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中宴》 匣中宴 第1节 本书名称: 匣中宴 本书作者: 枕一梦 简介: *双强探案。正文已完结! 原名《我靠探案攻略高岭之花后》 学霸楚晏刚考入顶尖学府,准备走向人生巅峰,一觉醒来,却穿越了。 好消息:穿成了暗探组织精英,深受重视,前途无量。 坏消息:是失忆版。 睁眼时,夜幕沉沉,梧桐悬尸吊挂枝头,轻轻摇晃。 楚晏主动卷进命案,顺利拿下第一个任务—— 潜入景都府衙,接近新任府尹。 据说那位陌大人深不可测,冷心冷情,是景都最不能惹的人物。 但她想活命,他想破案,合作愉快。 只是,等等,这案破着破着…… 那位清冷深沉的陌大人,怎么好像越来越不对劲了? 1. 双强探案,sc&he 2. 敢爱敢恨直球 x 深情克制高岭之花 3. 剧情流,感情线贯穿始终。后期群像。 4. 单元案件串联主线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悬疑推理 美强惨 单元文 群像 主角:楚晏(林安)陌以新 一句话简介:双强探案,她破真相,他破防 立意:在黑暗中守赤忱,于光明中得救赎 第1章 楚晏睁眼的第一瞬,就看见有人挂在树上。 夜色沉沉,天地无光,梧桐枝丫上悬着一个人,长发披散,衣角飘飞,好似一只沉重的破布袋。 梧桐树下,这具身躯悬空的双脚旁,一个黑影正收回双手,悬挂的身躯便随之微微摇荡起来。 黑影见人已悬好,迅速四下张望一番,又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脸上蒙着的黑布,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整个过程只在瞬息之间。楚晏怔在原地,心跳如擂鼓,使劲揉了揉眼。 她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报警。 楚晏连忙去掏兜里的手机,却连兜也没摸到——衣服,好像怪怪的。 低头一看,再次愣住。 她正穿着一身灰布短打,布料粗糙,样式古怪,看起来竟像是古装剧里的小厮扮相。 楚晏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给我干哪来了? 先前的记忆里,自己分明是在大学湖边看书,夕阳斜照,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就、就……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楚晏脊背猛地发紧,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回头。 转眼间,这人已走到她身边,嘴上嘀咕一句:“水喝多了。”顺手将路边一辆推车扶了起来。 楚晏从这句低语中没有听出恶意,这才强压着内心的惊悚,侧头看去。 身边这人,与自己是一模一样的装扮,手中的推车上载着一个大肚木桶,木质粗糙而老旧,木色发黑,不知是油污还是腐霉,散发着隐隐的酸朽味。 “走吧,叶笙。”此人推着车,神色自然。她虽然也是小厮装扮,声音却丝毫未加掩饰,显然是个女子。 叶笙? 楚晏喉咙动了动,吞下一口口水。方才用理智强行压下的念头,在这一刻却再次得到了确认。 ——穿越了。 灵魂穿越,穿到了一个叫做“叶笙”的身体里。 而且,她并没有原主叶笙的记忆。 “怎么了?”女子见她未动,语气微顿。 在尚未摸清情况之前,楚晏没有开口说话,只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向身后看。 女子顺着看去,也是一怔,转回头道:“怎么回事?” 楚晏见此,终于确定刚刚所见那一幕与她们无关,这才斟酌着道:“方才有人挂上去的,我碰巧看见一抹背影。”语意模棱两可,丝毫不显她的态度。 趁女子转头的功夫,楚晏也迅速地左右打量了一眼,自己正身处一道暗巷之中,藏身于墙后,从方才那黑影的角度看,正是完美的视觉死角,难怪没有被发现。 这暗巷很窄,两侧高墙夹峙,身侧紧贴的砖墙斑驳剥落,更显得老旧而幽僻。 女子的神色已经迅速平淡下来,只稍一皱眉,对着推车努了努嘴:“咱们这还有一位呢,还是别多管闲事了。” 楚晏眼角便是一跳。 一位?一位什么啊?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啊? 楚晏心中咆哮,面上愈发不敢表现出一丝异样。她想了想,稳住语气,同样淡淡道:“看看死活。” 对方又是一怔,才似被提醒一般,了然道:“不错,若是还没死透,听见咱们在此说话,万一又被救下来,可就不好了。” 楚晏:…… 所以,她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半夜三更,夜深人静,两个女子打扮成小厮模样,推着个高度疑似装了死人的手推车…… 而身边这同伴,即便见到面前的树杈上挂了个人,也面不改色,唯一的担心是对方没死透…… 不得不说,怎么看,她们也不像好人啊! 女子话音刚落,已经轻身跃起,双脚仿佛只在地上一点,便已闪到梧桐枝杈旁,伸手迅速向悬挂的身躯一探,便又旋身飞了回来,稳稳落回地面,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轻功? 楚晏瞳孔猛地一缩,心中已是大惊:这人原来是个高手! 她只是个刚刚穿越三分钟的大学生,在这种人面前,直接被秒没商量。 “死透了。”女子语气轻松,“可以放心走了。” 楚晏:…… 她悄无声息地吸了一口气,尽力缓住心神,暗自想道,既然那人已经死了,便也再谈不上救人,于是只点了点头。 女子推起推车,一边走一边啧啧道:“没想到堂堂景都,天子脚下,竟也这般不太平。” 楚晏心知说多错多,便只“嗯”了一声。 经历方才的所见所闻,她已经丝毫不敢暴露自己是异世穿越而来的身份了。 “你也别不痛快。”女子看了她一眼,“这种跑腿的活原本一个人是足够了。上面让你跟着,不过是看你初到景都,想让你出来熟悉熟悉罢了。” 楚晏看看这黑灯瞎火的街巷,嘴角抽了抽——这能熟悉哪门子环境啊?得是什么样的身份,才这么见不得光啊?还是说,在对方的认知里,即使是一片漆黑,也不会耽误她熟悉环境啊? “上头自是看中你的。”女子还在劝道,“毕竟,你可是主人钦点来的。” 上头?主人?楚晏默默消化。 女子又看向她:“对了,听说你身手了得,在整个针线楼也算是数一数二,什么时候给我见识见识?” 楚晏:…… 她这穿越,没有原主的记忆也就算了,好不容易穿到高手身上,结果还没继承武功? 女子见她不搭话,只耸了耸肩,也不再说什么了。 一路无话。 在楚晏复杂难言的心绪中,两人一路出了城。这座景都竟没有宵禁或戒严,她们装扮成倒泔水的小厮,在城门处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出城后,女子轻车熟路地穿过林间小路,来到一片荒郊。 眼前,竟是一片乱坟冢。 荒草萋萋,小土包零星散落,偶尔有土包旁插上一块木牌,便已是这里很有规模的坟头了。 女子停下脚步,啧啧一声:“即便是在繁华的景都,也总有无处葬身的倒霉鬼啊。” 楚晏心里咯噔一下,无语凝噎。 女子将推车猛地往前倾倒,木桶盖翻落在地,顺便倒出个不知死活的人来。此人也是个女子,身形僵硬,面色青白。 即便是在漆黑的夜里,楚晏也觉得格外刺眼,只能强忍着转过身闭紧眼的本能,不动声色。 匣中宴 第2节 同行这女子随手捞起推车下藏好的铁锹,麻利地挖了起来。不多时,便已挖出个坑,她微微俯身,将地上的人扔进坑里。 她分明是个纤细女子,捞起一人竟似不费吹灰之力,扔人就像是扔塑料袋一般。而后又拿起铁锹,重新填土。 楚晏全程站在一旁,默默扮演着嫌弃这差事太简单而不愿动手的高冷形象。 女子也不管她不出力,只感慨道:“好端端的,非要逃。针线楼培养她这么多年,她又知道那么多事,哪还能有活路啊……咱们做内线的,竟忘了自己身份,和男人去私奔——唉!” 楚晏终于明白了。原来,这所谓的“针线楼”,竟是培养内线的卧底组织?而她们此刻正在做的,竟是将叛逃组织而被灭口的同伴拖到乱坟场丢尸? 别人穿越是做富家千金,她怎么像是进入了即死游戏啊?啊? 随着沙沙几声,坑里的身躯迅速被泥土覆盖,再看不见存在过的痕迹。 楚晏在夜风中站着,指尖有些发冷。 穿越后的第一个小时,亲眼见到悬尸、抛尸,还差点就要陪着一起动手埋人…… 这是什么地狱开局?她想重来! 女子干完“活”,将铁锹随手抛进小推车,轻松道:“回去了。”挖坑、埋尸、填坑,她丝毫不带喘的。 楚晏点点头,再次机械地跟上了她。只留下身后一片窸窣的虫鸣,在幽黑的夜中回响。 两人一路走回城中,这次没走多久,女子便停了下来。 楚晏跟着停下,心中却在判断,她们距离方才来时的暗巷,应该还有不少距离。她不清楚女子停下的用意,只静静看着对方。 女子没看楚晏一眼,只伸手打开小推车上的木桶盖,脚在车上一蹬,麻利地爬进了桶里,而后看向楚晏。 从她的眼神中,楚晏看出了一个意思:快来吧。 这是一个脏兮兮的小推车,一个刚刚装过死人的小推车…… 楚晏指甲掐进掌心,将喉咙中涌动的不适生生咽了下去,让自己的动作尽量显得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大概是原主身手高超的缘故,她虽使不出武功,却还是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结实有力,体能素质很好,不费吹灰之力便依样画葫芦地钻进了木桶里。 此时,楚晏不得不庆幸,多亏这木桶不高,脚一蹬便能进去,没有用轻功的必要。否则,若是这女子用轻功飞进桶里,而她却是手脚并用爬将进去,那么在这一刻,她便已露出破绽了。 女子耸耸肩,似是解释道:“老规矩,对谁都这样,你别在意。” 言罢,她便拿起搭在一旁的桶盖,从里面将木桶盖上。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并不久,但楚晏窝在刚刚装过死人的桶里,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快要窒息,时间更是格外漫长。 终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小推车再次被人推动。 这一次,是真的过了很久,才再次停下。 楚晏知道,这里,便是针线楼了。 第2章 …… 在一间陈设极为简单的屋子里,楚晏手中拿着一面铜镜,视线轻飘飘落在上面——这张新的面孔,与原先的她同样是接近双十年岁,虽不是沉鱼落雁的惊世美貌,却自有一番气韵,好似悬崖边绽开的一朵山花,清淡素雅,又带着几分倔强的生气,即便并不名妖娆,却有着别样的吸引。 楚晏看了许久,镜中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真的穿越了啊。 这终究不是游戏,也不能重开。她只能撑下去,演下去,活下去。 楚晏叹了口气,放下铜镜,站起身来。 从半夜进针线楼算起,她在这里刚刚呆了不满十二个小时。 组织虽名叫“针线楼”,这里却并非一座楼阁,而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处宅邸。 楚晏不曾四处走过,不知其中有几间院落,只知道她所居院落中有四间卧房,每个房中独居一个女子,想来都是和她相同的身份。 楚晏恨不得永远呆在卧房里足不出户,此时却不得不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穿过庭院,走向一间书房。 昨夜回来后不久,她便收到了今早来此“开会”的通知。 书房里,只有一个中年男子。 此人约莫四十来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官也是中规中矩毫无特色,放在人群中极不惹眼。 他坐在书桌后,见楚晏进屋,开口便道:“紫艾说,你昨夜去的并不情愿。” 楚晏正在关门的手微微一顿,此时才知,昨夜那女子名叫紫艾。 楚晏关好门,转回身,神色淡淡道:“她想多了。” 从紫艾昨夜的态度来看,她身手了得实力超群,且被主人看重,她觉得,自己可以保持一个微微高冷的人设。 男子不置可否,只道:“主人钦点你来,自然有极为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楚晏心里一咯噔,随即稳住情绪。从对方的话语来分析,她似乎还没有真正接到所谓的“任务”,于是她没有接话,静静等着对方说下去。 果然,男子接着道:“潜入景都府衙,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据说那位新任府尹陌以新,断案如神,智计无双,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 他顿了顿:“从他三个月前上任以来,我们便想派人潜入府衙,只是一直没有办法打入其中。” 楚晏默默记下听来的信息,简单接了一句:“现在呢?”她不能问得太确切,暴露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事实。 “那位陌府尹背靠相府,与位高权重的丞相萧砚似乎是结义兄弟,除此之外,我们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男子无奈摇了摇头,“他上任后,府衙遣散了所有婢女仆从,也不再接收新人。府里打扫做工的下人,都是萧砚亲自从相府拨去,干完便走,从不在府衙过夜。而我们唯一的机会,也就在这里。” 楚晏若有所思道:“从相府入手?” “不错。”男子沉声道,“相府明日要接收一波婢女,我们已经选中其中一个背景简单无亲无故的孤女,今夜你便出发,将她杀了,顶替她的身份进入相府。” 楚晏喉头不由一紧。 杀?让她杀人?楚晏不想杀人,更不想为了卧底这种原因,杀害一个无辜的婢女。 “相府中有人接应,她的身份虽不可能去府衙,却能给你提供一些便利,让你更快站稳脚跟,争取进景都府衙做工的机会。”男子犹自继续,“待你进了相府,她会主动找你对上暗语。” 暗语?楚晏的心更沉了些,昨日埋进坑里那张青白的脸,仿佛又浮现在她眼前,昭示着她惨淡的结局。 楚晏竭力稳住心神,大脑中飞速运转起来,她缓了一口气,让语气尽量自然:“那位陌大人绝非简单人物,我即便能顶替进相府,偶尔进府衙做些洗衣做饭的活计,用处恐怕也不大。” 男子轻叹口气:“话虽如此,至少也是个机会。只要能见到那位陌府尹,你便想办法接近他,设计骗取他的信任。以你的容貌才情,加上机敏谨慎,想必可以见机行事。”男子仿佛话中有话。 楚晏眼角跳了跳:美人计? 楚晏忍住狠狠吐槽的冲动,摇了摇头。 “怎么?”男子皱眉,“主人已经将你送来,你还不愿?” 楚晏无视男子冷肃神情下散发出的威压,淡淡道:“先前定下此计,不过是无可奈何的下策。此时却不同了。” “怎么不同?” 楚晏想了想,沉声道:“近日,景都可曾发生什么大案?” “大案?”男子一怔,脑海中随即冒出一件事来,“你是说,华莺苑的案子?你怎会知晓此事?” 很显然,楚晏除了昨晚外出一趟,始终待在针线楼里,应当并没有从外界获得消息的途径。 “我并不知晓。”楚晏冷静道,“你先说说看。” 对方愈发不解,却还是讲述起来。 原来,就在前天,景都刚刚发生了一件奇事。 那日入夜时分,一只染血绣花鞋被鸟衔飞,一路滴血而去,惊动了半个景都。 当官府循着血迹找向源头,才发现,一个名叫谭秋的歌女被人乱刀刺死在家中。血溅满屋,鞋失一只。 谭秋平日在一间名叫华莺苑的酒楼弹琴唱曲,那只衔鞋而飞的大鸟,谭秋饲养了多年,它似懂人意,将写着“救”字的血鞋一路带到华莺苑求救。华莺苑老板娘在震惊之下报了案。 不料第二日便自市井传出更多隐秘——原来,谭秋并非第一个死于非命的歌女。 两月前,华莺苑前任歌女玉娘,便在城中离奇消失,再被发现时,已是城南郊外悬崖下一具支离破碎的尸首。只在崖边留下一只绣鞋,成为她唯一的遗物。 血雨未干,坊间哗然,皆言:这便是那缠绕于华莺苑的鬼魂诅咒! 凡是在华莺苑唱曲的歌女,总会离奇横死,成为孤魂野鬼,独留下一只绣花鞋,便如同睁着一只鬼眼,窥视人间。 紧接着,皇上下旨,命府尹陌以新三日内破案。 谁知仅仅过了一日,竟又发生一起命案。华莺苑老板娘,竟在大清早天还未亮时,被人发现吊死在酒楼门口的梧桐树上。 尸身高悬,脚上——又少了一只绣花鞋。 一连三命,三只绣花鞋,一封鬼谶。 距离皇上下旨的期限只剩两日,此事在整个景都愈发传得沸沸扬扬,成为近日来头等大事。 果然……楚晏暗道一声。昨晚看到悬尸那一幕,后来离开时,她有意留心了四周环境。那里虽临暗巷,另一边却通向大路。那具高悬的尸首,最迟等到天亮,必定会被人发现,引起轩然大波。 可她也未曾料到,这竟不是单一一件命案,还牵扯出先前两个歌女的死。而这件事的影响,也远比她所想的大出许多。 楚晏听完前后经过,思索道:“这事,竟惊动了皇上?” 此案虽关系着三条人命,又有飞鸟血鞋与悬尸梧桐这样离奇诡异的场面,可毕竟都是围绕一小小酒楼,楚晏不觉得,日理万机的皇上会亲自过问此事。 男子了然一笑,缓缓道:“歌女谭秋的尸首被发现时,掌心握着一枚染血的玉佩。”他顿了顿,“听说那玉佩的主人,是相府二公子萧濯云,而这事又不知怎么传了出来,引得朝野一片非议。” 楚晏扬了扬眉:“原来如此。” 堂堂相府公子,竟成了轰动景都的连环杀人案疑凶。位高权重的相府陷入此等风浪,难怪连皇上都要限期破案。 男子讲完,再次问道:“你怎知景都有大案,又为何问起此事?” 楚晏心弦绷紧,语气却是随意:“昨晚,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华莺苑门前,一个黑影悬尸梧桐,而后匆忙离去。” “什么?”男子也是一惊,显然,紫艾回来后,并未提起此事。他紧接着问道:“对方看见你了?” 楚晏摇头:“我们当时正巧在一旁的暗巷中。” “那么……你看见那人了?”男子似乎领悟了什么,“你是想作为目击证人,直接找上府衙,接近陌以新?” “嗯。” 男子面色一喜,道:“不错,不错,距离圣旨期限不过两日,你若能帮他指认凶手,解此燃眉之急,必定能得到他的信任!那个凶手,你确定认得出来?” 楚晏再次摇头:“我只看到一个身影,天色太过漆黑,对方面上又蒙着黑布,丝毫没有露脸。” 匣中宴 第3节 “这……”男子眉头蹙起。 楚晏轻笑一声:“我何必将实情告诉他?” “你是说,假装看清了凶手?”男子琢磨着道,“那之后又该如何收场?” 楚晏状似不以为意:“倘若他没能破案,便是抗旨,这府尹的位子自然做不下去,我也不必再设法接近他,回来便是了。”她顿了顿,神态轻松,“倘若他当真破了案,即便我没有真的帮忙指认,至少也能接近他两日,自有法子让他将我留下。” “什么法子?”男子连忙追问。 “需要你们帮忙,给我演一出戏。”楚晏不紧不慢,如此这般娓娓道来。 “好,好!”男子大喜,“不愧是你啊,叶笙。” 楚晏微微笑着,心中却没有一丝被夸奖的愉悦。 在她心里,正酝酿着一个过程看似一致,结果却截然相反的计划。 ——逃! 武功?不会。 暗语?不知道。 杀人?不想杀! 楚晏心里无比清楚,自己不可能永远扮演“针线楼”里的“叶笙”,这样下去,对她而言无异于玩火自焚。 若等到出门执行杀人任务时寻机逃脱,针线楼迟早会发现她已叛离,她便难逃被追杀灭口的命运,就像昨夜那女子一般……成为荒郊乱坟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土包。 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就必须要找一个栖身之所,一个能在针线楼的势力下给她庇护的地方。 从眼前男人对府衙的态度可以看出,即便是针线楼,也对景都府衙多为忌惮。他们想要潜入,也只敢派人暗中行事,丝毫不愿直接招惹。 ——想要活命,楚晏找不到比府衙更加合适的地方了。 所谓潜入府衙的计划虽是假,可留在府衙的决心,却是真的。 这一趟,她便要金蝉脱壳,重新做人! …… 正午的阳光洒在街上,楚晏站在街道中央,阳光最盛的地方,周身终于浮起一丝久违的暖意。僵硬的四肢渐渐找到了知觉,她仿佛刚刚从阴冷的梦中醒来,这一刻,恍若隔世。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楚晏抬头看了一眼,黑底金字的匾额高悬,“景都府”三个字苍劲有力。楚晏悄然握了握拳,大步向面前高阔厚重的朱漆大门而去。 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 楚晏跟着衙役一路走进内院,她并不东张西望,看起来规矩而拘谨。 两人所去之处,并非她想象中站着两排衙役“威武威武”的问案大堂,而是穿过几道回廊与拱门,来到一处庭院。 楚晏仍旧低着头,她视线之中依稀可见一方石桌,静置于斑驳树影之下,阳光未及之处。桌上搁着一只素瓷茶盏,旁边摊着一卷半展的书。 风过时,一片叶子悠悠落在书卷之上,又吹起几许茶香,仿佛空气中都带着一种温润静谧的气息,令人心安。 “大人,证人带到了。”衙役回禀一声,便转身退了出去。 楚晏福了福身:“民女拜见大人。” 片刻后,石桌后传来一道悠扬的声音:“听说,姑娘昨夜亲眼见到了凶手悬尸?” 虽只是一句毫无温度的寻常问话,却清朗如玉,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从容与气度。好似风过竹林,宁静中似藏暗涌。 楚晏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人。 这是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他正坐在石桌之后,身着一袭月白长袍,眉目疏朗,风骨暗藏,自有一股清贵之气。 几缕阳光自树缝间洒下,正落在他侧脸的轮廓上,好似玉上流转光华。 他抬眸时,墨色的眼中敛着淡淡清光,明暗交错间,让人分不清是温润还是冷冽。 楚晏不由地怔了怔。 在看过梧桐悬尸与荒冢埋人之后,眼前这张丰神如玉的脸,简直格外令人如沐春风。 短暂的沉默后,楚晏收回心神,试探道:“阁下是……府尹大人?” 第3章 男子微一挑眉,道:“姑娘觉得不像?” 楚晏垂了垂眼,低喃自语:“民女只是没想到,传闻中断案如神的陌青天,居然如此年轻英俊。” 楚晏自然不会说,先前听针线楼那男人说过,陌以新是丞相的结义兄弟,在她心目中,位极人臣的丞相大人,怎么也该是年过半百的长者,而能与丞相以兄弟相称的,至少也该是大叔级别。 楚晏知道,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对于她方才的愣怔与疑惑,与其加以掩饰,不如直接说出一个同样真实的原因。 楚晏的话令陌以新不由一默。很显然,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 便在此时,一道清亮的男声自庭院另一边的拱门传来:“大人,二公子终于被找回来了!” 楚晏转头看去,便见一少年正自门外颠颠走来。 此人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身着锦衣,浓眉大眼,透着几分孩子气。他嘻嘻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愈发显得飞扬跳脱,毫无心机。 而在他身后,还跟着另一男子。 此人双眉似剑,眸光闪亮,眉目间洒脱俊逸,倒也是个十足的美男子,只是一席青衫稍显凌乱,衣摆微皱,靴沿也沾着薄薄一层尘土,几缕鬓发未束整齐,垂落在额前。看起来像是纵马奔波过的模样,面色还带着几分无奈。恐怕便是前面那人口中刚被找回来的“二公子”。 陌以新见了两人,却不搭话,只又看向楚晏,伸手一指那风尘仆仆的男子,道:“姑娘来得正好,此人正是此案疑凶。姑娘看看,昨夜所见之人,可是他么?” 楚晏眼角跳了跳,她谎称自己看到了凶手,虽有后招,却没想到指认凶手的考验来得竟这样快。 前面那浓眉大眼的少年闻言一怔,这才看向楚晏,大大咧咧道:“方才听衙役说,来了个目击证人,便是你么?” 楚晏只点了点头。“二公子”……她在心里默默想着,很快便冒出一个推测——陌以新要她指认之人,便是那位相府二公子萧濯云,死者谭秋手中玉佩的主人。 楚晏镇定地看了那人一眼,很快收回目光,道:“回大人,不是。” 陌以新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道:“姑娘可看清了?” “民女可以确定,的确不是这位公子。” 以陌以新和相府的关系,他不可能仅仅因为死者手中握着玉佩这一个线索,便当真认定萧二公子是疑凶。