隔三日见一面的约定,本就是赵妙元未雨绸缪,为了防止展昭身上那只鬼真做出什么动作而提出的。因为午时阳气由盛转衰,最容易观察到鬼魂的动向,她还特地死皮赖脸地让展昭尽量中午出来。到最后,京城展护卫推荐的酒楼食肆,她都快了如指掌了,若是拿这个做噱头去当导游,肯定赚得盆满钵满。 不过因为她过于死皮赖脸,展护卫看起来有点被吓到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好在几次下来,赵妙元多少从那鬼的表现上看出了点东西。按照她的推论,离事情了结也没差几天了。 柳环痕吐-出她的手指,勉强接受了这说法。仍然嘟囔道:“哼……一个小小护卫罢了,要不要这么上心……” “你这话说的。本宫就是看不得美人受难——嘶嘶嘶,疼啊!” 七月初七,华灯初上。 举国休沐,欢庆盛会。人们拜月祈祷,向织女星乞求智慧和技能,纪念牛郎织女的神话。青年男女更是难得相聚,互诉衷肠。中华文明五千年的历史中,七夕乞巧节规模最最鼎盛时,就在这个朝代。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御街与虹桥上,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展昭与六扇门捕头配合,分管御街一带的巡逻任务。红色袍服的御猫腰挎宝剑,脚蹬乌靴,领着开封府的衙役,神气十足地带队走在街上。 王平是新来的衙役,与老衙役张武一组,跟着展大人巡街。他看着展昭挺拔的背影,敬佩地问:“张哥,展大人一直这么敬业吗?这才一刻钟,都已经细细走过第二遍了。” 张武却觉得奇怪。 他已经在开封府当了许久的衙役,展大人来之后更是一直跟着他做事,也在节日里被排到夜巡过很多次。他知道,这七夕节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但绝不至于到除夕的排场。 可是,展大人今日夜巡,巡得实在有点太细了。 如果只是走遍大街小巷,了解每个摊位,时不时看看有没有小偷小摸,那只能说他爱岗敬业。但要是每走几步就四下张望,一直不停地从御街这头巡逻到那头再走回来,随着时间推移,脚程还越发的快…… 第11章 “你觉不觉得,”张武谨慎地对王平说,“展大人不像是单纯地巡逻,他好像……好像在找什么人?” 王平一愣,随即恍然:“啊?……你这么说的话,好像是这样!可展大人在找谁呢?” 张武心情凝重地说:“不知道……难不成,是有朝廷要犯逃跑出来了,这才让展大人如此紧张?” 王平被吓了一跳:“不会吧?!张哥你别吓我。” “谁稀罕吓你啊。”张武道,“如若不然,展大人为什么要这么谨慎小心?我看啊,一定是那种通敌叛国的恶徒要犯,前不久从密牢里逃了出来,朝廷想要捉拿却不能打草惊蛇,得到情报说他会在七夕节当晚出现,于是官家特命展大人在夜巡途中捕捉蛛丝马迹……” 王平听他编得有声有色,不由得也脑洞大开,思索道:“不不不,没有这么玄。我觉得和官家关系不大,否则大内侍卫不知凡几,何必非要展大人?说不定,是包大人那里有什么暂时不可说的案子,没办法跟咱们讲明,却必须要调查,才让展大人趁着七夕佳节,暗中仔细观察一番……哎呦!” 二人走在后面,窸窸窣窣,叽叽喳喳,王平一抬头,却与一身红衣撞个正着。 展昭把他扶住了,无奈地看着两人,抱着胳膊道:“你们二人跟在我身后,却这般公然开小差,是觉得我听不到吗?” 没想到这一茬,二人吓了一跳,连忙抱拳道歉:“展大人……” “算了。”展昭叹气,也没解释,只道,“这圈走完,你们就回去吧。我留下再看看。” 二人不敢有异议,低头应是,继续跟在他身后巡逻,当乖乖的小兵。只不过没走几步,王平不知为何又停下了,搞得被训得低头走的张武撞在他背上,痛呼一声,怒道:“你这小兔崽子又做什么……” “嘘嘘嘘……哎,你看……”王平小声说,用胳膊肘捅他。 张武随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虹桥上,另一端,有一位女子站在桥头,正倚着栏杆,遥遥朝这里望。 那女子身量纤长,蓝衣白裙,拥一条鹅黄披帛,青丝绾作玲珑盘髻,斜簪一朵芙蓉与两支玉钗。乍看之下,素雅非常,通身的气度更与行人不同。面色透如凝脂,眉眼秋水月华,额前一点朱砂。一旁花灯的光镀在她身侧,脚下便是河流,即使站在繁华的虹桥上,竟也显得仙气缥缈。 王平喃喃道:“她在看我吗?真是良辰佳节,居然叫我遇到神妃仙子了不成……” 张武毕竟在汴京待久了,是个有眼力见的。定睛一瞧,便打量出那女子里面穿着缥色轻纱半袖,荷叶领下,外头蓝色中衣的领缘缀银线梅花暗纹,星子般若隐若现;腰间系着暗蓝束带,银丝云纹蜿蜒其上,如夜穹垂落一缕银河;外系简单的淡杏色合围,裙头却是宋锦织就;齐腰底裙层叠铺展,虽是白底,还满印着素淡的纹样,行步时浅蓝与鹅黄交映,似将江南春-色裁入裙裾;就连挽着的鹅黄披帛,里头星星点点,都参着一缕一缕的金线。整个人看下来,竟像是御窑瓷器一般,虽无繁绣却寸寸显贵。 张武当即就拉了王平一把,小声说:“别看了!这可不是什么神妃仙子,恐怕是上头哪家的大小姐今夜也出来透气了……再看,小心你的眼睛!” 他拉着王平,就要去追前面的展昭。谁知一转头,展大人居然也没有走,甚至和他们一样,也呆呆望着那女人的方向发愣。 张武忍不住看了一眼展大人的表情,又去看那女人,发现她仍然望着这里,面上似乎还在轻轻地笑。 “展大人,您与那女子……可是认识?”张武心中一动,试探着问。其实他想问,展大人今夜如此这般苦苦寻找,是不是就在找她。但他到底还是没那个胆子。 展昭闻言,浑身一震,这才回过神来。他咳嗽一声,别开脸,迅速道:“没有。好了。你们二人回去吧,我再转一圈就走。” “……” 张武和王平艰难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展大人,真的不会撒谎啊。 赵妙元靠在栏杆上,微笑看着展昭将他的两个下属赶走,而后踏上虹桥,朝她走来。 走到桥顶时,由于高度差距,赵妙元不得不微微仰头,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探出身子看着他。只见展昭与她对视,顿了一下,提着下摆小跑起来。 佳节气氛总是让人容易心动。赵妙元看着穿越人潮向自己奔来的身影。乌色皂靴,绛色官袍,衣摆被他提起,劲瘦的腰身上缠蹀躞带;面如冠玉,眸似朗星,垂绺官帽微微晃动,抿着的嘴唇似乎有些紧张。 不知为何,微微有点恍惚。 很快,展昭已几步赶到她身前。赵妙元回过神,笑着对他道:“哎呀,展大人怎么也在这里。好巧好巧。” 明明比他更早发现对方的存在。 展昭抿唇,似乎想要笑,又忍住了。做贼似地左右看了看,低眉垂目,小声道:“殿下。” 赵妙元觉得自己喉咙有点痒,咳嗽了一下,才恢复状态。又见展昭盯自己脚尖那样儿,不由得拿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戏谑道:“展大人怎么不拿正眼看我呢?” 鹅黄的披帛一荡,点点流金闪烁。展昭抬起头与她对视,御街灯光照亮他的眼睛,里头有了一点笑意:“展昭不敢。” “别不敢呀。”赵妙元说,“我都在这等了好一会儿了,你明明一直在,居然不来找我。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展昭在这里来来回回巡逻了好几遍,眼睛更是一刻不停地张望,若赵妙元真的在,没有没看见她的道理。他扬起眉:“殿下真的等了很久?” 赵妙元理直气壮道:“对哇。舞龙的龙头都走到龙尾了。” 展昭失笑,无奈地摇摇头。 赵妙元也笑了。她身子左右转了一下,裙袂飘飘,展示自己的衣裳,道:“你看,这身常服如何?我专门为七夕节挑的。怎么样,很有节日氛围吧?” 展昭说:“殿下眼光不俗。” 一本正经的表情。但黑暗中,他的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她,他的耳朵有点烫。 作者有话说: ---------------------- 滚来滚去滚来滚去 第10章 赵妙元没看见,只是表示赞成,向前走了两步,转头对展昭道,“走吧。” 只听展昭应了一声,但继续向前时,他却没有跟上。 赵妙元一转头,他还是在她身侧,两步之后。 再走两步,回头,还是身侧,差两步。 再走,仍然一样。 “……”赵妙元道,“带路呀,怎么不走?大名鼎鼎的展护卫,难不成变小尾巴了?” 展昭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昭身为御前侍卫,理应跟随殿下身后,若是并肩而行,恐坏了规矩……” 赵妙元好整以暇:“我今天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百姓,哪里来的规矩?即使有规矩,也该是我给展大人磕一个。” 展昭:“……” 他似乎想要对这段大逆不道的言论发表一些意见,但张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很标准的欲言又止。 赵妙元拍拍他肩膀:“走吧。” 于是展昭妥协了,与她走在一起。人潮汹涌,二人的肩膀有时会挨挨蹭蹭,袖子和披帛你碰我我卷你地交织。 顺着御街往前走,月上柳梢头。 天擦黑,整条街的灯却全亮了,照得地面都反光。人挤得厉害,笑闹声、叫卖声混成一片,嗡嗡地响。赵妙元步子稳当,看着这繁华的景色,嘴角也不由得挂上一点笑。从前小赵妙元跟着刘娥行走江湖时,市井的烟火气也见过几分,只是汴京七夕的排场,确实更铺张些。 她这里悠哉悠哉的,展昭却紧张起来,在她外侧护着,身形微微绷直,侧着肩膀,不动声色地把挤过来的人流隔开。 赵妙元眼角余光一瞥,见他下颌紧绷,笑道:“吉星高照,灵鹊填河。人间正是热闹的时候,展大人却如此绷着,这些良辰美景可都要浪费了。” “展昭无法不当心。”展昭叹气道,“此乃我的职责所在,更何况……” 似乎是明白她不想再听那些身份之类的废话,他没有说出口。 赵妙元侧头,见他认真的模样,也不劝了。只笑道:“你现在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带我去吃好的,玩好的。” 展昭看了看她,终于莞尔。道:“正巧,昭确实知道几处好的。” 二人便来到一处香饮子摊。 这摊子在虹桥的另一头,撑着两把大伞,伞下悬挂“香饮子”字样的木牌。因着天黑了,摊上还点了灯。 赵妙元远远闻到一股清冽的草木味,不由道:“哎呀,好香。” 展昭笑了,道:“这个摊子与其他的饮子摊有些不同,用料讲究,配料也有创新。老板会在紫苏饮里加荔枝膏,更加香甜一些,十分解暑。” 第12章 听着倒真有些新奇。小赵妙元记忆里没喝过这种组合的饮子,前世的赵妙元更甚:没喝过紫苏饮,也没见过荔枝膏,更不曾体验过“饮子”。 想着,赵妙元直接站到摊子前,对老板说:“两杯紫苏饮,要加荔枝膏。” 掏出荷包就付了钱。 “好嘞!小姐您懂行,这样加了荔枝膏的紫苏饮啊,生津止渴,解暑必备,任您找遍汴梁城,也只有咱们这个摊子有。”摊老板满脸堆笑地忙活起来。 展昭落后了几步,赶上来时见她付钱,人都惊了,连忙道:“怎能让……您破费……” 差点当着平民的面说破赵妙元身份,展昭及时打住,额头出了汗。 赵妙元笑了,也不理他。接过两杯竹筒吊线装的饮子,只对摊老板说:“不是我懂行。喏,懂行的在这呢。” 展昭还来不及反应,那摊老板便探头出来,一瞧,惊讶道:“诶?展大人?这不是展大人嘛!” 他这么一嚷嚷,路上行人都转头来看。这汴京城内,没几个不知道展昭展护卫的,他每日巡逻,又在开封府值守,见过他的更是不知凡几。就听人群中嗡嗡声一片: “展大人?在哪里!” “哎呀,真的是展大人!” “展大人!今晚也出来逛街吗!” “诶?展大人旁边那个女的是谁?” 展昭:“…………” 他汗毛倒竖,呆滞地转头去看赵妙元,脑子里只有一句话:自己倒是无事,长公主被人记住面貌了怎么办? 赵妙元端着两杯饮子,也正在看他。 二人对视一眼。赵妙元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将手里竹筒一股脑全塞在展昭怀里,一手拽住他胳膊,一手提起裙摆,转身就跑! 在她带领下,他们一瞬间扎进人堆里,像两颗投入水中的石子,炸起一阵涟漪。展昭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怀里还抱着两个冰冰凉的竹筒,凝结的水珠洇透了他前襟。他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反手护住那些竹筒,另一只手被长公主牢牢牵着,肌肤相贴,手掌中触感温热,是他现在唯一能感受到的事。 赵妙元呦呵着请百姓们让开,二人在鼎沸人声中穿行。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在他视线两侧退开,展昭只能看清赵妙元乌黑发髻上芙蓉花的光晕,仿佛时间也在这里放慢。 身后,是一浪接着一浪的惊呼和哄笑: “妈妈,展大人逃走啦!” “快看!展大人被姑娘拉着跑呢!” “……” 两人像一尾灵活的锦鲤,在稠密人堆里左冲右突。赵妙元目标明确,专挑人缝和灯影暗淡的角落钻,拽着展昭七拐八绕,冲过几个卖大力丸和顶竿杂耍的摊子,惹得一片鸡飞狗跳。最终,从一条临河而建、堆满杂物和废弃渔网的逼仄小巷钻了出来。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茵茵绿草地,三五株大树投下阴影,河水就在几步之外,静谧地流淌。 身后追赶的喧闹声被厚厚的砖墙和杂物隔绝,一下子变得遥远模糊,只剩下两人的喘息在河边回荡,格外清晰。 赵妙元终于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砖墙,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同样气息不稳、怀里还抱着两个竹筒、模样堪称狼狈的展昭,眼里闪烁着恶作剧得逞后无比畅快的光芒。 展昭也看着她。看着她散落鬓边的几缕发丝,跑得红扑扑的脸,还有眼里毫不掩饰的、跳跃的欢快。刚才一路的紧张、尴尬、职业本能带来的抗拒,在这一刻奇异地被冲刷干净。 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荒谬和莫名的轻松,突然攫住了他。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一声短促的笑声打破沉默。 紧接着,像是点燃了引线,赵妙元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扶着墙,眼泪都快出来了。 素来沉稳持重的展护卫,看她这副模样,忍了又忍,最终竟也低着头,肩膀耸动,闷闷的笑声从胸腔滚出来,汇入赵妙元清越的笑声里。 “好热……”赵妙元一边笑一边给自己扇风。 展昭从怀里掏出那两支泼了一半的竹筒:“正巧,殿下喝了吧。清热解渴。” 见他那样子,赵妙元又是好一阵大笑。 二人倚着墙,喝完了两杯饮子。萤火浮动,树影婆娑,一时间竟慢慢寂静下来。 “若是之后……昭被人问起此事,该怎么说呢?”展昭注视着手中的空竹筒,轻轻地开口问。 “说我是你妹呗。”赵妙元回答,想也没想。 展昭忍俊不禁地摇头。 赵妙元看了看展昭黑暗中挺拔的身形,正要再说些什么逗趣儿,眼角却瞥见几点光亮。 她转头一望,登时怔住,低声喊展昭:“看那边!” 展昭抬头,也愣住了。 只见从河流那头,晃晃悠悠地,飘过来一盏花灯。 然后是第二盏,第三盏。 黑暗中,无数盏花灯慢慢飘来,像是盛开在天河的仙都莲,在水面上、倒影里,熠熠生辉。 两人都忍不住走到河边去看。 “火里莲花水上开……”赵妙元喃喃道,“到放花灯的时候了啊。” 见她半蹲着,脸被河灯映得莹白,展昭不由道:“殿下可要也放一个?昭知道前面不远处,有一老妪在河边卖花灯,样式都还不错。” 赵妙元欣然同意。二人便沿着河向前走,果然遇到一个老妪,因为老眼昏花,展昭又躲在后面,她也看不出谁是谁。赵妙元便要了两盏花灯,又拿了笔,走回展昭身边。 展昭握着笔,端端正正在花灯芯里写了自己的愿望,一抬头,见赵妙元已经写好了,惊讶于她的速度。 或许是因为今晚的经历,展昭已经放松许多,不再纠结那些礼法制度,看见赵妙元再结了一次账也没吭声。等二人走到河边,将各自的花灯都放了,看两盏挨挨挤挤粘在一起,飘出去很远,他自然而然地就开口问:“殿下许了什么愿?” 赵妙元理所当然道:“河清海晏呗,还能有什么?” 展昭一怔,转头去看她。 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蹲在地上望着他,笑盈盈的,鬓上的芙蓉有点歪,但被水波倒映着,更加动人。 “真的?”他听到自己木愣愣地问。 “真的啊。你呢?” 展昭低眉顺眼,不吭声。 “说呀?”赵妙元奇怪道。 展昭垂着眼帘,忽然微微笑了一下,望向花灯离去的方向,声音有点轻,道:“和殿下一样。” “……” 一样就一样。河清海晏罢了,又不是情比金坚。这家伙想什么呢…… 不知是不是被他传染了,赵妙元竟破天荒地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呆了一下,没憋出话来。 二人就这么相顾无言,气氛开始变得微妙。正在此时,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巴掌声。 一转头,只见一个提着篮子的少女在后面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地鼓掌。 赵妙元:“…………” 被人瞧见他俩这样,展昭有点害臊。但更多的是奇怪,他问:“这位姑娘,这是……?” 在赵妙元能吃人一样的眼神瞪视下,柳环痕仍然要死不活,从篮子里掏出了什么,递给他们,棒读道:“啊,没有。我只是觉得,姑娘和公子,与小道颇有缘分呢。要不要看看小道亲手开光过的护身手串?” 作者有话说: ---------------------- 圈圈:蛇蛇不开心.gif 爱你们!!!!喜欢的客官不妨点个收藏~ 第11章 这晚开封府散值得早些。 今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道家有三官:天官、地官、水官,谓上元九炁赐福天官,中元七炁赦罪地官,下元五炁解厄水官。三官的诞生日分别为农历的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这三天就相应地被称为“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 七月半,鬼门开。中元节在佛教称为“盂兰盆节”,民间俗称鬼节,是百鬼夜行的日子。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民众对这种事,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都选择早早回家,避免跟鬼抢道。这不,连开封府都无法免俗。 等到天黑了,值班的衙役们巡街完毕,换好常服,与各位大人与同僚道别,匆匆下班。 展昭也收拾停当,正待府衙关门,好回屋休息,却被王朝、马汉一左一右笑嘻嘻地拦住了。 “展大哥,别急着走啊!”王朝挤挤眼,嗓门洪亮,“今日鬼门大开,您这一身正气,正好替兄弟们多值会儿夜,镇镇邪祟!” 旁边几个还没散尽的衙役也跟着起哄。 展昭抱起胳膊,看着他们,挑眉道:“你们有什么要事,非得今晚去做,连值夜都不顾了?更何况,冤魂故事自古有之,凭什么说展某就比你们更不怕上一些?” 马汉目光往展昭左手腕上一溜,促狭道:“展大哥您怕什么?这不戴着‘护身符’呢嘛!” 第13章 他故意把“护身符”三个字咬得贼重,周围几个同僚都心照不宣地嘿嘿直乐。 这几个都是眼尖的,发现展大人身上多了点装饰后,早就交头接耳地饶舌了个遍。 黑曜石,也叫玄石。“玄石者,阴中含阳,可引地气入体,驱外邪侵神。”道士作法时,就常在门窗上悬挂黑曜石。 展昭腕上那串黑曜石手串,质地温润,在昏暗的暮色里也隐隐流转着幽光。 自从七夕后,它就再没离开过展昭的手腕,同僚们有说是高人开过光的,有说是哪位红颜知己所赠的“定情信物”。说法不一,但都知道展护卫宝贝得很,时不时就要摩挲几下。 展昭被他们一笑,耳根微热,面上却绷得四平八稳,只把左手往袖子里不着痕迹地缩了缩,道:“休得胡言。职责所在,自当尽心。你们要留的去做准备,该走的快走,路上小心,早些归家。” 语气是一贯的沉稳,可那微微加快的语速和避开的目光,还是泄露了一丝窘迫。 同僚们嘻嘻哈哈地应着,互相推搡着散了,人声迅速被暮色吞没。偌大的开封府前院,转眼只剩下展昭一个人。 空气一下子沉静下来,带着纸钱灰烬与夏日草木混合的气息。 展昭缓缓抬起左手腕。那串黑曜石手串触-手冰凉,沉甸甸地压-在脉搏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圆润的石子,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七夕那夜,虹桥下花灯倒映出璀璨的星河,还有那双映着灯火、比星子更亮的眼睛。 长公主似乎总是花钱不眨眼,仍然大手一挥,便买下了那奇怪姑娘推销的护身手串。她自己带了一串朱砂的,将金丝黑曜石的那串分给了展昭。 姑娘走了,留下他们二人站在河边。二人竟没一个会自己系手串。 大眼瞪小眼半晌,互相给系了。无论是展昭握着长公主纤细白皙的腕子,抖着手给她系上;还是长公主拉住他的手帮他调整大小,温温热热的触感在他小臂游弋,若即若离…… 都让他恨不得登时就羞死了。 想到那种酥-痒的感觉,展昭再一次忍不住摸了摸手串。 长公主说,这手串是真的开过光,既然她买下来送给他了,他就必须一直带着,洗澡睡觉也不许脱,不许辜负她的一片好心。 展昭习武之人,身上一向不习惯带这些装饰,行动时摩-擦碰撞,总会觉得异样。况且,他一向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对鬼神之事并不放在心上,这护身手串究竟是否开过光,展昭都不在意。但每次想把它摘下来时,眼前总是浮现出长公主那张认真严肃的脸,竖起一根手指指着他,对他说“绝对、绝对、绝对——不可以摘”,思索半天,还是一直带着了。 一开始的那几天,频繁地回想这段记忆,展昭总是被下属和同僚打趣“展大人想什么呢”,一摸脸,才发现自己正在微笑。后来,再思及此处时,他免不了要握紧拳头克制一下自己。 就像现在这样。 回过神时,自己已经从前堂走到了后院住处,推开门,眼前是平平无奇的室内,没有华丽装潢,简简单单的桌椅板凳、被褥枕头,透出主人呆板沉闷的个性。 展昭叹了口气。 长公主殿下,毕竟是长公主殿下。对他来说,无论如何都只能是这样。 ……也不知官家做主为她选的驸马,她自己究竟钟意吗? 手腕上的珠子似乎开始发烫。 展昭呆立了一会儿,忽然感觉不对。 那手串好像是真的在发烫……? 他抬起左臂,黑金配色的护身手串好端端地待在那里,捏了捏,触感温热。 又似乎没有问题。 展昭蹙眉,疑惑了一秒,随后任它去了。 或许是天太热的缘故吧。 夜深人静,开封府只有几盏灯笼亮着。 连值夜的看守都不时打起瞌睡。 展昭点了蜡烛,一手支在桌上,一手翻着些记着陈年旧案的册子。最近开封府并无什么要事,他也只是打发打发时间,所以并未特别认真。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他觉得有些疲乏,想要熄灯就寝时,门却被人敲响了。 咚、咚、咚。 展昭一愣,抬眼看去。昏暗烛光下,模糊见两个人影,映在纸糊的门扉上。 这么晚了,谁会来敲他的门? 他扬声道:“是谁?” 门外二人动了动,同时出声: “昭儿,是娘亲。” “昭儿,是为父。” 竟然是他双亲的声音。 展昭惊讶万分,连忙站起身去开门。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月光下,站着的果真是展父展母。 两人穿着打扮都与上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笑容的弧度也和记忆里分毫不差。见到展昭,展母上前拉他的手:“昭儿!” 展昭也反握住她的手:“娘,爹!你们怎么来了?” 娘亲的声音带着熟悉的乡音,温暖而慈祥:“当差辛苦,娘和你爹来看看你。” 展昭心头一热,忙将二老请进屋内,倒了茶,请他们坐下。 烛光下,展昭细细打量自己的父母,笑道:“爹娘看着一点也没有老,与年轻时候一样。只是似乎眼仁儿大了很多,还望莫要过多操劳才是。” 展父打趣地说:“我们可清闲了,不过望子成龙,望眼欲穿而已。” 三人都笑了,一片和乐融融。 展母道:“你这孩子,从小骨架子大,现在更是越发俊郎了。瞧这身子板,真叫为娘眼馋。” 展父道:“昭儿是个好心性的,这叫‘心宽体胖’。” 展母听了,捂着嘴咯咯地笑。 展昭看着他们说笑,觉得有些困倦,似乎都听不懂他们的话了。只是这气氛实在让人怀念,他便也微笑陪着。 就听展母笑了几声,说:“真好,昭儿这颗心,可比得上比干呢。不如,掏出来让为娘看看?” 她的声音钻进展昭耳朵里,又钻出去,只留下一片空白。展昭看着母亲和蔼的脸,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 还没等他想清楚,一旁的展父就点了点头,道:“不错,昭儿,为父这便把你的心掏出来,给你娘看上一眼。” 说着,五指成爪,就摸上展昭的胸膛。 展昭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下一秒,左手腕猛地一烫,仿佛烙铁灼烧! 展昭被烫得痛呼一声,正要低头看,却觉得一阵凉风呼过,脑内刹那间一片清明。 脑子一清醒,展昭浑身的血,一下子就凉透了。 只因他记起——自己的父母双亲,几年前就已经寿终正寝,安然离世了。 怎么还可能夤夜拜访,探望于他?! 再一看胸-前他父亲的手。那哪里是人手,分明是一只枯槁鬼爪! 展昭汗毛倒竖,登时就要旋身躲避,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再抬眼,对面的爹娘笑容僵硬,瞳仁几乎占据整个眼眶,指甲漆黑尖利,带着一股阴风,猛地探出,直插向他心口! 眼睁睁看着那鬼爪刺破衣衫,触到皮肉,剧痛和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他—— 千钧一发之际,耳边“啪”地一声! 一道北斗七星的虚影在他眼前一闪而逝。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劈啪作响,声音连成一串,仿佛打在他的灵魂上,让他心脏随之狂跳。 “啊——!”两声凄厉非人的惨嚎在展昭脑中炸开,像是被滚油泼中,尖利贯耳。 “……!” 展昭猛地惊醒,一下站起身,按住桌边巨阙剑。 冷汗浸-透后背,心脏震如擂鼓。他喘着气,四下一看。 仍然是自己的屋子,桌上点着蜡烛,案卷还未收起,其余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他看案子看睡着了……? 刚才……是梦? 展昭简直不可置信。 虽然方才的对话确实荒谬诡异,但那些感觉……太真实了,惨叫声犹在耳畔,就连他的胸口,也仍隐隐作痛。 展昭再吐纳了几次,正要凝神静气,却发现不对。掀开衣服一看,心口处,五个血肉翻开的小洞,赫然眼前。 分明就是梦中,他“父亲”抓挠的痕迹。 展昭望着这新鲜的伤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下往上,叫他冒了一背的冷汗。 余光瞥到地上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他的护身手串。那串黑曜石手串竟齐根断开,金丝静静躺在地上,散落的珠子在昏暗烛光下兀自滚动。 看着这些圆润的黑色珠子,展昭愣怔了许久,脑子里乱作一团。 突然,屋外器物碎裂声炸响,似乎乱了起来。前堂方向,值班衙役大呼小叫着什么。 展昭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忙屏气倾听,半晌,听出两个字: “……有鬼!” 作者有话说: ---------------------- 最近三次好忙啊是不是到了夏天事情就会多起来…… 第14章 妈妈们请点收藏qvq 第12章 包拯是被吵醒的。 屋外惊叫四起,伴随着器具摔砸的声音,让他一下子就清醒过来。脑子里迅速做出反应:事情不对。 第一,这里是开封府府衙。 第二,现在是半夜子时。 第三,他了解与自己共事的这些属下们,从账房到洒扫,没有一个会这么大惊小怪,无事生非,尤其在府衙内,夜深人静时。 包拯匆匆披上衣服,一出门,就撞见开封府主簿师爷、自己的的得力助手公孙策,穿着里衣茫然站在走廊上。 他立刻上前核对情报,问:“怎么回事?” 公孙策说:“晚生不知。我也是听见异响,才匆忙出来看看。” 一小厮大步跑来,见了二人,如同找到救星一般,飞跪在地上,大喊:“包大人,不好了!议事厅闹鬼了!” 两人登时愕然。包拯反应迅速,斥道:“胡言乱语!天子脚下,南衙重地,天下首府,邪祟安敢入内?!” 那小厮满脸焦急,把头磕得砰砰响:“是真的啊大人!议事厅桌椅横飞,地砖崩碎,即使里头没人也一直如此,小人没有胡说啊!” 包拯皱紧眉头。 他见小厮慌得六神无主,不能流利答话,与公孙策对视一眼,说:“走,去看看。” 便领着人向前厅赶去。 等到了议事厅后门,远远就看见不对。开封府留守的衙役几乎都集中在这里,但却围作一团,没一个敢进去。议事厅大门紧闭,四周走廊上,乱七八糟堆了一堆杂物,似乎是些桌椅板凳,都缺胳膊少腿的,碎片飞溅一地,连廊柱子上有被砸伤的痕迹,地砖更是炸开不少。 竟是一副恶战之后的场景。 公孙策连忙拉了个衙役来问,还是和小厮一样的说法,只一个劲地喊闹鬼。包拯无奈,只好先着手安抚众人。就在此时,一袭红衣从连廊瓦片上几个起跃,落在包拯面前,头发半披,衣冠微乱,是展昭匆匆赶来。 包拯连忙喊他:“展护卫!你可知现下是何情况?” 他指望着展昭一届英豪,身强体壮的武林高手,素来不信鬼神之说的侠士,能够给到一些不一样的信息与视角。可是,展昭紧握着巨阙,神情凝重至极,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大人,府衙之内,恐怕进了脏东西。” 包拯的心沉下来。公孙策惊道:“怎么连展护卫都这般说……” 展护卫不答,只是慢慢将自己的衣襟拉下来。 包拯定睛一看,他的胸膛发青,心口处,竟赫然五个狰狞的爪痕! 他与公孙策对视一眼,二人皆汗毛倒耸。展昭自幼习武,乃江湖上功夫一流的“南侠”,身负能够代表整个江南的上乘武学。这样一个人,竟会无知无觉地,被人在心口处以手挠伤……真的是人力所能及之事吗? 包拯沉声问:“究竟怎么回事?” 展昭便将自己梦中遇鬼与护身手串断裂的事,都一五一十讲了,等他说完,包拯内心最后一丝怀疑也几乎散尽。 公孙策低声道:“天禧二年五月,河阳三城节度使张旻上言,说‘有物如帽盖,夜飞入人家,又变为大狼状,微能伤人。民颇惊恐,每夕皆重闭深处,以至持兵器捕逐。’现如今这种事竟发生在开封府府衙内,与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包拯深吸一口气,心说在他治下,绝不能再出一个“帽妖案”。转头对二人道:“你们跟着我,进议事厅。” 展昭悍然抱拳,公孙策应声说是。三人拾阶而上,来到门口,里头却听不到声音。展昭让二人退后,自己贴着墙,小心翼翼摸过去,一把推开后门。 “当啷!” 一声巨响。展昭反射性地一把拔出巨阙,定睛一看,却只是一只变形的铜盆掉在地上。他微微松了口气,正要踏过去,身后的公孙策将铜盆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细细观察,一顿,将铜盆拿给包拯瞧。 包拯将铜盆一翻,发现上面赫然映着一张狰狞的人脸。 三人对视一眼,面上是如出一辙的肃然。展昭放低重心,先一步踏进议事厅,包拯放下铜盆,紧随其后。甫一踏过门槛,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之气便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包裹住全身。这寒意并非寻常冬日的冷冽,而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直透灵魂的死寂与污-秽,仿佛身体瞬间浸入了千年寒潭的淤泥之中。包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连呼出的气息都在昏暗的光线下凝成了短暂的白雾。他顿了一下,强压下心头骤然升起的强烈不适感,定了定神,才继续迈步向内走去。 议事厅内一片漆黑,混乱异常。巨大的议事桌断成三节,正中-央那面屏风更是破败不堪,木屑与凳腿纷飞,左右盆栽碎了一地,匾额掉在地上,砖墙脱落,梁柱受损。最诡异的是,本该挂在墙上的字画和装饰,此刻竟全部倒悬在天花板上,如同吊死的魂幡,在无形气流中轻轻晃荡。 一时间,三人仰着头,被这离奇可怖的一幕摄住心神,目瞪口呆。 室内滞如死水,三人压抑的呼吸在冰冷空气中浮沉。包拯与公孙策背脊相抵,扫视着黑暗中每一个可能潜藏魑魅的角落。展昭巨阙在手,伏低身体,目光缓缓掠过天花板上倒悬的字画。 毫无预兆地,右侧一张倒挂的泼墨山水后,一道扭曲的暗影电射下来,直取包拯面门! “大人!”展昭低喝一声,巨阙劈开亮色弧光,撕裂黑暗,斜斩过去。 “铿!” 那东西被大力击中,弹飞到墙壁上,又咚地滚落地面。 三人打眼一看,却是一方平平无奇的砚台。 公孙策毕竟是书生,见此情景,吐-出屏住许久的呼吸,只觉得眼前黑了一下,头晕目眩半晌,心跳这才稍微平复。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薄薄的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刚才那一瞬间的惊吓,几乎抽空了他的力气。他微微松懈,下意识转头去看同伴,寻求一丝支撑—— 一眨眼,却见展昭脸旁边黑暗处,无声浮出一张狰狞恐怖的鬼面! “——啊!!” 极度惊骇之下,公孙策大叫一声,吓得话都说不出,拿手狂指展昭背后。包拯看过去,也是一惊,立刻道:“小心!!” 展昭见二人如此,心头警铃大作。一股远比之前阴冷、粘稠,饱含恶意的气息瞬间锁死了他的后背。他甚至来不及完全拧身,眼角余光只捕捉到一团黑影,便觉得心口一痛。 一只扭曲枯槁、指甲漆黑的鬼爪,精准无比地掏向他胸-前那五道犹带青紫的旧伤! 刹那间,凭着千锤百炼的本能,展昭向后急撤,同时巨阙反手上撩! 他这一击力重千钧,若普通人被劈中,不死也要裂成两半。谁知挥出去的瞬间,只觉得手臂随着自己的力道直直滑开,剑尖“浑!”的一声,撕裂气流,但扑了个空。 身形被胳膊带动,不稳之下,展昭向后踉跄几步,堪堪站定,立刻调整应敌。可目光一扫,除了包拯与公孙策,四下空无一人。 绝对的死寂。连刚才若有似无的阴风都仿佛停止了流动。空气凝滞得如同粘稠的胶质,紧紧包裹着三人。包拯紧锁着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公孙策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展昭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巨阙剑尖纹丝不动地指向身前虚空,全身肌肉紧绷如弓弦,将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 下一刻,墙角的博古架直飞而来! 展昭不退反进,揉身挡在包拯与公孙策之前,拔剑便砍!锋利剑刃下,博古架顷刻碎裂,粉尘炸开,木块翻飞。混乱之中,一个浑身黑气、面色狰狞的东西,尖啸一声,朝他扑来。 这回展昭看得真真切切,那东西浑身灰紫、干瘪枯瘦,獠牙腐朽,眼睛就和梦里的一样,几乎全黑。他心中一震,暗道:真是个鬼!来不及多想,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手中巨阙舞动,朝他刺去。 他已是使了毕生的功夫,这一剑,居然也没有刺到。 剑尖直接穿体而过,没伤那鬼半分,他的指甲弹出,又对准展昭心口。 展昭大惊,然而收势已经来不及,身型不由自主朝前窜去,眼睁睁看着离鬼爪越来越近—— 却听正门口“砰”一声巨响,亮光乍现,随即面前厉鬼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嚎! “咯——啊——!!” 这一声仿佛从地狱而来,直接响在三人耳畔。展昭睁大双眼,就见那男鬼五官一瞬间扭曲,仿佛承受了极端痛苦,接着,整个身型化作一团黑烟,“呜”地散开了。 展昭茫然站定,见一角燃尽的黄纸从空中悠悠飘下。尘埃在空气中弥漫,议事厅正门口豁然洞开,月光从廊外照耀下来。 一个人影,披着曳地黑袍,单手举起,作剑指状,静静站在门槛前。见室内安静,这个人缓缓抬起头望了过来,兜帽下的阴影中,露出半张细白的脸。 第15章 究竟是谁,会在半夜子时,突然出现在早已落锁的开封府府衙之内,而且身负如此神力,能够在千钧一发之际正好赶到,并且一击打散恶鬼,将展护卫救下? 一时间,没有人动。 包拯与公孙策还在警惕这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却见展昭上前一步,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犹疑地开口:“……长公主殿下?” 包拯与公孙策讶然望向他,随即又转头去看神秘人影。 那人影顿了一下。想到什么似的,摸了摸自己左手腕。 只见这人手腕上,戴着一串朱砂手串。 人影笑了。一开口,包拯和公孙策就听出来,这是女人的声音。她举起胳膊,慢慢将头上的帽兜拉了下来。 帽兜之下果然露出长公主的脸。她笑着摇了摇头,看向展昭,叹道:“展护卫还真是,心细如发。” 作者有话说: ---------------------- 展昭:我这剑怎么突然不好使了 宝宝老师们不要再把我放最近更新里啦!!能不能跟我讲讲话求求了1551 第13章 赵妙元是被柳环痕用尾巴卷着扔进府衙的。 她早早就在附近酒楼等候了,手串一有反应,便迅速出击。刘盈刘弦对上邪祟没有胜算,赵妙元索性让她们二人做别的去了。柳环痕不能进开封府,和她不能进紫-禁-城的原因一样。 赵妙元只能一个人单打独斗。好在摸清那个新手教学的金手指之后,她便对自己放心许多,行事也愈发大胆。更何况,此事她早有准备。 府衙内的看守和仆从早已乱作一团,她很轻易地避开他们,向隐隐散发黑气的地方走去,最终来到议事厅门口。时机恰巧,救下了展昭。 但凡再晚来一会儿,展护卫那颗七窍玲珑心都要被挖走吃了。也不知道用普通的剑劈鬼,他是怎么想的。 此时,见议事厅内三人均呆呆看着她,赵妙元不由觉得好笑。 “包大人,别来无恙啊。”她忍不住说了一句很反派的话。 包拯这才回神,面露惊疑,问:“长公主殿下?您怎会在这里?” 赵妙元眼角余光瞥见,展昭在一旁突然摸了摸他空空如也的左手腕,莞尔道:“看来展护卫已经想明白了。” 见其余二人一下转过头去看他,赵妙元决定还是不要为难笨嘴拙舌的老实人,索性自己开口解释:“七夕节时,本宫送了展护卫一条护身手串。这条手串不仅能够抵挡邪祟的全力一击,还可以与我的这条互通有无,只要它被击碎,本宫就能感知到,从而及时赶来查察。” 展昭愣愣看着她。 包拯身旁站着的,是一位瘦长而美须髯的文人,听她说完,仍然皱眉不解,开口道:“长公主殿下,微臣斗胆一问。这手串如此神器,想必殿下将其送与展护卫,并非随意之举。您是怎么知道,展护卫乃至开封府,近期会有此一难呢?还有,宫门早已落锁,可殿下赶来的速度,未免有些太快了。” 赵妙元见他谈吐有理而清晰,反应迅速独到,想了一下,了然:“这位便是公孙先生吧。” 公孙策不想长公主竟然知道自己姓名,怔了一下,下跪行礼:“正是微臣。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平身吧。”赵妙元说,“你的问题其实很好解释。本宫自从见了展护卫第一面,就看出他身上不干净。正值京中闹鬼,谣言四起,本宫自然怀疑此鬼与这些怪事有关。为了不打草惊蛇,本宫只能暗中布局,多番接触,检测出此鬼力量强弱,并结合阴阳跌涨,确定好他将要出手的日子,提前守株待兔,现在才能站在这里。” 众人恍然大悟。见她一介女子能有这样的谋划,公孙策脸上更是十分意外。包拯早见识过了,有了心理预期,现在倒不怎么惊讶,纳头拜道:“殿下有勇有谋,包拯佩服。” 不知为何,展昭脸色却变换不定,垂着眼帘,似乎没有很高兴的样子。听包拯这么说了,只是跟着抱拳行礼:“展昭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怎么还生疏了。 赵妙元疑惑地瞅了他一眼,没看出什么,便继续道:“不用这么客气,本宫也是为了朝廷。昔日刘太后垂怜,我得以拜陈抟老祖为师祖,鸿蒙先生为亲师,学了一身本领,如今便一定会将此事彻查下去。” 似乎还嫌不够坚决,她又补了一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一时间,包拯与公孙策又是一阵感慨,对赵妙元好感激增。 赵妙元视线在室内巡睃一圈,没见到什么,便招呼众人,转身想要走出议事厅。 就在此时。 一道黑影闪电一样朝她后背袭来! 只听展昭惊喝:“殿下!”风声呼啸,赵妙元腰上被他猿臂勒住,身子旋撞到他怀里。猝然抬头,只见恶鬼咆哮着扑来,展昭一手搂住自己,一手下意识举剑要挡。 还拿剑挡?!白-痴吗?!! 被他这么一搂,赵妙元错失还手的机会,气得差点吐血。电光石火间,只得心中默念,打开了新手教学。 一刹那,恶鬼凝结在空中,展昭与赵妙元的衣摆也与气流一起滞住。 新手教学状态下,时间被无限放慢,但她只要一有动作,还是会霎时回到正轨。赵妙元眼睛急速转动,观察着目前的形势,一手使劲掰开展昭勒在她腰上的胳膊,同时另一只手放在他胸膛之上,狠狠一推! 时间流速重新变快,那厉鬼利爪已至,谁知二人不知为何,竟然迅速分开,朝两边摔去,恰到好处地与他擦肩而过。 赵妙元只觉得眼前一花,背已经撞在厅内圆柱上,疼得闷哼一声。 一睁眼,恶鬼又一次扑来! 赵妙元连忙一甩袖子,指尖便多出一张黄符。方才展昭遇难,她就是用了符箓将此鬼打散。不过意料之中的,鬼并没有彻底消散,而如今她这一击,估计也只能拖延时间。 来不及多想,她叱道:“急急如太上老君律令,敕!” 符箓飞出,撞上那鬼,轰的一声炸开! 不知是否打中,赵妙元一刻不停,再甩出两张黄符,啪啪两声,贴在正门与后门的门扉之上。二扇门倏然合拢,将室内关得密不透风。 一转眼,就见那鬼“扑”一声静静从展昭背后冒出,死死盯着她。展昭正护着包拯二人,三人都没注意到后背的情况。赵妙元三步并两步赶过去,一把将展昭拉到身后,挡在三人之前,与恶鬼对峙。 那男鬼形状可怖,视线紧紧咬着赵妙元,开了口,嗓音嘶哑异常:“你……故意的。” 赵妙元知道他在指什么。鬼门大开时,一年中阴气最重。她看准今日恶鬼必定出手,于是隐瞒所有人,暗中布局,就是为了瓮中捉鳖,将此鬼困在开封府内,以便调查;而方才一番定要追查到底之类的慷慨陈词,也不过是想勾起他的杀心,引他出面罢了。 她颔首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鬼嚇嚇笑了,恶意满满地说:“我知道你……刘娥那老破鞋,带了个小破鞋。两个臭婆娘而已,也配跟我过招?” 身后的展昭挣了一下,被赵妙元按住。她挑起眉毛,没有动怒。 “京城这段日子的动-乱,是你们干的吧。”她笃定地说。 那鬼看着她,轻蔑地笑。 赵妙元恍然:“哦,不想跟我这个婆娘说话?也是,看你修为如此高超,竟然能撼动南衙的正气,想来定不是等闲之辈了。不过,你究竟为什么非要进入最难进的开封府,非要附在阳气充沛的展护卫身上作祟呢?你与他,究竟有什么仇怨?” 果然,男鬼听她提起展昭,立刻恶狠狠地说:“不共戴天之仇!” 赵妙元身后的展昭顿时心领神会,诚实开口道:“殿下,昭不认识此物。” 男鬼勃然大怒,张开血盆大口,咆哮:“你不认识我?!你竟然不认识我!?!” 展昭正气凛然:“昭从不与尔等宵小为伍。” 任谁念叨了一辈子宿敌,到头来发现对方压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都会崩溃的。那男鬼尖叫起来,周围黑气涌动,竟然幻化出数十张人脸,他们一同厉声道:“展熊飞!!!你害得我家满门惨死,怎么敢不认识我?!!” 喊到最后,音色都已经变成如同刹车一样的刺耳啸声。 包拯和公孙策在后面,看到这厉鬼幻化出来的人脸,都是一愣。包拯思索几秒,猛然想起:“这些脸是……儋州沈氏?!” 此话一出,公孙策与展昭再看那鬼,顿时有如醍醐灌顶。 数年前,展昭在儋州公干,于街市察觉一名仆役行迹可疑,随即发现该仆役交易物品中夹杂的废纸上,赫然写有诅咒当朝太后刘娥的恶毒语句。 展昭当即控制仆役审讯,顺藤摸锁定了儋州巨富沈家的三房庶子沈三郎。刑罚之下,沈三郎供出内幕:因长房嫡子沈大郎杀人被判死刑,沈家全族非但不思己过,反迁怒于朝廷;更因深怀“牝鸡司晨“之念,对女主听政的刘娥太后极度不满,竟在邪道蛊惑下,秘密举行巫蛊仪式,集体诅咒太后。 第16章 地方官员迅速查抄沈府,获得确凿证据后,将沈氏一族全部押解上京,交给开封府处理。包拯按照律法,当场判沈家主谋及直接参与者处极刑,余眷没官为奴,家产抄没充公。由此,沈家满门覆灭,当时也算震动朝野的一-大案件,更是为南侠展昭奠定赫赫威名。 这鬼身上幻化出的那些脸皮,仔细看来,全都是当年处以绞刑的沈氏子弟。 听到儋州沈氏这四个字,赵妙元心中便也明白了。子弟杀人、藐视国法、行巫蛊邪术、亵渎太后权威,可以说,沈家的灭亡,完全咎由自取。然而,这些恶徒就算变成鬼魂,仍然桀骜不驯、心怀怨恨,千里迢迢地来向展昭索命;口中仍然吐-出侮辱皇族的狂言。真可谓顽固不化、死不悔改。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数年而已,这些原本毫无修为的小鬼,是如何融成这样一坨诡异的秽物?他们究竟怎么来到汴京,又是如何拥有能够屏蔽皇城浩然正气的能力? 而且…… 方才他们说,知道赵妙元与刘娥的关系。但赵妙元明面上的师父是鸿蒙先生张无梦,了解她和刘娥一直有联系的人屈指可数,更不要说清楚她们二人具体关系的了。 儋州沈氏不过商贾之流,是如何得知这种秘闻的? 或者说……是谁告诉了他们? 作者有话说: ---------------------- 谢谢读者大人的收藏和评论~明天也更哦~ 第14章 见众人认出他的身份,男鬼大笑起来:“你们所有人,都是我沈家的仇人!今日我就杀了你们,也好报仇雪恨,趁早飞升!” 说罢腾空而起,就朝赵妙元扑来。赵妙元与他对了几招,道:“报仇雪恨这四个字,你们也配?不如去问问汴京城隍,看他老人家答不答应?” 男鬼听了,不怒反笑,猖狂道:“城隍算什么?老子照样杀!告诉你吧,就连这紫-禁-城,很快也要易主了!” 三人登时一惊! 赵妙元分神刹那,被那鬼抓住机会,一爪拍在肩上,倒退几步,身后的展昭连忙托住她。赵妙元捂住肩膀,嘶了一声,顾不上身体疼痛,盯着那恶鬼,冷笑道:“什么意思?就凭你,也敢做这些春秋大梦?” “就算是老子,也比你们这让贱娘们做主的朝廷够格!”男鬼吼完,平静了些,嗤笑说,“看在你们快要死的份上,实话告诉你。我等替天行道,自然身负奇遇,拥兵百万,而且各个都是能人异士。你们的气数,早就尽了!” 赵妙元眼神一闪,站直身体,笑道:“原来如此。所以这段时间汴京闹鬼,还有太后的谣言,其实都是幌子,只为了掩护你和你背后的主子暗中谋反?你附身在展昭身上,除了报仇,只怕也同样要做一些内应工作,好给你家主子通风报信吧。” 那鬼顿了一下,面上闪过一丝紧张,随即又放松下来,嘲讽道:“看来你还算有点脑子。不过,知道这些又能怎样?来不及了!你们今天就得死,而我……眼下,就等天降仙人祝我们一臂之力,这江山便唾手可得!” “是吗?”赵妙元低笑几声,“我问你,你们沈家,世代都是儋州人士吧?” “是又如何?”男鬼不屑道。 赵妙元不回答,转头去问包拯:“包大人,当初沈氏被处以极刑之后,他们的尸首,是如何安置的?” 包拯立刻回答:“自然是送还故乡,由沈氏旁支埋葬。” 赵妙元:“那你可知,像他们这种暴死的鬼,在投胎转世之前,只能待在自己坟墓旁边,永远不能出城游荡?” 男鬼不耐烦道:“臭娘们,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赵妙元不紧不慢,“既然你们出不了儋州,又是怎么遇到你们的主子,从而变成他手上的一条狗呢?难道是你那身怀绝技的主子特地找上门来?你们恐怕还不配吧。那么,既然如此,就只剩一种合理的解释了。” 她笃定道:“你们的主子,本来就扎根在儋州周围。” 眼见那恶鬼陡然一惊,赵妙元笑着继续:“你刚才说,你们有能人异士、兵力百万,试想,在儋州周围,哪个势力才能积累到这样的资源,又如此了解皇家秘辛,以至于可以悄然着手谋反之事?” 赵妙元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吐-出两个字: “南王。” 那鬼骇然看着她,周身气流凝滞,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下一刻,就听他狂吼一声,身形猛然暴涨三倍有余,刹那间笼罩住整个议事厅,朝赵妙元包裹而来! 展昭拉住她胳膊,运起轻功,险之又险地避过这一击。这只鬼比赵妙元见过的任何一只都要凶悍,猜中他秘密后,更是已经杀意毕露,恐怕要不死不休了。赵妙元屏气凝神,与他对打。展昭学乖了,只带她闪避,把进攻的事全权交给她。有了护卫,赵妙元几乎不用担心受伤,只是交手时用的都是新手教学里的基础招式,她伤不到鬼,鬼也碰不到她,一时间形势不上不下,竟然僵持住了。 赵妙元见缝插针道:“投降吧。就算我现在打不死你,等时辰一到,鸡鸣破晓,鬼门就要关了。到时候阴气大减,我一样可以杀了你!” 男鬼阴森森看着她,突然诡异地笑了,嘴角裂开。下一秒,他身形骤然虚化,消失在赵妙元视野,同时,一道裹挟腥风的黑雾,直扑角落里的公孙策! “先生小心!”展昭最先看到,瞳孔骤缩,护卫本能使他想也不想地朝公孙策处冲去。 赵妙元豁然转身,却见那厉鬼故技重施,黑雾扭曲消失,瞬移至展昭面前! 展昭与他之间的距离刹那逼近,惯性之下,根本没有反应的余地,那鬼爪暴涨如刀,直取咽喉! “展昭!”赵妙元厉喝,骤然伸手,抓住她能抓住最近的地方—— 巨阙剑刃。 一瞬间,掌心血流如注! 大脑被体内激增的肾上腺素麻痹,赵妙元根本感受不到疼痛,用尽全力捏住剑身,使了太极的巧劲,将展昭往斜侧方拉开。同时,心念急转,唤出新手教学界面。 脑中“嗡”地一响,时间流速再次变慢,能看到掌心一道深深的豁口,里头飞出一颗颗血珠。可赵妙元眼前浮现的,却不是以往见到的基础界面。 【新手教学攻击:北斗破煞符】 下面虚空中,出现一个闪闪发光的简笔画小人,身旁一滴一滴的红色水滴,应该是表示正在流下某种液体。还没等赵妙元想明白,这幅图画便闪了一下,“叮”的一声消散,步骤达成。 赵妙元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教学中的北斗破煞符,第一步竟然是以血绘制。而她方才划破了手掌,又正好面对邪祟,所有前置条件全部满足,阴差阳错之下,恰巧激活了这项新的技能。 天助我也。 心中闪过一丝惊喜,赵妙元连忙按捺下来,凝神去做下一步,两指并拢,抹了一下自己的血。只见空中教学指引再次变化,缓缓浮现出一道符箓。 符头是一个震卦,以此感应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召请雷部三十六将;符胆呈现罡形,代表北斗七元解厄星君;符脚则是七星贯剑,笔势锋利如刃,剑剑刺出,应和破军星死籍注杀之能,破开阴煞。整道符箓一气呵成,令人望而生畏。 赵妙元并指如刀,随着指引画出相应笔画。指空为纸,引血为墨,神念到处,符箓自成。某种玄之又玄的气息在她身周翻涌,鲜血被框于符箓笔画内,缓缓流动。 符成。 生死一线,再无犹豫,赵妙元将血符吸在掌心,退出新手教学。时间的影响力刹那回归,展昭骇然回头,就见巨阙剑身一片刺目的红光,赵妙元双臂沾满鲜血,却仿佛浑然不知,一手掐诀,一手以极快的速度凌空疾书。随着她的书写,虚空中-出现一道鲜红的符箓,金色篆文围绕飞动,醒目异常! “赫赫阳阳,日出东方。 吾今祝咒,扫尽不祥。 遇咒者灭,遇咒者亡。 天师真人,护我身旁。 斩邪灭精,体有灵光。 三界内外,唯道永昌——“* 赵妙元一掌推出,喝道:“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那道悬于空中的血色符箓,骤然爆出刺目金光,直直朝那恶鬼打去! “呃啊啊啊——!” 男鬼发出非人的惨嚎,周身黑气如沸汤泼雪般翻腾消融。金光从他被贯穿的“伤口”处迸裂,蛛网般蔓延全身。烟雾中无数张脸扭曲着,试图凝聚形体,却见那北斗血符的虚影在他体内一闪,“砰!”的一声,刹那间,鬼躯彻底爆散。 哀鸣渐消,漫天黑灰簌簌飞落,几缕青烟不甘扭动,在金光照耀下,最终也彻底湮灭。 此时,赵妙元绘出的北斗破煞符才缓缓熄灭,消失在空气里。 议事厅陷入一片寂静。 公孙策与包拯相互搀扶,望着独立厅中、掌心仍在滴血的长公主,皆是震撼无言。 第17章 大量放血的后果是头晕目眩,赵妙元心神一松,只觉得几欲作呕,闭目缓了缓,才看向包拯,道:“包大人,方才……” 还没说几个字,胳膊上一阵大力袭来。赵妙元愕然收声,转头见展昭一言不发地捏住她手臂,并拢两指,“啪啪”几下,点了她几处穴位。力道之大,扯动了伤口,赵妙元一瞬间龇牙痛道:“喂,你干嘛?!” 展昭幽幽朝她望过来。赵妙元这才发现,这人的脸已经不能用臭来形容了。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绷直,面色苍白,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刚受了伤的是他。 他开口,声音是哑的,对赵妙元道:“殿下,你需要包扎止血。” 赵妙元这才发现,自己掌心那道极深的裂口内,涌出的血量已经少了很多。看来是展昭点的那几下起了作用。 “哦,没事。我还有些事要与包大人商议,这样就好,谢谢。”赵妙元恍然。 展昭充耳不闻,完全无视了她的表态,转身朝包拯抱拳:“大人,昭房内常备有金疮药和绷带,先带殿下去处理伤口。” 包拯左右看了看二人,捋捋胡子,漆黑的脸上露出一个笑,颔首道:“你们去吧。臣在偏殿等候,殿下不必着急。” 赵妙元瞪大眼睛看着他,眼里写满了岂有此理。然而毫无作用,包拯与公孙策回身拉开厅门,若无其事地开始指挥人整理战场,展昭拽着她完好的胳膊,硬是默不吭声地将她拉走了。 作者有话说: ---------------------- 赵妙元:糟糕,用户彻底怒了…… *出自《张天师护身咒》 蹲蹲收藏评论qvq爱你们 第15章 饶是赵妙元左撩右拨、循循善诱、故意激将,一路上展昭都没再跟她讲话,脚程飞快,往他住的厢房赶去。 走到他屋子前,赵妙元五感渐渐回归,掌心疼得直吸气,展昭这才看她一眼,手劲放小了些。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整洁有序的内厅,展昭的住处不是特别大,但显然收拾得很好,并没有大多数男人那股邋遢劲儿。 赵妙元站在门口左看右看,展昭目标明确,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从里头取出一卷雪白的绷带,还有一个油纸包。将其打开,便见一堆粉末,远远的就能闻到中药味。应该就是他所说的金创药了。 等他把油布上的麻绳解开,平铺在桌上,露出药粉,一抬头,才发现赵妙元还在门口站着。见他望过来,那长公主好整以暇地挑起眉,抱着胳膊看他,就是不迈腿。 展昭:“……” 展昭长叹一声,终于开了口:“殿下,您需要上药包扎,请过来坐下。” 赵妙元呵呵道:“你这是请人的态度吗?” “身体要紧,殿下不要闹脾气了。”展昭无可奈何地说。 “闹脾气的到底是谁啊?”赵妙元气笑了。 展昭沉默了一下,低头说:“是我。对不起,还请殿下快些过来吧。” 赵妙元冷哼一声,仍然觉得不满意。但她又深知展昭是语言上的矮子,行动上的巨人,看在他为自己着想的份上,还是冷着脸坐到他对面,将受伤的手掌摆在桌上。 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展昭又点着了烛火,充足的光线下,一切细节纤毫毕现。他垂着头,双手拢上赵妙元的手掌,去看那道恐怖的伤口。 这个角度上观察,赵妙元发现,展昭的睫毛其实很长,鼻子更是笔挺,只是此时蹙着眉,嘴唇抿起,又是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拿手指指肚极轻地摸了摸伤口边沿,只让赵妙元感到一点点痒意,随即抽了一节绷带沾清水,小心翼翼地擦去血污,撒了一点药粉上去。 金疮药渗进伤口,顿时一阵刺-激性的剧痛,赵妙元忍不住用力按上手腕,连连嘶声。展昭的手便顿住了。 “……很疼吗?”他看了看赵妙元的脸色,低声问。 赵妙元骂道:“你这不是废话么!”更是疼得说不出话。 展昭默了默,将身子向前倾,伏在桌面上,轻轻朝她的伤口吹气。湍急的气流让伤口附近皮肤降了温,凉意又遏制了痛感,赵妙元很快就觉得好些了。她见展昭认认真真地当人-肉鼓风器,倒是不好意思再抱怨什么,等了一会儿,对他说:“……好了,多谢。” 展昭便停下。捧着赵妙元的手没说话,半晌,才轻轻道:“小时候练功,每次出岔子受了伤,我娘就会这样做。” “哦……” 赵妙元撑起胳膊,准备听他回忆童年。可展昭却没继续这个话题,反倒突然问:“殿下,您当时是下意识这么做了,还是有考量过?” 忽然被这么问,赵妙元一懵,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什么?” 展昭拿了绷带,慢慢将她伤口缠起,差不多了,才回答道:“握上昭的剑时,是下意识的,还是有考量的?” 赵妙元莫名其妙:“这是什么问题?我不这么干-你就死定了。当时情况紧急,自然既是下意识的,又认真考量过。” 展昭默然半晌,又问:“那殿下现在可有后悔?” “……” 赵妙元无语,伸出完好的手,搡了一把他脑袋。展昭骤然遭袭,愣了愣,没躲,身子大幅度地晃了一下,手却还是稳稳的。 “你刚才闷了那么久,就在纠结这种破事?”赵妙元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能后悔什么?后悔我救了你,你活下来恩将仇报,硬拽着我给我包扎?” 展昭的神态有点呆,反应了一会儿,才摸了摸被暴力对待的脑袋,讷讷道:“殿下贤身贵体,怎能因为展昭毁伤……” “不是你,我也一样会救。”赵妙元说,“更何况,哪来什么贤身贵体,一副躯壳罢了,你我都一样。” “可……若非昭未能及时察觉那恶鬼的意图而避开,殿下何至于此?” “不知者无罪啊。”赵妙元理所当然地说,“虽然那一瞬间是有点生气吧,但连本宫都找不到借口向你发脾气,你又何必自责?” 展昭愣怔看了她几秒,突然苦笑一声,低下头道:“是昭没有了悟。” 赵妙元皱了皱眉,探头去看他的表情:“展昭,怎么了?你平时不这样啊。” 支支吾吾,拐弯抹角,伤春悲秋,呜呼哀哉。这可不是南侠展昭日常会有的状态。 展昭没有回答,只是认认真真干活,在赵妙元手掌上打了个完美的结,又找剪刀剪断了绷带,这才放缓动作,将剪刀“嗒”地放在桌面,长叹一声。 “是昭失察。前段时间,殿下屡次与展昭联络,只是为了取信于昭,以此查清真相,护佑汴京安稳……展昭已经想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殿下用心良苦,昭却身染邪祟而不自知,已是失职;更因此累得殿下不得不屈尊周旋、虚与委蛇,乃至于身陷险境、受此重伤——” “停停停。”赵妙元实在听不下去了,抬手打断他。“什么屈尊周旋,什么虚与委蛇?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算是懂了,原来这御猫今天频频抑郁忧虑,居然是因为,他觉得赵妙元之前跟他一起玩,都是假玩,都是装的?更有甚者,他假定这个理论后,就衡量出一个结论:长公主和他的经历是演的,所以长公主对他的感情是假的,所以长公主为他的牺牲是不值得的。 还说什么“已经想明白了”,真是岂有此理! 赵妙元气得直叹气:“我承认,一开始找你,确实是因为看出你身上背着那只鬼。可是之后,我若真的只为了这个而亲近你,不说别的,我难道不会恶心吗?你当我是谁都可以的人?” 展昭震惊万分,冲口而出:“当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赵妙元道,“本宫可不会委屈自己半点,要是真不喜欢你,早就撂挑子不干了。都跟你玩几个月了,你居然还能这么想,难道真以为本宫演技很好?” 展昭睁大眼睛看她,脸慢慢红了,磕巴道:“殿下……展昭……” 赵妙元等了他一会儿,愣是没听见一句有用的话,没耐心了,打断道:“行了。有纸笔吗?” 展昭一愣,点点头,起身去找出笔墨纸砚,一一放在桌上。赵妙元便磨了点墨出来,沾了沾,提笔缓缓地开始写些什么。展昭见她突然要写字,不由凝神去看,就见一首小诗慢慢成型,写的是: 状貌如玉钩,元俊比霍侯。 有言郎似玉,鬼凿巧更留。 小别自此愁,心念不肯休。 查渡生与死,之子一良偶。 展昭在心里慢慢读了两遍,越读越觉得有什么不太对。这好像是一首……情诗? 赵妙元写的速度不算快,写到最后,又沾沾墨水,落款道: “明道二年清虚灵照居士赠展护卫”。 这几个字一写完,赵妙元转头一看,展昭从头到脚,早就红成一只熟猫了。 赵妙元乐了,笑了几声才按捺下来,拍拍他肩膀:“懂了没?” 第18章 展昭这次话都不会说了:“殿殿殿殿下、昭……此事不妥,昭万死难承此恩!殿下早与当朝状元定了亲,婚约更是官家所赐,岂能与他人写下这般、这般露骨之词?” 赵妙元“嗯”了一声,点头道:“你再仔细看看就明白了。” 展昭又把那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一遍,没明白任何东西,只是越发觉得羞-耻。赵妙元见他实在思考不能的样子,叹了口气,站起身,将写了诗的纸拿起来抖落抖落,又吹了吹,差不多干了后,一巴掌拍在展昭胸口。 “我去找包拯了。”她说,“别想太多,实在弄不明白,就拿给包大人和公孙先生看。” 说罢推门而去。 展昭眼睁睁看着她走远,又拿了那纸低头端详,读到一半还是读不下去,满脑子只有“不忍卒看”四个大字。他把纸扣回胸-前,目瞪口呆地喃喃:“这种事……这种事……也能拿给包大人看吗?” 包拯与公孙策果然还在偏殿等候。 见她前来,二人对她行了礼,又不住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赵妙元摆手拒绝:“你们开封府的都这么文绉绉吗?没必要。” 包拯与公孙策对视一眼,二人忍不住一笑。随即,包拯正色道:“殿下,之前在议事厅内,那恶鬼的心思被您用两个字诈了出来,您当时说的是……南王?” 赵妙元点头称是。其实在与那恶鬼对峙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十足把握,细想下来,那番推论里还有漏洞。且不说人生在世本就会遇到各种巧合,那沈氏家族也不至于一辈子无人踏出南国,而只要出去了,就有一定几率会碰到能人异士、各种势力,在沈家死后赴青州招他们作鹰犬也未可知。赵妙元当时那么说,只是结合了男鬼的话随机应变,也碰碰运气。况且她前世看过几篇《陆小凤传奇》,南王这个人日后会谋反,她是知道的。 不过如今包拯得知此事,说不定会有转机。就见他以手拂须,眉头紧皱,低声道:“真是南王……?可南王素来闲云野鹤,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江湖派……” “知人知面不知心。依学生看来,那鬼表现得不像假的,还是尽早查清为妙。”公孙策说,“只是还有一事,学生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包拯看向他:“你且讲。” 公孙策便道:“南王和南王世子,从来都是以武术见长,平日里也没传出豢养风水先生的流言,谋反之事尚可解释,怎么会突然学得这种……驱魂捉鬼的风水异术呢?” 此话一出,不仅包拯,就连赵妙元也为之一愣。 她记忆中,书里应该、好像、确实,没写南王会玄学的事啊? 作者有话说: ---------------------- 自己写打油诗好羞耻////v// 第16章 与二人讨论了很久,还是没有得出结论。本以为今夜后,汴京近日的风波会得到一个答案,谁知谜底与谜题环环相扣,真相更加扑朔迷离。最后天色已然大亮,众人才达成共识:兹事体大,正好今日得空,择日不如撞日,立刻前往神侯府拜访诸葛正我,争取与六扇门一派势力达成合作,共同商议此事。 因为案件与灵异神怪之说有莫大的联系,包拯便邀请长公主一同前往,赵妙元思索了一会儿后,答应了。说起来,她与诸葛神侯还有一些交集。不过更恰当的表述是,刘娥的“恒我”与神侯府,自很早以前就是合作共赢的伙伴关系。毕竟这二人都是身在朝堂,力通江湖,又一致地以为了朝廷和百姓而奋斗为目标,自然可以做一双和谐建交的友好势力。 赵妙元小时候随着刘娥四处行走学习,时不时地就会去一趟神侯府,与现在的四-大名捕皆是熟识,她小屁孩时期和青少年时期尴尬的事,他们都了如指掌。不过也因为这个,长大后倒是往来得越发少了,刘娥薨逝之后,更再没去过。如今突然要去,竟然感觉有些放不开了。 两人的轿辇一前一后,很快就到达神侯府门口。赵妙元掀开帘子下车,打眼一瞧,这匾额朱门,门旁两个石狮子,都与记忆中没什么差别。见长公主和包府尹的轿辇先后落在门口,神侯府看门的守卫吓了一跳,连忙进去请示主人,不一会儿门就开了。 朱红高门豁然敞开,左右小厮各自把着门,正中-央跨出来一个人。此人一身粗布短打,衣襟敞开,不修边幅,腰间还系着一只酒壶,正是江湖人称“三爷”的追命,崔略商。 给包拯行完礼,一看向赵妙元,他就皱起眉,站到她对面,问:“你手怎么了?” “受了点小伤。”赵妙元轻描淡写。 追命默然半晌,露出一个笑,走来拍她肩膀:“说吧,什么风把咱们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虚灵照真人吹来了。怎么,来就来,你还请了包青天大人给你壮胆?” 赵妙元拂开他的手,呵呵道:“三爷这就错了。不是本宫请包大人,而是包大人请的本宫。” 追命略有惊奇,“哦?”了一声,转头看向包拯。包拯点头道:“此次殿下与我前来,有要事需同神侯协商。崔捕头可知神侯现在何处?” 追命摆了摆手,和他们解释原委。原来今日诸葛正我恰巧一早出门办公了,所以现下不在府内,不过一会儿便能回来,四-大名捕们也大多都在,于是请他们先行入府等候。 “这么一-大清早,包大人是从何处把长公主殿下捞来的?想来也不容易吧。” 赵妙元没好气道:“你少拐弯抹角损我,我昨夜就到开封府了。正事懂吗,正事。” 包拯也说:“不错,昨夜开封府屡现异事,幸得殿下前来解救,否则包拯与开封府众人恐怕都有性命之忧。” 追命惊讶地看向他们:“真的?竟然有这种事?南侠展昭不是在开封府供职么,难道这异事连他都解决不了?” 包拯叹道:“包拯也是才知晓,原来这世上还有绝顶武力也无法解决的问题。” 自从入府以来,追命与小赵妙元乃至刘娥都见过不少次,是知道她的能耐的。听包拯这么说,他心中已经略有猜测,眉头便拧起来了。沉吟片刻,道:“不知二位所为何事,如果可以,和我大师兄无情商议也是一样的。” 无情大捕头,原名叫做盛崖余,还是孩童时,家人惨遭灭门之祸,幸亏诸葛正我将他救下,又收养了他,这才没有浪费一个绝顶天才。此人双腿残疾,经脉受损,一辈子都要靠轮椅代步,却能练出“破气神功”、让武林豪侠也惊为天人的轻功,以及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法门。他的心性绝非常人,坚毅聪慧、重情重义、心思缜密,身为自在门大师兄,四-大名捕之首,如今神侯府很大一部分事宜都由他作主。因此,无论多重要的问题,与他商议都是合适的。 赵妙元一听这话,脚步却一顿,只觉得自己汗毛开始根根竖起。缓缓扭头去看包拯。 包拯沉思了一下,点头道:“那便有劳追命大捕头带路了。” 赵妙元的心立刻死了。 见二人掉头就要往无情住的小楼处去,她踌躇半晌,还是开口道:“等一等。” 两人回头看她。赵妙元讪笑了一下:“那个……我就不去了。包大人您口才了得,一个人去也是一样的。好久没来了,我在这里转转……” 包拯表情疑惑。追命则立刻笑了,了然揶揄:“哦——这么久没来了,还是不敢去见大师兄……哎!” 赵妙元狠狠踩了他一脚。 “你懂什么?”她理不直气也壮,“这叫人贵有自知之明。” 追命的脚何其重要,登时抱着跳来跳去,痛呼:“你这个毒妇!” 包拯在旁边已经看呆了,赵妙元充耳不闻,与包拯道别后就径直逃走。 说起无情和她之间有什么过节,那完全是小赵妙元一个人的错。在她的回忆里,还记得当初与无情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小赵妙元豆蔻年华,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无情那个模样正正戳在她心尖上,于是立刻对他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可惜无情那会儿还未神功大成,既孤僻又自卑,还十分固执,拒绝了她一遍又一遍,饶是皮厚如小赵妙元,都忍不住气哭过几次。不过最终,无情还是拜倒在她的死缠烂打下,虽说没有答应在一起,却也作出承诺:等他练成功法,能够独步天下后,他们二人可以试试。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出错的。小赵妙元少年心性,没他那么细水长流,哪能等那么久,虽然狂喜之下一口答应,之后也坚持了一会儿,但被人一勾手就引诱走了,食言而肥。更有甚者,那个引诱她的人还是个骗子,伪装成纯情少年,其实是只油滑狐狸,嘴上说着喜欢,实则利用她搞无情心态,骗财骗色,到头来竟然对恒我也造成了一定损失。 小赵妙元第一次恋爱就弄成这样,简直人财两空,她大觉丢脸,又被刘娥训了一顿,哭得不行,那惨状连刘娥和一向毒舌的柳环痕看了都不忍心再说什么,反而悉心安慰起来,却也不管用,第二天起床眼睛肿得和桃子似的,从此之后再也不敢和无情见面。 第19章 现在的赵妙元其实已经对前世今生分辨得没有那么泾渭分明了,此事对她的冲击之大,一回想到这里,只觉得尴尬至极,恨不得一头碰死。最重要的是她发现,就算是前世的自己,在那个年纪肯定也不能免俗,因为无情真的是她喜欢的那一款,就连那个骗子的伪装也是…… 深吸一口气,赵妙元晃晃脑袋,勒令自己忘掉,嘟囔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突然,耳边一道冷冷的声音:“你的手怎么了?” 赵妙元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就见一个英俊挺拔的少年站在那里,乌发碧眼,秀眉虎目,相貌冷峻,隆鼻丰额,腰间别着一把无鞘、细薄的剑。 正是四-大名捕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冷血冷凌弃。这么久不见,他比自己印象里的那个小屁孩要成熟不少。 赵妙元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溜达到冷血驻守的大楼附近了。不过看见冷血,她还是很高兴的,当即道:“哎呀。这不是冷四爷吗,好巧啊,竟然在这里碰到你。” 冷血面无表情:“这里是我家门口。” “当然啦。”赵妙元说,“不在你家门口,怎么能碰到你呢。” “……”冷血扭头就走。 赵妙元连忙跟上,笑道:“冷四爷,别走啊。咱们好不容易碰见了,不说说话吗?” “我以为你不愿意见我们。”冷血脚步没停。 赵妙元道:“怎么会?至少见到你,我高兴还来不及。” 冷血瞥了她一眼:“我和大师兄是一起的。” 赵妙元失笑:“怎么,你大师兄对你这么好,迫不及待就开始站队了?你都长这么大了,不能再把大师兄当妈妈了。” 冷血站定。转过身,垮着脸瞪她。少年人的脸还没有完全褪-去稚气,这么瞪人的时候,很像生气的小动物。 赵妙元乐了,忍不住拿手指搔搔他下巴,被冷血一掌挥开。 “几年没见,你还是一样。”他冷漠的语气里透出一些羞恼。 赵妙元哈哈一笑:“一样什么?” “一样是个坏女人!” 赵妙元一愣,摸了摸鼻子,道:“这话肯定是你大师兄说的。” 冷血碧绿的眼睛又一瞪:“大师兄才没说过这种话!” 赵妙元见他绿眼睛一闪,压根没听,手指又蠢蠢欲动伸到他下巴上。冷血气死了,烦不胜烦,甩开她扭头继续走。 赵妙元又追着他骚扰了几句,但冷血脚程何其之快,她慢慢落下步伐,等冷血在前面已经不见人影,她还没走出花园。赵妙元小跑几步,拂开挡路的树枝,前方便出现一栋大楼,正是冷血住处到了。 就见冷血已经拾阶而上,去开大楼的门,还没碰到门扉,那木门就从里面被“砰”地推开,走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人。 离得远,看不清具体长相,之所以说他怪,是因为如今七月流火,他却还披着一身大红的披风。赵妙元眼睛一见到他,登时觉得周围温度都变热了不少。 这大红披风见了冷血,哈哈笑道:“四爷!你再不来,酒都要被我全喝了!今天是怎么回事,铁手不在,追命突然走了,你也这么忙……嗯?” 他余光瞥到什么,朝赵妙元这里看来。一看之下,登时顿住,眨了眨眼,突然见了鬼似的拿手直直指着她,大惊失色:“你、你?!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说: ---------------------- 赵妙元,一款多情总被无情恼,哈哈哈哈哈(别玩谐音梗了!!! 大家多多收藏捧场呀啾咪啾咪 第17章 赵妙元被指得莫名其妙。 冷血朝她的方向望了望,又回头问那人:“你认识她?” 结果那人瞪着眼睛道:“你也看得见她吗?” 冷血:“……” 赵妙元迈步朝他们走过去,闻言无语地说:“本宫又不是什么山野鬼魅,他为何会看不见。” 红披风一愣:“‘本宫’?” “她是当朝的长公主。”冷血说,“陆小凤,你怎么了?” 陆小凤? 赵妙元也是一怔。这个怪人就是陆小凤?她回忆了一下书中对陆小凤这个角色的描写,似乎确实是无论寒暑都披着一件大红披风,而且到了近前,她还发现这人长着两撇极其整齐的小胡子,五官很俊,身材也很好。的确符合陆小凤的形象。 不过,他与自己什么时候见过吗?怎么看到她会露出这副表情?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那头陆小凤得知她是当朝长公主,表情更加古怪,拿一双桃花眼把她上下打量了个遍,憋了半天,问了一句:“长公主殿下,你有没有双胞胎姐妹?” 赵妙元:? 赵妙元:“没有。你呢?” “啊?我?”陆小凤呆呆道,“我也没有啊。” “那你问我这个做什么?”赵妙元没好气地说。 陆小凤一噎,忍不住笑了,这才恢复正常。他抬手抱拳,行礼道:“殿下别见怪,我应该是喝酒喝猛了。我叫陆小凤,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见状,赵妙元也缓和了表情,回了个拱手礼:“赵妙元。” 陆小凤摸了摸下巴,跟着念了几遍:“‘赵妙元’?……‘妙元’?” 他突然拿拳头一敲掌心,不可置信道:“我知道了!你就是‘元姑娘’!” 听见这个称呼,电光火石之间,赵妙元突然想起最后一次樊楼会面,展昭告诉她的一段话: “……附近商贾居民看见四个女子强闯进浮香楼,次日,陆小凤和花满楼自浮香楼走出,告诉众人浮香楼中作祟的鬼魂都已离开。有人询问详情,陆小凤便说浮香楼中的鬼只是执念作祟,不肯离去,没有伤人的念头,那四个女子作法将其执念化解,她们自然散去了。” 作为强闯浮香楼的四女子之首,赵妙元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却不明白为何陆小凤和花满楼了解得这么多。当时,赵妙元还问过展昭,也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现在想来,陆小凤和花满楼这两人,恐怕是直接参与了这起事件,而那时在房间里的,除了她们四人和老鸨黄妈妈之外,就只剩下…… “你们当时混进青-楼小厮里,一起进了停云阁?”赵妙元直接问道。 “聪明!”陆小凤赞叹,又问:“你眼睛怎么好了?” “哦,我眼睛没事,当时施法需要闭眼。”赵妙元道。 “原来如此!” 疑问憋在心里这么久,终于得知真相,这感觉不可谓不爽快。陆小凤激动得原地翻了个跟斗:“当初花满楼和我一出浮香楼,就到处打听坊间有没有一个叫‘元姑娘’的,道士也好,神棍也罢,一无所获。后来,张尧佐突然被烧成重伤,辞官致仕,花家也开始暗中探听此事暗中隐情,结果连他们都查不到你的丝毫踪迹,我还以为你是神仙呢!” 他抚掌大笑道:“当然不能怪他们啦!谁能想到,可以呼风唤雨的‘元姑娘’,竟然是当朝的长公主殿下!” 赵妙元失笑,摇头道:“太夸张了吧。什么呼风唤雨,不过是小小把戏罢了。” 一旁听他们讲话的冷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左看右看了半天,忍不住插嘴:“张尧佐的事,是你们做的?和浮香楼闹鬼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立刻将浮香楼闹鬼的真相以及当时在停云阁中的事对他讲了一遍,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手法之夸张,听得赵妙元尴尬不已。为了缓解这种情绪,她转而对冷血道:“怎么样,替神侯府解决了心腹大患,你这个大捕头兼小师弟,是不是要谢谢姐姐?” “……” 虽说从未见过鬼神之事,神侯府与“恒我”交好,冷血也是明白世间还有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的。而张尧佐曾经确实是神侯府的心腹大患,在朝堂上经常和诸葛正我对着干,也不为了什么,主要就是给诸葛正我添堵,以显示自己的受宠程度,属于指鹿为马那一挂作风。惹得六扇门行事处处受阻,诸葛神侯下朝后回府,不时就要痛骂张尧佐是无-耻之徒。 如今他一离开,神侯府上下运转都一下通畅不少,一些陈年旧案也得到了解决,可以说十分痛快。按道理,面对做了这样大好事的恩人,确实要表示一下。 但是…… 冷血憋得耳朵都红了,才堪堪吐-出两个字:“多谢……” 赵妙元艰难忍笑,道:“还有两个字呢?” “……”冷血的绿眸狠狠瞪她一眼,“流-氓!” 说完扭头进屋,“嗙!”的一声把门关了。只剩下陆小凤与赵妙元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殿下的行事作风,还真是不拘一格啊。”陆小凤感叹道。 赵妙元哂笑:“从小野惯了,况且与他们也很熟,就这样了。” 陆小凤端详了她几秒,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第20章 “昨天晚上不小心划破的。”赵妙元随口说。 陆小凤睁大眼:“又是捉鬼?” 赵妙元:“是啊。” “好厉害!能教教我吗?”陆小凤眼巴巴看着她。 “教你?”赵妙元下意识笑出声,正欲拒绝,但转念一想,又好奇除她之外的普通人能不能学会那些招数,沉吟几秒,道,“也不是不行,不过不保证你有这方面的天赋。你想学什么?” 陆小凤大喜过望,连忙说:“没事!我不偷师,什么都行!不如,教我那天你使的那个法术,千斤榨?” 赵妙元欣然答应,对他说:“千斤榨最早起源于《鲁班书》,基础是灵官咒和灵官法,借用泰山神力,对目标施加千斤重压。施法时,需要施法者意志集中,不能有分毫杂念。现在,你可以先把眼睛闭上。” 陆小凤依言闭上眼。 对于他这种武林高手,集中精神、摈弃杂念并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很快,他就觉得周围一切声音都在远去,只剩下长公主的存在,她的脚步、心跳、呼吸,清晰可见。 她的嗓音响在耳畔:“左手做剑诀,右手画符。先写一口字,向上二剔;从口字下,向左右加二弯竖成橄榄形;平加二画,下写一雷字涂抹之,徐复曲下作圈上挑。” 指导他人时,长公主的声音如夏日山涧,淳淳细流,清凉醒神,使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她说一句,陆小凤便做一步,以他的头脑和指法,一遍便成功了。 “不错。记住了吗?”长公主问他。 “记住了……”陆小凤低声说。 “很好。下一步,念诵口诀。”赵妙元道: “奉请昊天玉皇尊, 天大不如地大,地大不如我大,我大不如泰山大。 一请千斤来榨,二请万斤来榨,一人榨十人、十人榨百人、百人榨千人、千人榨万人。 谨请南斗六星、北斗七星, 吾奉太上老君急急令。“* 陆小凤慢慢复述了一遍。念完了,赵妙元问他:“有什么感觉吗?” “感觉……很神奇。”陆小凤说。 他身边的赵妙元无语了一瞬。她没感受到陆小凤身遭元炁有流动的迹象,索性道:“这次来真的。从头到尾连贯起来,再做一遍,可以吗?” 陆小凤点头,问:“我该对什么施咒?” “这里就你我两个活人,当然是对我。”赵妙元说。 陆小凤一惊,不由睁眼看向她:“怎么能对着你?万一伤到你怎么办??” 赵妙元挑眉,笑道:“你还想伤到我?” 她的神态太过从容自信,陆小凤一时间看得愣住,这才将这位长公主与停云阁中翻云覆雨的元姑娘真正联系到一起。回过神,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肉-体凡胎的陆小凤怎么能伤到神妃仙子呢?” 赵妙元被他逗笑了:“陆大侠要是使出武功,当然能伤害到我。不过放心吧,我会躲。这千斤榨,你大可尽力一试。” 陆小凤摸-摸胡子,点头,重新闭上眼,开始施咒。步骤倒是从头到尾一遍过,但就是没有出现法力的迹象,赵妙元拧眉观察,干脆站到他身后一步的距离,用第一人称视角来检测问题所在。 “再来一次。” 陆小凤从头再来。赵妙元还是没见什么硬伤,心中基本确定普通人无法学成新手教程里的这些术法了。不过还是有点不死心,索性上前一步,胳膊从陆小凤背后绕到前面,直接捏着他的手教学:“这个笔画拖长一点试试……” “……你们在干嘛?” 二人同时回头,就见追命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迟疑地看着他们。 陆小凤正要回话,鼻子倏然闻到一股檀香,视线一移,就见乌黑一片云鬓,上面一双玉钗熠熠生辉,这才发现自己与长公主离得太近了。他鼻尖顿时沁出一点汗水,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就听长公主理所当然地回答追命:“他让我教他术法。” 追命狐疑地看了看她,又望向一脸无辜的陆小凤:“陆小鸡,你想出家做道士了?” 赵妙元登时乐了:“陆小鸡?” 陆小凤挠了挠脸:“崔三爷,你这可不厚道。美人当前,怎么上来就揭我短?” 追命表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回话,转而对赵妙元道:“长公主殿下,请吧。师父回来了。” 赵妙元颔首,道了声“你再练练”,便随着追命前往正厅。留下陆小凤一人站在原地,鼻子又狠狠嗅了一下,不知在干什么。 身后,大楼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冷血从里面走出来,四下看了看:“刚才三师兄来过了?” “嗯嗯。”陆小凤心不在焉地应了,自个儿琢磨半晌,突然道,“冷血啊。” “嗯?” “你们这位长公主,真是……”他啧啧称奇,“才华横溢,勇敢果决,天资聪慧,长得还好看,实在叫人耳目一新啊。” 冷血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语出惊人:“我劝你不要喜欢上她。” 陆小凤讶然转头:“冷四爷,你什么时候对情爱之事这么敏感了?再说,虽说她有婚约了,但还没成亲,我又不会抢着去做驸马,喜欢一下也没什么嘛。” 冷血冷冷道:“是没什么。但如果你喜欢的是她,便会像踩入森林沼泽,难以抽身。而她自己却可以轻松离去,把你留在原地,活活饿死。” 陆小凤震惊了,这简直不像在描述一个女人,倒像在讲哪个花-花-公-子;而这些话,也实在不像会从冷血口中说出来的。他问:“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冷血摇头:“没人告诉我,我自己观察出来的。” 陆小凤:“你观察什么了?” 冷血沉默了一下,转过身,对他道:“我大师兄。” 作者有话说: ---------------------- *出自《鲁班书》 呜呜呜呜呜这周分到的榜单好惨心碎了飘荡在海边你抬头就看见[化了] 第18章 追命推开神侯府正殿的门,屋内尘埃浮动,两位朝廷重臣回头看来。 赵妙元掀起下摆跨入殿内,弯腰下拜:“诸葛师伯。” 一双粗糙的手扶住她胳膊,阻止她行礼的动作,诸葛正我和蔼笑道:“殿下何必如此?如今是老臣要向您行礼才对。” “这怎么行?无论如何,我永远是您的小辈呀。”赵妙元笑眯眯地说。 “哈哈哈,真好啊。数年未见,殿下长成大姑娘了。”诸葛正我眼中带着长辈的慈祥,细细打量着赵妙元,蹙眉道,“您的手……是昨夜那恶鬼伤的?” “算是吧。”赵妙元含糊回答,又笑道,“师伯别看这伤吓人,其实只是皮肉伤,过不了几天就好了。” 诸葛正我无奈摇头:“你啊,还是这样。” 两个人乐呵呵地互相寒暄了几句,又感谢了跑腿的追命,这才各自落座。赵妙元看向包拯:“包大人,您可有将案件与师伯说了?” 包拯点头,黑沉的面容上忧色更深:“事关江山社稷,神侯与我皆十分重视。只是猝然之间,没有头绪,请殿下来,是想从您的角度看看,是否能有突破之处。” 诸葛正我道:“不错。南王素来不理朝政,本以为其心存闲云野鹤之志,没想到竟如此狼子野心,幸而有殿下明察秋毫,我们才得以提前知晓此事。不过事发突然,我们对这股隐藏的势力知之甚少,一时无从下手。然而自然无为、抱朴含真,‘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做,吾以观复。’不知殿下从道法之下观察,可有什么新的见解?” 赵妙元失笑:“师伯这是把我当神仙吗?除了抓抓鬼,我也不会什么了,不见得比你们知道得多。” 听她这么说,诸葛正我叹了口气:“竟是如此么……”他捋了捋长须,目光投向殿外的树影,似乎在思索其他途径。 “当时在开封府,你与那恶鬼对峙,可有感受到什么不同之处?”一旁的追命忍不住插话道,他倚着门框,抱着手臂,脸上惯常的懒散笑意也收敛了几分。 赵妙元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哒哒声,这是她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除了得知它背后的主人是个玄术高手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其它发现……嗯?” 她突然眼睛一亮,抬头看向包拯:“包大人,你还记得当时那鬼所说,会有一‘天降仙人’前来相助他们谋反吗?” 包拯一愣,浓眉紧锁,随即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殿下是认为,这所谓的‘天降仙人’并非虚指,而是确有其人?” 赵妙元颔首,语气肯定:“诸如‘替天行道’、‘拥兵百万’、‘身负奇遇’这类的词汇,都是司空见惯的狂言罢了,但‘天降仙人’……这个词十分拗口,并不像是一般虚张声势所用的词汇。因此,可以做出一个假设,那就是这个天降的仙人,与那恶鬼所说了解我与太后的关系一样,都是他口中不查之下透露出的真相。” 第21章 殿内一时只闻窗外鸟鸣声。三人沉思半晌,纷纷同意地点了点头。诸葛正我身体微微前倾,问她:“那这个仙人究竟指谁,殿下可有头绪?” “还没想出来。”赵妙元摇头道。她又把这个古怪的词念了几遍,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飘渺:“天降仙人?天降仙人……” 天降……仙人……天、仙。 不知为何,赵妙元一直觉得这两个字念起来有点耳熟,似乎有什么差不多的词中,头尾处也是这两个字。那感觉就像隔着一层薄纱,答案呼之欲出,却又抓不住头绪。她蹙着眉,指尖敲击桌面的频率更快了。 天什么仙呢? 天……仙…… ——天外飞仙! 仿佛醍醐灌顶一般,赵妙元豁然抬头。原来是这样!她怎么没有立刻想到呢?“天外飞仙”的剑法,其主人正是南海飞仙岛中白云城的城主,叶孤城! 飞仙岛位于南海海域,受南王管辖,虽说乍看之下八竿子打不着,但他们联合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而且书中的叶孤城正是与南王沆瀣一气,一同谋反,甚至之后利用与西门吹雪对决的机会,金蝉脱壳去刺杀皇帝,这她都是看过的。 但是…… 惊喜之后,赵妙元狂跳的心缓缓平静下来,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没办法让这个结论服众。 只凭借这两个词语的相像,就断定冷傲孤僻、目下无尘的白云城主要造-反,是个人都不会信的。而她之所以敢确定这个结论,大部分还是因为前世看过原著,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她突然一惊一乍的,旁边的人都莫名其妙。包拯看着她变幻不定的神色,问:“殿下可是想到了什么?” 赵妙元看向他们三人,就见追命站在一旁,也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刹那间,她急中生智,压下心中翻腾的念头,只道:“我只是在想,不管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我们如今掌握到的线索,说到底都与南王有关。而南王与其世子好武功,经常出入江湖,与武林中人颇有交流,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不知从这个角度查起,能不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诸葛正我与包拯虽说也对江湖势力有所涉猎,尤其是诸葛正我,更是自在门出身的高手。不过毕竟久居庙堂之上,若是问他们江湖时局,必然能长篇大论、侃侃而谈,但要是问起这些小道消息…… 两人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一丝无奈。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有些消息,确实不如那些常年浪迹其中的耳目灵通。 就在他们凝眉沉吟的时候,追命突然一拍额头:“哎你看我这脑子。你别说,还真有!” 三人都朝他看去,只听他嘿嘿一笑:“我是想到了陆小凤!他也是刚巧来府上玩,向我讨酒喝,跟我讲了这几月的经历。他与南王,最近可是来往颇密!”追命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哦?”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诸葛正我眼睛一亮,连忙追问,“陆小凤和南王?这二人又是怎么牵扯到一块儿去的?” “他不是刚刚破获绣花大盗一案,把那金九龄一剑给杀了么。” 提到这位六扇门之耻,追命面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既厌恶,又带着些对此人实力的佩服,语气也低沉了几分。 “金九龄武功何其高强,因为这事儿,陆小凤最近名声大噪,可谓轰动全城,那南王向来尊崇武林高手,便设了宴,想要邀请陆小凤前去喝酒。这厮一听到有酒喝,就走不动道了,但又怕牵扯上皇权和朝廷,左右为难,这才找我来借酒消愁了。” 听了这话,其余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样的精-光。包拯一拍扶手,声音沉稳有力:“此乃一个绝佳好机会,若陆大侠同意,便可请他趁机深-入南王府,探听机密,我们也好以静制动,守株待兔,一举擒拿反贼!” 诸葛正我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不错,不错。这样一来,我们和南王的处境便豁然翻转,从敌暗我明,变成了敌明我暗,主动权便在我手了!” 赵妙元当机立断道:“去请陆小凤。” 追命抱拳应是,身形一晃,便如一阵风般掠出了大殿。不一会儿,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屋檐跳下,出现在众人眼前。 陆小凤落地时还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神态自然,仿佛只是来串个门。一站定,就嚷嚷道:“南王要谋反??” 追命连忙捂住他嘴:“哎!祖宗!你想让整个汴京都听到这话吗?” 陆小凤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又拿手比划了个封嘴的手势,追命这才把他放开。 “包大人,诸葛神侯。”他乖乖朝屋内众人见礼,轮到赵妙元时,眼珠一转,嘴角勾起一抹带着点狡黠的笑意,“元姑娘。” 诸葛正我与包拯不明所以。诸葛正我看了看陆小凤,又看了看赵妙元,还以为他们不认识,向他介绍:“陆大侠,这位是当朝卫国长公主殿下,官家唯一的手足妹妹。” “哦……”陆小凤故意拉长了调子,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假惺惺地作了个揖,“原来是长公主殿下,失礼失礼。” 赵妙元挑起一边眉毛,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几秒,露出一个同样带着深意的微妙笑容:“陆大侠,久仰了。本宫要找你,陆大侠便恰好在神侯府中,看来你我颇有缘分啊。” “那当然了。我看殿下也是颇有眼缘,好像曾经见过一样。”陆小凤笑嘻嘻道,那四根眉毛都仿佛在跳舞。 这二位突然打起机峰,其余众人都云里雾里,只有追命一个听得浑身发痒,抓耳挠腮,连忙开口打断:“师父,我方才领他来的时候,已经把事情来龙去脉大致给他讲过了。” 诸葛正我这才找到机会开口,应了一声,神色转为郑重,道:“陆大侠,追命所言非虚。南王包藏祸心,其志不小。如今我等虽知其谋逆,然其暗桩势力、具体部署皆不明朗,仿佛雾里看花。南王既已向大侠发出邀约,此乃天赐良机!不知大侠可愿……” 他语带诚恳,将计划和盘托出,目光灼灼地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脸上的嬉笑之色渐渐敛去。他摸了摸自己那两撇修得跟眉毛一样的胡子,目光扫过神情凝重的包拯、眼中带着期冀的诸葛正我、还有那位肃然端坐的长公主,最后落在追命脸上,看到好友眼中无声的恳求。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外头树影婆娑,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陆小凤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掂量着卷入这场阴谋的代价。他知道,一旦点头,就意味着要踏入他最讨厌的政治斗争,夹在那位深不可测的南王与官家、甚至长公主殿下之间,半只脚进入朝堂,受人制约。 麻烦,巨大的麻烦!他陆小凤生平最怕的就是麻烦。 他低声道:“江湖中人,一向最怕和官府扯上关系,更何况是陆小凤这样四海为家的凡人……” “陆小凤你——”追命张口欲劝,却见对面主位上的女人忽然扬起手掌,打断了他的话。 在众人目光下,赵妙元站了起来,朝陆小凤走去。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她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本宫可以许你便宜行走之权,也就是说,在此案期间,你进出紫-禁-城,无需任何令牌或者旨意,也与我赵家没有任何牵连。从始至终,本宫只是将此案的探查权委托给你,你与朝廷,是纯粹的短期雇佣关系。” 陆小凤讶然:“你还能这样做?” “我当然可以。”赵妙元说,“只要你答应,明天圣旨立刻会出现在你面前。事成之后,你大可拿着昭告天下,证明陆小凤与朝廷没有丝毫瓜葛。” 陆小凤愣怔半晌,呆呆“哦”了一声。 赵妙元再近一步,二人距离缩短至一米。陆小凤可以看到她眼底反射出窗外的熠熠阳光。只听她道:“陆小凤,我不与你说什么江山社稷、皇室国祚,但你要知道,南王身为南国之主,身旁能人异士数不胜数,一旦举兵谋反,必将生灵涂炭。我请你看在黎民百姓的生计上,看在三军将士的血汗上,帮我这一个忙。” 她那只完好的手,慢慢按在陆小凤的肩膀上。力道不算很大,陆小凤却怀疑元姑娘是不是又给他下了个千斤榨咒,否则,他怎么会觉得肩上这只手,重如千斤? 他忽然长长地、极其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肩膀也垮了下来,脸上露出一种认命般的无奈表情,可是细看之下,又混进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对着诸葛正我和包拯,也对着赵妙元摊了摊手: “唉!我这个人啊,最怕麻烦。可眼下看来……”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痞里痞气的笑容,“这南王府府宴,我是不去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 小鸡小鸡小鸡小鸡小鸡小鸡咯咯哒 喜欢本文的看官们是时候收藏啦[求求你了] 第19章 陆小凤这一去,就是十数天。 第22章 南地偏僻,车马劳顿,虽然陆小凤是个能连夜跑回来的人物,却又被诸多奇遇留住,等赵妙元手上伤口都完全愈合了,他还是没有回到汴京。好在六扇门有自己的通讯方式,陆小凤每隔几日就传信过来,保持了情报信息的及时更新。追命负责读他的信,看着看着就会发笑,说难为他那么懒一个人,现在得天天喂鸽子、写字。 他汇报的第一点,就让众人心惊不已。 陆小凤说,那南王世子,与赵妙元长得有五分相像。 他没见过皇帝,自然不知道,赵祯与赵妙元虽然乍看之下大不相同,但若二人站在一块,很明显能看出是亲兄妹,长得五六分相似的亲兄妹。 包拯与诸葛正我当即想到“鱼目混珠”这四个字。假如南王世子恰巧与当今皇上长得很像,那他们谋反便轻而易举,只需要找个机会,在没有其他人注意得到的情况下接触赵祯,然后暗中掉包,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梁换柱,下一个早朝时龙椅上做的,就会是南王世子了。 诸葛正我派了一个面见过天颜的捕快快马远赴南国,在南王府门口蹲守,记住世子长相后回京禀报。而那捕快带回来的消息更是令人震惊。 他说,南王世子与当今圣上,长得一模一样。 不知他是天生这张脸,还是用什么邪术将自己的脸变成了赵祯的脸,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由此基本可以确定,南王势力是想凭借这一点暗度陈仓,而非光明正大地杀进汴京。但凡这点一敲定,那么他们的应对措施也要随之改变。 可以说,陆小凤这次做了件大好事。不过之后他的运气却急转直下,不仅没带来消息,还惹出了一堆麻烦。 当时宴会上,南王世子得知陆小凤的灵犀一指非常厉害,便要与他比试,陆小凤一下子就把他剑夹住了,还贱兮兮地让他多跟名师学习。 “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南王世子的老师,是飞仙岛的白云城主,‘剑仙’叶孤城!”追命讲到这里的时候差点笑死,“陆小凤那厮说大话咬了自己嘴巴,不仅当场被教做人,更有甚者,叶孤城听闻他的两根手指如此厉害,竟然亲至,追着他要和他比试。” 但像叶孤城那样的绝世剑客,一出剑则必见血,见血则必封喉,陆小凤不是打打杀杀的性格,怎么敢和他比?于是连夜逃走。谁知那叶孤城把习武的持之以恒用在了他身上,足足追了七天七夜还不罢休,逼得陆小凤连连告饶,为了转移叶孤城的注意力,将自己的好朋友西门吹雪供了出来。 说到这里,诸葛正我接了话头,继续道:“陆小凤告知叶孤城,武林之中,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剑术也十分高超,如果他要找对手,不应该找自己,而应该去找西门吹雪。叶孤城遂前往万梅山庄,也不知这两位绝顶剑客商量了什么,等叶孤城走出山庄,一条消息便不胫而走—— “剑神西门吹雪,与剑仙叶孤城,八月十五中秋节时,相约在紫-禁-城太和殿顶比试剑法。” 包拯愕然瞪大眼睛:“太和殿顶?这怎么行?这些江湖人难道将皇权看做儿戏吗!” “高手就是会有高手的怪癖。”追命叹气道。 赵妙元支着下巴听了半天,无所谓地说:“难道我们还能拦得了?让他们来呗,以我哥那种天天看江湖话本的劲儿,说不定高兴还来不及呢。” 包拯急道:“现今南王暗中谋反、虎视眈眈,本就是危急之时,更要谨慎行事,保护好官家安危。若就这么让他们胡来,岂不是场面更加混乱,逆贼更加容易趁虚而入?” “包大人有没有想过,现在这个局面就是南王故意制造的呢?”赵妙元缓缓说,“叶孤城的飞仙岛就在南海,而他本人更是南王世子的师父,与南王之间的利益牵扯可谓极其复杂。他这样一来,中秋当晚的紫-禁-城肯定鱼龙混杂,南王世子不就可以趁乱行动,使出他的调包计了么?”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顿时一惊。 “你是说,叶孤城与南王联手谋反?”诸葛正我才问了一句,追命就不可置信地打断道:“怎么可能?!那可是‘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的剑仙叶孤城啊!” 赵妙元“嗯”了一声:“你不觉得这句话听上去很耳熟么?所谓的‘天外飞仙’,不就是‘天降仙人’?” 室内刹那间一片寂静。 半晌,包拯一拍桌案,霍然起身:“走,我们立刻面见圣上!” “你们是说,南王世子与朕长得一模一样,意图取代于朕,而那个剑仙叶孤城与南王一派勾结,一起暗中策划谋反之事……?”赵祯坐在太和殿主位上,缓慢消化着突如其来的庞大信息量。 “正是。”诸葛正我拧眉道,“官家,这些逆贼准备周全,图谋不小,我们不得不防啊。” 赵祯沉吟半晌,却没有觉得害怕,反而笑道:“既然我们已经提前知晓他们的密谋,那就没什么可担心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好。此事就由神侯来安排,务必保证中秋节夜晚他们比剑时,场面不出纰漏。” 诸葛正我一惊:“官家,您不打算拒绝他们的比武?那可是剑仙叶孤城!” “为什么要拒绝?古往今来,只有他们二人配在朕的太和殿上比武,而朕也宽宏大量地答应了,这可是名垂千古的佳话啊。”谈及此事,赵祯略有兴奋,“更何况我大内高手如云,前四位的名号更是如雷贯耳,只要安排得当、无人泄密,就算是叶孤城来刺杀朕,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这……” 诸葛正我与包拯对视一眼,目中皆是明晃晃的不赞成。可官家明显心意已决,不容置喙,他们一时间也没有办法。 赵妙元看了看众人,开口道:“‘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本宫觉得,哥哥说得不无道理,如今真相大白,敌明我暗,正是最好的处境,假如做出什么大动作,反而会打草惊蛇。二位大人还是不要自乱阵脚为好。” 两人听了,捋捋胡子,面露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然而赵妙元话锋一转,肃然说:“但有一点,本宫总是觉得不妥。” “哪一点?”赵祯问她。 “那个‘能人异士’。”赵妙元说,“既然南王不会玄术,陆小凤也没查到南王府中有巫蛊法器的迹象,那基本可以肯定,南王麾下有至少一个能人异士从旁协助。而南王闹出来的动静,远没有那异士闹出的动静大。他先是唤起汴京全城中本该沉睡的魂魄,以此造成大规模闹鬼的奇异现象;而后又散播谣言中伤太后;遣恶鬼附身于展护卫,探听宫中秘闻……” 她顿了一下,沉吟道:“虽然可以看出他致力于抹黑朝廷声誉,并且确实在暗中策划着什么。但如果只是帮南王造势谋反,他未免有些用力过猛了。” “殿下的意思是……?” 赵妙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位神秘强大的方士藏在南王身后,我们对他的了解反而比所谓的‘罪魁祸首’要少得多,根本无从判断他的真正意图。” “不错。就怕此人暗中动作,横添祸乱,让我们猝不及防。”诸葛正我道。 赵祯摸了摸下巴,突然说:“既然是方士,那妙元一定最了解。不如还是由你探查此人行踪,保证他不会从中作梗。” 众人皆察觉出他对长公主的盲目信任,一时面面相觑。 赵妙元心中一动,佯作犹豫地考虑了几秒,道:“也不是不行,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提前搬去长公主府。”赵妙元说。 赵祯一愣,问:“在成婚之前?” 见赵妙元点头,赵祯下意识皱起眉:“可这不合礼法啊。” “你让两个江湖人士踩在紫-禁-城的金瓦当上,就符合礼法了吗?”赵妙元抱起胳膊,“更何况你这也使唤我,那也使唤我,我天天宫里宫外地来往,赶不上宵禁时还得露宿街头,你真的忍心吗?” 突然被横加指责,赵祯挠了挠头,还没说什么,就听诸葛正我也不甚赞同地开口:“殿下,您尚未成婚,还在闺阁之中,若贸然离宫独居,岂不是落人话柄、有损清誉?” 有了他起头,赵祯一下大胆许多,点头道:“是啊妙元,你可是朕的亲妹妹,代表着皇家威仪,怎么能做这种事?” 赵妙元翻了个白眼,正要开口,却听一旁一道声音:“陛下,臣有一言要讲。” 众人转头,只见包拯拱手道:“而今局势不稳、歹人作祟,比起表面功夫,还是查出那个密谋反贼的奸计更为重要,长公主殿下为了江山社稷多有劳累,车马之上自然越方便越好;更何况先皇子嗣不丰,陛下眷念手足亲情,早就以封号、赏赐将对殿下之看重昭告天下,再打破一个小小礼节又有何不可?再退一步说,殿下是道门中人,以无为自然修身养性,与旁人不同也是情理之中;更何况陛下亲口将殿下的婚事以御旨传诸众人,上到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事安能再改?殿下虽仍在闺阁,实则与出嫁无异。” 第23章 他郑重地说:“因此,微臣倒是觉得,让殿下提前入住长公主府,利大于弊。” 包拯虽然执法公正不阿,面对强权更是冷酷无情,但一向不是什么不守规矩、肆意大胆的人。他突然在这件事上声援长公主,众人皆是愕然。诸葛正我凝眉端详了他一会儿,迟疑问道:“包公当真如此想的?” “自然。”包拯一张黑面满脸坦然,“神侯有何指教?” 诸葛正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胡子,沉吟半晌,还是妥协道:“包公言之有理,是在下狭隘了。” 赵祯见连诸葛正我都被包拯说服,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同意:“好吧。那朕便从工部拨一些人给妙元,随你指使着修园子吧。有什么不够的就跟朕说。” 赵妙元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三人敲定计划后,便向官家告辞离开,等到了宫门外,就要上轿时,赵妙元与包拯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中了然的笑意。 赵妙元便知道,她写给展昭的那首诗,包拯看到了。 不仅看到了,而且看懂了,这才出言支持她婚前搬离紫-禁-城。因为她写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情诗,而是一首藏头诗。 八句诗中,每一句的句首正好藏了八个字。如果连起来读,那就是—— 状、元、有、鬼、小、心、查、之。 作者有话说: ---------------------- 大家都好聪明居然能看出来~ 爱的亲亲[害羞] 第20章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个人都在盼着八月十五早早到来,能看到“剑仙”与“剑神”的巅峰对决,但是异变突生,西门吹雪突然反悔,将日期延期到九月十五的月圆之夜。 这下可了不得。众所周知,除非生死之事,否则西门吹雪是绝对不会爽约的,但怪就怪在,除了叶孤城之外,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样一来,众人的好奇心更旺,对于陆小凤手中那些相当于紫-禁-城一-夜游门票的缎带,江湖人士更是趋之若鹜,抢破了头。由此,陆小凤再一次陷入了你追我赶的无尽麻烦中。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在汴京城内引起一番响动。官家将皇城内大范围闹鬼的怪事,交给刚刚从道观下山的卫国长公主处理,长公主着手请了道士来作法,近几日,京城各地到处都是诵经之声,时不时便看到一堆道长走来走去,闹鬼的事倒真的再没发生过。百姓对此褒贬不一,有的说这么多道士看着吓人,有的说有用就行,当然了,更多人的关注点,还是侧重在让女子管事,有牝鸡司晨之嫌这个方面,不过有太后的例子在前,那些腐儒们最后也没怎么闹起来。 紫-禁-城东侧,公主府正式进入建设期,各种木材、泥土、砖块与砂石如流水般往来,但因为人们的注意力不在这里,反而没听到什么谈论声。 不出意外,这个府邸以后就是她的家了,自然要用心设计。赵妙元最近天天绞尽脑汁地画图纸,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据说陆小凤又找到了什么南王谋反的铁证,似乎是一块玉佩,而且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突然死了,看来这段时间,江湖上也并不太平。 但是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今天这场大戏来得刺-激。 只因为今日开封府击鼓升堂,那名叫做秦香莲的女子所状告的,是新科状元、天子妹婿,当朝准驸马,陈世美。 而她的理由,竟然是要和当今长公主抢丈夫。 秦香莲说,她与陈世美成婚已有十数年,相识于微末,成婚后陈世美一心只读圣贤书,家中盈亏、柴米油盐、侍奉公婆,全都是她一人操持。去年陈世美上京赶考要用盘缠,更是榨-干了家中最后一丝米钱,秦香莲在家中翘首以盼,只等他榜上有名,风风光光回乡,将她和两个孩子接到汴京生活。 苦等不来,公婆又先后逝去,万般无奈之下,她才带着孩子上京寻夫。没想到一打听,竟然得知自己的丈夫高中状元后成了皇家驸马,现如今只差拜堂叩首,就可以一脚踏入皇亲国戚之列,与当朝唯一一位长公主洞房花烛、举案齐眉了。 秦香莲到状元府去找陈世美,却被一脚踹了出来,她身上还背着公婆的牌位,心肝都要摧折了,带着一双儿女哭着敲响了开封府的鸣冤鼓。 消息一经传出,满街哗然,如同地覆天翻一般的骤变将全城人都打懵了,先是陈世美被请到大堂,不一会儿,展昭也站到长公主面前。 自己府邸修池子,旁边太湖石的摆放方向还不确定,赵妙元正咬着笔杆画示意图,一抬头,就见绛红官袍的御猫风尘仆仆推门而入。 赵妙元把笔吐-出来:“?” 现在赵妙元院子里的仆从都认识展护卫,也知道他们二人相熟,所以他通报一声便能直接进来。自从上次开封府分别之后,展昭似乎就忙了起来,赵妙元则有自己的事情做,他们二人也是许久未见了。事实证明,如果赵妙元不死缠烂打,她和展昭的关系还真不一定能像现在这么熟。 展昭见了她,微微呼出一口气,眸光沉沉地看着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后,他只是平平道:“殿下,陈世美之妻现在开封府,大人已经升堂,请您过去一趟。” 仗着法不责众、官家仁爱,赵妙元走进开封府大堂之前,轿子挤开了不知道多少围观群众,掀帘子出来时,周围的眼神和窸窣暗语更是让人如芒在背。 “哎哎,长公主来了。” “哎呦,这就是长公主啊。长得真俊,难怪那陈世美要赶着换老婆了……” “正妻嫁过去成了偏房,这长公主也够背的!” “谁说不是呢,这找谁说理去啊?哈哈哈哈……” 赵妙元能感受出来,虽说其中不乏惋惜之言,但大部分人说起来,都带着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她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视场内,那些围观的人群声音便渐渐散了,之前说闲话的,纷纷避开了她的眼神。 赵妙元只当听不出他们言下之意,笑眯眯开口道:“各位父老乡亲,承蒙关怀,这件事本宫也是才知道。不过各位尽管放心,既然那秦香莲敲响的是开封府门前的鼓,那接这个案子的就必然是包公包大人;既然接案的是包公包大人,本宫与诸位又有何好担忧呢?” 安静了一会儿,慢慢有人点头,又开始交头接耳: “对啊,有包大人在,这事肯定能解决!” “说得也是,但这案子恐怕有些难办吧?” “这可是皇上的家事,你说呢?就怕牵扯到什么权贵,不好办不说,还要连累包大人遭难……” “——哎!”赵妙元突然出声,伸出手去指那个说话的人。 一瞬间,人群静止。 “你,就是你。”赵妙元指着他,“来一下。到本宫面前来。” 一片死寂。 赵妙元身边带着的侍卫上前一步,凶神恶煞:“长公主跟你说话,聋了吗?!” 那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周围人都摩西分海似地散开,只剩他被侍卫拖出来,痛哭流涕道:“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长公主殿下开恩啊!” 赵妙元无语地说:“我说要对你做什么了吗?站起来。” 他脚软地站起来。 “这位……大哥。”赵妙元看着他道,“本宫找你,不是因为你说错了,而是因为你说得非常对。” 那人一愣。 “本宫是皇帝的妹妹,本宫的家事自然是皇帝的家事。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皇帝的家务事?但是,假如当家做主的人能明事理,便另当别论了。 “说到底,本宫还未出嫁,现跪在里头的还不是我的夫婿,我更与他从未见过,假如他是无辜的,包大人自会放了他;假如他有罪,便按照我朝律法接受惩罚;假如包公要我归还丈夫,那我就把他还给他的家庭、他的孩子和妻子。当然了,假如他真的贪图荣华、抛妻弃子,甚至欺君罔上,要斩首示众,本宫也绝不姑息。” 她朝人群缓缓走了几步,螓首蛾眉,眸色坚定,额间一点红痣越发鲜艳: “既然听到了你们的顾虑,那么本宫就在此向各位保证:不论进去之后发生什么,结论如何,天家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宫会尽最大努力保护包大人秉公执法的权力,绝不徇私枉法、动用关系,也不准任何人这么做。若有纠纷,本宫一力承担!” “好!!”人群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和掌声。 赵妙元拍拍那为首男子的肩膀,又转向前方,朗声道:“妙元请诸位为证!” 下面轰然应声:“我等作证!” 赵妙元坦然一笑,朝众人拱手,一掀下摆便向大堂走去。身后百姓兴奋的嗡嗡声仍然不绝于耳。 迈入公堂,两旁手持水火棍挺立着的衙役们对她行注目礼。赵妙元目光扫过堂上端坐、面沉如水的包拯,又掠过一旁神色复杂的展昭,隐含担忧的公孙策,最后落在跪在堂下,形容憔悴的秦香莲身上,以及她身旁那对紧紧依偎、茫然无措的稚龄儿女。 第24章 见长公主殿下亲身前来,秦香莲肉眼可见的紧张,畏缩地蜷起身子,护住孩子,更是丝毫不敢与她对视。 赵妙元半蹲下去,先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发,而后拍拍秦香莲瘦削的肩膀,在她惊慌看来时朝她露出一个微笑,轻声说:“没事,放心吧。” 而后站直身体,看向另外一位当事人。 那个身着华贵锦袍、面如冠玉的年轻状元郎,今天似乎精心打扮过,眼底却又微微青黑,透出一种恰到好处的脆弱。他看起来还比较镇定,与赵妙元对视时,眼睛一亮,露出一个欣喜的微笑。 “殿下,娘子,你要相信我!”陈世美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急切道,“我真的是无辜的,自从陛下下达赐婚御旨之后,下官就一心一意地盼着婚期到来,丝毫不敢懈怠!我对您的情谊苍天可见啊殿下!” 赵妙元低头看了看他握住自己的手,挑眉不语。 “大胆陈世美!光天化日,竟敢冒犯长公主殿下!”包拯一拍惊堂木,“拉开他!” 展昭立刻带着衙役冲上来,把陈世美扣押在地。他犹自不甘心,挣-扎道:“包大人,下官只是难耐心意,况且殿下与我早有婚约,又有什么要紧?!” “给我安静!此乃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包拯怒喝道。见他老实下来,不再动弹,才舒了口气,带着下属官员起身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 “包大人不必多礼,继续审案即可。”赵妙元微微颔首,又对着展昭点了点头,走到公堂一侧专门为她设的座位坐下,姿态从容,仿佛只是来旁听一场寻常官司。 作者有话说: ---------------------- 终于写到渣男了…… 明天也更~请收藏评论来一发[垂耳兔头] 第21章 惊堂木“啪!”的一声响,声震屋瓦。 “陈世美!民妇秦香莲状告你停妻再娶,欺君罔上,抛妻弃子,不奉双亲。你一双儿女及父母灵位皆在堂下,你还有何话说?!” 陈世美噗通一声跪倒,额头触地,声音带着哭腔,却是对着赵妙元的方向:“殿下,包大人,冤枉啊!此妇人定是受人指使,恶意攀诬!下官出身寒微,十年寒窗方得高中,怎会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下官根本不认识她,更不知她手中信物从何而来!至于那灵位……” 他瞟了一眼两块牌位,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天下同名同姓者何其多?焉知不是她随便找来两块木头刻上名字便来讹诈下官!下官身为状元,遭人嫉妒是常事,只要有人将我拉下马来,他自己便能榜上有名了,肯定是那些未中的举子在背后教唆这个愚妇,请殿下明鉴!包大人明察啊!” 秦香莲闻言气得浑身发-抖,搂紧两个孩子,悲愤道:“陈世美!你……你竟如此颠倒黑白!你忘了爹爹临终前是如何拉着你的手,嘱你莫要负我?忘了你临行前对天发誓,高中后必来接我母子享受荣华富贵?如今你锦衣玉食,攀附皇家,却竟连自己的骨肉、生身父母都不认了吗?!” 她指着地上那两块简陋却刻着清晰名字的灵位,泣不成声:“娘临走之前,家里已三天吃不上饭了。她还在盼着你回来啊……” 堂外的百姓也能看到地上陈氏父母的灵位,许多人都面露愤懑,对秦香莲之语已经相信大半。 却见陈世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厉声道:“住口,刁妇!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污蔑本官!你说他们是我的父母,你是我的妻子?好啊,我问你,你可有婚书为证?!” 秦香莲顿时睁大了眼睛。 “众所周知,本朝民法规定,男女结为夫妻,需以婚书为凭,上盖二人指印,以防重婚、骗婚。” 他站起身来,脚步慢慢转了一圈,眼神扫过堂上包拯、赵妙元,最终面向堂外百姓,一字一顿道: “我陈世美对天发誓,与此妇从未见过,更不可能有什么婚书凭证。假如她能拿出来,我便认罪伏法,绝无二话!” 众人见他这般坦坦荡荡、有恃无恐,皆是迟疑起来,开始小声地交头接耳。 “诶,有道理啊。拿出婚书看上一眼不就行了?” “这人怎么一点都不怕呢?该不会真是冤枉了他……” “我觉得也是……” 包拯咳嗽了一声,现场便安静下来。他看向秦香莲,沉声问:“秦香莲,你们夫妻二人的婚书,你可有带上堂来?” 秦香莲缓缓摇头,面色煞白一片,双唇都在发-抖,竟然是心如死灰、绝望无比的样子。 包拯皱眉,安抚道:“你不要怕。即使没带婚书,本官也可差人去取。” 谁知那秦香莲却失声痛哭起来:“大人,没用了……几天前民妇去状元府找他,他见了我却装作不认识,我便拿出婚书与他对峙……结果,结果…… “结果他一把夺过去,将婚书撕了个粉碎!民女哪还能拿出第二份婚书呢……” 这样一来,此事岂不是死无对证了?!众人一时难以置信。 秦香莲似乎也明白,自己空口白话不足以让人信服,不再言语,抱着自己的孩子哭得肝肠寸断。 “大人!她拿不出婚书,所以巧言狡辩罢了!”陈世美见事情反转,也不露喜色,反而一派寒心的模样,梗着脖子道,“下官只是求一个确凿无疑!若无法证明这贱妇与下官的关系,如何能断定下官有罪?仅凭一家之言和两块不知真伪的烂木头,就要定当朝驸马的罪吗?下官不服!” 百姓们这下炸了锅: “就是啊,没有证据的瞎话,我也能编!” “我就说这状元郎眉清目秀的,不像是坏人吧!” “可那秦香莲看着也不坏啊!还有那俩小孩儿,他们才多大,也能撒谎吗?” “嗨,你别小瞧了小孩。有些坏了根儿的,说谎都不带打草稿的!” “说不定那秦香莲是个失了足的,见状元郎长得好又有权有势,编瞎话倒贴呢!还能让人家养孩子,稳赚不赔啊……” 听着这些闲言碎语,秦香莲双目含泪、满心愤慨,走投无路之下,豁然起身:“民女指天为誓,绝没有撒谎!为证清白,民女可以撞柱明志!” 说完就朝那大堂梁柱冲去。她已存死志,力道极大,幸得展昭及时将她拉住,才没有血溅当场。 众人还没来得及惊讶,一旁的陈世美立刻就道:“好啊,你若死了,我岂不是百口莫辩?粉身碎骨谁曾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连一介毒妇都可以撞柱明志,我又有何不可?!” 他身旁本就有衙役紧盯着,作势要撞,朝柱子跑了几步便被拦下来,当场软倒在地,嚎啕大哭,口呼冤枉。一时之间,开封府大堂乱作一团,浑然一副市井菜场的景色。 赵妙元坐在上面看得叹为观止,包拯的脸色黑如锅底,惊堂木差点拍飞出去:“都给我住口!!” 听声音小了,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赵妙元,摸了摸胡子,道:“长公主殿下,之前您派人传信与我,说经历了一番奇遇,与当今驸马有关。此时案情不明、各执其词,当着天下百姓的面,不知殿下可愿说上一说?” 目光汇聚在她身上。众目睽睽之下,赵妙元看了看天色,见已到午时,于是颔首起身,走到公堂中-央,目光平静地看向陈世美。 她突然动作,那陈世美坐在地上,心中没底,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娘子……” 赵妙元抬手让他打住。 “少说废话。”她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本宫便成全你。” 说罢,心念一动,打开新手教学。 【新手教学招魂:七十二地煞符法】 陈氏父母的灵位就摆在大堂正中,众人只看长公主迈步到两座灵位之间,一掀下摆,竟跪了下去。 两手各扶一块灵牌,身子压低,闭目念诵: “湛湛青天紫云开,朱李二仙送魂来。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魄归临。 青帝护魂,白帝侍魄,赤帝养气,黑帝通血,黄帝主中宫,万神皆拱卫。 生魂速来,死魂速去,下次有请,又来赴会。 合而为一,归于真宗。昼喜夜受,寿神延年。 金罡在我手,释放万丈光。谨以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之命,急如律令。“* 她猛地睁眼,喝道:“魂兮,归来!” “嗡——!” 两块灵位猛地剧烈震动起来,发出低沉的嗡鸣!紧接着,只见两团朦胧的、散发着淡淡白光的虚影,如同烟雾般从灵位中缓缓升腾而起,渐渐凝聚成形。 赫然是一对穿着朴素、面容愁苦的老夫妇。 他们身形虚幻,带着属于亡者的冰冷气息,使这炎炎午后,整个公堂陡然陷入冰窖一般的极寒。 所有人都惊呆了。 公堂之上,烈日当头,上坐素有“青天”美名的包拯包大人,下围了数以百计的平民百姓,谁都没想到,美若天仙的长公主殿下,竟猝然当众召唤出两个真真切切的鬼魂。 第25章 有人骇然惊叫,很快又闭上嘴巴,不敢出声,更不敢动,看着那两个老者的虚影,脚上像长了钉子一般,恐惧当头,连逃跑都做不到。堂上衙役也无不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倒退一步,握紧了手中的水火棍。展护卫却未见惊讶,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长公主,巨阙剑柄未曾离开掌心。 死一般的寂静中,除了早已知情的诸位大人外,只一个人没有表现出害怕的情绪。 “爹!娘!”秦香莲看到这熟悉的轮廓,顿时失声痛哭,膝行而上,拉着孩子就要给他们磕头。那两只鬼见了孙儿,神志回归,亦缓缓低下脑袋,伸出手去抚孩子的头顶,所有行为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反观那陈世美,却是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再无半分方才的嚣张气焰。 围观者中不乏心细的,见此场景,眉头皱起来,已然察觉到什么不对。 那对老夫妇听了这一声惊叫,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吓得瘫软在地的陈世美身上。 霎那间,两双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悲愤! “畜生!逆子!” 老翁颤-抖着指向陈世美,声音嘶哑飘忽,身体的虚影因激动而剧烈波动:“我与你娘辛劳一生,供你读书!你……你高中之后,竟不认糟糠之妻,不顾亲生骨肉!为了攀附皇家,派人回乡……想杀了香莲灭口!……害得你娘肝胆具裂、死不瞑目,走前还在喊你的名字!你连畜生都不如啊!” “什么?杀人灭口??” 包拯接口道:“几日前,展护卫已在郊区小庙内发现杀手尸体,其名韩琦,因愧疚而自戕,死前留下血书,上面一字一句,皆能证明陈世美杀妻灭子的恶行!” 众人哗然一片。 作者有话说: ---------------------- 因为这我又去把老版包青天看了一遍何家劲真帅啊…… *出自《三魂七魄归位咒》 第22章 阴风呼呼刮过,陈世美缩在角落里,状若疯癫,声嘶力竭地喊:“不对……不对!这都是假的、是幻象!!他们在污蔑我,殿下!他们在污蔑我——呃!” 老妪的身影突然闪现在他眼前,一把扼住儿子的脖颈,眼中流出血泪。 “儿啊……”她的声音颤-抖,与风声融合在一起,哀怨至极,“你怎么能这么狠心?香莲替你奉养双亲,为你生儿育女……你怎能如此对她?” 陈世美双手抓上母亲的手腕,脸涨得通红,嘶声道:“娘!我是世美啊!我是世美啊娘!!她只是个外姓女人,你要为她杀了你亲儿子吗!?” 眼看陈世美就要被掐死了,一旁的赵妙元见状,也不想当堂纵鬼行凶,伸出手指隔空一牵,便将陈氏老妪带回身边。 她冷笑一声,对咳嗽连连的陈世美说:“外姓女人?你娘何尝不是你家的外姓女人?说到底,除了自己之外,你究竟还在乎谁?” 语罢,让衙役制住他,转身面对堂外人群,沉声道:“众位父老乡亲可能知道,本宫自小在道观长大,因此也学到了一些本事,能够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就在几天前,本宫突然发现,自己身边跟了两只鬼。” 赵妙元停了一下,目光慢慢扫视众人的脸色,见他们都睁大眼睛看向自己,继续道:“那二鬼是两老人,神志不清,见了本宫口呼香莲,问我其儿世美可曾回来了。” 秦香莲早就被突如其来的转折吓呆了,看了看长公主不怒自威的脸,又转过头望向公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赵妙元看了她一眼:“原来自从本宫与状元郎有婚约后,其姻缘线便模糊了,正常人一生只有一个正缘,而他旧妻未停,新妻已定,一条线同时牵住三端,自然不免混淆视听。 “他父母的魂魄随着秦香莲背着的灵位一起来到汴梁,一则人生地不熟,二则陈世美变化太大,二老无法寻到亲生骨肉,只能顺着秦香莲的姻缘线往另一端走,谁知没走到陈世美处,反而到了长公主府。” 众人哪里想到世间缘法神奇至此,纷纷恍然大悟、啧啧称奇。就听那长公主接着道:“本宫听他们话中似有蹊跷,又不知端倪,便联系了包拯包大人,希望他能帮忙调查解惑。包大人虽然相信本宫,却苦无证据,无法开展行动,幸得秦香莲今日敲响开封府的鸣冤鼓,此事才终于水落石出、沉冤得雪。” 说完时,赵妙元的眼睛正好与陈世美对上。黑眸沉静,面色瓷白,眉间红痣衬得她愈发像一尊神像,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她的身后,就是陈氏双亲苍白可怖的冤魂。 陈世美嘴唇哆嗦着,那张巧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眼神空洞,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包拯猛地一拍惊堂木,声如雷霆:“陈世美!人证物证俱在,连你父母亡魂都亲口指证你停妻再娶、忘恩负义、意图杀妻、欺君罔上、气死血亲!桩桩件件,罪无可赦,你还有何话说?!” “……我……我……哈哈哈哈哈哈!” 陈世美喉咙里咯咯作响,环视一周,竟突然狂笑出声:“你错了!他们不是我爹娘!” 他发狂一般挣脱衙役的钳制,冲到两鬼面前,恶狠狠道:“你们这两个恶鬼!冒充本官爹娘,意欲陷害本官!!我现在位极人臣,享受荣华富贵、天家威严,我爹娘应该高兴啊?!你们怎么不高兴呢!?哪有做父母的不希望儿子青云直上、光宗耀祖?!而你们……你们却横加阻拦、死也不放过我!哪有爹娘是这样的?!哪有你们这样的?!!” 老夫妇的虚影怔怔望着他,脸上做不出表情,只是缓缓落下血泪。一旁的秦香莲拼死冲上来拉开陈世美,两个孩子也扯着他的衣服,痛哭流涕:“相公!相公你悔过吧!你不要这样……向爹娘,向包大人和长公主殿下认错吧相公……我们还有孩子,你不能……啊!!” 陈世美早已失去理智,抬脚就把两个孩子踹飞出去,又狠狠推开秦香莲,连滚带爬地滚到赵妙元脚下,抱住她的腿语无伦次道:“殿下!不……娘子……娘子!我是冤枉的,娘子救我!” 才说了几个字,展昭便一把擒住他肩膀将他甩开,力道奇大,陈世美痛呼一声滚倒在地,衙役们一拥而上将他压住。包拯勃然大怒:“把他的官服剥下,收押死牢!” 陈世美猛地抬头,眼里戾气滔天,咆哮道:“包拯!!我乃当朝驸马,你凭什么抓我?!” “你给我住口!” 包拯声若洪钟,正气浩然,轻易便将他压过:“罪臣陈世美听判!尔身负三重十恶之罪,天地不容! “其一,欺君罔上,乃‘大不敬’!尔隐瞒婚史,诈娶公主,亵渎天威,庶民之身妄玷天家血脉,此乃蔑视君权,罪同谋逆! “其二,杀妻灭子,乃‘恶逆’!尔遣韩琪截杀发妻秦氏母子,虽未遂而凶心昭然;韩琪因尔逼迫自戕庙堂,血证尔之歹毒! “其三,弃养父母,乃‘不孝’!血亲亡故草堂,尔享富贵不奔丧,不葬不祭,人伦尽丧!” 包拯豁然起身,头顶“正大光明”四字牌匾被阳光照亮。 “三罪并罚,当处极刑!然国丧未毕,刑戮暂止,着即革去功名,剥驸马袍,钉枷收押!待国丧期满,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枭首示众!” “好——!” “好啊!!” “啪嚓”一声,斩刑的令签扔在陈世美眼前,他腿一软坐倒在地。尘埃落定,两位老人的魂魄悄然散去,堂下众人轰然叫好。 衙役悍然上前,将陈世美拖了下去。临走他仍在叫嚣:“本官没罪!本官是冤枉的!!秦香莲,你这个毒妇,你不得好死!包拯!赵妙元!!你们等着,但凡一天不死,我都不会放过你们!” 衙役将他嘴堵上了,包拯一拍桌子:“退堂!” 府门关闭,公堂之上,一片肃杀后的寂静。 秦香莲搂着孩子,呆呆地望着陈世美被拖走的方向,脸上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反而一片茫然。她望向地上那两块灵位,又看看身边懵懂无知的孩子,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几个人影缓缓站到她身前,秦香莲抬起头,是包大人和长公主殿下正在看着她,后面跟着公孙先生和那个红衣的展护卫。包拯温声对她说:“秦香莲,恶徒伏法,你与孩儿日后可安生度日了。” 方才面上一片肃杀的长公主殿下,如今弯腰将她扶了起来,又帮她理了理衣服,柔和道:“如果你有需要,本宫府里还缺个记账的女官,你与孩子都可住进去,本宫按照宫中规矩,每月发你月例,也算有个安身立命之地。” 秦香莲眼中的泪水簌簌落下。她想,原来世上还是好人多,京城的权贵也并非像他们所说一样仗势欺人。可是,沉冤得雪后,她心中的愧疚与忧虑却愈发浓烈了。抚摸着两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她神思恍惚地问:“包大人……他……他真的……会死吗?” 第26章 包拯眉头微蹙,语气斩钉截铁:“当然了。国法如山,安能动摇?本官既然已经接下你的状子,便要负责到底。” “状子……我的状子……” 秦香莲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它们的含义。她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淹没,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看向包拯和赵妙元的眼神中,带上了汹涌的悔意。 “那……那我不告了!我不告了包大人,那状子不算数!不算数了!” 说着,竟然要来扯包拯的袖口。 包拯又惊又怒,拂开她的手:“陈世美罪大恶极,数条并罚,死罪难逃,绝无宽宥!秦香莲,你……你竟然要翻供反悔?!” 秦香莲又跪了下来,眼泪从这个枯瘦的女人脸上滚落,仿佛老牛犁开的黄土地。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我的丈夫回来……孩子不能没有爹,我没想他死,只是想要他回来啊……” 见她如此,赵妙元皱起眉,劝道:“这样的爹要来何用?还不如你带着安顿下来,悉心教导,他们才能安然长大。” 秦香莲看了她一眼,惨然一笑:“孩子没有爹,未来便没有人撑腰,女儿嫁不了好人家,儿子更是罪人之子,前途渺茫……长公主,您还未出嫁,从小更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怎么会明白我这样普通女人的难处呢?” 赵妙元扯了扯嘴角:“那还真不一定。” 以防她再发狂,公孙策上前一步,将长公主挡在身后,对秦香莲严肃道:“秦香莲,你的孩儿已经没有了父亲,便更不能没有母亲。你要知道,现在案子已经了结,断然没有更改的道理,你的状子上印了指纹,假如反水,证据确凿,只能与陈世美同罪!到那时,这两个孩子可就举目无亲了!” 秦香莲的腰彻底佝偻下来。 她缓缓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孩子的衣襟里,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在大堂里格外清晰。 作者有话说: ---------------------- 终于…… 女王请收藏[可怜] 第23章 “展大人又在不高兴。” “……昭没有不高兴。” “你怪我又利用你?骗你?” “没有!我……我只是……” 一片寂静。半晌,赵妙元开口: “展昭,很遗憾,我就是这样步步为营的人。可我仍然希望你知道,那首诗是我自己想的。” “……” “看着你想出来的。” “……” “写出来想要送给你,也是真的。” “……殿下……” “即便现在一切了结,再无作戏的必要,我还是想和你一起吃饭。” “……昭亦新寻得一处不错的冰酪摊子。” 两个人终于转头,目光交汇,相视一笑。 “我们现在算朋友了吧?” “……嗯。” “那我的园子造完之后,你要来做客吗?” “好。” 跟小孩儿似的。 距离那桩被人津津乐道的驸马案结案之后,已过去有数十天了,坊间还在流传“长公主大义召冤魂、包青天铁面斩驸马”的桥段。听说,官家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摔了一地的东西,隔天,赏赐便如流水一样搬进还在动工的长公主府。 毕竟这场婚事是官家做主赐下的,闹成这样,他心存愧疚也是情理之中。或许也是因为如此,长公主府的建设简直日行千里,从下旨那日算起还没足三个月,如今便已经建成了。 长公主府本来是长公主与驸马的府邸,现在驸马已经成为过去式,长公主府便独属于长公主一人。虽说未出阁就与亲长分居,似乎有伤风化,但长公主都那么惨了,况且是个真有两把刷子的道家居士,民间已有许多百姓口称“半仙”,也没人真敢在这地方找她的茬儿。 于是,九月初,赵妙元便正式搬进自己的府邸居住。现在想来,若不是便宜师傅点醒了她前世的记忆,她说不定会和戏文里的那个长公主一样,成婚怀孕后才发现丈夫是人-渣,最终做了一辈子寡-妇。如今的她,本来就想拿老公做个踏板,结果老公直接明正典刑,长公主府这个bug被她稳稳卡上,潇洒得不行。当然,她能一个人美滋滋住了半月也没人管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九月十五日快到了。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这半月以来,汴京的赌场日日爆满,都在西门吹雪或者叶孤城身上下注,赌究竟谁会赢。知道剧情走向的赵妙元虽然不穷,还是在众人偏向叶孤城时,悄悄压了大价钱在西门吹雪身上,就等九月十六日赚得盆满钵满。 当日晚上,庞大的月亮笼罩紫-禁-城。 九月的汴京,夜风已带上初秋的凉意。月色如银似霜,沉重地泼洒在紫禁之巅。重檐庑殿顶在硕大无朋的满月映照下,流转着幽冷的琉璃光泽,仿佛一条沉睡的巨龙脊背。殿脊上的吻兽沉默地俯瞰着下方,更添几分庄严肃杀。 丹墀之下,品级台如沉默的卫士列阵,冰冷的石面反射着月光,让人无端想起大朝时文武百官垂首肃立的景象——那是权力的具象,足以令最桀骜的江湖客也心生凛然,下意识放轻呼吸。 天威,这两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多少英雄豪杰,毕生所求,不过是在这丹墀之下站上一站,感受那九五至尊的无上荣光。如今他们来了,却是以这样诡秘的方式,为了见证一场江湖的生死。 陆小凤看着这巍峨的城中之城、禁地中的禁地,分明早有准备,如今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的朋友,大内侍卫魏子云先前拜托他分发六条变色缎带,规定江湖人士只能凭借这独一无二的布料为证,进入紫-禁-城观战。 他摸了摸袖中那条能随光线变色的红绸带,冰凉滑-腻。这东西,本该只有六条!可现在,放眼望去,凭栏远眺、檐角独立、甚至隐在暗处的人影,何止十数? 老实和尚双手合十,低眉垂目;严人英手按剑柄,目光锐利如鹰;唐天纵隐在暗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偶尔闪过毒蛇般的寒光;还有木道人、卜巨、司马紫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皆是江湖上跺跺脚就能震动一方的人物。 黑暗中再次出现一条影子。此人身法诡异,仿佛一张纸片随风飘来,衣服也随之舞动,一点自己的力气都舍不得出。 老实和尚问陆小凤:“这人是谁?” “他不是人,完全是个猴精。”陆小凤一本正经地说。 话音未落,那人影突然在空中转了个弯,“呼!”的一声,仿佛要一头把陆小凤撞死,临了又一连翻三个跟斗,霎时泄了劲儿,再次轻飘飘地、一张纸一样地落下了。 木道人笑说:“原来是司空摘星这个猴儿精。” 司空摘星不仅轻功了得,易容术也是独步天下,此时他一副行将就木的老头打扮,叹气道:“看来我的易容术不知何时已经失效了!” 木道人说:“你若要别人看不出你是谁,就别用你的轻功。普天之下,谁还会有你这样高的轻功?” 陆小凤立刻道:“我呀!” 司空摘星朝他做鬼脸:“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虫吃了也会飞。”* 陆小凤瞪着他,问:“你已经还了我两条缎带,从哪里再找到一条进来的?” 司空摘星道:“莫忘记我是偷王之王!” “我管你是偷王还是盗帅,现在拿到缎带的已经远远超过六个,你赶紧老实交代!”陆小凤拉住他的衣领。 司空摘星被他勒得咳嗽连连,二人正要扭打到一起,木道人突然拍了拍他们:“快看!” 只见太和殿对面,保和殿那高耸入云的琉璃瓦顶边缘,不知何时,已多了两个人影。 当先一人,一袭月白长衫,衣袂在夜风中轻轻翻飞,宛如御风而行,竟然比司空摘星的轻功看起来还要飘逸。他站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便与这月光、这宫阙融为一体,又像是九天之上偶然垂落凡尘的一缕清风。 “月明风清,紫禁之巅,果然是好地方,好风光。” 一声清朗悠长的叹息,毫无征兆地飘了过来,仿佛远在天边,又近在耳畔。 木道人的眼力已经算好的,绝大部分人都还未发现他们的存在。他一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寂静,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众人心头俱是一震,齐齐循声望去。 二人一前一后,前面的男子站在飞檐上,负手而立,姿态说不出的潇洒从容,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一张俊逸非凡的脸庞,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他身旁那人,身材魁梧,一双黑眼睛又大又亮,腰间挂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看着众人惊讶无比的脸色哈哈大笑,豪迈之气扑面而来。 这样熟悉的组合,这般高深的轻功,还有,如此俊俏的皮囊—— 第27章 “楚留香!” 不知是谁,低低地惊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这个名字,仿佛带着魔力,瞬间在屋顶上这群心高气傲的武林豪杰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盗帅夜留香,威名震八方。谁也没想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人物,和他的挚友“花蝴蝶”胡铁花,竟也会在此刻现身于禁宫之巅! 陆小凤望着他们,喃喃感叹:“我这张乌鸦嘴,真的得去吃点香灰了……” 刚才还念叨着盗帅,盗帅便来了。 “哈哈哈!老臭虫,看今天这阵仗,这紫-禁-城比那什么劳什子的英雄宴热闹多了!”胡铁花的声音洪亮,打破了瞬间的寂静,也冲淡了几分肃杀。 司空摘星第一个跳了起来,指着楚留香,眼珠子瞪得溜圆:“你……你这只老臭虫!你怎么进来的?你的缎带呢?偷的谁的?” 楚留香微微一笑,那笑容足以令明月失色。他优雅地摊开手,掌中赫然也躺着一条与他们一模一样的、能变色的红绸带。 “司空兄莫急。缎带在此,货真价实。至于如何得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惊疑的脸,“司空兄偷得,我难道偷不得么?” 司空摘星浑身上下顿时跟爬了虱子一样痒起来。毕竟,他们一个盗帅,一个偷王之王,素来就是江湖人茶余饭后拿来比较的对象。 陆小凤看着楚留香,二者都是交友广泛、高朋满座的人物,彼此之间自然惺惺相惜,但此时此刻,他心中的不安并未消散,反而更添了一层。 毕竟,他可是在场众人间,唯一知道此夜究竟会发生什么的一个。 就在这时,保和殿后又翻来三个人。陆小凤一眼看出,打头那个乃大内第一高手,“潇湘剑客”魏子云,跟着他的也全都跻身四-大高手之列,分别是丁敖和殷羡。 陆小凤一个跟头就翻到他们面前,站在滑不溜脚的琉璃瓦上,左右看了看,低声问:“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已经二十好几个了!” 魏子云面上却不见焦急,冲他摇摇头:“无妨。” 作者有话说: ---------------------- 是这样的,香帅出场是这样的 第24章 陆小凤:“到底怎么回事?” 魏子云没有正面回答,只道:“皆在意料之中。” 皆在意料之中,也就是说,现在这二十多人的情况,皆在诸葛神侯、包府尹、四-大名捕、南侠展昭、御林军、大内高手,乃至皇帝和长公主的意料之中。 陆小凤长长吁了口气,心跳这才平复一些。魏子云有条不紊地安排手下加强防卫,又带着陆小凤转了一圈,陆小凤这才知道,今夜来太和殿的远不止二十多个江湖人士,还有魏子云口中那些“黑-道上的朋友”,隐藏在暗处,人数不知几何,也来观看这场“剑仙”与“剑神”的惊天一战。 他们刚回到原处,方才去部署城防的殷羡又从檐下钻过来,道:“白云城主来了。” 众人抬头,果然,月光下出现一道白衣的身影,凭虚而御风,竟也是一身绝顶的轻功。 陆小凤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叶孤城在月下的剪影,表情却很奇怪。 “嗖嗖!” 七个御前侍卫无声无息地落在保和殿顶两端。陆小凤于其中看到了展昭的身影,御猫像一只真正的猫一样蹲在飞檐上,察觉到陆小凤的视线,望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哗啦”一声,同样一身白衣的西门吹雪悄然出现,立在叶孤城对面。霎时间,万籁俱寂。 陆小凤深深呼出一口气,忍住那股热锅上的蚂蚱一样狂跳脚的冲动,告诉自己:一切皆在掌握,要冷静。可这桩事暂时没出问题,他又担心起自己的朋友,西门吹雪的妻子还怀着孕,当初延期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这个原因,他要是死了…… 没人说话,连呼吸声都没了。 两个剑客,同样白衣如雪、一尘不染,同样面无表情、腰胯宝剑,凝滞的氛围中,风声裹挟着剑气,是殿顶唯一流动的存在。 这两个惜字如金、嗜剑如命的人,彼此之间话都很少,要把剑交给公证方检查时,自然也都是不愿意的。最后,他们二人都选择将自己的剑交给陆小凤。 陆小凤聪明、正义、没有人不想当他的朋友,让他检查两位的剑,当然是够格的。但是,他却拒绝了。其实骨子里,陆小凤和花满楼是一样的人,没必要就绝不会杀人,也弄不懂任何一件会造成死亡的事能有什么意义,就算这件事是某些人的毕生追求。 尤其这两个都是自己的好朋友,一个即将成为父亲,另一个则面色苍白、身负重伤。 西门吹雪也看出叶孤城的状态不对,乘人之危绝不是这位剑神的风格,转身便要走。但很明显,他不乘人之危,有的是人乐意这么做。 就在叶孤城因为西门吹雪离开而分神的刹那,唐门唐天纵飞身蹿至他身后,一把抛出追魂砂! 他的大哥二哥都因叶孤城残废,此次来正是要报仇的。唐门追魂砂剧毒无比,叶孤城中招,脸上立刻浮现出青紫,接着,众人震惊地看到,这位高高在上的剑仙为了活命,径直滚倒在唐天纵脚下,向他苦苦讨要解药。 在场的人都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就见那“叶孤城”为了证明自己与唐天纵家毫无关系,双手在脸上一扯,撕下一张人皮面具!这应邀赴约前来,差一点就与西门吹雪过招比试的人,竟然不是真正的叶孤城! 还未来得及惊讶,却听耳边“刷刷”数声,转头一看,哪里还见大内高手和陆小凤的身影? “——小心!” 背后,保和殿顶突然蹿出数十个夜行人,与御前侍卫们缠斗在一起。然而展昭一声令下,檐下突然黑影攒动,也翻出比之前多上几倍的侍卫,冲出来迎战。 这是一场双方都早有准备的战役,只是看懵了围观众人。有聪明的已经意识到,他们应该是被卷入了一场计划周全的阴谋博弈之中。知情-人士就在身边,却没有告知友人,反而叫他们参与却不知情,这样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可不好受。 司空摘星突然怒喝一声:“该死的陆三蛋!!”说罢纵身一跃,沿着陆小凤消失前的踪迹向南飞去。 那是南书房的方向。 深夜的南书房,本应是万籁俱寂,只余帝王批阅奏章的孤灯。然而此刻,烛火通明下,映照的却是一盆盆姹紫嫣红的鲜花,桌上、地上,乃至书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气氛温馨得有些诡异。 皇帝赵祯并未如大太监王安所料早早安寝,反而被他的胞妹卫国长公主硬是留了下来。长公主不知发了什么疯,非拉着她皇帝哥哥玩起市井孩童的“斗草”游戏——还是文斗,比的是谁认出的花草名目多,谁引用的诗句更贴切。 “‘金盏银台’,水仙也。‘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如何?”赵妙元指着一盆晶莹剔透的水仙花道。 赵祯对这种文人墨客的游戏向来热衷,含笑应和:“妙元,你这句倒是贴切。到朕了,嗯……此乃‘玉玲珑’,‘翠袖黄冠白玉英’。” 兄妹二人你来我往,玩得不亦乐乎。 这可急坏了侍立一旁的王安。不知为何,他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几次欲言又止:“陛下,夜已深沉,龙体为重,该歇息了……殿下,您也……” “哎呀。本宫现在一月才来皇城几次?好不容易找到些有趣的游戏与哥哥分享,这都不让我玩尽兴么?” 赵妙元头也不抬,兴致勃勃地又拿起一株草:“我打赌你对不出这个!” 那草毛茸茸的,好像火腿肠,赵祯左右端详了半天,愣是没叫出名字,摸着下巴说:“此草常见,名却一时想不起。” “你看你,脱离群众了吧?狗尾巴草都不认识。”赵妙元嘿嘿一乐,狡黠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嘛!” “这……这句诗哪里是??”赵祯下意识反驳,然而一抬眼,见到赵妙元盯着他的眼神,立刻改口道,“……嗯,虽不工整,倒也野趣。” 王安心急如焚,眼看约定时辰将至,皇帝却毫无就寝之意,计划中第一步就卡在了这里!他心一横,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趁着兄妹二人专注于一株“含羞草”之际,王安悄悄退到门边,对外打了个手势。 沉重的书房门无声滑开,一道身影在数名黑衣死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是一个很英挺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件黄袍,领袖俱石青片金缘,绣文金九龙,列十二章,间以五色云,领前后正龙各一,左右及交襟处行龙各一,油端正龙各,下幅八宝立水裙左石开,乃当朝皇帝的朝服。* 此人面容,赫然与赵祯一模一样。他的衣着,也与现在赵祯所穿分毫不差。 正是南王世子! 赵祯和赵妙元同时抬头。赵祯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而赵妙元则眨了眨眼,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含-着一丝玩味的探究。 第28章 “王安,你这是何意?”赵祯沉声问道。 王安站在南王世子旁边,脸上仍然是那副谦卑的微笑。但他口中的话,却一点也不谦卑:“奴才没听明白王爷的意思。奴才服侍了陛下十余年,如今自然也只听从陛下的旨意。” 赵祯气笑了:“你叫朕‘王爷’,叫他‘陛下’?王安,你既然服侍了朕数十年,怎么还长着一双瞎狗眼?” 转头对那南王世子说:“藩王无诏不得入京,这是死罪,知不知道?!” 南王世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突然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要知法犯法?是在挑衅于朕吗?” 饶是提前知晓他们的计划,赵祯仍然被气了个仰倒! 赵妙元在旁边看得快笑死了,感叹:“你们去唱二人转该多好。” 赵祯气冲冲地去瞪她,南王世子也将视线移到她面上。灯下,看清楚长公主的模样,世子一顿,开口道:“妙元,南王世子谋反,念在同是先帝血脉,朕会赐他全尸,再将他的尸骨兼程送回南王府。至于你…… “你若是神志清醒,叫朕一声哥哥,哥哥便仍然尊你为长公主。等到了年纪,朕还可以让你假死脱身,而后赐个新身份将你纳进宫来,叫你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宫之主。” “……” 赵妙元被他的无-耻所震撼,一时没说出话。 王安躬着腰,恭敬地对赵妙元道:“长公主殿下,只要您此刻唤一声‘皇兄’,拥立新君,今日之事便与你无关,您仍是尊贵的长公主。否则……” 眼神扫过赵祯和赵妙元,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赵妙元闻言,缓缓走到南王世子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那世子竟然也不动,抬头挺胸任她打量。半晌,赵妙元叹道:“堂兄,你们那支都流行近亲结婚吗?近亲结婚……小孩会变白-痴啊。” “你……!” 南王世子被这轻蔑的态度和称呼彻底激怒,眼中杀机暴涨。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直刺赵妙元心口。这一剑又快又狠,带着被戳破的羞愤和灭口的决绝! 作者有话说: ---------------------- 求个收藏呜呜呜 第25章 就在剑尖即将触及赵妙元衣襟的刹那,“噼啪!”一声巨响,赵祯将手中盆景狠狠砸碎。 下一刻,一枚梭子镖悍然射出,“当啷!”一下,南王世子手中的剑落在地上,却是被那梭镖打飞了。 “咕噜噜”,“咕噜噜”……黑暗中,传来轮子在地上前进的声音。三个人缓缓从殿后走了出来,他们中间还有一把轮椅,一位俊秀清丽的公子在其上端然趺坐,竟是一个瘸子。 那枚梭子镖,正是这个瘸子所发出的。因为他不是普通的瘸子,而是四-大名捕之首,无情。 赵妙元瞄了他一眼,几年不见,出落得越发好看了。她连忙摇摇头,在脑子里甩了自己一巴掌,趁着视线还没惹人注意之前,错眼去看他身后。无情身后的自然是其余三位大捕头,铁手、追命,还有冷血。看样子,他们早已在此埋伏多时了。 明明是暗渡陈仓的计划,怎么会被四-大名捕提前发现?!南王世子和王安的脸色变幻不定,但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一声令下,众多黑衣人便一拥而上,与四人缠斗起来。 和四-大名捕过招,自然没有人多势众的说法,很快,世子手下便滚倒一地,再无还手之力。 无情坐在轮椅上,冷冷地说:“世子殿下,如你所见,你们的阴谋早已被看破。束手就擒吧,不要再挣-扎。” “我劝你们还是收手比较好,或许还能留个全尸。”追命跟着抱臂道。 南王世子与王安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赵祯见二人还不知悔改,叹了口气,对冷血说:“斩了吧。” 冷血点头,那把无鞘剑闪出一点寒芒,电一般朝南王世子窜去—— “滋——啪!” 就在他出剑的瞬间,另一道剑光斜斜飞来,好像一条白龙,气展虹霓! 冷血的剑法,已经是世上最扎实、最稳固的剑法,加上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与野性难驯的杀气,在这一辈江湖人里,绝不会有人比他更懂剑。 可是,来人使一把古朴的乌鞘长剑,他出手的一刹那,冷血的剑竟然直接被挑飞出去。 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一剑! 无鞘的、薄如纸片的剑,静静躺在地上,已经不再闪光。而室内唯一还有光的,只剩下来人的剑。 这是一个白衣人,衣服雪白,脸也雪白,眼睛冷得像两块冰,淡淡地看着他们。 他旁边还有一个人,中年蓄须,与世子长相有些类似,赫然是南王本人。他看着赵祯,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冷笑:“四-大名捕?好大的阵仗!可惜……在真正的剑仙面前,你们还不够看!” 看到真正的剑仙,赵祯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开始探头探脑:“好俊的剑法!你就是‘白云城主’叶孤城?” 叶孤城看了他一眼:“陛下竟然听说过草民,真是荣幸。” 说着荣幸,脸上却没有谦卑的神色,眉梢眼角反而显露出倨傲,那是对自己剑法的绝对自信。 就听赵祯长吁短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赵妙元在旁边听得眼皮抽了抽。 叶孤城道:“成王败寇,败了的才是贼。” 说罢,他举起剑,对赵祯说:“请。” 赵祯问:“你要和朕比剑?” 叶孤城道:“你不敢吗?” 赵祯说:“朕不和你比。” 叶孤城:“为什么?” 赵祯就道:“因为你身为一代剑仙,不求武学至臻,反而意图谋反。出尔反尔,表里不一,邪念侵体,虽然手中有剑,心中却已无剑。” 叶孤城的脸色变得更白了。他冷笑道:“难道你心中就有剑么?” 赵祯颔首,说:“朕受命于天,着黄袍,戴冕旒,攘外安内,庇佑万民,练的乃是天子之剑。” 那双握着长剑的手上,缓缓攀上一圈青筋。叶孤城道:“我就不信,你这天子剑,抵得过一招天外飞仙!” 赵祯笑了一下,未曾说话,他身边一直无言的女人忽然开口:“你可知道,所谓的天子剑,究竟是指什么?” 叶孤城的视线移到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上:“长公主殿下。” “叶城主。”赵妙元好整以暇地对他打招呼。 “请赐教。”叶孤城冷然道。 赵妙元点点头,慢慢道:“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士人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天子之怒么……”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虽远而必诛之!” 叶孤城一愣,虽还没有听懂,心中不知为何,已经一股不安。 赵妙元顿了顿,看了一眼叶孤城,道:“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 “无论是儋州、南国、乃至海中小岛,合纵连横,一扫六合,是为天子之剑。” 赵妙元绕着南王、南王世子和叶孤城,一步一步地走了一圈。 南王是藩王,他的根基是南地;叶孤城是白云城主,他的根基是飞仙岛。那里有他们的祖先,他们的亲朋,他们的责任,他们一生的痕迹。无论他们在哪里、做什么,他们的根基都使他们无法尘缘断绝,彻底出世。 叶孤城很喜欢飞仙岛,他的剑法就悟自飞仙岛上的月光,他的轻功更练于白云城旁的海浪。夜晚,月圆,在海上踏浪,沐浴着月光和海风,仿佛飞降的天外仙人,这是叶孤城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绝对放不下飞仙岛和白云城。或许,这也是他需要谋反,而西门吹雪却绝对不会的原因。 但长公主的这番话,却明晃晃地告诉他们:今夜之后,只要赵祯仍然是天子,就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南地和飞仙岛大肆清洗,消灭二人在当地的全部影响,收归中-央集权所有。 世子倒还好,可随着她不疾不徐的话语,南王与叶孤城的脸色却迅速铁青了下去。赵妙元知道他们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笑了一下,最终盯着叶孤城的眼睛,缓缓道:“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她的话说完,叶孤城已经汗如雨下,连手上的剑,都有一瞬间的颤-抖。 王安也感受到威胁,大声说:“城主,动手!你现在若不杀了他们,一切都完了——呃!!” “呼”的一声,一阵轻风,他脖子上已经裂出一道细细的血痕。接着,从那血痕处,王安的头颅慢慢滑开,“咚”地掉在地上。 冷血杀了王大总管。但即便如此,他与他的师兄仍然心知肚明:他们绝对拦不住叶孤城。 第29章 叶孤城的呼吸不稳,他举起了剑。在他之前的人生里,从未杀过哪怕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但是,今夜…… 月满中天,桂子飘香。 就在叶孤城暗中运气、要一剑刺出时,一个影子带着一身的桂花香,从窗外“呼啦!”翻了进来。他的身法极其轻巧,倏然一闪,就挡在赵氏兄妹与叶孤城的剑芒之间。 叶孤城的手一下子放下来,他震惊道:“陆小凤?!” 陆小凤站定,对他露出一个笑:“叶城主。” 叶孤城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你何必要来?” 陆小凤说:“因为你来了。” 叶孤城一定要杀死皇帝,而他,一定要将其保下! 叶孤城一看见陆小凤,就知道南王再难成事,不禁再次长长地叹息,道:“可惜。” 话音未落,人已经随着剑光,穿窗而去! 陆小凤反应迅速,紧咬着他的身影也飞了出去。追命正要一起去追,却被无情伸手拦了下来。 果然,下一秒,赵祯对他们摇了摇头,道:“朕相信陆爱卿。先将南王逆党拿下。” 南书房内,随着叶孤城的离去,四-大名捕的压力骤然消失,皆朝其余三人看去。南王父子本来胜券在握,此时脸上表情瞬间凝固,化为惊恐和难以置信——他们最大的依仗,竟然被陆小凤一句话引走了?! 此时,屋外又传来隆隆脚步声和甲胄铿锵声,铺天盖地如潮水般将南书房包围。火把的光芒透过窗棂缝隙,将殿外摇曳的人影拉得扭曲而狰狞。隔着门,展昭的声音稳稳传来:“臣展昭领御林军救驾来迟!” 内外兼备,尘埃落定。 眼看自己再无翻身余地,那对父子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绝望与疯狂交织。忽然,南王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叠画满诡异符文的黄纸,狠狠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上面! 那血仿佛活物,瞬间渗入符纸,发出“嗤嗤”的轻响,符纸边缘竟无火自燃,散发出刺鼻的硫磺气息。陡然间,南书房内涌现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冷。 “想抓本王?痴心妄想!”南王嘶声厉吼,双手结印,将那叠符纸猛地拍向地面! ----------------------- 作者有话说:*1出自《战国策魏策四》“唐雎不辱使命”,有改动 *2出自《庄子说剑》 我还是想说下,一是女主强不强这个问题,我觉得我写出来了,她所谓金手指,其实只有最基础的一个新手教学而已。我自认为目前魅力和能力都已经展现了一些,大部分在脑子上…… 当然还有很多没展现的部分,还请客官耐心看下去,我没办法自卖自夸,只能随着剧情的展现而慢慢水落石出(在这里无耻地求一下收藏会被打吗 二是万人迷,嗯我要很严肃地说一下,在我的三观里女人不是只有被挑选被看上的价值,我们也可以主动挑选喜欢的对象,并且主动出击。所以我刻意把女主写成一个有自己偏爱的type、有欲求,并且主体性很强,会努力追求自己想要的,不会纠结、羞耻和坐等其成,而不是婉约派的女性。 她也并没有“看到男的就撩拨”……至少我认为是这样。而且女主虽然挺好色的,但毕竟是女人,没有小头,不存在“小头控制大头”呃啊啊啊啊啊解释出来好羞耻!!! 至于男人们喜不喜欢她……看性格吧,有一些会因为风流的本性先浅薄地喜欢她的皮囊,而后慢慢看清她灵魂的闪光;有一些会惺惺相惜,有一些会心怀感激,也有一些会先是欣赏,但因为三观冲突最后遗憾离场(不是)。是否真的万人迷,那就见仁见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啦。 当然,虽然有点受伤,但如果大家真的都感受不到我想表达的东西的话,还请多多评论指教,给我一个学习的机会[害羞] 第26章 “嗡——!” 殿内众人与殿外的将士脑内一阵嗡鸣,眼前出现爆炸般剧烈的焰光! 整个南书房剧烈地震颤起来,墙壁、地板、天花板瞬间被一层扭曲波动的赤金色光幕所笼罩。由无数细小的、燃烧的符文组成,空气剧烈扭曲,殿内光线仿佛被无形之手揉皱、撕碎,景象骤然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滚烫的油波。 所有人都惊呆了。 御林军不至于丢盔弃甲而逃,但看着这诡异无比的血色屏障,他们已被震慑到两股战战、连连退后;就算是通过赵妙元对这种神鬼异事有所了解的,譬如殿外的展昭,殿内的赵祯和四-大名捕,也仍然被这闻所未闻的庞大阵势所慑,瞪大双眼,惊骇万分。 赵妙元自己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她只能从惊鸿一瞥间看到的符文得出一个结论:这是种阵法。 随即,在室内众人眼前,这屏障缓缓褪色消失,只剩下南书房原本的红木窗棂、金砖地板,以及头顶的藻井。 