更何况,这个所谓的线索,本身就破绽重重。 楚晏已经明白,陌以新只是在试探她。 萧濯云几步走到石桌旁坐下,嘀咕道:“算你没看走眼。”而后又转向陌以新,漫不经心道,“凶手本就要嫁祸我,若又来个作伪证的,可就不好了。“ 陌以新睨他一眼,淡淡道:“嫁祸?” 萧濯云一噎,无奈道:“你总不会也信了我有嫌疑吧?” “为何不信?”陌以新修长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一叩,“前日,歌女谭秋被杀,手心握着你的玉佩,昨日一早,你便独自出城,不知所踪。” “这不过是巧合而已。我听闻南柘城出了个好厨子,想亲自去尝尝,喜欢的话便将人请回来罢了。谁知回来路上,就遇上到处找我的人马……”萧濯云叹了口气,又眼珠一转,“我可听说,昨天半夜又有一人被杀,还悬尸梧桐,那时我可还没回来,总能洗清嫌疑了吧!” 陌以新轻笑一声,悠悠道:“如今景都传言,萧二公子与谭秋私会时,因谭秋不满足于只做外室,威胁要个名分,萧二公子一时怒起,将人残忍杀害。第二日发现玉佩丢失,怕惹祸上身,匆忙出城躲避。后来又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故而命手下亲信趁他不在景都时再杀一人,还当街悬尸,试图用连环杀人来为他制造不在场证明。 你听听,可有破绽?” 萧濯云一脸错愕,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半晌才道:“我到底是得罪谁了?这么恨我啊……” “相府公子的玉佩,如何会在酒楼歌女手中,这一点已经足够可疑了。”陌以新道。 萧濯云再次叹了一口气,这才终于解释道:“说实话,我根本不认得那歌女,原本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是前些日子有朋友请我吃饭,遇见那歌女被人调戏,我便出手帮了她。” “玉佩呢?” “你不知道,那调戏她的人,是泊阳侯卢家的公子卢骏年,他虽还未请封世子,却是卢侯独子,颇有势力。”萧濯云继续解释,“我虽帮那歌女一次,却得罪了人,卢骏年自是不敢来报复我,可万一日后将这口气出到那歌女身上,我反而是害了她。所以,我便想施舍一些钱财,让她以此傍身去做别的营生,不必再抛头露面。可那日我身上未带许多银两,便随手掏了块玉佩给她,让她拿去典当了过日子。” 楚晏一直默默听着,此时在恍然之余,也不禁生出几分动容。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已是义举,而这位萧二公子却不止于一时义气,更细细权衡利害,设身处地为对方思量后路。 作为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对一个萍水相逢的歌女如此周全体贴,实属难得了。 陌以新思忖道:“你将玉佩送与谭秋,让她拿去典当,她为何没有这样做?照理说,于她而言,钱的作用应当远大于一块玉佩。” 萧濯云也纳闷道:“莫非……是她对我一见倾心,念念不忘,所以舍不得当掉?” 楚晏:……滤镜碎了。 陌以新没有理他,接着道:“另外,此案手法粗暴,丝毫不做掩饰。数刀刺死,除了杀害之外,似乎还含有一种宣泄。” 萧濯云神色一动,道:“若是对死者心怀恼恨,莫非……是那日调戏谭秋的卢骏年?” “那是多久前的事?”陌以新问,“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萧濯云仔细回忆一番,才道:“大约是在半月前。那时卢骏年借着酒劲胡闹,谭秋只敢默默躲避。酒楼老板看起来犹豫着想打圆场,却被他夫人拉住,不敢上前。我见卢骏年还不收手,赶紧站出来,仗着身份赶走了卢骏年一伙人。” 楚晏不由有些好奇,她尚不清楚这里的官位爵位,但泊阳侯府显然已是高门,萧濯云还是能“仗着身份”轻松赶走侯府公子,看来丞相在朝中的确地位极高。 方才那浓眉大眼的少年到此时终于插话道:“这就好办了!如今已有目击证人,只要带到卢骏年面前看看,说不准就破案了!” 陌以新看了楚晏一眼,道:“既然要去泊阳侯府问话,姑娘便也一起吧。” 楚晏自不多话,只规矩道:“是,大人。” 萧濯云也跟着起身。 陌以新却道:“你去做什么?名义上,你如今是被我软禁在府衙严加看管的疑凶。” 萧濯云一愣,道:“只要查出真相,这又有何要紧?” “嫌疑人陪同官府查案,如何服众?”陌以新道,“你若同去,即便查出真相,也会因你的身份而蒙上争议。” 萧濯云更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不甘地坐了回去。 …… 楚晏跟着陌以新,步行前往泊阳侯府。 楚晏一路低眉顺眼,沉默寡言。 走着走着,那浓眉大眼的少年便凑了上来,嘻嘻笑道:“你别紧张,我们大人明察秋毫,不会为难好人的。” 楚晏点头道:“多谢公子。” 少年摸了摸脑袋,赧然道:“别叫什么公子,叫我风青便是了,我是府衙的仵作。” 楚晏从善如流:“谢谢你,风青。” 匣中宴 第4节 心中却在思索,她虽不精通历史,却也知道仵作在古时候地位极低,可看此人在府尹大人面前的语气神态,丝毫没有尊卑森严的模样,可见他或许并非一个寻常仵作而已。 风青又咧嘴一笑,道:“我知道,你恐怕还是第一次去泊阳侯府那样的高门大户,还是去指认凶手,紧张也是难免的。我跟你说,等到了侯府,你只需站在一旁默默看仔细了,待走后再私下同大人说,侯府不会知道是你指认的,放心吧!” 楚晏虽然只是装出的拘谨与紧张,此时心底却浮起一丝真实的暖意。 楚晏感激地看了风青一眼,又道了声谢。 “别总谢来谢去的。”风青摆了摆手,“一般人碰上这种事,躲还来不及,而你敢来官府指证,也算是个有胆有义之人,我们会护好你的。” 楚晏心头闪过一丝愧意,不由感慨,真诚的确是最大的必杀器。如果说,寻求府衙庇护,原本只是走投无路之下的别无选择,而现在,却是她想要选择的了。 她尚且看不出那位陌大人的深浅,可眼前这个名叫风青的小哥,却是个明朗爽快的热心肠,而且还有自来熟的话痨体质。要打探消息,找这种人就对了。 楚晏想了想,做出一幅谨小慎微的模样,犹豫着开口道:“泊阳侯是很大的官吗?” 对于所谓的指认卢骏年,除非卢骏年是个身形特征明显的大高个或大胖子,否则她心里并没有底,只能借此机会先了解一些消息。 风青果然毫不犹豫地解答道:“泊阳侯是爵位,不是官位。说起来,卢家最兴盛时,要从这位侯爷往前数五代,那可是因战功煊赫被封为温国公的国公爷啊。只可惜一代不如一代,传到现在,就只剩下泊阳侯这个蒙祖上庇荫而来的虚爵了。要说地位权势,自然比不上丞相,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位侯爷在朝中还是有几分脸面的。不过现在看来,卢家的下一代,只怕更不成器呢。” 风青的话很快得到了印证。泊阳侯府上,卢侯爷态度友好,当陌以新说明来意后,立即叫来儿子问话。 卢骏年却是桀骜不驯,随口便道:“不就是歌女吗,一个个都装什么高洁,没劲透了!” “逆子!”卢侯爷大怒瞪向儿子,“你老实答话,自那日之后,你可有再见过那歌女?” 第4章 卢骏年被父亲一瞪,脖子缩了缩,这才有些不耐烦地答道:“没再见过!那日萧濯云偏要与我作对,让我下不来台。我颜面尽失,不过上个把月,哪还有脸再去!” “萧二公子那是为你好,你竟还满口怨怼!”卢侯爷继续斥责儿子,“若非萧二公子拦着,你还要干多少荒唐事,你是嫌没人参你父亲一本吗!” “我只是看上了那歌女,有什么荒唐的?”卢骏年梗着脖子道,“又不是我杀的她,外面不是都在传,那是萧濯云干的吗?” “住口!”卢侯爷当即打断卢骏年的话。这些话在背后传一传也就罢了,怎能在人前嚼舌根,更何况谁不知道这位景都府尹与相府关系匪浅。 卢骏年不敢再扯萧濯云,只为自己辩解道:“不过一小小歌女,要对付她我多得是办法,哪里犯得上为她脏了手,闹出人命来!” 眼看自己的儿子越说越离谱,卢侯爷直气得吹胡子瞪眼,在朝中同僚面前更是颜面尽失,抄起桌边的砚台便砸了过去。 卢骏年偏身躲过,还是吓出一身冷汗,撒腿便向书房外跑,口中喊着:“祖母救我,爹要杀人啦……” 在卢侯爷的怒火与尴尬中,一行人离开了卢府。 楚晏还是头一次当面见到如此纨绔,回想他说的那些恶心话,只觉晦气极了。 风青也一脸嫌恶地啐了一口,转头便忍不住问楚晏:“凶手就是他吧?” 楚晏轻轻吸了口气,摇头:“不是。” “什么!”风青一脸不可置信,“从杀人动机来看,谭秋手中握着玉佩,家中也不曾被翻动,显然不是为财;谭秋尚未成婚,也并无相好,应当也不是为情;剩下便只能是仇杀,可她一个歌女又能得罪什么人?不就是卢骏年吗?而且,卢骏年对萧二公子心怀怨怼,不但有杀害谭秋的动机,更有嫁祸萧二公子的动机。” 楚晏也露出一丝惋惜之色,却还是摇了摇头:“的确不是他。” 方才她仔细观察过,卢骏年虽言行龌龊,人品低劣,却不像是心机深沉之人。且他自恃身份高贵,应当不会用那样的手法杀人,更不可能做出飞鸟血鞋的噱头。 这样一个卑劣小人,仗着家世横行霸道,可只要不弄出人命,便连官府也拿他没办法。楚晏很想干脆指认他就是凶手,可她不能这么做,因为传说中断案如神的陌大人,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一旦将她拆穿,她的话便再不可信。 这样想着,楚晏不着痕迹地看了陌以新一眼,却在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长身玉立,微风拂动衣袂,分明处于闹市之间,却恍若不染尘世之人。午后的阳光更衬得他侧颜如玉,一双眼眸好似湖中浮着月影,温润而清冽。 楚晏不由便多看了几眼。 便在此时,楚晏的余光中忽然出现几抹黑色。 侧头看去,只见数道黑影从街道两旁的屋顶上倏然蹿出,如鹰击长空,径直向她扑来。 来了!楚晏心头一动。 “快跑,快跑啊!”风青也注意到情况不对,高声提醒。从这一刻的反应可以看出,他并不会武功。 楚晏却仿佛是吓懵了一般,愣在原地,脚下没有动弹。 身后一队随行衙差大惊失色,忙不迭迎上阻拦,只是衙差们都是寻常出身,武艺也不过稀松平常。而那些黑衣人却身手矫健,显然非等闲之辈。十名衙差,没过几招便被三个黑衣人逼得步步后退。 眼见一个黑衣人已攻到楚晏面前,楚晏仍旧没有动弹。便在此时,一股力道却从身侧传来——是陌以新。 他一把拉住楚晏的手臂,向旁一带,便与黑衣人擦身而过,闪过一击。 “大人小心啊!”风青又叫。 在这一刻,楚晏的目光与这黑衣人露在外面的双眼对上。 ——是紫艾。 虽然那晚昏暗如墨,可楚晏却忘不了她那双眼睛。 在楚晏刚刚进入这个世界的一夜,那双填埋同伴尸首也毫无波动的眼睛,给楚晏心底刻下了第一道阴影。 擦身而过的这一刻,楚晏在这双眼睛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欣赏,仿佛在说——不愧是你啊,叶笙。 不错,这场刺杀,便是楚晏安排针线楼为她演的一出戏。 离开针线楼前,楚晏对那个男人说出了一个计划。 她以目击证人的身份找上府衙,却无法真的指认出凶手。为了不被拆穿,她需要一场刺杀。在陌以新看来,这必定是凶手知晓了证人的存在,买凶前来灭口,便会对她所说的目击深信不疑。 而在刺杀中,她只要受惊过度,便可顺势装作短暂失忆,忘记了那晚看到的事。如此一来,府衙必定会一面保护她不被灭口,一面为她“治病”,让她尽快想起来。 一出苦肉计,她便能暂时留在府衙。日后再辅以美人计,长久地留下便也并非难事。 当时,男人听完楚晏的计划,赞不绝口。在他看来,此计虚虚实实,比原先通过相府到府衙做工的计划要好出数倍。而一场虚假的刺杀对于针线楼来说绝非难事,自然一口应了下来。 此时,紫艾看到陌以新毫不犹豫伸手救了楚晏一把,在她心里,想必以为楚晏的美人计已经开始奏效了。 楚晏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嘲讽。紫艾大概不会懂,有些人,就是会本能般地对萍水相逢之人伸出援手。 譬如萧濯云,譬如风青,譬如方才的陌以新。 楚晏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紫艾反身出手,转眼间已再次挥掌而至。 楚晏只觉后背一震,仿佛整个上半身被巨锤砸中,在猛烈的力道下她身形翻转,止不住地后仰,狠狠摔倒在地。而后喉头一腥,当即喷出一口鲜血。 倒地前,她与紫艾再次四目相对。紫艾眼中的赞赏更盛。 很显然,在紫艾看来,楚晏这个“身手不凡”的高手,显然是兼具了演技高超、个性狠绝、勇于牺牲等极为强大的专业素质,才能抵抗身体的本能,不闪不避不还手,硬生生吃下这一击。 楚晏:我去你大爷。 说好的“受惊过度”,意思意思得了,你们出手这么狠! 紫艾侧头瞥了一眼,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匕首自袖中探出,便欲上前再补一刀。 楚晏:? 便在此时,又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此人一身布衣平平无奇,可衣袖翻飞之间,一掌、一腿,便将紫艾逼退数步。 三个黑衣人见来人气势凌厉,武艺超绝,皆面色一变,果断弃战而逃。三个人向三个方向飞身掠起,疾奔而去。 “快追!”衙差们反应过来,也兵分三路追去。 那高手却未再追,只看向陌以新,似乎是在等他吩咐。 楚晏仍狼狈地躺在地上,身上的布裙已沾满灰尘,前襟还落着斑斑血迹。她呼吸仍有些困难,胸口艰难起伏着,定睛看向刚刚到来的高手,不由一怔。 此人竟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虽然浑身的气势截然不同,眉眼间却与风青极为相似。若不细看,楚晏甚至会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果然,风青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咋呼道:“风楼,还好你来了!” 风青、风楼,两人同样姓风,同样年岁,长相相似又略有不同,或许是一对异卵双胞胎? 风青此时也没多寒暄,俯身凑到楚晏跟前,一手搭上了楚晏的脉搏。 楚晏正想开口问他居然会诊脉,便胸中一滞,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 当意识再次爬上她的大脑时,楚晏没有立即睁眼。 她发现自己正平躺着,手指向下轻触,身下似乎是柔软的床榻。 “……除此之外没有大碍,只是气血受创,又受惊过度,一时半会恐怕醒不来了。”是风青的声音。 看来,风青的确会诊脉。 楚晏默默想道,不过,风青分明说她醒不来,她却已经醒了,或许还是这具身体底子超出常人吧。 “准是凶手买凶来杀人灭口的!”风青接着道,“可是,凶手怎么知道她是证人呢,我们只带她去过泊阳侯府——莫非……真是卢骏年!可她分明说不是啊,啧。” “我知道了!”风青又一惊一乍道,“以卢骏年的身份,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手下亲信必定不少,当街悬尸那种事自然不需要他本人去做了,难怪这姑娘方才没认出!” “可惜衙差没追到人,真是可惜啊!”他又对风楼道,“你方才怎么不去追呢,只要抓住一个,严加审问,不就破案了!” 风楼摇了摇头,那几个黑衣人一心逃脱,毫不恋战,即便是他也难以追上,更又怕他们另有人手,这一追便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只道:“大人的安全最重要。” “这倒也是。”风青嘀咕一声,又兴奋起来,“方才你没看到,大人反应真是快极了!若非大人神来之笔的一拉,恐怕等不到你来,这姑娘已经一命呜呼了。大人真是身似流云,惊鸿——” 楚晏闭着眼,都能想象到他说话时眉飞色舞的模样。 “风青。”陌以新的声音忽然响起,“别说了。”他的音色温和而疏离,打断了风青的话。 风青的话音戛然而止,仿佛忽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似的,再也没有开口。 整个屋中突然变得静悄悄,“昏迷”中的楚晏都能感到那种令人压抑的气氛。 陌以新打破了沉寂:“风楼,说说你的发现。” 第5章 “是。”风楼应了一声,“谭秋身上那件衣裙,出自景都最大的成衣铺下属的一家分号。那身衣裙是最新款式,订购时需得量体裁衣,待缝制好后再送货上门,因此,订购之人都有登记住址。我核对过地址簿,谭秋是在十三日前买下的。” “那件衣裙究竟多少钱?”风青忍不住问。 “那料子是上好的浣花锦,衣裙又是新款,要五两银子。” “什么!”风青惊得跳了起来,“我整整半年工钱,竟然才买得起一件衣裙!” 匣中宴 第5节 风楼面无表情,接着道:“而那双绣花鞋,与衣裙配成一套,成套购买需要八两八钱。” “这、这也太贵了!”风青仍在惊叹,“谭秋只是一个普通歌女,怎么买得起这么贵的东西?” 风楼默了默,又补充道:“据店铺老板所言,他对谭秋此人并无印象,想必不是常客。” 楚晏听到这里,也有些明白过来。 大概是谭秋身上穿的衣裙过于精致锦绣,一看便知价格不菲,与她歌女的收入不符,于是陌以新便从衣裙入手,命风楼去调查了那件衣裙的出处。 要在这么大一座城里找一件衣裙,绝非易事。找到城里最大的成衣铺,下属分号又不知凡几。风楼这么逐个查过来,可见他不但性情沉稳,做事也极为可靠。 风青还在纳闷:“如此说来,谭秋是在不久前刚得了笔财,到底是哪来的钱?” 楚晏脑海中很快冒出一个念头。 “玉佩。”陌以新的声音与她脑中的念头重合在一起,“也许,谭秋真的依照濯云所言,去当了玉佩呢?” 萧二公子是在半月前将玉佩送给谭秋,而谭秋是在十三日前订购了昂贵的衣裙,时间上的确十分吻合。 风青更加讶异:“倘若当了,玉佩又怎会还在她手里?” 陌以新自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风楼道:“找人将这玉佩图案拓下来,多画几张,带衙差们去各家当铺查问。” 楚晏默默为风楼点了根蜡,对于谭秋是否真的典当过这枚玉佩,其实也只是推测而已,相比于寻找衣裙,对当铺的调查更是全凭运气了。打工人真是不容易啊。 风楼没有二话,接过玉佩便出了屋子。 风青想了想,道:“大人,我去端碗汤药来,应当能让她早点醒。” “嗯。”陌以新道,“将门开着吧,不必关了。” 或许他这是避嫌的意思?楚晏倒不在意这些,她只在思考自己“醒来”的时机。 房门一开,便依稀传来守在门外不远处的衙差闲谈低语的声音。 “你知道有多诡异吗?”一个衙差道,“那是一只大鸟,带着一只浸了血的绣花鞋,就那么滴答、滴答——一边飞,一边滴血!” 这位衙差大哥十分擅长渲染,用一种专门讲鬼故事的缥缈语气,生动还原了谭秋死后的画面。 “快别说了,别说这些怪事。”另一个衙差显然胆小了些,出声制止道。 “哈哈哈,胆小鬼。”鬼故事衙差笑道,“咱们干这行的,见的怪事还少么?先前那些野狗不也是?” “什么野狗?” 鬼故事大哥又起了兴致,娓娓道来:“城南郊外有群野狗,起初还没什么,可大约是因为无处觅食,久而久之便成了恶犬,常与过往行人抢食,甚至频频发生追咬事件,住在城门附近的人家更是深受其害。” “这事我也听说过。”胆小衙差似乎有了些印象,“好像一个多月前有几户人家联合起来,到府衙请大人派出衙差,整治恶犬。” “说的正是此事!”鬼故事大哥激动道,“我正好也在大人派出的那队人里。我们一路到了南城门外,好不容易才在树林里找到那几条恶犬,你猜怎么着——” “你快说,怎么了?” “那几条恶犬,都已被毒死了!”鬼故事大哥道,“我们找有经验的农户看了,是最普通的耗子药,可附近人家都说不是自己干的。”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回来向大人复命了呗。那群恶犬伤人众多,不管是谁除掉他们,也算是为民除害了。”鬼故事大哥给狗故事画上了一个有些索然无味的结尾。 楚晏心不在焉地听着,在心里将自己想好的话又梳理了一遍。而后酝酿一番,呻吟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姑娘醒了。”陌以新的音色很有辨识度,如暖玉相击,温润而清冽。 “我、我还活着吗……”楚晏虚弱道。 她本能般地撑着身子坐起,整个背部连带着胸口都传来一阵痛楚,楚晏又在心里将针线楼骂了几遍。 “姑娘感觉如何?”陌以新淡淡问道。 按照楚晏对针线楼讲述的计划,此时,她便应该露出一个痛苦中夹杂着惶恐,惶恐中夹杂着茫然的表情,柔弱地说:“我这是在哪?你又是谁?”——失忆了。 可是,楚晏却没有这样说,反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眼中闪过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哑声道:“大人,大人救我!” 陌以新道:“姑娘放心,那几个黑衣人已被击退,你如今在景都府衙,没有性命之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楚晏略微一顿,索性便如同请青天大老爷伸冤一般,跪坐在床上,肃然道,“我是被坏人缠住了!” 陌以新听闻此言,也头一次露出两分意外之色,道:“姑娘何意?” 便在此时,风青端着药碗,风风火火地进了屋,见此情形,先是一喜道:“你醒了!”而后将药碗递向楚晏手中,才疑惑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晏心道一声来得正好,这个风青心思单纯,热心仗义,又和陌以新关系亲近,她如今有求于人,有这人在场,多少能为她说几句好话。 她接过药碗,看也不看便仰头一饮而尽,将药碗放到床边的小几上,再次看向陌以新与风青:“谢谢。” 风青讷讷看着转瞬即空的药碗,喃喃道:“这、这药很苦的……” 楚晏苦笑摇了摇头,经历这么多生死之间的惊险,一碗苦药而已,对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了。 陌以新道:“姑娘方才要说什么?” 楚晏咬了咬唇,仿佛是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道:“那些黑衣人的来历,我是知道的!” 风青一怔,接话道:“我也知道啊,不就是凶手雇来刺杀你这个证人,杀人灭口的吗?” 你还会抢答了啊……楚晏嘴角抽了抽,才道:“那些人与凶手无关,他们、他们是一伙江洋大盗!” “啊?”风青呆住。 “我本外地人氏,那伙人到我家乡打家劫舍,许多人都被他们杀了。他们见我姿色不俗,便将我一路掳来,说要带到景都卖个好价钱!”楚晏一本正经地胡诌,语速飞快,唯独说到“姿色不俗”时,语气略顿,连自己都觉得一阵尴尬。 “我还碰巧听到他们说,要在景都干一票大的!”楚晏继续满嘴跑火车。 这些说辞,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作为一个现代人,“有困难找警察叔叔”的意识几乎是一种本能。所以,在听闻针线楼是要让她潜入府衙时,她一瞬间便决定利用这个“任务”,顺理成章地离开针线楼,借府衙逃生。 可是,一个谨慎到连婢女仆从都不要的人,又怎会随便收留一个来历不明之人? 她虽然有“指认凶手”的幌子,可她本就没看清不说,就算真能指认出来,之后呢?她可不认为,那位比美人还要赏心悦目的陌大人,会中什么美人计。 所以,她必须要想一个长期的理由。 ——一伙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还要在天子脚下“干一票大的”。 作为景都府尹,绝不可能对这样一伙人置之不理。毕竟,景都若真发生这种事,身为府尹第一个难辞其咎。 这样一来,她也就有了继续留下,继续被保护,继续指认那伙并不存在的“江洋大盗”的理由。恐怕她即便想走,陌以新也不会让她走了。 对于最终究竟能留多久,她虽然并无把握,可是她想,若是她能在这段时间展现一定的才能,体现足够的真诚,或许,对方会愿意给她一个好去处。 她本可以直接将针线楼的事和盘托出,可是,她毕竟占用了叶笙的身体,若是将针线楼卖的太彻底,多少有些过意不去。这个谎,便是她为针线楼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针线楼为她演一次“江洋大盗”,而她为针线楼编一个谎。从此两不相欠。 楚晏只想仰天长啸一声,别人穿越,顶多说句“失忆”的谎也就够了,谁要像她一样绞尽脑汁地两头骗啊! 楚晏一番话说完,风青已是瞠目结舌:“你、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楚晏重重点头,“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凶手悬尸是在三更半夜,我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大晚上不睡觉,跑到街上去?” “那你当时……” “那是我趁看守的人熟睡,偷偷跑了出去,躲在暗巷里时,才恰好看到了凶手。”楚晏长叹一声,“等天一亮我就赶忙跑到府衙来了。” “原来如此……”风青喃喃道,转眼已是义愤填膺,“堂堂景都,天子脚下,居然还有这种事!哎呀,你为何不早说呢?” 楚晏一愣,迅速反应过来,低头道:“我只是想,若我能指认凶手,立下一功,或许,大人便肯帮我了……毕竟,很多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这是什么话!”风青一挥手,“我们大人心怀天下,行侠仗义,绝不会坐视不管的!是吧,大人?”风青看向陌以新。 第6章 陌以新始终未曾开口,此时也只是扬了扬眉,如墨的眼眸中清光点点,不染纤尘,只带着一丝淡淡的兴味。 楚晏的心跳更快了,很显然,这位陌大人,并不似风青那般单纯。她紧盯着对方的双唇,生怕从中间蹦出一个“不”字。 片刻后,陌以新才不紧不慢道:“姑娘先在府衙住下便是,至于姑娘所说之事,待此案了结后,再从长计议。” 楚晏蓦地松了口气,连忙道:“多谢大人!” “我就说嘛,我们大人可是天下第一的好官,怎么可能见死不救。”风青咧嘴笑着,“姑娘虽然遭遇可怜,这回却遇到大好人啦!对了,姑娘既要留下,我们也不能总是姑娘姑娘的,还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 楚晏正因初步实现计划而心中松快,顺口便答道:“我叫楚晏。” “楚晏?”陌以新似乎有些意外,眸中的惊异却转瞬即逝,“哦,那姑娘姓什么?” 楚晏愣了愣,随即解释道:“我就姓楚,清楚的楚,单名一个晏字,言笑晏晏的晏。” “哦?”陌以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若非他一双眉目实在俊朗,楚晏恐怕会被他笑得发毛。 风青却反而收了笑,撇嘴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拿我们寻开心?” “什么什么意思?”楚晏愈发摸不着头脑。 风青没好气道:“你要是姓楚,我还是天王老子呢!” “为什么啊?” 陌以新手指轻叩两下,缓缓道:“姑娘,楚是本朝国姓,除皇室之外,断然是不会有旁人姓楚的。” “啊?”楚晏目瞪口呆。 穿过来这几日,她只看出这里是架空朝代,却没有人会把国号挂在嘴上,她更不可能去问旁人,“请问这是哪朝哪代?”——不被当做失心疯才怪。 是以时至今日,她都不晓得这里叫做楚朝,可就算知道,她又怎能料到只有皇室中人才能姓楚?唐朝也有平民姓李,汉朝也有大把人姓刘,这是什么鬼朝代,皇室还霸姓? 而且,她到底犯了什么太岁?穿成地狱开局也就算了,好不容易快要走入正轨,结果连说个名字都能踩雷! 楚晏连连腹诽,赶忙补救道:“我真不知道……先前也说了,我是外地人氏,我家在很远很远的大山里,我们那里平时与外界不通,从来都不知晓有楚国这个地方,有好几户人家都姓楚的。” 楚晏实在不喜欢骗人,却在这短短一日里,第n次发挥了编瞎话的本事。 “原来是这样。”风青喃喃一声,“可是,姑娘既然要留在这里,这个名字实在不大方便。” 楚晏深以为然,她着实不愿因这特殊的姓氏再惹上什么麻烦。她想了想,索性看向陌以新:“大人既然好心收留我,便请大人为我改个名字吧。” 一个名字,也是一个缘分,若有朝一日,府衙不再收留她,或许对方还能念在这个名字的情分上,给她寻个好去处。 陌以新倒不推脱,思忖片刻后,斟酌道:“那么,叫林安如何?” 林安?倒挺顺口。楚晏心领神会道:“楚晏二字,各取一半?” 匣中宴 第6节 “嗯,三百年前本朝初立时,楚姓平民便是取字一半,改姓为林。”陌以新解释道。 楚晏暗道一声原来如此,又有些惊叹,纵观历史,三百年对于一个朝代而言已算长寿。难道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合久必分的当口?难道自己穿到了即将飘零的乱世? 楚晏的脑洞不知飘到了哪里,才回过神来,干干脆脆道:“林安多谢大人。” “不必多礼。”陌以新轻轻颔首,转头道,“风青,去收拾出一个单独的小偏院,给林姑娘住。” 他这称呼太过自然,让“林安”有了一种自己原本便姓林的错觉。 “成。”风青简单一应,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林安终于松了口气,此事已经告一段落,自己作为刚刚苏醒的伤员,在正式入住之前,应当可以在这里静养半日。 于是,她看向陌以新,一脸感激做恭送状,然而一秒、两秒……过了三分钟,陌以新仍然稳若泰山,毫无起身离开之意。 “大人?”林安出声询问。 “林姑娘,”陌以新这才淡淡开口,“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林安心头一跳,沉声道:“大人请讲。” “昨夜,姑娘当真看到了凶手的样貌么?” 林安的心向下沉了沉,尽量冷静道:“大人何出此问?” “华莺苑门前那条路上,夜里并不点灯。”陌以新缓缓道。 林安干涸的嘴唇动了动,先前,她已经言之凿凿地指出萧二公子与卢公子都不是凶手,到这一刻,自然不能再轻易反口。 她道:“那里的确很黑,只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恰好有月光映在那人面上……” “林姑娘。”陌以新看着她,“昨日是八月初一,每月初一又叫朔,朔夜无月,更不会有什么月光。” 他眸光浅淡,如同上午初见时那般,温而不暖,清而不冷,却散发出一股无来由的压迫感。 林安原本的神情僵在脸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是理科生,不懂得什么月相,更不知昨日刚好就是初一。难怪昨夜格外的黑……林安苦笑一声,运气这东西,还真是一次也不站在她这里。 她先后两次辨认凶手,陌以新不曾质疑过她的“证词”。此时才知,原来,他从一开始便从未相信过。 他只是在慢慢观察她的反应,猜测她的意图。 待要拆穿她时,他只说那里不点灯,而她为了圆谎,自然而然会主动提起夜里唯一的光源——月光,这便成了她说谎骗人的铁证,再也无从辩驳。 “至于所谓的江洋大盗……”陌以新摇了摇头,“姑娘不曾见过,恐怕不知,被盗匪掳过的姑娘,真正会是什么模样。” 陌以新眸中闪过一丝悲悯,林安只觉得自己愈发可笑。 自从穿越那一刻起,她的世界陡然剧变。对身遭的谨小慎微,对未来的茫然畏惧,都被她强压在心里,仿佛只要狠狠吐槽几句,就还能若无其事地挤出笑来。 可是如今,就在她以为终于可以赢得片刻安稳,那个安稳的美梦却一眨眼成了泡沫,让她恍惚间闪回了曾经反复梦到的溺水噩梦里,冰冷,窒息,濒临绝望。 良久,林安只吐出一句话:“大人……究竟为何答应收留我?” 陌以新不答反问:“那么,姑娘千方百计想要留在府衙,又是为何?” 林安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实不相瞒,那伙人并非盗匪,而是一个名叫‘针线楼’的组织,我也不是被他们掳来的,而是被意外错认,误当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我稀里糊涂进了楼里,才知道事情不对,却也不敢直说,以免被杀人灭口,只能借着被派出任务时逃之夭夭,却还是被他们发现了。此事太过离奇,又事关隐秘,所以……我才不敢与大人实说,只想息事宁人罢了。” 一番话说完,她便垂下了眼,静静等待对方的回应。 不好意思了,叶笙。林安心中默默想道。眼前这人太过难缠,她已经尽力了。 事到如今,她只能尽量实言,只是灵魂穿越这种匪夷所思之事终究无法道明,这番话中难免还有模糊之处,也只能看对方是否接受了。 片刻的静默后,陌以新并未对林安的话作何评论,只将“针线楼”三个字重复一遍,开口问道:“那是一个怎样的组织?” 林安如实道:“我在那里总共就只呆了一日,只知道那大概是个内线组织,培养女子送到各处去做暗桩,织成情报网。至于其他,我实在不甚了解。” “针线楼的主人是谁?” 林安摇了摇头:“这种事,我丝毫不敢过多打听。” 陌以新接着问:“那楼在何处?” 林安叹了口气:“那里无论进出,都是要坐进推车里由人接送,我对这地界本就陌生,实在不知方向。对了,那附近应当有野猫出没,我在夜里听见过猫叫。” 沉默片刻后,陌以新才又开口道:“既是错认,那么针线楼原本一定有个人,与姑娘长相极为相似。” “不错。”林安干脆点头,“那人叫做叶笙,她们都这样叫我。”林安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叶笙这个名字,反正现在叶笙就是她,也不可能再变出第二个来。 “总之,我之所以千方百计求大人收留,就是因为针线楼。我已被他们当做叛徒,这种组织不会留我这个活口,除了躲在官府,我只有死路一条。”她顿了顿,索性接着道,“轮到大人回答我的问题了。大人既然看出我都在说谎,为何还答应收留我?或者,只是在耍我?” “原因有二。”陌以新微微向后一靠,方才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霎时间便荡然无存,“第一,作为府尹,遇到一个似乎并未犯罪,却满口谎话的可疑之人,不论是出于职责还是好奇心,我都想要一探究竟。” 满口谎话……可疑之人……林安嘴里发苦,无言以对。 “第二,因为你眼中的求生欲。” “什么?” “虽然你话中诸多隐瞒,可有一点是真的。你当真走投无路,也当真害怕再与那些人有所牵扯。”陌以新没有用疑问的语气,“前途未卜,生死难猜,我曾经历过。若有机会让另一个人不去经历这些,倒也不错。” 林安心中一颤,鼻尖涌起微微的酸涩,良久,只低声道了一句:“谢谢大人。” “不过——”陌以新忽而话锋一转。 林安又是一僵。 第7章 “不过现在,又多了两个原因。”陌以新嘴边泛起一个清淡的笑,好似清风拂过花林。 一股被人捉弄的郁闷刚刚升起,便因这个笑而瞬间消散,林安只问道:“什么原因?” “第一,你说你姓楚,这让我很好奇,若要报个假名,为何偏偏编出个假的不能更假的呢?” 林安是哑巴吃黄连,天知道她真的姓楚! “第二,针线楼。”陌以新手指轻叩两下,只简简单单说了这么几个字。 林安却已心领神会,像针线楼这种组织,显然并非善类,还设立在一国之都,更可见其背后的势力不可估量,不知又牵涉着如何别有用心的阴谋。 身负守护景都之职的府尹大人,将这事放在心上,一点也不奇怪。 而她作为唯一一个从针线楼逃出的“知情人”,便也成了唯一的线索和证人。 “我明白了,谢谢你。”林安又道了声谢。上一次,是为他愿意收留的好心,这一次,是为他开诚布公的坦荡。 “那么,姑娘好好休息吧。”陌以新终于起身告辞。 “大人,华莺苑的钱老板终于醒了!”便在此时,风青又跑进屋来。 醒了?林安不明所以。 风青随即解释道:“清早,钱老板亲眼目睹他夫人被吊死在自己门口的梧桐树上,当即便昏了过去,刚刚才苏醒过来。” 陌以新点点头:“将他叫到书房,我要问话。” 风青挠了挠头,道:“不如将他叫过来,让林姑娘也见见。”他微微一顿,“先前三个死者,玉娘、谭秋、钱夫人,都与钱老板有交集,他的嫌疑也不小。林姑娘若认出他是凶手,案子不就破了!” 林安:…… 这个风青,还在心心念念让她指认凶手呢。 陌以新挑眉看了林安一眼,薄唇轻轻一抿,似笑非笑。 林安连连咳嗽几声,心里想道,在一个人面前丢脸,总比在两个人面前丢脸要好。 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道:“好啊,我也去看看。” “只是林姑娘刚刚受伤,如此还是太辛苦你了。”风青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若非有三日圣旨期限,我也不会这般不近人情。” “不辛苦,不辛苦……”林安挤出腼腆的笑。 当着知情人撒谎,着实是一件尬事。更何况,陌以新光风霁月的笑容就在眼前,更衬得她像个阴暗爬行的撒谎精。 …… “呜呜呜……内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呜呜……”当林安整理好仪容,走到院中时,便听见一道哀凄的哭声,显然便是华莺苑钱老板。 风青的声音接着响起:“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夜亥时到子时,死因是脑后被钝器敲击所致。死者脖颈上只有一道勒痕,与树枝上悬挂的布绳相吻合。因此,是先被人从脑后敲击致死,死后才挂上树枝的。” 男子的哭声更大了。 林安嘴角抽了抽,钱老板问夫人是怎么死的,显然不是想听这么一段冰冷详细的验尸结果…… 风青见林安走近,招招手让她站在自己身旁。 待钱老板哭声渐歇,陌以新开口道:“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在何时?” 钱老板跪坐在地有如雕像一般,听到问话,眼珠才动了一下,哑声道:“回大人,内子昨日下午便出了门,之后一直没有回来。” “一夜未归?”风青惊讶,“你都没有出去找找?” 钱老板痴愣道:“谭秋死后,外面传言华莺苑被鬼魂诅咒,闹得沸沸扬扬,店里生意一落千丈。内子说,如此冷清下去不行,她要去想想办法,让我留下看家。内子娘家有些本事,往常遇事她也常回去搬救兵,我以为她又是回娘家找人帮忙去了。谁知……”钱老板面上又露出惊恐之色,眼泪也无知无觉地涌了出来。 沉默片刻后,陌以新再道:“半月前,谭秋曾在酒楼中被泊阳侯府公子卢骏年欺辱,后被相府萧二公子相救,并赠以一枚玉佩。此事,你也知晓吧?” 钱老板面色一慌,点头讷讷道:“卢公子一向喜爱听曲儿,是草民酒楼的常客。不过那位萧公子却是头一次来,草民本不认得,后来听他们争执时所言,才知道那是相府公子。” “那枚玉佩,一直在谭秋身上吗?” “这……草民不知。草民未再见过,秋娘也不曾提起。” 思量片刻后,陌以新又问:“华莺苑前任歌女玉娘,被人发现死于崖下。在那之前,她已在城中消失数日,你们为何不曾报官?” 钱老板一怔,似是没想到陌以新会忽然问起另一个歌女,连忙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玉娘失踪时,已经不在华莺苑唱曲了,所以草民并不知道。” 风青讶异道:“玉娘不干了?她可曾说过为何请辞?” 钱老板抹了抹汗:“是、是草民与内子辞退了她……” “为何?” 钱老板结巴道:“因、因为,玉娘偷窃……华莺苑不能再容她。” “偷窃什么?” “偷窃……客人财物。” 林安思忖着,此时也开口问道:“谭秋和玉娘,是否相识?” 匣中宴 第7节 “姑娘怎么知道?”钱老板先是微讶,而后才重新低下头,答道,“玉娘收拾东西离开那日,谭秋过来陪她,两人看起来很是亲近。玉娘说,谭秋与她是同乡,也是她在景都唯一的好友。不过,玉娘离开后再没来过,草民便不知二人是否还有交往了。” “收拾东西离开?”陌以新微微蹙眉,“玉娘原本住在华莺苑里?” “是。”钱老板道,“内子说酒楼后院的空房闲着也无用,所以凡在酒楼做工的人,若不想在城中另寻住处,便可住在后院,拿一部分月钱来抵房租。” 林安便道:“那她离开酒楼后又去了何处?” 钱老板茫然道:“这就不知道了。” 这人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稀里糊涂的模样,对自己妻子的行踪都不甚了解,更何况是一歌女了。酒楼出了事,也是妻子外出求援,而他留下看家。林安觉得,这位钱老板,是一名合格的混子。 风青踱着步子,敲着自己的脑壳,道:“也就是说,你是通过玉娘认识的谭秋?” “不错。”钱老板点头,“当时玉娘向我们引荐了谭秋,替她说了不少好话,我们便与谭秋签了长约。在那之前,谭秋不过是辗转于各家酒楼,有一场唱一场,生活并不安稳。只是没想到,短短不过两月,谭秋居然也……”钱老板沉重地叹了口气。 将钱老板送走后,风青立即又凑过来:“是他吗?凶手是他吗?” 林安顶着陌以新饶有兴致的目光,硬着头皮道:“不是。” 风青不疑有他,顿时便泄了气。 …… 这一日转眼过去,待林安终于草草安顿下来,已入夜了。 在暂时独属于自己的小偏院里,林安平躺在床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身下松软的床褥——这里,便是她眼下的小窝了。 虽然背后的伤还隐隐作痛,可在经历了暗巷、乱坟、黑暗组织这些地方之后,府衙对她而言,简直就像散发着安全感的快乐老家。 林安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再次睁开眼,身遭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到底不是梦啊…… 扑朔迷离的命案就在眼前,三日破案的圣旨还悬在头顶,可是,这却是林安穿越以来,头一次能够安下心来。 她眼前不断闪过一幕又一幕画面,染血的绣鞋,锦衣的歌女,高悬的尸体,诅咒的传说…… 这件被她意外撞见的连环杀人案,原本只是她借以逃生的契机,到此刻,也真的让她产生了好奇与兴趣。 飞鸟血鞋,加上悬尸梧桐,两件案子都是以最为奇诡的方式,给所有目击者带来了最大的震慑,也难怪会成为景都百姓茶余饭后的头条话题。 还记得晚饭前,陌以新派去钱夫人娘家查问的衙差回禀说,钱夫人昨日并未回娘家,娘家人都没有见过她。 林安在脑中梳理着已知的线索。钱夫人一案,有两个最大的疑点。 钱夫人不论究竟去了何处,都是在光天化日下出的门。热闹市井,人来人往,若说无人留意到一个妇人并不奇怪,可凶手要制服她,却不可能不惊动旁人。莫非是熟人作案? 至于悬尸,就更古怪了。凶手既已将老板娘杀害,接下来既可以抛尸,也可以藏尸,都能推迟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干扰破案,可他却偏偏要将尸体吊在华莺苑大门口。 即便是在深夜,这样做也总有被人撞见的风险。——比如她,就的确撞见了。 杀人的目的已经达成,凶手为何非要多冒这个险? “这便是那纠缠于华莺苑的鬼魂诅咒——凡是在华莺苑唱曲的歌女,总会离奇横死,成为孤魂野鬼,独留下一只绣花鞋,便如同睁着一只鬼眼,窥视人间。” 林安想起在针线楼听过的话,当然,时至今日,华莺苑的“诅咒”已不完全是针对歌女,连老板娘也中招了。 等等……林安心念一动。 这三个死者之间,除了华莺苑,似乎还有一个本不该有的关联。 念及此,林安坐起身来,下床出了门。 此时刚入夜,也不知他们都歇下没有。不过,这里既然是府衙,前院总会有衙差值守,要向陌以新传话想必不是难事。 只是,尚未走到前院,林安便见到了刚从前院那个方向走来的陌以新与风青。 林安尚未开口,风青便招呼道:“咦,你怎么还没休息?” 林安微微凝眉,思索着该从何处提起。 风青见她神色严肃,自以为看穿了她的心事,通情达理地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你今日受的外伤虽不算轻,可有我帮着调理,休养两日便无大碍了。”他顿了顿,“至于你体内的毒,却并非一朝一夕可解,也只能慢慢再想办法了。” 林安的心思并不在这里,随口便应道:“嗯,好的。等等——毒?什么毒!” 她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第8章 风青一怔:“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我给你把脉时,在你体内诊出了魂不断之毒。” “魂……不断?”林安喃喃道。这个独特的名字,让她产生了某些不好的联想。 “这是一类毒药的统称。”风青解释道,“这种毒会深入你的血脉,须得定期服下短效解药才能续命,否则便会剧痛难忍,乃至性命不保。至于能根除的解药,那便只有炼毒之人才知晓了。” 林安怔怔然说不出话来,她已经明白,针线楼是培养卧底的秘密组织,这种组织,为了更好地控制下属,会用这种毒药一点也不奇怪。 魂不断……这名字倒是颇为贴切。 “你居然不知道自己中毒了?”风青叹了口气,“我想,恐怕那伙江洋大盗不只想将你转卖出去,还想控制你日后为他们做事,才暗中给你下了这种毒。” 林安仍然出着神。她殚精竭虑,步步谋划,好不容易有了眼下的局面,结果还没安稳半日,转头便又得知,她体内还种着毒? 只有针线楼能给她解药。 可若再回针线楼,武功仍然不会,暗语仍然不知,要拿解药都不知去找谁领。露馅不过是迟早的事,或许都不用等到毒发就被处决了。 可若留在府衙,没有解药也只是慢慢等死。 ——两头骗变成两头堵。 此时此刻,林安只想发自内心地咆哮一声—— 针线楼,我去你大爷! 林安正在心里破口大骂,便听陌以新温醇的声音响起:“风青,将话说完。” 林安涣散的视线终于收回一点,落在陌以新脸上。 陌以新知道针线楼的存在,自然也很清楚这种毒的由来。可是,据她自己所言,她是被针线楼认错,在里面仅仅呆了一日。而她体内却有这种毒——无论如何,也很难解释得通。 林安闭了闭眼,骗来骗去,自己身体里竟藏着这么个明显的破绽。而他,又只是不曾说破罢了…… 眼见林安面色难看得像要滴出水来,原本还在欲扬先抑的风青也不敢多渲染了,连忙道:“你别怕,别怕,我可是神医,你不会没救的。” 林安那一路向悬崖狂奔的思绪有了一瞬的回转:“你是……神医?” 风青咧嘴一笑:“我在府衙的身份,是仵作。可我真正的身份,是医者。”他微微一顿,神色郑重几分,“你可别以为我在吹牛,我爹人称‘第一怪医’,而我继承了他的全部衣钵。像你这种毒,我虽然尚无把握根除,但要保你不死,应当不成问题。” “是、是吗?”林安喃喃道。 她的心情犹如过山车一般,仿佛每个好消息后面都还要跟着一个坏消息,令她一时不敢高兴得太早。 “当然!”风青拍了拍胸脯,“你还在昏迷时,大人便吩咐过了。” 林安忽然想起,刚刚苏醒时,她听到一句“除此之外没有大碍”,原来这个“除此”,便是指她中毒之事。 林安看向陌以新,又看了看风青,诚恳道:“谢谢。” 针线楼所谓的同伴对她毫不犹豫便下重手,而她要潜伏算计的人却在真心帮她。林安这一声“谢”,是十足十的。 陌以新微一点头,便换了话题,道:“林姑娘原本是有何事?” 林安一愣,想起自己方才是要去前院找衙差向陌以新传话来着。她收回心神,郑重道:“我是想找大人,给大人提一个醒。” 陌以新看着林安,墨色瞳仁中流过一丝光华:“提醒什么?” “我听说,在谭秋死去那一日,她的一只绣花鞋被鸟衔飞,一路飞到华莺苑。”林安道,“这事有些古怪。” 风青接道:“是啊,那么通人性的鸟可不多见,听说它还有个名字,叫‘小玉’,谭秋养了很久,常带它去酒楼,它便识得了去酒楼的路。也难怪谭秋在一息尚存之际,在鞋上写了‘救’字,让鸟带去酒楼求救。” 此事看起来顺理成章,林安却摇了摇头:“或许,并非如此。” “此话怎讲?”陌以新示意她说下去。 “若是谭秋在危急时刻放鸟去传递求救信号,为何要选用鞋?鞋的负重会减慢鸟的速度,还有衔不稳的风险,这与着急求救是矛盾的。”林安稍作停顿,“案发现场就在谭秋家中,要找到一方手帕、一角衣料,绝非难事,不是都比鞋子要合适多了?” 陌以新道:“林姑娘的意思是,鸟不是死者放飞的?” “不错。相比于以求救为首要目的的死者本人,真正放飞鸟的,更有可能是凶手。” “可若是凶手,也大可以选择手帕这类更为轻便的物件,同样没有道理选择一只鞋,徒增疑点。” 林安点了点头:“所以我想,这只鞋对于凶手而言,一定有额外的特殊意义。” 陌以新轻轻一笑:“想必姑娘所说的提醒,便与此有关了。” 林安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钱老板曾说,谭秋是玉娘在景都唯一的好友,那么在玉娘死后,会替她收拾遗物的人,也只能是谭秋了。” 风青道:“是啊,玉娘之死当时是以意外结案,她的遗物不会作为证物被官府保存,自然便给替她收尸的谭秋了。” “这就没错了。这三起命案中,恰恰有三只绣花鞋。”林安缓缓道,“玉娘死后在崖边仅剩的一只绣花鞋,被谭秋收走;接着谭秋横死,她的绣花鞋被鸟带到华莺苑;继而便是华莺苑的老板娘遇害,而她的尸体上,又少了一只绣花鞋。” 风青瞪大了双眼,眼前仿佛有一条线将这些事全都串在一起,某个念头已经呼之欲出,让他愈发惊诧。 “这不是华莺苑的诅咒,而是……绣花鞋的诅咒。”林安说出了这个推论,“仿佛是绣花鞋在传递着被杀的命运,死者的绣花鞋传到谁手里,谁就会成为下一个横死之人。” 风青面皮抽了抽,喃喃道:“那么,钱夫人丢的那只绣花鞋……” 林安看向陌以新,沉声道:“我便是想提醒大人,或许,在找到那只绣花鞋以前,老板娘不一定就是最后一个受害者。” 