竟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连外面的喧嚣声也消失了。环顾四周,发现南王父子不知何时不见踪影。 铁手皱眉:“障眼法?” “叫他们跑了!”追命一捶拳头。 赵祯道:“那该怎么办?” 铁手:“陛下莫急,我们——” “不,不对。” 赵妙元将南书房内部一寸寸看了一遍,抬手打断他们的话。 还是有什么不太一样。 门。 “门不见了。”赵妙元沉声说。 所有的门,正门,侧门,都在他们不知不觉中,被换成了与之相似的窗棂。连窗旁的架子和木几都完美复刻,以填补房内的空缺。本来书房里只有一张木几,木几上摆了赵妙元找来的唯一一盆狗尾巴草,现在则有两张木几,两盆狗尾巴草摆在上面,郁郁葱葱。 乍看之下,这房间还是原来的那一间,却又处处透出诡异的违和感。 一时没人说话。 “……妙元,怎么会这样?”赵祯开始害怕了。 “不知道。” 赵妙元眼睛还在细细观察着房间陈列,余光瞥到追命和冷血已走到本来是门的位置,抬手要去碰那窗框。她喝道:“别动!” 二人的手顿住。 “回来。”赵妙元转过身,看向众人,指着房间最中心道:“这是阵法,别乱动,站到中间来。” 没人敢向她提反对意见,冷血和追命缓缓走了回来。现在这种离奇诡异的情况,任他们四-大名捕、武林高手,都不会比赵妙元这个半吊子道士更有经验。 “阵法……南王怎么会用阵法?”这会儿也只有赵祯敢继续说话,“他又没带那个术士,普通人也能施阵吗?” “不行,普通人没有法力,妄用道术会损心血,影响寿命。更何况是这样大规模的阵法……”赵妙元一边遥遥观察着藻井,一边分神回答他。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南王父子已经穷途末路,狗急跳墙也是有的。我观他方才用符的时候,似乎在上面喷了舌尖血?” 赵妙元顿了一下。 她回头,见无情坐在轮椅上,一双清丽的眼睛直直看着她,因为角度问题,在赵妙元看来,他是仰视自己的,脸愈发显得小巧精致。 “……不错。”她稳住表情,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而后慢慢转过头,背对他。 “舌尖血精纯,亦可以算作心血,如果有人教过他们诀窍,用舌尖血也可以施阵,只不过更加损耗寿命。当然,南王他们也没空考虑这个就是了……” 说完,暗中咬牙切齿地对自己瞪了瞪眼睛:都这个时候了! 美色当前,赵妙元平复心情,往前走了几步,试着去开房间的窗。 意料之中,无论如何都推不开。 她皱了皱眉,来到方才追命想要探查的那扇窗框面前,抬手欲抚。 “喂!不是说不能动吗?你怎么自己去摸?”追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别烦。”赵妙元挥了挥手,最后仔细确认了一下,将掌心贴在窗口。 一瞬间,她耳边响起阵阵砸门声! 声音太响,赵妙元下意识放下手,后退了一步。 一切又归于寂静。 “怎么了?”身后有人问她。赵妙元没能分心判断是谁的声音,只冲后面摆了摆手,思索了一下,再次将手放了上去。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还多出一个人焦急的叫喊: “殿下?殿下!?” 赵妙元睁大眼睛。 “展昭?” “殿下!!”展昭的声音一下子扬起,“您还在里面?还好吗?!陛下如何?其他人呢??” 赵妙元两只手都贴在了窗户上,身子也倚过去,大声说:“我在!我们都没事!” 顿时,赵妙元听到展昭长叹一声,自言自语地喃喃:“太好了……” 她嘴角忍不住勾了勾,立刻按下,对外面道:“外面情况如何?” “有……一道巨大的橙色光幕,将南书房围了起来。”展昭说,“我们进不去,将士们都受了惊。” 第30章 “你别担心,让将士们也不要惊慌。”赵妙元眼也不眨地安抚,“只是南王逆党的歪门邪道,本宫自有办法。” “好。”展昭沉声说。 赵妙元回头,赵祯正望着她,见她看过来,用口型问:展护卫? 赵妙元颔首。 赵祯便也对她点了点头。 赵妙元回身,贴在窗板上说:“告诉御林军,此阵邪异,勿要强闯,无论之后南书房中发出什么声音,都不要靠近。守好门户,若有敌出,杀无赦!” “是!” 顿了顿,赵妙元又道:“展昭,你帮我个忙。” 于是趴在窗缝,低声交代了几句。 “……是。”几息之后,展昭回答,“殿下,万事小心。” 赵妙元笑了一下:“好。” 她放下手,却没回头,反而闭上双眼,调出新手教学界面,缓缓将刚才记在心中的那道符画了出来。 因为只记住了一半,所以新手教学检测出符箓种类后,自动补全了指引,当然,也显示了此符所属阵法的名字。 “……鞫阴阵……?”赵妙元喃喃道。 “鞫阴阵”乃茅山阵法之一,是一种“请君入瓮、关门放狗”的阵法,借三十六张引魂符,在恶鬼或畜牲面前营造出一个貌似异常强大的气场的假象,并且缔造结界,将其困住。 可是,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阵法,与鞫阴阵虽有相似之处,却绝非一模一样。 合阵吗…… 赵妙元睁开眼睛,看向藻井。 不管了,破它一个再说! 太和殿顶,一切都已经结束。 被陆小凤追着,叶孤城本想逃离,半途却撞见了西门吹雪。面对这个命定的对手,他无法说服自己再走一步。 “你是叶孤城。”西门吹雪问。 “是。”叶孤城说。 “你受伤了,我可以等。”西门吹雪说。 叶孤城道:“无妨。此剑仍可一战。”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突然一笑:“所以,我总算有了对手。” 江湖众人追随着他们的脚步,再次回到太和殿。月圆之夜,紫禁之巅,剑仙与剑神的决战,终于还是落地于此。 高手对决,不需要鏖战,像他二人这般的高手,更是只需要十三招剑法。而现在,十剑已过。 第十一剑。 对决前,为了让叶孤城能从方才南书房之事中脱离出来,西门吹雪给了他静心的时间;而叶孤城去找了陆小凤,将一切和盘托出。 陆小凤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他没有愤怒,没有鄙夷,看着叶孤城,只当他是自己朋友,理解与关怀着朋友的一切。与他聊过之后,叶孤城的心静了,胸中更是充满了感激。 那是对朋友的感激。 第十二剑。 西门吹雪说他的心不诚。 当然了,西门吹雪是一个很诚的人,对人、对剑、对自己,都赤诚无比。可是叶孤城与他的剑道并非一模一样,这世上也不只有一条能够达到武学至臻的剑道,叶孤城的诚,只需要对准他手中的剑。 既生瑜,何生亮,若是没有西门吹雪,叶孤城此时已经蛰伏起来,等待时机再举大事。或许,他可能已经坐上皇位——没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叶孤城怎么可能将皇位拱手让给他人? 可若是没有西门吹雪,叶孤城的这条路,该多孤独啊。 第十三剑! 他能看到陆小凤的表情。陆小凤一直紧紧盯着西门吹雪,因为他已经看出来,西门吹雪落了下风。 年龄、阅历以及家传,都注定了西门吹雪棋差一着。叶孤城这一剑辉煌耀眼,凝聚天外飞仙之绝学,只要命中,西门吹雪必死无疑。 但是他死了又如何? 他有朋友、妻儿,他的剑法中容不下情,所以不再精进。反观叶孤城,虽然剑道一步登天,人生却已失去了意义。 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是胜是败,作为反贼,叶孤城今夜都走不出紫-禁-城。 如果他不死在这里,按长公主所说,飞仙岛危矣。而与其毫无尊严地被处死,叶孤城更愿意死在西门吹雪手里。 他的宿敌、挚友、双生之剑。 所以,迎着西门吹雪的剑光,那把乌鞘长剑寒芒一偏。 -----------------------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 第27章 叶孤城死了。 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绝世一战已经结束,几家欢喜几家愁。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接近西门吹雪一步。 他们站得已经离太和殿顶很远,可西门吹雪身上的剑气,仍让每个人汗毛直立。那感觉,仿佛屋檐上并非一个人,而是只有一柄剑! 很显然,随着叶孤城的死,西门吹雪顿悟了。 此时,唯有陆小凤或许可以接近这个人,但他却不想。他的心中已经乱了,只因为他看清了他们的对决。他看见叶孤城的致命一击,也看见他剑尖临时偏移;他看见西门吹雪想要收手却又刺下,看见了叶孤城眼中未曾出口的感谢。 而顿悟之后,西门吹雪眼中最后一丝人情味也消失了。 想起孙秀青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陆小凤心中更是被悲伤填满,几乎说不出话来。 西门吹雪拿起他和叶孤城的剑,抱起对手的尸体,转身欲走。魏子云却突然出现,将他拦了下来。 “西门庄主。”他很害怕,手中的潇湘剑在抖,但他仍然开口了,“请您将反贼的尸身留下。” 西门吹雪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身边,丁敖也冲上来,举剑挡在西门吹雪身前,厉声说:“他是朝廷要犯,如果你带走他的尸身,就相当于犯了连坐之罪!” 西门吹雪才刚刚了悟,正待试剑,此刻多么想一剑斩过去。可是,就连他也知道,此二人并非只是两个江湖人士,他们背后代表的是朝廷。 哪怕万梅山庄,或者他背后更深、更厉害的势力,也敌不过朝廷! 一阵风吹来,众人眼前一花,陆小凤已经拦在西门吹雪与两位大内高手之间,微笑看着魏子云。 魏子云道:“你要阻挠我?” 陆小凤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是我的朋友。” 魏子云:“所以?” 陆小凤:“所以我要带他们出去。但是呢,你也是我的朋友,于是我想到一件事。” 魏子云问:“什么事?” 只见陆小凤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那卷轴还未打开,只见到它的天头地脚。但魏子云和丁敖打眼一看,脸色便是一白,竟然直接跪了下去。 无他,只因那天头地脚的布料,是明黄-色。 这是一份圣旨! 陆小凤将这份圣旨打开,清了清嗓子,念道: “制曰: 朕膺乾符以临庶品,惟神机之用,不拘常格。布衣陆小凤,性秉孤贞,才堪济变,今特授禁闼通行之权。 凡大内诸门禁钥、宫垣戍卫,见持此敕者即放行无阻,昼夜勿稽。所至之处,如朕亲巡,惟使洞达机务,以靖非常。 事讫则权止,所行诸务与有司无涉。赏罚另敕。 故兹诏示,咸使闻知。” 最后一个字念完,陆小凤“啪!”地一声合上圣旨,得意洋洋地拉长声音:“……钦此。” “禁闼通行之权”,皇帝竟然给了陆小凤“禁闼通行之权”!而且还称赞他“性秉孤贞,才堪济变”! 不仅如此,竟然说“所至之处,如朕亲巡”…… 现场已经安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魏子云和丁敖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只拜道:“微臣领旨。” 陆小凤笑了几声,说:“二位大人请起吧。” 两人慢慢站起来。他们的脸色都扭曲了,如果能说话,肯定要抓着陆小凤的脖子问“谁引荐的?!”、“何德何能?!”…… 陆小凤只当没看到,问:“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丁敖抽了抽嘴角,没能开口。魏子云勉强笑笑,道:“请吧……” 陆小凤一下跳到西门吹雪面前,对他说:“好了!” 西门吹雪把目光放到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他其实很少好奇,但这是陆小凤,而且实在太奇怪了。他忍不住问:“这张圣旨从哪里来的?” “自然是皇帝给的。”陆小凤道。 “谁让皇帝给你的?”西门吹雪继续问。 陆小凤一笑,拿手指往自己眉头间一点。 西门吹雪了然。 很久之前,陆小凤去万梅山庄找他聊天,已经跟他讲了无数遍“额头上一点红痣的瞎子仙子”在浮香楼捉鬼的事,当时西门吹雪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他是不是在胡说八道;后来过了一段日子,陆小凤突然又至,激动地将客厅桌子拍得震天响,告诉他那仙子原来是当朝长公主殿下。 剑道突破之后,所有的情绪就好像有了隔膜,那天自己的心情,现在去回想,已经想不起来了。西门吹雪自动将那长公主归类于陆小凤招惹的女人之一。而关于女人的事,他向来没兴趣知道太多。 第31章 于是他向陆小凤颔首,意思是自己明白了。陆小凤便道:“我们走!” 西门吹雪拿着两柄剑,抱着一具尸体,二人转身欲走。就在此时,一阵脚步声迅疾而来,转眼间,他们眼前已经出现一抹红色。 “展护卫?”陆小凤惊讶道,“你不是在南书房缉拿叛党么?” “事情有变。” 展昭言简意赅地说完,立刻朝西门吹雪行了一礼:“西门庄主,长公主殿下有话交代。”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 南侠展昭威名赫赫,剑术出众,巨阙更是千古名器,但此时他抱着叶孤城的尸体,已经无心考虑这些,只道:“我没有必要听。” “事关叶城主后事,请庄主赏脸。”展昭沉声道。 “……” 西门吹雪到底还是走到他身边。 只见绛红官袍的护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剑神眉毛陡然皱起,退后一步,看了看他。 展昭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西门吹雪沉默半晌,也点点头,说:“好吧。” 随即没再多作停留,脚尖一点,运起轻功,飞出了紫-禁-城。 没人去拦他,陆小凤也没再追上去护送,他看着展昭风尘仆仆,身后没带任何御林军护卫,心中不知为何紧张起来。 “展护卫,你和西门说了什么?南书房那边怎么样?” 展昭站在殿顶环视一圈,武林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没回答第一个问题,只慢慢道:“南王发动异术,起结界阵,陛下、长公主与四-大名捕被困南书房。” “什么?!” 众人惊呼出声。 楚留香皱眉问:“什么叫做……” 话没说完,南方遥遥传来爆炸声! 这声音不像火灾造成的爆炸,反倒仿佛大厦将倾,巨树倒塌,带着遥远悠长的回响,诡异异常。一时间,各位高手竟都愣在原地,没能反应。 “呼!”一声,展昭纵身而去,没有丝毫犹豫。陆小凤与楚留香对视一眼,追了上去。其余人才反应过来,亦是跟上。 他们甫一接近南书房,就看到毕生从未见过的一幕—— 这栋建筑已经彻底被一道赤金色光幕团团围住,光幕庞大无比,几乎接天连地,上面流动着密密麻麻的细小符文。而此时,这屏障顶端,不知为何裂开一道豁口。 大部分人下意识停住脚步,不敢继续靠近。 只有陆小凤、楚留香和胡铁花轻功了得,跟着展昭的脚步,来到南书房门外。 御林军将南书房团团围住,却没有一个靠近那道光幕,更别说进去救人了。 “我的乖乖……”胡铁花抬头仰望光幕顶端,喃喃道。 楚留香一时亦被震惊得不能言语,半晌才问:“……展大人,这就是南王发动的阵法?” “正是。”展护卫也抬头看着屏障,不过他的视线游弋在那道裂口之上。 “南王不是个崇尚武学的藩王么,怎么会这种邪异之术?”胡铁花问。 “肯定有某位能人异士辅佐他。”陆小凤说,紧皱眉头,“展大人,你可了解殿内的情况?长公主殿下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里面应该没事,昭方才与西门庄主交谈,便是奉长公主懿旨。”展昭道,“此阵隔绝内外,固若金汤。长公主令我等不要接近这个阵法,在外围待命,若有叛党出现,立刻杀之。” 楚留香倒是不知,在四-大名捕和皇帝也在殿内的情况下,为何他们都以那位长公主的意志为先?而且看起来,那长公主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不过他也没有问,另起话头道:“展大人,光幕上的那道裂口,是本身就有的吗?” 展昭摇了摇头:“昭离去之前,这屏障还是完好无损的。想来长公主殿下在内部已经有所突破,才会裂出这条口子。” “哦?” 楚留香抬头观察那裂缝,半晌,突然莞尔一笑,道:“陆大侠,不知你我二人,谁才能越过这道‘火屏金墙’?” 陆小凤冷不丁被点名,目瞪口呆地看向他:“香帅,你想钻进去??可是……” 都知道楚留香轻功绝然出尘,陆小凤的“凤舞九天”也不遑多让,世人一直猜测谁才是当世轻功天下第一,但无论龟孙大爷、大智大通,还是千机老人,都不能下此论断。 这光幕虚虚浮着、光滑异常,没有丝毫落脚的地方,不过陆小凤倒没觉得自己飞不上去。 但是,长公主已经下令不准靠近,香帅和她不认识也就罢了,他要是一起贸然闯入,会不会被揍啊…… ----------------------- 作者有话说:陆小鸡已经怂怂地…… 第28章 鞫阴阵其实很好破,因为它本来是震慑和围困牲口的,也有道士用来抓鬼,对象智力比较底下,要留生机,所以天生就一定会有一个破绽。 赵妙元一寸一寸地观察这南书房,最终还是锁定了头顶的藻井。 虽说她没怎么来过南书房,也不记得原先藻井里是什么样子的,但这毕竟是皇帝的御书房,藻井中心的阳刻图案,怎么都不可能是四爪金龙吧。 皇帝所代表的真龙一向生五爪,而四爪龙,一般是藩王所用。 南王到底是外行,用符布阵时没控制好自己的潜意识,将自己的吃穿用度套上来,就会这样。 她抬头凝视藻井的时间长了些,只听“咻!”的一声,一道影子直射上去,钉在那阳刻木雕上。 赵妙元讶然回望,只见无情抬着手,掌心还攥着几个未曾射出的暗器。见她看来,对她一笑,道:“你已经看它看了三次,我猜一定有什么蹊跷。” 赵妙元一愣,还没说话,头顶穿来“咔”的碎裂声,那木雕龙自暗器钉入处裂开蛛网般的纹理,开始有碎屑掉落下来。 随即,一阵猛烈的地动山摇,整个天花板也开始碎裂、断开! “小心!” “轰!”,殿顶一角倏然塌陷,追命拉着赵祯与赵妙元一跃而起,避开砸下的砖块和木梁,稳稳落地。其余人也纷纷运起轻功避让。 再一抬头,从塌下形成的洞口看去,只见外面一片赤金色屏障,密密麻麻的符文中,竟然也裂开一道豁口。 “阵破了!”赵祯大喜过望道。 “还没有。”赵妙元说,“这是合阵,才只破了第一层,仍需多加小心……” “小心”这两个字还没说完,黑暗处白光一闪! 身旁的铁手眼疾手快,一把拉过她,同时冷血薄剑出鞘,“叮!”的一声,剑芒相撞! 那道剑光被打偏,一击未成,又缩了回去,重新隐匿在黑暗之中,不见人影。 “你没事吧?!”追命连忙问。赵妙元摇了摇头,道:“那是什么?” 冷血冷声说:“天外飞仙!” “什么??” 众人惊讶万分,追命道:“叶孤城回来了?” 冷血摇摇头,说:“若是叶孤城,被打偏的就不会是他的剑。”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若不是叶孤城,谁还会这“天外飞仙”? 无情思索了一瞬,问:“南王世子,好像是叶孤城的弟子?” 一时间,众人都沉默下来。 南王父子蛰伏起来,伺机攻击,敌暗我明,此时的情况对他们很不利。 赵妙元再次看了看那个室外的光幕豁口,问追命:“以你的轻功,能不能从那里飞出去?” 追命抬头,思考了半晌,说:“可以是可以,但有什么用?那裂隙太狭窄,我带不出去人。如果我独自出去,你们岂不只是少了个帮手?” 赵祯道:“出去通风报信也是好的。” 无情摇头:“陛下,此阵诡谲,现在紫-禁-城中想来无人能帮上我们。若是喊人过来,不熟悉情况之下,说不定反而火上浇油……” 话音未落,就听“呼”一阵风声,两条人影竟然真的从那洞口翻了进来。一个连翻三个跟斗,猴一样跳到地上,大红披风呼啦作响,正是陆小凤;另一个就优雅许多,轻悄悄落在南书房内,稳稳站定,众人才看清他的模样—— 月白色广袖文士袍,长身玉立,腰间别着一把折扇,一张俊脸风-流倜傥,正微笑看向他们。 赵妙元完全没见过这人,下意识只对着陆小凤说:“陆小凤?你没事进来干嘛??” 陆小凤一缩脖子,还没说话,就听铁手和追命异口同声道:“……香帅?!” 赵妙元猝然回头。 “四位大捕头,好久不见了。”那人风度翩翩地向他们打招呼,而后转向另一边,单膝下跪,拱手行礼,“拜见陛下、长公主殿下。” 赵祯一下支棱起来:“你就是‘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微笑道:“正是草民。” 赵祯上上下下打量他,兴奋道:“哎呀,果然是……” 赵妙元没工夫听他再说些“卿本佳人”之类的酸话,直接抬手打断,问:“你们二人从外面来,可知外面情况如何?叶孤城在哪里?西门吹雪呢?他们二人可打过了?那些江湖人士呢?” 第32章 楚留香一愣,这才仔细去看这位杀伐果决的长公主。陆小凤已经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只是提起这个难免伤心,长叹一声道:“打了,叶孤城死了。” 除了赵妙元,其余人皆是讶然。他们这些高手,或多或少能感觉出剑神与剑仙之间,是西门吹雪稍欠火候,但如今的结果,和他们猜测的却正好相反。 楚留香见陆小凤只说了这一句,便替他道:“西门庄主带着叶城主的尸身,已经离开紫-禁-城。其余江湖人见南书房有异,随我们一起前来,如今应该都在外面不远处。” “展昭呢?”赵妙元又问。 “展护卫已经将您的话带给西门庄主,现在正带领御林军于书房外围守。”楚留香说。 赵妙元闻言颔首,目光扫视过室内众人,沉声说:“既然如此,当务之急便只剩破阵。加上你们两个,我们现在有八个人,倒是恰到好处,正好可以动手。” 众人都怔了一下,追命问:“你知道怎么破了?” 赵妙元一笑。多亏方才南王世子按耐不住的那一剑,她终于想明白这是什么阵法了。 群阳阵。 一种融合了两种茅山阵法的合阵,第一层是她已经破开的“鞫阴”,请君入瓮,困死敌人;第二层则是“僭阳阵”,依靠十六张生符,施术者的阳气会被平均分为十六份,形成十六个分身,阵中人很难分清哪个才是真的目标,所以会盲目攻击,露出破绽。 而两种阵法相结合,既弥补了鞫阴阵缺少攻击法门的缺点,又让僭阳阵的作战场地缩小,达到“关门打狗”的效果。 这是一种十分深奥,也非常耗费法力的阵法。南王并非术士,没有法力,以精血代替之后,估计会受到非常严重的反噬。不过这也不是他们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 刚才南王世子突然出击,赵妙元下意识打开新手教学,教学监测到危险,自动标出阵法名称,同时,十六张生符的位置所在也亮了起来。 她对众人道:“八卦方位,你们可都认识?” 几人对视一眼,纷纷点头。楚留香说:“略懂一二。” “很好。”赵妙元走到墙边,抬手撑上窗棂,飞快地说,“破此阵法,需要我们以八卦为站位,八人各镇一卦,辅以外力,同时出击。能不能做到?” “会有危险吗?”无情问。 “会,但没办法。”赵妙元说。 赵祯颤颤巍巍道:“妙元,朕不会武。” 赵妙元翻了个白眼。 “你看我会吗?”说罢,抬手一指:“你去乾卦。……快点!” 赵祯期期艾艾地走过去站好,赵妙元亦对应着走到坤卦的位置。“乾为天,坤为地。”他们兄妹二人站在这两卦才能最大发挥作用。 她扶着窗,继续道:“‘震为雷,巽为风’……追命,香帅,请吧。” 迅疾如雷,飘逸如风,两人恰到好处。 之后,又将温厚的铁手安排在艮位,外冷内热的冷血安排在离位。剩下无情和陆小凤,她看着二人,低声说:“你们补上。……注意陛下。” 坎卦和兑卦在乾卦左右,这二人一个擅长远程攻击,一个百分百空手接白刃,最适合护驾了。 二人对视一眼,点头。无情望向赵妙元,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什么,但陆小凤抢先问:“你怎么办?” “没事,死不了。”赵妙元说,没去看他们的表情,吩咐众人就位后,一手扶墙,一手触上地面,闭目道: “湛湛青天紫云开,朱李二仙送魂来……” 故技重施,还是七十二地煞符法。 既然僭阳阵将施术者的魂魄阳气分为十六份,藏在生符中,那反过来想,只要召唤施术者的魂魄,就能一下引出这潜藏在暗处的十六张生符。 随着赵妙元的念诵,南书房四面墙壁上果真亮起十六张符箓,等最后一句咒文落地,这些符箓陡然化作十六个人影! 众人一瞧之下顿时寒毛直竖,楚留香忍不住道:“陛下?” 那十六个穿着明黄-色龙纹朝服的分身,赫然与皇帝长得一模一样,同时拔剑,朝众人攻去。赵祯险险躲开分身的一剑,惨叫:“不是朕,是南王世子!” 冷血一马当先,一剑劈去,那道世子分身“呼!”地散开。无情一拂袖,“叮叮”几声,赵祯面前的分身也消失了。其余人见状纷纷效仿,很快却发现不对:每人卦位前有两个分身,杀了一个还好,杀第二个时,第一个却又凝成实体,循环往复,竟然好似无穷无尽一样。 “元姑娘,砍不完啊!”陆小凤遥遥地说。 赵妙元朝世子分身丢了个千斤榨咒,扫了眼战局,道:“先砍一个!留的那个,等我倒数一起上!” ----------------------- 作者有话说:是兄弟就来砍一刀 第29章 看准时机,一招破敌,便能遏制生符重新凝聚,八卦站位各自分管,不论南王世子究竟是十六分身中的哪一个,都能有人及时出手,伤其根本。 “三、二……一!” 在场除了赵祯都是靠谱的,倒数一停,齐齐出手,风声呼啸间,只听艮位传来惨叫! 几人倏然回头,就见铁手对面那分身受其一掌后,没有消失,反而倒退几步,吐-出一口血来。赵妙元立刻道:“真身在此,杀了他!” 铁手揉身而上,又是一掌!他的掌法素来以断金碎石闻名,这一击又倾尽全力,顿时听到胸骨碎裂声响起——南王世子躲避不及,被拍在墙上,头一歪,嘴角流出的鲜血带着碎块,当即一命呜呼。 “砰!砰!砰!” 世子殒命,幻象消失,四周门扉重新出现,豁然洞开。外面赤金色的结界光幕剧烈抖动起来,里头符文活了似的扭曲挣-扎,有许多已经化作点点金光,弥散在空气之中。 透过光幕,赵妙元一眼就看见展昭站在门外,正焦急地往里面望。视线相交的那一刹那,赵妙元厉声喝道:“展昭!” 展昭一秒都没耽搁,一跃而起,拔剑回头:“御林军听令!冲破结界,诛杀逆贼!” “杀啊——!!” 千余御林军将士一拥而上,刀枪剑戟刺入光幕中。世子方死,结界正是脆弱的时候,乍然受此重创,“呯!”地一声碎裂开来。 登时,暗处又是一声痛呼。只见南书房主位,本来空无一人的椅子上,南王赫然端坐。此时群阳阵已经被破,他面如金纸,浑身发-抖,呕出一口鲜血! 祸首现身,四-大名捕飞身而上,将其扣押。 南书房外,接天连地的结界彻底崩裂,片片剥落,坠在地上,化作金光逐渐消散,露出天上一轮圆月,静谧地照耀着这座城。 远处江湖人眼看阵法已破,慢慢围了过来,魏子云疾步冲到赵祯面前,把受惊的皇帝搀扶住,好一阵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危机暂时解除,刚刚又赢了一场激战,赵妙元既惊且喜,见展昭朝她跑来,不由得大笑着拍了他一掌:“行啊你!这么懂我!” 早在和众人敲定计划之时,赵妙元就已经想借助外力,合作击破阵法,所以才一直摸着窗说话,指望展昭万一正好能够听到呢。变数太多,离得太远,以防南王父子提前得知计划,她又不好直说,所以只能赌一把。没想到,展昭竟然真的听见,而且时机掐得不快也不慢,奇兵突击,一举得胜。 展昭受她一掌,又挨了夸,却一点都不开心的样子,眉头紧皱,一双眼也顾不得避嫌,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赵妙元:“殿下,你没受伤吧?” “没啊。”赵妙元打开双臂配合他的检查,见展昭终于松了那口气,便笑起来,再次把他夸了个遍,直到御猫耳朵又开始发红发烫,才心满意足地停嘴。 大内高手奉旨,将不相关的江湖人士请离紫-禁-城,宫人侍卫进出如流水,收拾着残局。 忙乱渐渐告一段落,一时间,南书房周围显得有些安静。赵妙元望了一眼四-大名捕处,对身旁道:“走。” 和展昭二人慢慢来到书房中间,四-大名捕控制住了南王,正在商议善后事宜;赵祯在另一边,已经平静下来,陆小凤楚留香陪在边上,和他说着什么。赵祯见妹妹过来,面上露出笑容,招手道:“妙元,朕在和二位壮士商量该给他们什么赏赐,正好你来了,帮朕出出主意?” 赵妙元走到他身边,胳膊往皇帝肩上一撑,看向楚留香与陆小凤。陆小凤露出一个纯良的微笑,冲她眨眨眼;楚留香折扇在手,桃花眼温和看着她,优雅扇风。 赵妙元也一笑:“素闻香帅乃盗贼中的大元帅,经手的金银财宝数不胜数,自然是不缺什么,只不过……贼终究是贼,不如赏他一块免死金牌,也免得未来彼此出现纠纷,真把他头给砍了。” 楚留香:“……” 赵祯“啊”了一声,迟疑道:“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多实用啊。”赵妙元呵呵道,“至于陆大侠么……赏赐就免了,直呼当朝长公主名讳,犯大不敬之罪,压入天牢吧。” 第33章 陆小凤惨叫一声:“不要啊!” 众人纷纷大笑起来。 “开玩笑的。”赵妙元笑道,“二位大侠救驾有功,我说了不算,还是交给礼部封赏吧。” 赵祯点头:“也是。对了,妙元,此次大破反贼,你居功之首啊。朕也要给你封赏,择吉日,进封你为鲁国长公主,增汤沐邑一千五百户,加授翟车、凤伞、戟架,以及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内侍、女官也要增加。” 从卫国长公主加封到鲁国长公主,可是个不小的阶级上调。卫国属于次等郡国,鲁国则是上等大国,以鲁国为封号,则说明赵妙元已经从“意思意思加封的皇帝手足”,变成真正贵不可言的千金之子,而且食邑、仪仗、宫人和属官的数量上面,都有质的飞跃。 有钱不要是傻子,更何况有地有权。赵妙元没有推辞,笑眯眯说:“好啊,多谢哥哥,那我可就笑纳了。” 赵祯便喊宫人来,即刻通知礼部筹备此事。陆小凤和楚留香虽然素来知道天恩浩荡,这加官晋爵的现场却是第一次见,就算他们二人已经看淡钱财,视功名利禄为粪土,此时心中也不禁泛起一丝波澜,对方才还和自己插科打诨的女郎其实是天子血亲有了一点实感。 他们见过太多美人,有眼波比春水软的,有剑光比月色冷的,却第一次见有一个女人,并不素面朝天,却也锋芒毕露;不懂一招半式,仍然智勇双全。 谈笑从容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样神秘危险的矛盾,却让她更添风采,就像华贵无匹的神殿里乍然劈出雷光,触目惊心、见之难忘。 楚留香将视线投至她身上,含笑凝视良久,等赵妙元注意过来,才莞尔垂眸:“长公主殿下聪慧过人,此番若无殿下指挥,只怕连我都要折戟于此,楚某在此谢过公主。” 说着,当真执扇弯腰,对她行了一礼。 浊世翩翩佳公子,对自己弯下脊梁、心悦诚服的模样,当真不俗。赵妙元笑眯眯道:“哎呀,香帅何必如此客气?” 楚留香微微一笑,退后站直了。他这一退,却给了陆小凤个空子,只见他“嗖”一下抢到前面,满脸严肃,端端正正地也给赵妙元拜了一拜。 他这样滑不留手的人,突然正经起来行大礼,赵妙元总觉得不吉利。她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问:“你又拜什么?” 陆小凤道:“拜你呀。” 赵妙元:“为什么拜我?” 陆小凤说:“自然是为了谢谢你。” 赵妙元:“你快别谢我了。” 陆小凤问:“为什么?” 赵妙元说:“因为你一谢我,就要拜我;你一拜我,我就觉得自己快坐化了!” 众人哈哈大笑,陆小凤摸了摸胡子,悻悻退开。 赵祯笑道:“好了,二位侠士今日辛苦了,早些回驿馆休息吧,赏赐明日一早便会送来。” 自然,这紫-禁-城不可能永远让他们这样的江湖人士待着,哪怕他们刚才救了皇帝性命。更何况,谋反之事还未彻底清算,南王还被押在地上,皇帝应该也想和他这位叔叔说几句才对。 楚留香微微一笑,足尖一点,旋身而起,轻飘飘地立在一支湘妃竹上,背后一轮圆月渐渐低垂。他道:“多谢陛下,赏赐就不必了,楚某四海为家,拿不动那许多东西。况且,今夜之事,也足够我大开眼界了。” 说完,他双臂平举,朝众人抱拳为礼,说了声“告辞”,“呼”的一声,纵跃如飞,衣袂飘然,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紫-禁-城的尽头。 见楚留香走了,只剩自己一个江湖人留着,陆小凤急得原地跳了几下,连忙说:“香帅不要,我也不用了!多谢陛下,告辞!” 披风一扬,凭空跃起,红彤彤像只凤凰一样,竟也哗啦飞走了。 赵祯下意识要去拦,赵妙元拉住他:“算了吧,你能拦住那两个人?” 赵祯只能打住,笑叹道:“这些江湖人啊。” “不是挺好的?你既得了美名,又省了赏银。”赵妙元见两人身影已经消失,便转过身,看向书房深处。 南王被追命和铁手压-在地上,奄奄一息,也不挣-扎,只剩眼睛能够转动,乍看之下仿佛已经没有气息似的。 赵妙元与赵祯对视一眼,赵祯点了点头。于是,她挥手让二人退下,慢慢踱步到南王身前。 “被反噬了吧。”她看着南王,慢慢道,“看来你是一点法力都没有啊。” “……”南王跪着,没有抬头,也没说话。 见他口中鲜血直流,赵妙元笑了一下,说:“你临死之前,和你儿子临死前的模样,倒是很像。” ----------------------- 作者有话说:副本胜利结算时刻 第30章 南王猛地抬眼,狠狠瞪向她。 赵妙元无辜地说:“瞪我-干嘛,成王败寇,这不是你们自己的讲-法吗。说吧,这些道术是谁教你的?” 南王阴森森地笑了,吐-出一口淤血,也不回答她,反而看向赵祯:“贤侄,你就让她这么替你做主,是想养出第二个刘娥,拱手让江山么?” 此言一出,场内肃然一静,众人心中都怪异起来。有好几个宫人忍不住将视线在兄妹两个身上来回转了一圈,四-大名捕的脸色也倏然变了。 南王的话,相当于在说赵妙元有不臣之心,而且刘娥太后穿衮服祭祀的例子在先,很容易便能挑动朝廷中人敏感的神经。 赵妙元冷笑一声,看都没看皇帝,直截了当地说:“少挑拨离间了,你以为我是你么?” 南王嗤道:“你敢说你不想?” 赵妙元:“敢啊,怎样?” 她这么硬杠上去,倒把南王整得懵了一下,一时无言以对。 “要是本宫真的想坐坐这把龙椅,难道不该在发现你们阴谋的第一时间,就顺势推波,坐收渔翁之利?” 赵妙元踱步至他身前,轻轻踹了他一脚,看他在地上滚了半圈,才居高临下睥睨道: “毕竟,你们那破洞百出的计划实在是太过小儿科,如果连你都能做皇帝,本宫何愁大计不成?何必在这里勤勤恳恳破案子,与你多费口舌。” 南王被她踹了一脚,恼怒无比,然而身子又弱,一气之下又吐了一口血,恶狠狠地诅咒:“你别高兴得太早……我告诉你吧,就算你们二人不自杀自灭,自有老天爷会收了你们!” “哦?”赵妙元呵呵道,“就凭你那菜得不行的阵法效果,我看老天爷也没这个想法。” 南王锤了一下地,啐道:“你懂个屁?!没有我改朝换代,赵氏血脉迟早完蛋!” 大怒之下,说出来的话果然不一般。赵祯与赵妙元对视一眼,问:“什么意思?” 见二人终于重视起他,南王反而拿乔起来,咳了几声,语带玄机道:“……孤儿寡母,因果报应;成也如此,败也如此。” 赵妙元猛然一怔。“孤儿寡母,因果报应”——旁人听了这八个字,可能只觉得南王故弄玄虚,但她拥有着21世纪的记忆,脑子里清楚记得这个朝代的一-大特征: 本朝太祖太宗,原本是前朝皇帝的得力大臣,后来前朝皇帝身陨,临死前将自己的妻儿托付于他,结果他在部下劝导下打破誓言、黄袍加身,从一双孤儿寡母手中夺走了江山。 从此之后,这个朝代历任皇帝都子嗣艰难,比如现在的皇帝赵祯是真宗独子,还做了好几年亲王世子;赵祯未来更加夸张,到最后竟然没有儿子,他的太子是过继来的。另一方面,赵祯与刘娥二人正是“孤儿寡母”四字的最佳写照,等到这个朝代末期,孤儿寡母的政局更是每一任皇权标配,最后灭亡时,王朝也葬送在谢太后和她年幼的儿子手里。正如敌人所说:“尔昔得天下于小儿之手,今亦失于小儿之手”。 这样的历史轮回,很难不让人觉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但诡异的是,南王又怎么知道几百年之后的事情发展走向? 赵妙元立刻问:“是那个术士告诉你的?” 南王但笑不语。 赵妙元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冷笑道:“真不知道我和你这样的蠢货怎么会有血缘关系。” 南王:“……” 南王嘴唇抖了抖,胜券在握的嘲讽神色倏然崩塌,怒道:“无知妇人,还不明白吗?所谓孤儿寡母,便是指刘牝与你们!天要亡你,本王顺应天命之所归,就算此次失败,也会有别人来杀了你!可笑尔等还在这里言之凿凿说别人蠢货,蠢的究竟是谁?” 所谓牝鸡司晨,“刘牝”就是刘娥反对者对她的蔑称。南王把本朝历史上多次出现的孤儿寡母现象错看作王朝终结的号角,可惜,在刘娥的领导下,现在这个被交给赵祯的朝廷,实则正值当打之年,之后还会出现“仁宗盛治”的盛世。 赵妙元点点头,道:“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蠢的当然是你。” “你!”南王气结,“你……什么意思?!” 第34章 “他散播谣言,中伤太后,使汴京全城闹鬼、人心惶惶,费这么大力气,只是为了你的谋反大计?如果真是如此,你又怎么会输?既然他有如此大的能量,又知道所谓的‘孤儿寡母’论,自己怎么会不出手?” “他……!”南王张口结舌,气势一下弱了,“你不懂!他……他是个走方道士,得道半仙,俗世的权势与他已经无干了,自然不会出手。” “那他帮你干什么,顺天意?老庄思想崇尚的可是无为而治。” 南王还想说什么,赵妙元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慢慢道:“开封府和六扇门明明从闹鬼开始查起,为何最后线索全指向你头上,一点他的蛛丝马迹都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这个黄雀在他吃了你之前,又给了他多少好处?” 南王哑口无言。 “现在可以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了吗?”赵妙元见火候差不多了,问。 南王:“……” 赵妙元看着他的表情,不像是不想说,倒像是不知道。拧起眉毛,又问:“籍贯在哪里,现住何处?” “……” “是哪个教派的道士,总该知道吧?” 南王还是没说话,脸色一寸寸地暗下来。 赵妙元不可思议道:“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跟他合作?” “市外高人,总有些怪癖……本事是真的不就好了……”南王满脸是汗,强撑着说。 为之气结的变成了赵妙元。 她想都想得到当时的情景——那道士惊艳登场,使了个术法震慑住所有人,而后告诉南王天下将变、江山易主,他就是那个命定之人,自己只求匡扶正义、替天行道。于是,南王便傻乎乎地应了,将其奉为老师,言听计从。 赵妙元原本打算得好好的,捉住南王这个罪魁祸首之后,至少能从他口中知道背后那异士姓甚名谁,进而顺藤摸瓜,追查到那人的行踪,谁知南王蠢成这样,竟然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得不到。 不过还好,她还留了个后手。 思及此处,她看了南王一眼,转身回到赵祯身边,道:“我没有想问的了。” 赵祯点点头,吩咐左右:“好。将南王压下去,传令刑部,择——” 赵妙元掐了他一下。 赵祯:“?” 赵妙元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啊……”赵祯迟疑道,“是不是有点……” 赵妙元抱着胳膊:“随你,出事又不是我兜底。” 纠结半晌,赵祯对站在一旁的展昭招了招手:“展护卫,来。” 展昭疑惑上前。赵祯看了眼南王,咬牙道:“去,把他砍了。” 展昭悚然望着这位素来仁慈柔弱的天子:“陛下,是否等刑部定罪后再行处置……” 赵妙元说:“哥,你等会儿开个口谕给他。” 赵祯弱弱的:“朕等会儿开个口谕给你……” “……”展昭道,“昭不是在犹豫这个。” 赵祯求助地看向自己妹妹:“妙元……” “陛下。”赵妙元冷静地对他道,“迟则生变。” 看着她古波不惊的眼眸,赵祯恍惚了一下,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刘娥的身影。下一瞬,他猛地清醒,长吁一口气,面色坚定起来。 “展护卫,动手吧。” 展昭抿起嘴,点点头,慢慢拔出巨阙剑。 血光,照亮长公主琥珀色的瞳底。 南王人头落地,一切盖棺定论,暂时应该不会节外生枝了。 赵妙元也能放心离开紫-禁-城,前往下一个地点。 东方泛白,京郊树林,已经有一个人等她多时。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一具尸体,以及两把剑。 西门吹雪一袭白衣,静静站在树林里。几个时辰过去了,他怀中仍然抱着叶孤城的尸身,没有放下。霜白的衣襟早已被血迹染成暗赭色,这位速来喜洁的剑客却毫不在意。 见赵妙元孤身一人打马前来,他冷冷道:“我等你很久了。” 突破后的他说起话,愈加像一尊突然被凿出裂痕的玉像,寒气从每个字里渗出来。 赵妙元翻身下马,马蹄踏碎薄霜:“抱歉啊,宫中之事你也知道,处理后续花了点时间。” 她呼吸间呵出白气,融进林间晨雾。 西门吹雪没有任何表示,只问:“找我什么事?” 赵妙元低头翻着袖子,道:“我没有找你。” 西门吹雪皱起眉,看她翻了一会儿。长公主的动作不疾不徐,终于从袖袋深处勾出一个小玉瓶。 “你让南侠展昭留下了我。” “是啊。我只是叫你留下,”玉瓶在她掌心折射出熹微的晨光,“但我找的不是你。” “那你找的是谁?” 赵妙元握着小玉瓶,终于抬起头,对着他一笑。那只纤纤玉手倏然抬起,指尖破开雾气,直直点向他怀中: “自然是他。” 西门吹雪的瞳孔收缩,视线从她含笑的眼移到怀里冰冷尸体之上。叶孤城苍白的脸孔无力垂着,毫无血色,如同玉沉深潭。 ----------------------- 作者有话说:倩女幽魂() 第31章 陆小凤感觉有人在跟着他。尴尬的是,他也在偷偷跟着别人。 以他的轻功来说,能跟上他脚程的屈指可数。所以,他转回头,对隔壁一棵树说:“香帅,你怎么挂在树上?” 对面那棵香樟树枝叶繁茂,听了他的话后,树冠“窸窸窣窣”动了动,从里面钻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这手将香樟树的枝条斜斜拨开,里头果然露出楚留香那双明亮多情的眼。 “陆大侠不也正挂在树上?”他悠悠笑道,单手勾着树干,双脚登踏其上,一身月白文士袍垂坠下来,好不潇洒。 可陆小凤偏要拆他的台:“那不一样。我确实也挂在树上,但是光明正大地挂,香帅你呢,却偷偷摸-摸地挂。”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好笑地问:“你光明正大?我就是见你偷偷摸-摸的,才跟上来看一眼究竟。” 陆小凤:“香帅跟的是我?” 楚留香点点头,又问:“你跟的又是谁?” 陆小凤说:“自然是长公主殿下。” “那你还好意思说我?”楚留香笑道,“对于前面那两位来讲,我们都是偷-窥的狂徒。” 陆小凤于是悄悄探头朝前面看了一眼。 树林深处,影影绰绰站着两个身影。一位纯白衣袍,背负双剑,怀抱着白云城主的尸身,赫然是刚刚决战得胜的西门吹雪。 另一位乃一女子,身后一匹骏马,身量纤长,站姿挺拔,着直袖衫襦,下穿杏色破裙,围烫金围裳,绦带静静压-在裙上,尽显雍容闲雅。 此时,他们二人正交谈着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长公主殿下和西门有什么好说的?”陆小凤喃喃自语。 楚留香也看过去,道:“展大人之前对西门庄主说,事关叶城主身后之事,也不知究竟是何事。” 他们对视一眼,点点头,同时起跳,悄无声息地落在另一棵树上。这棵树离地上二人更近,以他们的耳力,猫在树上便能听清下面说的每一个字。 甫一听,便听到西门吹雪冷冷道:“你若胡说八道,就算是长公主,我也不会对你客气。” 楚留香皱了皱眉,去看陆小凤。陆小凤寒了一下,他知道西门吹雪没开玩笑,逼急了,他是真的会毫不客气地出手。长公主之前究竟对这杀神说了什么? 下面的赵妙元却丝毫不慌,甚至还有心情笑,说:“西门庄主若是不信,大可自行离去。” 西门吹雪沉默。半晌,他道:“你要我怎么做?” 赵妙元说:“把他放在地上。” 二人一时僵持住了,西门吹雪又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弯下腰,将叶孤城的尸体轻轻放下,靠在身旁的一棵树干上。 楚留香迟疑道:“长公主她……” 陆小凤:“嘘——” 楚留香转头去看他。陆小凤聚精会神地望着下面,连眼睛都没眨,用气音对他道:“嘘,嘘嘘嘘……” 楚留香:“……” 下方,赵妙元单膝下跪,半蹲在叶孤城旁边,挽了一下鬓边碎发。接着,只见她一手搭在尸身额头上,一手撑着地面,阖了眼,口中默念起什么来。 一旁的西门吹雪显然不清楚她在做什么,面上少见地露出犹疑的神色。一阵风吹过,他手搭在剑柄上,不知为何后退了一步。 树上的楚留香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陆大侠,她在做什么?” 陆小凤兴奋地悄悄道:“招魂!” 楚留香一愣。他对这种事向来不信,但现在说出这个词的乃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聪明人,下方两位一个是当朝长公主殿下,另一个更是世上剑道第一人。这样的处境下,不语怪力乱神的他好像才是那个另类。不由下意识道:“什么?” 第35章 “招魂术!” 陆小凤那样子仿佛想在树上翻个筋斗: “早就听闻那次包大人升堂审驸马,长公主当着黎民百姓的面,青-天-白-日下使了招魂之术,连通阴阳二界,将驸马早已仙逝的父母从地府拽了上来,当堂对峙,这才帮包大人断了案。可惜当时我不在现场,没看到她使那神仙术法,没想到今天还能被我碰上机会!” 楚留香愕然道:“那不是民间夸大后的故事吗?” 陆小凤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摸-摸自己两撇胡子,笑道:“别的故事也许是,但她的绝对不是!” 谈话间,下面的赵妙元已经念诵完毕,睁开眼睛,喝了声:“来!” 一刹那,一股罡风平地而起,“呜”的一声卷住她鬓边发丝,草叶狂飞,西门吹雪的衣袍猎猎作响。 香樟树枝在突如其来的风中狂舞如鬼爪,树上二人连忙摁住自己的衣袖,以防发出声音。一转眼,再看下去,却见叶孤城冰冷的额前浮出一点幽蓝微光! 楚留香其实是个有点偶像包袱的人,不然也不会被叫做“流-氓中的贵公子”,然而现在,他实在没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那细如芥子的微光仍然没有消失,反而如水汽凝结,慢慢变大,最终竟然结出一个叶孤城的模样,漂浮在半空中。 这个叶孤城浑身都是半透明的,与地上尸身一样紧闭双目,没有动作,形象似乎也残缺不全,边边角角融化在空气当中。 西门吹雪震惊了。 自从小时候触碰剑柄的那一刻开始,西门吹雪的人生中就只有剑。而他又一直十分富足,所以旁人所探讨、辩论的很多话题,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比如女人、美食、美景、权力。再比如,鬼神与信仰。 与其说信或者不信,不如说他根本不在乎。他一生中杀死过无数人,从来都没想过是否会有厉鬼来向他索命,因为他心诚,剑也诚,若有任何东西要来杀他,杀回去就是了。 杀不掉?那就被杀,非常简单。 以至于到现在,西门吹雪看着眼前的一幕,前所未有地手足无措。他所面对的,是自己数十年人生中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的一套体系。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同时,躲在树上的楚留香也喃喃出声:“……这是什么?” 长公主便道:“这是胎光。”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属阳,分别为“天”、“地”、“人”;七魄属阴,名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而三魂中的天魂,就是胎光,主生命本源,与先天之灵相关,决定人的生命力和精神状态。 这个说法,不止存于道教《黄庭经》之中,在中国古代医术里也十分完善。西门吹雪不懂道学,但精通医术,所以对“胎光”的概念是清楚的。 但他从来不知,这种东西可以真正出现在人的眼前。 “修道之人可以通过冥想,内观胎光于肉身,修为深厚者还能够感知,并且牵引他人的胎光。”赵妙元解释说。 西门吹雪回过神,不由自主地走到那魂魄面前,伸出手去。 他的手修长,关节处带着明显的剑茧,手指穿过叶孤城肩膀时,却摸了个空。所至之处,魂魄模糊扭曲,似乎被挥散了一般。 见此情景,赵妙元道:“如你所见,叶城主的胎光虽能化形,却没意识,也并不稳定,想来是庄主的剑气冲撞其紫府的缘故。不过,除此之外,魂体还有明显缺损,若不加以调养,必然会长久逗留人间,无法转世超脱。” 西门吹雪皱了皱眉:“缺损?” “不错。”赵妙元说。 “为什么缺损?”西门吹雪问。 赵妙元道:“一般来说,魂魄缺损是因为暴死,也就是意外死亡。但我听说,叶城主先前慨然赴死,并非那种惊吓过度或者不知道自己已经去世的鬼魂。” 西门吹雪垂眸去看地上叶孤城的尸身,沉默。 赵妙元没听到回应,抬眼打量了他一下,权当对方默认了,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西门吹雪:“什么?” 赵妙元说:“执念未了。” 西门吹雪望向她。迎着女人坦然的双眸,默然一瞬,问:“可是皇位之憾?” 树上,陆小凤不安地动了动。 一般来说,谋权篡位这种事,人们总是讳莫如深的,更别说交谈对象正好是天家血脉的时候了。西门吹雪就这么问出来,实在让人如芒在背。 楚留香按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他有一种预感,这位长公主殿下不见得会对此心生反感。 果然,赵妙元非但没有生气,竟还笑了起来,道:“是与不是,庄主心中应该已经有判断了吧。” 西门吹雪看着她的脸色,放松下来,点了点头:“他与我比剑时,已经心无旁鹭,想来不是因为这个。” “是啊。”赵妙元指尖上不知何时翻出一只小玉瓶,笑眯眯地说,“而除此之外,其他的执念我都能替他解决,所以才让庄主将他的魂魄交给我来温养。有了这养魂瓶收容胎光,辅以存思法滋养,再设坛吸收日月精华,假以时日,必然恢复如初。” 西门吹雪问:“你知道他的执念是什么?” 赵妙元颔首。 西门吹雪:“是什么?” 赵妙元就道:“飞仙岛,白云城。” ----------------------- 作者有话说:谈判中…… 第32章 飞仙岛是天外飞仙的飞仙岛,白云城是白云城主的白云城。 西门吹雪知道长公主说得对,可他虽然也是一庄之主,但注定体会不到叶孤城的这种感受。 “你为什么要帮他?”他问赵妙元。 长公主把-玩着那只晶莹剔透的小玉瓶,道:“因为飞仙岛从此以后就是朝廷的了,但我还不想坚壁清野。” 西门吹雪一愣。就听她说:“飞仙岛收归,好比收复一块久失的失地。当地居民都早已习惯了另一种生活方式,比起强硬训诫,还是温和一点,参考前任主人的方式慢慢教化更好。所以我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帮自己。 “叶城主呢,又正好放不下他的子民。这不是一拍两合么?如果他没有死,本宫倒想继续让他做这个城主。” 西门吹雪侧头望了一眼树干处,叶孤城的尸身静静躺在阴影里,更显苍白。他抬头,低声问:“你既然已经想得那么清楚,直接做就是,何必来问我?” 赵妙元笑道:“左右也没有旁的人可问,叶城主生前与庄主惺惺相惜,甚至将性命交给了你,本宫自然要来请教一番。” 西门吹雪垂下眼帘。此前他杀过很多人,从未容情半分,但…… 半晌,他说:“如果真的能了却他的愿望……动手吧。” 赵妙元点点头,上前一步,来到那幽蓝魂魄身前。手指一拈,掌中便现出一张黄-色符箓。 她双指夹符凌空一划—— “嗤!” 符纸无风自燃,长公主指尖亮起惊心动魄的火焰。她一手举起玉瓶,一手夹着符箓,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对准魂魄,倏地一指! 火焰舔舐魂魄的刹那,半透明的胎光一抖,缓缓靠向那只白玉养魂瓶。赵妙元旋开瓶塞,瓶口霎时迸出细小的漩涡,焰光连同魂魄被扯成长长一线,流星般坠入瓶腹。 最后一缕幽光没入,长公主迅速以另一指拈符,拍在瓶口,火焰便瞬间熄灭。 幽蓝色的光团已然安定,在玉瓶深处缓缓旋转,似睡非睡,似沉非沉。 她旋紧瓶塞,低头将瓶收进怀中,如同收起一件随身佩物,隔着衣服拍了拍,调笑道:“跟着我吧,我养你。” 地上尸身岿然不动,仿佛与树干和大地融为一体,让人觉得它最后一丝残存的生机也已经消失。 清晨的阳光斜斜将二人脸颊照亮,西门吹雪看着赵妙元。他一开始将这人认作一个女人,而女人对他来说便是低等的、弱小的存在。所以面对峨眉四秀时,他才会说出“女人不练剑,练剑的不是女人”这样的话。哪怕后来已经有了妻子和孩儿,他的想法也没有改变。 但如今,西门吹雪已经无法将面前的人看做他认知里的女人。比起“女人”这个符号,赵妙元在他眼中所代表的,更多是“皇权”与“神权”。 “你让我很困惑。”西门吹雪对她说。 “为什么?”赵妙元问。 “因为你是女人,但又不像女人。” 赵妙元讶然看着他。威名赫赫的剑神手边还挂着剑,但此时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宛若稚子。 她失笑,摇了摇头。 西门吹雪问:“你笑什么?” 赵妙元道:“难道西门庄主想说我女人身,男儿心?” 西门吹雪:“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赵妙元说,“我是女儿身,女儿心。” 第36章 西门吹雪皱眉,语气还是毫无波动,陈述:“你太强势,也太强大,脑子里思索的问题,不像是女人会想的东西。” 赵妙元挑起眉毛,望着他的眼睛问:“你们男人就这么自信,宁肯怀疑上天将一个女人的身心装错,也不愿相信自己小看了女人的能力?” 西门吹雪沉默半晌,说:“世上没有几个像你一样的女人。” “世上也没有几个能像我一样自小游历江湖,熟读四书五经,不学女诫女德的女人。我只是比较幸运罢了,论能力,没什么出彩的。” 赵妙元抱起胳膊,不冷不热地说。 “我既然是女人,便可以代表女人;我是什么样,女人自然也是什么样。这世上之事融会贯通,即便西门庄主一心剑道,对于不那么明白的,也该多了解些才好开口。” 这话简直不客气到了极点,树上陆小凤听得汗毛直立,恨不能跳下去捂住长公主的嘴。但西门吹雪今夜遭受到的冲击已经够多了,又是从赵妙元口中说出来的,乍听之下,非但没觉得冒犯,反而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 对于足够强大的存在,西门吹雪很是尊重。 他沉吟半晌,朝长公主点了点头。接着,默不作声地俯下身,将叶孤城重新抱起,转身便要走。 走之前,他侧过身,对赵妙元道: “我欠你一个人情。” 为了叶孤城,也为他自己。 赵妙元怔了一下,不由莞尔。她眼珠一转,有点好奇这份人情在剑神心目中的地位,又不知死活地想逗逗他,问:“那我们现在是朋友吗?” 西门吹雪冷冷道:“不是。” 意料之中。赵妙元嘿嘿一笑。 “不是朋友,但……”西门吹雪那双漆黑的眼眸看着她,缓缓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说罢,抱着尸身转头离去,白衣融进晨光之中。 赵妙元目送他走远,摸出怀中的玉瓶打量,脸上露出丰收的喜悦。 她可没自己嘴上说的那么好心,今夜前来取走叶孤城的魂魄,不只是为了飞仙岛,还为“恒我”势力的扩大,更为那神秘术士的身世之迷。没想到,还有特殊收获。 “剑神的人情,啧啧……” 一旁草木传来微弱的“沙沙”声。 赵妙元没有在意,将玉瓶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去看其中魂魄的状态。 突然,头顶树冠上传来一声惊呼—— “殿下小心!” 讶然抬头,只见树顶“呼啦!”翻下来两个人,双双挡在她身前,正是陆小凤与楚留香。定睛一看,他们对面,赫然出现一条碗口粗的白色红眼巨蛇。 赵妙元:“……” 楚留香急声道:“殿下快躲开!这巨蟒行动悄无声息,直冲人来,必然是要吃人的凶兽!” 赵妙元:“…………” 陆小凤已经蠢蠢欲动,眼看着就要效仿武松一掌挥过去,赵妙元扶额道:“都给我打住吧。” 二人愣了一下,还没回头,便见巨蛇猛然探头到他们面前,蛇信吐-出,嘶嘶作响! 这两人的反应速度何其之快,立即就要出手,赵妙元喝道:“住手!” 楚留香与陆小凤一滞,本想运转的功法断开,眼看大白蛇张开嘴露出獠牙,心中皆是一叹:得受点伤了。 谁知,那大白蛇听了长公主的话,居然也一顿,把嘴闭上了。 就听到长公主用一种很严厉的声音说:“吓人干什么,作死吗?” 那蛇竟然很不服气地“哼!”了一下。 楚留香和陆小凤愕然看着它。 “滚过来。”赵妙元道。 白蛇真的慢慢动起来。它昂着头,肚腹将草丛压扁,长而粗的身躯缓缓经过他们身侧,白鳞在阳光下温润如玉。 两人随着它的移动逐渐转过身,便见这蛇在长公主边上停住,将身子一扭,竟然变作一个少女! 这少女满身华服,穿得比公主还像公主,眸底隐隐有红光,看人的表情怎么样都带着一丝挑剔似的。 楚留香简直目瞪口呆。 他身边,陆小凤也是毛骨悚然,但越看这少女越眼熟,不由“咦”了一声。 赵妙元将少女搂到身边,介绍:“这位是我的副手,柳环痕。她与我们有些不同,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这叫有些不同吗?根本不是一个品种啊! 楚留香正欲说话,陆小凤突然跳道:“你是浮香楼那天的‘柳姑娘’!” 楚留香:“浮香楼?” 赵妙元咳了一声。柳环痕半靠在她身上,那细细的柳眉一挑,眼神朝他们乜斜过来,阴阳怪气地问:“二位大侠,我是来保护殿下,才会潜伏在树林里。你们又是因为什么?” 这下换他们两个咳嗽了。 无奈之下,将一切托出,朝长公主道歉。赵妙元让他们别担心,又拿出养魂瓶给他们看。四个人好不容易互相解释清楚,就听到自远而近“哒哒”的马蹄声。 展昭一身红衣打马而来,穿过影影绰绰的枝丫,停在四人面前。 “展大人来了。”楚留香笑道。 “香帅,陆大侠。”展昭朝他们抱拳,转过身,看见柳环痕站在赵妙元身边,愣了愣。 他们二人在长公主府里见过几面,不过并不熟。柳环痕抱着胳膊道:“你又来做什么?” 展昭面不改色地微笑:“柳姑娘。” 转头看向赵妙元时,神情柔和了不少,道:“长公主府的仆从说殿下一-夜未归,昭便来此处碰碰运气。” 先前赵妙元让他帮忙与西门吹雪传话时,说过面见的地点。不知为何,想到他在这片林中溜达着到处找人,赵妙元就忍不住笑,说了句:“这就走了。” 翻身上马。 柳环痕倏然化作一条手指粗的小蛇,钻进她袖子里。与楚、陆二人道别后,便和展昭并辔而行,背着晨光,消失在丛林深处。 ----------------------- 作者有话说:给几位江湖传奇一些小小的震撼 第33章 树林中,只剩下楚留香和陆小凤两个人。 目送展护卫与长公主离去,楚留香忍不住叹道:“这位长公主殿下,真是……” 陆小凤接口道:“才华横溢,勇敢果决,天资聪慧,长得还好看?” 楚留香转头看他,二人对视了一息,都笑起来。 “陆兄,你啊……” 楚留香想起世人常常把他们相提并论,除了轻功之外,更多的其实因为二人皆是风-流浪子的作态。有好事之徒,还会比较他们身边的女人如何。 思及此处,不免摸了摸鼻子,道:“方才你说的‘浮香楼’,又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问:“香帅知道当初浮香楼闹鬼的事吗?” 说着,就把停云阁中发生的情节又讲了一遍。他颇有些说书的天分,这故事又常讲常新,绘声绘色之下,将堂堂盗帅听得长吁短叹,感慨道:“世上竟真的有如此凄艳诡谲之事……” 忍不住望向陆小凤:“而你竟然亲身经历其中?” 陆小凤兴奋地说:“对呀!” 换了任何一个人,在任何一个处境之下和楚留香说这番话,他都不一定能信。但就像陆小凤说的,这是长公主殿下的故事。 楚留香呼出一口气,他开始理解为何陆小凤追着长公主到处跑了。 所谓浪子,皆追逐着世上的刺-激和新奇,无法忍受自己在平静中滞留,所以才四海为家、浪迹天涯;而长公主殿下所代表的,正是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瞥见的东西——另一个世界。 鬼怪、阵法、探案、死亡、符箓……这其中的神秘险恶,足够让浪子们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了。 就比如楚留香,现在一想到自己未曾参与停云阁中女鬼的故事,没见过那场惊天动地的驸马案,他心中就像住了只蝈蝈似的,瘙痒难耐、坐立不安。 陆小凤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嘻嘻道:“今天这‘赤金阵’、‘美女蛇’的事,我也是第一次见。香帅你头一天触及鬼神之说,就一下见到这么多,已经大赚特赚了!” 楚留香莞尔,看了看天色,说:“好吧。只是天下美事终究短暂,如今已经天色大亮,也是时候去做正事了。” 陆小凤问:“什么正事?” 楚留香笑道:“不知。陆兄可有推荐?” 陆小凤眼睛一转,道:“不瞒香帅,方才皇上从私库里赏了我一坛好酒……” 楚留香大笑起来。 “当浮一-大白,走!” 从京郊回长公主府的路,有很长一段都与回紫-禁-城的路重合,而天色又尚早,周围没有行人,柳环痕也半途赌气下车了。 所以这一截熟悉的路上,再次只有他们两个人。只不过初见的时候是一顶轿子,而现在则是两匹马。 齐头并进的情况很好缓解了展护卫的拘谨,如今吹着晨风,听着踢踢踏踏的声响,两人的马时不时你挤我我挤你,还别有一番惬意氛围。 第37章 “展大人方才找了我多久?”赵妙元问。 展昭道:“不久,昭听到了谈话声。” 赵妙元笑眯眯道:“哎呀,忘了展大人是听声辩位的武林高手了。” 展昭失笑:“不敢当。” 看了他一眼,赵妙元突然唉声长叹。展昭疑惑:“殿下何故叹气?” 赵妙元就道:“岁月无情,我们才认识这么久,你就已经变了。” 展昭讶然:“我?哪里变了?” 赵妙元:“原本你说‘不敢当’的时候,就应该脸红了。可现在呢?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声音也不抖了。果然,‘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啊。” “……”展昭将这句诗念了几遍,无奈地说:“殿下又拿昭取笑。这般文采,用在正途上岂不更好?” “谁说本宫拿你取笑了?这分明是逗你开心呢。”赵妙元一本正经,“逗你开心,就是本宫的正途。” 展昭眨了眨眼,避开她的视线,攥着缰绳笑道:“莫开昭的玩笑了。” “没开玩笑啊。”赵妙元说,“本宫可不是谁都愿意逗的,喏,你见我逗香帅开心了么?” 展昭便说:“楚香帅幽默风趣,博文强识,自然不用殿下去逗,就能让殿下开怀。” 赵妙元思索了一下:“嗯,你说得对。” 又话锋一转,道:“可惜,我不喜欢被人逗,只喜欢逗别人。” 展昭哑口无言,摇头道:“我说不过殿下。” 早秋的汴梁薄光微雾,赵妙元见他低眉浅笑,俊朗的五官也显得温柔了,一时不由心情大好,夹了夹马腹,先小跑出去,嘴里哼起歌来。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长公主府门口。 二人下马,正要作别,展昭忽然叫了她一声:“殿下……” 赵妙元转头:“嗯?” 踌躇几息,展昭还是问了:“既然殿下觉得昭变了……那是变之前好些,还是变之后更好?” 赵妙元微微睁大眼睛。展昭站在她面前,肩背笔挺,眸子里却带了些忐忑。 她嘴角上扬了一下,又压下去,严肃认真地打量起他来。 “嗯……” 沉吟半天,眼见展昭手脚已经开始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忽而探过身来,捉去了他鬓边的一片叶子。 而后盯着他的眼睛笑道:“都好。” 展昭愣住。 眼前的女子眉眼弯弯,莞尔说:“咱们展大人怎样都好。” 赵妙元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刘弦去取自己赌赢的票子。 当初东京的赌坊都在因为紫禁之巅决战做庄时,她可是花大价钱,在各地都买了西门吹雪。 估计刘弦回来的时候,得扛一麻袋银票进门了。 熬了个通宵,还全是体力活,赵妙元有些疲惫。魂坛早已准备就绪,将装有叶孤城魂魄的白玉瓶摆上去,她倒头就睡。 接下来的几日都没什么大事,睡到日上三竿也无妨。起来了,就拿赢的钱给柳环痕添置衣裳、买好吃的,怎么贵怎么来,终于把这条祖宗哄好了。 等到下一个吉日,赵妙元早已养精蓄锐,因为她要迎接的,是一场更加盛大、繁复且漫长的加封典礼。 “敕曰: 朕承昊天之眷,膺九鼎之重。皇妹妙元,毓粹璇源,早悟玄真。总角皈道,通紫府之灵文;及笄秉圭,明黄庭之秘箓。此非惟手足之卫,实乃护国之验也。 昔汉武尊河上公,唐宗礼孙思邈。今尔以金枝证道,以神通靖难,勋在宗祧,德隆方外。 特进封号为‘鲁’,锡之金册。 增汤沐邑五百户,授驷马厌翟车一乘,红罗绣云凤伞二,戟架八副。玉带二銙,透犀、金涂各一;珠冠一顶,东珠十颗。内侍、女官如贵妃例。 紫霄有路,凭慧剑而登真;丹陛垂光,倚至诚以翊运。尔其葆守冲和,永绥福履。 钦哉。” 比起初次来说,这一次晋封仍然穿翟衣霞帔,持象牙笏,但不同的是,除了祭告太庙天地之外,并非只需要在宫门口叩谢皇恩就够了,而是由皇帝集结文武百官,正式在大庆殿举行整个册封仪式。 着礼服,受册宝,由内侍省官员宣读册文,百官列班朝贺: “殿下千岁,陛下万岁——” 站在丹陛高处,看下方万万个人头,位高权重者向你齐齐跪拜,山呼万岁,这滋味不可谓不好。 只不过丹陛上不是只有她一人,他们口中的万岁也并非指她,未免让人心生旁念。 赵妙元垂下眼帘,微笑。 册封典礼结束后,赏赐队伍将一箱箱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抬进长公主府,队伍之长,进出间足足花了两个时辰。 看着这些箱子将长公主府库房堆满,赵妙元心中一动,第二天,便领人抬着十箱,前往京郊大涤山。 大涤山上,有一座皇室为安置贵族入道女性建成的道观,名叫洞真宫。 与唐代宫妃、公主主动选择入道,甚至以修道为名,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不同,当朝贵族妇女入道,大多是被迫的,皇帝会以敕令入道作为惩处的手段。 赵妙元的父亲真宗,就以犯销金之禁为由,将她生母杜氏关在洞真宫中,等到真宗崩卒,杜氏也没有被放出来。 自从被刘娥选中培养,赵妙元与杜氏就日渐疏远,平日里打点她生活起居之事都是刘娥在做。如今刘娥不在了,赵妙元也是时候接手这方面的工作。 与赵妙元这个皇室血脉相比,杜氏乃戴罪之身,没有随意出入洞真宫的权力,最多也就下到镇上采买些东西。虽说与她并不亲厚,好歹也是生母,赵妙元想着带些财物给她,也好让她有个立身之本,不至于被人任意欺辱,像记忆中自己小时候一样。 只不过,她这个妈妈,脾气极其阴晴不定。有时候把她搂在怀里,心肝长心肝短地哭,仿佛小赵妙元就是她的一切;但一句话说得不对,或者一个动作不合她心意,杜氏就会暴怒,照脸扇巴掌都是轻的,连藤条也被她打断好几根。 面对这样的亲妈,赵妙元还是有点发憷,左右寻了一圈,将柳环痕带上了。 ----------------------- 作者有话说:长公主甜言蜜语一箩筐 第34章 本来缩在梳妆盒里打盹的柳环痕:“……” “你带我去干嘛呀。”她化成人形在轿子里抱怨,“你妈要打你,也不会卖我面子。” 赵妙元道:“你那点面子有什么用?我是叫你来望风的,如果她看上去要揍我,你就立刻卷着我逃走。” “……”柳环痕无语地说,“你不是一向胆大包天么,怎么这么害怕她?” 那当然了,童年阴影啊。 见她不说话,柳环痕瞥她一眼:“就不能不送?她对你又不好。” 赵妙元不由叹了口气:“她好的时候还是很好的。” 说到底,还是自己那好大喜功的爹做的孽。 真宗年轻时干了许多件遗臭万年的事,最臭名昭著的就属“封禅泰山”。 帝王封禅,是中国古代最高规格的祭拜仪式,而泰山又是五岳之首,承载了绝无仅有的崇高意象。如果在泰山封禅,需要达成几千年来所有皇帝默认的三条共识:一、更朝换代国家统一;二、政绩卓著、国富民强;三、祥瑞出现。 在他之前,从中华民族自黄河、长江诞生算起,也仅仅只有四位皇帝在泰山封禅—— 秦始皇、汉武帝、唐高宗和唐玄宗。 这四位,哪一个拉出来不是惊天动地的存在,而真宗为了洗刷城下、澶渊之盟的耻辱,强行耗费数年、劳民伤财地举办泰山封禅仪式,还因为至少要契合一条共识,搞出了天降祥符的“天书运动”,简直是任性妄为、贻笑大方。 赵妙元记忆中,自从他成为第五位泰山封禅的君主后,上下五千年,都再也没有一个皇帝想要这个名头。等到朱元璋当皇帝时,甚至彻底取消了泰山封号。 耻与之为伍也。 更有甚者,正是因为天书运动和泰山封禅太过消耗国力,真宗这个弱智便打算从女人和自己后院开刀,颁布了“销金禁令”。 销金,是一种将金子融合进衣物中,让布料闪闪发光的工艺,确实比较奢靡。但当时“销金禁令”只是试行,并未严行禁止,而这种工艺早就已经在世家贵族中广泛普及了。 这就导致本来不屑于争宠的杜贵妃,难得想要打扮打扮、在丈夫封禅回宫那天着华服迎接他时,被真宗看到她穿了销金工艺的衣裳。 杜氏是不受宠的,能得到贵妃位分,纯粹因为她乃前太后的侄女。这便是真宗去泰山的队伍里有刘娥、有淑妃,唯独没带上她的原因。可能也正因为如此,她自觉面子挂不住,才意图靠美貌争宠一次。谁知正好撞在枪口上,让真宗拿她开了刀,直接扔进道观里,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第38章 她遭难之后,众人无不警醒,这销金禁令才得以大范围推广。 回忆之间,轿子已经来到洞真观山门口。 因为是皇家宫观,不靠香火供奉,里头又住着些贵女,所以洞真观平日里并不开门。赵妙元下了轿,扣了扣山门的门环:“有人吗?” 很快,一个圆脸小道士便将门拉开了一条缝:“什么事?” “我来找我娘,麻烦小道长帮忙通传一声。”赵妙元笑眯眯道。 那道士一愣:“你娘?” “对呀。”赵妙元说,“你是新来的吧?我叫赵妙元。” 好歹出生在这个道观里,赵妙元还是认识很多老人的,名头也算响当当。那小道士一听,吓了一跳:“你……你是长公主殿下?” 往外瞄了一眼长长的仪仗和一箱箱沉甸甸的物什,连忙道:“我立刻通禀!” 提起衣摆狂奔而去。 赵妙元指挥仆从将箱子全都抬上来,还未过半盏茶的时间,却见那小道士又慢慢走了回来,到了近前,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了?”赵妙元疑惑问她。 小道士“呃”了一声,对她道:“不好意思,琼真师兄有事,暂不方便见客……” 赵妙元一愣,旁边的柳环痕说:“什么见客,这是她亲女儿!你说清楚了没有?” “说清楚了呀!”小道士睁大眼睛,颇感冤枉地嘟囔,“她还让你们滚呢,我好心才没讲出来……” 赵妙元与柳环痕对视一眼,朝那道士笑道:“师弟,你看我来都来了,还提着这么多东西,能不能通融一下?” 小道士为难地说:“不行呀,观里的规矩就是……诶你们干嘛??” 柳环痕牢牢把她摁在墙上,身后,赵妙元带着队伍鱼贯而入,路过时还不忘撸了一把小姑娘脑袋,打哈哈道:“没事啊放心,我跟你们观主老相识了,到时候说一声,奖励你好吃的!” 也不管小道士急得直蹦,指挥众人朝观内西南角走去。她了解她亲娘,就算今天洞真宫彻底焚毁,这倔脾气的女人也是不愿挪窝的。 到了记忆中的偏房,果然与旧时模样大差不差,赵妙元让众人在外面稍等,自己熟练跨进院落,敲响房门。 “娘!娘?孩儿回来了。”她扬声朝里面喊。 没人说话。 赵妙元其实也不怎么想和杜氏交流,见此情景,直接吩咐道:“将礼箱搬进院来,而后我们便出去吧。” 仆从们应了一声,正要动手,突然听到房内一道冷厉的女声:“把你的腌臜东西给我扔出去!” 众人一惊,皆回头看那厢房。赵妙元哑然半晌,走过去道:“娘,你在里面干嘛不让我进来?” “不让你进来,你不是也进来了?” 房内女人嗓音低且凉,说起话来好像一条冰冷的蛇在爬。 “土匪一样,不知哪个下三滥教出来的。” 赵妙元听得皱了皱眉,却也没发火。 几十年前,刘娥将真宗迷得五迷三道,一心想封她为皇后,但其出身实在太低,还是个二嫁的女人,常理来说杜贵妃比她合适得多;正好,杜贵妃违反了禁令,真宗便逮住这个机会,一举将其扔进道观,掠夺封号,才勉强把刘娥捧上后位。 因此,杜氏一直将刘娥视为仇敌,即使后来她在道观中有孕,是刘娥操持打点相关事宜,也是刘娥保下她的女儿,让她能过上体面的生活,她还是恨上了这个女人。 不如说,正是因为自己身处泥泞之中时,刘娥高高在上地伸出援手,不计前嫌一直帮助她,她才会恨上这个女人。 回过神,赵妙元笑着说:“孩儿自小就风风火火的,也没什么不好。这不,还因此得了加封呢。” 杜氏在里头冷笑一声:“是。有奶便是娘的小蹄子,这就青云直上了。” 赵妙元叹气,道:“您今日是不是心情不好,要不我还是走吧。” 杜氏道:“我说了,走可以,把那些腌臜箱子一起抬回去。” “这可不是什么腌臜箱子。”赵妙元说,“都是皇上赐下的,还未打开过呢,送给娘做玩物也好。” “谁要你那野种哥哥的东西?”杜氏冷声说,“脏死了,你若留在这里,我也要立刻扔掉。” 赵妙元“嚯”了一声:“娘,你收着点。我哥又怎么你了,这话也是能说的?” 杜氏问:“他叫你主持京中捉妖除鬼的事宜,还同意你一个人提前搬进长公主府,是也不是?” 赵妙元:“是啊,怎么了?” 杜氏嗤笑道:“刘娥那女人教出来的,果然一样不要脸。他叫你去,你就去了?闺阁女子,抛头露面,和男人厮混在一起,就没有一点羞-耻?” 赵妙元面上的笑容渐渐隐去。 “还有,我问你。新课状元既然已经是你的夫婿,你为何要配合那劳什子贱女人去打官司告他?把自己丈夫害死,还有谁愿意娶你?克夫不逊、不顺父母、辱没门风,三从四德你是一点不顾!” 她越讲越激动,拍着桌子骂道:“——丢死人了,我杜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 熟悉的窒息感席卷而来,赵妙元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才开口道:“放心吧娘,现如今本宫的名声和杜家相比,可谓是一龙一猪,只要不说,没人会从我身上想到您的。” “你!”杜氏在里头被气得半死,“你给我滚!” “好嘞。” 赵妙元拍拍手,走回院门口,对大气不敢喘的仆从们说:“放下箱子,走吧。” 女人尖利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把那些给我扔掉!” “……”赵妙元道,“别放了,直接抬回公主府。” “是。” 于是无功而返,打道回府。 在山门口,柳环痕用大到整个洞真宫都能听见的声音阴阳怪气:“就算是蛇,也不会这么对自己崽子。恨情敌,恨女儿,怎么就不敢恨自己男人?懦弱无能,我呸!” 赵妙元摸-摸她脑袋,只能叹气。 一路无话。回府之后日头已落下,赵妙元懒得与下人多讲,将那几只被拒之门外的箱子安顿妥帖,便进了卧房。 她一向不喜让婢女更衣,现在想要躺一躺,也是自己开始慢慢宽衣解带。 正要把肋下的带子抽出来,忽听不远处一声轻响,像是风拂铃铎。 目光微转,便见耳房内,那只温养魂魄的小玉瓶悄无声息地浮起一缕幽蓝轻烟。 烟雾渐浓,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半透明,面貌却已清晰。 正是白云城主,叶孤城。 ----------------------- 作者有话说:写得我也要撅过去了最怕女人对女人的规训 第35章 此时,叶孤城的魂魄侧身背对赵妙元,低眉敛目,姿态克制,一动不动。 她未言语,那魂影听到没了动静,看向这边,神情中透出一点不自在:“……打扰了。” 赵妙元挑眉,目光扫过自己半敞的外袍,似笑非笑道:“叶城主真是君子。醒来多久了?” “约莫半个时辰。”叶孤城说。 赵妙元看了他一眼:“半个时辰了,你就在那里没动过?” 叶孤城微微侧首,“看阁中陈设是女子闺房模样,不敢擅动。” 直到长公主回来,开始宽衣,他才不得不弄出些声响提醒她。 赵妙元随意拢了拢衣服,伸手将发间玉簪一一取下,放入妆匣,笑道:“都死了的人,还要讲这些?你若真如此守礼,也不会把自己弄成现在这般模样。” 叶孤城默然。片刻后,他淡淡开口:“把我放进那瓶中的,是你?” “正是。” “我的尸身现在哪里?” “西门庄主处。” 叶孤城轻叹一声:“果然……” 见他沉默下来,赵妙元把鬓发别了一下,越过他走到魂坛前,拿起那小玉瓶观瞧。 迎着月色,瓶中的一团幽蓝已经消失,只留下点点星光,代表这只养魂瓶已有“人”寄居。赵妙元打量着星光的状态,满意地说:“不错,这么点日子就已经有意识了,就算因为今日月圆之夜精气旺盛,也多亏了我养得好。” 叶孤城将视线移到她身上,“多谢。只是殿下要在下的魂魄做什么?” 赵妙元道:“还记得之前我与你说的话吗?” 叶孤城一顿:“是为了飞仙岛?” “不错。”赵妙元说,“西门庄主会将你的尸身带回去,等将你的三魂七魄蕴养完毕,恢复成毫无损伤的模样,本宫也可以让你魂归故乡。只有一点,我必须亲自问问你。” “什么?”叶孤城心中一动,已经有了猜测,但还是开口问。 果不其然,赵妙元说:“你想将白云城交给谁?” “我难道还有的选么?”叶孤城讽刺道。 “出了叛乱之事,朝廷一定会收回白云城的所有权。”赵妙元转身看着他,“但管理权在谁,你确实还有得选。哦,不对……” 第39章 她嘴角扬了一下:“应该说,本宫还有得选。” 叶孤城冷冷地问:“长公主想要白云城?” “用不着这么抵触。”赵妙元笑着承认,“如果我说不想要,叶城主恐怕也不会相信吧。” 叶孤城那双点墨般的眸子缓缓移动,将她打量了一番,“殿下已经贵为长公主,还有什么需要如此处心积虑地图谋?” 赵妙元平和地说:“人活一世,总要有所倚仗,更何况在皇宫中呢?这个道理,西门庄主便罢了,你总不会不懂。” 叶孤城脱口而出:“可你是女人。” 赵妙元抱起胳膊。 一时间,主卧一片沉默。 二人对视半晌,叶孤城突然笑了一下,摇头道:“是我着相了。” “我想也是。”赵妙元淡淡道,“叶城主大可放心,本宫的势力是从上面传下来的,与皇权相辅相生,再稳固不过。” “上面传下来的么……” 叶孤城将这几字重复了一遍,似有所悟,不过仍然表示疑惑:“殿下既然有此能耐,何必来请示我?直接将岛收入麾下就是。” 赵妙元说:“我乃三清门下子弟。对天道而言,继承正统很重要。” “天道?”叶孤城有些惊讶,“你真的是道士?” 赵妙元:“当然。” 叶孤城哑然。在死去之前,他从没相信过世上有所谓的“天道”,但如今,自己都已经成为这套体系中的一部分…… “殿下想要白云城,目的是什么?” “港口。” 赵妙元毫不犹豫:“白云城地处沿海,若朝廷要与海外他国贸易,飞仙岛是最佳的港口。只要派足够的兵力驻守,人人皆可从商赚钱,操作得当之下,无论朝廷还是城内居民,所获利润都将有质的飞跃。城主魂魄规整、回归故里后,每逢佳节,也能亲眼见证这一盛景。” 对着西门吹雪这种顾念情义的,就跟他掰扯情义;而在叶孤城这个切切实实当过城主的人面前,则要兼顾利益。 不出所料的,白衣剑客认真考虑起来。 见他还有些犹豫,赵妙元趁热打铁:“若担心本宫苛待岛内居民,我大可以对天起誓。举头三尺有神明,作为修道之人,随意打破誓言可是要被雷劈的。” 叶孤城抬起眼,遥遥望向窗外的圆月,几息之后,长叹一声。 “好,我答应你。” 赵妙元的微笑扩大了几分。 “很好。城主请随我来。” 寄居在养魂瓶中的魂体不能离其太远,赵妙元拿起玉瓶,与叶孤城一起踏出卧室,来到院落中一个稍微偏僻的厢房。 走进厢房内,叶孤城才发现,这里被做成了一间小而精致的家庙,供奉着三清、吕祖和陈抟老祖。 “来人,备笔。” 赵妙元遥遥一声,门外立刻有婢子将笔墨纸砚呈上来,摆在供台上。 “很好,去吧。”赵妙元温声说。 那婢子一笑,悄然退下,全程竟没有看旁边半透明的鬼魂一眼。 长公主放下玉瓶,执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一行行小字,叶孤城走近去看,上书道: “具投嗣弟子赵妙元,年廿十。 原籍开封府,于天台山投拜恩师鸿蒙先生名下冠巾,受箓于华山陈抟老祖法脉,师承吕祖纯阳道统。 今代天牧民于飞仙岛,在此立誓: 一,开港口后,市舶之利七分归于岛内百姓; 二,开港口后,必建水师巡海御寇,护白云城郭永固; 三,守旧俗,不毁祠、不易服、不迁祖坟。 如违此誓,五雷轰顶。 伏请 三清道祖、纯阳祖师、希夷先生 共鉴。” 写罢撂笔,长公主吹了吹墨迹,咬破自己手指,在结尾处盖了个戳,转头将这张纸塞给叶孤城,说:“此乃道门投嗣状,本质是弟子与天地神灵的契约。如有违逆,依《道藏》所言,修真路断,道法不灵,福佑远离。” 仍是半虚半实状态的叶孤城拿着这状子,竟然也不掉。他抬起头,环视一圈,从右边的吕洞宾像,到正中-央的三清图,再到左侧陈抟老祖像,各个宝相庄严,神威无比,在昏暗光线中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 此时此刻,从来没拜过神佛的白云城主,竟感到这些神明垂下的目光正正好落在自己身上。 深吸一口气,颔首道:“好。” 话音刚落,手中忽然一烫,低头去看,只见那张宣纸无风自燃! 身旁,长公主扬声起誓:“一言既定,不得违律,请诸位鉴察!” “呼——” 一阵怪风刮来,扬起叶孤城手中燃着的状子,卷着余烬冲天而起。 到了半空,宣纸变作一团黑灰,裹挟火星凭风直上。触及屋顶的那一刹那,“啪嚓!”一声巨响! 屋外白光映天,在半丝阴云也没有的情况下,一道雷光横劈下来,惹得外面惊呼四起,又倏然消失不见。 雷声响起的同时,叶孤城只觉得心中一窒,眩晕感铺天盖地袭来。他几欲作呕,站都站不住,跌跌撞撞去扶旁边柱子,结果整个人穿柱而过,还是长公主伸手将他托住。 “哎呀,我给忘了。”她声音里带着些不好意思,“投嗣状带下来的雷可不是普通雷,含-着法力,难怪你受不住。” 这回真是由不得他不信了。叶孤城扶着额头,半天才缓过来,站直了低声问:“誓词完成了么?” “嗯,结束了。”赵妙元道,“不过,还有件事想向城主打听。” “你说。” 赵妙元就问:“此番南王叛乱,有一半功劳都在那些玄异之事上,可我与他交手时,却发现他并无法力。想来,一定是有得道高人在其身后助力操盘才对。 “不知你当初与他接触,有没有见过那位术士,如果见过,能不能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 叶孤城沉吟一阵,道:“那个人,我也只远远见过一次。没有看清具体的面貌,来龙去脉也不太清楚……但是,他好像操着一口吴地口音。” 赵妙元皱眉:“吴地口音?” “不错。”叶孤城说,“不仅说吴语,衣服也是苏州样式。” 衣服是苏州样式倒并不奇怪,毕竟苏绣甲天下,在本朝是引领潮流的存在。但如果同时有着吴地口音…… 叶孤城突然问:“殿下知道中原一点红吗?” 赵妙元讶然抬头。 “中原一点红,是个刺客,也是位绝世无双的剑客。他就隶属于江南的一个神秘组织。” 叶孤城向她介绍:“一开始,那个组织只做些刺杀的勾当,不问是非,只收钱财。不知何时,变得什么都做了,也没再传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想,如果要谋反,也只有这个规模的组织才能……你笑什么?” 赵妙元摇了摇头,仍然有些忍俊不禁。 “没什么,只是在想……是时候下一趟江南了。” ----------------------- 作者有话说:可不可以……那个……就是……收藏一下[求求你了] 第36章 月圆日之后,叶孤城的意识没有再清醒过来。 金秋十月,长公主将刘盈刘弦留在京城处理事务,计划自己微服私访,前往江南巡查。 此次旅途轻装上阵,本来只想带俩包袱和一条蛇,没想到赵祯偏不放心,说什么也要展护卫跟着她一起。 赵妙元去找展昭抱怨,这家伙虚心接受,死不悔改,反正就是坚持要去;找包拯抗议,反而被训了一通“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云云,她问那开封府查案没人手怎么办,包大人郑重向她介绍锦毛鼠白玉堂:展护卫不打不相识的挚友,因为侠肝义胆、武艺高强、聪明特达、正邪分明,自愿在府衙当义警,还被封为四品护卫。 赵妙元:“……” 于是此时长公主府内,二人被忙得团团转的婢女们围住,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整理行囊。 “这个也不要带了,扔出去。”赵妙元说。 “是。”婢子细细应声,却没动作,果然,下一秒,一旁的展护卫道:“现在天气转冷,如果不带暖炉,殿下在途中恐怕要受冻。” 赵妙元微笑:“展昭,本宫已经答应你带一个暖手的了,不要得寸进尺。” 展昭:“暖手炉和放在榻上的炉子作用不同,就寝时……” “我就寝有被子就够了!”赵妙元道。 “等到天寒地冻,有被子也挡不住那股冷气。”展昭苦口婆心地劝,“殿下千金之躯,何必为了一只炉子的重量就吃这苦头呢?” 赵妙元转过头瞪他,“就是因为你,本宫包袱里已经多了两件披风、一件斗篷、三身衣裳、一条毛毯、两只炉子,还有数不清的干粮。你还知道千金之躯呢?万金都要被压断了!” 展昭无奈道:“包袱自然是昭拿着,殿下不会感觉重的。” 第40章 “重就是重,难不成你拿着就变轻了?”赵妙元恶声恶气,“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带的,只要有银子傍身,哪里买不到,非得辛辛苦苦压-在身上?” 展昭笑了,说:“荒山野岭,或者一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道上,就买不到。更何况我们还要先走一两日水路,如果遇到河面结冰、船只拥堵之类的问题,指不定会耽搁行程,到时候再想买补给就晚了。” “展大人平日里自己出门,也会如此小心谨慎么?” “当然不会。”展昭道,“但殿下千金之躯……” 赵妙元深吸一口气。 “快住口吧。你来整理,别烦我了。” 说罢,破罐子破摔地扔下包袱,扬长而去。 小雪节气当天,雪花应约落下。 微服私访的动静不宜太大,码头上,就刘盈刘弦和一个宫中的管事前来送别。因为跟赵祯说的是带了个婢女,所以柳环痕即使被冻得不行,还坚持着婢女的扮相撑场面,不肯变成原型。结果就是,赵妙元扶着她,展昭一人扛下三人的行囊,沉甸甸地登上了船。 这条游船并不太大,但处处透着精雕细琢的痕迹,船头有观景亭廊,船体隔出了四间厢房,还有两个耳房用作炊事之类;设了二楼,镂空样式,有人字屋檐,下以六根柱子支撑;屋顶上铺了绿瓦,檐角上翘,仿佛一家水中的院落,精美异常。 不仅好看,也十分牢固保暖,在厢房里甚至感觉不到外面的风霜。正是因为这样,一开始登船后,柳环痕短暂地活了一下,蹦蹦跳跳窜上窜下,嚷嚷着怎么布置自己的房间。但很快,船只来到运河中-央,风立刻冷了一倍有余,哪怕厢房材质再怎么保暖,也架不住四周没有一点温度可保。 屋里烧了碳,一扇窗户半开着,赵妙元正坐在旁边喝茶取暖,就见床上柳环痕的脸一点点白下来,牙关开始卡卡作响。 赵妙元无语道:“要是实在冷,就钻被窝里暖暖。” “不不不不行。”柳环痕打着哆嗦说,“现在是冬天,一睡着,就醒不来了。” 赵妙元叹了口气,站起身,将茶杯塞进她手里,“那你过来喝点茶,我去外面看看。” 说罢,推开厢房的门。 风裹挟雪粒,伴着河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冷,但是也提神醒脑。赵妙元深呼吸,伸了个懒腰,裹紧毛领披风,迈步到亭廊下。 展昭正在船头掌舵,听到声响,回头朝她一笑,“殿下。” “嗯。”赵妙元走过去,“怎么样?” “帆和舵很灵敏。”展昭说,“是条好船。” 太阳已经西斜,橘色一-大只倒映在河面,船边翻出的波浪都金闪闪的。赵妙元极目远眺,懒洋洋道:“辛苦展大人了,展大人会得可真不少。” 展昭莞尔,问:“如果不带上昭,殿下想让谁来掌舵?” 赵妙元瞥他一眼,哼笑:“你会得不少,本宫会得就少了?” 展昭有一点惊讶,“殿下会掌舵?” “当然了,之前和大娘娘出去的时候,如果只有我们俩个,就是我掌舵。”赵妙元说。 展昭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太后,但没亲眼见过,此时听长公主谈起,不免有些好奇:“原来太后娘娘也会微服私访么?” “是啊,她可忙了。” 赵妙元笑着道:“除了处理朝政之外,还有江湖势力要管,时不时就会跑来跑去。说起来,她才是什么都会的那个,小时候我总觉得,世上就没有大娘娘不懂的事。” 她眯着眼睛,胳膊撑在栏杆上,碎发被风卷起。 “她希望能从小培养自己的继承人,所以时时刻刻把我带在身边。一开始,我什么都不懂,外出时总是畏畏缩缩,她就照顾我,给我梳洗穿衣,教我接人待物。不过从来只教一次,第二次就让我自己干了。 “哪怕是掌舵这样危险的事,也就只教一次。撞了别人也好,沉船了也好,她都不会骂我,赔了钱,把人捞上来拧拧干,说一句‘再来’,不管耽搁多久,都要我试到成功为止。 “成功了,接下来便全是我做;不成功,就接着练。所以呢,只要在她那里出得了师,我什么都不会怕的。” 回忆像河中细浪,一波一波拍在脚下,又柔柔滑开。展昭凝视着她被光映照的侧脸,见人眨眼,便移开目光,转而去眺望远方的一只水鸟。 “听起来,太后娘娘倒与昭的父亲有一点像。” 赵妙元有了些兴致:“是吗?” 展昭点头道:“昭族中原本还算宽裕,不过几岁的时候就家道中落了,好在父亲武功超群,带着我和娘一起闯荡江湖,也能混口饭吃。 “从父亲教我武艺开始,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事必躬亲’,哪怕母亲和他能帮忙处理的的,也无论如何要让我去做。 “记得有一次,昭打猎时冲进了农家的麦田里,那农夫一家已经跟他说过赔偿便好,父亲却一定让我随着他们耕半个月地,回家后还要抄字帖,里面都是些《管子》《太公家教》的句子。” 赵妙元弯起嘴角,“你父亲似乎是个很正派的人。” “嗯。”展昭也学着她把胳膊撑在栏杆上,“他告诉我,光靠武功高强、嫉恶如仇,不可算侠客,还要做到修身养性、克己复礼,才是大侠中的大侠。” “好辛苦啊。”赵妙元感慨。 展昭笑着说:“可不是么。那段时间,昭每每起床,胳膊都是肿的。” “哎呀,好巧。”赵妙元道,“本宫的胳膊有一段时间也和你一样,不过不是大娘娘罚的,是我师父罚的。” “师父?”展昭一愣,“是……鸿蒙先生?他也让你抄《太公家教》?” 赵妙元失笑道:“当然不是。是让我抄《清静经》呢,因为我小时候老是动用暴力。师父和大娘娘都说,女孩子家家就得多出门闯荡,礼义廉耻是最不重要的,像什么程朱理学,看多了容易腐蚀心智,变成白-痴。” 展昭哑然,半天才叹气道:“两位道家高徒,果然名不虚传。说不定,他们所主张的才是对的。” 赵妙元却摇摇头。 “他们说的和你父亲说的都对。教娃娃么,就该和世俗唱唱反调,把低调的女孩儿养得锋芒毕露,兽性的男孩儿教得彬彬有礼,那才叫维护民生和平、培养国之栋梁呢。” 相视而笑。 天色暗沉,展昭将游船驶向邻岸的港口,抛锚驻扎。 港口有渔船聚集,自发组成了集市,一盏渔灯便代表一个店家。见他们的游船停过来,都朝甲板上喊:“官人,要不要吃点什么?” “你们有什么?”赵妙元扬声问。 有个渔妇离他们近一点,闻言笑着说:“姑娘来得巧,现在母螃蟹正当时呢!” 赵妙元眼睛一亮:“阳澄湖大闸蟹?” 那渔妇夸道:“懂行!” 农历十月份,正是第一批大闸蟹上鲜时,此时母螃蟹蟹黄成熟,吃起来最为肥美,若是等下个月,就该吃公螃蟹了。 赵妙元兴奋地转回头:“展昭,请你吃螃蟹!” 于是买了三人份的大闸蟹,正要将其放进厨房,赵妙元一顿,突然骂了一声:“糟糕,忘干净了!” 聊了大半天,柳环痕还在屋里受冻呢! ----------------------- 作者有话说:蛇棍( 第37章 冲进厢房里一看,果然出了岔子,柳环痕不见了。 可是去哪了呢?二人将船上上下下翻了一遍,差点撬开龙骨去看船底,还是没找到。最后,赵妙元回到自己厢房,一掀被子,里头“啪嗒”滚出来条小蛇。 闭着眼睛,软不拉几,意识全无,拿在手上跟煮熟了的面条似的。 赵妙元:“……” 这是冻死了,还是睡过去了,能起来吃饭吗? 肉贴肉放在心口捂了半天,拿出来一看,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展昭一脸茫然地看着长公主手心里的一坨,“殿下,柳姑娘怎么了?” “完了,冬眠了。”赵妙元生无可恋道,“没十天半个月醒不了了。” 展昭:“……没事的,到了江南气候会暖和些,说不定能缓过来。” 赵妙元长叹一声:“算了。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毕竟螃蟹再放一会儿就放死了,有毒。 冬眠的蛇不需要进食,赵妙元跟着展昭进到厨房,和九只螃蟹面面相觑。展昭迟疑地问:“一个人吃五只……会死吗?” 赵妙元无语凝噎。 最终,两只幸运儿螃蟹被扔到水里游远了,船上的二人开始生火做饭。 传统大闸蟹只要蒸熟了就能吃,把变成红色的母蟹夹起来放在碗里,揭开蟹壳的瞬间,一股清鲜混着蒸腾的热气漫出来,金红的蟹黄凝得厚实,蟹肉白得透亮,像浸在凉水里的玉。 蘸料早备好了——镇江香醋里泡着细碎的姜末,姜的辛烈被醋的酸香中和,舀一勺淋在蟹肉上,酸鲜裹着微辣滑入喉咙,刚好压得住蟹的凉性。掰开蟹腿,用细签挑出完整的一丝肉,嚼那口嫩得弹牙的鲜甜;蟹黄要拌着醋一勺挖净,绵密里带着酸香的回甘,让人忍不住胃口大开。 第41章 船上还有一口大锅,赵妙元心思一转,将调料放进里面煮沸,留了三只生蟹,和展昭吃起蟹肉火锅来。 铜锅烧得红油咕嘟作响,先下整只拆好的蟹肉,白花花的堆在锅里,一烫就卷了边。夹一筷子送进嘴,比清蒸的多了几分爽快,混着汤的咸味,鲜得人食指大动。 煮到最后,舀一勺汤,撒点葱花,汤面上浮着层淡淡的蟹油,喝一口,从舌尖暖到胃里,连汤里的萝卜都吸足了蟹味,咬下去水嫩里带着鲜甜。捞净锅里的蟹肉,再下把银丝面,让每根面条都挂上汤,呼噜噜吃下去,额头沁出细汗,浑身都熨帖了。 飘着雪的夜晚,波浪悠悠,渔火点点,在船上吃热气腾腾的火锅,一口温暖下肚,鲜香麻辣,幸福得能立刻忘却一切烦恼。 展昭是典型的江南人,从没见过这种吃法,忍不住多加了两碗面,辣又辣得不行,到最后脸和耳朵都氤氲着红色。赵妙元吃完了,把自己裹进毛毯里,坐在对面吮着筷子看他,笑道:“好吃吧?” 展昭连连点头,将口中茶水咽下,呼出一口气,感叹:“真是当世一绝……殿下从何处知道这种吃法的?” “川峡四路有个地方的人发明的。那边常年阴雨连绵,湿气很重,所以喜欢吃辣。”赵妙元说。 展昭道:“怪不得,昭现在舌头都麻了。不过殿下看起来倒是还好?” “当然啦。”赵妙元煞有介事地挥了挥筷子,“本宫可是无辣不欢。” 展昭就看着她笑。 赵妙元见他那双眼睛里被渔火点出星子一样,不由也扬起嘴角,问:“你笑什么。” 展昭摇摇头,“就是觉得……殿下这样的人,喜欢吃辣好像很正常。” “好啊,你说我泼辣!?”赵妙元瞪眼,作势打人。 展昭连忙一歪身子躲过,道:“没有没有,昭只是说……” 嬉闹一番不提。 此夜枕河而眠,第二天一早,赵妙元暖暖和和裹在两层锦被里,被窗缝透出的晨光照醒。低头一看自己怀中,柳环痕缩成一团打小呼,仍然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玉白小蛇张开嘴打呼,露出里头粉粉嫩嫩的分叉舌头,还挺萌的。在船身晃晃悠悠的节奏中,赵妙元欣赏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用手指堵住了她小小的鼻孔。 都这样了,柳环痕居然也不醒,只是扭了扭身子,吧唧着嘴,开始发出一些细细的“吭哧”声。赵妙元乐了一会儿,怕把蛇玩死了,这才收手,十分不情愿地冒着冷气起床洗漱穿衣。 推开门,早晨的江面笼罩着雾气,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十分壮观。赵妙元打了个抖,拢了拢衣服,去厨房找人。 厨房里比外面暖和,展昭背对着门,正拿勺子缓缓在锅里搅着什么。听到动静,他回过头,对赵妙元笑道:“殿下醒了?来喝些粥取暖吧。” 接过他递来的碗,赵妙元垂眸一瞧,里头黄澄澄的,还不是普通的白米粥。她道了谢,也没要调羹,沿着碗边抿了一口,立刻睁大眼睛。 入口绵柔稠滑,蟹油的丰腴鲜醇裹着米香漫开,咸鲜中带着一丝甘润,暖意从舌尖直抵胃里。 “唔……蟹黄粥?” “不错,昭见昨晚还剩下两只蟹,便拆开熬了点粥喝。”展昭莞尔道。 “好好喝啊!”赵妙元大力赞美,“展护卫真是勤俭持家、贤良淑德!” 展昭笑了,低头去拨弄柴火,“中午还能再吃一顿,下午便要上岸了。” “这么快?”赵妙元有点惊讶。 展昭点头道:“我们昨日从汴河、淮河顺流而下,到了运河之上,现如今已经进入太湖流域,再行过吴淞江,就能抵达青龙镇了。在镇上住一晚后,便可以走陆路去松江府。” 青龙镇上有个港口,叫青龙港,控江连海,北临吴淞江支流青龙江,南有顾会浦通华亭县。这个朝代的青龙镇港口繁华,“海舶辐辏,岛夷为市”,是海上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交通节点。 赵妙元点点头,“青龙镇我也去过,不过离松江府好像还有点距离,一个白天能赶得到吗?” 展昭道:“若是殿下不嫌弃,两地往来间,沿途会经过昭朋友的府邸,投宿方便很多。” 赵妙元思索了一下:“我倒不嫌弃,只是会不会太麻烦你朋友了?” 展昭笑着说:“殿下放心,他们二人最是古道热肠,有客远道而来,定然非常欢迎。” 午时刚过,游船正式驶入吴淞江支流。 小雪节气,江南水也是温吞的,摸上去冰手,却不真的冻结。两岸的芦苇枯成了黄褐色,但杆子里还憋着点青,风过时簌簌地响。 河道变窄了,岸上也逐渐繁华起来,能看到粉墙黛瓦的屋子,一座座半悬在水面上;花花绿绿的商船直接在江上做起了生意,木桨划过水面时,带起的涟漪里还浮着些碎萍,绿得发暗,却到底是活的。 芦苇荡里摇出只小划子,船头支着锅,白气裹着桂花香漫过来。卖粥的阿婆系着青花围裙,朝展昭遥遥吆喝:“小郎君,啊要两碗糖粥?新熬的,加了桂花和小圆子,暖暖身子!” 赵妙元刚刚吃了半碗咸香的蟹黄粥,胃里已经饱了七分,现如今看到甜品,立刻口舌生津,却又深知自己吃不下,只能扬声道:“阿婆,我们两个人吃一碗就够了。” 转头对展昭眨眨眼,“展大人帮我分掉一半吧?” 展昭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去厨房拿碗。 那头阿婆连声答应,将小舟划过来,和他们的游船靠拢,收好钱,拿一只碗盛了糖粥递过来。赵妙元接过,又塞给后面,展昭便将粥平均分成两份,倒进他们自己的碗里。 粥碗捧在手里温乎乎的,一半白一半紫,是红糖的颜色。小圆子玉一样,熬得糯,桂花和白米又甜得润,咽下去,连带着喉咙里都浮起层暖。 卖粥阿婆收了碗,笑眯眯看着他们吃,道:“小娘,你官人真是宠你,好福气呀!” 听了这话,赵妙元下意识去看展昭的反应,果不其然,正在喝粥的他立刻警觉抬头,眼睛睁大了,像被惊呆的猫。 赵妙元憋住笑意,一本正经地对阿婆说:“那当然了。屋里有个好官人,胜过外头捡元宝。” 两个女人哈哈大笑起来,展昭在一旁脸都要冒烟了。 上了岸后,江南乡下的小镇风情映入眼帘。青石板路上,挑夫担子两头晃,酒旗在檐角翻卷,街上混着河鲜摊的鱼腥、糖糕铺的甜香;布庄的蓝印花布垂到阶边,和米行的糙米香、茶馆的评弹调缠在一处,顺着河风漫过石桥。 镇子不大,但很繁华。赵妙元走在前头,展昭背着行囊跟着,向人问了路后,二人踏进镇上唯一一家客栈。 一进门,却发现氛围不太对。 掌柜打扮的女人眉头紧锁,站在楼梯上,激动地和店小二说着什么。不知为何,店小二满身满脸的毛,仿佛刚刚在棉花堆里打过滚,此时也一脸衰相,不住拍打着粗布衣裳。 听见门口迎客铃响,二人回过头,和赵妙元的视线碰上了,都是一愣。 随即,掌柜急匆匆提着裙子下来,满脸抱歉地对他们说:“客官,实在不好意思啊,小店出了点问题,这两日不能接待二位了。” ----------------------- 作者有话说:写饿了 第38章 赵妙元与展昭对视一眼,迟疑道:“但……你这里是镇上唯一一家客栈,不是吗?” “是……”掌柜满脸无奈,“实在抱歉,真的没办法了。要能开张,我也不至于连送上门的生意都不做啊。” 赵妙元左右看了看,这家客栈虽然不很豪华,但干净整洁,不至于开张不了的样子。她道:“能问问出什么事了吗?” 那掌柜脸上浮出一丝恐惧,竟也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对她招了招手。 赵妙元莫名其妙地附耳过去。 就听掌柜小声说:“我们店里,恐怕遭了不干净的东西了!” “……”赵妙元慢慢挑起眉毛。 直起身,问道:“怎么说?” “哎,具体的你就别问了。”掌柜长叹一声,“总之是真的不方便,并非我敷衍二位。趁着日头还未下去,你们还是早点找找其它落脚的地方吧!” 赵妙元瞥了一眼展昭,一笑,对掌柜道:“实不相瞒,我们两人恰巧是游方的道士,观您愁眉不展,似乎对此难以解决。如果告诉我具体发生了什么,说不定能有转机呢?” 那掌柜一愣,狐疑地问:“你们?道士?” “对啊。”赵妙元说,“旁边这位是我小师弟,帮我扛行李的。” 展昭“呃”了一声,僵硬附和:“正是。” 掌柜将赵妙元上下打量了一下,明显不太相信,说:“妹妹,别寻我开心了,看你这花容月貌的,怎么可能是道士?” “我可不敢寻姐姐开心。”赵妙元笑道,“您瞧。” 第42章 说着,袖子一甩,指尖便翻上来一枚黄符,在掌柜面前扇了扇。 掌柜瞪大了眼,视线随着黄符晃来晃去,“娘来……真的这么巧?” 赵妙元看了她一眼,手往下一划,那黄符便“呼”一声烧着了,变成一堆黑灰洋洋洒洒落下。 顿时,掌柜和一旁店小二都连连惊呼起来。 “怎么样,这下信了吗?”赵妙元好整以暇地问。 “信了信了……”掌柜小鸡啄米般点头,“道长,您方才烧的是什么符啊?不会出事吧?” 抿唇一乐,赵妙元说:“放心吧,普通的平安符而已。现在能带我们去看看了吗?” 店家二人长舒一口气,掌柜连忙道:“当然能,道长请跟我来。” 跟着掌柜的脚步,赵妙元和展昭上了二楼,就见她随便停在一间客房前,回头对他们说:“二位最好离远一点。”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退后了几步。 随即,掌柜拉开房门。 一堆齐人高的白毛,霎时间从门框里喷了出来! 没错,喷出来。因为整个客房都已经被毛塞满,所以一开门,就像压缩毛巾遇水涨大一样,里面爆出了一大堆毛! 走廊里一瞬间全部飘满白色,掌柜人已经快被淹没了,堪堪露出颗头来,“呸呸”吐了几下,抹了把脸,生无可恋地看向赵妙元,“道长,你看到了吧,就是这样……” 瞠目结舌。 赵妙元和展昭把脚从毛堆里拔出来,退到了楼梯上,彼此面面相觑。 “……哇……”赵妙元道。 展昭震惊地问:“掌柜的,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掌柜小心翼翼将自己挪出来,就这样还是搞得漫天飞毛,“某天就突然如此了,每间厢房里都有。而且即使把这些毛全部清出去,第二天还会恢复原样……哎,实话说吧,我是真没辙了。” 打量着这仿佛三百个羽绒枕齐齐爆炸的场景,赵妙元叹为观止:“小道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连人彘模样的鬼都处理过,就是这个,真没见过。” 展昭弯下腰,捡了一团白毛搓了搓,难以理解:“这究竟是什么毛?怎么会这么多?” “谁知道呢。”掌柜长叹一声。 忽而一声猫叫传来。三人转头去看,就见一只几个月大的小奶猫从楼梯窜上来,欢脱地蹦到毛毛堆里,打起了滚。 这小猫品相很好,浑身雪一样没一丝杂色,被淹没在白毛堆里时,倏忽便不见了,根本找不到它的身影。 “哟!”赵妙元惊喜道,“这是掌柜姐姐养的猫吗?” “是啊,想用它看粮食呢。才养了没几天,可好玩了。”掌柜笑着把手伸进毛堆,熟练摸索几下,便将小猫从里面拎了出来,抱在怀中。动作娴熟,应该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 小猫在毛堆滚了一圈,出来后沾得满身是毛,身形大了一倍,五官都模糊了。不过因为都是白的,所以没有变色。 赵妙元端详着这只猫,忽然福至心灵,问:“房间里有毛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 “两天前吧。”掌柜回忆了一下。 赵妙元又问:“这猫,你从哪里弄来的?” 掌柜便道:“三日前,我从镇外树林走过,远远听到幼猫的叫声,过去一看,就找到了它。想着孤零零一只在外头怪可怜的,便把它捡回店里养了。” 她看着赵妙元的神色,试探地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你有没有觉得,这只猫特别通人性?比如说……听得懂你的话,或者会模仿你的行为?” 掌柜的眼睛慢慢睁大。 “你怎么知道?”她惊讶地说,“我刚把它抱来的时候,念了一句‘好好看粮食啊’,之后这猫就一直守在厨房里,睡觉也不离开,小小的一只,还真咬死了几只老鼠。还有,它有时会学我的样子,后脚立起来走路……该、该不会是它干的吧……?” 讲着讲着,她就害怕起来,猫还在怀里,放也不是,抱也不是。 赵妙元见她胳膊都僵硬了,伸出手道:“给我吧。” 那掌柜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猫交了出去。小白猫被主人放进陌生人怀里,有点不安,不过赵妙元一把揪住它后脖颈,便一下老实了。 赵妙元心中已然一亮,不过保险起见,仍准备做一下检查。 对掌柜道:“可有铜镜?” 掌柜点头,跨进客房中,拿了一面铜镜出来给她。赵妙元让她举着铜镜,自己用空着的手在上面虚虚画了个符,而后说:“照一下小猫。” 掌柜便拿铜镜对准小猫。里头印出猫的模样时,似乎闪了一下,但猫仍然是猫,没有在镜中变出其它形状。赵妙元看着,点了点头,说:“不是它。” 掌柜陡然松了口气:“太好了,我就说它那么可爱,不可能成精的……” 赵妙元抬起头瞥她一眼:“谁说没成精?” 掌柜:“?!” 虽然赵妙元的道士师父只是半个幌子,从小其实和刘娥学习的时间更多,但捉鬼没怎么学过,不代表在妖怪的方面就没经验了。 要知道,才十岁出头的小赵妙元和柳环痕初遇时,对方可是货真价实的山野蛇妖,好在张无梦跟在身边,当场将其收服。但这条小蛇的修为对鸿蒙先生来说实在不够看,见赵妙元也没个伴,便干脆让她们签了契约,互相帮扶,一起长大。 也正因为如此,柳环痕最开始觉得她是个没实力的软脚蟹,签契约时不情不愿,奈何张无梦修为高深,只能被迫就范。二人整天待在一起,每每要打上三四场才罢休,极其不对付。后来出了个意外,她们双双被困,赵妙元拼死救下她,醒来后才言归于好,彼此间也慢慢了解许多,赵妙元更是从她身上学到不少妖怪的知识。 “它成精了,但还没化形,是只年轻的小妖怪。之所以说不是它,是因为这样的事,它这种刚刚踏入修行的妖精还没有办法做到。”她说,朝满是白毛的客房处示意了一下。 掌柜听了,露出如遭雷击的神色,恍惚半晌,喃喃道:“小白是妖怪……?娘啊……等等,它是妖怪了都没做,那这些毛究竟是谁干的?” 赵妙元拎着小猫的后颈,将它提起来和自己对视。迎着那双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她轻声问:“小白,不会是你娘干的吧?” 白毛的猫儿浑身一僵。 “它娘?”展昭也俯身去瞧这只小猫。 赵妙元“嗯”了一声:“这猫儿灵智未开,如果独自在外生存,也并不容易,绝不会养成这样天真烂漫的性子。而且你看,人一捏它后脖子,它就僵住不动——这是幼猫被母猫叼住后颈时的本能反应,假如猫自小就离开母亲,便很快能成熟起来,身上不会留下幼年的习惯;只有母猫一直陪伴着它,使它心中认为自己还是幼猫,才会像小白一样,仍然沿用小时候的一套行为体系。” 掌柜愕然道:“你的意思是……我捡到小白的时候,它其实还有娘亲??” 赵妙元颔首。 “你瞧小白似乎到了断奶的体型,便判断它已经和母亲分离。但你不知道的是,这猫小小年纪就踏入修行,其母亲必然也是妖怪,而且修为不浅。妖类和人差不多,上下辈分间同堂而居,并不会断亲,反而习惯彼此照料。” 她意味深长地道:“你不由分说,就将人家的宝贝孩子捡走,它娘亲估计都找疯了,不报复一下也说不过去啊。” ----------------------- 作者有话说:每只猫的身上都有毛毛 第39章 掌柜脸色惨白,几乎要晕倒了。 “我……我不知道啊……”她虚弱地说,“怎么办,道长,我不想死……” “没那么夸张。”赵妙元道,“她已经给你搞了两天的破坏了,要是想杀你,你不是早就死了么?” 掌柜恍然:“对哦……她为什么不杀我?因为她和小白一样,是个好妖怪吗?” 赵妙元乐了:“她把你房间弄成这样,都不能做生意了,你还觉得她是好妖怪?” “没杀我就挺好的……”掌柜讪讪一笑,“但是,她这样做,有什么诉求呢?” “就是让你不爽一下。”赵妙元说,“你不爽她就爽了。” 掌柜:“啊……” 赵妙元:“猫是这样的。” 掌柜欲哭无泪:“那……道长你有什么办法让她消消气吗?再做不成生意,我就要喝西北风了……” 让猫消气……?赵妙元沉吟。 忽而,一旁的展昭道:“去母猫处正式将小白聘来,可以么?” 两人讶然转头,展昭有些不确定地摸了摸脸,笑着说:“我也只是随便想一下。” “不不,你继续说。”赵妙元看着他。 展昭便道:“我看小白似乎很喜欢这位掌柜,对在这里看粮食的活计也很热心,想来并不愿意离开。也许,这就是为何母猫已经找到了它,却并没有将其带走,只能弄出这些动作发泄怒气的原因。既然如此,掌柜不如正式下聘,将小白请到客栈来做工,也弥补了当初不问自取的冒犯。” 第43章 看赵祯给展昭取名为“御猫”就知道,这个朝代的人都喜欢猫,将养猫视为一件庄重之事。聘猫,是指一种以类似聘娶的方式将猫迎回家中的习俗,需准备聘礼,若聘的是家猫所生小猫,通常给主家多送盐、糖、茶叶等;若为野猫,则送其母亲一串小鱼。且无论家猫野猫,都要写纳猫契,以体现对猫的尊重。 赵妙元拍了展昭一下:“行啊你!不愧是……” 御猫。但她不能说,于是道:“不愧是我师弟!” 展昭侧过头笑了。 择日不如撞日,赵妙元立刻指挥掌柜去写纳猫契,而后到摊上买了两筐小鱼串成串,回到客栈静待天黑。 子时刚过,客栈院墙上突然翻来一道影子,檐角灯笼被夜风吹得晃了晃,照见来者一身蓬松的白毛。 一只白色母猫,琥珀般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和小白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巨大无比,形似老虎,站起来恐怕有一人高了。 她作谨慎状左右看了看,伏低身子溜进院中,探头向屋内张望,发出了几声极其细小的“嘤嘤”声。 很快,客栈里小白箭射而出,扑到猫妈脚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爪子,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哼哼唧唧地撒娇。 那母猫将它翻来覆去打量一番,问:“今天有没有被欺负?” 见小白摇头,母猫本就不多的温情一下消失,抬起爪子就往小白脑袋上拍,气得口吐人言:“没出息的东西!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天天守着一堆米面粮食,你又不能吃!快跟我回去!” 小白被拍得缩了缩脖子,却不肯退开,只是绕着猫妈转圈,尾巴高高翘起,嘴里“喵喵”叫个不停,像是在辩解又像是在恳求。 “还敢犟嘴?!”母猫掐着尖嗓子破口大骂,“看老娘不把这里的粮食全掀了!” 小白呜咽两声,往粮房门口挪了挪,用身子护住门,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它要守着这里。 “你!” 就在母猫叼住小白脖颈,要给孩子上上家法时,躲在房内柜台的赵妙元钻了出来,遥遥道:“夫人且慢——” 母猫显然没料到这里还有旁人,猛地弓起脊背,浑身白毛根根倒竖。 “不要紧张,我们没有恶意。”赵妙元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手无寸铁,“只是想和你谈谈。” 猫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目光掠过赵妙元,又瞥见站在她身侧的展昭——展昭虽没有拔剑,但眉头微蹙,显然也被这猫妖的体型惊了一下。最后,她的视线落在缩在赵妙元身后的掌柜身上。 掌柜吓得浑身发-抖,手紧紧抓着赵妙元的衣袖,牙齿打颤:“夫、夫人……” “哈!” 母猫突然发出一声阴沉的嘶吼,像是被这人激怒了,猛地弓起背,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去。赵妙元眼疾手快,一张符飞到她头顶,瞬间将猫妖压趴在地。 “喵嗷——!!” 母猫抵死挣扎,却分毫无法挣脱,反而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小白在她身边跳来跳去,焦虑万分,但又不能干涉,喉咙里发出哀求的声音。 客栈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赵妙元慢慢从阴影中走进院子,来到母猫面前,等她彻底放弃逃走的念头,静静趴在地上之后,才淡淡地对她说:“都告诉你了,我没有恶意。” 母猫铜铃般的黄-色眼睛恶狠狠盯着她,道:“浑身蛇臭味,又拐了我的孩子,还说没恶意?我呸!” 赵妙元一愣,才想起自己还把柳环痕揣在怀里。眼珠一转,没有否认,笑着上前搔了搔猫妖的下巴:“那假如我真的有恶意,夫人又该如何应对?” 那猫妖厌恶地甩甩脑袋,反口就要去咬她手,赵妙元将胳膊一扬,让她扑了个空。母猫恼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赵妙元说:“我不是什么人,不过一游方的道士,前些日子才收了条蛇妖,今日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猫妖气笑了:“路见不平?你搞清楚,是她偷了我的孩子!” “夫人难道不知,你的孩子并不想离开客栈?否则,你前几日直接带它走不就好了。”赵妙元指了指一旁惴惴不安的小白,“掌柜只是让它看管米粮,并未苛责于它,它也十分胜任这个职位。两厢情愿的事,夫人何必横加阻拦呢?” 母猫冷笑:“是你们迷惑了它!狡猾的人类,我的其他孩子已经被你们凌虐致死,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们有多无-耻吗?!” 吼到最后,双眼通红。 赵妙元一怔。 “凌虐致死?”她拧眉,转头去看掌柜,“可有此事?” 掌柜早就被吓得两股战战,此时咬着牙站起来,勉强道:“镇上有几个过得不好的男人,成群结队当了流-氓,天天在周围游荡。之前,在他们出没的地方,确实发现过许多小猫的残肢断臂……我也是因为想到这个,才不放心小白单独在森林里游荡,将它捡了回来……” 赵妙元叹了口气,对母猫道:“听到了吗?掌柜和那些男人并不一样,你尽可放心。” “你以为我会信?”母猫嗤笑一声。 赵妙元对掌柜侧了侧头,她便颤颤巍巍抬来那两场串鱼,掏出写好的纳猫契,闭着眼睛递到猫妖鼻尖:“夫人……这是我写的契子,如果夫人同意,从此之后,本店正式聘用小白作我们的粮官,每月给它留两斤小鱼干当俸禄,按时休沐,逢年过节放它回山看你……你、你看这样行不行?” 契子离她太近了,那猫妖对着眼瞧了半晌,一喷鼻息,掌柜立刻连滚带爬退得老远。猫妖说:“看不懂,念给老娘听!” 展昭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纳猫契,看了一眼缩在墙根不敢动的掌柜,又望向赵妙元。见赵妙元对他点点头,便温声念道: “今有青阳客栈掌柜,谨以诚心,聘猫小白为栈中粮官。 观此猫通体素白,性慧通灵,善察仓廪,能驱鼠蟊,实乃护粮良才。今立此契,约法三章: 一、自契成之日,小白居栈中粮房侧室,食宿皆由客栈供奉。月奉鲜鱼干二斤,分双旬而付,务保肥美;冬有暖垫,夏备凉席,无使受冻受热。 二、每月予休沐三日,任其自去自来,栈中不得强留;岁逢正旦、端午、中秋,特放归省假七日,允其还山侍亲,来去自由。 三、小白在栈当值,若遇鼠患滋扰、生人惊犯,客栈必全力护持;纵偶有懈怠,亦不得加鞭笞、施苛责,待之如宾。 此契一式两纸,一焚于灶君前,以告家宅;一付小白亲长存执,为日后凭证。天地为鉴,灶神为证,立契之日,言出必践。” 念毕,赵妙元笑道:“夫人以为如何?” 猫妖听到他们让灶神为证,神情不由缓了缓,又嗅到两长串鲜鱼的味道,舔舔嘴,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赵妙元便将先前施下的千斤榨咒撤了。母猫站起身,抻了个懒腰,又抖抖毛,先是给了小白一巴掌,又勒令掌柜歃血为盟,自己也在契子上按了个爪印。 将鱼甩到自己背上,道:“算你们识相。要是敢亏待它,我拆了你这破店!” 说完要走,赵妙元拦住她:“且慢。” 随即走到猫妖耳朵边,轻轻对她说了几句,又在纳猫契下面加了一张纸。 母猫讶然看着她,赵妙元点点头:“放心,不会有事的。” “……谢谢了。” 说罢,她抢过那两张纸,看了小白一眼,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 作者有话说:现实里也有长公主这样的人能救救小猫就好了 第40章 赵妙元搀着不能自我行走的掌柜回了室内。 “太……太谢谢了……”掌柜气若游丝地对他们道谢,“今晚就住在这吧,我不收你们房钱。” 赵妙元笑眯眯:“多谢姐姐,两间上房。” “小二,立刻去收拾两间上房给贵客睡觉!把那些毛团吧团吧扔到大厅就行!” “好嘞!” 缩在房间里听完全程的店小二麻利起身上楼,一打开客房门,却“哎哟!”惊叫了一声。 掌柜估计已经精神衰弱了,听到这声吓了一跳,风一样冲上去,“怎么了怎么了?……哎呀!这……?!” 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房间,不知何时已收拾得整整齐齐,连掉在地上的被褥都叠得方方正正。小白正蹲在门槛上舔爪子,见掌柜过来,冲她“喵”了一声,像是在邀功。 “看来,咱们能安心住下了。”跟在掌柜身后的展昭笑道。 “哟,小白还挺能耐的。”赵妙元挑眉说,“等你化形了,去天台山找鸿蒙先生拜师学艺吧,就说是灵照真人推荐的。以你的天赋,等他老人家位列仙班了,应该能跟着飞升做个童子。” 小白歪了歪头,也不知懂了没,但它一旁的掌柜却听得心惊胆战。封建王朝历来都是上行下效,比如先皇真宗写了一首《送张无梦归天台山》,那五湖四海的人都会知道——天台山上有一个叫张无梦的道长,号鸿蒙先生,是位连皇上都称赞不已的大能。而和这位大能熟络的道士,再不济也得称一句仙师了。 第44章 于是对二人千恩万谢,更添谄媚。 第二天,客栈上房窗明几净,还带着淡淡的阳光味。这大概是这个客栈近来最安稳的一日,连风里都飘着点小鱼干的香。 因为前一晚熬了夜,赵妙元心安理得地睡到中午,等展昭端着饭敲她房门了才起床。 揉着眼睛打开门,就见展昭已经穿戴整齐,为了微服私访时掩盖身份,并未穿他那官服,而是一身绀蓝色窄袖长袍,衬得原先那股器宇轩昂的劲儿淡了些,却愈加彬彬有礼,好似玉树临风。 此时手中端着一碗阳春面,对她一笑:“午时了,用饭吧。昨夜睡得可好?” “可香了。”赵妙元嘟囔着接过瓷碗,“我是不是睡过头了?” 展昭温声道:“今日若是借宿在昭朋友家中,便不算睡过。所以先前也没有叫醒您。” 赵妙元点点头,“那便这样吧,有劳了。” 江南的阳春面又是一绝,精华全在汤里,细面吸了汁,也变得鲜爽可口,再吃点浇头,喝一口热乎乎的汤,冬天当午饭最合适不过。 吃完饭,和掌柜道别,二人便在集市买了马,迎着融融日光,朝松江府的方向前进。 路上,展昭的视线频频落在她身上,思索再三,还是问道:“殿下可知,昨夜青龙镇还发生了一件凶案?” 赵妙元:“哦?” 原来,一-夜之间,镇上那几个流-氓全都死了,百姓在最热闹的菜市口处发现了他们,尸体上爪痕无数,似是被野兽撕咬而亡。旁边就是镇子的通告栏,上头多了一张纸,写道: “青龙镇众民知悉: 尔谓岭中山君,吾自号黄瞳夫人,居岭上三百载,餐霞饮露,未尝害一草一木。然去岁腊月,镇北张昌、李西、王江等五人,虐杀吾稚子五命,刳肠断肢悬于枯树,此天道之所不容! 《太上感应篇》有云: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彼辈虐杀生灵时,可曾闻幼猫啼血之声、母兽泣泪之痛?今吾以牙还牙,以血偿血,乃承负循环,无违天和。 齐同慈爱,皆具道性;虎狼食肉,犹存仁心;物我兼容,方契玄根。自即日起,虐畜暴行若绝,吾仍为岭中山君,护佑药农猎户出入平安;若再现残杀,下场如同此骸! 黄瞳夫人敬上。” 黄瞳夫人这四个字上,还盖了个偌大的爪印。 “原来那位猫妖夫人,名字叫‘黄瞳’。”展昭说。 赵妙元笑道:“不错的名字,贴切又威风。” 沉默了一阵,展昭说:“猫妖不通笔墨,那张告示,是殿下写的吧。” 虽然是问句,但被他说成了陈述句。赵妙元偏头看了看他,道:“展大人既然已经胸有成竹,何必多此一问呢?” “……”展昭低声道,“怂恿杀人,到底不好。” 赵妙元笑着问:“那要如何替她伸张正义?你觉得官府会管几只猫的死活么?” 展昭哑然。 “官府管不了,若要伸冤,只能自己做了。要不然,侠客怎么会备受推崇?” 展昭蹙眉,并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就算如此,小惩大诫也便罢了,何必将他们全都杀死?” 赵妙元扬眉:“你也觉得吧?一只猫的命轻贱如斯,怎么能抵得过一个人的命?否则,杀人偿命,岂不是天经地义?” 展昭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夫禽-兽之于人也何异?有巢穴之居,有夫妇之配,有母子之性,有死生之情。膻臭之欲不止,杀害之机不已。羽毛虽无言,必状我为贪狼之与封豕:鳞介虽无知,必名我为长鲸之与巨虺也。”* 赵妙元一叹:“胡为自安,焉得不耻?直疑自古无君子也!” 展昭被说得羞愧万分,闷声道:“殿下教训得是……唉……” 见他如此,赵妙元一笑,打马上前拍了拍他:“此乃五代时谭峭道人所言,可没有在说你。你心中所想,是儒家教化、人之常情,而他秉持的道家思想,如今并不容易被大众接受。所以我才代黄瞳夫人写了那封告示,希望多少能安抚一下民心,不要惹出骚乱。” 展昭点点头,沉思了一番,对她道:“在黄瞳夫人看来,她孩子的一条命,可能比全镇人的性命都要金贵。就算如此,她最后也只杀了那五个罪魁祸首,已然是很好的妖怪了。 “昭只愿何时,能有明文例法保其类于天下,让它们不至于全无倚仗,只能靠‘侠客善心’生存、凭血肉蛮斗报仇。” 日头渐落,两人骑马于羊肠小道上,赵妙元看着展昭,嘴角怎么也止不住地上扬。 夕阳西下之前,他们果然赶到一个村落,名叫茉花村。村前头有一栋十分气派的府邸,是前雄关总兵府,现更名为丁府。 “他们两个乃是镇守雄关总兵之子,一对孪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从其父学了一身的武艺,长大后在江湖闯荡,因为功夫俊俏、嫉恶如仇,被人称作‘丁氏双侠’。”展昭介绍道,“对了,他们还有个妹妹,会使剑,也是烈性子,殿下与她倒可能玩得来。” 赵妙元感兴趣道:“真的?看来是个侠女了,不知道能不能教我剑法。” 展昭哈哈一笑:“那便看她了。不过,她两个哥哥可不让她做侠女,疼得和什么一样,几乎看不得她出绣楼呢。” 烈性子,住绣楼……?赵妙元皱了皱眉。 说着话,展昭已经敲响了丁府大门。 他一定和那两个丁氏兄弟关系很好,开门的小厮一见是他,一下就笑开了,道:“展大爷,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可得快快去通禀一声。” 展昭笑着将身位让出来:“别光通禀我,这位乃是当朝长公主殿下,你要好好跟他们说说。” 那小厮吓了一-大跳。 总兵虽然为绿营兵正,官阶正二品,受提督统辖,掌理本镇军务,又称“总镇”。但是地处偏僻,权利范围小,直达天听的渠道不多,和展昭这样在开封府天天面见圣颜的根本毫无可比之处。 可以想见,这样千里之外的地方武官,除进京述职时可以见到皇帝之外,能看见天家血统的机会几乎微乎其微。别说嫡亲的长公主了,就连南王世子那样的藩王,他们估计也只有商议城防对策时才能得见。更何况到了丁氏兄弟这一辈,身上连总兵这个官职都没有了,属于白丁。 今天展大人突然带了个女人过来,没有任何仪仗随从,空口就称“长公主”,小厮想都没敢想,看了一眼赵妙元,一下子脱口而出:“这……展大爷,你不是在蒙我吧?” 展昭皱了皱眉,沉下脸,道:“丁明,莫要放肆。此乃圣旨亲封的鲁国长公主,天子血脉、官家御妹,你还不快快行礼,见过殿下?” 霎时间,丁明腿一软,双膝磕在地上,纳头便拜:“叩……叩见长公主殿下!请殿下恕小人有眼无珠,不识泰山之罪!” 赵妙元笑了一下,平和地说:“不至于如此。你且前去禀报吧。” 丁明又给她“砰砰”磕了两个头,连滚带爬地冲进府内。很快,两个长得几乎一样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先是看了看展昭,而后利落地双双跪下行礼:“丁氏兆兰、兆蕙,参见长公主殿下千岁。” “两位大侠的美名,本宫已听展护卫说过了。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吧。”赵妙元笑眯眯受了他们一拜。 ----------------------- 作者有话说:*出自《化书畋渔》 今天开始之后就日更啦!!!请多关照吧!! 第41章 “此次本宫下江南,乃作微服私访之用,尔等需配合行事,不必铺张排场,惊动百姓。” “是。”丁氏兄弟低头道。 见他们还是有些谨慎,赵妙元侧过身,笑着对展昭说:“展大人,这二位侠士既然是你的朋友,那也算本宫的朋友了。你跟他们说说,能不能赏个脸,认下本宫这位朋友?” 展昭无奈地看着她:“殿下这么说,岂不是让他们更加惶恐?” 转头对二人道:“是我的错,为了不让你们大惊小怪,没有提前传信。你们也不用拘谨,殿下是十分好相与的,平常对待即可。” 丁氏双侠对视一眼。 不上金銮殿,不知皇权大过天。 想着所谓长公主,虽然乃官家嫡亲,但到底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女人,弟弟丁兆蕙率先松了口气,笑着说:“展大爷啊展大爷,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眼珠一转,又朝赵妙元道:“我可不敢和长公主殿下做朋友。与你做朋友,万一陛下降罪,我们就要挨板子啦!” 长公主微笑:“那不是朋友,能不能借住在你们家?” “当然可以。”丁兆兰出声道,“殿下莫要听舍弟胡说,展大人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说着迎两人入府,吩咐下人接管马匹、储存行李、打扫房间不提。 “哎呀,月华去哪里了?若论做朋友,月华也是女子,才最合适和殿下做朋友吧?”丁兆蕙突然一拍脑袋。 第45章 丁兆兰面上也显出几分疑惑:“方才就让婢子去请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一旁的丁明连忙说:“婢子跑回来禀报过了,说……说……” 看了眼赵妙元,吞吞吐吐起来。 “婆婆妈妈的干甚?那婢子说什么了?”丁兆蕙皱眉。 丁明弱弱道:“她说,绣楼里又出现了‘那东西’,小姐正捉着剑,誓要跟它殊死搏斗呢……” “……” 二人脸上皆显出无奈的神色。 “‘那东西’?”展昭奇怪地问,“什么东西?” 丁氏兄弟互相望了一眼,丁兆兰叹了口气,明显不想多说。丁兆蕙嘻嘻一笑,插科打诨道:“怎么了?月华没跟她最最好的‘展大哥’说过这件事?” 听到这话,展昭与赵妙元皆是一愣。赵妙元看向展昭,就见他蹙了蹙眉,“二爷,不要这么说。” “哎呀,板上钉钉的事啦。”丁兆蕙挥了挥手,满不在乎,“剑都凑一对了,谁不知道你和我家小妹——” “二爷!”展昭厉声道。 他鲜少这样疾言厉色,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仔细去看他。展昭却径直将视线转向长公主处,脸上露出一丝紧张的神情。 见他如此,丁氏兄弟心中一突,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长公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早已看向丁兆蕙,淡淡开口:“就算已经板上钉钉,却还未真的定下,万一有变数呢?这么迫切地将妹妹往外推,不太好吧。” 丁兆蕙一怔,但他放肆惯了,下意识道:“我们的家事——” “长公主殿下有所不知,”丁兆兰扬声打断他的话,对赵妙元说,“‘巨阙’剑、‘湛卢’剑乃是一对,展大人与舍妹本就缘分已到;更何况他们初见时,舍妹有所冒犯,用湛卢削下了展大人的头巾,当时我二人商量过后,已经决定将她嫁给展大人。由此说来,当真并不算迫切,还望殿下详查。” 赵妙元还没说话,展昭就已瞪大了眼:“什么?嫁给昭??此话从何说起?!” 丁兆兰说:“上次你急着回京赴职,我们便没来得及和你讲。其实你已与舍妹打过一回,又拿了她的耳环,我们问你时,你对她的评价也很好;将她嫁给你,我们更是一万个放心。这岂不是一桩顶好的婚事?” 赵妙元:“哇,你连人家耳环都拿了?” 她就下意识这么一打趣,根本没别的意思,谁知就见展昭豁然转身,一下跪倒在她面前。 他顾不得一旁惊诧不已的双侠,恳切看着面前女子,急声道:“昭没有!那是因为我想着不能摧折其志气,与丁姑娘比武时故意让招,不愿提醒她耳环被剑气波及掉落才暗自捡了去,之后便第一时间还给二爷了!丁姑娘是个好人,他二人问起时昭便如实回答,没有那方面的心思,婚嫁之事更是从未听人提及——殿下!” 语速之快,让人一时难以理解,说到最后额头上都出了汗。丁兆兰看着他跪在长公主面前的姿态愣神,丁兆蕙反应了一下,怒道:“展昭,什么意思?难道你还看不上我家妹子了?” “丁姑娘很好,但婚嫁之事须得你情我愿,昭对丁姑娘并无喜爱之情……” “我家妹子究竟哪里不配你喜欢??” 赵妙元气沉丹田,喝道:“停——!” “你给我起来,谁让你跪了?” 她方才惊了一下,此时用大力将展昭从地上拽起来,因为二人离得近,起来时差点撞进她怀里。赵妙元也没管,拧眉对丁氏兄弟说:“且不讲你们说的那些根本算不上盖棺定论,就算是天赐圣旨,将本宫与那状元指为良配,后面不也不作数了?在另一方根本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说女孩儿婚事已定,还用虚无缥缈的缘分作为要挟,简直儿戏!” 听她搬出自己的婚事说事,双侠皆是一噎。 皇帝赐婚,确实比他们的理由铁多了,到最后居然也能黄,当初没人能想得到;但是民间女子没有长公主的背景,对她们来说,名节的清白和身体一样,非常重要,几乎不可以与家人之外的男人沾染到一起,凭借方才丁兆蕙所说几条,就真的可以算作定下了,而且绝对是一桩美谈。 丁兆兰正要这么说,却听身后一串重重的脚步响起,有一道女声怒气冲冲由远至近: “这次你们再不信我也要搬走!大白天的,那东西都闹成什么样了!就为了个劳什子名声,能把自家妹子关在鬼屋里,你们好得很啊!” 一个一身火红的少女从连廊走来,提着把剑,横眉竖目,身后婢子被她甩得老远。 人未至,声先到,将众人视线全都吸引过去。少女一见这么多人,呆了一下,脸上怒容散了一点,“展大哥?……这位是?” 丁兆兰连忙过去将她一拉:“胡闹些什么呢!” 随即朝她示意了一下:“此乃当朝鲁国长公主殿下。殿下,这位就是我家小妹月华了。她自小顽劣了些,还望殿下莫怪。” 赵妙元弯了弯唇,点点头。丁月华张开嘴,愣怔道:“你……你是长公主?” “我是。”赵妙元说。 丁月华深吸了一口气,扔下剑就要跪:“月华见过长公主殿下——” 赵妙元将她扶住,握着她的手拍了拍:“好了,别搞得这么紧张。我下来是微服私访的,可不是作威作福的。” 顿了顿,又问:“方才你说……什么鬼屋?” “没什么,小妹瞎说的。”丁兆兰快快道,“两位还是先安顿下来吧,春雷,带殿下去东厢房下榻。” 还不待婢子应声,丁月华突然“啪!”一下甩开他的手,面上怒得涨红,大声说:“我没有瞎说,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说了有鬼就是有鬼!为什么偏偏不信我呢??” “丁月华!”丁兆蕙火冒三丈,“你非得在这里给我们家丢人现眼吗?!” “我丢人现眼?”丁月华气笑了,“你们把我逼疯了,是不是就不丢人了??” 和他们吵完了还能看到他们自己吵起来,赵妙元也是没想到。一旁的展昭不知为何愣了半天,刚刚缓过神来,看了一眼长公主的面色,连忙去拦:“好了,一家人和气一些。丁姑娘说何处有鬼?恰巧殿下道士出生,精通术法,到底是有是无,请她去看上一眼便能见分晓。” 众人静了下来。 丁月华双眸一亮,上前抓住长公主的手,急切问:“真的?殿下会捉鬼??那能不能……” “展昭,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相信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丁兆蕙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还让长公主捉鬼?怕不是在说书吧??” 赵妙元终于开了口。她冷冷道:“本宫确实会捉鬼。怎么?想把我当江湖骗子一样打死么?”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闭嘴了。 “我问你们。”赵妙元面沉如水,“不相信这些也就罢了,但见自家妹妹天天在里面担惊受怕,为什么不让她搬离,还非要将她关起来?” 见事情已没有转圜的余地,丁兆兰闭了闭眼,坦白道:“我二人并没有将舍妹关起来,而是她自小舞刀弄剑,没有女人的样子,现下到了结婚的年纪,我们又为她看了新郎官,需要积累一点名声才好出嫁。我们有个姑姑,得了疯病,一生未曾婚配,就住在后面绣楼里。她去世后绣楼便空置了,我们让月华住进去,成婚时从绣楼走,对外就说……丁家姑娘从小住在里面,知书达理、安分守己,乃是一个大家闺秀。” ----------------------- 作者有话说:妹控但封建。 我的妈,迷糊调错时间了,这篇本来该今天晚上发的……下一篇还是明晚十点! 第42章 顿了顿,继续道:“至于闹鬼,纯粹是无稽之谈。先前姑姑走后,我们本想给她的贴身丫鬟寻一门好亲事,但她性子刚烈,吊死在绣楼房梁上,追随姑姑去了。兴许小妹是因为想到了她,才会觉得楼里有鬼魂出没……” “你胡说!”丁月华眼泪都被气出来了。赵妙元握着她的手安抚地紧了紧,道:“是不是无稽之谈,本宫去看一眼便知。月华,带路吧。” 绣楼在府内西侧,后院很深的地方。赵妙元干脆勒令两兄弟闭嘴,一路上,丁月华在她的引导下,一股脑儿将那栋楼里发生的怪事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自从她搬进绣楼之后,几乎每晚都要做噩梦,夜不安枕不说,就算不睡觉,也总能听见楼板上有轻轻的脚步声,像是女子穿着绣花鞋在来回走动;有时又会听到木窗被人轻推、纸糊被指尖抠动的细响。她曾悄悄推开房门,却只见庭院里影影绰绰,好像有人站在月下盯着自己,可等她再仔细看,那人影便飘散在夜色里。 “我以为是贼,拿剑冲出去追,什么也没有。”丁月华咬牙道,“可这事一-夜比一-夜频繁,方才青-天-白-日的,我好端端坐在床上,更是有声音在耳边叫我名字……” 第46章 她说到这里,眼里闪过一丝恐惧。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绣楼二楼,几次她都瞧见有一道细长的黑影悬着,随着风荡来荡去,就像……有人吊在梁上。 “你们真要信她胡言?”丁兆蕙冷笑,“黑影?院里树的影子罢了。至于声音,老屋木头干裂会响,不是很正常?” “我不是叫你闭嘴了么?”赵妙元淡淡瞥了他一眼,一句话将他噎个半死。 说话间,已经走到绣楼外。楼不高,两层,外墙漆色暗淡,门楣却洗得极净,显然兄弟二人一直保持着外表的整洁——大概是为了营造所谓“大家闺秀”在此居住的假象。 赵妙元径直走到绣楼门前,闭上眼睛,“看”了一眼楼体。在摄鬼诀的作用下,她能见到丝丝缕缕黑雾萦绕其上。 睁开眼,低声道:“阴气很重。” 不知为何,即便不信鬼神如丁氏兄弟,这时候也安静下来,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展昭蹙了蹙眉,问:“会有危险吗?” 长公主摇摇头,推门而入。 楼内陈设一尘不染,精巧别致,就是床头挂着几把利器,上头红穗十分耀眼,将这一派秀外慧中的气氛打破了个彻底;赵妙元嘴角翘了翘,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楼梯十分狭窄逼仄,几乎直上直下,四体不勤的人估计得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赵妙元好不容易上来了,放下裙摆,走到正对房梁的地方,停下脚步。 那根房梁上依稀还残留着麻绳的磨痕,木质颜色比周围要浅,说明这一处长期受力。 可是,人只吊死过一次,怎么会长期受力呢? 因为害怕有危险,展昭也跟着她一块儿进来了。丁家双侠眼瞅着一个外男进了自家绣楼,即便是自己好兄弟,面色亦有点不好看。 赵妙元转头问他们:“吊死的丫鬟叫何名?死后可有人为她立牌、超度?” “叫燕儿。”丁月华抢过话头,“是姑姑最信任的人。我曾央求哥哥请人超度,他们却说迷信,只拆了梁上的麻绳,补偿了她家人,就再没管了。” 赵妙元点点头,道:“自缢而亡,又没有超度,确实会变成地缚灵。但即便这样,如果心甘情愿赴死,也不该闹起来。你们说实话,她真的是想随老太太一起去的么?” “当然是。”丁兆兰皱眉说,“殿下难道怀疑我们打杀家奴吗?” 赵妙元看了他一眼,还未开口,却听旁边丁月华喃喃道:“……不是。” 几人都转头朝她望去。丁兆蕙忍不了了,问:“月华,你是不是也彻底疯了?” 丁月华压根没理他,恍然对着长公主说:“我想起来了……燕儿爹娘总以为女孩是赔钱货,要把她卖给富人挣个好价钱。但我姑姑就是高嫁不成被退回来后才疯了,燕儿服侍了她一辈子,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她跟我说过的,哪怕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也不愿意嫁给男人去做个玩意儿。” 她慢慢转头,问她的哥哥:“……咱们家给她指了什么亲事啊?” 丁兆蕙一下怔住,面色发白;丁兆兰沉默半晌,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是……她父母说的亲事。” “……” 赵妙元冷然看着两个男人:“你姑姑是因为高嫁被退才疯的,方才为什么不说?” 绣楼里一片死寂。 心中那种无力感又油然而生,默然一阵,赵妙元长长、长长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人,总说这个女人疯了、那个女人疯了……疯掉的其实一直是你们自己吧。” 丁兆蕙还想辩驳:“我们怎么知道——” “为什么不问呢?!”赵妙元突然怒道,“她自己愿不愿意,为什么不去问??问了不就知道了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放屁!这可是她自己的亲事啊!” 丁氏兄弟哑口无言。 丁月华眼睛里也泛出泪花,“对啊……明明是我们结婚,为什么不问问我们自己愿不愿意呢?” “……”丁兆兰艰难开口,“世人都是如此,女孩子家家,谈论这些总归……” 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赵妙元的脸色仿佛冰霜冻结,展昭看在眼里,抿了抿嘴,低声问:“殿下,此事何解?” 赵妙元吐-出一口浊气,摇了摇头,“此鬼怨气不大,不成气候,放些符在屋里净化几个月,等她投胎去便好了。” 手中捻出一叠符纸,转身问:“你们是要还是不要?” 丁氏兄弟一愣,也没拒绝,齐齐转头去看丁月华。丁月华连忙抹了把眼泪,上前拉住长公主手,“要要要,我要!求你了殿下!” 赵妙元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道:“不过,就算贴了符,这绣楼你也不能再住了。最好今天就搬出来。” 丁月华半个“好”字还没说完,旁边丁兆蕙就咋呼起来:“什么?那贴符的意义在哪里??” “让你们家不至于整个死光,断子绝孙。”赵妙元淡淡说。 丁兆蕙:“……” “殿下,小妹名声实在重要,也就住这一阵,不知可有其它办法?”丁兆兰问。 “没有。”赵妙元干脆利落道,“不要算了。” 说罢转身就走。 丁月华眼疾手快卡住她胳膊,愤怒大喊:“哥!!” “好好好,要要要!”丁兆兰连忙说,“抱歉殿下,是我兄弟二人思虑不周,言行无状,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他侧身拉了把还在发愣的丁兆蕙,示意他一同致歉,又转向赵妙元继续道:“方才是我等糊涂了,殿下既有吩咐,我等自当照办。只是……还望这些符纸真能如殿下所说,护得我家安稳。” 最后几个字说得轻,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丁兆蕙虽被拽着低了头,嘴角却抿得紧紧的,眉峰拧成个疙瘩,那点不情愿明晃晃写在脸上。瓮声瓮气地接了句:“搬就搬,左右也住不了几日。” 赵妙元何等精明,早看穿这兄弟俩不过是为了安抚妹妹才假意应承,心里怕是还嘀咕着“装神弄鬼”。她也不戳破,只道:“既然如此,你们男人都出去,我要作法了。” 他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疑窦更深,但在展昭一马当先之下,还是跟着出了绣楼。 室内只剩下两个女人,赵妙元问:“有笔墨吗?” “有的。”丁月华连忙“噔噔噔”下楼去拿,又“噔噔噔”跑上来,将东西递到长公主手里。 赵妙元接过,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撒了些朱砂粉在墨里,提笔。 圈一圈,羲皇未判;点一点,雷光闪闪。 玉清敕,上清敕,太清敕,玉皇元绛光明敕。 四明朗清,满室光明。 …… 起笔轻如蝉翼,转折重若崩云,收尾处笔锋突提,留出气口连通天地。 落笔,符成。 一阵清风拂过,赵妙元长舒一口气,说:“此乃北斗镇宅辟邪符,不会伤她性命,只是压住邪性。” 丁月华还在找那阵风的来头,闻言殷勤凑过来,“好的好的,要贴在哪里,需要我搬梯子来吗?” 赵妙元道:“东南西北中。东方青龙符贴木梁,南方朱雀符对明堂。中宫藏在主梁中,符面朝下压宅基。去吧。” “嗯嗯,我——” 丁月华正要伸手去接,却见那阵清风又生,更加迅捷,“呼!”一声将长公主手中五张符箓吹卷起来,在空中打了个转后,“啪!啪!”几下,自己在那些方位上贴好了。 要藏在梁中的,房梁自己给它裂了个口儿;压-在地砖下的,地砖跳起来给它腾位置;整栋楼仿佛活了似的,根本不用人动一点手。 原来长公主那声“去吧”,根本不是对她讲的。 丁月华:“……” 丁月华弱弱道:“连……连浆糊都不用吗……” ----------------------- 作者有话说:全自动道长 第43章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 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 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 中山神咒,元始玉文;持诵一遍,却病延年。 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束首,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诵完《净天地神咒》,赵妙元抬手,指尖在空中一划,一道细不可见的金线状光纹闪过方梁。果不其然,梁上缓缓浮现出一丝暗影,形似女子的轮廓,低垂着头,脚尖悬空。 丁月华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倒吸一口凉气:“燕儿……” 那女子吊在上面,一动不动。 “她的修为很浅,神志不全,一点阳气都受不住,若是遇到展昭那样的武人,立刻就会溃散。”赵妙元慢慢说,“只有女人在的情况下,她才能偶尔出来闹一闹。这也是我将他们都请出去的原因。” 第47章 丁月华仰头,看着房梁上的人影,半晌,问:“她一直这么吊着,难不难受啊?” “难受的。”赵妙元道,“自杀的人会一直重复她死前的动作,不得解脱。” “……”丁月华嗫嚅了一下,“殿下,能不能帮我跟她说一声对不起,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给她指婚的,要是我早想到……” 赵妙元侧过视线,看了她一眼,说:“要不,还是你自己跟她说吧。” 丁月华讶然回头:“我?……怎么说?” “你跟我念。” 赵妙元闭目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丁月华也闭上眼,双手成拱,磕磕巴巴地跟上节奏:“有头者超,无头者生;枪殊刀杀,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叨命儿郎。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招。 敕就等众,急急超生。 敕就等众, 急急超生。 …… 闭上眼睛,世界就变黑了,身遭事物不再占据心神后,五感和回忆变得灵敏。 丁月华记起小时候,自己冒冒失失闯进绣楼里,被疯了的姑姑吓得直哭,燕儿便跑过来安慰她,给她擦脸。等她不再掉泪,只是抽抽噎噎时,燕儿就拍着她的背,叹着气对她道:“小姐莫怕,我们家姑娘是苦命的人,但您……您不会是。 “小姐以后呀,要像燕子一样,飞得高高的、快快的。等飞出这座楼,四面八方都任您玩耍了……” 小小的丁月华懵懂道:“那燕儿也会变成燕子,跟我一块飞吧?” “奴婢?”燕儿那模糊的唇线抿出一个笑,“奴婢飞不了。奴婢要在菩萨座下为姑娘和小姐念经,就算念一辈子,也……” 那时丁月华还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她名字就叫燕,却不能像燕一样飞起来。如今,那只未曾展翅的小燕终于张开羽翼,温柔地拂过她湿-漉-漉的面颊。 丁月华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对不起。” 眼泪自左眼砸下,她的耳边,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 丁月华豁然抬头:“燕儿?!” 面前空无一物。 她仓皇地去看长公主:“殿下,她、她是不是……?” “没有这么快。”赵妙元道,“方才的《超生咒》,你记住了吗?” 丁月华点头。 赵妙元:“好。从今日起天天来这里念,念够七七四十九日,有条件也可以抄,抄完叫着她的名字烧给她,效果会更好。” 丁月华连连点头。 等她们下楼,已经是夜里了。丁氏兄弟见妹妹红着眼睛出来,纷纷问她出什么事了,丁月华跟他们说见到了燕儿,他们又是一脸古怪,频频用余光乜斜赵妙元。 赵妙元只作不知,还一起吃了顿饭,才跟他们分开,往住处走去。 展昭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直到赵妙元进了厢房,下一秒就要关门时,才出声道:“……殿下。” 赵妙元一顿,拉开已经合上大半的门,对上他的视线。 在她平静的目光中,展昭深吸一口气,“殿下,抱歉。” “抱什么歉?”赵妙元淡淡道。 “昭提出要借宿在丁府,却弄成这个样子,坏了殿下兴致,是昭办事不力。”展昭低着头说。 赵妙元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他们府中的事你如何得知,又何错之有?” “……只看其侠肝义胆,却不知他们如此迂腐,是昭识人不清。”展昭背后浮起一层细汗,“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赵妙元和蔼可亲地问。 “还有……昭不该和丁姑娘过于亲厚,对与她相关的打趣与戏言也不该听之任之,以至于坏了女子名誉,惹起一身误会。” 赵妙元笑了一下,温声道:“这是你和丁家的事,跟我道歉做什么?” 展昭抿紧嘴唇。 “之前那一跪,又为何要跪我?”赵妙元看着他的眼睛,“说呀。” “……因为,昭突然悟到一件事。”展昭说。 “什么事?” 紧张的时候,他总是下意识攥紧剑柄,指节用力到发白。 “丁二爷说起婚事的那一瞬,昭并没有羞赧或者惊喜,忽然心里只觉得……荒唐。” “也是那一瞬,昭突然明白,此生惟愿守护之人,”他抬起眼,目光烫过她发间金凤,“只在宫阙九重之上。” 赵妙元脸上又现出那种压都压不下的笑意,她倚着门框清咳一声,才悠悠道:“展大人的意思我不明白……九重宫阙里住着官家,还有三千宫娥呢。” “殿下!” 展昭急声脱口,却见她眸中促狭一闪,才知又被戏弄。 那点勇气霎时碎成齑粉。 “若……若殿下听不懂,那便算了……” 展昭垂着头说完,脸上蔓出火辣辣的红,仿佛被人掴了一巴掌。那颗心像跳崖自尽了一般荡进胃里,取而代之涌起的,是铺天盖地的失落。 抽了口气,正要拖着不听使唤的手脚仓皇而退,就听见赵妙元叹息一声。 然后,一阵檀香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长公主揪住他衣领的手。 现在的展昭像只软脚虾一样,那手一用力,他整个人就俯身倒向厢房内。好不容易撑着门框、跨着门槛站稳,狼狈无比之时—— 唇上陡然多出一抹温热。 展昭睁大双眼。 “御前正四品带刀护卫,本宫是等不到你大胆一回了。” 温软之物一触即离,取而代之的是长公主咬牙切齿的声音。 目光慢慢重新聚焦,看着眼前那张鬓云堆叠、红霞微露的脸。 还有那双润泽的唇,因为方才的冲突变得微红。嘴上仿佛又感受到那阵柔软酥麻的倾轧…… 展昭感觉自己头脑发昏,要晕过去了。 “昭……昭……” “别吞吞吐吐的,我就问你让不让亲?” 那双凶神恶煞的唇又凑过来嘬了他一下。 展昭:“……” 展昭晕乎乎、虚弱地说:“让……让的……” 领子上的力气一下变小了很多。 一双手扶住他的腮帮子,在他两只耳朵上揉-捏了两下,就在展昭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昏过去的时候,长公主轻声道:“展昭,你要知道,我没办法给你任何承诺。” 他从昏昏沉沉中挣扎出一抹清明。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们可能会很短暂,也可能会长长久久。但是,我永远无法给你一个家。”赵妙元缓缓说,“像你爹娘那样的小家,无论如何,我也……” “展昭知道的。”他忽然道。 赵妙元一怔。 展昭伸出双手,握住自己脸上的那双,等确确实实感受到两人的体温后,才慢慢开了口。 “殿下从小在太后娘娘膝下长大,心智坚定、志向远大。”他说,“殿下的心愿,是河清海晏。” 那晚的两盏河灯漂过眼前,赵妙元手动了一下,被他握紧。 “从昭意识到自己心意的那一刻,便从未奢望过什么承诺。吾心安处是故乡,只要能在殿下左右,为殿下分忧,哪怕只是今日、哪怕只是一瞬,昭心安矣。” 赵妙元的胸膛起伏了一下,拉过他的人,再次吻了上去。 这次二人终于相贴,这次的吻也很温柔。“啾”、“啾”,是长公主的唇在御猫唇边轻啄,水润稠腻,煽-情无比。 展昭的脑袋又开始变成一团浆糊。 浑浑噩噩之间,恍惚听得长公主叫了他几声,仿佛自云端传来。展昭连呼吸都不会了,自然没能回应。 赵妙元又叹了口气,退后一步放过他,道:“我再给你最后一个反悔的机会。” 分开时,展昭的身体朝她瞌冲了一下,摇了摇头。 赵妙元拍拍他的脸颊,“好了,回房睡觉吧,明天早上再来报告。” 听到“报告”二字,展昭还以为自己在公干,应了一声,稀里糊涂走了出去。 见他背影消失在树影下,赵妙元舒了口气,摸-摸嘴,不由得一笑。正要回身关门,院子一侧突然响起“咔嚓”一声。 赵妙元一顿,朝那里望去。 半晌,见她不打算转开视线,假山灌木掩映间,慢慢走出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影。 “月华?”赵妙元讶然道。 ----------------------- 作者有话说:终于!!! 今天三更!!请大家多多支持quq孩子要和大佬拼千收了 第44章 丁月华垂头丧气地从假山背后走出来,月光把她影子拉得细长,像株被霜打蔫的小草。 “殿下,对不起……” 赵妙元叹了口气,再次把门打开,“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想再跟你讲讲话,”丁月华磨磨蹭蹭走到她面前,指尖绞着衣带,“先前哥哥们在旁边,有些事不方便说。我想跟你道个歉,我们家今天太乱了,你是长公主,我们都没有按规格接待……还有……” 第48章 她往上瞥了赵妙元一眼,挠挠脸,“算了,好像也不怎么重要。” 赵妙元失笑,道:“我明白了,你刚才看到了多少?” 丁月华脸上立刻蔓起红霞。 “呃……”她眼神乱飘,“就是……我跟着展大哥,前脚后脚来的。” “……”赵妙元捏了捏眉心,“那确实能看到挺多的。” 丁月华突然一下立正了,真诚地抓住她的手,大声道:“殿下,放心!你们在一起吧,我不会干扰你们,也不会说出去的!” 赵妙元一愣,挑起眉毛:“你们两个不是有婚约吗?” “害。”丁月华摆了摆手,“那不过是哥哥们乱点鸳鸯罢了,根本不算数,如果殿下不放心,我这就把来龙去脉跟你解释清楚。” 沉吟一阵,赵妙元笑道:“咱们到处走走,你边逛边跟我讲,好吗?” 于是牵着手,大晚上逛起了园子。 毕竟前身是总兵府,丁家后园虽也是江南园林的风格,却多出几分板正肃杀。石板路铺得横平竖直,像列阵的兵卒;墙角的梅树不似别家斜逸,枝干直挺挺戳向天空;路过演武场时,还能看到陈列在架子上的刀枪剑戟,寒光在月下幽幽浮动。 “当初比剑,削掉展大哥头巾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赢了呢,”走过石桥,丁月华踢开一颗石子,声音闷闷的,“谁知回房就发现耳环掉了,怎么找也找不到,转天展大哥托二哥把耳环还给我,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让招,一下就把我气哭了。” “二哥见我哭,便哄我说,左右都是丢人,不如干脆嫁给展大哥,他就是一家人了,丢人也丢不到外头去。” 丁月华抿唇一笑,赵妙元也乐了,“这是什么道理?” “就是呀,二哥总是胡说。不过,他应该也真心想让我嫁给展大哥的。” 说到这里,她有点不好意思,顿了顿才继续道:“今天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嫁人结婚到底意味着什么,觉得展大哥挺靠谱的,性格又好,似乎嫁给他之后我还能一样放肆,还能和他切磋剑法,就答应了。现在想来,我们其实才只见过两面呢……” 赵妙元迟疑:“但你哥哥说,因为湛卢和巨阙,你们的事有很多人都知道了,所以现在骑虎难下……” “他们说了不算!”丁月华一瞪眼睛,“湛卢是我的剑,我的剑法也配得上它,为什么非要和别的剑一起闻名,还得绑上个男人?” 夜风吹起她额前碎发,露出少女神气的目光。 此时她们来到一座院落外,竹影婆娑。赵妙元听得忍俊不禁,正要点头回话,忽而听到院内传来争执声。 “展昭,你到底怎么了?” 丁兆蕙的声音从院内砸出来,带着刀劈青石般的冷硬。 二人停下脚步。 就听他道:“上次见你,还是个万邪不侵的英雄好汉,如今竟被一装神弄鬼的皇室妇人迷了心窍!” 展昭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二爷慎言。” “慎什么言?”丁兆蕙嗤道,“那长公主贴几张鬼画符就逼月华搬出绣楼,分明是妒忌她与你亲近!你可知多少仆妇在嚼舌根?说她仗着权势要毁月华的婚——” “好了!” 是丁兆兰开了口。他比弟弟沉敛些,却更添了几分肃然:“展兄,月华自幼失母,又爱舞刀弄剑,本就清名不显,现如今你不愿娶她,又坏她名声,可以说已无后路;更别提那些装神弄鬼之事了。这位长公主殿下,恕我们实在无法接纳。” “丁兄此言差矣。”展昭的声音平静却坚定,“殿下名望斐然,汴京城人人有口皆碑,并非装神弄鬼之辈。绣楼内确有异常,让月华暂避更是稳妥之策。至于名声,比起虚无的议论,丁姑娘的安危才更重要。” 沉默一阵。 “好,既然如此。” 院内陡然传来利刃出鞘之声,清越如龙吟划破夜色。 “你可还认得这是什么?”丁兆兰问。 展昭沉声道:“此乃‘湛卢’。” “不错。”丁兆兰说,“展昭,你与月华乃是天定缘分。我亮出湛卢,是想让你记起自己的身份——你是顶天立地的侠客,不是她长公主的跟班,更不是皇室的鹰犬。” “当!”的一声,似乎两剑相击。丁兆蕙惊怒道:“展昭,你……!” “丁兄。” 展昭声音不高,却字如千钧,他说:“展昭行走江湖,凭的是心中道义;为朝廷效力,维护律法正统,更是昭一生所向。说什么皇室鹰犬,未免太小看展昭,也太小看殿下。 “殿下初到贵府,便察觉绣楼异状,句句为月华安危着想,何来‘妒忌’‘毁婚’之说?殿下品行如何,展昭看在眼里,维护她,并非因为她是长公主,而是因为她做的是对的事。 “展昭与二位交好,多受恩惠,从未敢忘,但正因如此,才不能因私情而罔顾事实。昭心悦于殿下,断然不能与旁人结缘;而湛卢乃神兵,象征的是坦荡磊落,丁姑娘正是坦荡之人,所以才配得上这把剑,与昭何干?若问心无愧,何惧流言?若为护名声而置其于险地,那这名声,是否太过荒唐?” 丁兆蕙听得冷笑一声,脱口而出:“荒唐?攀龙附凤、数典忘祖,我看荒唐的是你!” 院外,赵妙元眉头陡然一皱,正要再听,袖口处却有一阵大力传来。 丁月华脸色煞白,眼眶通红,双拳紧握,指甲几乎掐进自己掌心。她没等里面再说出更难听的话,拽着赵妙元转身就走。 一路踉跄,奔到假山后才停下,背靠着冰凉石壁喘气时,她终于哽咽起来:“对不起……殿下,真的对不起……” 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丁家小姐声音发颤:“我哥不是故意的,他们就是……太固执了,不知道你的好,也不懂这些事。都怪我,要不是我让你帮忙,也不会惹出这么多麻烦……” 说到最后已是语无伦次。 “好了。”赵妙元把她拥进怀中,叹息一声,“我都明白,你不需要自责。” 丁月华哭得更大声了,仿佛要把所有委屈都哭出来。 感到自己衣领慢慢洇湿一-大片,赵妙元哑然,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待她平复心情。 月光漫过她颤-抖的肩线,投下斑驳的光影。过了许久,丁月华才缓过来,抽噎着道:“太丢脸了……到底为什么他们要这样说你和展大哥,就为了我吗?我根本不需要啊!我、我对展大哥又没有那种心思……” 赵妙元放开她,退后一步,等她不再抽泣了,才轻声问:“你不喜欢他?” “什么是喜欢呢。”丁月华揉着眼睛,怅然地说,“我虽然被宠着长大,能舞刀弄剑,不必学什么讨厌的女红,但是到现在也没出过几次家门,见过的男人一双手就能数过来。以前总觉得,父母哥哥说个婚事,我嫁过去就好了,从没想过情情爱爱的事,但现在……” 她转身,看向长公主的眼睛,目光中有恐慌,有期待,更多的则是急切,一种急需认同与支持的急切。 “……我想走出这个家,体验一下世界。不只是情爱,还有很多事,我都想去体验。” 长公主说:“嗯。” “殿下,你是怎么想的?”丁月华拉着她的手收紧了,指尖冰凉,“你觉得我该这么做吗?” 墙角翠竹摇曳,倒映出一幅水墨画来。长公主笑着对她说:“月华,我没资格左右你的人生。” 丁月华急道:“可是——”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赵妙元没有等她说完,继续道,“你要保证,无论是这一个,还是你以后人生中千千万万个决定,都不能被任何人左右。除了你自己,我不能,展昭不能,你的两个哥哥不能,任何人都不能。”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个决定。”丁月华低下头,小声说,声音里带着迷茫。 长公主握住她的手,将它贴上她的心口,感受着那急促的跳动。 “听从这里的声音……” 又摸了摸她的脑袋,动作轻柔,“但不要听这里的权衡利弊。” “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外藏万境,内察一心,了然明静,静乱俱息。”* 赵妙元的嗓音平和而安详,如同潺潺流水、徐徐清风,抚平人心中的不安。 “不要去听世人怎么说,向内发问。如果做这件事,前路一片未知,有可能招致很严重的后果,你还想去做么?如果不做这件事,五十年后,当你回望自己的一生,会不会好奇,会不会后悔? “月华,你要自己去想。” ----------------------- 作者有话说:*出自《列子仲尼》《太上老君内观经》 脑子里都是变形金刚第一部sam的经典台词 第45章 第二天,赵妙元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了。 疑惑地起床问婢女,婢女说她们家小姐吩咐过了,昨夜她与长公主兴趣相投、秉烛夜谈,所以两人都要睡晚一点再起来,不许打扰。 第49章 赵妙元就笑。穿戴完毕,来到食厅吃饭,四人已坐在桌上,见她来了,都起身行礼。 “长公主殿下。” “嗯。”赵妙元撩起下摆,刚要入座,丁月华“噌!”一下站起来,殷勤地帮她拉开凳子。 “殿下快坐,今天吃鲫鱼汤呢,刚逮到的,好鲜!” 端茶倒水,洗碗布筷,速度比展昭和旁边小厮还要快。 丁氏兄弟:“……” 丁兆兰与丁兆蕙动了动唇,想要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昨夜他们和展昭吵了一架,心中对赵妙元又有怨怼,此时一桌吃饭,面上多少有点不自然。丁月华的眼睛是肿的,展昭也是,眼下都有黑眼圈了,也不知是因为丁氏双侠还是因为赵妙元。这整张桌子上,也就赵妙元姿态闲适、泰然自若,仿佛没听见也没看见任何事。 奶白色的鲫鱼汤确实鲜美,多亏了它,几人能有话题互相交流,一顿饭还算和气地吃完了。丁兆兰道:“殿下大驾寒舍,今日不如出去耍耍,我做东,咱们到……” “丁兄,不必了。”展昭打断了他的话,“殿下此次微服私访,并非是来游玩的,今日我们便要离开,不打扰诸位了。” 丁兆兰一愣,和弟弟对视了一眼,丁兆蕙笑道:“展大爷,这可不行,住一晚上就走,外人岂不以为我们丁家招待不周了?” 赵妙元瞥了他一下,忍不住摸了摸心口。那里窝着一条小蛇,如果她还醒着,一定会翻着白眼说:“要不然呢?” 莞尔一笑,正要开口,却听旁边的丁月华一拍桌:“展大哥说今天走,那就今天走,你们不要耽误殿下正事!” 丁氏兄弟:“……” 丁兆兰扯了扯嘴角,“月华,怎么了,你不是很喜欢和殿下一起玩么?怎么要赶人走?” “赶人走的可不是我。”丁月华嘟囔了一句,梗着脖子,脸颊微微发红,“玩归玩,正事归正事。殿下是微服出来办事的,哪能总耗在咱们家?再说了,你们……” 瞥了眼两位哥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拔高声音道:“反正展大哥说得对,今天就得走!我已经让小厮备了路上的干粮,立刻可以出发!” 她这副急着赶人的模样,让丁兆兰兄弟更加摸不着头脑,却也不好再硬留。展昭起身拱手:“多谢诸位盛情款待,只是我与殿下确实有要务在身,先行告辞了。” 赵妙元亦随之起身,淡淡颔首,“叨扰了。” 丁家三人便为他们送行。拿着行李刚走到门口,丁兆兰拉住展昭,朝身后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会意,几步上前挡在赵妙元面前,赔笑道:“殿下稍等,三位爷许久未见了,还有些话要说。” 赵妙元挑眉,一旁的丁月华警惕抬头,柳眉倒竖,“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们面说——” 赵妙元拦了她一下,摇摇头,“无妨,让他们去。你今日的超生咒可念了?……” 那边,丁兆兰把展昭拽到墙角,压低声音道:“展兄,是不是长公主对丁家不满?昨晚的事是我们唐突,但她也不至于如此……住一晚就逼着你走?” 丁兆蕙也凑过来,语气带着嘲讽:“我看她就是容不得别人说半句不是!这种金枝玉叶,脾气大得很,你跟着她有什么好?将来指不定怎么受气。再说了,她乃皇家的公主,你一个江湖侠客,本就不是一路人,何必非得巴巴地凑上去?” 展昭眉头紧锁,目光坚定,沉声道:“二位多虑了,殿下从未计较过昨夜之事,离开是我们早已定好的行程。” 顿了顿,又说:“还有,殿下并非你们所想之人,她性情磊落,心怀苍生,展昭敬佩不已。昭与她之间,是我心甘情愿,与旁人无关,还望二位莫要再妄加揣测。” 丁兆蕙被他说得语塞,丁兆兰却忧虑地道:“展兄,你要考虑清楚。天家始终是孤寒之地,贵如长公主,能给你什么?一个名正言顺的家?一份安稳的日子?宫中规矩多如牛毛,你又是个爱行侠仗义的,她能为你舍弃一切吗?我看,就连安安心心为你生儿育女,恐怕她也做不到吧。” “这些我都想过。”展昭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所求并非这些。只要能伴在她身侧,护她周全,便已足够。” 丁氏兄弟对视一眼,见他态度坚决,知道再劝也无用,只得长叹一声,悻悻退开。 院门口,丁月华正拉着赵妙元的袖子,眼眶又有点红,小声说:“殿下,路上小心。等以后我也出去闯荡了,我们再相会……” 赵妙元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好啊,放心,无论你闯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展昭从院中走回来,朝丁月华点点头,又和双侠道了别,便与赵妙元一同转身上马,踏上前路。 江南的官道铺着细碎石子,马蹄踏上去发出轻快的嗒嗒声。展昭按辔缓行,目光扫过沿途田舍,见日头渐斜,不由得有些犯愁——先前只顾着离开丁家,竟没细想今夜该往何处落脚。 “殿下,”他侧头看向身侧的赵妙元,“日头不早,到了松江府后,要不要找个临近的村镇投宿?” 赵妙元勒着缰绳,指尖在马鞍上轻轻敲着,笑了:“不必。松江府境内有处薛家庄,我们去那里借宿便是。” “薛家庄?”展昭怔了一下,随即想起这名号背后的人,“莫非是‘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的薛家庄?” 他虽久在开封,却也听过这位传奇剑客的故事:少年时以快剑横行,江湖人称“血衣人”,中年归隐后剑术臻至化境,四十年未逢敌手。只是传闻他性情孤高,久不与外人往来,怎会容外人随意借宿? 赵妙元点头:“正是。我们去那里,一来可借个落脚处,二来……薛家庄消息灵通,叶孤城口中那位江南的神秘术士,或许能靠他们打探到些眉目。” 展昭恍然,随即又生出疑惑:“这件事,方才临别时,昭也让双侠留意了。只是薛先生归隐多年,向来不涉江湖纷争,我们贸然前去,怕是……” “无妨。”赵妙元语气带着几分深意,“薛家庄可不是普通的江湖门第。” 见她神色平静,展昭便知其中必有隐情,正待追问,却听赵妙元缓缓道来:“你可知薛衣人先生的胞弟薛笑人?” “略有耳闻,”展昭蹙眉,“传闻他曾组建刺客组织,后被揭发,已自尽身亡?” “那是世人所知的版本。”赵妙元拨了拨马缰,“你有没有想过,薛笑人武功高绝,那刺客组织更是所涉甚广,究竟是谁,才有那个能耐去揭发他?” 就听她缓缓笑道:“是大娘娘。” 展昭悚然一惊,“什么……?” “当年之事在江湖上牵扯颇大,一朝败露,朝廷接到密报,大娘娘为了笼络势力,便自请前去处理。薛笑人本欲自尽,却被大娘娘拦下,放了他一条生路,驱其出海。薛衣人感太后不杀之恩,便带着薛家庄,连同一起归降的薛笑人旧部,一并投到了大娘娘的‘恒我’门下。” 展昭捏紧了鞍桥,不可思议道:“您是说……如今的薛家庄和那个刺客组织,竟都是您的势力?” “不然你以为,薛笑人那盘根错节的刺客组织,为何能悄无声息地销声匿迹?”赵妙元轻笑,“如今薛家庄乃‘恒我’分堂,薛衣人便是本宫麾下的堂主,他手上怕还有太后亲授的令牌呢。” 展昭怔在马上,望着赵妙元从容的侧脸,这才明白她为何如此笃定地微服私访、亲下江南,一派成竹在胸的底气。如果能得到薛家庄的帮助,那整个江南,风吹草动,确实是尽在掌握。 “既如此,”他定了定神,催马跟上,“那便往薛家庄去。” 定好了目的地,二人一时无言。赵妙元望着身旁掠过的小桥流水,若有所思。 忽听展昭开口道:“殿下。” 赵妙元转头看他。 “昨晚之后,展昭思虑了一-夜。”他望着前路,慢慢地说,“您说的那些顾虑,昭都明白;您想要等昭清醒些再做决定,但昭从未这么清醒过—— “昭的回答,还是不变。”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无论前路如何,展昭此生,唯愿追随殿下左右。不求名分,不求归宿,只盼能与您共赴江湖,同担风雨。” 赵妙元看着他澄澈而坚定的眼睛,心中那点因丁家而起的波澜,忽然就静了下来。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漾开一抹浅淡的弧度: “这就是你今日脸上挂着黑眼圈的原因么?” 展昭一愣,下意识别过头遮住脸,“啊……!” 树荫斑驳下,长公主畅然而笑。 ----------------------- 作者有话说:赤子之心永远是最屌的! 明天零点更,后天暂时空一天拼一下千收,大后天35点更,之后恢复正常,主人请多多支持qwq 第46章 第50章 因为他们是下午出发,等到暮色将至,薛家庄的轮廓才终于显现在眼前。 展昭勒住缰绳,只见庄前溪水潺潺,倒映着天边的赤霞,两山夹峙间,一片黛瓦白墙坐落其上,檐角飞翘,悬着铃铛,被晚风撞出细碎的清响。 庄头两扇厚重的乌木大门,门楣上“薛家庄”三个大字筋骨遒劲,只是牌匾边沿多了圈阴刻的纹路——从月牙到满月挨个排着,是一幅完整的月相图。门前两面黑旗飘着,旗中-央有一把银剑,剑外围也绕了圈银线月相,风一吹,那月亮动了,仿佛在旗上慢慢圆起来一样。 那把银剑展昭见过,是薛家祖传的标志,但周围为什么加上月相图呢?正看得疑惑,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月白长衫的老者立在门内,背着手,腰上一柄剑,鬓角霜白却精神矍铄,不是薛衣人是谁? 他身后跟着几个庄客,见了赵妙元,都齐齐躬身。薛衣人自己也往前一步,拱手行礼,动作竟带着几分臣子的拘谨:“长公主殿下大驾光临,薛某有失远迎。” 赵妙元在马上微微颔首:“薛先生客气了。本宫与展护卫微服至此,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展昭翻身下马,也行了礼,心里纳罕。传闻这位“血衣人”连西门吹雪上门求教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却对着长公主这般恭敬…… 思及之前长公主说的话,便没再多言,只扶着马镫,接她下来。 “殿下与展大人能来,是薛家庄之幸。”薛衣人伸手虚扶,待她下马,侧着身子让了个人出来,对赵妙元道:“这位也是老夫的贵客,今日特来拜访,恰要辞行,正好引荐给二位。” 随着薛衣人话音,那被让出来的年轻公子往前站了半步。他穿一身浅白锦袍,与薛衣人的长衫不同,料子更显柔软,衬得人如玉树般挺拔。面如冠玉,唇色偏淡,最惹眼的是那双眼睛——瞳仁黑亮,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望着人时带点温润的笑意,平和得看不出半分锋芒。 赵妙元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心里暗赞一声好皮囊。这般样貌气度,确实少见,如果她没和展昭在一起,应该会有些兴趣。这般想着,刚无所谓地收回目光,就听见薛衣人对那公子道:“原少主,这便是长公主殿下与南侠展昭了。” “在下无争山庄原随云,见过殿下、展大人。”那公子温文尔雅地一笑,微微躬身行礼,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 原随云?赵妙元心头微震,这名字在她脑子里打了个转,原随云……不就是“蝙蝠公子”么?观那双眼睛,分明灵动有神,怎么瞧也不像个瞎子;其人更是钟灵毓秀,与记忆中那位阴险毒辣的蝙蝠岛主差之万里。她心中愈加警醒,面上却不显,笑着扶他起身,“久闻原少主美名,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快快请起吧,莫要多礼。” 展昭也打量着原随云,见他虽一身文气,站姿却稳如磐石,周身气息平和,显然也是内家好手,想来原老庄主得子如此,倒不见得会像江湖传言中那般,因为他是瞎子就失望可惜。 “殿下驾临,原某不便多扰,先行告辞了。”身为无争山庄少主,原随云真的一副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样子,并未因为面前是天子御妹就多有亲近,只对长公主略一点头,又冲薛衣人和展昭拱手,转身时衣袂轻扬,步履从容,没半分拖泥带水。 薛衣人送他到门口,才转回来笑道:“原少主乃薛某的忘年之交,他难得出门,今日倒是巧了。” 赵妙元没接话,心里已转了七八个弯。蝙蝠公子……她对这人没什么好印象,尤其想到对方那些手段,更觉得该离远点好。 压下心思,对薛衣人颔首:“薛先生,走吧。” 薛衣人便道:“庄内已备好晚膳,请二位移驾。” 厅内八仙桌上摆开三冷四热,菜式不算繁复,却透着江南特有的精致。 冷碟是糟三样,糟鸭舌、糟毛豆、糟白虾,都浸在琥珀色的卤汁里,瓷碟边缘还摆着两朵新开的腊梅,添了几分雅趣。热菜刚端上桌,一盘清蒸鲈鱼卧在细白的姜丝里,蒸腾的热气裹着香气漫开来;砂锅里炖着莼菜鸡汤,汤色乳白,面上浮着层薄薄的油花;最惹眼的是中间那碗红烧鳝段,鳝肉切得匀净,裹着浓稠的酱汁,红亮诱-人;另有一盘清炒时蔬,是本地刚摘的菜心,只撒了点盐,保持着最本真的清甜。 薛衣人请二人入座,亲自给赵妙元斟了杯酒:“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东西,殿下尝尝这自酿的花雕,温过了,驱驱寒气。” 等长公主饮了,这才开宴。 展昭舀了一勺莼菜汤,鲜美可口,火候正好。他乃常州人士,自然也喝过莼菜汤,但像这般讲究的也不多见,不由得赞了句:“薛前辈府上的厨子好手艺。这莼菜,是今早从湖里捞的吧?” 薛衣人点头:“展大人好眼力,后厨早早去集市上采买的,晚一点就卖光了。” 赵妙元莞尔道:“‘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莼羹鲈脍,归隐田园,薛先生颇遗东晋五柳之风啊。” 薛衣人一怔,思索了几秒,抚须而笑:“惭愧。‘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薛某并非求田问舍之人,只是如庄子所说,‘身在江湖,心存魏阙’罢了。” 赵妙元乐了。这老头还真是谨慎,她用了晋代张翰因思念家乡莼菜羹、鲈鱼脍而归隐的典故,赞他有五柳先生之志,他就说自己“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意思是虽然已经隐退多年,但作为‘恒我’的分堂主,他的手段仍然不容小觑,所有风吹草动尽在掌控,也依旧在乎家国大事,不用担心他没有价值。还专门引了老庄的话,投她所好,打消她心中可能的隔阂。 说话间,餐已用了大半,婢女又端上两碟点心,一碟是蟹壳黄,一碟是桂花糖糕,甜香混着酒香漫在厅里,在寒冬夜晚添了几分暖意。 赵妙元捻了一块放在碟中没有吃,道:“薛先生不必如此拘束,本宫此次前来,除了借宿几晚,还想问你几个问题。” 薛衣人:“殿下请讲。” “京城前些日子不太平,薛先生远在江南,可有听闻?” 薛衣人神色一凛:“殿下是说……南王之事?” 赵妙元颔首,等他挥退仆从、清空场室,才问:“那个月圆之夜前后,江南各方势力可有动作?” “殿下放心,江南各处每日动向,薛家庄都有文书报备,并未发现异常。”薛衣人说。 赵妙元点点头,对他道:“早在南王叛乱前,京城就一直有闹鬼的传闻,本宫去看了,果然鬼魅横行,拥挤异常,连大相国寺旁都不能幸免。” 薛衣人讶然:“竟有此事?” “不错。”赵妙元道,“后来一切了结,本宫方知这两件事背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南王正是为了叛乱,才弄出鬼神之事,一则中伤皇家信誉,二则掩人耳目、暗度陈仓。但他身上又没有法力,本宫几经辗转才打听到,原来叛党背后一直有一位术士在暗中助力,这位术士,似乎是……江南人士。” 薛衣人一惊。赵妙元就笑,说:“你可知本宫那位线人说什么?他说,他猜测这事是你们薛家那个神秘组织做的。” 薛衣人脸色微变,忙道:“殿下是说……薛笑人留下的那些旧部?他们如今皆在属下管束之下,只遵恒我号令,绝不敢妄动。” “不必紧张,本宫并非怀疑你们。”赵妙元说,“只是那术士行踪成谜,线索又引向江南,薛先生在此地根基深厚,烦请多留意些。若有那术士的踪迹,或是江湖上有什么异动,尤其是牵涉到类似手段的,即刻报来。” 薛衣人拱手应道:“属下遵命。属下定当加派人手查探,一有消息,立马传信给殿下。” 这一顿吃得宾主尽欢,饭后已然入夜,仆从将赵妙元和展昭引到客房休息。二人都住在东跨院,离得不远,展昭便送她到了门口。 “好了,你们去吧,代我多谢你们庄主的照顾。” 赵妙元站在门中,见下人们都走了,转过脸,笑眯眯看向展昭。 “已经戌时了,今日车马劳顿,殿下早些歇息吧。”展昭对她屏退下人的原因浑然不觉,仍一本正经道。 赵妙元故作思索之色,问他:“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还差了点什么?” “差了点什么……?”展昭疑惑。 下一秒,赵妙元故技重施,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拽入房内。 “砰”的一下,身后房门合拢,展昭被长公主用唇一下袭击在脸上,发出很大的“啵唧”声。 “缺了这个呀,展大人。”长公主在他耳边嘻然说。 展昭:“!!” “哎呀,你耳朵又红了耶。” ----------------------- 作者有话说:长公主:永远年轻,永远热爱调戏展大人 第47章 房内蜡烛没来得及点上,黑灯瞎火的,连陈设都没看清,两人已经抱作一团。 第51章 “等、唔唔……殿下……!” 长公主亲完脸,又要去亲他的嘴,展昭的脑袋像被放在蒸炉里一般,又晕又飘又烫,就差冒烟了。挣扎半天,还是将她推开,捂住脸侧过身子,那姿势,仿佛被人轻薄了似的。 赵妙元双臂环着他的背,绕到他眼前,再想啄那双不笑而翘的唇,就见展昭双手紧紧盖在上面,一副要将自己憋死的姿态,连连冲她摇头:“殿下,不行……” “为什么不行啊?”他的声音模模糊糊从手掌中漏出来,赵妙元不忿道,“都在一起了,亲几下怎么了!” 展昭稍微打开了一条指缝,窘迫地小声说:“我们还在主人家做客,怎么能……!” “……好了。”赵妙元将他的手掰下来,也不想着讨吻了,无语道,“天都黑了,我就是亲个嘴,又没想干别的,这也不行?” 见她似有不满,展昭憋了半天,红着脸憋出一句话:“是昭……还没做好准备。” 赵妙元一下没明白:“啊?” 展昭头顶冒烟,侧过脸,真心实意朝她道歉:“对不起,殿下,昭之前从未与人……这是、是第一次。” 赵妙元:“…………” “……真的?”她又绕到他面前,与那双眼睛对视,“之前没亲过?一次也没有?” 展昭满脸通红:“……除了昨日的几次……” 赵妙元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那我岂不是第一个亲你的人?”她张开手臂紧紧抱上去,将南侠整个人勒在怀里,左右晃了晃,“展大人,是不是?是不是啊?” 头顶,展昭的声音闷闷的:“是……” 赵妙元笑了半天才平复下来,“嗯”了一声:“是吗?那我很高兴。” 两人贴在一起,就这么沉默一阵,展昭身子动了动,终于将胳膊虚虚放在她腰上,收紧了一些。 “昭也很高兴。”他叹道,“从未这么高兴过。” 最后他们搂了好一会儿,但也只是搂了。既然展昭还没办法接受下一步,赵妙元也不愿逼迫他,依依不舍捏了捏他的脸,就让他回房去了。 他们这次可不是打秋风,算薛家庄正经的客人了,所以薛衣人做东请客,赵妙元也就欣然赴约。第二天早上起来,洗漱穿衣过后,刚走到厅里,只见薛衣人背着手立在窗前,目光落在庭院里的积雪上。展昭已候在一旁,见她来,起身行了礼。 “殿下起了。”薛衣人转过身,语气比昨日从容些,“今早雪停了,庄里倒是清净。” 知道他现在以友人姿态招待他们,赵妙元便也随意许多,扫了眼展昭腰间的剑,笑道:“薛先生乃天下第一剑客,展护卫向来好武,不如趁今日天好,您指点他几招?也让他长长见识。” 展昭望向她,喟然一笑。 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在江湖里掷出去能震得三圈回响,无数学剑者揣着敬仰上门讨教,连西门吹雪那般人物都没能让他松口指点,最后都只能铩羽而归。 如今赵妙元开口,身份是他的上级,语气却半点不强硬,只笑着说“让展护卫长长见识”,这话里的分寸拿捏得极妙。既是上级的提议,他没理由拒绝;更要紧的是,这话明着是请他指点,实则是把展昭抬到了能入他眼的份上:就算南侠展昭名声赫赫,又怎能让“血衣人”亲自点拨?只有长公主客气些,下来做个掮客,他才能顺势而上。薛衣人是个心里透亮的,这提议他接也得接,接得还得心甘情愿。 想明白这些后,展昭也不含糊,当即朝对面老者肃然拱手:“若薛前辈肯赐教,展昭感激不尽。” 薛衣人看着这位后生,眼底闪过一丝赞许:“什么天下第一剑客,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如今一代后浪推前浪,展大人剑法刚正,江湖上早有传闻,老夫也想见识见识,今日便陪你走两招。” 于是移步到庄后的演武场。 积雪刚扫开一片空地,冷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许多庄客听闻他们要比武,纷纷前来围观。归隐之后,薛衣人很少动武,此刻抽出剑时,只听“铮”的一声轻响,剑身在晨曦中泛着冷光,似比雪还亮。 展昭也拔出巨阙,剑尖斜指地面,姿态沉稳。 “请。” 话音刚落,人已欺近。薛衣人的天清流星剑看似不快,却像有千斤重,每一击都带着岁月沉淀的力道,封死了展昭所有退路。展昭挥剑格挡,两剑相击的瞬间,只觉手腕一麻,这力道,比他想象中还要沉得多。 几招下来,二人心中已有定数。展昭知道自己根本赢不了,干脆抛下长远的打发,使出所有力气,压上毕生所学,将巨阙舞得虎虎生风,一时竟将薛衣人的气势压了下去,引得周围庄客纷纷惊呼起来。 薛衣人却不慌不忙,剑势一转,剑尖擦着展昭剑身滑过,直逼他肩头。展昭旋身避开,反手一剑刺向对方心口,动作快如闪电。就在此时,薛衣人看准时机,手腕微翻,剑身在巨阙上轻轻一点,展昭只觉一股巧劲传来,剑锋竟偏了方向。 “呼!”一阵清风,展昭鬓发微动,天清流星剑已在耳畔。 “好剑法。” 薛衣人收剑,后退半步,语气里带着真心的赞叹:“你这剑刚中带柔,既烈且正,难得。假以时日,成就定在老夫之上。” 展昭将剑入鞘,躬身行礼:“前辈过奖了。” 赵妙元站在廊下看着,见他们结束了,迈步朝场内走去,笑道:“薛先生,如何?本宫这位心腹,功夫还可吧?” “不错,真不错。”薛衣人撅着胡子呵呵地说,“老夫在他这个年纪,剑上还没这般稳劲,真是后生可畏啊。” 见展昭额角渗了汗,赵妙元从怀中掏出帕子递过去:“喏,瞧你。” “多谢殿下。” 展昭规规矩矩接过帕子擦脸,还回去的时候,不经意间,手指与长公主的指尖相触。他一顿,抬眸一瞥,就见大庭广众之下,长公主满脸若无其事,却飞快朝他眨了眨左眼。 同时,手心里陡然感受到指甲轻刮的瘙痒。 展昭:“……” 他心尖一抖,差点下意识将帕子甩飞出去,深吸一口气才平静下来,抽出手往后退了一步。赵妙元看了眼他那绷紧的下颌线,莞尔一笑,心说还装正经呢,早暴露了,不过幸好薛衣人也不会特地去看展护卫的耳朵尖。 今日恰逢镇上赶集,饭后赵妙元和展昭二人出去逛了逛,买了一堆小玩意回来。傍晚,薛衣人带他们去镇上百年饭店“松鹤楼”下馆子,点了蟹粉豆腐、清蒸白鱼,还有道焖烧鹿肉,说是猎户刚送来的。饭后踏着月色回薛家庄,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月光洒在雪地上,亮得不用提灯。薛衣人送他们到东苑门口,作别后才离去。 院里的腊梅还没开,枝桠上积着雪,像缀了层碎银。方才吃饭时又是一场小雪,此刻地上洁白一片,平整得像是铺了毛毯一样。 只不过,墙角有一片积雪微微翻出来一点,往上一瞥,似乎是瓦片上落下来的雪砸在地上造成的。赵妙元看着那处凝视了片刻,嘴角一挑,也没作反应,径直进屋去了。 屋中炉火烧得正旺,柳环痕仍然和她离开前一样,蜷在炉边的软榻上,银线般的身子团成一团,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赵妙元探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呢?” 也没骚扰她,叫了水,沐浴洗漱过后便上塌就寝。 夜晚的薛家庄十分安静,因为冬天的缘故,连虫鸣声也没有,听着炉下柴火劈啪作响、院外积雪将树枝压弯,一派惬意安恬。正昏昏欲睡时,却听室内忽然传来“嚓”一声细响。 是窗棂被打开的声音。 下一瞬,一道黑影裹着寒风窜进来,手里的短刀泛着冷光,直刺赵妙元心口。 刺客! 赵妙元侧身避开,捞过枕旁小蛇,一个轱辘翻下床去。那蒙面刺客的短刀贴着床榻划过,刀刃擦着木棱溅起细屑,寒气直逼面门! 来不及多想,赵妙元反手扯过盖在榻上的锦被,手腕一扬,厚重的锦被朝刺客当头罩去。刺客没想到她会来这招,下意识抬手去挡,短刀在锦被上划开道口子。赵妙元趁机往后退,后背撞到梳妆台,抬手拿着台上的东西就砸! 铜镜、胭脂盒,铜器摔在各处“哐当”作响,碎片溅得满地都是,刺客纷纷避让过去。趁这间隙,赵妙元抄起旁边的木凳,紧紧攥在手里。刺客的短刀再次突来,她将木凳横在身前,“咔”的一声,刀刃劈进凳面,死死卡住。她用力推着木凳,与刺客僵持,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鼻尖已沁出细汗——单凭力气,她根本不是对手。 就在这时,“啪擦”一声脆响,窗棂突然被撞碎,又一道黑影闪了进来! ----------------------- 作者有话说:(成龙家具城战神.gif) 第48章 一道寒光裹着风雪窜进来,快得像道闪电,直逼刺客后心! 第52章 那刺客惊觉不对,猛地侧身想躲,却还是慢了半拍,寒光擦着他肩头掠过,带起一串血珠,落在地上,红得刺眼。 赵妙元趁机松开木凳,往后退了两步。只见来人立在窗边,一身黑衣,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杀气,手里的剑窄而薄,剑身上还沾着雪沫,没半分多余的动作。 刺客捂着肩头,眼神里满是忌惮,看了眼来人,又看了眼赵妙元,转身破门而逃。那黑衣人却没给机会,脚尖点地,身形如鬼魅般追上去,剑花再动,直逼刺客脚踝。 就在此时,院外人影一闪,一道红色掠了进来,是展昭。他在隔壁院听见动静,匆匆赶来,刚冲进门,就见两个黑衣人一前一后纵出长公主厢房,以为都是刺客,当即怒极,脚尖一点,人已欺近,巨阙直刺那黑衣人后心! 黑衣人察觉背后劲风,往后一挡,“铮”的一声,两柄利刃擦出火光。赵妙元正巧推门而出,见此情景,连忙喝止:“展昭停下!他不是刺客!” 展昭一愣,动作顿了半瞬,真正的刺客抓住机会,提刀就朝门口冲,想趁乱逃走。一点红见状,纵身便刺,刺客踉跄了一下,反手挥刀格挡,短刀与长剑相击,竟被震得脱手飞出。他心知不敌,一个起跃,翻过后墙,转眼就消失在雪夜里。 展昭落在地上,见赵妙元站在那里,衣衫不整,乌发披散,忙上前解下自己外袍给她披上:“殿下,您没事吧?有没有受伤?那刺客做了什么?!” 他的外袍还带着温热,赵妙元拢住衣襟,摇了摇头:“没事,他未近我身。” 展昭低头看她,等确认她身上什么痕迹都无,才闭了闭眼,哑声道:“您遇刺,昭身为护卫却不在身边,实在是……” 他的手有些发-抖,赵妙元握上去,拍了拍:“你又不是贴身丫鬟,怎么赶得及?放心,我一点事也没有,别怕。” 一旁,黑衣人没有走上来,反而立在门口,望着刺客逃走的方向,冷声道:“我去追。” “不必了。”赵妙元叫住他,“他既敢来,定是早留了退路,追不上的。” 展昭这才转头,分心去瞧这位不速之客的模样。 月光从背后照来,落在黑衣人身上,他穿一身玄色劲装,身形挺拔,脸上蒙着半块黑布,只露出一双冷得像冰的眼睛。手里的剑已归鞘,周身的杀气却没散,像团化不开的寒雾。 赵妙元望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笑,道:“一点红,这么久不见,你的剑还是很快。” 一点红?中原一点红! 展昭心头猛地一跳,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中原一点红,这名字他早有耳闻。江湖上传,江南有个神秘刺客组织,里头有位杀手,是天下索价最高,出手最狠,最有信用的杀手;每次杀人,只需在死者眉心留一滴朱红,因此得了“一点红”的名号。前代天下第一剑客李观鱼曾评价他的剑法自成一格,但他却一心只做别人的走狗。有人说只要给够价钱,他连王公贵族都敢杀;也有人说,他近年鲜少出手,像是被什么势力束住了手脚,踪迹越发难寻。 先前离开丁府时,长公主提过薛笑人的刺客组织早被太后娘娘收进了恒我,如今想来,一点红既是那组织里的人,自然也算恒我的一份子。长公主作为恒我的继承者,认识他本就该是情理之中的事,难怪二人之间十分熟稔。 只是……展昭望着一点红那冷硬的眼睛,又瞥了眼笑意轻松的赵妙元,再想起方才刺客刚闯进来,一点红就像算准了时机般及时出现,比住在隔壁的自己还快了一步。他们究竟是何时认识的?当年在恒我势力里,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展昭站在原地,心里忽然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只觉得这两人之间,藏着许多他不知道的过往。 那边,长公主笑着问:“我才遇刺你就赶到,说,躲在院里多久了?墙角的落雪就是你干的吧,既然来了,为何不见我?” 一点红凝望着她,动了动唇,正要说话,她却忽然“呀”了一声,低头捂住胸口。刚才混乱中塞进衣领里的小蛇不知何时醒了,身子在她怀里扭了扭,慢慢钻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慵懒与不耐:“吵死了……晃什么晃?还让不让蛇睡了?” 宝石般的红眼睛睁开了,一下就瞧见对面的一点红,“咦”了一声:“你怎么在这?” 一点红的视线转向她,冷声道:“你也在?” “我当然在了。”柳环痕似乎和他不怎么对付。 一点红说:“既然你在,方才刺客出手时为什么不出来?” 柳环痕霎时惊了:“刺客?!什么时候??” 一点红:“……” “没事,我没受伤。”赵妙元将她拎到手里,撸了一把蛇身,“你冬眠好几天了,今日能醒,也是因为动静太大。化雪时节会更冷,若是还觉得困倦或者晕眩,你再眯一会儿也无妨。” 正说着,院门前一片脚步声,是薛衣人和庄客们听到声音赶了过来。刚进院,瞧见地上的碎窗棂和血迹,他脸色“唰”地沉了下来,快步走到赵妙元面前,单膝跪地:“殿下在庄中遇刺,是属下护卫不周,请殿下降罪!” 薛家庄素来以严密谨慎自居,如今贵客在院中遇刺,不仅传出去丢尽颜面,在恒我分堂中更是失职。薛衣人身后的庄客们也齐齐躬身,大气不敢出。 “薛先生起来吧,”赵妙元扶起他,“刺客来得突然,怪不得你。只是……此事倒蹊跷啊。” 她沉吟道:“本宫初到江南,一路微服,行踪不显,更没招惹什么势力,怎么会突然有人要取我性命?” 展昭在旁补充:“方才刺客身手利落,目标明确,像是早摸清了殿下的住处,绝非寻常劫财之辈。” 薛衣人眉头拧得更紧,沉声道:“二位大人说得是,此事定有古怪。属下定即刻彻查庄内出入记录,增派三倍人手日夜巡逻,绝不能让殿下再受半分惊扰!”说着又对身后庄客吩咐,“先把这院中的痕迹护好,再去收拾西跨院的上房,殿下今夜换去那边住,那边离守卫房近,更稳妥些。” 赵妙元颔首同意,庄客领命而去,薛衣人这才松了口气,四下一望,瞥见立在一旁的一点红,眉头微蹙:“一点红,你何时到的?” 赵妙元就道:“方才就在了,多亏了他和展护卫及时赶到,本宫才不至于被刺客一刀劈了。” 薛衣人听得眉头又是一颤。一点红冲他抱拳行礼,算是回应,目光仍落在院墙上刺客逃走的痕迹上。 对于这个薛笑人培养出来的杀手棋子,薛衣人并没有太多感情,淡淡“嗯”了一声,转回头,语气恭敬:“殿下,您先前吩咐查探的事,属下有了些眉目,正想禀报。” “哦?”赵妙元挑眉,“说。” “属下加派人手查了江南各方势力,并无不明势力驻扎,各分堂也都按规报备动向,没发现异动。”薛衣人顿了顿,话锋一转,“唯有一事蹊跷——近日,江湖上有传言,数十年前本该死于追捕的‘铁鞋大盗’竟重出江湖,据目击者说,这‘铁鞋大盗’的年龄与旧闻不符,行事间还带着些玄术手段,像是借了什么邪门法子。” “铁鞋大盗?” 赵妙元念了一遍这个名号,觉得有些耳熟,回忆几秒,问:“这人是不是与江南花家有关?” “殿下英明。”薛衣人点头,“传闻当年铁鞋大盗刺瞎了花家第七子的眼睛,后来被花如令联合江湖高手们追杀击毙,没人再提。” 在江南,花家乃是赫赫有名的家族。其家主花如令乃桃花堡堡主,为人豪义,武功尚可,在江湖中与诸多武林豪杰颇有交情。花家发家已久,最初是以广袤的地产经营而起家,江湖传闻,你就算骑着快马奔驰一天,也还在花家的产业之内。随着时间的推移,花家又涉足钱庄等领域,大通钱庄的东家便是花家,其商业版图不断扩大,逐渐成为富可敌国的巨贾。 花如令有七个儿子,被铁鞋大盗刺瞎的花满楼正是其最小的儿子。其余六个哥哥各有各的事务,比如三哥和五哥在关中一带活动,与当地的一些富商巨贾有生意往来;花六童则在朝中做了侍郎,也是惊动一方的人物。 “既然那铁鞋大盗当初是死在花如令手中……”赵妙元思索道,“这一次,他再回去的可能性恐怕很大。” 薛衣人适时说:“花如令近日要在毓秀山庄办六十寿宴,江湖上不少人都受邀前往,‘铁鞋大盗’的消息,也是从寿宴筹备处传出来的。” 赵妙元指尖在掌心轻轻敲着,目光掠过院中的积雪,突然问:“那铁鞋大盗,用的是什么武器?” 薛衣人一愣:“这……属下不知。” “无妨。”赵妙元回身,看向几人,“烦请薛先生备马,明日一早,我们便赶往苏州。” ----------------------- 作者有话说:快快快快快 第49章 第53章 行程定下后,仆从把长公主的行李都搬到西跨院的客房中,终于再次安顿下来。赵妙元叫众人散了,把柳环痕放在偏室安顿好,唯独留下了中原一点红。 “说吧,为何深更半夜在我院中罚站?”她靠在椅子上,漫声问。 一点红站在桌旁,不坐下,也不说话,只是把脸上的黑布摘了,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 他眉峰锋利如剑刃削过,眼窝略深,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淬了冰的寒潭,看过来时没半分温度;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得笔直,连唇线都紧抿着,唇色偏淡,像是常年没什么情绪起伏。 仿佛一柄藏在暗处、生人勿进的剑,事实上,他也的确如此。 一点红幼时是街头流民,三餐不继,孤苦伶仃,直到被薛笑人看中带回训练营,才算有了安身之处。可那训练营哪是好去处?薛笑人本就是疯子,自然对徒弟没有任何感情,只当他是棋子,就算不问,赵妙元也知道其中苦楚。但在一点红心里,薛笑人虽狠,却给了他活下去的本领,这份恩,他一直记得。 后来薛笑人之事败露,刺客组织被刘娥收编进恒我,归薛衣人管辖。一点红突然不用再做那些见不得光的肮脏勾当,但成为光正伟岸的“天下第一剑客”属下,却意味着投奔了自己师父一生的仇人;脱离了杀手的身份,手里的剑又没有去处,他还算是什么?只能在各处游荡,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赵妙元也正逢失意之际,追求无情不得,又被该死的骗子骗得人财两空,正咬着牙重整心绪,便被刘娥带到薛家庄磨炼,两人就这么遇上了。 那段日子,都是少年人,都在低谷里撑着,同院而居,夜里守着一盏灯,话不多,却比谁都懂对方。他不是赵妙元喜欢的类型,相处时反而更加自在,抵足而眠都不介怀,是一起熬过来的战友情谊。 回忆像夜色蔓延,赵妙元见他不愿回答,叹了口气,也不追究,转而问:“我们认识多久了?” “五年。”一点红说。 “五年了啊……”赵妙元感叹,“日月如梭,五年能改变很多东西,现如今连大娘娘都不在了。” “嗯。” 赵妙元托腮:“但你好像没怎么变的样子。” 一点红望着她,半晌道:“我会一直在。” 赵妙元心中有些感动,忍不住莞尔,应了一声,问:“这几年你在江南,都忙些什么?薛衣人待你还算宽厚吧?脱离了以前的日子,如今握着剑,大概比从前自在些了?” 一点红垂眸,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一条一条、一板一眼地回答:“庄主待下属向来公允,并未为难过我。这几年多是在江南各地巡查,偶尔帮薛家庄处理些江湖纷争,虽不用再沾无辜人的血,却也没闲着。” 他顿了顿,补充道:“比从前……自在。” 赵妙元点点头,刚要再问,一点红却先开了口,语气比刚才沉了些:“方才那刺客出刀时,腕间有残影,像是借了什么术法,和殿下此前追查的江南术士,或许有关联。” “真的?”赵妙元坐直了些,“你看清楚了?” “嗯。”一点红颔首,“他肩头中剑了,以我的力道,伤口这几天都不会愈合,若殿下能找到嫌疑人,可以凭此做依据。” “好。”赵妙元说,沉默两秒,还是忍不住道,“别叫我殿下了,从你嘴里说出来怪怪的。” 一点红突然笑了一下。因为不常笑,显得有些讥讽似的:“那叫你什么?” “就和原来一样啊。”赵妙元说。 一点红道:“以现在你的身份,直呼名讳,犯法。” 赵妙元乐了:“大名鼎鼎的中原一点红,还在乎犯不犯法呢?” 一点红哼了一声,没回话。一时之间,厢房内重新安静下来。 赵妙元指尖点着桌面,思绪又回到方才那个刺客身上,忽而却听一点红道:“明日去毓秀山庄,沿途需多留意。花家寿宴请了不少江湖人,鱼龙混杂,那刺客若真是铁鞋大盗,说不定会借着寿宴的名头再动手。” “嗯。”赵妙元应道。 寂静一瞬,一点红问:“需要我跟着么?” “嗯?”赵妙元抬眼看了他一下,没有很在意,“不用了,展昭会跟着的。” “……” 一点红慢慢点了点头,站在原地,像株挺拔的青松,目光落到窗外的雪地上。 “让他走在你前方探路,遇着可疑人物,先拦下查问再放行。” “好喔。” “什么?!你们在一起了?!?” 连通松江府与苏州的官道上,一声惊呼惊飞雀鸟。 赵妙元“嘶”了一声,揉了揉震得生疼的耳朵,无语道:“你还能再大声一点吗?干脆昭告天下得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柳环痕果然更大声地尖叫起来,崩溃道,“你怎么可以又谈情-人,还和个侍卫在一起?!我不管我不行我不要!!!” 赵妙元捏上了她的嘴:“不可以搞歧视。” 转头对展昭道:“抱歉啊,她有点……” “无事。”展昭骑另一匹马在她身侧,笑着摇摇头。 柳环痕在她手里吱吱哇哇地抗议,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气愤地说:“谈情说爱到底有什么好,你就非谈不可吗?!” “谈个恋爱而已,怎么啦?”赵妙元困惑地看着她。 就听柳环痕大声说:“你都多久没谈这劳什子恋爱了,现在突然谈了那我怎么办??” 赵妙元失笑:“什么怎么办,你还是我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圈圈呀。” “别哄我了!”柳环痕拧身从她手中挣脱,那两颗血色的眼珠下,眼眶似乎有点殷红起来。一觉醒来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似乎十分不能接受,跳下马车变作人形,赌气道:“你们双宿双飞吧!反正在这也是碍眼,我先去花家了,再见!” 赵妙元“哎”了一声,想拦没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风卷残云一般游走,长长叹了口气,对展昭说:“不好意思。” 展昭看着柳环痕远去的方向,摇摇头,轻声道:“这位柳姑娘……好似很依赖殿下,这般反应,也是在意殿下的缘故。” 赵妙元无奈地笑:“她就是这大小姐脾气,心底很善良,嘴上却不饶人,打从认识起便爱使小性子,非得人哄着才行。不过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有时候看着她,就好像看着另一个无拘无束的我自己,只盼她能一直随心所欲、自在逍遥。” 展昭微微点头,温声道:“看得出来,殿下很爱护她,柳姑娘也对殿下一片赤诚。” 赵妙元莞尔,打马上前去牵他的手。 “别管,我们在一起这件事是板上钉钉了,她总得接受的。”轻叹了口气,目光看向远方,“不过……也别气太久才好。” 两人边说边沿着官道继续前行,饭点就生火啃干粮,待到达苏州城时,正值傍晚时分,粉墙黛瓦,塔影碧波,夕阳的余晖给这整座古城染上了一层暖橙色。 “奔波了一日,我们先在客栈歇一晚,明早再去毓秀山庄吧。”展昭提议道。 赵妙元点头应下,两人刚下马,正准备往客栈里走,柳环痕却突然又一阵风似的找来了。她变回人形,额角还带着赶路的薄汗,急切道:“你们可算到了!怎么这么慢?!” “我们是凡人啊,如何比得过你。”赵妙元说,“风风火火的,怎么了?” “我刚刚去毓秀山庄看了一眼,在里头瞧见陆小凤了!”柳环痕道。 展昭说:“陆大侠乃是花满楼的至交好友,花父寿辰,他前去赴宴也在情理之中。” “谁说这个了。”柳环痕瞪了他一眼,继续道,“那家伙怪模怪样,穿着一双铁做的鞋子,还戴着个怪面具,根本就不像是去做客的;而且他被一帮人暗戳戳围着,在一间房里交头接耳,看着就没干好事!” 赵妙元皱了皱眉。 记忆中,她似乎看过20世纪拍的那部《陆小凤传奇》,里头就讲到了铁鞋大盗,但时间实在太过久远,当时又没当回事,以至于现在根本记不清具体的剧情了。但是,听柳环痕的说法,也能听出来这场寿宴的蹊跷之处:陆小凤应该是像展昭所说一样前来祝寿的,但却和一帮人合谋着什么,且穿着一身稀奇古怪的衣服,一个面具,和……一双铁鞋? 是那铁鞋大盗的铁鞋么? 想着,只听柳环痕又说:“而且我搞不懂,在他走之后,还有个人悄悄翻了他的衣物、换了里面的东西。这又是在干什么?” 电光火石间,赵妙元脑海中终于闪过几个熟悉的画面。 在模糊的原著情节里,藏了一场险恶至极的阴谋。若是按那计划进行下去,花满楼就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陆小凤痛下杀手了。 当下,赵妙元神色一凛,顾不得一身的疲惫,立刻道:“不能耽搁了,我们连夜赶往毓秀山庄!” 第54章 ----------------------- 作者有话说:最好的朋友谈恋爱后破如防 第50章 夜色中,毓秀山庄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庄门高大巍峨,门楼上飞檐翘角,瑞兽吐珠;进了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回廊蜿蜒曲折,假山池沼、花草树木相得益彰,处处都透着江南园林独有的精致韵味。 三人绕到后院,那院墙虽高,却也难不倒展昭,他先翻身落在上面,又稳稳地将赵妙元拉上去,柳环痕紧随其后,三人轻轻跃入院中。 一入内院,便见一片嘈杂混乱之景。一个身着黑色劲装、脚蹬铁鞋、头戴面具的人正与众人缠斗。那人身法矫健,尽管被众人围攻,却依然游刃有余,眼看就要施展轻功逃离,一道杏白色身影飞身追了上去。 那是一位公子,身着一袭浅色文士袍,温润如玉,衣袂飘飘,又是一派飘逸的轻功。他拦在黑衣人面前,唇线抿紧,口吻透着一股决绝,冷冷道:“今日,我们便一绝胜负……铁鞋大盗!” 说罢,手中长剑一挥,直刺那黑衣人的心口。 眼看那公子剑势凌厉,赵妙元心中一紧,低声道:“展昭!” 展昭得令,身形如电般掠去,巨阙剑猛地挥出,“铛”一声脆响,精准击开了杏衣公子的剑锋。那公子猝不及防,讶然收手,满面诧异地望向他的方向。 这一下,院里众人皆是一惊,原本追过来想要助力的各路江湖豪杰、前来贺寿的宾客以及花家众人,都齐刷刷地把目光投了过去。花如令站在楼阁前的台阶上,眉头紧皱,眼中亦是警惕。 宾客中有那眼力好的,一眼就认出了展昭,惊讶道:“那不是开封府的展昭展护卫吗?他怎么会在此处?” 又一阵骚动,众人纷纷打量起这三个不速之客。 只见那展护卫身着一袭藏蓝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腰间悬着赫赫有名的巨阙剑,面如冠玉,剑眉斜飞,黑眸犹如寒星般明亮,透着一股正气与英武,果真是名不虚传的“南侠”。 他身后缓缓走来两位女子。打头的那位身量较高,眉目秾丽,眸光沉亮,高视阔步,一眼望去,便知绝非寻常女子。她月白色长裙裹身,衣带当风,鬓发如云般挽起,仿佛月下仙子临凡。 身后那位稍微矮些的,一身嫩绿色锦缎衣衫,料子一看便极名贵,在夜色中都闪烁着璀璨光芒,倒比前头那位更显贵气。她生得孤艳傲气,好似周遭一切都入不了她的眼,只冷冷地跟在后面,又像是个侍女。 两人在展护卫身边停下,打头的女子环视一周,视线停在那带着面具的黑衣人脸上,缓缓道:“别装了,把面具摘下来吧,陆小凤。” “什么……?” 众人听闻此言,吓了一跳,愕然看向那黑衣人。 众目睽睽中,黑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玩世不恭的脸,和两撇小胡子。 正是陆小凤。 陆小凤此人虽说行事不羁,在江湖上却一向名声很好,绝非那等作恶多端之流;更别说铁鞋大盗出世时他恐怕还在蹒跚学步,怎么可能是他?一时之间,众人诧异万分。 只见陆小凤把面具一扔,冲那女子作了个揖,苦笑道:“长公主殿下,这回你可是好心办坏事了。” 一听“长公主”三个字,人群中更是一片哗然。 “长公主?哪来的长公主啊?” “长公主怎么会在这?陆小凤这厮又在做什么?” “诶,会不会是那个大义灭亲的长公主?” “你说之前说书先生天天在茶馆里讲的那位?那可了不得!听说她在山中修行时得高人点化,一身的通天道法,当时为了帮包大人办案,竟用招魂术招来了驸马早死的爹娘,这才让那负心汉无所遁形、乖乖伏法。那场面,可玄乎着呢!” “这事我好像也听说过……” 旁人讨论间,那杏衣公子脸上原本的冷峻早已化作惊讶与愤怒,他望向陆小凤的方向,又气又急道:“陆小凤,你这是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我险些就……” 后面的话,却再说不出口,只因一想到差点对自己最好的朋友痛下杀手,他心中便满是后怕与自责。 陆小凤看着他的脸色,心知不妙,大叹一声,说:“花满楼,可不可以容我狡辩一句。” 花满楼道:“说。” 陆小凤摸-摸胡子,嘴硬道:“这次真不是我胡闹,而是为了你好。” 花满楼气结:“为了我好?你……” 一旁,花如令见儿子真的生气了,赶忙上前一步,抬手止住两人的话头,朗声道:“诸位,且先静一静,听老夫一言。” 众人安静下来,目光都投向了花如令。只见他微叹了口气,看着花满楼,眼中满是疼惜:“这事不怪陆大侠,其实是老夫想出来的计划。” 花满楼一愣,就听自己父亲缓缓道:“铁鞋大盗的传闻近来传得沸沸扬扬,我儿满楼自幼被他所害,落下了心结,这些日子更是时常心神不宁。我想着,若能借此机会,让陆小凤假扮那铁鞋大盗,让满楼亲手‘了结’此事,也好了却他这多年的执念。” 花如令望向陆小凤:“为了以防万一,老夫还特意给陆少侠穿上了雪丝缠,寻常刀剑根本伤不了他分毫,本想着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哪成想……” 他疑惑地看向赵妙元三人:“不知长公主殿下此番前来,却是所为何事?” 赵妙元微微一笑,面色平静,道:“本宫是来救人的。” “哦?”花如令捋着胡须,“愿闻其详。” 赵妙元便朝身旁的柳环痕使了个眼色。柳环痕会意,上前一步,脆声说:“花堡主,先别急着责怪谁,你可知道,你给陆小凤的那件雪丝缠,早就被人调包了?” 此言一出,对面的三人都是一惊。花满楼更是失声道:“什么?!” 赵妙元适时开口:“若是不信,陆大侠自可检查一番。” 陆小凤和她对视几秒,褪下半边外袍,露出里头一件银色的软甲,双手抓住用力一扯—— “哗啦!” 那闻名天下、刀枪不入的“雪丝缠”,竟然一下就被他撕破了。 围观的客人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假如雪丝缠早就被人调包,而陆小凤却浑然不知,仍旧假装成铁鞋大盗受了花满楼这一剑…… “陆小凤,你还说什么好心办坏事,如果不是我们殿下,你现在早就成一只死鸟了。”柳环痕嘲讽道。 陆小凤额头见汗,看了一眼花满楼,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一旁的花如令过去捻了捻那件假雪丝缠,瞠目结舌:“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妙元朝柳环痕颔首:“圈圈,你说吧。” 柳环痕便道:“昨日我们落脚松江府,夜晚殿下突遭歹人行刺。那刺客行迹诡秘,颇似传闻中的铁鞋大盗。我们想着,如果真的是他,也许能在花家寿宴上找到线索。 “于是今日下午,我提前来此潜伏,本想看看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却见到陆小凤试穿铁鞋大盗的衣服那一幕。等他离去,我正要细看那身衣服,却见一黑衣人鬼鬼祟祟潜入房间,将原来的雪丝缠拿走,换成了他自己怀中的一件。我心觉蹊跷,于是连忙回报殿下,殿下又及时赶过来,才成功救他一命。” 花如令听得恍然,低声喃喃:“竟然是这样……刺杀公主、设计害人,此贼图谋颇深啊……” 陆小凤长长吸了口气,走到长公主面前,对她俯首行礼:“元姑娘,你又救了我一命。” “好说。”赵妙元笑眯眯的。 “……元姑娘?”一旁传来一道迟疑的声音,“那位……大相国寺旁的元姑娘吗?” 其实是浮香楼的元姑娘,但那里到底是烟花柳巷之地,若一个姑娘家出现在浮香楼,说出来难免名声不好。 花满楼是个十分会为他人考虑的真君子,虽然和那看上去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原随云有很多相似之处,却怀揣了一颗真诚善良的心。 所以,他是赵妙元上辈子从小就特别喜欢的一个角色,可以说赵妙元在男人这方面的审美就启蒙于他。以至于后来原著中他不再出场,赵妙元就没兴趣看下去了。 陆小凤听了他的问题,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就是那位元姑娘!怎么样,花满楼,咱们与堂堂鲁国长公主殿下早有渊源,之前我天天在你耳边念叨的你还记得么?百闻不如一见吧?” 花满楼温声道:“难怪当时找不到关于元姑娘的消息,现在倒要称殿下了。”说着也躬身行礼。 见他端然下拜,姿仪秀逸,如玉山之将崩,饶是赵妙元活过两辈子,仍为之惊艳了一瞬。眨眨眼,才托着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笑道:“花七公子不必多礼,本宫才是百闻不如一见。” 花满楼微微一顿,踟蹰了一下,问:“殿下,之前见面时,陆小凤说你的眼睛似乎不良于视,是现在好了吗?” 第55章 赵妙元了然,他会这么说,大概是浮香楼那时用“摄鬼诀”需要全程闭目的原因,之前陆小凤也误会了。但花满楼本身就看不见,这件事对他来说会更加特别一些。 她莞尔道:“道家所言,视不以目,察乎无极。吾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这世间的诸多道理、万物的种种变化,不一定非要靠眼睛去看才能知晓。本宫当时所用的‘摄鬼诀’,与公子你平日里体悟这世间万象的方法,又何尝不是殊途同归呢?”* ----------------------- 作者有话说:*出自《玄纲论》、《庄子养生主》 第51章 听闻此言,花满楼微微一怔,随即脸上绽出一抹笑容。恰似阳光破云而出,那双原本看不见的眼眸里,仿佛也有了熠熠光彩。 “原来如此。陆小凤此前总说,当时碰到的乃是一位眼盲的漂亮神仙,我还时常好奇究竟是怎样妙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道门常有大智慧,这世间诸多道理,听殿下一言,我倒是又多了几分别样体悟。” 望着他的脸,赵妙元正要接着说点什么,一旁的柳环痕突然拧了她一下。二人对视一瞬,赵妙元在她眼中看到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赵妙元:“……” 她根本不可能动心思,多看几眼怎么了。 花如令见长公主殿下与自家儿子交谈融洽,也十分欢喜,上前笑道:“若不是殿下及时赶来,恐怕这场寿宴便要成为一场悲剧了,老夫在此谢过殿下。” 说罢,亦朝她拱了拱手,等赵妙元将他扶起,又转头吩咐一旁侍立的府兵:“你们速速去探那铁鞋大盗的踪迹,就从昨日厢房查起,不许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府兵悍然应声,离开后院。花如令看向赵妙元一行三人:“殿下、展大人,还有这位姑娘,今日劳烦三位了。不如就留在庄内住上一晚,也好让老夫略作招待,尽一番地主之谊。” 赵妙元正欲开口应下,却见一个仆人神色仓皇地跑来,边跑边喊:“老爷,不好了!瀚海玉佛失窃了!” “什么?!”花如令大惊失色,“莫要胡说,那玉佛分明被我放在——” “方才庄子里乱作一团,小人记起老爷的吩咐,就转道去密室里看了一眼,谁知里头早被人翻过了!小人清点了半天,才发现那尊瀚海玉佛不在其中……老爷,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啊!”那仆人哭丧着脸道。 花如令一听,身子一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若不是身旁的陆小凤赶忙扶住,怕是要直接昏过去了。他旁边还站着个西域小国的使者,好像叫“瀚海国”,也是来祝寿的,此刻更是惊慌失措地用外语大叫起来。 花满楼听得云里雾里,急道:“爹,什么瀚海玉佛,什么密室?” 花如令嘴唇颤-抖着,欲言又止,目光在周围众人脸上扫过,似乎那是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可如今出了这等变故,也别无他法,只听他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本不该在这种场面上提及,不过……看来也瞒不住了。” 原来,花如令早年四处经商,足迹遍布诸多国度,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瀚海国的国王。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成了极为要好的朋友。而那瀚海玉佛乃瀚海国传承许久的国宝,更是历届国王登基之时必不可少的信物,对于他们皇室来说意义非凡。 只可惜,瀚海国皇室内部并不安宁,诸位王子为了争夺那至高无上的王位,明争暗斗不断,局势颇为复杂。那国王担心这玉佛被卷入到残酷的王位争夺之中,遭受不测,思来想去,觉得花如令为人重情重义,且信誉极佳,便将这玉佛托付给了他,希望能代为保管,待日后王位顺利交接之时,再完好无损地拿出交还。 花如令深知这其中的分量,这么多年来一直小心谨慎地将玉佛安置在庄子里的密室之中,从未出过差池。可谁能想到,今日这寿宴本就被搅得一团乱,如今又闹出这玉佛失窃的祸事,他自觉实在有负好友所托,内心满是愧疚。 陆小凤见他面色苍白,神思不属,劝慰道:“花伯父也别太自责,我们把这瀚海玉佛找回来不就行了?” 花如令道:“你这陆小凤,说得轻巧,我们连是谁拿的都不知道,该怎么找回来才好?”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两撇胡子,沉吟:“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了两件事,我想恐怕……” “都是铁鞋大盗所为。”花满楼出声道。他紧皱眉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爹,我早就说过,铁鞋大盗是真的回来了,我的预感从来不会出错。” 到了这步田地,花如令也开始怀疑起来:“你小时候遭铁鞋大盗所害,就是因为他想要偷盗瀚海玉佛不成,被你看到了脸。难道他真的……?” 说到一半又摇摇头,自我否定起来:“不对、不对……当时老夫联合众侠士,明明已经将他杀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人怎么会复活呢?” “除非他有一些五行之外的手段。”一旁的赵妙元突然开口。 花如令一愣:“殿下的意思是……?” “堡主有所不知,本宫此番微服出巡,正是得了官家的密令。而官家又为何偏偏派我前来呢?”赵妙元缓缓道,“自然因为,要追查的事涉及玄术道法,本宫又正好是个道士。” 陆小凤是知道南王之事的,当即悚然:“难道是当时的——” 他及时打住,赵妙元也点了点头,说:“无论本宫所追查之人,还是昨日行刺的刺客,抑或今天的铁鞋大盗,身上都带着玄术的影子。死而复生,或者假死脱身,正是玄术的一种。” 她这么一说,院内所有人都寂静下来,脸上显现出恐惧、怀疑、迷茫的神色。 正在此时,院外又传来一声尖叫! 一众宾客神经再次紧绷,连忙冲出去查看。只见院门外不远处,一个人影横躺在地上,身遭全是血迹,旁边一个侍女捂着嘴巴瑟瑟发-抖。 “乌大侠!”陆小凤连忙上前探他的鼻息,一探之下就“啧”了一声,“死了。” 众人骇然。 这位乌大侠乌金雕,乃是关内擅使双钩的好手,蛇皮鞭功夫颇有造诣,还能琢磨出些新奇玩意儿,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头。他就在这里被人悄无声息地害死,说明凶手定是武艺高强之人。 之前无论是陆小凤假扮铁鞋大盗,或者瀚海玉佛失窃,其实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宾客们虽然也神情紧张,更多的却是一种看客心态。而如今出了命案,人人自危,一下就乱了。 后退的后退,逃跑的逃跑,霎那间作鸟兽散。留在庄外的,立刻就只剩下十余个人。 留下来的人中,有个叫苦智禅师的少林高僧,在人群奔逃之际被冲到树林更深处,此时突然喊了一声:“诸位,来看!” 十余人便聚到他身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因化雪而湿润的泥地上,赫然有一只铁鞋脚印! 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一位被称为关泰的侠客当即面如土色:“铁鞋大盗……真的是铁鞋大盗!” “莫要急着先下论断,或许是模仿作案也未可知。”展昭蹲下来捻了一下那脚印处的土,抬头看向长公主,“湿润松散,刚印上不久。” 陆小凤也道:“乌大侠的尸体也还是温热的,说明凶手还未走太远,或者说……仍然在人群之中。” 几人都被吓了一跳,四下对望,有人道:“正好展大人在此,一定要查出真凶,为乌大侠报仇啊!” 另一个叫石鹊的附和:“袁飞大侠说得对,有殿下、展大人和陆小凤在,此案定能破解,我们不要慌张。” 赵妙元颔首:“既然凶手很有可能仍在庄内,不如我们趁此机会先行下山,派官兵堵住所有出路,封住他所有逃脱的可能。除此之外,也好将乌大侠的尸体放入义庄收敛。” 没人反对,于是背着乌金雕的尸体往山下前进。他们来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朝树林里走多远,枝丫掩映间,抬头也能看到毓秀山庄的院墙。但现在走上向下的山路,四面却起了一阵白雾,飘渺悠远,几米内尚且可以看清周遭轮廓,却无论如何都瞧不见树木之外的东西了。 不过在座各位都称得上是大侠,这点雾气还不放在眼里,于是摸索着一直往前,却渐渐发觉不对。 起初那雾气虽浓,却也只当是山间寻常的水汽聚散,但走着走着,脚下的路仿佛没了尽头,来来去去,竟似总在这一片山林里打转。 柳环痕挽着赵妙元胳膊嚷嚷:“怎么回事,走这么久都没走到山下?我来的时候可没这么墨迹!” “是啊。”那位瀚海国使者埃米尔用一口夹生的汉话道,“陆大侠,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带路的陆小凤挠了挠头:“这里就一条路,我怎么可能走错?” 鹰眼老七烦躁地说:“没走错怎么半天走不出这林子?再磨蹭,天都要亮了,凶手早跑了!” 第56章 赵妙元抬头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天,眉毛拧了起来。她沉吟道:“莫要急躁,再走一段看看。花堡主,这是你的庄子,不如你来带路吧?” 花如令点头应下,和花满楼二人前头带路,又往下走了一段。 这次,他们试着走下青石砖,朝林中不同方向前行,可不管朝哪儿走,没多远便能瞧见那熟悉的几棵歪脖树,还有那块形状怪异的巨石,就好似被无形的绳索牵拉着,始终绕不出这一方天地。 回头望去,来时的路早已被雾气吞噬,看不到一丝一毫庄墙的影子,哪怕使劲儿睁大眼睛,也只能瞧见眼前这几米内模糊的轮廓,再远些,便是一片混沌的白,似有什么东西在那白茫茫之中,将外界的一切都给遮掩了去。 ----------------------- 作者有话说:爱你们[亲亲] 第52章 脚下的泥土,被众人反复踩踏,早已变得泥泞不堪,每一步落下,都发出轻微的“噗嗤”声,溅起几点泥星子在裤脚边。身旁的树木,一棵挨着一棵,在雾气中影影绰绰,像是一个个沉默的守卫,又似张牙舞爪的鬼魅,枝桠横斜交错,时不时擦过肩头,带起一阵凉意。 十几人的队伍渐渐没人再开口,半晌,有人低声问:“我们之前……好像走过这里吧?” 话音刚落,花如令的身影一下停住了。众人往前一看,几步之外,竟然是那青石砖铺就的山路。 整座山只有一条的、之前他们已经跨过去的山路。 侠客们心底涌起一股寒意。 半晌,袁飞咽了咽唾沫,压低声音问道:“咱们……这莫不是遇上鬼打墙了?” 这话一出,众人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鹰眼老七粗声道:“别胡说!这世上哪来的鬼?” 他说完,紧张氛围半点未减,反而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一般,更加浓重了几分。 赵妙元目光在周围的雾气中扫视一圈,心中已然明白,恐怕是有人故意将他们困在此处。她抬眸,看向众人,声音沉静:“我们这是被人用阵法困住了。” 花如令几人讶然回头:“阵法?” 赵妙元颔首:“对方此举,定然是为了瓮中捉鳖,一网打尽。当下,我等必须抓紧时间下山,切不可返回庄中,成了那守株待兔之人所等的兔子。” 众人互相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胆怯与退缩。沉默几息,药侠宋问草出声了:“长公主殿下,假设正如您所说,是阵法困住了咱们,可您又怎知下山才是出路,而非那设阵之人故意引我们去的方向呢?贸然往山下走,万一陷入更凶险的境地,又当如何?” 此话一出,周围几人也纷纷点头,袁飞跟着附和道:“是啊,殿下,咱们如今身处这迷雾之中,本就两眼一抹黑,回山庄虽说也未必安全,但好歹那是咱们熟悉之地,有诸多家丁护院,总好过在这外面瞎闯,万一触动了这阵法的什么厉害机关,那可就糟了。” 听着他们的质疑,赵妙元神色未改。一旁的展昭上前一步,沉声说:“诸位,展昭知晓你们心存疑虑,可对方既然设下此阵将我们困住,就一定会堵住我们的出路,毓秀山庄本就没有第二个出口,做那瓮中捉鳖的瓮正好合适,又怎会安全?回山庄,不过是自投罗网,正中歹人的下怀罢了。下山虽看似冒险,但不破不立,唯有突破这困局、离开这阵法笼罩范围,我们才有机会寻得生机,找到幕后黑手。” 然而,他的解释并未让众人完全信服,道士石鹊皱眉道:“展大人,您说得确实头头是道,可这毕竟只是长公主殿下的推断,并无十足的证据啊。 “小道说得直白一些——殿下久居深宫,这些奇门阵法,您究竟了解多少?就凭小道饱读道家经典,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多年,历经诸多凶险,对这等诡异之事,也不敢轻易下决断,您又怎能如此断言呢?” 他这番话中,隐隐带着几分对赵妙元身份的轻视,其中意思,仿佛因为她是女子,又是深宫中人,便觉得她不懂江湖事,没资格在此指挥众人一般。 江湖人经常犯这种清高毛病,因为切实地、自由地活着,便对官场中人嗤之以鼻,很讨厌那些追名逐利的噱头,就连展昭自愿在包拯手中做事,被封为正四品御前带刀护卫之后,唾弃嘲讽的也大有人在。 赵妙元拉住要抢上前去揍人的柳环痕,眼眸微微一眯,目光从那些质疑她的人脸上一一扫过,声音冷了几分:“本宫所说,只是给诸位提供一个方向,信与不信,全凭诸位自行抉择。若觉得本宫所言不可靠,你们大可按自己的想法行事,本宫绝不强求。 “只是,如果因此而陷入险境,那便是咎由自取了。” 话音一落,场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众人面面相觑,各自心思浮动。 鹰眼老七道:“苦智禅师,你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要不然你说说?” 那苦智禅师双手合十,呼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老衲是佛门中人,对阵法虽略知一二,却不敢轻言参透。下山寻路必多凶险,回庄依托法器以佛法镇护,可以暂保平安,待迷雾消散再寻真相,也算稳妥。况且佛门与道家各有见解,殿下所依之法或合道家,于老衲而言,回庄暂避却更相宜,还望殿下莫怪。” 他这番言论倒是只带上了自己,说得也合乎情理,赵妙元当即点头:“禅师自可离去,本宫不会阻拦。” 其他人见苦智禅师身份与他们都不相同,意见不具参考价值,不由得更加迷茫了。若分别行动,长公主一行三人肯定是要在一起下山的,苦智禅师也说了决定回庄暂避,但其他人却仍然摇摆不定。 陆小凤此时从队伍里跳出来,道:“各位,你们都知道,我一向是最怕无聊的。原路返回听上去就很无聊,无聊到我都快睡着了!所以,我是一定会跟着殿下的。” 他旁边的花满楼等他说完,抿唇一笑,温声说:“陆小凤怕无聊,我自然也是怕的。况且殿下前去解阵,我也算得上是东道主,怎能不出一份力呢?” 于是二人便站到了一起。 见此,花如令面露犹豫之色。他心里其实是偏向相信长公主的,可又怕这事儿处理不好,落下招待不周的名声,思量片刻后,看向众人道:“长公主殿下说得有理,只是老夫怕这外面变数太多,万一有个闪失,实在担待不起啊。老夫想着,犬子满楼对这周边也算熟悉,不如让他跟着殿下,也好有个照应;至于其他诸位,若想回山庄暂避,便跟着我,老夫自会安排妥当。全凭大家的意思了。” 又是一阵沉默,人群渐渐有了不同的反应。 药侠宋问草、道士石鹊、袁飞和埃米尔几人互相看了看,还是觉得回山庄更为稳妥,便跟着苦智禅师与花如令,朝山庄的方向站定了。 而赵妙元这边,柳环痕、展昭、陆小凤和花满楼都围拢过来。令人惊讶的是,关泰和那鹰眼老七也决定加入他们,都说:“既然陆小凤决定跟着殿下,那我们就相信他一次。” “看来你还挺受人信任的嘛。”赵妙元对身边的陆小凤说。 “那当然啦。”陆小凤摸着胡子得意洋洋。 两队人分立两边,弥漫的雾气在当中萦绕,气氛略显僵持。随后,他们各自带着不同的心思,朝着相反方向迈步而去,没入那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陆小凤走在赵妙元旁边,跳来跳去的,在死寂的浓雾中显得很活跃:“元姑娘,说吧,要怎么做?” 赵妙元没有立刻回答他,沉思一阵,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解开了三片,一片片放在手心。 陆小凤凑了过来:“这是什么?” 赵妙元没抬眼:“铜钱。” 陆小凤:“要铜钱干什么?” 赵妙元道:“起卦问一下。” “起卦?”陆小凤感兴趣起来,“难不成你要用六爻之法?” “不错。”赵妙元道。 六爻起卦是一种古老的占卜之法,通常用三枚铜钱,双手捧着,心中默想所问之事,然后将铜钱抛洒在桌面,根据铜钱的正反面组合来确定爻象,从下往上依次抛洒六次,便可得到一个六爻卦象,以此来推断事物的发展趋势和方位等信息。 展昭上前几步,侧身站到陆小凤前面,悄无声息地将他和长公主隔了开来。他状似平静地问:“殿下想用六爻问些什么?” 赵妙元毫无所觉,回答道:“既然是阵法,我想知道阵眼在哪里。” 找到阵眼,便能破开阵法,逃出升天。 一旁的关泰有点狐疑,小声问:“这……这能管用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懂不?既然咱们跟了殿下,就别再说这些废话了。”鹰眼老七义正词严地指责他,关泰只能喏喏点头。 赵妙元没管他们,也不嫌地上脏,一掀衣摆朝南跪下,把那三枚铜钱笼在手掌中,双手作揖高举头顶,闭目凝神,心中默念着问题,随即轻轻将铜钱抛洒在面前。 第57章 几人都俯身去看,眼神还未对焦,柳环痕张口就道:“老阴,初六爻。” 长公主点点头,将铜钱收回,重复了一遍之前的步骤,再将它们抛出。 铜钱的滚动一停,柳环痕依然秒答:“少阴,六二爻。” 再来。 “少阳,九三爻。” 再来。 “少阴,六-四。” “老阴,六五。” “老阳,上九。” …… 两个女人跪在地上一遍遍抛卦、读卦,很快,六爻就已经定下。 赵妙元捏着铜钱站起身,回忆了一下:“初六、六二、九三、六-四、六五、上九……这是……” “艮卦。”柳环痕接话道。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转头,一起望向东北方。 ----------------------- 作者有话说:这通篇的六爻都是我编的!不要信!! 第53章 “艮卦,是否就是艮位的意思?”花满楼问,“那就应该在……东北方向?” 赵妙元点点头:“艮为山,其象为止。卦辞云:‘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此乃潜藏静止之兆。然静极思变,初六、六五老阴变阳,上九老阳变阴,动意已现。其所处,当是山中变动初显之处。” “我们走吧,顺着卦象找。” 于是几人背着一具尸体,朝东北方走去。 阵法的作用下,他们是走不出这片树林的,就算知道了大体方向,也得摸索着前进。浓雾弥漫,四周的树木仿佛鬼影幢幢,静静矗立,看着他们。脚下的土地有些湿滑,时不时还会有枯枝被踩断,发出清脆的声响。 前面的鹰眼老七突然“哎呦”了一声,一个踉跄,身形一歪。原来草皮上不知何时鼓出来一个小包,他正好踩中,高低不平之下才被绊到。 定睛一瞧,那鼓包上破了个口,从草皮里冒出一点好像木头尖刺一样的东西。鹰眼老七啐了一口:“是棵竹笋,刚长出来的就这么硬,倒霉。” 众人低头看去,只见那竹笋刚破土而出,不过是一小截,嫩黄-色的笋尖带着些许绒毛,周围的草皮被顶得微微隆起,若不是鹰眼老七不小心踩到,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它。 都没当回事,正准备继续前行,长公主却突然停下脚步。 “山中变动初显之处”,“潜藏、静止之兆”…… 她盯着那棵竹笋观察了一下,蹲下身子,拿手轻轻翻开它周围的草皮。 这下土里没长出来的那节也暴露在空气中,几人仔细一看,却见这颗新生的竹笋上,赫然钉了一根细长的木棍。 新笋鲜嫩,以鹰眼老七的体重,不可能不把它踢坏,而这竹笋竟扎于原地纹丝未动,全靠这根木棍在它内部支撑。此木棍通体浅黄,与普通的木棍没什么差别,只是表面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像村头孩童玩闹时胡乱划的。 “这是什么?”陆小凤忍不住问。 赵妙元没动那根木棍,仔细端详几息,突然笑了一下:“原来如此。” “怎么了?”展昭也伏低身子去看。 赵妙元抬头看他,指着那木棍道:“这根东西,应该就是阵法的阵眼。” “阵眼?就这么一根木棍?”关泰怀疑地问。 赵妙元站起身,拍了拍手,看向众人:“听说过奇门遁甲么?” 奇门遁甲乃中国古代术数的著作,也是奇门、六壬、太乙三-大秘宝中的第一-大秘术,为三式之首,最有理法。远古时期,蚩尤作乱,黄帝频战不克,九天玄女便授奇门遁甲术于轩辕黄帝,助黄帝以灭蚩尤。 身为江湖中人,没几个没听说过这个东西的。但奇门遁甲多用于军阵之中,见过的却是凤毛麟角。花满楼奇道:“难道困住我们的是奇门遁甲?” “不是,但这个阵法融合了奇门遁甲‘八门’的说法。”赵妙元道,“十二都天门阵,源自《易经》,是道家四十九阵中的第一阵。奇门遁甲有八门,分别为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和惊门;而这个阵法则蕴含-着‘死’与‘灭’两大门,其核心由十二根小木棍按特定方位排列构成,结合天地自然之力,实现对阵内猎物的迷魂效果。”* 众人听得半懂不懂,柳环痕问:“那这小木棍就是阵法里十二根之中的一根吗?把它拔了,我们是不是就能破阵出去了?” “可别。”赵妙元连忙说,“艮位主阴煞,新笋破土,更是带着地下的寒凉,正好符合此阵阵眼的最佳位置要求;但它同时也易聚怨气,如果贸然拔下木棍,很可能扰乱阵内气息,导致不可估量的后果。” 众人又安静下来,都盯着那根木棍看。 鹰眼老七是个没耐性的,不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哎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在这儿干看着也没用啊!” 赵妙元道:“我想的是……”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关泰趁众人不备,一个箭步上前,五指攥紧那露出土外的浅黄木棍,猛地向上一提! 这动作快得让人猝不及防,几人皆是一愣,还没等反应过来,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仿佛绷紧的弓弦骤然断裂。 木棍被拔了出来。 “关泰!”陆小凤喝道,但已迟了。 空气陡然凝滞。 四周浓雾仿佛被无形之手攥住,猛地向内一缩,又轰然炸开,将几人冲得退了几步。 死寂一刹,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那破口处下猛然涌出,冲天而起,极寒极戾,地面都为之一颤! “你找死啊?!”柳环痕拽着关泰的衣领,勃然大怒。 关泰瑟瑟发-抖:“我想着就是根小木棍,拔了应该没什么……” 手一松,木棍掉在地上,滚出去一点距离。 陆小凤眯了眯眼,正要说话,余光却瞥见一旁异动—— 方才停下时,关泰将乌金雕靠在不远的一棵树旁。此时那尸身突然剧烈抽搐一下,竟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拖行着,擦着湿滑的草皮,飞快滑至阵眼处! 随即,就见那根被拔出的小木棍竖着漂浮而起,重新来到阵眼上方,重重往下一插! 噗嗤一声轻响,那尸身取代了竹笋,被钉在木棍之下。 几人都惊呆了,只觉得浑身寒毛根根竖起,一股刺骨的冰冷骤然弥漫开来。 赵妙元盯着那迅速干瘪发黑的尸体,面色亦不好看:“原来如此,他的命,是祭品!” “……什么意思?”陆小凤低声问。 “他的生辰八字,乃至横死的怨气,都被算准了,是用来喂饱这阵眼,启动‘死灭’之门的引子。”赵妙元闭了闭眼,“我说为什么横生枝节去杀他,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阴风呼啸而起,平静的天地像是被泼上了一层鲜血,迅速变得通红一片。紧接着,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打在地上、树叶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下雨了?”鹰眼老七抬头,一滴浑浊的雨珠落在他脸上,他猛地一缩,“嘶——是酸的!” 众人都掀起衣服遮挡着倾盆而下的酸雨,雨滴落在布料上,冒出细微白烟。 “娘的!什么鬼东西!” “怎么办,这里也没地方躲啊??” 赵妙元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阴风、血雾、酸雨,伴随着这些的一般是…… “诸位,安静一下。”一旁的花满楼突然道。他虽目不能视,但感知远超常人,此刻侧耳倾听,神色凝重:“有东西来了……很多。好像在……哭?” 话音未落,呜咽的风声陡然尖锐起来,化作无数凄厉的嘶嚎。那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原本空无一物的血红雾气里,慢慢浮现出无数扭曲、模糊的灰黑人形! 它们眼窝空洞,没有实质,只能看清一道道狰狞的轮廓,带着腐朽的铁锈味,铺天盖地,直朝赵妙元一人扑来! 柳环痕伏低身子,眼中红光一闪;展昭一步踏前,将二人严实实挡在身后,巨阙出鞘,目光如电;陆小凤和花满楼同时而动,一左一右护住两侧。 危急关头,赵妙元脑中灵光一显,骤然想通了其中关窍—— 铁鞋大盗再现,乌金雕的横死,乃至这精心布置的十二都天门阵,所有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的线,直指她自己。对方算准了她通晓阵法,算准了她会循卦象寻找阵眼,更算准了她会认出这木棍的关窍。 破阵是假,诱她至这真正的杀局之内,才是真。那根不起眼的木棍,根本不是什么阵眼,而是另一个更阴毒凶阵的触发机关。 专为她而设的机关。 心思急转间,赵妙元做下决断:“太多了,打不过的,跑!” 一声令下,展昭毫不迟疑,拉住她的手转身狂奔,巨阙剑光如练,扫开前方两道扑来的虚影。不同于先前在开封府时遇到的那团沈氏厉鬼,这些鬼影虽然数量众多,修为却比不得它,而巨阙本就是神兵,阳气充足,展昭又正义凛然、官杀极重,一剑横扫下去,能暂时将迫近的厉鬼逼退。 第58章 赵妙元捻出一叠黄符,与他在前方开路;柳环痕双手成诀,施法护住后方,厉声喝道:“跟上!” 鹰眼老七和关泰这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跟上队伍。 血红的天色下,酸雨腐蚀着一切,脚下的泥土更加湿滑泥泞,四周树木在红雾中扭曲变形,枝桠如同鬼爪般伸向他们。那些无形影子穿透树木,无视地形,只在接近时带起刺骨的阴风和凄厉嘶嚎,一次次扑击,目标明确,只取赵妙元。 展昭的剑能暂时逼退它们,其余人也能用内力稍稍阻滞,但更多的鬼影前仆后继,仿佛无穷无尽。一道灰影钻过重重关卡,直抓赵妙元后心,她反手一道符箓劈去,那鬼影尖啸着散开,下一刻又在不远处凝聚。 赵妙元再去摸身上口袋,却发现符纸已经被她用光了。 “这些东西根本打不死!”鹰眼老七气喘吁吁,脸上被酸雨灼出红点,狼狈不堪。 赵妙元深吸一口气,扬声道:“跟着我念!” 众人一愣,陆小凤问:“什么——?” “跟着我念,”赵妙元说,“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许多,一字一句,几人齐声喊道:“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这一声如洪钟大吕,在这血雾弥漫、阴森恐怖的天地间炸开,话音一落,周遭都显得寂静起来。一息之后,天边陡然爆出一道白光! 几人目光都被这白光吸引,举头望天。展昭抬眼看去,面庞被其照亮,迟疑道:“……闪电?” 下一刻,“轰隆”一声巨响! ----------------------- 作者有话说:*出自百度百科 中元节发这章真应景啊真应景 第54章 真正的雷声这才滚滚而来。那声音沉重、威严,蕴含-着天地正法,震得人心头发颤,脚下土地都开始摇动。 赵妙元猛地拽过柳环痕,将她摁在自己怀中,牢牢保护起来。下一秒,又一道枝状雷霆自九天直劈而下,挟着至阳至刚的赫赫神威,粗壮无比,正正劈在他们眼前。 雷霆万钧,轰然砸落! 耀眼的白光吞噬了一切,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几乎要撕裂耳膜的爆响。气浪强劲,混合着一种灼热又纯净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几人的衣袂头发尽数向后吹起。 那些扑在最前面的灰黑鬼影,在这天地雷霆的威势之下,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一声,便如烈阳下的冰雪般瞬间消融溃散,化作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味,更后面的厉鬼仿佛遇到了极大的克星,发出恐惧到极点的尖啸,疯狂向后缩退,再不敢靠近分毫。 所有人都被震撼得说不出话,呆呆地低头,看向雷霆落处那片焦黑的地面。 鹰眼老七张大了嘴,半晌才合上,喃喃道:“老天爷……显灵了……” “是雷祖,白-痴。”柳环痕在长公主怀里翻了个白眼。 赵妙元放开她,擦掉了自己额角渗出的汗珠,显然,在雷祖威压下保住一只蛇妖,使她消耗不小。但她眼神亮得惊人,心道:雷威只能震慑一时,煞气未根除,它们还会聚拢。当务之急,还是要破开阵法,就算破不开,也务必找到一个锚点,才能有一线生机。 心中已经有了方向,她上前一步,无视远处厉鬼不甘的嘶鸣,双手于身前快速结印,一字一句道: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每吐-出一字,指尖似乎就有一点微不可察的清光流转。九字真言念毕,她并指如剑,朝着前方血雾猛地一划! 极致的寂静间,那片粘稠的血雾却猛地蠕动起来,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利刃从中剖开,向两侧缓缓退散、淡化,露出其后被掩盖的景象。 他们竟然已经来到山脚处,前方,路的尽头,一座山门歪斜、墙垣倾颓的荒废道观,静静地矗立在血红的天光下,门前石阶布满青苔与裂纹,仿佛已沉寂了百年。 “走,进观!” 无需她再多言,展昭第一时间护在她身侧,陆小凤和花满楼紧随其后,几人迅速穿过山路,踉跄着踏过荒草蔓生的山门,冲入那道观破败的正殿之内。 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和木头腐朽的气味。蛛网遍布,神像早已色彩斑驳,露出里头的泥胎来,下方供桌倾覆,香炉滚落一旁,积了厚厚一层灰。 一踏入殿门,外界的嘶嚎声和酸雨的滋滋声仿佛瞬间被隔绝了大半,虽然透过破损的窗棂,仍能看到血红色的天空和扭曲的影子,但那迫在眉睫的紧张感却实实在在减弱了。 “我们……暂时安全了?”关泰靠着布满灰尘的柱子,大口喘着气。 鹰眼老七一屁-股瘫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殿外:“这破地方真能挡住那些东西?” “道观乃清静之地,纵已荒废,根基犹存,对阴煞之物自然有所克制。”花满楼轻声道,侧耳倾听着殿内的回声,“只是不知能撑多久。” 展昭扶赵妙元在一处稍微干净些的角落坐下,一时间,众人也都抓紧时间休息起来。陆小凤目光扫过殿内景象,又转回靠着柱子的关泰身上。 他踱了两步,停在关泰面前,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像是随口问道:“关泰,你刚才拔那木棍时,手倒是快得很啊。” 关泰喘匀了气,闻言一愣,随即有些讪讪:“我……我不是想着破阵心切么。谁知道那玩意儿那么邪门。” “哦?心切?”陆小凤“惊讶”道,“长公主明明再三告诫不可妄动,我们都听得清楚,你怎么就偏偏没听见呢?” 关泰眼神游移了一下:“我当时离得近,一看就是根破木头,没想那么多……” “是吗?”陆小凤打断他,“好吧,假设是这样,那我问你另外一件事—— “傍晚我们做戏围捕铁鞋大盗时,后半段你去了哪里?长公主他们赶到时,你可不在场。” 关泰脸色微变,强自镇定:“我……我内急,去解手了。这也要管?” “解手?”陆小凤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解手解到乌掌门毙命的院子外,还正好赶上他被人一剑穿喉?” 关泰猛地站直身体,背脊撞在积灰的柱子上,簌簌落下不少灰尘:“陆小凤,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杀了乌金雕?我跟他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但若有人许你重利,或者拿住了你把柄呢?” 陆小凤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乌掌门武功不弱,能让他毫无防备、一击毙命的,只会是他认为绝无危险的人。当时混乱,所有人注意力都在‘铁鞋大盗’身上,唯有你,不见了。” 展昭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手按在巨阙剑柄上,无声地挪步,封住了关泰可能逃窜的路线。花满楼微微侧头,面向关泰的方向,眉头轻蹙。鹰眼老七瞪大了眼睛,看看陆小凤又看看关泰,似乎还没完全明白过来。 柳环痕护在赵妙元身前,二人就这么冷眼看着。 “你胡说!”关泰额角渗出冷汗,声音拔高,“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你的剑。”陆小凤语气冷了下来,“乌掌门伤口窄而深,是点苍派标准的‘清风穿柳’剑路所致。点苍派如今门下,能使出这一剑且让他毫不设防的,除了你这位亲传大弟子,还有谁?” 关泰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手下意识就要去摸腰间的剑。 但他快,有人更快。 巨阙没有出鞘,展昭连着剑鞘一起出手,闪电般点出,正中关泰手腕麻筋。关泰痛哼一声,长剑脱手落地。几乎同时,陆小凤飞身上前,灵犀一指如风一般点向他周身几处大穴。 关泰武功本就不及他们,此刻二人联手,他更是心神大乱,毫无招架之力,瞬间便被制住,僵立在原地,只有眼珠还能惊恐地转动。 “你们……你们……”他喉结滚动,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赵妙元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得他毛骨悚然,才沉声问:“你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对吗?瀚海玉佛是幌子,乌金雕是祭品,这阵法……也是为我准备的。” 关泰咬着牙,冷汗直流,不肯开口。 陆小凤指尖微微用力,他顿时闷哼一声,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说!你是不是铁鞋大盗?” “不,我不是……”关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铁鞋……他、他是……” “他是谁?”陆小凤逼问,“谁指使你的?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关泰眼神挣扎,似乎极度恐惧,又似乎想说什么。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赵妙元一愣,眉头拧了起来,伸手拦在展昭身前,慢慢将他挡在身后。 下一刻,关泰的眼珠猛地向外凸出,充满了血丝,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他的脸迅速由白转青,血管在皮肤下狰狞地凸-起。 第59章 “小心!”展昭低喝一声,攥住长公主的胳膊。陆小凤也立刻松开手,警惕后退。 鹰眼老七骇得倒退两步:“他……他怎么了?!” “别动,别过去!”赵妙元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关泰的方向,分神警告众人。 根本没有任何东西碰到关泰,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双手痛苦地抓向自己的脖子,却什么也抓不到。他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眼珠里的神采飞速黯淡下去。 不过两息功夫,他抓挠的动作便停止了,凸出的眼睛失去了所有光泽,布满惊骇与痛苦。随后,他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的一声砸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溅起一片灰土,再无声息。 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外头红雾中隐约传来的厉鬼嘶嚎声。 半晌,几人才恢复了正常的行动能力。赵妙元走上前去,蹲下身,探了探关泰的鼻息和颈脉,面色凝重地摇头:“死了。像是……被咒杀灭口。” 展昭剑眉紧锁,望向窗外那翻滚的血色:“看来,幕后之人一直在看着我们。” 此话一出,正殿里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关泰尸体僵卧在地,脸上凝固着惊恐,诡异异常。 鹰眼老七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发颤:“……就这么死了?谁……谁动的手?” “自然是真正的铁鞋大盗。”赵妙元站起身,声音低沉清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守口如瓶咒,一旦触及禁-忌,立刻发作。关泰临死前,虽未明说,但指向已很清楚。能驱使他,又能用这等阴毒咒术的,铁鞋大盗脱不了干系。” “杀人灭口,我们一定触到了他的痛处。” ----------------------- 作者有话说:感觉有点像哈利波特了怎么回事 第55章 展昭若有所悟:“松江府那晚遇刺,当时您就怀疑刺客与铁鞋大盗之间是否存在关联;如今这里万般凶险,亦条条都直冲着您来——这二者目标一致,果然就是同一个人。” 赵妙元颔首:“而且,今日这阵法的布局、思路与手法,与当初京城南王作乱时,背后那位神秘术士布下的阵法有很大相似之处。” 陆小凤一拍手掌,道:“这不就正好说明,我们所查的方向是正确的?” 赵妙元一笑,停顿片刻,眉头又是微蹙:“只是,假设这三件事都是同一群人所为,那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若为谋反,南王事败,势力已被连根拔起,杀本宫做什么?若为寻仇,本宫却并不记得得罪过谁,以至于值得这般大费周章。” 柳环痕冷声说:“管他什么目的,想杀你,就去死。” 话到这里,也分析不出别的东西,花满楼并不喜欢这种阴暗而充满杀机的话题,沉默不语;鹰眼老七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又不敢插话,只能紧张地搓着手。 其余几人又讨论了几句,决定待在道观等到天亮,看看到时候鸡鸣破晓,阳气充沛,能不能找到什么出路。 于是各自寻了地方暂且休息,紧绷的心神稍弛。殿内一时无人说话,只余风声呜咽。 花满楼静立片刻,侧耳细听周遭动静,缓步走向殿内一侧墙壁。他指尖轻轻拂过墙面,触感先是粗糙的积尘,随后才感受到底下冰冷凹凸的砖石。 “这墙壁的砌法,砖块之规整,并非寻常乡野道观的手笔。”他沉吟道,“倒像是官家的工艺。” 一旁展昭闻言,也走近细看。他目光扫过墙根处一块半掩在尘土中的残碑,小心拨开浮灰,露出下面刻痕深刻的字迹。 “这里有碑文。”他蹲下身,仔细辨认,“虽残破不全,但‘大中祥符’的字样还依稀可辨。” “大中祥符?”陆小凤也凑了过来,“真宗皇帝的年号吗?” “是。”展昭点头,手指拂过另一处隐约的刻纹,“这里……似乎提及‘圣意’、‘天书降’、‘敕建’等语句。” 赵妙元原本坐在神像下的一块蒲团上,注意到他们的对话,抬头看向那倒塌泥塑的基座。虽色彩斑驳,但残留的彩绘纹样精细繁复,并非民间常见。 “规制颇高,的确像是奉旨建造。”她沉吟道。 柳环痕惊讶地问:“那岂不是你爹建的?你爹建的,还能落在这里荒废了?” 长公主闻言翻了个白眼。花满楼亦是一笑,指尖触碰到一根倾倒的梁柱,摸到了上面细腻的云纹镂刻。 “真宗朝后期,普天下大兴土木,营建宫观,多与‘天书’祥瑞之事相关。”他回忆,“我记得,当时有位宰相名丁谓,极力迎合上意,主导东封西祀,耗费巨万,以彰显‘承天受命’之象。此地虽偏,但观此规制气象,恐怕也是那时风潮下的产物。” “天书”运动,是真宗搞出来的又一个噱头。 当时他与辽国订立澶渊之盟后,为巩固皇权、彰显天命,便与宰相丁谓等人合谋,假称有天书自降于承天门,其上写有赞颂真宗圣明、国运昌盛之言。 此后,他便以“敬天法祖”为名,在各地营建千余座道观,还搞了泰山封禅的事,耗费天下钱粮无数。这一系列举动,史称“天书祥瑞”。直至真宗驾崩,刘娥掌权,才下诏将这场闹剧彻底废止,所有相关符瑞、造作皆视为虚妄。 “不错。丁谓此人,煊赫一时,但以弄权奢靡著称。他主持修建的诸多宫观,往往极尽工巧,劳民伤财。此观若与他有关,荒废于此,也不足为奇。”展昭点头说。 赵妙元起身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残碑之上,颔首道:“如此便说得通了。想来或是因丁谓后来失势获罪,被大娘娘贬谪到崖州,其所倡建的许多‘祥瑞’工程,也随之被厌弃、遗忘,以至于香火断绝。” 鹰眼老七听得半懂不懂,只咂舌道:“乖乖,皇帝老儿和宰相盖的道观啊……那得花多少银子?” 柳环痕哼了一声:“反正你数不过来。” 赵妙元原本还想接话,见他们开始耍嘴皮子,不由走起神来,目光无意间扫过倒塌的神像,那神像基座下,似乎半掩着一块牌位。 她心中微动,走上前,用衣袖拂去厚厚的积尘,露出上面深深刻凿的字迹——“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 一读之下,动作就是一顿。又仔细去看那泥胎神像残存的部-位。 虽色彩剥落严重,但那神像跌落的右手边,赫然有一截断裂的黑色剑柄,形制古拙;神像身上残留的袍角颜色,亦是玄黑,隐约可见金线刺绣的残痕;更让她心头一跳的是,神像底座缠绕的并非寻常云纹,而是一种似蛇非蛇、似龟非龟的奇异纹路。 心中判断越发明了,赵妙元眸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竟一下大笑出声: “好一个丁谓,好一座道观,当真是天助我也!” 众人皆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怔。 陆小凤奇道:“殿下何故发笑?” 就见她倏然回头,脸上异彩连连:“你可知,这里供奉的是真武大帝?” 真武大帝,又称玄天上帝,乃北方之神,主掌荡魔驱邪。他本为玄武星宿,因受太阳精气降圣为净乐国太子,修行时遇天神授以宝剑,最后白日飞升,登上四方之位。 所谓“始判六天”,就是说他亲率三十万天兵,一-夜之间降伏了六重天界内亿万秽杂,勇猛无匹,被封为战神,乃天下一切妖魔鬼怪的克星。此地虽是丁谓为迎合“天书”祥瑞所建,但所供奉者恰是这位专司破邪的正神,既是道场,神像虽毁,神位犹存,在此时此刻,它无疑是绝地逢生的一线契机。 赵妙元不再多言,看了柳环痕一眼,道:“来。” 柳环痕会意,化作小蛇的模样,瞬间钻进她衣领里去。一旁鹰眼老七见她霎时间不见人影,吓得叫了一声,被陆小凤捂住嘴巴。 赵妙元将小蛇藏好,整了整衣襟,一掀下摆,朝那残破的神像与真武大帝的牌位屈膝跪下,肃然俯身叩首。 陆小凤与展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疑,却都默契地没有出声打扰。花满楼似有所感,静静“望”着赵妙元的方向,神色专注。 就看她直起身,双手结印置于身前,双目阖起,唇齿开合,一段玄奥咒文自口中低低诵出,初始细微,渐次清朗: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 花满楼立刻辨认出,长公主口中所念,正是道教八-大神咒中威力最强的一个——太乙金光神咒。 随着咒文渐渐清晰,在这昏暗破败的殿堂内,她周身似乎有极淡的金色微光流转,将莹白的脸颊映照得宝相庄严。 “……诵持万遍,身有光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 念诵声声,逐渐引动殿内气息微微震颤、扭曲。 像这样高深的咒语,需要消耗持咒念诵者极大的法力,赵妙元越念,声音就越沉,仿佛被什么东西拖住一般,慢了下来。众人只见她眉心微蹙,似在承受某种压力,又好像极力感知着什么。 第60章 她闭上眼,抱元守一,心神沉入极静,内观体内灵台。起先只是一片混沌,慢慢的,景象悠然变换。 周身经脉如江河奔流,似黑水浩荡,与天地万炁交感;玄天幽晦,北斗明真,与身遭熠熠金光融汇合一;空中,一颗巨大无比的星辰渐渐成型,悬于中-央,其上龟蛇盘绕,仙宫缥缈,星河斗转。 一瞬间,她仿佛窥见了天道运转的一角轨迹—— 反者道之动。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这世间的法则就是这样,哪怕那人机关算尽、巧局连环,将这七七四十九道杀机都编织其中,最后还是落下一方因果破绽,让她得以遁逃。 心中感悟如电光石火,一闪而逝。下一刻,她猛然睁开双眼,眸中金光一闪而没,最后一句咒文脱口而出,声如玉石交击: “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真空一般的寂静中,整座道观猛然一震! “嗡——” 仿佛源自亘古之外,一声嗡鸣于虚空响起。外面翻涌不休的血雾瞬间僵滞。 紧接着,众人只觉得身子一重,难以形容、浩瀚磅礴的威压沛然涌出,压-在他们肩上,瞬间,所有人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一尊朦胧的玄色虚影,自残破泥塑中升腾而起,初时不过常人大小,眨眼间便充塞天地,仿佛头顶殿宇都成了虚无。 只见其披发跣足,足踏龟蛇,周身金光万道,其威如狱,其重如山,仿佛千百年前便镇守于此,执掌杀伐,涤荡妖魔。一柄缠着寒煞之气的黑色巨剑虚影悬于其侧,剑身七星依次亮起,未动之下,凛冽剑意已让生灵屏息。 正是真武大帝荡魔天尊之法相! ----------------------- 作者有话说:*出自《易经》 鼻炎烦死了呃啊啊啊啊啊 第56章 虚影只是一缕因缘际会召请而来的残存神识,但它仅仅只是存在于此,其浩瀚威压便已沛莫能御。 “噗通!” 鹰眼老七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张大嘴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其余几人心头亦是如同压了一座巨山般,呼吸不畅,唯有顺从跪下、屏息凝神,方能抵御这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震撼。柳环痕身为妖类,对这专克邪魔的正神感受最为强烈,藏在长公主衣襟中,下意识紧紧贴着她的心口以缓解不适。 无需任何动作,殿外所有雾气、酸雨、扭曲厉鬼,在至纯至正的北方玄天神威面前,好似被滚汤泼雪一般,寸寸崩裂、融化。都不需按照规则步步破解,困锁他们许久的这座阴毒凶阵,也就这么直接消散。 一力降十会。 笼罩天地的血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褪-去,露出了外界正常夜空的模样。星光稀疏,夜风微凉,南方翻起鱼肚白,原来就快要天亮了。 那顶天立地的真武虚影,在荡清所有邪祟、破开阵法后,缓缓低头,目光似乎在那诵咒请神的女子身上停留了一瞬,旋即如同来时一般,悄然消隐,仿佛从未出现过。 好像刚才的一切可怖景象都只是一场噩梦。 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天光洒落,照亮了这座荒废已久的道观,也照亮了观内众人写满震撼与敬畏的脸庞。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缓缓从蒲团上站起身的长公主身上。她脸色有些苍白,气息微喘,但身姿挺拔,眼神清亮,表情从未有过的明朗。 “殿下……”展昭的声音有些干涩,却仍然走上前去,扶住了她的胳膊,“还好吧?” 赵妙元看向他,感受着灵台处的清明爽利,喟然而笑:“好得不能再好。” 陆小凤长长吐-出一口气,语气带着彻彻底底的叹服:“我现在信了,有时候,运气……不,天意,真的站在某些人这边。” 天光彻底放亮,晨曦驱散了林间最后一丝寒意,也仿佛涤净了那场惊心动魄的痕迹。几人沿着依稀可辨的山路返回毓秀山庄,一路沉默,各自消化着之前种种。 然而越靠近山庄,便越觉得诡异。 无它,只是实在太安静了。 山庄大门洞开,门前却不见守卫,院内更是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陆小凤率先踏入前庭,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院落,“就算出去报官,花伯父也该留人捎个话才对。” 花满楼微微侧耳,眉头轻蹙:“不对……不仅没有守卫,连仆从的声音都听不到,怎么……仿佛一座空庄一般?” 鹰眼老七跟在后头,缩着脖子嘀咕:“该不会那些怂包一看出了人命,吓得全跑光了吧?” “跑光也不该如此整齐,连主人家都不见踪影。”赵妙元摇头,“更何况苦智禅师他们是后来才回山庄的,本来就想要在这里守着避难,怎么可能随便乱跑?” 展昭护在赵妙元身侧,环视四周,手缓缓按上剑柄。 衣襟里,柳环痕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就算有赵妙元护着,她仍然因真武神威而气息萎靡,此刻显然极不舒服。 “先找个地方让圈圈歇息一下吧。”赵妙元轻轻拍拍胸口,对展昭道,“她是妖,正面对上真武大帝,需要缓一缓。” 展昭点头:“好。” “……妖?”鹰眼老七颤颤巍巍地重复。 没人理他。就近找了一间厢房,确认内里无人后,赵妙元将柳环痕小心放在榻上。小蛇蜷缩起来,难受得昏昏沉沉,依旧道:“我还好……不许你们扔下我!” 长公主拿食指摩挲她脑袋:“好了,有事再叫你,别犟。” 安置好柳环痕,几人重新聚在院中,找遍了整座庄园,愣是没发现半个人影。 “怎么会这样?”陆小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花满楼,你们家庄子不会也闹鬼吧?” 花满楼无奈一叹:“陆小凤,我们家当然不闹鬼,否则我怎么住得下去?” “那可不一定。毓秀山庄这么大,你难道敢说对所有角落都了如指掌?” 花满楼道:“我从小就住在此处,天天待在房中读书,闲暇时便四处转悠,虽说不能算了如指掌,哪边有几盆花草也都是知道的。若说不熟悉的地方,只有……” 他陡然一愣,喃喃道:“……家父放那瀚海玉佛的密室了。” 几人精神一凛,立刻跟着花满楼朝密室的方向潜行。穿过几重院落,越走越偏僻,最终来到一处假山环绕的角落。 花满楼停在一面看似普通的山石墙壁前,凝神细听片刻,低声道:“里面似乎有声音,而且……有血腥味。” 陆小凤上前仔细查看,很快在山石底部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机括。他那两根手指一发力,机括便发出一道沉闷的“咔哒”声,石壁缓缓向内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阶梯。 五人对视一眼,陆小凤打头,展昭断后,迈步走下台阶。 地下密室昏暗一片,几乎没有光源,他们一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粗壮铁栏制成的牢门。牢门内,赫然正是花如令、苦智禅师、宋神医、袁飞和石鹊道长! 他们个个脸色苍白,或坐或立,满身的颓然。袁飞大侠更是直接躺倒在地,面色发黑,已然气绝身亡。 “爹!” 花满楼虽然看不见,却似乎感知到了父亲的气息,急步上前。 “七童……?殿下?!”花如令看到来人,先是惊喜,随即化为焦急,“你们怎么回来了?快走,此地危险!” “花伯父,这是怎么回事?”陆小凤隔着铁栏急问,“其他人呢?埃米尔呢?” 苦智禅师正在打坐,闭着眼睛道:“都走了。宾客们昨夜见势不对,大多自行离去,我们回来后本想留下善后,却被那瀚海国使臣埃米尔用诡计逼入这密室,困在其中。” 花满楼讶然:“埃米尔?他为什么这么做?” 石鹊道长咬牙切齿地接口:“他根本不是来贺寿的!他早与铁鞋大盗勾结,目的就是那尊瀚海玉佛!他说,有了玉佛,就能助他们那位被废的王子重夺王位,名正言顺地登机……” “袁大侠就是中了他的暗算。”宋神医指着袁飞的尸体,痛心道,“埃米尔那笛声能惑人心神,引动内息逆行,袁兄为了护我们,强行运功抵挡,却正好吸入了他散在空中的七叶断肠草之毒!” “那埃米尔他人呢?”陆小凤问。 花如令长叹一声:“早就走远了。已经几个时辰过去,离开苏州城了也说不定。” 一时间,众人沉默下来。 赵妙元站在铁栏外,目光淡淡扫过牢内略显狼狈的几人,最后落在石鹊道长和宋神医身上,唇角微扬:“看来,昨夜不听劝告,执意要回山庄的诸位,果真是咎由自取了。” 此话一出,石鹊道长脸色一阵青白,宋神医则尴尬地低下头咳嗽了两声。 展昭亦看向他们,皱眉道:“殿下通晓玄术,见识非凡,此前便已屡次示警。诸位皆江湖成名人物,当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岂可因年纪或是男是女便妄下断论,险些误了自身性命?” 第61章 石鹊面皮发烫,赧然道:“展护卫教训的是……是我等迂腐,小觑了殿下,惭愧……” 见他们二人处境尴尬,花满楼微叹一声,出言解围:“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不如仔细想想,究竟该怎么打开这座牢笼?” 陆小凤早已蹲下身研究那铁栏,眉头紧锁:“这牢门的锁孔构造奇特,机括似乎完全内嵌,外力难以破坏。花伯父,钥匙可在埃米尔手上?” 花如令苦笑点头:“这密室乃是‘妙手老板’朱停亲手所造。朱停的机关,一旦从外锁死,若无钥匙,绝不可能开启。” 朱停,人称“妙手老板”,与陆小凤是至交好友,有一双灵巧至极的手。他精于机关巧术,似得鲁班真传,能造出各式奇物——可升空的铁皮鸟、自动打理碗筷的木柜、会自行走动的木头人皆不在话下,甚至敢放言“要让人头离身仍能言语”,在江湖中无人能出其右。 “朱停?”陆小凤一听就挑眉,“我知道他的规矩,他造的东西,总会留个后手,就怕万一。” “后手或许有,但谁也不知道在哪里。”花如令叹息。 鹰眼老七一拍手掌:“哎,既然巧劲不行,我们就使蛮力啊!把这密室顶挖穿不就能出去了?” 众人一愣,心说虽然简单粗暴,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正待答应,花如令却又摇起了头:“这一点,朱停也算到了。此密室位于孟河之下,若强行破墙挖掘,只怕河水倒灌,我等皆要成为那水下的亡魂啊。” 种种方法皆被否决,密室内的空气似乎渐渐凝固起来。就在这时,陆小凤却猛地一拍手,眼中精-光一闪,道:“正好!” 众人皆不解地看向他。赵妙元问:“正好什么?” 陆小凤站起身,环视牢内几人:“你们想啊,瀚海玉佛先失窃了,而后才是你们从树林回来,埃米尔露出了他的真正面目。若他真已得手,拿了玉佛,大可以一走了之,为何还要将诸位困在此地?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见所有人面上都露出恍然的神色,他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除非……他还没拿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 作者有话说:把孔雀王妃蝴蝶掉了,感觉这个角色完全没啥用,就是为了给男人观赏的 第57章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缓缓道:“我敢肯定,那尊真正的瀚海玉佛,根本未被埃米尔夺走,此刻就在这密室之中!而他,或者他的同党——那个真正的铁鞋大盗,也必定还潜伏在你们中间!” “什么?!” “这……” 牢内几人神色骤变,下意识地互相打量起来,气氛陡然变得紧张。 花如令沉默片刻,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陆小凤所言不错。真正的玉佛确实仍在此处,当时失窃的只是个赝品。” 这也就意味着,铁鞋大盗,果真就是被困几人中的一个。 一时间没人说话。 此刻,密室墙壁上插着最后几支牛油蜡烛,因为氧气稀薄的原因,火苗剧烈摇曳了几下,骤然熄灭。 顿时,整个地下陷入了一片绝对的黑暗,惊呼和抽气声在狭小空间里响起,夹杂着鹰眼老七一声压抑的“我的娘!” “怎么回事?!” “蜡烛怎么全灭了?!” 几乎在光线消失的同时,展昭侧身一步,精准地将赵妙元夹在自己与石壁之间,巨阙半出鞘,警惕着黑暗中任何可能袭来的危险。 “别慌,别慌。”陆小凤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依旧带着他那特有的闲散语调,“不过是蜡烛燃尽了,或者这里空气不太够用,让它熄了而已。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乱动-乱喊,死得更快。” 他顿了顿,再开口,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不过话说回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黑灯瞎火的,倒正好省事了。” “此话何意?”苦智禅师疑惑地问。 “意思就是,现在正是找出铁鞋大盗最好的时机。”陆小凤道,“花满楼,还记得吗?你告诉过我,你小时候见过铁鞋大盗的脸,就是因为这个,才被他划伤了眼睛。” 花满楼立在黑暗中,面向陆小凤声音传来的方向。即使提及幼年惨事,他依旧平静地回答:“是,那张脸,我至死不会忘。” “那就好。”陆小凤说,“现在,劳驾你去摸-摸牢里这几位前辈的脸。我想,只要其中真有铁鞋大盗,那你定然一摸便知。” 没有人出声反对,牢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花满楼没有犹豫,缓缓走向牢门,伸出手,穿过铁栏的间隙。 黑暗中,只能听到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和花满楼偶尔一句温和的“失礼了”。他动作轻柔却迅速,依次抚过离他最近之人的面目,每摸过一人,便微微顿首,随即走向下一个。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息,却漫长得令人窒息。 终于,花满楼收回手,转向陆小凤的方向,清晰地说道:“没有。他们之中,没有那张脸。” “你确定?”陆小凤问。 “确定。”花满楼语气肯定,“那张脸的每一处起伏,我都记得很清楚。这里没有。” 牢内几人顿时都松了口气。 宋问草叹道:“老夫就说,我们几人怎么可能是铁鞋大盗呢?” “那这是怎么回事?”石鹊忍不住问,“铁鞋不在这里,那在哪里?” “也许他易容了?”展昭猜测。 “再高明的易容术,也骗不过花满楼的手指。”陆小凤笑着说,“除非……” “嚓”的一声轻响,一点微弱火光亮起,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了火折子,重新点燃墙壁上最近的一盏烛台。 昏黄的光线重新照亮密室,也照亮了牢内每一个人的脸。只见花如令、苦智禅师、石鹊道长三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带着几道清晰的灰黑色指痕——那是花满楼刚才摸索时故意沾上去的灰尘。 然而,站在最后方的宋问草脸上,却干干净净,一丝灰痕也无! “方才我提出让花满楼摸你们脸的时候,在他两只手上都塞了一把灰。所以,只要被他摸过的人,都会沾上灰尘。” 陆小凤举着烛台看向宋问草,火光跳跃映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 “宋神医,你的脸,倒是干净得很啊。莫非你不敢让花满楼摸脸,所以才提前躲开了?” 烛光下,宋问草那张干净的脸显得格外刺眼。众人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带着狐疑与惊愕。 “宋神医……你……”花如令皱着眉欲言又止。 宋问草脸色变了变,强自镇定地干笑一声:“陆小凤,你这是什么话?老夫只是……不喜旁人触碰,下意识避开了些许而已。这怎能作为证据?” 赵妙元便道:“不喜旁人触碰,那便麻烦宋神医自己将肩头衣物褪下,也好让我们看看,你究竟是不是前几日夤夜刺杀本宫,又被本宫的护卫刺中肩头逃跑的那个刺客。” 宋问草额头生汗。 听长公主这般说,陆小凤笑了一声,接口道:“怎么,宋神医,不敢吗?不过你可能忘了,昨夜我假扮铁鞋大盗时,你可是好心提醒我,千万莫要让花满楼碰到我的脸。当时我还纳闷,你怎么就那般肯定花满楼能靠摸脸认出铁鞋?因为花满楼见过铁鞋大盗真容这件事,普天之下,只有他自己、我,以及真正的铁鞋大盗——你,宋问草,才知道!”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苦智禅师和石鹊道长骇然退开两步,仿佛宋问草是什么瘟疫之源。 宋问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副慈祥长者的面具终于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阴鸷的怨毒。他不再伪装,挺直了一直微驼的背脊,声音也变得冰冷:“好一个陆小凤!不错,铁鞋大盗就是我!” “真是你?!”花如令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十五年前……十五年前我明明亲手将你斩杀于南海之滨!你怎会还活着?!” “我是死了,但又活了!”宋问草眼中迸出深刻的恨意,“花如令,你那一剑穿心,我本该毙命当场。可好在我命不该绝,奄奄一息时,被‘组织’救了回去。不仅活了,还得了秘传,学了这一身你们想都想不到的本事!” “‘组织’?”赵妙元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 “正是!”宋问草得意地说,“花如令,你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南海之滨附近有得道高人结群居住,你在那里杀了我,反而正好让我被他们救下,成就了我的好事吧?” 花满楼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身体微微颤-抖,脸色苍白。他向前一步,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你既已逃脱性命,为何还要回来?为何还要纠缠花家?甚至去刺杀长公主,布下那等阴毒阵法?” 宋问草闻声,将脸转向花满楼的方向,脸上竟扭出一丝快意的狞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小瞎子。怎么,十五年过去,这双废掉的眼睛还在日夜折磨你吗?当年我那一剑,滋味可好受?” 第62章 花满楼嘴唇抿紧,指尖掐入掌心,尚未开口,他身旁的赵妙元却已冷冷出声:“宋问草,你修习玄术,当知‘天道承负,报应不爽’。以邪术害人,逆天而行,纵然一时得逞,他日劫数临头,魂飞魄散亦难赎其罪。你这般不思悔改、反以为荣,可曾叩问过自己的良心?还是说,它早已被魔障吞噬,只剩一具行尸走肉?” 宋问草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被“天道承负”、“魂飞魄散”这几个字刺中,但随即冷哼一声,并未理会赵妙元的问话,恶毒道:“长公主殿下,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组织常年收钱接单,实现世间含冤之人的愿望。而有个人的愿望,就是杀了你!” 赵妙元一顿,和展昭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出声。 “至于花家么……”宋问草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瀚海国的孔雀王子正需玉佛正名,我若助他登位,我的女儿便是未来的孔雀王妃!届时,整个瀚海国都将在我掌控之中,一石二鸟,我为何不来?” 赵妙元听到这里,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平稳:“是吗?你那个组织,真的愿意让瀚海国全权在你的掌控之下?” 宋问草一怔,就听她道:“你那个组织,在京中散播闹鬼谣言,搅起一城风云;协助南王谋反,却能全身而出;现如今又摄政瀚海国,你真的以为,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们会把一个国家拱手相让与你?” 宋问草瞳孔猛地一缩,似乎被说中了要害,嘴唇紧闭,不再言语。 赵妙元却不急,继续缓缓道:“而你呢?能让一个隐匿十五年的凶手甘愿再次暴露,甚至不惜同时得罪朝廷和江湖,这代价不可谓不大。能让你如此做的,恐怕不止一个瀚海国国仗之位吧?我想,你有什么至关重要的把柄捏在‘他们’手里?比如……你这条偷来的命,其实并未完全属于你自己?” 随着他的话语,宋问草呼吸急促起来,惊疑不定地看向赵妙元,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长公主。 展昭趁机逼问:“宋问草,事到如今,顽抗还有何意义?说出出钱买你刺杀殿下之人,江湖与朝廷还可能保你不死。” 宋问草脸色灰败,目光在他和长公主面上逡巡一圈,迟疑着问:“你们……你们真的能保我不死?” “当然。”赵妙元笑道,“本宫与展昭都在,难道还不能代表朝廷么?而且本宫师父乃是鸿蒙先生张无梦,别的不说,从那些劳什子高人手中保你一命还是能做到的。” 听她这么说,宋问草挣扎片刻,终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道:“……雇佣我们杀你的,是你那驸马,陈世美。” ----------------------- 作者有话说:没想到吧!!!!他又回来了!!!!! 第58章 “什么?!” “这不可能!” 这结果在座的众人都没想到,皆无比震惊,赵妙元皱起眉头,展昭更是失声道:“他早已被包大人打入死牢,身在囹圄,如何能与你们联络?” 宋问草扯出一个笑:“何须他联络?我们自己就会找过去。刺杀长公主,本就是‘组织’的意思。长公主殿下屡次三番坏我们好事,南王的大业就毁在她手里,‘组织’早就欲除之而后快!那陈世美不过是个由头,即便没有他,也会有张世美、李世美,只是他恰好出现,让这事变得更合理了些而已……” 花满楼听着宋问草那些毫无悔意、甚至带着癫狂快意的话语,握拳的手因极度用力而骨节发白。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指牢内的宋问草,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活在你的阴影下十五年,而这十五年中,你竟然还在不停地残害生灵!今日,我就……” 然而,那剑尖在空中停滞了片刻,却缓缓垂了下来。 花满楼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仇恨硬生生压回心底,声音变得低了一些:“不。我若此刻杀你,与你这等只知仇恨、滥杀无辜之辈,又有何异?我的世界的确因你失去了光明,但你绝不可能让我的心也陷入黑暗之中。” 赵妙元望着他,垂下眼帘沉默。 花如令痛心地说:“七童,你不下手,为父帮你杀了他!” 说着就要拔剑。展昭上前一步,道:“花伯父,国有国法,他罪行累累,当押送官府,明正典刑,公告天下,方是正理。” 宋问草听着展昭“明正典刑”的话语,又见花如令杀意未消,脸上那点从容彻底消失,转为一种穷途末路的惊恐。 他猛地扭头看向赵妙元,看她也不阻止,嘶声道:“殿下!你刚才说过要留我一命,金口玉言,岂能反悔?!” 赵妙元闻言,轻轻“哦”了一声,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 “宋神医,你混迹江湖这么多年,怎还如此天真?对付你这种穷凶极恶、诡计多端之辈,虚与委蛇、兵不厌诈的道理,难道还要本宫教你?” 她顿了顿,语气悠然,甚至带点嘲弄:“更何况,展护卫说得没错。送官判刑,三司会审,这难道不是‘留你一命’吗?虽然这命……也留不了几天了。” “你……你们!” 宋问草彻底明白自己被耍了,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恐惧瞬间变为极致的愤怒和疯狂。他脸上肌肉扭曲,眼中布满血丝,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好!好一个长公主!既然你们不给我活路,那就一起死吧!” 话音未落,右手已闪电般探入怀中,再掏出时,掌心赫然握着一枚鸡蛋大小、乌黑发亮隐隐泛着红光的铁丸。 “霹雳子!” 陆小凤一眼认出,脸色骤变,苦于有牢笼阻挡,只得大喊:“快拦住他!” 宋问草大笑几声,手臂高高扬起:“晚了!这霹雳子的分量足以炸塌密室,到时孟河水倒灌,你们一个都别想跑!至于老夫……” 他脸上露出孤注一掷的狞笑:“早已练就水遁之术,洪水便是我的生路。你们就在水底龙宫里,慢慢等死吧!” 说完,他运足内力,便要将那霹雳子掷向头顶石壁! 牢门外的人是可以逃的,但哪里来得及?估计刚上两级台阶就会被炸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啪!” 一声清脆的响指声突兀响起。 赵妙元站在原地,举着手,神色冷然,仿佛只是弹去了袖间一点微尘。 下一瞬,一道白光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出口处激射而来! 那白光如练,穿行间发出撕裂空气的声音,直接飞下台阶,落入密室中-央。烛光下,一条巨蛇的轮廓骤然显现,鳞甲森然,欺霜赛雪,一双蛇瞳赤红如血,仿佛燃烧着来自地狱的火焰。 其体型之大,转瞬便塞满了大半个密室,还未待众人看清,粗壮的蛇尾猛地一甩! “轰隆!!” 那由精铁打造、朱停亲自设计的牢固栅栏,在纯粹力量的冲击下,如同纸糊般直接崩飞! 碎石铁屑四溅,发出巨大的声响。众人脑子还没转过来,腿已带着身子下意识纷纷躲闪。下一瞬,巨大的白蛇头颅猛地探出,血盆大口一张,根本不容宋问草有任何反应,将他一口吞入其中!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吞下宋问草后,巨蛇庞大的身躯灵活地一扭,竟摇身变作一姑娘的模样。嫩绿色锦缎衣衫,艳光闪闪,柳眉纤巧,赫然是先前长公主带到庄中的那名侍女! 密室内外,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为死寂的寂静。 所有人都僵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术。 鹰眼老七保持着拔腿欲跑的滑稽姿势,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珠瞪得几乎脱眶。 花满楼虽看不见,那股骤然出现的妖气,他却比任何人都能更加清晰地感知到。他脸色苍白,下意识地侧耳“望”着赵妙元的方向,似乎在判断发生了什么。 花如令、苦智禅师、石鹊道长三人瘫坐在牢内残骸中,面无人色,看看那破碎的牢门,又看看长公主身旁娇小的女子,浑身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 死一样的寂静持续了足足五六息。 最终是鹰眼老七破了功,他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声音变调,尖得几乎不像人声:“妖……妖怪啊!!她……她是妖怪!她把宋问草吃了!!” 柳环痕冷眼看着他,打了个哈欠。 众人看到她嫩红色的口腔内壁,想起就是这张樱桃小口刚才将铁鞋大盗吞入腹中,都忍不住打起寒战。 花如令猛地喘过一口气,颤-抖着问:“殿下……柳姑娘她……她究竟是……” “看不出来吗?”赵妙元理所当然道,“她是蛇妖啊。” 苦智禅师双手合十,不住念佛,额上全是冷汗。石鹊道长更是直接摸出了怀中的八卦挂坠,却又不知该不该用、怎么用,一时僵在原地。 陆小凤罕见地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目光缓缓移向柳环痕,见她跟没骨头似的靠在长公主身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柳姑娘,你……” 第63章 柳环痕眼睛一斜:“我怎么样?” “……”陆小凤打了个磕巴,“你、你肚子有没有不舒服?” 柳环痕的肚子当然没有任何不适。 只不过,蛇在冬天吃了猎物,总归会更困一些,别提宋问草身上还有些修为了。 在她靠着长公主昏昏欲睡的时候,众人围坐在庄园的厅堂之中,讨论总结着他们知道的信息。 庄内仆从全被埃米尔赶走,花如令亲自给几人斟了热茶,语气沉重:“今日之事,真是骇人听闻。没想到铁鞋不仅没死,还投靠了这等邪异组织。起死回生,操弄厉鬼,这组织究竟是何来历?” 花满楼摩挲着茶杯边缘,沉吟道:“宋问草提及,他十五年前在南海之滨被那个组织所救,而且习得了水遁之术。此术多流传于沿岸疍民与一些隐秘法脉之间。或许,这组织的根基,并非在我们熟知的中原武林,而是在海上,或者沿海的烟瘴之地。” “海上?还有那些蛮荒之地?”花如令皱眉,“这样一来,岂不是难以追寻了。” “那他们的目的呢?”陆小凤问,“听铁鞋的话,他们好像是一个拿钱办事的雇佣组织。当初南王谋反,他们便派出术士助阵,搅得京城天翻地覆;而如今陈世美出钱,他们便接了刺杀殿下的买卖。怎么这么一看,似乎这个组织只为敛财一样?” 展昭摇头,神色凝重:“若只为财,风险未免太大。助南王谋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刺杀当朝公主更是十恶不赦。什么样的佣金,能值得他们冒这等风险?而且,他们挑选目标,似乎并非毫无倾向……” “展护卫说到点子上了。南王之事与刺杀本宫,看似两桩买卖,实则都指向同一目标——动摇国本。这不像巧合。”赵妙元坐在主位上,表示赞同。 鹰眼老七迟疑道:“或许……只是因为他们的雇主都恰好与朝廷作对?” “不止。”赵妙元被柳环痕靠着,另一只空着的手缓缓抚着她的头发,“你们可还记得,几月之前,京城关于刘太后的那些流言?” 苦智禅师闻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宫中之事,贫僧略有耳闻。当时流言四起,皆言太后害死圣上亲母,德行有亏。幸得官家仁孝,并未深究,风波才渐渐平息。” 石鹊道长补充道:“此事当时闹得极大,街头巷尾无人不议。贫道还以为是因官家身世之谜自然引发,如今听殿下提起,莫非……也与此组织有关?” 想起当时赵祯派兵包围刘府、被自己一巴掌扇飞的惨样,赵妙元冷笑一声,眸光微沉:“当时,本宫只觉得流言来得太过凶猛、编排得太过精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动,恨不得将太后与官家母子之情彻底撕裂。 “如今回想,其手法与南王事件中那个组织散播恐慌的方式,很有几分相似之处。若这也是他们所为,那便绝非拿钱办事那么简单,他们的目的,似乎就是要在朝廷内外制造猜忌、引发动荡。” 她顿了顿,眉头蹙起:“只是,他们针对大娘娘是为何?若为谋反而挑拨关系尚能理解,但当时太后已经薨逝,那些流言恶毒刻薄,远超政治所需,倒像是……纯粹的恶意。这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 ----------------------- 作者有话说:阶段性胜利结算 第59章 比起关于那个组织的真相,对赵妙元而言,此时更加要紧的,是展昭要离开了。 长公主还要继续在江南微服私访,等等看薛家庄的消息。但因为陈世美买通铁鞋大盗刺杀她的事暴露,还有那个神秘组织的存在也十分重要,展昭需得立刻回汴京禀报包拯,重新查察。 经过这两天的糟心事,花如令关闭了毓秀山庄,请他们到桃花堡暂居,重开宴席,为展大人践行。 众人也算是患难与共的交情,彼此间都亲近不少,除了对上柳环痕还是有点发憷之外,这顿宴席上气氛十分融洽。交杯换盏,杯盘狼藉,开心之间,不一会儿就都多多少少吃醉了。 柳环痕化作原型钻进长公主袖子里,花满楼打起瞌睡,陆小凤开始发疯,鹰眼老七与石鹊道长正在猜拳。可作为这次宴会的主角,展昭喝醉酒后,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下来。 赵妙元的位置在他旁边,自然慢慢注意到他的反常。她也有些醉了,但只是微醺,脑子有点飘,意识还是清醒的。于是转身俯首,凑到展昭面前瞅了一眼。 此人两眼发直,耳尖微红,呆呆地坐在桌前,两只胳膊弯曲叠在一起,横于桌上,端庄到不能再端庄。 不愧是南侠展昭啊。赵妙元在心里想,噗嗤一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感受到掌风,展昭长长的睫毛煽动一下,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 赵妙元又晃了一下:“展昭?” 听到她的声音,展护卫反应了一下,慢吞吞转过脸,迷茫地看向她:“……” 赵妙元:“……?” “你好?还在吗?”和他那双失去高光的眼睛对视,赵妙元也有点茫然,“展昭?展护卫?展大人?” 就见展昭的瞳孔缓缓对焦了,眨了眨眼:“……殿下?” “哎,是我。”赵妙元道,“你还行不行了,要不要回去睡一下?” 展昭愣了一下,没回答她的话,反而一直盯着她猛看,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长公主被盯得有点毛毛的,莫名其妙:“说话啊。” 展昭道:“殿下……” “嗯。”赵妙元问,“干什么?” 展昭盯着她,沉重地说:“昭,明天要走了。” “……”赵妙元无语,“哦,然后呢?” 听她这么冷漠,展昭的眉眼一动,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可怜的神色,低声喊她:“殿下……” 赵妙元惊了。 这是在撒娇吗? 这是在撒娇吧!! 还没等她反应,就见面前人的身体一晃,缓缓、缓缓朝自己倾斜过来—— “哎哎哎哎哎!!” 赵妙元眼疾手快,趁着展昭还没一头栽进自己怀里,连忙用手撑住了他,同时做贼心虚地飞快往四周一望。 开玩笑,虽说大家都喝醉了,但就陆小凤那种人物,怎么可能醉到连旁边一男一女黏在一起了都看不见? 果然,花如令和陆小凤正看着他们,由于方才赵妙元的叫声太响,本来在划拳的石鹊和鹰眼老七也望了过来。 长公主双手撑着展护卫的胸膛,对他们讪讪一笑:“不好意思,展昭喝醉了,我先扶他回房休息。你们继续,继续啊……” 随即将展昭半拖半拽地牵走了。 喝醉后的展昭有点犟,虽说能自己走,但时不时就要逃跑,也不知为了什么。赵妙元无法,只好将自己胳膊和他的胳膊缠在一起,对于这个他倒是不反感,两人便如同打结了一般纠缠着回了展大人的厢房。 关上门,赵妙元已经累得不行,把他往床上一扔就开始抹汗。 展昭就默默爬起来,也不说话,坐在床沿上看她。赵妙元喝了杯茶,喘匀了气,一回头就见他眼巴巴的神色,气笑了:“我说你,到底要跑哪儿去?闹了一路了,也不怕被人看到。” 展昭望着她,眸色漆黑,在昏暗的室内反出一点光。他动了动唇,问:“……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看到?” “什么?”赵妙元讶然。 “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看到?”展昭重复了一遍,求知欲似乎相当旺盛,“我们的事,让他们知道一下,不好吗?” 赵妙元这次真的惊讶了。 她饶有兴致地拖了一张圆凳过来,坐在床边看他,问:“好吗?我也不知道,你说呢?” 展昭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道:“您都没有那样看过我。” 赵妙元一怔。这样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双眉微蹙,长睫低垂,本来天生带笑的薄唇也抿了起来。 而这些都是因为她。 长公主心里陡然一动。忍不住再坐近了些,微笑低语:“我看谁了?” 见他抿唇不语,便拿手指去撩拨他的睫毛,等他实在氧得受不了了,就用手捧住他的脸,暧昧地摩挲,诱哄道:“展大人,我看谁了,你说呀?” 展昭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乖乖交代:“您……您看的是花七公子。” “是吗……”赵妙元笑了,又问,“我怎么看他了?” 展昭抬起眼睛瞄了她一眼,又快速垂下。随后动了动脑袋,高挺的鼻梁蹭上长公主停在他脸颊的手,小狗似的轻拱掌心,将这只手盖在了他眼睛上。 赵妙元不动声色地“嘶”了一声。 眼睛看不见,嘴巴就会变得诚实。将自己视线遮上之后,展昭才开了口。但也没回答长公主之前的问题,反而另开话头道:“不只是他,还有陆小凤、一点红。还有原少庄主。” 赵妙元:“…………” 第64章 赵妙元道:“天地良心,这些人我一个都没招惹。” “殿下是没有招惹。”展昭声音闷闷的,“但他们看您的眼神,何尝清白?” 赵妙元哑然失笑。 她抽出手,坐上-床头,和展昭挨在一起,道:“我竟不知道,咱们的展大人还是个醋瓶儿呢?” 眼睛上的温度消失,展昭转头看看她,忽而站起身,朝她压过来,一下把她扑倒在床上。 “?!” 赵妙元只来得及低呼一声,视线一花,天旋地转间,后背就陷进了被褥里。她瞪大眼睛,见展昭俯身撑在她身上,目光沉沉地望着她,看着仿佛要干点什么似的,不由得心里一跳,有点紧张。 结果,等了半天,这人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也没下一步进展,就这么跨在她身上盯着她看。 赵妙元:“……” 她躺在那儿,头发都有点散了,无语地问:“你干嘛?” 展昭抿着嘴,不回答,继续盯。 赵妙元叹了口气。 见他面上还有点委屈神色,可能酒劲上来了,连眼尾都浮起红晕,长公主不禁心头一软。她伸出两只胳膊,吊在南侠的后脖颈上,将人往下压了一压。 就听他呼吸一抖,胳膊顺着下方的力道一曲,倒是没反抗,只不过仍然用了一点劲儿撑着,不肯完全趴下来。 赵妙元笑了一声,柔和道:“好了,别不开心了。展护卫就算是醋瓶儿,也是天底下最俊的醋瓶儿。” 她这两句又轻又慢,直接响在展昭耳边,呼出的气息呵进武人敏感的耳廓中,登时浑身像过电一样颤了一颤。 这时再往下一拉,整个人就没力气了,毫无反抗余地地摔进长公主温热的怀抱中去。 两人胸膛相贴,四肢交缠,感受到来自对方的温度和柔软,不由得双双喟叹一声。 长公主顺势将手移上去,在展昭的后脑抚摸,像撸猫一样,指尖穿插在浓密柔韧的发丝间。 “不过呢,比起让展护卫做个醋瓶儿,本宫更想你高高兴兴的,最好什么烦恼都没有。”她说,“你放心,得陇望蜀这种事,本宫还做不出来。我也不是什么贪多不厌的,人心的话……” 她抚上展昭的后心口:“……我只要这一颗就够了。” 展昭的气息完全乱了。 他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微微撑起上半身,目光与长公主相接:“……真的?” “只要我的么?” 赵妙元两眼弯弯地点头:“嗯。” 那双修长的手,就小心翼翼地盖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仿佛真的要将它献出来,全权交到对面之人手上,任她摆弄。 “好,给你……”展昭喃喃着,牵过赵妙元的手放在心口,再次俯身,紧紧抱住了她。 二人就这么相拥半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迟疑开口:“殿下……” “嗯?”赵妙元懒懒的。 不知为何,展昭又有些紧张起来,连肌肉都微微绷紧:“若昭将心给您,那之前的那个,能不能再……” 赵妙元抬了抬眼皮,疑惑道:“之前的什么?” 展昭慢慢吞吞地说:“就是,之前您想给我的……那个亲吻……” “…………” 赵妙元躺在床上,笑得浑身都在抖。 那边展昭还懵然问:“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太可以了。”赵妙元说着,抬起胳膊,再次缠住了他,“不仅可以给你亲吻,还有别的,也一并赐你……” 剩下的话,淹没在二人的唇齿间。 这次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啄吻。展昭完全不会,深-入之后,他就开始僵硬,高挺的鼻尖在长公主脸上东戳戳西磨磨。赵妙元忍着笑,耐心地一点点教他,手轻轻扼住对方脖颈,感受着他喉结的滚动。 她想,第一次就是吃醉了的时候,也不知道对展昭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虽然这么想了,吻着吻着,那双手还是慢慢滑了下去。 他仍然不会,但好在天赋异禀。地上开始一件一件地多一些衣服。 到最后,原本的床褥已经濡湿,展大人行前执意要带的锦被发挥了作用。 ----------------------- 作者有话说:爽!!!! 第60章 第二天鸡鸣破晓时,赵妙元还没睁眼,就听到身边一阵巨响。 她吓了一跳,撑起身子向外望去。旁边床铺还有余温,就见展昭已经起床,此时满脸惊慌地站在被撞歪的桌子旁,上身赤-裸,胸口红痕遍布,全是她嘬的啃的。练家子的身材当然很好,胸怀也十分柔软厚实,只不过太容易害臊,见她看过来,一下拿衣物遮住了大半。 “……” 赵妙元道:“你醒了啊。” 展昭抱着衣袍立在那儿,急得脱口而出:“殿下,您转回去!” 赵妙元无语,只好缩回床幔里,真的背过身去。 一阵窸窸窣窣后,听到展昭低声说:“好了,您转回来吧……” 赵妙元趴在床上,无奈地回过头,用手掀开一角床幔瞪他。她此时除了拥一条锦被,其实也没穿衣服,不知展昭那边看到了什么,脸色大红,叫她转回来的人,嗫嚅几声,竟然自己又转过去了。 赵妙元:“…………” “在玩什么木头人的游戏吗?”她吐槽道,“你遮什么,昨夜哪个地方没看过……” “殿下,别说了……!”展昭整个人都红了。 “哦,我忘了,你吃醉了。”赵妙元恍然,“展大人酒品不错。怎么样,还记得多少?” 见他不说话,赵妙元不由道:“不会一点都不记得了吧?” 这么亏? 展昭憋了半天,吞吞吐吐道:“都、都记得的……” 赵妙元笑了。 “都记得就好。”她说,朝他勾勾手。 展昭毫无抵抗能力地走过去,披了纯白的中衣,半跪在床下,温驯地被长公主捏脸。 “都记得了,还这么害羞?”赵妙元好笑地问他。 “就是因为都记得……”展护卫难以启齿地说,耳朵又红了。 见他乖得不行,长公主忍俊不禁,挑了他下巴,又给了他一个吻。 湿润绵长的一吻,啾啾作响。经过昨晚,展昭技术进步了很多,但分开时,仍然满面通红地喘息。 比起这种在他脑筋里不该“白日宣淫”的活动,展护卫似乎更喜欢拥抱。他坐上-床头,将长公主拥进怀中,紧紧地箍住。 “昭马上就要走了。” 低沉的声音响在头顶,赵妙元应了一声,听他半天不说下一句,稍微抬了抬头看他,笑问:“展大人,不会是舍不得吧?” 展昭沉默了一息,道:“嗯。” “舍不得。” 赵妙元一愣,随即心头一软。她温声说:“横竖不过一月半月的,我总得回京,说不定又是你来接我。不用舍不得,啊。” “昭知道。”他闷声说,长长呼出一口气,“昭宁愿昨晚没有喝醉,没有……这样一来,心中还能少惦念一些。” 情意正浓,偏要分离,何尝不苦闷呢? 赵妙元也叹了一声,轻轻回抱住他。 “好吧。”她无奈道,“那本宫只能告诉展大人……我也会想你的。” 今日难得一个好天气,展昭打马出城而去。毓秀山庄的几人前来送行,见他一人一匹马在官道上颠簸,沿途回头好几次。 等看不见他人影,赵妙元就跟着大部队回去了。 展护卫没带多少行礼,把大多数东西都留给了长公主,也不管她究竟扛不扛得动。 “元姑娘还想在苏州待几天吗?我和花满楼带你玩去?”陆小凤笑嘻嘻问她。 想着还要等薛家庄的消息,或者自己再转转,说不定也能找到些线索,赵妙元就答应了。 陆小凤是个闲不住的,花满楼对苏州城又了如指掌,两人带着赵妙元,柳环痕有时候跟着,有时候自己跑出去玩,倒是真过了几天颇为闲适的日子。 有个午后,三人信步逛到了香火颇盛的玄妙观。虽是冬日,观前街依旧人流如织,各式摊贩叫卖不绝。忽见观外一角围了一-大圈人,窃窃私语声中夹杂着惊惧与好奇。 挤进去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破旧道袍、山羊胡须的老道,正手持桃木剑,对着一个不断抽搐、口吐白沫的汉子念念有词,地上还撒着些符纸。那老道见人越聚越多,愈发卖力,声音陡然拔高:“呔!何方孽障,敢在此作祟!看法剑!” 周围百姓看得心惊胆战,纷纷低语:“哎呀,真是中邪了……” “这道长真有本事……” “快退后些,别被冲撞了……” 陆小凤摸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花满楼微微侧耳,听了一会儿,笑着问长公主:“殿下,您看这老道行事,是真还是假?” 赵妙元只扫了一眼上那些鬼画符般的符箓,嘴角便勾起一丝冷嘲:“装神弄鬼。” 第65章 那老道正舞到兴头上,耳尖地捕捉到赵妙元那声清晰的“装神弄鬼”,动作顿时一僵。他循声望去,见是个衣着华贵、容貌昳丽的年轻女子,身边跟着两个气度不凡的男子,心下先是一虚,随即又被恼怒取代——一个妇道人家,也敢来砸他的场子? 他当下桃木剑一指,山羊胡子气得翘起,冲着赵妙元喝道:“兀那女子,休得胡言!贫道乃龙虎山正一道仙师,在此降妖除魔,岂容你置喙?看你年纪轻轻,懂得什么道法玄妙?莫非比贫道这修行之人更懂不成!” 赵妙元被当众指着鼻子质问,也不恼,只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方才洒落一地的符纸上,语气平淡:“正一道?正一道符箓讲究‘云篆仙章,气韵贯通’,你看看你画的这些是什么?墨痕断开,灵力全无,最基本的‘勅令’二字写得如同蚯蚓爬,连笔顺都是错的,骗骗外行罢了!” 那老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强辩道:“你、你懂什么!符箓之威,岂是肉眼凡胎能窥视的!” 一旁的花满楼此时温和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道长,恕在下多言。您这位‘中邪’的善信,抽搐之时呼吸急促却均匀,身上略带酸味,似是麻黄的味道。再者,他方才呼痛之声,中气十足,可不像邪祟侵体之象。” 陆小凤也笑嘻嘻地接话:“是啊道长,您这‘法事’热闹是热闹,就是这位兄弟演得有点过头了。你看他面色红润,偷瞄周围的眼神,可比您投入多了。” 周围百姓一听,再仔细看去,果然发现那汉子虽然还在状态中,但眼神闪烁,被陆小凤和花满楼点破后,连抽搐都变得僵硬起来。 那老道见老底被接连掀开,彻底慌了神,指着赵妙元:“你……你们是一伙的!故意来坏我法事!” 赵妙元理都没理他,伸出两根手指,快如闪电般在那汉子颈侧某个位置一按。那汉子猛地一僵,抽搐立止,翻白的眼睛也恢复了正常,只剩下满脸尴尬。 “不过是服了点麻黄,故意弄得筋肉紧张、涎水横流,装神弄鬼的把戏,也敢在此丢人现眼?” 她越说越气,想起之前遇到的邪阵和宋问草之流,更是怒从心起,抬腿就踹在那老道腿弯处:“滚!再让我看见你打着道门旗号行骗,打断你的腿!” 那老道惨叫一声跪倒在地,哪还敢停留,连滚带爬地挤出人群,连吃饭的家伙都不要了。那装神弄鬼的汉子也臊得无地自容,灰溜溜地钻入人群溜走。 围观百姓这才恍然大悟,连声喝彩,议论纷纷地散了。 陆小凤为她鼓掌:“好厉害!我之前都不知道,元姑娘腿上功夫也这么精准。” 赵妙元瞪他一眼,花满楼忍不住掩唇而笑。 经此一闹,三人也没了闲逛的兴致,便转道去松鹤楼听评弹。吴侬软语,弦索叮咚,倒是冲散了方才那点不快。只是赵妙元心下不免又想起那神秘组织,他们所使的精深邪阵,与这市井骗术相比,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想着想着,视线便从那评弹艺人身上游移开,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搁在茶几上的手指也“哒哒”地敲击起来。 花满楼首先注意到这细小的动静,将脸微微转向长公主的方向,也不打扰帘幕另一头的艺人,低声问:“您在想什么呢?” 赵妙元一怔,才发现自己手上又开始做小动作,笑道:“没什么。只是想着,苏州也玩得差不多了,或许接下来我会慢慢往沿海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关于那个组织的蛛丝马迹。” 其实也才几日,当地的风土人情还未体验完全,长公主先前也常年游历,应该懂得其中道理,现如今却说要走。对面二人一顿,都意识到她心中恐怕多少有些急迫。 花满楼思索了一下,温声说:“正巧,家中商船最近要去温州进一批漆器,温州正是沿海城市,海外贸易频繁,城中十分热闹,若您不嫌弃,可以与我一起坐商船前去,也省得费心安排行程了。” 赵妙元转头去看他。知道他是找借口为自己着想,心中有些感动:“是不是太麻烦你们了?” “并不麻烦。温州是南戏的发源地,在下早就想前往一赏,此次正好沾一沾您的光。”花满楼笑着说。 正要定下行程,却听一旁的陆小凤叹气道:“听戏?怎么这么无聊?那我不跟你们一起了。” 二人都是一愣。花满楼问他:“你待如何?” “我呢,自然是到处逛逛,寻些有好酒的地方。”陆小凤老神在在地喝了一口茶,那双桃花眼弯起,清粼粼望过来,“或者有什么神神鬼鬼的传说可以听也不错,顺便还能帮元姑娘到处找找坏人,岂不是一举两得?” ----------------------- 作者有话说:[垂耳兔头] 第61章 这边正在确定行程联络船只,汴京城中,却一片肃然。 开封府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包拯沉肃的面容和公孙策紧锁的眉头。展昭风尘仆仆,虽已换过公服,眉宇间的疲惫与凝重却难以掩饰。他正将江南之行种种险遇,一一道来。 “……千钧一发之际,殿下于一座荒废道观内,借真武大帝残留神威,诵咒破邪,一举荡清妖氛,方才脱困。” “真武显圣?”公孙策难以置信地低语。 “是,属下亲眼所见,绝非虚言。”展昭肯定道,随即语气一转,“阵法既破,我等返回山庄,却发现庄内空无一人。最终在一处密室内寻得花老爷、苦智禅师等人,他们已被瀚海国使臣埃米尔用笛声所困,袁飞大侠更已遇害。而那铁鞋大盗的真身正是‘药侠’宋问草。” 包拯目光一凝:“是他!” “正是。”展昭道,“宋问草亲口承认,十五年前他被花老爷重伤濒死,为一神秘组织所救,并授以玄异邪术。此番重现江湖,一为盗取瀚海玉佛助其女成为孔雀王妃,二则为执行组织命令,刺杀长公主殿下。” “组织命令?”包拯捕捉到关键。 “是。据宋问草交代,刺杀殿下,乃是那神秘组织的意图。原因在于殿下先前挫败南王谋逆的计划,坏了他们大事。而陈世美……”展昭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微冷,“不过是组织顺势利用的一个幌子。” 公孙策抚须沉吟:“如此说来,陈世美并非主谋,而是被利用?” “应该说双赢。况且雇凶刺杀公主,其罪本就当诛。”展昭补充道,“然而,殿下与属下等人都认为,此事绝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那组织能起死回生、操纵邪阵、驱策厉鬼,其图谋恐远超寻常江湖仇杀或敛财。” 他接着将之前在毓秀山庄内众人的推论详细转述。 等他说完,书房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包拯沉默良久,缓缓开口:“若真如殿下所推测,此组织杀意凛然,意图动摇国本,甚至可能与外邦有所牵连……其危害,已非寻常刑事案件,更非我开封府一府之力所能彻查裁决。” 他看向公孙策:“公孙先生以为如何?” 公孙策凝重颔首:“学生附议。此事牵涉之广、之深,远超想象。必须立刻禀明圣上,由圣意独断,协调各方力量,方可应对。” 包拯坐在主位,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展护卫,你所述之情字字千钧。本府即刻起草奏章,将那神秘组织之事、铁鞋之供、殿下与诸位之推论,原原本本上奏天听,陈世美之事,亦将一并禀明,等圣上降旨,再做判决。” 展昭应声说是,正要离开,书房外的衙役恭敬通传:“大人,府外有两位姓丁的年轻侠士求见,自称是展护卫的朋友。” 展昭闻言,有些惊喜,立刻向包拯拱手:“大人,来者应是前雄关总兵之子,丁兆兰与丁兆蕙。他们素有侠名,行事磊落,是展昭过命的好友。此前南下查案,也曾托他们留意江南武林动向。” 包拯略一沉吟,微微颔首:“请他们进来。” 不多时,丁兆兰、丁兆蕙兄弟便快步走入书房。两人虽风尘仆仆,但眼神明亮,步履稳健,先向包拯与公孙策行了礼,又对展昭点头示意。 丁兆蕙性子更急些,不等寒暄便开口道:“包大人,展兄。你们之前让打听江南那个神神秘秘的组织,我们有眉目了!” 他们之前和展昭因为长公主的事吵了一架,但却并不想失去这个朋友,是以此次调查十分卖力。 听展昭先前之语,包拯对此早有预料,摸-摸胡须,笑道:“二位请说。” 丁兆兰便接过话头:“我们兄弟这几日没闲着,动用了所有江湖关系,甚至找到了两个侥幸脱身的苦主。据他们所说,还有我们多方印证,这个组织在江南一带活动已有些年头,名号几经变换,但核心就是一群身负异术的亡命徒。” “具体是做什么?”公孙策敏锐地问。 “什么都做。”丁兆兰道,“小到替人寻仇或者盗取宝物,大到帮人处理棘手的‘麻烦’。只要出得起价钱,他们便接活儿。听起来,像一个‘雇佣’组织,拿钱办事,并无固定立场。” 第66章 丁兆蕙补充道:“我们找到的那位苦主,原是江南一富商,因生意纠纷,对头便雇了这个组织的人,用邪术害得他家宅不宁,险些败尽财产。据他描述,对方行事只求目的,完事便走,并无其他企图。” 他们这番话,让书房内刚刚还认定该组织有颠覆朝廷巨大-阴谋的凝重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包拯皱眉,看向丁氏兄弟:“二位侠士,此事关乎重大,甚至即将上达天听。你们方才所言,可能确保句句属实?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丁兆蕙拍着胸脯:“包大人放心,消息来源绝对可靠,那苦主我们可以带来与他对质。若有半句虚言,丁氏愿承担一切后果!” 丁兆兰也郑重道:“我等愿以性命担保。” 包拯与公孙策对视一眼,并未立刻表态。公孙策沉吟道:“并非不信二位侠士,只是此事千系太重。若依二位所言,那组织仅为求财,为何要接下刺杀当朝长公主这等风险远超回报的买卖?又与南王谋逆这等泼天大案牵扯甚深?这与其‘拿钱办事,并无立场’之说,岂非矛盾?” 丁氏兄弟被问得一怔。丁兆兰迟疑道:“这……或许是他们利令智昏?或者……雇主出的价钱实在高得无法拒绝?” 这可没办法让人信服。 一片沉默之间,展昭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坚定:“大人,先生。双侠既如此说,必是有了切实依据,展昭愿为他们作保。” 包拯的目光落在展昭身上。他欣赏展护卫的赤诚与侠义,但更深知此事关乎国本,绝非单凭江湖义气便可定论。展护卫此举,在波谲云诡的朝堂风波中,显得珍贵却脆弱。 沉默半晌,包拯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本府知晓了。展护卫与丁氏兄弟重情重义,令人敬佩。然兹事体大,仍需更为确凿的实证。” 他看向丁氏兄弟:“二位侠士一路辛苦,且先回驿馆歇息。此事,本府自有计较。若有需求证之处,或许还需劳烦二位。” 丁氏兄弟见包拯并未完全采信,虽有些失望,但也理解官府办事的规矩,更感动于南侠毫不犹疑的出言相护,当即拱手应下,退了出去。 书房门再次合上,将外界一切声响隔绝。包拯并未立刻言语,缓步走到门前,确认衙役仆从皆已退至远处廊下,这才转身,目光沉静地看向展昭。 “展护卫,”包拯开口,声音较之前更低沉几分,“方才你为丁氏兄弟担保,可有经过深思熟虑?” 展昭迎上包拯的目光,并无迟疑:“回大人,是。他们二人与昭相识于微末,昭信得过他们。” 包拯微微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告诫:“展护卫,你为人重情重义,本是难得品格。然则,如今你身在公门,所言所行,皆需遵循法度,考量周全。你可知,方才那几句话,若他日查明有误,你今日之担保,便有欺君罔上之嫌,轻则丢官去职,重则身陷囹圄。” 公孙策也面露忧色:“展护卫,非是我与大人不信你朋友。只是此事牵涉太广,万一……万一他们是受了误导,或因某种原因未能以实相告呢?你这担保,风险太大。” 展昭眼神坚定,并未因劝告而动摇:“大人,先生,昭明白其中利害。但当年昭追查一桩要案,身陷重围,是他们不顾生死,夤夜前来救援,身上至今还留着当时的伤疤。他们的人品,昭可以用这身官袍,乃至项上人头作保。 “他们既说找到了苦主,亲眼见过、亲耳听过,昭便信他们绝非虚言。至于其中矛盾之处,或许正如兆兰所言,是对方利令智昏,或是另有我等尚未查知的隐情。” 他看着包拯,语气诚恳却毫不退缩:“大人常教导昭,办案需重证据,亦不可偏听偏信。昭以为,如今既有两种声音,更应并呈御前,由圣上明鉴,而非因一种可能而彻底否定另一种。 “若因惧怕担责便对朋友提供的线索置之不理,甚至隐瞒不报,非但对不起朋友信义,更是对朝廷、对真相不负责任。此非展昭所为。” 包拯凝视展昭良久,书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摇曳的微响。他看得出展护卫眼中的赤诚和坚持,那是江湖人近乎执拗的的侠义观,与他所熟悉的官场规则格格不入,却又千金难买。 最终,包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带着无奈,也有一丝欣赏。他坐回案后,沉声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本府也不再多言。但官府有官府的规矩,担保非是空口白话。” 他提起笔,铺开一张新纸:“你若执意要为丁氏兄弟的消息及其人品作保,便需立下担保文书,白纸黑字,写明你展昭以现任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之职衔,担保丁兆兰、丁兆蕙所言皆为实情,若有虚妄之处,愿一并承担相应罪责。此文书,将随奏章一同呈送御览。” “属下这就写。” 展昭没有任何犹豫,走到案前,接过包拯递来的笔,蘸饱墨汁,略一思索,便落笔书写起来。 公孙策在一旁看着,眉头依旧紧锁,却也不再出言劝阻。他知道,这是展昭的选择,也是包大人在规则内,能给予的最大程度的包容与支持。 ----------------------- 作者有话说:这章展昭的人设也是基于老版影视剧里有一季的剧情,好像是他为一对母女担保……?时间久了有点忘了 第62章 江南。 陆小凤如他自己所言一般,真的先行离开了,赵妙元知道他嘴上说得花,其实是为了帮她调查线索才走的,所以并未多加阻拦。 花满楼本来就希望自己一个人独立居住,陆小凤离开之后,更是觉得住在花家有些不自在,更何况天天绕路到小楼给他的植物们浇水实在有些辛苦,索性直接搬回小楼了。 既然决定和花满楼一起去温州,赵妙元与柳环痕也搬了出来,就住在小楼旁边的客栈之中。这样一来,既不打扰花满楼的生活,也能常去串串门,喝喝茶,欣赏一下花满楼的那些花儿。 花满楼的小楼在山旁边的小镇上。这座山叫上方山,是苏州为数不多的山峦之一,离城区有一些距离,但又不至于离群索居。翠色叠嶂,鸟语花香,一派自然风光,正是花满楼最喜欢的。 小楼中,柳环痕有时会飞进窗户夸夸其谈然后又飞走,赵妙元爱带来些新奇的糕点,这个时候,花满楼就会拿出珍藏的花茶、古谱,抚琴助兴。更多时候,他们两人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交谈几句,内容从花卉养护到诗词歌赋,甚至市井趣闻,彼此都觉得舒适自在,无需刻意寻找话题。 这种闲适的日子流水般淌过,小楼内外只闻风吹叶响与偶尔的琴音,无需言喻的默契与平和,让赵妙元感到十分惬意。她甚至开始觉得,若没有那些阴谋诡计、打打杀杀,长久地过这般闲云野鹤的日子,倒也是人生一桩美事。 这一天,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懒洋洋地洒在花满楼的小楼里。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茶香和各类植物交织的馥郁气息。赵妙元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边是一杯花满楼刚沏好的碧螺春,茶汤清亮,滋味鲜醇。 花满楼则坐在她不远处,指尖轻柔地拂过一盆腊梅的叶片,感受着它的脉络与生机。他虽看不见,却能感知到每一朵花绽放的姿态,也从来没有怨怼、颓然的神色,仿佛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株素心腊梅今日似乎格外舒展。”花满楼微笑道,“昨日一场细雨,它很是欢喜。” 赵妙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腊梅洁白如玉,姿态优雅,确实精神奕奕。语气不由带上几分调侃:“你倒是比这些花草自己还了解它们。” 花满楼只是温和地笑笑,拿起另一只小巧的白瓷水壶,精准地为旁边一盆君子兰添了些水:“与它们相处久了,自然能懂一些。就像听久了风雨声,也能大致猜出是疾是徐。” 他的动作总是那般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抚平人心的力量,让看着的人也不自觉地静下心来。 很快到了黄昏,赵妙元帮花满楼将几盆畏寒的花草移入室内。夕阳的余晖将小楼染上一层暖金色,不远处,上方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朦胧。 忽然,一阵异样的喧哗声从山下隐隐传来,打破了黄昏的宁静。那声音起初模糊,很快变得清晰起来,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人群的骚动,还有一种……近乎癫狂的嘶喊? 赵妙元停下动作,疑惑地望向窗外:“山下似乎很热闹?” 花满楼也站住了,侧耳倾听。他听得更为分明:“脚步声很乱,有很多人。……还有一种很奇特的吟唱,不似寻常集市的喧闹声。” 两人走到窗边,长公主凭窗远眺。只见山下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不知何时已聚集了不少人影,点起了许多灯烛,火光在渐浓的暮色中跳跃闪烁。 就在这时,更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山坡上,三个人影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下狂奔! 中间那人似乎是一名老妪,穿着色彩鲜艳的古怪服饰,头发披散。她头颅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歪斜着,口中发出断续而高亢的呓语,被左右两个精壮汉子架着胳膊,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向下“飞驰”。 第67章 青-天-白-日之下,突然出现这样一幕,说不出的怪异。赵妙元愕然,将状况向花满楼叙述一番,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那婆婆可是犯了急病,怎么如此奔跑?” 花满楼眉头微蹙,仔细分辨着风送来的声音:“不像疾病。那唱诵似乎带着某种仪式的腔调,而且扶着她的人步伐虽急却不乱,仿佛早有安排。” 他沉吟道:“倒像是某种请神降灵的仪式,只是这般狂-野急促,与我以往所知大不相同。” 正说话间,那三人已疾驰至山下灯火最盛处。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更大的骚动和呼喊。那被架着的老妪猛地挣脱了搀扶,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手舞足蹈,口中的呓语陡然变得清晰而尖锐,好似在厉声呵斥什么,又像是在癫狂地大笑,举止狂放,与常人大异。 小楼上的两人都吓了一跳,但山下人群似乎对此毫不惊讶,反而更加兴奋,纷纷朝着那行为怪异的老妪跪拜祈祷,场面一时变得既热烈又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诡谲。 “这……”赵妙元看得目瞪口呆,完全无法理解山下的景象,“这是请神?不对吧,哪有这样请神的,应该是某种驱傩仪式?” 花满楼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只见那些乡民模样的人跪拜完毕,依次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带来的香烛和纸钱供奉在临时搭起的香案前。 那行为癫狂的老妪依旧手舞足蹈,口中发出含糊却又威严的指令,旁边有人大声翻译着,似乎是在向跪拜者提出种种苛刻条件。跪拜者们无不恭敬应承,随后如获至宝般,从香案上取走四只小巧的纸元宝,用双手极其小心地捧在掌心,生怕碰坏了丝毫。 赵妙元越看越觉蹊跷,便与花满楼下了楼,走近山脚,想寻人问个明白。 恰好一位老汉正捧着纸元宝,满脸虔诚地往回走。赵妙元上前轻声问道:“老丈,请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为何如此珍视这几只纸元宝?” 那老汉见他们面生,先是警惕,但见二人气度不凡,便压低声音道:“两位是外乡人吧?莫要大声,惊扰了财神爷。这是迎财神,借债哩!” 他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纸元宝:,“这可是财神爷赐下的宝钞,得恭恭敬敬请回家供奉起来。过几日,若这元宝还是这般饱满金黄,便是财神爷肯借债给你,富贵指日可待!若是瘪了……唉,那便是没这财运咯。” 旁边一位妇人插嘴,语气带着几分莫名的自豪:“是啊是啊,心诚则灵!像我家闺女,生得那叫一个俊俏,年前没了,大家都说是被财神爷看中,召去身边享福了。” 说起自己死去的女儿,她竟然十分高兴:“我这当娘的今日来迎神,心更诚些,准能借到!明儿个还得去山里庙上,给闺女和财神爷把婚事办了呢!” 赵妙元听得脊背发凉。 这哪里是迎财神,分明是邪祟作乱!正欲再问,花满楼却拉住了她的衣袖,脸色微变。 跟着他的脚步,二人来到一个隐蔽处,花满楼这才开口道:“我想起来了。曾听家中老仆提及,苏州上方山有一项极邪门的习俗,谓之‘借阴债’,我想,这便是了。” “借阴债?”赵妙元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花满楼点点头。平日里温声细语的人,此时嗓音极为凝重:“这些乡民供奉的并非正神,而是被称为‘五通神’的邪物。民间或名其为‘财神’,实则乃山魈妖邪之属。传闻其性淫,好摄人-妻女,亦能以横财诱-人,向其借债者,无论所求,需年年来还,以利滚利,乃至父债子偿,代代无穷无尽。所以吴地人皆言,‘上方山的阴债还不清’。” 他顿了顿,补充道:“方才那老妪之所以狂奔撒泼,应该是在做跑马降神的仪式。至于那些纸元宝,便是所谓的‘债’。” 自从衣冠南渡之后,苏州就一直是富庶之地,然而竟有这般急功近利的淫祀,叫人大跌眼镜。赵妙元眉头紧皱,问:“还不清债的人会怎么样?” “据说,会运势潦倒、疾病缠身、早早亡故,永无翻身之地。”花满楼沉声道。 “……真是好凶的财神。”赵妙元感叹。 山脚下,拿着纸元宝的民众一个个喜笑颜开,三五成群地向家中走,背后香烛火光点点,映着一张张充满希冀却又麻木的脸,似乎是一片美好祥和的景象。花满楼侧头听了听那边的动静,面露不忍之色:“之前有人谈起此事,我只当作故事听,直到遇到殿下,才惊觉世上鬼神之事,其实有颇多真实可信之处。这般邪神,明明都在一城之内,我竟次次错过,完全不知其中险恶,让如此多父老乡亲蒙在鼓里受骗,真是枉活二十余载。” 见这文弱公子脸色都白了,内疚自责的模样,赵妙元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扫过那片诡异的热闹,心中已有了计较:“花公子无需如此。这样吧,等圈圈回来,明日我们三人一道上山,探它一番究竟。” ----------------------- 作者有话说:根据苏州民俗所改,并不完全一样,有私设。 第63章 翌日清晨,柳环痕带着一身朝露的湿气踏进小楼,听赵妙元与花满楼说了昨日见闻及今日打算,立刻来了精神,跃跃欲试。 她和五通神一样,都是精怪所化,区别只在于比起山魈,小蛇的根脚低些、修为浅些。可柳环痕向来野心难驯,胆大包天,好不容易遇到个有能耐的,自然要前去会会,或者按照她所说,“去取取经”。 三人稍作准备,便一同出了小楼,向上方山行去。上方山山势平缓,多草坡丘陵,远望如翠浪起伏。山脚下便是开阔的石湖,晨光下波光粼粼,与山色相映,本是极清雅秀丽的景致。 他们并未走昨日乡民聚集的路径,而是另寻小径上山。 初时山路尚算清晰,草木青翠,鸟鸣山幽。然而行至半山腰一处平缓林地时,四周不知不觉漫起一层薄雾。这雾气来得悄无声息,初时只如轻纱,很快便浓稠起来,遮蔽了视线,连脚下的路也变得模糊难辨。 赵妙元抬头看了看四周,道:“起雾了。” 雾气湿冷,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陈腐气息。柳环痕瞟了她一眼,冷哼道:“又起雾了。” 又。 花满楼抬手抓了把雾气,感受到黏糊糊的水汽,摸了摸鼻尖:“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赵妙元叹了口气:“再走走看。” 继续拾阶而上,雾气越来越浓,不过片刻,三人已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身影,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他们尝试着继续向前走,然而无论朝哪个方向,最终都会绕回那几棵形态扭曲、挂着老藤的古树附近。 这雾气,这处境,怎么看怎么熟悉。 三人停下脚步,互相对视一眼,都感到十分无语。 爬山本来就累,还老是原地打转,现在一个字都不想说。虽然山中氛围营造得很好,但对于他们这些遭过一回鬼打墙的人而言,心头半点生不起恐惧惊慌,只剩一种“又来了”的愤怒。 “戏弄人的,是不是都要玩这一手?”赵妙元无奈道。 花满楼笑了,问:“殿下打算怎么解?” “还能怎么解?九字真言,或者请雷祖,再不行就金光神咒……”赵妙元简直懒得说下去,长叹一声,“哎……” “不是吧?又来这套?” 想起上次的难受劲儿,柳环痕深呼吸了一下,实在忍不下去,双手叉腰,仰头指着天空大骂了一声脏话:“你奶奶的,给我听着——!” 赵妙元:“……” 花满楼:“……” 就听她尖声道:“山里头的,不管你是谁,脑子有病吗?拿这种不入流的阵法对付我们,当姑奶奶是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凡夫俗子不成?” 山林寂寂,她的回声一层一层荡出去。不知是不是幻觉,那雾气似乎凝滞了一下。 柳环痕不管不顾,骂得畅快淋漓:“乡巴佬,告诉你,咱们可是见过大场面的!真武大帝看过没?雷祖听过没?识相的赶紧收了这破雾,否则我们殿下一道雷劈下来,把你山头整个轰飞到高丽!” 一套贯口骂完,到最后都力竭了,弯着腰深深吸了口气才缓了回来。 “…………” 赵妙元揉了揉眼睛,震撼道:“我没看错吧……” 只见随着她快板似的骂声出口,那浓稠雾气翻滚的速度都慢了几分,似乎真被她震慑住,竟缓缓向后退缩了一些,让出了一条隐约的小径。 “雾气散了么?”花满楼茫然地问。 赵妙元点头道:“嗯,又能看到路了,我们可以顺着……咦,前面有只狐狸?” 雾气稍退,便见一只毛色火红、眼睛翠绿的狐狸蹲在一块山石上,静静地看着他们。那双绿眼睛极其灵动沉静,似乎蕴含-着无穷智慧,不像动物会有的目光,倒像个人似的,就这么与他们对望。 还没等两个人反应过来,余怒未消的柳环痕上前一步,冷艳人面上陡然生出一排排白磷,眼眸霎时变得血红,瞳孔竖如细针,那樱桃小口裂开,吐-出一条蛇信,面目狰狞地冲它嘶嚎:“嘶!!!” 第68章 赵妙元:“……” 花满楼:“?” 红狐狸:“…………” 火红的狐狸看着对面那面目可怖的蛇女,浑身毛发缓缓炸起,而后仿佛想通了什么似的,轻手轻脚地跳下山石,慢慢趴在地面上,耳朵伏低,身体扁平,像只真正的犬类动物一样卖力摇晃着蓬松的尾巴,口中开始发出一些讨好的“嘤嘤”声。 赵妙元:“…………” 这是狗吧。 跟着这只红狗,不,红狐狸,三人在雾中穿行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雾气在他们身后再度合拢,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 而前方,一座小小的庙宇依山而建,黑瓦黄墙,看上去与寻常乡野小庙并无不同,甚至有些矮旧。然而庙门大开,内里香烟缭绕,烛火通明,浓郁的香火气扑面而来,似乎十分受人爱戴。 “就是这里了。”柳环痕压低声音,眼神里闪烁着兴奋与警惕。 那红狐狸看他们找到目的地,四只爪子倒腾着,一下就跑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留下了心理阴影。 他们踏入庙门,走过天井,来到室内,只见正中-央供奉着一尊泥塑神像。 并非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怪物,而是一个富态圆润、穿着锦袍的员外郎形象,只是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雕琢得略显油滑。供桌上摆满了各色供品,香炉里插着密密麻麻的线香,燃烧得极快,香灰不断落下。 柳环痕盯着那香炉,皱了皱眉:“这香烧得也太快了,跟有人拼命在吸似的。” 花满楼微微侧首,鼻翼轻动:“香气浓郁,却驳杂不纯,隐含焦躁之意。