原本她想告诉陌以新,是想体现自己的价值,慢慢刷点好感,为自己以后的出路积累一点筹码。可经历了方才的事,她也想真心帮他一次。 风青张了张嘴,讷讷道:“圣旨期限只剩不到两日,居然连会不会再有受害者也说不准了。”他苦着脸,又忽而眼睛一亮,“难怪,难怪……” 林安反而一愣:“难怪什么?” “难怪大人今日上奏皇上,请都指挥使调兵三百,严守华莺苑和泊阳侯府,原来是知道凶手还有下一个目标,先将与死者有关联的人全都保护起来,以防万一啊!” 林安怔了怔,原来陌以新也已想到了这一点,看来她这个人情,也算不得了。 陌以新微微一笑,道:“多谢林姑娘好意。” 林安避开他的视线,并未开口。此人对她的隐瞒心知肚明,只是看破不说破,在这个人面前,她难免还是有些不自在。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林安在小院的井边简单梳洗一番,便向着昨夜记忆中衙门大堂的方向而去。虽然她尚不知陌以新几点上班,不过,这毕竟是她正式被收留后的第一天,先去和上司打声招呼总是没错的。 匣中宴 第8节 路过庭院时,远远便见一个少年站在树下,啃着手中的白馒头。只看这一眼,林安便认出来,这位便是昨天从紫艾手中救下她的高手——风楼。 正巧,陌以新和风青也从另一边走来。 风青招呼道:“林姑娘。”待走近后,又热心地介绍道:“这是我弟弟,风楼。你昨日晕倒前见过的,还记得吗?” 林安点头,极有江湖气地抱拳道:“多谢少侠救命之恩!”她从小就是武侠迷,对于武功高强的侠客有天生滤镜。 风青扑哧一笑,又对风楼道:“这位是林安林姑娘,正被江洋大盗追杀,大人答应将她收留在府里了。” 被江洋大盗追杀……林安嘴角抽了抽,这真是怎么听怎么衰啊。 风楼看了林安一眼,只轻轻点了下头。 林安一怔,心道这两兄弟虽相貌相似,却极好分辨。 风楼并没有多余寒暄,开门见山地带来一个好消息。 本以为是大海捞针的当铺搜查,竟然已有结果——在一家名叫“荣锦堂”的当铺,打听到了萧濯云那枚玉佩的下落。 风楼叫来两个中年男子,一丝不苟地介绍道:“这位是荣锦堂的掌柜,这位是负责鉴别估价的朝奉,二人都见过那枚玉佩,据他们描述,当玉佩之人确是谭秋无疑。” 陌以新看向风楼带回的两人,道:“详细说说。” 当铺朝奉率先开口:“回大人,草民查过了当簿,那女子是在十四日前,带着图案中这枚玉佩来到小店。草民在当铺干了十多年,也见过不少好物,但这枚玉佩实乃成色不错的上品,是以草民印象很深。” “不错。”当铺掌柜补充道,“当时朝奉先生还叫了草民一起来看,最终开出了一百两银子的高价。” 一百两银子……林安粗略估算了一下,这可相当于风青整整十年的工钱了,确实足够谭秋衣食无忧地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做点小生意也绰绰有余,萧濯云出手倒真大方。 “后来呢?”陌以新问,“可有人赎走这枚玉佩?” 第9章 朝奉点头道:“有,还是这个女子,时间是在三天前的下午。因为刚刚过去不久,草民也记得很清。” 林安有些惊讶,玉佩竟是谭秋自己赎回的,而且就在她被害当天的下午,如此巧合,难道这两件事之间会有关联? 想到此,林安便跟着问道:“她来赎玉佩时,神情举止可有异常?比如看上去是否紧张或惶恐之类的?” 朝奉与掌柜仔细回忆一番,却都摇了摇头道:“似乎没有。” 接下来的查问中,也再没能得到什么线索。 将两人打发走后,林安先开口道:“大人,玉佩的事有些古怪。” “哦?”陌以新轻轻挑眉。他面容清俊,神色微敛,只眸中闪过一丝不经意的兴味,便似月华微漾。 林安抿了抿唇,接着道:“最奇怪的就是,当玉佩与赎玉佩的前后矛盾。” 风青大大咧咧道:“这有什么奇怪,去当铺典当的人,很多都会在日后将物品赎回。不然就不叫典当铺,叫售卖铺了。” 林安道:“这话是不错,但你说的这些人,一般都是在生活上一时遭遇了困难,急需用钱,待困难度过,手头宽裕了,便将物品赎回来。可对于谭秋来说,却不是这么回事。” “有什么区别吗?” “谭秋将玉佩典当后,没有如萧二公子建议的那般离开酒楼,依靠这些钱另寻营生,而是隔日便给自己买了一身昂贵的衣裙与绣鞋,丝毫不见节俭。这说明她典当玉佩不是为了应急,只是想花钱而已。如此一来,她又拿钱去赎回玉佩的做法,就完全说不通了。” 林安见陌以新也认真听着,便继续道:“而且,她已经花掉近十两银子买了衣物,又是如何凑够钱重新赎回玉佩的?难道是用上了从前的积蓄?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又非要赎回玉佩?从当玉佩到赎玉佩,短短十日之间,发生了什么改变?” “没想到啊没想到。”风青咂着嘴摇起头来。 “你想到什么了?”林安忙问。 “没想到,你和大人一样,喜欢思考这些奇奇怪怪的事!”风青道。 林安无语,索性不理会他,转向陌以新道:“大人觉得呢?” 陌以新微微一笑,道:“方才你问当铺老板,谭秋赎回玉佩时,神情举止可有异常,我想,你已经有所猜测了吧。” 林安一愣,便也没有推辞,分析道:“我想,谭秋能在拿到玉佩后没两日便将玉佩当掉换钱,说明她原本对玉佩或是玉佩的主人没有其他心思,也没有要拿这个做文章。所以,赎玉佩这件事,应当也不是她自己的想法,而是被人唆使的。谭秋那天下午刚赎回玉佩,晚上就被人杀害,这实在也太过凑巧,若再大胆一些猜测,这个唆使她的人,或许正是凶手。” “根据当铺朝奉的说法,谭秋赎回玉佩时,言行举止并无异状,这说明她并非被暴力胁迫,那便很可能是被收买的。”林安继续道,“有人花钱收买谭秋去赎回玉佩,等谭秋完成任务后,又将她灭口,再用玉佩嫁祸萧二公子。而谭秋根本不知此人包藏祸心,对她来说,反正赎玉佩的钱是对方给的,自己非但不亏,还能捞到更多好处,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听起来很有道理。”风青插上一句,“大人觉得呢?” 林安一口气分析完,也在等陌以新发表见解。此时见陌以新仍旧只静静看着她,不由问道:“大人想说什么?” 陌以新沉默一瞬,竟向她走近一步,倾身靠近了些。 这张脸清俊近乎无暇,此刻离她不过半步之遥。他的眼眸清明如月,投来一束清淡的光,直落在她眼中。 林安的心跳不由漏了一拍,难道她有哪里说错了?她抿着唇,坚持回视着他,没有避开视线。 陌以新压低声道:“林姑娘如何知晓谭秋何时买了衣裙,又如何知晓那衣裙价值几何?” 糟糕……林安眉心便是一跳。 昨日他们说起谭秋那身衣裙的蹊跷时,她本应是在“昏迷”的! “原来,林姑娘是在装晕。”陌以新唇角含笑,声音更轻。 林安:…… 对视不过三秒,她迅速别开视线。 三番两次被同一个人抓到骗人的把柄,真是……太丢脸了! “大人在说什么?”风青大声问。 “没什么。”林安极快地回答。 “可你怎么脸红了?”风青狐疑。 “精神焕发!”林安转身走了。 …… 早饭后,陌以新便带着风青与林安出了府。风青顺口问了句去往何处,陌以新只简单答了两个字——出城。 林安让自己尽量忘记先前的尴尬,将心思放在案件之上。 玉娘是在城外坠崖的,当时虽然以意外结案,可在谭秋和钱夫人又相继被杀后,玉娘的死显然也应当重新彻查。 路上,三人经过了华莺苑附近。这一带向来是繁华街区,诅咒的传说让华莺苑的生意一落千丈,门可罗雀,却丝毫不减附近的热闹。 林安不由望向华莺苑的方向,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街边一家茶摊上,说书的声音悠悠传来。 “且说那华莺苑,生意兴隆人兴旺,总聘有女艺弹琴唱曲,好不风流。 不料天有不测之风云,不知哪路恶灵作祟,对华莺苑施下诅咒,自此祸患连连,噩运不断!” 林安向声音的来向看去,便见这茶摊被围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有声音还在继续—— “华莺苑前任歌女,名唤玉娘,花容月貌,秀丽端方,两月前在城中离奇消失,再被人发现时,竟已意外坠崖,成了城郊悬崖下支离破碎的尸首,只在崖边留下一只绣鞋,成为唯一的遗物。 岂料,华莺苑新任歌女秋娘,又孤身一人横死家中,鲜血淋漓,惨不忍睹。而她竟又留下一只绣鞋,被鸟儿叼着,一路飞过几里地去……一飞一滴血,洒遍半个景都! 血雨未干,坊间哗然,皆言:这便是那缠绕于华莺苑的歌女诅咒——” 说书人声音高亢,显然正到兴头上,却被更高的声音打断了:“老板娘都死了,怎么还在讲歌女诅咒,这不已经过时了吗?”是茶客不满的声音。 话音未落,茶摊另一边也有客人高声叫道:“喂,说书的,别家昨个都换新故事了,你怎么还在讲别人说剩下的老词儿?” 此话一出,更是一片响应之声。 茶摊老板忙站出来打圆场道:“众位客官稍安勿躁,咱们已经去请了最好的说书先生,包大家满意!” 风青顿时来了兴致:“咱们也听听吧!” 陌以新没有反对,三人便向茶摊而去。 茶摊看起来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可终究是站着听书的人多,坐下喝茶的人少。 风青挤在最前,带着两人一路挤到最里面,找了空位坐下。 不多时,小二还真带着一位说书先生来了。 林安一看便乐了,这还是她头一回看到说书人,与从前想象中的形象还真差不多——他右手背在身后,左手中一把醒木,身形瘦瘦弱弱,像个文弱书生,却留着一小把山羊胡,增添了几分老成与市侩。 林安好奇打量着,便见这说书先生正起了架势,一拍醒木:“今日,咱们便说一说绣花鞋的死亡诅咒——厄运降临!” 整个茶摊当即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又吸引了街面上更多人的视线。 看来,这位说书人作为被茶摊争相邀请的“名嘴”,果真是有两把刷子的。 “两个月前,那荒无人烟的城郊悬崖下,悄然出现一具支离破碎的尸首。小小歌女,意外坠崖,并未引人注意,然而,一个疯狂的诅咒,从此已悄然开启! 歌女玉娘,身既死而魂未灭。因她一朝横死,死无全尸,故而怨气冲天,徘徊不散,最终化作恶灵,灌注于她唯一的遗物——一只绣花鞋,成为诅咒的序幕,厄运的号角! 歌女秋娘,便因收走这只绣花鞋,招致恶灵,继而横死家中,鲜血淋漓。秋娘的绣花鞋,又被鸟儿叼着,一路飞到华莺苑。于是,华莺苑老板娘随之惨死,悬尸梧桐。而她的尸身上,又少了一只绣花鞋! 没错,绣花鞋传递着死亡的厄运,前一个死者的绣花鞋走向谁,谁就会成为下一个横死之人! 鞋到之处,命绝之时。前人未尽之怨,后人灭顶之灾! 那么,接下来的一个,又会是谁呢?” 说书先生的故事在意味深长的问句中结束,带着余韵悠远的悬疑与恐怖,让茶客们都入了神,良久才响起一片掌声和叫好声。 说书人微微笑着,一手仍旧背在身后,颇显老成,另一手放下醒木,端起身前案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林安也不得不佩服,要不怎么说高手在民间,景都这些说书先生,不但紧跟时事,脑洞更是一流。 风青皱眉道:“大人,要不要将这些说书先生带回去训话,禁止他们再传播此等危言耸听的流言。这样下去,恐怕景都都要人心惶惶了。” 陌以新笑了笑,环顾茶摊众人:“你看这些人,哪有半点人心惶惶的样子?” 是啊,绝大多数人根本不认识玉娘和谭秋,与华莺苑也没有半点关系,自然不会觉得这死亡诅咒会降临在自己头上。故事说得再玄乎其玄,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点热闹罢了。 从茶摊出发,三人继续一路向南,从热闹到冷清,从南城门出了城。 出城后人烟更加稀少,起初周围还有农舍,行出不久,道路两边便只剩树林了。三人沿路前行,面前出现了一条小岔路。 陌以新略一思索,抬步走上岔路。踩着这条小路上的碎石沙砾,又走了百十步,悬崖已在眼前。 林安打量一番,发现此处并不是自己原先想象中那种白云缭绕的万丈深渊。严格来说,应该是一处很陡的陡坡,向下望去依稀看得到底,若是不慎一脚踩空,确实很容易滚将下去,一摔到底,倘若不是身体强壮或运气绝佳,便难免命丧于此了。 两个月前,玉娘便是在这里坠崖的,只是,这么多时日过去,案发时的痕迹早已不复存在,就算玉娘之死当真并非意外,此时再要调查,可就太难了。 “我翻阅过案宗记录,玉娘的家乡在南边,从南门出城,是她回乡的路。”陌以新忽而缓缓开口,“当时这条小道上,散落着几片破布,看似曾是个包袱,只是早已破破烂烂,里面的东西也都不知所踪。” 匣中宴 第9节 林安一怔,脑子里好似闪过几个零散的念头,却隐在云雾之中,看不分明。 正当此时,空中飞来一道人影,只一闪便稳稳立在地上,正是风楼。他这疾风般的身法再次令林安眼前一亮。 “你怎么跟来了?”风青纳闷,“府里出事了?” 风楼脸色并不好看,这几日先是查谭秋的衣裙,又是查萧濯云的玉佩,不分昼夜地走访,他已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还在长身体的少年,方才好不容易寻着机会补觉,却又被扰了清梦。 风楼抬手按了按眼角,无奈道:“泊阳侯带着儿子卢骏年登门拜访,一定要见到大人才肯走。” “泊阳侯?”风青讶异,“先前我们去过一趟侯府,泊阳侯对儿子恨铁不成钢,对这件案子应当是避之不及才对,怎么会主动凑上来?” 林安的瞳孔却是一缩,目光紧锁在风楼按压眼角的手上。 眼前这一幕,和她记忆深处某个挥之不去的画面,在林安的脑海中猛然碰撞,激起一阵火花。 风楼和那个人,同样面对着她,同样抬起一只手放在面上,两个动作近乎重合在一起,却有着一个明显的分别。 手…… 难道,是他? 林安面色风云变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知道了……”林安喃喃自语。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陌以新也正启唇轻叹:“我知道了。” “什么?”风青更吃惊了,“你们都知道什么了?” 第10章 林安看向陌以新,在他眼中看到了几分好奇,几分探究,还有一丝不动声色的等待。 于是,林安没有谦让,率先开口道:“我好像知道凶手是谁了,只是,还有很多地方说不通。” 风青顾不上追问,连忙又看向陌以新:“大人呢?” 陌以新微微一笑:“我已经想通了此案的前因后果,偏偏还不知凶手是何人。” 风青傻了眼,讷讷道:“你们、你们是在唱双簧吧!” 林安也不由一笑,向陌以新走近一步,如此这般说了几句。 他的眼神不急不迫,却带着一种不容轻忽的专注。片刻后,他本就清冽的眼眸中,又亮起了几许光华,好似夜空中初绽的星,唇畔的笑意也更深了几分。 “你们能不能不要总是小声说话!”风青由衷地抗议。 风楼再次抬手按了按眼角,他一点也不好奇,更无意窥探。奈何武功太高内力太深,两人两次低语,偏偏他都在一旁,一字不落地听入了耳中。 还是不要告诉大哥了,就让他继续着急跳脚吧。风楼淡定地沉默着。 …… 刚一回府,卢侯爷已经脚步带风地迎了上来:“陌大人啊,你可回来了!” 陌以新拱手道:“劳烦侯爷久候,不知侯爷亲临府上,有何贵干?” 林安心里啧啧两声,这个陌大人,方才在崖边分明都已心知肚明,此时却一本正经装起糊涂来。 “本侯……这——唉!”卢侯爷一脸焦急,却欲言又止,最终只重重叹了口气,拉着陌以新从正院一路走到内堂,倒像是到了他的侯府一样,连礼节也顾不得了。 停脚后,陌以新才耐心道:“侯爷有话不妨直说。” 卢侯爷又叹了口气,向旁边一指道:“是犬子……” 林安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卢骏年,不禁大吃一惊。 还记得昨日见到卢骏年时,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肆无忌惮,轻佻狂妄。短短一日过去,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只见他虽坐在圈椅上,却不是寻常坐姿,而是整个人都缩在椅子里,双手抱着膝,身躯瑟瑟发抖,神情也是一脸惊恐,眼底一片乌青,竟像是一夜未眠似的。 他旁边还站着个小厮,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陌以新也状似惊讶道:“公子这是怎么了,是否需要寻医?” “犬子昨日一早还好好的,晚上回来时就成了这幅样子,跌跌撞撞,满口胡话,神志不清。府上连夜请了名医,却只得了些安神的方子,半点无用。大夫说这是心病,只得心药医。我们便又仔细查问了犬子的几个贴身小厮。”卢侯爷一筹莫展,指了指卢骏年身旁那小厮,道,“你再把公子昨日的行踪给陌大人一五一十讲一遍。” 这小厮忙上前道:“是,侯爷。公子昨日被侯爷责骂后,便约了三两好友去常去的一间酒楼用午饭。不知怎么回事,公子对酒楼里的说书先生看不顺眼,招呼老板将说书人赶走,换了唱小曲儿的来。公子平日都喜欢听曲儿,昨日却听得心烦气躁,索性连饭也不吃了,直接离开了那间酒楼。” 陌以新此时问:“那说书先生所讲的,可是绣花鞋诅咒这一出?” 小厮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听说这是当下最火的说书词儿了。” 林安了然,卢骏年是华莺苑的常客,与谭秋和老板娘都相识,说不准还认识从前的玉娘。对于诅咒一说,旁人可能不会在意,可卢骏年自然会觉得晦气。 “后来呢?”陌以新问。 小厮便接着道:“离开酒楼后,小的们一直陪着公子在街上散心,后来公子逛累了,便又找了间酒楼歇脚。小的们怕又碰到说书或唱曲的,扫了公子兴致,便找了安静的雅间。公子一人坐着无趣,又让小的们去请来几位友人,就这样谈天小酌,一直到晚饭后天黑,才各自回家。” 小厮顿了顿,有些不安道:“接下来,古怪的事情便发生了。小的们陪公子一路回府,谁知半路上,一只野猫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身上似乎还捆缚着什么。野猫挣扎半天,终于将身上的细线扯断,一个物件掉了下来,它便蹿上树一溜烟跑了。公子觉得新奇,随手将地上的物件捡起,只看了一眼便吓得跌在地上,将那物件慌忙丢开。小的们连忙去扶公子,公子却像着了魔一般,将我们统统推开,大喊‘不是我不是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府了。” 陌以新问:“那是什么物件?” 小厮忙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呈上。 林安心中早已有了猜测,此时一看果然,这物件,正是一只女子的绣花鞋,而这只鞋的鞋底,还有一个血红的大字——“死”。 笔划夸张狰狞,色彩鲜红刺目,令人看了不由心悸。 这两日,绣花鞋诅咒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知道华莺苑老板娘的尸身上少了一只绣花鞋,谁拿到这鞋,谁就会是下一个被恶灵诅咒的横死之人。 月黑风高夜,卢骏年眼睁睁看着一只野猫将绣花鞋带到他面前,这本已离谱至极,鞋底居然还写着血迹狰狞的“死”字。再加上他本就与前几位死者多多少少有过纠葛,难怪会吓成这个样子。 不知是不是小厮的讲述飘入卢骏年耳中,又刺激了他的神经,卢骏年忽然在椅子上站了起来,癫狂喊道:“不是我,不是我,为什么来找我!我不想死!” 卢侯爷与小厮好一番安抚,他才终于又缩回椅上。 卢侯爷扼腕痛惜道:“陌大人,本侯也对华莺苑那几件命案和所谓诅咒有所耳闻,可这事怎会牵扯到犬子身上?难道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当真便是犬子?还望陌大人一定要尽快侦破此案,护犬子周全啊!” 陌以新沉吟片刻,道:“不瞒侯爷,关于这几件命案的始末,下官已经心中有数。” “什么?”卢侯爷面上登时现出喜色,忙问,“究竟是何人作祟?” 陌以新却面露难色:“见过凶手的人都已死了,如今死无对证,凶手在暗,若要擒获真凶,恐怕还要劳烦卢公子。” 此话一出,众人皆感莫名。眼看卢骏年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哪里还能协助捉凶呢? 林安心中更有着不同于旁人的疑惑,她方才分明已经将自己对于凶手的推断告诉了陌以新,陌以新为何却不直言,还说要劳烦卢骏年? 难道,他并不信她? …… 这一日,景都传开消息,泊阳侯府公子不慎受惊,染上奇疾,寻医问药皆无所用,侯爷延请得道高人来看,才知这并非寻常病症,而是阴气入体所致,须得开坛做法,令九名九九重阳之日所生成年男子,将开光道符贴在卢公子身上,方能以阳制阴,驱散阴气。 卢侯爷忧心儿子,公开悬赏,凡生辰为九月初九的成年男子,都可以带上生辰八字帖,到侯府应征,有重金奖赏。开坛时间便定在次日午后,地点则在侯府门口的闹市。 这些自然都是陌以新的安排,原本卢侯爷对如此大张旗鼓心存疑虑,但陌以新口口声声说这是唯一能抓住真凶的办法,又说此案乃皇上下旨督办。 而卢骏年的精神状况也始终不见好转,即便身旁都是熟人,也总是十分惊恐的模样,好像下一秒就要死了。侯爷心疼儿子,只得由陌以新打着侯府旗号布置了起来。 …… 次日,也正是圣旨三日期限的最后一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阳生辰之人一大早就排队报名,侯府择定九个人选后,法事便如期举行了。 景都百姓未曾见过如此阵势,早早便将附近几条街都围得水泄不通。 林安看着这场如火如荼的“做法”行动,心中暗想,搞出这么大阵仗,若是不能给百姓和皇上一个交代,或是出现丝毫纰漏,陌以新这个府尹都难辞其咎。 日头当空,早已搭起的法坛在闹市中显得十分违和。焚香步界之后,主法之人身着玄色道袍,头戴七星冠,手持拂尘,口中念念有词,声线低沉绵长。法坛上的青烟袅袅升起,一张张符纸随着道长手中的拂尘逐个飞扬而起,在半空中闪着点点金光。 在进行了一系列装模作样的流程之后,终于到了贴道符这一步。 卢骏年被安排坐在蒲团之上,九名应征而来的男子人手一张符纸,将卢骏年围在中间,一齐伸出手去。 林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卢骏年,忽地一个晃眼,便见一道寒光闪过。 是匕首!九人中的一人,竟在袖中藏了匕首,趁着贴符纸的时机,直刺向卢骏年,眼看就要命中。 围观群众中也有人发现了这一异动,爆发出阵阵惊呼。 就在此时,忽然又响起“咔哒”一声,众人眼前一闪,卢骏年与座下蒲团都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安自然心知肚明,法坛是陌以新命人准备的,玄机便在于中空的底座。卢骏年蒲团下的木板是活动的,只要转动机关让木板打开,卢骏年便会向下掉入底座之中。 直到此时,许多人才反应过来,包括那九人中的八个。他们先是诧异地看着地面上忽然出现的大洞,又一齐惊恐地看向他们中刺出匕首的那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自动与此人隔离开来。 陌以新与府衙众人,萧濯云与华莺苑钱老板等当事人,还有皇上派来旁听监案的刑部尚书王大人,此时才从高大的法坛后走出来。风楼一个跃起来到那人跟前,将他死死看住。 卢骏年也被小厮们从法坛底座抬了出来,卢侯爷看到儿子无恙,这才大步上前,对手持匕首之人怒声喝道:“大胆狂徒,你是何人?” 第11章 此人已被当众围困,面上却不见丝毫惊惧或慌乱,只昂首看向陌以新,冷冷道:“这都是你的计策?” 陌以新没有答话,只神色淡淡地盯着此人。林安也仔细打量着,此人身形瘦弱,却留着一副粗狂的络腮胡子,很有种违和感。 风青眼睛睁得极大,越看越是觉得奇怪——自己分明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大胡子,却总觉得他的眉眼似乎有些眼熟。 风青瞧着脑袋左思右想,终于禁不住惊叫出声:“是你!山羊胡!” 不错,此人竟是他们在茶摊见过的,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说书先生。此时此刻,他的山羊胡变成了络腮胡,风青这才晓得,恐怕他的山羊胡也是粘上去的。 林安了然一笑——果然是他,自己果真没有猜错。 在崖畔时,当她看到风楼抬手按上眼角的动作,猛然间想起了自己刚刚穿越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 那个黑影将尸体悬挂好后,四下张望时,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脸上蒙着的黑布。 他与风楼,同样是抬起一只手,按在鼻梁附近的位置。可是,风楼用的是右手,而他……却是左手。 人在无意识时,往往会本能地使用惯用手。 黑影当时两手皆空,却用左手按了蒙面布——他,是一个左撇子。 