而且灰落之声过于急促连贯,不像自然燃烧。” 赵妙元目光扫过香炉,仔细观察着那些线香燃烧后留下的香灰形态。 “寻常敬神之香,燃烧应是平缓匀速,香灰呈灰白色,累至一定长度方才自然折断落下,谓之‘平安灰’,象征神宁人安,心诚则灵。” 她抬手指向那尊五通神像前的香炉:“你们看此处。香燃如疾火,灰落似雨下,片刻不息。且香灰颜色深暗,质地松散,未累多长便纷纷折断。这分明是邪祟贪-婪攫取愿力,绝非正神享受香火之象。” 就在他们审视香灰之时,供桌上的一盏长明灯灯苗突然无风自动,剧烈摇曳起来。紧接着,周围的光线猛地一暗,庙门一下关闭,室内只剩下香头和烛火明明灭灭的光晕。 一阵轻佻的笑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回荡在小小的庙堂里。 “呵呵……又有新客人来了?让我看看……嗯?有趣,真有趣。” 话音未落,那供桌上的烛火猛地窜高,火舌扭曲,竟化作数条火蛇,朝三人扑来! 热浪灼人,带着焚尽一切的气息,赵妙元眼神一凛,不退反进,挡在花满楼身前,双手快速掐诀,口中低喝:“北斗昂昂,斗转星移。坎水之精,灭除火殃。敕!” 随着她指尖划出的一道清光,空气中水汽骤然凝聚,仿佛无形屏障挡在火蛇之前。那几条火蛇撞上水汽屏障,瞬间冒出大量白汽,发出“嗤嗤”声响,而后化作几缕青烟消散。 “哦?有点本事。” 那轻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讶异。随即供桌旁的一个蒲团突然无风自动,旋转着飞起,砸向花满楼。 这邪神欺软怕硬,见长公主把花满楼挡住,只以为他是凡人,挑了这个软柿子捏。不曾想花七公子虽目不能视,听觉却远超常人,闻风声便知来物,身形微侧,衣摆一拂,使出“流云飞袖”,一股柔劲就将那蒲团引开,轻飘飘落在一旁。 柳环痕见状,气得柳眉倒竖:“藏头露尾的鼠辈!就这点手段?” 说罢指尖寒光一闪,几片晶莹的蛇鳞如飞刀般射向那神像。 叮叮几声,蛇鳞打在神像上,却如同击中金石,迸出几点火星,未能伤其分毫。那声音笑道:“一条小蛇,脾气倒挺大。” 突然,莲座上泥塑的神像眼珠转动,嘴角咧开一个极大的笑容,仿佛活了过来。祂抬起巨大的泥手,带着沉重的风声和泥土腥气,就朝站在最前的赵妙元抓来。 赵妙元冷哼一声,不闪不避,咬破手指,凌空疾书,一道血符立刻成型。 “赫赫阳阳,日出东方。吾今祝咒,扫尽不祥。遇咒者灭,遇咒者亡。天师真人,护我身旁。斩邪灭精,体有灵光。三界内外,唯道永昌。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金光绕着符箓被其推出,精准地打在泥塑巨手的腕部。 “嗷!” 一声痛嘶响起,那泥塑巨手猛地缩回,整个神像剧烈地颤-抖起来,表面龟裂开细密的纹路。再看祂腕部,被打中的地方竟冒出了黑烟,留下一个烧焦印记,正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停停停!不打了不打了!”那轻佻声音连忙叫道,带着点气急败坏,“算你们厉害!哪来的煞星,上来就请北斗,下手这么黑!” ----------------------- 作者有话说:五通神:我发现你这人特较真儿。 各位天使,读到这里,你们给到我的鼓励和支持是无与伦比的,有好几位我都非常眼熟,每天打开评论区,就好像在眼巴巴地等最好的朋友来陪我说说话一样。 今天是作者黑暗的一天,好几个小读者取消了收藏……我知道最近几章有点平,但你们要相信我之后会写到好的呜呜呜呜呜呜呜!大纲都是全的,不要离开我啊啊啊啊!本来就已经很糊了,每天日更全靠意志力,你们走了我该怎么办呀[爆哭][爆哭] 第64章 随着话音,那龟裂的神像旁空气一阵扭曲,凝聚出一个模糊的人形光影。 光影逐渐清晰,却是一个看上去约莫十来岁的胖娃娃。这娃娃梳着总角,穿着红肚兜,正撅着嘴揉着手腕。虽然形象可爱,但眼神却透着与外貌不符的狡黠和世故,让人看了拳头发痒。 “原来是分身幻术,本体藏得倒严实。”赵妙元收回手,淡淡道。 那胖娃娃嘻嘻一笑,身形一晃,又变成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叟,白发苍苍,满脸老年斑,声音沙哑:“小老儿不过是跟几位开个玩笑,试试深浅嘛……” 话未说完,身形再变,这次成了一个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的绿衣少女,声音清脆:“几位贵人莫要见怪,实在是山中寂寞,难得有人来陪奴家说说话儿。” 这少女长得与柳环痕有七分相似,惹得她大怒,正要一拳捶过去,眼前的五通神形象又变了。祂变化不停,每一次形态都截然不同,男女老幼,美丑妍媸,毫无规律,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嬉皮笑脸又带着几分邪气的神采。 最后,祂定格为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文弱书生形象,身形清瘦,皮肤苍白,眉眼间带着些许忧郁,看向赵妙元的目光含羞带怯,又隐有挑-逗。 赵妙元面无表情地看着祂。 五通神扮演的书生见她不为所动,用扇子掩唇轻笑,声音也变得温润起来,竟和花满楼十分类似:“是在下唐突了。殿下见多识广,岂是寻常颜色所能动?” “少废话。”赵妙元打断祂的表演,“山下借阴债,乃至强摄民女之事,可是你所为?” 那“书生”立刻露出委屈的神情,连连摆手,动作幅度略显夸张:“冤枉啊,殿下明鉴!强摄民女、淫人-妻女这等腌臜事,我可是半点不沾!我虽非正神,也得享些香火,自有修行之道,岂会自毁根基,行那等必遭天谴的恶行?” 祂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整了整并不存在的衣冠,仿佛受了莫大的污蔑。 “那些愚民自己利欲熏心,或是行了恶事心中恐惧,便需要一个承担罪过的泥塑木雕。他们将贪念所致恶果、或是难以启齿的丑事,尽数推到我头上,编排成‘神祇意旨’,不过是自我欺骗,寻个替罪羔羊罢了!” 祂撇撇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却又很快被那副委屈模样掩盖,眼角甚至硬生生挤出一滴晶莹的泪珠,挂在苍白的书生面皮上,显得格外怪异。 赵妙元看他如此,挑起眉毛,半信半疑:“真的?你敢发誓吗?” 五通神立即道:“当然!若小神奸-淫过半个人类,就叫天雷劈杀而死。” 天道对精怪的规矩更加苛刻,若是违背誓言,绝对必死无疑。祂既然敢如此发誓,估计真的并未做过。赵妙元与柳环痕对视一眼,不为所动,只继续追问:“好,就算强摄民女之事与你无关。那借阴债呢?父债子偿,代代无穷,若还不上便令人运势潦倒,疾病缠身,乃至早早亡故——这总是你立下的规矩吧?” “对呀。” “书生”扇子一展一收,立刻收起了那副委屈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洋洋自得:“这个嘛,自然是我定的规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难道不是人间至理?” 一旁的花满楼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语气虽依旧平和,温润的脸上已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即便如此,这利息也未免太过苛酷,几近夺人性命。更何况祸及子孙,永无解脱之日,这岂是正道?阁下既享香火,难道不应导人向善,予人改过自新之机?如此行事,与放印子钱的恶霸何异?” 第69章 五通神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话,转过头,用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睛看着花满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在空旷的庙堂里回荡,带着几分嘲弄:“这位公子,说话好生有趣!导人向善?那是孔圣人、如来佛和你们开封府包青天该操心的事。我是什么?” 祂凑近了些,虽然保持着书生的皮囊,那眼神却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透出属于山精野怪的原始野性:“我非仙非佛,我就是个妖精,是这山石草木所化,遵循的是最古老的道理——等价交换。 “他们向我祈求横财、祈求本不属于他们的富贵,付出的代价自然就不能是几炷香、几只鸡那么简单。他们求的是‘横财’,我便予他们‘横祸’相伴,这很公平。” “至于改过自新?”祂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来我这庙里求借阴债的,有几个不知其中凶险?民间早有‘上方山阴债还不清’的传言,他们难道没听过?明知是火坑,为了那点贪念依旧要跳,签下契约时心中满是侥幸,等到恶果临头才想起后悔,天下哪有这般好事?是他们自己选择了这条路,自愿用子孙后代的运数来换眼前利益,怎的到头来反而怪我?” 花满楼眉头紧锁,他天性仁善,虽知五通神所言部分确是人性之恶,却仍无法接受这等酷烈手段:“就算如你所说,是他们做错在先,但稍取些利息就是,也不该断绝他们的所有希望……” “希望?”五通神打断他,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公子,你眼睛看不见,心难道也盲了?这世间法则本就是如此,弱肉强食,愿赌服输。我未曾欺骗,未曾强迫,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他们既要走捷径,便要承担捷径的代价。若人人都能轻易赖账,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祂说得振振有词,仿佛自己才是占理的一方。花满楼张了张口,却发现面对这套完全基于利益交换与丛林法则的逻辑,自己那些关于仁义、宽恕的道理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并非不懂世情险恶,只是始终怀抱一份悲悯,此刻却被这邪神直白冷酷的言语堵得哑口无言,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赵妙元静静听着这场争论,心中亦是复杂。这五通神行事邪僻,手段酷烈,视凡人如草芥,确实绝非善类。但祂又奇妙地遵循着某种扭曲却自洽的“规则”,不骗不欺,甚至某种程度上堪称“诚信”。这种亦正亦邪、难以界定的特质,让她一时也难以生出厌恶之情。 看了看花满楼,心头突然一动,将目光重新投向那邪神:“他的眼睛,自幼被铁鞋大盗所害。你既自称有些道行,遵循等价交换,可能解?需要何种代价?” 花满楼一惊,上前拉住长公主衣袖,急道:“殿下!” 赵妙元安抚地压下他的手:“别急,先听祂说。” 五通神所化的书生闻言,再次仔细看了花满楼一阵。祂沉吟半晌,摸着光滑的下巴,摇头晃脑,故弄玄虚道:“这位公子目盲之事嘛……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此劫看似外厄,若说解法,实则在己,更在……” 祂拖长了调子,意味深长地瞟了赵妙元一眼,声音压低了些,神神秘秘地说:“主要在贵人您啊。” 赵妙元与花满楼陡然一怔。一旁的柳环痕皱眉问:“在她?什么意思?他们两个人毫无关联,花满楼眼睛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五通神呵呵笑道:“机缘未到,强求无益。代价嘛……届时自知。” “你……” “好了。”五通神打断了她,脸色一正,“小神可不是什么大善人,既然我已经回答了你们的问题,你们是不是也该帮我一个忙?” 赵妙元:“说。” “小神最近夜观天象,感应到此地气机流转有异,恐不久之后,江南一带将有不小的天灾。”祂语气严肃了些,不再带有那玩世不恭的调子。 赵妙元目光一凝:“天灾?何时?多大规模?因何而起?” “天机模糊,难以明说。只知怨念暗生,应在数月之内。”五通神摇头,语焉不详,似乎不愿再多透露。 随即话锋一转,脸上又浮现那带着算计的笑容:“因为此事,小神想请殿下,将我的这尊神像,搬到上方山的最高处去。” 赵妙元挑眉:“你自己不能搬?你的那些信众不能搬?” 五通神所化的书生嘻嘻一笑:“他们搬?他们搬上去有什么用?凡夫俗子,浊气太重,搬上去还不如留在这。就得殿下您来搬才好。” 赵妙元冷笑一声:“是想借我皇室身份气运,替你这淫祠野神正名?还是想蹭我的修为灵光,好多吸些山川精华,助长你的道行?” 被一语道破心思,五通神也不尴尬,只是打着哈哈,用扇子遮住半张脸,眼神闪烁:“哎呀,殿下言重了,天道之事,怎么能叫‘蹭’呢?是借才对。借一点殿下的贵气与灵光,互相成就,互相成就嘛!把小神放到山顶,我得了好处,眼界开了,能‘看’到更远的地方,感应也更清晰些,说不定就能更早预警灾情,于百姓也是好事一桩不是?” ----------------------- 作者有话说:喜欢这种角色,写起来好爽 第65章 祂如此这般将自己的利益与百姓安危挂钩,赵妙元不好回绝,况且关于花满楼眼睛的事,祂的确也算回答了,收一些好处实属正常。让五通神再对天发了个誓,以证明所言非虚,她就真的将那神像扛上了山顶。 一路上汗如雨下,好在天气一直很好,要光照时有光照,热得不行了还会刮一阵清风送爽,叫她生不起气来。 就是花满楼,自从小庙出来后,便一直凝眉不语。虽然依旧彬彬有礼,有时还会搭把手、掏出帕子让柳环痕给长公主擦汗,但看他脸色,就知其心事重重。 上山顶一看,那上面视野最好的地方,早就有一个神龛静静等着他们。相信不久之后,等五通神信众们发现祂的神像自己搬移,这里很快就会盖起一座新的庙宇。 赵妙元几人将那不算轻的神像稳稳安置在神龛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土,长舒一口气。就地休息了一会儿,她回头,看见花满楼依旧站在几步开外,面对着石湖方向,眉头微锁,清俊的侧脸透出几分罕见的郁色。 山风拂过,带来湖水的湿润气息和草木清香,却似乎吹不散他心头的结。 柳环痕早不耐烦这沉闷,已变回小蛇模样,钻进一旁草丛里下山去了。赵妙元走到花满楼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下方烟波浩渺的石湖与远处苏州城的轮廓,缓缓开口:“还在想那五通神的事?” 花满楼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温和,却又带着一丝凝重:“只是觉得有些无力。等价交换,愿赌服输,人性贪嗔,自食其果。这些话冰冷刺骨,却又让人难以驳斥。”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并非不懂世间险恶,人心鬼蜮。妖魔邪祟之所以为邪,或许正因其拥有这种扭曲却强大的‘说服力’。祂们提供捷径,展示力量,甚至标榜‘公平’,久而久之,若正道迟迟不能予人希望与实惠,民风便会被此等观念侵蚀,只重利益交换,不顾仁义廉耻,那才是真正的大患。” 这样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反而源于对世道人心清晰的洞察与远视。 赵妙元安静地听着,并未立刻反驳。她目光放远,看着天际流云,过了一会儿才道:“道家讲究‘顺应自然’。这自然,并非只有鸟语花香,也包括弱肉强食,阴阳消长。五通神的存在,从某种角度看,亦是这‘自然’的一部分,是人心欲-望投射出的一个扭曲倒影。堵不如疏,禁难绝根。历朝历代,试图彻底铲除这类淫祠野祀的官员,并非没有。然而……” 她侧过头,看向花满楼:“时过境迁,官府监管稍弛,或是百姓遇到新的困厄,无所依托时,这香火便又悄悄燃起。根源不在庙宇塑像,而在人心之中的贪念与恐惧。只要这贪惧仍在,今日毁了五通,明日或许又会冒出个六通、七通。” 花满楼闻言,眉头更紧了些:“难道便只能听之任之,无可奈何吗?” “自然不是。”赵妙元道,“堵既难绝,那便更要做好‘疏’的功夫。官府之力,在于明正典刑,划下底线,如那强摄民女之事,若查实必严惩不贷,此乃震慑。更要紧的是教化,让百姓知荣辱、明是非,有更安稳的生计,有可寄托信仰的正道,而非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等邪神之上。” 她顿了顿,声音放缓,带上笑意:“譬如你,花满楼,心向光明,常以善行义举帮助他人,你的存在本身,便是对那等邪魔外道最好的反驳。” 她说着,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打趣道:“到时候,说不定要请花公子你多多协助,编写些劝人向善、揭露其害的诗词曲赋,广为传唱,岂不比单纯毁祠更有长远之效?” 花满楼听着她的话,紧绷的嘴角渐渐柔和下来。他看不见长公主此刻的神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话语中的真诚,以及那份举重若轻的从容气度。 第70章 想到自己竟钻了牛角尖,还需要她来开解指点,他不禁微微摇头,唇角终于抑制不住地轻轻扬起。 那笑容初时很浅,好似微风拂过湖面,随即缓缓荡开,宛如拨云见日,刹那间将整张脸都点亮了。他本就生得极好,眉眼温润,鼻梁挺直,此刻真心一笑,更是朗月入怀,清风拂面,澄澈俊逸,动人心魄。 “殿下说的是。”花满楼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温润平和,还带上一丝轻快,“是在下一时执拗,钻了牛角尖。见贤思齐,教化之功,的确不能一蹴而就,受教了。” 见他终于释怀,赵妙元也放下心来,笑道:“走吧,下山去,圈圈怕是都等得不耐烦了。” “好。” 阳光洒在山顶,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方才关于邪神与民风的沉重话题,也随着山风飘散,化入了这片广阔天地之中。 按照约定的日期,三人跟着花家商船去了温州,准备寻找沿海地区关于神秘组织的线索。 温州城地处东南沿海,瓯江穿城入海,乃是朝廷重要的海上贸易口岸之一。花家的商船稳稳靠岸,码头上顿时喧闹起来。脚夫吆喝着搬运货物,各地客商南腔北调地讨价还价,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海风、渔获的腥气,以及堆积如山的木材、漆料、香料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 赵妙元一行人下了船,立刻便被这扑面而来的繁华与活力所包围,甚至能看到一些肤色黝黑、深目高鼻的蕃商身影。 “好了,别看了。”赵妙元手动将柳环痕盯着直瞅的脑袋掰回来,拍了拍她屁-股,“快走。” 刚踏上码头区的石板路,忽听得一阵稚嫩的童声合唱。 转头看去,只见一旁小巷口,几个总角小儿正围成一圈,拍着手唱着歌。他们吐字带了乡音,听不真切,那旋律入耳,简单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一更爬窗二更梁,三更抱得树哭娘……” “这些小孩唱什么呢?歌词怪怪的。”柳环痕嘀咕了一句。 花满楼认真地侧耳听了一会儿,道:“似乎是本地的什么传说故事,编成儿歌,倒是朗朗上口。” 三人并未细想,跟着花家来人在城中最好的客舍住下,略作休整,便动身前往漆器作坊。 温州漆器闻名遐迩,以胎体轻巧,色彩绚丽,纹饰精美著称。作坊内,花家仆从正在一旁看他们订的货,花满楼处理完手中的事,便陪二女闲逛。柳环痕对其中一些小巧玲珑的梳篦爱不释手,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眼睛亮晶晶的,赵妙元也挑了几个,他就全部包起来一并买单。 午后,花满楼领着她们去了城中有名的梨园。正如他所说,温州是南戏的发源地,戏台上正上演着一出新戏,情感真挚热烈,惹得台下观众如痴如醉。 赵妙元听不太懂,就问旁边的看客:“敢问上头唱的是哪一折戏?” 那看客见她外地模样,笑呵呵道:“小姐有所不知,这是咱们这最近最最火热的一出,叫做《痛轧夫》,讲得乃是当朝长公主听闻驸马爷停妻再娶,心痛之下大义灭亲的故事。您等着,到了高-潮的那段,还会有鬼戏,长公主会把驸马的爹娘召出来,嘿,那叫一个痛快!” 赵妙元:“……” 花满楼虽看不见伶人的身段,却更能专注于唱词,此时听得直笑,指尖随着锣鼓点轻轻叩击桌面,亦沉浸在故事之中。 看完戏,三人在城中闲逛,感受着这座港口城市的独特风情。路过一处茶肆歇脚,赵妙元望着来往行人如织,不免想起五通神的预言,转头问他们:“那五通神所言天灾,你们觉得会是什么?若能猜出,也好早为百姓做打算。” 听她这么一问,花满楼沉吟起来:“观祂作态,似乎十分急切地想要搬至上方山高处,难不成是坍方?” 坍方,就是山体塌方,也叫泥石流。 柳环痕道:“你没听祂说,这天灾的级别是‘江南一带’?坍方最多把你小楼埋了,还不够格呢。” 正讨论间,耳旁又传来一阵熟悉的歌声,竟还是那童谣。这次清晰了些,是从街角另一群玩耍的孩子口中唱出的。他们凝神细听,依稀能辨出几句: “牝鸡鸣,月生芒。龙王有女索嫁妆……” “珊瑚轿,白玉床。万家儿郎凑金箱……” “又是这歌?”赵妙元眉头蹙得更紧了些,“怎么到处都在唱?” 花满楼也面露疑惑:“这童谣的词听起来着实怪异。龙王嫁女,为何要凡间儿郎凑金箱?” 然而街市依旧热闹,行人匆匆,无人对此表现出异常,仿佛这只是孩子们随口胡编的新游戏。三人又等了一会儿,那群孩童不但没到近前,反而越跑越远了,只好作罢。 在外面吃了饭,直至傍晚时分,夕阳给温州城镀上一层金红色的余晖,他们才返回下榻的客舍。庭院里,也有几个伙计的孩子在追逐嬉戏,拍着手,齐声唱着歌。 这一次,距离近了,四周也安静下来,那首童谣被清晰地一字字送入他们耳中: “牝鸡鸣,月生芒。 龙王有女索嫁妆。 珊瑚轿,白玉床。 万家儿郎凑金箱。 不得金箱以水葬。 女坐殿,道姑忙。 淹没九州十八巷。 一更爬窗二更梁, 三更抱得树哭娘; 四更骑鹤上山岗, 山岗抬眼看汪洋。” ----------------------- 作者有话说:爱你们[红心][红心][红心] 第66章 歌声落定,庭院里嬉戏的孩童又追逐着跑开,那诡异的词句却如同冰冷的蛛网,粘附在听者的心头,挥之不去。 一片沉寂中,柳环痕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这唱的是什么鬼东西?龙王嫁女要金箱,没有就发大水淹死人?还、还有什么‘牝鸡鸣,月生芒’,‘女坐殿,道姑忙’?” 她越念越觉得不对劲,猛地扭头看向赵妙元。 花满楼脸色凝重。他听觉比常人敏锐数倍,那童谣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他耳中,勾勒出令人不安的画面。沉吟片刻,缓缓道:“这童谣绝非寻常儿戏。辞意凶戾,预示水患,且……” 他顿了顿:“似乎意有所指。” 赵妙元目光定格在那几个孩童离开的方向,面色沉静,眸底却已是冰封一片。 “女坐殿”。 当朝能有几个“坐殿”的女子? 唯有她那已故的大娘娘刘娥,曾垂帘听政、权倾朝野。民间对这位几乎位及九五的女性,向来毁誉参半,多有非议,许多暗地里将她唾为“刘牝”,其中牝字,正是牝鸡司晨之意;况且“娥”字乃嫦娥之娥,意象为月,这童谣中又有“牝鸡鸣,月生芒”的句子,其祸心简直昭然若揭。 况且,究竟怎样的恨意,才敢将滔天洪水的成因与“女坐殿”联系在一起? 至于“道姑”与“龙王有女索嫁妆”么…… 自然是指她赵妙元了。 手指在桌上越敲越快,她思索半晌,索性起身,走向客舍柜台后正在拨弄算盘的伙计。 那伙计见她面色沉凝,气度不凡,连忙放下算盘,堆起笑脸:“这位客官,有什么吩咐?” 赵妙元压着性子,尽量让语气平和:“方才院中孩童唱的那首歌谣,你可知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伙计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茫然,随即憨厚地一笑:“客官说的是那个‘龙王嫁女’的歌啊?嗨,小的也不知具体打哪儿来的。” “前些日子跑船去明州卸货时,就听那边码头上的小孩在哼唱,调子挺怪,就记下了几句。回来没两天,发现咱们温州城里的娃娃们也都会唱了。不光是咱们这儿,听南来北往的客商说,好像整个江浙一带的小孩,最近都在唱这个呢!” 他挠了挠头,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觉得有趣的意味:“小孩子嘛,学话最快,也不知道唱的啥意思,就觉得顺口好玩。咱们大人听着是有点莫名其妙,什么水葬啊汪洋的,估计就是瞎编的,客官您说是不是?” 江浙一带的小孩都在唱…… 赵妙元的心猛地一沉,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 一首意有所指、预示灾祸的童谣,怎么会在短时间内毫无缘由地传遍整个江浙?背后若无强大的推手,绝不可能! 难道又是那个神秘组织? 思及此处,五通神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孔浮现在她脑海中。祂口中所说“天灾”,还急切地要求将自己的神像搬到高处……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赵妙元。祂要搬到高处,是不是因为其预见到的大灾,是足以淹没所有低洼的滔天洪水?而“月生芒”、“月生刺”,《大唐开元占经》中就有记载,在天体学之中代表的是月食,恰好便是今晚! 心念电转间,再无半分迟疑,转身便朝客舍外疾步走去。衣袂带风,步伐坚决。 第71章 “元姑娘?” “喂!” 柳环痕与花满楼皆是一怔,立刻快步跟上。柳环痕急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找本地知州。”赵妙元头也不回,声音冷冽如冰,“若真有水患,必须立刻示警,疏散江边洼地百姓,加固堤防,调拨物资,一刻也耽误不得!” 花满楼闻言,眉头紧锁,加快步伐,精准地侧身拦在她身前。虽是一个略带阻拦意味的动作,姿态却依旧恭敬温和:“姑娘请三思。” 赵妙元脚步一顿,看向他,眸光锐利:“我知你担忧什么。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凭我的身份,此刻亮明正身,强令知州依言照办,他敢不从?难道要等洪水滔天,尸横遍野之时,再来后悔未曾及早发声吗?” 面对她的迫人气势,花满楼并未退缩,只是微微垂首道:“非是阻拦。您身份尊贵,自然可强行下令,但您想过没有,一旦亮明身份,动用强权,此事便再无转圜余地。” 他稍作停顿,让话语沉入对方心中,才继续冷静分析:“若最终水患未至,或不如预想中严重,您此举便是以势压人、劳民伤财、惊扰地方,必遭言官弹劾,更有损皇室清誉。届时,幕后散播童谣之人,便可趁机大做文章,坐实您‘行事乖张’、‘引动天罚’的污名。此其一。” “其二,”他语气加重了些,“若水患确有其事,且真与那神秘组织有关,您此刻打草惊蛇,他们必会隐匿更深,或改变计划,使我们彻底失去追踪的线索。而官府大规模动员,所需时间绝非一日之功,并非您一声令下,明日堤坝便能加固完毕,百姓便能疏散妥当。打草惊蛇,恐于实际防灾无益,反断送了查明真相、斩草除根的机会。”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句句点在要害,乃是权衡利弊后的审慎之言。 听着听着,胸中翻涌的急切稍稍平复,理智逐渐回笼。她深知花满楼所言非虚,官场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强权虽可一时奏效,却可能带来更棘手的后果。 长公主立于客舍门前的石阶上,前方是温州城渐起的万家灯火,身后是同伴理性的劝阻。花满楼的分析字字在理,然而,一想到那童谣中描绘的“抬眼看汪洋”的惨状,想到无数百姓可能在一无所知中遭灭顶之灾,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重感便攫住了她的心脏。 人命大如天,这绝非一句空话。 她目光扫过街上匆匆归家的行人,挑着担子的小贩,更远处隐约传来瓯江流水声。绝不能坐以待毙,也绝不能打草惊蛇。必须有一个两全之法……一个既能遣散百姓,又能取信于人的办法。 忽然,她眸中精-光一闪,一个大胆而巧妙的念头骤然浮现。 她猛地转过身,对花满楼和柳环痕快速低语:“花公子,你顾虑周全,所言极是,强行动用官府之力,确非上策。但预警百姓,未必只有官府一途。我们不能明说水患,但可以引导他们自行前往高处。” “引导?”花满楼一怔。 “正是。”赵妙元语速加快,思路愈发清晰,“你花家在温州经营多年,人脉通达,仆从众多。还有圈圈,你身手快,去寻本地的丐帮弟子,给他们些银钱,让他们帮个忙。” “做什么?”柳环痕立刻来了精神。 “散播一个消息,”长公主目光灼灼,“就说——瑞安县境内的大罗山主峰上,近日夜间五彩祥云缭绕,有樵夫碰见仙人临凡。那仙人慈悲,欲于天狗食月时施下仙法,专治世间腿脚不便、沉疴缠身之人,只需诚心前往山顶,沐浴仙光三日,便有重获新生之机。但仙缘难得,只在此地停留几天,过时不候。” 花满楼先是愕然,随即眼中闪过明悟与惊叹之色:“殿下是想以‘求仙治病’为名,诱使那些行动本就相对迟缓、一旦遇灾最难撤离的老弱妇孺,以及其家中的青壮年,自愿连夜上山?” “不错!”赵妙元点头,“让那些丐帮小子和你家仆从,多找些街上的孩童,把这消息当做最新的稀奇事,飞快地传遍大街小巷。大罗山是附近最高之所,即便真有海啸洪峰,亦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不知灾祸具体何时来临,或许就在今夜,或许明日,但能救一个算一个,凭借此法,至少可以让最脆弱的一批人先行转危为安。” 柳环痕听得眼睛发亮:“这主意好,我这就去办!” 说罢,身形一闪,便如一阵风般掠了出去。 花满楼也不再犹豫,立刻召来随行的花家管事,低声吩咐下去。花家仆从训练有素,虽不解其意,但执行力极强,很快便悄然融入夜色下的温州城中。 这般贪便宜的消息,总是能让百姓心痒难耐。不过两个多时辰,“大罗山夜现仙踪,专治顽疾,仙缘限时”的传闻,便通过孩童的嬉笑,乞丐的低语,仆从的“无意”闲聊,传遍了温州城的大街小巷。 家中稍有行动不便的,闻听此讯,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很快,便见三三两两的人群,扶着老人,背着病患,提着灯笼,怀着半信半疑却又无比迫切的心情,趁着夜色出了城,汇成一道道微弱的光流,朝着瑞安县大罗山的方向迤逦行去。 大罗山顶,平日人迹罕至之处,此刻却一反往日寂静,人影憧憧,灯火通明。被“仙缘”吸引而来的百姓越聚越多,扶老携幼,拖家带口,几乎囊括了温州城内大半家中或有病弱、或心存侥幸渴求仙迹的人家。山顶平缓处几乎无处下脚,人们互相推挤着,伸长了脖子在寒风中四处张望,搜寻着那传说中的五彩祥云和仙人踪影。 一开始只是山风比平日凛冽些,吹得火把明灭不定,人们尚能忍受,只道是仙家考验。然而,随着夜渐深,子时已过,别说仙人,连点异常的光晕都未见,抱怨声便开始此起彼伏。 “哪有甚么仙人?骗人的吧!” “这山风吹得冻死人了!仙人在哪儿呢?再不出来老子下山了!” “就是!白白爬这么高的山,腿都快断了!” 寒风越来越烈,发出呜呜的尖啸,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几乎让人站立不稳。树木疯狂摇曳,枝叶被撕扯下来,卷入漆黑的夜空。 人群躁动起来,失望和怒气在这样的风中发酵。有人开始骂骂咧咧地收拾东西,准备循着来时路下山:“看这风邪门的劲儿,散了吧散了吧,别到时候下雨了脚滑。” 就在这混乱咒骂声中,一个正打算下山的汉子眯着眼,疑惑地指向远处:“那……那是什么?” 众人闻言,勉强在狂风中稳住身形,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山下极远处,天地相接的那条墨色地平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蠕动。 起初,那只是一道比夜色更浓的暗影,低低地压-在天边,不甚清晰。但很快,那道暗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变高,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墨色浓云,正以一种恒定却无可阻挡的态势,朝着内陆平推过来。 “是云吗?怎地跑得这般快?”有人喃喃自语,心中却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那“黑云”沉默地崛起,无情地推进,沿途的一切丘陵、村落、广阔的盐田、停泊的舟船,在这堵移动的黑色巨墙面前,都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无声无息地被吞没、碾碎,然后消失。 它并无雷鸣电闪相伴,只有一种仿佛来自大地肺腑深处的低沉轰鸣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最终化为混合了大地撕裂与亿万顿海水咆哮的恐怖巨响! 直到此时,山顶上的人们才惊恐万分地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云! 那是水! 是地上的洪水! 是山一样高的、吞噬一切的巨浪! ----------------------- 作者有话说:请大家多多关爱小作者不要养肥了额啊啊啊啊啊 第67章 瑞安县临海的某个小渔村里,陈三娘正坐在自家床上。 夜已深,她却毫无睡意,就着油灯缝补衣物,心里还惦记着丈夫和儿子。他们跟着邻人一起上了大罗山求仙,不知能否遇上仙缘治好儿子天生的跛足。 忽然,她感到身下的床板微微震动,桌上的油灯火苗开始跳跃。一种沉闷的轰隆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仿佛无数巨石从山顶滚落,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连窗户纸都在噼啪作响。 “地龙翻身了?”陈三娘心里一惊,慌忙下床,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狂风扑面,几乎将她吹倒,隐约能听到村里传来狗吠声和零星惊叫。 院外有棵老槐树,平日里孩子们常爬上去玩。鬼使神差地,陈三娘咬着牙,顶着狂风,手脚并用地攀上了老槐树最高的枝杈,极目向响声传来处望去。 今日月食,夜色浓稠,但并非完全无光,映在海面上,勾勒出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 那是一片她从未见过的景象。 起初她以为是眼花,或是夜色扭曲了远山的轮廓。但记忆里,海平面那头绝无如此绵延高耸的山峦。 第72章 那不是山。 她睁大眼睛多看了几秒,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忘了呼吸。 黑色的巨墙绵延不绝,遮天蔽月,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速度向着海岸推进,竟将她视野所及的大半天空都占据了。与之相比,她脚下这棵村里最高的老槐树,仿佛瞬间变成了脚边的草芥。 她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 “海……是海溢!”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尖利得变了调,几乎被风声和海啸前的轰鸣淹没。陈三娘死死抱住树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村里嘶喊,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撕裂:“快跑!往山顶跑!海龙王翻身了!海溢来了!高的没顶了——!” 村里零星的狗吠变成了凄厉的狂嚎,几处窗户猛地亮起灯火,有人惊惶地推开门探看。 陈三娘还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喊,手指着海的方向:“看那边!黑的!天塌下来了!跑啊!” 一个起夜的汉子揉着眼骂骂咧咧走出来,顺着她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手里的灯笼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猛地转身,像被烫到一样,发疯似的捶打最近一户的门板:“起来,都快起来!海没了!海立起来了!跑,跑啊!” 恐慌像野火般瞬间燎过小小的村落。 灯火接二连三亮起,门扉被仓皇撞开。人们甚至来不及细看,脚下已经开始明显晃动的土地,以及树上陈三娘和那几个最先发现的人扭曲惊恐的面容,已是最好的催命符。 有人胡乱披上件衣服,有人赤着脚,妇人抓起身边的孩子,男人搀扶着老人,什么都顾不上了,跌跌撞撞冲出家门,向着村子后方那座黑黢黢的大罗山涌去。 陈三娘从树上滑下来,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堵黑墙推进得极快,此刻已能清晰看到墙顶翻滚着的惨白浪沫,高度令人眩晕,仿佛整个海洋都被拎了起来,正要狠狠砸落。树木、屋舍、渔船,在它面前如同散碎的草芥,微不足道。 她转身汇入逃亡的人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烧得滚烫:她男人和儿子,已经在山上了。 确认谣言传播出去,赵妙元三人早在码头守候,等眼睛一看到远处的海溢浪峰,便当机立决,朝温州城内冲去。 柳环痕化作原型驮着两人,如一道离弦的白色闪电,城墙、哨塔、民居的屋顶在身下飞速掠过,守城的兵卒只觉头顶一阵恶风,抬眼却只见夜空浓黑如墨。 眨眼之间,已至温州府衙门前。柳环痕恢复人形,不等门前那两个打着哈欠的衙役反应,大步上前,一掌重重拍在紧闭的朱漆大门上。 “砰!” 一声巨响在深夜寂静的街道炸开,门板剧烈震颤,仿佛要被拍碎。 “什么人?!”衙役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拔刀指向三人。 柳环痕理都不理,又是一掌,力道更猛,那厚重的门闩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厉声喝道:“开门!紧急军情,延误者死!” 门内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低喝,门闩被仓促拉动,刚开一条缝隙,赵妙元已一步上前,直接推开,将院内惊疑不定围上来的衙役们彻底无视。 有一值夜师爷闻声赶来,约莫五十岁年纪,穿着寝衣,外头胡乱罩了件官袍,看着闯入的不速之客,尤其是当中那个气度逼人的年轻女子,又惊又怒:“尔等何人?竟敢夜闯府衙重地,拿下!” 衙役们持刀逼近。 赵妙元目光如电,扫过那师爷,冷声道:“本宫乃当今圣上亲封的鲁国长公主,赵妙元。温州知州何在?立刻来见!” “赵……赵妙元?”师爷一愣,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听过,又听对方自称“鲁国长公主”,心下更是惊疑不定,强自镇定道,“休得胡言!长公主殿下岂会深夜至此?尔等究竟……” “师爷,”一个温和却清晰的声音打断他。花满楼上前半步,面向师爷的方向,微微颔首,“在下江南花家,花满楼。这位确是当今圣上亲妹,鲁国长公主殿下。而今情况万分紧急,关乎满城百姓生死,还请速速通传知州大人。” “花七公子?” 师爷自然是知道花满楼的,甚至因花家与温州官场的往来见过几次。花家七童品行高洁,从不妄语,乃是江南皆知的美谈。他定睛细看,那盲眼公子的形貌气度,不是花满楼又是谁? 心中一跳,终于想起“赵妙元”这三个字,分明是街头巷尾说书先生所讲“铡驸马”和最近“铁鞋案”中的主角,而在那些故事里,她真的是…… 师爷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脸色瞬间煞白,声音都变了调:“殿下,小人眼拙!小人该死!快、快请进!——去请府尊!快啊!”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请罪,一边朝身后已经完全傻住的衙役吼道。 府衙后院一阵鸡飞狗跳的混乱。 不过片刻,温州知州披着官袍,一边系着带子一边踉跄着奔出来,帽冠都戴歪了,脸上犹带着睡意和惊惶。他方才已被下人急促唤醒,只说长公主驾到且有天大的急事,此刻见到院中卓然而立的赵妙元,虽未着宫装,但那通身的贵气与冷冽的眼神,让他心里先信了七八分,再看旁边的花满楼和那衣着华贵的侍女,更是再无怀疑。 “臣温州知州潘文甫,不知长公主殿下夤夜驾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起来,没时间讲这些虚礼!”赵妙元语速很快,“潘知州,本宫长话短说,海溢将至,巨浪顷刻便到,你立刻下令,全城百姓紧急撤离,往高处避难。” “……海溢?”潘知州被师爷搀扶着爬起来,闻言一脸茫然,甚至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天色,虽然风大,但并无暴雨迹象,“殿下,这……从何说起?今夜虽风大,但……” “你看不见,不代表它不来。”赵妙元打断他,语气凌厉,“那动静已在数十里外,本宫亲眼所见,你难道要等水漫到衙门口才信?” 潘文甫被她气势所慑,冷汗涔涔,但仍是觉得匪夷所思。正要想办法回绝,只听一阵急促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猛地停在府衙大门外。 一个浑身湿透、泥污满身、官帽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小吏连滚爬带地冲进来,几乎是扑倒在潘知州脚下,声音凄厉变调:“府尊,府尊大人不好了!海溢了!滔天的大浪!瑞安县……瑞安县沿海的村子怕是全完了,水墙高得吓死人,正、正往城里来啊!” 满院死寂。 潘文甫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晃了两晃,被师爷死死扶住。他猛地看向长公主,眼中含-着最后一丝侥幸的求证。 赵妙元直视着他,声音冰冷如铁:“现在,信了?” 潘文甫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跳起来。 “敲锣!快,把所有人都叫起来!敲锣,告示全城!海溢了!快跑,往高处跑!” “开仓!召集所有衙役、兵丁、民壮!通知各县!快马报信!快去!!” 整个府衙瞬间如同炸开的油锅,彻底沸腾起来,撕裂了温州的夜空。急促刺耳的铜锣声“哐哐哐哐”地在每一条街道疯狂炸响,伴随着衙役们声嘶力竭的吼叫: “海溢了!!快跑啊——!往高处跑!上山!上大罗山!跑!!” “官府有令!所有人!即刻离家,往高处避难!!水要来了!!” “别拿东西了,命要紧!快跑啊!!” 一户户灯光被迫亮起,门窗被慌乱推开,睡眼惺忪的人们听到那前所未有的急促锣声和凄厉呐喊,最初的迷茫迅速被恐惧取代。哭喊声、惊叫声、催促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充斥大街小巷,人们扶老携幼,胡乱裹着衣物,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家门,在衙役和保甲的指引下,跌跌撞撞地向城内几处高地奔逃。 赵妙元站在府衙院中,听着满城沸腾的惊惶之声,目光移向身旁的花满楼。 锦衣公子也正“望”着她,面色苍白,眉头紧锁。东南方向,那毁灭的轰鸣正越来越近。 她能做的,已经全做了。 ----------------------- 作者有话说:公元1155年,温州发生特大潮灾,暴雨台风导致海水倒灌再加上山洪,水位高达85米,《宋史》记载死亡两万多人。 对于这场灾害,温州、瑞安等多个地方的史志上均有记载。明弘治《温州府志》描述了灾害之烈:“台风挟带大暴雨,山洪暴发,夜潮倒涌入城,四望如海,漂盐场,覆海舟,拔树倒屋潮退浮尸蔽江,稻禾不留一颗……” 《瑞安市地名志》则称:“宋乾道二年大水夜半入城,民多淹死,仅仙岩头赖姓及大镬万姓存焉。” 第68章 府衙内的命令尚未传达完毕,天际便猛地一暗,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起初稀疏,转瞬便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暴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将整个世界淹没在无边的水幕之中。 第73章 陈三娘混在从村里逃出来的人流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罗山上爬。山路早已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每一步都陷到脚踝,拔-出-来时带起沉重的泥浆。人们互相推挤着,哭喊声、咒骂声、呼儿唤女声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断有人滑倒,溅起浑浊的水花,身后的人来不及躲闪,便被绊倒,滚作一团。 “快爬啊!水!水来了!”后面的人发出凄厉的尖叫。 陈三娘猛地回头。 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视线,她看到山下远处,那片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故土,已被一片无边无际的浑浊黄褐色所取代。 不是平日所见的潮水漫滩,而是一堵高耸入云的水墙。浪头之高,即便站在这半山腰,仍需仰头才能看到那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浪巅。 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在那样的高度和力量面前,人类渺小得如同蝼蚁。 “啊——!”一个年轻妇人脚下一滑,抱着婴儿向侧方陡坡摔去。 旁边一道绿色的身影疾闪而过,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那是个漂亮的少女,眉眼间带着一股天然的冷峭,此刻却抿着唇,手臂一探,精准地抓住妇人的后襟,猛地将她连同孩子一起拽回主路,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不耐烦。 “看路!想喂鱼吗!”少女的声音清冽,被风雨声削弱,却奇异地刺入每个人耳中。 人们这才注意到,在前方泥泞陡峭处,还有两人正协助几个老人和孩子攀登。 一位是穿着锦袍的盲眼公子,面容温润,在这样的混乱中竟不见丝毫狼狈。他看似需要人引领,却总能恰到好处地侧身,稳稳托住一个即将滑倒的老翁的肘部,或是精准地挡开一块被踩松滚落的石头。 另一位被衙役隐约护在中间的,是位身量纤长的年轻女子。 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几缕乌黑贴在白皙的脸颊侧,更衬得肌肤胜雪,容色惊人。她未戴繁复首饰,只简单绾发,额间一点鲜红痕记,像雪地里落的梅花,异常醒目。雨水顺着她清晰的眉眼轮廓滑下,那双眸子却沉静清亮,不见慌乱,只锐利地扫视着周遭,通身的气度让人一眼便知绝非百姓,甚至不像寻常官家小姐。 她行动间没有丝毫娇弱之态,步履稳而快,泥浆没过她的绣鞋裙裾,她毫不在意,时而伸手拉一把身边踉跄的难民,动作自然有力。有衙役在高处声嘶力竭地指挥,她偶尔会沉声说一两句,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仪,那些焦头烂额的衙役竟下意识地听从。 越往上,风越大,雨越急,身后的轰鸣越响。那水墙似乎更快了,浪尖的白色泡沫几乎与他们的视线平行,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和一种杂物被碾碎后的怪异气味。 一个壮汉为了抢先,粗暴地推开挡在前面的老者。老者惊呼着向后倒去,眼看要滚下山坡,那盲眼公子仿佛背后长眼,衣袖倏地探出一点,正中那壮汉膝窝。壮汉惨叫一声,单膝跪倒在泥里,绿衣少女立刻回头,骂了一句:“赶着投胎也没你这么急的!”同时伸手拉住了老者。 那贵女目光冷冷扫过壮汉,没说话,但眼神冰冽,竟让那壮汉一时不敢动弹。 终于,筋疲力尽的人们挣扎着爬上了大罗山顶峰平缓处。这里早已挤满了先前被“仙缘”骗上山的人,黑压压一片,几乎无处落脚。 还不等喘口气,那堵水墙已然迫近山脚。 没有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只听得一种沉闷的巨响。巨浪毫无花巧地拍击在山体上,整座大罗山似乎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山上的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互相搀扶着才勉强站稳。 海水并未停下,而是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沿着山体向上漫涌,吞没山腰,吞没树林,吞没一切。翻滚着无数破碎杂物和泡沫的浑浊水位线,就在他们脚下几十丈的地方,疯狂上涨。 雨更大了,台风裹挟着暴雨和海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人们站在山顶,仿佛站在一片正在沉没的孤岛上。到最后,浪涛拍击山岩溅起的冰冷水花,混合着暴雨,竟然真的密密麻麻地打在站在最高处的人的脸上、身上,生疼。 一个老者瘫软在地,望着山下一片浑沌,家园和田野彻底消失,失神地喃喃念道:“……淹没九州十八巷……一更爬窗二更梁,三更抱得树哭娘;四更骑鹤上山岗,山岗抬眼看汪洋……抬眼看……汪洋……” 那首传唱多日、被大人们一笑置之的诡异童谣,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凿进现实。 死寂之后,是爆发式的绝望哭嚎。 “我的儿啊!他、他还在家里啊!” “没了,全没了!房子!船!盐田!” “娘——!” 陈三娘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在拥挤混乱、哭喊震天的人群里拼命踮脚张望,嘶哑地喊着丈夫和儿子的名字,声音被风雨和悲声吞没。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淹没时,一道熟悉的的童音穿透嘈杂:“娘!娘!我们在这儿!” 她猛地扭头,只见不远处,丈夫浑身泥水,单薄的衣服湿透紧贴在身上,正死死抱着他们的跛脚儿子,挤开人群向她奔来。儿子在她丈夫怀里,朝着她的方向伸长手臂,小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哇哇大哭。 陈三娘疯了一样冲过去,一家三口猛地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旁边,几个侥幸全家逃上的家庭缩在一处,沉默地流泪,望着脚下那片吞噬一切的汪洋,脸上没有任何欣喜。一个中年汉子正发疯似的揪着一个衙役的衣领咆哮:“我老婆和老娘还在山下!你们为什么不多敲一会儿锣?为什么不再早点叫?!” 衙役是个年轻后生,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嘴唇哆嗦着,被摇得东倒西歪,头盔也掉了,露出底下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他徒劳地想掰开汉子的手,声音带着哭腔,猛地吼了回去:“你当我愿意吗?!我娘子和娃儿……我、我出门时她们还在睡!我连她们的面都没见着就跑出来敲锣了!你以为我不想回去找吗?!是府尊大人下的死命令,得先救能救的人!救更多的人啊!” 吼到最后,声音彻底哑了,眼泪混着雨水滚滚而下。周围几个同样狼狈不堪的衙役也红了眼眶,默默低下头,有人死死攥紧腰刀,牙根紧咬。 人群的哭嚎似乎被这小小的冲突掐住了一瞬。 “都静一静。”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压过了风雨和悲泣。是那位贵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衣裙上溅满了泥点,发髻微乱,但身姿依旧挺拔,目光扫过争执的两人。 “现在再怎么责怪,都救不回山下的人。”她的声音平静,“水势之大,远超预料,能站在这里,已是侥幸。” 那汉子被她目光一看,汹汹的气势不由得一滞,但悲痛仍让他梗着脖子:“侥幸?我家人没了,这侥幸我不要!” “不要这侥幸,你现在就可以跳下去陪她们。”旁边的绿衣少女冷冰冰地插话,“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 贵女抬手,止住了绿衣少女后面的话。她看向那年轻衙役:“你做得没错。危急之时,恪尽职守,救下诸多性命,是大善。” 又看向那汉子,以及周围所有竖着耳朵聆听的百姓:“你们的悲痛,我明白。但活着,才有往后。活着,才能重建家园,才能祭奠亡者。”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更多人能听到:“若非这位差役,以及所有冒险鸣锣示警、疏导百姓的官差奋力奔走,此刻站在此处的,恐怕要少上许多。我们该谢他们。” 先前被绿衣少女救下的那个抱婴妇人,此刻紧紧搂着孩子,忽然高声道:“是极!多谢这位女郎,多谢差爷!若不是你们连拉带拽,我母子早已跌下山崖喂鱼了!多谢你们!” 她一开口,仿佛点燃了某种情绪,陆续有人附和起来。声音起初微弱,渐渐汇聚。 “对!多谢差爷!” “还有那位绿衣服的小姑娘,是她拉我起来的!” “还有那位公子,他帮我娘挡开了滚石!” “这位……这位女郎,”一个老妪颤巍巍地指着额有红痕的贵女,“她看着娇贵,却一路都在帮我们,还分神指挥衙役……老婆子这条命,是大家伙一起救下的!” 绝境之中,这点滴恩情被无限放大。那贵女却微微摇头,脸上没什么得色:“不必谢我。我也只是自保,恰逢其会。” 她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这个动作让她袖口和手背上的污泥更加明显。有人看着她那身昂贵的衣料被泥水糟蹋得不成样子,忽然脱口道:“女郎心善,好像村中泥胚的菩萨一样,护着咱们这些凡人哩!” 贵女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竟朗声笑了起来。 “菩萨不敢当。我非佛门中人,乃玄门弟子。若真要论,也只是个自身难保的道士罢了。” 她这话说得轻松,甚至带点自嘲,却让一旁的花满楼心中微微一动。 他看不见长公主此刻狼狈的模样,但听得见她声音里的坦荡、果决,以及那份于滔天大祸中仍能保持的镇定与担当。 第74章 他嗅觉灵敏,闻到她身上昂贵的熏香已被风雨泥腥气彻底掩盖,心头浮现出她立于暴雨中,指挥若定的姿态。人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长公主面对如此滔天灾祸,并未只是高高在上施舍怜悯,而是真正置身其中,共担危难。这样“泥菩萨”的姿态,比起宝相庄严、纤尘不染的金身塑像,似乎更真切,更动人。 这一刻,他素来平静的心湖上,好像被长公主用指尖轻轻一点。 ----------------------- 作者有话说:花七公子看上去死缠烂打就能追到,但实则他的心只有这种时候才可能动那么一小下…… 第69章 旁边一个深知内情的衙役,见气氛稍缓,又听得赵妙元自嘲,忍不住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语气,高声对众人道:“各位乡亲父老,这位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女道士!她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鲁国长公主殿下!正是殿下慧眼如炬,提前窥得天机,星夜闯入府衙,强令潘大人敲锣疏散,咱们才能抢出这点时间逃上山来啊!” “长公主?” “真的假的?!” “她、她是皇姑奶奶?” 人群瞬间哗然,惊呼声此起彼伏。他们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一身污泥的年轻女子。 皇族?那是戏文里和云端上的人物,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布满绝望的山顶,还刚刚与他们一同逃难,甚至伸手搀扶过他们? 震惊过后,便是本能般的敬畏。离得近的几个人腿一软就要跪下去,带动一片人潮都跟着下拜。 “殿下千岁——” “都起来!”赵妙元立刻喝道,“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 她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恐又茫然的脸,语气放缓了些:“此刻在这大罗山顶,没有什么长公主殿下,只有刚从龙王嘴里抢回一条命的难民。我与你们一样,迷茫,痛苦,后怕,不知明日该当如何是好。 “但是,诸位,请相信。今日已经过去,无论它再怎么糟糕,明天都将是新的一天。” 海溢持续了半夜,终于在天将明未明时渐渐退去。放眼望去,四下皆是浑黄的泥水,漂浮着碎木破瓦,与牲畜的尸首混在一起打着旋。水线仍很高,山腰以下的屋舍尽数没了顶,只偶尔露出几截断裂的屋梁。 山顶挤满了劫后余生的人,衣衫褴褛,面无人色,在寒冷的晨风中瑟瑟发-抖。 温州知州潘文甫赶来了,与长公主一行人商议之后,组织人手在山顶平缓处砍了些树木枝叶,搭起几个简陋窝棚,优先安置老弱妇孺。又命衙役并紧急征调来的地方厢军持械巡逻,弹压可能出现的骚动。 活下来的人大多还沉浸在失去亲人和家园的巨大悲痛与恐惧中,一时倒也还算安分。府衙粮仓开了,几口从废墟里扒出来的大铁锅被架起,熬出稀薄的糜粥,衙役们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让幸存者排队领取。 事情看上去在逐渐好转。 然而,温州本非极大州府,仓廪储粮有限,绝大多数的粮仓还因为来不及拯救而被洪水淹没。不过两三日,领粥的队伍越来越长,碗里的粥却越来越稀,存粮眼见着飞快见底。 有人开始为一碗粥推搡争吵,为一小块干燥的栖身之地大打出手。巡逻的衙役和厢军兵士疲惫不堪,呵斥声变得沙哑无力。 潘文甫早已派出快马,向管辖两浙路的转运使司紧急求援,陈说灾情惨重,请求速调粮秣、药材并增派人力。 可公文送去杭州,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大人,再这样下去,不出三日,就要彻底断粮了。届时……恐生大变啊。”师爷捧着几乎空了的粮册,急得嘴角起泡。 潘文甫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来回踱步,猛地停下:“不行,不能干等。本官要再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直送转运使赵忱赵大人!” 师爷苦笑:“大人,先前几封……” 潘文甫扭头看他,压低了声音:“长公主殿下不是在我们这儿么?这一次,请殿下用她的印信,以皇室名义。或许这样,赵大人能更重视几分。” 他知道,此次水患杭州灾情不大,赵忱那个铁公鸡,仗着自己和皇室有隔着八辈的远亲关系,一向耀武扬威,这次纯粹也是不想理他罢了。长公主也只是微服私访于此,能亲自救灾已经惊掉一众人的下巴,但皇室贵女,将自己的名号甩出去换粮食…… 但此时也别无他法,于是硬着头皮去找赵妙元。 长公主正站在高处,背后靠着简陋的行帐。她听了潘文甫的请求,没有犹豫,立刻点头:“行,拿笔来。” 她就在一块略平整的石台上铺纸研墨,疾书一封,信中不仅陈述灾情,更以皇室身份恳请漕司紧急施以援手。写罢,她取出随身的一枚小印,郑重盖下。 潘文甫千恩万谢地拿着信走了,赵妙元的眉头却并未舒展。 她看着下头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忽然开口,对身旁的花满楼和柳环痕道:“官府渠道繁琐,更别说互相推诿成性,等层层批复下来,山下浮尸怕是更多了。” 花满楼面向她:“殿下有何打算?” “既然官府无力,那就我们自己来。” 赵妙元看向花满楼,语气放缓了些:“花七公子,我知道花家生意遍布东南,仓储丰裕。此次并非官府征调,是我以个人名义,向花家求购粮米、药材、布匹。所需银钱,我……” “殿下不必多言。”花满楼打断了她的话,温和地说,“人命关天,无需殿下开口,家父与兄长若在此,也必会倾力相助。在下这就修书,让家中管事全力筹措所需物资,即刻调运至温州待用。” 他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这只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晨光熹微中,他沾了泥点的锦袍有些狼狈,俊雅的脸上带着倦色,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却明亮无比。赵妙元心中微微一暖,低声道:“多谢。” 花满楼只是微微摇头,转身便请人准备纸笔,口述书信,条理清晰,指令明确。 见他已经开始动起来,赵妙元也不再迟疑,转回身,朝底下乌泱泱的灾民开口道:“诸位乡亲。” 人们下意识地抬头望过来。 “我知道,大家都很饿,很冷,很怕。”长公主平静陈述地陈述,“也许你们能猜到,府衙的存粮快见底了。” 沉默。 灰黑的脸上一双双蜡黄的眼,沉默地看着她。 “救援已经去请了。但路远水阔,需要时间,而我们可能等不了那么久。”赵妙元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所以,从明日开始,粥棚供给,每人每日只有两碗薄粥吊命。” 底下的人群终于开始骚动,恐慌肉眼可见地蔓延开。 赵妙元没有立刻安抚,而是任由这恐慌发酵了片刻,才猛地提高了声调:“但是!” “本宫以自己的名义,向江南花家求来了第二批物资,花家仁义,已答允尽力相助。” 众人顿时一静,有几个站在前面的,纳头就要跪拜。 “先别急着跪我。”赵妙元看着他们道,“你们要知道,花家不是神仙,他们的粮仓也不是无穷无尽。运来的物资依旧有限,不可能白白分给每一个人。” 刚刚升起的希望又被打碎,人们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无措。 “那……那怎么办?”一个老汉颤巍巍地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赵妙元的目光扫过人群,扬声道:“水在退,山下被淹的村镇里,还有可能活着的人,等着人去救。还有没被冲走的物什,甚至藏在缸里的粮食,等着人去捞。这些,都能从本宫这里换钱! “我已经和潘大人议定,自明日起,组织以工代赈。凡青壮年,或尚有气力者,可自愿报名,由厢军和衙役带领,分组乘筏下山。” 赵妙元给他们一条条列出来:“你们要做两件事:第一,救人。搜寻可能还困在屋顶、树上的幸存者,救一人,赏米五升。 “第二,清淤拾荒。打捞尚且能用的各种物什,按价值折算铜钱或米粮,捞到的粮食,若能食用,一半归你们自己。 “之所以这样安排,只是想告诉诸位,你们不是在替官府白干活,是在给你们自己,给你们的家人,挣一个往后。”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长公主的话,让许多人眼中重新亮起了光。 “殿下此话当真?”一个浑身腱子肉的渔民猛地站起来,大声问道。 “若有半句虚言,即刻降天雷让我劈死。”赵妙元不容置疑地说,“所得米粮铜钱,当日结算,绝不拖欠。愿意干的,现在就去那边登记,明日一早,分发工具,准时出发!” 短暂的沉默后,呼啦一下,几乎所有还能动弹的青壮年都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地朝着临时充当登记处的窝棚涌去。情绪之急切,甚至使场面显得有些混乱。 柳环痕在一旁看着,哼了一声:“总算有点活人样子了。” 第75章 赵妙元失笑。 花满楼吩咐完家仆,回来时碰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倒了一碗温水,走到长公主身边,听着那纷乱的脚步声和询问声,将水碗递给对方,轻声道:“殿下此法甚好。予人希望,而非简单施舍。” 赵妙元接过水,一饮而尽:“多谢你。” 连续的训话使她嗓音变得有些沙哑。花满楼一笑,将空了的碗接回自己手中,微微仰起脸“看”着她所在的方向:“殿下为何谢我?该是我代这些百姓谢殿下才对。若非殿下果决,不知还要多死多少人。” 说着,将人带到帐篷外的树根歇息。 赵妙元在他身边坐下,疲惫地叹了口气:“看着这些人,总觉得做得仍不够多。” “殿下已尽力。”花满楼的声音温和却有力,“世间灾厄无数,人力终有穷时。但能救一人,便是一人,能安一分,便是一分。殿下今日所为,已是莫大功德。” 赵妙元侧头看着他被夜色柔化的轮廓,笑道:“花公子不也一样?此次钱粮之事,若没有你相助,我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沉默片刻,花满楼缓缓说:“我帮助殿下,因为殿下所做之事,总是对的。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殿下心怀百姓,不惜己身,这般模样,很好。” ----------------------- 作者有话说:[亲亲][亲亲][亲亲] 第70章 花家的效率高得吓人,不过两日一-夜,第一批满载着粮食与药材的船队,便冲破尚未完全平息的浑浊水域,抵达大罗山脚下临时开辟的小码头。 花满楼亲自带着人下山接应,清点,指挥搬运。他始终站在最前方,听着管事汇报数量,用手辨别米袋的充实,轻嗅药材的气味以辨真伪。泥水溅脏衣摆,汗水浸-湿鬓角,他也毫不在意。 赵妙元在山顶默默看了片刻,转身更加严厉地督促粥棚的秩序和窝棚的搭建。 有了充足的储备和生计,秩序很快稳定下来。虽然人手物资仍旧远远不够,但灾民的脸上,终于不再是全然绝望。 这一日,赵妙元正在清点青壮们从洪水中带回来的物品,却听见上方有鹰隼嗥叫。 一抬眼,只见一只红隼在头顶盘旋,久久不去。有灾民惶然问:“是不是要跟我们抢吃的?” 赵妙元直起身,摇头道:“它活得比我们好得多,不至于如此。” 随即吩咐他们将物资详加分类,如数分发银钱和粮食,便独自一人转入山后僻静的树林。 那只羽色鲜亮的红隼在天上随主而动,见长公主立定,立刻收敛翅膀,悄无声息地落在她手臂上,亲昵地用喙蹭了蹭她的手指。 赵妙元从它腿侧的细铜管里取出一卷小纸,上头只有寥寥数语,是“恒我”内部惯用的密写,墨迹淡而清晰: 京悉灾。上骇,敕殿下为钦差,总领赈灾。擢无情协理,方应看督兵辅,携圣旨旬日内至。 赵妙元盯着那几行字,嘴角一抽。 无情,方应看。 若不是她确定赵祯不知道这段往事,肯定会以为他在故意挤兑自己。 是她这儿不够热闹吗?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陈年旧影: 冷月下,轮椅中,那个拒绝了她无数次的少年人,终于耳根微红,别过头道:“待我神功大成,或许……” 还有后来,那个总是乖乖笑着叫“元姐姐”,眼巴巴在门口等她的侯府世子。 赵妙元“嘶”了一声,捏了捏眉心。 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这两个人。 孽缘,孽缘啊。 但这情绪只持续了很短一瞬,她深吸一口林间冰冷潮湿的空气,将那点不合时宜的私人情绪强行压了下去,目光重新落在那几行字上。 钦差,总领赈灾。 赵祯肯定是力排众议选了她这个女流之辈做钦差,这意味着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两浙路的一切资源,无需再像之前那样,只能凭借花家支援暗中使劲,甚至需要以自己的名义去求去换。 她立刻想到了那个转运使赵忱。之前以长公主身份亲笔去信,对方都敢置之不理,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装死到底,不想沾这烫手山芋,更不想掏出真金白银。如今她有了钦差身份,更何况无情掌神侯府刑缉,方应看手握兵权,自然是说什么是什么。 长公主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好啊,来得正好。 她不再犹豫,迅速从袖中取出另一张小小的纸条和一枚短小的炭笔,就着膝盖飞快写下几字,只让他们二人不必前来温州汇合,直接转道杭州,于两浙路转运使司衙门外等候。 写罢,卷好塞回红隼腿上的铜管。 “送去杭州,给……”她顿了一下,略一沉吟,“给神侯府盛崖余。” 终究还是选了那个看起来更靠谱点的。 拍了拍红隼的背,那猛禽振翅而起,化作一道红色闪电,瞬间没入灰蒙蒙的天空。 于是赵妙元当即与潘文甫说明情况,随即在他千恩万谢之下,带上柳环痕,骑上一匹快马,沿着泥泞不堪但水势已退去不少的山道,疾驰去往杭州。 花满楼本来也想跟着一起去,但赵妙元让他留下处理赈灾事宜,他便罢了,只是嘱托她务必当心。 杭州城仿佛未曾经历风雨,运河只是水位稍涨,上头画舫依旧,街市人流如织,与温州那边的惨状恍若隔世。两浙路转运使司衙门位于城内繁华地段,朱门高墙,石狮威严,门口值守的差役衣着光鲜,正歪斜站着唠嗑。 赵妙元与柳环痕赶到时已过了一日,风尘仆仆,连日的奔波和灾区的尘土让她们看起来并不起眼。见二人到了跟前,差役懒洋洋地拦住她们:“站住。干什么的?” 赵妙元对他拱手道:“差爷,我等是温州知州潘文甫潘大人派来的信使,有十万火急的公务求见转运使赵大人。” 谁知,听了这句话,那差役上下打量了她们一眼,竟然嗤笑出声:“潘文甫?又是温州来的?不是说了吗,大人公务繁忙,没空见你们。” 赵妙元与柳环痕对视一眼,微微蹙眉:“差爷,此次不同,事关重大,还请通传一声。” 或许看她气度不像普通人,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差役上前一步,略缓和了语气:“姑娘,不是我们不通融,赵大人确实吩咐了,近日谁也不见。你们温州水患,大人已知晓,自有安排,急也急不来。” “自有安排?”柳环痕冷笑出声,“我们长公主和潘大人亲笔来信都石沉大海,半月了也不见回复,这就是你们的安排?” 那差役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大笑起来:“长公主?什么长公主?姑娘,话可不能乱说,长公主的信怎么可能寄来我们这?” 赵妙元眼神微冷:“差爷确定未曾收到?或是你们的赵大人,没有告诉你们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差役脸色沉下来,“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再在此处胡搅蛮缠,休怪我们不客气!” 正当此时,里面走出一位穿着青色官袍的官员,似乎是听见了门口的动静,皱着眉出来查看:“何事喧哗?” 差役连忙躬身:“王判官,是温州又来人了,非说有什么长公主的信送到了,在此纠缠。” 那王判官目光扫过赵妙元和柳环痕,捋着胡须,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温州真是没人了,派两个妇道人家来催粮?潘文甫是越活越回去了。 “水患天灾,非人力可抗。朝廷自有法度章程,岂是你们一哭一闹就能立刻变出粮饷的?叫穷叫屈谁不会,都要像你们这般整日堵着衙门,我等还办不办公了?” 赵妙元静静听着,面上不见喜怒,只道:“这位大人的意思是,温州数万灾民的性命,比不上诸位大人清净办公来得重要?” 王判官被噎了一下,恼羞成怒:“放肆!哪里来的无知妇人,在此妄议朝政!本官看你们根本不是潘文甫派来的,不知是哪来的刁民,或是……” 他目光猥-琐地在赵妙元脸上身上转了一圈:“是潘文甫那老小子养的外室,跑来这里撒野要钱吧?真是岂有此理!” 柳环痕登时勃然大怒,刚要动作,却被赵妙元以手压了下去。 她上前一步,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眼,笑道:“王判官是吧?我看您英俊潇洒,也不像胡搅蛮缠的人,既然这么说,也自然有您的道理。” 见她有意示好,王判官眯着眼睛看了她几秒,满意道:“嗯。这样多好?若你们能一直这般乖巧,本官还可以给你们些打道回府的盘缠。” 赵妙元围着他走了一圈,边走边道:“只不过,我越看,越觉得您这眼睛不对啊。” 拍了一下柳环痕的胳膊:“圈圈,你说是不是不对?” 柳环痕反应了一秒,随即摸着下巴“嘶”了一声,端详着王判官的面貌,也说:“好像真的不太对呢。” 第76章 王判官一愣:“眼睛?我眼睛怎么了?” 柳环痕便道:“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长了双狗眼?俗话说,狗眼看人低嘛!” 门口的几个差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又赶紧憋住。 王判官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指着她们,气得手指发-抖:“反了,反了!来人,把这俩藐视公堂、辱骂朝廷命官的刁妇给我拿下!押入大牢!” 差役们应声上前,就要动手。可他们哪里比得过柳环痕的速度?几招之下,全数被踢飞出去,撞在墙上生死不知。那王判官吓得连连后退,差点被门槛绊倒。 混乱中,一个颇为威严的声音从内堂传来:“何事喧哗?成何体统!” 只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官员,在一众属官的簇拥下缓步走出。他年约五十,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目光扫过倒在地上的差役,落在赵妙元和柳环痕身上。正是两浙路转运使赵忱。 “大人!”王判官连滚爬带地凑过去,指着赵妙元二人,“这两个刁妇,冒充温州信使,擅闯公堂,打伤差役,还……还辱骂下官,请大人为下官做主啊!” 赵忱闻言,打量了一下赵妙元,见她虽风尘仆仆却气度不凡,不似寻常百姓,心下略有一丝疑虑。但此刻场面难看,必须维持官威,挥挥手,让差役们稍退,沉声道:“尔等擅闯转运使司,殴打官差,侮辱朝廷命官,可知该当何罪?” 赵妙元迎上他的目光,轻笑一声,反问:“那敢问赵转运使,延误救灾时机,视数万灾民生死于无物,对当朝长公主亲笔手书置之不理,又该当何罪?” ----------------------- 作者有话说:喜欢一些扮猪吃虎 第71章 赵忱脸色微变,但立刻强自镇定:“胡说八道,本官何时延误救灾,又何时收到过长公主殿下的手书?休要在此信口雌黄,污蔑朝廷大员!” 赵妙元挑眉:“大人当真未曾收到?” “自然未曾。”赵忱斩钉截铁,“尔等究竟受何人指使,在此妖言惑众,扰乱公务?若再不如实招来,别怪律法无情!” 赵妙元“啧”了几声,轻轻摇头:“赵大人这记性,看来是不太好啊。” 下一刻,柳环痕的声音从侧后方响起:“喂,赵忱,你看这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青衣丫鬟不知何时竟溜达到大堂一侧,手里正捏着一封小信。 看到那封信,赵忱脸色骤变:“你、你从哪里拿来的?!” 下意识去抢。柳环痕灵巧地后退一步,晃了晃手中的信:“就在后堂书案的抽屉里呀,白-痴。跟几本账册压-在一起,藏得还挺严实,害我找了好一会儿。” 赵忱指着柳环痕,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私闯本官内堂,窃取公文!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 “比不上赵大人您。”赵妙元冷声道,“长公主手书,也敢私藏不报,置之不理。敢问您的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家?” 被彻底戳穿,赵忱恼羞成怒,也顾不得探究对方身份了,厉声道:“放肆!本官乃朝廷正三品大员,更是天家宗室!就算长公主殿下亲至,也要讲朝廷法度,岂容你们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此指手画脚,污蔑构陷?来人,将这两个刁妇就地拿下,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转运使司的差役们已被柳环痕打了一遍,鼻青脸肿的,但见赵忱发狠,也只得硬着头皮再次围拢上来,刀剑出鞘,寒光闪闪。 柳环痕护在赵妙元身前,兴奋地说:“这下可以杀了吧?” 赵妙元失笑摇头,低声道:“再等等。按信上时间来算……”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门外传来遥遥一声: “圣旨到——” 大门处,一架精致的轮椅被两个剑童推着,无声滑入。轮椅上的青年白衣如雪,面容清冷,正是神侯府四-大名捕之首,无情。 另一侧,神通侯方应看一身绯色麒麟常服,带着一队银甲兵卒,慢悠悠地踱进来。 他俊目修眉,身姿挺阔,目光在场内一扫,落在被刀剑指着的赵妙元身上。随即抬眼看向对面,玩味地说:“赵大人,好大的官威啊。这是要杀了谁?” 虽说赵忱官级大,但这二人一位手眼通天、师承太傅,一位更是圣上眼前长盛不衰的红人,怎能仅仅以官级论尊卑。本就心虚,见到他们,一众官员如同见了鬼,腿一软,呼啦啦跪倒一片。赵忱在最前头,颤颤巍巍道:“卑职参见盛大捕头,参见方侯爷……二位大人,这两个刁妇扰乱公堂,强闯内府,下官只是依法行事,还请大人做主啊!” “哦,是吗?”听他讲完,方应看不说信不信,也没让请起,只是望向赵妙元,笑眯眯问,“两位小姐,赵大人所说是真是假啊?” 赵妙元压根不想给他好脸,当场翻了个白眼。无情更是没理任何人,直接从身后金剑手中接过一卷明黄圣旨:“诸位听旨。” 于是都把头低下,听他展开读道: “制曰: 朕闻江浙大水,温州尤甚,民罹其害,深恻于怀。 特敕鲁国长公主赵妙元为钦差大臣,总领赈灾事宜,神侯府盛崖余协理文治,神通侯方应看督兵辅之。 准其便宜行事之权,所至之处,如朕亲临。江南、两浙大小官员,悉听调遣,敢有违逆拖延者,先斩后奏即可。 钦此。” 念罢,堂内落针可闻。赵忱等人跪在地上,眼神乱飘,想着官家为何封女人为钦差,这两个大人物又为何亲自到他府上宣读圣旨,但无论怎样,他都得先接旨。正要叩首谢恩,却听无情缓声道: “殿下,接旨吧。” ……殿下……?! 赵忱猛地抬头,眼珠几乎瞪出眼眶,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他刚刚下令格杀的女子。 这一看,却见那女子也正似笑非笑望着他。见赵忱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如同筛糠,这才冷笑一声,从无情手中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 “赵转运使,”她淡淡问道,“现在,收到本宫的信了没有?可还想要杀了本宫?” 赵忱喉咙里咯咯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剩拼命磕头。 “私藏信件,延误救灾,置数万灾民生死于不顾;推诿搪塞,阳奉阴违,仗着姓赵,以为自己是天潢贵胄,就可以无法无天,鱼肉百姓。” 长公主漫步站到他跟前,垂着眼睛看他,轻声说:“你这赵家血脉,隔了不知几千里,也配在本宫面前拿乔?” 赵忱吓得魂飞魄散:“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臣有眼无珠,不识泰山,求殿下开恩啊!” 其他官员也跟着拼命磕头,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赵妙元冷笑一声:“先前不是说不管吗?不是说温州叫屈叫穷、打扰办公吗?而今圣旨说得明白,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你们项上人头就在本宫一念之间,这才想到要我开恩,不觉得太晚了吗?!” 赵忱等人顿时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保证:“臣等再不敢了,即刻全力配合殿下!殿下要什么,臣等就给什么,绝无半分延误,求殿下饶命!” “我要什么?分明是温州的难民要什么!” “是是是,温州、温州……” 他们已经被唬得没有人样了。一旁的柳环痕简直心情舒畅,慢悠悠踱到那个已经吓傻了的王判官面前,弯下腰,笑眯眯地问:“王判官,现在呢?你这双眼睛,究竟是人眼还是狗眼呀?” 王判官磕头如捣蒜:“是狗眼,狗眼!下官有眼无珠,冲撞了殿下与姑娘,下官该死!” 柳环痕倏然变脸:“那你就去死吧。” 阴森森说完这句话,她出手如闪电,将王判官脖子一拧,就听“咯啦”一声,人已经软了下去,再无生机。 转运使司官员个个看得肝胆俱裂,有几位直接瘫倒在地,不知有没有尿裤子。赵妙元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丑态百出的众人,冷声道:“记住你们的话。若有半分差池,休怪本宫无情。” 说罢,不再看他们,对无情和方应看微微颔首,语气公事公办:“盛大捕头,方小侯爷,后续事宜便有劳二位。” 拿着圣旨,和柳环痕一起,转身便向外面走去。 后头,无情凝望着她的背影,默然。方应看也望着那边,见他如此,轻笑起来:“某人又被抛下了。” 无情瞥了他一眼,淡声道:“方小侯爷还是管好自己吧。不知是谁,连传信都未曾收到。” 方应看一噎,看着他辘辘离去,扯起嘴角冷笑一声:“废人。” 视线四下一扫,漫声对一众官员说:“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赈灾相关事宜,难不成要本侯来教?” 赵妙元知道他们之间有龃龉,如果将她算上,这领导班子间的龃龉只会更大。但对两人的办事能力,她还是比较放心,就算方应看有小心思,大概也不会在赈灾这种事上犯病,更何况还有无情从中制衡。 第77章 于是,她当机立断,调了一队兵充当临时亲卫,直接于江浙高调巡游,打出钦差和长公主的双重旗号,鼓励各地商人募捐。 仅靠朝廷调拨和转运使那帮官员被动执行,远不足以应对温州灾后的巨大窟窿,必须撬动更庞大的民间力量。她并未在杭州过多停留,而是乘坐官船,沿着运河开始巡游两浙路各繁华州府。 消息迅速传遍江南:那位大义斩驸马,以玄术拯救毓秀山庄各位大侠,又在温州亲自救灾的鲁国长公主,奉旨筹粮,沿途召见各地乡绅富商。每至一地,不赴私宴,不受重礼,只于设下简单茶会,邀约颇有声望的商贾赴会。 有人疑虑,有人观望,自然也有人大胆询问:不知捐纳之后的奖励,可有什么说法? 长公主就告诉他们,凡捐纳卓著者,可得官家御笔亲书“积善之家”、“乐善好施”等匾额,以示褒奖,光耀门楣。若捐输数额极其巨大,于赈灾有莫大功勋者,或可奏请官家,特恩赏赐些许官爵,以为殊荣。 比如江南花家日前已表态,愿捐粮十万石,布五千匹,药材百车,为江南之表率。对于这样的忠义之事,上面所说的封赏自然应有尽有。此外,长公主将于温州大罗山主峰修建功德祠与赈灾纪功碑,凡捐纳超过一定数额之善士,其名皆可镌刻于碑上,流芳百世,受后人敬仰。 封建社会,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在最末。但如今,只要出钱,便可得到御笔匾额,官爵封赏,还有流芳百世的碑文……一层层加码,精准地敲在商人们追名逐利的心坎上。 花家榜样在前,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自杭州始,至苏州、湖州、秀州……长公主船队所过之处,应者云集。粮船、货船开始源源不断汇向指定码头,银钱如流水般涌入临时设立的赈灾司库房,登记捐纳的文书吏员忙得腕酸笔秃,各地官员也不敢怠慢,全力配合调度运输。 而长公主呢,此时又回到了温州,正与无情和方应看两人一起,站在已经溃塌大半的水坝上。 ----------------------- 作者有话说:爱一些爽爽的剧情 第72章 洪水虽退,留下的却是狼藉一片。溃塌的堤坝处,石块散落,结构裸-露,泥浆深可没膝,空气中弥漫着水腥与腐烂物混合的气味。 赵妙元和无情站在一处相对完好的高地上,望着这疮痍景象,方应看站得稍高一些,绯色麒麟服纤尘不染,蹙眉打量着脚下的泥泞,似乎非常嫌弃。 无情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这坝,听闻是当年‘鹤相’丁谓总理赋税时,拨款所建。现在看来,位置与高度都颇合理,若非有它拖延时间,恐怕要死更多人。” 听到这个名字,赵妙元一顿,侧头看他:“丁谓?” 无情嗯了一声:“虽然后来,他耗尽民脂民膏,以求媚上固宠,但当时确也做过些实事。理赋税,修水利,甚至计退契丹,并非无能之辈。” 赵妙元想起苏州那座荒废的道观,也是丁谓为迎合真宗“天书封祀”而建,只为堆砌出所谓“承天受命”的虚象。同一个人,前后竟能如此割裂,不由感叹:“先忠后奸,一念之间。” 但下一刻,一种莫名的违和感浮上心头。丁谓倒台多年,其党羽早已星散,为何最近却频频见到与他相关的痕迹? 巧合? 一旁的方应看用一方雪白丝帕掩着口鼻,似乎一刻都不想多待,闻言漫不经心道:“一个死人的手笔罢了,何足殿下挂齿。倒是眼下这烂摊子该如何收拾,着手征调民夫也好,让潘文甫自己做主也罢,还是快些决定吧。” “民夫进度太慢,且灾后壮力本就不足。”赵妙元望向他,“我想,请方侯爷调派你麾下兵士,参与抢修堤坝,清理河道。” 方应看长眉挑起,看着赵妙元,仿佛想确认她是否在说笑:“我的兵是来护卫您安危的,让他们干这挖泥搬石的苦力?殿下,这可不行。” “有什么不行?”赵妙元问。 “兵者,国之利器,用于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岂有做此等徭役之事的道理?”方应看果断摇头拒绝,“自古未见先例,传出去让人笑话,还以为我朝廷无人。此事,恕难从命。” 无情原本沉默地听着,此时开口道:“方侯爷此言差矣。朝廷养兵,是为了保家卫国。如今家园倾颓,水患便是大敌,危急关头,行非常之法,以兵力援手,抗击天灾,护佑百姓,正是其义所在,何来耻笑之说?” 方应看斜睨他一眼:“盛大捕头坐镇神侯府,缉盗查案自然是好手,但兵家之事,恐怕还是本侯更清楚些。兵有兵的气性,用来做这等贱役,伤了锐气,将来上了战场,这责任谁担?” 他冷笑道:“莫非大捕头,用你那轮椅去抵契丹铁骑么?” 此话一出,意同挑衅。赵妙元当即皱眉呵斥:“方应看,好好说话。” 方小侯爷看了看她,突然笑着说:“殿下又偏心大捕头。” 赵妙元登时汗毛倒竖,立刻道:“偏你个头,闭嘴。” “我说得不对吗?”方应看嘴一瘪,做了一个委屈的表情,“殿下在我与盛大捕头之间,向来是毫不掩饰的偏心。就是……不知道大捕头领不领情了。” 听他刺这么一句,无情眉头跳了跳,实在忍无可忍:“方小侯爷,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难道大捕头不知道?”方应看笑容更盛,“殿下从小就是有主意的,大捕头拒绝了千万次,如今倒是肯迎合了。当年若是也这般积极主动,有些事,或许便不会让别人捷足先登,空留遗憾吧?” 赵妙元头皮一麻。无情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握着轮椅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 “旧事重提,有意义吗?” 仿佛听到了极有趣的话,方应看笑出声来,踱步走近无情,手压-在他的轮椅背上:“旧事?人情俱在,怎么会是旧事呢? “我可是清清楚楚记得,当年有人自持身份,守着那点可怜的自尊,将送到手边的心意一次次推开,惹得殿下哭了好几次。怎么,如今见人家身份尊贵,就又觉得可以凑上来了?盛崖余,你这心思,转得是不是也太便宜了些?” 一旁的赵妙元:“……” 她面无表情,心道:一次。在死缠烂打还是得不到这个问题上,她明明只哭过一次。 无情比她更加失态,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也涌起怒意:“方应看,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当初接近殿下本就是欺骗,到最后亦心存利用,反咬一口,何来光彩?趁虚而入之人,又有何面目在此炫耀?” 被他说中旧事,方小侯爷笑得很夸张,脸上毫无愧色:“什么利用,各取所需罢了,至少本侯让她开心过。你呢?若不是你扭捏作态,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又何至于有机会趁虚而入?”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慢,似乎在恶意回味着什么。 无情脸色煞白,胸膛剧烈起伏几下,显然气极。 当年他太自卑也太自负,一次次强硬地拒绝,甚至不惜口不择言。直到那次月下,见她哭得眼圈通红,才鬼使神差地松了口,让她等等自己。 等他追上她,等他不用再做一个废人,等他能够与她并肩而立、共对风雨…… 可年少气盛,时光飞逝,哪里容得下等待? 她给了千百次机会,只需一个点头就能抓住。而如今他神功大成,名震朝野,再悔再恨,也换不回那时一个果断的“好”字。 思及此处,无情清丽的眉眼间竟带上几分痛楚。 他本就身体虚弱,这回赈灾若是气得旧疾复发,那才叫得不偿失。赵妙元见状,挡在两人中间,对方应看道:“好了。当年之事我都没提,你在这里多嘴什么?” “殿下好狠的心,我不是在帮您鸣不平么。”一对上她,方应看就显得很可爱,好像又是旧日的那个少年。 赵妙元为他无-耻的倒打一耙所折服,气得笑了:“你要不要脸?自己做的龌-龊事半点不提,还说什么各取所需?本宫这里可从来不需要背叛。” 方小侯爷可怜道:“那件事确实是我不好,可是我也弥补过了,看在我一片真心的份上,能不能再给个机会?大不了,姐姐打我一巴掌出出气罢了。” 什么弥补,分明是当初小赵妙元哭完之后,被刘娥教着狠狠扳了他一个跟斗,让他把吃进去的全吐-出来了。 长公主呵呵一笑,走到方应看对面,慢慢伸出手靠近他的脸。 见她真的要扇自己巴掌,方应看眨了眨眼,控制好自己的表情。谁知长公主只是用手抚上他的侧脸,轻轻拍拍,而后五指成爪,钳住了他的下颌。 方应看年轻,长得又嫩,所以才能成功扮演一个谦恭又赤忱的少年形象,在官场里左右逢源。此时被人掐住,脸上的软肉都嘟起来,看着着实水灵。长公主却不为所动,轻笑着说:“少给我装蒜。立刻调兵修堤排淤,没得商量。敢耍滑头,别怪本宫将你这张脸摁进泥里。” 第78章 此次之后,小侯爷终于老实,将派兵抢险救灾的命令一层层传达下去。驻扎在附近的官兵虽有些不情愿,但军令如山,很快便开始集结,在无情带来的匠人指导下,投入堤坝抢修和河道清淤的繁重工作中。 有了训练有素的军队加入,进度果然快了许多。赵妙元不是很放心,时常亲临现场查看进度;无情则坐镇临时搭建的工棚,凭借神侯府四通八达的情报网络,协调各方物资,处理突发问题,确保工程有条不紊。 两人因公务不得不频繁接触,尴尬在所难免,但眼见灾情一点点好转,那些陈年旧怨似乎也被冲淡了些许。交谈的内容渐渐从纯粹的公事,变得偶尔涉及日常闲话,少了几分刻意的疏离。 赵妙元想,当初的事到底是自己不对,这么多年逃避,更是错上加错。可现在接触下来,无情却一丝怨怼也无,甚至比起年少时更温柔了些,不由得让她心生愧疚。 一日,前往视察另一处溃堤点的路上,容纳下二人的车厢内。 窗外掠过的田野正在缓慢恢复生机,赵妙元掀开帘子眺望半晌,忽然低声开口:“盛师兄。” 无情微微一怔。刘娥太后与诸葛神侯交好,于是让底下小辈以师兄弟自居,他们小时候便是如此。 可是,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过他了。 就听长公主慢慢道:“当年之事,是我年少冲动,行事不计后果,给你添了许多困扰。后来所托非人,亦是自取其果。牵连于你,不是我的本意,抱歉了。” 此话十分直接,带着自我剖析的冷酷,没有矫饰,更不屑于推诿。 ……年少冲动。 轮椅随着马车轻轻晃动,无情苦笑一声,轻声说:“我从来没有因此困扰。” 赵妙元:“嗯?” 沉默了片刻,无情重新组织语言:“殿下言重了。当年是我心有桎梏,顾虑重重,言行失当,伤害了殿下。该道歉的是我,殿下无需因此感到负担。” 赵妙元转过头,看向他。他端坐在轮椅上,目光落于空处,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似乎十分寂寥。 鬼使神差地,她开口道:“我近日修行似有所悟,你的腿,可否让我一试?” ----------------------- 作者有话说:终于给我憋出来这段爱恨情仇了…… 第73章 无情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腿上残疾是他毕生之痛,亦是横亘在他与常人之间的一道天堑。无数名医都束手无策,他早已接受现实,此刻长公主突然提出,他第一反应是愕然,下意识抗拒道:“殿下,不必……” “只是试试。”赵妙元打断他,“就当师兄让我安心了,好吗?” “……” 无情最终还是点了头。 自从在那破败道观里窥得天道一角,赵妙元就觉得自己修为法力更上一层。此后数日,只要得空,她便找机会和无情独处,或蹲或跪,双手放在他腿上,感受其中生机。 一开始只能感受到无情双腿中断裂萎缩的经脉,还不等她细看,双腿的主人就开始不配合。要不就是挣扎挪动,要不就让她快起来。赵妙元抬眼望去,就见无情脸色涨红,低眉垂目看着自己,可能是许久未见长公主这么低的姿态,面上竟然有些慌乱。 “殿下,手,莫要捏了……” 好吧。 其实小时候为了所谓共情,她也经常这么蹲在无情跟前,但现在毕竟大了,不习惯也是有的。二人磨合一番,这才得以继续。 一个深夜,在临时居所内,赵妙元再次凝神屏息,试图将自身灵台与无情相连。 意识随着精神移动,潜入一片沉寂,她眼前又浮现出新手教学的页面来。视野里,无数纤细的莹白丝线,代表生机与联系,交织成网,密布于人的躯体之中。而无情双腿处,数根关键的丝线赫然断开,黯淡无光。 奇异的是,那些丝线虽然断裂,却并未消散,反而蜿蜒向上,飘渺不定,连向无情身后。那里,有一片无比广袤的万里江山图。 赵妙元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她跟着教学指引的步骤,想要用手去抓那几根丝线时,体内法力忽然一阵激荡,同时,窗外原本晴朗的夜空,竟毫无征兆地滚过一声闷雷! 赵妙元一个激灵,猛地收回手,急喘了几声。 无情也意识到不对,立刻向后撤开一些:“殿下?你没事吧?” 眼前的新手教学已经消失,赵妙元摇了摇头,望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眼中闪过一抹惊疑。 逆天而行,治愈沉疴,竟真的会引来天忌么?那江山气运的意象,又意味着什么? 无情看着她,又望了一眼窗外,那声雷滚落之后,又是月明星稀的天。他缓缓拧眉:“此事有违天和,以后还是不要再试了。” 长公主却笑了,道:“它既然来警告我,就说明的确有可能办成,不是么?只不过,要等我修为再高一些。” 堤坝在兵士与民夫日夜不休的抢修下,重新垒砌加固,终于能够再次拦住外头的河水。洪水一步步退去,露出泥泞不堪的土地,四处散落着断木碎瓦和牲畜尸首,十分荒凉,但水位确是一日低过一日,河水的颜色也由浑黄逐渐沉淀为青绿。 这日,方应看陪着赵妙元沿内陆河岸巡视。他步履从容,目光落在长公主脸上,笑道:“殿下瞧,水退得如此之快,河道也通畅了,若非我手下儿郎们舍了体面,跳进泥浆里拼命,光靠那些民夫,恐怕到现在还堵着呢。” 赵妙元正低头查看新筑的堤基,漫不经心道:“嗯。” 方应看侧头,细细打量着她,语气天真,带着显而易见的邀功:“我都已经这么努力了,殿下可否赏我些好处?” 赵妙元抬眼:“方侯爷想要什么好处?朝廷自有封赏,本宫亦会上书为将士们请功。” “朝廷的封赏是朝廷的。”方应看凑近半步,眼神灼灼,声音柔和成缱绻的模样,“我想要什么,元姐姐莫非不知?昔日种种,方某从未忘怀,如今后悔万分,只求重续前缘。” 闻言,长公主轻轻笑了一声。她站直身子,上下扫了他一眼,而后抬手,再次抚上他的脸颊。方应看这回学乖了,稍微伏低身子,将脸贴在她掌心里,任由她捏。可长公主微微用力,那抚摸就变成一记轻佻的巴掌,将方应看的头推得歪了过去。 “人总不能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吧,方小侯爷。”她漫声道。 方应看转回脸,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这次不一样,我是认真的。” “省省吧。”赵妙元索然无味地抽回胳膊,“合作还可以考虑,情-人么……” 她莞尔道:“我已经有了。” 方应看脸上的笑容僵住。他慢慢站直身体,眼底泛起阴鸷,声音也沉了下去:“哦?不知是谁这般好运,能入殿下青眼?” 就在这时,下游处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许多正在清理河滩的灾民和兵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朝着河心指指点点,惊呼声此起彼伏。 “快看,那是什么?” “黑乎乎的,好大一根!” “不知道啊,从河底冒出来的……” 赵妙元与方应看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疑惑,快步走向人群聚集处。 只见河水中-央,一截巨大无比的黑色原木从水中浮起。那木头通体乌黑,质地异常紧密,在阳光下反射出厚重光泽,仿佛一块黑色的金属。其形状古拙怪异,站在河道边上的人,都能闻到一股隐隐的幽香。 喧嚣之中,一个老头颤颤巍巍拄拐走过来,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浑身一震,道:“这、这不会是阴沉木吧……?” 人群顿时哗然。 阴沉木又叫乌木,所谓“纵有珠宝一箱,不如乌木一方”,是有价无市的名贵木材,因地质运动被深埋于江河湖泊之下,在缺氧、高压的状态中,历经数千上万年炭化而成,不腐不蛀,极为罕见,被称为“东方神木”。相传,此木乃天地灵气所钟,能辟邪纳福,唯有大德大贤之地,或逢盛世祥瑞之兆,方会显现。 另一位老者也激动起来:“是阴沉木!可阴沉木质地坚密,从来都是沉在水底的,怎么……怎么会主动浮在水上呢?” “——是祥瑞!”第一个老头环视一圈,见到人群之后的长公主殿下,竟一下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地喊道,“定是长公主殿下仁德,感动了上天,才赐下这等神木。这是上天在奖赏殿下,奖赏我们温州啊!” “对啊……!” “没错,是因为殿下!” 灾民们历经劫难,心有余悸,此刻忽见传说中的神物现世,又联想到这些日子长公主不辞辛劳、全力救灾种种,顿时高声应和起来:“多谢长公主殿下——” 如同潮水浪奔,乌泱泱的人群相继跪伏,朝着赵妙元的方向,参拜神明一般叩首: 第79章 “多谢长公主殿下!” “殿下万岁,圣上万岁……” “上天保佑殿下,保佑温州吧!” 赵妙元一开始被吓了一跳,此时立于岸边,望着河中那截巨大的阴沉木,听着耳边山呼海啸的感激声,心中却似有所感。她眼眶一热,扬声道:“此乃天意,佑我社稷,佑我百姓,非本宫一人之功。乡亲们快快请起,往后安心重建家园,方不负上天厚赐。” 方应看站在她身侧,看着眼前万民跪拜的景象,脸色加阴沉几分。他费心机谋求,机关算尽,却似乎总不及她轻描淡写一两笔,便能够轻易换来人心。 水患既然已经彻底平息,赵妙元便吩咐准备车驾,不日便要离开温州,继续她中断已久的游历。 这日,她正准备行李,忽闻花满楼在门外,带着本地老者与几名乡绅求见。 花满楼回家了一趟,今天才赶来与赵妙元作别。进门后,他首先细细问过长公主近日行程,是否劳累,有没有难处,下一步欲去何地等等,听她一一回答了,便放下心,示意身后的老者:“老人家,你想说的事,亲自向殿下禀告吧。” 为首的老者点点头,颤巍巍开了口:“殿下仁德,救我等于水火,百姓无以为报,心中感念万分……” 赵妙元只当是寻常的感谢之辞,正欲让他们不必多礼,却听那那老者接着道:“……故而,乡亲们自发凑了些份子钱,请了工匠,将日前河中显现的那段神木悉心雕琢成殿下的塑像,供奉于城外新建的祠中,另外设下长生牌位,四时香火,祈愿殿下千岁安康,福泽绵长。” 室内霎时一静。 赵妙元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祠?供奉本宫?” “正是。”老者并未察觉异样,反而愈发激动,“阴沉木乃天赐祥瑞,以它雕刻殿下圣容,再合适不过。如今祠宇初成,香火颇盛,百姓们都说是殿下功德感动天地,合该受此供奉!” “……” 赵妙元暗暗叫苦。历朝历代,子民为活人立生祠,往往被视为僭越,极易引来非议,就连先太后刘娥也未能有此殊荣。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茶盏,站起身:“带本宫去看看。” 几人随着老者来到城外所谓的生祠。 只见一座新建的小小祠庙立于坡上,虽不宏大,却十分整洁,青砖灰瓦,檐下挂着红绸,案上供品堆积,香火旺盛,还有不少百姓仍然在此跪拜祈福。 祠内正中,供奉着一尊近人高的雕像,木质乌黑锃亮,纹理细腻,正是以那河中浮现的阴沉木雕成。而雕像所刻,果然就是赵妙元的形象,脚下踏浪,正凝眉眺望远方。工匠手艺颇佳,将她的神态捕捉了七八分,额上那一点小痣,还特地用朱砂点红了。 不仅如此,赵妙元雕像左侧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婢子随侍,柳环痕一看就咋呼道:“这不是我吗?!” ----------------------- 作者有话说:柳环痕:蛇犬升天了 第74章 赵妙元站在自己的雕像前,沉默了许久。雕像琉璃镶嵌的眼睛,在烟火中仿佛有光流动,静静地注视着她。 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又出现了。头有点晕,眼前闪过真武大帝的牌位,无情腿上那几缕丝线,与眼前这尊与自己一般无二的木像融合,隐约之间,似乎有什么将要串联起来,却又模糊不清。 方应看在一旁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不语,慢悠悠开口:“生祠虽好,这名声传出去,怕是于您不利吧?可需我等做些什么?” 鬼精鬼精的。 赵妙元瞥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从雕像上移开,望向远方巍峨的大罗山。 “不必了。”她转身,对随行的潘文甫和几位乡绅道,“百姓心意,本宫领受,但这祠不应只供奉我一人。潘大人,你即刻派人,去大罗山主峰,于当日洪水淹没的最高处,立一座碑。 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碑的正面,只刻一行字:‘明道二年,水漫至此。’”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 长公主道:“要让后来人每一次看到这座碑,都能想起这场大水,想起天地之威,和那些没能逃出来的人。 “至于碑的背面,将此次赈灾过程中,所有捐纳钱粮数额超过百贯的名字悉数镌刻上去,也好履行本宫对他们的承诺。” 这番话说完,场中一片寂静。几位乡绅眼中露出钦佩之色,潘文甫躬身应道:“下官即刻去办!” 眼看他们快步离开,方应看望着赵妙元,轻轻啧了一声,没再说话。无情脸上倒是露出一点笑,花满楼更是温声道:“殿下思虑周全,仁德无双,此举甚好。” 赵妙元看了他一眼,煞有介事地颔首:“当然了,花公子的名字要在碑上第一个。” 花满楼摇头失笑。 事情议定,众人正待散去,远处官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下意识望去,只见一骑快马绝尘而来,马背上人一身熟悉的绛红色官服,身形挺拔,正是自苏州就离开多日的展昭展护卫。 他风尘仆仆,官帽下额角带着汗迹,显然日夜兼程,眉宇间是罕见的急迫。马未完全停稳,他已飞身下鞍,快步上前,抱拳沉声道:“殿下!” 见他这般情状,赵妙元蹙眉,也顾不得乍见之喜,迎上前问:“展昭?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样赶?” 展昭对无情、方应看和花满楼见礼,看周围只有他们几个,迟疑了一下,还是直说道:“包大人昨日开堂重审驸马一案,那秦香莲突然翻供了!” 赵妙元一愣,不可置信地问:“翻供?什么意思,她当堂反水了?” “是。”展昭语气沉重,“她当堂声称,自己并非陈世美之妻,甚至从未见过他,两个孩子也不是陈家血脉。之前上京告御状,全是受了殿下您的指使和买通,意在构陷驸马……”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赵妙元给整笑了,指着自己鼻子:“我构陷他?” 旁边的柳环痕瞬间肝火上涌:“放她娘的屁!那两个杀千刀黑心烂肺忘恩负义的狗-男-女,你当初就不该心软,直接一刀一个剁干净,把那俩孩子全一片片塞她嘴里嚼烂吞了!竟敢反咬一口?我扌——” 到底是妖,颇为邪性,辱骂之间也血肉模糊,引得周围几人纷纷侧目。赵妙元及时捂住她的嘴,把那些污言秽语堵了回去,只问道:“包大人如何处理的?” “包大人当即中断审讯,驱散旁听百姓,关闭府门。但当时堂下听审者众多,消息已然传开。”展昭肃然道,“他命我即刻前来,请殿下速速回京,亲自上堂,与陈世美、秦香莲当面对质,平息流言,以正视听。” 事情急转直下,赵妙元点点头,皱眉说:“他们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反水,恐怕早有后手,如今打我们一个猝不及防,更是占据了上风。” 但她却不觉得自己会输,只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秦香莲,糊涂啊。这下她和她丈夫真得一块儿上路了。” “都到这个份上了,姐姐还在替敌人考虑呢?”方小侯爷慢悠悠地说,“不如我与您一起回京,保准圆了柳姑娘的心愿,将他们一点点片给您看。” 他说得阴狠,笑容却甜丝丝的,嘴中还亲亲热热地口称姐姐。不过这么多天,几人都早已习惯了,在他们面前他也没有装腔作势的必要。倒是展昭,听了之后看他好几眼。 无情道:“赈灾后续事宜未定,还需兵力**,方小侯爷仍走不得。还是我回去,也好着六扇门一起调查此事。” 方应看嗤笑:“我走不得,你就走得了?那赵忱如此滑头,难道盛大捕头想让我去管?” “让你去管,只怕两浙路就要与有桥集团沆瀣一气了。”无情冷冷地说。 “好了。”长公主打断他们的太极,“既然如此,你们两个都留在这里,不用跟我一起回去了。” 无情-欲言又止:“殿下……” 赵妙元拍拍他肩膀:“放心吧,我能搞得定。再说了,我哥那张圣旨上又不止宣了我一个人赈灾,你们合该留下的。” 她理由充分,公事公办,无情和方应看一时找不到反驳的借口,沉默几秒,终究颔首答应下来。 于是叫仆从备马拿行囊,立刻就要走人。花满楼把他的快马让出来给长公主,脸上带着担忧:“殿下,此事蹊跷,恐有险诈。可需我做些什么?” 赵妙元摸着他那白马的脖子,闻言一笑:“花七公子已经帮我很多,本宫此番回去还要为花家请赏呢,便不劳烦你了。” 花满楼也回她一个笑,只是眉宇间忧色未散。 离了温州地界,陆路速度便快了。官道虽经水患有所损毁,但主干道已抢修通畅,一路向北,沿途灾痕渐淡,绿意复萌。 到了现在,舍去闲杂人等,他们才能真正互通有无。展昭与长公主并辔而行,控着马缰,声音平稳:“昭赶回开封府后,将苏州所得线索及殿下猜测尽数禀明包大人。包大人极为重视,立刻上达天听,并且暗中部署调查,果然发现那神秘组织的踪迹。 第80章 “其大致分为两层,外层江湖混混纠集,拿钱办事,鱼龙混杂,易于追踪。但其内核却极为隐秘,行踪诡谲,所用手段、传递消息的渠道,皆非寻常。包大人推断,外层只是幌子,用来吸引视线,真正本体深藏幕后,所图不小。” 赵妙元点头道:“你离开后,我在江浙一带游历,此次水患之前,到处都传着一首童谣,听它里面内容十分蹊跷,我怀疑也是这个组织的手笔。” 展昭侧头看她:“殿下所说,可是那首‘龙王有女索嫁妆’的童谣?” 赵妙元稍稍惊讶:“你也知道?” 展昭嗯了一声:“开封府的孩子们也在传。包大人察觉到不对,正欲顺藤摸瓜,水患却突发,朝廷精力尽数倾于赈灾,流民四起,线索随之混乱中断,那组织也瞬间隐匿无踪。” 他叹了口气:“待灾情稍缓,府衙事务稍歇,包大人决定重启调查,首选便是驸马案。一来此案关联殿下,二来陈世美与那组织有牵连,正好打开缺口,岂料……” 岂料秦香莲给了他们一个“惊喜”。 沉思间,赵妙元的指尖在马鞍上轻轻敲击:“你觉得,秦香莲此次翻供,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陈世美撺掇的?或者……还有旁人在捣鬼?” 展昭沉吟道:“昭记得当初驸马案了结,她就十分后悔,不仅不要殿下对他们母子三人的安排,还想去夺包大人袖子里的状子。或许,前面两种可能多一点。” “或许是这样。”赵妙元说,“但我想她也不是傻子,当初我已经招来陈世美父母的魂魄与其对峙,可谓铁证如山,就算她翻供,难道可以改变什么?只能将自己和孩子一同拉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假如没有相对可靠的变数出现,她应该不至于当堂反水才对。” “殿下的意思是……” 赵妙元摇了摇头:“还说不准。只有去了才知道。” 连日疾驰,人困马乏,至运河码头,改换官船北上,也能稍作休整。 官船宽敞,分了数个舱房。柳环痕一见分配,立刻不干:“为什么他住你偏房?那里一向都是我住的!” 赵妙元说:“圈圈,我们好久没见了,你就饶了我这次。” “不行。”柳环痕道,“这种事情做多了会怀孕的!” 赵妙元:“……” 展昭:“……” 他耳根微不可察地红了些,面色依旧沉稳,只微微别开脸。 “不会的,相信我。”赵妙元说,“大娘娘教过我避子的法子。” “那也不行啊!你看他硬邦邦的,闷得像锯嘴葫芦,夜里硌着你怎么办?”柳环痕道。 展昭:“…………” 展昭冷静地推门出去,又将门从外头合上了。 赵妙元无奈地捏了柳环痕一下:“你非得惹他干嘛?” “我就是看不惯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柳环痕嘟囔道,“整天满口仁义道德、公正无私……要是真的公正无私,怎么还会想这种事?我看他也不是真的喜欢你。” ----------------------- 作者有话说:展昭:老是说一些让人去死的话 第75章 赵妙元失笑:“他不是那种急色的人吧?” 柳环痕却呸了一声:“谁说这个了?我问你,你觉得我们是好人吗?” “嗯?”赵妙元疑惑,“不知道啊,你说呢?” “反正我不是。”柳环痕道,“吃人、杀人、玩弄感情,老娘什么事情没做过?更何况我是蛇,又是妖,对人族来说,本身就是恶。” “这样吗?”赵妙元笑道,“那我也不是。” “对呀!”柳环痕睁大眼睛,“我们不是好人,但那个展昭却是好人,你说要是哪天我们犯事儿了,他不是正好近水楼台先得月,趁虚而入把我们抓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妙元汗颜,“你真的得多看点书了。” 柳环痕掐了她一把:“就一个意思,能听懂不就行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嗯……”赵妙元真的认真思索了一下,“我觉得,我还没坏到他要把我抓起来的程度吧……” “你傻呀,不抓你,难道不会和你吵架、打架?到时候伤了你的心,不还是一样的么?”柳环痕恨铁不成钢。 “那怎么办,我就是喜欢好人诶。”长公主摊手道。 “我知道,你就是喜欢光风霁月、善良柔弱的美丽公子。”柳环痕嫌恶地吐了吐舌头,“装得不行,哕!” “……”赵妙元把她推出去,“质疑我的品味,还想跟我睡一间?滚吧你。” 是夜,运河之上波光粼粼,月色洒入舷窗。赵妙元长发披散,正对着铜镜卸钗环,却听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进来。” 展昭推门而入,他已换下官服,着一身深色常服,少了些白日里的凛冽,多了几分温和。 他先是将门掩着,探进半个身子来看她,见长公主穿着整齐,便问:“可要沐浴解乏?” 待赵妙元点头,才让随船的婢子将水搬了进来。她们抬来浴桶,垂首退下,舱门轻轻合拢,将运河上的风声隔在外头,只余下水汽氤氲,弥漫在小小的舱室内。 赵妙元褪-去外衫,浸入温热的水中,舒适地喟叹一声,连日奔波的疲惫似乎随着水波漾开。 因为还要泡一会儿,她穿着中衣靠在桶沿,闭目养神,听着屏风外侧细微的动静。展昭走到偏房桌旁坐下了,能听到极轻微的杯盏触碰声,是他倒了杯水,却似乎并没喝,只是握着。 赵妙元眼珠微转,就是一笑,扬声唤道:“展昭?” 那杯子“当啷”一声磕在桌面上。 屏风外立刻传来起身的动静:“殿下。” “帮我拿一下干净的中衣,在床头那个藤箱里。” “是。” 脚步声靠近,停在屏风外侧。一件素软缎的中衣递了进来。赵妙元接过,指尖擦过他的手指,两人都顿了一下。 长公主暗自莞尔,将中衣和浴巾一起搭在屏风上,又漫声说:“展昭。” “嗯?” “你能不能来帮我洗一下头发?” “……”展昭道,“昭这就让柳姑娘……” “不行。”赵妙元断然拒绝,“什么都叫她来,还干嘛让你住我这里?” “……是。” 便慢慢绕到屏风后来,视线垂落,只盯着地面。 浴桶内水汽氤氲,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赵妙元背对着他,中衣已全部湿透,变得彻底透明,乌黑的长发湿-漉-漉贴在背上,水珠沿着脊线滑落,没入水中。 展昭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呼吸放轻。 赵妙元侧过头,眼角瞥见他紧绷的侧脸,戏谑道:“愣着做什么?展护卫没帮人洗过头发?” “……没有。”展昭耳根泛红,低声道。 他走上前,在桶边蹲下,避免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随即拿起飘在水面的木勺,舀了温水,动作有些僵硬地淋湿她的长发。 温热的水流顺着发丝淌下,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颈侧肌肤。赵妙元舒服地喟叹一声,向后靠了靠,方便他动作。 展昭深吸一口气,努力摒除杂念,取了些澡豆膏子在手心搓开,小心地涂抹在她的发上。他习武练剑,指腹带着薄茧,力道却控制得极好,揉按她的头皮,梳理着每一缕发丝。动作起初还有些生涩,渐渐地,似乎找到了章法,或是因为全心沉浸在这件事里,手法变得流畅自然起来。 月光透过舷窗,在水汽中晕开一片朦胧的光晕。长公主的声音模糊传来:“我看你十分熟稔,不像没给人洗过。” 展昭的声音有点发哑:“真的没有。” 于是她又笑起来,肩头微微耸动,半遮半掩。 “圈圈方才同我说,”赵妙元声音懒洋洋的,“她担心你对我不好。” 展昭手上的动作未停,声音平稳:“柳姑娘心直口快,率真可爱。” 赵妙元轻笑:“她说我们是坏人,你是好人。怕哪天我犯了事,你就把我抓了,我逃都没地儿逃。” 展昭沉默了一下:“殿下不会。” “哦?这么肯定?” “殿下心有准则,纵使手段,亦不会为私欲害人。”展昭说。 赵妙元挑眉,回过头仰脸看他。水汽沾湿了她的睫毛,眼眸在灯下显得格外清亮:“谁说的?我们认识不过多久,展大人可不算了解我。若本宫真的害了人,你待如何?”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问题堪称刁钻,相当于真的让南侠在情-人与道义之间选一个,和前世听到的那些“先救我还是先救她”有什么不一样?正默默唾弃自己矫情,却见展昭手上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他低头看着她,眸色显得很深,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若真有那一日……展昭便辞了官职,替殿下代过。” 没料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案,赵妙元一时怔住。心头那点玩笑之意散去,她也没兴趣再问下去,转回头,低声道:“这么认真做什么,我瞎说的。呆瓜。” 第81章 “嗯。” 展昭逆来顺受地应了一声,不再言语,将长公主发上的泡沫冲洗干净,用指腹不轻不重地按揉着她的头皮和太阳穴。赵妙元舒服地闭上眼,等他按得差不多了,突然想起什么,问:“展昭,你要不要也进来洗一下” “……”展昭艰难道,“殿下,莫再捉弄我了。” “谁要捉弄你呀?” 赵妙元睁开眼,抬手覆上他的手背。展昭动作倏然停住,整个人都僵了一瞬。下一刻,长公主自桶中站了起来。 “哗啦”一声,水雾从她纤长的身影上散开,热气腾腾,染白了视野。展昭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闭上了眼。可就算看不见,也挡不住身体的触感,一双温热湿润的手自腹部游过,攀上胸膛,随即拥住他的脖颈。 长公主的声音带着湿痒钻进耳朵里:“别装了,方才我分房间时你一句话都不说,不就是想着这个?” 展昭:“…………” 他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喉结剧烈滚动几下,屏住了呼吸。 “睁眼,呼吸。”长公主威胁道。 展昭十分无助,第一次违抗了命令:“不、不行的,殿下……” “呵呵。” 长公主阴恻恻笑了一声,抱着他一发力,腰肢一拧,展昭陡然失去平衡,双手又被箍住,狼狈地摔了下去。 他猛然睁眼,将怀中人护住,侧着身子倒下,只听“哗”的一声,二人已经一同跌进浴桶里。 “……” 窄小的浴桶中,展昭撑着身子坐起来,身遭热水流淌,目之所及,莹白一片,是长公主仅穿着湿透的中衣坐在他怀里。 南侠展昭要憋死了。 倏然侧过头去,却听到长公主冷笑说:“还不听话?湿一身衣服还不够么?” 他叹了口气,终于转回头正视她,目光尽量不往下瞟:“殿下何必如此作弄于我。” 赵妙元看着他,忽然笑了笑,抬手用指尖轻轻描摹他的眉骨,一路滑到下颌。展昭喉结再滚,却没有避开,眼神闪烁了一下,又强迫自己定定地回望她。 就听她道:“圈圈说得对,展大人整天一本正经,实则下流得很,否则怎么不肯承认自己心中所想?” 她说着,那条放在中间的长腿往前顶了顶。 就算水汽氤氲,热意弥漫,她顶-到的那个东西也实在不容忽视。 “…………” “怎么,还不承认?”赵妙元笑道。 展昭深吸一口气,猛地起身环住对面人的肩背,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他破罐子破摔地说:“是,昭下流。” 长公主愉悦地乐出声,稍微推了推他,对准御猫红透的脸,在他唇上嘉奖似的轻轻碰了一下。 展昭猫似的眼睛微微睁大,看着她近在咫尺琥珀色的眸子,好一会儿,才低低唤了一声:“……殿下。” 赵妙元笑着应了一声:“嗯。” 再次凑上前吻住了他。 起初展昭还有些僵硬,慢慢的,他好似找回了上次的感受,笨拙又热烈地回应起来。 运河之水拍打着船身。事实证明,柳环痕今夜好似一个预言家,展护卫的确硬邦邦的,睡一起时将长公主硌得疼。好在后来渐入佳境,甚至较上回有所突破,终于还是解决了问题。 被他褪下的衣物随着人一起,在浴桶中来来回回地荡。等到水凉了,拿过浴巾裹住人身子,草草放在榻上,便急不可耐地继续。只留那件崭新的中衣孤零零挂在屏风上,直到天亮后才被人想起。 ----------------------- 作者有话说:好害怕啊 第76章 好在两人都身强体健,饶是湿-漉-漉闹成那样,第二天还能准时起床下船,顶着柳环痕怨念的目光,踏入京郊地界。 京郊的官道比南方宽阔平整许多,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已是一派帝都气象。毕竟是进城,熟人多,赵妙元换了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与柳环痕坐在里面,展昭外头护卫着,随着人流缓缓向城门方向移动。 行至一处茶寮,顺风飘来几句江湖人压低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那位……在江南立了生祠,受万民香火呢……” “能没听说吗?闹出那么大动静,又是修堤又是立碑的,收买人心呐!” “何止!最近那案子不就是……心狠手辣,去夫留脔,啧啧,真真是……” “说起来,当年那位不也一样……”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越靠近城门,类似的窃窃私语似乎越多。那隐晦的指摘,围绕着“驸马”、“构陷”、“风-流”等字眼,拼凑出一个极具煽动性的故事。 柳环痕耳力极佳,听得脸色越来越黑,几次要掀帘子出去骂人,都被赵妙元用眼神按住。她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心想:果然又是那个组织。 不仅针对她,还非得抹黑一把刘娥太后,这种恨意,与江浙一带的那首童谣,和当初汴梁闹鬼时的流言一样,太熟悉了。 展昭策马靠近车窗。他嘴唇紧抿,声音压得极低:“殿下,需不需要……” “不必。”赵妙元道,“此时动作,反而落人口实。先进城,休整一晚,去见包大人。” 这场仗,从她踏入京城起,就已经开始了。 马车驶入长公主府侧门时,已是暮色深沉,府内灯火通明,仆从早已得了信,井然有序地迎候。 赵妙元下车,柳环痕跟在她身后。回到自家地盘,她的神色不免松懈了些,问展昭:“天色不早,你要回开封府去,还是就在这里住一晚?” 展昭迟疑了一下,道:“昭还是与包大人禀报一声……” 正说着,却见侧门影壁后转出两个人来,非常眼熟,是丁兆兰、丁兆蕙兄弟。他二人面色沉郁,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打眼看见展昭,便是一顿。 丁兆蕙性子急,率先上前,草草对赵妙元拱了拱手,算是见了礼,视线立刻钉在展昭身上,语气硬邦邦的:“遍寻不见你,来长公主府一瞧,果然在这儿。” 见他二人出现在此,展昭心下诧异,却依旧持礼道:“丁大哥,丁二哥,你们怎么在此?” 丁兆兰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将丁兆蕙稍稍挡在身后,对赵妙元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本来是想跟你商量下月华的事……罢了。还未恭喜殿下,经过水患与花家毓秀山庄之事,殿下的名声已然有口皆碑了。” 这话乍听没什么,却总感觉怪怪的。赵妙元挑起眉毛,慢慢道:“多谢?” 丁兆蕙突然冷冷笑了一声,将众人视线全拉了过去。柳环痕皱眉问:“你笑什么?” “我笑明明已经风声鹤唳,你们却还想要欲盖弥彰。”丁兆蕙抱臂说。 长公主眉头一动,突然问:“城头那些传言,不会和你们有关系吧?” 听她这么说,丁兆蕙怒道:“少给别人泼脏水了!自己做的事,还不许别人说?” 展昭眉头紧皱,将他拦在自己身前:“殿下清清白白,你这是什么意思?若有误会,不妨明言。” “呵!”丁兆蕙气极反笑,“展昭啊展昭,现在连你的话也不能信了!” 丁兆兰一把拉住自家弟弟,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只道:“展兄,有些事……唉,或许是我等多管闲事了。只是,月华她……” 提到妹妹名字,又是一顿,最终化作一声长叹:“罢了,你们一路劳顿,先歇着吧。改日,改日再说。” 说罢,深深看了展昭一眼,拉着满脸不忿的丁兆蕙,转身快步离去,竟像是多待一刻都难以忍受。 这没头没脑的一出,让气氛顿时有些古怪。柳环痕双手抱胸看他们离开,嗤笑一声:“莫名其妙,吃错药了?” 看着丁氏兄弟消失在影壁后的背影,赵妙元目光微闪,转向展昭,语气平静地问:“他们这是怎么了?月华又怎么了?” 沉默了片刻,展昭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殿下不必介怀。自上次之事后,他二人便对昭与殿下之事颇多微词,认为昭耽于私情,忘了江湖本色……” 赵妙元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展昭幽幽看她一眼,道:“殿下又在笑话昭。” 赵妙元举手投降:“好了好了,我的错,不笑了,你继续。” 展昭这才继续说:“还有,自从上次见过殿下之后,月华心思便活络许多,不愿再被拘在家中,也不想谈及婚嫁。丁家兄弟觉得她是受了殿下影响,故而迁怒罢了。” “嗯,我听下来,他们说的没错啊。”赵妙元耸肩,“不就是你和月华都被本宫带坏了么,是好事来着。” 展昭:“……” 展昭道:“这话可不能对着他们说。” 三言两语将气氛推得融洽起来,二人在府门口与展昭道别,打打闹闹地进了后院。待到柳环痕也在外间睡下,赵妙元才长出一口气,面上的表情淡了下来。 第82章 自在城外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开始,再加上丁氏双侠的反常,还有先前对秦香莲反水的疑惑,这些事情连在一起,使她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怪异的不安感。 是否有什么东西,是她不曾了解,或者忽略了的? 翌日,开封府,棍声阵阵,肃然升堂。 百姓们听闻今日要重审驸马案,连官家都亲临坐镇,早早便将府衙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各种关于长公主“去夫留脔”、“淫-乱构陷”的流言,经过一-夜发酵,已然演变成无数个香-艳的版本,在人群中悄然传递。 京城之内,亲身与长公主接触过的毕竟不少,这些流言有一些人相信了,更多的人不信,占比最多的则是仍在观望。不过无论信还是不信,总是热衷于看热闹的。 赵妙元到的时候,所见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今日未着繁复宫装,只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发髻简单绾起,通身没有多余饰物。刘盈刘弦两个掌侍仕女,乃是先太后所赐,此时一左一右紧随其后,眼神冷冽地扫过人群,所过之处,议论声不自觉地低下去几分。 踏入公堂,堂上正中端坐着当今天子赵祯,见赵妙元走进来,对她轻轻点头。在他左侧下首,设了一席,是给赵妙元的;右侧则是主审包拯,他面沉如水,身边跟着公孙策和展昭,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大护卫分立两侧,气势肃杀。 堂下跪着两人,正是秦香莲和陈世美。陈世美穿着囚服,背脊依旧挺直,脸上带着冤屈不甘的神色,演技极好;秦香莲跪在他旁边,身形单薄,低垂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长公主目光扫过二人,面无表情,只是向堂上行礼:“哥哥,包大人。” “下官不敢。” “好了妙元,不必多礼。你此次平灾有功,朕还未来得及嘉奖,便让你匆匆赶来,委屈你了。入座吧。”赵祯和颜悦色地说。 他一说这话,堂下众人只要智力正常的,心中都已有数:无论这场案子结果如何,长公主殿下都不可能受多大折损。 赵妙元依言入座,对包拯颔首道:“开始吧。” 包拯便一拍惊堂木:“秦香莲,数月前,你状告陈世美停妻再娶,抛妻弃子,言之凿凿,本官早已查明真相,为你沉冤昭雪。为何前日公堂之上,突然翻供,声称此前所言皆是受长公主殿下指使?” 秦香莲浑身一颤,抬起头来,面色惨白如纸。她看了一眼陈世美,又飞快地低下头,低声道:“民女之前鬼迷心窍,贪图荣华富贵,又惧怕权势,才编造谎言,诬告驸马。其实……其实是受长公主殿下贿赂指使,才这么说的。” 还是那套说辞。包拯与赵妙元对视一眼,眉头紧锁,沉声道:“秦香莲,今日圣上与长公主亲临,容不得你胡言乱语。你可知道,诬告皇室,混淆视听,该当何罪?” “民女没有胡言乱语。”秦香莲声音轻轻的,却很坚定,“民女知罪,只求速死。” “你口口声声说受指使,可有凭证?长公主殿下又为何要指使你诬告陈世美?”包拯逼问,“你之前招认时,本府曾请殿下施法,招来陈世美父母魂魄,他二老亲口证实你乃陈家明媒正娶之媳,陈世美进京赶考前并未休妻。此事堂上诸多衙役与当日堂下百姓皆可作证,莫非也是作假不成?!” 秦香莲只是磕头,脸上泪痕交错,咬死了不松口:“民女不知,都是民女的错,民女罪该万死……” 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只认罪求死,对如何受指使,细节之类,一概不提。 场面一时僵持,陈世美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哭丧着脸叩首道:“陛下,包大人,罪臣冤枉啊!罪臣与这秦氏两不相干,蒙陛下隆恩,尚配公主,怎会做出停妻再娶、欺君罔上之事?只是长公主殿下对罪臣素来不喜,自婚事定下,便多有刁难。罪臣实在不知何处得罪了殿下,竟要遭此灭顶之灾……” 赵妙元坐在那,越听越觉得他说辞耳熟,眉头都不由得抽了抽。就算这是《甄传》里主角翻盘制胜的台词,但也是用来撒谎诬陷的啊,贼喊捉贼,还能不能再明显一点…… ----------------------- 作者有话说:实在没办法了,写的时候甄传一直在我脑海里回放…… 第77章 包拯听不下去他这番阴阳怪气的话,拍桌道:“陈世美,公堂之上,岂容你信口雌黄!” “包大人,罪臣没有信口雌黄!”陈世美喊冤。 包拯浓眉倒竖:“没有证据,空口白话构陷天家公主,还说不是信口雌黄?!” 听他这么说,陈世美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禀陛下、大人,我有证据!” “证据?”赵祯身体微微前倾,隐怒问,“你哪里来的证据?又能是什么证据?” 陈世美深吸一口气,高声说:“罪臣蒙冤入狱,自知难逃一死,本是万念俱灰,然天日昭昭,自有仗义之士不忍见忠良受辱,暗中查明真相,助罪臣寻得了铁证,现就在堂外等候!” 此言一出,包拯与公孙策对视一眼,心都是一惊。 仗义之士,而且就在堂外,显然是有备而来。 赵妙元眉头也慢慢拧了起来。 上首,赵祯强压着怒火,对包拯点了点头。包拯会意,沉声下令:“传。” 把守堂口的衙役高声传令。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两道人影缓缓踏入公堂。 他们面容清晰显现的那一刻,赵妙元倏然坐直,立刻转头去看展昭。 来人竟是丁兆兰、丁兆蕙兄弟。 展昭瞳孔骤然收缩,望着他们,脱口而出:“丁大哥?丁二哥?你们怎么会……” 丁氏兄弟没有看展昭。他们面色沉凝,目光扫过端坐在上的赵妙元,随即垂下,齐齐向堂上下跪行礼:“草民丁兆兰、丁兆蕙,叩见陛下,叩见包大人。” 包拯和公孙策看着他们,惊疑不定。先前探查神秘组织时,丁氏双侠曾经帮他不少,许多信息都是源自他们,事情了解后,他也曾上奏官家封赏二人。原以为他们已经回乡去了,谁能想到,竟然在这个场合,以对立的姿态再次见到? 包拯面沉如水,冷声问:“丁兆兰,丁兆蕙,陈世美所言,助他寻得证据的仗义之士,便是你二人?” 丁兆兰抬起头,果断道:“回大人,正是我们。” “是何证据?” 丁兆蕙猛地抢前一步,愤然说:“草民所要呈上的,是长公主赵妙元,谋杀亲夫、做局构陷驸马陈世美与原配秦香莲的铁证!” 刹那间,公堂内外瞬间炸开,百姓哗然,衙役变色,连王朝马汉等人都面露惊骇。 赵妙元慢慢挑起眉毛。 “胡说八道!”展昭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几步跨到丁氏兄弟面前,声音因急切微微发-抖,“兆兰,兆蕙,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殿下是何等样人,你们难道不清楚?为何要在此污蔑于她?!” 丁兆蕙红着眼睛看向展昭,痛心疾首地说:“展昭,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被她蒙蔽吗?就是因为我们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才知道她做得出这种事,你醒醒吧!” “你……” 展昭气得发-抖,却见二人眼神决绝,完全不似作伪,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猛然回头望去。 堂上,长公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缓缓抬起眼,将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 仅仅这样,展昭对上她的视线,却一瞬间喉头发紧,双手都开始颤-栗。 她身旁,一直强忍着怒气的赵祯倏然站起身,脸色铁青,视线逡巡在他和丁氏双侠之间:“展护卫,朕记得清清楚楚,当初丁氏兄弟来京报信,是你一力上书担保,说他们秉性忠直,绝非信口开河之徒,朕才相信了他们的话,准许他们与包爱卿一起探案。怎么,这就是你口中不会信口开河的兄弟么?!” 赵祯性子仁弱,极少对臣下如此疾言厉色,此刻显然是气到了。赵妙元听他这么说,眉头拧起,看向展昭,重复了一遍:“上书担保?” 展昭跪倒在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担保之言犹在耳边,如今兄弟反目,巨大的荒谬感让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不敢看长公主的眼睛。 “好了。” 公堂之上一片死寂,赵妙元垂下眼帘,望向丁兆兰和丁兆蕙,淡淡道:“本宫倒想听听,是何等铁证。” 丁兆兰拧眉看了她一眼,就道:“我兄弟二人初入京城时,在驿馆暂住,忽有一日,接到一封匿名书信,信中言道有惊天冤情,求我念在侠义二字,代为申张。几经周折,我们见到了写信人,正是这位秦娘子。” 堂上众人屏息凝神,见他拿手一指那秦香莲,说:“秦娘子当时携着一双幼子,形销骨立,告诉我们,驸马陈世美并非停妻再娶,而是遭人构陷,她也被威胁了,这才无奈配合。如今悔过,但那构陷之人位高权重、手眼通天,她一介民妇,求助无门,只能寄希望于江湖侠士。” 第83章 丁兆蕙接过话头:“她身边那两个孩子,拉着我们的衣角,哭着亲口说,从小只有娘没有爹,是他娘逼着他们认的。两个孩子才多大年纪,天真烂漫,岂会骗人?!” 他语气激动,情难自已,引得堂外百姓一阵唏嘘。又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我们后来几经打听,原来长公主殿下年少时,在道观本就行为不羁,后被接回宫中,深宫规矩森严,她倍感束缚,一心想要搬出宫闱,与宫外情-人私会。于是,便选中了寒门出身、便于拿捏的陈世美作为幌子,下嫁于他。 “婚事已成,这幌子便成了绊脚石。于是她设下毒计,先逼迫秦娘子进京告状,制造陈世美停妻再娶的假象,再打通官府,上下沆瀣一气,坐实其罪,将自己塑造成被欺骗的受害者,博取同情,方便她日后行事!”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已是大惊失色,包拯怒喝:“你给我住口!” 丁兆蕙竟然高声顶了回去:“包大人难道不肯听真相吗?!” “放肆!当时陈世美父母魂魄亲口承认事实,而今你二人空口无凭,偏说什么真相——来人啊,把他们压下去!”包拯愤然道。 “包大人且慢。”衙役们正要上前,却见丁兆兰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扬声说,“此乃罂粟膏熬炼提纯后所制的迷魂香,就是我们的证据。” 众目睽睽之下,他打开油纸,露出一块色泽暗沉的膏状物,散发出一股甜中带酸的怪味。 “此物点燃之后无色无味,却能乱人心智,使人产生种种幻觉,当日堂上众人所见鬼魂,不过是吸入此香后产生的幻觉罢了。” “胡说!”公孙策忍不住出声驳斥,“当日开封府内外多人,岂会同时被一种幻象所迷?且包大人与我都未察觉任何异常!” 丁兆兰早有准备,沉声道:“公孙先生有所不知,此香药性诡谲,加以秘法时,可释放出精准的幻象。我兄弟二人昨日冒死潜入长公主府中,从其隐秘之处搜得此物,铁证如山,容不得她狡辩!” 皇帝赵祯惊得一屁-股坐了回去,指着他们:“你……你们潜入公主府?私闯禁地,盗窃物品,还敢在此作为证据?!” 丁兆蕙昂首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能揭穿真相,还无辜者清白,草民纵死无憾!” 话音一落,满堂无声。 丁氏双侠的指控一环扣一环,从动机到手段再到物证,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逻辑链。堂上坐着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口中是假话,但偏偏没一个能将这番说辞驳倒。 而且感情真挚,义愤填膺,堂外听审的百姓们已经信了他们大半。 展昭怔怔听着,只觉得寒气侵体,脸色惨白。他深知丁氏兄弟并非奸恶之辈,他们这般笃定,知道自己说的是假话吗?知道自己秉承侠义之心,如此一闹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断然没有活着出去的机会了吗? 落针可闻时,赵妙元缓缓站起身,面上如同结了一层冰,目光越过丁氏兄弟,落在了浑身僵直的展昭身上。 他就跪在那里,低着头,官帽下的侧脸线条绷得死紧,双手紧握成拳,额角汗珠滚落,砸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赵妙元看了他片刻,千般思绪在胸中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句极轻的话:“展护卫,你当初上书担保时,可曾想过今日?” 展昭猛地抬头,撞上她冰冷的视线,一瞬间,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想过吗? 当然没有。 当初上书担保丁氏兄弟,是出于对他们的信任,以及江湖道义,更是为了协助包大人查案,维护朝廷法度。他从未想过,这份担保,有朝一日会化作刀剑,反劈向他一心想要守护的人,成为敌人攻讦她最有力的武器。 丁氏兄弟因为侠义而鲁莽行事,他展昭又何尝不是。 日前温存犹在眼前,现在长公主的眼里只剩冰凉一片。自责和懊悔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恍惚之间,只听丁兆蕙愤怒地说:“你自己做的事,把展昭扯进来干什么?!” 赵妙元笑了,道:“是我把他扯进来么?白纸黑字的担保书,你们当儿戏呢?他保二位抱诚守真,如今你们却在公堂之上煽风点火、耸人听闻,你们想死,可有考虑过他?” ----------------------- 作者有话说:当时看老版的包青天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明明他也是第一次见那对母女,居然就能一力为她们担保说不是坏人,纯纯是赌命啊…… 哦对,很多人觉得丁氏双侠这么嚣张很离谱,我写他们对标的其实是劫法场的鲁智深**,也是好汉嘛 第78章 丁兆兰脸色微变,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看向跪在地上的展昭。他们可以为了心中的正义豁出性命,却从未深思此举会将兄弟置于何地。丁兆蕙一顿,梗着脖子,硬声道:“我们说的全是事实,何来牵连?若心中无愧,自然不怕!” 见展昭仍跪在那里,一副备受打击、失魂落魄的模样,丁兆蕙心中又急又怒,上前一步就要去拉他:“展昭,起来!是非曲直尚未分明,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展昭猛地甩开他的手,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痛心道:“你们口口声声事实,可真的亲眼所见了吗?这所谓证据,经得起推敲吗?你们知不知道,就凭你们今日这番举动,不仅陷殿下于不义,更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丁兆蕙被他吼得一愣,随即更加恼怒:“展昭!你真是被她迷了心窍,如今眼里只有这个长公主,哪里还能明辨是非?我看,你早已成了她的裙下之臣,失了理智了!” “放肆!”赵祯再也听不下去,拍案而起,“尔等草民,竟敢在公堂之上,污蔑朝廷命官,诋毁天家公主!朕看你们才是目无王法,无法无天!” 丁兆蕙正在气头上,又被皇帝呵斥,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竟脱口顶撞道:“若非官官相护,我等江湖中人又何须行此险招,来自证清白?陛下您如此偏听偏信,与昏君何异?难道真要逼得天下侠士对朝廷寒心吗?!” “大胆!” “住口!” 此话简直石破天惊,直接将矛盾拔高到了朝廷与江湖对立的高度。包拯、公孙策以及堂上衙役皆齐声怒喝。 丁兆兰听弟弟口不择言,连“昏君”都喊了出来,心知不妙。谁知下一刻,丁兆蕙居然血性上涌,在怀中摸出一把匕首,“仓啷”一声拔出一半! 剑履上殿自古就是大忌,所以开堂之前,衙役已经将他们的佩剑收走,可丁兆蕙不知为何,竟还在怀中藏了一把匕首。 公堂之上,竟敢亮出兵刃,这已经形同造-反! “二弟不可!”丁兆兰急喝,却已阻拦不及。 “保护陛下,保护大人!”王朝马汉等人反应极快,瞬间拔刀出鞘,护在赵祯、赵妙元和包拯身前。堂下衙役们也纷纷持械上前,将丁氏兄弟团团围住,气氛一下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展昭惊得魂飞魄散。他比谁都清楚,一旦兵刃相见,无论结果如何,丁家满门都绝无生路。顾不上自身安危,他猛地起身,闪电般插-入双方之间,双手疾出,一手死死按住丁兆蕙的手,另一手格开一名衙役的腰刀。 “兆蕙,你真想死在这吗?!丁大哥,快让他住手!” 丁兆兰帮他将弟弟摁住,低吼道:“冷静点!” 丁兆蕙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展昭眼中的痛楚,一股凉意终于压过了热血,慢慢放开手,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堂外围观的群众见此惊变,不由哗然一片。跪在一边的陈世美立刻抓住机会,伏地痛哭流涕道:“连仗义执言都遭此阻拦,这天下还有公道可言吗?罪臣死不足惜,只求陛下莫要寒了忠义之士的心啊!” 他是知道自己非死不可了,不管堂上决断者如何,反正这戏情真意切地一唱,外头百姓已经沸腾起来。 展昭背对着公主与圣驾,感到堂外议论声愈来愈大,隐约能听见“官逼民反”之类的字眼。民众对朝廷官官相护的天然不信任,混合着同情,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一阵嘈杂由远及近,无数脚步声、高喊声、恳求声汇聚成洪流,滚过开封府衙前的长街。 堂上众人皆是一怔,连陈世美的哭声都慢慢顿住了。 “外面何事喧哗?”包拯沉声问道。 一名衙役急匆匆奔入,神情有点恍惚,跪地禀报:“启禀大人,府衙外来了好多百姓,衣着打扮不似本地人,倒像是南方遭了灾的流民。人数极多,一眼望不到头,把整条街都堵死了!” 流民?在这个节骨眼上?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疑窦丛生。赵祯微微蹙眉,江南水患后续事宜他已知晓,赈灾进行了大半,还是长公主亲自监管的。何来如此多的流民涌入京城,直奔开封府? 第84章 不等包拯细问,府衙大门已被外面的声势撼动。 “让开,让我们进去!” “青天大老爷!我们要为长公主殿下作证!” 守卫衙役难以阻拦,只见无数的人如洪水般涌至堂前院落,男女老幼,黑压压一片,更多的被堵在门后街上,望不到尽头,果然是衣着简朴的百姓们。 这些百姓个个面带风霜,显然是历经了长途跋涉,但每一双眼睛都亮得惊人,一进到堂中,看到上面坐的几位,便一下子跪倒在地,磕头不止,开封府衙内瞬间充斥了他们激动的声音: “殿下,长公主殿下,我们来看您了……” “殿下,草民是温州瑞安县的吴四,您还记得我吗?” “长公主殿下,我是小红呀,您在山上扶过我的!” 看着眼前的景象,赵妙元愕然万分,惊得从椅子上一下站起:“你们……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打头的一个渔民迎着她的目光,高声道:“殿下,我们是来报恩的!殿下是温州的大恩人,绝不可能做那种事,我们温州人都可以作证!” 他身后人群纷纷响应,悲声四起: “对!长公主殿下是活菩萨!她救了我们全村人的命!” “包大人,青天大老爷,您要为长公主殿下申冤啊……” “草民黄岩县李招娣,给青天磕头了!您不能冤枉好人啊!” “谁在诬告公主殿下,该天打雷劈!”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最终变得磅礴无比,开封府的屋檐、桌椅,乃至于头顶那块“正大光明”的匾额,都在温州百姓的呼声中震颤起来。 所有人都懵了。包拯也忍不住面露惊异,与同样受到震动的公孙策交换了个眼神,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肃静!公堂重地,岂容喧哗!尔等何人,为何擅闯公堂?” 话音一落,人群后面绕出来三个人,与这些百姓不同,他们衣着气度要华贵很多。赵妙元一见他们,更是惊诧:“花满楼?陆小凤?你们不是……月华?!” 来者正是一袭月白长衫的花满楼,和红袍披身、四条眉毛的陆小凤。更有甚者,他们后面,竟然还钻出了一个红衣劲装的女子,不是丁月华又是谁! 见到她,丁兆兰比谁都震惊,失声喊道:“月华!你怎么来了?!还有花七公子,陆大侠,这……” 丁月华噗通一声跪在双侠身边,扯着两位兄长的衣袖,急得哭了起来:“大哥,二哥,你们糊涂啊!你们被人利用了,公主殿下是好人,你们快向陛下和包大人认错吧!” “你在胡说什么?”丁兆蕙又惊又怒,“女孩子家家的,在这么多人面前抛头露脸,快给我下去!” “安静!”包拯再次拍了拍桌,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花七公子,陆小凤,快些一一道来。” 花满楼与陆小凤向堂上行礼。等人群安静下来,陆小凤才对长公主一笑,开口解释道:“是这样的。花满楼日前听闻开封之事,觉得不对,便和我联络,一合计,就想来京城帮忙。又恰逢丁姑娘担心她哥哥受人蒙蔽,伤害长公主,寻至温州,正好与我们碰到,便一起过来了。” 花满楼接口道:“至于我们身后这些,皆是不久之前,江南海溢中,蒙长公主殿下舍身相救,得以存活的温州百姓。闻听殿下蒙冤,他们不顾路途遥远,自发集结上京,愿以性命为殿下陈情。” 包拯目光扫过黑压压的灾民,捻了捻胡须,脸上显出动容的神色。他点头道:“既要陈情,尔等推举几人,一个个说来,不得混乱。”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妇人率先挤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道:“青天大老爷,民妇叫陈三娘,是温州瑞安县人氏。海溢来之前,长公主殿下派人散播仙缘的传说,让腿脚不好的连夜上了大罗山。民妇当时还不信,我男人拖着瘸了一条腿的儿子先上山去,半夜里发大水后,民妇才跟着殿下和衙役们一起往上跑……”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腿脚不便的儿子:“要不是殿下,我们一家早就死了。殿下在山上,跟我们一起吃糠咽菜,为我们募捐钱财……她那样的大善人,怎么会是……是你们说的那种人?!” 她的话像打开了一道闸门,紧接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翁颤巍巍跪下:“陛下,包大人,您明鉴啊……要不是殿下骗我们说山上有仙人,谁肯黑灯瞎火往山上跑?殿下用心良苦,千金之躯,跟我们吃一样的糙米,住一样的帐篷,手上都磨出了水泡。现在想想,要不是殿下,我早就葬生鱼腹了!殿下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你们不能冤枉好人啊!” “殿下还亲自在山上组织救人,发粮食,几天几夜没合眼……” “花家少爷和咱们的知州当时也在,都帮着殿下救人呢!” 一时间,院内外哭诉声此起彼伏。丁氏兄弟看着妹妹泪流满面的脸,又望向周围群情激愤的灾民,心头震动不已。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之前那股替天行道的底气慢慢泄了下去,理智回归,只剩下满心的懊悔。 ----------------------- 作者有话说:好大的场面,写得我要不行了…… 第79章 先前丁氏双侠不是不知道长公主赈灾的事,但道听途说,只以为她装模作样、沽名钓誉罢了。他们最信奉眼见为实,而今数以万计的灾民齐齐跪地叩首,为长公主求情请命,比任何精妙辩词都更具冲击。二人手中所谓的铁证,于这种场面下,便显得苍白无力起来。 堂外围观的京城百姓,也渐渐变了脸色。他们看着这些面黄肌瘦的灾民,听着他们声泪俱下的控诉,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一些心软的妇人已经开始抹眼泪,原先觉得丁氏兄弟和陈世美可怜的人,此刻心里也打起了鼓。 “我的乖乖,这么多人都来作保,不像假的啊……” “水灾太惨了,我亲戚就死在这上面,要是换了我被救下,肯定比他们更感恩戴德……” “我就说吧,当时初审驸马案,那陈家二老的鬼魂说了什么,我听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有假!” “呸。方才为陈世美喊冤的,不就数你喊得最响?” “我……我那是……!” 陈世美咬紧牙关跪在一旁。不能就此认输,一旦坐实,便是万劫不复。他强撑着道:“包大人,圣上,长公主在江南有功,这些百姓感恩戴德,或许不假。但就能证明她不会因私怨构陷于臣吗?此乃两码事!这些百姓远离京城,又如何能知城中的隐秘,他们的证词,与本案何干?不过是以情扰法,以势压人罢了!” 这话倒是真的。他抓住了律法程序上的空隙,将长公主的功绩与眼前的指控切割开。一些尚存疑虑的百姓,闻言也不禁微微点头,觉得有几分道理:功是功,过是过,岂能混为一谈? 包拯正欲开口,一个清朗含笑的声音,倏然从公堂一侧的屋檐上飘了下来,轻松压过场中嘈杂: “陈驸马此言差矣。” 开封府升堂审案时,周围一向把守森严,这声音的主人在所有衙役乃至于现场几大高手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就摸到了正堂屋檐上,众人不由得一惊,齐刷刷抬头望去。 阳光中,一道蓝色的身影轻飘飘从屋顶飞下,落在廊柱旁边,点尘不惊。他面容俊雅,嘴角含笑,姿态闲适,手中摇着一把折扇,与公堂上的气氛格格不入。 “盗帅楚留香!”有人低呼出声。 迎着众人惊奇的眼神,楚留香对着官家、长公主和包拯拱了拱手,目光才转向陈世美,笑道:“民心所向,或许不能直接断案,但总可以照见几分真假。更何况,若要证据,何必麻烦丁家双侠,舍近求远? 说着,另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他身后阴影中响起:“人已带到。” 此人一身漆黑,如同鬼魅,瘦削而苍白,一双眼睛像刀般锋利,堂上有认出他的,都吓得退了一步。 一点红! 江湖上价码最高、剑法最狠的杀手,中原一点红。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点红手中稳稳牵着两个孩童,一男一女,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干净的粗布衣裳,小脸上满是惊惧与茫然。他对满室目光视若无睹,只将两个孩子往前一带,眼神极快地在长公主面上一扫,便沉默地退到阴影处,抱剑而立,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赵妙元感受到他的视线,几不可察地颔首。 堂下,自从那两个孩子露面,秦香莲和陈世美神色就变了。秦香莲的脸一瞬间白得不成人形,浑身如同水里捞起来一般,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死死地盯着他们。 楚留香转向她,稍稍伏低身子,语气温和地说:“秦娘子,你一心求死,连翻供认罪都不怕,可曾想过你的一双儿女日后该如何自处?若你蒙冤而死,他们便要背着罪臣之后的名声,苟活于世了。” “娘!”那小男孩哭着,伸手就要去问秦香莲讨抱。 第85章 秦香莲的嘴已经被她自己咬出血来。她颤-抖着张开手臂,不发一言,两个小孩已经乳燕投林似的奔进她怀中,哭作一团。 楚留香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解释道:“在下不过是个爱管闲事的闲人。前些日子,受朋友之托,查访一桩旧事,恰巧遇到了一点红。我们得知驸马案另有隐情,尤其是秦香莲一双儿女下落不明,恐为人所制,多方打探之下,这才找到了他们。” 其实并非这样。是一点红受托,遇到了楚留香才对。 前日,展昭赴温州报信时,赵妙元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秦香莲就算想死,应该也还在乎自己的儿女,怎会轻易反水?于是,她在路上立刻给恒我内部传信,下令彻查两个孩子的行踪。此事应该是被一点红接下,而他又遇到或者拜托了楚留香一起调查,今日二人才会一起赶来。至于楚留香的解释,想必他心细如发,不想将长公主与恒我、与一点红的关系透露出来,便在话语中做了些春秋笔法而已。 乍逢这般突兀诡异的案件转折,赵妙元不可能不设防。只是未料到丁氏双侠会偏帮陈世美,而展昭竟还为他们上书做了保,打得她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万幸的是,一点红这杀手锏还未来得及出面,对她不利的处境,就已经被数以万计的温州百姓扭转了。 就听楚留香继续道:“两个孩子叫冬哥春妹,被藏在秦香莲老家远房亲戚处,有人给了银钱,让他们谎称孩子病故,不得与外界接触,看守甚严。好在孩子们还活着,会说话,比用那死物作证,总要可靠些。” 两个孩子扑在秦香莲怀里,哭得委屈。秦香莲紧紧搂着他们,先前求死时的灰败之气,被汹涌而出的母性取代。她抬头看向堂上,眼中尽是哀求。 包拯端坐案后,将一切尽收眼底。等那哭声稍歇,他才刻意放缓声调,对那男孩问道:“冬哥。你叫冬哥,是吗?” 冬哥抬起泪眼,怯生生看着堂上那位额上有月牙儿的大官,点了点头。 “莫要害怕。”包拯说,“本府只问你几句话。且告诉本府,你可认识旁边这个男人?” 他指着的是陈世美。冬哥一听,立刻飞快摇头:“不认识。” 包拯顿了一下。 他转向那女孩,又问:“春妹,你呢?你认识他吗?” 春妹看了看自己娘亲,也如拨浪鼓般摇起了头。 包拯与长公主对视一眼。 “好吧。”他说,“冬哥,你与你妹妹春妹,平日里在家中都吃些什么?”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简单问题,冬哥愣了一下,小声回答:“吃粥,还有……野菜馍馍。” 包拯微微颔首,“是什么野菜?可是你娘亲去挖的?” “是荠菜,还有马齿苋。”冬哥的注意力一下被引到熟悉的日常上,不那么紧张了,“娘去挖,有时候奶奶也去。” “哦,奶奶。”包拯眼神一闪,摸了摸胡须,“挖野菜辛苦,你爹爹呢?他可曾帮忙?” “爹爹他……”冬哥张了张嘴,下意识要回答,却又想起了什么一般,及时打住,“不对,我们没有爹爹,只有娘!” 包拯叹了口气。 “本府知道了。既然你们没有爹爹,那平日里,娘亲都做些什么活儿来养活你们?” 冬哥想了想,小声道:“娘早上去大户人家帮工,晚上给人缝补衣裳……” 包拯点点头,就问:“晚上缝补衣裳,光线昏暗了些。你们晚上点灯吗?” 冬哥摇了摇头:“不点。娘说灯油贵,我和妹妹天黑了就睡觉,只有爹爹晚上读书才点一小会儿。” 此言一出,他就一把捂住了嘴。 秦香莲浑身剧震,猛地抬头想要阻止儿子,却被身旁衙役按住。陈世美更是闭上眼睛,面如死灰。 堂外的百姓顿时哗然。包拯见时机成熟,目光陡然一利,扬声道:“冬哥!你既说没有爹爹,那方才所言是谁?你的奶奶又是谁的母亲?!” 冬哥到底只是个孩子,在包拯层层递进、看似闲聊的审问下,早已将母亲反复灌输的谎言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又被上面坐着的黑面大官严厉质问,登时浑身哆嗦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我不知道,娘不让说……” 他慌乱地看向秦香莲。 看着儿子无所适从的模样,女儿也被吓得嚎啕大哭,秦香莲心如刀绞,知道一切都完了。她挣脱衙役的钳制,长发披散,匍匐在地,额头重重磕下去:“够了……不要再逼我的孩子了!” 从赵妙元看到她的第一眼起,秦香莲就一直在哭。但这个时候,她却一边哭,一边解脱般地笑起来:“包大人,民妇认罪。民妇方才所言全是谎言,陈世美,他正是民妇的结发夫君,冬哥和春妹的亲生父亲!” “是陈世美说只要民妇翻供认罪,构陷长公主殿下,他便能有一线生机,孩儿们也会有未来,我这才……民妇罪该万死,只求大人放过我的孩子!” 丁氏兄弟大惊失色:“什么?!但你当时……我们从长公主府上搜出来的那个香膏又是怎么回事??” 但已无人在意他们说什么了。包拯重重一拍惊堂木:“陈世美!秦香莲已当堂招供,你还有何话说?!” 毕竟共度十余载,在秦香莲开口的瞬间,陈世美就已经知道她会说什么了。他瘫软在地,仿佛被抽走所有骨头,连狡辩的力气都没有。 围观百姓惊讶的惊讶,欢呼的欢呼,温州那些灾民更是高喊起千岁来,府衙内霎时间沸反盈天。 只有丁兆兰、丁兆蕙站在一边,面如土色。他们身侧,展昭亦是双拳紧握,额头见汗。 真相大白,也意味着,需要事后清算了。 ----------------------- 作者有话说:好好好,终于可以铡了 第80章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最高处那人身上。 皇帝并未设帘,他的面容清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年轻,清俊,有一点秀气,此刻端然趺坐,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 他缓缓起身,明黄-色龙袍泛起冷硬的光泽。 “陈世美。欺君罔上,陷害皇室,罪证确凿。” “丁兆兰、丁兆蕙,持械闯堂,污蔑天家,口出狂言,谤君乱法。” “秦香莲,受胁翻供,其情可悯,其罪难恕。” 当朝天子赵祯,虽然秉性仁慈,但到底自幼受刘娥太后教导,深知律法威严,乃立国之本,对这样的事,绝不能姑息。 “包卿,依当朝律法,他们该当何罪?” 包拯拱手,声如洪钟:“陈世美欺君,当处极刑,斩立决。” 赵祯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冰冷:“准奏。” 命令一下,王朝马汉即刻上前,将烂泥般的陈世美从地上拖起,有衙役将秦香莲和两个孩子请进后堂,蒙住双耳。 陈世美似乎还想喊什么,一块麻布却已堵住了他的嘴,人被迅速拖向府衙门外的行刑处。围观群众逃也似的让开,又不肯彻底散去,眼睁睁看着刽子手大喝一声,刀起头落,血溅三尺。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惊呼之后,谁都不敢再发出声音。一名衙役快步上堂,单膝跪地,手中托盘盛着一颗双目圆睁的首级,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一些离得近的人忍不住掩鼻后退。 “禀陛下,包大人,犯官陈世美已验明正身,执行完毕。” 看着那颗人头,赵祯面色发白,下意识望向自家妹妹。长公主直视着死人双目,脸色铁打一般分毫不动,凉薄得吓人。 赵祯深吸了一口气。他将自己的目光,慢慢移向僵立在一边的丁氏兄弟。 “丁兆兰,丁兆蕙。” 兄弟二人浑身一颤,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一介草民,持械闯堂,亮出兵刃,形同谋逆;污蔑天家公主,败坏皇室清誉,挑拨朝廷与江湖的关系,罪加三等。”赵祯每说一句,语气便森寒一分,“尔等视国法为何物?视朕为何人?” 丁兆蕙还想辩解:“但我们真的从长公主府上翻到了罂粟做的迷魂香……” “翻到了又能证明什么?妙元师承鸿蒙先生,于丹药一途亦有造化,你们焉知这香并非她的课业,而是在审案时就用了这个?”赵祯气笑了,“擅闯长公主府,还敢这般叫嚣,朕看你是仗着几分江湖虚名,便无法无天了。” “前有儋州沈氏,诅咒太后,全家处死。今日尔等行径,较之沈氏,有过之而无不及。包拯!” “臣在!” “将此二贼押入死牢,着刑部、大理寺、开封府三司会审,让丁氏一族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满门抄斩! 不说其他人如何,就连长公主都忍不住侧了侧头,去看哥哥的脸色。 这个无论在前世的史书中,还是她今生的记忆里,都耳根子极软,柔懦到因为怕后厨挨罚就硬忍着,嘴被沙子硌出血也不声张的皇帝,今日居然能下这般指令,怕是一辈子都没这么生气过。 第86章 满门抄斩。不仅他们要死,丁家男女老幼,一个也逃不掉。丁兆兰和丁兆蕙瘫在地上,已经骇得木了。 “不要!陛下,陛下开恩啊!”丁月华脸上血色尽褪,拽着他们胳膊,哭得肝胆俱裂,连声哀求也不起作用。 那双通红的眼睛对上她的,赵妙元忍不住开口道:“陛下……” “妙元你不必多说!”赵祯坚决得很,“这般恶劣行径,若不严惩,便会大开先例,岂不是让那些江湖人以为我赵家可欺?” 赵妙元:“……” 赵祯这么一说,她满腹打好的稿子都被堵了回去。正在另想办法,余光之间,却见堂下一道绛红的身影站了出来。 “陛下。” 展昭越众而出,撩起官袍前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刹那之间,赵妙元心跳陡然一突。 就听他哑声道:“丁氏兄弟今日之举,罪无可赦,然此事起因,皆因展昭失察……” “展昭!”赵妙元忍不住怒喝出声,想要打断他的话。 然而,展昭没有停。他甚至没看赵妙元一眼,顿了顿,便继续说道:“事到如今,昭愿分其罪责,代为受过,还请陛下法外开恩,饶过丁氏满门。” 说完,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赵妙元的指甲都刺进掌心。 代为受过。 不久之前,船外运河的夜色里,他也曾说,若长公主行差踏错,他愿代为受过。而今果真兑现诺言,却不是因为长公主,而是为了他的至交好友。 是了,南侠展昭就是这样的人。正直忠诚,勇敢无私,对朋友,对百姓,都问心无愧。 他的情义宽广,可以分给很多很多人。 一晃神,就听上面赵祯难以置信地说:“展昭,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御前护卫,竟如此不辨是非,为一干逆犯求情,还将自己牵连进去?妙元方才被他们那般污蔑,你都没听到吗?!你可是……!” 他知道自家妹妹与御猫之间的事,差点脱口而出,好歹打住了。赵妙元心神不稳下,都没来得及反应,包拯又紧接着出声了: “展护卫,你纵有失察之过,但合该以律法-论处。然丁氏兄弟之罪,乃其自身所为,岂可混为一谈?代罪之说,荒谬至极,还不退下!” 他这是在给机会。展昭却依旧跪得笔直,纹丝不动,只道:“大人,昭明知丁氏兄弟性情刚烈,易受人利用,却因私交笃深,便在御前为其作保,实在自负大意。若非展昭担保,他二人或许无今日胆量,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所以展昭……愿代其受过,请陛下开恩。” 丁兆兰和丁兆蕙皆是动容无比,嘶哑着艰难说:“展兄,你不必如此……” 堂上论罪,堂下倒开始演起兄弟情深的戏码。赵祯见妹妹神情不佳,更是气得脸色发青,指着展昭,对左右喝道:“好一个义薄云天的南侠,朕亲封的御猫啊!既然你执迷不悟,朕便成全你。来人,将展昭连同丁氏兄弟一并押下,革去顶戴,投入大牢候审!” 开封府内大小官员,都是展护卫昨日亲如家人的同僚。然而圣上已然怒极,命令一下,纵使张龙赵虎面露不忍,却也不得不上前,低声道:“展大哥,得罪了。” 伸手去卸他官帽,除他的佩剑。 展昭闭上双目,任由他们动作。官帽被取,佩剑被解,象征身份的绛红官服,此刻成了枷锁一般。 他全程一丝反抗也无,只是被缚住往牢狱方向走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长公主神色已然恢复了平静,此时侧过身去,正微笑着和一旁的婢女说些什么。 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给他。 “殿下,您还好吗?” 身后刘盈压低的声音将赵妙元的思绪唤了回来,一时之间,她心中竟有些诧异。 关键时刻失神,这可是大忌。看来,心如止水的功夫,自己还是没修炼到家。 她打起精神,侧过身,对刘盈摇摇头:“我没事。” 刘盈眯了眯眼睛:“需不需要属下……” 她身边的刘弦脸已经冻得和冰块一样。赵妙元失笑道:“你们可别,现在够乱了。” 现场人实在太多,乌泱泱烘在一处,结束了也不愿离开。赵妙元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整了整衣袖站起身,对赵祯行了一礼:“陛下秉公执法,妙元感激不尽。” 赵祯看着她叹了口气:“你受委屈了。回去好生歇着,莫要多想。” 赵妙元点头应下,又转了个向拱手道:“包大人铁面无私,公孙先生明察秋毫,妙元在此谢过。” 二人连忙还礼:“殿下言重了,此乃臣等分内之事。” 向上面人致谢后,就要轮到下面的了。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走下堂,面向府衙外那些依旧守候着的温州百姓,长长弯下腰去。 “诸位乡亲,今日之事,多谢了。” 看不到尽头的人群顿时一阵骚动,一位老者颤巍巍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地说:“殿下折煞小民了,活命之恩,永世不忘,能帮上殿下是我们的福分!” “张老伯,快把殿下扶起来呀!” “殿下,保重身体啊……” 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殷切望着她,七嘴八舌的关切质朴而真诚,赵妙元被他们围在中间,心里疲惫都一下淡了许多。 于是对身后吩咐道:“取些银钱来,按人头分予诸位乡亲,务必足够他们安然返回故里。若有剩余,便算作本宫一点心意。” 刘盈刘弦立刻领命,一同前去安排。灾民们更是感激涕零,纷纷跪地叩谢。赵妙元亲手扶起近前几位老人,又温言安抚了几句,这才在一阵不舍的目光中,走向在旁等候多时的几位朋友。 花满楼最先迎上前,哪怕收敛一些,也能看出脸上带着担忧:“殿下,事情既已了结,便不要再劳神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嗯,你也是。”赵妙元莞尔道,“奔波辛苦,今日多亏你和陆小凤及时赶到了。” 陆小凤在旁边嘿嘿一笑:“元姑娘吉人天相,自有天助。不过下次再有这样的麻烦事,早些通知我才好,陆小凤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帮一下朋友的忙还是可以的。” “陆大侠说得是。”楚留香语气轻松地附和他,“朋友有难,在下岂敢坐视不理?就算只能凑个热闹,也必须一道跟来。” 赵妙元笑了:“香帅可不止是凑热闹,你还救了我的命呢。” ----------------------- 作者有话说:本文是甜文来的 第81章 虽然有点夸张,但如果他和一点红没有及时带着两个孩子赶到开封府,赵妙元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她对一点红微微颔首:“你也是,多谢。” 一点红依旧站在阴影里,与周遭格格不入。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她目光投来时,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丁月华已经哭得浑身发软,被人搀着从堂内走出来,见到赵妙元都说不出话,只是挣扎着要跪。赵妙元伸手扶住,看她连嘴唇都发乌了,心中不由叹息。 拿手指擦了擦丁月华的眼泪,却也没有心力再温言安抚,只道:“你先保重自己,莫要太过伤心。” 丁月华泣不成声,不住点头。 一一谢过并婉拒了朋友们的陪伴之意,赵妙元吩咐刘盈刘弦先行回府,于恒我内部更新今日相关讯息,留意后续动向。两人领命,虽不放心,还是依言离去。 走出开封府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柳环痕果然等在外面,正焦躁地来回踱步。她进不去开封府,一见长公主出来,立刻迎上前,怒火冲天地尖叫:“我要把他们都砸碎吃了!!” 她是耳聪目明地听了全程,赵妙元的耳膜却要被她震裂了。疲惫地摆摆手:“好了,都过去了。你也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再逛逛。” 柳环痕一瞧她脸色,就愣了一下,语气都低下来:“你一个人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赵妙元说,“我没事,只是累了,走一走透透气而已。” 柳环痕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嘟囔道:“那……有事就叫我哦。” 又不放心地看了她几眼,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赵妙元身边终于清净了。 以防有人认出她来,她绕了小路回去。好在今日只穿着常服,避开刚才围观的人群后,也没那么多百姓会注意路上擦肩而过的行人。 京城的街巷常年热闹,长公主走在其中,却头一次觉得很安静。周遭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都像隔着一层无形的膜,变得模糊而遥远。 经过一整个上午的审案,那么多跌宕曲折,赵妙元觉得自己可能会很激动。但此时内观自身,心中的情绪却并不激烈,事实上,她都没感受到任何情绪,只是很疲惫,还有一点点滞闷。 一边走,一边整理思路,不知不觉就来到长公主府门前。 第87章 朱红大门,匾额高悬,一如既往。她已经累得不行,立刻叫仆从开门,快步走入寝殿。 室内光线昏暗,耳室紫檀木案几上法坛还在,叶孤城的养魂瓶静静立在坛心,沐浴着窗格外柔和的光线。 赵妙元走到案前,伸手拿起玉瓶。触-手温润,带着一丝暖意,是魂魄稳定蕴养后才有的迹象。 她将瓶子凑近眼前,凝神细观。只见瓶身剔透,内里已不见之前幽蓝的光晕,取而代之的是点点莹白,宁静地悬在中-央,微微起伏。 胎光稳固,爽灵与幽精也收敛了波动,沉浸在修复性的沉睡之中。她用存思法辅以日月精华的温养策略起了效果,叶孤城的魂魄正在缓慢地恢复本源,但也意味着短时间内,这位白云城主不会再醒来了。 确认了叶孤城的状态,她心中稍定,身体立刻沉重得像灌了铅。连洗漱也来不及,倒在床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无梦无扰,直至次日天光大亮,鸟雀啁啾,赵妙元才缓缓醒来。 身体的疲惫消了大半,心里还是有点闷,但她并未在意,起身唤婢子梳洗。 早膳刚摆上花厅,刘盈便进来禀报:“殿下,一点红在府外求见。” 长公主执箸的手微微一顿:“请他进来。” 一点红今天依旧穿黑衣,走进花厅,身形笔挺,并未行礼,开门见山道:“事情已了,我来辞行。” 他向来如此作风。赵妙元放下筷子问:“不多留几日?我做东,你也休息休息。况且,我哥可能还要给你和楚留香封赏。” 一点红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官府不喜我这类人,封赏更加不必。你无恙便好。” 他到底身份微妙,手上人命无数,赵祯肯定不会欣赏他。京城卧虎藏龙,留得久了,容易引起有些人的注意,徒惹麻烦。 赵妙元只能点头:“既然如此,我不留你,一路小心。” 闻言,一点红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转身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望着他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赵妙元支起脸,叹了口气。吃完早饭,不一会儿,刘盈和刘弦便捧着几卷文书上前,向她禀报近日朝廷与江湖的动向。讲到江浙水灾时,刘盈谏言说:“经过此事,大多富商巨贾隐隐有以花家为首之意。属下以为,花家根基深厚,在江南乃至京城人脉广阔,或可尝试笼络,以为奥援。” 赵妙元愣了一下,倒是觉得可行。不由直起身子,沉吟道:“不过他们本就有子弟在朝廷为官,要怎么拉拢,需得多想想。” 刘盈点头,又道:“丁氏兄弟昨日拿出来的那个迷魂香,我们在府上查了,从未有过此物。” 赵妙元皱眉。当时丁氏二人言词凿凿,并不像撒谎的样子。但如果他们真的在她府邸搜到了那罂粟迷魂香,而府上又没记录,这香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可有其他人潜入的痕迹?”她问。 刘盈摇头,正想说什么,却突兀地一顿。同时,刘弦视线锐射向头顶,手已按上腰间双剑。 “什么人?!” 一道白影自屋檐翩然翻入,落地无声。来人身形修长,面容俊朗,举止潇洒,挺括的白衣纤尘不染。 他眉目间傲气凛然,扫了一眼室内三个女人,直直朝赵妙元抱拳道:“锦毛鼠白玉堂,特来拜见长公主殿下。” 赵妙元的脸色冷下来。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年轻的侠客,对左右淡淡道:“是客。你们先退下吧。” 刘盈刘弦对视一眼,躬身退出了花厅。长公主这才搭理白玉堂:“白少侠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她不招待自己,白玉堂也不恼,自己在椅子上坐下了,开门见山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为展昭而来。” 赵妙元面色不变,手指开始敲桌子:“哦?你且说。” 白玉堂声音很沉:“殿下,展昭为人您清楚,就是个死心眼。昨日公堂上,他是急昏了头,怕丁家满门真的死绝,才做出那等糊涂事。您……” “白少侠,”赵妙元打断他,“展护卫是忠是奸,是聪明还是糊涂,自有国法公断。你来本宫府上说这些,是想让我去向陛下求情?” 白玉堂急道:“国法不外乎人情!展昭与您总有情分在,难道殿下就眼睁睁看着他被砍头,或者一辈子关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 “情分。” 长公主重复这两个字,轻笑一声:“你说的这个情分,究竟指什么?昨日公堂之上,他的情分可是用来为兄弟请罪代过的。” 白玉堂一噎,就听她又道:“白少侠,你我皆知,展昭首先是南侠,而后是御猫,最后才轮得到其他。他既选择了他的道,便该承受选择的结果。” 白玉堂霍然站起,冷声问:“你就真的如此铁石心肠?” “本宫心肠如何,还轮不到白少侠来管。”赵妙元说。 “好,好!”白玉堂气得在室内转了一圈,随即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看她一眼,就朝外面冲去,“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行忠君之事了!” 赵妙元闻言一惊:“白玉堂!你给我站住!” 见他停也不停,赵妙元袖中甩出一张黄符,越过白玉堂肩头,“啪”一声贴在花厅门上。顿时,那门就像钉上了一般,怎么拉都纹丝不动。 白玉堂骇然,下意识回过头去。长公主已经到他身后,盯着他双眼,声音森冷地说:“我让你站住,没听到吗?” “……” 寒气从脚底窜起,直到头顶。白玉堂握紧双拳,强撑着面色问她:“你还有什么话说?” 长公主冷笑一声:“你想去劫狱?蠢货!” 白玉堂不服道:“兄弟情义在前,既然殿下不愿施以援手,我等自然只有兵行险招了。” 赵妙元面如寒霜,心想:侠以武犯禁,果然不假。 “展昭之事,我自有主张。”她说,“你若劫狱,便是坐实了他结交匪类,藐视王法的罪名。届时,不仅他罪加一等,你陷空岛上下,乃至整个江湖,都可能被牵连。你是想救他,还是想害他?” 白玉堂被她一连串话钉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盯着她问:“你说自有主张,究竟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是我的事。” 赵妙元看了他一会儿,转过身去,手指一翻,门上那张符就自己掉了下来。 “白少侠,请回吧。记住我的话,安分守己,别给我,也别给展护卫添乱。” 白玉堂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胸口几经起伏,最终什么也没说,身形一闪,便破门而去。 花厅内重归寂静。赵妙元重新坐下,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呷了一口。 兄弟情义…… 她如今,最烦的就是兄弟情义。 白玉堂离去后,她让人加强长公主府的护卫把手,吃罢午膳,处理了几件紧急文书,午后的时光便悄然走过。晚饭简单用过,正想寻个由头早早睡觉,侍女却又来报:丁月华小姐求见。 赵妙元按了按眉心:“……” 今日长公主府是注定不会太平了。 第82章 丁月华走进来时,比昨日更加憔悴。眼睛肿得像核桃,脸色苍白,连走路都有些虚浮。见到赵妙元,似乎想跪,却又僵在那里,声音细若蚊蚋:“殿下……” 她此刻来,除了为她那两个闯下弥天大祸的兄长,还能为什么? 赵妙元撑着额头没看她,一指旁边的椅子:“坐吧。” 丁月华小心翼翼地坐了半边椅子,低着头也不说话。 沉默的时间长了点,赵妙元这才抬起眼:“怎么,不说点求情的话哄我?” 丁月华“嗤”地笑了,眼里还闪着泪。她摇头道:“我不是来求情的。” 赵妙元微微挑眉。 丁月华吸了吸鼻子,哑声说:“哥哥他们犯的是死罪,陛下没有当场砍了,已经算是开恩。我没脸来求情。” 赵妙元“嗯”了一声:“那你这是?”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丁月华低声道,“我一个人在京城,认识的人……昨天之后,只怕也没人敢再搭理我了。爹娘又早早逝去,本来家里就只剩我们三个,现在……” 说到这里,她又开始落泪:“我不知道该去找谁,又拿不定主意,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长公主府门口。殿下……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所以,你来找我拿主意?”赵妙元感到一丝荒谬,“我可是刚刚才被你哥哥们狠狠攻讦了一把的苦主。” “是啊,很可笑吧?”丁月华自嘲地一笑,“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赵妙元上下扫了她一眼。穿着素净,未施粉黛,眉眼间与丁氏双侠有几分相似,但和记忆中那个红衣似火的剑客对比,已经相去甚远。叹了口气,无奈道:“确实挺没用的。” 第88章 丁月华低下脑袋。却听长公主又说:“不过初出茅庐,又没人教,也算正常。这样吧,你近日且安心在京城住下,不要轻举妄动,我来想想办法。” 她猛地抬头! 长公主面色平淡地看着她:“看在你自强不息的份上,我会去陛下那边试试。但你要清楚,你两个哥哥所犯之罪,触及皇家逆鳞,能否劝得动,劝到何种地步,我并无把握。你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已是她可以做出的最大让步。 丁月华岂能不知此乃天大的恩典?顿时泪流满面,从椅子上跌下来,跪在地上就不住磕头:“谢谢殿下,谢谢殿下!我此生就算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殿下……” “不必说这些了。”赵妙元有点头疼,摆摆手道,“就这样吧,我让人送你回去。” 夜色下的紫-禁-城很冷清,巍峨宫墙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赵妙元未乘轿辇,只随便带了两名贴身侍女,径直往南书房方向走去。宫门守卫见是她,未敢阻拦,一路通报进去。 南书房内灯火通明,赵祯还未歇息,正对着一份奏折蹙眉。听闻妹妹来访,他有些意外,还是宣了进来。 长公主走进殿内,屏退了左右。赵祯看着她眼下淡淡青影,放下笔,叹了口气:“这么晚过来,是为了昨日之事?” “是。”赵妙元点点头,直截了当道,“哥,我想请您对展昭和丁氏兄弟网开一面。” “啪”的一声,赵祯把奏折合上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酝酿了很久,听妹妹说完这话,立刻痛心疾首道:“妙元,你还要为他们求情?那展昭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为了两个江湖草莽,将你置于何地?将朕的颜面置于何地?你怎么也变得……变得……” 他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色令智昏了!” 赵妙元:“……” 她无语道:“什么鬼,你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赵祯愤怒起身,“以前你遇到这种事,不说大卸八块,就地砍了总是要的。现在呢?居然还让朕网开一面!” 他越说越激动,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朕总算知道,太宗皇帝当时为何要压制武人权柄了。唐末藩镇割据、武将拥兵自重,可以说是祸患无穷。而今日,丁氏兄弟,乃至他们所代表的江湖力量,对朝廷法度竟敢如此轻慢。两人单枪匹马,就敢在御前亮刃,口出狂言,这仅仅是他们个人狂妄吗?还是说,我朝承平日久,武人和江湖势力,已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见素来温言细语的兄长如此后怕,赵妙元神色微凛。她想了想,放缓了语气说:“丁兆兰、丁兆蕙,行事鲁莽,罪不可赦。但观其本质,并非大奸大恶之徒,相反,他们骨子里信奉的是家国侠义。这种人在太平年月或许惹是生非,但若放在该放的地方,便是一把利刃。” 赵祯一愣:“你的意思是?” “有些东西,用错了地方是罪过,用对了地方,便是功臣。臣妹近日夜观天象,隐隐推算出北疆或有不稳之象。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与其将丁氏这等悍勇之人砍了头,不如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将他们发配边疆,充入军中效力。” 赵妙元说:“沧州不是有个连云寨么,让他们去那里,和那些江湖人协作,也好整治军务。告诉他们,若能以战功洗刷罪孽,便饶其家族不死。以他二人性情,必感念皇兄不杀之恩,定会感激涕零,拼死效命。这比单纯杀了他们,更能震慑江湖,亦能为国所用。” 赵祯听着听着,又一屁-股坐回御案后面,摩挲着下巴,显然在权衡。半晌,他又问:“那展昭呢?他御前失仪,担保失当,难道也发配边疆?” 赵妙元摇头:“他根在开封,是包拯最得力的臂助,熟悉京城律法治安。其人刚正谦和,能力卓著,皇兄可下旨严斥,革去其御职,降级留用,戴罪立功,都行。既彰显法度,又保全人才。但若杀之或废之,皆是朝廷损失。” 殿内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赵祯抬眼打量了她几息,突然问:“你这是在找借口救他,还是真这么想?” 赵妙元一乐。 “既是在找借口,也真的这么想。”她道,“再说了,他不是你亲封的御猫么,如此特殊,难道没什么殊荣可抵罪过?” 赵祯哼了一声。他又沉思了一会儿,还是长长吐-出一口气,站起身,从一堆奏折中抽出一份文书,递给妹妹。 “这是展昭为丁氏兄弟所写的担保书。”他说,“本身他正四品的御前带刀侍卫,就是朕为示看重而故意设立的。既然你来求情,这次便小惩大诫,只恢复他从五品带御器械的职位,仍留开封府听用罢了。至于这份担保书,你自己处理,朕……就当没看过。” 赵妙元接过那份轻飘飘的文书,触-手柔韧,心中顿时一块巨石落地,规规矩矩躬身行礼:“多谢陛下。” 回到长公主府,夜已深得透彻,府内万籁俱寂,她身心俱疲,草草梳洗后便躺下睡了。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正由侍女伺-候着用早膳,柳环痕便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 “报告,门口有个人,鬼鬼祟祟的,来回转悠好几趟了。”她说,“我起初以为是过路的,可他这都第四趟晃到咱们这了,探头探脑,也不像要敲门的样子。” 赵妙元“嗯?”了一声:“是哪家的小厮想递帖子吧?” “我看着不像。那人气度不一般,穿得也讲究,就是行为古怪了点。”柳环痕兴致勃勃道。 见她十分好奇的样子,赵妙元叹了口气:“罢了,我去看看。” 起身带着柳环痕朝府门走去。到了近前,并未立刻开门,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不远处的青石路面上,果然立着一人,身量颇高,穿着料子极好的云纹锦袍,身姿挺拔,负手而立。他似乎正在打量长公主府的匾额,又像是辨认方向,侧脸线条清晰利落,鼻梁高挺,下颌绷着一个倨傲的弧度。单看背影,便觉一股清贵之气,与寻常的巷陌格格不入。 赵妙元微微蹙眉。此人她好像没见过,但又有点眼熟,便示意门房将府门拉开,迈步走了出去。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正面看来,此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极为精致,甚至带着几分阴柔,一双眼睛却黑得惊人,看人的时候,透着疏离和审视。 他看见赵妙元,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弯起一抹笑容,慢条斯理地拱手道:“可是长公主殿下当面?在下宫九,冒昧打扰了。” 宫九。 心思电转间,赵妙元已经回忆起上辈子看过原著里的这个名字。 是个反派,身为太平王世子,表面尊贵,温文尔雅,实则性格极端扭曲,既凌厉狠辣,又有受虐的怪癖,诡异无比。可怕的是,他野心勃勃,一直暗中布局颠覆皇权,武功还极高,精通绝技,兼具强横的恢复力,足以与陆小凤正面抗衡。 她记得,若不是最后他突发恶疾,被陆小凤用鞭子戳死,那场决斗里还不知谁胜谁负。 ----------------------- 作者有话说:宫九:堂姐,抽我亿下 第83章 这人给她的印象特别深,赵妙元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原来是世子。不知你在本宫府门前徘徊不去,是在干什么?” 闻言,宫九毫不心虚,面不改色地说:“本欲前往紫-禁-城面圣,可走着走着,便迷失了方向,在此处兜转好几圈,也寻不到正途。” 赵妙元:“……” 紫-禁-城就在她长公主府旁边,来回四次还找不到,是瞎吗。换做别人说这话,赵妙元绝对一个字也不信,但她记得,宫九好像真的是路痴…… 她总不能说出来,只淡淡指路道:“世子说笑了。从此处往东,过一个街口便是御街,直通皇城。” 宫九点了点头,打量着她,却不道谢,反而说:“都怪堂姐这府邸占地太大,挡住了原本一条近道,我这才方寸大乱,屡屡错过。” 赵妙元无语至极,剜了他一眼:“……知道了路就走吧。” 说完,转身便欲回府。谁知宫九突然又开了口,声音还颇响亮,竟带着狎昵之意:“多年不见,堂姐越发出落得风姿出众,连身边侍女都灵秀可人,真是让我眼前一亮。” 柳环痕何曾受过这等轻薄言语,当下柳眉倒竖,撸起袖子就要打人。赵妙元却仿佛背后长眼,及时抬手,按住了她。 “圈圈别动。”她说,“别让他爽了。” 柳环痕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赵妙元。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黄花大闺女,略一思索就理解了其中含义,但实在不能想象长成宫九这样的人也会…… 正这么想着,却听宫九突然低低笑了。 “堂姐留步。”他说,声音里多了些紧绷。 赵妙元步履未停。这种麻烦人物,离得越远越好。 却听他在后面又道:“我听说,堂姐近日,似乎对某些事物颇感兴趣?比如……那妄图续写南王旧事,行大逆不道之举的贼匪?” 第89章 脚步倏然顿住。赵妙元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你知道什么?” 宫九依旧站在那里,嘴角噙着笑意,眼神深不见底,某种异样的情绪在其中慢慢积聚。 “我知道的,或许比堂姐想象中要多一点。”他微微歪头,“比如,那些人叫什么,想做什么,背后站着的是谁……” “条件。”赵妙元打断他,言简意赅。 长公主冷淡下来的姿态,反而戳中了宫九的下怀。他呼吸停滞了一瞬,变得有些急促起来,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薄红,紧紧盯着她双眼,眸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宫九兴奋地颤-抖道:“打我。” 赵妙元:“…………” 白日青天,当街之上,纵然知晓此人有怪癖,但亲耳听到这要求,她也真的服了。柳环痕更是瞪大了眼睛,好像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话。 宫九见她不语,呼吸愈发急切,往前又逼近一步。二人几乎相贴,赵妙元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意:“堂姐,打我……用力打我一顿,我就告诉你。” 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的渴求,赵妙元心中一阵厌恶。但与此同时,一股因近日诸多憋闷而积压的戾气,却也蠢蠢欲动起来。 揍他一顿,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发泄方式。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一扯嘴角,露出一抹没什么温度的笑意:“好啊。既然世子殿下如此雅兴,本宫便成全你。圈圈,去准备一间房间,要隔音的。” 柳环痕是一点凡间俗礼都不讲的人,只当她兴致上来,骂骂咧咧地就去了。 “世子,请吧。” 宫九眼睛瞬间亮得惊人,迫不及待地跟着长公主进了府。 这间房间陈设简单,门窗紧闭,光线晦暗,里头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进门,宫九就难耐地跪了下去,双膝并行贴上来,呼吸声愈发灼热。 赵妙元深吸一口气,冷冷道:“鞭子。” 闻言,宫九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非但没有抗拒,眼中反而爆出更加浓烈的光彩,几乎是虔诚地开始宽解自己衣物。 外袍滑落,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然后,他解开中衣的带子,手探向腰间。只见一条隐泛乌光的软鞭,如同蛇蛰伏着,缠绕在他劲瘦的腰身上。 赵妙元“啧”了一声。 居然随身带着这个。 宫九将软鞭取下,双手捧着,递到长公主面前,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声音沙哑:“堂姐,请。” 接过鞭子,入手微沉,触感冰凉柔韧。赵妙元掂了掂,手腕一抖,鞭梢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弧线,发出破空的锐响。 听到这声音,宫九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喟叹,主动背过身去,将线条优美的背脊展露在她面前。中衣布料之下,肌肉隐隐绷紧,引颈就戮一般。 “说。”赵妙元声音没有半分波澜,“组织名字,目的。” “啪”一声,鞭影落下,精准地抽在肩胛骨下方的位置。衣料应声裂开一道细口,底下肌肤迅速泛起红肿。 “呃……” 宫九闷哼一声,身体向前踉跄半步,却又立刻稳住,喘息着回答:“隐形人,他们叫‘隐形人’……目的是……颠覆赵氏江山……” 果然。 “背后主使是谁?”第二鞭接踵而至,落在同一区域,力道加重。 宫九痛得蜷缩了一下,却又在那痛楚中体验到极致的快意。索性趴在地上,声音扭曲,断断续续:“是、是我的老师……吴明。哈、所谓……无名之辈,隐形之人……” “吴明?” 没有比这两个字听起来更像假名的名字了。名叫“无名”,组织又叫“隐形人”……藏头露尾的鼠辈。而且,他既然是宫九老师,难保宫九与他的阴谋也有什么牵连。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 “此人现在何处,如何找到他?” 宫九却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并不回答,只是扭动着身子,哼哼唧唧。 赵妙元手腕一顿,鞭梢悬在半空,淡声道:“快说。” 感受到那鞭梢鸿毛般划过,宫九就像被吊在悬崖边缘,难受得几乎发狂。他猛地回头,眼中布满血丝,渴求地望着赵妙元手中的鞭子,语无伦次:“抽我……堂姐,继续,求你!” 赵妙元倾身过去,稍稍把他拽起来一点,在人耳畔低声说:“好弟弟,说出来我就抽你。嗯?” 一瞬间,宫九的身子僵住了。他整张脸霎时涨红,双手攀上长公主的身体,狂乱地嘶鸣起来: “……苏州……临顿河南,大郎桥巷……堂姐、堂姐……”他贪-婪地呼吸,眼神迷离地望着赵妙元的侧脸,呓语道,“嗯……杀了我吧,就像杀其他人一样……你从小就是这样……我喜欢……一直都喜欢……” 赵妙元一阵恶寒,忍不住将他踹下地去,狠狠就是一鞭! “——啊!” 这鞭不知打到了什么地方,宫九双眼猛然瞪大,浑身抖如筛糠,面上露出如登极乐般的笑意。 赵妙元心道不好。力道没控制住,真的让他爽到了。 果然,就见他维持着那个承受鞭挞的姿态,剧烈地喘息着,迷醉的光芒却如潮水般从他眼中褪-去。几息之后,宫九缓缓直起身,脸上潮-红迅速消散,又露出那种冷酷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事后的厌倦。 他变回了疏离倨傲的太平王世子,慢条斯理地将滑落的中衣拉好,遮住那些暧昧的红痕,动作优雅得仿佛刚才祈求鞭挞的人不是他。 “够了。”宫九淡漠道,“我知道的,已经说了。” “……”赵妙元说,“你变得还真快。真没别的能告诉我么?” 宫九又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或许,之后再有这样的交易,我还会来找你……堂姐。” 他一笑就是华美生辉,然而内容却如此少儿不宜,这种诡异反差,一时让长公主失语。 默然间,就见宫九整理好衣袍,径直拉开房门,走了。身影消失在门外光晕里,没有再看她一眼。 抽人一顿,只是让对方神清气爽了,自己倒仍然憋着,不上不下。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第二天上堂。 开封府衙大门洞开,三班衙役肃立两旁,气氛庄严肃穆。公堂之上,赵妙元端坐上首,包拯次之,公孙策立于一侧,王朝马汉张龙赵虎按刀侍立。堂下,涉案诸人皆已到齐。 府衙外围观的百姓依旧水泄不通,皆屏息凝神,等待着这场旷世大案的最终裁决。包拯目光扫过堂下众人,重重一拍惊堂木,声如洪钟,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带人犯丁兆兰、丁兆蕙、丁月华、秦香莲、展昭上堂。” 等衙役带着人到堂前跪下,包拯看他们一眼,才展开一份明黄绢帛,朗声宣读: “诏曰: 查陈世美欺君罔上,停妻再娶,罪证确凿,已明正典刑。 丁兆兰、丁兆蕙,持械闯堂,惊扰圣驾,污蔑天家,诽谤君王,挑拨朝野,所犯乃十恶不赦之大不恭、以下犯上、诬告反坐、欺君之罪,数罪并罚,依律当斩,株连九族!” 此言一出,外围百姓发出一片低呼。丁兆兰、丁兆蕙面无人色,丁月华更是摇摇欲坠。 包拯话锋一转:“然,天心仁慈,念及长公主殿下为尔等陈情,更念北疆不宁,正值用人之际。特法外开恩,革除丁家所有江湖名号及荫封,判流放北疆沧州军前效力,戴罪立功。若再有不轨,立斩不赦!” 丁氏兄弟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包拯,又看向一旁神色平静的赵妙元。 他们旁边,原本垂首而立、默然无语的展昭,也怔然向上望去。 ----------------------- 作者有话说:救命没有任何脖子以下求放过 第84章 丁氏兄弟虽然鲁莽,却并非傻子,自己在御前做了什么,回过神来,都是知道的。本以为必死无疑,甚至累及满门,没想到竟能死里逃生,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巨大冲击之下,铺天盖地的感激瞬间淹没了他们,满腔愧疚与后怕,在此刻化为誓死效忠的决心。两人虎目含泪,重重磕下头去,哽咽难言:“罪民……谢陛下隆恩,谢长公主殿下恩典!从今日起,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天恩!” 包拯抚须颔首,继续道:“丁月华,虽有连坐之罪,然协助寻回关键人证,于案情有助,准其免罪,以示宽宥。” 丁氏兄弟大喜,丁月华泪流满面,伏地谢恩。 待喧哗稍稍散去,包拯目光慢慢一转,投向跪在地上的白衫男子。身边丁家三人相拥着喜极而泣,他似乎也被感染,嘴角上扬了一下。然而下一刻,神情恍惚一刹,又仿佛重若千斤地垂了下去。 “展昭。”包拯唤他。 展昭深吸一口气,膝行出列,声音沉稳:“罪臣在。” 包拯沉沉看他一眼,读道:“展昭展熊飞,御前失仪,担保存疑,有负圣恩。着即革去正四品御前带刀侍卫之职,降为从五品带御器械,留开封府听用!” 第90章 “……” 展昭抬起头,双眸不可置信地瞪大。 “……什么……?” 他本就是从五品带御器械,御前带刀侍卫只是虚职,这样的惩罚,在他人眼中可能是小惩大戒,但实际上简直就等于没有! 展昭怔怔盯着包大人,希望从他口中再说出一条审判。但没有。 这就是他这次酿成大错的全部后果。 仿佛想到什么,他呼吸都颤-抖起来,艰难挪动视线,去看包大人上座。 上首的长公主端然静坐,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 清晨阳光将旖丽的五官镀上亮色,她眉间小痣血红,垂眸不动,尘埃飘零间,仿佛一尊玉像,受万万人景仰。 ……殿下…… 丁兆兰拉了拉他袖子,展昭这才惊觉,自己将心中所想念了出来。 不过好在,他心中也只有这两个字。 “……臣展昭,领旨谢恩。” 包拯那威严的目光于他身上逡巡一遭,终究还是移开了。 “秦香莲,诬告反坐,依律当斩。然念其情可悯,且育有幼子,特赦死罪,判流放三千里,幼子冬哥、春妹随行。望尔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民妇谢陛下隆恩!谢青天大老爷!” 处置完一干涉案人犯,包拯拿出另一摞圣旨,声音转高,开始宣示封赏: “花家及江南诸多士绅商贾,慷慨解囊,助朝廷赈济灾民,功在黎庶。论功行赏,花家赐予伯爵衔,世袭三代。余者,依捐献多寡,赐御笔牌匾、诰命封赠,以资鼓励。” 花满楼掀衣跪地,代父领赏。 “陆小凤、楚留香,协助查案,寻回关键人证,赐免死金牌各一面,以示殊荣。” 之前南王案时,长公主就说要给他们免死金牌,现在竟然真的兑现了,倒是颇觉有趣。起身后,陆小凤摸了摸胡子,楚留香摇扇轻笑,对视一眼,都朝上方望去。 长公主也正看着他们。视线一相触,她妙目轻轻一眨,霎时间,那尊宝相庄严的玉像便活了过来。 “温州知府潘文甫,赈灾期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擢升一级,留任原职,以观后效。” “神通侯方应看,督率官兵,奋勇抢险,创以兵抗灾之先例,功不可没。同知神侯府无情,协同有力,赏金帛若干,加食邑。待回京一并嘉奖。” 从白丁到侯爵,自九品至大臣,封赏一浪接着一浪,将府衙内外氛围烘托得愈发火热。语罢,包拯待众人平静后,方单独捧出一卷,恭敬打开,对上首示意:“殿下,请下堂接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赵妙元提起衣摆,一步步走到大堂正中,肃然跪在花满楼身边。 包拯清清嗓子,换气再读: “敕曰: 朕绍承宝命,统御八纮。长公主赵妙元,禀粹仙源,含章玄牝。总角栖真,早契三元之旨;及笄演教,深通七签之文。顷间江涛肆虐,黎庶罹殃,尔乃运璇玑以禳灾,持玉衡而济物。活黔首以万计,功在社稷;雪沉冤于丹墀,志彰日月。 昔者轩辕问道崆峒,夏禹敷土震泽。今尔以金枝秉玄范,以慧刃斩妖氛,德润九围,勋高两曜。 特晋封号为‘秦’,授金册宝章。 增汤沐邑八百户,赐青辂金根车一乘,绣鸾朱盖伞二,旄节十二仗。玉带三銙,通天犀、盘龙玉、金嵌宝各一;七凤珠冠顶,东珠廿八颗。女官、内侍依长公主倍禄。 玄枢有阶,仗剑而朝紫极;丹忱无贰,焚修以护皇图。尔其葆真抱一,永绥景祚。 钦哉。” “秦国”封号一出,堂内外皆是一静,随即响起一片惊叹。秦,乃是六国中一统天下,开万世先河的国家,此封号之重,本朝无人能出其右,足见圣心。 “殿下,接旨吧。” 赵妙元垂首捧过圣旨,扬声道:“臣赵妙元,不胜惶恐之至。谢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堂外围观的百姓早已激动不已,听到最后那些嘉奖,尤其是长公主加封、花家得爵、抗灾官兵受赏,只觉得大快人心,善恶有报。不知是谁先跟着殿下喊了一声“万岁”,顿时引得群情激昂,山呼万岁之声层层叠起,响彻开封府内外,久久不息。 结案之后,人群退去,衙役们开始收拾公堂,展昭默默协助丁氏兄弟办理后续手续,丁月华低声啜泣着与兄长话别。赵妙元冷眼看着,不知为何,受了封赏,得了民心,心中反而烦闷起来。 她确实做了回好人,但然后呢? 缓步走出开封府大门,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花满楼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她身侧,笑着问她:“殿下要回府么?若不嫌弃,可愿与在下同行一程?” 驿站与长公主府是顺路的。花满楼语气自然而体贴,仿佛只是友人间的寻常邀约,赵妙元在他身边一向心平气和,也就允了。 长公主府的马车宽敞舒适,车内熏着安神香。车辕滚动,碾过青石板路,花满楼并未急着开口,过了好一会儿,等阳光照在自己脸上,才似有所觉,微微侧头道:“今日天气似乎不错。” 赵妙元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你痒么?” “是暖和。”花满楼好脾气地说,“暖和了,心情就好。方才府衙外,我听许多百姓都在议论殿下加封之事,也皆真心为殿下高兴。” “是吗,谬赞了。”她平平道。 花满楼的脸转过来,那双眼睛“看”向她:“殿下似乎……并未因此开怀?” 街景自车窗外掠过,赵妙元靠在垫子上,声音没什么起伏:“连日奔波,劳心劳力罢了。” 花满楼理解地点点头,转而说起些轻松的话题,提及江物,说起方才堂上留意到的细节见闻,语调舒缓,赵妙元偶尔应和一两句,气氛还算平和。 马车驶过一条安静的街道,车轮声显得格外清晰。花满楼想到什么,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那秦氏带着一双稚龄儿女,流放三千里,往后路途艰辛,怕是……” 他本意或许是怜悯世事无常,人生多艰,语气也充满善意。 然而听在赵妙元耳中,这话却颇不痛快。 连日来,谁都或软或硬地劝她,人犯罪不至此。还有破门而入的,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无,不得不顾全大局来做这个好人,甚至要去劝皇帝网开一面。 她可是原告方,开什么玩笑。还有人记得吗? “花七公子是觉得,仍然判得太重?”她忍不住问。 花满楼微微一怔,敏锐地察觉到她语气的变化,连忙温声解释:“殿下误会了,在下绝无质疑判决之意。陛下与殿下法外开恩,饶她性命,已是天大的仁慈。我只是想到那两个孩子……稚子无辜,此后便要随母颠沛流离,心中有些不忍罢了。” 赵妙元唇角一勾:“她爱子心切,情有可原,本宫知道。但这世间,谁不辛苦?若非她所谓爱子心切,岂会翻供构陷,让本宫平白遭受这场无妄之灾。难道就因为太可怜了,便不需要承担责任了么?” 期初还只是不冷不热,但赵妙元越说,语气里的讥讽就越压抑不住。到最后“太可怜了”这四个字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刻薄惊到了。 花满楼听着她带着薄怒的话语,沉默了片刻,知道这是位高权重,顾全大局的长公主在宣泄。他放缓了声音,试图安抚:“殿下所言极是。是在下思虑不周,只顾着感怀幼子,未曾体谅殿下所受的委屈。您……” “停车。”赵妙元忽然扬声,打断道。 马车应声而停。 她深吸一口气,清楚意识到这样不行。再这么放任自己怒火蔓延,就要殃及到无辜的花满楼了。强行压下心绪,对身边道:“我忽然想起府中还有些急事要处理,就此别过吧。” 花满楼怔住:“殿下?” 赵妙元没有看他,径自掀开车帘,利落地跳下马车,对车夫吩咐道:“送花公子去驿站。” 车夫应是。 马车重新启动,辘辘向前。透过车窗,她看到花满楼依旧保持着面向她的姿势,玉面上带着未来得及收起的错愕与担忧,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 作者有话说:花花:不要吵架qaq 第85章 马车载着花满楼离去,赵妙元默默站了一会儿,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说实话,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生气。事情完美解决了,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虽然赵祯其实说得对,换作以前,她早就亲自拿刀把所有人大卸八块了。别说秦香莲,连冬哥春妹都不会留下,毕竟斩草要除根嘛。 不过现在继承刘娥遗志,自然和小时候不同,不能再任性妄为。 她从前一直不理解,为何大娘娘明明已经把持所有朝政,甚至成功穿帝王衮服至太庙祭祀,差一点就能够真正登基,做开天辟地以来第二个女皇帝。但第二次祭祀时,却又向大臣们妥协,将衮服上象征帝王的十二纹章减去了两章。 第91章 从那之后,她便好似心气散尽,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 现在想来,那一年,朝廷与吐蕃唃厮啰政权在河湟地区爆发了大规模的军事冲突。庙堂之上,主和派一向猖獗,若刘娥不想办法稳定军心,安抚大臣,王韶将军也不能顺利出征,赢得那场踏白城战役。 大局为重吗…… 可是,大娘娘,真的很憋屈啊。 这条街相对僻静,行人不多。赵妙元思绪有些飘忽,脚步不免快了些,走到一个巷口拐角处,猝不及防地与一个迎面疾步而来的人撞了满怀。 “唔!” 那人似乎也没看路,撞得力道不轻。赵妙元踉跄一下,稳住身形,蹙眉抬眼望去。 只见对方是个青年男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料子普通,甚至有些旧损,但浆洗得十分干净。他身形高挑,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书卷清气。然而,此刻那清俊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他嘴唇紧抿,下颌线条绷紧,被撞后,只漠然看了赵妙元一眼,连一句致歉也无,便继续步履匆匆,消失在另一个巷口。 赵妙元都愣住了,心头刚压下去的火气又有点冒头。真是流年不利,尽遇些怪人。她蹙眉拍了拍衣袖,正欲继续前行,目光却瞥见地上掉落了一卷书册。 那书册封面无字,材质粗糙,像是手抄本,孤零零躺在尘土里,想必是方才那青衫男子遗落的。 鬼使神差地,赵妙元弯腰将其拾起。书册入手颇沉,她随手翻开一页,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 字迹挺拔劲瘦,风骨嶙峋。更令她注意的是,这竟然是一本兵策论述,其内容涉及山川地势、攻守谋略、阵法演化,书页空白处还有大量朱笔批注,见解颇为独到,有些甚至堪称惊世骇俗,直指当今兵制弊端,并提出大胆的革新之策。 赵妙元虽不专精兵事,但也有所研究,略一浏览,便知其中蕴含的才气与心血,非同小可。捏着书册,想起方才那男子满脸失意落魄,略一沉吟,便朝着他消失的巷口快步追去。 巷子不深,拐过弯,就找到了人。赵妙元开口道:“阁下,你的书。” 那男子转过身,见到她手中的书册,眼中一闪,又重归淡漠。他伸手接过,低声道:“多谢。” “方才匆匆一瞥,见阁下书中所言,似对兵事颇有见解。”赵妙元看着他,“可是遇到了难处?” 男子抬起眼,第一次看清了这女子的容貌。很美,而且气度不凡,眼神清亮锐利,绝非寻常闺秀。 他心中苦涩更浓。自己满怀济世之策,却连番碰壁,如今竟落魄到要一个陌生女子来怜悯询问么? 扯了扯嘴角,自嘲说:“见解有何用?不过是无人问津的废纸罢了。” 语罢,巷子里就是一静。 赵妙元挑起眉,心说这人如此情绪激动,倒是和方才的自己差不多。男子似乎也意识到对陌生人这么说话,实在礼数不周,长叹一声:“抱歉,姑娘,我……” “这本书,叫什么名字?”赵妙元突然问。 那男子一顿,好半天才回答:“……《七略》。它叫《七略》。” “好名字。”赵妙元点点头,“宝剑锋从磨砺出,一时的困顿,未必是坏事。阁下之才,如锥处囊中,终会脱颖而出。只是需记得,无论际遇如何,莫要失了本心才好。” “……” 青衫男子愣住了。他不敢置信地问:“我的书,你看懂了?” “对啊。” “你觉得……我写得好?” “当然了。”赵妙元理所应当地说。 男子怔怔地看着她,突然苦笑一声。 “多谢姑娘吉言。”他再次道谢,这回语气稍缓,“只是这世道……罢了。” 他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多言,朝着赵妙元微微拱手,便转身,慢慢走进了巷子深处。 赵妙元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有些感慨。这世道确实并非公平,但到底还是运气为尊。她就在这儿,只要这人详细说说,指不定她能想办法为他改一改呢? 府门在身后合拢,将市井喧嚣隔绝。赵妙元往书房走,她需要静一静,把一些东西想想清楚。 然而,这份期望在看见书房门前那道身影时,骤然破裂。 他就跪在那里,褪-去官服后,一身寻常蓝衫,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展昭。 赵妙元的脚步停在丈外,几乎立刻“啧”了一声。 见他跪着,似乎很萧索的模样。她心中稍微压下的烦恶又翻涌上来,比之前更强烈。 有完没完? “谁放你进来的?”她问。 展昭抬头看她。他脸色很苍白,眼下乌青,唇抿得死紧。 “从前殿下吩咐过……”他讷讷说。 是了,她自己说的。展护卫若是来找,不必通传,放行就好。 ……真是服了。 她不再看他,打开门径直往内走。 “殿下!”展昭一急,膝行两步抢上前来,“昭有话想说。” “本宫无话可说。”赵妙元语气冷硬,再次举步。 衣袂拂风之声掠过,他已拦在她面前,依旧跪着,距离却很近,几乎要抱住她的腿。 “昭知道,那些圣旨,都是您向官家求来的。”他声音压得很低,“殿下蒙冤,还肯为丁家……展昭……” 赵妙元终于垂眼看他:“一出狱就知道了,倒是消息灵通。” 听她讥讽,展昭反而放松了些,竟然眼巴巴地笑了一下。 “白玉堂告诉我的,殿下曾应允他会设法救昭。”那双眸子安静地仰望她,“昭……万死。” 长公主呵呵一笑:“你不该死。你得长长久久活着,才好行侠仗义。” 展昭眉目间似有痛色,轻声道:“若早知道殿下会受如此委屈,昭宁可自刎。” 闻言,赵妙元突然勃然大怒。 “你也知道,你不去死就会让我受委屈?!”她指着他骂道,“你的兄弟是兄弟,你的义气是义气。那本宫呢?朝廷法度呢?你跪下去要代他们受过的时候,可曾想过后果?你冒然担保的时候,可曾想过,若他们真的心怀不轨,会带来多少麻烦?!” 展昭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声音发颤:“昭知道错了……当时不该……” 她猛地甩袖。力道之大,让他身形一晃。 “当时?你当时只想着你的兄弟情义!”长公主深吸一口气,“你可曾想过,若你因此获罪,若你死了……” “我怎么办?” 展昭瞳孔骤缩。 这四个字很轻,他却好像一下子被扼住了咽喉,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在当场。 原来是这样,他到现在才明白。 他只觉得自己不该贸贸然上书担保,至于公堂之上请求担罪,却是理所应当。可是,原来长公主气的,从来不只是他的轻率,不只是他可能带来的麻烦。 而是他竟如此轻易地将自己置于险地,在她已经将他放在那样特殊的位置之后。 ……他怎么能到现在才明白? 说完这四个字,长公主好像一下就累了。她恍惚了几息,跨入书房,走到书柜旁,随随便便就按下了暗格按钮,从中取出一张纸来。 “你自己拿回去吧。”她说,将纸扔在他脸上。 展昭捡起纸,轻飘飘的,上面熟悉的字迹端正而郑重。是他亲笔写下的那份担保文书。 他面色一瞬间惨白如纸,胸腔里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几欲作呕。 “殿下……” 看着他这副模样,赵妙元一下清醒过来,胸中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嗤地灭了,只留下无边的疲惫。 她知道自己此刻心境不对。再纠缠下去,不过是彼此消耗,说出更多无法挽回的话。 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一回,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展昭。” 展昭抬起头,素来清澈的眼眸里已有了血丝。 赵妙元将语气放缓,对他说:“你自小行走江湖,重情重义,本是好事。但既入朝堂,身着官服,便该明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江湖义气,讲的是快意恩仇,两肋插刀。可朝廷法度,关乎社稷安稳,万千黎民。你当日一跪,看似全了兄弟之义,可曾想过,若因此让皇室威严扫地,让律法成为笑谈,这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殿下在这么多不快之后,仍然选择教导他。对展昭来说,这比任何责打都更沉重。 “自古忠义难两全。”她的声音很轻柔,“你选了这条路,有些东西,就必须学会舍弃,或者,至少要放在更后面的位置。否则,今日之事,绝非最后一次。” 展昭只能深深低下头,回答道:“是。” 赵妙元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不再多言,抬手,解下了腕间的朱砂手串。而后俯身,将它轻轻放在他身边的青石砖上。 第92章 “近期……你我暂且不要再见了。”她说,声音里带着叹息。 ----------------------- 作者有话说:甜吗 第86章 虽说用了两个缓冲词,可他们二人都知道,这番话下来,或许就是永远分开。 语罢,赵妙元心下不忍,不敢过多停留,立刻就走了。回到寝殿,躺在床上,也是默默良久。 她不知道自己对展昭而言如何,但现在展昭在她心里,确实是特殊的。特殊到可以让她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地步。 丁氏兄弟之事其实没有留下什么严重后果,也没有到非得一刀两断的地步。但是,风月情谊,永远都不该影响到她的心智,这是大娘娘教导她的。 婢女来报,说展护卫在书房前跪了许久,等到天色漆黑一片,才捡起那串珠子,起身走了。 赵妙元长叹一声。 就这样吧,长痛不如短痛。 殿内烛火昏黄,她合衣躺在榻上,正昏昏欲睡时,突然闻到一丝极淡的郁金香气,若有似无飘入鼻尖。 长公主府上从未用过郁金香的熏香。赵妙元倏然睁眼。 床榻边,纱帘旁,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身影,姿态闲适地倚着柱子,仿佛本就该在那里。 闻着那郁金香气,赵妙元已经清楚那是谁。微微撑起身子,靠在软枕上,目光一扫,就见那人蓝色衣衫,长身而立,嘴角带着三分笑意,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不是楚留香又是谁。 长公主挑起眉毛:“深更半夜,盗帅不在温柔乡里,跑到本宫府中,想偷什么宝贝?” 楚留香被她说得摸了摸鼻子,决定反将一军:“殿下绝色当前,在下就不能是来……偷香窃玉的么?” 赵妙元闻言,呵呵一声:“香帅俊逸无俦,美名远播,撞到本宫这里,还不知是谁偷谁呢。” 此话一出,楚留香一怔,随即抚掌大笑起来。 “妙,妙极!”他一双明眸看向长公主,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是我唐突了,看来殿下非但不需要安慰,还有余兴打趣楚某。” “安慰?本宫有什么需要安慰的?”赵妙元坐正了点。 楚留香走到桌边,很是自来熟地为自己斟了半杯凉茶。 “今日开封府内,公主殿下加封秦国,万民称颂,自然是风光无限。”他顿了顿,“只是楚某眼拙,似乎瞧见殿下眉宇之间,并非全然欣喜。方才在门外,又恰巧遇见展护卫离去,那背影,瞧着实在有些沉重。” 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明白。赵妙元沉默了片刻,没有接话。 楚留香也不追问,将杯中凉茶饮尽,语气变得轻快了些:“不过看来是在下多虑了,殿下心志之坚,远非常人可比。楚某今夜前来,一是看看故人是否安好,二来,也是辞行。” 赵妙元正从床上下来,闻言抬眼看他:“你要走了?” “京城风波已了,热闹也看够了,自然是该去别处走走。更何况……”楚留香笑道,“有些时候,暂时离开,或许能看得更清楚些。” 赵妙元心下微叹,说:“香帅倒是洒脱。” “是习惯。江湖浪子,总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道,笑容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朦胧,“这世间除了家国重担,也还有江南的烟雨,大漠的孤烟,海上的明月。若哪日殿下觉得倦了,不妨也出来走走,楚某或许可以做个向导。” 赵妙元失笑:“好吧。到时候我找你。” 楚留香起身,点点头:“话已带到,楚某这便告辞了。殿下,保重。” 再看他时,那蓝色身影已如一片轻云,自窗口翩然掠出,融入沉沉夜色之中。只留下满室郁金香气,在空气中缓缓浮动。 公子伴花失美,盗帅踏月留香……吗。 次日,赵妙元起得有些迟,正打算处理些积压的文书,一名侍女却匆匆来报,说是洞真宫来了人,请殿下即刻上山一趟。 赵妙元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 “洞真宫?”在旁边百无聊赖抠尾巴的柳环痕一个激灵,“我靠,别去了吧,怪吓人的。” 她初封秦国长公主,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洞真宫来人传她,还用那么不客气的语气,自然只有她的生母杜氏了。她们上次见面就不欢而散,平日里更加相看两厌,若非必要,杜氏绝少主动寻她。今日……倒是罕见。 但终究是生身之母,无法置之不理。赵妙元搁下笔,吩咐备轿。 柳环痕本来就不想去,她索性只带了几个仆从,单独上山。 再次踏入洞真宫那清冷熟悉的院落,引路的小道士将她带到杜氏居住的偏房外,便低着头快步退下了,生怕沾染上什么。 今日既然是传唤,那便应该不会只是将她关在外面说话了。赵妙元推开陈旧的木门,室内光线晦暗,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杜氏正背对着她,坐在窗前的蒲团上,一身灰扑扑的道袍,衬得身形愈发单薄消瘦。 “娘。”赵妙元唤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杜氏缓缓转过身。 她面容依旧清丽,但常年郁结,仍然在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她看着赵妙元,眼神是平静的,甚至近乎慈和地打量着她。 “你来了。”杜氏开口,声音有点沙哑,却不尖锐,“近日在忙些什么?总不见你人影。” 赵妙元觉得她今日情绪似乎尚可,心下稍松,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另一个蒲团上坐下,斟酌着答道:“不过是些琐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杜氏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流转,轻轻道:“处理。好啊。你做事向来是果断的,让人放心。” 她语气依旧平淡,赵妙元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正要解释,就见杜氏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弧度,声音变得阴测测的:“我那个状元郎女婿,就是被你这么‘处理’掉的?” 赵妙元心头一凛,立刻说:“他欺君罔上,停妻另娶,是官家和包大人——” 杜氏猛地拔高了声音:“闭嘴!我早就说过,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打紧?他既然娶了你,那原配找上门,你包容些,给他些银钱打发了便是。非要闹到公堂之上,弄得人尽皆知,这次还把自己丈夫送上断头台,以后还怎么嫁人?! “还有,你前些日子,又跑到江南去了?到处乱跑不说,还去治理什么水患!水患那是男人该操心的事,你一个金枝玉叶,跑到灾民堆里抛头露面,跟粗鄙武夫、江湖草莽混在一处,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你的廉耻呢?你的身份呢?都被狗吃了吗?!” 看着她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赵妙元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头顶。但她强忍着,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她也有她的难处,思想迂腐乃封建礼教所致,不是她的错,这是关心则乱,担心她在外的安危。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娘,您别动气,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是我不对,以后我肯定先跟你说一声。您看,这个。”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红线缠绕的木质小符,上面刻着细密的符文。 “这是我近日炼制的‘子母连心符’。您持母符,我持子符。只要在同一方天地内,无论相隔多远,母符都能隐约感知子符的方位与安危。您若想我,或者不放心时,看看它便好。” 杜氏的目光落在那个小木符上,愣了一下,随即面色一变,脸上露出极度厌恶的神情,猛地一挥手,将那木符狠狠打落在地! “谁稀罕你这神神鬼鬼的臭东西?”她尖声叫道,眼神怨毒,“跟刘娥那个贱女人一样,尽学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邪术,丢人现眼!” 木符滚落在地,沾满灰尘。赵妙元一顿,叹息一声:“您何必如此。说到底,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邪术,当初也是您让我学的。” 杜氏是在被送进洞真宫许久,一次皇家祈福之后才怀孕的。也就是说,当时的真宗与她,是无媒苟合。而小赵妙元,便是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真宗淫会坤道的铁证。知道自己生了个女儿,而且与李治和武则天不同,真宗只是因为送上门来不睡白不睡,对她一点感情也无,就算怀孕生子真也绝不会带她们回宫之后,杜氏精神便开始不正常起来。有时候将她抱在怀里千疼万宠,有时就能大骂她没用,一巴掌将她摔进冬日的池塘里,连续半个月不管不问,更别说为她谋生计了。 所以,赵妙元小时候可谓是餐风饮露,过得艰难无比,还好刘娥自从得知杜氏有孕便一直暗中帮衬,派宫人们时不时监管一二,她才得以在见风使舵的道士们手指缝里抠点吃的,投喂自己和母亲,勉强苟活。 直到八岁时,刘娥那边派来的宫人变成了一位太监。 那是个眼高于顶的主,觉得自己大好才华被用来看管一对废人母女,着实不平衡。于是,便将能捞的油水一点不剩地捞尽了,对杜氏和赵妙元也不时打骂。 第93章 所以,小赵妙元就把他给杀了。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小小年纪,还没太监腰高,正面搏斗肯定是不行。小赵妙元看准了他回去必走的一条路,先将沿池塘的一段撒上蜡油,等那太监经过就一头撞上去。他跌落池水中后,便装作不小心的样子去拉他上岸,那时候人被浮力左右,又因为衣衫尽湿而手脚沉重,是小孩儿将大人一刀毙命的最好时机。 可惜,到底还是小孩,百密一疏。待她冷眼旁观那太监捂着脖子痛苦挣扎、丧命、沉底之后,站起身子,一回头,就见前来视察的刘娥正立在不远处,不知已经看了她多久。 ----------------------- 作者有话说:和大娘娘初遇的回合! 第87章 当时赵妙元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被皇后这个坏女人看到她杀了人,肯定没命回去了。 谁知道,当时还是皇后的刘娥竟然就是因为她小小年纪便能设计杀人,觉得她心性了得,才动了想要收她为继承人的念头。 虽然从前只远远见过皇后宝驾,但小赵妙元被杜氏耳濡目染,早就觉得这是个坏女人,再加上惊吓紧张,对她的态度很不好。可就算这样,刘娥也还是一眼就看中了她,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刘娥便牵着她,去询问她生母杜氏的意见。一路上小赵妙元都在想,母亲肯定不会答应的,她最讨厌皇后了。但那一天注定会发生很多奇迹,等二人找过去,问能不能将小赵妙元接到刘娥座下教导的时候,杜氏神志非常清醒,看着她们很久,竟然答应了这件事。 即使往后余生,她都在拿这事辱骂赵妙元,说她是不知感恩的小贱-货,当时她也的的确确是亲口同意了的。所以,赵妙元如今这么讲,她就像是被踩到痛脚一样,立刻暴跳如雷起来。 “你还好意思说?!当初为了让你过得好点,才把你送给那贱-人养,你可是我亲生的骨肉啊!可到头来呢,我得到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得到!连你这个女儿,也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样子!” 赵妙元不能理解:“不就是一些玄术的小玩意儿,何至于这么讨厌,娘您不也是道士吗?” 杜氏冷笑出声:“难道是我要做这个道士?告诉你,见到一点道门的东西,我都觉得恶心!” 在做灰扑扑的坤道之前,她是贵妃,是太后的侄女,名门闺秀,最有望登上皇后宝座的女人。她的一生,都在真宗看到刘娥的那一刹那,彻底改变。 望着地上的木符,赵妙元的心沉了下去。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刚学会第一个小符箓时,兴高采烈地跑到母亲面前演示。那符没什么大用,只是搭配特定手势和口诀,能将施术者与受术者周围五米内所有物件调换位置。 当时她期待能用这小玩意儿换母亲一个笑脸,然而,等来的却是杜氏勃然变色,狠狠一巴掌扇在她脸上,骂她不知所谓,学这些奇淫巧技,丢尽了杜家书香门第的脸。 “可是娘,我也是道士啊。”她抬起头,看着母亲那张写满憎恶的脸,轻声问,“从前我送您的那枚‘移星换斗’符,您是不是也早就扔了?” 杜氏嗤笑一声,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扔了。不扔,难道留着占地方么?”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赵妙元还是感到一阵尖锐的失望。她闭了闭眼,只觉得无比疲惫。 而杜氏还在那边问:“怎么,不过丢了你一样东西而已,就摆出这种臭脸膈应我?” “娘。”赵妙元道,“您总是说自己忍痛把我送给大娘娘带,我却没给您带来什么。可我已经很努力了。努力想拉着您往前跑。是您自己,一直待在下面,不肯上来。” 杜氏闻言,那副刻薄的表情终于变了。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她猛地后退一步,死死地盯着自己女儿,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里,涌上了细细密密的阴鸷。 与表情不符的,她用十分轻柔的口吻,朝赵妙元喃喃低语道:“……那你为什么不下来陪我?” 那种浑身血一瞬间凉透了的感觉,赵妙元实在不想体验第二遍。 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长公主府,正想吩咐闭门谢客,却见两个人正坐在前厅里,似乎是等了她有一会儿了。 “你们怎么来了?”她脚步顿住。 陆小凤一跃而起,笑嘻嘻道:“来看看你。没想到来得不巧,差点吃了闭门羹。” 花满楼在一边摇头:“殿下府上的婢子机灵极了,一认出我们就放了行,哪里来的闭门羹给你吃。” 赵妙元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心态调整好。 看向花满楼,不免想起前几日马车里不欢而散的争执,赵妙元心中有些尴尬。不过见他还是一如往常的温柔亲切,仿佛从未见过长公主从车辕直接跳下的模样,也就放下心,道:“我们去花厅聊吧。” 陆小凤叫嚣着要喝酒,于是赵妙元就命仆从取来佳酿,一并带到花厅中去。 “殿下看起来气色不佳,”陆小凤坐下后打量着她,促狭地说,“莫非是思念哪位故人,以致寝食难安?” 赵妙元肝火正旺,不想喝酒,接过侍女奉上的茶,淡淡道:“陆小凤,你的眼睛若只会看这些,不如挖出来下酒。” 陆小凤哈哈一笑,也不在意她的讥讽,自顾自倒了杯酒,呷了一口,才慢悠悠道:“我这双眼睛虽然有时不太靠谱,但看人心思,却未必不准。尤其是,看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 赵妙元瞥他一眼,叹了口气:“你和香帅是说好了,一前一后来的?” “香帅也来过?”陆小凤一愣,“他怎么说?” “他说要做我向导,带我出去玩。”赵妙元无奈地道。 陆小凤和花满楼对视一眼,都忍俊不禁起来。花满楼说:“香帅是好意,想邀请殿下出门散心吧。可他不知道,殿下哪里需要向导?” 这倒是真的,先前跟着大娘娘,哪里没去过?不过赵妙元还是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那可不一样。有美人相伴,自然更高兴一些。” 陆小凤嗤嗤地乐:“楚留香知道你说他美人吗?” “怎么了。我还说要偷香窃玉呢。”赵妙元道。 “偷‘香’窃玉,哈哈哈哈哈哈!!”陆小凤笑得仰倒。 赵妙元也笑。花满楼亦莞尔,听她似乎放松了些,试探道:“殿下变了,先前可从来不说这些话。” 赵妙元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以前怎么样,现在又怎么样?”陆小凤忽然凑近了,压低声音问她,“以前……殿下和那猫儿是不是有一腿?” 花满楼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 “……”赵妙元道,“陆小凤,你能不能别说得那么难听?” “那是真的了?”陆小凤问。 赵妙元抬眼,迎上陆小凤探究的目光,坦然一笑,道:“现在不是了。” 陆小凤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坐直身体,用拳头轻轻敲了敲掌心,语气轻快:“既然如此,不知陆某可有这个荣幸?” 荣幸?什么荣幸,有一腿的荣幸吗? 赵妙元讶然:“你?现在?” “对呀。”陆小凤笑着说,“你看,我这个人虽然毛病多了点,但至少能逗你开心嘛。” 说这话时,他脸上虽然还是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眼神却难得有几分认真。 赵妙元上下扫了他一眼,忽然笑出了声。 “陆小凤,”她摇头说,“就是因为你太有趣,太能让我开心,所以我才更不能答应你。” “哦?”陆小凤挑眉,“这算什么道理?” “因为太可惜了。”就听长公主对他道,“和陆小凤做朋友,是一等一的好。仗义,聪明,能逗趣儿,待在一起总是轻松愉快。可若是做了情-人……” 她笑着打趣他:“据我所知,你的红颜知己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是没一个能长久的。与其这样,我宁愿一直做你的朋友。” 更何况,陆小凤实在不是她喜欢的那一款。只不过,她自然不会说出来罢了。 这话已是明确的拒绝。陆小凤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一丝遗憾,倒也洒脱:“看来陆小凤浪子的名头,是彻底把路给堵死了。也罢,能做殿下口中珍惜的朋友,似乎也不算太坏。” 就在他话音落下之际,旁边一直安静聆听的花满楼,手中酒杯不知为何,不小心在红木桌面上磕了一下。 那声音很轻。但众所周知,花满楼向来从容,举止优雅,手是一直稳如磐石的。所以这一声失准在花厅中,显得格外突兀。 二人同时朝他望来,赵妙元问:“花满楼,怎么了?” 花满楼自己也似乎怔了一下,微微侧首,感受着那声响的来源,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 “无事。或许是有些醉了。”他说,默默地将茶杯扶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微热的杯壁。 第94章 他这么讲,二人便也没有在意。陆小凤说着准备辞行的话,赵妙元也随口应和,但花满楼却有些听不进去了。 ……朋友吗。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长公主身边有人。无论是展昭,还是其他倾慕者,譬如无情、方应看之类。他心思细腻,习惯了站在恰当的距离,做一个温和的友人,倾听,陪伴,从不越雷池半步。 可此刻,亲耳听到她恢复自由身,听到她拒绝了陆小凤,一种熟悉的悸动和慌乱,竟毫无预兆地出现。就像…… 就像温州海溢那天,他淌着大雨爬上大罗山,摸到长公主衣袖上沾染的泥水时一样。 不是风动,不是帆动,仁者心动。 陆小凤终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将那点被拒绝的遗憾抛开。 “殿下,我可真走了,江湖路远,下次见面,记得再请我喝这样的好酒。” 赵妙元含笑点头:“只要你别带些莫名其妙的麻烦来,好酒管够。” 陆小凤哈哈一笑,转向花满楼:“花满楼,你是再坐会儿,还是跟我一起?” 花满楼面向赵妙元的方向,温声道:“我还有些话,想同殿下说。” 陆小凤点点头,也不多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利落地起身:“既然如此,我便先行一步。殿下,花满楼,后会有期!” 他来得潇洒,去得也干脆,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庭院深处。 花厅内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赵妙元与花满楼二人,还有一丝淡淡的酒气。 ----------------------- 作者有话说:[鸽子][鸽子] 第88章 陆小凤走了,酒便要换成茶,话题也得换一换。 花满楼没有立刻开口,静静“望”着赵妙元的方向,仿佛在斟酌词句。赵妙元也不催促,只是重新执起茶壶,为他续了些热茶。 “多谢殿下。”花满楼说。 赵妙元问:“以我们的交情,还需要说谢谢么?” 花满楼莞尔。他踌躇了一下,歉声说:“昨日马车之中,是在下思虑不周,未能体谅殿下身处漩涡中心的烦扰。秦香莲虽然可怜,但确实罪有应得,我却言语不当,实在是惭愧。” 话很诚恳,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勉强,果然是花满楼。赵妙元叹了一声,虽说仍然不赞同他博爱的性子,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花七公子言重了。”她轻声道,“那日……是我心绪不佳,迁怒于你。该道歉的是我。” 花满楼摇头:“殿下肩上担子太重,心里装了太多的人和事,这是正常的,不需要向我道歉。” 他微微向前倾身,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望”着她,明亮无比。 “毓秀山庄中,殿下力挽狂澜,救了父亲性命;温州水患,殿下奔走呼号,活人无数;公堂之上,蒙冤受辱,亦能以德报怨,为不和者求得生机。殿下的仁慈与坚韧,花满楼一直记在心里,敬佩不已。” 赵妙元愣怔看着他,就听他轻轻地说:“这几日,见到殿下神伤,花满楼心中时常想念,亦觉得十分难过。” 赵妙元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这样的人。这样体贴,这样美丽,这样……光风霁月、善良柔弱。温柔得让人热泪盈眶。 是她前世就特别喜欢的样子。 可……现在还不行。现在,心绪还不够清晰。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纯粹动心了,还是在因为上段感情而病急乱投医。 赵妙元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竟然是责怪的:“花满楼,你这人总是这样。” “怎样?”花满楼问。 “太好。”赵妙元一本正经吐-出两个字,自己也乐了,“好得让人没办法继续生气。” 花满楼笑出了声。 “能得殿下此言,是在下的荣幸。” 气氛悄然转变。 经此一遭,二人之间反而更亲近了。虽未彻底解决因秦香莲而起的争执源头,却都默契地不再谈论,转而说起江南见闻,京城趣事。赵妙元发现,和花满楼聊天无需任何戒备,他的温和与包容,像一张细密柔软的网,稳稳接住了她所有或明或暗的情绪。 她想,这是这些天来,发生的最好的一件事了。 几日时光倏忽而过。 花满楼许久未回家,惦记小楼中的花草们,赵妙元记着宫九提供的线索正在苏州,派人去查了也没找到什么。加之京城诸事暂了,也存了散心的念头,便决定与他同行。 花满楼很高兴,立刻吩咐家仆准备起来。此行依旧轻车简从,赵妙元还是只带了柳环痕。再次登上去江南的船,心境却与上一次截然不同。 花家的船只宽敞舒适,布置雅致,一如花满楼其人。船行水上,波光粼粼。柳环痕拥有了一个豪华单人间,高兴得和什么似的,窝在里面不肯出来。赵妙元与花满楼都是爱透气的,常并肩立于船头,或是一起坐在舱内窗前。 起初,两人之间尚守着几分礼节性的距离。有时船身一个轻微的颠簸,二人手臂相贴,赵妙元会下意识避开。但花满楼只是微微侧首,报以理解的微笑,温声继续话题。 渐渐地,她不再刻意闪躲。 一次,她指着岸边一片开得正盛的桃花,兴致勃勃地描述那云霞般的色彩。花满楼安静地听着,唇边含笑。她说得投入,不自觉地靠近了些,伸手虚指方向,谁知船身一晃,脚下一个趔趄,便要栽倒。 是花满楼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扶正。温热的手掌贴在她肌肤上,稳定而有力。她抬头看他时,那双朦胧的眼睛也正对着她。如果他能看得见,她想。 还有一回,花满楼烹了茶,她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两人皆是一顿,却又都默契地没有立刻收回手,指节轻轻靠在一起,那种痒意差不多持续了一息。 细碎的相处,悄然改变着什麼。赵妙元享受这份宁静,但偶尔,在某个似曾相识的瞬间,譬如看到花满楼站在船头那挺拔的背影,或是闻到船舱隔壁传来的粥香,她会突然晃神。 上一次南下,陪着她的是展昭。 那时船头是凛冽的寒风,展昭在掌舵。舱内热火朝天时,看到的是蟹肉火锅和他被辣得通红的耳朵。 记忆里的画面鲜活而热烈,带着江上烟火气。而如今,一日三餐有花家仆从照料,不再需要亲力亲为。 拂面的是暖风,身边的是花满楼。 花满楼何其敏锐。他能听出她偶尔的沉默,能感到她忽然的疏离,也知道那沉默和疏离因何而起。 但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晃神之后,适时地递上一块新切的甜藕,或说起一个城里的趣闻,将她的思绪轻柔地拉回当下。 外面或许春寒料峭,可屋内至少是暖的。谁都没有去戳破那层薄薄的窗纸。 船只缓缓停靠在苏州码头,三人并未耽搁,稍作安顿,便依据宫九那语焉不详的线索开始查访。 临顿河南,大郎桥巷。 临顿河是苏州城内一条颇长的水道,南岸屋舍连绵,巷弄纵横。大郎桥巷也不难找,桥是座有些年头的石拱桥,巷子里茶肆酒旗招展,货郎叫卖声不绝,孩童在其中追逐嬉闹,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神秘组织“隐形人”的巢穴所在。 柳环痕性子急,几乎想挨家挨户破门而入,赵妙元连忙制止。如此明目张胆,只会打草惊蛇。 他们在巷中来回走了几遍,留意着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可是隐晦询问了无数住户与店家,得到的皆是茫然摇头。一连两日,毫无头绪,好像那吴明和隐形人,便真像他们名字一样,肉眼凡胎难以得见。 这种情况下,再找也没有意义,花满楼温言提议先回他的小楼稍作休整。在安宁的环境里,二人更能沉下心来分析线索。 赵妙元同意了,于是三人到小楼落脚,整理行囊,住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晨起,便与花满楼对坐书房,将几日查访所得细细梳理。 花满楼摊开一卷苏州城坊图,邀长公主去看:“宫九所言,太过笼统。大郎桥巷历史悠久,或许他指的地方早已废弃了。” 赵妙元蹙眉:“如果废弃,他何必特意提及?此人虽然乖张,但似乎并不会说谎。” “这样么。”花满楼若有所思,“那么可能……他所说的这两个地方,还有另一层意思?” “或许吧。”赵妙元说。 窗外春意盎然,流水潺潺,两人又对着城防图苦思冥想半天,却还是没有头绪。花满楼为她斟上一杯新沏的碧螺春,道:“不必过于焦躁,我们还有时间。” 赵妙元点了点头,叹道:“本来就是来这儿散心的,结果还要你帮我找东西,实在惭愧。” 花满楼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是极,殿下如此过分,该罚。” 赵妙元瞥他一眼:“罚什么?” 花满楼莞尔:“罚殿下与我一同给花草们浇水。” 赵妙元失笑。 第95章 “我可不会侍弄花草。”她摇头道,“可以是可以,到时候别怪我把你的宝贝们浇死了就行。” “怎么会。花草有灵,殿下亦是神仙般的人物,我只怕您把它们变作妖精呢。”花满楼说。 长公主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去拿那杯茶。 花满楼仿佛能感知到她的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将茶杯轻轻推到了她手边。 两人的手指,再次于杯沿旁轻轻相触。 赵妙元一愣,抬起头,望向花满楼。他依旧安静地坐着,面庞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眸子里盛了阳光,仿佛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的模样。 这次,谁都没有收回手。或者说,根本想不到收手。 心跳愈加猛烈起来,赵妙元目光好似被那双温柔的眼睛吸住,挪不开视线。胸中翻涌的情绪,促使她想要说些什么,又破天荒地感到恐惧。 真的要说吗? 时间正好了吗? 他的想法呢? 这次……会有结果吗? 也不知是不是创伤仍未恢复,在感情中如此投鼠忌器,赵妙元这辈子还是第一次。 手指感受到的温度很烫。对面,花满楼似乎也与她相同心情,眼睫像蝶一般震颤几下,双唇轻启:“殿下……” “砰!” 赵妙元吓了好大一跳,那杯子脱手而出,茶撒了一桌子。 循声望去,只见小楼那扇未闩的院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撞开,一个身影踉跄着跌了进来。 那是一个女子,衣衫凌乱,发髻散落,脸上、手臂上带着明显的擦伤,神色惊惶至极。 “救……救命!有人要杀我!求求你们,救救我!” 楼下晒着太阳打盹的柳环痕惊起:“什么?谁??谁?!” 那女子并未理她,直直看向楼上唯一的男人,哭道:“公子,救命!他们就在外面!” 院外果然传来一阵喊杀声,花满楼当即飞身下楼,赵妙元也迅速跑下楼梯。但他们二人哪里能比蛇妖更快,柳环痕早已闪了出去,门外即刻传来痛呼声和骨折声,花满楼推门而出时,等待他的,是一地的尸体。 他震惊地望向在场唯一一个活物:“你……你把他们都杀了?” “对啊。”柳环痕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们都要杀小姑娘了,不该死吗?” ----------------------- 作者有话说:到底还是没手的手快 第89章 花满楼:“……” 失语之际,赵妙元也追了出来,见到这般场景,皱了皱眉,问身旁跟随的女子:“他们是谁?” “不……不知道。”那女子似乎被满地的死人吓呆了,打着抖说,“好像是个什么组织,很可怕的……只说我偷了东西,就要打死我,追了我好久……” 赵妙元一顿,走到一具尸体前,蹲下身子。 那是个壮年的男人,身体还留有余热,赵妙元翻了翻他衣物,除了点碎银什么都没找到,又看了胳膊腿和前胸后背,也没什么象征身份的纹身,便站了起来。 “应该只是混混。圈圈,去找人把这里收拾了吧,在小楼前面横七竖八,怪吓人的。”她吩咐道。 “哦。”柳环痕怏怏应了一声,走过来掏她胸口,掏出了个荷包才走,去请那些丐帮的了。 看她似乎不太开心,长公主还嘱咐了一句:“你做得不错。奖励你路上买点吃的吃吃。” 柳环痕挥挥手跑没影了。赵妙元回头,就见那女子正对着花满楼千恩万谢:“公子救命之恩,我……我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赵妙元挑起眉,方才花满楼应该没有出手吧。 花满楼温声道:“并非我救了你,姑娘该多谢那位柳姑娘和这位元姑娘。” 那女子这才反应过来一般,不好意思地哎呀了一声,又跑到赵妙元跟前来:“多谢女侠!我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赵妙元被她弄笑了:“好了,不必多礼。你叫什么名字?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子道:“我叫上官飞燕。之前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快就发生了!我只记得,我在饭馆吃饭……” 后面的话,赵妙元没注意听。 上官飞燕……? 若她记得不错,这可是一个美丽、狡猾、善于利用他人善意的女人。 尤其,擅长欺骗一个叫花满楼的瞎子。 她前世不算武侠迷,也只是跟着电视上随便看看。但因为特别喜欢花满楼这个角色,上官飞燕在她的印象里足够鲜明。花满楼那惨淡的第一次动心,似乎就栽在这个女人身上。 眼前女子确实生得很灵动,含泪的眼睛我见犹怜,正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饭馆里如何无故被凶徒追杀的经过,语气惊恐,细节丰富,听起来天衣无缝。 一旁,花满楼安静地听着,等她说完了,安抚几句,才转向赵妙元道:“元姑娘,上官姑娘提及的那个组织行事狠辣,或许,与我们近日所寻有一些关联。况且她随身之物尽失,眼下确实无处可去,不如就让她留下来住上几日,可好?” 这分明是他的小楼,但为顾及长公主的心思,还特地征求意见,弄得像他才是客人一样。 花满楼耳聪目明,能听出人是否说谎,但这世上有一种人,连自己可以能骗过去,或者说,他们早已将谎言当成了真实的一部分。* 不过又说回来了,撒谎谁不会啊? “花七公子说得有理。”赵妙元对上官飞燕露出友善的神色,“既然上官姑娘无处可去,我们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真的吗?不会麻烦到你们?”上官飞燕期期艾艾地问。 花满楼微微一笑:“我这小楼,大门日夜不关,本就不是为了隔绝麻烦而建。” 他就是这样。君子之光,其晖吉也,几乎满足了她对温润君子的所有想象。* 这么想着,就劝不动了。 赵妙元心下叹了口气,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点点头,附和道:“上官姑娘就安心在此住下吧。” 硬拦只会显得她无理取闹,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还会将花满楼推远。不如顺势而为,将这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再来她也想看看,有她在旁,花满楼是否还会如同记忆中那般,轻易交付真心。 被上官飞燕一打岔,先前他们在干什么想什么,赵妙元完全忘了。给她安排住宿,暗中警惕,检查房间门窗,一套流程走下来,等她再记起自己是在考虑告白的,已经完全错过了机会。 柳环痕很快带着几个丐帮弟子回来,而且花光了长公主荷包里的所有钱。 那些人手脚麻利,见了满地尸首也不多话,收了钱便开始清理。花满楼听着那拖拽尸体的沉闷声响,眉头微蹙,终于忍不住再次走出门去,对那几个丐帮弟子道:“有劳几位,若能寻个地方好生安葬,花某另有薄酬奉上。” 几个乞丐愣了一下,咂咂嘴:“花公子就是心善,这些个泼皮无赖,丢去乱葬岗喂野狗都算便宜他们了。” 上官飞燕在一旁怯生生拉着赵妙元的衣袖,小声道:“元姐姐,我虽气他们追杀我,可也没想让他们都死光……柳姑娘她……也太……” 她眼圈一红,偷偷去觑花满楼的反应。 赵妙元不动声色地抽回袖子:“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若非她出手,此刻躺在地上的或许就是你了。” 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柳姑娘护卫之心可嘉,只是……或许下次等问清真相之后再做打算?” 柳环痕皱眉,正要说话,却被赵妙元代答道:“这等恶人,问也问不出什么,还会胡搅蛮缠,扰了小楼清净。圈圈出手的确快了些,但在我看来,不过是省去了后续的麻烦而已。” 话语之间,回护之意不能再明显。 花满楼不是很赞同:“生命何其可贵。纵然是恶人的生命,亦当心存一分敬畏,怎能不由分说便随意剥夺?” “杀人者,人恒杀之。他们应该有数。”赵妙元简简单单地回,“花七公子这般心软,日后怕是要被世道欺负。” 她欣赏他的善良,这是她前世就为之倾心的品质,但这份善良,有时也会成为最容易被人利用的弱点。 上官飞燕看看赵妙元,又看看花满楼,见他们立场相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然而,预想中的争执并未发生。花满楼沉默一瞬,脸上并无愠色,反而露出了一抹纵容的浅笑,无奈道:“不是还有元姑娘在一旁看着我么?” 这话说得自然至极,甚至带了点不自知的狭昵。赵妙元心头微微一跳,那点不悦也就散去了。 因着上官飞燕这个不速之客,外出探查隐形人组织的事只得暂且搁置。赵妙元不欲在她面前暴露身份和目的,便只与花满楼待在小楼中,整理由恒我属下暗中送来的零星情报,可惜进展甚微。究其原因,一部分是根本找不到什么,另一部分则是因为上官飞燕。 第96章 这女子似乎有无穷的精力,整日围着花满楼打转,“花公子”长,“花公子”短,语气里充满了崇拜与依赖。在知道花满楼是瞎子,而且和赵妙元如今只是朋友之后,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每当赵妙元与花满楼独处,上官飞燕总会恰好出现。她会给花满楼描述窗外飞过的蝴蝶,会问他园中某种花的香气,会自告奋勇要为他抚琴,虽然琴艺实在算不上高明。 然后说上一句:“元姐姐整日看那些枯燥的文书,定然不会留意到这些。” 花满楼总是含笑听着,偶尔温柔回应。他素来喜欢生命的热闹与活力,上官飞燕叽叽喳喳,在他听来,或许反而是寂静世界里的一抹亮色。至于她身上的怪异之处,他也并非毫无所觉,只是他的教养让他无法对一位孤苦无依的女子疾言厉色。更何况,他始终认为,她的某些行为,或许只是源于不安与恐惧。 瞎子到底和常人不一样,在赵妙元和柳环痕这里,对上官飞燕只有两个字:忍受。 “元姐姐,你尝尝这糕点,是我特意去街上买的。”上官飞燕将一碟点心推到赵妙元面前,语气带着几分讨好,“花公子说这点心铺子开了几十年,味道最是正宗。” 赵妙元看也没看那糕点,张嘴就是瞎话:“我不吃甜食,上官姑娘自己享用便是。” “啊……” 上官飞燕笑容一滞,有些委屈地看向花满楼:“花公子,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惹元姐姐生气了?” 花满楼尚未开口,一旁的柳环痕直接嗤笑出声:“喂,你这人好没道理,我们家小姐不爱吃甜食,跟喜不喜欢你有什么关系?少在那里自作多情。” 上官飞燕被噎得脸色一阵青白,咬着唇,仿佛下一秒就要哭了。 “柳姑娘,上官姑娘也是好意,莫要如此说话。”花满楼道。 柳环痕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对长公主做巨丑的鬼脸。 赵妙元差点笑出声来。想着都已经出宫了,还要面对这种不入流的宫斗,实在是委屈了这条乡野小蛇。于是站起身,对她说:“好了。陪你出去透透风,走。” 二人勾肩搭背地出了屋子,上官飞燕目送她们离开,不动声色地啐了一口。又凑到花满楼身边,低声问:“花公子,元姐姐她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是不是我在这里,打扰到你们了?” 话音刚落,立刻捂住嘴,摆手说:“其实元姐姐人很好,就是看我的眼神总是冷冷的,我……我有点怕她。” 花满楼沉默了一下,安慰道:“上官姑娘多心了。元姑娘她辈分于族中显贵,又管家惯了,性子一向强些,并非针对你。” “原来如此。我就说,元姐姐一身的威严,难怪这样气派!” 上官飞燕点点头,一派天真地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嫉恨。 她就知道。 辈分显贵,还能管家…… 岂不又是一个该死的上官丹凤? ----------------------- 作者有话说:*出自原文 *出自《周易未济》 第90章 这日午后,赵妙元刚巧收到了一份密报,正在书房阅览。花满楼坐在窗边读琴谱,上官飞燕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了进来,请他们吃。 赵妙元抬眼看她,忽然问了一句:“上官姑娘,那日-你说,在饭馆被追杀,丢了全身家当,可还记得是哪家饭馆?” 上官飞燕愣了一下,立即笑答道:“就是前面街口那家悦来轩呀。” “哦,悦来轩。” 赵妙元点了点头。 “这倒奇了。他们家跑堂的伙计李四,前些日子偷窃主家钱财,闹上了官府,害得整个店面也跟着关了门,今天才重新开业。不知上官姑娘,是怎么在一家关了门的饭馆里吃饭,还丢了家当的呢?” 上官飞燕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神一闪,就道:“真的?时日有些久,我记不清了。反正不是悦来轩,就是松鹤楼,我只吃过那两家。” “松鹤楼?”柳环痕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胸,“我今天带回来的午饭就是松鹤楼的,去的时候还特意问了老板。人家可是说这几个月来从未有人去闹事,也没见过什么姑娘被追杀。” “上官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上官飞燕脸色白了,求助似地看向花满楼:“花公子,我当时太害怕了,可能记错了地方……或许是另一家……” 花满楼听着她们的对话,没有出声。赵妙元把那份密报拍在桌上:“既然如此,这是苏州城内所有大小饭馆、茶楼的名录和近况。上官姑娘现在便指认出那一家,就算分不清,我也可以派人一个个问过去,保证将你所有东西都追回来。” “这……这……”上官飞燕眼珠乱瞟,“我丢的东西也没多少,就不用麻烦元姐姐大费周章了吧……” 柳环痕嗤笑一声:“编,继续编啊。再不老实交代,直接送你去见官!” “别!”上官飞燕脱口而出。见事情再无转圜之地,她身体晃了晃,跌坐在地,泪水瞬间涌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 “你究竟为什么处心积虑混进小楼?”赵妙元问她。 花满楼也锁起眉:“上官姑娘,事到如今,你若还有隐情,不妨直言。” 上官飞燕可怜兮兮地说:“其实,我不是什么普通女子,我是金鹏王朝的宗室后裔,大金鹏王的孙女。” “大金鹏王?”花满楼微微动容。 金鹏王朝是关外历史悠久的富庶国度,以黄金、珠宝和文治著称,王族世代姓上官。五十年前,因邻国觊觎其财富,联合草原骑兵入侵,王朝覆灭。这些他也有所耳闻。 “正是。”上官飞燕说,“我们一族背负着复国的重任,流落中原,隐姓埋名。可是如今,王朝的财富被奸人侵占,我年迈的爷爷也忧愤成疾,命不久矣。那些财富,是我们复国唯一的希望,没有它,我们大金鹏王族的血脉就要彻底断绝了!” “所以,你就找到跟你们毫无瓜葛的花满楼,欺骗他的感情,想等水到渠成了,便让他帮你追回财宝?”赵妙元挑眉问。 上官飞燕抹着眼泪:“花公子的小楼日夜门户不关,不就是为了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么?现在除了金鹏王朝,还有谁更需要帮助?我一个小女子,除了用这种办法,还能怎么办……” 赵妙元和柳环痕听得眉头大皱,就见上官飞燕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攀着花满楼的膝盖哭道:“我知道我骗了你们,是我不对。可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花公子,你仁心侠名,求求你,帮帮我,帮帮我爷爷吧!” 花满楼见不得有人跪他,立刻微微倾身,虚扶了一下上官飞燕的手臂:“上官姑娘,请起来说话。” 上官飞燕仰着脸,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她没有立刻起身,反而更紧地抓住了花满楼的衣袂:“花公子,你肯信我?你肯帮我?” 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我相信,你此刻的眼泪并非全然作伪。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关乎前朝遗秘,并非一人一家之事。我需要见到你的祖父,大金鹏王,亲耳听他一言。” 上官飞燕忙不迭点头,从地上站了起来:“好,好!我这就带你去见爷爷!他就在一处旧日行宫暂住,金鹏王朝的威严,即便落魄至此,也依然存在,只要你亲眼见到他,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花满楼还没说话,赵妙元就道:“不行。” “为……为什么不行?”上官飞燕问。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只是你一面之词。”赵妙元走到她面前,几乎逼视道,“所谓的追杀是假,饭馆是假,如今又冒出一个前朝遗孤,富可敌国的财富,还有不知名的强大仇敌。漏洞百出的说辞,你还要骗他去?” 上官飞燕被她压着问,又惧又惊,一时语塞,眼圈再次红了:“你若不信,一起跟着亲眼去看看便知。我爷爷……他真的时日无多了,只想在临终前,见一见能托付重任的仁义之士,为我们上官家,为金鹏王朝讨回一个公道……” “我才不去。”赵妙元冷笑。 谁知,花满楼沉默片刻,转向赵妙元的方向,低声商量道:“妙元,我想去看看。可以么?” 他叫了她的名字。这还是第一次。 赵妙元心头一跳,抬起眼,目光掠过他平静的面容,又扫过上官飞燕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你决定了?” “若你实在不允,那便算了。”花满楼含笑道。 “……” 赵妙元心头的火,遇到他后是怎么也发不出来。只能问:“少来。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想,若此事为真,其中牵扯恐怕不小,绝非她能独自承担。若此事为假,在下也好当面揭穿,免得她再以此为由,滋扰他人,或生其他事端。”花满楼说。 “你既然知道可能是假,何必亲身犯险?”长公主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她来历不明,言语多有不实之处。那所谓的行宫,是龙潭还是虎穴,尚未可知。” 第97章 花满楼微微侧首,窗外光线落在他肩头,勾勒出恰到好处的轮廓。他笑着说:“正因尚未可知,才需亲眼印证。这世间骗局诸多,但若因惧怕受骗,便对一切求助之声闭目塞听,岂非因噎废食?” 稍作停顿,他嗓音愈发低沉柔和,诚恳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正因有你在此,我才更能安心前去。无论那行宫里是真是假,是正是邪,总归有人知晓我的去向。” 赵妙元凝视他片刻,指尖在书案上轻轻一敲,复又松开。 “你既心意已决,我多说无益。”她垂下眼帘,“你要去,便自己去吧。” 感觉到她语气中细微的疏离,花满楼朝她走近两步,二人距离一下拉近不少,赵妙元已经能看清他眼底的微光。 “妙元,我此去只为求证,与旁人无关。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会尽快回来,与你……与你们分说明白。” 看着花满楼随上官飞燕离去,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柳环痕走到她身边:“你这都能忍?” 赵妙元收回目光,淡淡道:“他有他的路要走,我有我的事要做。” 转身回到书案前,指尖拂过那份密报:“宫九所言之事,既然明察无用,不妨试试暗访。刚巧,今夜姑苏城中有鬼市。” “鬼市?”柳环痕愣了一下,“就是那种半夜开张,卖些见不得光玩意儿的黑市?” 赵妙元摇摇头:“这次不是。《番禺杂记》中有言:‘半夜而合,鸡鸣而散。市中人皆虚形,与之交易,多得异物。’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可是真正的‘鬼’市。” 柳环痕来了兴致:“真的?这你都能找到?” 赵妙元晃了晃手中纸张:“恒我密报传来的呗。” 柳环痕:“这张?这张不是苏州饭馆茶楼的名单么?” 赵妙元失笑。 “你傻啊,就那些东西,哪里需要动用密报。”她说,“我当时是在诈她呢。” “啊!你这个坏人,连我都被骗过了!”柳环痕大呼小叫起来。 低头躲过她的袭击,长公主从袖中排出六枚铜钱,合拢,轻轻摇晃,而后抛掷。根据六次抛掷结果,她指尖在案上虚画,推演卦爻变化,很快就得出结论。 “坤上离下,明夷之象,利艰贞。晦而向明,暗夜求索,方位指向东南,近水。鬼市入口,当在城东南临河某处。” 于是子时过半,万籁俱寂,赵妙元与柳环痕皆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衣衫,沿着白日算定的方向,悄无声息地行至城东南。 姑苏城已经陷入沉睡,小桥流水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波光,与白日的喧嚣判若两地。两岸黑瓦白墙倒映水中,轮廓被水波揉得有些模糊,只有她们二人的脚步声,敲在青石板上。 “这地方静得也太瘆人了,连只野猫都没有,果然是鬼待的。”柳环痕搓了搓胳膊,去挽长公主的腰。 赵妙元瞥她:“你一个妖怪,难道还怕鬼?” “当然啦。”柳环痕瞪大眼睛,“妖怪又不是不会死。” 很有道理了。 赵妙元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越往前,越荒凉,好像走到了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拐过一个长满青苔的河湾,景象骤变。 “咦,这怎么……?”柳环痕惊讶地看着前方。 那里,竟然是一座断桥。 ----------------------- 作者有话说:国庆没咋码字,存稿锐减[小丑] 第91章 那桥确实断了。 不知荒废了多少年月,桥身大半坍塌,只余下靠近她们这岸的一小截残躯,突兀地支棱在墨色水面上。断口处石料崩裂,爬满苔藓与藤蔓,在惨淡的月光下透着凄凉。桥的另一端,更是隐没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柳环痕极尽讽刺地“哇”了一声:“卦象指的就是这儿?你算得真好,我们游过去吧。” 赵妙元翻了个白眼,目光在断桥上转了一圈,又移到桥下的幽暗河水。河风在这里打着旋,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湿土味,四周静得可怕。 “坤上离下,明夷为地火……”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我明白了。断桥阻隔生路,河水划分阴阳,对岸地气沉滞,正是聚阴纳魂的天然格局。就像……奈何桥一样。” “奈何桥?”柳环痕皱眉,“好不吉利。” “东南巽位属风,近水坎位属险,断桥横亘,风水上这叫‘阴锁阳关’,是极阴之地常见的伪像。”赵妙元解释道,“寻常鬼魂浑噩,依本能循地气而行,自然会聚集在对岸那片阴地上,形成鬼市。生人见断桥,知难而退,实际上也阳气旺盛,难以进入。但若知晓其中关窍,隐阳生阴,渡过这断桥,便能踏足彼界。” 柳环痕打了个寒噤:“那我们过去了,不就死了么?” 赵妙元无奈地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小叠黄裱纸,沿着边缘撕了四个。 “你也太实诚了。谁说隐藏阳气,就一定得死了。”她说着,将撕成纸钱形状的两张黄纸递给柳环痕,“我们只需要一点伪装。” 踩冥钱,是走夜路或经过乱葬岗时,用来混淆生气的法子。二人将纸钱踩在鞋底,赵妙元又把两张黄裱纸折成简单的三角符包,递给柳环痕一个:“握在手里,别松开。这是‘隐阳符’,能暂时收敛我们身上的阳气。” 做完这一切,她率先往桥头走去,柳环痕老老实实跟在她后面。 踏上断桥的瞬间,周围温度骤然降低。脚的石板传来一种不真实的虚浮感,仿佛踩在棉花上。断桥前方的景象开始扭曲、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波动的水幕。 赵妙元步伐稳定,目不斜视地走向前方。一步迈出,眼看就要踏空坠河,脚落下时,竟稳稳地踩在了虚空之中! 断桥缺口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完全由朦胧雾气凝聚而成的“桥面”,延伸向对岸的黑暗。 柳环痕心头狂跳,学着长公主的样子,踏上了那雾桥。脚下传来一种软绵绵、湿-漉-漉的触感,极不舒服。她强忍不适,紧盯着前方女子稳健的背影,一步步向前。 穿过那层水幕般的屏障,眼前景象豁然一变。 依旧是城东南的河道旁,但不再像先前那般荒凉。一条狭窄而幽深的街道凭空出现,蜿蜒向前,看不到尽头。街道两旁,悬浮着一盏盏灯笼,发出幽绿、惨白或昏黄的光。光线微弱,仅仅能照亮灯笼下方一小片区域,使得整个街道光影斑驳,迷离恍惚。 这种光线之下,许多“人影”在街道上缓缓移动。 它们大多身形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到的倒影,姿态飘忽不定,也没有脚步声。街道边摆着一些摊位,有的只是一块铺在地上的破布,上面放了些看不清具体形态的物品;有的则是摊主直接立在那里,身前并无杂物,也不呦呵,只是沉默地站着。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灰尘与霉味,整个集市安静得可怕。没有叫卖,没有讨价还价,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果然与《番禺杂记》中描绘的一模一样。 “这就是……鬼市?”柳环痕压低嗓子,感觉自己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嗯。”赵妙元微微颔首,“记住,交易不语,无问来历。多看,少动。” 两人混入那些飘忽的人影中,缓缓前行。鬼市之所以称之为鬼市,除了摊主不是人之外,它们卖的东西也十分奇妙。她们看到,有摊子上摆着几个刻满诡异花纹的陶罐,罐口被封着,隐隐有黑气渗出,不知里面究竟是什么;还有一些摊子支起架子在卖衣服,上头挂着式样古老的衣裙,颜色艳丽得不正常,在幽绿灯光下好像凝固的血液。 柳环痕越看越是好奇,什么都想问问,奈何没这个胆量开口。走着走着,又见一个摊位,上头只放着一枚鸡蛋大小的珠子,珠子呈半透明,内部仿佛有乳白色的雾气在缓缓流转。她觉得这珠子挺漂亮,下意识就伸手想拿起来细看。 谁知她的手刚碰到那珠子,旁边那个一直低垂着头的摊主猛地动了!一只干枯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出,“啪”一下重重打在柳环痕的手背上。 触感冰冷刺骨,带着一股死气。柳环痕“嘶”了一声,立刻缩回手,手背上已经浮现出几道清晰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再看那摊主,已经重新低下头,恢复了静止状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赵妙元还探过头来,幸灾乐祸地对她道:“跟你说了别动吧。” “……”柳环痕瞪着她,气得想骂人,但四周实在太安静了,只能憋着,用眼神表达自己的不满。 赵妙元摸了摸鼻子,想:看来这鬼市规矩确实森严,连触碰商品都不被允许,交易恐怕需要用更隐晦的方式。 继续前行时,她们发现也偶尔有“买家”出现,统统不是人。有的伸出手指,在某件物品上虚点一下,摊主或点头或摇头;有的则会从身上摸出一些色泽暗淡的钱币,或是以物易物,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带着诡异的默契。 第98章 就在街道一个相对偏僻的转角,她们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摊位。 那里坐着一个“人”。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道袍,头上歪歪斜斜戴着一顶方巾,一抬头,没鼻子没眼睛没嘴,脸上一片扁平,骇人无比。他面前并未摆放任何货物,只有一张破旧的矮几,矮几上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龟壳,以及几枚磨损严重的蓍草茎。 在矮几的前头,还摊了一张破破烂烂的纸,上写四个大字:铁口直断。 赵妙元:“……” 你有口么,就铁口直断。 她与柳环痕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奇。 一个在鬼市里算卦的?鬼魂也需要算命吗,算的又是什么?前世因果?还是来世投胎? 想到这里,赵妙元心中微动。宫九那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已经让她烦不胜烦,现在这位鬼市中的无面道士,或许能提供一些非同寻常的线索。 她沉吟片刻,缓步走了过去。伸出右手食指,在那布满灰尘的矮几上,缓缓写下了四个字: 道长,有空? 那无面道士依旧不动,仿佛沉睡。 赵妙元再写:算个卦呗,师兄。 一旁的柳环痕嘴角抽了抽。 无面道士身躯仍然没有动,但枯瘦的手指却“咯啦”一下,轻轻拂过桌上龟壳。 这是要问卜金了。 赵妙元想了想,伸出手指,狠狠一咬,泊泊鲜血便涌了出来。 皇室血脉受命于天,承载着整个王朝的国运与气数。得到她的一滴血,相当于窃取了一丝天道,能极大地提升法力,甚至可以洗刷阴孽,重塑鬼体,获得近乎鬼仙的位格。 更别说,十余年前鸿蒙先生张无梦愿意收她为徒,除开师妹刘娥的面子之外,就是因为,赵妙元的八字乃是纯阴,天赋绝佳,还极其容易被阴物盯上。 她将自己的一滴血,轻轻挤进龟壳之中。 血滴进去的瞬间,无面道士终于动了。 他双手捧起那龟壳,立刻将血送入口中。也不知没嘴是怎么喝的,总之,喝进去之后,整个人都仿佛亮了几分。 无面道士放下龟壳时,龟壳边缘的弧度,在他扁平的脸上画出一道血线,好似在开心地微笑。他伸了个懒腰,尽责地拿起那几根蓍草茎,枯瘦的手指开始摆弄、分合。 整个过程依旧无声,但赵妙元能感觉到,随着他的动作,周围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嗡嗡声,好像有无数的低语汇聚,在诉说着什么。 蓍草茎最终形成了一個特定的图案。 无面道士低头“看”向那图案,然后抬起空白的脸,对准了赵妙元。他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干枯如同鸡爪的手指,为她指明了一个方向。 那是鬼市的深处,更幽暗的地方。 “啊?她都放血给你了,你就指个方向?”柳环痕忍不住开口道,“再给点提示呗。” 那无面道士还真歪头思索了一下。紧接着,在赵妙元和柳环痕惊愕的注视下,他就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自己那只指路的手的手腕,猛地一拧一扯! “咔嚓”一声脆响,那只干枯的手,竟被他硬生生从腕部扯断了下来! 断面整齐,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结构,没有一丝鲜血。 无面道士将断手放在矮几上,推向赵妙元。那断手翻了个面,食指依旧顽强地指着那个方向。 赵妙元:“……” 柳环痕看得头皮发麻:“……这算什么?指南针?” 赵妙元把断手捡起来拿着,郑重地对无面道士说:“谢谢师兄,破费了。” 无面道士坐在那里点点头,仰着的脸上仍然一片空白,只是嘴部血呼啦擦的一个弧度,竟然被她看出些许殷切的神色。 他用仅剩的那只手,在矮几上写下四个字: 下次,再来。 赵妙元:“…………” 别了吧。再喂一次血,别给她喂出一只鬼王来了。 ----------------------- 作者有话说:作者很喜欢一些无口男。 第92章 两人不再理会旁边的摊位和的“人影”,径直朝着断手指引的方向深-入。 走出几步远,柳环痕才压低声音道:“服务也太到位了,还附赠指南针。” “不是你让人送的吗。”赵妙元说,“少贫嘴。跟着它走。” 鬼市仿佛没有尽头,越往里走,周围的灯笼光芒越发稀疏黯淡,空气里的霉味和腐朽气息更重,那些“人影”也变得稀疏起来,偶尔可见一两个,也是紧贴着墙壁缓缓移动,让人好奇它们在做什么。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开始出现异常。 四周的黑暗变得粘稠,阻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每前进一步都需耗费比平常多数倍的力气。视线在这里彻底失去作用,只能依靠感觉和那只断手的指引。 “有东西挡着。”柳环痕道。 赵妙元停下脚步,凝神感知。一股无形的力量场笼罩着前方某处,扭曲了空间,混淆了感知,如果不是怀中断手,她们可能就毫无知觉地拐弯了。 “是阵法。”她确认道,“手法相当高明,结合了奇门遁甲与此地的天然阴脉。寻常人或者鬼物,恐怕都无法察觉,只会下意识地绕开。” 借助新手教学,赵妙元不是不能解奇门遁甲,但实在太过繁琐,而且很容易打草惊蛇,乃是下下策。她思索着,尝试向前再迈一步,那无形的阻力立刻大增,好像有无数双手寄居其中,要将她推开。 手吗……? 赵妙元低头看了看断手,那根食指依旧不管不顾地指着正前方,任尔东西南北风。 她心中一动,将断手平托在掌心,完全依照它所指的方向,缓缓向前递出。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当断手的指尖触碰到前方阻力时,那粘稠的力量场,竟像是遇到了克星,微微波动起来。断手指尖处,泛起一丝幽光,与鬼市灯笼同源,慢慢将那阻力用某种特质“同化”了。 果然。 这个阵法借用了此地阴煞之气,而无面道士又是鬼市中的一员,与阴气相合。用他的断手欺骗阵法,正好不过。 赵妙元闭上眼睛,一手仔细摸索着断手食指的指向,完全顺应感觉前进。路径曲折诡异,完全违背常理和方向感,有时需要侧身,有时需要迂回,偶尔还需要倒退半步再转折,如同在黑暗中跳一支无声的古怪舞蹈。 柳环痕紧跟在赵妙元身后,亦步亦趋。如此前行了近百步,周围阻力骤然一轻,仿佛穿过一层水膜,眼前景象再次清晰起来。 一条寂静无人的巷道,青石板路,两侧是高高的院墙,墙头探出些黑压压的树枝。月光重新洒落下来,依旧清冷,却比鬼市中那些灯火让人安心得多。 柳环痕四下张望:“这地方好眼熟啊。” 赵妙元目光扫过巷口的界石,“大朗桥巷”。 “临顿河南,大朗桥巷。”赵妙元道,“我们那天走了好几遍的地方。” “我去,和白天好不一样。”柳环痕咋舌。 确实很不一样,阴森了不少,而且还多了些东西。继续往前走,断手的指引将她们带到了一处宅邸的后巷。 宅院占地不小,但颇为古旧。墙皮斑驳,门楣歪斜,上面的匾额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几个锈蚀的钉孔,在左右两只丹顶鹤角雕的映照下,更显凄凉。 之前他们就差挨家挨户查看了,都没见过这座宅子,看来,若非通过那阵法,根本无法触及此处。 “这阵法隐秘而自然,为其掩护,实在精妙。”赵妙元沉吟道,“南王谋反时的群阳阵,还有我们在毓秀山庄遇到的十二都天门阵,皆与它系出同源。看来,这座宅邸应该就是吴明和隐形人的巢穴了。” 柳环痕精神一振:“那我们进去看看?” 赵妙元颔首,两人寻了一处低矮的墙头,悄无声息地翻入宅内。 院内更是破败,断壁残垣,荒草及膝,显然废弃已久。她们仔细搜查了几处主要屋舍,皆是空荡荡,只有一些搬不走的家具,蒙着一层尘埃,看不出最近有人活动的痕迹。 “藏得这么严实,怎么会什么都没有?”柳环痕匪夷所思。 赵妙元没有回答。她在院中慢慢踱步,目光扫过那些残破的建筑构件,忽然,脚步停在一处相对完整的照壁前。 照壁上原本应有浮雕,如今大多剥落,但底部还残留着一群仙鹤的痕迹。 仙鹤…… 这座废宅之中,仙鹤的元素好像非常多。 环顾整个宅院布局,依稀能看出曾经的规制,带有几分官邸的气象,似乎并非普通富户。尤其是后院的格局,开阔中见章法。 她走到一处坍塌的院墙旁,扒开缠藤蔓,在基座下方,摸到了一块半埋在地里的残碑。碑文大多模糊,但还能辨认出几个字: “……庆源……丁晋公……” 第99章 赵妙元瞳孔微缩,脑中飞快闪过什么。 她记得,在跟随大娘娘办公的时候,曾经听到过这样一条消息:有一处名叫庆源坊的地方,是前宰相丁谓旧居,因他被封晋国公,改称了晋公坊,后又因丁氏家族聚居,俗称为丁家巷。 丁谓确实是苏州人。 而且,丁谓因曾主持建造玉清昭应宫,善于筹划,时人称之为“鹤相”。 都对上了。 这里就是丁谓旧居。其晚年被贬,故居荒废也在情理之中。 “……丁谓,又是丁谓。”她喃喃道。 “什么丁谓?”柳环痕莫名其妙。 长公主将发现与她说了一遍,柳环痕也瞪大眼睛说:“怎么又是他?我们不是来找吴明的么?” 是啊。她们在找的一直都是吴明。 然而,无论毓秀山庄下的废弃道观,亦或是温州水患时的堤坝,再到如今临顿河南的丁家巷,她们撞见的,每次都是丁谓这个人。 一次还可能是巧合,但现在已经是第三次了。 “丁谓和吴明,乃至于隐形人组织,一定有某种密不可分的关系。”她说,“再找。肯定还有什么线索在这里,只是我们没有找到。” 于是二人又将这宅子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间书房模样的屋子里,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多宝阁。 那阁子本身无甚特别,但其所靠的墙壁,内里是空心的。赵妙元上前仔细敲击探查,果然发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机关。开启后,墙壁滑开,露出了后面一间小小的暗室。 暗室里似乎已经被整理搬空过,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武功秘籍,只剩下几个堆叠在一起的旧木箱。打开箱子,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籍、文稿和一些零散器物。 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册书,拂去灰尘,只见书页泛黄,上面用工整的馆阁体抄录着内容。赵妙元翻阅了几页,眉头渐渐蹙起。 里头内容并非寻常的经史子集,涉及了星象、历法、五行术数,甚至还有一些关于土木工程、水利营造的论述,见解精微,非大家所不能为。 长公主都有种想要收藏的冲动,但还是放下书册,翻了翻箱子里的其他东西。最终,拿出箱底一卷以黑绸包裹的厚册上。 解开系带,展开的是一张张拼接而成的巨大舆图,墨线勾勒出本朝疆域轮廓,又用朱砂与银粉标注了无数密密麻麻的节点。 赵妙元仔细去观察那些节点,又翻开下面几张图纸,一瞧之下,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了?”柳环痕凑过来,只看一眼便觉眼花缭乱。 赵妙元指尖沿着一条几乎贯穿南北的朱砂细线描摹:“你看这条线,起自嵩山,过东京,南下达吴越,再跨海……像什么?” 柳环痕:“像……一条龙?” “是龙脉。我朝的龙脉之一。”赵妙元点了点头,“这些节点,开封玉清昭应宫、杭州洞霄宫、苏州天庆观……皆是真宗朝时修建的宫观。丁谓,把这些宫观都建在龙脉之上。” “他干嘛啊?”柳环痕问。 “你瞧。” 长公主给她看其余图纸,上面绘制着各种小物件,扭曲的铜符,刻满反写咒文的石兽,内嵌玉璧的青铜镜,还有以特定方位埋设的青铜剑。桩桩件件旁边,都标注了对应的地址,皆为宫观名。 “这些都是镇物,埋藏在那些节点上。”长公主说,“丁谓当年主导东封西祀,大兴土木,建造万千宫观时,在无数关键位置设立宫观,又在宫观下埋藏了这些精心设计的镇物。它们单个看来或许无害,但如此多数量,依据这张图彼此勾连……” “就构成了一个庞大无比的阵法,一个旨在扭转、乃至截断华夏龙脉的风水杀局。” “什么?!”柳环痕骇然,“丁谓他疯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妙元摇头:“这是吴明做的。” “吴明?可……可这不是丁谓的故居吗?” “丁谓没有这么做的动机,也没有能力,但吴明有。”赵妙元说,“吴明的风水阵法造诣之深,我们都有目共睹;断手所指的方向,也是吴明与隐形人的,并非丁谓的;而且,宫九跟我说过,隐形人的目的就在于颠覆赵氏江山,和这个杀局彼此吻合。” “但这里是丁谓故居呀!而且,我们找到的东西都是丁谓的!”柳环痕有点毛了。她钻进箱子里大翻特翻,找出了一方玉印:“你看!” 那玉印色泽温润,雕工古朴,印钮是一只栩栩如生的乌龟。将其翻转,印文是两个篆字:“谓之”。 丁谓原先的字。 赵妙元笑了:“不错。所以说,这个局,既是吴明做的,也是丁谓做的。因为,丁谓就是吴明。” ----------------------- 作者有话说:终于给我绕出来了 第93章 丁谓就是吴明! 柳环痕一下噎住了,捏着那玉印,呆若木鸡地看着她。 “你还记得,毓秀山庄中,那铁鞋大盗说了什么吗?”赵妙元道,“他十五年前在南海之滨被那个组织所救,而且习得了水遁之术。” 柳环痕迟疑:“对……对呀?” 赵妙元又问她:“丁谓当年被大娘娘贬谪去了哪里?” “广南西路的崖州呀,怎么……啊!” 一瞬间,柳环痕仿若苍雷贯体,大叫出声:“南海,他去了南海!” “不错。”赵妙元说,“崖州正在南海,地理位置也严丝合缝。由此可以推测,丁谓或许于营造宫观时习得玄术,有了得天独厚的能力,当年被贬崖州,便隐姓埋名,化名为‘吴明’,在那里发展出了自己的势力,还救下宋问草,把他也收编进其中,就是所谓的‘隐形人’。” 她看着那舆图,感叹道:“这般规模的杀阵,需要多大的手笔?多少年的时间?若非丁谓曾位极人臣,深得真宗信任,又精于此道,绝无可能办成。宫九所言的颠覆赵氏江山,根子竟然在这里。” “原来是这样。”柳环痕恍然,复又皱起眉毛,“但他想要颠覆江山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赵妙元理所应当地说:“丁谓此人,机敏有智谋,但亦以权术和迎合帝心著称。一朝从云端跌落,贬至天涯海角,其心岂能无怨?” “那也不对呀。”柳环痕道,“他布置这个风水局的时候,肯定在东封西祀之前,才能借着天书运动暗度陈仓,去埋这些镇物。但当时,他不还是你爹心尖尖上的人,甚至还被大娘娘重用着吗?” 赵妙元一愣。 对啊。 当时丁谓可以说是圣上眼前顶呱呱的红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干什么要去布置这能把整个国家掀翻的凶悍杀阵呢? 见她陡然失语,柳环痕问:“你不知道?” “不知道。”长公主叹道。 “那就换个思路,即使不知来处,也该想想怎么阻止他。”柳环痕说,“这阵法如此庞大,镇物遍布各地,我们如何破局?总不能把所有的宫观都挖开吧?” “这正是棘手之处。”赵妙元眉头紧锁,“阵法已成,气机勾连。强行破坏单个镇物,不仅效果有限,还可能引发反噬,或者打草惊蛇。” 柳环痕又说了几个构想,都被她否决,室内一时沉寂下来。 赵妙元凝视着那张蛛网密布的舆图,指尖无意识在桌沿敲击。 丁谓的动机,若不在怨恨,又在何处? 正当细思之时,一阵极其细微的断裂声,从宅院更深处的某个方向隐隐传来。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这废弃已久的宅邸,除了她们,还有活物? 赵妙元将那张最重要的舆图小心卷起,塞入怀中,随即朝柳环痕打了个手势,屏息凝神,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 声音源自后院一间独立的层阁。这阁楼比主宅保存稍好,但也蛛网密布,门窗歪斜。她们悄无声息地沿楼梯而上,二楼的厅堂更为昏暗,只有破碎的窗棂透入几缕惨淡月光。 借着这微光,她们看见一个穿着锦缎衣袍的身影,僵立在阁楼中-央。 赵妙元一下就认出了这个身影——竟然是宫九! 宫九背对着门口,身体微微发-抖,双手紧握成拳。而在他前方不远处,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匍匐着一个东西。 之所以说那是东西,是因为它依稀是个人形,但四肢着地,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头颅仰起,脸上腐朽殆尽,身体在地板上缓慢爬行,拖出一道蜿蜒的湿痕,朝宫九而去。 柳环痕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厉害的厉鬼!” 没曾想,这一声惊动了那东西。它猛然发出一道尖啸,四肢发力,瞬间直扑过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宫九。他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但手脚僵直,分毫不动,竟像是被吓傻了,连躲避都忘了。 眼看那厉鬼就要将他扑倒,电光火石间,赵妙元动了。 第100章 她身形一闪,来到宫九身侧,出手如电,瞬间拔出了他腰间佩剑。 宫九的佩剑就像他人一样,华丽无比,触-手冰凉,自然是极品。 剑身出鞘,带起秋水般的寒光。没有丝毫犹豫,赵妙元左手拇指在剑刃上一划,殷红的血珠立刻沁出,被她抹遍整个剑身。随即,以血为媒,在剑脊上画下一个敕令符印。 血液触及剑身,立即被吸收,使得剑身泛起一层金红色的光晕。此时,那无面鬼物已扑至宫九面前,利爪已经触及他的咽喉—— 赵妙元手腕一抖,倒提长剑,剑尖向下,自下而上反撩而出! “嗤——!” 好似热刀切入牛油,那金红剑光掠过,鬼物顿时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直直被一劈为二,消散在空气之中。 地板上只留下一小滩腥臭的污渍,阁楼内恢复了死寂。 宫九僵硬的身体晃了晃,猛地喘出一-大口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赵妙元顺势把他扶住,问了一句:“没事吧?” 他抬起头,涣散的瞳孔聚焦在长公主身上,突然低笑了起来。 “呵……好巧啊,堂姐……” 他说着,视线下滑到她手中提着的长剑,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呼吸再次急促起来,身体开始微微痉挛,脸颊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你……你救了我……” 他又要发病了。极致的恐惧刺-激之下,反而勾起了他内心深处对痛苦的渴望。 赵妙元心中暗骂一声。此地处处透着诡异,实在没心情去满足他的怪癖。她看了一眼手中染血的长剑,心中瞬间有了决断。 在宫九充满渴求的目光下,长公主手腕一动,剑尖闪过一道冷光,迅速刺向他右肩! “呃!” 并非要害,但足够深。宫九闷哼一声,低头看着没入自己肩头的剑尖。鲜血迅速染红锦袍,剧痛传来的同时,扭曲的快-感也瞬间席卷了他全身,将他从方才失控的恐惧中拉扯出来,带入另一个熟悉的领域。 赵妙元面无表情地抽回长剑,反手插回他腰间的剑鞘。剑锋离体,带出一串血珠,宫九眼神迷醉,胸中滚出了一声近乎叹息的呻-吟,靠在身后的残破立柱上,微微喘息,平复心绪。 “你终找到这里来了。”他说,声音因方才的刺-激还有些低哑,却已恢复了平日的腔调,“看来,我的老师,你已知晓他是谁了?” 赵妙元点头:“是丁谓。” 宫九也点了点头,目光描摹着长公主平静无波的脸,肩头的血仍在缓慢渗出,他却浑不在意:“你肯定有很多事想问我。” 赵妙元就道:“他既然是你的老师,你又为何要向我透露这么多?” “我与老师,并非一体。”宫九说得很直接,“他自有他的宏图,我亦有我的打算。道不同,偶尔给他使些绊子,看他手忙脚乱,也算一桩乐事。” 真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那你可知道,你老师设下如此大局,究竟为了什么?”她又问。 宫九说:“他的目的,就是我给他使绊子的理由。我还不能告诉你。” 他话锋一转,带着些许挑剔:“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耽搁如此之久。以你的能耐,不该如此。” 想起花满楼随上官飞燕离去的那一幕,赵妙元语气便带了些悻然:“总有不知轻重的人,误了时辰。” 宫九淡淡道:“是那个上官飞燕。” 赵妙元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还有,你深夜出现在此,又所为何事?”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宫九迎着她的目光,并无躲闪,“至于我为何在此……自然是为了等你。” “等我?”赵妙元挑起眉。 宫九颔首,稍稍直起身,尽管脸色因失血而略显苍白,姿态却依然孤高:“我想与你合作。” 赵妙元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我和你能有什么合作?” 宫九没有回答她,另起话头,问:“你可知晓金鹏王朝?” 赵妙元点头:“上官飞燕自称是其遗孤。” “她确实是,但她也只是一枚棋子。” 宫九慢慢地说:“金鹏王朝覆灭后,遗留的财富被四位旧臣瓜分保管,分别为严立本、平独鹤、上官木和上官瑾。大金鹏王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幌子,真正掌管最大份额、也最早生出异心的,是金鹏王的亲叔叔,上官瑾。” 赵妙元安静听着。 “三年前,此人已‘死’于一场意外。”宫九继续道,“但他实际并未死。他杀害了知晓内情的上官木,然后请动了‘刺面郎君’柳余恨,为其改头换面。从此,世间再无上官瑾,却多了一个富甲一方的霍休。” 霍休! 这个名字赵妙元是听说过的。关中巨富,产业遍布南北,却极少在人前露面,也没人知道他的财富是从何而来。 “霍休,就是上官瑾?” “正是。”宫九肯定道,“他暗地里一直在攫取金鹏王朝遗留的财富。为了收回所有宝藏,清除知情者,他精心策划了一个局。” ----------------------- 作者有话说:小变态出没 第94章 原来,金鹏王朝四位旧臣中,有化名的还不止霍休一个,而且都在中原混得非常好。关中珠宝阁大当家阎铁珊,正是金鹏王朝原内务府总管,严立本;原大将军平独鹤,竟然就是现在的峨嵋派掌门,独孤一鹤。 上官飞燕的爷爷也不是大金鹏王,而是霍休。霍休为了杀死其他几位旧臣独吞宝藏,便让她假扮丹凤公主,杀害了真正的上官丹凤;又让她勾-引霍天青,说服霍天青卧底在阎铁珊身边,借机杀害了独孤一鹤;此外,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青衣楼,实际是霍休一手建立,被他用作铲除异己、推行阴谋的工具。 “青衣楼,也是霍休的?” 宫九点了点头。 赵妙元恍然,想起之前一些牵扯到青衣楼的悬案,若背后主使是霍休,那许多事情便说得通了。 但是…… 她看向宫九:“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需钱财,大量的钱财。”宫九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老师布局深远,欲与之抗衡,非有雄厚根基不可。霍休富可敌国,取之,可为我所用。” “所以,你想趁霍休谋划他人时,做那只黄雀,夺其财富?”赵妙元总结道。 “是。”宫九承认得干脆。 这弯弯绕绕的阴谋算计,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终目的竟是黑吃黑。赵妙元又问:“你说合作,又要钱财,那我有什么好处?” “你不缺钱财,但需要更多的势力。”宫九开出条件,“青衣楼的网络,人员名单,据点分布,我可尽数交予你。从此,青衣楼为你所用。” 连柳环痕都震惊了一下。 青衣楼诶。 那个令江湖人闻之色变的杀手组织,其庞大的暗杀网络和情报能力,价值岂是金银可以衡量。宫九竟舍得拱手让人? “你不想要青衣楼?”赵妙元试探道。 “麻烦。”宫九言简意赅,“我只要钱。” 太平王世子一向直来直去,是不会撒谎的。与这样的人合作,风险在于其本身的不可控性,但好处是,只要目标一致,他反而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者更值得信任。 沉吟半晌,赵妙元最终点头:“可以。” 宫九对于她的干脆并不意外,只是颔首,而后打了个响指。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楼梯口,对着宫九单膝跪地,低头不语。宫九目光转向那人:“打听到了么?” 那黑影头垂得更低,恭敬回道:“禀主人,霍休与其孙女上官飞燕,现下在城西青风观。观后有一处属于霍休的隐秘小楼,他们正在楼内密室之中。” “青风观……”赵妙元低声重复,脑中闪过苏州城防图的细节。看来,这位富甲天下的霍老先生,在苏州的根基,比他们想象中更深。 这般想着,对柳环痕低语几句。柳环痕会意,最后瞥了一眼宫九,身形一晃,便如轻烟般掠下楼阁,消失了。 “走吧。”赵妙元对宫九道。 到了城西,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抬眼望去,只见青风观方向火光冲天,将那片夜空映成诡异的橘红色。 起火了? 二人上前一看,烧着的果然是青风观本尊,也不知为什么。他们没去管,依照情报,绕向观后山林。山林掩映之下,有一角飞檐悄然探出,是一座独立的小楼,在观内冲天火光的映衬下,反而显得格外寂静。 小楼黑沉沉的,不见一丝灯火。两人潜至近前,发现楼门紧闭,包着铁皮,门上有锁,是一个嵌入门板的复杂机括,带着几个转轮。 赵妙元检视了一下:“机关锁。估计不能强行破门了。” 宫九上前一步,伸出未受伤的手,在机关锁上轻轻划过。忽然道:“听说朱停也在里面。” 第101章 赵妙元一愣,匪夷所思地问:“他怎么敢把朱停关在里面的?” 那可是鲁班传人,“妙手老板”朱停啊。 果不其然,他们敲响楼门后不久,门就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门内站着两人。前面一男子身形微胖,面容敦厚,身后跟着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二人行为亲密,应该是一对夫妻。 “朱停?”赵妙元问。 那男人果然应了:“你们二位是?” 赵妙元想说我就是一尾巴抽碎了你毓秀山庄密室的人,想想还是作罢。看了宫九一眼,太平王世子并不说话,她便也直接道:“我是赵妙元,来找花满楼和陆小凤。” “竟然是长公主殿下亲临。”朱停想必从陆小凤嘴里听说过她,“霍休在下面密室,陆小凤和花满楼也被关在里面,您请。” 无需多言,朱停夫妇在前引路,几人直趋地下。越往下,空气越冷,隐隐有说话声从尽头一扇石门后传来。 “……现在就算朱停真的能出来,也已经太迟了。这地方的机关总枢,就在我身下,只要我一出去,把它毁坏,所有的出口,立刻就全会被上万斤的十块封死。所以……” 陆小凤的声音依然很淡定:“所以,我们已经非死在这里不可?” “不错。”那个陌生的老人声道,“不要说你们,就算鲁班复生,也只能在这里等死。” 便在此时,赵妙元与宫九推开石门,走进了密室。 这密室颇为宽敞,一侧矗立着一个精钢打造的庞大铁笼,陆小凤和花满楼赫然被关在其中。笼外,一身锦衣的老头背对着门口,想必就是霍休。 闻声,霍休猛然回头,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显然没料到有人能无声无息突破小楼机关,直抵此处。 就在他回身的刹那,宫九身型一闪。 他动作之快,只留下一道残影。没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剑的,那柄华丽的佩剑在他手中化作一道冰冷的电光,直刺霍休心口! 霍休绝非庸手,惊愕之余身形疾退,袍袖鼓动,一股掌力拍出,试图阻滞剑势。 但他低估了宫九的这一剑。 剑光如匹练,穿透掌风,精准无比地没入霍休胸-前。 霍休身体剧震,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穿透自己心脏的剑锋,又缓缓抬头,望向宫九冷寂无波的双眼。 “你……是谁……” 他喉头咯咯作响,最终未能再吐-出一个字,到死,也不知道杀自己的人是谁。 老谋深算的青衣楼主人,金鹏王朝的窃国者,就此毙命。 宫九面无表情地抽回长剑,霍休身躯随之软倒在地,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几乎是同时,朱停小跑至霍休原本的位置,手指在一处毫无特点的地方一按一旋,咯噔一声,关押花满楼和陆小凤的笼门已经应声而开。 陆小凤第一个从铁笼中窜了出来,长长舒了口气,看向赵妙元:“元姑娘,你怎么来了?” 赵妙元道:“碰巧知道你们两个倒霉蛋被关在这儿,就来了。” 陆小凤苦笑着去摸自己的胡子。他身边,花满楼也步出铁笼,听到赵妙元的话,莞尔:“多亏了妙元。” 这个称呼的改变,自然没逃过陆小凤耳朵。他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又望向长公主身边陌生的宫九,微微有些惊讶。 赵妙元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也没想遮掩,只淡淡“嗯”了一声,算回答了花满楼的话,转而道:“这位是太平王世子,宫九。” 宫九已将长剑归鞘,连眼皮都未往花陆二人方向抬一下,看向长公主:“财宝。” “自便吧。”赵妙元说。 宫九点点头,又一个响指打出去,瞬息之间,数道黑影涌入密室。他们无视在场其他人,径直开始搜查密室各处,开启暗格,搬运箱篓,行动迅捷整齐,显然训练有素。 陆小凤看着就咋舌,近赵妙元,压低声音:“这位世子爷排场不小啊。他这是……” “我答应了他合作的。”赵妙元说,“霍休已死,他的财宝会归宫九所有。” 陆小凤吃了一惊。霍休刚刚毙命,他们却早已商量好如何瓜分他余下的利益,好似就是为此而来,不免让他感到些许……冷酷。 正在这时,密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柳环痕赶了过来。她身后,还跟着十余个身着素白劲装,遮着白兜帽的人。他们并不露脸,胸口皆绣有一幅银线月相图。 这些白衣人,从视觉上就与宫九带来的黑衣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进入密室后,整齐地分立两侧,向赵妙元躬身行礼。 一言不发,无声无息,动作肃穆划一。是“恒我”的部属。 “附近几个据点的分堂主已经到了,后续人手正在清理青风观火场,封-锁周边。”柳环痕站到长公主身旁。 陆小凤和花满楼再次露出讶色。 看这些白衣人的气势与做派,绝非寻常江湖组织,而且既然在苏州有好几个据点,分布肯定颇为广大。 但他们却从未听闻过分毫。 长公主赵妙元,手中竟然掌握着这样一支不为人知的力量吗? 宫九也望着这群白衣人,眼神一闪,露出了些许赞扬的神色。赵妙元对柳环痕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宫九:“青衣楼的人员名册、据点图录,以及联络暗号等等,想必你已到手。” 宫九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和几张折叠的绢帛,递给长公主。 赵妙元接过,快速翻阅了一下那册子,见里头没什么问题,便嗯了一声,抬头道:“众堂主听令。” ----------------------- 作者有话说:势力+1 第95章 那些白衣人肃然而立。 “即刻起,接管青衣楼一切事务。原青衣楼属下,愿归附者,甄别后纳入外围;负隅顽抗或心怀异志者,杀无赦。各地青衣楼标志全部加圈,所有据点、渠道,三日内完成清查与接掌。” 加圈,就是在原本的标志外沿,多画一圈月相图纹路,以示“恒我”之权。 “是!”白衣人齐声应道。声音之大,在密室中层层回荡。 长公主一声令下,他们开始依据名册绢帛,商讨接管青衣楼的具体事宜,在密室内外进进出出,迅速做出行动。宫九的黑衣人专注于搬运霍休的财富,双方一黑一白,泾渭分明,又奇异地并行不悖。 陆小凤还是第一次见到江湖权力的交接,尤其当一方是自己的朋友时,感觉尤为怪异。他喃喃道:“殿下的手段,藏得真是深。” 赵妙元瞥他一眼:“不藏点拙,本宫怎么活?” 陆小凤失笑。花满楼安静站在一旁,清晰地感受到权力更迭带来的压力,也听到了长公主言谈举止间的掌控力。 他微微垂眸,捏着折扇的手指,无意识收紧了些许。 待最后一口箱子被黑衣人抬出,宫九走到长公主身前,漆黑的眸子望向她:“要帮忙么?” 赵妙元莫名其妙:“不用啊。你们弄完了就走吧。” 宫九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那便下次再见。” 于是不再多言,甚至没有再看其他人一眼,带着那群黑衣人就走了。 很快,恒我这边也处理完毕。柳环痕留在密室,指挥着后续事宜,赵妙元就和其他人一起先行离开。 呼吸到室外的新鲜空气,陆小凤懒腰大伸特伸,完了一拍朱停的肩膀:“这次又多亏你了,大老板。走,去悦来轩,我请你喝酒,最好的酒。” 朱停呵呵一笑:“陆小凤请的酒,自然要喝。” 便与老板娘向赵妙元行了一礼,和陆小凤一起往悦来轩去了。 转眼间,山后密林中便只剩下赵妙元与花满楼。 “走吧。”赵妙元对花满楼道。 花满楼点点头,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后。两人分别时并不很愉快,一时独处,都不知道该以什么开口。 赵妙元没有立刻返回城中,而是绕向一处僻静的山坳。这里林木葱郁,山溪潺潺,藏风聚气,是一处天然的风水佳地。 她寻了一处平地,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那只属于无面道士的断手,徒手挖了一个浅坑,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其中,覆上泥土,轻轻压实。 “多谢师兄相赠。”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低头说,“以后咱们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希望你早点投胎吧。” 花满楼忍不住问:“这是在做什么?” 赵妙元就把这一晚上的事给他简单说了一遍。花满楼只觉听得跌宕起伏,忍不住道:“如果我……” 花满楼及时打住了。他没有跟着长公主一起去鬼市的原因,彼此都很清楚。 赵妙元乜斜他一眼,转身继续向小楼方向走去。花满楼依旧默默跟上。 晨曦将两人身影拉得细长,沉默像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在他们之间。 走了一段,赵妙元忽然开口:“上官飞燕人呢?” 第102章 她问得直接,没有丝毫迂回。花满楼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默然片刻,才缓缓道:“她死了。” “怎么死的?” “她参与了霍休的阴谋,被自己的爷爷亲手杀死。”花满楼沉重地说。 赵妙元侧头看了他一眼,直到如今,花满楼的神色还是悲悯的。她拧眉问:“现在你还觉得,她没有骗你么?” 花满楼苦笑一声,轻轻摇头:“她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身不由己,被至亲之人当作棋子……在下,无法苛责她什么。” 赵妙元说:“可她骗了你,还差点害死你。” “这世间,或许本就没有人能全然坦诚。”花满楼长叹一声,“她确实骗了我,但我也没办法要求她就不骗我。” 赵妙元停下脚步。 到这个地步,她是真的完全没办法理解他了。 “所以,即便她利用你的善意,将你诱入陷阱,险些丧命,你依然觉得她可怜,无法苛责?”她匪夷所思地问,“花满楼,你的善良,有时候真让人……” 她搜肠刮肚找了个合适的词:“叹为观止。” 赵妙元的的确确最喜欢善解人意的美人,她之前也一直以为花满楼最符合她的择偶标准——毕竟,她正是因为爱上了花满楼这个角色,才生出了这样的标准。 但在她的观念里,欺骗就是欺骗,背叛就是背叛,无论背后有何种苦衷。花满楼这样行为,让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善良这种品质,未必总是那般吸引人。 花满楼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自己或许让长公主失望了。 他向前踏了一小步,温热的指尖试探性地摸上她手腕。在确定对方并不讨厌之后,才慢慢往下滑去,挤开长公主的手掌,让她与自己双手相握。 “妙元,”他轻轻唤了她的名字,带着一丝亲昵,“我并非认为欺骗值得原谅,也并不觉得她所做之事正确。只是,若因他人的过错,便让自己心中只余下怨怼,花满楼觉得不值。” 赵妙元手腕被他摸得有点痒,僵了一瞬。 花满楼道:“我选择记住她身不由己的可怜,并非宽恕,而是不愿让自己也变成只懂得记恨的人,也不想妙元因为她而生气。毕竟,她在我和你的生命中,注定只会占有极其渺小的一个角落。” 说到这里,花满楼抿了抿唇,低声道歉:“这或许有些迂腐,让你觉得不快,是我的不是。” 他的嗓音也和人一样,犹如玉石交击,溪水潺潺。赵妙元听着听着,便开始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怎么就吃他这一套? “说得倒是好听。下次再被骗了,肯定还摆出这副菩萨相来。”她冷冷道。 感知到长公主语气细微的变化,花满楼嘴角漾开一抹笑意,顺着她的话道:“若有下次,定先请长公主殿下帮我分辨一二。你的眼光,总比我这盲眼之人要锐利得多。” 此话依赖之意太重,都有点像撒娇了。可赵妙元清楚地知道,就算自己为他分辨,出言阻止,花满楼还是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就像这次的上官飞燕一样。 看着他眼睫低垂,脖颈微弯,赵妙元又不得不承认,即便在意见相左,心生嫌隙之时,他这副皮相和温文尔雅的气质,依旧有着动人心魄的魅力。 真是……烦得很。 “不帮。被骗是你活该。”她甩开他的手,加快脚步,“快走吧,天都亮了。” 花满楼一愣,笑着应道:“好。” 追随她的步伐而去。 两人回到小楼时,日头已经升高,楼内依旧静谧,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赵妙元还没消气,何况就这么饶了他,实在太没底线了。于是径直回了自己客房,将门一关,隔绝了花满楼的身影,躺在床上大叹一声。 这样下去不行,她得好好想想。 然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窗户就被人从外面推开,柳环痕的脑袋探进来,看见她,嘿嘿笑了:“总算回来了。我看你们两个刚刚进门时的脸色,可真有意思。” 赵妙元翻了个白眼:“不进来就滚。这是三楼,你挂在那儿像话吗。” 柳环痕闪身进来,凑到她身边坐下,怼了怼她:“你俩怎么了,快说快说。” “不想说。”赵妙元翻了个身,懒得理她。 “哎呀,快说嘛。”柳环痕身子一软,瘫在长公主身上耍无赖,“我刚刚帮你干了那么多活,你不给报酬就算了,怎么连这点小愿望都不肯满足我!” 赵妙元心说你前几天才用空我的荷包,还要给什么报酬。奈何这蛇妖实在太会缠人,她被压得快扁了,左右挣脱不得,无奈道:“好好好,怕了你了。快给我下去,倒杯茶来。” 柳环痕立刻弹下去倒茶递过来,眼巴巴看着她。赵妙元将凉茶一口饮尽,又叹了口气,才囫囵吞枣地把花满楼与自己的争执给她说了一遍。 虽然语焉不详,但柳环痕多了解她,一下就明白了。观察着赵妙元的脸色,啧啧两声:“要我说,你这纯粹是自找烦恼。” 赵妙元横她一眼:“你懂什么。” “我是不太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情情爱爱的,”柳环痕耸耸肩,“但左右不过你觉得他漂亮,又嫌他性子噎人,纠结来纠结去,多没意思。我们妖怪有妖怪的法子。” “什么法子?”赵妙元随口一问。 就见柳环痕忽然凑近,贴着她耳朵说了一句:“直接把他吃掉就好了。” 赵妙元没反应过来:“去去去,吃什么。我们人族可不吃人。” 柳环痕怪笑几声。 “什么呀,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她暗示性地给了长公主一个媚眼,狎昵道,“先斩后奏,是这个‘吃’才对。” 说着,拍了拍赵妙元屁-股。 赵妙元:“……” 赵妙元这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惊得半死,立刻一把推开了她:“我靠,你也太敢想了!不行!” “为什么不行?”柳环痕不服,“生米煮成熟饭,把人弄到手,到时候要怎样,不都随你拿捏?说不定尝过滋味,他自己就开窍了。你平日里杀伐果断的,没想到在感情上就是胆小鬼!” “滚啊!” 想到花满楼的脸,赵妙元心如擂鼓,整个人都差点烧起来。拿软枕直接将柳环痕砸出门去,关门上锁一气呵成,坐在榻上,仍然有些恍惚。 侧头看向窗外,花满楼正站在一丛兰花前,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轻柔拂过花瓣。 生米煮成熟饭吗…… ----------------------- 作者有话说:嘿嘿嘿 第96章 一寸春风一寸长,将近二月半,苏州城内开始点缀起各色绸花彩缎,售卖花卉的小贩游街串巷,空气中都开始弥漫着花香。 这几日,赵妙元对着花满楼横挑鼻子竖挑眼,好像怎么做都不合她心意。然而,花满楼就是花满楼,应对得滴水不漏。茶过了火候,他便重新沏过;花枝不雅,他便笑着请她指点;就连脚步声都能轻到接近于无,让赵妙元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到最后都气笑了,只好作罢。 这日清晨,赵妙元刚用罢早饭,正倚在窗边看一本闲书,就听见敲门声响起。 “我能进来么?”是花满楼的声音。 赵妙元道:“进来吧。” 花满楼推门而入。他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衫,更衬得人清雅如玉,面向长公主的方向,开口道:“明天便是花朝了。” 赵妙元从书页间抬起眼,漫不经心地点头:“百花生日,花神巡游。怎么,花七公子这是要充当花神,代百花向本宫讨个彩头?” 花满楼闻言,微笑起来:“妙元说笑了。花朝节,亦是在下的生辰。” 翻书的动作彻底停住,赵妙元愕然地看向他:“你的生辰?” “正是。”花满楼点头。 “天尊。这日子与你倒是相配得很,百花也要为你庆生么?”这是赵妙元的第一个反应。 花满楼笑意更深,并不在意她的打趣,只温声道:“家中惯例,此日需回去与亲人们聚一聚,几位兄长也会赶来。”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突然问:“妙元想与我一起回去么?” “我?”赵妙元有些意外,“你去与家人团聚,我去算什么?” 太奇怪了。他们之间,明明连那层窗户纸都未曾捅破,甚至前几日还因理念不合闹得不甚愉快。怎么就突然邀请她去见家人了? “几位兄长对殿下闻名已久,常憾未能得见。家父也总是念及殿下,想要报答救命之恩。此次恰逢其会,我想着若你能拨冗前往,他们定然欣喜。”花满楼解释道。 赵妙元沉默了。 “算了吧?”她打退堂鼓,“你不早说,我连礼物都没准备。哪有空手上门给人过生辰的道理?” “家中只是小聚,并无外客,殿下无需拘礼。”花满楼摇了摇头,“若你愿意同行,便是最好的礼物了。” 第103章 花朝节当日,傍晚时分,天色将暮未暮,晚霞给苏州城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赵妙元最终还是来了。 想来想去,还是报出了自己的名头,要不然实在是太怪。于是换了一身相对正式的宫装,柳环痕跟在她身侧服侍,显露出几分皇家威仪。 桃花堡灯火通明,虽说家宴,依旧十分气派。管家在门前迎候,见到花满楼引着两位女子下车,明显愣了一下,快步上前,恭敬行礼:“七公子回来了。” 又转向赵妙元。看清她容貌气度时,声音都带着一丝紧张:“这位贵人是……” 花满楼道:“这位是秦国长公主殿下,旁边是柳环痕柳姑娘。” 管家吃了一惊,连忙躬身:“不知长公主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而后也顾不得礼数,转身便亲自往堡内通传去了。 不多时,只见堡内中门大开,花如令携夫人,以及七位儿子与儿媳,竟是一起迎了出来。 这场面,引得周围宾客纷纷侧目,窃窃私语,猜测是哪位贵客临门,居然劳动花家全家出迎。 “老朽花如令,携家眷恭迎长公主殿下!” 看他上前便要行大礼,赵妙元连忙虚扶了一下:“花堡主不必多礼。今日是花朝佳节,亦是花七公子生辰,本宫叨扰,是以朋友身份前来道贺,诸位不必拘束。” 旁边宾客一见,皆啧啧称奇:不过是少爷生辰,竟惊动了秦国长公主殿下亲临,还对花如令如此客气,看来这花家是要顶天了。 赵妙元视线扫过花如令身后七位男子,他们容貌气度各有千秋,个个龙章凤姿,气度不凡,目光都带着好奇落在她身上。想必便是花满楼的六位兄长了。 花如令连道不敢,不经意瞥见长公主身后的柳环痕,脸上笑容瞬间一w僵,显然是忆起了她生吞活人的可怖一幕。 柳环痕察觉到他的视线,冲他龇牙一笑,雪白的犬齿闪闪发光。 花如令:“……” 花如令嘴角抽搐了一下,往夫人身边靠了靠,干咳一声,开始向长公主引荐几个儿子。 亭、台、轩、榭、园、庭、楼,这七兄弟的名字,将园林建筑之美集齐了,十分风雅别致。 花满轩正用扇子掩着嘴,低声对身旁的花满榭道:“看来这位柳姑娘,便是那日活吃了宋问草的蛇妖吧。” 花满榭点点头:“应该是。听说她当时直接将人嚼得碎碎的,还从嘴里掉出来一条腿,可怕。” 花满轩脸上露出了惨不忍睹的神色。 听得清清楚楚的花满楼和赵妙元:“……” 赵妙元斜了柳环痕一眼,她肯定也听到了,仍在沾沾自喜。 众人寒暄着往宴客厅走去。花如令与夫人刻意放慢脚步,陪在赵妙元身侧。她是个温婉妇人,言语得体,不住感谢长公主给花家请的爵位,以及对花满楼的照拂。 正行至一处月亮门洞,需拾级而上。花满楼稍稍落后半步,将手臂抬起,对长公主道:“妙元,小心台阶。” 赵妙元下意识地便将手搭上去,借力迈上台阶,动作流畅,习以为常。口中还在回应花夫人:“夫人客气了。花满楼待人至诚,是本宫常沾他的光才对。” 二人行为举止极其自然,仿佛没什么不对。然而,身边几个都是人精,一下便注意到花满楼对长公主的称呼,以及他们之间不一般的亲近氛围。 花满台轻轻“咦”了一声,与三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花如令走在稍前,也将那动静听在耳中。花夫人悄悄拉了拉丈夫的衣袖,两人目光相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与探究。 花如令记得清楚,在毓秀山庄时,长公主虽出手相救,但与七童之间,分明是客气而疏离的。如今这般光景,着实大不相同了。 宴客厅内,灯火辉煌,觥筹交错。虽是家宴,但花家富甲江南,席面自是极尽精致,时令鲜蔬、江海珍馐,琳琅满目。 众人依次落座。赵妙元身份尊贵,被让至主宾之位,花如令夫妇在一旁相陪。花家七兄弟按长幼次序坐下,花满楼的位置,则在赵妙元左手边,方便照应。 起初,席间气氛还带着几分因长公主身份而来的谨慎,但花家皆是见多识广之人,加之花满楼从中调和,话题渐渐活络起来。从花朝节风俗谈到江南文玩,从各地见闻到时令美食,倒也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花如令满面红光,举杯起身:“殿下,老夫还要再敬您一杯。若非殿下当日在毓秀山庄出手相助,老夫这把老骨头,恐怕早已交代了。此等大恩,花家上下,没齿难忘!” 赵妙元说:“花堡主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 仰头饮尽杯中好酒,众人纷纷叫好。 几位兄长又向今日的寿星花满楼敬酒。花满楼酒量似乎不错,来者不拒。他们与最小的弟弟感情甚笃,玩笑打趣间,更添几分热闹。赵妙元作为贵客,自然也免不了被敬酒。她本不嗜酒,但此情此景,加之花满楼生辰,便也多饮了几杯。 微醺之后,面容染上些许薄红,眼神也较平日柔和了些。 “这道菜火候正好,鸭皮酥脆,你尝尝。” 她转头去看,是花满楼,还有他筷子夹着的八宝葫芦鸭。那鸭还是完整的,花满楼夹了第一块,就给长公主抢来了。 他们平日在小楼就是这样,此时也不必拘谨。赵妙元自然而然夹过吃了,只觉得好笑,问:“你都没尝,怎么知道火候正好?” 花满楼道:“花满楼的鼻子不是摆设。” 每每他用第三人称自称,赵妙元总是觉得很可爱,忍不住嗤嗤发笑。花满楼安静听着她笑,唇角不自觉弯起一个极温柔的弧度,双眸看着她的方向,都灼灼发亮。 他本就不是善于掩饰情绪的人,在心中住了人的情况下,那双眼里的爱慕更是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 作为父母,对孩子的表现当然十分敏锐。先前生出的猜测,此刻已变成了确信。花如令捻着胡须的手顿住,花夫人脸上笑容依旧,却隐隐透出一丝忧虑。 气氛愈发热络时,花如令和夫人对视一眼,寻了个间隙,笑着对赵妙元道:“七童这孩子,自小性子就好,待人再真诚不过。我们做父母的,只盼他能顺遂安乐,觅得一知心人,在小楼里一起浇浇花草,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赵妙元执杯的手微微一停。 花夫人也柔声接口:“是啊,殿下身份尊贵,见识广博,肯与七童平等相交,照拂于他,实在是他的造化。只是这孩子闲云野鹤惯了,心思单纯,与那些波云诡谲之地格格不入,若是强行踏足,恐怕徒增烦恼。还望殿下多多谅解了。” 这确实是作为父母会生出的忧愁。 忧愁他们的儿子,与一个并不相配的人两心相悦。 长公主脸上的酒意带来的微热,渐渐冷却下去。 ----------------------- 作者有话说:[愤怒] 第97章 她听得懂花父花母话里的弦外之音。 他们感激她,尊重她,但并不乐见花满楼与她的关系超越朋友的界限。 他们觉得花满楼胸中那颗赤子之心,在她这里得不到对等的回应。也不认为自己百般怜爱的幼子,能与这位权势煊赫、性格刚强的长公主有什么结果。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所以他们忧愁。 她放下酒杯,假装自己没听懂,平静地安慰他们:“花满楼德行深厚,自有福缘。花堡主与夫人不必太过担忧。” 虽然这么说,但她到夜宴结束,宾客散尽之后,仍然在思索这件事。 因为好像确实是这样。 静待片刻,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走到花满楼身侧。 “你爹娘,好像有些心事。”她委婉地说。 “我也察觉了。”花满楼点点头,思索了一下,安抚道,“不必挂怀,我稍后便去与他们谈谈。夜色已深,你与柳姑娘不如先回客房歇息?” “好,你去吧。”赵妙元说。 看着他转身向主院走去,她在原地站了片刻。夜风吹得人有点冷,柳环痕正要凑过来说什么,赵妙元忽然摆了摆手,对她道:“你自己先去歇着。我随处走走,醒醒酒。” 把她哄走了,赵妙元又慢慢踱了几步,还是沿着花满楼离去的方向,缀在后面。 主院正房内灯火通明。赵妙元寻了一处窗棂缝隙,借着茂盛竹林的遮掩,屏息凝神。 只见屋内人影幢幢,不止花如令夫妇和花满楼,似乎花家几位兄长和嫂嫂们也都在。花如令的声音率先响起:“七童啊,今日-你生辰,我们都很高兴。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来,爹都给你去弄。” “多谢爹爹。”花满楼笑说,“只是我如今生活富足,没有什么想要的。” 花如令嗯了一声,迟疑了一会儿,与夫人相互看看,才又开口道:“这段日子,我听说你常与长公主殿下交往?” 第104章 “正是。”花满楼说,“她和柳姑娘暂住在我的小楼里,一切都挺好的。” 花如令沉吟半晌,问:“对于这位长公主殿下,不知你心中怎么想的?” 他问得委婉,要是旁人听了,必然会先评价一番,或者问怎么了。然而,花满楼何等样人,清楚明白自己父亲想问什么,也直截了当地说:“孩儿心悦于她。” 口齿清晰,毫不犹豫,全无忸怩,石破天惊。连赵妙元都被震了一下。 短暂的寂静之后,室内抽气声一片。 “七弟你……”花满台震惊。 花满轩兴奋地说:“七童,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好小子!我说怎么突然开窍了,原来是瞧上了长公主,有眼光!”这是花满园。 一时间喧嚣不已,花如令头痛地说:“别吵了!” 他清了清嗓子,看向花满楼,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讲道理:“七童,爹不想干涉你,也绝非那些迂腐之人。长公主殿下于我们家有再造之恩,其才智魄力,我们亦是敬仰万分。 “只是爹想问一句,你觉得,你与殿下……性子当真合适么?” 花满楼似乎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回答得很快:“爹,人与人相处,难免有龃龉。我与妙元亦是如此。但正因我们能彼此退让,事后又能坦诚说和,反而更觉心意相通。这难道不正是性子相合之处么?” “七童,你还年轻。有些事,并非一时退让说和便能长久。”花如令说,“你们即便小事上能彼此容让,却终究难像爹与你娘这般,几十年风雨,心意始终如一。” 花满楼问:“爹为什么觉得不会?” 花如令叹了口气:“因为你们立足的根本便不同。七童,你还记得毓秀山庄之事吗?长公主殿下救我们性命的时候,可是直接让那婢女把铁鞋大盗吃了。此举固然解了危局,却可见殿下行事,生杀予夺,尽在一念之间。 “而你。你自幼连落花都不忍践踏,对生死之事无限哀思。一个执掌生杀,一个敬重生命,理念南辕北辙,如何能算是相合?” 花满楼沉默了一会儿,说:“您只看到长公主杀人,却没看到她救人。” 花如令一顿。 “江浙水患,尸骸遍野。是妙元不顾自身安危,亲临灾区,调度物资,安抚流民,镇压贪官豪强。” 花满楼的语气变得悠远,仿佛在回忆什么。 “我听见她在泥泞中奔走的脚步声,听见她的嗓子因劳累而沙哑,听见灾民们发自肺腑感激涕零……” 他温柔无比地说:“正是那时,我才恍然惊觉自己心头悸动,前所未有。” 他的回答掷地有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花如令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印象中温和到有些柔弱的幼子,此刻展现出了自己固执的一面。 一室安静之中,花满台率先抚掌:“七童此言在理。长公主殿下的功绩魄力,天下皆知。七童能因此得见其真心,乃是他的缘法。” “爹,娘,你们未免太过忧虑。七童既认定了,自有他的道理。”花满轩也摇着扇子笑道,“这世间夫妻,未必都要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刚柔并济,阴阳调和,岂非更是佳话?” 各位嫂嫂也附和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原本凝滞的气氛渐渐活络不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花夫人开口了:“七童,娘问你,你既然心悦长公主殿下,可是已做好了准备,要与她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如同爹与娘这般,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花满楼说:“自然。” 花夫人轻轻颔首,接着问道:“那么,你觉得,你能坐好这驸马之位么?” 花满楼微微一怔。 不待他回答,花夫人又说:“届时,你需得周旋于朝廷显贵之间,应对繁文缛节,权衡各方利害,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你会忙得心力交瘁,再无暇静心照料你那些花草。甚至,殿下身处高位,必有私密棘手之事,你既爱她,岂能袖手旁观?” 她的话语在这里微微一顿,随即转向一旁:“满庭,你在朝为官,你来说说,娘说的这些,可是虚言?” 花家六哥花满庭,官任户部侍郎。他先前一直没说话,此时被问到,便点了点头:“七童,这是真的。长公主殿下以女子之身摄政,朝中争议从未止息。明枪暗箭,倾轧算计,皆是常态。你性情高洁,不慕权势,更厌恶官场倾轧,若卷入其中,恐怕危险。” 花满楼眉头微蹙,辩解道:“妙元知我性情,不会如此待我……” 花母打断了他:“情爱炽热时,自然千好万好。可日久天长,你居于弱势,殿下如何待你,终究是一念之间。即便她初心不改,愿护你周全,可她日理万机,又能分多少心神,时时顾及你的感受与意愿? “虚与委蛇,行违背本心之事,甚至可能手染鲜血……到那时,你会成为你最不想成为的样子。