而就在去悬崖前,林安刚刚见过另一个左撇子。 匣中宴 第10节 那个被茶摊竞相邀请的,“最好的说书先生”。他说书时,无论是拍醒木,还是喝茶,都用的左手。 同样是少见的左撇子,还以说书这种形式与这件案子产生了联系。 更可疑的是,林安自进府衙后,有意无意间几乎获得了这件案子的所有关键信息,即便如此,她也是一时灵光乍现,才将几个死者串联起来,发现是绣花鞋在传递死亡。 而那个说书先生,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旁观者,却比她更早地发现了这层玄机,还迅速编出那套文采斐然、引人遐思的说书话本——绣花鞋的死亡诅咒。 前后结合在一起,林安的直觉愈发强烈——这个人,便是那晚悬尸之人。 林安又看向陌以新,眼神中带着一丝得意与促狭,她在传达一个意思:你瞧,早就告诉你了吧? 陌以新接收到她的视线,丝毫不恼,反而回以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林安不明所以。 风青愈发诧异:“说书先生?怎么会是你?” 此人笑了笑,也不再掩藏,伸手一扯,将这副络腮胡撕了下来,随手丢在地上。再看他面容,分明就是个白白净净的文弱书生。 “什么,说书的?”恼怒的卢侯爷一时摸不着头脑,“陌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陌以新这才缓缓开口:“谭秋一案发生后,有一点我始终疑惑不解——凶手要伪装死者传递求救信号,为何要选用鞋,而不用手帕这类更加轻薄的物件?直到后来,钱夫人被杀,她的脚上竟也少了一只鞋。我才终于明白,凶手是要用一个固定的物件将每个死者串联起来,从而将此物塑造成诅咒的载体,让它来传递死亡的厄运。玉娘的遗物只有一只绣鞋,所以他只能选择绣鞋。” “谭秋一案,凶手设计了飞鸟血鞋的诡异场景;钱夫人一案,凶手又制造了悬尸梧桐的可怖画面。滴血的绣鞋,当街的悬尸,凶手冒着额外的风险,不断制造恐怖噱头,因为他很清楚,事情越是离奇,越是诡异,人们反而越会津津乐道,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他将这一切摆在众人面前,就是要让所有人看见,受诅咒而横死的厄运,是切切实实在传递着的。谁拿到鞋,谁就是下一个死者。” 卢侯爷愈发恼怒道:“搞出这些神鬼之说又能如何,难道就是为了吓唬我儿吗?” “侯爷所言不错。”陌以新转身看向卢骏年,“凶手就是为了吓唬卢公子。” “什么?”卢侯爷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在盛怒下这个离谱的反问,竟会得到陌以新的肯定。 众人也是一片议论纷纷。 陌以新道:“当然,凶手如此处心积虑,最终的目的自然不只是吓唬而已。他很想如同对谭秋和钱夫人一样,直截了当地杀了卢公子。但卢公子与那二人不同,作为侯门贵子,卢公子不管到哪里都前呼后拥,至少也有三五随从紧紧跟随,凶手根本无从下手,至于侯府,他更加没有机会接近。所以,他只能用一只鞋,和一个诅咒,利用恐惧的力量,为自己铺路。” 卢侯爷神情一震,颤声道:“铺……什么路?” “所谓乱中取胜,他将卢公子吓病后,或许便可以扮作医者或道士,声称自己有法子治病。待侯府病急乱投医,他便有了接近卢公子的机会。”陌以新顿了顿,“我虽不知他原本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但是眼下,我给他一个好机会,让他能够近身接触到卢公子,他自然不会不来。” 一直旁观的刑部尚书王大人忍不住问道:“可是陌大人,你又怎知凶手是九九重阳生人?” 陌以新轻笑一声:“他当然不是,可这并不重要。” 林安深以为然,一个心机深沉,能将整个景都舆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于他而言,伪造区区一份生辰八字又有何难?甚至于,侯府提的条件越是苛刻,这个局反而越是可信。 再加上陌以新调兵守卫泊阳侯府,只会让他更加难以得手,更加珍惜每一次机会。 即便他怀疑有诈,即便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得手,他也必定会想方设法前来,因为这样一个决绝之人,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他也不会甘心放弃。 书生哈哈大笑起来,笑容却渐渐阴鸷。 王大人看向书生,愈发惊奇道:“你究竟与卢公子有何仇怨?又为何要杀害华莺苑那几人?” 书生却只轻笑一声,拒不答话。 陌以新替他答道:“玉娘,谭秋,钱夫人,再加上最后的卢公子,都是由一只绣花鞋串联起来。凶手似乎想告诉我们,这个案子,是从玉娘开始的连环杀人案。” 林安默默点头,她也这样想过。 陌以新继续道:“可这几个死者,看似虽有着联系,实则却很不同。歌女玉娘坠崖而死,看起来像是意外;而谭秋却是身中数刀,钱夫人更是被钝器击脑。后两者摆明是凶杀案,同样粗暴的手法,都带着对死者不加掩饰的恨意与宣泄。倘若是连环杀人,为何风格手法如此迥异?为何只有玉娘被伪装成了意外?” 玉娘,玉娘……林安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书生,只见他那一直冰冷轻蔑的神情,似乎突然凝固了。 “玉娘意外坠崖的真相,便是解开整件案情的钥匙。”陌以新若有似无地轻叹了一口气。 卢侯爷蹙眉道:“既然是意外,还有什么真相?” “玉娘在发生意外前,曾遭遇过一场波折——她被华莺苑辞退了。我们问过钱老板,当初辞退玉娘,是因为她偷窃客人财物。” 陌以新的目光掠过钱老板,分明是云淡风轻的眼神,却散发出莫名的压迫感。钱老板一个哆嗦,不敢再抬起头来。 陌以新接着道:“可是,倘若玉娘真是一个犯了偷窃罪的品行低下之人,酒楼如何还会听信她引荐,因为她说了好话,便放心聘请她的好友谭秋?” 钱老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多说一个字。 林安此时也是恍然,不错,照这样想来,玉娘不但不会是偷窃犯,反而还应在华莺苑有一定的信誉,足以为朋友作保。 她咬牙攥了攥拳,看向被人扶到椅上缩着的卢骏年。 陌以新也看向他,不着痕迹地抬高了声音:“卢公子曾公然调戏谭秋,被当时在场的萧二公子制止。对卢公子而言,调戏歌女不过是家常便饭。作为华莺苑一直以来的常客,他是否也调戏过容貌秀丽的玉娘?我们对卢公子问话时,卢公子曾说‘歌女们一个个假装清高’。想必这里的‘一个个’,也包含玉娘罢。” “啊,我想起来了!”风青此时一拍脑门,声音嘹亮地附和起来,“卢公子还说,不过一小小歌女,多得是手段对付。莫非……” 大庭广众之下,百姓窃窃私语,卢侯爷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陌以新未作理会,只接着道:“我想,卢公子当初强迫玉娘不成,便攀诬她盗窃财物,逼迫她就范。而玉娘仍然不从,更加得罪了卢公子。因此,华莺苑虽清楚其中缘由,却怕被牵连得罪权贵,便以偷窃为由将她辞退了。” 萧濯云面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喃喃道:“所以,凶手是为了给玉娘报仇,才要加害卢骏年和华莺苑老板娘?”他说着,却又疑惑起来,“可为何他杀的是老板娘,而不是钱老板?” 陌以新道:“你曾说过,卢公子调戏谭秋时,钱老板犹犹豫豫想上前打圆场,而钱夫人在一旁制止了他。从酒楼出事后的情形也能看出,相比于钱老板,钱夫人才是酒楼的主事人,辞退玉娘很可能也是她的决定。” 钱老板茫然无措地抬起了头,额间溢满汗珠,后背更是被冷汗浸透。此时他才明白,原来妻子是死于这样的缘由,而他自己,竟也只是堪堪逃过一劫! 王大人愈发狐疑:“可凶手又怎会知晓这些细节?” 陌以新道:“这就要从谭秋说起了。” 王大人忙道:“对啊,还有谭秋,谭秋又是哪里得罪他了?” 第12章 “玉娘在城外坠崖时,带着一个包袱,她是死在了回乡的路上。”陌以新缓缓道,“玉娘本是住在华莺苑中,被辞退后,便也没了容身之所。钱老板曾说,谭秋是玉娘的同乡,也是玉娘在景都唯一的好友。当玉娘被辞退时,首先便想到了好友谭秋,将她引荐而来,让她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那么,倘若谭秋后来肯收留无处容身的玉娘,玉娘还会独自出城回乡吗?”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惊叹之声。 陌以新面上现出一丝悲悯之色:“卢公子调戏玉娘,栽赃逼迫;钱夫人自私冷漠,辞退玉娘;谭秋明哲保身,不愿收留。这一切的一切,让玉娘心灰意冷,离开景都只身返乡,却在刚出城便遭遇不测,香消玉殒。” 闹市中,人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便在此时,书生竟又发出一阵大笑,却不似方才那般张狂,只充满了凄厉与不甘。许久,他才停下笑声,死盯向陌以新:“这些事,你又如何知晓?” 陌以新淡淡道:“因为近来发生的命案,除了玉娘,谭秋,钱夫人,还有另外一件。只不过,不是人命罢了。” “什么?还有命案?”王大人讶异。 林安脑中轰地一响,那日装昏时听到的某些话,蓦然闪回她的脑海——城南郊外有群恶犬,常与过往行人抢食,甚至频频发生追咬事件,当一队衙差找到南城门外,那几条恶犬,都已被毒死了…… 而此时,陌以新寒玉般的声音,也正与这些话重合交织在一起。 “两个月前,城南郊外的几条恶犬,不知被谁毒死了。”他微微一顿,“玉娘坠崖的地点,也是在南城门外。” 萧濯云倒吸一口气,愕然道:“你的意思是,玉娘坠崖,是因为被恶犬追咬?” 林安回想起昨日去往城外的情景,通往悬崖的是一条小岔路。出城本应走正路,恐怕只有在遭遇恶犬,慌不择路之下,玉娘才会错走小路,而那条小路上本就多碎石沙砾,仓促奔跑间自然更加容易跌倒。 萧濯云仍是目瞪口呆:“也就是说,凶手的复仇行动,早从这几条野狗起,就真正开始了……” 陌以新道:“凶手能为玉娘做这么多,自然与玉娘相交匪浅,可他又没能阻止或陪同玉娘离开,说明他当时不在景都。当他事后得知噩耗,便决心进行一系列复仇了。” 书生惨笑一声,喃喃道:“我与玉娘、谭秋自幼相识,后来她们来了景都,而我留在家乡苦读,本该在明年赶考。为了早日与玉娘重逢,我提前大半年便来了景都。谁知,玉娘竟已坠崖殒命!我……我只差了那么几日。” 书生双手掩面,深重的痛苦自他指缝间满溢而出。 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如何接受当初那个噩耗,只记得当他失魂落魄赶到玉娘殒命的崖边祭奠,遇见那些恶犬,才猛然惊觉,玉娘的死不完全是意外。 他杀了恶犬,也决心报复每一个害死玉娘的人。 陌以新接着道:“你从谭秋那里得知了卢公子与华莺苑的一系列事件,你痛恨她们对玉娘的逼迫,也恨谭秋竟不顾多年情分,不曾挽留玉娘。” “我是恨她,可此时此刻,我还没想杀她。我只是求她,求她看在与玉娘自小相识的情分,帮我状告卢骏年欺压民女。我写好了状书,只求她作为证人出面。可她……她怕得罪权贵,连这一点要求也不肯答应!”书生的声音愈发梗塞,眼中怔怔落下泪来。 那一刻的绝望仍旧如钝器一般嵌在他心头,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撕毁了状书,决心要用自己的双手为玉娘报仇雪恨。 陌以新轻叹一声:“于是,你骗谭秋去赎回萧二公子的玉佩。” “不错。”书生抬袖抹了把泪,恨恨道,“我告诉她,不肯作证便也罢了,只求她去赎回玉佩,让我拿着玉佩作信物,去找那个路见不平的相府公子,求他帮我主持公道。我把这些年积攒带来赶考的钱全给了谭秋,还答应她,只要她去赎回玉佩,我便不会再来找她。” 书生面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竟辨不清是痛苦还是快意,“当她将玉佩交给我,我便一刀捅死了她。我没有骗她,我的确不会再去找她了。哈,哈哈哈……” 萧濯云打断了他的笑声,痛惜道:“为何不照你自己所说的,拿着玉佩来找我?我真的会想办法帮你的!” “因为我也恨你!”书生眼中布满血丝,凄厉而狠绝,“为什么……为什么你能救了谭秋,当初却不能救下玉娘!你们这些贵公子,通通都是一样,你们随意挥一挥手,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这对你们来说,这些根本都不值一提!” “不是……”萧濯云有些语塞,一向自诩侠士清流的他,竟不知如何面对眼前此人的满目血泪。良久,他只闭了闭眼,喃喃道:“你恨我,所以才用玉佩嫁祸于我。” 陌以新却摇了摇头:“他嫁祸于你,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将案子的影响闹大。” “不错!”书生厉声道,“谭秋一死,官府必然会从曾与她冲突之人查起,就必然会查到卢骏年的头上。可我哪里知晓,查案的官差会不会碍于侯府高门,将事情压下去草草了之?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嫌疑嫁祸给一个身份更高的人,并且将消息传出去,只有这样,此事才不会悄无声息地不了了之。” 萧濯云不禁后退一步,难以置信道:“我有嫌疑的消息,是你传开的?” 书生傲然冷哼一声:“官场肮脏,有官官相护,也有官官相斗。萧丞相在朝中浮沉多年,政敌自不会少。我只需传出风声,自然便会有人加以利用,帮我扩大影响。” “住口!”刑部尚书王大人终于忍不住呵斥一声,拂袖道,“区区一个赶考书生,竟在景都搅弄风云,将多位贵人牵连其中,真是岂有此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书生昂首回视,丝毫不惧。 陌以新没有理会这些争执,只接着道:“你的确是一个聪明人,从你决心复仇开始,步步算计,一步不落。你挑选了说书先生这个身份,既方便散布诅咒的传言,引导舆论,制造恐怖;又为下一步接近钱夫人,施行你的第二案打好了基础。” “这是何意?”王大人问。 书生邪笑道:“我先散布华莺苑受到诅咒的传言,华莺苑的生意自然会一落千丈,我再以说书先生的身份找上门去,提出帮他们重编一套说书话本,扭转诅咒之说,这便有了接近他们的机会。只是我没想到,我还没找上门去,那女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林安不由长叹一声,难怪老板娘说去想办法挽救生意,却没有回娘家,而是不知去了何处,还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凶手离奇掳走,原来她竟是去收买说书先生了。 凶手一直在华莺苑附近的繁华地带说书,竟误打误撞被她第一个找上了……不得不说,真是阴差阳错。 陌以新微微蹙眉,眸中的清光闪动着凛凛寒意:“好一个书生,心思之缜密,计划之周详,对人心之把握,步步令人胆寒。倘若你性情纯正,前途与造诣不可限量。” 书生轻蔑冷笑一声,丝毫不甘示弱:“好一个景都府尹,倘若你当初也能如此认真对待玉娘的案子,又何至于此!” 陌以新摇了摇头:“玉娘坠崖的确是一场意外,即便有种种缘由,但这些人终归不是凶手,更不该由你处决。” “不!”书生蓦地咆哮一声,“他们都该死,是他们联手将玉娘推下了深渊!她还那么年轻,她就那样死了,没有享过一日清福,没有等到她本该有的好时光!” 在那挑灯夜读的一个个日夜,他曾想过许多次。他自问天资卓绝,才学渊博,此次赶考必能金榜题名。待那一日,他便三媒六聘,求娶玉娘为妻。 他们会如同儿时一般……玉娘喜爱唱曲,他便为她写唱词;玉娘爱听说书,他便扮作说书先生,将话本子讲得妙趣横生。他想每天都听到玉娘的歌,玉娘的笑…… 可就是那每个人的恶,造就了一个女子悲惨的结局,也让他失去了最珍重的东西。 每一次下手,他的内心都没有一丝挣扎,唯一遗憾的是,他的双手沾满鲜血,待死后要下刀山地狱,便再也无法见到玉娘了。 匣中宴 第11节 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个清瘦文弱的书生,面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得他站立不稳,可他仍然是这里最令人心悸的人,因为他理智到了精明,却又癫狂到了可怕。 便在此刻,趁所有人分神之际,书生又忽然暴起,将匕首刺向卢骏年。 众人大惊,却是风楼再次跃起,将匕首踢落在地,反制住书生的双手。 “我不服!我要杀了他!”书生癫狂高呼,双腿拼命挣扎着向前踢去,这最后一刻的失败令他只觉胸中被猛地一击,竟呕出一口血来。 正午的闹市再次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开口言语。只听得“扑通”一声,是卢骏年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他瘫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不知是后怕,还是悔恨。 陌以新迈着与平日一样不紧不慢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书生面前,微微低头与书生耳语了几句。 众人不明所以,书生更是用一种愈发奇怪的眼光看着陌以新,仿佛失神片刻,忽而又大笑起来。这一次,不是张狂的笑,也不是凄厉的笑,竟似真正的开怀大笑,笑了良久才道:“陌大人,我服了你!” 所有人更加摸不着头脑。 第13章 陌以新却似看不见这些或探究或惊异的眼神,只站直身子,对书生接着道:“你做了这么多,只是恨自己没能护好玉娘,只有用这些极端的手腕,倾泻对自己无能的怨愤。现在,你可以解脱了。” 陌以新转过身,轻轻一抬手:“带下去,待我向皇上复旨后,择日开堂宣判。” 整个景都传得沸沸扬扬的诅咒杀人案,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当书生被风楼带走后,许多人才反应过来,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赞叹。 刑部尚书王大人赞不绝口,满意地回去复旨。 卢侯爷却五味杂陈,一方面儿子的神智似乎清醒了,另一方面,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揭发儿子累累恶行,侯府声誉算是彻底毁了,但这又都是为了破案,他一肚子闷气也无处可发,只好带着侯府众人拂袖而去了。 林安看着负手而立的陌以新,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睿智的推理,冷静的控场,古井不波的温和,看透人心的冷冽……这个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而她心中,还有一个问题徘徊不去——从“我不服”到“我服了”,陌以新究竟与那书生耳语了什么? …… 众人该离开的离开,该善后的善后,陌以新却未回府,而是随萧濯云一道,径直前往相府。 林安默默跟在后面,与风青凑在一起说话。 她曾在针线楼听说过,陌以新是丞相的结义兄弟,与相府颇有渊源,就连府衙打扫做工的下人,都是萧丞相亲自从相府拨去的。 如今她初登相府,有必要对这里多一些了解。从风青口中,她很快便探听到不少信息。 楚朝这位丞相名叫萧砚,年四十五,唯一一个妻子多年前过世,丞相也未再续弦。 萧丞相下有二子,大公子名萧沐晖,年二十六,年轻有为,现任龙骧卫副统领。萧沐晖已在五年前成婚,虽然尚无子嗣,却始终与夫人琴瑟和鸣。 林安虽还不知龙骧卫副统领究竟官居几品,也不知那位少夫人是何许人也,不过从风青的语气来看,萧沐晖应当是仕途顺利、夫妻恩爱的人生赢家了。 而萧二公子,那玉佩的主人萧濯云,年十九,无官无职闲人一个,尚未婚娶。 相府门口的小厮见是陌以新登门,行了礼后便规矩站在一旁,只多看了林安一眼,却也没有拦下,甚至并未入内通报,足可见陌以新这个丞相“义弟”,与相府的关系的确非比寻常。 陌以新与萧濯云去丞相书房拜见,林安则与风青风楼一起候在院中。 在相府,风青显然也规矩起来,不似平日那般口若悬河。不过,安静片刻后,还是一脸得意地凑向林安,道:“我知道了。” 林安不明所以:“知道什么?” “你是在茶摊见到说书先生,发现他居然就是你那晚看见的悬尸人,所以才知道他是凶手的!”风青笃定道。 林安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她很想说,其实没这么简单,她也是有点推理的技术成分在的!可又不想让风青也知道,所谓的“目击”,其实是她在说谎。 风青撇了撇嘴:“就这么点事,也值得你和大人说悄悄话。” 林安更想撇嘴,就这么点事,也值得你想了这么半天才知道? 风青见林安不欲多言,眼珠一转,又换上了一脸搞事的神情,压低声道:“路上忘了和你说,你要小心了,丞相可不会允许来路不明的人留在大人身边。” 林安一愣。 风青作捻须状,咳嗽两声,压粗了嗓音道:“风青风楼?两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在你身边可靠否?”他摊了摊手,恢复自己的音色道,“我们头一次跟大人来相府时,丞相便是这样说的。” 林安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莫非自己住在府衙,还要经过丞相的审核? 若真如此,自己倒真担得起一句“来路不明”……这样想着,林安便虚心取经道:“那后来,丞相是如何接受你们的?” 风青耸了耸肩:“我们的爹人称‘第一怪医’,曾在机缘巧合下救了大人一命,从爹死后,我们便跟着大人了。丞相听闻这些,自然不会再有疑虑。” 林安恍然,如此说来,便也难怪陌以新待风青风楼不似寻常下属。毕竟是救命恩人之子,当做亲人也不为过。可这种渊源,却是自己无法借鉴的了。 风青见林安沉思起来,继续吓唬道:“咱们大人虽然官居三品,却出身江湖,自然是性情洒脱,不计较礼数,但丞相大人可就不一样了,他这一关可不好过哟!” “江湖?”林安心中便是一动,连心头的忧虑也放到一旁了。 “江湖”这个字眼,可是每个武侠迷都憧憬过的地方。想不到,这个世界竟然还有江湖,而这位景都府尹,竟然出身江湖? 林安心中生出许多好奇,本欲再问,却见一小厮从廊下走来,规规矩矩道:“老爷请林姑娘往书房一叙。”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风青在一旁小声道。 林安不由一凛,却也只得点点头,跟上前来引路的小厮,心里盘算着如何见招拆招。 丞相书房极为宽敞,倒像是会客室一般,丞相坐在主位,陌以新与萧濯云分坐两旁。 林安迈步走入,定了定神,俯身低头道:“民女参见丞相大人。” “林姑娘不必多礼,请坐便是。”萧丞相开口道。 态度之平易,语气之和缓,令林安便是一愣——莫非风青方才都是在诓她? 林安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这位萧丞相眉目坚毅,宽额短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不过他虽位高权重,此时却并无咄咄逼人之势,反倒目光和煦,带着几分从容与温和。 从年龄来看,丞相和陌以新分明差着辈分,做义父义子倒还差不多,偏偏却是结义兄弟,令林安难免生出些违和感。 林安心中揣测着,也不知究竟该不该坐,便听丞相继续道:“以新的救命恩人,便是我相府的朋友,林姑娘不必拘礼。” 林安:? 陌以新云淡风轻道:“是啊,当年在江湖中,安儿姑娘与我萍水相逢,却仗义相救,实令我感怀于心。只是当年匆忙告辞,一直不曾报答。如今安儿姑娘遭逢变故,来景都寻亲,又恰巧被我遇到,也算是因果机缘了。” 一番话慢条斯理的说完,林安已经石化。 什么救命恩人?这不就是以风青风楼的渊源为蓝本瞎编的吗?这样抄袭融梗真的好吗!这个陌以新,怎么说扯谎便扯谎,竟未事先打个招呼,都不用串词的吗? 而且,“安儿姑娘”这个称呼又是什么鬼? 林安一阵眼晕,自己本还盘算着如何舌灿莲花打动丞相,却没想到陌以新就这般草率地信口胡诌一通,如此怎能轻易将丞相骗过? 林安默默看向陌以新,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说谎应有的踌躇之态,只有一如既往的从容坦然。 “本相请林姑娘前来一见,也是想亲口道一声谢。”萧丞相郑重道。 林安:? 什么鬼,一点不带怀疑的吗?风青风楼便是救命恩人之子,平白无故的,哪里会有这么多救命恩人? 等等,除非——林安心中一动,再次看向陌以新。是什么样的经历,能让接二连三凭空冒出的救命恩人,都显得如此真实可信…… 一旁的萧濯云嘴角微勾,似笑非笑道:“父亲,以新兄一向爱管闲事——” 话刚说到一半,丞相已不悦地打断:“濯云,说过多少次了,以新的父亲对为父有师长之恩,以新是为父的义弟,你如何总是乱了辈分,还敢出言不逊?” 林安有些恍然,难怪以丞相的年岁与地位,竟与陌以新平辈论交,原来是因为陌以新父亲的缘故。只是不知他父亲,又是何许人也,竟能让丞相大人以师长相待。 萧濯云抿了抿嘴,不敢与父亲争辩,可是那一声“义叔”,却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只好道:“是,还请陌先生宽恕。” 陌以新便宽恕道:“无妨。” 萧濯云咬起了后槽牙,明明是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好友,却偏偏长他一个辈分,他又碍于父亲的威严,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被占了这个便宜,规规矩矩道:“父亲,儿子的意思是,陌先生一向爱……爱好行侠仗义,或许是为了收留这位姑娘,才编出那番渊源呢?” 林安心头一跳,没想到这位看起来漫不经心的萧二公子,居然一语中的了。 丞相轻哼一声:“你道以新同你一般轻狂,拿些胡话来搪塞为父。以新若是会说谎,那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安:…… 第14章 萧濯云的喉咙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仿佛也觉得父亲的话太过离谱,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了。 萧丞相转向林安,道:“林姑娘莫与小儿一般见识。” 林安抽着嘴角道:“不敢不敢,公子的话其实不无道理,多谢丞相信任。” 她知道,丞相之所以深信不疑,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陌以新。可陌以新呢?不但脸不红心不跳,还始终带着雍雅笑意,连信口开河都是一派谪仙出尘的模样…… 萧濯云若有似无地看了林安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寻亲之事心急不得,林姑娘只管在府衙安心住下,府衙绝非人多口杂之处,不必担心有损姑娘清誉。” 丞相又对林安关怀几句,林安连忙做受宠若惊状一一应下,诚恳谢过。 萧丞相说罢,看向萧濯云道:“为父还有事与以新交待,你先送林姑娘出去稍候。” “是,父亲。”萧濯云应了一声。 刚一出门,萧濯云便一改方才恭敬模样,懒洋洋道:“我还有事,林姑娘慢走。” 林安无语,这个萧濯云,对她显然没什么好感。她倒不在乎对方的态度,只是方才被小厮带到书房,一路上都在盘算如何应对丞相,不曾留心记路。偌大的相府庭院重重,她还真没把握能原路返回。 林安还未及开口询问,萧濯云已经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了。 林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依着模糊记忆中的大致方向而去。想来相府规矩森严,一路上总能碰到可以问路的婢女小厮。 “姑娘。”刚刚穿过一个庭院,身后忽而响起一道女声。 林安应声回头,便见一婢女装扮的年轻女子,手里提着个茶壶,似乎是正好路过的模样。林安便也客气地点了点头。 “姑娘看着有些面生,可是府里新来的?”女子含笑问。 林安如实道:“我是跟随陌大人来的。” “原来如此。”女子笑了笑,“我叫茗芳,是在少夫人院里养猫的婢女。” 林安正想开口问路,茗芳已走到近前,接着道:“能在陌大人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匣中宴 第12节 “嗯,是啊。”林安同样友好地一笑。 茗芳默了一瞬,又抬手做了个礼,道:“往后姑娘许会常来,有事尽可来问茗芳。”然而这一抬手,手中的茶壶已然倾斜,茶水便顺着壶嘴倾倒出来,流在林安的左臂上。 “嘶——”水略有些烫,林安吸了口气,掀起袖子将水甩出。 “哎呀,真对不住!”茗芳弯腰将茶壶放在脚边,拿起林安的胳膊小心擦拭起来。 好在壶里并非滚烫的开水,倒也无甚大碍,林安便道:“无妨。” 茗芳这才放开手,满面歉然道:“我真是太粗心了。” 林安又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 茗芳嘴边勾起一丝微笑,道:“能在陌大人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林安一愣,这话她方才已经说过一遍,这是什么值得反复感慨的事吗? “丞相和善有加,平易近人,相府也是有福之地。”林安只有如此应和。 茗芳的神情有了一丝变化,她又笑了笑,林安却觉得这笑容似乎不若先前那般亲近了。 “茗芳去为少夫人送茶了,林姑娘请随意。”茗芳拾起茶壶,就此离开。 林安看着茗芳的背影,若有所思,一时连问路之事也忘了。 “呦,这不是林姑娘么?”少顷,身后又传来声音。 林安回过神来,转身行礼道:“二公子。” 来人正是萧濯云,他轻笑一声:“忽然想起你还不认路,走丢就不好了。” 林安却已心知肚明,萧濯云方才声称有事,实则却并未走远,恐怕是在暗中留意着她,看她独处时会有何举动。 林安看破不说破,只淡淡道:“谢过二公子。” 萧濯云潇洒地挥了挥手:“不必客气。对了,方才似乎看见林姑娘与谁站在一起?” “哦,她说她叫茗芳,是少夫人院里养猫的侍女。”林安无意隐瞒。 “茗芳啊。”萧濯云点了点头,“她同林姑娘说什么了?” 林安没想到萧濯云如此直截了当、堂而皇之地打探别人谈话内容,暗自腹诽一句,道:“只是互相介绍一番,寒暄几句而已。” “哦。”萧濯云神情自然,似乎丝毫不觉自己的问话有何不妥,待要再说什么,陌以新已与丞相谈完,独自走了过来。 萧濯云随即招呼一声:“以新兄。” 林安好笑摇了摇头,方才萧濯云还在父亲的训诫下改口称“陌先生”,眼下丞相不在,又改叫“以新兄”了,看来两人私交的确很好,也不在意什么辈分。 陌以新随口应道:“我们要回去了,改日有空再叙。” 萧濯云欲言又止,却未多说什么,只在身后喊了一声:“要多留意!” …… 这一夜,林安迟迟不曾就寝,脑中不断回放着白日的画面,一时想想陌以新最后究竟在书生耳边说了什么,一时想想婢女茗芳的古怪神情,一时又想想萧濯云的戒备…… 越想越饿,林安索性穿衣起床,走出院子,到小厨房拿了两碟糕点,坐在回廊上一面吃,一面欣赏夜色。 枝头鸟叫声叽叽喳喳传来,林安不知想到什么,心头浮起一丝怅然。 “林姑娘。”身后传来陌以新的声音,在幽幽夜色下更显清冽。 “大人。”林安回头,并不拘谨起身相迎,只顺手将糕点往前推了推。 陌以新在林安身旁坐下,道:“林姑娘在想什么?” 林安轻叹一声:“听着鸟叫声,我想起了谭秋那只鸟。” 陌以新拿起一块糕点:“衔着血鞋的鸟?” “嗯。我记得,那只鸟有个名字,它叫‘小玉’。” 陌以新了然道:“你觉得,这个名字来自玉娘?” “我想,或许它是玉娘送给谭秋的,或许它是两人一起养大的,最后却……”林安叹了口气,“不论如何,我想,玉娘和秋娘,是真的要好过的。” 陌以新默了片刻,道:“很多事都会改变,甚至是在当事人都没有觉察的时候。”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词语,叫做‘蝴蝶效应’,意思是说,一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经过一系列连锁反应,甚至会在遥远的地方掀起风暴。”林安缓缓道,“在这件案子中,卢骏年,老板娘,谭秋,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只蝴蝶,而无辜的玉娘,就在风暴中殒命了。” “蝴蝶效应……”陌以新若有所思,微微一笑,眼中却无甚笑意,“或许,我们每个人都不会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的选择,会带来多么刻骨铭心的改变。” 林安看向陌以新,他的口吻仿佛在说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语气中却不带丝毫情绪。 林安不去多想,故作轻松地叹息道:“别的事我不知道,可若大人早些信我,至少可以早一天抓到凶手。” 陌以新见她半是感慨半是自嘲的模样,挑眉道:“你觉得,我没有信你?” “昨日我便告诉大人,那说书先生有问题,大人却不抓人,非要绕了这么大一圈,闹出当街捉凶的阵仗。”林安耸了耸肩,“不过我也可以理解嘛,毕竟,我的确是一个‘满口谎话’的‘可疑之人’。” 陌以新眸中一动,嘴角勾起一个轻浅的笑:“事实上,正是因为林姑娘的指点,我才定下开坛做法的计策。”他微微一顿,“毕竟,到泊阳侯府报名的九九重阳生人远远不止九人,要将凶手不偏不倚选入其中,须得提前知道凶手是谁,派人在暗中监视,才能锁定凶手递交的那份生辰八字帖。” 林安一怔。似乎……的确是这个道理。 林安心念一动,忽然又想到一件事。陌以新既然已经推理出案件的前因后果,知晓了整件案子是围绕玉娘之死的复仇,那么,即便自己不说,他也有许多办法找到凶手。 譬如派人去查玉娘和谭秋的老家,有谁在前不久离乡赴京;或是派人重点监视景都的说书先生,逐一打探底细。可是这些,他都没有做,因为,他相信了她的推断,直接锁定了她所说的凶手。 “我知道了……”林安眼睛一亮,喃喃道,“大人一定要用所谓开坛做法的圈套引凶手上钩,并不是为了捉他,只是为了在一众官员与百姓的围观中,在整个景都的关注下,将卢骏年的所作所为彻底曝光。” 她早该想到的。只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疑,所以才理所应当地认定,陌以新之所以那样做,只是因为不信任她。 陌以新的笑容更盛了些,月色倒映在他墨色眼眸,熠熠流光。 林安被这个笑晃得有些花了眼,不由收回目光,吃了一口糕点,才道:“真是如此?” 第15章 “不错。此事在景都闹得沸沸扬扬,御史必定齐齐弹劾卢家,卢家本便只剩个祖荫而来的侯位,皇上不可能为卢家包庇,反而会借此机会以正风气,那便会严惩卢家。卢家的爵位,多半不保了。” 陌以新娓娓道来,“退一步说,即便不是削爵这样的惩罚,可卢骏年是卢侯独子,如今坐实了品行低劣、作风不检,景都没有哪家贵女会再与卢家结亲,这泊阳侯位,无论如何也到头了。” 林安连连点头,她原本还惋惜卢骏年这个恶人逃过一劫,此时才稍稍舒心了些。可想而知,卢骏年享了十多年荣华富贵,若失去他自恃高贵的身份,一朝由奢入俭,于他而言恐怕每一日都是难熬。 然而陌以新却继续道:“卢家已经传了五代,旁支族亲众多,关系错综复杂。卢侯本是因泊阳侯之位而担任族长,如今卢骏年却因一己之过,带累整个卢氏。待卢侯失势,甚至不必旁人动手,卢氏族人便会置卢骏年于死地。因为只有他死了,这件事的风波才会过去,其他卢氏子弟的仕途和婚嫁才能免受更大的波及。” 陌以新偏头看向林安:“你猜,卢骏年到最后,会不会就和玉娘一般,成了意外身死呢?” 林安心头一震,双唇不由紧紧抿在一起,眼角莫名地有些发烫。 原来,玉娘的仇,真的可以报了。 “将那说书人带走之前,我告诉他,卢骏年按律不该死,那便让他受尽苦罪,自寻死路。” 陌以新的眸中盛着淡淡清光,似是揉碎了一片星河,月光温顺地洒在廊下,仿佛甘做陪衬一般,令这双墨色瞳仁比白日里又幽深了几分,愈发难辨喜怒。 林安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心绪。难怪……难怪在那番耳语之后,那人会是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大笑,那样的高呼服了。 如此深谋远虑的陌以新,怎能不让人心服。他破解了真相,完成了圣旨,抓住了凶手,又惩治了卢骏年。 颜面尽失、前途堪忧的卢侯爷,甚至永远不会想到自己是被有意戏耍了。刑部尚书王大人,也不会知道自己只是来看戏的旁证。 林安久久说不出话来,白天结案时还以为自己重新认识了他,此刻却才发现,对于这个人的认识,似乎还远远不够。 陌以新沉默片刻,又吃了一块糕点,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 “你知不知道,在咱们离开相府时,濯云让我留意的是什么?” 林安眉头轻蹙,不愿说出心里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陌以新却替她答道:“是你。” 林安沉默不语。 陌以新轻笑一声,接着问:“你可知为何?” “自然是因为我来路不明。”林安索性直言,“萧二公子显然并不相信所谓‘救命恩人’的说辞。” 陌以新却摇了摇头:“我会用恩人的身份将你介绍给丞相,即便濯云猜到这是托辞,可他知晓我素来慧眼如炬,用人不疑,原本不应对你仍存敌意。” 林安:……他这是自夸呢,还是自夸呢?林安满腹的复杂心绪只剩下一个无语。 “所以,他会特意开口让我当心,自然还有别的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林安刚问出口,却是心念一动,喃喃道,“莫非……是因为那个婢女?” “什么婢女?” “是相府一个叫茗芳的婢女……”林安将今日与茗芳的短暂接触复述了一遍。 陌以新听罢,思忖道:“我想,也许濯云从前便发觉茗芳行止有异,暗中有所留意,今日见她主动与你搭话,便也对你起了疑心。” 林安却眸光一闪,轻轻吸了口气,才道:“或许……茗芳是针线楼的人。” 陌以新静静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林安缓缓说出了自见过茗芳后便生出的猜测:“或许她从前见过叶笙,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她将我当成了针线楼派到大人身边的内线,想要与我接头。那句跟着大人很幸运的话,她说了两遍,应是暗语,我未答出下一句,令她起了疑心,她便没有表露身份。” 林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原本她借着潜入府衙的任务金蝉脱壳,在针线楼发现她再无音讯之前,至少能安稳一段时日。 可倘若对于茗芳的猜测是真的,那么茗芳见她如此反常,连暗语都对不上,一定会上报给针线楼。那么,针线楼又将如何处理此事? 陌以新仍旧看着林安,开口道:“谢谢你,愿意说出这些。” 林安摇了摇头。一来,她显然即将成为针线楼“重点关照”的对象,只能受府衙庇护。二来……经过此次绣花鞋一案,她已经相信,陌以新虽城府极深,却终究是个心怀正义之人。 倘若针线楼并非自己所想的邪恶组织,那么就算被查到陌以新也不会如何;可若针线楼当真要为祸于民,那么,她便也只会选择正确的路。 林安呼出一口气,释然道:“大人打算如何应对茗芳?” “这些终究只是推测,倘若茗芳矢口否认,我们没有证据相逼,也很难从她口中得到实话。”陌以新微微一顿,缓缓道,“与其赌她对针线楼的忠心,不若放长线,钓大鱼。” 林安没有再多问,她已经明白了陌以新的意思。 经今日一见,茗芳一定会尽快同上级联络,问清叶笙的情况。只要在这几日加紧盯着茗芳,或许便能发现他们的联系方式。而此事,自然会交给萧濯云去做了。这位萧二公子看似游手好闲漫不经心,却是个心思剔透的聪明人。 穿越之路刚刚开始,案件终于落下帷幕。安安稳稳的日子,不知能过几天…… …… 匣中宴 第13节 数日后。 “什么?出差?” 林安看着面前的陌以新,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她先是穿成秘密组织成员,不得已叛逃后又投靠了官府,在这样的境况下,想要好好生存下去,实在不能不知世事。 于是这几日来,林安一直埋头于卷宗书册,忙着了解这个时代。 与从前那个时空相比,这里也并非全然陌生,虽然朝代地名都不相同,很多历史却有相似之处。 在楚朝,普通地方府尹是五品官,但景都府尹却是正三品,毕竟在天子脚下,责任重大,所以,出差这种事,才愈发令她惊诧。 “我没听错吧?”林安眨了眨眼,“府尹若是走了,景都怎么办?” “没有听错。”陌以新笑了笑,“皇上有旨,命我前往半溪城,迎佛骨舍利回景都。景都到半溪只相隔两城而已,来回最多三日,不会耽误许多公务。” 迎佛骨舍利?林安愈发费解:“这种事难道不该是武将的职责吗,怎会要大人跑这一趟?”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风青不知何时走过来,得意洋洋道,“这可要从大人上任说起。” 风青先前随口提过一次,说陌以新出身江湖,当时仅仅是那一句话,便让林安这个武侠迷对他的背景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此时有了机会了解,自然用眼神传达出疑问之意。 风青最是陶醉于解答别人疑惑的满足感,眉飞色舞道:“大约半年前,景都出了件盗窃大案,被盗之物正是这舍利子,要知道,那可是传说中的真佛舍利,天下间仅只一颗,本是皇上祭天、百姓祈福所用,象征国祚绵长,可谁知,这样一件圣物,竟被盗了。” 林安一听,便了然道:“后来是大人找回了宝物?” 风青的脸垮了下来,没精打采道:“我说,你这样会让讲故事的人很无趣。” 林安忍笑,捧场道:“请继续讲,我真的很好奇。” 风青勉强找回一点兴致,接着道:“盗案久久不破,当时的府尹年事已高,惶恐之下告老还乡。皇上虽不悦,却可怜这位老臣多年兢兢业业,于是准了辞呈,景都府衙便留下这么个烂摊子,无人敢接。 便在此时,丞相站出来举荐大人。丞相自早年带兵打仗起,为官二十年,从未举荐过一个人。是以大人虽无资历,皇上还是出于对丞相的尊重,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命大人试试。 结果大人迅速破案,也找回了舍利。而后皇上便按先前的旨意,任大人为景都府尹了。” 关于丞相的事,林安因陌以新与相府的关系,有意多做了一番了解。 据说,萧丞相本是领兵的大将军,曾立下赫赫战功。可七年前,丞相突然挂印请辞。那时皇上初登基,对当时的萧大将军十分倚重,只是在萧砚的坚持下,才准许他卸去兵权,却又出人意料地让他做了丞相,到如今也一直重用。 林安曾暗暗猜测,萧砚当年功成身退,大概是为了免于功高盖主,兔死狗烹。不过听起来,这位皇上也不像是过河拆桥之人。 这些朝堂事,林安自然不好过多打听,便继续原本的话题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偷盗舍利?” 风青笑而不答,只看向陌以新。陌以新则云淡风轻道:“是我的一些江湖朋友。” 林安:…… 第16章 她脑海中冒出一个极其离谱的猜测,尽管匪夷所思,却是唯一最可能的解释——陌以新请江湖朋友帮忙偷盗舍利,再由自己出面找回舍利,解决此事,以此立功入朝为官…… 林安只觉口中发苦,如此劲爆的秘密,就这么告诉了她,真的好吗……她发誓,方才只是出于对盗窃案的好奇才随口一问,根本没想到会得知这样的秘密,她自己已经一身疑点了,一点也不想再自找麻烦。 风青一杵林安,难得正色道:“喂,你不会说出去吧!” 陌以新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无妨,如此胆大包天的荒谬之事,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 喂……你也知道这很离谱啊,这么满不在乎地自我吐槽真的好吗! 林安疯狂腹诽,想着却忽觉不对,又狐疑道:“等等,大人既然侦破此案,自然要将盗匪捉住交与朝廷,那岂不是害了朋友?” 风青摆摆手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后来被捉的,是江湖上一个邪道首领,此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大人设计一番,便让他背了盗舍利这口黑锅,借用朝廷的力量剿灭了他的势力。与那些江湖朋友,也算是互惠互利了。” 林安:…… 所谓的临危受命,是自导自演,而破获真凶,则是李代桃僵。 林安忽然明白了,为何陌以新会对她这样一个身份可疑、来历不明之人如此包容,原来他自己根本就更离谱啊! 林安只觉大开眼界,由衷地道:“大人不愧为惊才绝艳的不世之材,朝廷有了大人,实乃朝廷之福。” 陌以新不觉莞尔,又摇了摇头:“也并非如此简单,按楚朝惯例,除非是世家子弟蒙荫入朝,做官都要通过科举。我虽是在特殊情况下由丞相举荐,却还是不合规矩。故而皇上有旨,准我免去乡试,直接参加明年的会试,拿出足以令人信服的成绩,才能继续任职。” 先做官再科考……林安再一次从陌以新身上感受到非主流的气息。可同时,她也愈发好奇起来,一个江湖人,为何要离开那片令人向往的江湖,精心设计进入官场。 林安这边想着,风青也在那边继续讲述着这次出差的因由。 三个多月前,陌以新在半溪城“找回”了舍利,有高僧言曰,舍利失而复得,须立即放入寺庙供奉,直至百日,方可去除污浊之气。于是,舍利便被就地送入了半溪城的寺庙,如今已经供奉百日,正该迎回景都了。 舍利已经丢过一次,万万不可再有闪失,陌以新先前能在所有人束手无策时追回舍利,自然有能力保舍利周全,皇上最为放心,所以才命他轻装简从,只当休假三日,并不对外声张,以免再次引来狂徒。 林安恍然点头道:“如此说来,大人责任重大,这一路可要多加小心。” 陌以新失笑道:“不必担心,舍利并非寻常宝物,有价无市,难以销赃,又会惊扰圣灵,招致不详,若非别有目的,哪里有人会心存觊觎。” 林安再次无语,这话也亏他说得出口,当初拿舍利子来算计时,他难道就不怕惊扰圣灵,招致不详吗……林安又是一番腹诽,才言归正传:“那大人此次公差,府里如何安排?” “当然是一起去了。”风青抢答道,“你如今被盗匪追杀,一个人留下岂不危险。” 被盗匪追杀……林安被他说得更觉苦逼,却也对外出游历感到几分振奋,尽管只有三日,也是一次意料之外的好机会了。 …… 迎舍利的过程颇为顺利,出发第二日清早,几人便从半溪城的寺庙里将舍利子妥善取了出来。按照这样的速度,根本要不了三日便能返回景都。 林安有些可惜,本以为可以趁此机会多看看此地风土人情,没想到除了坐马车赶路之外,所见所闻实在少得可怜。 风楼在外驾车,三人则在车中安坐。林安闭目养神,心里畅想着,倘若她能做主,便在这里停留一日,四处转转,也不算白跑这一趟。 “大人不若在半溪停留一日,四处转转,也不算白跑这一趟。” 林安讶异睁开了眼,自己的内心os怎么没关音量?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说话之人是风青。 林安心中一喜,风青这小子一看便是个爱玩闹的,倒是替她提了这个不情之请。毕竟舍利乃圣物,带着如此贵重之物,却不急着赶路回程,怎么也有些说不过去。 陌以新好似了然道:“你是想去琵琶院?” 风青嘻嘻一笑:“什么也瞒不过大人,劳烦大人在半溪多候一日,我们最晚明日便回。” 陌以新随手掀开轿帘,对驾车的风楼道:“随便找间客栈停下,明日再来会合。” 林安正想问琵琶院是什么地方,便见风青看向她,眼珠一转,似是认真思忖道:“说起来,我朝男女大防虽然不算严苛,可你一个女子,与我们三个男子同行,总是有些不妥,外面人多口杂不比府衙,不管到哪被人瞧见,都难免有损你的清誉。倒不如你试试女扮男装,出门行走方便些。” 林安没想到他会说起此事,漫不经心笑了笑道:“你忘了,我可是被盗匪掳来的女子,哪里还有清誉可言?” 风青一怔,眼珠子差点掉在地上。 “况且,我又不打算嫁人,要这清誉除了束手束脚,也没什么用嘛。”林安耸了耸肩,“所谓清者自清,只要问心无愧便是了。” 她可是从针线楼那种组织叛逃出来的“黑户”,连个合法身份都没有,以生存为目标已经是很有理想了。更何况在这个时代,男子一妻多妾是常事,林安可没打算让自己接受这样的风俗。 林安知晓,自己这些话,对于这里的人而言无异于惊世骇俗,可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也看出府衙这三人绝不是中规中矩的“古人”,或许是他们出身江湖的缘故吧。 江湖人,本就该潇洒不羁,自在出尘。