你真的做好这样的准备了么?” 花满楼站在原地,说不出话。 赵妙元知道为什么他说不出话。 因为花母说得没错。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条路上的荆棘与污浊,也更明白,若花满楼想要踏足其中,意味着什么。 良久,花满楼才再次开口:“……即便最终未必能得善果,可此刻我们之间的情意是真的。我仍想试试。” 他的声音比先前艰涩许多。 花母轻轻叹了口气。 “娘知道你是个长性的孩子,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可正是如此,娘才更怕。你现在只是说试试,可一旦投入了真心,到时候若要割舍,你怎么受得了? “再说,到时候不止是你,也会弄得殿下伤心为难。这又是何苦?” 花满楼彻底沉默下去。 几位兄嫂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听到母亲这番话,最终都选择不再言语。 花如令伸出手,拍了拍花满楼的肩膀:“爹娘不是那等顽固不化,非要棒打鸳鸯之人。只是你自小看不见,一向凭心而活。平日里在江湖上身体受些伤也就罢了,若是心伤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父亲的声音已经不比往年清朗,听他这么说,花满楼心头巨震。 他自幼受尽家人宠爱,如何能忍心因自己之事,让年迈的父母如此忧心忡忡? 他垂下头,喉结滚动几下,最终哑声说:“孩儿知道了。让爹娘忧心,是孩儿不孝。此事……容我再想想。”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桃花堡的亭台楼阁间。窗外的赵妙元,也缓缓闭上眼睛。 她知道,是时候结束了。 ……可是,又怎么能够甘心? 赵妙元没再听下去,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夜风穿过廊庑,带着桃李残花的淡香,她深吸了一口气。 先前就已经跟花满楼争执了很多回,此刻花父花母也有一样的担忧。理智清清楚楚地告诉她,都已经这样了,就应该放手。 但心口那一点不甘,像未熄的炭火,灼灼发痛。 花满楼执拗,她又何尝不是。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毫无预兆地窜入脑海。 如果把他关起来呢? 关在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没有家族羁绊,没有朝堂纷争,理念的冲突更无的放矢,只剩下两个人,两颗心…… 指尖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骤然清醒。 她还没疯到这个地步。 ----------------------- 作者有话说:下章高能 第98章 走到客房院外,她推门而入。 柳环痕果然还没睡,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灯烛的火焰,见她回来,立刻跳了起来:“怎么去了这么久?哎呦,脸色这么难看,酒醒到哪里去了?” 赵妙元绕过她,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 “没什么。”她说,“只是听了场不太愉快的家庭谈话。” 柳环痕问:“谈什么了,能不能告诉我?” 赵妙元只简单道:“花父花母不同意我和花满楼的事。” 柳环痕脸上立刻露出不屑的神色:“他们花家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家,也敢对长公主的事说同意不同意?” 在她看来,赵妙元肯垂青,已是花家天大的荣幸。 赵妙元却摇了摇头:“他们说得对。” 柳环痕一愣。 “我与花满楼,分歧确实不小。”赵妙元看着跳动的烛火,缓缓道,“若不为贪图那一时欢愉,确实不该在一起。” 她口中“一时欢愉”,指的是不顾后果、只争朝夕的短暂厮守。 然而柳环痕显然理解到了另一个层面。 “贪图一时欢愉又怎么了?”她睁大眼睛,“既然喜欢,先上了再说!大不了事后不负责任嘛。他一个男人,还能怎么样?” 赵妙元也是醉得狠了,听她老生常谈,心就狠狠一跳。反应过来后,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第105章 见她神色不似动心,柳环痕眼珠一转,又压低了声音:“要不然用那个?大娘娘之前不是给过你一只南疆来的蛊虫么?听说能惑人心智,让人死心塌地……” 赵妙元终于忍不住,抬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胡闹!那东西岂能乱用?更何况它早已被大娘娘用在别处了。” 柳环痕“哎哟”一声,揉着额头,嘟囔道:“不用就不用嘛……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算了?我都觉得憋屈。” 赵妙元没有回答。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那轮孤月。 怎么办呢? 两情相悦至此,若因瞻前顾后便放手,亏啊!亏得不行! 按照她最极端的想法,把花满楼关起来,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但她心中又想起柳环痕那天说的,“生米煮成熟饭”…… 花满楼肯定绝对不会同意的,可是…… 她从小到大行事,何曾这般畏首畏尾过。 天性,人也;人心,机也。人心虽有枢机算计,但终究要顺应天然之性。她与花满楼彼此吸引,何尝不是一种天然之性?如果一味强求结果,违背本心压抑情愫,反倒落了下乘。* 念头一起,混杂着未散的酒意,如同野火般在她心头蔓延开来,再也熄灭不得。 事到如今,只能对花满楼说声对不起了。 花满楼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居所。 他与父母兄长的谈话,好像巨石压-在胸口,让他倍感疲惫。此时他很想去找长公主,哪怕只是听到她的声音,或许也会好受些。可是,现在天色太晚,她估计已经睡下了吧。 这样想着,他推开门,脚步却微微一顿。 空气中,除了属于自己房间的草木清气,还萦绕着一缕极淡的檀香,以及一丝未散的酒气。 那檀香他再熟悉不过。 “回来了。” 是长公主的声音,比平时要沉一些。 方才还想着她,打开自己的房门,所念之人竟就在里头。花满楼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 不知为何,他心头莫名一紧,掩上门,面向她的方向问:“妙元?你怎么在这里?夜已深了。” “你们方才在正房的谈话,我听到了。”赵妙元说。 花满楼心中猛地一沉,呼吸都滞了一瞬。他害怕长公主多想,下意识上前一步,急急开口:“妙元,你听我解释,爹娘他们……” “你不必紧张。”赵妙元打断他,平静道,“我觉得你父母说得对。” 花满楼怔在原地,没听懂她的话。心头那点慌乱却迅速扩大,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赵妙元不给他机会,继续说下去:“我以后定然还是会杀人的。遇到该杀的人,妨碍我路的人,我绝不会手软。这一点,我改不了。” 她仔细看着花满楼的脸,问:“我相信,你心中所相信的那些理念,也改不了吧?” 花满楼哑口无言。 他无法要求她改变立足的根本,正如她也无法让他背离对生命的敬畏。 赵妙元看着对面人低垂的眼睫,那张如玉一般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挣扎和无力。她心中因酒意而生的燥热,非但没有冷却,反而迎风便长,烧得更旺了些。 她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本就咫尺的距离。混合着檀香与酒香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花满楼下意识向后微仰,却被她握住了手腕。 “没关系,”她说,“我们之间,还能……图一时欢愉。” 话音未落,她的手已探出,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不由分说插-进他僵硬的指缝间。然后,一根一根,缓慢而坚定地,与他十指相扣。 花满楼仿佛被雷劈了一样,惊慌失措地低声道:“妙元!” 他想要抽回手,却被她更紧地握住,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长公主没理他,牵起他们交握的手,引导着他的指尖,轻轻触上自己的脸颊。 “花满楼,”她的声音几乎贴着他耳畔,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究竟长什么模样么?” 花满楼要被她脸颊肌肤的温度烫死了。 身体先于意志做出反应,血液奔流,心跳如擂鼓。被刻意压抑后的情感,好像洪水决堤,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喜欢她,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在此刻,在这种情形下,行此轻薄之事。这于礼不合,于情,更是对她的亵渎。 “妙元……不可如此……” 他声音沙哑,恳求地说。慌乱与激动无法掩饰,他试图后退,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 赵妙元低低笑了一声,握紧他的手,不让他逃离,同时仰起头,靠近他。 “就这一次。”唇几乎要贴上他的,呼吸交织,“过了今夜,你我一别两宽。” 一别两宽。 如果注定一别两宽,那这片刻的沉-沦,明知是饮鸩止渴的一时欢愉,他还舍得推开吗? 巨大的悲伤将他淹没,花满楼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再言语,也没有再大力挣扎。 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睛,在黑暗中茫然睁着,失去了焦点。 长公主握着他的手,缓缓下滑,抚过自己纤细的脖颈,柔美的肩线……然后,一双温软的唇,轻轻覆上了他的。 花满楼脑中“嗡”的一声。 他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更何况神志已经开始恍惚,更不知该如何是好。长公主引导着他,他就僵硬地承受,浑浑噩噩间,尝到她唇齿间清甜的酒意。 是他家里那坛木兰堂酒,已经有些年份,清香绵柔,爹之前都舍不得喝,今夜他生辰,才抱了出来。 花满楼正想着,长公主的舌尖忽然舔了一下他上颌,瞬间,酥麻之意如同过电,让他心神剧震。他勉强偏开头,气息不稳道:“你醉了……” 两人唇齿分开,赵妙元也不再追上来,反而手上用力,将他向后一推。 花满楼猝不及防,重心失衡,跌坐在身后柔软的床榻上。还未及反应,便感到身侧床褥微微一沉,她已经跨坐上来,将他困于方寸之间。 隔着层层衣料,也能感受到彼此体温骤然升高。黑暗中,花满楼呼吸彻底乱了章法,心脏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能震破耳膜。 赵妙元低低地笑了一声,问他:“难道你没有?” 花满楼该怎么回答? 长公主摸着他的侧脸,指尖已灵巧探入他发间,轻轻一抽,花满楼束发的玉冠便滑落下来。青丝如瀑,披散而下,拂过他脸颊和脖颈,带来一阵微痒。 花满楼呼吸都停了,身上的人仍然得寸进尺,手指顺势而下,近乎狎昵地捋过他耳侧散发。指尖擦过耳廓时,引得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随后,那双唇再次落下。这一次却并非落在他的唇上,而是极其轻柔地,印在了他紧闭的眼睑上。 那双眼无法视物,却承载了花满楼所有的温柔与悲悯。此刻,在她唇下微微颤动,如同玉蝶受惊。 花满楼浑身僵硬如铁。血液疯狂奔流,冲垮所有的冷静自持。某种陌生且汹涌的渴望,在他身体深处苏醒。 躁动,不安,与他口中支离破碎的抗拒形成可笑的对峙。 “不行,殿下……我们不能……!” 感受到他身体明显的变化,赵妙元笑出声来。她俯下身,贴近他的耳畔,用气声一字一句地说:“花满楼,我一定要这样做。” 为什么?花满楼茫然地问,虽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因为我不甘心。”赵妙元说。 她稍稍撑起身,盯着花满楼的脸,面上露出一种决绝。 “但我绝对不会因为情爱,而扭曲自己的内心。 “绝对不会。” 所以,她只要一夕欢愉。 ----------------------- 作者有话说:一点脖子以下的都没有!请审核高抬贵手!! *出自《阴符经》 第99章 花满楼醒来时,身旁的位置是空的。 被褥间还残留着檀香,然而,伸手触及那片空荡,余温早已散尽,只剩下冰凉的锦缎贴着他手掌。 脑海中闪过昨夜混乱颠倒的感受,花满楼忍不住晃了晃头。他并非完全被动,在那些时刻,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悸动与沉-沦,但是这让他更加无措。 长公主说一别两宽,可花满楼觉得,她也并不开心。 真的能两宽么? 头一次,他对自己这双眼睛生出了些微怨怼。 为什么就是看不到,连那种时候也只能凝视黑暗,不知对面人在哭还是在笑。 即便他性子向来阔达乐观,此刻心中仍然泛起深切的钝痛。 门外传来仆从小心翼翼的询问声:“七公子,您醒了吗?长公主殿下与老爷夫人正在花厅用早膳。” 花满楼收敛心神,应了一声,快速起身,草草换了身衣衫,束起发冠,匆匆往花厅处赶。 脚步刚迈入门槛,便听到了赵妙元平稳的声音,正在与花如令交谈。 第106章 “……毓秀山庄山脚下那座真武道观,年久失修,当初却是它救了我们。本宫意欲拨付银两,重新修缮,以感神恩,亦算全了因果。花堡主以为如何?” 长公主语气冷静威严,不带丝毫个人情绪,仿佛昨夜那个在他耳边低语的人只是他的幻觉。 花如令连忙放下筷子,恭敬道:“殿下有心了。此乃功德无量之事,老夫定当全力配合。” 赵妙元嗯了一声,又抛出一个重磅提议:“另外,江南织造与漕运事关重大,花家在此经营多年,信誉卓著。而今前两浙路转运使赵忱被罢免,职位空悬,无人效力。本宫有意奏请陛下,擢升花家为皇商,总揽部分江南贡缎、漕粮向两浙的转运事宜。不知花堡主可愿为朝廷分忧?” 皇商! 花如令与夫人俱是一震,互相看了一眼。 这不仅仅是荣耀。花家成为皇商之后,与朝廷绑定更深,产业将更进一步。但与此同时,也意味着更多的责任和风险。 而且,昨日宴席上,长公主虽也矜持,但言谈间尚带着几分晚辈的礼节。可此刻,她与他们公事公办地谈合作,一下疏离冷淡不少,仿佛一-夜之间,又变回了那个高不可攀的秦国长公主。 正巧见花满楼走进来,花夫人连忙起身,借着招呼他坐下的间隙,捏了他一下,无声询问怎么回事。 花满楼心头苦涩更甚。 他如何能说?只好微微摇头,示意母亲稍安,然后转向长公主的方向,轻轻唤道:“妙元。” 赵妙元:“嗯。” 花满楼默默坐下,沉默片刻,终是开口:“爹,娘,殿下既提出此议,必有周全考量。皇商一事,若操作得当,亦是利大于弊。于国于民,花家应当尽力而为。” 见儿子如此说,花如令心中稍定。他深知这位长公主的手段与眼界,她的建议,往往背后有着更深的布局。或许,从此以后花家就要和长公主一派站在一起了。 不过他们本身也蒙受爵位,做皇商只是绑定更深,机遇还更大。沉吟片刻,终于拱手道:“殿下厚爱,花家感激不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如此甚好。具体细则,本宫会遣人与花堡主详谈。”赵妙元点头,随意地说,“另外,本宫今日便会搬出桃花堡。” 此言一出,花厅内霎时安静下来。 花如令愕然。花夫人忍不住惶恐:“殿下何出此言,可是我们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或是七童他……” “夫人多虑了。” 赵妙元放下茶杯,打断了花夫人的话。 她目光在花满楼低垂的眼睫上一停,随后移开,平淡道:“本宫此行,本是应七公子之邀,前来贺寿。如今寿宴已毕,自然不便再多叨扰。” 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修缮真武道观一事,需得有人就近监看。本宫已让柳环痕在客栈订好了房间,往来便宜。” 理由充分,合情合理。可过于周全,反而让花如令夫妇更加不安。他们隐约觉得,这突然的离去,定然与昨夜之事脱不开关系。但长公主去意已决,只得压下满腹疑问与不安,连声吩咐仆从帮着收拾行装。 桃花堡外,晨光正好,花家众人将赵妙元与柳环痕送至门外。花如令与夫人再三躬身,请她珍重,若有事需花家帮助尽可来说之类。赵妙元一一颔首回应,视线最终停在花满楼身上。 他今日穿着素净的月白长衫,立在晨光里,衣带当风,却无端透出一股寂寥。 “便送到这里吧。”赵妙元说。 花满楼却向前一步:“我送你去客栈。” 沉默一瞬,赵妙元道:“好。” 仆从牵来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是赵妙元的坐骑,背上还有几个行囊。等她利落翻上,柳环痕便钻进她衣袖中,化成一条小小的白蛇镯子,扣在赵妙元手腕上。 花满楼则骑上了一匹性格温驯的青骢马,二人沿着青石板路,向城中客栈方向缓辔而行。 晨风吹拂,道路两旁桃李纷繁,落英簌簌。马蹄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更衬得两人之间,沉默得有些压抑。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并没有多久,客栈的招牌已然在望。 “快到了。”赵妙元说,“花满楼,别送了,回去吧。” 但花满楼一点也不想止步回头。 他静静坐在马上,光勾勒出清隽的侧脸轮廓,双眼执拗地望着她。总是带着温煦笑意的唇角,此刻微微抿着,仿佛一尊凝固的玉像。 看他这副模样,赵妙元心中微叹,勒住马,翻身而下。 昨天趁着酒意,到底做得过分了。她声音软化了些许,对他道:“别这样。昨天的事……对不起。” 花满楼喉头一阵酸涩。 “妙元,你后悔了吗?” 赵妙元一懵。 后悔,后悔什么?是昨天生米煮成熟饭,还是跟他分开?还是……与他相交相识? 不过无论哪个,她都不可能后悔就是了。于是摇摇头,说:“我只怕你生气。” 花满楼也下了马,站在她面前,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道:“我没有生气。” “就算我强迫了你?”赵妙元问。 “花满楼武功尚可。若真不愿意,殿下恐怕强迫不了我。”花满楼说。 赵妙元就笑了:“好吧。” 沉默了一会儿,花满楼问:“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了么?” 赵妙元说:“你解决得了那些问题吗?” 花满楼闭了闭眼。 “花满楼,别难过。”长公主的声音很轻,“即便做不成有情-人,我也希望能与你做朋友。” “你很好。你是我此生为数不多,愿意真心相交的朋友。” 花满楼脸上缓缓漾开一抹苦笑。 朋友。 他轻轻点头:“这样也好。” 做朋友,就没那么多纠结纷扰,也可以长长久久。 就像长公主对陆小凤所说的那样,因为太珍惜,所以才更要做朋友。 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怅然。动了动唇,忍不住向长公主靠近几步。 “……我们还能,再抱一下吗?” 赵妙元心中一时百感交集,颔首道:“好。” 两人相拥在一起,使的力道都出乎彼此意料。赵妙元感觉,花满楼可能这辈子都没用过这么大的力气。 双臂紧扣,两心相贴,呼吸交缠,彼此脉搏近在耳畔。就像昨夜情乱意迷时一样。 朋友之间是不会这么拥抱的。 所以,这是最后一次。 搬去客栈后,赵妙元也没有闲着。 花家那边得了她的首肯与银钱,修缮真武道观的工程很快便启动了。赵妙元每日都会带着柳环痕去转一圈,名义上监看工程进度,实则是为了那道观底下的镇物。 她寻了个由头,避开工匠,悄悄潜入观后荒废的角落,果然在一处看似寻常的殿基下,发现了炁气波动。 她不敢贸然触动,只是每日借故停留片刻,记录下那镇物周围的地脉走向以及能量纹路。那东西比她想象的更复杂,与地脉勾连极深,牵一发而动全身,确实如她所料,轻易动不得。 这日傍晚,她与柳环痕从观中返回客栈,刚踏进客栈大堂,掌柜便迎了上来,神色恭敬:“殿下,您回来了。有位官爷已在您房中等候多时了。” 赵妙元脚步一顿。 官爷?她在苏州并未约见什么官员。 她微微蹙眉,示意柳环痕留在楼下,自己则缓步上楼。 推开房门,只见临窗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人。 面容俊朗,剑眉星目,坐姿笔挺,如同青松劲竹,双手平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在略显昏暗的客房内,一身醒目红色官袍,如同火焰沉默燃烧。 听到开门声,他立刻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来。见到长公主,一下站了起来。 赵妙元着实愣了一下,心中惊诧莫名。 他此刻应在开封府当值,怎会突然出现在苏州城中的客栈里? “展昭?”她掩上房门,瞪大眼睛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 作者有话说:点一首陈奕迅的《十年》 第100章 展昭没有立刻回答,走到她面前,撩起官袍下摆,屈膝跪了下去。 “殿下,”他说,“昭是特意来向殿下请罪的。” 赵妙元简直莫名其妙:“我们不是都说好了?事情已经了结……” 展昭打断了她。 “展昭已向包大人请辞开封府供职,并上奏官家,愿为殿下贴身侍卫,护殿下周全。” 什么?! 赵妙元瞳孔骤缩,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天子近臣,开封府尹亲信,这是多少武人梦寐以求的位置。展昭凭一身武艺和赤胆忠心,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她费尽口舌,才让皇帝收回成命,只是给他小小降了个职…… 第107章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不自觉拔高了几分,难以置信道,“展昭,你疯了?!” 展昭仰视着她,目光坦荡:“殿下,昭没有疯。” 事实上,他头脑前所未有的明澈。 赵妙元冷声道:“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展昭却缓缓摇了摇头。 “昭想清楚了。”他说,“江湖中人,常鄙薄那些效力朝廷的所谓鹰犬,认为他们失了侠义,或觉庙堂污浊,不及江湖自在。昭也曾有过迷茫。 “然而,我既自愿踏入官场,从决定接受天子赐号,同意成为带御器械,在开封府供职的那一刹那,便该明白,首要之务,已是朝廷法度、社稷安稳。” 他微微停顿,诚挚道:“昔日,展昭认同包大人刚正不阿,认同官家仁厚治世,故而愿效犬马之劳。而现在,昭更认同殿下您。 “之前是展昭愚钝,总以为自己先是侠客,而后才是臣子,故而行事多有偏颇,险些酿成大错,更辜负了殿下。”他低声道,“如今我终于想明白,既食君禄,便当忠君之事。展昭自愿请调,并非舍弃前途,而是找到了真正应行的道路。” 他再次深深叩首:“昭愿为殿下手中之剑,身前之盾。恳请殿下允准。” 赵妙元听得心中五味杂陈。 她没想到,展昭竟会做出如此决绝的选择。 舍弃了名动天下的“御猫”之称,舍弃了开封府的大好前程,只为来到她身边,做一个小小侍卫。展昭或许真的醍醐灌顶,但即便赵妙元不想高看自己,若是其中没有私情,她也实在不信。 沉默片刻,她坐回椅中,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你说你想明白了,”她审视着对方,“那本宫问你,在你看来,臣子与侠客,根本的区别何在?” 展昭似乎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侠客仗剑,可逞一时之义愤,救十人、百人,然其力终有穷尽;而臣子身处庙堂,或执掌一部,或参与机要,所救所护,乃是一地百姓,一方安宁,乃至于一国之气运。此乃根本之别。” 赵妙元的手停了一下。 展昭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就说明他不再只知江湖义气,而是真正开始用朝廷的方式在思考。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努力参与朝政,保全自己的职位。现在过来对本宫说这些,是想怎样?”她问。 展昭摇头道:“昭别无他求,只想跟随殿下,鞍前马后,任凭驱策。” “若本宫不允许呢?”赵妙元挑眉。 展昭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若殿下不允……展昭便暗中跟随。” 赵妙元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就走了这么几日,那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展昭去哪里了? 她深吸一口气:“你……你如今也学会耍赖了?” 展昭抬起头,看着她因气恼而泛红的脸颊,微微一笑:“展昭不敢。只是想要尽责。” “尽责?”赵妙元绕着桌子走了半圈,“偷偷跟着本宫,就是你的尽责?你这是抗旨不遵!” “并非如此。”展昭平静地陈述,“昭上书恳请调任长公主贴身侍卫,陛下已经准奏。而今跟随殿下,便是昭的职责。” “你!” 赵妙元都语塞了。她总不能说,皇帝的圣旨比不过自己的懿旨吧? 看着他跪在那里,挺拔如松,绯色官袍在渐暗的光线下显得沉凝。展昭如此坚定选择了她,抛开一切,那份近乎笨拙的执着,依旧让她动容。 良久,赵妙元缓缓吐-出一口气,认命般地妥协了。 “……随你吧。” 接下来的几日,赵妙元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如影随形。 展昭很好把握好了长公主爆炸的那条底线,非召不近前,亦不多言。他总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赵妙元在客栈用膳,他便在楼下大堂角落静坐;赵妙元前往真武道观监工查探,他便隐于远处的树影或断墙后;即便仅仅在客栈院中踱步,一抬眼,也总能瞥见那道挺拔的身影,守在月洞门外。 赵妙元被他无处不在的视线弄得烦不胜烦,但毕竟自己亲口同意了他跟随,每次要发作,又没有借口,只能憋在心里,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要长结节。 好不容易将最后一道纹路勾勒完毕,赵妙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吩咐柳环痕:“收拾东西,我们离开苏州。” “好嘞!” 展昭见她们打点行装,以为是要返回汴京,默默备好马匹,一路护送。然而出了苏州城,他却发现道路渐渐荒凉,民居稀疏,远处可见起伏的山峦轮廓。车马前进的方向并非往北,而是折转向了更西的方向。 如此行了一日,眼看天色将暮,四周景致愈发旷远。展昭终于忍不住,催马上前几步,与赵妙元的马车并行,隔着车窗问道:“殿下,我们不回京城吗?” “嗯,去沙漠。”车内的声音说。 “去沙漠?为什么?”展昭眉头微蹙。 沉默片刻,车窗帘子被一只素手掀开。赵妙元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展昭,你还记得丁氏兄弟在公堂之上,指认本宫弄虚作假时,拿出的那件证物么?” 展昭呼吸一顿。他如何能忘? 抿了抿唇,低声说:“昭记得。是一块据称从殿下府中搜出的罂粟香膏。” 当时丁氏兄弟信誓旦旦,指认长公主利用此物制造幻象,伪作陈世美父母魂魄当堂作证,欺君罔上。正是因为他曾为丁氏兄弟作保,才让那证物显得更有分量,几乎坐实了她的罪名。 赵妙元嗯了一声:“事后,本宫派人细查了。毕竟丁氏兄弟那副样子,不像全然说谎,他们或许真在府中某处,‘偶然’发现了此物。但本宫与府中记录,对此物都毫无印象。 “一路追查,线索指向塞外的石观音。据说她在沙漠深处,种了很大一片罂粟花田,也惯用此物控制人心。” 展昭瞳孔微缩,失声道:“石观音?!” 石观音,势力中心是沙漠里的石林洞府。长得极美,武功极高,嫉妒成性,手段狠辣无比,手下人命无数,无人胆敢招惹。 “殿下只凭这一条线索,便要亲身前往?那石观音盘踞沙漠多年,武功诡异,势力盘根错节,凶险异常!”展昭急道。 马车车厢内,柳环痕嗤笑一声,语带不屑:“少瞧不起人。有我在,自能将她保护周全。什么石观音玉观音,一尾巴抽不死算她厉害。” 展昭眉头紧锁:“殿下,兹事体大,是否再从长计议?或许可以调派当地官兵……” “自然不止因为这个。”赵妙元打断了他,“还因为,本宫与人约好了,要去杀了石观音。” 自从上次与宫九合作,让他得到霍休庞大财富之后,太平王世子便似食髓知味,并未就此沉寂。不久,一封密信便通过特殊渠道送到了赵妙元手中。 信中,宫九将目标锁定在了盘踞大漠、同样富可敌国的石观音身上。他欲取其财富,便邀长公主再度联手。恰逢赵妙元正追查罂粟源头,两者不谋而合,一番书信往来,才定下了这个约定。会面地点,就在沙漠边缘一个无名的小镇上。 苏州离边境沙漠非常之远,他们从陆路转水路,中间换了三次河道,再转陆路,翻阅了贺兰山之后,车马在黄尘古道上又行了两日,终于抵达了与宫九约定的边陲小镇。 这镇子小得可怜,黄土垒成的房屋低矮,被风沙侵蚀得边缘圆钝。街上行人稀少,且多是步履匆匆,用粗布蒙着口鼻,只露出一双被风沙磨砺得粗糙的眼睛。 赵妙元一行在镇口唯一一家像样的客栈前停下。 说是客栈,也不过是几间稍大些的土坯房。展昭率先下马,看着柳环痕先跳下车,然后才伸手,欲扶赵妙元。 赵妙元却已自己撩开车帘稳稳落地。她戴着帷帽,轻纱垂至胸-前,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窥-探。 “进去吧。”声音透过轻纱,显得有些闷。 客栈内比外面更显昏暗,只零星坐着几个客人,衣着打扮各异,有中原人,也有西域客商模样的人,各自低头吃喝,并无多少交谈,气氛沉闷。 长公主扫了一眼,并未发现宫九的身影,蹙了蹙眉。 要了两间上房,安顿好行李,赵妙元便让柳环痕去放信鹰。宫九没有依约现身,让她心中掠过一丝疑虑。 太平王世子行事诡谲,虽有过合作,也不擅长撒谎,但其心难测。此番失约,不知是遇到了麻烦,还是另有所图。 外头,信鹰扑棱着翅膀,带着一小卷帛书,迅速消失在昏黄的天空。赵妙元选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跑堂伙计手脚麻利地送来一壶粗茶和几样简单的干粮,几个人都没去动。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客栈门口。 ----------------------- 第108章 作者有话说:展昭isback 第101章 逆着光,轮廓一时有些模糊,待他走进来,堂内似乎都亮了几分。 那是个年轻的僧人,穿着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脚下僧鞋亦是干干净净,仿佛并未行走在外面的风沙之地,而是刚从某处清净禅院步出。 他面容俊秀,眉眼间透着超脱尘世的平和,与这粗糙灰暗的环境格格不入,引得堂内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 然而,他却步履从容地走近了赵妙元。 僧人单手竖掌于胸-前,微微颔首:“阿弥陀佛。女施主,贫僧有礼了。” 赵妙元隔着轻纱打量他,并未立刻回应。两旁展昭和柳环痕都警惕起来。 僧人不以为意,温言道:“贫僧见施主风姿不凡,不似本地人氏。所以想冒昧一问,施主为何会来到这艰苦边陲之地?” “大师为何独独来问我?”赵妙元说。 僧人微微一笑:“施主莫怪。只因这小镇再往前,便是茫茫大漠。漠中有一女魔头,盘踞多年,其性善妒,尤其不喜欢见到容貌姣好的女子。凡有姿色者踏入她的势力范围,多半遭其毒手。贫僧见施主虽然掩去容貌,然而气度清华,所以有此一问,还望施主小心。” 赵妙元帷帽下的眉梢微挑。 她伸出手,用指尖撩起面前轻纱一角,露出小半张脸和一双眼睛:“我以为,出家人眼中,红颜不过是枯骨一副。大师倒是敏锐,隔着纱也分辨得出美丑?” 僧人迎上她的目光,缓缓道:“‘色如聚沫,受如浮泡,想如野马,行如芭蕉,识如幻法’。*皮相之美,如镜花水月,终是虚妄。然镜中花、水中月,其形其色,也是因缘暂聚之事实,贫僧虽不执着,却并非不见。”*出自《大智度论》 赵妙元笑了一声。 “大师果然能言善辩。”她说,“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僧人再次合十行礼:“阿弥陀佛,贫僧无花。” “无花……” 赵妙元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指尖开始敲击桌面:“多谢大师提醒,我自有分寸。” 她不动声色,身边展昭却是惊讶道:“传闻少林寺有一位七绝妙僧,精佛理,通音律,擅丹青,棋艺、诗才、烹茶、武功,无一不妙,被誉为少林下一代掌门人……莫非就是大师?” “阿弥陀佛,些微虚名,不过是江湖朋友抬爱,贫僧愧不敢当。”无花和尚神色谦和依旧。 赵妙元心中冷笑。 七绝妙僧?下一个掌门?她记忆中那些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碎片纷至沓来。 无花,石观音之子,表面光风霁月,内里却包藏祸心,作恶无数,还是个诱-奸女子的花和尚。 “原来是少林高足,失敬。”她淡淡道,“方才大师提及的那个女魔头,可是石观音?” 无花轻轻叹息一声:“正是此獠。贫僧挂单于此,时常听闻过往商旅谈及她的恶行,不忍见又一条鲜活生命无端陨落,故而冒昧前来,盼施主能知难而退,绕道而行。” 赵妙元道:“恐怕不行。” 无花问:“为何?” 赵妙元说:“不瞒大师,我此番前来,正是要往那大漠深处去,会一会这位石观音。” 稍顿,在无花温和的注视下,缓缓吐-出后半句:“若有机会,便杀了她。” 寂静。 柳环痕和展昭转头看她,眼里闪过错愕。无花脸上那完美的表情,也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施主此言何意?”他微微一顿,“贫僧听闻,那石观音武功深不可测,麾下势力盘根错节,无人能制。施主为何非要行此险着,与她为敌?” “大师慈悲为怀,担心我的安危,我心领了。”赵妙元说,“此中缘由,不便相告。” 无花沉默了片刻,半晌才重新开口:“施主心意已决?” “不错。” “即便前路凶险,九死一生?” “正是。” 无花的神情彻底平静下来。他双手合十,微微欠身:“既然如此,愿我佛保佑,施主能得偿所愿,平安归来。” 说完不再停留,月白僧衣拂动,从容走出了客栈大门,融入外面昏黄的风沙里。 三人上了楼,进了房间,柳环痕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你为什么直接告诉那秃驴,我们要去杀石观音?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赵妙元取下帷帽,随手放在桌上,摇了摇头。 “这当然不是打草惊蛇。”她说,“这是敲山震虎。”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赵妙元三人早早起身,结算房钱,策马奔出荒凉小镇,一头扎进了无垠的金黄。 宫九没有回信,她也不想再等。 初入沙漠,尚能看到一些枯死的胡杨和低矮的沙棘。再往里走,视野里便只剩下连绵起伏的沙丘,一直延伸到天际线处。 太阳升起来,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空气被热量扭曲,远处的景物如同水中倒影般晃动。脚下的沙地松软,马蹄陷下去,再拔-出-来,行进得异常艰难。 风卷起细沙,打在人的脸上,很疼。水囊变得格外珍贵,每次小口啜饮,都只能勉强湿润一下干得发黏的喉咙。柳环痕虽是蛇妖,极致的干旱和曝晒也让她有些烦躁。展昭一直保持着警觉,在这片死寂之地,任何一点动静都可能意味着致命的危险。 如此行了大半日,三人皆是人困马乏,正准备寻一处背风的沙丘稍作休整,柳环痕忽然猛地抬起头,鼻翼翕动。 几乎同时,展昭眼神也是一凛。 赵妙元循着他们的目光望去。 天际几个移动的黑点,迅速变大,一阵尖锐悠长的鸣叫声穿透空气。 那是猛禽的唳叫。 很快,一片黑压压的阴影飞了过来。那竟是一群兀鹰,体型巨大,翼展宽阔,排列成古怪的阵型,奋力向前。 它们身后,拖曳着一艘……船? 船体狭长,线条流畅,通体闪烁着幽暗的光泽。船头船尾高高翘起,雕刻了繁复的纹饰,船舱四面垂挂着珠帘,在这杳无人烟的沙漠中,荒诞却美丽。 这艘华丽的巨船,就那样违背常理地平稳行驶在沙海之上,由那群凶悍的兀鹰拖曳,速度快得惊人。 “这是什么鬼东西?”柳环痕长大了嘴巴。饶是她走南闯北,也被这超乎想象的景象震住了。 展昭也惊骇非常,下意识策马挡在赵妙元身前,手已按上了巨阙剑的剑柄。 赵妙元抬头看着这船,心道:果然把她敲出来了。 这艘鬼船,与其说是交通工具,不如说是一种示威,一种彰显石观音绝对权力和诡异力量的象征。 它目标明确,径直朝着他们三人所在的位置驶来,卷起漫天沙尘。待到近前,兀鹰收拢翅膀,船身便缓缓停在了他们面前。 珠帘无声地向两侧掀起,一个穿着火红衣裙的少女从船舱中跃下,轻盈落在柔软的沙地之上。 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容貌娇-艳明媚,目光直接越过挡在前面的展昭,落在赵妙元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请问,阁下可是秦国长公主,赵妙元殿下?”少女声音清脆地问。 赵妙元不答反问:“你是谁?” “我叫长孙红,”少女说,“奉家师之命,特来迎候长公主殿下。” 家师。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场的人心中都一清二楚。能在这大漠之中拥有如此排场,驱使鹰舟,又能精准找到赵妙元并道破她身份的,除了那位石观音,还能有谁? 展昭沉声开口:“若我等不愿随你去呢?” 长孙红笑了起来。 “我们一片好意,特意派了船来接,若是拒绝,岂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她顿了顿,又说,“况且,你们难道希望家师亲自来请吗?” 她拖长了语调:“如果家师亲自前来,她要带走的,可就不只是几位的人,恐怕还有……几位的性命!” 赤-裸-裸的威胁,毫不掩饰。 “放你爸的——”柳环痕勃然大怒。 她当下便要发作,却被长公主按住。 “没事,圈圈。”赵妙元说,“既然石夫人盛情相邀,我们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识趣了。” 她转过头,对长孙红道:“前头带路吧。” 长孙红笑道:“殿下果然爽快。” 说着,敲敲船身,上头便放下了一道木制的舷梯。 三人登上这艘鬼船,发现船内装潢比起外面,居然更加精致。地上铺着西域地毯,四壁挂着轻薄的鲛绡,桌椅皆是上好的紫檀木打造,角落里摆放着鎏金的香炉,正袅袅吐-出青烟。若非透过舷窗,还能看到外面无垠的黄沙,几乎让人以为置身于某个豪商巨贾的精致画舫之中。 长孙红将他们引到一间厢房后,便悄然离去。展昭试着推了推房门,纹丝不动,显然被人从外头锁住。又仔细检查了舷窗,窗棂坚固,无法开启。 第109章 他们三人已被软禁于此。 赵妙元没太在意,反正长孙红每日会送来饭食,饿不死他们。展昭用银针试过,并没有毒,她也验了,不存在罂粟的成分。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舷窗外的景色始终是单调的金黄。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日,也许更久,那片无边无际的沙丘尽头,开始出现一些深色的影子。 一片看不见头的岩石丛林。 ----------------------- 作者有话说:要看美女 第102章 大大小小,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岩石,如同巨兽骸骨,狰狞矗立在天地之间。大的石峰排云而上,小的也有数十丈高,嶙峋陡峭,姿态险恶,在夕阳余晖下投下扭曲的阴影。 而他们的船只,速度丝毫未减,正直直朝着这片石峰撞去! “我去!”柳环痕惊得站了起来。 即将触碰到最外围石笋的刹那,船行却猛地一折,陡然滑入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之中。 鬼船在迷宫般的石峰群中穿梭,时而左转,时而右折,路线复杂得令人头晕目眩。 赵妙元走到舷窗边,扫视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岩壁,眉头微微蹙起。 这些石峰盘旋往复,彼此勾连,蕴含-着生克变化之理,很像诸葛武侯的八阵图。 而且,它不仅穷尽人力之极致,更借助了沙漠独特的地势。风沙、日照、岩石本身的磁性与阴影,都可能成为阵法的一部分。 最让人在意的是,这等手笔,与吴明的阵法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这就是石林洞府,布下此阵的人是石观音么?她与吴明难道有什么联系,甚至师出同源不成? 思索间,船只已经停泊在一处四面环抱的石坳之中。长孙红打开了他们厢房的门,几人随着她依次下船。 环顾四周,石壁陡峭,抬头只见一方被切割得狭小的天空。长孙红引着他们,在石林中左右穿行,蜿蜒曲折,沙石滚滚。 柳环痕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赵妙元,朝旁边努嘴。 只见不远处,一片空地上,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的男子正机械地挥动着扫帚。他们的长相都很端正,动作却迟缓,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扫着永远也扫不尽的沙尘。 “那些是什么人?”柳环痕忍不住问道。 长孙红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语气轻描淡写:“哦,他们啊,是家师的一些男宠。不听话的,或者家师玩腻了的,就打发出来做些杂役。” 她的语气天真,话语却很残忍,听得展昭眉头紧锁。赵妙元看了那些男人几眼,倒是若有所思。 在嶙峋的石阵中迂回,仿佛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风中忽然送来一丝异样的甜腻。 柳环痕吸了吸鼻子:“花香……?” “正是呢。”长孙红笑着说。 再往前几步,眼前豁然开朗。 万峰合抱之间,竟隐藏着一片浩瀚无垠的花海。 放眼望去,天地间仿佛被一种花彻底占据。那花朵形态独特,花瓣轻薄,色彩绚烂,甜蜜到令人窒息的香气正是来源于此,馥郁无比,似乎带着某种魔力,诱使人放松警惕,沉溺其中。伴随着燠热的空气,让人禁不住醉生梦死。 一时间,几人都感到一阵不真实,神志开始恍惚起来。 “好漂亮的花……”柳环痕下意识赞叹,眼神发直。 展昭也觉得有些迷离,忍不住甩了甩脑袋。 就在此时,只听长公主喝道:“闭气!” 她迅速从袖中取出三张符箓,指尖一搓,符箓无火自燃,散发出药草的气息。她拿着符,在展昭、柳环痕以及自己额前分别一晃。 符灰落下,一股清凉透入眉心。瞬间,几人都清醒过来。 “可以了。小心呼吸,莫要大口吸入。”赵妙元道。 长孙红站在花海边缘,脸上显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你竟然知道?” 展昭缓过一口气,内力运转,将方才不慎吸入的些许花香逼出:“殿下,这是什么?” 赵妙元道:“罂粟。致幻,上瘾。” 是鸦片的原材料。上一世,连小学生都知道。 长孙红欣赏地说:“不错。纵是天下第一等的高手,若在这花海中待得久了,也迟早会瘫软如泥,任人摆布。” 这样美的花海,竟然如此邪性。展昭心中一凛。 赵妙元问长孙红:“你想将我们迷晕了,再送去给你师父?” “是又怎样?”长孙红坦然承认,“不过现在嘛,恐怕得劳烦三位清醒着走完这段路了。” 就要继续向前。然而赵妙元忽然话锋一转:“长孙姑娘,你师父主要想见的人,是本宫吧?” “是呀。” “既然如此,能否麻烦姑娘,先将我这两位副手安顿休息?”赵妙元商量道,“他们随我长途跋涉,已是人困马乏。前面不知还有多少路,带着他们,也是累赘。” 展昭和柳环痕大惊。 “殿下!” “不行,你休想把我丢下!” 赵妙元没理他们,看着长孙红,半开玩笑地说:“方才见了那些男宠的模样,本宫实在有些害怕。我这侍卫,相貌武功皆是上上之选,若被你师父看上,强留了下来,本宫岂不是损失惨重?” 长孙红一愣,目光在展昭英挺的面容上打了个转,咯咯笑起来。 “他是你的姘头么?这般紧张。” 赵妙元也笑,淡淡道:“就算不是,本宫的人,也不许别人染指。” 长孙红盯着她看了半晌,点点头,语气有些古怪:“你倒是与我师父很像。” 她竟真的同意了。转身引他们沿着另一条小径,走向石林深处一片相对低矮的石屋群,随意指了两间相邻的空屋,对展昭和柳环痕道:“你们就在此休息。没有吩咐,不得出门。” 展昭与柳环痕还想说什么,赵妙元摇摇头:“听话。” 二人只得闭嘴。 两间石屋的门无声关上,落锁声清晰可闻。赵妙元随着长孙红,独自走向石林深处。 脚下的沙石逐渐变为打磨光滑的白色石板,两旁开始出现精心修剪的奇异植物。她们穿过一道又一道拱门,最终停在一座殿宇前。 这殿宇极其精巧雅致,通体乳白,檐角挂着铜铃,发出轻远的声响,如同梦境之中。 长孙红在雕刻着繁复藤蔓花纹的石门前停下,抬手,用指节轻轻叩了三下。 门内静默一瞬,随即传来一个声音。 “可是圆圆来了?” 那声音并不高,甚至带着几分淡漠,却无比优美清雅,每一个字都像是珠玉轻轻相碰,远比任何娇-媚语声更能引人遐思。 然而,赵妙元身上却一下冒出冷汗。 圆圆,是她早已弃用多年的小名。除了大娘娘、鸿蒙先生,以及柳环痕之外,绝无第四个人知晓。 石观音怎么会知道她的这个小名? “师父,人带到了。”长孙红恭敬地说。 “请进。”门内的声音依旧平淡优美。 石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长孙红侧身让开,对赵妙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退了出去。 赵妙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疑不定,抬步迈过门槛。 殿内之典雅,与外界截然不同,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地面铺着厚厚的雪白地毯,陷足无声;四壁悬挂着浅碧色的轻纱,飘逸出尘;房间正中一面巨大的银镜,奢华万分,照得一室明亮生辉。 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软榻上侧卧着的那个女子。 她穿着一件素白色的宽大袍服,料子轻软如云,勾勒出她修长曼妙的身姿。乌黑的长发未束,流水般披散在身后,裸-露在外的肌肤莹白如玉,仿佛泛着淡淡的光晕。 她的脸长得几乎完美,五官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组合在一起,便成了令人屏息的绝色。 这便是石观音。一个名字便能令大漠震颤的女人。 石观音的目光落在赵妙元身上,打量着她,神情很复杂。 “生得确实不错。”她开口道,“难怪刘娥那老女人非要选你为继承人。” 赵妙元心中一动:“夫人此次想要见我,是因为大娘娘的缘故吗?” “不错。”石观音说。 赵妙元不动声色道:“大娘娘早已仙逝。” “是啊,她死了。”石观音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可她活着的时候,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难道石夫人与大娘娘有旧吗?”赵妙元问。 “早年我混迹江湖,与她有过数面之缘。”石观音说。 赵妙元就道:“我可以斗胆问一问,这数面之缘,是好的缘分,还是孽缘?” 石观音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也如碎玉投冰,动听却毫无温度。 “那时,她还只是个有些野心的蜀地孤女,我也尚未定居这大漠。我们打过交道,也交过手。你可以说我们是孽缘,也可以说我们是朋友。”她道,目光飘远了一些,“后来她入了宫,一步步走上权力之巅。而我,也在中原武林有了些根基。 第110章 “可惜,她掌权之后,不能容我。一场博弈,我败了,被她赶出了中原,只能遁入茫茫沙海,建立起这石林洞府。” 赵妙元点点头:“那就是孽缘了。” 石观音抬眼看向她,眸子里闪过一丝微妙的光:“若仅仅只是孽缘,我便不会对你如此客气了。” “你不恨她?”赵妙元问。 “按照常理,我是应该恨她。”石观音说,“毕竟,她权势比我大得多,样貌也那般好,若是旁人,我肯定要撕了她的脸皮,让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见犹怜:“但她是刘娥。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人。我若是恨她,就是在自寻烦恼。 “丁谓说我‘畏其智,敬其仁’,所以才只能待在这沙漠之中。我一开始不愿承认,后来时间长了,想想倒是觉得有些道理。不过么……” 她讥讽地笑了一声:“呵,丁谓那个疯子——哦,你们现在叫他吴明。他自以为能玩弄天下于股掌之中,到头来,不还是一样败在了刘娥手里?” ----------------------- 作者有话说:喜欢写两个狠女人的爱恨情仇 第103章 赵妙元一顿。 吴明。 石观音果然和吴明有联系。 她试探问道:“夫人对丁谓之事,似乎知之甚详?” “江湖各个顶尖势力之间,多少都会互通有无。更何况,即便我被刘娥赶入沙漠,也不代表就成了聋子瞎子。”石观音淡淡地说,“能与刘娥纠缠半生、让她忌惮无比的男人,我自然要多关注几分。” 赵妙元这回是真有些疑惑了。 “丁谓和大娘娘?”她问,“他们难不成,不仅仅是政敌的关系?” 石观音看了她一眼:“她倒是没想让你知道。还是说……来不及让你知道?” 赵妙元皱了皱眉,说:“还请夫人赐教。” 石观音就问她:“天书运动,你是清楚的吧?” 赵妙元点了点头。 石观音道:“那你可知道,丁谓原本计划在最后时刻,揭露天书乃赝品,重创朝廷威信,趁机起事?” 赵妙元心中一动。 果然,他那个时候就打算起事造-反了。 可是动机到底是什么?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为什么?” “不知。”石观音说,“我只知道,他失败了,因为刘娥。她弄清丁谓的计划后,不仅掌握了他的命门威胁他,更以雷霆手段修正了天书运动,让其顺利进行,最终反倒巩固了朝廷声望。” 殿内幽香袅袅,赵妙元听着石观音的叙述,只觉得越发迷惑。 “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何在天书运动之后,不急流勇退,反而还要在朝继续为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和大娘娘日日君臣相见?” 石观音笑了,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妙元一眼。 “那是因为,他在辅佐刘娥时,爱上了她。” 赵妙元惊愕地望着她。 “丁谓想除掉刘娥,永绝后患,却又下不了手。而刘娥……她不会放弃手中的权力,更不会容忍任何人威胁到江山社稷。所以,她留下了后手。” 赵妙元问:“什么后手?” 石观音说:“你。” “……我?” 石观音颔首:“刘娥不死,吴明不出。她活着,丁谓便只能蛰伏。她一死,丁谓便认为时机到了。却没想到,你已成长到足以与他抗衡。” 她几乎是有些恶意地说:“她悉心培养你,让你接触朝政,接手‘恒我’,修习玄学。你一定很感激她吧?殊不知,从一开始,你就是一枚被她用来应对未来巨变的棋子罢了。”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石观音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赵妙元,仿佛在欣赏她消化这些惊人信息时的表情。 良久,赵妙元才缓缓开口:“夫人今日告知本宫这些,想必不只是为了追忆往事吧?” 石观音微微一笑,惊心动魄。 “自然。”她站起身,雪白袍服如云般垂落,“我与刘娥的旧账,与丁谓的些许渊源,或许都可以在你身上,做个了结。” 赵妙元眉头微蹙:“夫人想如何了结?” 石观音向前踱了两步,袍角拂过柔软的地毯,未染纤尘。她停在赵妙元面前,距离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很简单。我要你留在这里,做我的弟子。从此俯首称臣,与你的大娘娘断绝一切关联。”她轻柔地说,“否则,我便杀了你,还有外面你那个舍不得让我见到的小情-人。” 仿佛只要压服了刘娥培养的继承人,便能证明她石观音比刘娥更强,以此洗刷被逐出中原的屈辱。 赵妙元有点惊讶,反而笑了:“夫人莫非忘了?本宫可是对无花大师亲口说过,是来杀你的。” 石观音脸上露出一丝轻蔑:“我知道,以刘娥留给你的情报网,你定然早已查出无花是我的儿子。故意对无花亮明刀锋,无非是引蛇出洞的把戏。你真正想知道的,是那罂粟香膏的来历,对不对?” 赵妙元说:“不错。” “罂粟膏乃是石林洞府的秘宝,多年来只有一个人,曾向我讨要过。”石观音缓缓道,“那便是宫九,吴明唯一的弟子。所以,是吴明在暗中对你下手,与我何干?你还是早早归顺于我,免得吃苦头才好。” 闻言,赵妙元心头微微一沉,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宫九主动邀她联手对付石观音,却失约不至,又早就和要杀的人有了瓜葛……怎么看,这都像是一个针对她的局。 心念电转间,赵妙元已迅速压下翻涌的情绪。她不能在此刻露出破绽,更不能被石观音牵着鼻子走。 对石观音道:“大娘娘对我的期望,我早已知晓。她为国祚谋划,我身为赵氏长公主,守护江山亦是本分,我们的目的,本就一致。她将我抚养长大,十余年朝夕相处,其间冷暖,我心中自有衡量,不劳夫人置喙。”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不过,夫人你的武功智谋,势力手段,也堪称世间顶尖。如今大娘娘已死,我虽厌恶你的暴行,却也不得不佩服你能在这大漠之中,创下如此基业。” 石观音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赵妙元道:“只是,我有一事始终不解。如果夫人能自圆其说,我便考虑做你的弟子。” “什么事?” 赵妙元看着石观音,真诚地问:“以夫人之能,早已超越世间绝大多数男子。为何所思所想,仍脱不开后宅妇人的格局?撑死了,也不过是谋一个皇后之位,日日关心自己美貌如何,将威胁到你的女人全部杀死毁容,不争夺别的东西,只去挣男子眼中那一点评判……” 她轻轻摇头,叹息道:“将自身喜怒成败,都系于男子一念之间。夫人难道不觉得自己太过可悲,太过可叹么?” 石观音一生自负美貌与能力,却因早年经历,对男人既蔑视,又有着畸形的征服欲。更有甚者,她对如刘娥、赵妙元这般凭借自身能力立于权力之巅的女人,怀有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恨。 当有人点破了这一点时,这种嫉恨就如野火般疯涨。 “你懂什么!” 石观音完美的面容扭曲了,那双眸子里爆发出骇人的狂怒,厉声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女人,自以为和我不同,可是凭什么?刘娥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这就足以证明我活得比她更好!!” 她最恨的,就是这种仿佛天生就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姿态。 刘娥如此,眼前这个刘娥培养出来的小贱-人也是如此! “既然你这么孝顺,我这就送你去见她!” 石观音戾气横生,骤然暴起,五指成爪,带着凌厉无匹的劲风,直取赵妙元咽喉! 赵妙元早已有所准备,正想掏出符纸,眼角余光却看到—— 一道白影如同凭空出现,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自殿角某处阴影中疾射而出! 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切入石观音与赵妙元之间,竟然是宫九。 他依旧身着锦衣,一丝不苟,迎着石观音的攻势而去。手腕一翻,一柄短剑自无比诡异的角度,直刺她左胸下方某处! 那里并非人体要害,而是石观音的弱点。 这处弱点,就连石观音最亲近的弟子也未必知晓,是她早年修炼邪功时留下的隐患,亦是她的唯一破绽! 宫九怎么会知道?! 石观音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突然杀出的青年。她想要变招回护,但方才被赵妙元言语所激,怒火攻心,内力奔涌已至巅峰,此刻竟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身形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就是这刹那! “嗤——” 宫九手中那柄薄剑,毫无阻碍地刺入了石观音胸膛,直至没柄。 石观音骤然僵住,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胸口,又缓缓抬头,望着面前毫无表情的宫九。 第111章 “你……你……” 她想问,你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 但宫九没有给她任何答案。 他手腕微微一拧,一股阴寒内力顺着剑身透入,彻底搅碎了石观音体内的经脉。 石观音张了张嘴,一-大口鲜血猛地喷-出,染红了白袍。 她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纤长的的身躯一晃,终于向后倒去,重重摔在柔软的地毯上,再无生息。 那双倾倒众生的眼睛,至死仍圆睁着,凝固着惊愕、愤怒,以及深不见底的不甘。 石观音竟然就这样死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兀。赵妙元猛地转头,看向站在尸体旁的锦衣青年。他正用一块雪白丝帕擦拭短剑上的血迹,动作优雅,神情淡漠,仿佛刚才杀死的不是称霸大漠的石观音,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叶。 “宫九,”赵妙元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宫九将短剑收回袖中,看向长公主:“我与殿下约定,前来合作,诛杀石观音。” “你他爹不是不来了吗?”赵妙元道。 宫九说:“我从不言而无信。” 赵妙元气笑了:“那你告诉我,你既然早已知道她的弱点,有把握一击必杀,为何还要邀我前来?又为何在约定之时失约,直到此刻才现身?” 宫九对她的质问并无反应,只是淡淡道:“我自有我的缘由。” 心中那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赵妙元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你瞒着我独自行动,是先去做了什么手脚?你想独吞这大漠基业?” 宫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忽然对赵妙元笑了一下。 就在他笑容漾开的瞬间,赵妙元脚下所站的柔软地毯,那些悬挂四壁的浅碧色轻纱,乃至整个殿堂,忽然好似水中倒影,剧烈地晃动扭曲起来! ----------------------- 作者有话说:宫九终于要变敌咪惹 第104章 一股比外面罂粟花海浓郁十倍的香气,不知从何处汹涌而出,瞬间充斥了赵妙元的鼻腔,直冲识海。她额上那张符箓残留的清凉,在这霸道的冲击下,好像萤火之于皓月,顷刻间便被吞没。 周遭亮起了符文。赵妙元一瞥之下,就已经确定:是阵法,结合了罂粟花特性的幻境阵法。 宫九早就布好了局。他要杀死石观音是真,但他的目标,从来就不止一个石观音。 他还要借此机会,将赵妙元也一并解决。 赵妙元心中警铃大作,想要抵抗,但已然迟了。 她的四肢沉重,法力如陷泥沼,运转滞涩。眼前的景象飞速旋转、模糊,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吞噬。 仿佛坠入漩涡,在甜香与眩晕中,她的意识被强行剥离了躯体。 …… 周遭的陈设并不很熟悉,但赵妙元也能认得出来,这应是位于汴京的圜丘坛,历代皇帝用以祭天、地、祖宗太庙之处。 寒风凛冽,吹动旌旗猎猎作响。赵妙元站在高高的祭坛之下,作一个无形的旁观者。 祭坛正中,一人身着帝王祭祀所用的衮服,缓缓步上台阶。 衮服依据礼制,应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共十二章纹,象征至高的皇权与帝德。 本该是天子祭天时所穿的礼服,此刻却穿在一个女人身上。眼前这身衮服上的纹章,也并非完整的十二章。 少了“宗彝”与“藻”这二章! 赵妙元终于明白,这个身着削减纹章的衮服之人,正是垂帘听政、权倾朝野的太后刘娥。而这个场景,正是她临终前那一次盛大的祭祀。 明道二年,刘娥力排众议,身着帝王衮服祭祀太庙。纵然衮服在身,减去的纹章却如枷锁,耗尽了这位铁腕太后最后的心力。 然而,现在的情况,与那次祭祀又有些不同。 祭坛之上,摆放的并不是祭品与降神香。 那里竟然架着一件衣服。 又是一件衮服。金线刺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十二纹章尽在其上。是完完整整,符合帝王礼制的一件衮服。 而刘娥,正在往它的方向走。 她的面容在冠冕珠旒后,看不真切,只有背脊死死挺直。 她在模仿则天皇帝。 她距离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以她的威望与手段,并非没有可能。 但她停下了。 赵妙元看着刘娥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衮服上冰冷的纹饰。她的指尖在象征着天子权力的“宗彝”图案上停留了许久,最终,却只是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她转身,面对着下方叩拜的万万群臣,缓缓脱下了身上那件衮服。 “大娘娘……” 赵妙元心头一痛,忍不住朝刘娥的方向走了一步。然而,在她动弹的刹那,画面陡然一转。 重重帘帷之内,药石气味弥漫。 移驾回宫后,刘娥便一病不起。她躺在凤榻上,昔日明澈的眼眸此刻有些涣散。赵妙元跪在榻前,紧紧握着她冰凉的手。 “圆圆……” 刘娥唤她,声音微弱,赵妙元连忙把脸凑过去。 就听她道:“你看到了吗?那身衣服很美,也很重。” 赵妙元此时已经分不清楚是幻是真,也不想管刘娥感慨什么,急切道:“大娘娘,你别死,师父马上就来了,你再坚持一会儿!” 刘娥就笑了。 “他来有什么用?该死还是得死。”她叹了口气,“圆圆,我这辈子已经值得,只是仍然不甘心啊……” “那你就再活一会儿。”赵妙元哽咽道。 刘娥被她逗得忍俊不禁,奈何气息太短,咳嗽起来。 她喘息片刻,目光重新聚焦在赵妙元脸上,拍了拍她的手:“我是不行了,你替我活吧。” 赵妙元说:“我怎么替你活?我和你完全不一样……” “不需要你和我一样。”刘娥说,“我只求你能好好的,完成你想做的事。” 她涣散的视线穿透赵妙元,望向更深远的存在。 “我这一生,扶持真宗,抚育皇子,掌理朝政……有多少人骂我牝鸡司晨,就有多少人盼着我行武后故事。可我最终退了回来。我到现在才明悟,自己一辈子,不过是走在了另一条由男子划定的道路上。” 刘娥的气息越来越弱,但眼神却奇异地亮了起来:“圆圆,女人立于世间,真正的逍遥,乃是找到属于自己的‘道’。固守本心,不要退让,不要妥协,不为世俗洪流所磨平。” “如同月神,阴晴圆缺,起死回生,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这便是‘恒我’。” 她紧紧攥住赵妙元的手,用尽最后力气:“我把我的名字交给你,把‘恒我’交给你……这局棋,我没能按自己的心意下完……你要自己去想,自己去走……你的道……” 话音袅袅散尽,那只手也彻底松脱,无力地垂落。 刘娥死了。 带着未能尽展抱负的憾恨,阖然长逝。 赵妙元看着那张熟悉无比的脸,眼睛里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然而,她内心却是清醒的。 这是宫九给她布下的幻境。 如此杀局之中,偏偏重现刘娥之死,何等不祥。 未等她细思,周遭景象再次剧烈扭曲。一切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被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取代。 黑暗浓稠,如同实质,尽头的地方,一点微光亮起。 光芒渐盛,映出一个矮小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葛布衣衫的小老头,须发皆白,脸上挂着笑眯眯的神情,看起来十分和蔼可亲。 他盘膝坐在虚空之中,仿佛本就该在那里。看到赵妙元,便开口道:“女娃娃,哭得这般伤心作甚?” 赵妙元收起眼泪,拿手背胡乱擦了擦,问他:“你是谁?” 小老头呵呵一笑,捋着胡须:“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你可以叫我吴明。” 吴明! 赵妙元心头巨震,面上却不显,直视着他冷声道:“不如说是丁谓吧。” “哦?哈哈哈哈……”吴明有些惊讶地笑起来,看着长公主,好像在看一个早慧的孩子,“殿下之聪颖,还真是让人怀念。” “你为什么在这里?”赵妙元问。 吴明依旧笑眯眯的:“老夫来此,是想问问殿下,可想知晓自己的命数?” 赵妙元嗤笑一声:“你也配妄断本宫的命数么?” “配不配,殿下听听又何妨?”吴明慢悠悠地道,“观殿下命格,贵不可言,然孤星照命,刚极易折…… “我看啊,你的命数,也会和你大娘娘一样。” 赵妙元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攥了起来。 “休要胡言乱语。”她的声音里攀上一层薄冰,“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是宫九布下的幻境,你为何能出现在此?” 吴明慈祥地说:“宫九那孩子,确实天资聪颖,得了我几分真传,便以为能青出于蓝。他暗中布局,想要摆脱老夫的掌控,连这石观音的势力,他也想一并吞下,作为对抗我的资本。殿下,我说得对吗?” 第112章 赵妙元冷眼看他,没有说话。 吴明没在意,只是轻轻摇头,叹息道:“可他忘了,他的一切,都是我教的。无论这个幻境再怎么精妙,老夫只需稍加引导,便可反客为主。” 原来如此。 宫九算计她,却不知自己也同样被师父算计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吴明早已洞悉弟子的叛逆之心,甚至可能故意纵容,借他之手侵入幻境,要将长公主和宫九一网打尽。 赵妙元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吴明:“你们还真是……师徒情深。” 吴明乐呵呵:“殿下既然已明了处境,那老夫……” 话音未落,整个幻境空间猛地剧烈一震! 二人下意识抬头,就见天空中道道裂痕,刺目的白光从中涌入,瞬间撕裂了黑暗。 几乎同时,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正正响在他们头顶。 充满痛苦,骇人万分,已经扭曲了。但赵妙元能够依稀辨认出,这是宫九的声音。 吴明脸上的笑容淡了。 他微微侧首,感应半晌,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孩子……终究还是差了点火候。”他平和地说,“看来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了。殿下,下次再见吧。” 说罢,他的身影已经变得透明,波动了一下,被风吹散。 幻境彻底崩塌。 一股强大的排斥力传来,赵妙元听到有人在喊她,意识被猛地拽离。 “……殿下……殿下!” 眼前光影乱闪,耳边是嗡嗡的轰鸣。 赵妙元凝神聚焦了一下瞳孔。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熟悉绛红。 四肢触感回归,她正被人紧紧抱在怀里。 视线微抬,对上展昭那双写满了担忧的眼睛。赵妙元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内急促的心跳,展昭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有些发青,但抱着她的手臂却稳如磐石。 “殿下,您醒了!”他惊喜地说。旁边,柳环痕也探过头来,瞪大眼睛看着她。 赵妙元有点发懵:“展昭?你们不是……” 他们不是在石屋里,被长孙红关起来了么? 她迅速环顾四周。他们仍在石观音的屋子里,不远处,石观音的尸体依旧倒卧在地毯上,身下暗红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 展昭背后几步之外,宫九竟然也躺倒在地,一动不动。 他面朝下趴伏着,锦衣凌乱,沾满了灰尘,周身气息微弱近乎于无,生死不明。 看来,那声惨叫并非幻听。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皱眉问。 然而,怀中失去了长公主的重量,展昭身体倏然一颤,一直强压着的气息骤然紊乱。 赵妙元一顿,去看他:“你怎么了?” “我没事……” 话未说完,他脸色一白,终究没能忍住,猛地侧过头去,一口鲜血喷溅在洁白的地毯上。 ----------------------- 作者有话说:喜提病弱美人一枚 第105章 血在地摊上晕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痕迹。 “展昭?!” 心跳仿佛骤停了一拍。 赵妙元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反应,展昭却已再也支撑不住。 他骤然脱力,软绵绵向前倒去。赵妙元抢上一步,手忙脚乱地将他揽住,顺着跌坐在地。展昭脑袋无力地垂在她肩窝,呼吸微弱,脸色苍白得吓人,唇边不断溢出鲜血,染红了她素色的衣襟。 赵妙元连忙探出手,在人颈侧按了按,观他的脉象。 内伤极重,经脉紊乱。 “怎么回事?”她抬头看向柳环痕,“他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内伤?” 柳环痕也被吓了一跳,语速极快地向她汇报先前发生之事。 原来,他们二人被长孙红关住后,不久就觉得心神不宁,实在无法安心等待,于是强行破门而出。 一路强闯,到了主屋,发现长公主昏迷不醒,旁边宫九还抱着她。展昭以为他要对长公主不利,立刻拔剑上前,与宫九对上。 宫九武功高得邪门,两人交手数十招,仍然未决胜负。可打着打着,他却突然发起呆来。 只愣怔了一秒,然而高手过招,瞬间既是致命。展昭抓住这个机会,拼尽全力跟他对了一掌。 赵妙元猜测,那会儿正是吴明侵入宫九识海,搅乱幻境的时候。他分心之下,无法与展昭抗衡,一下周身经脉尽碎,武功算是彻底废了。 但是,展昭也硬接了对方拼死反扑的力道,以至于内伤惨重。 这是连柳环痕都没想到的事。因为当时他并无任何停顿,废了宫九之后就立刻扑到长公主身前,去探她为何昏迷了。 赵妙元听着,心一寸寸沉下去。 低头看了看生机奄奄的展昭,深吸一口气,立刻道:“圈圈,你带上宫九,立刻离开这里。 “去联络距离此地最近的恒我据点,让他们以最快速派人处理宫九的事,是死是活随便,但不能让他再有翻身的机会。同时,传我命令,集结足够人手,接管石林洞府。” 柳环痕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好!” 赵妙元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找到无花。他母亲已死,此人留不得。你务必亲自处理干净,永绝后患。” “好啊,我去吃了他。”柳环痕说,“那你们怎么办?” “我有叫人在石林洞府外接应。你且去。” 赵妙元背着展昭,避开可能存在的眼线与机关,朝石林洞府外走去。 他身量颇高,此刻全然无力,显得格外沉重。滚烫的额头贴着赵妙元后颈,她只能更紧地托住他膝弯,加快脚步。 穿过迷阵般的石林,月光凄清,照在荒凉的戈壁上。 洞口外不远,几道人影悄然伫立。为首两人,正是刘盈与刘弦。她们身后,是十余名精干属下,以及一辆马车。 见到长公主走出来,众人立刻来迎。看她无恙,稍松口气,目光落在昏迷的展昭身上时,又凝重起来。 “不必多礼,上车。”赵妙元说,“去最近的城镇,找最好的大夫。” 最近的集镇规模不大,唯一一家医馆坐落在土坯房群的尽头,门脸狭小,挂着半旧不新的布幡,上书一个朴拙的“医”字。 已是深夜,刘盈上前叩门,许久,才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提着油灯前来应门。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脸上皱纹深嵌。刘盈还以为她是医者的家眷,没想到,她竟然就是大夫本人。 “婆婆,烦请救人。”赵妙元直接上前道。 老妪目光扫过面色惨白的展昭,没有多问,侧身让开:“抬进来。” 医馆内充斥着浓郁的药草气味。镇上人都称老妪为李婆婆,她让将展昭安置在唯一的诊榻上,伸出枯瘦的手指,搭上展昭腕脉,凝神细查。 片刻,她收回手,缓缓道:“内力反噬,经脉受损极重,腑脏亦有震荡。能撑到现在,全凭毅力和他武人的底子。” “婆婆可有法子?”赵妙元沉声问。 李婆婆看了一眼赵妙元:“老婆子医术浅薄,只能先施针稳住心脉,再以汤药徐徐图之。能否醒来,看他造化。” 赵妙元心弦稍松,颔首道:“有劳。诊金药费,必当加倍奉上。” “救人要紧,其他的稍后再说。”李婆婆摆手,娴熟地施针用药,动作沉稳利落,竟颇有大家风范。 施针过后,展昭状态果然稳定下来,只是仍然不醒。 李婆婆调配了内服的汤药和外敷的膏散,又写了张方子让她们抓药煎煮。这药每日早晚各一剂,需连服半月,期间切忌动用内力,需静养。 于是在镇集唯一像样的官驿内,赵妙元包下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安置。刘盈刘弦在外布置防卫,处理恒我事务,并监视石林洞府方向的动静。 每日,刘弦去李婆婆处取回煎好的药汁,刘盈煎煮,赵妙元喂。就这么持续了三日。 展昭一直昏睡着,脸色苍白如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阴影。赵妙元扶起他,用小勺一点点喂他服下汤药。 但人在失去意识的时候,总是很难吞咽。展昭失了血色的薄唇紧抿,赵妙元总要费心力找角度,将他齿关撬开,才能顺利把汤药灌入。多数时候,药汁会从他失血的唇边溢出,她便耐心地用软巾拭去。 她很少说话,做完了一切,会静静看他一会儿,然后再走。 第二日的时候,他还没有醒,赵妙元终于忍不住,打开了新手教学。 展昭看起来与她看无情时一样,浑身无数条若隐若现的白色丝线萦绕在上。 与无情不同的是,她着重观瞧那些接在五脏六腑上的线,便见它们虽然十分暗淡,但还没有断开。 不知怎么的,赵妙元就知道,这代表展昭的身体状况还没到恢复不了的地步。 她便安心地等到了第三日,依旧前来亲自喂药。 第113章 褪-去平日的一本正经,昏迷中的展昭显得异常安静,甚至脆弱。眼睫随着呼吸颤动,唇-瓣微白,因为伤痛,即使在昏睡中,眉宇间也会隐隐皱起。 赵妙元看着这样的他,心中某个角落忽然变得软了一些。 她一直知道展昭生得好看,是那种端正英挺的好看,如同利剑出鞘,寒光湛湛。可此刻,这柄剑失去了锋芒,显露出一种全然不同的美。 是她最为心动的那种。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尖轻拂过他紧蹙的眉心。 指腹下,皮肤温热,能感受到细微的脉搏跳动。指尖顺着他挺拔的鼻梁缓缓下滑,最终停留在那双薄唇上,触感微凉干燥。 她亲过这里。 然而…… 就在她沉入思索,指尖流连在他唇畔之时,那双紧闭的眼睫忽然颤动了一下,缓缓掀开。 唇上有些痒,展昭下意识地张了张嘴,那跟手指便被他含进去一点。 赵妙元吓了一跳,倏然收回手,有点心虚。 展昭没感觉到,睁开眼,视线模糊地聚焦,落在了长公主身上。 “……殿下?”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几乎难以听清。 赵妙元已经收好表情,恢复平静,好整以暇地问:“醒了?” 展昭立刻想撑起身子。 “别动,你内伤很重,已经躺三天了。”她走去桌上倒了一杯温水,回到床侧,俯身将水杯凑到他唇边,“慢点喝。” 展昭恍惚地抬眼望着她,下意识顺从长公主的力道抿了几口,然而神思已经飘走。 他才刚醒,就能看到长公主在自己身边,而且没有旁人,只她一个忙前忙后。 殿下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 恐怕是这三日内天天来看他,才能正好撞见。 再瞧床旁的药碗,还有什么不明白? 一想到自己竟然劳动殿下端茶喂药,亲手服侍整整三天,他浑身都开始发烫。把长公主的话丢到天外,下意识就要跪下行礼。 赵妙元将他扔回床上。 “躺着。”她淡淡说,“虚礼就免了。” 展昭目光落在赵妙元略显疲惫的脸上,愧疚万分:“昭无能,累及殿下涉险,还让殿下如此操劳……” “知道无能,日后便更需谨慎。”赵妙元放下水杯,“宫九已废,石林洞府正在接管。你且安心养伤。” “是……谢殿下。”展昭顿了顿,还是问道,“殿下,您有没有事?” “本宫无事。”赵妙元避开他的目光,掖了掖他被角,“你先歇着,我去叫大夫来。” 说完,她匆匆起身,离开了房间。 李婆婆过来仔细查看了展昭的脉象势,捻着银针在他几处穴位再次施为,最后点了点头:“比之前平稳许多,内腑震荡也已缓和。既然醒了过来,便是闯过了最凶险的一关。接下来仍需按时服药,静心调养,满半个月,当可恢复七八。” 赵妙元悬了几日的心,至此才算真正落回实处。她郑重向李婆婆道谢,又奉上了远超寻常的丰厚诊金。李婆婆也未多推辞,只嘱咐了些后续调养的注意事项,便提着药箱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展昭便在驿馆小院中静养。赵妙元依旧每日会来看他,有时带着新煎好的药,有时只是静静坐一会儿,问几句伤势恢复情况。两人似乎有种微妙的默契,维持着表君臣之谊,并未越雷池半步。 这般过了十几日,展昭已能自行下床走动,脸上也有了血色。 这日午后,院外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珠帘一掀,柳环痕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我回来啦!”她吊在赵妙元脖子上说。 长公主把她拍下去,她便凑到展昭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啧啧道:“展大人恢复得不错嘛,是不是殿下给你开小灶了?” “开你个头,有事说事。”赵妙元道。 ----------------------- 作者有话说:[抱抱][抱抱][抱抱] 第106章 柳环痕:“有什么好说的,当然都妥了。” “宫九呢?” “已经被送回家啦。”柳环痕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只说是江湖械斗,太平王哭得痛不欲生,将他禁足在家,遍请天下名医来治,治不好不让出门呢。” “哦?”赵妙元问,“结果如何?” “他都碎成那样了……”柳环痕撇了撇嘴,“最好的一个大夫,也说要用心调养二三十年,或许才能好个六七分。至于武功,到时候从头学过。惨啊。” 赵妙元也是心头感慨,不知该对此做出怎样的反应。 以宫九那变-态的恢复力,不可能好不了。只希望这个挫折,能让他不再那么无聊,以至于要跑遍天下找人抽自己吧。 “让人以我的名义,多送点好药过去,省得他因果颠倒,以为我害了他。” “好哦。” “还有吗?”赵妙元道。 “石林洞府那边,反抗的都已经被处理掉,我还把罂粟花田全扫平了,然后派人一棵棵销毁,保准留不下根。”柳环痕说。 赵妙元点了点头:“很好。无花呢?” “那秃驴倒是机警,想跑来着。”柳环痕笑道,“可惜没跑掉,味道还不错。” 石观音和无花两个心腹大患已除,宫九被废,还接手了石林洞府势力。此行虽险,收获却远超预期。赵妙元很是满意。 正要把前日买的小玩意儿拿给柳环痕当奖励,院外传来刘弦的声音:“殿下,属下有要事回禀。” “进来。” 刘弦快步走入,环顾一圈,见全是自己人,立刻沉声道:“殿下,边关战事已起。” 赵妙元心中一沉。 “快说。” 刘弦简要道:“刚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报,西夏李元昊佯攻金明寨,实则去了延州。延州猝不及防之下,损失极为惨重,军民皆有伤亡。” “西夏么……”赵妙元眉头紧皱起来。 不久之前,藩国党项的首领李元昊自立为王,自称西夏。他写信通知朝廷,希望赵氏能够承认西夏的独立。然而大多数官员主张立刻出兵讨伐,兴师问罪。于是赵祯下诏削去李元昊官爵,并悬赏捉拿。现在西夏反扑,实乃意料之中,但又是赵妙元最不愿意见到的事。 她几乎可以想见,此刻汴京城内,朝堂之上定然已经乱作一团。主战派与主和派争执不休,文武百官惶惶不安,赵祯即将面临亲政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压下心中的不安,她再问刘弦:“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刘弦道:“飞仙岛那边传来消息,一切交接均已完毕,叶氏旧部皆安抚下来,岛上事务暂由我们的人接管,运行平稳。” 很好。 飞仙岛势力落入手中,意味着海上通道得以掌控。陆上起战事时,海外却不一定,到时候许多物资都可以从那边采买运输,用她自己的渠道,比起先前实在方便太多。 这是个好消息,让赵妙元心中稍定。 她在室内踱了几步,目光落于展昭身上。 “你的伤势如何?” 展昭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站起身,虽然脸色仍有些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拱手道:“回殿下,展昭已无大碍,愿随殿下即刻返京。” 心中那点犹豫散开,赵妙元点了点头,直接下令:“准备车马,我们即刻启程,返回汴京!” “是!” 命令一下,整个小院忙碌起来。不过小半个时辰,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赵妙元登上马车,展昭在她身旁坐下,柳环痕绕在她腕上。刘盈刘弦打马在旁,扬起一路烟尘,朝着汴京方向疾驰而去。 他们所在的这片大漠,与汴京相隔甚远。要以它为目的地,中途需向东穿越贺兰山,到达灵州;从灵州沿马岭水南下,经环州、庆州、宁州,继续向南,北渡泾水经定平、邠州,从泾水换道渭水,然后才能到长安,走驿道经偃师、巩县、荥阳、管城,最终抵达汴京。 来时容易去时难,何况邠州与长安离战区很近,更是个难关。不过赵妙元无论如何也得回去,所以毅然决然地上路了。 翻过贺兰山,到了内陆,沿途所见景象,便与边塞的苍凉愈发不同。 官道逐渐宽阔,行人商旅也多了起来,只是脸上都带着些许忧惧,显然边境战起的消息已如瘟疫般传开,恐慌正在蔓延。 这日午后,车队在一处茶寮稍作休整。人马饮水喂料之际,另一行车驾也缓缓停驻在不远处。 那马车看似朴素,木料却极考究,拉车的马匹神骏异常,通体雪白,不染杂尘。几人不由多看了一眼。 车帘掀起,一名青衫公子缓步下车。他身形修长,面容温雅俊秀,只是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眸子却黯淡无光,没有焦点。 赵妙元眸光微动。 居然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原随云。 早前在薛家庄,他们曾经见过一面。彼时此人便是这般光风霁月,言谈举止令人心生好感,连薛衣人都引他为忘年交。 第114章 然而,长公主脑海中那些记忆却提醒着她,这温文尔雅的表象之下,藏的是何等深沉的心机与狠毒。 原随云似乎感应到赵妙元这边的动静,侧耳倾听片刻,便朝茶寮走来。 在距离长公主数步之遥处停下,他微微欠身,声音温和清润,如同春溪流淌:“可是长公主殿下车驾在此?无争山庄原随云,冒昧前来拜见。” “原公子不必多礼。”赵妙元语气平淡,“公子也是往京城去的?” 原随云微笑点头:“巧得很,在下正欲前往汴京访友。听闻边境不宁,殿下车驾简从,若是方便,不知能否允准在下同行一程,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赵妙元无声地挑起眉头。 在这个时候,此人恰巧出现,又主动要求同行,在她眼里不免有些诡异。 不过,不管他有何图谋,如今既已经理由充分地求了上来,拒绝反而显得刻意。不如放在眼皮底下,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赵妙元略一沉吟,便应允下来:“既是同路,原公子若不嫌我等行程仓促,便请同行吧。” “多谢殿下。” 于是,两行车驾合并一处,继续东行。 原随云果然如传言中那般端方谦和。一路上言谈有物,学识渊博,琴棋书画乃至医卜星相皆有涉猎,与长公主对谈时引经据典,见解独到,却又丝毫不显得卖弄。 他对仆从温和,对路遇的贫苦之人也会施以援手,若非赵妙元知其底细,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位真正的有礼君子。 然而,每每看到他安静地坐在车中,侧耳倾听风声鸟语的模样,赵妙元总是会不由自主想起花满楼来。 同样目盲,一个是阳光下的百花仙人,一个是暗夜中的蝙蝠公子。这种强烈的对比,让她面对原随云时,怎么也克制不住地想要皱眉。 数日后,车驾临近灵州地界。 灵州乃西北咽喉,自古就是战略要地。望着城门口一个个检查通关文牒的士兵,赵妙元本不想过多停留。然而时近黄昏,天色渐暗,在这里住一晚是最好的解法。 原随云仿佛察觉到了她的迟疑,并未点破,只是温言开口:“此时进城,恐怕人多眼杂,难免扰攘。在下知道城外不远处有一间客栈,依山傍水,景致清幽,也颇为洁净雅致。若是殿下不弃,不如就在那里歇宿一晚,明日再赶路不迟。” 虽然有些太过巧合,但赵妙元看了他一眼,还是点头道:“就依原公子所言。” 在原随云仆从的指引下,车队偏离官道,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见一座白墙黛瓦的客栈坐落在山脚水畔,四周翠竹掩映,门前溪流潺潺,果然别有一番韵味。 客栈不大,却打理得十分精致。房间内的陈设也清雅不俗,床褥干净松软。 或许是连日赶路实在疲惫,赵妙元这一晚睡得格外安稳。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赵妙元起身梳洗完毕,来到客栈前堂用早饭。 展昭与柳环痕已在一旁等候,原随云也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聆听晨间溪流与鸟鸣。 堂内还坐着的一对年轻夫妻。男子衣着华贵,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正小心地照顾着身旁的女子用粥。那女子身形纤细,脸色苍白,时不时掩唇低咳,一双眉毛竟是完全剃去,以青黛描画,显得格外清晰。 赵妙元并未过多留意,只当是寻常旅人。然而,落座不久后,那对夫妻却相互搀扶着,径直朝她这边走来。 那男子打量着她,拱手行礼:“请问,您可是温州的清虚灵照居士?” 赵妙元抬眼,微讶。 这问法着实奇怪。她的道号与温州之事,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寻常人即便知晓,也该先问“是否是长公主殿下”。直接以道门尊号相称,显得十分突兀。 她放下竹箸:“二位如此说话,倒是新鲜。” 她没正面回答,但也算回答了。那男子便是一喜,描眉女子更是目光灼灼,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殿下恕罪。”男子连忙道,“我们这么问,只是因为今日前来,是有求于清虚灵照居士,而非有求于秦国长公主。” 赵妙元眉梢微挑。 “说说看。” 这对夫妇便说,他们的名字,是柳无眉与李玉函。 柳无眉本是石观音的弟子,因其心思缜密,天赋不俗,深得石观音信任,知晓其不少隐秘。然而,常年伴随在女魔头身边,目睹太多残忍酷烈之事,柳无眉内心恐惧日增,终于鼓起勇气,与倾心于她的拥翠山庄少庄主李玉函合谋,欲逃离石观音掌控。 石观音表面应允,却在饯行酒中暗下奇毒,并告知她解药唯有水母阴姬才有。柳无眉信以为真,夫妇二人辗转逼迫楚留香前往神水宫求药。然而水母阴姬却断言柳无眉并未中毒,所谓毒发的症状,实乃长期服用石观音给予的药物,导致罂粟成瘾,一旦断绝,便痛苦不堪。 得知真相的柳无眉如遭雷击,自觉求生无望,萌生死志。李玉函爱妻心切,焦灼万分之际,忽闻石林洞府易主,被秦国长公主赵妙元接手。又联想到温州等地皆供奉长公主生祠,尊其为“清虚灵照居士”,传说中颇有灵应法力。 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他连忙劝说柳无眉,或许可求这位长公主殿下,以非凡之力祛除药瘾。二人一路打听,这才在此处寻到了赵妙元的踪迹。 ----------------------- 作者有话说:两个绑架犯来了 第107章 李玉函言辞恳切,说到动情处,声音不禁哽咽。 “……殿下,不,居士!内子深受药瘾折磨,生不如死。江湖名医、奇人异士皆束手无策。闻听居士神通广大,慈悲为怀,恳请居士施展妙法,救内子脱离苦海。” 他深深一揖到地,柳无眉也随他盈盈拜倒,苍白脸上泪痕宛然。 赵妙元垂眸看着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此瘾深-入髓海,乱人神智,只能凭毅力挺过,靠道法符箓是没什么用的。” 听她这么说,柳无眉眼中的希望一下灭了。 毅力?若她真有那样大的毅力,早就自己挨着了。何必劳烦丈夫一家倾囊相助,还恬不知耻地去威胁香帅? 她身体一软,几乎瘫倒在地,李玉函连忙用力扶住她。 “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李玉函声音里带着绝望,“内子柔弱,如何能有那样的毅力?您慈悲为怀,法力无边,求您再想想,哪怕……哪怕能减轻一丝痛苦也好!” 柳无眉也抬起泪眼,哀哀道:“居士,我真的熬不下去了……每次发作,都如同万蚁噬心,筋骨寸断……求您救救我……” “救不了。”赵妙元斩钉截铁道,“我说了,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 然而这两人就像没长耳朵一样,见她不答应,众目睽睽之下,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玉函一点也不犹豫,冲长公主磕了好几个响头:“居士不试一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只要您肯出手,拥翠山庄愿倾尽所有,给您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柳无眉适时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啜泣,伸手抓住赵妙元裙摆,字字凄楚道:“您地位尊崇,神通广大,就连石观音那等魔头都败在您的手中,为何就不能怜悯我这可怜人……?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和相公安稳度日,这难道也是奢望吗?” 越说,哭声越大,引得客栈中其他零星几个客人和伙计纷纷侧目,低声议论起来。 这是要把对楚留香的那一套,再搬到长公主身上来了。 原随云叹了一声,摇头道:“李公子,柳夫人,殿下既已言明无法可施,尔等又何必强人所难?” 李玉函抬起眼,悲愤说:“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意出此下策?内子命在旦夕,但凡有一丝希望,作为丈夫,我岂能放弃?长公主殿下心怀天下,温州百姓皆感其恩德,为何就不能对我夫妇二人施以援手?这难道是因人而异的吗?” 柳无眉更是泣不成声:“我们只是求一条生路,为何如此之难……难道非要我们跪死在这里,居士才肯点头吗?” 话到这里,围观之人脸上也显露出同情与不忿来。 赵妙元乜斜了他们一眼,非但没有退缩示弱,反而不为所动地冷笑一声。 “治不了就是治不了。”她面无表情道,“就算你们跪死在这里,本宫也不会说半个好字。” 竟是毫不顾忌名声了。 见她没有半分心软动容,李玉函一咬牙,猛地起身打了个呼哨。 客栈外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不过瞬息之间,数十名劲装打手已涌入前堂,将赵妙元一行人围在中-央。 刘盈刘弦反应极快,双剑瞬间出鞘,一左一右护在赵妙元身侧。柳环痕也上前一步,将长公主拦在后面。 然而,令人瞠目结舌的情况出现了。 那些魁梧的打手,身着拥翠山庄服饰,竟齐刷刷朝着赵妙元跪了下去。 第115章 李玉函高声道:“请居士救命!” 打手们低头下拜,山呼海啸般应和:“请居士救命!” 赵妙元都笑了。 “你们拥翠山庄请人的方式,还真是别致得很。” 展昭胸中怒气翻涌,差点将内伤撕裂。强压了一下,冷声说:“拥翠山庄这是何意?天家御妹在此,尔等竟敢率众围堵,强行相逼,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李玉函脸上悲苦之色更浓。 “展大人息怒,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内子命在旦夕,若居士不肯相救,她唯有死路一条,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抱住瑟瑟发-抖的柳无眉,情深似海的模样。 倒也确实是深情万分,只不过一点不顾及他人死活罢了。赵妙元不合时宜地想。 柳无眉还在那边夫唱妇随:“实在对不起,我们并非有意冒犯。只是这药瘾发作起来,实在非人能忍……居士实在治不了,就算了……我便在此了断,也好过连累相公,受那无穷无尽的折磨!” 说着就要撞柱自戕,被李玉函拦下来,好一番抱头痛哭。 客人们看戏一般看着他们,口中啧啧惋惜,望向赵妙元一行人的眼神已经不对了。原随云坐在椅子上,眉头紧皱。 赵妙元冷眼旁观,等哭声渐歇,才一字一句地开口。 “本宫最后说一次,不治。”她眉目间闪过一丝戾气,“你们若再纠缠,便休怪我手下无情。” 夫妻两个视线扫过一行六人,却没把她这句话当回事。 李玉函叹了口气,无限哀戚地说:“居士何必把话说得如此绝情?您身边两位姑娘虽是高手,但终究乃女流之辈。展大人重伤未愈,原公子亦不良于视,又能支撑几时? “我们拥翠山庄别无他求,只求居士举手之劳而已。何必为了这点小事,非要闹到兵戎相见,让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呢?” 这话阴阳怪气,已是赤-裸裸的威胁。柳环痕听得直喘粗气。 赵妙元点了点头,不再看他们。 往后退上两步,轻轻唤道:“圈圈。” 声音落下的刹那,异变陡生。 众人只见,长公主身前那个妙龄少女,方才还被气得浑身直抖,听到这两个字后,好似得了什么许可似的,那美丽的皮囊摇身一变,竟然越撑越大、越撑越大—— 最终,化为了一条三人合抱之粗的白色巨蛇。 巨蛇之大,每一片白鳞都像一面银镜,照出千千万万扭曲的脸。它身子甫一扬起,便遮住了太阳,在地上投下硕大的阴影。 随即,这庞然大物用摧枯拉朽般的力量狂舞起来,如同神执之鞭,横扫千军!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跪在地上的拥翠山庄打手。 他们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袭来。皮囊、经脉、血肉,如同纸糊般破碎,骨骼裂开的咔嚓声密集响起。蛇尾鞭笞之处,所有人就像蝼蚁一样,瞬间化作一蓬蓬血雾肉泥! 没人见过这样的场景。 也没人知道该如何应对。 李玉函整个人骇得魂飞魄散,下意识护住妻子,想要后退。 但一切都太晚了。 白色的蛇尾带着腥风掠过,他连同他怀中惊骇欲绝的柳无眉,一同被拍飞出去。 在空中,李玉函便已筋骨尽碎,鲜血狂喷,落地时更是完全不成人形。浑身软绵绵的,四肢不该弯曲的地方全部反折,一下子气息全无,死得不能再死。 柳无眉被甩脱,重重摔在远处,却侥幸的并未立刻毙命。 她瘫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丈夫死相凄惨,那白色巨蛇红眼如灯,身躯只是一翻,墙壁、梁柱便好似积木般纷纷塌陷。 木屑砖石横飞,烟尘弥漫,方才还精致清雅的客栈,眨眼间化为一片废墟! 柳环痕没有留半点情面,赵妙元也丝毫不想考虑这些。客栈里的老板伙计,以及那几个客人,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已葬身于此。 遍地血污碎肉,残垣断壁,狼藉无比。除了长公主一方六人被蛇妖护住,现场一个站着的也不剩下。 一片死寂。 白色巨蛇盘踞在废墟中-央,猩红的竖瞳扫视一周,最终落在唯一存活着的柳无眉身上。 赵妙元神情淡漠,连衣角都是干净的,缓步走到柳无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向她。 柳无眉坐在地上,瘫软如泥,眼睛瞪得极大,已经被吓傻了。赵妙元半蹲下去,心念微动,召唤出新手教学界面。 柳无眉身上,果然也绕着那些丝线。与她看过的所有人都不同,这些线大多杂乱无章,如同乱麻一样将柳无眉缠了起来。应该是罂粟的缘故。 唯有她小指上,延伸出一条极其纤细却十分显眼的红线,笔直一条,连接向不远处李玉函的尸体。 应该是姻缘线?赵妙元有点不太确定,然而也不在乎。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上那些线。 什么也没发生,天上并没有响起上次在无情处听到的雷声。 赵妙元开始梳理柳无眉的丝线。 引导生机替代死气,将有序覆盖无序,一点点抚平毒瘾留下来的混乱。 当最后一条也被理顺,柳无眉周身所有丝线都由暗转明,恢复了正常人的色泽。 赵妙元收回手。 新手教学消失,她看着地上恢复清醒,开始浑身发-抖的柳无眉,轻轻一笑:“你好了。从此之后,都不会再受药瘾之苦。” 目光掠过李玉函的尸体,长公主淡淡道:“我希望,这是你想要的。” 说完,不再看她,转身离开。 白色巨蛇迅速缩小,重新化为人形,舔了舔唇角,意犹未尽地看了一眼柳无眉。 长公主就像背后长眼,甩来一句:“圈圈,玩够了记得收拾干净。” ----------------------- 作者有话说:爽了 第108章 赵妙元径直走向自己完好无损的马车,刘盈刘弦早已收起双剑,肃立等候。展昭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脸色比起之前更加苍白,唇紧抿着,始终未发一言。 走在最后的原随云,在经过木愣愣呆住的柳无眉时,脚步顿住了。 他微微俯身,伸出两根手指,极快地搭了一下柳无眉的腕脉。 指尖传来的脉搏平稳有力,虽因惊惧而稍快,但那股紊乱虚浮的瘾症脉象竟然真的消失无踪。 原随云素来温雅的脸上,闪过一抹异色。他收回手,那双无神的眼睛望向长公主的方向。 几息之后,直起身,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跟上了前方的队伍。 两辆马车载着几人,碾过地上的血迹,缓缓驶离。 车轮滚动,渐渐远去之时,身后那片死寂里,猛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啊——!!!!” 那是柳无眉的声音。 哭声凄厉而又绝望,如同失去伴侣的母兽,在荒野四周久久回荡,令人闻之心悸。 马车内,赵妙元闭目养神。 展昭坐在她对面,垂着眼眸,视线落在车厢地板的纹路上,一路沉默。 他既未对刚才血腥的屠戮表示惊骇,也未对长公主给予柳环痕的纵容提出质疑,更没有想要劝谏赵妙元如何行事。他只是抿着唇,不发一言。 这份异样的沉默,让赵妙元心中五味杂陈。展昭经历了那些事之后,似乎确实更沉得住气,长进了些。然而,又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展护卫,变得不太一样了。 他现在在想什么呢? 思索间,却听得一声叹息。 那是另一辆马车上的原随云。 “殿下今日所为,虽是为绝后患,但终究有些太伤天和了。”原随云隔着车厢轻声说,“那客栈中无辜之人众多。还有柳夫人,她虽有过,但其情可悯,如今瘾疾已去,却骤然失侣……未免太过残忍。” 赵妙元眉头一跳。 她知道原随云的恶劣秉性,但他此刻惺惺作态,还用上一副悲天悯人的口吻,竟然又让她想起花满楼来。 实在是……恶心。 长公主没什么心思与他探讨道德观,掀开车窗帷帘,看向旁边并行马车里的那张侧脸,淡漠地说:“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原公子若是觉得不适,前方岔路,你我便可以分道扬镳。” 原随云闻言,沉默了片刻。 从长公主这个角度望过去,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垂首,轻声道:“殿下身处高位,所思所虑,非我等江湖草莽所能企及。也许……您才是对的。” 说完,他对前头驾车的仆从致意:“拐弯吧。” 赵妙元挑起眉。 就这么走了? 她冷眼看着,就见原随云与她道了别,马车在岔路口缓缓转向,竟真的飘然而去。 这人来得蹊跷,去得突然。跟了一路,似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得到。 难道真的只是一场巧合? 第116章 马车继续前行,一道人影窜入车厢,是柳环痕回来了。 她身上一股血腥气,也不管,凑到赵妙元身边邀功:“我处理完了!” “处理得干净么?”赵妙元给她理了理衣服。 柳环痕得意洋洋:“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你都想不到我是怎么弄的。” “怎么弄的?” “我专门等那贱女人哭够了,才把她的头割下来的。”柳环痕说,“保证没痛苦……呃,可能一点点吧。” 赵妙元:“她的头呢?” 柳环痕道:“塞到她相公怀里啦,让他们夫妻团聚。周围所有痕迹都清理过,就算最厉害的追踪高手来了,也绝对查不到咱们头上!” 赵妙元点了点头,赞许地说:“做得好。” 可以想见,用不了多久,此地发生的惨案便会传开。人们只会猜测是拥翠山庄惹上了无法想象的仇家,或是被某个神秘势力血-洗,连累了客栈遭殃。 绝不会有人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会是当朝秦国长公主殿下。 柳环痕钻进她袖子里睡觉,车厢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木轮规律的滚动声。 赵妙元瞥了一眼对面始终沉默的展昭,他身姿笔挺,在晃动的车厢里显得有些孤峭。 她忽然想到,离开苏州,或者说离开花满楼之后,自己所行之事,似乎越发没有顾忌了。 小时候的她也是这样,想杀谁就杀谁,为此还被师父罚抄清静经。一有杀心就抄,十几年内,恐怕抄了不下千份。 等到大了,倒是还好。尤其是眉心有了这点红痣,记起前世记忆之后,因为法治社会下生长起来的影响太大,性子已经平和不少,杀人之前,也学会三思而后行了。 但最近,好像确实又变了回去。 是因为自从铡美案后,她生气的次数越发多了,脾性压抑之下才如此么? 还是因为,与花满楼分开时的那番话,自己说进了自己的心坎里? 事到如今,已经弄不明白了。 她微微蹙眉,索性不去想它。乱世将至,强敌环伺,心慈手软,只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车马一路向东,抵达码头后,弃车登舟,沿马岭水南下。水程辗转,过宁州北渡泾水,至邠州南渡渭水,终抵长安。 千年古都,昔日何等繁华,可惜赵氏江山比起前朝小得离谱,连长安这种地方,也在边境的范围内了。 此时的长安,行人匆匆,一片焦灼气象,显然已经被不远处的战事影响很深。赵妙元一行人稍作休整,补充给养,便换乘马车,准备沿官道驿路直驱汴京。 然而,马车刚驶上宽阔的驿道不久,便被迫缓了下来。 前方烟尘滚滚,旌旗招展,赵妙元仰头眺望,竟是一支一眼望不到头的庞大军队正在行进。甲胄鲜明,刀枪如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在这里,有一支行进中的军队。而且观他们旗帜,还是我朝的军队。 不仅赵妙元,众人心中都已有了计较。展昭正要掀帘下车前去问话,被赵妙元拦了下来:“你旧伤未愈,我让刘盈去就好。” 展昭便坐了回去。刘盈打马,赶到大军前面,以长公主的名头去问过主帅。 不久后,只见中军大旗之下,一员将领骑马走出了队伍。 他身着耀眼银甲,外罩绯色麒麟战袍,即便在万千军马中,风采依旧夺目。一眼看去,赵妙元立刻将此人认了出来。 神通侯,方应看。 刘盈在他身边,指了指长公主的方向,方应看便望了过来。 二人视线在半空相交,方应看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抬手示意大军继续前行,自己则带着几名亲卫,策马徐行至赵妙元车驾前。 “臣方应看,参见长公主殿下。” 他勒住马缰,微微欠身,动作潇洒利落。银甲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那双凤目里,此刻除了惯有的玩世不恭,更添了些许军旅锐气。 赵妙元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承认这厮长得愈发好了,只是不对她胃口。她神色平静,隔着车窗淡淡颔首:“方侯爷不必多礼。看你此行方向,是奉旨增援延州?” “殿下明鉴。”方应看笑容不变。 “前方是什么情况?”赵妙元问。 “西夏李元昊背信弃义,诈称和谈,却趁延州知州范雍老大人撤防之际,发兵偷袭,如今已围城数日。”方应看说,“范老大人手中兵力本就不足,几番守城战下来,更是折损严重。” 赵妙元的脸色凝重起来。 连展昭也皱眉道:“延州若失,关中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方应看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赵妙元身后的展昭。随即,他叹了口气,探下身来,压低了声音对长公主耳语:“不瞒姐姐,朝廷此次虽派我驰援,但拨付的兵马……唉。” 赵妙元抬眼看他:“少了?” 方应看点头:“李元昊此番势在必得,麾下皆是精锐铁骑,号称十万之众。范老大人那边,能战之兵恐已不足五千,且士气低迷。即便加上我带去的人马,这兵力对比,仍是悬殊啊。” 赵妙元静静听着,连他越靠越近也没在意,心中迅速盘算。 方应看虽惯会装乖卖惨,但在军国大事上,料他不敢虚报。赵祯既已派方应看率军出征,说明主战派胜出,自己即便赶回汴京,在朝堂上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而延州之围…… 她看了一眼方应看。 此人武功智计皆属上乘,用兵亦有其独到之处,但性子跳脱,更有不臣之心。若有自己在旁,既能借“长公主亲临”之名激励士气,稳定军心,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牵制方应看,避免他行险弄奇。 更何况,她手中还握有“恒我”。 想到这里,她慢慢开口道:“若本宫与侯爷同行,你看如何?” 方应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脸上笑容更深,了然而又愉悦。 大军汇入赵妙元的车驾,并未过多耽搁,依旧以急行军的速度向西北挺-进。 越靠近边境,气氛便越发凝重,风中似乎都带着隐约的烽烟味。沿途所见村落大多十室九空,田地荒芜,偶尔遇见逃难的百姓,也是面黄肌瘦,眼神惶恐,携家带口向南奔逃。 方应看治军颇严,麾下虽多是京师调来的禁军,但在他约束下行进有序,斥候四出,并未因赵妙元的加入而乱了章法。 他将赵妙元的车驾安置在中军靠前位置,时常策马在侧,看似护卫,目光却总流连在车窗之上,口中一会儿一个姐姐,将车内展昭弄得坐卧不安。 几次想要发问,却又自己憋住,让长公主看得都闷得慌。 这一日,大军行至一处名为三川口的要冲之地。 顾名思义,三条河流在此交汇,形成一片开阔的河谷,两侧山势渐起,道路变得狭窄,残阳如血,将河水染得一片赭红。 方应看抬起手,示意全军放缓速度,蹙眉望向两侧山峦:“此地地势险要,需防埋伏。” 随即,他下令前军斥候扩大搜索范围,全军呈战斗队形谨慎通过。 谁知,命令刚传达下去,异变陡生。 第109章 “唳——!” 两侧山林中,猛地响起一片尖锐的唿哨! 紧接着,无数箭矢如同飞蝗般从山坡、树后、石缝中激射而出,瞬间将先头部队覆盖在下! “敌袭!结阵!” 方应看反应极快,声如惊雷。 他座下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嘶鸣。同时,方应看已拔出腰间血河,剑光如匹练般卷出,将射向他的箭矢纷纷绞碎。 几乎在箭雨袭来的同时,长公主车驾周围的护卫也瞬间做出了反应。 “护驾!” 展昭厉喝一声,窜出窗外,巨阙唰唰砍断了数十支箭矢。 刘盈刘弦双剑合璧,剑光交织成网,护住马车另一侧。剑风凌厉,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很快,坠落的箭矢在她们脚下已经铺了一层。 然而,敌方显然有备而来。 箭雨之后,杀声震天。无数身着皮甲、头戴毡帽的西夏骑兵,从两侧山坡猛冲而下! 他们挥舞着弯刀,口中发出怪异的呼啸,马蹄践踏着大地,卷起漫天烟尘,瞬间便将方应看的先头部队冲得七零八落。 赵妙元低头躲过一支被护卫遗落的箭,那箭矢“哚”地一声钉在马车内壁里,入木三分。她深知自己现在只有拖后腿的份,连忙拉好窗帘,紧紧抓住座椅,贴着马车壁,努力保证自己不被疾行的速度甩出车去。 小小一辆马车,隔绝内外。她只听得刀剑碰撞声、惨叫声、战马哀鸣声、利刃入肉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刺人耳膜。 这般攻势下,外头鲜血很快染红了土地,断臂残肢随处可见。 方应看身陷重围,却毫无惧色。他放弃用剑,手持一杆通体乌黑的长枪,尖上一点猩红,枪出如龙,点、刺、扫、砸,势大力沉,每一枪都带着破风之声,必有一名西夏骑兵被挑落马下。 第117章 那是他的成名兵器,乌日神枪。 长枪之所以为百兵之王,就是因为它具有天然的距离优势,被誉为“诸器遇枪立败”。再加上方应看武林高手,挥着长枪虎虎生风,竟无一名西夏兵能近其身三丈之内。 他一边厮杀,一边观察形势,瞬间判断出在平地与西夏骑兵硬撼绝非良策,立刻下达指令:“向左侧山坡撤退,抢占高地!” “是!” 我军虽遭突袭,一时无措,但毕竟是方应看带来的精锐,听到命令,立刻且战且退,向左侧一处相对陡峭的山坡收缩。 长公主的车驾在几位高手的护卫下,也随着人流冲向山坡。 不断有西夏兵试图冲破护卫圈。一名西夏悍将看出马车是重要目标,狞笑着直冲过来。展昭正要迎上,却听马车里长公主轻轻叫了他一声,不免一顿。 随即,窗帘中射出一道白影! 柳环痕钻出马车,身形一晃,如同没有骨头般贴地而行,瞬间欺近那西夏将领马下,指甲闪电般划过战马的前腿。 战马惨嘶一声,肌腱已断,轰然跪倒,将那将领狠狠摔下。 不待他起身,柳环痕如影随形,双手攀在他咽喉处,轻轻一拧,那将领立刻瞪大了眼睛,捂着喉咙嗬嗬倒地。 做完这一切,柳环痕又跳回马车中去。车内传来长公主的一句:“展昭,莫要放肆,保全自身。” 展昭默然,低头道:“是。” 前头有精锐,腹部是长公主的护卫,方应看率领亲兵断后,硬生生在潮水般的西夏军中杀出一条血路,且战且退。 终于,大军成功退守到了山坡之上。 地势变得陡峭,不利于骑兵冲锋,西夏军的攻势顿时为之一缓。他们并未立刻强攻,而是在山下重新集结,黑压压的一片,将这座不大的山坡围得水泄不通。 方应看率军凭借地形,迅速构筑起简易的防线,弓箭手占据高位,与山下的西夏军对峙,两方都没有妄动。 赵妙元走下马车,站在山坡边缘,望着山下密密麻麻的西夏军队,以及身边疲惫带伤的士兵。 暂时安全了。 众将领指挥手下,搭建起临时营地,准备就在这山坡上将就一晚。对他们而言,席地而睡,眠星子,枕霜花,这是行军的常事。但如今队伍里还有个长公主殿下。 赵妙元被安置在一顶匆忙搭起的小小行帐内,说是行帐,不过几根木棍撑起一块厚布,勉强遮蔽夜露寒风,但这已经是主帅级别的行帐了。 地面潮湿冰凉,仅铺了一层薄薄的干草。帐外,刘盈刘弦轮流值守,士兵巡逻的脚步声,交谈声,以及兵器与甲胄偶尔碰撞的轻响,清晰可闻。山下,西夏大营的篝火星星点点,如同窥伺的兽眼,无声施加着压力。 展昭抱剑守在不远处,闭目调息。赵妙元裹着披风,并未入睡。柳环痕盘在她腕上,蛇瞳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 方应看巡视完防线,掀帘走了进来,银甲上凝结着夜露。 “殿下,山下围得铁桶一般。我军伤亡不小,粮草箭矢也支撑不了几日。若不能尽快脱困,恐怕……”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赵妙元抬眼看他:“侯爷可有良策?” “硬冲是死路一条。”方应看道,“除非能有援军。或者,让山下这群狗东西自己乱起来。” 赵妙元沉默片刻,指尖点着地面,火光在她沉静的眸子里跳跃。 “这样吧。”她忽然开口,“趁夜深人静,你派人将这个东西放到西夏人营地四周,悄悄点燃。” 说着,赵妙元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墨玉盒子。打开盒盖,里头装着五六块气味甜腻的罂粟香膏。 “这是什么?”方应看视线落在那些香膏上,挑眉问。 赵妙元就道:“战利品。” 翌日,天光未亮,山谷中弥漫着破晓前的寒意与浓雾。 西夏前锋营的拓跋荣揉了揉因一-夜警惕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打着哈欠望向对面那座死寂的山坡。 对面的汉人已是瓮中之鳖,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全军压上,将其碾为齑粉。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攻破延州后,能分到多少财帛和奴隶。 就在这时,一名值守的小校跑进大帐,脸色古怪地说:“将军……山上那群汉人好像在搞什么古怪的仪式?” 拓跋荣皱眉,大步走出营帐,众将紧随其后,抬眼向山坡望去。 就见敌军营地前方,不知何时立起一个古怪的台子,上面插着些破旗,画着看不懂的符号。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女子站在中-央,晨风吹得她衣袂飘飘,颇有几分谪仙出尘之意。 只是她闭着双眼,双手结印,脚踏罡步,口中念念有词,在不通玄术的党项人看来,就好似疯子一般。 “她……她在干什么啊?”有个副将疑惑地问出了声。 拓跋荣冷哼:“妖女弄什么玄虚。放箭,给我射死她!” “是!” 就算汉人在高,他们在低,汉军弄出的那些掩体也无法让他们瞄准目标。然而现在这个女人不知死活,搭了个高台在上面装神弄鬼,正好成了西夏人的靶子。 箭雨离弦。 但是,当第一支箭落在白衣女子身上的瞬间,那女人连同脚下的高台,“嘭”的一声便消失了! 同时,原本只是阴沉的天空,骤然间乌云翻滚,迅速汇聚于汉军山坡上。 西夏人骇然地看到,云层之中,隐隐有沉闷雷声滚动,更加之金光闪烁,仿佛有天兵天将藏于其间,影影绰绰,甲胄的声音咯吱响起! 草原民族,对雷霆有着天生的敬畏。 已经有西夏士兵失声惊呼:“那是……天兵?!” “闭嘴!”拓跋荣烦躁地低喝。 不知为何,山坡周围的雾气开始汇聚,越来越浓,渐渐将整个汉人军队笼罩其中。 从西夏军的方向看去,整个山坡在浓雾与低垂的乌云映衬下,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海市蜃楼,时而清晰,时而虚幻,让人心悸不已。 突然,浓雾之中,传来阵阵战鼓声与厮杀声! “咚!咚!咚!” 慑人的战鼓一声声响起,伴随着节律,隐约可见无数身披金甲、高大威猛的身影在雾中闪现,刀光剑影,气势惊人! 西夏军中开始出现骚动。 “是宋人的援军!天兵……是天兵下凡了!” 一转头,更让他们悚然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西夏营地旁不远处,之前战斗中一些被确认死亡的宋军士兵,竟摇摇晃晃地从血泊中站了起来! 他们目光呆滞,浑身浴血,有些甚至连胳膊腿都掉了,却执着地捡起地上的兵器,朝着西夏军的方向,一步步走来! “鬼……鬼啊!”不知是哪个西夏兵率先崩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如同在滚油中投下水滴,瞬间引爆无限恐慌! “诈尸了!鬼!是鬼啊!” “长生天发怒了!我们触怒了山神!” “是诅咒!他们……他们复活了!来找我们索命了!” 越来越多的“鬼兵”从雾气中走出,无视地形,穿过岩石,飘过灌木,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拓跋荣浑身汗毛倒竖。 他亲眼看见昨日被他一刀劈碎头盔的宋军小队正,此刻正歪着脖子,用那双空洞的绿眼盯着他,一步步逼近…… 他想要举起弯刀,却发现手臂沉重如铁,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不知是谁先发了一声喊,丢下武器向后逃去。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整个西夏前锋营,乃至后方看到或听到动静的大军,都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之中。 士兵们互相践踏,丢盔弃甲,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向着反方向一个山坳处亡命奔逃。不过片刻功夫,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山坡下,竟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满地弃物,一片狼藉,以及一些在混乱中被踩踏致死的西夏兵的尸体。 第110章 山坡上,汉军将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山下发生的一切。 他们只知道,半夜小侯爷带着他们一支精锐去敌军营地四周摸了一圈,等到黎明,长公主殿下就要求他们给她搭个法台,好让她求调天兵天将解此困局。 他们搭台子的时候,心里还直犯嘀咕。谁知只看到长公主殿下布下了一些奇怪的符文,焚香做法,然后,对面的西夏军队就仿佛集体中了邪一般,对着空气哭喊、跪拜、最终溃不成军,狼狈逃窜。 将士与小兵们看得都已瞠目结舌,等回过神,不知是谁率先欢呼起来。 “殿下万岁!!” “殿下万岁——!” 狂喜瞬间感染了所有人,士兵们望向赵妙元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狂热。 方应看站在赵妙元身侧,看着山下溃逃的西夏军,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忌惮。 “殿下这罂粟幻阵,用得真是出神入化。” 第118章 赵妙元淡淡瞥了他一眼,将他手中已空了的墨玉盒子拿过收起。 “雕虫小技,效仿故人罢了。” 西夏人暂时撤退,但也没退很远,只是在远处山坳里扎营了,显然还不可能甘心言败。 方应看和赵妙元都知道,兵贵神速,此刻正是趁敌军新败,心神未定之际,强行军赶往延州的最佳时机。否则,罂粟香膏已经用完,等西夏主力反应过来,再度合围,他们这支孤军便是瓮中之鳖。 方应看即刻传令,丢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只带三日口粮和必备军械,伤兵能走的相互扶持,重伤者集中安置,留人看守,等待后续接应。 虽说丢弃生死兄弟,有些残忍,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更何况军令如山,刚刚还沉浸在神迹喜悦中的将士们立刻行动起来。 不过半个时辰,一支轻装简从的的军队便已集结完毕。 “出发!” 队伍沿着官道向延州方向疾驰,沿途一片狼藉,可见先前战事之惨烈。 行至距延州城约二十里处,前方斥候来报,发现一支约千人的西夏骑兵,正在官道附近游弋,显然是李元昊留下监视的小股部队。 “冲过去。”方应看没有丝毫犹豫,眼中寒光一闪,“狭路相逢,勇者胜!” 刹那间,箭雨互射,人马嘶鸣。方应看一马当先,所过之处,西夏骑兵人仰马翻。骑兵紧随其后,楔入敌阵。步卒则结阵向前,和几个高手在一起,把长公主车马护在中-央,抵挡西夏骑兵的冲击。 这场遭遇战短暂而激烈。方应看的队伍凭借一股锐气,硬生生将这支西夏骑兵冲散,斩杀数百,余者溃逃。虽说也付出不小的伤亡,但队伍没有丝毫停留,踏着敌我双方的尸体,终于到达了延州城门口。 那座在战火中屹立的孤城,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城墙上旗帜残破,布满箭矢和火烧的痕迹。 方应看运足内力,朝城门内高声喝道:“援军已至,速开城门!” 城头之上,守军显然早已发现这支疾驰而来的军队,但经历了李元昊的诈降,他们变得异常谨慎。 一名守城将领探出头,大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号!可有凭证?” 方应看高举手中兵符印信:“吾乃神通侯方应看!” “本宫秦国长公主赵妙元,与方侯爷奉旨率军,驰援延州。”赵妙元也推开马车车窗,亮出金令,“城外残敌已退,速开城门,莫要延误军机!” 城头守将仔细辨认着兵符和金令,又看了看下方簇拥着马车那几位气度不凡的高手,犹豫片刻,终于下令:“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方应看的军队鱼贯而入,人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神情。 然而,城内的景象,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街道空旷,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零星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士兵在巡逻。房屋多有损毁,街上气息难闻,偶尔可见蜷缩在角落里的百姓,个个衣衫褴褛,目光空洞,对大军的到来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整个延州城,仿佛一座巨大的囚笼,弥漫着死气。 知州范雍闻讯,匆匆从府衙赶来迎接。这位老臣须发皆白,官袍皱巴巴地裹在瘦削的身躯上,脸上满是憔悴,眼窝深陷,走路都有些颤巍巍的。 他看到赵妙元和方应看,未及行礼,眼圈先红了。 “殿下……侯爷……老臣……老臣有负圣恩,有负延州百姓啊!” 范雍声音哽咽,几乎泣不成声。寒暄过后,他将二人迎入勉强还算完整的府衙正堂,那里更是家徒四壁,连像样的座椅都没几把。 方应看一身鲜亮铠甲,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此时四下端详,皱眉道:“本侯之前也不是没来过延州城,现在这副模样……” 范雍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悲声道:“侯爷,城中粮草将尽,物资短缺,伤兵满营……自被围以来,军民同心,苦苦支撑,但有出无进,实在没办法,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前些日子,百姓中已有将孩子互换的情况,是为了拿去……拿去……” 他说不下去了。 赵妙元与方应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 “都怪老臣糊涂,轻信了李元昊那贼子的和谈诡计,撤去城防,才……” “范老大人不必过于自责,李元昊太过奸诈,不是您的问题。”赵妙元听得不忍,安抚了几句。 范雍强打精神,安排了一顿极其简陋的接风宴。 几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碟咸菜,几个干硬的饼子。这恐怕已是这位知州能拿出的最好食物。 饭后,范雍执意要将自己的知州府后院腾出来,给赵妙元、方应看等人居住。他自己则搬去了旁边一处更小的厢房。 所谓的知州府后院,也是残破不堪。庭院中杂草丛生,房屋的窗纸大多破损,夜风一吹,呜呜作响。房间内只有硬板床和几张歪歪扭扭的桌椅,被褥陈旧,散发着一股霉味。 方应看看着这处处透着寒酸与破败的居所,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自幼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但看了看神色平静的赵妙元,终究还是把不满压了下去,笑道:“委屈殿下了。” “是委屈你了吧。”赵妙元瞥他一眼,“不如我住东跨院,你住主院?” “岂敢。”方应看笑眯眯凑过来,“我可以跟姐姐一起住主院……” 话没说完,脸就已经被长公主拍开。 赵妙元绕过他,头也不回进了主院,将院门关上。 夜晚。 展昭和刘盈刘弦各自在偏室里休息,柳环痕仍然跟她一起睡。 赵妙元并未睡着,而是盘膝坐在那张硬板床上,打开新手教学界面,无数代表地势脉络的线条在眼前浮现。 西夏大军虽暂退,但主力未损,肯定会卷土重来。而我朝一向重文抑武,此次派来的兵力已经可谓众多,但仍然不敌西夏人数。 硬碰硬,延州守军绝无胜算,所以要用巧。 赵妙元闭着眼睛,意识沉入内宫,延州城及其周边的地形如同沙盘般清晰呈现。她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划动,牵引着那些丝线,仔细观察。 看着看着,一个大胆的计划逐渐成型。 第二日,天色未明,低沉号角便自城外响起,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紧接着,是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的战鼓声,震得人心头发慌。 西夏大军,去而复返,再次涌到延州城下。 这一次,他们显然动了真怒,攻势远比之前更加凶猛。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射向城头;攻城槌撞击着城门,云梯搭上城垛,西夏士兵无穷无尽一样向上攀爬。 方应看早已披挂整齐,登上城楼,穿梭于城垛间,发号施令,带头杀敌。守城的军队与援军混合在一起,拼命抵抗。滚木礌石雨点般落下,热油金汁顺着城墙泼洒,引发一片凄厉的惨叫。城头很快被鲜血染红,尸体堆积,几乎无处下脚。 展昭也立在前方,巨阙剑气纵横,将数名西夏精锐斩于剑下。但到底内伤未愈,赵妙元眼见他一剑劈开一名西夏百夫长的头盔,自己却也被震得后退一步。 若是先前的展护卫,恐怕动都不会动一下。 “展昭,退下!”赵妙元遥声道。 展昭挥剑格开一支流矢,奔到她身边:“殿下,昭需要就近护卫您的安全……” “你的伤不能再加重。”赵妙元打断他,“立刻回去调息,等痊愈了再说。” “可是……” “这是命令!” 展昭握剑的手紧了紧,看着长公主不容置疑的眼神,终是低声道:“……是。” 收剑入鞘,退下城楼。 战况愈发危急,西夏军如同蚁附,不断涌上城头。汉军将士虽然奋起反抗,但人数和体力都在急速消耗。 “殿下,如此下去,就算不是今天,城门也总会难以支撑!”方应看抽空退回,银甲上溅满血点,语气急促。 长公主目光扫过城外惨状,只说了四个字。 “撑到今夜。” 第111章 是夜,月黑风高。 趁着双方激战一日,人困马乏之际,赵妙元带着柳环痕以及一队精心挑选的护卫,悄无声息地潜出延州城。 他们避开西夏军的巡逻哨卡,来到城外一处能够俯瞰城门前方大片空地的山坳。 此地相对隐秘,赵妙元吩咐下去,指挥护卫们以特定的方位和顺序,将早已准备好的石符埋入地下。 整个过程寂静而迅速。赵妙元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场以山坳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笼罩城头。 她将护卫安顿下来,盘膝坐在阵眼中-央,手掐法诀,心神与阵法相连,等待着黎明。 又一日,西夏大军果然再次攻城,战鼓擂响,杀声震天。 第119章 然而,这一次,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冲在最前面的西夏士兵,在踏入城门前方那片区域时,突然像是迷失了方向。 在汉军看来,他们明明笔直地冲向城墙,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拐弯,有的甚至原地转圈,或者莫名其妙地向后退去。就这样,西夏队伍前后冲撞,阵型大乱。 “怎么回事?!” “鬼打墙!是宋人的妖法!” 城头上的将士只见西夏人好像没头苍蝇一般,在空地上乱转,仿佛进入了无形的迷宫之中,均是目瞪口呆。 就在这时,空中突然一白! “咔——!!” 巨响猛然炸开,惊天动地。一道刺目无比的银色闪电,仿佛神降怒鞭,撕裂天幕,精准无比地劈落在西夏军后方! 雷光闪耀的瞬间,大地仿佛都震颤了一下。 被直接劈中的士兵瞬间化为焦炭,周围人浑身抽搐着倒下,战马惊嘶,混乱无比! 西夏军本就濒临崩溃,突如其来的“天罚”,更是彻底摧毁了他们的神经。 “长生天发怒了!!” “快跑啊!!” 恐惧极速蔓延,后面的士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雷光闪烁,同袍成片倒下,又听到前面的人疯狂哭喊逃命,顿时也失去战意,丢下武器,转身就逃! 逃,也要讲究方向。雷击不断轰落在后方,西夏人便只能向反方向,也就是延州城门的方向,惊恐涌来。 “就是现在!”城头上,方应看眼中精-光爆闪,厉声下令,“放——!” 早已准备好的守军,立刻将一锅锅滚烫的火油顺着城墙泼下。紧接着,无数点燃的火箭好似流星,射入泼了火油的敌军之中! “轰——!” 烈焰冲天而起! 油脂助燃,瞬间形成一片巨大的火海。火舌舔舐着惊恐的西夏将士,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在火海中翻滚挣扎,互相冲撞,却只是让火势蔓延得更快。 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将天空都染成了墨色。 这如同人间炼狱般的场景,却让方应看仰头大笑起来。 熊熊火光映照着他那张俊美的脸。方应看望着城下在火焰与雷电中挣扎哀嚎的敌军,望着尸横遍野的景象,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畅快淋漓的笑声在城头回荡。 杀-戮和掌控他人生死,给他带来的快意无与伦比。 西夏大军遭受如此重创,士气彻底溃塌,残存的部队丢盔弃甲,好似丧家之犬般向后溃逃,一直退到十里之外才惊魂未定地停下。 直到此时,赵妙元才从城外那处隐秘的山坳中走出。 她脸色有些苍白,但步履稳健,面如平湖,一袭白衣踏过血海尸山,更像落难的谪仙人。 谁能想到,正是这位身量纤长的谪仙人,导致了这可怖万分的一切呢? 城门口,士兵们用混杂着敬畏、狂热、恐惧的目光,迎回了他们的长公主。方应看面上笑意已经不见,站在城头,看着那女人的身影,心道:若是赵氏江山真有这般天人护佑,即便国力羸弱,恐怕也极难推翻吧。 他究竟要选择哪个阵营,现在想来,还是得从长计议。 西夏大军溃退十里,延州城获得了短暂的喘息。 接下来的一日,出奇的平静。远方西夏大营的炊烟依旧,旗帜在风中飘荡,但是并未再发动攻击。 赵妙元与方应看都清楚,他们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延州城,下一次攻城,必定倾巢而出。 二人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刻着手巩固城防。 方应看指挥士兵抢修被攻城槌撞击得摇摇欲坠的城门,用巨石和泥土加固墙体缺口。赵妙元则动用了些非常手段,以自身精血混合朱砂,在几处关键城墙节点绘制了符箓。 符箓一成,隐隐有微光流转,砖石仿佛被无形之力弥合,变得异常坚固。她又巡查了城内其他几处可能被偷袭的薄弱环节,确保敌人若再来,只能从正面城门强攻。 然而,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紧张感始终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她微微蹙眉,思忖半晌,再次来到城外那处作为阵眼的山坳,仔细检查了每一处埋设的石符,确认方位无误,能量流转顺畅。 那奇门遁甲与雷阵结合的法门,是她依据新手教学界面推演而出,昨日初试,效果也是惊人。 什么地方都查过了,按道理来说,应该万无一失才对。 赵妙元再次俯身,指尖拂过石符。触-手冰凉,符文清晰,能量波动平稳有力。甚至连她特意布置在阵眼周围的掩体,也都完好无损。 “是我多虑了么?” 她直起身,望着远处西夏大营的方向,低声自语。 黎明如期而至,天色却比前两日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 果不其然,战鼓声再次响起。 西夏大军又一次兵临城下,旌旗招展,刀枪如林。 赵妙元与方应看对视一眼,低声道:“依计行事。” 于是带着柳环痕和护卫小队,潜出城门,奔向那处山坳。她需要在那里等待最佳时机,启动阵法,引动天雷,配合城头的防守,再次给予西夏军重创。 方应看则深吸一口气,登上了血迹未干的城头。 银甲绯袍在阴沉的天色下依旧醒目,他手握乌日神枪,目光冷冽,望向城外越来越近的敌军。 然而,目之所及的敌军前线,在推进到距离城墙约一箭之地时,竟然停了下来。 方应看一愣。 数万大军就那样沉默地列阵于前,没有呐喊,没有冲锋,没有箭雨。 城头上的将士面面相觑,握紧了手中兵器,不明白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隐藏在城外山坳处的长公主,也察觉到了异常,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翻涌起来。 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 她透过草木的缝隙向外望去,目光越过沉默的西夏军阵,落在中军大旗之下。 那里,除了这几日见过的西夏王李元昊之外,还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看起来和蔼可亲,叫人疑惑,他是不是什么误入军阵的乡下老翁。 但赵妙元在看到他的瞬间,浑身血液就是一凉。 吴明!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与李元昊并肩而立?! 赵妙元情不自禁微微探身,想看得更清楚些。 掩体在视线两侧移开,她看到,吴明身侧,还站着一个妇人。 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湖蓝色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简单的银簪。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但长年的愁苦还是在她眼角眉梢刻下了痕迹。 “……” “…………” 赵妙元难以置信地低喃出声:“……娘……?!” 那个妇人,是她的生母,杜氏! 赵妙元脑子里轰的一声。 她。 杜氏。 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会在……边陲之地、两军阵前?! 她不是应该十多年如一日待在洞真宫里,除了必要的采买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 赵妙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猛地转身望向城头。 方应看也正望着她。 他脸上的从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惊异与迟疑。 深深的迟疑。 他在京城八面玲珑,是认识杜氏的。知道这是长公主的生母。 而现如今,长公主的生母就在敌军阵营,最最前线的地方。 哪怕小小放一阵箭雨,她也必死无疑。 方应看眉头紧锁,目光穿过遥远的距离,与赵妙元的视线对上。 他在问:该怎么办? 这一刻,风似乎都停止了。 城上城下,数万大军一片死寂。 赵妙元僵在原地。 她无法回应方应看的询问。她的目光死钉在那个湖蓝色的身影上,无法移开。 这…… 这太可笑、太荒谬了。 赵妙元完全回不过神来。 这是梦吗? 杜氏。 那个十几年如一日,将自己囚禁在洞真宫偏殿,只反复咀嚼着自身悲苦与对刘娥嫉恨的女人。 竟然站在这里。 完好无损,毫无束缚地站在战场最前沿,甚至站在李元昊和吴明的身边。 她的站姿…… 赵妙元心脏猛地一缩。 那不是被挟持的姿态。没有绳索,没有刀剑加颈,杜氏只是自由地站在那里,焦灼望着远方,望着她这个方向。 一种冰冷粘稠的恐惧,缓慢沿着赵妙元的脊椎爬升。 她强迫自己移动视线,扫过整个西夏军阵,倏然发现了另一个异常之处。 西夏大军直面的方向,不是延州城。 他们的前锋,他们的中军,所有士兵的脸,所有将领的目光,所有张开的弓弩,就像她的娘亲一样…… 第120章 指向的,是她所在的这处山坳! ----------------------- 作者有话说:[可怜][可怜] 第112章 他们知道她在这里。 怎么可能? 这阵法是她依据新手教学,结合此地的山川地势自行推演布置,阵眼更是特意设置在阵外。吴明就算道法通玄,不入阵中,不窥全貌,如何能一眼看破? 这不合常理。 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就见远处吴明微微侧头,对杜氏说了句什么。 杜氏脸上表情稍稍一变,复杂一闪而逝,随即,她抬起头,目光直直望着山坳,投向赵妙元的方向。 缓缓举起了手中一物。 那是个巴掌大小的物事,檀木材质,形状古朴,上面用朱砂绘制着繁复的符文。 赵妙元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是…… 子母连心符。 是她亲手所做,送给杜氏让她安心的子母连心符。 风卷着沙尘,带着焦糊味与血腥气,掠过山坳。 赵妙元开始打抖。 她记得杜氏当时刺耳的嘲讽:“谁稀罕你这神神鬼鬼的臭东西?跟刘娥那个贱女人一样,尽学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邪术,丢人现眼!” 印象里,杜氏的表情是极为厌恶的,那符箓被她狠狠掼在地上,沾了一圈尘土。 赵妙元以为她把它丢了的。 她怎么会想到。 她怎么会想到,杜氏不仅收着了,还在这两军阵前,在决定生死存亡的关头,用它来指向自己! 这东西,旁人即便拿到,也未必知晓其真正用途。 更遑论,若杜氏是被胁迫,她大可以毁掉母符,或者干脆不说。 可她说了。 她不仅说了,还自愿拿着它,站在这里,为敌人指明方向。 ……自愿的。 这两个字像烙铁,烫在赵妙元的认知上。 吴明定然一眼就认出了这符箓的功用,更算准了她必定会在阵眼处操控阵法,所以才按兵不动,直到此刻,才让杜氏用上这枚“指南针”。 他根本不必费力去寻找阵眼,只需要朝着母符指引的方向,万箭齐发,便能将她连同这处精心布置的阵眼,一起碾碎。 城墙上,隐约传来骚动。她不用看也知道,展昭和刘盈刘弦他们,定然已经急得不行。 就连方应看紧盯着她的目光,赵妙元也能清晰感受到。 她简直不敢相信。 百思不得其解,赵妙元控制不住地从掩体后站起身。 “为什么?” 三个字,被风送到西夏阵地。杜氏迎着她的目光,竟然十分沉稳地说:“我自己找到的吴先生。 “我不能看着你再这么错下去。抛头露面,牝鸡司晨,沾染这些打打杀杀,丢尽了杜家的脸。” 赵妙元只觉得脑子里一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跟我回去!”杜氏积郁已久,声音陡然拔高,“你看看你,公主不像公主,女人不像女人!跟那些男人搅和在一起,争权夺利,手上沾血!你这是要步刘娥和武后的后尘,祸乱朝纲,遗臭万年吗?!” 她的每一个字,劈头盖脸砸下来,都荒谬得让赵妙元想笑。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一扬声,才发现自己嗓子控制不住地在抖。 “你这是通敌,是叛国!跟你回去?回去哪里?回去等着被朝廷问罪,被千夫所指,死路一条吗?!” 赵妙元实在无法理解,到了这个时候,做到这种地步,她的亲生母亲,脑子里想的居然还是封建礼教、女德女戒! 她吼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杜氏似乎觉得丢脸,声音也尖利起来:“你别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些,回去再说!” 赵妙元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鼻腔一热,几乎要气得呕血,根本没办法开口说话。 一个和蔼的声音打破了僵持。 “又见面了,长公主殿下。”吴明笑呵呵地开口。 赵妙元深呼吸,强行将气血压下,哑声道:“我没想到,你竟然卑劣至此。” 吴明捋了捋胡须:“杜夫人来此,乃是出于一片爱女之心,自愿前来。老夫不过是成人之美,何来卑劣之说?” 赵妙元现在一个字都不想跟他多说,直截了当道:“如今你既已知晓阵眼所在,尽管放马过来。不过,即便不用此阵,延州城内尚有精兵良将,这场仗,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她不想让敌方抓住把柄。 然而,吴明却缓缓摇了摇头。 “殿下误会了。”他慢条斯理地说,“老夫今日来,并非为了这延州之战。” 赵妙元冷笑:“那你难道是专程来这阵前,与我说闲话的?” 吴明也笑了。 “自然不是。”他说,“老夫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 “不错。”吴明点了点头,“殿下既然已经知道我是丁谓。那么,想必也知晓了,老夫这些年来,布下的那个最大的局吧?” 赵妙元明白,他说的是那个埋设镇物,颠覆江山的风水龙脉局。 吴明自顾自说了下去:“我这个阵法,万事俱备,只是还差一样东西。” 长公主问:“什么东西?” 吴明就悠悠道:“王朝嫡系血脉的一条命。” 四下无声。 赵妙元心沉了下去。 关乎江山社稷的风水局,需要当世天家的嫡系命脉作药引,很合理。 而如今赵氏嫡系,赵祯坐镇汴京,深居禁宫,龙气护体,难以企及。 那么,最合适的人选,就只剩她了。 原来如此。 吴明今日来到两军阵前,不是为了破阵,不是为了攻城。 他是来杀她的。 而就凭现在的处境,他只需要动动嘴,赵妙元绝无活路。 巨大的危机感让她清醒过来。赵妙元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生机。 “你想要我的命?”她盯着吴明,慢慢地说,“你应当知道,既然昨日我能引动天雷破你西夏大军,此刻一样可以。”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威慑他们的地方了。 可是吴明闻言,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笑了起来。 他忽然伸出手,轻而易举地从杜氏那里,取过了那枚子母连心符。 杜氏手中一空,愕然看向他。 吴明将母符捏在指间,对着长公主遥遥一晃,和蔼道:“难道你以为,只有你能请雷么?” 赵妙元一顿。 就听吴明不紧不慢地说:“子母连心,气机交感。母符在手,老夫只需以此为引,降下天罚…… “殿下觉得,是你借阵法引来的天雷快,还是老夫借这母符,直接降雷到你那头更快?” 赵妙元只觉得自己的手开始发麻。 此次对战,她千算万算,可以说是算无遗策。但是,她唯独没有算到,自己的母亲,带着自己亲手制作的子母符,要来对付自己。 子母连心符的原理,就是互通,现如今吴明手握母符引下雷劫,当然能比她费心费力催动阵法来得更快! 这简直是……自掘坟墓。 她都有些想笑了。 一旁的杜氏直到此刻,才听明白了吴明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你……你要对她动手?!”她脸上的固执消失殆尽,显露出巨大的惊慌,“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我只是把妙元带回汴京,让她不再参与这些朝政军事,你没说要杀她……你不能杀她!” 吴明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杜夫人,兵不厌诈。”他无奈笑道,“若不如此说,你又怎会心甘情愿带着这母符,跟老夫来到千里之外的边关战场呢?” 杜氏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她嘴唇哆嗦,看着吴明,又望向远处面色冰冷的女儿,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你……你骗我……你竟然骗我!”她带着哭腔,难以置信地说,“你是汉人,我女儿是当朝长公主,是先帝嫡血!你怎么敢……你怎么能对她不利?!你这是大逆不道!是诛九族的大罪!” 直到此刻,她思维的核心,依旧围绕着身份、阶级、皇权。她似乎完全无法理解,或者不愿去理解,世上还有脱离伦理纲常体系而存在的规则。 对她的指责,吴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 杜氏像是终于从一场自欺欺人的迷梦中惊醒,脸上血色尽褪,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扑向吴明,试图夺回那枚母符:“你不能这样……还给我!把符还给我!” 吴明没动,只是淡淡唤了一声:“笑笑。” 身后应声迈出一个胖大的身影。那是个仆从打扮的男人,面容普通,动作却快得与他肥胖的身躯毫不相称。他一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一伸,轻而易举就攥住了杜氏挥舞过来的手腕,另一只手臂好似铁箍环过,将她整个人牢牢制住。 第121章 “放开我!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畜生!妙元!我的妙元——!” 杜氏尖嚎着拼命挣扎,双脚徒劳踢蹬着地面。然而那名叫笑笑的胖仆从手臂稳如磐石,任凭她如何踢打挣扎,身形就是纹丝不动。 对于身后的骚乱,吴明充耳不闻。他低头,手指划过檀木符箓上刻着的符文,口中开始吟诵咒语。 天色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 乌云以一种不合常理的速度堆叠,仿佛一块巨大的肮脏棉絮,沉甸甸压向赵妙元所在的那片山坳。 云层之中,隐隐有轰鸣声传来,苍白色的电蛇明灭不定,开始在涡边缘窜动。 空气变得粘稠而窒息,山坳间,草木无风自动,叶片簌簌发-抖。赵妙元的脸色也苍白下去。 雷劈下来之前,地上的东西首先会被静电吸上去,比如头发之类,就会根根竖直,昭示危险。 她能感觉到自己周身的气机已被引动,与天上的力量产生了连接。下一瞬,恐怕就是雷击。 身后,护卫们依旧紧握兵刃,悍不畏死。他们额头沁出冷汗,肌肉紧绷,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面对天地之威时,凡人的勇气显得如此渺小。 ----------------------- 作者有话说:先提前给看官们道歉了[合十] 第113章 城墙上,所有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 “殿下——!” 展昭挣扎着想冲下城去,一只手却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方应看。 他的脸色同样凝重,但因为没有情愫干扰,反而冷静许多。沉声道:“那是天雷,非人力可挡。你现在下去,除了多送一条命,还能做什么?” 展昭身体一僵,死死咬着牙,齿缝间全是血腥味。 方应看的目光重新投向城外那片山坳,内心深处飞速权衡。 吴明的目标明确,是长公主殿下。若她身死,延州必破,他的诸多谋划也将落空。 但此刻出手,能否救下长公主尚未可知,更可能的是连同自己一起搭进去。 值不值得?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雷鸣声骤然变大,刺目欲盲的亮白色电光在云涡中心凝聚,仿佛天神缓缓睁开眼眸,锁定了下方的目标。 赵妙元周身汗毛倒竖,瞳孔中倒映着急速放大的光芒,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 她牙关紧咬,双手结印,试图在身前布下最后一道屏障,挡住后头无辜的护卫们。 既然一切都是冲她来的,那由她来承担便好。 已准备好承受形神俱灭的打击,赵妙元闭上双眼—— 然而,一道白影比她更快! 那白影从她袖口中疾射而出,速度快得超越视觉,在空中骤然膨胀,化作一条巨大白蛇! 蛇身如老树般粗细,长不知几许,鳞片在雷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是柳环痕! 她现出了原形,以决绝的姿态向天昂头,蛇尾盘绕,将赵妙元死死护在中-央。 赵妙元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恐慌瞬间淹没四肢百骸,她惊怒万分地道:“圈圈?你疯了???你会死的!!” 柳环痕身为蛇妖,天雷本来就是最最克她的东西。 现在,她要主动去找雷劈?! 赵妙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害怕过,几乎无法思考,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束缚。 可是,白蛇好像钢铁枷锁般缠绕,任凭她如何捶打撕扯,躯体依旧纹丝不动,甚至收得更紧。 硕大的蛇头垂下看她,红色蛇眼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在赵妙元脸上。 “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很害怕!”柳环痕的声音哽咽道,“但是圆圆,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想把我一个人丢在世上吗?你死了我怎么办!?” 赵妙元咆哮道:“那你死了我怎么办?!!” 山外,吴明口中最后一个音节收起,手指在母符上重重一点。 银色雷霆撕裂天幕,携着毁灭一切的磅礴气势,直直向她们头顶劈来! 白蛇不再回答,挺起上身去迎电光—— “咔嚓——!!!” 天地间只剩下那一声巨响。 盆口粗细的耀眼雷柱,结结实实轰击在白色巨蛇身躯之上。 那坚逾精钢的白色鳞片,好像琉璃般寸寸碎裂,化作齑粉。 赵妙元被死死护在下方,看不到具体的情形。 但她听到了鳞甲碎裂的声音,闻到了皮肉焦糊、骨骼汽化的味道。 她感觉到,护住她的蛇躯在雷击瞬间,剧烈地抽搐。 赵妙元不敢抬头看。 不。 不能这样。 有什么办法……一定有办法! 她闭紧眼,意念催动,调出了新手界面。 暂停!她在心里呐喊。给我停下! 果然,飘落的灰烬停滞在半空,西夏军阵旗帜也凝固住,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赵妙元扶着尚未完全崩溃的蛇身,一寸寸去看那界面。 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管她怎么转动视野,什么都没弹出来。 不可能! 这个东西,就藏在她额头的红痣里。是她的师父,吕洞宾的师侄,鸿蒙先生张无梦,在她出山门时给她点上的。 它不应该是万能的吗? 为什么救不了她?!为什么?! 极度的焦躁之下,赵妙元浑身发-抖,意识不受控制地下坠。 破碎的记忆翻涌上来,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那是很多年前,她还是半大孩子的时候,她和柳环痕还互相看不顺眼。 在天台山上学艺,整日里针锋相对,吵吵闹闹。 那天,张无梦布置了课业,要她们去后山寒潭,采集一种只在月夜开放的冰魄草。 两人又是一路吵着架上了山。 “笨手笨脚,别拖我后腿!” “你有腿吗?臭蛇!” 为了争抢一株长得最好的冰魄草,她们推搡间,一同跌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之中。 那是天地生成的至阴之地,孕育着极寒的灵脉。洞穴深不见底,冷气刺骨,四周是万年不化的玄冰。 柳环痕是蛇妖,属阴,本就惧寒。落入这至阴绝地,简直是雪上加霜。不过片刻,她的嘴唇就变得青紫,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赵妙元自己也冻得瑟瑟发-抖,但她毕竟是人身,情况稍好。她扑过去,用力拍打柳环痕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寒,几乎感觉不到活气。 “圈圈!圈圈你醒醒!” 柳环痕偏头不让她打,喃喃地说:“别这么叫我……好恶心……” 赵妙元气笑了:“都这会儿了,还穷讲究什么?” 看她奄奄一息的样子,平日里再怎么争吵,赵妙元此刻脑子里也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能让她死! 在洞底转了两圈,她想起师父教给她的,物极必反的道理。 赵妙元是纯阴八字,这里又是极寒灵脉。柳环痕也是因为受不住太过阴冷的环境,才会命悬一线的。 一个念头在她脑中形成。 至阴……转阳? 没时间犹豫,赵妙元咬破自己指尖,放进了柳环痕嘴里。 皇室血脉蕴含龙气,加之她纯阴之体,柳环痕吮进她血液的那一刻,灵魂就与长公主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调和。 以我之血,承尔之命,阴至极处,阳乃生引。 一丝阳火凭空蔓延,她的躯体暖和起来。 灵魂的壁垒瞬间消融。在两人都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赵妙元与柳环痕,两道魂魄,纠缠在了一起。 命数相连,双生双契,仿佛她们本就该是一体。 赵妙元睁开眼睛,眼泪流下来,与脸上蛇的泪水混合在一起。 竟然是这样。 她们早已互为半身,才能以命替命,承受天雷的责难。 她现在才会痛到如此撕心裂肺。 柳环痕这样的抉择,才绝对无法挽回。 新手教学已经给出了答案,赵妙元就算再不甘,再把时间暂停多久,最后还是要放手。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极度恍惚之中,她意志一松,界面终于在眼前褪-去。 然后,那条紧紧缠绕着她,曾被她绕在指尖把-玩了无数次的尾巴,就迅速且无可挽回地松弛、消散,不见了。 她能动了。 脑子里是白的,空的,嗡嗡作响。 什么延州,什么战事,什么吴明,什么杜氏,什么赵氏江山……都在这一瞬间,从她的世界里被硬生生剜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当刺目的光芒散去,震耳欲聋的轰鸣还在山谷间回荡。 赵妙元仰起头,视线里是空荡荡的天空。 方才,那里还有一条巨大的白蛇,为她撑起一方天地。 现在,却不见了。 只有一些尚未完全飘散的粉尘,好像黑色的雪,簌簌落下,沾了她满头满脸。 第122章 灰飞烟灭。 尸骨无存。 赵妙元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被身后护卫扶住,痛得蜷缩起来。 可这一缩,她忽然感觉,怀中有什么东西,硌了她一下。 赵妙元下意识摸了摸,整个人就是一顿。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念头划过脑海,让她心脏都抽搐了一下。 她怀中,常年带着一只养魂瓶。 养魂瓶! 赵妙元的动作快得超出了她自己的意识。 几乎是瞬间,她直起身子,凭着本能感应,朝柳环痕气息消散的那片虚空里,狠狠一抓! 护卫们惊疑不定地看着长公主,就见她面上露出一种混杂着狂喜与恐惧的表情,以最快速度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拔开塞子,将那只在空中捞取了什么的手,决绝按向瓶口。 捉到了! 她抢下了一点残魂,哪怕只是一点残魂。 便都还有希望! 泪水仍然挂在脸上,赵妙元已经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咦?” 远处,吴明发出了一个表示意外的轻叹。 他站在大军最前方,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收入眼底,饶有兴致地说:“没想到,还有个挡雷的。” 身旁,西夏王李元昊问他:“先生,现在该怎么办?” “无妨。”吴明不甚在意地摩挲着手中母符,“一道天雷劈不死,那就再来一道便是。” 说着,再次抬起手,念起了咒文。 空中乌云翻涌,尚未散去的雷光开始重新凝聚,威压比之前更盛。然而,赵妙元已经没精力再去管了。 她跪在那里,没有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紧紧捂着胸口玉瓶的手。 周遭一切都变得遥远,好似上辈子的时候,屏幕里枪林箭雨,喊杀声响彻云霄,但她人在外面。 都是假的。 唯有掌心那触-手温润的玉瓶上,尚存一丝真实的温热。 延州城的城头上已然乱成一团。见柳环痕身死道消,连刘盈刘弦都坐不住,想要冲过去保护长公主,更何况展昭。方应看独木难支,看着那道雷就要劈下,心中的天平开始动摇。 长公主也被杀的话,就说明西夏那边那位军师,实力果真世无其二。 他是绝对不会去硬碰硬的。如果举城而降,自己能获利多少? 这般想着,方应看再度凝神望了一眼西夏军阵。 就这一眼,让他看到了个古怪的地方。 那位军师身边,跟着的是长公主的生母杜氏。 此时此刻,这愚蠢的妇人口中,好像在…… 念咒? ----------------------- 作者有话说:(逃走) 第114章 “天地玄黄,星斗倒装,彼之所处,换我之方……” 这咒文简单,甚至很幼稚,一点都不高深。 但却是真实而有用的。 吴明愕然回头去看。 念诵声的来源,居然是身边那个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杜氏。 她怎么会念咒? 没有人知道杜氏懂玄术。她常年幽居洞真宫,与世隔绝,性情阴郁,虽然名义上出了家,但绝不肯真的学这些,除了抱怨先帝、嫉妒刘娥、苛责女儿,从未显露过任何非凡之处。 而她也确实不懂玄术。 她此刻念诵的,根本不是任何流传于世的正经咒法。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小小的赵妙元刚刚跟着张无梦学了些皮毛,兴致勃勃地用捡来的小木片,歪歪扭扭刻下符文,做成了两个小玩意儿。 她给它取名叫“移星换斗符”。 拿着这东西,双方身边所有物什,比如桌上的点心、窗外的蝴蝶,都能够互换。 当时杜氏就把这两个不三不四的邪物给丢在地上,大骂一番。而不久前,和女儿爆发争吵的时候,她也斩钉截铁地告诉对方:早被我扔了。 可是,此时此刻,这枯瘦妇人口中,竟然一字不差地念出了与之匹配的启动咒文! 生涩的音节由轻变重,一股微弱灵力真的涌起,环绕在西夏军队前线。 这证明,十几年过去,那个小木符,杜氏竟然一直带在身上。 吴明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 他虽然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咒文,但周遭空间的异常波动,让他瞬间意识到危险。 “笑笑!拦住她!”吴明疾声喝道。 胖仆从笑笑反应极快,猛地捂住杜氏的嘴。然而为时已晚。 几岁小儿创造的咒语能有多难,杜氏已经念出了最后一个音节。 咒文已成。光芒一闪。 仿佛无数细微星尘流转编织而成的朦胧光辉,瞬间笼罩了以杜氏和赵妙元为中心,方圆约五米的范围。 就好像一只无形巨手,将两块拼图精准抠出,然后对调了位置。 前一瞬,吴明还稳站在西夏军阵前,手持母符,引动天雷。 下一刻,他骇然发现,脚下的土地变成了焦黑色,鼻尖萦绕着雷火的气息,手中母符的波动与自己正上方直直相连—— 雷霆之眼,被杜氏换到了他的头顶! 与此同时,山坳中,赵妙元茫然地抬起头。 她闻到了风中青草的味道,感到了脚下土地瞬息变换的不同,而后,看到了远处自己的母亲,以及她头顶凝聚待发的雷云。 所有人都愣住了。 吴明脸上万年不变的慈和终于碎裂。他猛地扭头,看向身旁妇人,厉声喝道:“杜氏!你疯了?你想死吗?!” 请雷一旦成功,便再也无法收回。而这道雷悬在他们头上,到时候劈下来,不但他会死,杜氏绝对也会死。 他无法理解这蠢妇在想什么。 杜氏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那双平日里充斥着怨毒、麻木或刻薄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 她猛地挣扎起来,竟一时挣脱了笑笑的钳制。她一把掰开捂嘴的手,死死盯着吴明,一字一句地说:“没错,我就是想死!” “你这老不死的东西,放肆,贱民……”女人咬牙切齿,恨到不行,“给我放尊重点。我不叫杜氏,我有名字!” 没时间再摆弄所谓的淑女礼仪,她痛痛快快大声吼道:“我叫,杜琼真——” “轰隆——!” 话音落下,天空中那酝酿到极致的第二道雷霆,如同天河倒泻,轰然滚落! 巨响亮彻寰宇,大地为之震颤。肉眼无法抵挡天威,所有人都偏开了头。 在这撕心裂肺的光芒中,杜琼真做回了母亲。 雷击威力巨大,除了身处中心的几人之外,西夏军士们也死了不少。残肢断臂与烧焦的旗帜混杂在一起,景象惨烈。 延州城头,方应看抓准时机,大开城门,率领将士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杀啊——!!” 情况两级反转,汉军士气大振,一时间战鼓擂擂,气势恢宏。幸存的西夏士兵惊恐万状,哭喊着向后退去,人仰马翻。 吴明与他的胖仆从不见踪影,西夏王李元昊侥幸逃脱,看着前沿阵地的惨状,脸色铁青。 军师不知所踪,最大的依仗消失,精锐损失惨重,军心已散,延州之战,不可能再有胜算。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撤!” 延州守住了。号角声响,西夏大军搀扶着伤员,彻底回退。 因为太过惊恐,西夏人慌不择路,不断有伤兵被践踏,有旗帜被丢弃。人影幢幢,马蹄踏起漫天黄尘,笼罩四野,很快便将杜氏倒地的身躯掩埋大半,看不见了。 山坳边缘,赵妙元怔怔望着那片烟尘。 也不知为何,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开始向那边走。 身后的护卫们连忙上前阻拦。可长公主就算意识不清,反击的手段也很多,几张黄符飞出,很快他们就被定住,动弹不得。 赵妙元推开挡在身前的手臂,踉跄了一下,不但没停,反而跑了起来。 四下的视野都是模糊的,只有目标那一小块地方清晰,她直直朝那边冲去。 方应看自大军中疾掠而出,几个起落便追至近前,伸手欲扣赵妙元手腕。 “殿下,冷静!西夏军虽退,阵前依旧危险,杜夫人她……” 他的话戛然而止。 长公主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冷得方应看立刻就停了手。 “滚开。”长公主说,继续向前走去。 不知为何,方应看竟觉得一股恐惧涌上心头,站在原地怔怔发呆。 赵妙元根本记不得任何事情,她只是想上前看一眼。 她母亲,杜氏,来到了延州?还救了她? 现在还死了? 怎么可能,她必须亲眼确认一下。 前方人流如织,我方的,敌方的,刀枪如林,寒光闪闪。她不在乎。 就在马上要闯进战区时,一只手拽住了赵妙元的胳膊。 她以为还是方应看,眉头紧皱,下意识用力甩脱,却又被握住—— 第123章 “殿下。” 赵妙元一顿,回头。 是展昭。 不知何时,他也来到了她身边。 经过这几天长公主三令五申不许参战之后,他的内伤终于调养殆尽,此刻面色虽还有些苍白,乍一看也已经大好了。 那双熠熠生辉的温柔眼眸,现在牢牢地锁住赵妙元,不让她走。 赵妙元这才感到,自己浑身都疼。 早就已经力竭,气都喘不匀,一步也迈不动了。 混乱的思绪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他会听她的话。永远都会。 “展昭……” 她开口就咳嗽起来,声音哑得吓人。 “把她带回来。”她来不及调息,抓住展昭的手臂,对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完,眼前就是一黑。 只剩展昭沉稳的声音,一如既往响起: “是。” 黑暗。粘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然后,一点微光刺破混沌,逐渐勾勒出熟悉的场景。 大涤山,洞真宫。 赵妙元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道袍,个子刚比灶台高一点。 风很大,她被罚洗衣服,不小心碰倒水桶,被皇后新派来的那个太监掐着胳膊拧了几下,并告诉她:晚饭没了。 之前的生活也不算好,必须在那些见风使舵的道士们眼皮子底下,小心翼翼地周旋,为自己和那个终日沉浸在怨恨与自怜中的母亲,抠出一点能活命的吃食。 可只要皇后派来巡视的宫人来了,被克扣的吃穿用度就会发下,她和母亲就能饱餐一顿。 但最近,皇后派来的宫人换成了这个太监。 他不止一次说,自己满腹才华,却被派来荒山野岭看守一对废人母女,简直是奇耻大辱。所以,他将所有能捞的油水捞得干干净净,对于杜氏和赵妙元,也不时打骂泄愤。 小赵妙元看着太监骂骂咧咧离开的背影,心中冷冷地想:他必须死了。 她观察了好几天,摸清了太监每日巡查完后,返回自己住处必走的那条小路。路边有一个荒废的池塘,边缘长满滑-腻的青苔。 下手的时机,她挑了一个阴天。小赵妙元提前溜到池塘边,将偷偷攒下的蜡油,倾洒在池塘边缘那段青石板路上。蜡油很快凝固,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虽然准备完善,但还是心虚。躲在假山石后,心脏在瘦小的胸腔里咚咚直跳,几乎要撞出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太监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情似乎不错。 就是现在! 小赵妙猛地从假山后冲出,装作奔跑嬉闹的样子,不偏不倚,一头撞在他腰侧! 太监猝不及防,哎呦了一声,脚下踩到蜡油,整个人失去平衡,噗通栽进了冰冷的池塘里,水花四溅。 “救命!救命啊!” 他慌乱扑腾,突如其来的落水和湿透后沉重的衣物让他狼狈不堪,一时难以爬上来。 小赵妙元惊慌失措,跑到池塘边,伸出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公公快抓住我!” 那太监又惊又怒,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但还是去抓那只细痩的手。 这是他最无处着力的时候。 两手相握的刹那,赵妙元用力将他拉近,同时掏出小刀,精准且毫不犹豫地,在他脖颈上一划! “呃……” 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他胸-前衣襟和周围的池水。太监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想要呼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他徒劳挣扎了几下,身体却越来越沉,眼里光彩迅速黯淡下去。最终,这位太监像池塘里的其它死鱼一样,缓缓没入浑浊的水中,只留下一串气泡,逐渐消失。 小赵妙元将小刀也丢进水中,站在池塘边喘匀了气,才朝里头啐了一口,转身欲走。 一转身,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不远处,月亮门洞下,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个人。 宫装华美,气度雍容,眼神平和。正是皇后刘娥。 她站在那里,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第115章 母亲天天咒骂的,抢走了父亲所有宠爱的坏女人。 她看到了自己杀人。杀的还是她的人。 自己肯定没命了,母亲也会被牵连……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小赵妙元连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刘娥缓缓走来,裙裾曳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站定在小赵妙元面前,目光落于她方才杀人的手上,又移到那张强装镇定的脸上。 慢慢蹲下,平视着她,开口问道:“是你做的?” 小赵妙元紧紧抿着唇,不肯回答。她对刘娥的所有认知都来自母亲的咒骂,此刻更是认定了对方是来索命的。 看着她这副模样,刘娥脸上掠过一丝异色。 “小小年纪,便能设局杀人,心思缜密,下手果决。不错。”小赵妙元听她说,“你愿不愿意跟本宫走?” 小赵妙元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刘娥直起身,向她伸出了手。那只手保养得极好,指甲圆润整齐,带着淡淡熏香。 求生的本能,让小赵妙元牵住了这只手。 下意识地,她想要摆脱现在的困境,所以同意了。 刘娥牵着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向道观深处,杜琼真居住的那间偏僻小屋。 越靠近母亲住处,小赵妙元的心提得越高。 母亲那么恨皇后,肯定不会同意的。说不定,她气起来还会打人…… 掌中女人的皮肤触感细腻,连自己的手都比她粗糙。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小赵妙元有点难堪,甚至想要退缩。 但她实在太想逃出这方天地了。 到了地方,小赵妙元敲开房门,刘娥将事情简单告知了杜琼真,并直接说明,要带赵妙元在自己身边教养。 原本死气沉沉地靠在榻上的女人,闻言坐直了身体。 昏暗中,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刘娥,又慢慢转向不敢看她的女儿。 “这,也是你想要的?” 小赵妙元抿了抿唇:“……是。” 屋子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杜琼真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变幻不定。她看着刘娥,这个她恨了一辈子的女人,如今竟然要来带走她的女儿?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可是,妙元要跟着自己吗? 在这破道观里,受尽白眼,饥寒交迫,还有什么出路? 她自己已经油尽灯枯,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妙元……她才八岁。 难道要和她一起烂死在这里吗? 怨恨、不甘、愤怒……复杂的情绪在眼中交织。良久,杜琼真别过头去,不再看她们。 “随你。” 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滚吧,没良心的东西。”她对小赵妙元说,又是那副刻薄怨毒的腔调,“跟她去吧,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赵妙元不敢看她的眼睛,被刘娥牵着,踉跄走出小屋。 身后传来母亲发疯般的哭声与诅咒,掌心里,刘娥的手却十分温暖。她带着她,一步步走出洞真宫,走向光明的地方。 光很刺眼,将洞真宫、大涤山,以及整个世界都吞噬殆尽。另一片虚空中,她与刘娥相对而立。 这个刘娥,不再是皇后打扮,身上披着那身衮服,眼神平静地与她对视。 不知为何,赵妙元就是知道,她才是真的,现下存在着的刘娥。 赵妙元鼻头一酸。 在她面前,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她会替她解决一切。 不用再强撑,悲痛和茫然便狂涌上来,赵妙元仿佛回到小时候,哭着上前抓住了刘娥的手。 “怎么办啊,大娘娘?”她哽咽地、手足无措地说,“圈圈死了,娘也死了……我该怎么办?” 刘娥静静看着她,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她怜爱地抬起手,抚上赵妙元发顶,而后轻轻开口道: “圆圆,你要自己去想。” 旁人不能替你想,权力不能替你想,仇恨不能替你想,悲伤也不能替你想。 你要自己去想。 随着这句话,刘娥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一阵风吹过,便越来越淡,越来越远。 赵妙元惊慌地想要抓住她,伸出手,却只捞到一片空无。 光消失了。 赵妙元睁开眼。 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五脏六腑,一刺一刺地发疼。 眼前是熟悉的承尘,鼻尖萦绕着淡淡檀香,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知州府主院的床榻之上。 身上换了干净的寝衣,不知何时弄出来的伤口似乎也被妥善处理过,缠着绷带。 窗外天光已亮,不知过去了多久。 伸手摸了摸胸口,感到装着柳环痕残魄的养魂瓶仍然静静躺在怀中,她便安心下来,累得连眨眼都做不到。 第124章 刘盈刘弦守在床边,见她有动作,惊喜道:“殿下醒了!” 而后端茶喂水,传递消息不提。 长公主一动也不动,任凭她们折腾。 门外很快传来动静,似乎是方应看或者知州范雍得知她醒来的消息,想要探视。 赵妙元依旧没动,他们也没进来。 握着白玉小瓶,半寐半醒,时间很快过去。 不知多久,门又被敲响了。 “殿下。” 赵妙元眼珠动了一下。 “殿下,是昭。” 门外的人低声说。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清了清,才道:“……进。” 房门被轻轻推开,展昭走了进来。 他步履沉稳,唇色浅淡,依旧穿着绯色官袍,只是前几日披挂的软甲已经卸下。 走到床前数步远的位置,跪下行礼。赵妙元的目光在他眼下乌青处一扫,最终落在他手上。 骨节分明的双手,此刻已经遍布细密伤痕。虽然明显洗过,伤口里却还嵌着泥沙,甲缝里也有污迹。 那是反复在焦土和碎石中挖掘搜寻留下的痕迹。 赵妙元慢慢坐起,把展昭拉到身前,捧起了这双手。 指尖拂过翻卷的皮肉,她轻轻问:“找到了?” 展昭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下头。 “……是。” 他不敢说,是找到了遗体。更不敢说,遗体情况如何。 赵妙元也没有追问。 她只是看着他那双手,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吐-出两个字: “厚葬。” 展昭的心猛地一酸。 他重重点头道:“好。” 幅度太大,毫无预兆地,一滴滚烫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正好砸在长公主与他交握的手上。 赵妙元抬眸,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展昭眼眶通红,脸上是比她自己还要深重的悲痛。 赵妙元突然笑了。 她直接笑出了声,抬起另一只手,捧着展昭脸颊,帮他拭去不断滚落的眼泪。 “你哭什么?” 她说,自己却也流下泪来。 哭泣是十分消耗心神的运动。将展昭衣襟哭得湿透之后,长公主再次陷入昏睡。 这一次,没有梦境,只有黑暗无边无际,伴随若有若无的奇怪香味,引领着她不断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被极致的安静拉扯,缓缓浮出水面。 赵妙元睁开双眼,看到的却还是一片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所有光线都被彻底吞噬,连一丝一毫轮廓都无法分辨。 她懵了一下,脑子里掠过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哭瞎了? 这回倒好,展昭已然用不上,要去和花满楼抱头痛哭了。 她不信,手指下意识向身旁摸索。 触-手所及,是冰冷光滑的丝绸面料,一摸就知华贵无比,延州那种快要人吃人的地方,绝不可能有。 不仅如此,床榻的尺寸、形状,与她记忆中截然不同。 换地方了? 睡着前,她分明是在延州城知州府,自己的房间里。怎么一觉醒来,周遭一切都变了?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殿下醒了?” 温和的声音悄然响起,语调平缓,寂静中却依旧吓了长公主一跳。 这声音……? 调整呼吸,镇定下来,她试探着开口:“原随云?” 这世上以黑暗为主场的,不止花满楼一个。 黑暗中无法辨别方向,她连该面对哪里说话都不知道。那声音轻轻笑了一下:“正是在下。” “……”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赵妙元有千头万绪想要询问,最终只汇成一句话:“到底怎么回事?” 原随云体贴道:“殿下忧思过重,睡得很沉。连原某遣人请您前来做客,都未曾察觉,实在让原某担忧不已。” 做客? 赵妙元冷笑一声:“我现在在哪里?” “自然是在原某的地盘。”原随云轻描淡写。 他的地盘,而且黢黑。 长公主脱口而出:“蝙蝠岛?” 黑暗中,原随云似乎沉默了一瞬,随即一声轻叹。 “殿下果然神通广大,手眼通天。连这等微末之地的名字,都能知晓。” 长公主也沉默了。 这地方不行,实在太危险。她现在孤身一人,而且客场作战,被动无比,动作必须快。 于是气沉丹田,试图调动体内法力,施展最简单的千斤榨咒,先制住原随云再说。 然而,意念流转,气海却纹丝不动,似乎被封死了一样,法力荡然无存! 赵妙元心跳一沉。 打开新手教学界面,也是空荡荡一片,没跳出来任何东西。 似乎听到了她气息的变化,原随云适时道:“殿下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赵妙元问:“什么意思?” “蝙蝠岛上,向来死人如流水。如果在下不请人在这方面做些什么,这条命岂不是早就被厉鬼索去了。”原随云温和地说。 况且,他既然敢将长公主绑来,又岂会不防着她这一手? 第116章 这么多年下来,长公主敢只身闯江湖,除了柳环痕之外,所凭仗的便是自己异于常人、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玄学术法。 而今连这个能力都失去了,她在原随云眼中,恐怕就像一只赤条条躺在砧板上的鱼,任人宰杀。 短暂沉默后,长公主放弃了无谓的挣扎,不耐道:“既然如此,少点废话。你绑我来这里做什么?” 原随云温柔地说:“怎么能叫绑,应该说请。” 赵妙元道:“快说。” 秀才碰到兵。蝙蝠公子轻轻一叹,只好打直球:“实是情非得已,请殿下来为我治病。” “治病?”赵妙元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你什么病?” 原随云似乎微微偏了偏头,自嘲道:“殿下说笑了。当然是眼疾。” 赵妙元一愣。 眼疾? 他眼瞎也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 霎时间,一道闪电自脑海闪过,劈开了所有纷乱糅杂的线索。 就是因为他眼瞎了这么多年! 原随云此人,和花满楼表面相像,实则完全不同。 一个本该拥有一切的天之骄子,却独独被剥夺了视物的权利。这份不公和怨愤,使他建立蝙蝠岛,做尽一切恶事,就是为了向世人证明,即便目盲,他依旧能掌控一切。 但越努力证明,越是意味着,他一刻都没有放下。 原随云对治好眼睛的偏执,已经深-入骨髓。那么,他既然想到让长公主为他医治这个点子,是否因为看到了之前李玉函、柳无眉夫妇寻上门来之事? 不,恐怕这段因果还是颠倒了。 虽然李柳二人主动找来时,原随云已经恰好在场。但是,他与长公主同路的巧合,却还是太巧了一点。如果反过来想,他正是因为知道了李柳二人之后要找上长公主,才选择与她同路,暗中观察……那么,一切都解释得清了。 哪里是柳无眉听闻温州生祠灵验,病急乱投医?分明是原随云! 是他想知道传闻中长公主的能力是否名副其实,才利用了柳无眉的绝望,将两拨人先后引至那个客栈,让他们见面。 一旦李柳与长公主见面,他们必然要软磨硬泡,请长公主为他们医治。而当原随云亲眼确认,她确实拥有着超乎五行外的医治能力时,他便可以下决心冒险,着手计划下一步——趁两军交战混乱之际,绑架当朝长公主,逼迫她为自己治疗。 想通了这一切关窍,赵妙元忍不住讥讽道:“你请人的态度,倒是和拥翠山庄有异曲同工之妙。” 原随云也不生气,温柔叹道:“谁叫当时我与殿下同路,看到了殿下对无关之人何等冷漠,说不治,那就一定不会治。所以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赵妙元呵呵一声:“既然你知道我冷漠,就应该想到,就算你把我绑来囚禁一辈子,该不同意,我照样不会同意。” 原随云低低笑了。 “如果我说……我知道解开吴明那个龙脉杀阵的方法呢?” 长公主一惊。第一个反应就是:诈骗! 他知道,他怎么知道?吴明的龙脉杀局,是集风水学说之精华而成,原随云就算再怎么博学多识,也不至于能厉害到把这个解了。 然而,转念一想,原随云脑子里的,可不止是他自己的学问。还有蝙蝠岛上,所流通的一切情报。 世上能人异士数不胜数,蝙蝠岛又是个什么都能拿来交易的地方,到底有没有相关线索,还真不好说。 她顿了一下,再开口,便带了几分试探:“你真的知道?” “若没有几分把握,原某又岂敢轻易劳动殿下大驾。”原随云从容道。 第125章 赵妙元沉默。 这个诱惑太大了。若能解开吴明之阵,那便是挽狂澜于既倒。与江山社稷相比,她这点冒险,确实不算什么。 但是,真要治原随云的眼睛么? 倒不是长公主不想治。只是上次,她仅仅动了下手指,想要尝试治疗无情的双腿,天雷便滚滚而下。原随云这盲疾,与无情的腿伤类似,都属于近乎天命范畴的残缺,与柳无眉截然不同。 逆天而行,强行施为,恐怕会引来天道惩罚。之前吴明请的雷威力已经有目共睹,她现在法力全失,拿什么去扛? 权衡再三,理智压过了瞬间的心动。赵妙元还是实话实说道:“你的眼睛,和柳无眉的情况不一样。我不会治。” 原随云理所当然地没有信。 “殿下何必急着拒绝。”蝙蝠公子声音里带上笑意,“我说请您来,就会好好款待您。眼睛之事,不急于一时。” 他有的是耐心。 接下来的日子,赵妙元被困在这间绝对黑暗的屋子里,时间失去了意义。 目不能视,其它感官便格外灵敏。 原随云确实在好好款待她。她所在的这间石室,陈设简单却极致奢华。床榻铺着冰凉滑-腻的鲛绡,触-手所及,家具皆是紫檀,闻到的熏香都乃上等沉香。每日三餐,有人准时送来,菜肴精致,用料考究,皆是温养身体的佳品。 赵妙元有点懂为什么原随云要设立这样一个蝙蝠岛了。 在这里,她好像真的体会到了盲人的日常生活。 原随云自那日后便再未现身。每天来往的,只有送饭送水、整理房间的仆人。从脚步声判断,都是女子。 她尝试过与她们交流。 “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你叫什么名字?” “今天吃的什么?” 无论她问什么,得到的都只有一片死寂。 那些女人像是没有舌头的傀儡,只会完成吩咐好的动作,然后迅速退走,不留下一丝气息。 日复一日,在永恒的黑暗里,赵妙元大部分时间只是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摩挲着怀中的养魂瓶发呆。 终于,在一次仆人送来沐浴用的热水和木桶时,长公主忍不了了。 她凭借声音判断女仆的位置,在她转身欲走的瞬间,猛地伸出手,精准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入手触感光滑细腻,让赵妙元心头一震。 她竟然没穿衣服! 那女仆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发出一声低呼,就想要挣脱。 也顾不得多想,赵妙元安抚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女仆拉了半天,胳膊仍然被长公主牢牢握着,也就不挣扎了。只是仍然不说话。 “为什么不理我?”赵妙元问,“你们在这里,连话都不能说吗?” 女仆沉默着,呼吸急促。 赵妙元能感觉到她的恐惧。她思索了一下,又问:“是蝙蝠公子不让,对吗?” 掌下的手腕一颤。 “他管不到我。”赵妙元放柔了语气,“你可以跟我说话。” “不……不行……”女仆终于开口了,但是第一句说的就是拒绝。 看来原随云在岛上积威甚重。 赵妙元心中暗沉,却并未放弃,安抚道:“好,不说这个。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怕他?” 这个问题仿佛触及了关窍,那女人沉默了更久。 就在赵妙元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忽然反抓住了赵妙元的手,牵引着她,向自己脸上摸去。 顺着她的力道,赵妙元指尖触碰到了一片温热的皮肤,是眼眶的位置。而那边原本眼珠的地方,只剩下一排凹凸不平的褶皱状疤痕。 那感觉非常诡异,她花了好久才意识到,这女人的上下眼皮,竟然被人用针线硬生生缝在了一起。 一股寒意直窜天灵盖,赵妙元倏然缩回手,悚然万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女仆在黑暗里行动也如此自如,为什么对蝙蝠公子,她们如此恐惧。 原随云对“看不见”这三个字的执念,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 “……你们所有人,都这样么?”赵妙元问她。 那女人轻轻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啜泣。 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恶心涌上心头,赵妙元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强压下来,低声道:“既然都这样了,为什么不试着团结起来反抗?” “不行的……”女人说,“之前有过,但岛上的男仆把她们捉了起来,扔给……扔给了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客人。十有八-九……都会惨死……” 就算在最最没有王法的地方,最底层的人群之中,也是男人吃女人。 赵妙元闭了闭眼。 说出这些,似乎耗尽了那女仆所有的勇气。她挣脱了长公主的手,伴随着脚步声和石门闭合声,再次将她独自留在了死寂之中。 那一晚,赵妙元没有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悄然出现在房间里。 原随云。 他来得这般悄无声息,连一丝衣袂拂动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看来殿下,已经见过我岛上的侍婢了。” 赵妙元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她知道他为什么出现。 原随云并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在用她们的悲惨,作为要挟您的把柄?” 赵妙元冷冷开口:“难道不是?” 原随云无奈地笑了笑,说:“当然不是。我是在给她们生路呢。” “生路?”赵妙元几乎要冷笑出声。 “是啊。”原随云的声音轻柔,“本来,她们注定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岛上,如同蝼蚁般苟活,直至生命耗尽,也无人问津。 “但是,若殿下大发慈悲,同意了原某的请求,那么,作为交换,原某或许可以同意殿下提出的某个小小的提议。” 赵妙元从床上撑起身子,看向他的位置,听他把话说完: “……说不定,因为这个提议,她们就会重获新生呢?” 她似乎总是被迫卷入这样的漩涡,被迫做出选择。 沉默。 沉默半晌,长公主还是道:“……你过来,我试试。” 第117章 长公主的手指停留在原随云眼睑之上。 原随云的眼睫在抖。他这样蛇般冷血的人,也有紧张期盼的时候。 没兴趣安抚,心神沉入识海,赵妙元又看到了那些线。 原随云周身的线,大多都很坚韧,熠熠发光,显露出他对身体精准的把控。 唯有祖窍穴上,一对连接双眼的丝线,突兀断开了。 断口平滑,没有丝毫延续的可能,线头那一端,连接着一座岛屿,岛上最大的山峦下,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蝙蝠岛。 赵妙元一顿。这是她第二次看到有人身上的丝线,连接到别的东西上去。 无情有恙的地方是双腿,他双腿上的丝线,连接的是江山图。而原随云双眼上的,连到了蝙蝠岛……? 她凝聚意念,试图去触碰丝线断口,想要将其重新连接。然而,就像无情那一次一样,就算在暗不见底的洞穴中,那声滚雷炸落,依旧清晰可闻。 “啪——!” 赵妙元看不到雷声携带的闪电,但白光仍然在脑海里炸开,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明悟。 原来如此。 这连向别处的线,系的是“业力”。 因为眼盲,原随云心生怨愤,不甘于命运。又因为这份不甘,驱使他建立蝙蝠岛,攫取财富权力,掌控他人命运,以证明自身价值。他所行诸般恶事,所结无数仇怨,所塑就的今日之“蝙蝠公子”,皆由此而起。 业力一词,就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佛家谓之因果,道家则说“念念相系,深根宁极”。 原随云的命运,早已因为他的盲疾,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这双眼睛,是他所有行为逻辑的起点,是他存在的基石。强行逆转,便是在否定他既成的,阴暗罪孽的半生。 盲眼是因,造就了今日之果;而今日之果,又反过来加固了“因”的必然性。 无情对于自己腿疾的执拗,也是他的业力。因为他执拗,所以非得练成神功,暗器大成不可;而因为神功与暗器,他在朝堂和江湖上的地位已经无法替代。所以,无情的双腿,已与天下格局息息相关。在这乱世中,治愈他的腿,牵动的将是整个王朝气数的平衡。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两个人是一样的,他们的病,都是天道的定数,非人力所能更改。 赵妙元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缓缓收回手,睁开眼,对那片黑暗道:“你的眼睛,我治不了。” 原随云的气息紊乱一拍。 长公主近乎要怜悯他了,慢慢把前因后果给他解释了一遍,力图表达自己的无能为力。 第126章 听完她的话,原随云很久都没作声。 黑暗中,明明知道有个人在你跟前,却一点动静都听不到,而且你看不到他,他却能感觉到你,这其实是很可怕的。就在长公主有点浑身发毛的时候,却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响起。 起初只是轻笑,但越变越大,越来越响,到最后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哈哈……哈哈哈……” 原随云笑得不行。 “殿下,您是说……正是因为我太痛苦,太怨恨,太努力地去弥补,所以我的眼睛才没办法治好么?” 赵妙元没说话。 “太荒谬了……”原随云喃喃道,“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殿下,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不是。”赵妙元说。 “那您是在骗我吗?”原随云又问。 “不是。”赵妙元说。 原随云再次沉默下来。 赵妙元这回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了。温文尔雅,举重若轻的蝙蝠公子,此刻已经控制不了自己呼吸的节律,粗重地喘着气。 又过了许久,呼吸声慢慢平复,以至于再次不见,他温柔的嗓音重新响起:“殿下神通广大,连罂粟之毒都能根治,定然还有别的办法。如今说起这样的话,还是在下不得殿下垂怜了。” 他将自己的无法接受,扭曲成她的有所保留。 赵妙元无言以对。 这次不甚愉快的对话之后好多天,原随云都没再来找过她。 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十天,也许是几百天。视线都已经适应了这种黑暗,每日过来的,依旧只有那些半个字都不肯说的女仆,而赵妙元每日的活动,除了进食与清洁,便只剩下抱着养魂瓶枯坐或躺卧。 时间于寂静中被拉得无比漫长,不知道外面战事发生到什么地步,也无从窥-探。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烂在此处之时,某一日,石门开启,熟悉的从容气息再度传来。 原随云没有像往常一样停留在门口,而是径直走到了床前。 “殿下,”他的声音诡异地有些轻快,“在此处困居多日,想必气闷。今日天色不错,原某陪殿下出去走走,可好?” 赵妙元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 把她困在这儿这么久了,原随云突然说要带她出去? 她应该要警惕这突如其来的好心,然而,对光明的渴望,对自由空气的向往,实在是太强烈了。 赵妙元沉默半晌,也没说出拒绝的话来。 原随云似乎笑了一声,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向她伸出手。 长公主迟疑了一下,还是搭了上去。他的手掌干燥而稳定,牵引着她下床,一步步走向石门外。 穿过蜿蜒曲折的甬道,地势开始上升。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前方开始出现一点光亮。 越走,那光越是宽阔,越是强烈。刺得她眼睛一阵火辣难忍,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停下脚步,原随云也就默默等着,等她用空着的手背挡住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敢缓缓睁开一条缝隙。 模糊,晃动的光晕。 然后是轮廓。 久违的,属于外部世界的轮廓。 天空是灰蒙蒙的,似乎是个阴天,但即便如此,那光线对于长期处于黑暗中的她而言,也仿佛正午烈日般刺目。赵妙元流着泪,努力眨动眼睛,才渐渐从一片模糊的光斑中,艰难凝聚出清晰的景象。 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出口处,原随云就在她旁边,还是那副极具欺骗性的皮囊。往外看,一片海岛风貌,嶙峋怪石,耐盐植物,阵阵浪花,以及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 她有些珍惜地看着这些景象,转过身,准备把四周都打量一遍。 然而,赵妙元一下就看到,洞穴背脊的后面,似乎矗立着一座……极其眼熟的建筑? 精致的三层小楼,白墙黛瓦,檐角飞翘,女儿墙,小轩窗,楼前似乎还种着些花草,典型江南苏式风格。 赵妙元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这楼…… 不是花满楼在苏州的那座小楼吗?! 无论是整体结构,还是细节处理,都极其相似,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若非清楚知道身处海外孤岛,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瞬间穿越回了江南。 “这……这是什么?”她惊得磕巴了一下,“这怎么回事?” 原随云站在她身侧,微微侧头“看”着她,面目温柔地问:“殿下可还喜欢?” 他一出声,长公主就倒吸一口冷气。 这厮说话的语气,竟然变得春风化雨般包容平和。那语调,那节奏,甚至微微上扬的尾音,都像极了……花满楼。 原随云在学花满楼说话。 这个认知,一瞬间恶心到了赵妙元。有什么被亵渎了的冒犯感,使她下意识一甩,把原随云虚扶她的手甩开,向后退了两步。 原随云脸上笑意微敛,叹道:“这样,殿下也不喜欢吗?” 赵妙元惊悚地说:“你不必如此。” “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博殿下一笑。”原随云的声音里带上了恰到好处的落寞,“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点优势,或许能引殿下片刻驻足。” 赵妙元心中一阵翻涌。 原随云居然觉得,他唯一的优势就是和花满楼相像吗?他又是怎么知道,她曾经和花满楼有过一段? 不过都不重要了,到现在这个地步,她也不想知道。 长公主沉默以对。 原随云看不到她无语的眼神,等待片刻,见她依旧不言不语,便又叹了口气,道:“如果殿下实在不喜欢,觉得原某东施效颦,污了眼睛,那我们就回去之前那间屋子吧。” “……”长公主艰难地说,“不,我也没不喜欢到那种地步。” 原随云微笑起来。 那日之后,赵妙元便住进了这座仿造的小楼之中。 小楼内部的陈设布置,几乎与苏州那座一般无二。她一想到原随云派哪个爪牙趁花满楼不备,潜入小楼将这些都记录清楚,而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就忍不住打寒战。 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原随云竟也一同住了进来。 他将本该是花满楼的主卧占为己有,而赵妙元则被安置在她惯住的那间客房中。每日的饮食起居,不再由女仆经手,竟然是原随云亲自负责。 烹茶,赏花,用食盒带点心,喝酒……他本来就与花满楼在某些方面相似,如今刻意模仿,好像只有一张脸不同了,让长公主每每见到都毛骨悚然。 有时她会忍不住想,当初自己也曾动过将花满楼强行带走的念头,如今却沦落到被人囚禁,对方居然还模仿花满楼……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一日午后,她见原随云走进二楼书房,他的得力助手丁枫也跟了过去,便知道他们要处理一些岛上事务。 存着故意碍事的念头,赵妙元便也走进去,杵在门口,冷眼看着。 丁枫是个精干警惕的年轻人,见到她便立刻止住话头。 原随云也有所察觉,抬起头来,但脸上并无不悦,反而对丁枫温和道:“无妨,继续说。殿下不是外人。” 第118章 丁枫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汇报。 说的是南海一带新崛起的一个海盗势力,频频劫掠往来商船,也波及到了蝙蝠岛的航线,弄清楚后却一点不害怕,似乎还有以此为凭探查下去,让蝙蝠岛也成为他辖区一员的欲-望。 若是一般海盗,蝙蝠公子定会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并不在话下。然而,这个海盗势力的头目,似乎与沿海某个厢军的指挥使有所勾结。蝙蝠岛到底还是灰色地区,对方若与官方势力牵扯过深,处理起来便难免束手束脚,容易留下后患。 原随云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眉头微微蹙起。 这确实是个麻烦。强行动手,怕打草惊蛇,引来官方更深度的关注;放任不管,又恐其坐大,日后成为心腹之患。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赵妙元靠在门边,见他们不说话,嘲讽道:“好一个蝙蝠公子,这下就没招了?” 原随云抬起头,微笑:“殿下有何见解?” 赵妙元说:“既然指挥使是他的保护伞,将那指挥使一并扫除不就得了。” 上蝙蝠岛交易的,也有很多朝廷中人。随便找个大臣谈谈,都能把这小小指挥使摁死。 原随云与丁枫互望了一下,笑道:“之前也有这种先例。不过在下觉得,如果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还是莫要对官府的人动手了。” 赵妙元问:“原少庄主不敢?” 蝙蝠岛主并不吃她的激将法,只道:“殿下家法严谨,在下不得不避其锋芒。” 居然把国法说成她的家法,这厮真够会溜须拍马的。 赵妙元原本只是存心搅局,话赶话说到这里,却不由自主地盘算起来。 她久居权力中心,对朝堂倾轧、势力平衡、人心算计那一套的熟悉程度,早已浸入骨髓。此刻虽身陷囹圄,思维习惯也并未改变,直接说:“为什么一定要触碰律法,绕过去不行么?” 第127章 “殿下是说,不杀他,而是以利诱之?”原随云问。 长公主摇了摇头:“你这样做,就是开了先河。到时候不是这个小官要挟,就是那个海盗蹬鼻子上脸。一味回避,不是长久之计。” “殿下的意思是?” “官官相护,而最底层的官为了求财,与贼沆瀣一气,这种势力,一般一拎就是一串。”赵妙元说,“不如就乘此机会,借力打力,将他们连根拔起。把所有人犯的罪证整理清楚,交给朝廷。” 丁枫忍不住出言道:“殿下何出此言。我辈之人,朝廷恐怕早欲除之而后快,现在殿下却叫我们主动撞上门去?您是想让蝙蝠岛成为被连根拔起的一部分么?” 赵妙元笑了。 “你以为朝廷就这么嫉恶如仇?蝙蝠岛早在我们视线之中,若你们不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朝廷哪里肯分人手来管。”她轻描淡写地说,“毕竟,你这里做的,说到底也只是交易而已。” 丁枫一怔,就听长公主又道:“把握好此次机会,不仅可永绝后患,更能在官府那里卖个天大的好。让你们这蝙蝠岛,从见不得光的黑色产业,变成亦正亦邪,官府也得捏着鼻子认下的存在。如此一来,也能消弭一些日后被‘替天行道’的风险。” 替天行道,就是被楚留香那种大侠一锅端了。 丁枫没话说了,原随云也沉吟不语。片刻后,他才抬头“看”向赵妙元的方向,却是来试探她的:“一下子拔起如此多官员,其中不乏有些根基的,殿下难道不怕引起朝局动荡么?” 赵妙元嗤笑一声:“动不了。清官能吏才难得,这种结党营私的货色多得是,虽说也不能算没用,但实在不稀有。掰掉这一茬,自有另一茬顶上,随便找找都有能替的。” 丁枫忍不住插话道:“对殿下而言,自然轻松。但我们说到底只是江湖势力,如何能管得到这般层面?” 原随云微微朝他那边偏了偏头,虽未言语,丁枫却立刻噤声,垂首不语。 赵妙元挑眉,看向原随云:“你也这么觉得?” 原随云脸上浮现出惯常的温和笑意,说:“可以做到,但是费力一些。” 长公主就道:“你还是太嫩。” 这话一出,不仅丁枫愕然抬头,连原随云都怔了一下。 自他成为蝙蝠公子,掌控这庞大的黑暗帝国以来,还从未有人敢用这种词来形容他。他觉得新奇,忍不住失笑问:“哦?怎么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需要那种详查之下才能定的罪状,你们现编个特别大的不就行了。”长公主脸上露出狡黠的神色,“本宫听闻,巡盐御史张大人最近正好在崖州。” 张御史是朝中有名的铁面人物,正因如此,官家与刘太后才会将盐政这块交由他督查。 原随云神色微动,不禁道:“伪造盐案?” 丁枫忍不住“嘶”了一声。 官盐利益何其巨大,若那位指挥使最上头的保护伞,被人匿名举报在盐引、税银上出了纰漏,朝廷便会派人抄检和他利益相关的所有官员,指挥使肯定也逃脱不得。 而只要他们找准时机,往那些官员府邸里放些书信或者账簿…… 这是必死之局。 直接绕过海盗案本身,用更大更敏感的盐案做引子,轻而易举将整个利益链连根炸起。底下那一串,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掉。 思来想去,丁枫也没找到纰漏,只不过…… “可若真闹出这么大的案子,谁敢接?莫非,要惊动开封府的包青天?” 赵妙元摇头,好笑地说:“你若把这案子递到包拯面前,以他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难保最后不会查到蝙蝠岛头上。” “那该给谁?”丁枫下意识追问。 原随云和赵妙元异口同声道:“政敌。” 话音落下,赵妙元有些讶异,抬眼看向原随云。 却见原随云脸上面具般焊着的笑容消失了,一张玉颜没有表情,却诡异地透着专注。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里,此刻仿佛有了焦点,黑漆漆地“注视”着她。 “呃。” 赵妙元有点寒毛直竖,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转向丁枫解释道:“这种能结成一-党的官员,在朝中必然有对头。他们的政敌,巴不得抓住对方把柄,将其置于死地。你只需将罪证匿名送到对的人手上,他们自然会欣喜若狂,指哪打哪,绝不会刨根问底。事成之后,说不定还会记你一份人情,下次行事,也能多几分方便。” 这是只有常年久居上位的执棋者,才能一下就想出来的方式。 普通人遇到困难,只会想着解决眼前难题。而执棋者居高临下,心中所想一直是那枚将棋,自始至终却都不去动它,而是驱策周遭棋子辗转腾挪,借力打力。待到各方势力纠缠消耗,最终坐收其利的,仍是执棋者。 丁枫恍然,连连点头。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原随云忽然问:“此计确实能一劳永逸。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会有被无辜牵连,罪不至死的人。殿下就不在乎么?” 赵妙元笑了一声:“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我记得这句话我跟你说过。” 原随云沉默了。 玩弄权术的执棋者,向来天性冷酷。他发现,自己与这位长公主殿下,竟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再开口时,他不再藏私,开始就着她提出的思路,补充细节,完善步骤。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思维碰撞间,竟如同共用一个脑子,很快理出了极具操作性的行动脉络。 长公主潺潺如溪水的嗓音里,夹杂上寒冰一样的残忍,令人心折不已。 越谈,原随云越是心惊,也就越是欣喜,越是兴奋。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习惯于旁人的恐惧与臣服,这种思维上被引领的契合感,却是前所未有。 心弦如网线,被触动时,蝙蝠公子只会退守暗处,伺机而动。而兀自沉浸在合纵连横中的长公主,却并未发现他这片刻的失神。 书房一叙后,他们依旧同住在小楼里。原随云依旧扮演温和周到的主人,赵妙元也依旧是被软禁的囚徒,只是彼此间令人窒息的对抗感,悄然淡去了些许。 就像对待叶孤城一样,赵妙元在自己卧室旁边,为柳环痕的养魂瓶设了一个小小的魂坛,吸收日月精华,蕴养魂魄,以求有所转变。 原随云对此未曾多问,还遣人送来了上好的线香,体贴得仿佛她真是客人。 只是他想一直将戏演下去,长公主却不肯。 一个夜晚,赵妙元站在二楼窗边,无意中向下望去。就见原随云站在楼下花圃前,微微俯身,手指轻柔地抚过一丛晚香玉。 动作舒缓而专注,因为看不见,便用指尖轻触花瓣的纹理脉络,通过触感来判断它们的生长状况,是否需要浇水,是否有虫害。 专注的侧影,俯身与花丛交流的姿态,白衣翩翩,朦胧月色下,怎么看怎么像花满楼。 赵妙元狠狠啧了一声,转身下楼,随手拎了一坛看起来不错的酒,走到院中,将酒坛往石桌上一放,发出一声脆响。 “啪擦。” 闻声,原随云直起身,朝她张望。 赵妙元拍开泥封,倒了满满两杯,言简意赅:“喝酒。” 酒香弥漫,原随云微微挑眉,却没有拒绝,走到石桌旁坐下,接过她推来的酒杯。 两人都没说话。几杯酒水下肚,赵妙元看着对面安静品酒的蝙蝠岛主,朝他喂了一声。 “原随云,跟你商量个事。” “殿下请讲。”原随云放下酒杯。 赵妙元斟酌用词道:“你……能不能另外给我找个地方住?” 第119章 原随云问:“是此处有什么让殿下不适么?” “我不喜欢这里。”赵妙元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不喜欢?”原随云又开始演,失落道,“我还以为,殿下会喜欢这样的居所。毕竟,您曾在花七公子那里,住过一段不短的日子。” 长公主深呼吸了一下,努力保持平静:“现在我不喜欢了。” “能告诉在下原因吗?”原随云柔弱追问。 “没有原因。”赵妙元硬邦邦地回答,“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静默片刻,原随云忽然道:“是因为……您与花七公子之间,有了什么不愉快么?” “原随云。”长公主瞪他,“再问这种问题,信不信我揍你?” 原随云低声笑了起来,道:“殿下,此地只有我们二人。您心中若有郁结,想说便说,我只是个瞎子,不会乱说话的。” 他是瞎子,又不是哑巴。 赵妙元心中吐槽,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重重往石桌上一搁。 “是不是我说了,你就同意搬走?” 原随云微微一笑:“那要看殿下的理由,是否充分到值得原某耗费钱财人力,另起炉灶了。” 第128章 长公主虽然不信他这么节俭,但满腔憋闷,酒意上涌,让她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 “行,那你听着。” 她给自己倒满酒,开始断断续续说起来。 原随云是个很好的听众,不带评判,只是倾听,在长公主偶尔语塞时,三言两语引导一下,她便又能顺着思绪继续讲下去。 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话一句接一句地说。到最后,赵妙元竟然觉得心绪一轻,松快了许多,总结道:“反正花满楼太好了,我跟他相比就是个坏人。所以无论他的父母亲人,还是我们自己,都觉得不合适。” 她摆了摆手,意兴阑珊地说:“就这样喽。” 说完后,院落里陷入一片寂静。原随云执着酒杯,指尖在边沿缓缓摩挲。 “好人……坏人……”他沉声重复着这两个词,“殿下以为,这世间当真能如此简单地划分么?” 赵妙元抬眼瞥了他一下,没接话。 原随云道:“楚留香和花满楼,他们能轻易说出‘从不杀人’的原则,听起来固然令人心折。可殿下想过没有,他们之所以能坚守此道,或许并非因为心性比旁人高贵多少,而是因为,他们更加幸运。” “幸运?”赵妙元皱眉。 原随云颔首。 “他们从未遇到不杀人就活不下去的事。” 就听他道:“我观前朝与后宫,想必公主年少时情状必然极为凶险。母妃被厌弃,若身为皇子,尚有一争之力;若是女儿身,只怕死了也无人在意。这种情况,不杀几个如何立足?” 他双目精准地直视长公主,沉声说:“原某不信,若真到了那般地步,香帅与花七公子,还能有别的选择。不过是,他们不必做那种选择罢了。” 赵妙元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原随云自嘲道:“拿我来说,世人都以为在下与花七公子相似,不过一想便知,他那等光风霁月的人物,定然不会做我这阴暗的勾当。” “你也知道?”赵妙元问。 “我自然知道。”原随云笑了笑,“我还知道,连殿下都觉得,我与他虽然外表相仿,内里却是云泥之别。” 赵妙元不置可否。 原随云没理会她的沉默,继续说道:“可是,花七公子上有六位兄长遮风挡雨,母亲慈爱康健,一家人和和睦睦,从来只要他开心就好。而我年少失母,身为独子,背负着无争山庄偌大家业,自小父亲便对我寄予厚望,我失明时,他更是失望得一-夜白头……” 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呼出一口气。 “求而不得,执念渐深,自然比花七公子多出几分心气儿,慢慢长成了如今这般,殿下所见的不堪模样。” “你是想说,你如今做下的这些恶事,都是名正言顺?”赵妙元问。 原随云微微一笑,声音恢复平静。 “我是想说,世人皆是乌合之众,人云亦云,目光短浅,殿下又何须为此烦恼。” 春花秋月在他背后,他放下酒杯,朗阔地张开双臂,缓缓道:“你我何等人物,何必为这等浅薄评判所困?但求问心无愧,做自己想做的,便是了。” 好一个煮酒论英雄,好一番煽动人心的演讲。 赵妙元没有说话。 不过,眼前这个卸下了伪装,变得自负偏激、冷酷残忍的原随云,比起之前刻意模仿花满楼时,还是顺眼许多。 她拿酒杯朝他遥遥一敬,道:“挺会说话。” 说完这一长段话,原随云好像也有点恍惚,但很快便回过神来,笑着道:“在下所说都是肺腑之言,要不然,怎么做这个蝙蝠公子?” 赵妙元忽然觉得好笑,说:“好吧蝙蝠公子。那么现在,我能换地方住了吗?” “当然可以。”原随云很是爽快地点了头,“只是建造新的居所尚需些时日。为了报答殿下今夜对我的坦诚,您若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告诉我。” 长公主愣了一下,试探道:“什么都行?” “只要原某能做到。”原随云说。 “那我要你把岛上那些女人都放了。同时请最好的大夫,治好她们的眼睛。”长公主道。 说这些话时,她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原随云的脸看。然而,原随云脸上并未像她所想那样,露出不悦或推诿的神色,反而干脆利落地应道:“可以。” 长公主一愣。 “我可以把她们放了。”原随云说,“只是殿下需知,岛上诸人情形各异,或许会有一些自愿留下。” 那些盲女被缝上眼睛多年,早已适应了这种生活,骤然离开,面对外界眼光,对她们而言,未必是解脱,或许是另一种折磨。 原随云道:“若真有自愿留下者,还望殿下不要阻拦。” 赵妙元也只能同意。 于是蝙蝠公子带她回到地下洞穴,在女仆聚居的区域中,平静宣布:释放所有女仆,并请大夫专门为她们医治眼睛。 寂静的洞穴中爆发出一阵骚动。 然而,正如蝙蝠公子所预料的那样,确实有一部分刚来不久的女仆激动得泣不成声,立刻表示要走。但绝大多数人,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甚至当即出声表态,不愿离开。 待在扭曲的环境中,遭受这般长期压迫,足以改变任何人的心性。 赵妙元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原随云站在她身侧,也轻轻叹了口气。 赵妙元道:“都是你干的,你叹什么气?” 猫哭耗子。 原随云笑了,说:“知我者,殿下也。” “恶心。”赵妙元嫌弃。 原随云莞尔:“何必这么说。其实殿下与我,是一种人。” 赵妙元心头一跳,抬眼去看他。原随云已不再多言,转而吩咐丁枫,将那些愿意离开的女子登记造册,安排船只药物,并联络岸上可靠的大夫,让他们务必妥善安置。 忙正事的时候,原随云戴着面具,指挥若定,冷静高效,褪-去了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的柔弱,倒真像一位掌控黑暗世界的王者。 赵妙元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一切妥当,夜色已深。 赵妙元回了小楼客房,把门关上,走到角落的魂坛面前,拿起了养魂瓶。 温润的羊脂白玉手感很好,她一如既往在窗前坐下,用手指摩挲瓶身。 半晌,叹了口气。 白日所见已经让她心中滞闷,如今回到房间,却见柳环痕魂魄的状态依旧没有好转,不禁郁郁良久。 这段时间她日日供奉,让养魂瓶汲取日月精华,现在瓶中胎光确实稳定了很多,不再像最初那样,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 可也仅此而已了。 柳环痕的魂体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更不用说像叶孤城那样,能够凝聚形态与她对话。 天雷诛邪,不仅摧毁了肉身,更几乎碾碎了魂魄。能抢下这一缕残魂已属侥幸,想要其复苏,谈何容易。 赵妙元不死心。 次日,她便选了一处既能承接晨曦,又能沐浴月华的位置,着手将魂坛从屋内移到了小楼的院子里。 她向原随云索要了更多珍贵材料,以原有的紫檀木座为基础,重新布置魂坛。原随云没有多问,她要什么,他便给什么,一天之后,那些材料便整齐地堆放在小院之中。 新的魂坛规模更大,规制更高,赵妙元亲自动手,以矿石香木等材料,构成一个汇聚灵气的简易阵法。而后,晨起上香,夜晚诵经,就算没有法力,也尽力做到最好,试图唤醒那沉睡的残魂。 一天,两天,三天…… 柳环痕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玉瓶静静立在坛上,如同一个精致的死物。赵妙元的希望却日渐消磨,心中焦躁越发深刻,越收越紧。 终于,在一次用自己精血绘制聚灵符作法也失败后,她大失所望,把笔一扔,坐回旁边石凳上,茫然地发起呆来。 她没想过将人复活,但只是魂魄苏醒,与她说几句话,这样微小的目标,好像都难以达成。 真的毫无办法了么? 晚风吹来熟悉的熏香,是原随云悄无声息从小楼中走了出来。 他依旧衣袍素雅,步履从容,精准避开了院中花草,缓缓在她身边坐下。 “殿下,愿意和我讲讲么?” 第120章 赵妙元抬眼看他,心说和你讲有什么用,你不利用这点坑我就谢天谢地了。 暮色四合,为原随云玉白的侧脸勾勒出柔和轮廓。沉默的时间长了点,他也并不催促,只是陪她坐着。 最终,长公主叹了口气,简单道:“没什么说头。只是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她就好像另一个我,所以割舍不下罢了。” 原随云颔首:“既然如此,殿下除了这个养魂之法,可还试过别的途径?” “没有了。”赵妙元摇头,有些疲惫,“人死不能复生,何况是逆天修行的妖类。” 第129章 看他把长公主囚禁在这里,非让人治眼睛就知道,原随云其实一直是执拗无比的个性。现在,他的逻辑也很清晰:“既然殿下自己没办法,可否寻求他人的帮助?” “还有谁能干这事,”长公主冷笑,“难道要我去求吴明吗?” 原随云摇头,思索半晌,道:“在下听闻,前几日,鸿蒙先生张无梦已游历回府,如今正在天台山休憩。”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长公主一愣。 “他老人家是陈抟老祖的嫡传弟子,吕洞宾的师侄,学究天人,道法通玄。似乎,还是殿下您的授业恩师。” 原随云说着,微微侧头,双眼望向长公主的位置。 “殿下若去相求于他,不知可会有一线转机?” 长公主一时没有做声。 是了,若论这世上还有谁可能在玄术上帮到她,除了她的师父,被先皇写诗赞颂的鸿蒙先生张无梦,不会有别人。 但是赵妙元自幼被刘娥带在身边,真正上天台山学艺的时间很短,张无梦与她虽为师徒,实则并不亲厚。 而且,就像孙悟空和菩提老祖一样,赵妙元下山时,张无梦便明确说过,既已出师,便莫要再回来扰他。如今赵妙元要求的是起死回生,以师父那清冷疏淡的性格,怎么可能答应? 虽看不见她的表情,原随云却准确猜中了长公主的心思,听她久久不语,便说:“去试试吧。总比不试要好,至少心里舒服一些。” 赵妙元回过神,上下打量他一眼,嘲讽道:“倒真有你的风格。不过,你现在允许我出岛了?” 原随云柔柔一笑:“若是殿下不弃,在下愿与您同往。” 数日后,一艘海船悄然靠岸。原随云安排得极为周到,一路车马舟船衔接顺畅,仆从沉默干练,未曾引起任何注意。 天台山,浙东名山,古木参天,云雾缭绕。山势巍峨,如接天穹,飞瀑流泉点缀其间,鹤唳猿啼隐约可闻,确实是一处清修福地。 走在熟悉的山道上,赵妙元不免有些恍惚。 上次下山,身边还有柳环痕作陪,叽叽喳喳,要到尘世中闯上一遭。这一次来,却是心有千千结,走在身旁的,变成了需要虚与委蛇的蝙蝠公子。 为了登山方便,原随云手持竹杖,月白长袍轻轻撩起,自有一番斯文气度。 他步履从容,步伐稳健,仿佛来过这座山无数次。长公主问他怎么做到的,原随云便用竹杖点了点山石阶梯,清脆的嗒嗒声传来,他偏了偏脑袋,用耳朵去听回响。 “……还真是蝙蝠啊。”赵妙元说。 原随云抿唇微笑。 赵妙元看着他,忽然好奇,这山色空濛,瀑布飞挂,鸟鸣树语,在像他一样的人的脑海里,会构成怎样一副图景呢? 不过以如今二人的关系,她没有问出口。 福圣观坐落在半山腰。白墙青瓦,依山而建,前低后高,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全貌,所以很有一股清虚高洁的缥缈气韵。 他们拾阶而上,便见观门虚掩着,门前石阶打扫得一尘不染,仿佛早知有客要来。 饶是如此,赵妙元也没有进去,而是选择撩起裙摆,在观门口跪了下去。 膝盖接触冰冷石阶的瞬间,她感到身旁的原随云气息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向旁边移开两步,避开长公主的跪拜。 赵妙元没在意,朗声开口道:“弟子赵妙元,求见师父。” 声音在山间传开,观内一片寂静。 没人回应,但赵妙元敢肯定有人听到。她跪定不动,也不再开口,就这么与空气僵持。 过了许久,观门才“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一个身形清癯的老道手持拂尘,站在观门内,静静看着他们。正是鸿蒙先生,张无梦。 他看起来与多年前并无太大变化,眼神清澈,鹤发童颜,视线掠过跪在地上的赵妙元,又于原随云身上停留一瞬,开口道:“妙元,你回来做什么?” 赵妙元将怀中玉瓶取出,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请师父救圈圈性命。” 张无梦的目光落在玉瓶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同你说过,下山之后,你我再无牵扯。” “是。”赵妙元道,“可圈圈也算您半个弟子,如今遭此大难,我实在不得已,才想到来求您。只要这次您肯相助,弟子可以发誓,从此往后,再不踏上天台山半步。” 说罢,伏下身子,重重磕了个头。 张无梦不为所动,淡淡说:“贫道开不起这个先河。” 赵妙元抿了抿唇,正要再求,却听身旁原随云出言道:“出家人向来慈悲为怀。殿下是您亲传弟子,鸿蒙先生何以无情至此?” 他嗓音温雅,说的话却也是柳无眉道德绑架那一挂的。但比起长公主,张无梦的定力就好得多,看了他一眼,并不动怒,只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门中人,向来无情。” 原随云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先生尚在尘世之中,便以无情自居,难道已经肉身成圣了吗?” 他竟然试图与鸿蒙先生清谈。 张无梦哼笑一声,没有接招,反而说:“长公主殿下身负天命,任何人若是插手她的因果,都会遭受反噬。贫道不仅不会插手,还要劝你就此放手。” 原随云一愣。赵妙元趁机道:“圈圈与我,如何能一样?我愿就此发誓,绝不会让自身命数影响到师父。如若违背,天打雷劈。” 说罢,就要并指起誓。 天上雷云开始汇聚,张无梦轻轻叹了口气,跨出观门,拂尘一扫,抽在赵妙元手背上,打断了她的誓言。 “你啊,”他无奈道,“真是和刘娥越来越像了。” 见他态度软化,赵妙元连忙站起身,顺杆子向上爬:“这又从何说起?” 张无梦就道:“你可知道,你手下那对姐妹,其中一人曾经死过?” 原来是刘盈刘弦的故事。 太后刘娥早年父母双亡,还是歌女的时候,因为根骨上佳,被纯阳老祖吕洞宾收为徒弟。而张无梦,是吕洞宾至交好友,陈抟老祖的弟子,所以他们一直以师兄弟相称。等到后来,吕洞宾飞升,刘娥也没断了和陈抟一脉的联系。 刘盈刘弦这对姐妹,很早就跟在刘娥身边,替她做事,所以与她感情深厚。有一次,刘弦遭人暗算,命悬一线,刘娥便是在一个雨夜,抱着刘弦独自上山,跪在陈抟老祖草庐前,整整求了一-夜。 老祖念其心诚,破例出手,方吊住了刘弦一口气。正是因为如此,那天以后,刘盈刘弦两人才对太后,对恒我,甚至对赵妙元都始终忠心不二,鞠躬尽瘁。 听他娓娓道来,赵妙元眼睛越来越亮,振奋地说:“既然师祖都能被大娘娘打动,那师父是不是也可以答应我了?” “你这滑头。”张无梦摇了摇头,果然不再拒绝。只是凝神观察了一下她手中玉瓶,眉头就蹙了起来。 “天罚所致,根基已毁。纵有残魂,想要逆天续命……恐怕难啊。” 赵妙元握紧拳头,踌躇一息,又跪下了。 “倘若还有一点办法,弟子恳求师父,不要放弃……” 张无梦似乎很是为难,微微错身,避开了她这一跪。赵妙元眼疾手快,扯住了他袖子,不让他走。 僵持之际,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原随云,忽然也上前一步,屈膝跪了下去。 他正好在张无梦面前,这么干脆利落地一跪,月白色长袍铺在石阶上,就把路给堵住了。 赵妙元愕然。 如果今天陪在身边的是展昭,或者花满楼,或者陆小凤、楚留香、一点红,他们跟她一起下跪,她都不会惊讶。 可这是原随云。蝙蝠岛主原随云。 原少庄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微微低着头,一派平静,好像陪长公主下跪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张无梦似乎也有些诧异,扫了他一眼,沉吟良久,终于又是一叹,转回自己弟子面前。 “罢了,拿来与贫道一观。” 赵妙元心中一喜,连忙双手将玉瓶奉上。 养魂瓶到了张无梦手上,他并未打开,托在手心,闭目观瞧。片刻后,他忽然睁开眼,咦了一声。 他问赵妙元:“你们下山后,这蛇妖可有在哪里,得了什么大功德?” 赵妙元被问得一怔:“大功德?” “是啊。”张无梦细细端详着瓶中胎光,疑惑道,“她身上,怎么有被香火供奉的迹象?” 香火……? 灵光一闪,赵妙元猛然击节道:“对呀!” 温州那座为她建立的生祠之中,阴沉木所雕刻的除了作为主神像的她外,旁边确实还陪祀着一个侍女打扮的小小雕像。 那侍女,除了柳环痕,还能是谁? 第121章 张无梦听完她的叙述,面露了然,点头叹道:“原来如此。神赖人灵,香火愿力最是纯粹,护住了她的生机。加上你们双生双契,魂魄相连,注定她命不该绝。” 第130章 赵妙元惊得站了起来,扒着师父小臂,狂喜道:“真的?!” 张无梦将她手拍开,掐指一算,抚须说:“莫要高兴太早。这样,你先去那棵树上,摘一枚蛇卵下来。” 他抬手指的地方,是山门前一株虬枝盘错的老松。 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赵妙元也算习惯自己师父神神叨叨的讲话方式。并不多问,走到松树前,挽起衣袖爬了上去。 果然,老松主干分叉的地方有个小小树洞,树洞里头,就静静躺着一枚拇指大小的青壳蛇卵。赵妙元将其取下,捧回张无梦面前。 张无梦接过蛇卵,置于掌心,口中开始低声念诵些什么。赵妙元屏住呼吸,就见养魂瓶瓶塞“波”的一声脱落,胎光流转开来,缓缓脱离玉瓶,汇成一道涓涓细流,注入那枚蛇卵之中。 这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当张无梦不再发声,柳环痕的魂魄已经全数流进蛇卵里,那肉-体凡胎的青色小蛋瞬间灵气四溢。 “拿去吧。”张无梦说,将蛇卵递还给长公主,“以新生躯壳温养其魂,方能逃过天道的四九劫网。” 赵妙元不太敢去接。 她感到自己与柳环痕的那点连结,在这天地间,似乎又重新出现了。 而且,就在这枚蛇卵里。 努力攥了一把拳头,她才能尽量平稳地将它拿过,放进自己装口脂的随身小匣中去。 “能否破壳重生,看她造化,亦看你的心力。”张无梦道。 “……是。” 赵妙元用指尖极轻地摩挲着蛋壳,感受其中熟悉的气息,不免喉头一哽。 正在此时,却听旁边原随云道:“鸿蒙先生,晚辈亦有一事相求。” 她转头,就见原随云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对着张无梦深深一揖。顿时了然道:这才是他同意,并且陪同自己前来天台山求见师父的原因吧。 蝙蝠公子对自己的眼睛,仍然是不死心。 对于这种执念深重之人,鸿蒙先生都不需要听他讲话,直接道:“你所求之事,贫道无能为力。” 原随云眉头一跳:“先生——” “师父不如看上一眼。”赵妙元忽然出声,“不知您与弟子的想法,是否一致。” 原随云脸上露出一丝讶然。他恐怕没有想到,长公主殿下会出言相助于他。 是为了偿还方才一跪的人情?抑或是…… 不过张无梦似乎猜出了自己弟子的心思,呵呵一笑,也不推辞,直接问:“你的结论是什么?” 赵妙元说了四个字:“骑虎难下。” 张无梦点点头,转回身,对原随云道:“既如此,你上前来。” 这也许是最后一个能挽救自己失明命运的存在了。 原随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依言上前。 鸿蒙先生并未触碰他,只是伸手在他双眼前感应了片刻。心跳声如擂鼓,响在蝙蝠岛主灵敏的耳朵中。他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面前掌心所吸引,晃晃悠悠朝那里飘去…… 几息后,原随云听到一声叹息。 他心脏骤沉,只听张无梦的声音淡淡道:“我的徒儿判断无误。” 原随云的脸白了。但鸿蒙先生说话从来单刀直入。 “你的眼疾,如果只是眼疾,尚且有法可施。”他平静地说,“然而,它已成为汝所行诸业的根本。你走的道,你的一举一动,都由源头业力缠绕而成,如果强行剥离,只有一死而已。” 话音落下,观前一片寂静。原随云面上虚假的温和已经荡然无存。他僵在原地,神情竟然是手足无措的,好像回到了失去视力的第一天。 赵妙元站在一旁,看着原随云紧抿的唇线,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升起浅淡的怜悯。 二人上山,一人怀抱希望而归,另一人…… 如果他一生基业都源自于眼盲,那么也就是说,此人对于未来的规划和希冀,也都凭此而立。现在幻想一朝被打破,不知道心中该有多么绝望。 下山的路,原随云走得恍恍惚惚。 他早已忘了自己带着竹杖,只茫然往前走。步伐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几次都险些被山阶上的碎石苔藓绊倒。 最后一次时,长公主终于忍不住,伸手扶了他一把。 原随云似乎连身旁有人都记不得了,手臂上陡然传来温热触感,他整个人猛地一震,停下脚步回望,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赵妙元懒得管他那么多,只是不想人跌死在这儿。她皱眉道:“你行不行?不行我喊丁枫过来了。” 原随云沉默着,没有说话。山风穿过林隙,吹动他额前碎发,他忽然自嘲地一笑。 “我没事,多谢殿下。”他说,脸色恢复了一点。 赵妙元想要抽回胳膊,原随云却没有松开,反而就着被她扶住的姿势,将手臂稍稍收紧了一些。 “山路崎岖,你我彼此搀扶着,走下去便好。” 回蝙蝠岛的路途,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 船破开海浪,舱里摇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赵妙元手中拿着装有蛇卵的小闸,去看对面的原随云。 自下山登船后,他就再也没说过话。 “原随云。”她喊他。 原随云抬起头,面无表情。 赵妙元清了清嗓子,问:“你还要绑架我么?” 眼睛是彻底治不好了,他再绑着她,似乎也没用。 沉默半晌,原随云道:“殿下,现在我们仍在岛外。” “所以?” “所以您的法力并未被约束。若您等不及,大可自行离开。”原随云说。 点点头,赵妙元又道:“如果我走了,吴明风水局的解法,你还会告诉我么?” 原随云没回答。 叹了口气,赵妙元倒回椅子里,不再追问。 一路无话,重新踏上蝙蝠岛后,依然是住在那座仿造的小楼。二人皆十分疲惫,回到房间后,自然倒头就睡。 赵妙元抱着蛇蛋,梦境光怪陆离。不知过了多久,却被一阵压抑的痛吟声吵醒。 断断续续,伴随若有若无的闷哼,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赵妙元坐起身,侧耳倾听,发现声音是从主卧方向传来。 是原随云?他怎么了? 她皱起眉头,静坐了片刻,痛吟声非但没有停止,还好似愈加激烈了。 踟蹰半晌,最终,赵妙元还是掀开被子,循着声音摸向了主卧。 主卧没有点灯,推开门,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赵妙元看到原随云蜷缩在床榻之上,身体时不时微微痉挛,双手自始至终,都死死捂着自己的眼睛。 她心中疑惑,踮着脚摸进去,低声唤道:“原随云?”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长公主犹豫了一下,慢慢走到床榻前。 靠近了,视野更加清晰,能清楚看到床上人的全貌。原随云穿着中衣,似乎之前已经入睡,此时把被子全踢走了,正死死咬紧牙关,额头上沁出细密冷汗,将几缕碎发都黏在了皮肤上。 他的双手非常用力,指尖泛白,仿佛想将自己的眼睛生生抠出来。 “原随云,你怎么了?”赵妙元又问,声音提高了一些。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双唇没有血色,从齿缝间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眼睛,好、痛……” 眼睛痛? 赵妙元蹙起眉,左右观瞧几眼,没看出什么,便将新手教学界面调出来,去看那些丝线的状态。 然而,原随云的丝线,与之前并没什么差别。 那两条连接双眼的,依旧断着,黯淡无光,也没什么病变的迹象。 赵妙元心中了然。 应该是心理因素的缘故,用这个时代的话说,就是心病。 白日里千方百计得到的结果,对蝙蝠公子来说,还是太残酷了。巨大的绝望,在夜深人静时化作噬心之痛,折磨着他的神经。 这般想着,长公主下意识坐到床边,想把此人摁在眼上的手拿下来。原随云神志并不十分清晰,感到有东西触碰,倏然一下甩开,重新去捂剧痛的眼睛。 赵妙元手背被打了一下,“啧”了一声,见他冷汗涔涔,也没有深究的心思,冷冷道:“别动。” 说着,她抓住那两只乱挥的手腕,将掌心轻轻覆上了他的眼皮。 长公主方才仓促出门,没穿太多衣服,此时手心是凉的。 而人在痛苦的时候,皮肤是滚烫的。 冰火两重的感触,似乎起到了一些安抚作用。原随云挣扎的力道渐小,身体也略微放松下来,只是胸膛依旧剧烈起伏,呼吸紊乱无比。 赵妙元能清晰感觉到,手下人的眼睑在自己掌心下急促地颤动。她的手掌稳如磐石,手心却很柔软,覆着蝙蝠公子的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 她想,尽一些人道主义关怀吧。等他好些了,自己就走。 她万万没有想到,过了一会儿,自己掌心里,竟然感到一阵无法忽视的湿润。 第131章 “……” 赵妙元震惊了。 原随云,不会哭了吧……? 这可是原随云啊! 手僵硬了,停留在这人眼睛上,一时间不知是该收回,还是该继续放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手缩了回来。 泪水浸-湿皮肤的触感非常怪异,她不动神色,捻了一下掌心,听到原随云沙哑的声音:“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赵妙元一愣,说:“你又在瞎想了。” 原随云自嘲地低笑出声。 沉默良久,黑暗中,他轻轻问:“难道我这一生,就是个死结么?” 第122章 赵妙元知道他在说什么。 因盲生怨,因怨造业,业力反噬,加固盲疾……就像一个精心编织的怪圈,将这只蝙蝠死死困在其中,无论朝哪个方向挣扎,最终都会回到原点。 确实是死结。死结也就罢了,放在那里不去解,尚有另一方天地可以享受。然而,原随云偏偏是个倔的,一辈子都在钻牛角尖,非得解开它不可。 赵妙元突然想到苏轼,心说,要是这个世界现在已经有苏学士了该多好,还能给蝙蝠岛主树个榜样。 “莫听穿林打叶声啊,原公子。”她道,“物来则应,过去不留,物物而不物于物,方能得大逍遥。这世上之事,本来就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 “‘也无风雨也无晴’……”原随云低声重复了一遍,“殿下好诗才,好豁达。” “拾人牙慧罢了。”赵妙元淡淡道,“或许适合你现在听。” 她的意思是让人赶紧重新打起精神,他们之间回到先前那种不咸不淡的相处模式,你好我也好。谁知,原少庄主完全不按章程来,听她这么说完,根本不接茬,反而挣脱长公主的束缚,握住她手腕,柔声说:“殿下愿意出言安慰我,是不是意味着,您也是在乎我的?” 月光从窗棂暗暗照进来,看着他玉白的脸,赵妙元无语凝噎。 他又开始模仿花满楼了。 “别这么讲话。”她说。 原随云幽幽一叹,道:“只怕我用自己的模样对您,您就更不在意我了。” 长公主嗤笑:“说得好像你就在意我一样。” “我当然在意您。” 蝙蝠岛主眉眼温柔,接话接得毫无负担。他自榻上撑起身子,朝赵妙元的方向靠近,长发披散在素白中衣上,更衬得他面色苍白,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 赵妙元早知道他生得好,现在这般情态,更让她心头一跳。 “谁信啊。”她说,语气却不自觉放缓。 原随云闷闷地笑,右手放在了她的肩头,抚摸着朝后。 “真的。” 他把脸凑到长公主耳畔。 “因为您和我是一种人。” 赵妙元下意识抬手抵住他的胸膛,让他坐直了好好说话,思绪却不由自主发散开来。 这句话原随云之前说过,那时她只当是疯话,未曾理会。然而现在却不得不放在心上。 她和这个人,这个口蜜腹剑、机关算尽的蝙蝠岛主,是同一种人? 仔细去想,自己与花满楼和展昭那般光明磊落的人物相处,确实总觉得隔了一层。 是因为这样,展昭回到自己身边后,才总是沉默么?因为这样,花父花母在得知花满楼与她两心相悦时,才那般忧虑么? 这一瞬恍惚,没有逃过蝙蝠公子的感知。 原随云再次倾身向前。 那张脸凑到眼前,赵妙元才发现,他和花满楼长得并不像。 尤其是那双眼睛。 花满楼双眼明亮,眼角下垂,还有卧蚕,看着就使她心底发软。然而,原随云的眼睛是上挑的。 那是一双凌厉的凤眸。只是平时他装惯了,总是时时刻刻挂着笑意,才让人误以为温和。 即便眼角泛红,泪光点点,上翘的弧度仍存三分锋锐。此时,他的瞳孔因久盲而失去焦距,眼睫浓且黑,随着呼吸微微颤-抖,缓慢地靠近过来。 他哑声说:“这世上再也没有我们这么相像的人了,所以我在意您。” 双唇相触,微凉而柔软。 下一刻,长公主回过神,一把推开了他。 原随云也没有强求,顺从地退开些许,只是似乎有点困惑,问她:“这么多日子过去,殿下与我朝夕相对,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喜欢么?” 赵妙元没有回答,上下扫了他一眼,反问:“你这张嘴亲过多少个女人?” 原随云蹙起眉,很可怜的样子,道:“您又亲过多少个男人?” 这两个问题衔接得太过顺滑,长公主一下乐了。她施施然说:“我亲过的男人,都是干净的。” 原随云顿时哑口无言。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男女之事亦是工具。他向来荤素不忌,的确谈不上什么洁身自好。 见他语塞,赵妙元伸手,在他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行了,别多想了。”她说,站起身,理了理微乱的衣袖,“赶紧睡吧,你不睡我还要睡。别吵吵。” 转身径直离开主卧,轻轻带上了房门。 原随云仍然坐在榻上,面朝门口没有动。月光下,他脸上的神情已经全部褪-去。 那晚后,原随云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开始频繁离岛。每次回来,风尘仆仆,但依旧住在小楼主卧里。同时,他履行承诺,真的在小楼不远处开始动工修建新的住所,看那工程,规模似乎不小。 两人见面次数不多,关系倒是诡异地好了不少。有时候会一起煮茶喝酒,聊聊天什么的。 自从上次赵妙元不小心拿了苏东坡的词来好为人师,原随云似乎就认定她颇有诗才,时常邀她切磋。赵妙元暗暗叫苦:她腹中墨水多半来自死记硬背,原随云此人却当真文武双全,才高八斗,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才思之敏捷,要是按照这个时代联句的玩法,赵妙元迟早露馅儿。 一日原随云回来带了一坛酒,要以窗外草木行酒令。长公主硬着头皮说了几句,都被原随云接上,佯怒道:“喝死我不成?不玩了。” “殿下莫恼,在下陪一杯便是了。”原随云笑着给自己斟酒,“下一句我先来?” 他望着窗外绵绵细雨,思索一息,吟道:“‘冷雨侵阶湿翠钿,梨花一树不成眠’……殿下觉得如何?” 这句十分应景,雨打梨花,闺怨闲愁,辞藻也工丽。赵妙元心中压力更大,搜肠刮肚半晌,也只想得起些残句,不得已之下又搬出了苏子瞻:“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 原随云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感慨地说:“真是好句。只是以男子的口吻作词,却怎么听上去十分哀怨?” 赵妙元疑惑:“哀怨?‘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这不是挺旖旎的?” 原随云失笑道:“殿下怎么直接看后句去了。” 上辈子语文就学得平平无奇,赵妙元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知道,这也不是我写的。” 原随云好奇:“是哪位大家所作?” “一位隐逸之人,名姓不显,你不知道的。”长公主敷衍地说。 原随云点点头:“‘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多情总被无情恼,看来,遇到殿下这般狠心的谪仙人后,连隐士也会受情伤了。” “……”赵妙元道,“无聊。” 说罢拂袖而去,正好找由头开溜。 更多时候,赵妙元一个人在小楼孵蛋,丝毫不敢懈怠。想必原随云也知道,待在蝙蝠岛上,赵妙元法力受制,安全起见,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十分无聊。所以偶尔他回来时,会带点材料给她搭窝,有几块品质极佳的暖玉,放在蛇卵周围,确实好用。 不过这一次,原随云离岛已经快要十天,却久久没有归来。 起初,每日送来饭食起居用物的,还是那几个熟悉的女仆,沉默寡言,从不踏入内室。 但这日午后,脚步声却比往常要重,也更急促些。 门破天荒被推开,一个女仆装扮的少女端着托盘走进来。 赵妙元一开始没有在意,坐在窗边软榻上,掌心悬于蛇卵上方,垂眸孵蛋。却听“啪擦”一下,抬眼望去,是女仆将东西放下,盘盏与桌面碰撞,发出一阵脆响。 那少女动作绝称不上小心,和以往女仆相比,更是已经可以说一句粗鲁。她放好东西后并未立刻离开,反而直起身,一双明亮双眸毫不避讳地打量起室内陈设,目光流转,最后落在了赵妙元身上。 蝙蝠岛上的人,无论男女,大多死气沉沉。如这般鲜活的,实在罕见。 而且,她那视线,怎么看怎么带着挑剔,尤其是打量赵妙元的时候。 长公主心道我怎么惹她了,将蛇卵收入袖中,开口问:“新来的?” 第132章 那少女一愣,点头道:“是!之前服侍你的姐姐病了,所以让我来替班,你可别罚她。别罚她哦!” 她语速极快,长公主还没问几句,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讲了,看来脾气也急。 赵妙元觉得有趣,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呃了一声,眼珠一转:“我……我叫灵芝!” 赵妙元一怔,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试探道:“哦……听你口音,不像是海边长大的。你是哪里人?” “当然啦。我家在济南府,四季如春,比起这里可舒服多了。”少女挺了挺胸脯,骄矜地说。 赵妙元嗯了一声:“海岛气候变化最是多端,你冒冒失失来这里,金老夫人恐怕要担心。” “我奶奶才不知道我在……啊!” 少女——现在可以称之为金灵芝,一下捂住嘴,脸色骤变:“你、你套我话!你果然是个坏女人!” ----------------------- 作者有话说:*出自《庄子》《定风波》,有改动。意为人应主宰外物,而非被外物所役使。若执着于功名、财富、是非,就会沦为“物的奴隶”;唯有超越世俗价值,方能获得精神自由。 第123章 赵妙元心想你这话也太好套了一点,面上就露出些笑意,逗她说:“万福万寿园的金大小姐,怎么屈尊降贵,来这海外孤岛做起端茶送水的活计了?” 金灵芝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跺脚道:“要你管,我想来便来!倒是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么特别的楼,是他给你修的么?” 她目光再次扫过室内雅致的陈设,语气里醋意几乎要溢出来:“你和原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妙元心下了然,原来是冲着原随云来的。 她慢条斯理地摊开手:“如你所见,绑架犯和人质的关系。” “绑……绑架?” 金灵芝明显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上下打量着赵妙元,见她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身上衣物虽不华丽却质地精良,怎么看都不像个人质。 “你骗谁!他为什么要绑架你,又为什么将你安置在此处?” 她失神一瞬,声音低了下去:“上次我来的时候,蝙蝠岛上还没有这座小楼……” 这位金大小姐,竟然并不是初次踏足蝙蝠岛? 看来她对原随云用情不浅。就是不知金太夫人知不知道。 “这你得问原随云自己,又不是我想住在这里。”赵妙元意有所指地说。 金灵芝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她不是愚笨之人,只是性子被娇惯得直来直去,此刻听长公主言语间的意味,再联想原随云对此女如何特殊对待,心中那股酸涩与不安愈发浓重。 赵妙元道:“我说完了,是不是该你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回过神,金灵芝昂起头,像是要给自己增添底气,添油加醋说了一遍和原随云在江湖上遭遇劫匪、同甘共苦、生死相依的经历。语气里带着炫耀,目光灼灼地盯着赵妙元,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嫉妒。 然而赵妙元听完,却只是哦了一声,点评道:“装得真好。” “你!” 金灵芝以为她在讽刺自己编瞎话,气得不轻,伸手指着赵妙元道:“你以为你是长公主就了不起吗?我告诉你,现在的蝙蝠岛已经变了,也不是那么好待的地方了!你……” “做什么反应这么大?”赵妙元打断了她,笑着道,“我又没说你。” “那你说谁?”金灵芝瞪着她。 赵妙元说:“当然是你家原小公子了。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装得道貌岸然,连万福万寿园的金大小姐都能被他拐来这里。” 金灵芝呆住了。想必自从她知道无争山庄的原少庄主就是蝙蝠公子的时候,心里便一直有所挣扎,只是不知原随云那条银舌头说了什么,才将她暂时安抚下来。此时被戳破心事,金灵芝眼中茫然一闪,随即又恼道:“你胡说,原公子他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你心里清楚。”赵妙元摇了摇头,无意与她争辩,“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吧。冒充女仆,私自潜入此地见我,若被丁枫发现,他会如何处置?” 提到丁枫,金灵芝脸上闪过一丝惧色。她似乎这才意识到时间过去已久,神色慌张起来,看了看门外,又狠狠瞪了赵妙元一眼:“你、你等着!我还会再来的!” 说罢,她像是生怕被抓住,也顾不上再放狠话,转身跑离了小楼。 室内重新恢复安静,金灵芝带来的那点鲜活气儿也随之被抽走。赵妙元将袖中蛇卵取出,重新置于暖玉凹槽中,心中盘旋着金灵芝的话。 “现在的蝙蝠岛已经变了”…… 哪里变了?和原随云这么多天没回来有没有关联? 她有一种感觉,金灵芝此番二次上岛,肯定不止孤身一人,恐怕会带来什么变动。 这种预感,在当天深夜得到了印证。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赵妙元已熄灯就寝,楼下院外却传来一阵轻轻脚步声。 那种脚步声她太熟悉了,每当原随云想让她发现自己到来时,步伐就会放重一点。 然而今日,那脚步声在院门口停顿了。 没有走入,也没有离去,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赵妙元甚至能想象出他站在院中的样子。 她起身,披上外衫,下了楼,轻轻拉开房门。 “你回来了?” 月光如水,流淌下来,照见院子里站着的人。原随云穿着锦袍,长身玉立,听到声音,抬头望过来。 他面上虽说依旧没什么表情,却仿佛压抑着某些情绪,唇抿得很紧,下颌绷着,双眸在漆黑夜色下极为幽深,与平时完全不同。 看他这副模样,赵妙元心头莫名一紧,走到人身前上下打量几眼,也没发现什么不妥。不由问:“怎么了?” 因为眼盲,原随云看人的时候,虽然方向也是精确的,却总会有一种目光穿透对方望向远处的感觉,此时亦是如此。 原随云没回答长公主的话,而是慢慢抬起手,然后出乎赵妙元意料地,向前一步,轻轻抱住了她。 赵妙元一愣。 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情-欲,赵妙元能闻到他身上的海风气息,仿佛他出海归来十分寒冷,所以抱一下长公主取取暖而已。 因此,她没有推开,任由他抱着,一头雾水地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原随云脸颊轻轻蹭过她的发顶,过了一会儿,才平静地说:“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今晚的拍卖会。” 蝙蝠岛的拍卖会,拍卖什么东西的都有。赵妙元早有耳闻,没想到今天突然有此殊荣,得以亲见。 洞窟里还是漆黑一片,每次她进出这里,原随云都会带着她歪七扭八狂走一通,以防长公主记住出口的路线,能够独立走出这地下迷宫。这次也一样,他们走了很久,最终抵达一处似乎极为开阔的地方,很多人挤在这里,窃窃私语,嗡嗡作响,应该都是参会的宾客。 他们没跟这些人挤在一处。摸着黑,长公主跟在蝙蝠公子身后,沿一条狭窄的阶梯向上,来到洞穴最高处,最隐蔽的第三层,一个悬空的看台。 眼睛适应了黑暗,隐约能看到看台前沿摆放着一张张宽大的座椅。原随云走到椅旁站定,面前就是栏杆,对长公主说:“站过来。” 今晚的一切都太过突兀迷离,赵妙元警惕摇头道:“我在后面站着就行。” 原随云也没有强求,只笑了一下,说:“随您心意。不过,若是等会儿听到有想要的东西,可以上前告知在下。” 赵妙元想不出自己会想要蝙蝠岛上卖的任何东西。 下方洞穴不知发生了什么,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她看见原随云走到一根喇叭状铜管面前,下一刻,他的声音清晰传遍了洞穴的每一个角落。 “诸位远道而来,蝙蝠岛蓬荜生辉。” 落针可闻。 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原随云轻而易举把控住了这地下王国的话语权。 “老规矩,价高者得,银货两讫,离岛之后,恩怨自理。” 洞穴中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 “今夜第一件,”蝙蝠岛主淡淡道,“‘追风剑’周远。” 话音落下,洞穴顶部的机关转动,似乎又一个铁笼从黑暗中缓缓降下,落在中-央的石台上。 今天蝙蝠岛上拍卖的,竟然是活人。 “起价,黄金五千两。” 下方黑暗中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竞价声: “六千两!” “八千!” “一万!这厮当年杀我兄长,今日定要将他挫骨扬灰!” “一万二千两!” 赵妙元皱眉听着,说了一句:“乌合之众。” 蝙蝠公子似乎轻笑了一声。 接下来几件拍卖品大抵如此,都是江湖上有些名号的人物,或因仇怨,或因利益,到了此地,像货物一样被叫卖。竞价金额也一路攀升,动辄便是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两黄金,数字之巨,令人咋舌。 第133章 原随云始终站在看台前沿,音透过机关传出,不带丝毫感情,冷静地主持着这场饕餮盛宴。终于,在又一件“货物”以近两百万两黄金的价格成交后,洞穴内短暂安静了片刻,似乎都在等待压轴之物的登场。 原随云也停顿了一下。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背对着她,赵妙元也能感觉到他气息有所变化。呼吸声似乎加快了一点,是……兴奋?或者快意?还是什么更难以名状的情绪……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比之前更缓,口吻更柔,引人遐思。 “今夜最后一件……”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欣赏下方因期待而愈发凝重的寂静。 然后,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报出了那个名字: “江南花家,花满楼。” “……” 赵妙元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猛地冲向头顶。她死死盯着下方铁笼,笼中那袭杏白长衫在幽暗光线下若隐若现,刺得她眼睛生疼。 洞穴下方在片刻的死寂后,轰然炸开。 “花满楼?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 “那个瞎子?花家如今可是皇商……” “蝙蝠岛连他都敢动?!” 惊愕、质疑、兴奋,嘈杂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洞顶。 原随云似乎朝长公主的方向侧了侧身子,讥诮的声音透过机关再次响起:“当然。这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花满楼?” ----------------------- 作者有话说:蝙蝠公子:嫉妒使人黄金万两 第124章 下方又是一阵骚动。有人感慨于蝙蝠岛手段通天,竟能将花家七公子弄来。但议论归议论,一时间却无人出价。 江南花家富甲天下,近来更与皇室关系密切,谁也不想轻易招惹这等庞然大物。 短暂的冷场。 原随云并不急躁,等了一刻钟,见确实没有人拍卖,嘈杂声也逐渐冷却,淡淡道:“既然无人出价,那此件货物,便按规矩处理吧。” 处理? 赵妙元的心脏猛地一缩。 下方黑暗中,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沉声问道:“处理?怎么个处理法?” 蝙蝠岛主冰冷地说:“自然是杀了。我的货物,就算砸在手里,也绝无亏本贱卖的道理。” 赵妙元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明知自己与花满楼的关系,如此做派,是试探?是胁迫?还是当真疯了? 不,原随云从不做无意义之事。他定然有所图谋。她若此刻冲出去,才是正中其下怀。况且,方才那道声音……陆小凤? 因这处理二字,下方弥漫开诡异寂静,所有人都在左右衡量价值与风险。仿佛只是临时起意,蝙蝠公子忽然又开口了,语气轻描淡写:“不过,既然流拍,附赠一个添头也好。” “什么添头?” 玩弄猎物的过程使他感到愉悦,原随云轻笑一声,说:“南侠,展昭。” 话音落下的瞬间,头顶机关再次转动,另一个稍小些的铁笼并排降下,与关着花满楼的笼子列在石台之上。 虽然光线昏暗,距离也远,看不真切笼中人具体形貌,但不知为何,那笼子降下的刹那,赵妙元心脏狂跳起来。 他们真的在这里! 所有的权衡都被抛之脑后,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蝙蝠岛是如何同时擒住这两人,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冲到了看台前沿,伸手便欲去抓原随云的衣袖。 “你……!” 她的话未能说完。 蝙蝠公子仿佛背后长眼,脚步向后微微一撤,精准地避开了她指尖。同时,他反手一抓,铁钳般的手指牢牢扣住了长公主手腕,力道之大,让她腕骨一阵生疼。 赵妙元只觉一股巧劲传来,身不由己地被向后一甩,天旋地转间,后背撞上了什么毛茸茸却僵硬的东西。 是那张铺着不知名兽皮的座椅。 她跌坐进去,尚未挣扎起身,就听见“嗤”的一声—— 一点火星,自原随云指尖弹出,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落在了第三层石壁边缘。 下一刻,“轰!” 一道火线沿着石壁急速蔓延,如同沉睡的火龙被瞬间惊醒,迅速连成一片辉煌的光带,自上而下,顷刻间便将这地下洞穴照得亮如白昼! 黑暗,蝙蝠岛赖以生存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 刺目的光线让赵妙元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 宏阔得惊人的穹顶,嶙峋的怪石,整个洞穴的全貌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火光之下。下方密密麻麻慌乱失措的宾客们,脸上交织着惊愕、恐惧与愤怒,身份在强光下无所遁形。 洞穴中-央石台上的铁笼中,昏迷不醒的两个人,真的是花满楼与展昭。 不知何时,原随云已经不见了。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或惊或怒,都聚焦于洞穴最高处,突然被火光照亮的看台上。 那把宽阔的虎皮交椅,代表了蝙蝠岛至高无上的权利,此刻上面坐着的,只有一位额上一点红痕的华服女子。 几个时辰之前,地下洞穴的某处狭窄通道内,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心中为自己撬锁的手艺感慨。 他身旁,陆小凤正将一件从守卫身上扒下来的黑色斗篷披在胡铁花肩上,遮住他原本那身破烂衣裳。 被镣铐束缚太久,胡铁花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腕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却没什么喜色:“老臭虫,四条眉毛,谢了!但我们现在得赶紧去找花满楼和展昭!” 陆小凤眉头紧锁:“我们摸遍了所有牢房,根本没见到他们的人影。老胡,你被关进来最早,有没有见过他们?” 胡铁花用力摇头:“没有。从我被扔进这鬼地方开始,就是一个人!” 他顿了顿,看向楚留香:“对了,你们有没有见到那两位姓刘的掌侍姑娘?她们原本是跟着花满楼一道的。” “没有。”楚留香说,“那对姐妹心思缜密,潜入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要寻找长公主殿下,因此并未与我们同路。” “长公主……”陆小凤眼神一凝,抓住胡铁花的胳膊,“老胡,你一直被关在这里,见过她没有?或者听到关于她的消息了没?” 胡铁花苦笑道:“我一直被关在这石头笼子里,连送饭的都难得见一次,怎么可能见到长公主?” 陆小凤松开手,沉默下来。他想起那位在两军阵前神秘消失的长公主殿下,脸上就掠过一阵烦乱。 楚留香问胡铁花:“老胡,你要找的人,看到了吗?” 胡铁花浑身一震,眼神黯淡下去,摇了摇头:“没有……你呢?”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你问的是哪一个?” 胡铁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下去。 他问的是高亚男,还是金灵芝?他自己也说不清。 “高姑娘就在后面不远处的岔路接应,”楚留香说道,“但金灵芝……我们一路行来,并未见到她的踪迹。” 胡铁花猛地抬头,惶惑地问:“她会去哪里?会不会已经……” “我不知道。”楚留香表情严肃,“但我觉得,金姑娘与这蝙蝠岛的关系,恐怕并非我们之前所想的那般简单。” “不可能!”胡铁花脱口而出,“她是金太夫人最疼爱的小孙女,名门正派之后,怎么可能和蝙蝠岛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 尚未说完,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他。 “她的确是万福万寿园的大小姐,这一点,胡大侠没有说错。”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仿佛说话之人就站在他们身边。 “但是,”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与我蝙蝠岛,也的确关系不浅。” 话音落下的刹那,楚留香三人背脊上同时窜起一股寒意,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 这通道前后除了他们空无一人,可它听起来偏偏如此之近,又诡异地让人感到遥远,仿佛来自地底深处。 楚留香反应最快,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扫过通道石壁,很快定格在墙壁上方一个不起眼的阴影处。那里,嵌着一截喇叭状的黄铜色管口。 陆小凤和胡铁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他们这才意识到,在蝙蝠岛这座地下迷宫里,他们或许从未有过真正的隐秘。每一句交谈,每一次喘息,都可能通过无处不在的机关,传达到某个隐藏在黑暗深处的耳朵里。 而那刚刚说话的人,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楚留香道:“阁下就是蝙蝠公子?” “不错。楚香帅,久仰了。” 陆小凤再也按捺不住,一步踏前,抓着那铜管大声说:“你把长公主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与那铜管嘴对嘴,若那边的蝙蝠公子离得近了,简直要被他吼聋。不过,他的声音却依旧从容,甚至笑起来,带了一丝玩味:“陆大侠何出此言?殿下身份尊贵,意志自由,何须用一个‘藏’字?” 第134章 陆小凤听都没听进去,说:“快把她还回来,否则朝廷大军一到,就把你这里夷平!” 铜管里的笑声更清晰了些,讥诮地道:“陆大侠,这种虚张声势的话,还是少说为妙。朝廷如今正忙着与西夏和谈,暗地里精锐兵力尽数调往西北边境布防,哪还有什么大军能抽调来这海外孤岛?” 陆小凤心头一震。朝廷与西夏和谈是明面上的事,暗中调兵西北防备开战,乃是极高机密,连他也是从追命嘴里套来的。蝙蝠公子远在海外,竟对此了如指掌! 他不说话,楚留香就接过话头:“蝙蝠公子,你挟持当朝长公主,总该有个理由。” 那声音说:“如果她自己心甘情愿留在此地,那就不需要理由。” 楚留香明显愣了一下。心甘情愿?这怎么可能? 一旁的胡铁花大声插嘴:“放屁!长公主金枝玉叶,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待在你这见不得光的地方?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吗?” 蝙蝠公子轻笑:“怎么不可能?万福万寿园的金大小姐,不就一次次心甘情愿地来了么?” 胡铁花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金灵芝……她真的是自愿来的?为什么? 这番对话信息量有些太大了,蝙蝠公子却不再给他们时间,从容发出邀请:“我知道,空口无凭,诸位定然不信。既然如此,不如亲自来看一看。 “今夜子时,蝙蝠岛拍卖会照常举行,我诚挚邀请三位前来观礼。届时,你们想知道的,或许就能找到答案。” ----------------------- 作者有话说:猫猫花花清仓大甩卖 第125章 蝙蝠岛赖以生存的黑暗帷幕已被刺破,方才还隐藏在阴影里的匿名宾客们,此刻于煌煌火光下无所遁形。 “那是……苍山派的刘长老?” “快看那边!那个不是号称‘君子剑’的崔大侠吗?他怎么也在这里!” “还有那个,是漕帮的副帮主!” “我的天,王员外,您不是在家守孝吗?怎会在此……” 尴尬的辩解声充斥洞窟,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侠客,富甲一方的商贾,甚至还有几位隐约有官身的,都暴露于彼此惊愕的目光中。 捂脸的捂脸,蹲下的蹲下,好一番推搡。最后,他们的视线还是集中在最高处,看台那道唯一的身影之上。 楚留香、陆小凤、胡铁花混在人群边缘,同样仰头望去。当他们看清那虎皮交椅上端坐的女子是谁时,三人脸上同时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鬓发如云,眉眼秾丽,额间一点朱砂在火光下愈发殷红,那是秦国长公主赵妙元无疑。 她身上没有枷锁,没有束缚,于象征着蝙蝠岛至高权力的位置上,就那样静静端坐。神色虽然凝重,却绝非囚徒之态。 “她……她怎么会坐在那里?”陆小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留香眉头紧锁,胡铁花更是张大了嘴,看看台上的长公主,又看看身旁两人,完全搞不清状况。 就在此时,看台一侧,一直垂手侍立的丁枫突然动了。 他快步上前,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竟朝着端坐的赵妙元单膝跪地,恭谨道:“眼下情形,该如何处置?请公子示下!” “公子”!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洞穴中炸响。 “公子?!他叫她公子?!” “蝙蝠公子……竟然是个女人?!” 一个声音尖叫道:“等等……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是秦国长公主殿下!我在温州见过她!” 短暂的死寂后,哗然一片。 “什么?长公主?!” “怎么可能!长公主殿下怎么会是蝙蝠公子?!” 有人仿佛瞬间明白了一切:“难怪蝙蝠岛能有如此势力,网罗如此多的秘密……原来背后是朝廷,是长公主!” 立刻有人附和:“沽名钓誉!平日里装得那般清高,立生祠,筹钱粮,背地里却经营这等肮脏勾当!” 言辞激烈,全然忘了自己此刻正身处这肮脏勾当的现场,也是其中一员。 惊疑的议论声与指责声混杂在一起,当真是百口莫辩的情形。赵妙元端坐椅上,听着下方涌来的种种污蔑,皱起眉,心中了然。 这就是原随云的目的,他的脱身之计。 指尖点点交椅扶手,赵妙元转过头,直接对丁枫下令道:“将笼中人放出来。” 丁枫愣住了。 他抬起头,跪在那里,一时没有动作。 他大概从未想过,这位被公子强行推至台前,意在嫁祸的长公主,不仅不慌,反而顺势利用这层身份,借机胁迫于他。 见丁枫迟疑,赵妙元声音陡然转厉:“我不是蝙蝠公子吗?你不该服从我的命令吗?!” 她环视下方,目光扫过那些或震惊或愤怒的面孔,最后重新钉在丁枫身上,一字一句,不容置疑:“现在,立刻,把人放了!” 整个洞穴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被长公主凌厉的气势所慑,就连楚留香和陆小凤也露出讶异的神色。 丁枫脸色变幻不定,下意识侧耳,想听某处隐秘的指示,但黑暗中并无回应。他抬头看向赵妙元,她坐在那里,目光冰冷地逼视他,仿佛她真的就是这座蝙蝠岛的主人。 迟疑,挣扎。 最终,丁枫咬了咬牙,低声道:“是,公子。”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石台边缘,对下方看守笼子的护卫打了个手势。 机关转动的声音再次响起,关押着花满楼和展昭的两个铁笼缓缓落地,笼门上铁锁咔哒一声,弹开了。 不等台下众人反应,长公主已霍然起身,快步走下看台,径直来到石台中-央。 她俯身钻进铁笼,先探了探离得最近的花满楼鼻息,指尖感受到平稳悠长的呼吸,又伸手搭上展昭的腕脉,脉搏虽有些虚弱,但并无大碍,看来只是被药物迷住,心下稍安。 她一手膝弯,一手肩头,抱起展昭走出笼子。下方人群中,三道身影如大鸟般疾掠而上,轻飘飘落在石台边缘,正是楚留香、陆小凤与胡铁花。 “殿下!”陆小凤第一个冲上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 赵妙元把展昭安置在墙角,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是蝙蝠公子。” “你当然不是!”陆小凤立刻道,随即追问,“可谁是?” 赵妙元站起身,打了个手势,让他去抱花满楼,一边言简意赅地吐-出三个字:“原随云。” “什么?!” 胡铁花如遭重击,猛地后退半步。他与原随云相交时间不短,一直以为无争山庄的少庄主是位气度高华、温文尔雅的君子,不假思索地道:“不可能!他怎么会是蝙蝠公子?!他一直都在帮我们,他……” 赵妙元抬起眼帘,淡淡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难道从没有想过,为什么蝙蝠公子要叫蝙蝠公子?” 三人俱是一怔。 蝙蝠公子? 他们先前以为,是因为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蝙蝠岛才叫蝙蝠岛,而蝙蝠公子就是蝙蝠岛主的意思。但假如把重点放在蝙蝠公子的蝙蝠二字上…… 蝙蝠的特点,就是昼伏夜出,目不能视…… 陆小凤猛地一击掌,失声道:“是因为眼盲!” 楚留香脸色凝重,缓缓点头:“不错。江湖上武功绝顶的盲人,屈指可数。” 总不可能是花满楼吧,他还在这里躺着呢。 剩下的,还有谁?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无争山庄少主,年幼失明,武功深不可测的原随云! 此人恰巧与他们相遇,恰巧有船可以驶向蝙蝠岛,以及他能轻易擒拿花满楼和展昭的实力……先前种种疑点串联起来,三人心中立刻信了七分,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脊梁。 赵妙元出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他走了,你们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三人对视一眼,点点头,正要运轻功离开,丁枫的声音骤然响起:“你们不能走。” 黑暗中立刻涌出数十名身着黑衣的护卫,将整个石台团团围住,手持利刃,对准了台上几人。 赵妙元从展昭身边站起身,踏前一步,对丁枫道:“你现在又不听我的命令了?” 丁枫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并不回答,抬手喝道:“杀!” “——杀什么?” 黑衣护卫还未动作,一道女声轻飘飘响起,带着笑意。 瞬间,丁枫浑身汗毛倒竖。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就感到颈后一道锐风袭来。 白衣人如同鬼魅,凭空出现在他身后。那人身形纤细,动作快得只留一片残影,双手各执一剑,在丁枫脖颈交叉一绞!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丁枫脸上表情已经凝固,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随即身体软倒下去,鲜血这才从脖颈的断口处汩汩涌出。 第135章 白衣人轻盈落地,顺手掀开宽大兜帽,露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是长公主府的左掌侍刘弦。 而方才说话之人,此刻也自看台另一侧缓缓走出。同样一身白衣,气质却很亲和,嘴角永远噙着笑意,是右掌侍刘盈。 她背后跟着十余个同样身着白衣的人,他们衣襟胸口处,都用银线绣着一圈形态不断变化的月亮图样,从新月到满月,周而复始。 陆小凤一眼便认出那标志性的图案,脱口而出:“恒我!” 自从上次在青衣楼见到长公主未名的势力之后,他就好奇得抓心挠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各处调查,掘地三尺之下也未打听出任何线索,最后花了一枚金锭,才从大智大通嘴里得到这两个字。 刘盈带来的白衣人不过十余之数,但动作迅捷如电,配合默契,招式狠辣精准,甫一加入战团,便如虎入羊群。不过片刻功夫,围住石台的黑衣人已倒下一-大半,剩余几人见势不妙,慌忙向后撤去,隐入下方人群阴影之中。 变故连连发生,转折接着转折,台下众多江湖人士惊疑不定,面面相觑,愣在原地手足无措。楚留香眼见时机已到,身形一展,柳絮般跃上一处稍高的石柱,朗声开口:“诸位!请听楚某一言!” 名满天下的盗帅出面,自然能够服众,骚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楚留香环视众人,坦然道:“在下楚留香,今日与好友陆小凤、胡铁花潜入此岛,乃是受南侠展昭所托,专为寻回失踪已久的秦国长公主殿下。” 他伸手指向石台:“诸位方才亲眼所见,试问,若殿下真是蝙蝠岛之主,为何会被迫现身于此?又为何要下令释放被擒的花满楼与展昭?” “众所周知,两个月前,长公主殿下亲临西北前线,于两军阵前鼓舞士气,却突然神秘失踪。朝野震动,神通侯方小侯爷亦曾公开言明,殿下乃是遭人绑架。” 目光扫过方才叫嚷得最凶的几个人,楚留香缓缓地说。 “请问普天之下,什么势力才能于万军之中,悄无声息地绑走当朝长公主?除了这神秘莫测的蝙蝠岛,还有谁能做到?” 第126章 他逻辑十分清晰,一番话下来,顿时让台下许多人露出思索的神色。有人忍不住高声问道:“香帅,你的意思是,长公主殿下也是受害者,是那蝙蝠公子绑架了她,又在此刻栽赃嫁祸?” “正是。”楚留香斩钉截铁道,“诸位皆是明眼人,切莫中了这奸贼的诡计。” 台下沉默片刻,随即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香帅说得有理!” “我就说长公主殿下怎会做出此等事!” “香帅需要我们做什么,但请吩咐!绝不能让那罪魁祸首跑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楚留香抱拳环揖:“多谢诸位深明大义。眼下当务之急,是封-锁岛屿各处出口,搜寻蝙蝠公子踪迹。还请诸位相互配合,莫要自乱阵脚。” 众人纷纷应诺,开始自发组织起来。石台之上,陆小凤蹲在花满楼身边,仔细检查一番,对一旁的赵妙元道:“殿下放心,他们两个只是中了寻常的迷-药,约莫再过一刻钟,便能自行苏醒。” 赵妙元舒了一口气,点点头:“那就好。” “殿下,那原随云把你抓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陆小凤忍不住好奇。 “治眼睛。”赵妙元道。 几人都是一愣。赵妙元说:“我看了,治不了。” 楚留香与陆小凤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沉重。距离长公主失踪开始算起,她已经被绑来此处快两个月了。她既然无法替蝙蝠公子治疗眼疾,这么长的时间,原随云会对她做什么…… 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绑架到荒岛,他们心中不免想到最坏的结果。然而赵妙元丝毫不觉,对三人道:“这两个我来照顾,你们快去追他吧,莫要让人跑了。” 三人看了看四周混乱的场面,有些迟疑。 长公主扫他们一眼,说:“有恒我在,不必担心本宫。原随云有船,若去晚了,茫茫大海,怎么找人?” 陆小凤一下释然了。长公主这样的人物,就算孑然一身,又怎么可能给那蝙蝠尝到甜头? 楚留香和胡铁花也不再犹豫,一点头:“好,殿下保重!” 说罢,三人身形一晃,掠下石台,朝着洞穴深处追去。 石台上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赵妙元与恒我,还有那两个昏迷不醒的人。赵妙元左右看看,略一沉吟,拉起展昭的手,在他手背第二掌骨桡侧中点狠狠一按。 合谷穴是手阳明大肠经原穴,神经分布丰富。不过两三息功夫,他便皱起眉头,闷哼一声,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睁开了眼睛。 视线起初有些模糊涣散,待聚焦后,展昭瞬间难以抑制地惊喜起来,脱口道:“殿下!” 赵妙元忍不住一笑:“嗯。” 刚刚苏醒的人四肢还有些软绵,她将他稍稍扶正,又如法炮制,在花满楼合谷穴上用力一按,果然也把人按醒了。 花满楼看不见,醒的时候更加茫然。他感官异常敏锐,立刻察觉到身边有人,而且气息熟悉,下意识伸手去摸:“殿下?” 赵妙元心道果然还不清醒,否则这么个翩翩君子,怎么可能突然拿手摸人。她握了一下他的手以示确认,随即立马放开,道:“是我。” 手中触感一纵即逝,长公主的指尖迅速划过他掌心,花满楼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一旁展昭恰巧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扶着额角的手一顿,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复杂的情绪。 赵妙元没察觉出二人的心思,开口问道:“你们是怎么落入原随云手中的?” “原随云?”花满楼闻言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蝙蝠公子,就是原随云原公子?” 长公主嗯了一声。花满楼难以置信地顿住了,低下头,怅然道:“竟然是他……我还曾将他引为知己。” 同为目不能视之人,他曾觉得与原随云之间有一种超越常人的共鸣,却未曾想…… 看着他面露失落,赵妙元没有多言,转向侍立一旁的刘盈与刘弦,吩咐道:“乘此群龙无首的机会,你二人率领恒我,肃清洞内残余抵抗,掌控关键通道。我不想在追捕原随云时,看到他还有什么援手或后路可用。” 刘盈与刘弦齐声应是,领着十余道白影齐齐散入黑暗之中。见他们离去,赵妙元对身边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再说。” 展昭与花满楼点头称是,三人遂离开石台,开始摸索着找出路。然而,一旦离开拍卖广场,火光便不见了,四周迅速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之前每次进出洞窟,原随云都会带着长公主七拐八绕,路径复杂诡异,她根本无法记住。 她不认路,第一次来这里的展昭就更别说了。一筹莫展之际,花满楼突然道:“跟我来。” 他五感敏锐,可以听到风-流动的声音,感觉到空气的湿度变化。按照这些指示,便能准确选择岔路方向。 赵妙元不由感慨道:“果然原汤化原食。在这黑暗世界里,也唯有你有能力与蝙蝠公子一较高下。” 花满楼被她这奇怪的比喻逗乐了,摇了摇头:“什么叫做‘原汤化原食’?” 长公主嘿嘿一笑,搡着他往前。于是花满楼打头,赵妙元居中,展昭殿后,三人踏入花满楼所指认的那条隧道之中。 常年不见光,隧道中潮湿寒冷,四周石壁冰冷坚硬,一片黑暗狭窄中,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回响。赵妙元将自己这两个月的经历草草带过,展昭也利索地把他们那头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总而言之,就是长公主突然从延州城不见了,方应看留下掌军,他和刘盈刘弦毫无头绪之下,联系了香帅和陆小凤帮忙。陆小凤带上了自愿前来的花满楼,正好胡铁花又在找高亚男几人,这帮人一路追查下去,在沿海找到了几个眼睛被缝起来的女人。 那些可怜的女人自叙说,她们曾在一座名叫蝙蝠岛的海外孤岛上做女仆,眼睛就是被蝙蝠岛主缝起来的,而现在之所以能被放出来,便是托了长公主殿下的福。 “所以,你们就上了原随云的船?” “是。”展昭懊恼地说,“他说自己的船只恰好可以前往那片海域,且他对蝙蝠岛亦有所耳闻,愿助一臂之力。我们未能识破他的真面目……” 花满楼困惑道:“这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们几人一同登岛,为何偏偏只有我与展护卫被迷晕,带至那拍卖台上?” 黑暗中,赵妙元心虚一笑,心说那定然是因为你们二人与我关系匪浅了。她清清嗓子,对花满楼说:“说起来,你为什么要跟来蝙蝠岛,这里肯定要恶心死你了吧。” 花满楼温和说:“不至于。” 但他们彼此都知道,花满楼热爱生命,珍视光明与美好,此处的一切都与他的人生信念背道而驰。论他在世上最厌恶之地,这阴暗肮脏草菅人命的蝙蝠岛若排第二,恐怕再无别处能称第一。 第136章 长公主便道:“很至于。若是让你爹娘知道了,肯定又要担心了。” 她本来是随口说说,但话一出口就感觉不对。 什么叫“又”? 当初花家父母竭力反对花满楼与她过于亲近,正是因为长公主天潢贵胄,所处环境复杂诡谲,怕他们天性纯良的小儿子,会因她而卷入到这种阴险肮脏草菅人命的环境中去。 她此刻提及这话,简直就是自戳痛处,还顺带戳了一把花满楼的。 天地良心她真的没这想法,但花满楼何等心思敏锐,听了已经沉默下去,半晌苦涩地说:“即便只是作为朋友,得知殿下身陷险境,花满楼也一定会前来的。” 通道内气氛变得尴尬起来,更何况长公主还听到身后的展昭步伐顿了一瞬。 她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挽回,脑袋顶上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那笑声并非来自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三人的脚步登时停住了。赵妙元感到手腕一紧,是身后展昭怕人再丢,抓住了她。 那声音带着几分玩味,悠悠自嘲道:“看来是在下错了。和花七公子相像,果真不能算是什么优势。” 赵妙元心中一惊,脱口道:“原随云?” 那声音一叹,自说自话道:“谁能想到,威名赫赫的长公主,竟然倾心于一小小侍卫呢?” 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指节骤然收紧。赵妙元侧头看去,黑暗中只能勉强勾勒出展昭咬紧的下颌线条。而前方的花满楼,身体也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赵妙元被说得心头火起,冷声道:“少藏头露尾说怪话。你不逃跑反而在这里,到底要干嘛?” 原随云的声音低低一笑,无奈地说:“殿下将我的后路都堵死了,我还往哪里逃?” 长公主道:“你待如何。” 原随云嗓音温柔:“只能委屈殿下亲自来做我的后路了。” “后路”两字一落,三人身后不知何处,衣袂飞扬声一响。展昭与花满楼同时察觉到异样。 展昭瞬间放开赵妙元手腕,猫起身,右手已紧紧握住了巨阙的剑柄。花满楼道:“原公子,你何至于此。” 黑暗中的声音没有回答,只是笑起来,笑声在狭窄的密道里回荡。长公主被两人环在中间,本应万无一失。 谁知,某个刹那,她突然感到脚下一空! 第127章 谁都没想到,机关竟然在脚下。石质地面毫无征兆地向下翻开,她甚至来不及惊呼出声,身体便骤然失重,向下坠落! “殿下!” 那机关闭合得极快,瞬间便已严丝合缝。伴随扑到地上敲击石板的闷响,上方几乎同时传来展昭与花满楼惊急的呼喊声。 坠落远比想象中短暂,不过一息之间,赵妙元就落进了一个微凉的怀抱之中。 那人似乎早已计算好位置,稳稳将她接住,坠落的重力没让他移动分毫。赵妙元又惊又怒,挣扎了一下,根本挣脱不开,这才对他文弱外表下的精壮躯体有所认知。 鼻尖萦绕上熟悉的冷冽熏香,耳边,紧贴着的胸膛里传来低沉震动。男人愉悦的哼笑声再次响起,他抱着她,开始往前走去。 “原随云?”她咬牙切齿。 “殿下。”原随云施施然道。 “放我下来。” 原随云非但没放,甚至还有闲心将她往上掂了掂,调整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长公主火得不行,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意,窝在他怀里问:“你到底要怎么样?” “殿下息怒。”原随云柔柔说,“我知道,您从一开始就看上了这座蝙蝠岛,所以方才我才顺水推舟,将蝙蝠公子这个身份让给了您。” 赵妙元心道你那是让吗?!就听他又说:“可您似乎并不领情,非但要毁了在下的基业,还想断我生路。如今我已无处可去,思来想去,也只好请您陪我一起离开了。” 嫁祸不成就挟持,赵妙元被他这番强词夺理气得胸闷,索性闭上嘴,不再与他浪费口舌,心中只反复滚过两个字:无耻。 原随云似乎也并不需要她回应,抱着她,在漆黑狭窄的通道中稳步前行。 沉默地走了一段,忽然,蝙蝠公子的脚步毫无预兆地停住了。 前方黑暗中,一个女声响起:“……原公子?” 是金灵芝。 原随云沉默了一瞬,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不回到楚留香他们身边去,来找我做什么?” “我……”金灵芝哽咽地说,“那你抱着她,又是做什么?” 赵妙元立刻抓住机会开口:“金姑娘说得对。原少庄主,我们无亲无故,你实在不该与本宫这般搂搂抱抱。” 原随云理所当然地否决道:“我还需要殿下为我开路呢。” 长公主尚未反驳,金灵芝已急切地抢白道:“那你挟持我!你挟持我,他们也一样会投鼠忌器,会为你开路的!我比她有用!” 原随云再次沉默,不知他心中对这位痴情的追求者是何种想法。赵妙元也不想知道。 趁他心神微分的这一刹那,她抓住机会,猛地扭身发力,从蝙蝠公子怀中挣了出去! 足尖落地,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一只微凉的手如同铁钳般,已精准地扼住了她后颈。 “殿下,”原随云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可别想着逃跑,您跑不出去的。” 这倒是真的。蝙蝠岛地下迷宫错综复杂,机关遍布,没有他引路,旁人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心念电转间,赵妙元放弃了挣扎,眼珠一转,就说:“好,我不跑。但我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让金姑娘伤心生气。” 她望向金灵芝的方向,轻松道:“这样吧,原随云,你让她来挟持我。” 对面两人都是一愣。金灵芝呆呆重复:“我、我来挟持你?” “对呀,”赵妙元语气坦然,“你也有武功,不是么?你我都是女子,你搂着我,总比让你的原公子抱着我要好。” 既能靠近原随云,参与到他重要的计划中去,又能将长公主从原随云怀里分开。金灵芝明显犹豫起来。 蝙蝠公子自然比她更警惕,扼住赵妙元后颈的手指微微收紧:“殿下又在设什么机巧?” 赵妙元吃痛,不耐烦地蹙眉道:“我只是不想等会儿出去,被展昭看到我和你抱在一起。他那人看着闷,心眼却小得很,若是看见了定要同我闹别扭,烦也烦死了。” 听了这话,原随云当场便冷笑出声:“我竟不知,一个区区五品带刀侍卫,竟能让长公主殿下费心至此。” “你当然不懂。”赵妙元反唇相讥,“别废话了,到底行不行?不行你就继续抱着,我先想想办法咬舌自尽。” 通道内陷入一片沉寂,数息之后,原随云缓缓松开了手。 “既然如此……便有劳金姑娘拿我的剑,帮我这个忙。” 出口在一处隐蔽的天然小码头,他们走出去时,果然看到嶙峋礁石后,密密麻麻站满了围堵蝙蝠公子的人。 火把将这片小小的海湾照得亮如白昼,楚留香、陆小凤、胡铁花站在最前方,神色凝重。他们身后,是众多义愤填膺的江湖人士。人群一侧,展昭与花满楼也赫然在列,显然通过其他路径赶到了此处。 三人走出洞窟的第一时间,展昭的目光就锁定了赵妙元,一看到她颈前那抹寒光,他瞳孔就是一缩。 原随云脸上戴着一张华美的银质面具,遮住了他的容貌,因此在场的除了楚留香几个外,大部分江湖人都没有认出,蝙蝠公子就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 然而,当众人视线落在持剑挟持长公主的人身上时,惊愕瞬间蔓延开来。 “金灵芝?!”胡铁花第一个失声喊道。 他瞪大了眼睛,痛心地说:“你……你怎么会和蝙蝠公子站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金灵芝咬着下唇,避开了胡铁花的目光。 楚留香叹气道:“老胡,你还看不出来吗?她看那人的眼神,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 这话一出,胡铁花和金灵芝面上都勃然变色。 楚留香问:“金姑娘,你可知你剑下所挟,乃是当朝秦国长公主殿下?” 金灵芝带着哭腔说:“我当然知道!” 楚留香声音转沉:“既然知道,你就更应该明白,此举会为你自己,为万福万寿园带来何等灭顶之灾!金太夫人年事已高,你忍心让她承受这般后果吗?” 金灵芝抿紧了嘴唇,泪水终于滑落脸颊,但她横在赵妙元颈前的剑,却并未因此松动分毫。 “香帅何必白费唇舌。”蝙蝠公子轻飘飘开口,“有这个功夫,不如为我们三人让出一条路来。待我的船顺利起航,自然会让金姑娘将剑放下,确保殿下安然无恙。” 他说话的同时,金灵芝手腕就一用力,长公主脖子上登时流下一道血珠。 第137章 “住手!” 展昭身形一动,被楚留香一把按住。 盗帅脸色阴沉如水,盯着金灵芝手中的剑死看半晌,最终深吸一口气,对身后众人道:“全都让开。” 两个月的时间,原随云都没把长公主怎么样,现在放他们离去,至少能保住她的性命。 人群一阵骚动,但香帅威望在前,他们还是缓缓向两侧分开,让出了一条通往码头的小道。 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蝙蝠公子率先迈步,金灵芝推着赵妙元,紧随其后,缓缓穿过人群。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有愤怒,有鄙夷,有担忧,也有像胡铁花那般痛心疾首的注视。长公主的表情仿若一潭死水,然而,当三人走到面前时,看着她颈间那道刺目的血痕,展护卫还是忍不住脱口唤道:“殿下……!” 他声音并不很响亮,在这紧张的时刻,却显得格外清晰。 蝙蝠公子的脚步顿住了。 他转过身,银质面具在火把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寒声道:“临别在即,殿下可还有什么话,想对您的小情人最后说一句的?” 赵妙元道:“有。” 蝙蝠公子说:“请讲。” 赵妙元道:“不过不是对他,是对你说的。” 蝙蝠公子明显地一愣,朝她转过脸去,面具下的双眸都睁大了一点。 赵妙元看着他。 众人只见长公主琥珀色的眼珠中幽光流转,轻轻开口道: “我想问,究竟是谁告诉你,我不会武功的?” 话音落下,不待所有人反应,赵妙元已经动了。 那双全程看似无力垂在身侧的手,以一种令人惊诧的速度上翻,五指如钩,扣住了金灵芝持剑的手腕。紧接着腰肢微沉,肩背靠入背后人怀中,一牵一引,一靠一撞! 她武功并不高,用的是最基础的太极推手功夫,平日里金灵芝未必打不过她。然而,此刻金灵芝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外围,哪里料到长公主竟会突然发难。 她只觉手腕剧痛,手中长剑“哐当”落地,整个人被那股巧劲带得向后踉跄,空门大开。 几乎同时,一直紧绷如弦的展昭身形如箭般爆射而出。众人只见一道蓝色残影刹那间掠过数丈距离,御猫已稳稳落在长公主身侧,长臂一揽将她护在身后,手中巨阙剑刃寒光凛冽。 另一侧,早已按捺不住的胡铁花也扑上前去,双掌如风,封住了金灵芝几处大穴,将她牢牢制住,吼道:“你怎么这么糊涂?!” 瞬息之间,形势逆转,原随云再也无所依仗。然而,蝙蝠公子终究是蝙蝠公子,虽然因出乎意料而顿了一瞬,却立刻急速做出了反应。 他甚至没有试图去抢回人质,那已然来不及。在众人注意力被两位女子吸引的片刻,他足尖猛地一点地面,腾空而起,身形化作一缕青烟,“腾”地消失了! 第128章 楚留香四下一望,连半点影子都没见到,愕然道:“东瀛忍术?” “该死,让他跑了!”陆小凤懊恼地一跺脚。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们竟然连他往哪个方向逃都无从判断。 “殿下,您没事吧?” 赵妙元摇了摇头:“没事,先别管我。” 众人面面相觑,展昭抓着赵妙元的手,对人群沉声说:“把住岛上码头,莫让任何船离开。” 几位大侠闻言知意,立刻领人着手去办。赵妙元紧皱着眉头,回头望了一眼幽深的洞窟。不对,恒我的人还在里面,他必定不会立刻回去。 她又抬起头,望向岛屿高处山上的部分。这一望,就让她看到了小楼飞檐翘起来的一个尖角。 赵妙元一怔,心头好像被这尖角刺了一下,垂下眼帘。 “……我知道他去哪里了。” 赶到小楼时,院外已经聚集了一些江湖人士,但他们只是围在外面,不敢轻易闯入。 因为这座精致小楼的屋顶飞檐之上,一道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月光洒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银边。夜风吹拂着衣袂,使他看上去好像一位飘飘欲飞的谪仙人。 但他却是最最扭曲肮脏,恶贯满盈的蝙蝠岛之主,蝙蝠公子。 蝙蝠公子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俊美温文的脸庞。他不再笑了,神情是淡漠孤寂的。 有人惊呼出声:“原随云?!” “无争山庄的少庄主竟然是蝙蝠公子??” “这……这怎么可能?!” 人群被彻底震惊了。然而陆小凤早已知道此人真实身份,他所震惊的是另一件事。 他呆呆仰头,望着这座和花满楼住所一模一样的小楼,神情像一只呆鹅。 “这小楼……?!” 他下意识看向花满楼。花满楼虽然看不见,但感知敏锐,此刻面朝小楼的方向,眉头亦是微蹙。 愣神之际,身边刮过一阵檀香,长公主面色冻如寒霜,已然一马当先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大侠们群情激奋,对于原随云,有的说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有的说他窃取门派绝学无-耻至极,有的说他与枯梅大师通奸陷害同门联手作恶……但看着那道屋顶上的影子,想起那些骇人听闻的传闻,他们一时间都有些发憷,竟无人敢跟着闯入。 胡铁花正在和金灵芝打架,一边吵嘴一边手脚纠缠,两人根本一点注意力都分不出来。最终,只有楚留香、陆小凤、花满楼和展昭,追随长公主跨入小楼院中。 院落清幽,花草馥郁,与外面喧嚣比起就像两个世界。展昭携着长公主,一行人飞上屋顶,怕靠近了原随云就立刻会跑,于是只遥遥站在另一头。 楚留香望着他,朗声道:“事已至此,何必执迷?无争山庄百年清誉,原老庄主尚在庄中期盼,原公子回头是岸吧。” 他说得很诚恳,屋顶那边的人闻言微微侧首,却对长公主说:“殿下也如此认为?” 想起先前他对花满楼楚留香那番唯幸运论,深知此人绝非几句劝诫所能挽回,赵妙元只道:“悬崖勒马,犹有余地。” 原随云轻轻笑了,反问:“殿下与我一起吗?” 赵妙元没有回答。 见她沉默,原随云脸上的笑意敛去,化作一片淡漠,自语般低喃道:“这句话适合殿下,却已经不适合我了。” 赵妙元说:“你即使想逃,也不该逃到屋顶上来。” 当初为了借景,原随云特地选了三面环山的山腰处建造小楼,剩下一面是悬崖峭壁,下临汹涌海涛,晴天景色绚丽无比,却根本无路可逃。 他面朝悬崖的方向,似乎在感受海风,眨了眨眼轻声说:“如果想要之事这一生都无法得到,即便逃脱,蝇营狗苟而活,又有什么意思。” 赵妙元闻言一下挑起眉毛:“别告诉我你要寻死。” 原随云倏然转回身,再次“看”向赵妙元,一张俊脸上浮现出近乎天真的好奇:“若在下当真寻死,殿下日后会偶尔想起我么?” 赵妙元冷冷地说:“堂堂蝙蝠公子若自杀而亡,我只会笑死。” 听了这毫不留情的回答,原随云点点头,感慨道:“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仙人无情,果真如此。” 回忆起之前他们探讨这首词时的情形分,赵妙元一时心下也有些默然,半晌问:“你想说什么来恼我?” 原随云忽然哈哈笑起来。 “我的别语,恐怕殿下要等到以后才能听见了。”他叹了口气,遗憾地说,“只恨不见佳人梨花枝上雨。” 赵妙元没明白他说的以后是什么意思。然而眼角余光扫过下方洞开的院门,她突然想到原随云今夜归来时那个突兀的拥抱。 难道他那时就已预见到此刻的绝境? 下意识地,她上前一步,朝着即将融入夜色的身影急道:“等等!” 原随云似乎回过头来想看看她。然而他一个几十年的瞎子,怎么可能看得到? 赵妙元有点匪夷所思地问:“你难道就真的甘心?” 原随云笑了,道:“我希望殿下一直记得我。” 只说了这么一句,他身形向后一仰,竟然直直就朝黑浪翻涌的崖下摔去。 几人大吃一惊,几步奔到屋顶另一头,眼睁睁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掉进海浪里,溅起一片白沫,然后消失不见。 院外众人遥遥看到这一幕,又见屋顶几个声名赫赫的大侠僵在原地没追下去,心知蝙蝠公子当真跳海自尽,全部惊呆了。 一片死寂之中,只听金灵芝突然长长地惨叫了一声。 那惨叫凄厉无比,仿佛要把心肝肺都呕出来。闻声望去,就见她脸上血色尽褪,不知何时已经挣脱胡铁花的桎梏,疯魔了一样向崖边冲去。 赵妙元猛地回过神,连忙一拉展昭:“带我过去!” 崖边风势更猛,吹得人衣发狂舞。等众人追过来,就看到崖底礁石嶙峋如利齿,墨蓝色的海面在月光下翻滚着浪花,哪里还有原随云的影子。 第138章 金灵芝趴在悬崖最最边缘声嘶力竭地摇头哭着,落石碎屑从她掌心撑的地方滚滚而下,胡铁花吓得脸都白了,又怕刺-激到她,一步都不敢多迈。一时之间,也只有长公主一人有胆子靠近。 见她过来,金灵芝脸上露出锥心刻骨的恨意,扑到她身上,拽住她衣领尖叫道:“你不是很有能耐吗?你不是长公主吗?!他最喜欢你了你赶紧救他呀——!!” 赵妙元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掉下去。颈间伤口又被牵扯,传来一阵刺痛。她钳住金灵芝双手,将人扳过来面对面,直视着她通红的眼睛。 在那双冷玉一般双眸的逼视下,金灵芝慢慢停下了动作。就听长公主冷然问:“清醒了吗?” 金灵芝咬住嘴唇,胸口剧烈起伏,眼里涌上泪水。 赵妙元说:“即使他刚才不跳下去,我今天也绝对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这座岛。” 金灵芝哽了一下,脸色涨红,歇斯底里道:“为什么?他多爱你,你为什么不给他活路?!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赵妙元一点不为所动,反而将她箍得更紧,淡淡地说:“你知道为什么。金灵芝,你心里很清楚,他非死不可。” 金灵芝愣住了。 是啊,她知道的。 从她知道原随云就是蝙蝠公子的那一刻起,从他挟持长公主,与整个江湖乃至朝廷为敌起……他的结局,其实早已注定。 或许正因为他知道长公主心硬如铁,非要他死不可,才会在最后时刻选择跳崖,而不是任由自己被她杀死。 这是最后一点的体面。 金灵芝呆愣半晌,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她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赵妙元,将脸深深埋在她肩窝里,哭着说:“我知道,我知道!” 长公主叹了口气,轻轻回抱住她,将目光投向墨沉沉的夜空与大海。两个女人在崖前相拥了很久,侠客们静静站在不远处,没有打扰。只是几个男人都心情复杂。 楚留香还好,只是有些怅然若失。陆小凤虽然半开玩笑跟长公主表过白,到底感情并不很深,此刻神色大抵与香帅相同。 最难过的是胡铁花,还有展昭与花满楼。亲眼看到心爱之人为另一个男人而伤心难过,总是会不好受的。 夜色深浓,海涛呜咽。 蝙蝠岛上尘埃暂落,但人心浮动,诸多事宜亟待处理。夜色已深,海上风大,楚留香与陆小凤商议后,决定众人先在岛上歇息一晚,待天明再调度船只,分批离开。 长公主下令,恒我部属全面接管蝙蝠岛残存势力,肃清顽抗,同时开始清点洞窟内的人员。 洞窟深处,除了那些参与拍卖的宾客和护卫,更多的是影子般的奴仆,眼神空洞,行动机械,尤其那些被缝住双眼的赤-裸女仆,只会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连哀求都不敢发出。 赵妙元站在她们面前,只觉得心中沉重,道:“蝙蝠公子已死,蝙蝠岛从今日起不复存在。” 女仆们茫然地抬起头,“望”向声音来源。 刘盈在一旁补充道:“这位是当今秦国长公主殿下,特来解救尔等。” 赵妙元说:“本宫知道,你们对出岛见人都有所顾虑。但留在这里,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第129章 “本宫的人会为你们检查身体,分发衣物食物。待明日船只安排好,愿意归家者,会发放盘缠送你们回乡。若无家可归,或不愿回乡者,亦可另有安置,不会强求。” 奴仆们半信半疑,匍匐跪拜着谢恩。 他们心里想什么,赵妙元也不甚在意,走出洞窟,指着山腰处的小楼,还有旁边那座尚未完工的建筑,对刘盈刘弦道:“把这两个地方都烧了。” 刘盈略一迟疑:“殿下,楼里是不是还有些线索……” “都烧了。” 恒我下属立刻执行命令。火把投入木质结构的楼体,很快,夜色中燃起冲天火光,映得半山腰一片橘红。 围观的人群不明所以,只当长公主憎恶蝙蝠公子的一切,要彻底焚毁这罪恶之地,于是无人敢置喙。这一-夜,众人只能暂时栖息在洞窟之内。 好在洞窟内原本就有许多用于招待宾客的房间,十分够用,赵妙元得以单独分得一间,展昭的则在她隔壁。 展昭回到房中,却毫无睡意,今夜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回旋。原随云跳崖前与长公主那番对话,这两个月里,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座被长公主执意烧毁的小楼,还有花满楼…… 正心绪烦乱间,耳廓微动,却听到隔壁传来轻微的开关门声。 这么晚了,殿下要去哪里? 辗转反侧半晌,展昭还是悄然起身,跟了出去。 洞窟通道内光线昏暗,他凭借过人的耳力和感知,远远缀着那道身影走了出去,又来到蝙蝠公子跳下去的那片悬崖之上。 月光清冷,洒在焦黑废墟和嶙峋崖石上。赵妙元独自一人站在崖边,良久不动,夜风吹动她的衣裙和长发,在广阔天地间显得格外单薄。 胸中酸涩使展昭无声地叹息。他缓步走上前去,低低问:“殿下是舍不得他么?”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崖壁,赵妙元回头看他。 展昭抿住唇,望着她向自己走来,然后出其不意地,轻轻抱住了他。 “……!” 展昭如同被点了穴道般愣在原地。 他能闻到她发间檀香和身体的温度,脸颊瞬间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心跳如擂鼓。 “没有舍不得。”耳边的声音平静道,“我想确定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所以来找找他的魂魄。” ……找魂魄? 红晕尚未褪-去,展昭面上露出呆愣的神色。 赵妙元抱着他,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忽然笑了一下:“我之前跟他说,你心眼小,会吃醋。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 展护卫羞愧难当,把下巴埋进长公主发鬓里当鸵鸟,半晌问:“那殿下找到了吗?” “找到什么?” “原公子的魂魄。”展昭说。 长公主退出他的怀抱,重新望向那片漆黑的海面,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 新死之魂气息未散,以她的感应,不应全然无踪。可此刻,崖边除了海风的腥咸与残留的焦糊气,再无其他。联想到张无梦曾断言,原随云的眼疾与业力纠缠,欲治唯有一死;再结合他今晚归来时那个异常的拥抱,拍卖会上刻意将她推至台前嫁祸,以及最后那几句意味深长的话语…… 他是真的走投无路,心灰意冷而自尽吗?还是说,这一切都不过一场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此次之后,他会成为第二个丁谓,改头换面,改名换姓,在某时某刻与她擦肩而过吗? 海雾渐起,模糊了远方海平线的轮廓,原随云是生是死,恐怕已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天光微熹,码头上,船只已经准备就绪,众人开始陆续登船,准备离开这片承载了太多罪恶的土地。 赵妙元站在码头边,听着刘盈与刘弦的汇报,蝙蝠岛残余势力已基本肃清,物资正在清点封存,那些奴仆也暂时得到了安置。 “还有一事。”刘弦沉声说,“刚接到飞鸽传书,西北军报,三川口一战大捷后,朝廷与西夏虽在议和,但据我方探查,西夏内部主战派势力抬头,和谈前景并不乐观。” 刘盈说:“此次和谈若破裂,恐将再启战事。” 赵妙元点点头,道:“整合恒我一切可用资源,全力备战。” “是。” “你们先行一步回去,妥善处理后续。”赵妙元吩咐道,“本宫还有些私事需要了结。” 刘盈刘弦领命,躬身退下。 分别的时刻即将到来,码头上人头攒动。长公主正要登船,旁边一艘较大的货船上,突然涌出来二三十个女子。双眼看着还是狰狞恐怖,但穿着新换上的布衣,头发仔细梳理过,面上带着鲜活的表情,总算正常许多。 她们快步走到赵妙元面前,齐刷刷地跪下,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番动静引得码头上所有人都看了过来。赵妙元也停下脚步,疑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为首的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女子哽咽了一下,大声道:“殿下,奴婢们是来谢恩的!” 她身后众女子也跟着磕头,纷纷道:“谢殿下救命之恩!” 赵妙元微微蹙眉:“昨日已说过,不必如此。” 为首的女子抬起头,感激地说:“昨日盈姑姑和-弦姑姑告诉我们,要将我们带回长公主府,好生调养身体,日后还会慢慢为我们寻生计活路……殿下大恩,奴婢们无以为报!” 说着从身后另一女子手中接过一件物事,双手高高捧起,举到长公主眼前。 这是一把伞。上面用各种颜色的丝线,歪歪扭扭绣满了“万民称颂”、“恩同再造”、“慈航普度”等字样,周围还签了字,不识字的就按红手印,以至于“阿多”、“招娣”等名字与密密麻麻的手印连在一起,好像万千红梅盛放。 第139章 这竟然是一把万民伞。不知这数十位目不能视的女人,是怎么连夜将它赶制出来的。 “奴婢们与岛上其他感念殿下恩德的仆从,连夜赶制了这把万民伞。”女人颤声说,“恳请殿下收下,愿殿下千岁金安,福泽绵长!” 赵妙元抿住唇。 她默然片刻,终是伸出手,郑重地接过了那把沉甸甸的伞。 “起来吧。”她温和地说,“未来的路还长,好生照顾自己。本宫希望有朝一日,这岛上生活,能成为你们口中一句笑谈而已。” “谢殿下……” 几艘船只目的地各不相同,展昭还是要和她一块儿走的,早已跟在身后。此刻,楚留香、陆小凤、花满楼、胡铁花以及神色萎顿的金灵芝,都聚到赵妙元身边。 楚留香对她拱手说:“殿下,江湖路远,世事莫测,还请多多保重。” 赵妙元颔首:“香帅亦请珍重。” 陆小凤笑嘻嘻一闪身,将盗帅挡在身后道:“殿下,还有我呢?” 赵妙元问:“你怎么样?” “也别忘了我呀。”陆小凤的两撇胡子翘了一下,“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保证随叫随到!” 赵妙元一乐,说:“好,我记住了。” 胡铁花撇了一眼金灵芝,重重叹了口气,抱拳道:“殿下,我不会说话,这次……多谢了!” 最后是花满楼。 他面上的表情最复杂,话却最短,只轻声说:“殿下保重。” 赵妙元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同样回道:“花公子保重。” 不再停留,转身与展昭一同登船。海风吹动,船帆缓缓升起,载着两人离开码头,驶向茫茫大海。 当岛屿彻底消失在视野中,那种一直隐隐感受到的法力滞涩感骤然消失,赵妙元深吸了一口气。 就仿佛突然出水,汹涌灌进身体的不止空气,更有无形的天地灵气直冲灵台。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神识无限扩张,脱离了肉身的束缚,以冷静到漠然的姿态,俯瞰着下方的海域、船只,乃至船上的自己。 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在这一刻被抽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天道运转在脑海。很远的地方有人坠亡,脚下海底有沉船残骸,身后的展昭正担忧而沉默地注视着她。但这一切都无法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这种状态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息。下一刻,她的神识猛地回落,重新与肉身契合。 境界确实有所突破,对天地灵气的感应和掌控都更上一层楼,然而方才那种绝对超然,仿佛脱离人类范畴的冷漠感却一下退去,情绪波动似乎比以往更浅淡了些,像被一层薄冰覆盖的湖面,但暗流依旧,并没有消失。 赵妙元微微蹙眉,旋即又松开,摸出怀中装着蛇卵的匣子摩挲。修行之路本就是对自我的不断认知,不断超越,有所得亦有所变,很正常。 水路转陆路,一路无话。数日后,赵妙元与展昭抵达太原,以私人身份,直接前往无争山庄。庄主原东园听闻长公主殿下亲至,虽感意外,还是立刻整衣出迎。 原随云毕竟是他的独生孩子,赵妙元没告诉原东园真相,只说其在蝙蝠岛抗击蝙蝠公子时牺牲了。原东园被打击得很大,悲痛万分,当场失声痛哭。 “云儿……云儿他……” 他颤-抖着嘴唇,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茶几上,紫檀木应声裂开一道缝隙。原东园恨声问:“蝙蝠公子……恶贼!!他死了吗?!” 第130章 赵妙元回答说:“死了。他与原公子一同坠入大海,尸骨无存。” 原东园一怔。 “……一同坠海?其他人呢?” 赵妙元说:“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 原东园感到一丝异样,追问:“那蝙蝠公子,究竟是谁?” 赵妙元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蝙蝠公子……就是蝙蝠公子。” 接下来的时间,原东园强撑着精神,按礼数招待二人。只是他全程都显得神思恍惚,食不知味,应对间也时常走神。 晚膳过后,仆役撤下残席,奉上清茶。原东园捧着茶杯,望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对赵妙元道:“殿下,老夫……老夫险些忘了一件大事。” 赵妙元放下茶盏:“伯父请说。” “犬子他在不久前,曾回过一趟山庄。”原东园回忆着慢慢说,“他当时交代老夫,若是日后长公主殿下驾临山庄,定要请殿下见一个人。” 赵妙元心下一动,问:“什么人?” 原东园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似乎不知该不该说,或者不知该如何说。 赵妙元道:“伯父不必顾虑。原公子是本宫的朋友,有什么事尽可直言。” 原东园似乎在这一声伯父里找到了些许勇气,沉吟一阵,对侍立一旁的管家吩咐道:“去,把西厢那位姑娘请来。” 姑娘?赵妙元与身旁的展昭对视一眼。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管家引着一位女子走了进来。 那女子约莫二八年华,身着水红色歌姬服饰,容颜姣好,眉目柔媚,走进厅堂,不敢抬头,朝着主位方向盈盈下拜:“民女参见庄主,参见……参见贵人。” 这女子与整个无争山庄的氛围都格格不入,原东园看了看她,神色亦有些疑惑,似乎不知道自己儿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对那歌姬道:“你自己跟殿下说吧。” 那歌姬怯生生抬起头,飞快地瞟了赵妙元一眼,好像吓了一跳,又连忙低头道:“回禀贵人,约莫半月前,原公子找到民女,教了民女一首曲子。” 半月前?那时她尚在蝙蝠岛,原随云消失了好几天,原来竟是干这个去了。 歌姬回忆着说:“原公子说,待日后,若有一位额间有朱砂痣的贵女前来无争山庄,便让民女将这首曲子,唱给那位贵人听。” 到这一步,赵妙元已经完全弄不明白了。她看了看展昭,又看了看原东园,还是让她唱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歌姬身上,她似乎有些紧张,轻轻吸了一口气,朱唇轻启,幽幽唱了起来: “兄弟生离,前朝旧事,可怜孤儿寡母; 同根相煎,不死不出,又因痴情故; 蛇儿衔尾,饮啄黑白,自古谁人能说? 怎评量:吕祖座下,忠奸宰府。” 赵妙元的脸色在歌声中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是半阙《永遇乐》。 这歌词,必然是原随云亲自填写的。虽然词意晦涩,不难听出这绝非寻常歌谣。 前朝旧事,孤儿寡母,还有那句忠奸宰府…… 他究竟想告诉她什么? 赵妙元想起原随云的承诺,若她肯为他治眼,便会告诉她破解吴明那风水杀局的关键。难不成,他竟早已安排好一切,就算自己死了,线索也会通过这种方式传递到她手中?这就是他跳崖前所说,要等到以后才能听见的别语么? 想到这里,她连忙问原东园:“伯父,原公子当时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原东园一愣,努力回忆着,不太确定地道:“他只说殿下醉心藏书,若您想借用他的书房翻阅典籍,尽管自便,无需拘礼。” 赵妙元立刻起身:“去书房!” 原东园虽不明所以,但还是马上吩咐管家引路。 原随云的书房位于山庄深处,陈设清雅,藏书浩瀚,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一如他本人给人的感觉——深不可测。 长公主与展昭开始在里面找寻任何蛛丝马迹。 “前朝旧事……前朝?” 赵妙元念叨着,在一堆经史子集里找出了一本《五代史》。 本朝之前,是后周的天下。后周世宗柴荣驾崩,其子柴宗训幼年即位,太后垂帘听政,不久后陈桥兵变,本朝太宗皇帝身为后周大将,才趁机掠夺了皇位。这一点,与“可怜孤儿寡母”亦可对上。 不过……“兄弟生离”? 她翻开《五代史》,找到了后周末年的片段,就是一顿。这几页的纸张边缘似乎比其他部分更为磨损,旁边还有原随云的批注: 【柴宗训(箭头>)柴宗让,兄弟。】 【柴宗让,年幼走失?下落(箭头>)?】 赵妙元知道柴宗让,不过仅仅只知道一点。他是柴荣的第五子,后周亡国皇帝柴宗训的哥哥,年幼走失,不知下落。这是在正史中记载着的。 原随云是觉得他下落有异么? 她索性提笔拿纸,在原随云的书桌上把这几句批注誊写下来,咬着笔杆琢磨下面的词。 “同根相煎,不死不出,又因痴情故;” ……不死不出?这四个字怎么这么熟悉? 放到三国,这讲的是郭嘉和诸葛亮,所谓“郭嘉不死,卧龙不出”。但如果和吴明扯上关系……这不是石观音对他与刘娥之间关系的评价么? “刘娥不死,吴明不出。”而且后面还跟了句又因痴情故。石观音不是说吴明对大娘娘有情么。 第140章 “同根相煎”则出自曹丕曹植,一般是说兄弟阋墙。但放在吴明身上是什么意思?他有兄弟?反正大娘娘肯定没有。 如果放在柴宗训和柴宗让这两个小皇子身上,那就更不对了。他们俩一个走失一个当皇帝,分开时年纪那么小,怎么个相煎法? 虽不知顶头那句什么意思,后两句却可确定。赵妙元将【刘娥】与【吴明】这两个名字,写在【柴宗让】的下面。 后头那段词,以“自古谁人能说”结尾,前面蛇儿衔尾,代表的是因果循环,无穷轮回;后面饮啄黑白,亦是因果业力之语。这句难道是原随云对自己一生的感慨之词?他真的会做这么单纯的事? 一时没有头绪,赵妙元将那半首词也完整抄在纸上,然后对着“孤儿寡母”这四个字发起呆来。 如果将这半首词单独框起来想,原随云所感慨的,有可能是这四个字。后周末年是孤儿寡母导致的灭国,细说起来,大娘娘与赵祯这前几十年,也是孤儿寡母的局面。而且,按照上一世的记忆,本朝最后毁灭,也以孤儿寡母作为结局,不可谓不是因果报应……咦? 这个思路,怎么如此似曾相识? 赵妙元手点着桌面,喃喃道:“孤儿寡母……孤儿寡母……?” 听到声音的展昭走过来问:“殿下,什么孤儿寡母?” 长公主瞟了他一眼,随即一顿,猛地扭头看他。 展昭吓了一跳,迟疑地左右看了看:“……怎么了?” 赵妙元瞪大眼睛,失声道:“是沈氏!” “沈氏?”展昭莫名其妙,回忆了一下,“儋州沈氏?” “对呀!” 长公主一拍桌子,兴奋地问他:“你还记得吗?当初京城闹鬼,我见你身上也有鬼,所以才接近你,最后发现你身上的鬼是被人故意捏合在一起的儋州沈氏亡魂。而这些沈氏亡魂,他们大言不惭要推翻赵氏政权的一番话里,也有这‘孤儿寡母’四个字!” 展昭讶然说:“不错,他们当时说孤儿寡母,成也如此,败也如此……难道沈氏与原随云还有什么关系?” “应该说,吴明与后周皇室有关系。”赵妙元道,“因为沈氏帮南王谋反,是受了吴明的蛊惑;而原随云这首词,是在感慨后周皇室,或者说,柴宗让这个人。” 展昭恍然点头,问:“那吴明与后周皇室有什么关系?” 赵妙元摇了摇头,在【吴明】和【柴宗让】之间画了个箭头,又在箭头上打了个问号。 【吴明(箭头>)柴宗让,?】 就算拼命抹黑刘娥声誉,是因为手下败将因爱生恨,“孤儿寡母”这四个字又怎么惹到吴明了,要让他时时刻刻这般挂怀在心? 将这四个字圈起来,然后放下先不管它,赵妙元转而去看最后一句。“怎评量:吕祖座下,忠奸宰府。” 一看之下,她就“嘶”了一声。 好蹊跷的一句词。吕祖座下很好理解,就是纯阳道祖吕洞宾的弟子,然而后一句却接着“忠奸宰府”。这四个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曾经修堤坝、理赋税、退契丹,却也结党营私、设计天书运动,先忠后奸的鹤相丁谓,也就是吴明。 但把这两句话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吴明,是吕洞宾的弟子不成?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乱了。因为刘娥也是吕洞宾的弟子。 不过假如是这样,那么前面的“同根相煎”就也对上了——谁说师兄弟不是兄弟? 赵妙元忍不住喃喃地说:“居然是师兄弟之间的爱恨情仇么……” 吕洞宾和陈抟老祖是至交,他们座下都可以互称师兄弟,这样说来,吴明与张无梦也是师兄弟关系。那她现在要打的,岂不是自己的师叔? 赵妙元脑子发涨,在纸上刷刷写下想到的所有: 【吕洞宾(箭头>)吴明,师徒。】 【吕洞宾(箭头>)刘娥,师徒。】 【刘娥(箭头)吴明,师兄弟。】 【吴明(=)丁谓。】 这样一来,整半阙词就被拆解完毕,最大的问题也随之跃然纸上。 只见线条与文字围绕着【柴宗让】形成了一张图,围绕【吴明】也形成了一张图,但是,明明由一个问题推演而来,这两张图却是独立的。它们中间,只连着细细的唯一一条线—— 【吴明(箭头>)柴宗让,?】 第131章 吴明和柴宗让,究竟是什么关系。 以及很久之前就悬而未决的一-大疑点:吴明一心颠覆赵氏江山的动机是什么。 这两个问题排成一列,赵妙元有种隐隐的感觉:其中必有联系,只是她还少了一块拼图。 而原随云既然敢夸下海口,还布下这样大的疑阵,他肯定是已经找到了这块最关键的拼图的。 “再找找,肯定有我们没发现的东西。”赵妙元对展昭说。 于是二人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最终展昭在书架最高处拿下来一个锦盒,里头是几封没有署名的书信,纸质泛黄,墨迹也已黯淡。赵妙元小心翼翼拿起最上面一封,展开。 信的内容看似是一封普通的家书,来自苏州丁氏主家的一位老辈,写给时任家主的。信中絮叨了些家族琐事后,笔锋一转,提及了一件小事: “……另有一事需禀家主知晓。族中旁支近日出了一位才俊,名谓,于今科殿试名列第四,虽未入三甲,然亦属翘楚。此子年少有为,不日将授官赴任。日前主动寻来,欲认祖归宗,重归主家香火,以光耀门楣。老夫已见过此人,才学谈吐确是不凡,只是……” 写到这里,信纸上的字迹似乎因写信人的犹豫而略有停顿。接下来的几行字,被原随云用朱笔细细地划了一道线,格外醒目: “……只是观其形貌,与老夫记忆中竟有天翻地覆之别,几不可认。且其口音亦不似我吴地之语,颇有些蹊跷,不知家主之意如何?望示下。” 信的末尾,标注着日期:开宝三年秋。 开宝三年是太祖皇帝的年号,距离后周覆灭并未过去太久。更重要的是原随云划出来的那段。 丁谓形貌口音大变……难不成原随云怀疑,这个丁谓早已被人李代桃僵,调换了身份? 将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什么旁的要注意,便去拿下一份。这是一份云游道士的随笔手札,开篇写道: “开宝三年,余游历至终南山,慕名往访纯阳祖师,惜缘悭一面,未得亲谒仙颜。然幸遇祖师座下一小徒自山中-出,年不过十五六,风姿卓然,谈吐间机锋暗藏,于道藏经典、百家之学竟已融会贯通,悟性之高,令吾辈汗颜。询其何往,答曰:下山解一桩因果,恐难再返山门……” 又是开宝三年。 而且终南山,吕洞宾的小徒弟,十五六岁,学富五车,下山解因果,一去不返……这些特征,与吴明都吻合。如果这个小徒弟就是吴明,那么他正是在开宝三年下山,然后参加春闱秋闱,顶替了真正的丁谓踏入朝堂。 如此一来,他们之前的一个推测就需要修正:作乱的从来就不是原本的苏州丁氏子弟丁谓,而是一个借用了他身份的神秘人,吴明。吴明是假名,丁谓是窃取的身份,那么他最初的姓名和来历,究竟是什么? 她迫不及待地往下读,谁知竟看到一句: “余感其缘分殊异,一时兴起,为其卜卦。孰料竟得乾卦九五爻,动变天地否卦之相……” 赵妙元和当时这道士的心情一样,都刹那间惊住了。 乾卦九五爻。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这是帝王之卦,天皇贵胄之象,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与正统。而天地否卦代表天地不交,万物不通。此卦大凶,象征君子失势,小人得志,大人否亨。意指尊贵者处境艰难。 将九五爻“飞龙在天”之象,置于天地否卦“万物不通”的凶局之中,叠加出来的卦象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这分明是龙气衰绝,天命转移,江山易主之兆! 一个吕洞宾门下的小徒弟,为何会身负如此惊世骇俗的命格? 冷汗慢慢湿透内衫,她潜意识里似乎已明白了什么,只是强迫自己读下去。那道士显然也被这卦象吓得不轻,后面的字迹愈发潦草,语焉不详: “……得此一谶,余惊骇难言,然彼却坦然一笑道:‘天机运转,无常乃常。道友何必执着。’其后勉励数语,便拱手作别。此番奇遇,恍如一梦,特录于此,以志不忘。” 手札到此戛然而止。赵妙元将一叠书信扔在桌上,长舒一口气。 什么都清楚了。 开宝三年。这个节点很重要。 按照史料记载,开宝三年,柴宗让恰好是少年年纪; 开宝三年,吕洞宾的小徒弟下山,一去不返; 开宝三年,丁谓恰好形貌口音大变,主动回归主家,步入仕途。 天下岂有如此多的巧合? 第141章 最合理的解释,就只有一个。 赵妙元拿起那张宣纸,用笔划掉了【吴明】和【柴宗让】之间箭头上的那个问号,然后在【柴宗让】和【丁谓】这两个名字的空隙中,画上了一个等号。 【吴明(=)丁谓(=)柴宗让】 吴明就是丁谓,丁谓就是柴宗让! 那个本该在历史中走失的后周皇子柴宗让,不知如何被吕洞宾收养,学成一身惊世骇俗的本领,然后在开宝三年下山,李代桃僵,顶替了苏州丁氏丁谓的身份,在朝廷一路扶摇直上,官至宰相; 同时刘娥下山,被看重做了皇后,把持朝政,斗过了丁谓,将其流放南海;于是丁谓化名吴明,蛰伏不出,等待时机,熬到刘娥仙逝,重新出山,意欲启动之前布下的龙脉风水局,颠覆赵氏江山。 而那个困扰了长公主与柳环痕许久的问题也迎刃而解:还需要什么动机,国破家亡、父兄被篡的深仇大恨,就是柴宗让最大的动机——他要让赵氏也尝尝这“孤儿寡母”的滋味! 展昭虽然不是特别清楚长公主画的符号是什么意思,然而大体也能看出来,见她将三人连在一起,不由倒抽了一口气:“殿下,这……!” 赵妙元怔然说:“原来原随云要告诉我的,不是解开吴明风水局的方法,而是他的身世……” 知道了这一点,思路会变得更清楚,也变得更难了。因为他们面对的不再仅仅是一个精通邪术的阴谋家,而是一个身负前朝皇室血脉的复仇家。 想必这两份书信便是原随云推理出真相的关键:前宰相身份有疑的情报,和与道祖有关的云游手札,都是能拿得出手拍卖的东西。而蝙蝠岛上的拍卖品,自然要拿给蝙蝠公子过目一番。 况且蝙蝠岛和丁谓被贬谪的崖州都在南海,一来二去听到什么风声也未可知。 ……她仍旧想说,真是敏锐啊。 烛火爆开的噼啪声将二人惊醒,赵妙元将书信和宣纸折好收起,抬眼看向窗外,东方已隐隐透出一丝微光。 “天快亮了。”她对展昭说,“此事关系重大,暂且不宜声张。” 展昭面色凝重地点头:“昭明白。” 这一-夜,无人安眠。 次日清晨,无争山庄依旧笼罩在一片悲戚之中。 用早膳时,原东园出现了。不过一-夜之间,这位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头发更白了些,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血丝。