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林安不介意也让他们多了解自己一点。 “你、你……”风青张口结舌,半天才道,“你还真像个江湖侠女啊!” 林安没想到他竟与自己想到了一起,也是由衷高兴,笑着摊摊手道:“除了不会武功,我的思想境界可是很够格的。” 陌以新看着两人笑闹,并不插话,只眼中浮过几许若有似无的光点,令那双幽深清冽的眼眸中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温度。 很快,风楼将马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前,待林安与陌以新下车后,兄弟二人欢快地驾车而去了。 林安心想,风青这家伙藏不住话,待从琵琶院回来后自会大谈特谈,自己到时便知内情了,便也未再多问。 林安侧头看了眼客栈,却不想就这么进去歇脚。毕竟她本就想四处转转,碰巧沾了风青的光,有了这个机会,自然不想浪费,于是兴致盎然道:“大人,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想在城里四下逛逛。” 陌以新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林安将客栈名记在心里,便放心出发了。若是在景都,她还真有些不敢,毕竟针线楼也在景都,若被盯上又落了单,免不了又要招来祸事。 林安不由苦笑一声,自己分明是个良民,怎么就成了见不得光的“叛徒”…… 林安漫无目的地逛着,一面默默记下方才行过的路线,一面东张西望。 这里远不比景都繁华,房屋零零落落,行人也寥寥无几,却自有一番宁静平和,林安只觉像是在游览一座原汁原味的古镇似的,心里却明白,自己已经活生生地处于这世间,而不是一个游客而已了。 正自感慨着,一旁的小巷忽而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啊——” 林安脚步一顿,还未及反应,这声音便又接了一句——“救命!杀人啦!” 林安心中一惊,果断拐进巷子,顺着声音来向,看到一个半掩着的小小院门。林安心道救人要紧,丝毫不敢耽搁,当即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一眼望去,小院里有四间屋子,此时只在其中一间屋门口站着两人,一女一男,一左一右,皆背对院子看着屋内。显然,尖叫的便是这个女人了,但她与旁边的男人并排站着,相安无事,看起来并不像是有危险的样子。男子好似听到院门打开的声音,正回头看过来。 林安便道:“这里出什么事了吗?” “啊!”女人后知后觉地被林安吓了一跳,这才蓦地转身,“你、你是谁!” “我只是路过,听到有人喊救命。” “死、死人了……”女人惊魂未定,下意识答道,同时身子向旁边一让。 林安顺势看向屋内,才见地上倒着一人,面朝下趴着。林安明白过来,原来是这女人发现了尸体,才在惊恐之下尖叫出声。 “确认已经死了?”林安问。 “没气了……”那男子闷闷地开口。 “你们在此等等,莫要进去乱动。”林安冷静道。 自打穿越以来,她已经历过悬尸现场的洗礼,进府衙后又做好了更多的心理准备,这次总算没有受到太大冲击。心里盘算着回客栈找陌以新,这里虽然是半溪城,但景都府尹毕竟高于当地县衙,倘若陌以新觉得不便越俎代庖,再由他去县衙叫人便是。 见两人仍各自出神,林安又叮嘱一句:“千万不要破坏现场,我这便去叫人。”而后便要转身离去。 “不必了。”院门处传来一道人声,温醇如酒,林安一下子便听了出来。 回过身去,男子站在门边,长身玉立,俊美无俦,平日常穿淡色的他,今日却是一袭菘蓝色长袍,愈发显得丰神俊朗,清冷华贵。 翩翩君子在前,林安的一颗心却微微沉了下去,她缓缓吸了口气,道:“你跟踪我。” 第17章 陌以新并未出言否认,只是缓步走近,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 直至此时,才有附近住户依稀听闻尖叫声前来查看,陌以新表明身份,吩咐人去将半溪城县令找来。 匣中宴 第14节 林安心中五味杂陈,在这个世界,她本就是孤零零一个人。她本是明白的,一个连身份来历都说不清,又满口谎言的可疑之人,哪里有立场要求别人信任? 在相府,发现萧濯云暗中监视她时,林安丝毫不以为意。可陌以新…… 收留她是为了调查针线楼,他毫不遮掩;萧濯云对她的怀疑,他亦直言相告。他看起来分明那般坦荡,开诚布公。 他说他也曾经历过前途未卜,生死难猜。他说他慧眼如炬,用人不疑。他会因为她的推断而锁定凶手。 是这些一点一滴的善意,让她开始下意识将他当做“朋友”,仿佛就这么相处下去,自己也真的能成为府衙的一员。 太不自量力了。 林安的心冷了冷,对于刚刚发生的命案也失了兴趣,抬步便要离开,走到门边时却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陌以新,似笑非笑道:“陌大人,我是不是应当留在这里,好让你放心?” 陌以新点了点头:“不错。” 林安一噎,不禁气笑了。男子近在咫尺的清隽眉目愈发令她心烦气躁,她索性不走了,握了握拳,沉声道:“陌大人可敢与我赌一次么?” 陌以新见她似是生了气,原本便要开口解释什么,听她此言,却挑了挑眉,收回正要说出口的话,回应道:“赌什么?” “眼前这件命案,赌我们谁先找到凶手。”林安一字一句道。 “哦?” “怎么,又觉得我不自量力了?”林安轻笑一声,“大人自是足智多谋,智计百出,可我们不那么聪明的人,也会有不那么聪明的办法。” 陌以新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赌什么?” “赌一个道歉。”林安认真道,“输的人,要向赢的人诚心道歉。” 陌以新暗叹一声,他已经明白,林安要他道歉,自然是因为自己跟踪的举动令她误会了,可林安却没什么要向他道歉的。可见这个赌,她当真势在必得。 “大人若是输了,总不会公报私仇吧?”林安又加上一句。 果然……陌以新无奈摇了摇头,道:“放心。”而后又道:“公平起见,稍后查案时,你也可以任意查问。” 便在此时,院外响起一阵嘈杂,一群人簇拥中,县令终于来了。与其前后脚赶来的,还有一个男子,也是这院中住户,名叫许平,听闻命案后同样吓了一跳。 “陌大人!不知大人前来,实在有失礼数!”为首之人快步走近,神色恭谨,“下官高白,见过陌大人!”此人自然便是县令,看起来大约四十上下,衣着官服,身后跟着五六个差役。 “高大人不必多礼。”陌以新道。 高县令堆笑道:“下官得知命案,即刻赶来,望能从旁协助大人一二。” 陌以新不疾不徐道:“此处为高大人辖地,本官岂能越俎代庖。” “非也非也。”高县令忙不迭道,“下官拜请大人出手,好让下官观摩学习。” 于是陌以新点点头:“既如此,本官便不客气了。” 索然无味的客套后,陌以新终于走进了案发的屋子。林安也不客气,跟着走了进去。 除了趴在地上的尸体之外,屋中最引人注意的是里侧靠墙的一个武器架,上面整整齐齐摆着各种刀枪斧锤,个个油光锃亮,一丝锈迹也无,甚至纤尘不染,显然是被细细擦拭过,用心爱惜。林安稍感意外,莫非死者是个精通各类兵器的高手?若是如此,又怎会轻易为人所害? 除开武器架,屋门右边还靠放着一柄长刀。林安疑惑又起,为何这刀不放到武器架上去,而是单另靠在门边呢? 简单勘察后,陌以新走出屋门,看向最初站在院里的一女一男和刚刚才回来的男子,道:“你们都住在此处?” “是,大人。”两个男子回答。 而女子道:“民妇是、是房东。” 一问才知,死者名叫程茂,是个铁匠,在一家铁铺做工,今日轮休。他并不懂武艺,房里摆着那些武器只是身为铁匠的爱好。 这妇人名叫秦华芝,是一寡妇,此院落是她所有。自她夫君王彬死后,她另外买了间小居室,搬出这院子,又将院里四间屋分别租于四个人,收租为生。眼下在场的两人都是租客,分别叫刘荣光和许平。 刘荣光是个书生,乃从外地远来的举人,预备参加明年春的会试。只因景都房租太贵,他便在半溪先行落脚。他左手上缠着纱布,不知是受了什么伤。方才他原本正在屋里读书,听到女子尖叫才跑出来看。林安最初见到的一男一女,便是刘荣光与秦华芝。 许平是个闲人,同样是外地人氏,但家底还算殷实,拿着家里的钱出外游历,走到半溪时喜爱此地宁静少人,便住了下来,想试着谋个差事混混。他酷爱玉饰,城里有间玉器店,每月初一会提早开店,限时低价售卖。今日正是初一,是以许平同往日一般,一早便去店里看玉,回来正碰上赶来的县令。 第四名住客叫陈元正,他在大户人家做短工,每日都早出晚归。陌以新问清情况后,已差人将他从打工的府上叫来,此时刚回到院里。 陌以新转向女房东,道:“秦氏,你今日到此,所为何事?” 秦华芝仍旧战战兢兢:“回大人,民妇今日路过这附近,便来收一趟房租。” “你是如何发现死者的?”陌以新问。 “敲、敲门……”秦华芝答,“门是虚掩的,民妇敲了几下,门便开了。” 这一番盘问之后,高县令带来的仵作终于从屋里走了出来,恭敬道:“回禀大人,死者死因是脑部受钝器所伤,房中武器架上的铁锤正与伤口吻合,应是凶器无误,此外再无明显伤痕。死亡时间应是在昨夜亥时到子时。另外……”仵作顿了顿,好似有些犹豫。 陌以新道:“但说无妨。” 仵作便道:“尸斑的位置似乎有些古怪。” “有何古怪?” 仵作解释道:“回大人,尸斑的形成,是由于人死后血液流动停止,从而坠积于尸体低下部位。按理说,如死者这样俯卧的尸身,尸斑本应分布在颜面、胸腹以及四肢的前面。然而这具尸首上,尸斑却多位于下腹部与下肢。” 高县令狐疑道:“下腹部与下肢,这是站立姿势才会产生的尸斑吧?” “大人所言正是。”仵作点了点头,“这样的尸斑,说明死者死后不久,有一段时间是处于立位的。” 尸体……站立?林安皱起了眉。 高县令叱道:“胡言乱语,人都死了,又怎会站起来!休要在此惑乱人心。” 仵作见上官不悦,连忙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 陌以新不置可否,只又转向那几人,目光扫过一遍,道:“昨夜亥时到子时,你们都在何处,所做何事?” 闲人许平首先答道:“回大人,草民通常早眠,亥时已在房中睡下了。” 书生刘荣光毕恭毕敬道:“回大人,草民忙于读书,通常很晚才歇,昨夜也是子时后才入眠。” 刚被叫回来的短工陈元正有些诚惶诚恐:“回大人,草民、草民每日都早出晚归,昨夜也是子时才回来。” 陌以新问:“你回来时可曾留意到什么?” “回大人,当时许平房中已熄了灯,刘荣光房里还亮着,他同往常一样坐在桌边苦读。还有程茂……”陈元正说着,面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神色,“草民回来时,他还在房中敲敲打打,但、但是……” 林安见他吞吞吐吐,忍不住道:“但是什么?” 陈元正面色愈发惶恐:“草民正要进屋休息,却听见程茂屋内隐隐传来一声低呼,接着便是类似重物坠地的声音。但、但草民无心多问,故而未作理会,之后便再无动静了。草民还以为是他不小心绊倒,碰倒了桌椅,便也未再多想……” “莫非他便是在那时受到袭击的!”高县令眼睛一亮,“陈元正,你可从窗外看见里面人影?” “没有。”陈元正抹着汗答,“程茂房间的确亮着灯,只是正对窗户的方向什么也没有。” 高县令忙转向刘荣光与许平,道:“你们二人呢,昨夜可曾听见动静?” 刘荣光道:“回大人,草民读书时心无旁骛,并未听见。” 许平也摇了摇头:“草民睡觉一向很沉,否则,像程茂这样总在夜里敲敲打打,草民早就搬走了。” 陌以新此时才道:“三更半夜,程茂还在敲打什么?” 此话一出,刘荣光的面色首先变得难看。陌以新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于是看着刘荣光,等他回答。 刘荣光果然开口:“回大人,程茂经常故意拿房中兵器敲敲打打,夜里尤甚,是为了打扰草民读书。”刘荣光叹了口气,“程茂性情暴躁,且自私无赖,两月前曾与草民发生摩擦,此后便处处针对草民,甚至故意制造噪音干扰,草民曾找他说理,他反而得意洋洋,说只要给他钱财,他便肯安静。” 高县令那一双眼眯了起来,上下打量刘荣光一番,道:“这不就是杀人动机吗?” “没错!”许平后退一步,“我差点忘了,前两天你们还打了一架,你的手都被他打伤了!” 林安早便注意到刘荣光手上的纱布,原来竟是被死者打伤的。 陈元正也同许平一样向旁退开一步,两人似要与刘荣光划清界限。 “等等,等等。”高县令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陈元正昨夜晚归时,还看见刘荣光在房里读书,而程茂正是在此时发出低呼,之后便没了动静。也就是说,在程茂被害之时,刘荣光正在另一间屋子里,刚好有了不在场证明。” 刘荣光连连点头,又恼怒看向另两人,冷冷道:“你们难道没有动机?你——”他指着许平,“上个月程茂走路被你撞到,揍了你一拳。还有你——陈元正,你上上个月备好的房租,不是被程茂偷去的吗?上个月也差点被他偷去,你忘了吗?” 刘荣光言罢,许平与陈元正果然不再理直气壮,显然这些都是事实。三人互相对视,最终一齐对陌以新与高县令表示,虽讨厌程茂,却绝不会因此杀人。 高县令一时无言,这下可好,这程茂简直是院里的公害,每个人都有动机。 林安摇了摇头,看向陌以新,轻咳两声。 陌以新原本正要开口再问什么,看到林安有意投来的视线,眉心一动,便示意高县令先主持局面,他则转身向林安走去。 林安也不多话,走到刘荣光的屋中,果然看见桌面上笔墨纸砚皆备。林安背过身去,提起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下一个字,而后将纸折了几折,回身递向陌以新。 陌以新伸手接过,静静看着她,眸中闪着一丝兴味。 “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就写在这里。”林安平静道,“待你也找到凶手,倘若与我所写一样,便是我先一步,赢了你。” 第18章 “好。”陌以新将折好的纸收入袖中,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落后太多了。” 两人再次回到院中,高县令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虽然狐疑,却不敢多问。 陌以新自然不理会这些,只看向陈元正道:“程茂偷你房租,你为何不报官?” 陈元正无奈长叹一声:“没有实质证据,实在拿他没办法!” 高县令不悦道:“既然没有证据,又如何确信是程茂所偷?如此反复无常,实在不足取信。” 陈元正连忙解释道:“回大人,草民打着几份短工,每日早出晚归,没法赶上王嫂收房租,故而早便与王嫂说定,每逢交租之日,会将房租放在草民屋门口这摞瓦片中,一共一吊钱,铺平放在第三、四块瓦片之间。”陈元正说着,指向他的房间,果然门口堆了一大摞瓦片。 众人都看过去,听陈元正继续道:“就在上上个月,草民分明放了钱,王嫂却说不曾见到,问了他们几个也都不知。草民没有办法,只好平白多交了一份租金。再到上个月,草民没换放钱的地方,特意请了半天假,躲在房里暗中盯着,结果便见程茂以为草民出门后,拿开上面的瓦片将钱取走,被草民抓个现形。但程茂一口咬定,说前一个月不是他偷的,这回也只是无意发现,正打算去找失主。”陈元正越说越气,“这分明是说瞎话,但他死不承认,草民真没办法啊!” 高县令在这里听了半天,只觉每个人所言都合乎情理,更不知如何定夺,只好堆笑看向陌以新,道:“下官早听闻景都府尹陌大人断案如神,今日有幸一见,还望大人赐教。” 林安撇了撇嘴,心道一声谄媚。 陌以新看了林安一眼,眼中似有笑意,而后,转向许久不曾开口的女房东秦华芝,道:“秦氏,你今日为何来此?” 众人都是一愣,这个问题分明一早便问过了,秦氏是来收房租的。 秦华芝也面露不解,还是又回答一遍:“回大人,民妇今日经过这附近,便来收一趟房租。” 陌以新又问:“你们约定的每月收租之日,是哪一日?” “回大人,是、是在后日,每月初三。”秦华芝面色有些不自然,又补上一句,“民妇今日只是顺便路过。” 陌以新眸光一闪,道:“要收房租,自然要商议出一个大家都在的时间。城里的玉器店每月初一提早开门低价售卖,许平每次都去,此时自然不在。而这一点,秦氏应当也知道。” 许平若有所思道:“草民的确说过,每月初一早晨不在。” “许平不在,陈元正也不可能提前两日便将房租放好,秦氏为何还会来收租?”陌以新缓缓道,“明知无法收齐,后日便须再来一趟,即便是路过这附近,也不该为了收租这种理由,多跑这一趟吧?” 匣中宴 第15节 高县令看向秦华芝,却在想,程茂死于昨夜,而秦氏早上才来,又怎会是凶手?只是这话,高县令只敢在心里念叨罢了。 “还有,”陌以新继续道,“陈元正将钱放在两块瓦片中间,此事除秦氏以外,想必不会告诉旁人。” 陈元正点头道:“是啊大人,钱的位置草民只同王嫂说过,而且草民每每放钱时都很留意,四周没人看到。”陈元正说着,也将奇怪的目光投向秦华芝。 陌以新道:“据你方才所说,程茂拿钱时不曾胡乱翻找,而是直接拿开上面的瓦片,显然提前便已清楚钱的位置,那么,他是如何知晓的呢?” 陈元正面露惊诧:“王嫂,是你同他说的?” “我、我没有……”秦华芝嘴里说没有,慌乱的神情却使她更加令人怀疑。 陌以新淡淡道:“刘荣光日夜在房中苦读,陈元正早出晚归,许平每月此时都会外出。再加上,今早也是秦氏敲开程茂的门,才发现了死者。如此看来,秦氏今日来此,很可能是专程来找程茂,而秦氏对此事遮遮掩掩,两人之间显然另有隐情。” 秦华芝彻底慌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高县令眉毛倒竖,拂袖道:“好一个无耻妇人,不但与人偷情,还谋杀情夫,你该当何罪!” 秦华芝惊叫一声,瘫了下去,嘴半张着,却惶惶说不出话来。 林安眉头一挑,静静观望。 陌以新没接高县令的话,只继续道:“程茂房中有个武器架,上面的兵器摆放井然有序,擦拭得雪亮如新,显然是主人日日打理,悉心爱惜。”陌以新顿了顿,“可是在门边,却有一把刀随意靠放着,刀尖磕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高县令摸着下巴,踱步道:“会不会是凶手杀害程茂之时,程茂正在把玩这刀,突然受到袭击,刀便掉在此处?” 陌以新摇了摇头:“倘若刀是在袭击中脱手,怎会如此巧合地稳稳竖靠在门边?更何况,凶手行凶,又怎会挑选程茂手里拿着长刀时下手?” 高县令又思忖片刻,沉吟道:“如此说来,刀只有可能是凶手放的?可是,凶器分明是铁锤,程茂身上也并无刀伤啊。” 陌以新看向秦氏:“倘若有人知晓二人有私,也知晓秦氏会趁今早无人相扰,来找程茂私会,或许就有了一种解释。” “如何解释?”高县令虚心求教。 “当秦氏发现程茂的尸体,必定惊惧不已。那么此时,这个人是否可以顺手捞起门边的刀,趁秦氏不备,将她也杀了?”陌以新淡淡说道。 高县令倒吸一口凉气:“大人是说,这柄长刀,竟是凶手昨夜作案后给自己放在这里准备好的第二件凶器?” 此话一出,众人皆看向刘荣光。不错,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他一人。 许平是与高县令前后脚赶来的,陈元正更是后来才被叫回来的。只有刘荣光,始终留在屋里。而且在林安进院查看时,他的确就站在秦华芝身边。 林安心中不免唏嘘,倘若不是她恰巧经过,听闻尖叫声便匆匆进院查看,或许秦华芝也已命丧黄泉了。 刘荣光一愣,躬身道:“大人,请恕草民不敬,但这只是由门边一把刀想象而来,草民实在冤枉。” 高县令忍了又忍,还是为难道:“陌大人,刘荣光……是有不在场证明的,程茂被害时,陈元正看见他正在自己房里读书。” 陌以新看向陈元正:“将你昨夜所见的情形再说一遍。” 陈元正不明所以,还是认真答道:“刘荣光房间的窗户正对着书桌,昨夜草民回来时,走在院中,看到刘荣光房内灯亮着,人影映在窗上,草民便知晓,他正与往常每日一样坐在桌边苦读。” 陌以新缓缓道:“苦读通宵达旦,难免昏昏欲睡,因而读书人挑灯夜读时多有一个习惯,用以驱赶困意。这个习惯实在司空见惯,无人不知,所以陈元正即使看到了什么多余的东西,也不会放在心上。” 通宵达旦,防止瞌睡……林安脑中忽地一闪,喃喃道:“头悬梁……” 陌以新会心一笑,看向陈元正。 陈元正张了张嘴,迟疑道:“不错,他的头发上的确系着根绳子,在窗上也有倒影。可他每日都是如此悬梁苦读的啊。” 林安已在愕然中明白过来,正因为他每日都是如此,这才成了最好的伪装。 陌以新道:“刘荣光在许平就寝后,找借口进入程茂房中,或许是向他服软,答应给他钱财,待程茂转身背对他时,趁其不备将其杀害,再将尸体背回自己房间,摆在平日读书的书桌旁,通过悬吊使尸体在椅上坐直不倒,从窗上投影看来,便是悬梁读书的效果。 而后刘荣光再次进入程茂房间,待陈元正回来时,弄出敲敲打打的声响,假装低呼倒地,误导陈元正以为程茂此时还活着,而‘刘荣光’读书的身影与此同时出现在陈元正眼中。如此一来,程茂的尸首,恰好就成了刘荣光的不在场证明。待陈元正回屋睡下后,刘荣光再将尸体搬回原处,自己回房睡觉,就此大公告成。” 一番话说完,院中众人皆面色变幻,诧异、不解、惊恐……所有目光汇聚于刘荣光一人。 “大人!”刘荣光面色虽有些发白,语气却仍旧坚定,“大人此言,实在有失公允。若依大人所想,也有可能是许平所为,他谎称自己在睡觉,实际却是在程茂房内。或者甚至有可能是陈元正说谎,是他杀了程茂,才故弄玄虚编出这番说辞,以示自己清白。大人为何非要认定是草民所为!” 陌以新不紧不慢道:“因为若是他们作案,都没有理由必须要让程茂在死后一段时间处于立位。” 林安暗叹一声的确,只有刘荣光,他要让程茂的尸体成为自己的替身给陈元正看见,作为不在场证明,便要让尸体“坐直”。他巧妙地借用了读书人头悬梁的习惯,让倒影在床上的悬尸绳显得无比自然,却忽略了如此带来的尸斑变化。 众人皆恍然大悟。 刘荣光面如土色,却仍旧道:“这些都只是猜测!” “你想要证据?”陌以新笑了笑,“程茂房里武器众多,你昨夜动手时,没有像今早一样,选择更为轻便的刀剑,而是用铁锤这种钝器,就是为了避免大量出血,在来回搬运尸体的途中留下痕迹。然而,铁锤击脑主要是颅内出血不假,但也不意味着不会有一丝血迹从伤口处渗出。林姑娘——” 陌以新突然看向林安,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盛着淡淡清光,两分专注,又有两分漫不经心。 第19章 林安只愣了一秒,便恍然明白过来,这个家伙,居然是要使诈! 她方才因为要将自己的答案写在纸上,而刘荣光是苦读的学子,房中必有笔墨,所以她便叫陌以新一同进了刘荣光的屋子。而此时,陌以新竟是要利用这一点巧合,使诈逼刘荣光认罪。 林安心中还存着方才被跟踪的气,根本不想配合他演这个戏,只是……此事毕竟关乎人命,林安明白公私分明的道理,只得暗叹口气,咬牙道:“方才我请大人到刘荣光的屋内查看,在他房间的椅子下面,发现了一点血迹。” 言罢,便见陌以新眸中浮起浅淡笑意,好似月照花林,自清冽中生出一点繁华。 林安本不愿他得逞,又怕自己被这笑容蛊惑,便别过头去,只看向刘荣光,只见他眼中已失去最后一点光亮,满面灰败颓然。 高县令看向林安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叹服,方才那个时间,案情还一片迷雾,可这女子竟已看出所有真相,还特意请陌大人前去勘查,实在是真人不露相啊。 感受到炙热目光的林安:…… 高县令啧啧称奇,“嘶”了一声,道:“刘荣光,你究竟为何杀害程茂,而且还想再杀害秦氏?” 刘荣光忽而轻笑一声,面露阴寒之色:“我只想杀掉这对狗男女。” 陌以新眉心一动:“你认识王彬?”王彬,正是秦华芝死去的丈夫。 “我们是同乡,也曾是同窗,相识多年。”刘荣光神色黯然,满目哀伤,“他放弃科考后,来到半溪安家,我今次赶考,最初的住处便是他帮我安顿好的。然而不过数日后,他便不明不白命丧井中。官府说他是醉酒后意外坠井,我却知晓王彬从不酗酒!我想起他曾对我提起,怀疑妻子与人不轨。我便偷偷潜入他的故所,果然看见秦华芝与程茂偷情,可怜那时王彬尸骨犹未寒……” 林安若有所思:“难道你怀疑是秦华芝与程茂杀害了王彬?” 刘荣光恨道:“即便不是他们亲手所杀,王彬也是因为发现了他们的苟且才抑郁饮酒,失足落井。即便都不是,我也要替王彬杀了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 高县令不住地摇头,似是对这年轻人产生了一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他叹了口气,对陌以新一揖道:“劳烦陌大人纡尊在此查案,下官多谢大人!” 陌以新拱了拱手,道:“接下来,便交给高大人了。” 