他由管家搀扶着来到饭厅,对赵妙元和展昭勉强扯出一个笑:“殿下,展大人,粗茶淡饭,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赵妙元看了他一眼,叹道:“斯人已逝,伯父也不要太过伤神了。” 原东园面上露出羞愧的神色,默默点头。 席间一片沉寂,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细微声响,他更是几乎未曾动筷。与展昭草草用过几口,赵妙元也放下筷子,开口说:“伯父,京城尚有要务,本宫与展护卫今日便告辞了。” 原东园抬起头,看着赵妙元,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道:“殿下公务繁忙,老夫不敢久留。” 他坚持要亲自送赵妙元和展昭出庄。山庄门口,晨光熹微,薄雾未散,马车已备好,山庄护卫肃立两旁。就在赵妙元准备登车之际,原东园忽然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对着赵妙元的背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赵妙元闻声愕然回首,连忙上前欲扶:“您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展昭也想将老人扶起,原东园却固执地跪着不肯起身。他抬起脸,泪水沿着皱纹蜿蜒而下:“殿下,云儿……他是老朽唯一的孩儿啊!” 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地说:“老朽知道他或许做了错事,罪该万死……可他就这么走了,老夫这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赵妙元了然。昨日寥寥几语,这位老人或许思忖了一-夜,已隐约猜到了儿子那不见光的另一身份。 原东园老泪纵横道:“殿下对我们无争山庄恩典深重,老夫无以为报。只求殿下给一个机会,让老夫能为殿下做点什么……哪怕是最微末,最凶险的事都好!否则……否则老夫余生难安,死不瞑目啊!” 他或许尚未完全拼凑出真相全貌,但一点点猜测,已足以将他击垮。种种情绪无法宣之于口,只能以代子赎罪的方式,寻求一个心灵的寄托。 赵妙元沉默了片刻,才说:“若伯父真有此心,可去城中寻些铺子,标志外缘绣有一圈银线月相图的,任何一家皆可。” 原东园一愣,似有所悟,重重朝她磕了个头,坚定道:“老朽叩谢殿下恩典……” 长公主不再多言,拍了拍他肩膀,转身登上了马车。 展昭紧随其后。马车缓缓启动,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第132章 马车驶离太原,按计划一路南下,准备回汴京。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进入苏州地界,为了节省时间,想要绕道城郊不进城门时,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开始接连发生。 先是马匹在经过绕道途中的林地时,无论如何鞭策,都焦躁不安,止步不前,甚至想要掉头跑走。展昭觉得是林子里有什么猛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马车驱离那片区域,绕了个圈子去走村边的路。 在一条岔路口又不对了。他们明明选择了通往官道的主路,却莫名其妙走入一条偏僻小径,绕了大半个时辰才重新回到正途。他们停下来休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突然从草丛中窜出,口中衔着一朵桃花,被两人一吓就逃走了,那桃花晃晃悠悠飘到赵妙元面前。 若说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这接二连三的异常,不得不让长公主怀疑是不是什么外应。她索性拿出铜钱给自己算卦,扔了六次,丢出来一个“风水涣”。 涣卦,坎下巽上,风行水上,波澜四散。卦辞有云:涣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 长公主又看了一眼那朵桃花,莫名其妙地想,为什么非得让她改道去桃花堡? 上次的拜访有点尴尬,她这回本无意打扰花家,不过这频频示警也由不得她置之不理,叹了口气,对展昭说:“还是往西走吧,我们去桃花堡。” 展昭有点惊讶,但并未多问,抱拳道:“是。” 于是转变方向,朝苏州城西桃花堡而去。 花家的管家已经见过她一次,不至于认不出来,但还是吓了一-大跳,踹了门房一脚让他去通报。很快,花老夫人带着几个嫂嫂迎了出来。 花老夫人穿着沉香色杭绸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后面嫂嫂们也是绫罗绸缎暗中显贵,见了赵妙元,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说是家中男人们都出去做事了,府上只剩她们几个,问长公主殿下前来有何吩咐。 赵妙元说:“途径苏州,偶有所感,便想来看看。纯属私谊,不必惊动太多人。” 花老夫人连声应下,引着二人入内。展昭毕竟是男人,不好混迹女眷之中,便自请在厢房休息。赵妙元被簇拥着来到后头花园,侍女奉上香茗点心,一时间暗香浮动,环佩微鸣。 “殿下,七童不久前出门了一趟,现在已经回了苏州,眼下想必仍在小楼。”花老夫人捧着茶盏,有些小心翼翼地去看她脸色,“不如……老身将他叫来?” 赵妙元有点惊讶,望了她一眼,好笑地摇头:“不必了,他之前出门就是为了出海找我。回程时我有事,便与他分开走的。” “啊……”花夫人怔怔听着。一位湖蓝衣裙的嫂嫂笑着接话道:“原来是这样。殿下此次南下,可是公务已了?” “算是吧。”赵妙元道,“本来想直接回京的,谁知途中偶得外应,便占了一卦,竟正合桃花堡的方向,故而冒昧前来。” 她轻描淡写一说,却让在场几位女眷都听得呆呆的。她们于琴棋书画,管家理财皆是能手,但对这等卜筮之事,却接触不多,一时又是好奇又是敬畏。另一位杏子黄绫裙的嫂嫂便问:“早听闻殿下精通易理,不如也为我们算上一算,就当是解闷儿?” 花老夫人觉得这未免太过唐突,想要阻止,但赵妙元想着这次来的没头没尾,不如顺势而为,就说:“也好,权作消遣吧。谁先来?” 几位嫂嫂互相推让一番,还是蓝衣的率先开口,问的是家中一桩丝绸生意的前景。赵妙元排出三枚铜钱,让她连续掷了六次,看着卦象沉吟片刻,说:“得卦地水师,变爻在六三,师或舆尸,凶。此行恐有竞争官非之扰,货品运输需格外留意,谨防损毁失落。” 蓝衣嫂嫂脸色微变,想起近日确有一批贵重丝绸要运往北地,且同行竞争激烈,不由信了七八分,连忙道谢。 气氛一旦打开,其余几位嫂嫂也纷纷开口,有问子嗣缘分,有问夫君在外是否平安。赵妙元一一为之占卜,或吉或凶,皆能切中她们心中关键,引得一片惊叹。 第142章 花老夫人一直坐在一旁看着,待到几位儿媳都问过了,才犹豫一下,抬眼看向赵妙元:“殿下,老身能否也为七童占上一卦?” 残余的些许笑语声也淡了。几位嫂嫂交换着眼色,都知道花满楼的眼睛是花家上下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更是花老夫人最大的心结。 赵妙元一顿,回头看她,与那双不安的双眸对上。沉默片刻,她将铜钱递给花老夫人。 一爻,两爻……当第六爻落定,众人只见,长公主面上竟然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花老夫人心不由提了起来:“殿下……可是不好?” 长公主摇摇头,眼睛死死盯着最后一爻,问她:“有纸笔吗?” 几人连忙吩咐仆从拿来纸笔,赵妙元在上面刷刷写下六个爻的卦象,看了又看,久久不语。 花老夫人已经不敢问了,嫂嫂们见长公主脸色变换不定,犹豫着正想开口,却看她突然站了起来,神情奇异地看向她们,道:“让展昭过来,立刻和我去见花满楼。” 没人知道为什么,长公主也没空说,带着展昭二人打马去了上方山。不多时,三层小楼已然在望,尚未至楼前,竹篱小院的门便“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花满楼早已听到向自己方向奔来的急促马蹄声,一身素色长衫立在门口,疑惑道:“如此匆忙,可是有要紧事?” 赵妙元翻身下马:“是我。” 花满楼面露讶异:“殿下和……展大人?” “花公子。”展昭简单打了个招呼。 花满楼还没来得及询问两人来意,便听长公主几步走到他跟前,言简意赅地说:“花满楼,我有事要你配合一下。” 花满楼问:“什么事?” 赵妙元说:“治你的眼睛。” 饶是花满楼心性再如何淡泊,闻言身形也是一僵,脸上笑意凝固了一瞬。 “……殿下何出此言?” 赵妙元将他拽进屋子,等展昭也进来后,把门一关,问道:“你可知,我之前曾为另一人诊过眼疾?” 花满楼说:“是原公子。” “不错。”赵妙元点头,“他的眼盲让他行事偏激,以恶为途,故而业力反缠,生机断绝,我这才没有办法替他治疗。” 花满楼恍然。赵妙元向前一步,目光锁住他,说:“而你不同,花满楼。我方才在桃花堡为你占得一卦,亦是风行水上,波澜四散。初看有离散之象,实则暗藏涣而后聚,乱而后治之机。” 花满楼半懂不懂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想了半天才明白。”赵妙元说,“你和原随云不一样,他因为对眼睛的执念做下无数不可挽回之事,若深究起来,就是他的盲疾改变了世界;而你却未曾因自身残缺而怨天尤人,亦未因此行差踏错,反而搬出桃花堡,独居小楼,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甚至更加努力地感受世间美好。 “你的盲疾并未造就任何事,所以这一线生机犹在。” 听着听着,花满楼的神色变了。他怔然道:“你是说……” 长公主毅然决然地说:“花满楼,你的眼睛我也许能治。” 花满楼沉默了。 他不想治愈眼疾吗?当然不是。但早在十数年前,对光明的渴望就已经被他深深藏在了心底。因为不想让家人伤心,不想让所爱之人失望。 但现如今,长公主却对他说,一线生机犹在。他怎么可能不激动呢。 花满楼深吸一口气,问她:“这样做,你会涉险吗?” 赵妙元抿唇而笑,道:“我想试试。” 默然半晌,花满楼说:“好。” 长公主让展昭在院外护-法,她和花满楼上了三楼,在临窗的蒲团上盘膝坐下,闭目凝神。 赵妙元依旧打开新手教学界面,去看花满楼身上那些炁所化成的丝线。和原随云一样,花满楼的线光芒稳定,都很健康,只有眼部和祖窍穴相连的断了开来。 她伸出手,想要慢慢去理一下那两条丝线,却陡然见到自己左手小指之上,竟不知何时绕着一根断了的红线,线头朝对面遥遥飘着。 赵妙元一看,花满楼左手小指上竟然也绑着一根! 也是断了,朝自己这里荡。 赵妙元:“……?” 姻缘红线? 自从上次在船上体验了一把感情抽离之后,一进入这种玄妙状态,她就觉得自己十分冷漠,连此刻看到自己和花满楼有一根红线,而且还断开了,心里都没什么感觉。 只是疑惑地想:什么鬼,这种程度的一夕欢愉,都能有红线? 讶然一闪而过,她又重新集中注意到花满楼的眼睛上去。看着那两根也是断开的丝线,心中灵光一闪。 炁线也是线,红线也是线,既然这红线已经百无一用,为什么不能拆了拿去补一下西墙? 心念电转间,她已做出决断。伸手扯下自己小指上的红线,小心翼翼系在花满楼左眼的线上,打了两个结,给它续上了。 能量融入的刹那,花满楼到一股暖流涌向左眼,身体不由轻轻一颤。长公主屏息看着那根拼接而成的丝线,等了半晌,见到一点弱弱的微光从中泛出,当即心中一定。 有门儿! 她如法炮制,把花满楼手上红线也解开,系在他右眼上。两只眼睛线络都已通顺,祖窍穴上开始有炁流通。眼见成功,赵妙元还未来得及呼出那口屏住的气,就听窗外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隆!!!” 第133章 九天之上,一道惨白刺目的电光骤然劈下,精准无比贯穿了小楼屋顶。 展昭愕然回头,就见雷光持续了足足三息,消失之后,屋顶已经破了一个大窟窿。他破门而入掠到楼上时,还能感到从地板传来的麻木刺痛感,就见花满楼和长公主昏在地上,不省人事。 长公主赵妙元现在处于一种很玄的状态。 她从自己身体里慢慢飘起来,看到花满楼跟自己一起倒在地上,看到展昭从院落里跑进小楼,视野却越飘越高,越飘越高…… 直到最后,她飘上云层,拥抱着无垠的宇宙。 一个平和淡然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小娃娃,胆子不小,竟敢擅动因果,逆天改命。” 赵妙元有点想给他跪下,但是忍住了没有动。 另一个声音戏谑笑道:“不过嘛,乱得好,乱得妙。这潭死水,也该动一动了。” 脑子有点胀痛,赵妙元扶额半晌,在自己根本没搞明白的时候,已经喃喃出声:“……师祖?” “唷。”那笑嘻嘻的声音有点惊讶,“这么通人性啊。” “……” 他朝旁边炫耀:“老吕,你看我这小徒孙。” 第一个声音淡淡地说:“莫要太骄纵了。” 师祖说:“你不懂。” 第一个声音有点不悦:“她走的是我的道。” “是你徒弟的道吧。”师祖嫌弃,“而且我这不是给你收拾烂摊子?” 第一个声音沉默了。 赵妙元也意识到什么,根本说不出话。 她师祖把人怼了,洋洋得意,对她说:“小徒孙,我看你修为已有小成。只是,你可知‘道’为何物?” 赵妙元感到眉间红痣一烫,一种敲了钵之后长久的嗡动在她脑子里响起。好像突然浸入冷水里,一切都冷澈而清晰。 关于“存在”与“虚无”,“秩序”与“变数”,“执着”与“放下”。大道如环,无始无终,损有余而补不足,看似不公,实则至公。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强求强弃皆偏离中道,抱元守一,固守自我,真正的逍遥就好像水中顽石不可转也,但应顺应水势散而后聚,归于更为流畅的形态。 此为“恒我”。 在这场浩瀚的体悟中,绝对的平静与洞察充斥着赵妙元的意识。个人的情感、爱憎、执念,都被无限地稀释淡化了。如同滴墨入海,虽存在,却已难辨其形。 她以为只过去了短短一盏茶的时间,但当意识终于回归身体,外界已经又是白天了。 躯壳累得半死,神志却从未有过的清明。她正躺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锦被,周遭陈设雅致,是桃花堡的风格。喉咙干涩发紧,四肢像被拆了然后又装上,摸了摸怀里的蛇卵就酸得要命。 赵妙元咳了一下,弱弱发声:“有人吗……” 一道人影应声推门而入,是展昭。他面上并不很慌,见她醒了,还是露出笑意,说:“您醒了?喝点水吧。” 说罢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小心扶她半坐起来,将水递到她唇边。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她借着他的力道坐稳,目光扫过房间。除了展昭,并无他人。 “多久了?”她问。 展昭回答:“再半个时辰,就已经一整日了。” 赵妙元点点头:“你倒是很镇定。” 展昭微笑了一下,说:“昭知道殿下不会胡来的。” 第143章 从蝙蝠岛回来后他就一直这样,仿佛也了悟了什么大道,好像全心全意信赖着长公主一般,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温婉而淡然的居家气质。 赵妙元将他上下端详一番,没看出蹊跷,沉吟半晌还是问:“这一日有发生什么吗?花满楼如何了?” 展昭说:“那日天雷之后,您与花公子昏迷不醒,花家老夫人和几位公子闻讯赶来,已将花公子移回他本人房中照料。” 他顿了一下,又道:“陆小凤也来了。” “嗯?他也在苏州?”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展大人,我好像听见说话声……”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陆小凤探进半个脑袋,一眼就看到坐起的赵妙元,顿时眼睛一亮,整个人闪进来,顺手带上门。 “你可算醒了!”他搓着手道,“小楼差点都被你拆了。” “小楼怎么了?”赵妙元问。 “被雷轰破了个贼大的窟窿,花满楼恐怕要在家住一段时间了。”陆小凤道。 赵妙元有点心虚地挠了挠脸。 见她如此,陆小凤乐出声来,问:“元姑娘,你莫不是在怕花家找你赔钱?” 花家当然不可能找她赔钱,他们做皇商赚的盆满钵满,疯了才自毁城墙。赵妙元呵呵一笑,说:“是啊,我可怕死了。” “别怕。”陆小凤一巴掌拍在她肩膀上,两眼晶亮,“他们谢你还来不及呢。” 赵妙元若有所感,坐直了点,怔然道:“难不成……” “不错!” 陆小凤大笑起来,一下子原地就翻个跟头,眉飞色舞地说:“花满楼能看见了!” “……” 赵妙元长舒出一口气。 成了。那一线生机,她真的抓住了。 又想起上方山上那个五通神,祂说花满楼眼睛能否治好全在于自己,果然不假。 “他醒得比你早,刚巧我听到动静赶过去,就见他眼里有神了,坐在床上对着自己泪流满面的娘那个看呀。嫂嫂们围着他团团转,花伯父连夜就赶回来了,和他抱头痛哭。” 陆小凤说得绘声绘色,连展昭在一边都露出点笑模样。赵妙元也抿唇莞尔,问:“那你有没有也和他抱一抱?” “当然啦!”陆小凤夸张地说,“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别说抱一抱,抱上十抱也不够。” 赵妙元忍俊不禁地摇头。陆小凤越说越激动,搓搓手说:“殿下,您也让我抱一抱吧,陆小凤实在太开心了。” 说着就要上手。展昭把他撕开,陆小凤嬉闹一阵,长长叹出一口气,说:“大夫来看过了,说花满楼的眼睛虽然还需调养适应,但复明已是确凿无疑。这等逆天改命的手段,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闻所未闻。这次不论是我还是花家,都欠殿下一个天大的恩情。” 赵妙元道:“此乃天意,我只是承命而为,并不算什么恩情。” 陆小凤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就听门外走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房门被敲响,花老夫人眼眶通红,带着几个嫂嫂走了进来。窗外能看到花如令和几位哥哥也来了,只是克制地留在外面,兴奋地低语着什么。 花老夫人一见长公主就跪下了,泪如雨下地哽咽道:“殿下再造之恩,老身万死难报!” 嫂嫂们也跟着她一起跪在地上纷纷附和,拿帕子擦着眼泪。赵妙元给展昭使了个眼色,他立即上前将人全都扶起来,说:“大家都快起来吧。” “不……展大人,你不知道啊……”花老夫人泣不成声,“七童他看见了,他真的能看见了!” 二十多年的心结一朝被解开,她最疼爱的小儿子从此之后人生一片坦途,她怎么能不激动呢? 赵妙元坐起身子,抬手虚扶了她一把:“夫人不必多礼。他此刻情况如何?” “好,好得很!”花老夫人把她手握的紧紧的,连连点头,“刚醒时还有些不适应光亮,现在好多了。他……他一醒来,问清情况,便急着想过来呢。” 恰好一个小厮在门外禀报:“老爷,夫人,七少爷过来了,说想探望长公主殿下。” 众人目光顿时都投向赵妙元。 赵妙元皱了下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寝衣,又抬手理了理耳边散乱的发丝。 她下意识想:昏迷一日才醒,定然是鬓发散乱,面色苍白,形容憔悴,模样并不好看。花满楼十余年来头一次能瞧见东西,还没看过自己,这第一面怎么能如此草率? 想着,赵妙元对门口的小厮吩咐道:“让他稍候片刻,容我更衣梳洗。” 花老夫人和几位嫂嫂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陆小凤拿胳膊拐了拐展昭,展昭垂眸敛目如同老僧入定。 刚急匆匆走到客房门口的花满楼,也恰好将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顿住了脚步。 心脏一酸,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一股热流从心口直冲上头脸,耳根瞬间烧红。 原来妙元也这般在意…… 醒来那一刻起,眼前从未如此清晰过的世界便给了花满楼一个下马威。视野充斥着大量见所未见的色彩与形状,让他经历了从茫然到震惊再到狂喜的巨大冲击。家人的泪眼,熟悉又陌生的房间布局,窗外枝叶的脉络,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一切都崭新得如同初生。 而几乎将他淹没的喜悦浪潮之下,一个最为清晰、最为强烈的念头驱使着花满楼,支撑他刚刚恢复些力气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婉拒了家人的搀扶,一步步走向这里。 他想见她。 想亲眼看看曾亲手触摸过的脸颊,想见见曾真切吻过的双唇,想瞧一瞧午夜梦回时无数次冲他弯弯微笑着的眼睛。 想不顾一切也要弄清楚,那个为他逆天改命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现如今知道长公主竟然如此在意他们这第一眼,花满楼心中也陡然涌起一股近乡情怯,竟一时怔在原地,忘了动作。 第134章 时间在花满楼的感觉中,忽然变得漫长而煎熬。他听着里面隐约的水声,梳篦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象她对镜理妆的模样。心跳一声响过一声,手心竟微微沁出薄汗。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于被轻轻拉开。 首先映入花满楼眼帘的,是一抹雨过天青。 赵妙元换上一身崭新的绫裙,外罩薄纱长衫,乌黑长发挽成一个简洁的云髻。她脸色有一点苍白,但眉目秾丽,额间一点红痣,未施粉黛,只在唇上抹了口脂提气色,琥珀色双眸清粼粼望过来,淡极生艳,剔透得惊心动魄。 花满楼看呆了。 世间万物色彩,他方才得见,却又一次黯然失色。唯有她清晰地烙印在他新生的视野中-央,如此明丽,如此遥不可及。 他视线对上了她的眼睛。 这是花满楼唯一觉得出乎他意料的地方。 虽然早就知道长公主身负神异,但在他心里,她一直是那个言笑晏晏,坚毅却也平易近人的女人。 更何况他们还有过更亲密的接触,花满楼没办法像温州民众那样,把她当成神一般的存在。 但长公主现在的眼睛是神一般的眼睛。 那双他曾无数次在黑暗中想象的双眸,好像一对浸在寒潭里的琥珀,冷淡,平静,疏离。 与这双眼睛对视,花满楼的心慢慢坠下去,口中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长时间的沉默让其他人心生惶恐,花如令的手搭在他肩上,将他温和地往后揽,带着几个哥哥上前跪谢长公主大恩大德。 长公主说:“此番乃花满楼自身机缘,本宫因此得两位祖师梦中传道,从中亦有所顿悟,花堡主不必多礼。” 花如令和几位兄长顿时哗然惊愕。同时,花满楼也意识到一件事。 道,此消彼长。就在他真正看见她的这一瞬间,有一些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结束了。 来见她之前,他曾经那么激动地想过他们的未来。他想,他不要再去考虑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了。就算之后万劫不复,又能如何?她已经将自己从亘古不变的黑暗中拯救出来,如果再前瞻后顾,实乃小人行径。 这样的心情,花满楼刚醒的时候和自己父亲讲过,和自己母亲讲过,他们都说:七童,事到如今,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三哥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虽然他说出口后就被嫂嫂打了,但花满楼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妙元还愿意。如果她还愿意…… 然而,现如今一见到长公主的眼神,他就知道她不愿意。 她甚至不会考虑愿不愿意。她的眼睛里留不下那样的问题。 尖锐的痛楚刺穿了花满楼,比目盲时任何一次因黑暗而产生的失落都要来得猛烈,来得清晰。 花满楼仓惶地背过身去。 复明后,他就开始注意一些以往未曾注意过的事。比如说自己脸上的表情。 第144章 他不能让她看见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那必然充满了未能掩饰的狼狈。 赵妙元莫名其妙地望着花满楼的后脑勺。 她本来想问这人对自己的外貌有何评价,比起之前想象的怎么样。然而真正对上双眼时,心情却又回归了那种不染尘埃的平静,半点打趣的心思也没了。 她觉得自己有点变了,有些事情看得更清楚,有些事情却更糊涂。比如这个时候,赵妙元就弄不明白花满楼为什么要突然转身,只好问:“花满楼,你干嘛?” 花满楼背对着她窸窸窣窣了一下,似乎在揉眼睛,然后吸了吸鼻子说:“没事,殿下。只是被风迷了眼。” 刚好的眼睛再被迷一下还了得,赵妙元立刻道:“转回来。” 花满楼依言转身,眼睛果然有些红。赵妙元去瞧了一眼新手教学界面,他双眸的丝线仍然是那样,一截红一截白,并没什么受损的迹象。于是放下心来,对他说:“不要紧,好好养一阵,以后和正常人一样用眼就可以。” 花满楼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能点头。花家众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思各异。 接下来的两日,赵妙元留在桃花堡静养调息。花满楼的眼睛恢复得极快,已能清晰视物。花家上下将她奉若上宾,照料得无微不至。 为庆贺花满楼重见光明,更是为感谢长公主天恩,花如令设下盛宴。堡内张灯结彩,仆从穿梭不息,一派喜庆景象。 宴设在水榭之中,四面荷风送爽,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赵妙元自然是座上主宾,花家核心成员尽数在场,展昭亦在席间,陆小凤则早就跑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花如令携夫人再次起身,郑重向赵妙元敬酒,言辞恳切,感激涕零。 “殿下对七童恩同再造,老身……”花老夫人欲言又止,半晌长叹一声,“老身如今回想往日,实在是……” 花如令与几位兄长嫂嫂看了看花满楼,也纷纷附和,虽不肯直言,只是脸上明明白白写了歉然。 若当初不曾因一切考量而劝说七童,是否今日局面会有所不同? 长公主这才有点明白,原来他们这几天频频吞吞吐吐的是在考虑这个。无非见儿子复明,又窥见儿子心事,便对昔日阻挠生了悔意。赵妙元对这件事一直是持和他们相同的态度,如今他们倒是又后悔了,她不是很懂,只能公事公办地说:“往事已矣,不必再提。花家富甲江南,本宫不要你等感念个人恩情,只需自此以后忠心辅佐便可。” 衷心辅佐谁,她故意没说清。 花如令夫妇连忙躬身道:“花家上下必当竭尽全力效忠殿下,万死不辞。” 赵妙元颔首,正要让他们免礼,就听水榭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闻声望去,却见刘盈与刘弦二人一身劲装,快步走近。 刘弦扫视一圈众人,单刀直入地说:“启禀殿下,和谈破裂,西夏大将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分别率十万铁骑突袭西北,已猛攻宁夏城七日。”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席间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刘盈接着说:“官家命神侯府诸葛正我坐镇京师,枢密使方应看方侯爷再度挂帅出征,携京畿禁军精锐并西北边军一部,前往救援。此次盛大捕头亦随军出征,任督军之职。大军已于两日前开拔。” 战事果然再起。赵妙元想都想得到赵祯的思维:因为围城之困是方应看带兵解了的,所以这次也让他去;但又知道方应看心思活络,所以像水患那次一样,让冷冰冰的无情当督军看着他。 “知道了。”赵妙元手指在桌上点了点,看向展昭,“整理行囊,去宁夏城。” 展昭眼也不眨,抱拳应是,立刻退下了。 除了刘盈刘弦,其余花家人皆是大吃一惊。花如令急道:“殿下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怎可亲去战区……” 长公主摆了摆手,让他靠近过来,低语几句,花如令脸色立刻变了。 “是蝙蝠岛和之前那位的……?” 长公主点点头:“能协调吗?” 花如令肃容道:“花家肝脑涂地。” “不必多话。备马。” “是。” 不多时,花家众人簇拥着将赵妙元送至堡外,马车早已备好。刘盈刘弦翻身上马,护卫在马车两侧。 展昭跟在长公主背后,亦步亦趋。花满楼站在家人之中,看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心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怅然。 “花公子。” 花满楼回过神,抬眼看过去,是展昭展护卫。 南侠目光沉静,对他说:“殿下的命格非常人可及,她所行之路所见之景,早已超脱五行外。儿女情长在她心中,分量甚轻。” 花满楼一愣。 展昭道:“昭也是近来才明白,能长久留在殿下身边的,只能是辅佐之臣。” 《楞严经》中,佛陀弟子阿难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位女子。 佛祖问:你有多喜欢她? 阿难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长公主欲行世所未见之事,那么她身边所留下的就不会是并肩之人。能留下的,只有她脚下的路、手中的剑、身前的盾。 花满楼明白了展昭的意思。 马车走远了,他站在原地,身后家人担忧地围上前来。 无论如何,他的人生是美满的。 马车离了桃花堡,径直向西,取道最近的官道,欲赶往西北前线。赵妙元问了刘盈刘弦几句,确定她们把该整合的势力都已经整合完毕,又吩咐几句,交接了几件物什,便不再多话。 上次战场,她惨败于吴明手下。这一次如何,且见分晓吧。 两日后,车马行至一处僻静林地暂歇。几人分散到四周警戒,林间只闻马蹄偶尔刨地的声响。 忽然,赵妙元听到展昭远远的吒声:“什么人!” 她撩起车帘一角往外望,就见那抹绛红与一道青色的人影碰在一起。 有点熟悉的嗓音隐怒道:“你又是谁?连在此休息也不让么?” 展昭说:“自然不是。然而你持剑在此,若冲撞了我们的人又怎么办?” 那青色身影冷笑道:“我竟不知这城郊荒野,还有什么贵人莅临。” 走近了看,此人一身青色旧文士衫,提着把剑,长发有些卷曲,竟然是之前在汴京撞到的那个人。 第135章 赵妙元不由出声说:“阁下,又见面了。” 那人一回头,也是一愣:“是你?” 他也记起了还书的缘分,以及那寥寥数语的安慰,神色为之一缓。赵妙元笑道:“《七略》可还安好?” 青衣人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神色:“劳姑娘挂心,书在人在。” 他不再气恼,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赵妙元,试探地问:“姑娘这是……” “往宁夏城去,途径此地。”赵妙元言简意赅。 青衣人吓了一跳:“宁夏城?那是西北战区前线!” 赵妙元点点头。青衣人见她面上古波不惊,忍不住问:“姑娘一介女子,究竟为什么要去那……” “我记得你的《七略》颇重兵法,”赵妙元打断他,淡淡道,“不知阁下对这西北战事有何见解?” 青衣人一愣,苦笑说:“见解?在下-贱籍出身,纵有见解,又能派什么用场?” 赵妙元看着他,问:“若本宫给你一个机会呢?” 青衣人满腹怨气,刚要说话,猛然呆住了。 “本……本宫?” 他喃喃了一下对面年轻女子的自称,眼中慢慢亮起难以置信的光芒:“……您是?!” “本宫赵妙元。”赵妙元说。 青衣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又迅速涨红。他膝盖一下弯了,跪伏于地,颤-抖道:“草民顾惜朝,不知长公主殿下驾临,狂言悖论,冲撞凤驾,罪该万死!” 冲撞了,当然是冲撞了! 顾惜朝万万没想到,当日汴京匆匆偶遇,还为他赠还书卷的女子,竟是当朝最为传奇的长公主殿下! “起来说话。”赵妙元道。 心中已是翻江倒海,顾惜朝喏喏连声,强自镇定地站起身来,听那千金之躯平淡地说:“顾惜朝……名字不错。说说你的韬略?” “是,殿下。” 顾惜朝知道,这或许是他此生仅有的机会。他长吁一口气,紧握双拳,努力言之有物:“草民熟读兵书战策,对山川地理、排兵布阵颇有心得,《七略》所载,并非虚言。” “嗯。”赵妙元应了一声,目光在他脸上一扫,“你所谓的困顿,在于出身?” 顾惜朝极轻微地顿了顿,眼中屈辱与怨恨一闪而过。 “是,草民……草民乃妓-女之子。曾得中探花,却因出身贱籍而被除名。” 第145章 赵妙元心中咦了一声。 竟然还是个三甲之才。如今世道,不用可惜了。 她慢慢地说:“贱籍不得科举,不得从军,这是我朝律法。” “……是。”顾惜朝低下头去。 谁知长公主话锋一转,又说:“但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西夏犯边,朝廷正是用人之际。” 顾惜朝愣怔地抬头看她,心跳开始悄悄加速。他不敢置信地问:“殿下的意思是……?” “以出身论高低,是门阀家族千百年来的规矩。我不可能一下子改天换日。”赵妙元道,“然而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如果你肯从无名小卒做起,以人头为砝码,一点一点积累军功,我请官家在律法中多加一条战时例外的字眼,还是可以的。” 顾惜朝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浑身都打起抖来。 “此言当真?!” “自然。”赵妙元道,“你若有意,本宫可修书一封为你引荐。至于能否在战场上活下去,挣得功名,便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顾惜朝再次跪倒,这一次彻底心悦诚服。士为知己者死,他激动道:“叩谢殿下知遇之恩!顾惜朝纵然马革裹尸,亦要杀出一个前程!” 赵妙元示意刘盈从行囊中取出纸笔,就着驿亭石桌迅速写就一封短信,盖上长公主的私印,递给顾惜朝。 “去找神侯府的人,让他们给官家送去,你再往战场不迟。” “是!” 越往西北,天地愈发开阔,风沙渐大,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 驿站换马时,一个布衣人出现在亭角阴影里,面容普通得看过即忘,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他对赵妙元微微躬身,递上一卷细小的纸条:“主人,前方最新线报。” 是青衣楼的人,如今也为她所用。 纸条上简练地汇报了宁夏城的最新动态:城防尚稳,守将郭成、折可适依托工事顽强抵抗,然西夏军势大,分设围城与打援两座大营,日夜不停轮番进攻。末尾附了一句:“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分属不同部落,素有龃龉,皆对汉人军师暗怀忌惮。” 汉人军师……赵妙元冷笑一声,吴明果然来了。 展昭与刘盈刘弦默契地散开,警戒四周。赵妙元指尖捻着纸条,沉吟片刻,对那探子吩咐道:“让青衣楼想办法接触那两个人。让他们在确保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两军不会碰面的前提下,散些消息出去。” 探子抬起头听令,长公主便说:“告诉嵬名阿埋,妹勒都逋嫌他攻城迟缓,已向梁皇后请命,欲取代他主攻之位,只待他兵疲便动手。告诉妹勒都逋,嵬名阿埋抱怨他坐拥重兵却畏敌不前,有意吞并他的部众以补攻城损耗。” “属下明白。” “去吧。”赵妙元挥挥手。那探子身形一晃,便消失不见。 队中几人这才围上前来,展昭道:“殿下此计甚妙。若能使其互相猜忌,我军压力可减。” 赵妙元点点头,就见他脸上露出一点疑惑,问:“只是‘那两个人’是谁?” 赵妙元挑起眉毛,上下扫了他一眼,笑了。 “是老朋友。”她说。 马蹄声再次响起。 越是靠近宁夏城,气氛越是凝滞。途中已能远远望见西夏游骑的影子,他们不得不更加小心,避开大道,专走偏僻小径。 待到能远远望见宁夏城时,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将城墙染上红色,城下不远处就是黑压压的西夏军营寨,旌旗招展,刁斗森严。 刘盈蹙眉:“城门被围得铁桶一般,我们如何进去?” 赵妙元掀开帘子观察片刻,指向一段城墙,对刘弦说:“你趁夜色翻过去,找到守将郭成、折可适,告诉他们本宫夤夜入城,请他们设法接应。” 刘弦抱拳领命而去。几人原地扎营等待。 夜色如期降临,天上无月,正是潜行的好时机。子时刚过,宁夏城头某处悄然垂下几根麻绳,展昭率先抓住试了试力道,对赵妙元点了点头,带着她,与刘盈一道攀上高达数丈的城墙。 墙垛之后,早有数名身着盔甲的军士接应。为首一人压低声音:“末将郭成,恭迎殿下。折将军正在下面等候。” 赵妙元微微颔首,在郭成等人的护卫下,迅速走下城墙。 刚一下来,早已等候在下的折可适与郭成一同纳头便拜,两个铁塔般的汉子竟然一见面就哽咽起来:“末将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两位将军请起,非常时期,不必多礼。” 郭成与折可适站起身来,借着火把的光芒,两人皆是满面风霜,甲胄上伤痕遍布,显然经历了连番苦战。然而,他们的眼神却是狂热的。 “殿下!”郭成激动之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前几日运抵城中的那批物资,真是、真是雪中送炭啊!不仅有箭矢滚木,还有伤药精粮,我们已经近半月未吃过大米了!” 折可适的语气也十分难以置信:“殿下,末将实在不解,西夏两支大军围困,连朝廷援军都难以靠近,这些物资是如何运进来的?而且举国告急,各路边军都物资紧缺,为何独独我们宁夏城能获得如此丰沛的补给?这、这简直是神仙手段啊!” 赵妙元被握得手痛,不着痕迹地把它从铁钳一般的粗糙手掌中抽出来,淡淡道:“能运进来便好。二位将军辛苦了。” 郭成折可适见她不愿明言,也不敢再问,但心中对这位长公主的敬畏与信服,已然达到了顶点。 他们不知道的是,早在赵妙元于桃花堡收到战报之时,一道道秘令就已经在恒我内部飞一般层层传达。 财富惊人的飞仙岛与消息灵通的蝙蝠岛,成了这场输送的源头。他们筹集的钱粮、药材与军备物资,通过薛家庄那些既是杀手也是最好保镖的队伍负责押运,再利用花家特殊豁免权的商路与船道,进行了一场跨越千里、瞒天过海的物资大转运。 精细的调配下,长公主手下无数枚棋子变成无数枚环环相扣的齿轮,连接成一条坚韧的生命线。正因为它的存在,宁夏城才没有重蹈延州易子而食的覆辙,郭成、折可适才能带领守军,在西夏大军的猛攻下,硬生生坚持到了今天。 不过,就算补给源源不断,一直困守城内也不是个办法。 长公主问:“方应看呢?他比本宫还要早开拔,怎么现在还未到?” 郭成与折可适激动之情稍缓,这才想起汇报正事。郭成道:“殿下,方侯爷所率援军,其实三日前就已抵达距此三十里外的黑水峪驻扎。” 赵妙元挑起眉头。 折可适说:“他们进不来。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配合默契,不仅将我城困死,也将方侯爷的大军牢牢挡在外面。我军无法出城接应,方侯爷几次尝试强攻,皆被妹勒都逋凭借地利击退,伤亡不小。” 第136章 如果不是长公主几个人目标小,又趁夤夜潜行,恐怕也难以入城。对于守城将领而言,这确实是焦灼且棘手的局面。 赵妙元并不怎么意外,沉吟片刻说:“知道了。” 随后便在郭成安排的僻静院落安顿下来。只是于天色将明未明时走到院中,放飞了一只信鹰。 后一日,无事发生。两支大军在外虎视眈眈,但暂时没有进攻的打算。 再一日,战鼓擂响,西夏人再度围攻过来,郭成与折可适又开始忙碌,根本无暇管长公主的事。好不容易守住城门,半夜回来赵妙元问及战事,两人迟疑地说:“不知为何,今日那帮杂种攻城的力道倒是比之前弱了不少。” 赵妙元一笑,道:“等明天再看吧。” 郭成和折可适一开始没明白她的意思,直到第三日清晨,城外东南侧猛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城头瞭望的士兵不敢置信地回头大喊:“是……是方侯爷!援军杀过来了!” 郭成与折可适一跃而起,扑到垛口前。只见远方尘头大起,“方”字旗帜猎招展,一支精锐兵力正以惊人的速度撕裂西夏军防线。更令人惊讶的是,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两营这一次并未迅速互相支援,反而反应迟缓,乱作一团,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应看率领铁骑为步兵开道,长驱直入。 郭成狂喜道:“开城门!” 城门轰然洞开,守军与城外冲杀进来的援军里应外合,开始绝地反杀。 战斗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尸横遍野,西夏军丢下大量辎重,狼狈后撤。方应看一身银甲,纵马入城,身后一顶重工华轿,一掀帘子,里头是端坐轮椅之上的无情,冷血竟然也跟在后面,正指挥六扇门与神侯府的人员清理战场,稳定秩序。 满城士兵已经不知道等这一天等了多久,郭、折二人迎上前去,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方侯爷,这……您是如何突破西夏两营防线的?他们今日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方应看目光掠过二人,投向后面缓步走来的赵妙元,用马鞭一敲手掌,哼笑道:“这你们得去问长公主殿下。” 第146章 郭成与折可适愕然。 昨日夜晚。 嵬名阿埋的围城大营,负责看守营寨西南角辎重的老兵拓跋义今夜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风似乎更大了,穿过营寨栅栏时,那种奇怪的呜咽声也更大了。 他搓了搓有些发僵的脸,目光不经意一扫,却瞥见堆放粮草的阴影处,一道白影一闪而过。 “谁?!”拓跋义低喝一声,举矛上前。 无人应答,只有风吹动草料的沙沙声。他走到近前,借着远处篝火微弱的光线,只见粮草堆积如山,并无异样。 难道是眼花了? 他心下稍安,正要退回原位,刚一转身,那道白影竟又出现在眼前! 这一次他看得分明,那白影悬浮在地面上,没有脚,一双空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汗毛瞬间炸起,拓跋义张大了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恐惧像藤蔓,死死缠住了他的喉咙和心脏。 几乎在同一时刻,妹勒都逋的打援大营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 夜雾弥漫,能见度变得极低,年轻的百夫长野利荣正带着一队人马巡逻。 四周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消失了。 突然,队伍末尾传来一声惊叫。野利荣回头,只见一名士兵脸色惨白,指着左侧黑暗,牙齿格格打颤:“那里……那里有眼睛!红色的眼睛!”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浓雾深处确实似乎有猩红的光芒一闪而逝。野利荣强自镇定,喝道:“慌什么!可能是野兽!” 但他自己的手心也已沁出冷汗。 从这个地方开始,巡逻的路途就变得诡异。雾气更浓了,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风中似乎有低语,有时后颈一愣,仿佛被冰冷的手指拂过。巡逻的士兵们精神高度紧张,看什么都像是幢幢鬼影,野利荣心中的恐惧也积累到了顶点。 直到绕过一片矮树林时,雾气突然剧烈翻涌,一个身影冲了出来! 士兵们胆子都被下破了,顿时尖叫起来,四散而逃。那身影与野利荣重重撞在一起,摔倒在地。 “鬼!有鬼啊!”两个人被撞得七荤八素,开始大叫,听到彼此声音之后都是一愣。 野利荣定睛一瞧,那冲出来的人竟然是嵬名阿埋大营的拓跋义。他手指颤-抖地指着野利荣:“你……你是鬼?!” 最近两营之间出现了一些传言,说要对彼此不利。他们一向半信半疑,但毕竟战场之上,小心提防总是没错,所以已经好几日没来往了。 “你才是鬼!”野利荣大怒,推开他的手道,“刚才那些动静,是不是你们营搞的?!” “放屁,你贼喊捉贼!” 极度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极端的愤怒。两人都坚信,自己所遭遇的恐怖景象,必然是对方阵营为扰乱军心而施展的卑劣手段。 拓跋义和野利荣带着满心愤恨,分别逃回了自己的大营,将今夜遭遇添油加醋地禀报了上去。 嵬名阿埋听完拓跋义的描述,本就因连日攻城不下而烦躁的心绪更加恶劣。他帐中新近颇为得力的汉人幕僚丁兆蕙适时上前,低声道:“将军,近日营中确有流言,说妹勒都逋将军对您独占攻城之功颇为不满,暗中联络巫祝行此魇胜之术,欲乱我军心。如今看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明日若再攻城,还需提防身后才是。” 嵬名阿埋脸色阴沉,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杯盏乱跳。那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似乎还在他鼻端萦绕,让他心头邪火越烧越旺。 另一边,妹勒都逋听着野利荣的汇报,眉头紧锁。 他素来谨慎,对嵬名阿埋的鲁莽本就不甚看得上眼。他身边那位沉默寡言的汉人侍卫丁兆兰也沉声开口:“将军,嵬名阿埋将军性子急躁,久攻不克,难免会动些歪心思。前日便有风声,说他抱怨我军驰援不力,欲吞并我等部众,今夜恐怕是冲着我们来的下马威。末将以为,明日出兵需得留足后手,以防不测。” 妹勒都逋缓缓点头。 于是当第三日清晨,方应看大军神兵天降时,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传令!前军变后军,结阵防御,谨防侧翼!” “命令各部向中军靠拢,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尤其是靠近嵬名阿埋那边的防线!” …… 原来,长公主竟然一直与流放边疆的丁氏双侠有所联系。没错,就是那个污蔑长公主,差点行刺皇上,本应满门抄斩,却被她力保下来流放边疆的丁氏双侠。 他们怀揣着戴罪立功的复杂心绪,凭借不俗武艺,在恒我帮助下,因其罪人的身份,反而较快地取得信任,成功分别潜伏到了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的身边。 当长公主通过青衣楼散布流言的同时,丁氏双侠有意无意间透露口风、发现证据,催化了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之间的龃龉。为了万无一失,赵妙元还把石林洞府供上的罂粟香膏交于他们,让他们想办法将之混入两位大将的饮食或熏香中。 剂量极轻,不足以致瘾,却能悄然放大使用者内心的焦虑、猜疑和幻觉。在它的影响下,嵬名阿埋看妹勒都逋按兵不动,愈发像是居心叵测的等待;妹勒都逋听嵬名阿埋催促进攻,则更像是意图消耗他实力的陷阱。 连续两日发酵后,这两位本应协同作战的名将,在潜意识里已将对彼此的防范摆在了作战之上。所谓三个和尚没水喝,当方应看按照长公主信鹰带来的时机猛攻,两人都认为这是对方设下的圈套,下令本部兵马后退以保存实力,这才反应迟疑,救援不力。 见众人都围了上来,赵妙元简单给他们解释了一下,郭成与折可适听完后眼神已不仅仅是敬畏,更带上十分震撼。展昭恍然大悟,为丁氏兄弟感到担忧和欣慰。连跟在无情身侧的冷血看向长公主时目光也复杂起来,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算无遗策。 方应看凑过来打量了长公主一下,笑眯眯说:“自延州一别,殿下风姿更胜往昔。只是前线刀兵无眼,殿下万金之躯,实在不该再次亲身涉险。” 赵妙元眯着眼睛看了看他,不冷不热说:“上次是我失手,这次却不一定。还请小侯爷配合了。” 虽说在延州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但一旦自己不在身边看着,这厮就开始摇摆不定,烦人得很。方应看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也不恼,还想再说些什么,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殿下。” 无情操纵着轮椅缓缓近前。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对赵妙元微微一礼,然后抬起眼看她。 “许久不见,殿下安好。” 上次见面还是温州水患的时候了。赵妙元颔首:“前线诸事,有劳了。” 短暂的沉默后,无情再度开口,这次有些迟疑:“听闻……苏州花家的七公子,目疾已愈,重见光明。” 第137章 赵妙元看了他一眼,坦然承认:“是。” 无情追问道:“治愈之时天象可有异动?是否像上次一样,有雷劫降下?” 赵妙元一愣。她本以为他会顺势提及自己的腿疾,甚至都已在心中去想那张千里江山图,斟酌着是否要再尝试一次。倒没想到无情关心的重点在这里。 “确实有。”她点点头。 无情似乎有点紧张起来,立刻道:“有没有受伤?” 赵妙元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也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吧? 她说:“睡一天就好了。风险大,收获也很大。” 无情皱起眉头。 可还没等他说些什么,跟在身后的冷血就朝着长公主问:“你既然能治好花满楼的眼睛,那大师兄的腿是不是也能治?” “冷血!”无情呵斥道,“天雷之威,是儿戏么?前线局势未稳,殿下岂能再为此等事涉险?” 冷血看了两人一眼,冷声说:“她都为别人劈过了,不也没死。” 刘弦上前一步把长公主挡住:“你什么意思?” 冷血道:“她当时弃大师兄而去,现如今被雷劈一下又怎么了?” 此话一出,连刘盈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展昭也皱起眉头。 无情脸色变得苍白,他弯下身子,猛地一阵咳嗽。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恼怒地对冷血说:“不知事情全貌,便妄加评论,这便是世叔教你的处世之道吗?!” 被维护的人指责,冷血那张冰块脸上眉头紧皱,言语间也火气十足:“我怎么不知道?分明就是她当年先来招惹你,然后又自说自话地消失,让你——” “呵。” 方应看突然嗤笑起来。先前他一直好整以暇地在边上看热宝,如今语带戏谑地插嘴道:“冷捕头,你这故事听得可不全啊。” 冷血瞪他:“关你什么事?” “自然关我的事。”方应看笑容加深,“毕竟,若非当年盛捕头郎心似铁,屡次三番冷语相向,又怎会轮到我有幸一亲芳泽?” 第147章 此话轻浮无比,不仅冷血愣住了,连无情也闭了闭眼。 冷血有些茫然地看看方应看,又看看脸色难看的无情:“……你什么意思?” 方应看慢条斯理地道:“冷捕头入门晚,只知你大师兄因殿下未能完成诺言而神伤,却不愿了解殿下的动机,更不知早前是谁把谁惹哭的。可怜元姐姐与你们神侯府称兄道妹,何等亲近,你们却因为这是非难断的纠葛便一个个疏远了她……” “好了。” 赵妙元无语地看着这几个人:“我需要你们可怜?陈年旧事,叽叽喳喳,这里是茶楼吗?聒噪。” “是。”方应看从善如流地低头退下,反而显得剩下两人十分不识好歹。 冷血呆住了。 他印象里,只知道长公主与大师兄之间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过往,大师兄因此消沉,却从未想过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 难怪。难怪其他几个师兄也知道大师兄的心结,却不像他一样义愤填膺,甚至对长公主处处忍让维护…… 现今长公主站在那里,神情平静,但这番话之后,冷血却不由自主地去构想更年幼时候的她。这样的人,也会为大师兄的冷漠而流泪伤心么? 赵妙元根本不受丝毫影响,心绪已经都放在正事上面,对方应看和无情问:“下一步,二位作什么打算?” 无情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沉声道:“西夏军新败,士气受挫,阵脚未稳。应趁机携胜追击,扩大战果,最好能将其彻底逐出宁夏城周边险要之地。” 方应看也收敛了表情,点头附和:“丧家之犬,此时不追,更待何时?末将请命,即刻整军,半个时辰后出击。” 赵妙元颔首:“准。” 半个时辰后,休整完毕的汉军在方应看亲自率领下,再度扑向西夏人。 失去信任与协同的两支西夏部队,刚刚在十几里外勉强收拢残兵,尚来不及重新构筑稳固防线,更加不堪一击。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各自为战,甚至隐隐有互相推诿的迹象。汉人铁骑纵横驰骋,步卒紧随其后,砍瓜切菜般将西夏军杀得丢盔弃甲,一直将其驱赶出数十里外。 宁夏城之围,至此真正解除。 之后,方应看率军势如破竹,携大胜之威,数日间连克南牟会,收复会州、灵州要地,兵锋直指西夏国都兴庆府。 这是交战以来,我朝第一次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甚至隐约有覆灭西夏的势头。 消息传回,朝野震动,前线将士更是群情激昂。方应看将行辕移至刚刚收复的灵州,并派人将长公主赵妙元也迎至此处。毕竟,下一步便是攻打西夏都城,此等关键时刻,长公主坐镇中军,意义非凡。 是夜,灵州城内灯火通明,杀猪宰羊,犒赏三军。 连日征战紧绷的神经得以稍弛,胜利的喜悦与对灭国之功的渴望,让整个军营都沉浸在狂热的兴奋之中。 帅大帐内,亦是觥筹交错,将领们脸上洋溢着红光,声音都比平日洪亮几分。方应看坐于主位,银甲已换做锦袍,手中把-玩着酒杯,听着麾下将领们畅谈明日攻破兴庆府,擒获西夏王室的壮举,脸上笑意可谓春风得意。 无情坐于下首,平静许多,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有将领向他敬酒,他也只是略一举杯,算是回应。 赵妙元位于方应看身侧,看着帐内喧嚣景象不语。待众人稍微安静些许,站起身敲了敲杯子。 主帐内声浪一下减弱不少。 赵妙元环视下方,开口道:“诸位,战国累累,固然可喜。然兴庆府乃西夏国都,城高池深,必作困兽之斗。骄兵必败,将军们还需谨记。” 众将士齐声说:“是。” 长公主继续道:“更何况,军师吴明至今尚未现身。他在延州的手段,方侯爷应当记忆犹新。” 提及吴明,方应看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神色也严肃起来。延州城一战长公主差点被吴明杀死,他自然不会忘记。 “此次他也会在兴庆府?” 无情之前并未参与延州之战,对大捷背后的玄机知之甚少,此刻闻言,不由看向赵妙元。 赵妙元点头道:“他苦心孤诣数十年,所求便是颠覆我朝江山。如今西夏危若累卵,是他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他绝不会错过。” 方应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大军士气正盛,若因一人的缘故畏首畏尾,恐挫锐气。但吴明之诡谲,又让他心生忌惮。 赵妙元将他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里啧了一声,就知道此人又开始做墙头草。不再指望他,目光微转,落在无情身上。 “盛大人,麻烦附耳过来。” 无情微微一怔,依言操控轮椅近前。赵妙元倾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无人听得清她说了什么,只见无情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眼神变得凝重,点头道:“好。” 翌日,大军开拔,兵临兴庆府城下。 战鼓擂响,号角连天,汉军发起猛攻,将士们无不奋勇争先。城头箭矢如雨,滚木礌石轰然砸落,双方甫一接战,便进入了白热化状态。 李叁是方应看麾下梯兵营的一名新兵,被其他队伍掩护着去冲城门。他肩头扛着云梯,紧紧跟着前面老兵的步伐往前突进。 耳边喊杀声震耳欲聋,身边同伴不时倒下,但梯兵营眼中只看得到前方那座兴庆府城墙。好几次,李叁他们都险些冲到墙根下,却又被密集的箭雨和滚木逼退。 他们咬着牙又试了一次。 盾牌手顶着箭矢硬生生往前推进,有队友死去,但云梯终于带着沉闷的巨响,重重靠上了城墙。 “上!快上!” 队正嘶哑的吼声在耳边炸开,李叁感到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跟着前面的人,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破城首功!荣华富贵!光宗耀祖! 这些念头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神经。梯子在晃动,城头不断有石头砸下,擦着他的身体落下。李叁不敢往下看,只知道向上,再向上。 离城头只有不到一丈的距离了。 就在此时,眼前的梯子颜色突然变暗了。 李叁一愣,梯子怎么会突然变颜色? 不对,不是梯子,是天! 天,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仿佛整个天空被泼上浓墨,紧接着,尖锐的啸音自远空传来,好像神怒一般咆哮。 和其他所有攻守双方的人一样,李叁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 然后他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一颗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火球拖着黑色烟尾,包裹着异型巨石,从九天之上远远飞来,朝他们所在的区域轰然砸落。 随即又是一颗,又是一颗! 无数颗火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终占据了整个视野。热浪隔着老远,就灼得他皮肤生疼。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叁大脑一片空白。他根本理解不了自己现在看到的东西,天上怎么会掉石头呢?而且还是这么大的石头,好像几座房子捆在一起砸下来一般! 他张大了嘴,眼睁睁看着一颗火球好似太阳陨落,直直地砸向旁边另一架已经攀满士兵的云梯—— “轰!!!” 李叁的耳朵里爆出一阵嗡鸣,陡然失聪。冲天而起的火光与浓烟中,那架云梯连同上面的几十名士兵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焦黑冒烟的巨坑。 “天罚……是天罚啊!快跑!!!” 第138章 方应看见自己的梯兵好几次都差点登上城门,破城已然在望,正在欣喜,异变陡生。 天空骤暗,陨星天降,这超越认知的一幕同样让他骇然失色。一颗巨石就落在帅旗左前方不足百步处,溅起的泥土碎石噼啪砸在他盔甲上。 “唏律律——” 胯-下战马惊得人立而起,险些将他掀落马背。方应看死死拉住缰绳,好不容易控制住坐骑,环顾四周,只见方才还军容鼎盛的大军已彻底崩溃,四散奔逃,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纵然方应看身经百战,也从未经历过如此诡异的情景。他心乱如麻,下意识望向大军中后方,无情那顶坚固华丽的轿子。 却见一道绛红色身影恰巧从那边飞来。展昭停在他马前,语速很快:“方侯爷,请下令大军后撤五里,择地扎营!” 方应看长出一口气,点点头。 “全军后撤五里!快——!” 命令下达,汉军退得更快。方应看在亲兵护卫下,一路后撤,直到完全脱离了那片陨星砸落的区域,才敢停下扎营。 惊魂未定的士兵们,陆陆续续向着中军临时竖起的营寨旗帜聚拢过来。有些人是不愿当逃兵,更多的人则是出于恐惧,这般异象下独自逃亡,下场可能会比战死惨得多。 收拢溃兵,稳住阵脚,将士们还没来得及喘匀气息,就见那顶华轿在神侯府与六扇门高手的严密护卫下,安然抵达,缓缓落地。 第148章 轿帘被一只纤长的手掀开。 所有人惊愕地发现,率先弯腰从轿中走出的竟是秦国长公主赵妙元。 随后,无情才操控轮椅随着她移出。 原来今日这场攻城战,长公主也坐在轿子里跟去看了。方应看见她出来,立刻快步上前问道:“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妙元的面色也攀上一层寒霜,沉声说:“他终究是发动了。” 方应看问:“发动什么?” 赵妙元说:“龙脉风水局。” 方应看脑中想起延州城前他们二人的对话,心里就是一惊,口不择言道:“他之前不是说要发动此局,需皇室一条性命吗?” 周围人顿时为之一静,面上骇然。就见长公主点点头,说:“他当时没成功杀了我。所以刚才的流星,恐怕只是那杀局威力的两成不到。” 两成不到! 那般恐怖的场景,仿佛共工撞破不周山一样天崩地裂,威力竟然只有两成不到。 此阵核心在于逆转龙脉,窃取国运,尚未饮到赵氏皇族的龙血便这样惊人,若长公主之前真在延州被他得手,恐怕此刻陨星已落于汴京皇城之上! 长公主继续道:“刚才的情景,想必你们都已经想到了昆阳之战。” 几人都点点头。 《后汉书光武帝纪》中记载,东汉光武帝刘秀与王莽间,有一场昆阳之战,“夜有流星坠营中,昼有云如坏山,当营而陨,不及地尺而散,吏士皆厌伏。” 从那之后,刘秀就被世间认为是天命所归。毕竟老天都帮着他降下陨石,肉-体凡胎岂能阻挡?当然得让他做皇帝。 而今吴明的这个手段,与昆阳之战何其相似,果然是龙脉风水局能搞出来的事。赵妙元目光扫过周围将士,只见果然一个个面如土色,窃窃私语“天罚”、“天命”等字眼,可见军心已然动摇,士气跌落谷底。 无情也感知到这点,眉头紧锁,问:“眼下情景,我们怎么办?” 长公主却笑了一下,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无情一怔。方应看奇道:“怎么说?” 赵妙元道:“之前我一直找不到的这个龙脉风水局的阵眼,就在刚才,我找到了。” 无情心中一动,追问:“在哪里?” “在吴明自己身上。”赵妙元说。 几人都是一愣,赵妙元说:“他定然随军出动,才能如此精准地让陨石降落在这里。” 以自身修为与血脉为引,以身作眼,人阵合一。此法极其隐蔽,却也极其危险,因为一旦被人识破,所有火力都会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 不过吴明武功十分高强,他定然是不害怕的。 想到这里,赵妙元抬眼看了看天色,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向前几步走到一处土坡上,对下方乌泱泱的将士们扬声道:“诸位!” 营中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她说:“我知道你们的心情。我方才和你们一起在战场上,你们所看到的一切,我也看到了。” 众人站起身来,屏息望着她。 “但我要告诉你们,你们见到的流星、火球,都不是天意。” 就听长公主斩钉截铁地说:“因为天意,在我这里。”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语,话音甫落,大地突然隐隐轰动起来。 所有人闻声望去,只见左右两侧地平线上,缓缓出现两支队伍,人数皆不下千余,正向他们的营寨靠拢。 待走得近些,他们就看到左侧一队为首之人四条眉毛,竟然是陆小凤。 他身旁一个身形清癯,满头白发的老人,有混江湖的一下就认出来,赫然是无争山庄老庄主,原东园。 不要说士兵们,连方应看都愣住了。原老庄主年轻时名震天下,但已经许久不出江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再一移眼睛,却见后头有个白衣人,不待他辨认,身旁副将已经惊呼出声:“那不是西门吹雪吗?!” 西门吹雪! 自月圆之夜紫禁之巅后,此人已经名满江湖,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如今见他身形孤峭,只是走来就剑气凛然,显然杀了叶孤城之后剑道已经臻至化境,方应看不由得心中更加骇然。 这时右边一个小兵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 “啊!啊——?!楚留香,楚留香!!” 几人转头一看,右侧一队打头的那人面容俊雅,风度翩翩,踏沙无痕,可不正是盗帅楚留香。 而与他并肩而行的,是一位身着青袍,眼神锐利的老者。认识此人的并不多,但他气度不菲,让人难以移开视线。就在猜测他究竟是谁的时候,只听无情轻声说:“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 众人登时愕然,有人道:“薛老庄主?他不是早就归隐了吗?” 这一幕简直是不可思议。 陆小凤、原东园、西门吹雪、楚留香、薛衣人……这些平日里任何一个出现都足以轰动江湖的名字,此刻竟联袂而至,在西夏前线齐齐现身。 方应看怔了一会儿,意识到什么,倏然转头看向长公主。 赵妙元立于土坡之上,望着两支援军,面上露出一点笑意。 两支人马行至营寨前,与方应看的主力军汇合。本朝民间向来崇尚侠士义气,多少故事口口相传,更何况那些江湖豪客们个个眼神精亮,气息沉稳,显然皆是好手。他们的到来一下子驱散了天罚的阴霾,原本死气沉沉的临时营地顿时沸腾起来。 陆小凤与楚留香越众而出,走到土坡前,对上方的赵妙元躬身行礼。 陆小凤笑道:“元姑娘,你所料果然不差。原老庄主振臂一呼,无争山庄旧部与江湖上不少血性男儿皆愿前来,共御外侮。” 楚留香接口道:“正是。薛老前辈听闻前线不宁,亦慨然出山,随六扇门与神侯府一起召集了不少江湖朋友。”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这两家武林魁首联合朝廷,利用自身号召力,再由陆小凤和楚留香这两位交友广阔的人物牵头,在短时间内汇聚了如此一股强大的江湖力量奔赴前线。 方应看深知要协调这些桀骜不驯的江湖人物有多么困难,更别提让他们心甘情愿投身于国战之中,心中震动不已。赵妙元笑道:“有劳几位,以及诸位江湖义士了。尔等今日之义举,不仅朝廷铭记,天下百姓亦会铭记。” 众人皆道:“愿效犬马之劳。” 赵妙元颔首,看向陆小凤和楚留香:“你们帮我个忙,带上几位轻功卓绝的朋友,即刻前往兴庆府城墙外游走。” 陆小凤眼睛一亮:“我们要去骂人了?” 赵妙元一笑,说:“是,也不是。你们只需宣扬一件事:我汉军云集天下义士,他们的军师就算再怎么作妖,这城也迟早必破。他们唯一的活路,就是喊吴明出来与我一见。” 二人对视一眼,当即领命,点了数名以轻功见长的好手,向兴庆府方向掠去。 与此同时,赵妙元对方应看下令:“让大军开拔,前进至兴庆府外三里处列阵。” “是。” 安排完这些,赵妙元转身向左侧人群中走去。侠客们摩西分海一般给长公主让路,很快她面前就只剩下一个人。 “西门庄主,”她对那冷得不似真人的白衣剑客笑道,“随本宫帐中一叙?” 西门吹雪看了她一眼,颔首跟随。 一炷香后,二人从大帐走出,面无异色。没人不好奇这两位传奇般的人物要谈些什么,但无人敢问,也无从猜测。 大军士气已经回升不少,随着神通侯的军令下达,迅速重整旗鼓,再次向前推进。 同一时刻,陆小凤与楚留香等人的嘲讽也起了作用。 城头之上,西夏守军一阵骚动。过了半晌,在汉军目光的注视下,兴庆府那沉重的大门果然嘎吱一声打开,从中走出一个平平无奇的小老头来。 ----------------------- 作者有话说:我的天又调错时间了这张应该明天发的……明天就不再多更了主包已经一滴都没了…… 第139章 “殿下要见老夫,何必这样兴师动众?” 赵妙元排众而出,望着那张笑呵呵的老脸,冷声说:“本宫只想问问,我究竟该叫你吴明,还是丁谓,还是后周皇子,柴宗让。” 几字一出,如同平地惊雷,汉人无不闻之变色。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孤儿寡母,江山易主……这是本朝人绝对不敢提及的隐秘,因为他们的江山,得来的并不正大光明。 这个好像路边花匠一样普通的老头儿,竟然是前朝柴氏皇族,后周的皇子? 一时间,军阵中哗然四起,人人震惊,就连方应看与无情等人也俱是难以置信。柴宗让……这名字他们听过,是后周最后一个皇帝的第五个兄长。可他不该早就走失,怎么会活这么久,怎么会在西夏阵营之中,又怎么会那等翻云覆雨的异术? 第149章 不由心乱如麻,连被叫破-身份的吴明本人,也没他们来得惊讶。 吴明摸了摸胡须,饶有兴味地看着对面的长公主,一点不生气,只道:“既然你知道老夫的身份,那按辈分论,吕祖门下,我算你师叔。见到长辈,难道殿下不该先行小辈礼数吗?” 赵妙元哼笑一声:“好啊,师叔。” 吴明说:“侄儿不知有什么见教?” 赵妙元道:“师叔多年来费心经营,无非是想光复柴周。我想,既然你我目标明确,不共戴天,不如干脆来个了断。” 吴明挑眉说:“哦?怎么了断?” “很简单。”赵妙元道,“为了彻底开启风水局,想必你很需要我的命;而我,也很想让你死。不如我们就比一比,只靠武功,谁先弄死谁。至于两边的士兵们,也不要连累无辜了。” 闻言,吴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小丫头,你要与老夫比武?莫非你忘了,宫九的武功是谁一手调-教出来的?” 长公主道:“我自然记得,所以不是我跟你比。” 说着,她侧身向旁边让开一步。 随着她的动作,一道冰凝霜结的白色身影,自她身后缓步而出。 西门吹雪。 吴明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半晌道:“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也望向他,说:“军师。” 吴明皱起眉毛,疑惑地问:“庄主这样的人,也关心赵氏的死活吗?” 西门吹雪回答说:“我欠她一个人情。” 长公主怡然抱臂立在他身边。 西门吹雪又说:“而且,我很不喜欢你。” “杀了你,我今年便不再杀人。” 众所周知,西门吹雪每年最多只出门四次,每次只杀一个人,从不失手。杀人前更要斋戒三日,熏香沐浴,更衣束发,极尽庄严。 此时他早已做完一切,看着吴明,就好像看着一具即将冰冷的尸体。 吴明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庄主剑道通神,老夫素有耳闻。只是纵使你与我交手,胜算又有几何?” 西门吹雪的回答依旧简洁:“你不死,我便死。” 这就是最赤诚的剑道。很简单,也很决绝。 吴明望着这个天赋异禀的剑客,目光中竟真的流露出一丝惋惜,叹道:“可惜了一柄好剑。” 见他们两人都同意出手,赵妙元适时说:“既如此,我们便立下誓约。此战只凭武艺,不得动用任何玄术来干扰,公平对决,生死由命。” 二人皆点头,赵妙元就从袖子里拉出一张投嗣状,刷刷写上三个人的名字,对天诵读一遍,手指一搓,状子无风自燃。只见天上竟真的飘来一片雷云,咔嚓一声,闪电蜿蜒劈下。 天地为证,誓约已成。 无需多言,雷光中,西门吹雪向前踏出一步,手已握上剑柄。 吴明依旧空着双手,镇定自若地望着他。 下一瞬,西门吹雪动了。 一道快到极致的白色流光,一声清越剑鸣。长剑出鞘,寒光映日,直刺吴明咽喉。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他与叶孤城的对决便是如此,每一剑都精准致命,毫无花巧。所有认得西门吹雪,听说过他剑法的人,心中都下意识地认为这次也一样,胜负或许就在一两剑之间。 然而,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剑,吴明只是微微侧身,便以毫厘之差避了过去。 然后他脚步一错,衣袖飘拂间,一股柔韧劲气已悄然荡开了剑锋的余势。 太极。 西门吹雪手腕一转,剑光化作漫天寒星,将吴明周身大穴尽数笼罩。 吴明徒手应对,拳掌指爪变幻莫测,时而轻柔如柳絮拂面,时而刚猛似雷霆炸裂,速度似慢实快。众人都是第一次见他出手,一时间竟分不清此人武功与西门吹雪比起来是高是低。 西门吹雪的剑仍然很快,但不知为何,却第一次让人感觉有些滞闷。那小老头的内力仿佛深不见底,绵绵然,泊泊然,浩荡磅礴,以一双肉掌,硬撼西门吹雪杀伐无数的乌鞘长剑。 场中形逐渐渐发生变化。原本应是西门吹雪主攻,吴明防守闪避,但打着打着,众人惊恐地发现,那空手的老者竟隐隐占据了上风。 乌云压阵,狂风忽起,老头儿一招一式间,似乎风云都变换。西门吹雪仿若陷入一张大网中的鱼儿,剑气随他的力道不断被消磨殆尽。 “……这怎么可能?”陆小凤骇然。 楚留香只能隐约看出来一点,喃喃地说:“他的武学,已近乎‘道’。” 将自身修为与对天地自然的感悟融入武学之中,以此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展昭手心里全是冷汗。他自问剑法也算一流,但场中那两人的对决,已然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军阵中,窃窃私语声和压抑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将士们看着二人打斗,脸色都白了下来。 这可是剑神啊。 如果连他都无法打过这个前朝的老怪物,还有谁能做到? 他们的注意力尽数被那两人分走,忽听得“呛”的一声锐响,身边长公主扬声清越道:“西门庄主!” 众人扭头,却只见一道残影掠过,定睛一看才发现,赵妙元不知何时拔出了展昭腰间的宝剑巨阙,竟提着它一下飞身而上,惊鸿般直入战局! “喂!” “殿下不可!” “快回来!” 几个男人惊得魂飞魄散,年纪最轻的冷血立刻就要冲上去拉人,却被绛红色身影阻止了。 “等等,”展昭拦在他们身前,“你们看!” 冷血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往外一看,眼睛就瞪大了。 长公主的身法太快了。 灵动迅捷,远超几人以往所知。先前她想去什么高处,都是让南侠带着飞的,可见自己不可能有轻功,就算有也好不到哪里去,怎会像现在这般飘忽若神? 更令人震惊的是她的剑法。 巨阙在她手中仿佛失去了重量。长公主拿着掂了掂,便似乎对这剑已经了如指掌,随即“呼!”地一甩,剑光闪烁,星河流转,轻灵无比地朝吴明悍然攻去! 猛入战局,闪到西门吹雪身边,她便一瞬间把控住吴明最薄弱处。手中剑尖无孔不入,潇洒无比,攻守兼备,节奏把控好似潮涨潮落,刚柔并济,竟然隐隐有把他们这里所有人都比过的感觉。 陆小凤下巴掉了下来。 这身法,这剑意,可以说深不可测,怎么可能是他们认识的那个长公主? 简直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 西门吹雪在赵妙元闯入战圈的瞬间就已经皱起眉头。若换了旁人,他一句找死便出口了,可毕竟是长公主殿下,西门吹雪忍了,心中一叹,就想抽身回护。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她并不需要。 青色的身影与他擦肩而过,巨阙仿佛自己活了,以西门吹雪觉得完全出乎意料,却又理所当然的方式,填补了他剑招中的细微破绽。 看了一眼她的攻势,西门吹雪脑中嗡的一声,久攻不下的地方一下通了。 西门吹雪一生只诚于剑,他的剑是孤独的,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道。他从未与任何人配合对敌,也从未想过自己需要配合。可此刻,他竟不由自主地顺着这个人的引导,将剑意尽数倾泻而出。 这个人就好像……好像他生命中缺失了很多很多年的那块拼图一样。 西门吹雪的剑和灵魂都颤-抖起来。 他们太默契了。不用思考如何配合,不用担忧招式衔接,所有滞涩都被那翩若惊鸿的身影逐一化解。这一刻,西门吹雪的剑道前所未有地通畅,酣畅淋漓,锐意迸发,原本被吴明压制的战局竟隐隐有反压之势! 吴明的表情变了。 自从长公主提剑加入,他的视线就一直牢牢钉在她身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究竟是什么呢。这个问题,西门吹雪比他更先找到答案。 因为他看到长公主使出了那一招。 古剑巨阙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嗡鸣,霎那间,剑光暴涨。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有万千道霞光自剑身迸发,绚烂夺目,将昏暗的天地都映照得一片通明。 在这一瞬,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看到云端之上有仙人谪落,挥出了这不属于人间的惊世一剑。 西门吹雪瞳孔被剑光点亮。他死死盯着那道绚烂孤高的剑光,极度难以置信之下,一个名字冲口而出: “——天外飞仙!” 第140章 锋芒毕露的一剑已至面前,避无可避之下,吴明疾退的同时,双掌连环拍出,圆转气劲试图化解。 然而,他终究是失了先机。 凌厉剑气穿透虚实,精准找到最细微的罅隙。 “嗤!” 衣帛撕裂声响,右袖上鲜血瞬间沁出。吴明闷哼一声,脚下连退三步,方才稳住身形。 第150章 他抬头望向赵妙元,脸上终于露出惊骇的神色。 这一剑,竟真的伤到了他。 西门吹雪早就已经愣住了。在生死搏杀的战场上,剑神眼中-出现了刹那的失神。 他看着长公主因为自己的声音而顿了一下,然后侧过头,望了他一眼。 那张脸依旧是长公主的脸,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竟变成了黑色。 点漆一般,深不见底。这绝不是长公主的眼睛。 西门吹雪潜意识里似乎已经意识到什么,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他…… 就见那漆黑的眼睛里映出西门吹雪的倒影,然后长公主面上冰冷孤高的神态破开,露出了一点极淡的笑意。 “许久不见了,西门庄主。” “……” 西门吹雪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手中长剑几乎要脱手而出。 是他,真的是他! 吴明右臂受伤,惊怒交加,见西门吹雪攻势顿住,登时朝他袭来,试图破开二人包围。“赵妙元”说完那句话也不停留,立即补上西门吹雪的空缺,一剑挑开吴明手掌。 西门吹雪回神,迅速加入战局。两人联手,如同双生一体,不需要言语交流,不需要眼神示意,一白一青,剑光交织,天衣无缝的配合下,竟将吴明逼得连连后退。 观战的所有人目瞪口呆,心潮澎湃。 看到那绚丽万分的一剑,陆小凤脑子一下炸了,猛地倒吸一口长长的冷气,一把抓住身旁楚留香的胳膊,大叫道:“啊——!!” 楚留香袖子几乎被他扯下来,诧异地转头瞧他。陆小凤张大了嘴,呆若木鸡,脸色涨得通红,手指颤-抖地指着场中,喊了半晌,连一个完整的字都憋不出来。 并入方应看军中的守将郭成就在他旁边,见状急得抓耳挠腮:“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陆小凤猛地松开楚留香,在原地连翻了三个跟斗,终于抓着自己的头发尖叫道:“叶孤城!!!” 冷血蹙眉问:“什么叶孤城?” 陆小凤语无伦次道:“那不是长公主,那是叶孤城!” 方应看稀奇地探头端详他:“你傻了还是瞎了不成?” “不不不,”陆小凤极度兴奋,极度震撼地说,“叶孤城的魂魄,叶孤城的魂魄在她身上了!刚刚那招是天外飞仙,绝对没错!我亲眼见过!只有叶孤城才会的天外飞仙!” 天外飞仙。 白云城主叶孤城的剑法。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那惊艳了天下的一剑。陆小凤绝对不可能认不出来。 然而随着月落日升,叶孤城死了,西门吹雪胜出,南王世子身陨,此剑早已绝响。 为何这早已成为绝响的一剑,会出现在长公主赵妙元手下? 而且看西门吹雪那震惊至极的表情,这一剑绝非徒具其形。 楚留香和他一起亲眼目睹过那天树林中,长公主将叶孤城胎光收进养魂瓶中的场景,此刻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恍然大悟。 手中折扇“啪”一声掉在地上,他浑然不觉,喃喃道:“原来如此……不错,不错!殿下之前拿走叶城主的魂魄蕴养,如今他定已经醒了!不仅醒了,而且还能……被请神!” 请神上身,借助长公主的身躯,施展出那招天外飞仙。 旁边众人听着这两位大侠疯了一样的话,个个面露骇然。请神上身?魂魄附体?这又不是神话志怪里的情节! 然而,现在的场景若不用这个说法来解释,又如何能说得通? 此前保持沉默的无情突然意识到什么,问:“所以说,现在和西门庄主联手配合的,就是叶城主了?” 武林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他们心中一阵翻腾。震撼、唏嘘、感慨万千,这些情绪几乎破胸而出。 叶孤城,西门吹雪。 这两个以剑论道,宿命中的对手,灵魂上的知己。 紫禁之巅一战,叶孤城败亡,西门吹雪断情绝爱,本以为那便是终结了。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一生中交手一次已是万幸。若非那惊天动地的一次交手,江湖人心中怎会有一个永恒传唱的传说? 谁能想到,命运竟会如此莫测。在西夏国都之外,超越了生死界限的两个人,竟然还能有一次合作无间的机遇。 造化之奇,不外如是。 战场中-央,剑气激荡,风雷隐隐。 西门吹雪看着那双黑眼睛,心神激荡,无数情绪翻涌,最终却都沉淀为手中愈发凝实的剑意。 既然是他,那便够了。 一轮过后,叶孤城稳住身形,用长公主的嗓音道:“庄主,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西门吹雪握紧了手中长剑,眼神清如寒潭之水,沉声道:“好。” 剑心通明,战意凛然。刹那间,两道身影再度化作流光。 西门吹雪的剑,依旧简单到极致。而叶孤城的剑,在绚烂夺目,飘忽欲仙之外,更多了一份因缘际会的圆融与洞察。 一加一,远大于二。两种截然不同的剑道,同样臻至巅峰,双剑合璧,合二为一,好像已经合作了千百遍,寻隙而入,直指核心。 吴明的武功确实已近天人,但他面对的是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只见剑光如海中,西门吹雪化作一道白虹,直贯吴明中宫。 这一剑摒弃了所有变化,身剑合一,赤诚如幼子。吴明心神巨震,双掌一圈一引,试图化解这一击。 然而就在此时,叶孤城出现在他的背后。 他手中的巨阙剑,瞄准的是气海。 叶孤城本来对玄学知之甚少,然而,如今附身在长公主身躯中,他倏然懂了。 气海也叫下丹田或关元,是命之根本,负责藏精化气,是人体先天元气的发源地,精化为气,便在此中枢炼化,所谓“命蒂”便是如此。长公主心中所托,乃毁掉那龙脉风水局的阵眼,也就是吴明身上能量的源头。而能量的源头,正在此处。 他屏息凝神,霍然递出轻灵刁钻的一剑! 吴明腹背受敌,心知大事不妙,狂吼一声,气劲鼓荡,身形急遽扭曲,竭尽全力避开了叶孤城的这一剑。 但西门吹雪仍有一剑! “噗——!” 耀眼的剑光毁天灭地。 两肋之间,中宫被袭,吴明浑身剧震,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他脸色瞬间惨白,踉跄后退,倏然望向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 他以道入武,然而这一生一死的两人命数交缠,两把剑合起来,又怎么不是一种道呢。 最后,吴明深深看了叶孤城一眼。或者说,他在看长公主赵妙元。旋即,他慨然一笑,一阵狂风沙尘骤然卷起,淹没了他的身影。 待到风沙稍息,原地已空无一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吴明就这样消失了。 方应看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眼见那老怪物重伤遁走,他岂能放过这千载良机?方应看银枪高举,扬声大呼道:“敌军妖师已败!全军听令,随我攻破兴庆府,收复河山,杀——!!” “杀!杀!杀!!” 亲眼目睹了方才那惊世一战,将士们早已看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怒吼声席卷战场,刚刚重整的军阵再次化作滚滚洪流,以比之前更加凶猛的气势,向近在咫尺的兴庆府城墙,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冲锋。 战场中-央,却形成了一个暴风眼,寂静,平和。 西门吹雪吹了吹剑尖血珠,收剑入鞘。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长公主皮囊下那个灵魂上。 那双点漆般的黑眸也正静静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西门吹雪知道,告别的时候又到了。 叶孤城对他微微一笑,抬起手,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巨阙剑,递向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没有犹豫,伸手接过。剑柄入手微沉,剑身犹自嗡鸣。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化作眸底深处一丝波澜。他开口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叶孤城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身躯失去了支撑,向一旁倒去。 西门吹雪早已有所预料,上前一步将长公主的身体抱入怀中。几乎同时,绛红色的身影如电射至。 展昭落在西门吹雪面前,目光在长公主身上一扫,对他抱拳一礼:“多谢庄主。” 西门吹雪摇了摇头,将人和剑都还回给他,说:“走吧。” 几人退回临时营地。 陆小凤与楚留香带领着那支汇聚而来的江湖义士,随方应看大军一同攻城去了,喊杀声,战鼓声,城墙崩塌的轰鸣声,即便在后方营地也隐约可闻。 确定长公主情况良好后,无情与冷血率领六扇门与神侯府的部分人手,护卫着昏迷的长公主,以及需要协调各方的原东园薛衣人等,退回了已被己方牢牢控制的灵州城中。 方才那场旷世之战,剑神与剑仙联手对抗前朝遗孤的细节,已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向灵州城里的每一个人。 第151章 每一个讲述者都添油加醋,每一双聆听的眼睛都充满了悠然神往,无需怀疑,今日这一战,注定将成为下一个百年里口耳相传,永不褪色的传奇。 第141章 灵州城内,原属于西夏贵族的府邸被临时征用为行辕。赵妙元被安置在最舒适的一个院落中。 她昏迷的时间并不算太长,约莫几个时辰,天色将暮未暮时,便在浑身骨头都被敲碎般的剧痛中醒了过来。 “嘶……!” 意识回笼的瞬间,剧烈的酸痛便从四肢百骸凶猛袭来。筋骨肌肉被过度驱使,超越极限之后开始强烈抗议,双臂与腰背处好像被十头蛮牛反复踩踏过一般。 赵妙元倒抽一口冷气,差点没直接又晕过去。 她咬着牙,勉强撑起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试着握了握拳,疼得捶床。 左右气不过,赵妙元掏出怀中物什,左边是放蛇卵的匣子,右边则是她此行前特地带上的,叶孤城的养魂瓶。 赵妙元捏着瓶子,语气不善地说:“你心愿已了,我倒是被折腾得不行。” 养魂瓶静默着,慢慢亮了一下。 长公主呵呵道:“待此间事了,早晚给你超度了。” 说完将瓶子重新收入怀中,转而打开匣子,手指摩挲着蛇卵,发了会儿呆。直到外间守候的刘盈刘弦敲门进入,思绪才被打断。 刘盈刘弦见她醒来,均是面露喜色。赵妙元让她们帮忙更衣洗漱,又问:“情况如何?” 刘盈一边熟练地伺-候她起身,一边禀报:“陆大侠、楚香帅随方侯爷攻城去了。其余人都在前厅,西门庄主也在。方才前线传来消息,兴庆府多处城墙已被轰开缺口,我军已攻入外城,正在巷战。” 赵妙元点点头,洗漱之后勉强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换了身常服,吃了点清淡粥点,感觉身上恢复了些许气力,这才揉着仍然酸疼难当的肩膀,慢慢往前厅走去。 前厅的气氛颇为奇特。无情正与原东园低声交谈,冷血抱剑在他身后,目光偶尔扫过厅外;薛衣人坐在窗边闭目养神,旁边是心不在焉的展昭。 西门吹雪则独自站在厅堂一角。他已换了一身崭新的白衣,纤尘不染,周身气息收敛,手中并无剑,目光落于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赵妙元出现时,所有目光立刻聚焦过来。 “殿下!” “殿下安好?” 几声问候同时响起,赵妙元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走到主位坐下,依旧忍不住揉了揉右肩。 寒暄几句,众人抒发了对她的敬仰之情,无情迟疑半晌,说:“有一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当问不当问。” 赵妙元说:“什么事?” “殿下的那个投嗣状,”无情问,“其中写着‘只凭武艺,不得动用玄术’,况且已有天雷为怔,怎么又能反悔?” 赵妙元道:“谁说我反悔了?” 无情疑惑:“殿下让叶城主上身代打,难道不算动用玄术么?” 他这个问题,显然也困扰着厅内所有人。连薛衣人都睁开了眼睛。 赵妙元神色一动,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她对无情道:“师兄所言不假,可你当真看清我在那张状子上写了谁的名字吗?” 无情一愣。他身后的冷血说:“不是你们三个么?你,吴明,西门吹雪。” 赵妙元乐不可支地笑了几声。 “是三个名字,但其中没有赵妙元。” 她说:“我写的,是叶孤城。” 若立状子的是叶孤城,那他的魂魄借用长公主身躯战斗,当然也能算作“只凭武艺”。 众人恍然大悟,拍手叫绝,佩服得五体投地。赵妙元坦然受之。 等到兴奋之情渐熄,一直静立一旁的西门吹雪忽然一动,走了过来。 他停在长公主面前,对她郑重地抱拳,躬身一礼。 “多谢。” 谢的自然是长公主给他这个机会,能与叶孤城再次相见,乃至并肩作战。 赵妙元受了这一礼,道:“西门庄主欠我的人情,此番也算还了。” 西门吹雪直起身,摇了摇头。 “这回不算,依然欠你一次。” 闻言,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再次提起了那个问题:“那这回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西门吹雪看着她,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含起一丝微笑。 他点了点头,说:“是。” 赵妙元也笑了,她终于成功成为了剑神的第三个朋友。 二人不再多言,西门吹雪微一颔首,便转身向厅外走去。厅内众人都知道,战场上属于他的部分已经完结,西门吹雪要回万梅山庄了。 正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却见一名身着轻甲的传令兵与其擦肩而过,快步跑进来道:“启禀殿下,我军攻破兴庆府内城,王旗已插上西夏皇宫门楼!” 纵然早有预料,当消息真切传来时,厅内众人仍是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 “好!”赵妙元道,“方应看人呢?” “方侯爷正命各部肃清残敌,安抚百姓,清点府库。”传令兵说,“只是西夏王李元昊与梁皇后,并一干核心权贵,已于城破前趁乱潜逃,不知所踪。侯爷差小人问殿下的意思。” 赵妙元手指在桌上点了点,道:“跟他说,穷寇莫追,继续做善后便好。” “是。” 小兵领命而去。长公主转头对身边人笑道:“这下好了,经此一役,之后的皇帝只要不出昏招,我朝与西夏间的格局,便要彻底翻转过来了。” 这话也只有她才能说。众人讪讪而笑,却又实打实的高兴,心中那点因未能擒获敌酋而产生的遗憾,也消散了不少。 确实,都城被破,精锐折损,对于任何一个政权而言都是动摇根基的重创。西夏,已然不足为虑。 赵妙元就说:“既然战事结束,本宫也该回京了。” 无情皱了皱眉,冷血硬邦邦地说:“刚醒,为什么不多休息几天,你不是肩膀疼?” 赵妙元没想到方才揉揉肩膀也能被他看在眼里,失笑摇头:“我已经太久没回汴京了。况且,吴明不会善罢甘休的。” 目光扫过众人,她缓缓道:“想彻底开启风水杀局,要么杀了我,要么,便是官家。我这条路走不通,他必然会找另一条路。” 厅内温度好似都下降了几分。几人对视一眼,面色凝重下来。薛衣人迟疑地说:“宫中禁-卫森严,陛下应当无妨才是。”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先前南王之事,不就是他在幕后策划么?”赵妙元说。 没人能说出反驳的话来。赵妙元吩咐道:“展昭准备一下,刘盈刘弦去备马吧。” 几人应声。 “这么赶?”原东园有些惊讶于长公主的雷厉风行,“殿下不如再住一日……” 赵妙元道:“还是不了,迟则生变。” 她有一种预感,此次回京之后,无论好坏,便是一切的了结了。必须先下手为强。 无情身为督军,职责所在,大军未彻底班师便无法轻易离开。此刻他眉头几乎要拧成死结,却也只能嘱咐道:“既然如此,殿下务必多加小心。” 赵妙元对他笑了笑,说:“我心中有数。” 半个时辰后,长公主一行四人便动身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离灵州城,踏上了返回汴京的官道。 赵妙元发现展昭越发机灵了。马车一路向东,昼夜兼程,沿途官员听闻长公主车驾经过,多有想要求见或安排盛大接待的,皆被他以各种理由婉拒。赵妙元自然乐得清静,受之不提。 如此行了数日,汴京的轮廓终于出现目之所及的地方。空气越发湿润,熟悉的喧嚣与繁华扑面而来。 展昭需要先去开封府报一下道,半途离开了。马车径直驶入长公主府邸,赵妙元走进自己房内,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见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站在影子里。 她吓得一愣,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点红在那里,忍不住捂了捂心口:“……你干什么呢?” “你叫我盯着宫里面的事。”一点红从阴影里走出来,狼一样的眼睛锁定她,“你离开得太久了。” 赵妙元这才想起来,第一次随军前她为防自己不在赵祯被人宰了,传信让一点红调到京中暗暗盯着,还给他在大内侍卫那边挂了名。 延州城一战本就用时不短,更别说待在原随云那里的两个月,还有此次一路直打上西夏首都所花的时间……这都多久了! “不好意思,遇到了点麻烦事……”赵妙元连忙拉他坐下,给人到了杯茶说,“宫中如何了?” 一点红说:“什么麻烦事?”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赵妙元服了,开口道:“去了蝙蝠岛一趟。” 一点红还想说什么,赵妙元岂不知他的德行,抢先说:“这不是重点。” “……” 第152章 沉默了一会儿,一点红也妥协了。他说:“我在的这段时间,宫中没出现刺客。” 赵妙元小小松了口气:“那就好。朝廷应该已经知道我军攻破西夏首都的事了,我哥有什么反应吗?” 一点红摇了摇头。 “皇帝生病了。”他慢慢说,“好几天没有上朝,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反应。” 赵妙元眉头一皱。 “生病?怎么回事?” “不知。”一点红说,“我只看到太医时不时出入,没见过他人如何。” 这人听起话来只按字面意思理解,赵妙元捏了捏眉头,心中对此的预感并不积极。 第142章 沉默片刻,赵妙元平了平思绪,想着一点红这几个月也是辛苦,便道:“你用过饭没?一路赶回来,我也饿了,叫厨房弄些好酒好菜,一道用些?” 一点红拒绝道:“不必。你既回来,我便要走了。” 赵妙元笑说:“就这么不想看到我,连顿饭也不肯赏脸?” 一点红没有笑。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定定落在赵妙元脸上,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他说,“我在这里已经没有用了。” 说完他不再给长公主开口的机会,转身便走,眼一眨便不见了。 赵妙元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莫名其妙。一点红寡言少语,从来视人情世故为粪土,说走就走是常事。可今日表现……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难道自己真的回来得太晚了,连这人都开始生闷气? 她摇了摇头,或许是自己太累,想多了。当务之急,是赵祯的病。 时机太巧了。 风水杀局,要么杀她,要么杀皇帝。她这条路,吴明试过了,代价是西夏国都陷落,精锐丧尽。如今合该轮到她皇兄了。 赵妙元不再犹豫,扬声唤道:“刘盈刘弦!” 双胞侍女应声而入,赵妙元说:“更衣,进宫。” 虽然已到深秋,中午的阳光依旧很烈。人流熙攘,公主车驾经过,行人纷纷避让,偶有窃窃私语飘进车里,多是关于西夏大捷的兴奋议论。 车外市井喧嚣越是热烈,赵妙元心头那股沉甸甸的预感便越是清晰。 皇城很快到了。守门禁军认得长公主车驾,验过令牌便放行。几人换了轿辇,一路向内,穿过重重宫门,直抵内廷。在通往皇帝寝宫福宁殿的最后一重门前,他们被拦了下来。 拦轿的是当值太监首领,姓陈,赵妙元认得他,是个会做人的。身后还跟着几名宫女,也都是赵妙元眼熟的面孔。 “殿下。”陈太监躬身行礼,脸上堆着笑,“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一路车马劳顿,该好生歇息才是。” 赵妙元跳下轿子,看着他们道:“听闻官家圣体欠安,本宫特来探望。” 陈太监身子弯得更低,说:“殿下-体恤,奴才们感激不尽。只是……只是官家特意吩咐了,一律不许人进去探视。不如等官家好些了,殿下再……” 赵妙元问:“一律不许,连本宫也不许吗?” 陈太监为难道:“这……官家旨意,奴才们不敢违背……” “陈贵。” 赵妙元盯着他,往前踏了一步,陈太监不由自主地后退。就听长公主问:“你在宫里当差多久了?” 陈太监额上冒出细汗:“回殿下,二……二十三年了。” “二十三年的老人了。”赵妙元点了点头,“本宫记得,你当初能在福宁殿站稳脚跟,还是因为你那个在御膳房当差的同乡,给你递了消息,让你赶在官家胃口不好时,送上一碗他小时候在潜邸爱吃的莲子羹。是不是?” 陈太监脸色一白。 “本宫还知道,你那个同乡后来犯了事,被撵出宫去,是你暗中使了银子,保他一家老小在汴京有口饭吃。”赵妙元缓缓道,“这些事,官家或许不知,本宫却清楚。因为当初给你放行的,就是本宫安在御膳房的人。陈贵,你该不会忘了吧?” 陈太监噗通一声跪下了,身后宫女们也齐刷刷跪倒一片。 “殿下明鉴,奴才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实在是官家严命,奴才不敢不从啊!”陈太监老泪纵横地说。 长公主看了他们一会儿。 见几人瑟瑟发-抖,却一步都不肯让,她平静道:“本宫是他亲妹,他亲封的秦国长公主,万里奔波为国征战方归,就算你们破例,他也不会说什么。” 陈太监牙关都在打颤,闭了闭眼,磕头道:“殿下,奴才直说了吧!不是我们不让,实在是陛下此病……凶险万分!” 赵妙元一愣:“什么意思?” “自陛下生病以来,就愈发严重,这两日更是看到的都说……”陈太监硬着头皮,“都说……不行了。” 赵妙元愕然:“……什么??” 陈太监满头是汗,哭丧着脸说:“殿下,奴才是一个字也不敢胡说啊!正因如此,奴才这才让底下人都封-锁消息,莫要传出去令有心之人听见,危及国祚呀!而且……而且这病会传人,官家是怕殿下也……” 赵妙元已不想再听,对两侧使了个眼色。刘盈刘弦身形一闪,掠至殿门前,两名守在门边的年轻太监下意识想拦,眼前一花,膝盖已被剑鞘轻轻一磕,酸麻之下踉跄退开。 赵妙元拂袖迈步就往殿内走去,陈太监见状大惊,还想连滚带爬去拽人,只听呛啷两声,刘盈刘弦双剑出鞘,雪白的剑身在石阶上划出两道刻痕,奴仆尽数被她们拦在其外。 福宁殿内光线昏暗,只在内间龙床附近亮着几盏灯,反而衬得房间格外幽邃。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赵妙元顿了顿,朝内间走去。 绕过屏风,龙床映入眼帘。明黄-色的帐幔半垂着,一个人影靠在床头,身上盖着锦被。床边站着两名年岁较长的宫女,正低头用温水拧着帕子,动作小心翼翼,一点声音也没有。 听到脚步声,床边宫女愕然抬头,看见赵妙元,脸上顿时露出惊惶之色,张嘴欲呼又生生忍住,只慌乱地屈膝行礼。 床幔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好一会儿才慢慢平息。里面人嘶哑道:“……是妙元回来了?” 赵妙元停在床前三步远处,沉声说:“是我。” 帐幔被一只枯瘦的手从里面缓缓拨开。烛光透进去,照亮了赵祯的脸。 赵妙元屏住呼吸。她看到,不过数月不见,赵祯竟已两颊凹陷,眼窝发青,瘦得不成样子。他望向赵妙元,挤出一个笑道:“就知道你……不听话。” 赵妙元下意识想上前,赵祯却突然又是一阵猛咳,床边宫女连忙上前替他拍背顺气。 “别……别过来。”他喘着气说,“这病会过人。” 赵妙元懵了,难道当真只是生病? 目光扫过床边两名宫女。这两人她也有印象,此刻脸上除了忧虑和疲惫,倒看不出多少异样。 她忍不住问:“你怎么回事?” 赵祯靠在枕上缓了缓,才道:“朕也不知。约莫是前些时日战事胶着,忧思过甚,又逢气温骤降,便染了风寒。起初只当寻常,谁料一日重过一日。” “太医怎么说?” 赵祯苦笑道:“他们开了方子,药灌下去如石沉大海,换了数茬,也是反反复复,不见起色。” 旁边一名年纪稍长的宫女低声补充道:“一开始只是低热咳嗽,太医院按风寒治了,退了热,可没两日又烧起来,一次比一次厉害,后来连起身都难了。殿里近身伺-候的倒了好几个,症状都和官家差不多,到现在……只有咱们几个还愿意来了。” 另一名宫女也小声道:“陈公公他们拦着殿下,实在是怕这病气过人,殿下千金之躯,若有个闪失,奴婢们万死难赎。” 赵妙元听着,沉默片刻,对两名宫女道:“你们先下去吧。陈贵他们在外面,去传我的话,今日当值的忠心可嘉,稍后去内务府各领三个月赏银。” 两名宫女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感激,屈膝行礼:“谢殿下恩典。” 她们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兄妹二人。 赵妙元走近了两步,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道:“你老实告诉我,病倒之前去过哪里,碰过什么东西?” 赵祯眼神涣散,缓缓摇头:“没有……这几个月,前线军报一日数递,朝会、议事,折子堆成山……朕压根没时间出宫。” “饮食呢?可有异样?” “试毒的太监都无恙。” “身边人有换过吗?” 赵祯想了想,还是摇头:“没有,都是老人。” 一切看起来都正常。一场来势汹汹,药石罔效的恶疾,仿佛凭空降临在这九五之尊身上。 赵妙元眉头紧锁,她不信巧合。吴明要杀皇帝,绝不会只用寻常手段。宫中禁-卫森严,饮食起居层层查验,下毒刺杀难度太大,若是…… 她忽然心头一跳,问:“有没有排查过巫术厌胜之事?” 第153章 赵祯恹恹地说:“查了。” “昨日司天监监正,亲自带人来的。”回忆让他更加疲惫,他慢慢道,“朕看着他们查的。寝宫里每一个角落,床底,梁上,砖缝……连朕的衣物,佩戴的玉饰,都细细验过。” “结果呢?” 赵祯摇了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找到。” 赵妙元就没话说了。 她站起身,于殿内走了一圈,最终在床前那方紫檀圆桌旁坐下。 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寂静的福宁殿里开始笃笃地响。赵祯闭着眼,似乎又昏睡过去,又或者只是累得不想说话。 长公主一边敲,一边想,眉头越拧越紧。烛火爆开一点细小的灯花,噼啪一声,她开口问:“现在司天监的监正是谁?” 第143章 赵祯眼皮动了动,过了片刻才慢慢睁开,想了一会儿,吐-出一个名字:“……徐起。” “徐起……” 赵妙元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她又低声念了一遍,徐起,徐起。 脑海里一点回忆被勾起,她倏然转头看向床上的人:“徐起?是不是先帝驾崩后,与邢中和一道负责勘定陵址的司天监监丞,徐起?” 赵祯一怔,咳嗽两声道:“是……是他。但皇陵之事与他无关啊。” 所谓皇陵之事,乃当年丁谓任山陵使,邢中和是司天监监正,两人擅自将皇陵往高处挪移了百步,说什么“利于子嗣”。此事败露,丁谓从宰相贬为太子少保,邢中和更是流放沙门岛。 赵妙元一直怀疑,挪皇陵也是丁谓,或者说吴明报复赵氏的手段之一。也许正是因为那擅自挪移的百步,之后这个王朝才会子嗣艰难,最终也落得孤儿寡母而亡的下场。 见自家妹妹脸色不佳,赵祯也有些惶然,低声道:“徐起当时只是协理的监丞,并未参与定址决策。大娘娘事后彻查,也未惩处他。这些年他在司天监资历渐深,行事也算勤勉,监正之位自邢中和之后一直空悬,朕便按例擢升了他。有何不妥么?” 有何不妥?赵妙元长叹一声。 这真是信息差害死人。 丁谓就是吴明,又与邢中和摆明了交好。做过他们下属的徐起,怎能让她不防? 心绪翻涌,赵妙元面上不露,只道:“大娘娘未曾惩处,或许只是查无实据,未必代表他全然无辜。” 她顿了顿,问赵祯:“这位徐监正,近来可曾向你进过什么言?” 赵祯咳嗽半天,缓声道:“……有的。前些日子他上奏说,今年冬至乃‘晦日’,于礼不合,若依旧制于圜丘祭天,恐非吉兆。建议将今年原定的‘三年一亲郊’之礼,改为季秋于大庆殿内临时搭建明堂,行明堂大享之礼。朕准了。” 赵妙元扬起眉头:“明堂大祭?在大庆殿内?” “是。”赵祯声音低低的,“他说明堂乃天子之庙,布政之宫,于此季秋祭天,更合‘顺时令,报本反始’之意……礼部与太常寺议过,也觉得可行。日子……就定在几日之后。” 将明堂祭祀提升到与南郊圜丘祭天同等的地位,甚至临时搭建,于宫中正殿举行。这在本朝,确是开国以来未有之事。若于平时,赵妙元或许会觉得这是礼制上的一种尝试,未必是坏事。但此刻由这个徐起提出,在赵祯突然重病的当口…… 她霍然起身。 “哥,大庆殿内,明堂里排查过了吗?” 赵祯愣了愣,似乎没明白她为何突然问这个:“排查?排查什么?殿内自有宫人洒扫……” “不是洒扫。”赵妙元打断他,急促道,“是像查你这福宁殿一样,查有没有不该有的东西!” 正午刚过,展昭从开封府出来。 在府衙里处理了几桩积压的文书,又听包大人问起长公主回京后的情形,一一答了。待到公务暂告段落,他才得空离开,径直往长公主府去。 街上秋风飒飒,已带了深秋的寒意,展昭身上还穿着那身绯-红官服,腰悬巨阙,帽上垂绺被风吹得微晃。他步子迈得快,心里有些没来由的紧,也说不上具体缘由,只是想起昨日长公主回京时掩不住的倦色,还有揉着肩膀时轻蹙的眉头。 到了府门前,守门的侍卫认得他,拱手行礼。展昭问:“殿下可在府中?” 侍卫道:“回展大人,殿下两个时辰前匆匆出去了,像是有急事。” 展昭拧眉问:“可知去了何处?” “听车夫说,是往宫里去。” 展昭谢过侍卫,转身便走。 到了宫门,验过腰牌,他找相熟的禁军侍卫打听。那侍卫与他共事过,压低声音道:“长公主确实来过,去了福宁殿方向。但约莫一个时辰前,她的轿辇又出来了,我瞧那方向,像是往神侯府去了。” 展昭心中疑虑更甚,道了声谢,又往神侯府赶。 这一次他几乎是小跑。绛红色官服在长街上掠过一道影,路上行人认出是御猫展昭,纷纷侧目,都暗自揣测莫非又出了什么大案。 神侯府位于汴京西侧,因为积威颇重,门前冷清,只有两座石狮静立。展昭赶到时,深秋的天里竟然出了一头汗,正要上前叩门,两扇黑漆大门却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 赵妙元从里面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刘盈刘弦跟在她身后半步,同样面色肃然。 看到展昭,赵妙元脚步顿住,讶然道:“你怎么在这里?” 上下打量一眼,见他立在踏跺下满脑门的汗珠,不由将人拉到身边问:“怎么这么急?” 方才还急得不行的展昭突然有点局促起来,抹了把汗,支吾了一下说:“听府中仆从说殿下走得急,昭怕有什么事不在您身边……” 话说出口,他才觉出几分不妥,耳根就红了。 赵妙元看着有点想笑,说:“放心吧,有事我会叫你的,怎么能把我们展大人丢下。” 展昭不太好意思,嗯了一声。两人之间静了片刻。 赵妙元见这人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不说,心中了然,将臂弯里的披风递给刘盈,对她们和轿夫道:“你们先回去。” 又转向展昭:“走吧,我们逛一逛。” 展昭面露疑惑,但也只默默点头,跟上长公主的步伐。 二人沿着神侯府门前的长街慢慢走。街上行人不多,秋日午后的阳光斜斜照下,颇为静谧。 走出一段,赵妙元开口道:“方才我去见了官家,他病得很重。” 展昭神色一凛。 赵妙元自己所见与推测大致说了一遍,展昭听得眉头紧皱,低声问:“殿下怀疑,那徐监正借搭建明堂之机,布下厌胜之术,害陛下病重?” “不止。”赵妙元道,“吴明要彻底杀绝赵氏气运,若能在大祭的明堂中做手脚,汇聚天命人心后反向施为,借此催化风水杀局,其害只怕比寻常厌胜更甚百倍。” 展昭心中不由也紧张起来。他虽不精玄术,但也知祭祀乃国之大事,牵涉气运民心。若真有人在此等关节处做文章…… “殿下方才去神侯府,可是为了与诸葛先生商讨此事?”他问。 赵妙元点头:“他也没什么办法,不过……” 她不再说下去,展昭便也不问,垂眸默默消化。二人已到虹桥,并肩迈步而上,脚下木板发出细响。他忽然想起元宵那夜,虹桥上灯火如昼,她也是这样站在光里等他下值。人群围上来时,她拽着他逃跑,眼里跳动着顽劣又鲜活的光,发髻上的芙蓉花一颤一颤。 不过大半年光景,却像隔了很久。西夏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刚刚平息,汴京城内竟又潜藏诡谲。 他看向长公主侧脸。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阴影,鼻梁挺直,唇线抿着,是思考时惯有的神态。 什么时候,她才能歇上一会儿呢。 下了虹桥,漫无目的地闲逛,展昭渐渐发现,他们在走上个元宵时的旧路。虹桥,御街,甚至那处撑着两把大伞的香饮子摊,最后拐进了附近一条巷子之中。 巷子不宽,青石板路,两侧民居高高低低。出了巷口,眼前豁然开朗,是一条安静的河道。河水不如春夏时丰沛,却依旧波光粼粼,映着天色云影。岸边是一片开阔的草坪,草色已泛黄,但仍算茂盛。 正是元宵那夜他们跑来避人的那片河边草地。 赵妙元怔了怔,似乎也没料到会走到这里,不由自主停下四望。展昭站在她身侧半步,同样看着这片景色,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夜鼎沸的人声,和身边人毫不掩饰的大笑。怀里似乎还残留着竹筒冰凉的触感,以及被她拽着奔跑时,掌心相贴的那点温热。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凉凉的水汽拂过脸颊。赵妙元没头没尾地开口道:“此次明堂祭祀,乃是顶替了冬至之祭,祖制如此,就算拿皇帝生病为借口,我也没办法要求它就取消。” 展昭听懂了。他说:“若是贸然取消祭典,文武百官不仅会对官家与殿下有微词,之后国有异象,也会以此为凭攻讦殿下。” 第154章 “不错。”赵妙元看着河水,“你说,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才能既不打草惊蛇,又确保万无一失呢?” 展昭沉吟一阵道:“开封府偶尔会协查宫内修缮工程的物料采买账目,以防贪渎。若殿下需要,卑职或可借由此故,调阅明堂搭建明细。只是……司天监如果真有问题,这些明面上的东西,恐怕早已做得干净。” “干净不怕。”赵妙元说,“但凡做过,必有痕迹。何况,他们未必料到我会这么快怀疑到明堂头上。” 展昭便信服地点点头。 有时候就是这样,独自闷在心里想,思绪会像乱麻一样。而只要和信赖之人聊上几句,便能慢慢理出些头绪。长公主转回身,看着南侠被河风带起的一缕鬓发,专注思索时微蹙的眉心,忽然问:“展昭,你累不累?” 展昭一愣,抬眼看她。 赵妙元目光飘向远处,说:“跟着我,总是这些麻烦事。战场也罢,宫闱也罢,阴谋诡计,打打杀杀,一刻清闲都没有。” 第144章 展昭想说些什么,喉咙却有些紧。 最终,他只是低声道:“昭只恨不能为殿下分担。” 赵妙元笑了。 “胡说。” 她长出一口气,不再想破坏气氛的事,举目四望这片故土。余光一瞥,忽然想起当时柳环痕化作少女,就站在那儿提着篮子面无表情地鼓掌,不情不愿地兜售手串。那家伙肯定只看过此间夜景,没见过白日的模样。若是她在,大概会嫌弃草黄了,水瘦了,不如夜里好看。 她望着一刻不停东流而去的河水,心里一阵酸涩,低声说:“我有点想圈圈。” 展昭默然。 他记得那条小白蛇,元宵那夜也是她突兀地出现,打断了二人间微妙的氛围。后来他才知道那少女是谁,还啼笑皆非了半晌。 展昭垂下眼,踟蹰一阵,指尖动了动,还是很轻地握住了长公主垂在身侧的手。 “她会回来的。”他温和道,“春暖花开之时,估计便孵出来了。” 习武之人掌心温热,指腹有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贴在她微凉的手背上,存在感很强。 赵妙元点点头,也没挣开,反而顺势拉着人走到最近的一株老树下,靠着树干在草坪上坐了下来。 草叶干燥,坐着有些扎人,但阳光晒过的地面还残留着暖意。 几步外河水流淌,阳光在水面碎成无数晃动的光点,看久了让人目眩。远处偶尔有鸟雀啼鸣,清脆地划破秋日宁静。 或许过于暖和,身边人气息又过于熟悉安稳,紧绷许久的神经不自觉就松懈下来。长公主忘了要说什么,忘了那些阴谋算计,只是怔怔望着水面。 上次在这里,是元宵深夜,万千盏河灯顺流而下,像火里开出的莲花,灼灼照亮水面,也照亮身边人的脸。如今白日朗朗,秋阳正好,光斑透过稀疏的树影,碎金般洒在草坪上,随着枝叶摇动明明灭灭。 半晌,一句词毫无征兆地从口中吐-出: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吓了一跳,下意识转头去看展昭。 却见这呆瓜正一脸呆滞地凝望自己,像是不知怎么看入了神,听没听到那句都还两说。 他另一只手藏在身后,似乎握着什么东西,被长公主突然转头的动作惊动,浑身一僵,飞快地把手往后又缩了缩,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薄红。 赵妙元眨了眨眼,问:“你干嘛呢?” 展昭眼神飘忽,不敢与她对视,声如蚊讷道:“没什么……” 长公主又问:“你手上拿了什么?” 展昭大声说:“没什么!” 赵妙元乐了。她本是半靠树干坐着,此刻身子一歪,整个人便朝展昭那边探过去,伸手就要往他背后够。 展昭吓了一跳,连忙侧身躲避,一只手死死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虚虚扶着她胳膊,怕她摔了,一边还要小心别冒犯男女大防,一时间好不辛苦。 长公主武功不敌南侠,但胜在狡诈老辣,见人护得紧,干脆换了策略,不去抢那东西,转而伸手挠他腰侧。 展昭猫似的最怕痒,猝不及防之下,下意识就要去挡,藏在背后的手自然也露了破绽。赵妙元眼疾手快,一把就朝他手腕抓去。展昭慌忙再躲,两人在草坪上你拉我扯,最后滚作一团才罢休。 可怜展昭又惊又窘,憋笑憋得满脸通红,气息都乱了,还得让长公主在身上趴着,去掰他手指。 仰面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映着自己狼狈的倒影,亮得惊人,比起阳光也不遑多让,展昭忽然就力气全无,终于被得手了。 赵妙元夺过他攥着的东西一看,愣住了。 是两条手串。 一条由黑曜石珠子串成,另一条则是朱砂的,耀耀生辉。 居然是上个元宵节,就在这里,柳环痕给他们的那两条。黑曜石的给了展昭,朱砂的留给了她自己。起初不过是借着玩笑送出的护持,后来阴差阳错,倒真成了一点念想。 她之前还在想这些,竟不知身边人也心有灵犀一般,正正好拿了出来。 只是她记得展昭那条为挡灾煞而断了线,现在怎么又是好的。而且她自己的朱砂手串,后来也…… 赵妙元撑起半边身子,复杂地看向展昭。 展昭摸不透她的想法。毕竟当初闹得挺难看的,他不知道长公主还想不想再看见这两个东西,只能说:“如果殿下不喜……今日便将它们沉入这水中吧。” 让旧物随流水逝去,连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就当从未有过。 赵妙元低头看了看这两条命途多舛的小小手串,又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问:“你拿它们出来,原本就是要丢掉的?” 展昭抿紧了唇,没说话。 赵妙元也不催他,转而问:“什么时候把你那条捡起来穿好的?” 展昭弱弱说:“那天回去后就……” 摩挲着那两条手串,长公主又问:“什么时候把它们带在身上的?” 这一次,展昭沉默了更久。 河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身上。远处似乎有船桨拨水的声音,隐隐约约,又很快远去。 就在赵妙元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展昭开口道:“一直都带着。”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信物,最初的目的都不纯粹。但从她不要了,丢给他的那天起,展昭就一直将它与自己那条一并,妥帖地藏在怀里最靠近心口的位置。出征西夏时带着,登上蝙蝠岛时带着,夜深人静独自擦拭巨阙时,偶尔碰到怀中那点坚硬冰凉的凸-起,会愣怔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 赵妙元叹了口气。 展昭心头一紧,怕她要说丢了吧。然而长公主手臂一伸,又撑到了他胸口。 接着,她竟用那垂下的冰凉的珠串,轻轻去搔他的鼻尖。 南侠的鼻子很挺,才给了她这顽劣的机会。他被这亲昵的举动吓得瞪圆眼睛,就见长公主近在咫尺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好像冰消雾散,融雪汇川。 他忽然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耳力便差了,嗡鸣从胸口到脑海,隐约听到殿下叫他:“呆瓜。” 展昭伸出右手,连她作乱的手和两条手串一起握住,瘫在原地也不看她,闷闷道:“嗯。” 呆瓜就呆瓜吧。 他视线盯着洒下金色光晕的树冠,脸颊烫得能烙饼,贪得无厌地想:再抱一会儿就起来。 然而,他忽而感到长公主用另一只自由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紧握的拳头。 展昭心头一慌,想重新握紧又怕惹她不快,僵着不敢动。 胸口的人窸窸窣窣一阵,一串微凉的东西就被戴上他手腕。珠子一颗颗滑过皮肤,最后妥帖地环在腕骨上方。 展昭愕然低头去看,腕上赫然是那条黑曜石手串。珠子挨挨挤挤,重新串好的丝线是深青色,打了一个小巧牢固的结。 他顺着自己的手往上看,正对上长公主的双眼。 她也正看着他,眼里带笑,晃了晃自己手腕,那上面,朱砂手串已经又一次被戴好。 “展大人,”她问,“你是不是想这样?” 是不是想让两条手串重新回到它们该在的地方?是不是想让那些带着遗憾的旧时光,能以这种方式被重新赋予意义? 展昭盯着她,慢慢呼吸了一轮。 然后迅速抱住这人,身子一侧,就将她牢牢圈入怀里。 赵妙元:“?!” 一下天旋地转,半边胳膊接触到身下草地,闻到了阳光和草叶的味道,还有展昭身上那股清爽的皂角香。她下意识想挣扎,手抵在人胸-前,却被他更用力地揽紧。 “别动。” 展昭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沉沉的,胸口随着共鸣震动。 他慢慢说:“这手串,曾保昭一命。” 第155章 赵妙元知道他在说什么,逐渐停了动作。若不是这串黑曜石替他挡了一次,展护卫的胸口恐怕要被那沈氏厉鬼掏出个大洞。 展昭道:“此番危险,昭希望它也能保佑殿下。” 他没拜过神佛,可事关她的安危,他愿意相信一切微渺的可能。 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顶,阳光晒着他的后背,暖洋洋的,怀里的人身体也温热。远处市井的喧嚣隐约可闻,却又都隔了一层,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这一片树荫下的草坪,和草坪上相拥的两个人。 过了好一会儿,怀里那一团动了动,从他腰侧伸出两只修长的胳膊,绕过他的脊背,把他也抱住了。 她腕上的朱砂手串凸-起,隔着衣料有点硌人。 但她说:“嗯。” 展昭意识到长公主在学自己说话,有点想笑,但眼眶又开始发热。 咚,咚,咚。 心跳声在耳边敲响,他闭上眼,将脸埋进她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檀香的味道已经刻在记忆里,展大人觉得自己太放肆了,但此处人迹罕至,只有风声水声为伴,他便放任自己放肆一回。 阳光正好,光影在他们相拥的身影上跳跃。没人想起来那些未尽的阴谋与危及,就只是这样抱作一团,躺在逐渐被秋阳晒得暖融融的草地上,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阳光都偏移了角度,树影拉长,草坪上的暖意开始被秋风带走。 赵妙元这才轻轻动了动,低声道:“展昭。” “嗯。”展昭立刻应道。 赵妙元说:“我胳膊麻了。” 展昭:“……” 第145章 三日后,季秋吉日。 大庆殿前,气象肃穆。 一座三层圆顶方基木质明堂,赫然矗立在殿前宽阔的广场中-央。青帷覆盖,规制巍然,气象庄严,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的彩绘纹饰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 文武百官按品级列队于丹陛之下,身着朝服,鸦雀无声。禁军侍卫甲胄鲜明,持戟肃立,将整个祭祀区域围得铁桶一般。 司天监监正徐起是个面容清癯,留三缕长须的中年男人,身穿深青色法服,头戴进贤冠,手持玉圭,立于祭坛下首东侧。 皇帝赵祯身着衮冕,头戴垂旒冠,比往日更显清瘦。他面色苍白,神情却异常肃穆,在内侍搀扶下,一步步登上高高的祭坛。 礼乐庄严奏响,钟磬声回荡四野,阳光照在明黄的衮服上,十二章纹华彩流动。 三公九卿,各部重臣屏息凝神。包拯立于文官队列前列,黑面肃然;诸葛正我以当今太傅之尊立于祭坛侧后方不远,位置超然。 许多大臣的目光除了追随天子仪轨,也隐晦地瞥向宗室方向。依照礼法,女眷不得参与祭祖祭天大典,但以那位长公主的性子,刘太后的先例,加之陛下病体未愈,她若强硬要求参与甚至主导部分仪程,也并非不可能。不少持重老臣心中早已打好腹稿,预备着一旦长公主出现,便要引经据典劝谏一番。 然而,直到仪式开始,那道身影也未曾现身。有人暗自松了口气,也有人疑窦微生。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斋戒已毕,陈设周全,降神奏乐,直到核心环节。 乐声转换,赵祯在赞礼官的唱引下,完成了对昊天上帝与皇地祇的初献礼。接着,便是“受胙”。 此乃皇帝受天赐福泽,与臣民共享圣典的象征。两名身着礼服的太常寺官员手捧金盘玉爵,神情恭谨,登上祭坛。 “皇帝受胙——” 金盘中盛一方精烹胙肉,玉爵中则是福酒。赵祯伸出双手接过那樽玉爵,举至胸-前,慢慢饮下这天禄琼浆。 玉爵颇大,下方官员们看不到皇帝表情,只见他仰头之后,顿了小小一息,而后…… “哐当”一声脆响,玉爵从他指间滑脱,摔碎在青砖上。与此同时,赵祯突然向后踉跄一步,面如金纸。 他一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想抓身侧香案却抓了个空,身体不受控制地跌倒。 一小口暗红色的血,从他唇角溢出,顺着下颌滑落,滴在胸-前十二章纹上,触目惊心。 “陛下?!” “陛下怎么了!” “快传太医!” 惊呼声四起,祭坛上下瞬间炸开。人群骚动,左右仆侍连忙上前搀扶,前排的官员骇然失色,后排的不知发生何事,纷纷引颈张望。御林军也是愕然,却因未得命令,不敢擅动。 “肃静——” 一声沉喝压过嘈杂,诸葛正我已立上祭坛,双眼锐利如电,所过之处,骚动顿时为之一滞。 等人群稍安,他走向摔碎的玉爵,蹲下捻了一点酒渍嗅闻,随即猛地站起了身。 “司天监监正何在?!” 所有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到徐起身上。 徐起出列,道:“神侯有何指教?” 诸葛正我指着那玉爵:“此酒气味清冽过甚,绝非祭祀用酒。徐监正,你司天监总揽礼器查验,作何解释?!” 徐起站在那里,面对百官惊疑不定的注视,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 “哈哈……哈哈哈……果真是如此,老师果然没有骗我!天意!这是天意啊!” 他仰头大笑,笑声在广场上回荡。群臣被他反常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包拯排众而出,厉声喝道:“徐起,你在酒中下了何毒?祭祀用酒皆经层层查验,如何能出纰漏?!” 徐起慢慢止住笑声。 “毒?哪里来的毒?”他嘲弄地说,“这福酒被换成松醪春,只不过烈了点,还远称不上有毒吧。” “那陛下……”有大臣颤声问。 徐起悠悠道:“你们陛下连日所服汤药中,是有一味主药叫地髓草,与松针相冲。但常人沾染只会头晕恶心,谁叫他病秧子一个,随随便便就能被喝死?” “放肆!”包拯怒道,“官家的病,你就敢说与你无关吗!?” 徐起嘴角畅快勾起,对他说:“包大人果然是包大人。不错,我老师亲手布下镇物,能够日夜汲取皇帝生气,使其油尽灯枯。此刻他再受这药酒一激,就好比风中残烛忽遇疾风……” 他欣赏着众人脸上的惊恐表情,摊开手,做了一个吹熄的动作。 “自然是……不死也难了。” 包拯与诸葛正我对视一眼。 “你的老师是谁?” 徐起不再回答,而是转身朝向巍峨明堂,虔诚地深深一揖。 “老师,请。” 秋日的风吹过,大庆殿后方侧门走出来两个人。 后面那人是个胖仆从,穿一身灰扑扑的杂役服饰,低着头,看不清面目,跟在自己主人身后。 他的主人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须发花白,扔在人堆里就找不着。偏偏看徐起的反应,此人就是当朝司天监监正的老师,布下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他们二人踏上丹陛,走到了百官瞩目,禁-卫森严的祭祀中心。 诸葛正我眉头皱得死紧。他没见过吴明,但他见过那位曾经权倾朝野的鹤相。他沉声问:“丁谓?” 小老头在祭坛前停下脚步,抬起眼皮,看了诸葛正我一眼。 “崖州之后,就没有丁谓了。”他慢慢说,“神侯不如还是叫老夫吴明吧。” 诸葛正我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吴明笑了一声,平和地说:“不必紧张,老夫今日只是来验证一件事。” “什么事?” “一件老夫几十年前便算定的事。” 吴明悠然地说:“赵宋起于陈桥兵变,得国本就不正。其气运当于一百年后,季秋之时,因孤儿寡母而绝。” “住口!” 诸葛正我平生最恨这等以玄虚之说行篡逆之实的奸佞,一声断喝如雷霆乍响。同时,包拯戟指怒斥道:“妖言惑众!官家乃真命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尔等逆贼,安敢在此大放厥词?御林军何在?!” 御林军得令,正要冲上祭坛,却见广场四周人群中,毫无征兆地闪出了数十道黑影。 这些人皆以黑布覆面,只露出一双双眼睛,动作迅捷,出手狠辣,只听惨呼声短促响起,又戛然而止。血花在秋阳下绽开,腥气瞬间弥漫。 不过几个呼吸间,祭坛周围关键位置的武装力量已被迅速瓦解。更多的神秘人沉默地涌入,持刃而立,将整个祭祀广场全部围在了中-央。 文武百官面无人色,看着台上皇帝又投鼠忌器,死寂间诸葛正我怒喝一声,须发皆张,周身气机勃然喷发,直刺吴明! 然而就在他动作的同一刹那,吴明身后那道肥硕沉默的灰影也动了。 一柄剑,仿佛凭空从阴影里刺出,不带半点风声,轨迹刁钻如毒蛇吐信,直指诸葛正我胁下空门。 胖仆从的动作快到与其身形全然不符,诸葛正我瞳孔微缩,仓促间硬生生拧转身形,化指为掌,一掌拍向那剑脊。 第156章 “叮!” 一声轻响,掌缘与剑脊相触,诸葛正我只觉得一股极其阴寒的劲力顺着手臂经脉直钻上来,气血都为之一滞。又见那胖仆从剑尖只是偏了寸许,旋即又似附骨之疽般缠绕上来,只攻不守,全是阴毒狠辣的搏命路数,不由心中惊骇。 这剑术,此人绝不会是无名之辈。他究竟是谁?! 武将与御林军一起被那些神秘人控制,诸葛神侯已经是这些大大小小官员中最能打的一个,却也被这横空杀出的胖仆从缠得分身乏术,局势在电光石火间彻底易手。 吴明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视若无睹,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祭坛上。 赵祯依旧瘫坐在地,被两名面无人色的内侍勉强搀扶着,捂着胸口,垂着头,衮服前襟已被暗红的血渍浸-湿了一-大片。 吴明看着那身明黄衮服,意味不明地低低笑了两声,迈步走上祭坛。 内侍吓得魂飞魄散,想拦又不敢,哆哆嗦嗦地往后缩。吴明看也没看他们,径直走到赵祯面前,一把揪住他领子,单手将人提得离地寸许。 “陛下!”有忠直老臣嘶声欲扑,却被身旁的神秘人轻易制住,刀刃加颈。 吴明提着赵祯打量几眼,笑道:“小儿,你这条命能用来复我柴周神器,也是赵家独一份的光荣了。” 赵祯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头无力地垂着,说不出话。 吴明也没管他,转身面向明堂正中皇地祇的神位。另一只手抬起,五指虚张,开始低声念诵晦涩的咒文。 随着他的诵念,众人只见那神位竟然发出嗡嗡的低鸣,开始微微震颤起来。 被他提在手中的赵祯脸色由白转青,气息越发微弱,就像真的有什么东西正从他体内被强行抽离,汇入脚下的大地,以及地下遍布山川的恐怖阵法之中。 秋风停滞了,阳光也黯淡几分。隐约间能听到,极远处传来低沉压抑的共鸣声,仿佛地脉在哀鸣。 吴明脸上出现一种狂热的光彩,诵念声越来越急。直到最后,一声大喝,吴明五指并拢,猛地向那神位虚虚一抓! 下面许多官员都下意识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然而,预期中天崩地裂的景象并未出现。什么都没发生,远处嗡鸣渐渐低伏下去,秋风重新开始流动,阳光依旧照耀,被他提着的皇帝还是活的。 吴明脸上那狂热的光彩凝固了。 第146章 “不对……” 吴明愕然松开了赵祯,没管皇帝软软跌回内侍怀中,惊疑不定地向那尊神位走去。 他也顾不得什么仪态风度,伸手就去搬那神位底座。底座与祭坛地面以榫卯相连,颇为牢固,吴明运力于掌,只听“咔嚓”几声,硬生生将底座连着砖石掀翻开来。 神位之下,是平整的夯土,此外空空如也。 吴明的脸色变了。他在那块区域周围的地砖上摸索敲击,想找到任何的痕迹或者线索。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干净得仿佛从未被动过手脚。 吴明额角渗出冷汗。他意识到什么,正欲起身,却听背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女声。 “在找这个么?” 吴明霍然转头,所有人也都循声望去。只见明堂西侧阴影下,缓缓走出一个人。 青丝简单挽起,斜簪一根素玉簪,脸上没什么妆饰,肤色在阴影与阳光交界处显得有些朦胧。唯有一双眼睛,金珀流光,又亮又深。 虽说一身常服,但确实是秦国长公主赵妙元无疑。 先前对她可能参加祭典这件事唯恐避之不及,或想借此机会好好弹劾她一番的那群大臣们,此刻见她真来了,心中却实在忍不住,大松了一口气。 毕竟这种场景下能够力挽狂澜的,也只有这位不守妇道的长公主殿下了。 全部目光集中于赵妙元身上。她却漫不经心的,手里还不紧不慢,把-玩着一件东西。 那东西不大,泛着光泽,是一枚小印玺。印身方正,印钮雕着某种瑞兽,温润古朴。 赵妙元慢慢踱到祭坛前,举起那枚小印玺,对着脸色骤变的吴明轻轻晃了晃。 “在我们家神位下面埋你们家印玺,柴宗让,你司马昭之心啊。” 柴宗让! 后周五皇子,柴宗让! 大臣们大惊失色,但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猜到前因后果之后,他们更害怕了。唯有风吹动明堂青帷,簌簌作响。 直到大内侍卫魏子云带着手下,鬼一样从屋顶上冒出来,跳入人群与那些神秘人搏斗,大臣们才颤巍巍缓过一口气。 赵祯从地上坐起来,脸色还是不好,但远没之前吓人。他从嘴里吐-出一枚被咬破的血囊,显然吐血也是装的。 看着这对兄妹,良久,吴明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好,好得很。”他慢慢地说,“不愧是刘娥教出来的人。只是老夫这局布了整整四十三年,殿下以为掘了引线,便能扭转乾坤了么?” “愿闻其详。”长公主抱臂道。 吴明说:“我说过,你们的气运到这里就结束了。你倒是来得正好,将赵氏嫡系一并葬在此处,老夫一样能改朝换代!” 话音未落,吴明右手猛地向下一按! “砰砰砰砰——” 整个祭坛,乃至整个大庆殿前的广场都开始剧烈震颤,金砖像鱼鳞一样波浪状跳起,仿佛地底深处有巨-物翻身。随即,砖缝里开始丝丝缕缕地渗出黑雾,迅速在地面蔓延,勾勒出巨大扭曲的诡异图案。 与此同时,吴明口中重新开始诵念,周身布袍无风自动,花白的须发根根扬起,眼珠里也泛起一层诡异的金光。 他要强开阵法! 赵妙元手腕一翻收起印玺,双手迅速结印,念道:“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金光神咒。 吴明冷哼一声,双手齐出,十指如钩,向着地面虚虚一抓! “轰隆隆隆……” 几处地砖猛地爆裂开来,数道粗如儿臂的黑雾冲天而起,在半空中扭曲盘旋,然后分作数股,一股卷向长公主,另外几股绕过金光,直扑祭坛上的赵祯。 金光骤然大盛,将赵妙元牢牢护在中心。同时她右手并指如剑,凌空虚划,勾勒出一道符箓。 “五雷猛将,火车将军。腾天倒地,驱雷奔云。符至则行——疾!” 随着符箓拍出,天上凭空响起数道雷声,精准地劈在黑雾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响,攻势为之一缓。 吴明脸上露出一点轻蔑,双手手势再变,更多的黑气从地底涌出,更加粗壮狰狞,狠狠噬向那金光护罩。 脚下金砖“咔嚓”一声裂开,眼见金光神咒受力不敌,赵妙元深吸一口气,不避不让,反而闭上双眼,撤开护罩,将之纳入怀中。 黑雾的力道被圆融的气劲化解,随着她的招式在双掌中流转,是太极。 不能被其所伤,又要让其为己所用,这个度非常难以把握。赵妙元眉头紧皱,额头见汗,随着黑雾所带来的腐蚀感逐渐加强,眉心红痣传来一阵灼热。 她睁开眼,眼前景象模糊了一下,变成了另一种情况。 这是一段记忆。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躲在雕花窗棂后,惊恐地看着外面火光冲天,杀声震野。满脸血污的将军踹开房门,狰狞地笑着朝他伸出沾血的手…… 画面破碎。 颠沛流离,饥寒交迫,在破庙里与弟弟分食半个冰冷的窝头,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母亲…… 再次破碎。 不知怎么只剩男孩自己一人,快要饿死的时候被一位鹤发童颜的道人捡到,带上云雾缭绕的山峰,日复一日地诵经、打坐、练气。 很多年后,道法初成,他偷偷下山,千辛万苦打听弟弟的消息,找到的却是一处被严密看守的偏僻院落。他只能在深夜潜入院中,隔着窗缝,看到那个已经瘦得脱形的年轻男子,被锁链拴在墙角,状若痴狂。 他被吓得夺路而逃,第二天却听到弟弟“病逝”的消息。他想不顾一切冲进去,却被道人冰冷的手按住肩膀带走。 恨意像毒藤,在那颗早已被苦难浸泡到麻木的心中,疯狂滋生,缠绕,深-入骨髓。 是吴明的记忆。或者说,是柴宗让的记忆。 赵妙元的心神因此出现了一丝细微波动,对面吴明察觉到什么,抓住机会,再次出击! 长公主眼眸一沉,双掌一排,将怀中黑雾甩出,“嘭”地一声与其相撞,气劲之大,她与吴明都各自退了一步。 场内众人被他们的斗法看得目瞪口呆,连厮打在一起的侍卫与神秘人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赵妙元来不及缓神,立即脚踏禹步,屏息凝神,慢慢道: “乾尊燿灵,坤顺内营。二仪交泰,六合利贞。配天享地,永宁肃清。应感元皇,上衣下裳。震登艮兴,坎顺离明。巽主兑生,虚步龙骧。天门地户,人门鬼路。卫我者谁,昊天明主。今日禹步,上应天罡。鬼神宾服,下辟不祥。所求如愿,应时灵光。急急如太上律令敕!” 第157章 此乃真武大帝祛恶刀支咒,被称为伏魔第一咒。她曾在苏州见过真武大帝的虚影一面,又筑庙供奉于他,眼下危急,不得不再次相求了。 咒文落下,赵妙元踏定最后一步禹步,双掌合十,指尖朝天。 卫我者谁,昊天明主。 风停。光生。 某种东西降临了。 那光起初只在赵妙元头顶三尺处凝聚成一点,随即无声蔓延,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巨大轮廓。 披发,跣足,足下龟蛇盘绕。 就在它显现的刹那,那些黑雾如同见到了克星,发出凄厉尖啸,开始剧烈地扭曲崩解,最终消融殆尽! 真武荡魔天尊,北方镇天真武玄天上帝,赫赫威名的天庭战神。在他面前,什么邪祟能够挺过一息? 地面上用煞气勾勒出的阵图,光芒也迅速暗淡下去。“滋滋”的灼烧声密集响起,广场上每一个陷入恐惧的人,心头骤然一清。他们瘫倒在地,张大嘴巴,看见长公主赵妙元朝着那个东西跪了下去。 “天尊。”她说。 与上次在苏州道观中显现时相比,此次的法相更加凝实了几分。那柄黑色巨剑悬于身侧,剑身七星依次亮起,让所有直视它的人都双目刺痛,神魂颤-栗。 吴明闷哼一声,脸色变得煞白,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的血线。 惊骇之色一闪而过,他死死看着那尊虚影,面上竟然反起一股怨毒。 “真武荡魔……哈哈……”他恨声笑道,“究竟谁是魔?是我吗?!” 他猛地转头,血红的眼睛盯向赵妙元,咆哮道:“你以为请来这早已不管人间事的神像,就能救得了赵宋?它若真有眼,为何坐视我柴家江山被夺,孤儿寡母受尽屈辱而死?!为何坐视那背信弃义的匹夫坐享天下?!” 血气上涌之下,他竟不管不顾地双手再次掐诀,布袍鼓荡如帆,地底黑气被他强行抽取,甚至力竭之下,开始弥漫起血气。 赵妙元被他的举动惊呆了。 这一击,竟然直直朝着真武大帝的法相就去了。 真武虚影依旧只是静静站着,不闪不避,黑雾还没撞上他就已经像水汽一样蒸发,吴明凭空被掀翻在地,哇地突出一-大口血,挣扎半天才撑起身。 但真武大帝一直没有动。 不祥已经被荡清,可是正如吴明所言,祂的职责只在于荡魔,无法干涉人间王朝的更迭。那正在被逆转的地脉龙气,祂也不准备管。 趁着吴明重伤,赵妙元飞快抽出腰间匕首,向他走去。他的肉身就是阵眼,无论如何,把他杀了这局就能破。 谁知吴明摔得离赵祯极近,千钧一发之际这老儿就地一滚,一把扼住皇帝咽喉,嘶声道:“再动,我杀了他!” 第147章 赵妙元不可思议地停住了。 她望向再一次被掐得脸色涨红的赵祯,难以置信地问:“你没有脚吗?” 是怎么做到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个重伤的老头捉住的? 赵祯哆哆嗦嗦哑声道:“朕……没反应过来……” 赵妙元:“……” 赵祯一句话都没说完,就被吴明收紧的力道掐得无法呼吸,挣扎半晌也不敢动了。吴明咳嗽几声,笑着对赵妙元说:“殿下啊……有真武大帝在,老夫是不可能启动阵法了。但想要这皇帝活着逃出我手心,也是不可能的。不如你即刻自立为帝,另立新朝,也好把你们赵家的龙椅传下去?” 此话一出,下面老臣鸦雀无声。 “怎么样,长公主,这不是你和你们大娘娘,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么?” 赵妙元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就算她真想如此,在这种场面下,万万臣子目光中,被他这么一说,也就绝不可能了。 好一个阳谋。 “……我不会让你杀了他的。”赵妙元道。 “哦?老夫倒想知道,殿下究竟要怎么做?”吴明挑眉说。 赵妙元深呼吸了一回。 “你把他先放了,我来代……” 话还没说完。 那尊一直静默如山的真武虚影,忽然动了。 它缓缓地低下头,那用日月星辰幻化而成的眼睛,目光落在了长公主身上。 赵妙元心头一震,吞下未尽之语,迎上那道目光。 然后,在所有人愕然的注视下,那顶天立地的玄色虚影,竟然面对着她,慢慢单膝触地。 简直荒谬。 这名副其实的战神,九天上的仙人,竟然对人间小小一个女流之辈跪下了。 与其余众人不同的是,对上那道靠近了不少的目光,赵妙元明确能感觉到,祂并非想要跪拜自己。 因为祂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张开口,模糊的面容似乎正说着什么。 没有声音。 任何人都只能看到那玄光构成的双唇张张合合,却一个字都听不到。 赵妙元也听不到。 她的脑子又轻又沉,整个人既好似飘了起来,又仿佛被压上了泰山的重量。 有千万道声音在她耳畔低语,但她什么都听不懂,怔怔望着咫尺间真武大帝的面庞,只觉得额上红痕越来越烫,越来越烫—— 然后她一眨眼。 真武大帝法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 高髻,凤钗,身着衮服,面容端庄。 一双沉静如海,睿智如星的眼睛,正静静地凝视着她。 赵妙元的呼吸一停。 心脏又酸又胀,几乎要跳出胸腔。 “大娘娘……”她轻轻地说,眼泪夺眶而出。 是幻觉吗? 下一刻,她就知道不是。 她见到对面吴明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眼眸死死瞪大,看向赵妙元身前突然出现的魂影。 那张脸霎那间扭曲起来,极度复杂的情绪翻涌在吴明的眼睛里,一时竟不知是刻骨铭心的恨意,难以置信的悸动,还是…… 恐惧。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半天才挤出两个字。 “是……是你……” 刘娥的魂影微微侧首,眼角余光极淡地扫了吴明一眼。 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就像看路边一块顽石,看空中一粒尘埃。 吴明如遭重击,踉跄后退半步,松开了掐着赵祯的手。 刘娥的眼里只有赵妙元。 她看着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嘴角向上弯了弯,抬手去擦她的眼泪。 长公主睁大了眼睛。 两人肌肤相贴的一瞬间—— 魂影化作一道皎洁流光,如水滴汇进大海,轻柔却决然地没入了赵妙元额间那点红痣之中。 “嗡——” 识海深处有什么东西霎那间炸开,贯通天地的明悟一下子击中了灵魂。 赵妙元豁然开朗! 脑中万千思绪汇聚为一,她于现时观测到无数条结局的一角。 闭上双眼,抬起手指,赵妙元顺着直觉,在空中缓缓写下一个“木”字。 温州洪水退去后的河道里。 被百姓们恭敬抬起,雕刻成她的模样。 置于生祠之中,世代香火祭拜。 民心所向,国之根本的。 木。 一个“木”字,随着她的书写凭空悬浮,金光大盛。 然后长公主再次移动指尖,一笔一划—— “宀”。 东海蝙蝠岛,地牢被打破,无数双麻木的瞎眼重新映出微弱的光。 她们连夜赶制,以最拿得出手的布料,最精益求精的手艺,联合所有人写下自己姓名,制成了一柄万民伞。 庇护众生,乃以为宀。 整个赵宋疆域内,龙脉地气似乎受到什么牵引一般,发出低沉而宏大的回响。 木在下,宀在上。 两个光辉璀璨的意象,慢慢、慢慢拼接在一起,组合成一枚庞大的字影。 众人呆呆看到,光芒最盛之处,一点精华流转几周,孕育成形。 是一块玉。 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一角镶金。 底部,八个古朴庄重的大篆缓缓旋转,重若千钧。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再也顾不得脖颈上的刀刃,底下年纪最大的那位老臣颤-抖半晌,状若疯癫地大叫起来:“天……天哪!!那是——” “那是传国玉玺啊!!” 传国玉玺。 秦始皇命李斯用和氏璧雕刻此玺,篆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以彰显政权之正统。 秦亡后,子婴于咸阳献玺于刘邦,遂为汉室传承信物。西汉末王莽篡位时玉玺被摔损一角,以黄金修补。后唐清泰三年,李从珂自-焚玄武楼,玉玺自此失踪,至此已经百年。* 没有人。 没有人能想到,他们有生之年,还可以远远瞥见这枚玉玺一眼。 只要一眼,就代表着受命于天。 而天命,不可违也。 仰头望着天空中的那块四方玉玺,吴明已经面无人色。 第158章 “不该是这样……我算了四十年……天命……天命明明……” 就在这时,赵妙元不由自主向前踏了一步。 她感到一股温暖浩大的意志,自额间流遍四肢百骸。 是刘娥。 大娘娘的魂魄与自己并居于这肉-体凡胎之中,操纵着自己抬起右手,凌空牵引。 天空中那枚传国玉玺受到召唤,清辉一敛,倏然落入她的掌心。 承载了千百年正统更迭、天命流转,磅礴浩瀚的意念洪流顺着掌心直冲灵台,又被体内另一股坚韧的意志稳稳接住。 长公主转身,在百官惊诧茫然的视线中走上祭坛。 赵祯勉强站在那儿,捂着脖子咳得惊天动地。见妹妹走来,他先是一呆,随即仿佛看到了什么,面色微变,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赵妙元走过赵祯眼前,径直来到他身后,俯身握住了他的手。 赵祯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她握着皇帝的手,缓缓地,一起拿起了那枚玉玺。 千百年前秦始皇的传国玉玺,如今就在自己手中。 赵祯根本不敢呼吸。 而且,他看到了,自己身后的人分明就是—— 两人的手交叠,赵祯握着传国玉玺的虚影,感到一股力道牵引着自己,向着祭坛正中,稳稳地盖了下去! “铛——” 九霄云外一声清越悠长的罄音,响彻寰宇。 玉玺底部八个篆文骤然光芒大放,化作八道金色的流光冲天而起! 又在极高处,散作漫天光雨,纷纷扬扬洒落。 光雨所及,九州大陆所有存在都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大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咔咔”、“咔咔”…… 山川地脉仿佛活了,合力扭曲起来,吴明布局四十三年间埋藏的所有镇物一朝纷纷被碾碎,发出微不可察的哀鸣,彻底沉寂。 龙脉风水局在这一盖之下,根基尽毁,至此烟消云散。 皇帝感受着身后那道魂魄的力道,眼眶迅速泛红,抽泣起来。 吴明整个人向后弓起,喷-出一口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血,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 他艰难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长公主的脸,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刘……娥……” 赵妙元平静地看向他,道:“师兄。” 吴明面上露出一个血腥的讽笑。 赵妙元说:“师兄,你算错了。” 吴明嘶声道:“你师兄从来没有算错过。” “但你算错了人。”赵妙元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天道循环,赵宋的确有‘孤儿寡母’之局,却不在我身上。” 历史洪流中,本朝的结局确实是孤儿寡母而亡,即两百五十年之后,谢太后和她年幼的儿子向蒙古投降,葬送赵氏江山。 南王被吴明撺掇谋反时,也说过这件事。或许他真的算到了赵宋结局,但他若以为那对母子是刘娥与赵祯,便是大错特错。 吴明一愣,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就听刘娥用长公主的声音继续道:“而且经你一事,此局已经提前破了。” 她伸出手,慢慢抚了一下自己的脸。 按道理这应该是很妩-媚的动作,但她脸上的表情,又透出一股温柔与慈爱。 她闭上眼,叹息说:“扶社稷者,掌之。” 吴明望着这张年轻的脸,忽然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哈……哈哈……咳咳……原来如此……” 他咳嗽着,眼神中怨毒回光返照般再次凝聚。 “但是,”他一字一顿道,“我不服!” 谁也没想到,一个经脉尽碎的人还能爆发出如此速度。吴明右手不知何时握住了半截青砖碎块,整个人一弹而起,化作一道模糊黑影,直扑祭坛上的赵妙元! 这一击毫无章法,但因为太过不甘,竟也骇人无比。 距离太近,变生肘腋。刘娥的意念正在消散,赵妙元还未接管身体,无可避免地反应慢了半拍。 赵祯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尖锋逼进—— 刹那间,一道剑光亮了。 ----------------------- 作者有话说:*出自百度百科 第148章 那光快得不及瞬目,亮得刺破一切。 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一道细长的剑自吴明身后蹿出,犹如闪电亮出獠牙。 “夺。” 一声轻响干脆利落,锋刃穿透血肉,碾碎骨骼。 吴明身形骤然凝固。他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胸-前。 一截雪亮的剑尖从他心口位置透出,滴血不沾,反射着冰冷的天光。 手中碎砖“哐当”一声坠地,他想回头,脖颈却只艰难地转了半分,便无力垂下。涣散的瞳孔里,最后的影像是赵妙元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剑尖倏然收回。失去了支撑,吴明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大庆殿内的金砖之上,血液迅速洇开。 他身后露出一张肥胖的脸。 恍惚中,赵妙元睁大眼睛。 杀了吴明的,竟然是他的那个胖仆从。她还记得延州战场上,吴明称其为笑笑。 很滑稽的名字,配上灰扑扑的杂役服饰和肥硕的身形,一看就是个丑角儿。 但此刻,他手中细剑尚未归鞘,剑尖斜指地面,微微颤动,剑意凌然,显然刚从与诸葛正我的缠斗中脱身,便朝自己主人递了这一剑。 没人再敢看轻他半分,却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此人究竟是谁? “逆首伏诛,降者不杀!” 正门外传来喧嚣,赵妙元下意识转头,就见乌压压一片禁军终于突破隐形人的阻隔,冲进大庆殿外广场。刀枪出鞘,弓弩上弦,甲胄森严,他们迅速控制各处要道,将残余的吴明手下反围起来。 领头处,展昭如一道红色的疾电,手持巨阙自被突破的缺口掠入,目光迅速扫过祭坛,在长公主身上打了个转,随即剑指前方,高声喝道:“吴明已死,尔等立刻弃械投降,或可免死!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他站在那里,红衣如火,剑光如水,神色凛然,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威严正气。 主心骨崩塌,本就已让那群隐形人心生动摇。听了此话,短暂的死寂后,“哐当”、“哐当”之声陆续响起,有人丢下了手中的兵器,缓缓跪倒在地。有人还在犹豫,但看到同伴投降,又被四周明晃晃的刀枪所指,最终也颓然松手。 一场足以倾覆朝堂的危机终于被彻底控制,文武百官瘫软在地,两两对视,有些竟然呜呜痛哭起来。 宰了几个不听话的隐形人,展昭这才还剑入鞘,抹了把脸上的血,快步踏上祭坛。 祭坛上,那胖仆从仿佛看不到下方大乱,缓步来到长公主身前,单膝跪地,低头道:“太后。” 刘娥的意念就要消失殆尽,但最后时刻,看着这张脸,赵妙元脑海里突兀闪过一句话语。 ——“罢了,也是个可怜人。” 谁。 大娘娘说的是谁? 一个名字倏然浮上心头。赵妙元讶然说:“你是……薛笑人?” “天下第一剑”薛衣人的弟弟。 一生都活在兄长阴影下,剑走偏锋的杀手组织领袖,中原一点红的师父,薛笑人。 他竟然一直在这里。被刘娥流放出海,不知怎么潜伏在吴明身边,忍辱负重,面目全非,扮作这肥胖木讷的仆从笑笑。 只为报多年前,一句“可怜人”的赦免之恩。 听到赵妙元出声,薛笑人抬头看她一眼,也不再跪,站起身对她道:“难为殿下还认得我这样的小人物。” 声音嘶哑,似乎许久不说话了。 赵妙元摇头说:“你刚才的剑很好。” 薛笑人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 方才那一剑惊才绝艳,远超兄长当年。是他一生都未能使出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剑。 他突然笑了一声,说:“当然很好!” 随即手腕一震,“咔嚓”一声轻响,品貌非凡的长剑赫然从中间断成两截。 薛笑人看也不看地上吴明的尸体,以及万国衣冠,明服冕旒,还有那位自己方才跪过的长公主殿下。他将断剑随手丢弃,转身朝着明堂之外,人群之外,阳光更盛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一剑之后,恩怨两清。 展昭与他擦肩而过,望着此人身影慢慢消失在朱墙后头,便不再去管,转头向殿下处走。 赵祯已被内侍搀扶到一旁,由匆匆赶来的太医紧急诊治,虽不知为何从刘娥的灵魂走后一直在哭,大抵性命是无虞的。 赵妙元…… 没人敢靠近赵妙元。 她独自站在原地,望着薛笑人离去的方向,脸上神情有些怅惘。 大娘娘……又离开了。 但她明白,方才的一切,都是她想对自己说的话。恒我的意义,在脑海中从未如此清晰。 第159章 展昭走到她身边,停下脚步。 周围喧嚣似乎都成了背景,长公主感应到他的目光,转过头,四目相对。 她看到他脸上猫似的沾了灰,颊旁还有没擦干净的血痕,不由一笑,长长吁出一口气。 “……有点累。” 展昭上前一步,赵妙元便行云流水般挂在他身上,对下方呆若木鸡的臣子们视若无睹。 虽有些僵硬,但他手臂稳如磐石,纹丝不动,牢牢托起了她的重量。 “嗯,歇一歇。” 说完,展昭却感觉长公主靠着的那半边身子窸窸窣窣一动,方才还说累的人,五根手指已经狎昵地钻进自己指缝里,和他双掌相扣。 “……” 南侠垂下眼,看着怀中装作若无其事的乌黑发顶,抿唇笑了。 大庆殿前的混乱在禁军刀锋下迅速平息。 秋日阳光依旧明亮,照在巍峨的明堂上。吴明的尸体已被收敛,残余的隐形人被缴械捆缚押往刑部大牢,受伤的侍卫和官员被抬去医治,受惊过度的老臣被搀扶着哆哆嗦嗦回了家。 赵祯被移回了福宁殿。他脖颈的淤伤需要仔细调理,心神更需安抚。太医开了汤药,诸葛正我、包拯几位重臣聚在殿外低声商议。 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是刚刚经历了这样一场变故。明堂大祭本为祭祀天地,祈求国泰民安,虽中途生变,险些酿成大祸,但最终逆首伏诛,甚至引动了传国玉玺虚影显现,昭示受命于天的正统。于情于理,都需要一个正式收束来安定人心。 三日后,常朝。 紫宸殿内,文武百官依序而立。许多人脸上仍带着苍白,神色犹疑,时不时瞟向御阶之侧。 那里,设了一座稍矮于御座的锦墩。 长公主赵妙元坐在锦墩上。今日她身着宫装,神色平和,发髻绾得整齐,额间红痣静静点在眉心,一派宝相庄严。 赵祯坐在御座上,面色还是憔悴,眼圈泛着青黑,但眼神是清明的。内侍向他请示过后,展开黄绢圣旨,尖细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逆贼吴明,本名柴宗让,前朝余孽,包藏祸心,潜伏数十载,勾结司天监监正徐起等,妄图坏我国运,于明堂大祭之际悍然行刺,几致倾覆。 “赖天地祖宗庇佑,皇妹妙元,智勇兼资,临危不乱,破其邪阵,诛其党羽,更得上天垂象,玉玺显圣……功在社稷,德配天地……” 圣旨很长,历数吴明之罪,褒扬长公主功绩,文辞华丽而郑重。殿中百官垂首静听,无人出声。 “……着即晋封号为升国长公主,增食邑万户,实封三千户,赐……” 升国两字一出,底下便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之前秦国长公主已是极尊,而“升国”的封号,在本朝更是闻所未闻。今天皇帝特开先例,为长公主设此封赏,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几乎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 但对其力挽狂澜之功而言,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然而圣旨还未念完。 “……另,司天监监正徐起附逆伏诛,其职空缺。司天监关乎国运民生,不可一日无主。长公主妙元深谙道法,明察机微,于破逆案中洞悉先机,功莫大焉,特破格授其为司天监监正。钦此——!” 死寂一瞬,随即,哗然之声再也压制不住! “陛下!万万不可!” 一名须发皆白的紫袍老臣率先出列,激动道:“司天监监正乃朝廷命官,自古及今,岂有女子为官之理?!祖宗成法不可轻废,长公主殿下虽有功于社稷,厚加封赏便是,焉能以此紊乱朝纲!” “王相所言极是。”另一名中年文官紧随其后,“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女子干政已非吉兆,何况直接授予官身?此举恐非上天所喜,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啊!”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未必全是对赵妙元个人有恶感,其中不少人甚至对她此次救驾之功心存感激,但先唐的武后,本朝的刘娥,女子为官乃有前车之鉴,已经捅破了他们心中最最根本的底线。 也有部分官员保持沉默,悄悄观察御座上的皇帝和锦墩上的长公主。他们敏锐地察觉,位列最前的诸葛神侯,开封府尹包拯,以及神通侯方小侯爷,都还没有说话。 赵祯听着下方声浪,目光不由瞥向身侧。 赵妙元缓缓站了起来。 走到御阶边缘,长公主扫视一周,开口道:“王相。” “您方才提及祖宗成法。本宫想请教,我朝太祖皇帝得天下后杯酒释兵权,定下重文抑武,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基业,可是依从了前朝哪条祖宗成法?” 王相一愣,张了张嘴:“这……太祖皇帝英明神武,乃因时制宜……” “不错,因时制宜。”赵妙元颔首说,“太宗朝时,本宫师祖,华山隐士陈抟曾献‘远、近、轻、重’四字为治国之策。太宗皇帝纳其言,‘远招贤士,近去佞臣,轻赋万民,重赏三军’。敢问诸位,陈抟老祖并非朝中人士,其所言是否合乎祖宗成法?太宗纳其言,又是否紊乱朝纲?” 陈抟与宋初皇室交往密切,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殿中一时寂静。 “司天监之责在于观测天象,推演历法,卜算吉凶,以佐国政,其所学所依本就是道家术法。此次大祭便是司天监为奸人把持,前车之鉴,血迹未干,陛下命本宫执掌司天监,实乃补过,以绝后患。” 赵妙元慢慢道:“本宫师承陈抟老祖与鸿蒙先生,幸赖所学,于此次逆案中方能救驾破局。请问诸位,若拘泥于女子不得为官的成例而置人才于不用,究竟是遵守祖宗成法,还是因小失大,贻误国事呢?” 她的语气始终平缓,春风化雨之间就调换了概念,将女子干政的矛盾巧妙引导至选贤任能,殿中反对的声音一下低了下去。 确实,那场惊心动魄的阴谋才刚过去,司天监这个位置太关键了,将其交给天子血亲,似乎真的更能让人安心一些。 当然,仍有顽固者梗着脖子想反驳,但赵妙元没再给他们机会。 她转身拜下,敛衽肃容,对御座上的赵祯说:“臣,领旨谢恩。请陛下裁夺。” 千万道视线瞩目下,赵祯的脸上一片空白。 他瞳孔似乎放大了很多,以至于眸色都是空茫的,张了张嘴,僵僵吐-出一个字:“准。” 升国长公主兼领司天监监正,圣旨正式生效。 即日起,这天下将要迎来大宋开国后第一位身居要职的公主。 待到散朝,不少官员即刻聚拢到长公主身边。赵妙元认得,这些面孔大都是大娘娘暗中栽培,或者她这些年悄然结交的自己人。当然,也有些先前态度中立的,此番之后意图倒戈,也悄然跟在后面。 众人纷纷拱手道贺:“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殿下今日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真是言辞犀利,令人叹服。”一位与刘娥有旧的翰林学士笑道。 另一位中年官员凑近些,压低声音,好奇地问:“下官实在好奇,殿下究竟是如何说服官家的?司天监监正之位,非同小可啊。” 女子为官,到底违背常规。皇帝做出这等决定,长公主私下必定使了力。究竟什么筹码和方法,才能得到这石破天惊的结果? 赵妙元扫了他们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陛下圣明烛照,自有决断,本宫不过是恰逢其会。诸位的心意,本宫心领了。” 几人也不敢再问。眼看着新出炉的升国长公主殿下顺着长长的宫道,独自向宫门方向走去,他们交换着眼神,低声议论几句,也渐渐散去了。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朱红宫墙上拖出噬痕。裙裾拂过石板,步伐不疾不徐,秋日的风穿过宫墙,沙沙作响。 宫门在望。 值守的禁军向她肃然行礼。她微微点头,迈过门槛,走出这紫-禁-城。 汴京街道上车马往来,赵妙元站在午门外的石阶上,远望了片刻。 随即,她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伸到眼前。 一只多足蛊虫从她袖口爬出,淡金色的,绕着手腕转了一圈,又悄然消失不见。 想着那张同样金灿灿的龙椅,长公主莞然而笑。 ----------------------- 作者有话说:到这里,本文正文就彻底完结啦! 实在特别特别特别感谢陪伴到现在的大家,这是小作者第二本完结的书,也是我目前最最认真,准备最最充足的一本。当然还有很多不足,但能完整写出这个故事我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没有你们的支持我绝对走不到现在,特别鸣谢茶老师,羽毛老师,停云老师,影老师,mewmoon老师,覀老师,云皎皎老师,还有更多小天使们,作者热泪盈眶了呜呜呜呜呜呜 接下来确定的是还有一章番外,会交代完正文没写到的事,没意外应该明后天放出,还请期待啦~ 第160章 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一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