高县令忙不迭点头,摆手示意衙差速速将人带走,想了想又对陌以新道:“下官回去后便重查王彬之案,若有冤情,一定翻案重审。” 陌以新点了点头。 始终伏跪在地的秦华芝仍旧瘫软着没有反应,也不知有没有听见高县令的话。 “哈哈哈……”刘荣光忽而大笑几声,被押着大步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 从巷子里出来,林安随便挑了个方向便走,陌以新跟在她身边,率先开口道:“方才你反应很快。” 林安似笑非笑道:“没想到堂堂景都府尹,还要靠使诈来破案。” 陌以新笑了笑:“秦华芝与程茂有私,刘荣光杀害程茂后又图谋杀害秦华芝,这两件事显然有关联。若是调查刘荣光与秦华芝先夫的关系,也不难查清。只不过,使诈是最简单的法子,自然要先试一试。” “不愧是大人,所有人都在你算计之中,实在令人佩服。”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你在生我的气。” 林安没想到他如此直接,脚步便是一顿。 打从一开始她便知道,自己来历不明,身份敏感。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寄人篱下,有衣有食便已足够。 可他们偏偏如此鲜活,有揶揄的玩笑,也有温暖的安慰,有了然的洞察,也有笨拙的真诚。他们让她感受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世界,一个快要让她喜欢上的世界。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因他的跟踪而如此在意。此时此刻,陌以新的开诚布公,又让她有了那种鲜活的感觉。 林安的鼻尖莫名有些发涨,她握了握拳,压下那股涩意,索性转头直视向陌以新,一字一句道:“大人跟踪我,是在试探什么?想看我会不会跑掉?还是看我会不会向外传递消息?或是与什么人接头?大人无论是去查案,去相府,还是出公差,都会将我带上,其实……也是为了试探我,看我是否会有所异动,与人接触,露出马脚,对不对?大人既然从未信过我,先前又为何要说‘不疑’?” 这些话林安早已憋了半晌,此时连珠炮似地一股脑问出,心里却空了下来。这些问题的答案,她本该清楚的。 林安不愿再面对陌以新幽深的眼眸,更不愿自己心知肚明的答案从对方口中说出,她迅速别过头,哑声道:“对不起,我先回客栈了。”言罢转身便走。 “等等。”陌以新从身后叫住了她。 林安下意识停了下来,却没有回过身。 陌以新缓步走到她面前,从袖中取出了先前收起的那张纸,抬手递到林安面前,道:“我们的赌,是你赢了。这句对不起,不该是由你说。” 林安一怔。这张纸此时仍旧整齐地折起,丝毫看不出里面的墨迹。“你怎么就认为,我一定写对了?” 陌以新没有回答,只是将纸展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字——“刘”。笔画粗细不均,字体架构不稳,横不平竖不直,却看得出运笔时的潇洒果断。 陌以新抿了抿嘴,没有说出话来。 林安:…… 怎么回事,这明明应该是高光耍帅时刻啊,怎么自己的气势忽然就只有一米二了!还有,这剑拔弩张的严肃气氛也完全被这个丑字破坏了啊! 两人一阵沉默后,陌以新率先开口:“对不起。” 林安又是一怔。 “我并非在试探你。”眼前的男人接着道,“被针线楼这种组织追杀,本该闭门不出,不见外人。可是,你终归不能躲藏一辈子,你怕他们,或许他们也在忌惮你,与其被动躲藏,不如引愿者上钩。譬如茗芳,你不过是去了一趟相府,便引出针线楼在相府的暗线,如此进可攻,退亦可守。” “可这里不是景都。” “可我从不冒险。”清冽的声音中毫无一丝杂质,“针线楼能将手伸到相府,我却对他们一无所知。我不知他们有多大的势力,即便离开景都,也不见得安全。若真有人盯着你,有我这个府尹在,他们至少会有所顾忌。” 林安沉默一瞬,道:“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是吗?”陌以新轻轻一笑,竟是林安先前的话。 仅仅是这一句,林安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只是想在这个宁静小城里,卸下桎梏走走看看,若到此时还要时刻谨记自己被追杀的身份,未免有些太过可怜了。 林安沉默了。 陌以新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说你与针线楼无关,我信了。那么,我说我不曾想过试探,你可信我?” 林安眼光一颤,心中仿佛被触动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多智之人每每多疑。”陌以新道,“可我从不多疑,因为我永远相信自己的判断。” 等等,他这是在夸自己聪明?还是在夸自己自信?林安心中那一丝压抑,莫名就消散了。 两人相视,皆是一笑,仿佛已不必再多说什么。 方才从巷子里出来,两人此时还站在街道中央,好在这里人少,倒不至于尴尬。 匣中宴 第16节 林安先前本已四处转了许久,又在案件上花费半晌,此时已至黄昏,这座并不繁华的小城里没有万家灯火,更显得天色昏暗。 陌以新道:“回客栈?” 林安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林安因为自己方才的激动,后知后觉地有些不自在,便一直沉默着。 又是陌以新开口道:“其实我很好奇,你是如何那么早便确定刘荣光是凶手?” 林安不由一笑,道:“因为刘荣光是一个赶考的学子。他要参加明年三月的会试,眼下正是温书的紧要时机,他为何愿意忍受程茂频繁噪音的干扰?半溪并不拥挤,住处不会难找,他为何不换个地方住?” 陌以新失笑道:“竟是这个原因?” 林安笑而不语,作为一个大学生,她深知对于一个备考的人而言,学习环境有多重要。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爆满的图书馆、自习室,还有人甚至提前一个月便在考场附近订了安静的酒店。对于备考之人而言,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了。 想到此,林安不由看了眼同样也要参加会试的陌以新,暗暗腹诽,似乎还从没见过这人读书备考,也不知是学神还是学渣。 “你的理由很有趣。”陌以新扬眉道。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林安顿了顿,“当我赶到现场时,刘荣光站在秦华芝右边,而他的右手,正隐在门后。因此,当我看到门右边竖靠着那把长刀时,便开始怀疑他了。” 秦华芝只是一弱女子,任何成年男子都能靠体力将她制服,直接扼死也不是难事,还不会产生血迹,增大风险。而刘荣光的左手不久前刚被程茂打伤,在只有一只手可以发力的情况下,便不得不使用兵器了。 倘若自己购买匕首,难免留下证据,被官府查到线索。程茂房中现成的兵器,自然便成了第一选择。 可刘荣光也不会想到,因为林安意外的出现,打断了他杀害秦华芝的计划,这把刀,反而成了指向他的破绽。 陌以新侧头看她:“可是,刘荣光是唯一一个有不在场证明的人。” “眼见尚且不一定为实,何况陈元正看到的只是一个隔窗的影子。”林安无所谓地耸耸肩,也转头看向他,“况且大人不要忘了,这本来就是一个赌,不是吗?” 陌以新一愣,再次失笑。他微微低了头,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仿若高岭之上悄然绽出了一枝花。他道:“林姑娘这个赌,我输得心服口服。” 第20章 两人再次相视一笑。那些若有似无的隔阂与局促,都在这个笑中尽数消释了。 …… 半溪小城客房充足,没有出现只剩一间客房这种顺理成章的情节。 林安躺在床上,回想这一日发生的点点滴滴,不禁百感交集,本想在这小城中看看风土人情,结果没游览出个名堂不说,还撞见命案。可是即便如此,她又觉得自己仿佛得到了许多。 林安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深夜,才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困意。便在此时,房门上传来一声轻响,很轻的一声,却听得出是有什么东西靠在了门上。 林安瞬间又睡意全无,半夜三更,会有谁在她门外鬼鬼祟祟?陌以新今日才说,即便到了半溪,也不一定就脱离了针线楼的势力。不会是被这个乌鸦嘴说中了吧! 林安捏紧被角盯向房门,正看到门从外面被抵开,一道黑色的身影斜入房里,惊得林安一时间竟忘了做出反应。 可她很快便发觉,这黑衣人身形踉跄,脚步绵软无力,一步一晃,勉强伸手在屋中的桌上撑了一下,还是没有挺住,软软地瘫倒在地。 林安吸了口气,原本要喊出口的呼叫声咽了回去,转而从床上跳起,踩着鞋跑去查看此人是否需要救命。 “你怎么了?”林安俯下身子,小心问道。 黑衣人勉力伸手扯掉覆面的黑布,未及说话,只大口大口呼吸起来,似是对新鲜空气十分贪婪。 林安不由微微一愣,因为她看到了此人的眼神——虽然因几乎昏迷而微眯着眼,眸中却依然闪着无比澄澈的光,让林安不禁心头一跳,无来由便对此人正在承受的痛苦愈发恻隐。 “你受伤了?”林安一面问,一面打量着,却未在此人身上发现伤口或血迹,只看到他额头上沁满大颗汗珠,后背的黑衣也已浸湿。 黑衣人苍白的脸面泛出些许古怪神色,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中毒。” 林安心里一紧,迅速道:“你等着,我这便去叫人,找郎中来!” 林安未及起身,手腕便被这黑衣人牢牢扣住,捏得她生疼。 林安忍着没叫出声,无奈又俯下身子,干脆坐在地上,瞪着黑衣人道:“不是中毒了吗?怎么还这么大劲?” “捏死你,足矣……”黑衣人极其衰弱地,吐出这几个字。 “你——”林安不禁失笑,看他分明连眼皮都快要撑不开,却还如此嘴硬,原本被捏痛的气也消了。 黑衣人的手劲此时已全然消退,只是虚搭在林安腕上而已,很快便毫不意外地垂了下来——他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喂,你说,谁捏死谁啊?”林安好整以暇地看着黑衣人。 黑衣人许是想要瞪视林安,却实在无力撑开眼帘,便只极轻地哼出一声,这一哼,却连带着哼出一口血,滴在他黑色的前襟上,将布衣浸成紫黑色。 林安心中一惊,也顾不上再取笑他,忙问道:“这毒能解吗?” 黑衣人却不言语,只竭力汇聚自己眸光不散,眸中这一点光,仿佛一朵快要熄灭却仍旧强撑着微弱跳动的火焰,他便用这样的目光,盯着林安。 林安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不去叫人便是。你的毒能解吗?” “能。”黑衣人哑声道。 “怎么解?” “时间一过……便好。” 林安一愣,道:“多久?” “还有半个时辰。” “就这么等着?什么也不用做?”林安有些诧异。 “又不是春药,还想做什么。”黑衣人由于虚弱,声音始终低沉而断续,令林安深切体会着他的难受,但林安的关心与同情皆在这句话之后告终。 林安站起身来,一手叉腰道:“你便要在此待半个时辰?” “只好如此。” “喂喂,什么叫只好如此,我可不是在邀请你。”林安气结。 黑衣人未再答话,只闷哼一声,仰面瘫倒在地,眼睛也完全闭上了。 “哎——”林安唤了一声,自然毫无效果,只好又叹了口气。 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陌生男子,林安心中犯起难来——该不该去告诉陌以新? 一个黑衣人半夜走错了门,来路不明,去向不知,还身负奇毒,他是好人?坏人?他做了什么,或者遭遇了什么? 从他方才的表现来看,他极不愿被旁人见到。之所以在林安这里现身,大概也是因为身体实在支撑不住,再加上某种机缘巧合,使他意外跌落在此。 林安心想,若从理智出发,自己是该去找陌以新前来查问的。可若这样做,便是出卖了一个不得已现身的困境之人。一想到此,林安又犹豫了。方才她亲口答应黑衣人不去叫人,眼下,她实在不愿趁此人失去意识之际,违背自己的承诺。 或者,先等他醒来再说?林安想着。可是,万一他是歹人呢,万一他体力一恢复便要杀人灭口呢? 林安看向黑衣人,他十分安详地阖着双眸,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在眼皮下投上淡淡的阴影,鼻中发出极其轻微的呼吸声,胸脯也伴随着这节奏微微起伏,一双薄唇轻抿,此时仍泛出青白色。他胸前血渍仍在,额上的汗珠仍不停冒出。 林安不自觉地将他细细打量一番,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细密睫毛下紧闭的双眸上。 方才那短短一刻钟里,林安有两次直视他的目光,第一次,让她由怀疑变为关切,第二次,让她答应了不会叫人。 他的眼神,在饱含巨大痛苦的同时仍旧无比澄澈,有着如此眼神的人,一定不会是穷凶极恶之徒吧。 林安想着,愈发坚定起来,陌以新收留自己,不就是凭着一面之缘的相信么?便如她自己一般,即便这黑衣人身负秘密,只要不是坏人,帮一帮又如何? 林安心意既定,便安然坐下来,倒了杯茶一口一口抿着,驱散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感到肩头一热,蓦地直起身子,面前咫尺处,黑衣人收回拍她的手,默然直立。 林安心头一惊,旋即自嘲笑笑,自己竟睡着了。不过,她赌对了,此人若要灭口,她已在睡梦中见阎王了。 方才因为中毒,黑衣人一直脚步踉跄,后背微微佝偻,此时他笔直站着,林安才发现,此人身形颀长,身姿挺拔,在干练束身的夜行衣下,可以看出他极好的身材。林安不禁又想起陌以新,他平日总穿长袍,却不知袍子下的身材是否也如此赏心悦目…… 林安胡思乱想着,竟未出一言。 黑衣人同样看着林安,这女子看他醒转恢复,却不见恐慌,面上神情不断变换,一时惊诧,一时欣慰,一时欣赏,一时好奇。不说话,也不提问。黑衣人自然不知,林安的思绪已然飘到自己上司的身材那里去了。 片刻沉默之后,终于是黑衣人先开了口:“你睡着了?” 毫无疑问,在他看来,旁边躺着个半夜闯入、血溅衣襟、中毒昏迷的陌生男子,在这种情形下竟能安然入睡,实在不同寻常。 “呃……”林安轻咳一声,“不好意思,我觉得你一定习惯打打杀杀了,在地上躺一躺应该不要紧,所以没有拖你到床上歇息。” 黑衣人一愣,显然没想到林安将他的话理解到这里,嘴角抽了抽,有些僵硬地应了一声:“无妨。” “那个,你可以走了。”林安想了想,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不过她猜,黑衣人应该也不会愿意在此多做耽搁。 黑衣人却仍旧站着,不说话,也不离开,只静静看着林安,甚至还向前靠近了一步。 林安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回视对方道:“喂,你还要做什么?我可是官府中人,你不会想招惹我的。” “哦?”黑衣人轻声一笑,饶有兴致道,“既是官府中人,为何对我这等形迹可疑之人毫不在意?” 林安故作高深道:“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黑衣人面上闪过一丝探寻的神色,又突然道:“我觉得你很眼熟。” 林安一愣,微微蹙眉,琢磨起对方的用意。 “放心,我对你没兴趣。”黑衣人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与方才说“不是春药”时如出一辙,并且因为此时身体恢复而显得更加玩世不恭。 林安垮下脸,冷言道:“我又没见过你,眼熟什么?” 男子眉毛一扬:“也许……我记错了。” “记错就快走,我要睡了,困死了。”林安站起身,捶了捶方才因睡姿不对而有些发酸的腰背。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却没有动。 林安本想一个白眼了事,却见黑衣人琥珀色的眼眸中含着清朗笑意,不由消了些气,道:“林安。” “我叫叶饮辰。”男子接道,“无歌吹落叶,一饮尽良辰。” 林安只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叶饮辰笑了笑:“谢谢你。” 林安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人着实变得很快,一时冷酷如杀手,一时调笑如流氓,一时又礼貌如友人,唯一不变的,却是他那双清澈的眼眸。 “不必言谢。”林安道,“我也没做什么。” “这已足够。”叶饮辰自嘲一笑,“毕竟俗话有云,虎落平阳被犬欺。” 混账,说谁是狗!林安心里骂了一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你不想问问,我是何人,做了何事?”叶饮辰笑眯眯道。 匣中宴 第17节 第21章 林安抿了抿唇,不得不承认,她本就是一个好奇心极强的人,只是为了避免麻烦才不让自己多想,此时又被叶饮辰的问话勾了起来,林安只好再次提醒自己,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自己如今自身难保,实在不该再节外生枝。 于是,林安客气道:“我这人好奇心不强,也不爱多嘴。你尽可放心离开,今夜之事我不会对别人提起的。” “今夜之事?”叶饮辰双唇一抿,嘴角一勾,忽而又佯作大惊道,“莫非……你趁我昏迷,对我做了什么?” 林安被他这流氓劲气得一噎,啐道:“你不要脸我还要呢!你赶紧走,深更半夜的,再不走我真叫人了!” 叶饮辰耸了耸肩,神色恢复几分正经:“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再还。” “不用了。”林安一口回绝。这是一个很有可能带着麻烦的人,而她自己已经是个大麻烦了。 叶饮辰默了一瞬,才开口道:“这么不愿与我扯上关系,是怕被我牵累?” 林安本非自私之人,也不想伤害别人的自尊,只好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事实上,我自己的处境也很复杂,指不定谁牵累谁呢。” “哦?”叶饮辰挑眉,“你不是官府中人吗?” 林安苦笑一声:“我连自己原本是谁都不知道。” “嗯?”叶饮辰神色动了动。 “我失忆了。”林安干脆如此说道,她忽然发现,失忆实在是一个极为省事的借口。 “原来如此。”叶饮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话说至此,林安反而轻松下来。她忽然想,此人中毒夜行,天下之大,偏偏倒在自己门前,而自己还只是恰巧在半溪住这一晚而已,前前后后诸多巧合,也许当真是一种缘分。 林安摊了摊手,道:“所以,我说不出自己是谁,你也不必告诉我你是谁,相逢何必曾相识嘛。”说着,倒很有种江湖侠女的代入感。 “或者是……相识恨晚盼相知?”叶饮辰邪邪一笑。 林安未及骂人,便见他随手推开窗户,身形一晃闪出窗外,只留下一句“有缘再会”。 林安又啐了一口,冲凳子腿踢了一脚,恨恨道:“流氓!” 由于受了这番叨扰,林安很晚才入眠。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之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林安看了眼窗外,天色大约才刚刚亮,她扬声应了一句,揉着眼睛披衣起床,开门一看,门外竟是陌以新与风楼。 林安没想到风楼这么早便来会合,打了个哈欠道:“我略微收拾一下,马上就来。诶,怎么就你一个,风青呢?” “琵琶院出事了。”风楼道,脸色比平日里还要沉闷。 …… 一路上,林安终于大致了解了琵琶院究竟是何所在。 原来,这是一所私人书院,院主罗先生慈悲心肠,乐善好施,招收穷困学生,免费教书,还收留学生住在院里。风青风楼两兄弟,曾在幼时被母亲寄养在此,受罗先生教养,整整三年。 罗先生并非家底丰厚的财主,琵琶院之所以这么多年都能坚持办下来,还要靠一批批受琵琶院教养的人知恩图报,回馈力所能及的支援。琵琶院有个不成文的约定,离开十年后定要回去看看,即便帮不上什么忙,也要去谢过先生。 风青风楼正是十年前离开的,他们先前跟大人到景都时,便计划抽空来一趟。琵琶院就在半溪城外不远,此次便正好来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趟,竟又撞见了命案。 三人下了马车,风楼在前带路,向琵琶院中行去。 刚到前院,便见人群簇拥着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迎上前来。男子一脸堆笑,颇为殷勤地招呼道:“下官见过陌大人!” 林安一怔,这不是昨日刚刚见过的高白县令吗? 高白见到陌以新,心里也在嘀咕,怎么哪里出了人命,哪里就有你?话到嘴边却变成:“没想到短短两日内能接连得陌大人指点,实乃下官之幸!” 陌以新也客套道:“本官实在不愿屡屡干涉贵地事务,只是两位友人牵涉其中,特来关照一二。” “陌大人客气了,客气了。”高白笑道,“今日还是陌大人主审,下官从旁学习便是。” 陌以新本就是走个过场,拱了拱手便不再推脱。 几人一路行向内堂,林安一路东张西望,只见院中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丝毫没有想象中书声琅琅、古琴铮铮的书院模样,暗暗思忖,或许是因为发生了命案,学生们都不读书了? 进到内堂,一眼便瞧见靠在椅上闷闷不乐的风青。风青也看见几人,忙不迭跳起来,上前道:“大人,你可来了!” 这么一开口,他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原来昨日,风青风楼两人来后,见琵琶院全然不似往日欣欣向荣之景,心中也觉意外,见着罗先生一问,才知书院已在四年前停办了。 风青虽大为遗憾,却不减再见恩人的喜悦,也不顾院中还有另几人在,拉着罗先生便喝起酒来。两人喝得尽兴,不到傍晚便都醉倒过去,昏睡了一整夜。 清晨酒醒后,罗先生才记起昨夜还与人有约,自己竟因酒醉而失了约,连忙赶去致歉,结果这一去,竟发现其人居然在房中悬梁自尽了。 罗先生吓了一大跳,连忙呼喝人来。风青赶来一看,发现死者颈上有先后两道勒痕,之后的一道与梁上布条相吻合,是在死后才造成的。 很显然,死者是先被人勒杀,才悬上房梁,意图伪装成自尽的假象。 院中几人俱是大骇,连忙去城里县衙报了官。风青风楼也才自报家门,提出找陌以新前来,便有了方才的情形。 陌以新听罢来龙去脉,思忖道:“死者是何人?” 风青回头,看向身后一男子,只见此人约莫四五十岁,个子不算高,身材清瘦,穿着一身白布长衫,看起来文质彬彬,颇为儒雅,想必便是琵琶院主人罗先生了。 罗先生见风青看向他,连忙答道:“回大人,他叫董贤,从前也曾在我这琵琶院住过几年,这次回来看看,没想到竟会……” 罗先生深深叹了口气,另一边又一男子接过话道:“下官苗岱丰,见过陌大人。董贤是与下官还有晁俭三人相约一同前来,我们三个与风家兄弟一样,都是在十年前离开琵琶院的。” 此人昂首挺胸,意气风发,虽做出谦逊姿态,却难掩眉宇间那一丝傲气。而他口中的晁俭,看起来似乎就要拘谨许多,只附和地点了点头,道:“草民晁俭,见过大人。” 陌以新听苗岱丰自称下官,便多看了他一眼,道:“阁下也是朝中同僚?” 苗岱丰见陌以新主动问起,连忙喜道:“下官不敢,不过一六品小官而已,只是正巧下个月便要调入景都,到时定去大人府上拜会,还望大人多多关照。” 林安嘴角抽了抽,这人也真是见缝就钻,这才刚发生命案,他就急着攀关系了。 一旁的高白面色也黑了黑,六品都是小官,那他这七品县太爷又算什么? 陌以新只点了下头,便看向堂中剩下两人,道:“二位是?” 其中一个连忙介绍道:“草民李承望,这位是魏巡,我们二人从前也是琵琶院的学生。书院停办之时,我们还没有去处,罗先生便收留我们继续住下了。” 罗先生补充道:“承望和魏巡如今都在半溪城里找到了差事,只是还都住在这里,也算是与我做个伴了。” 陌以新道:“还请罗先生讲讲发现死者时的情景。” “是,大人。”罗先生略微一顿,捋了捋思绪,“我昨夜醉酒失约,心怀歉意,便去找董贤说明情况。敲了几次门,却都无人应。当时时辰还早,我本以为他尚未起床,却从门缝依稀看见,半空中吊着个人影!我吓了一跳,赶紧推门想要进去,门却从里面插上了。情急之下我勉力将门撞开,果然看见董贤悬于梁上。我手忙脚乱将他放下来,但……他已没了气息,我这才赶忙呼叫人来。” 风青显然已听罗先生讲述过这番情形,此时道:“大人,方才我就想不通,既然自尽只是凶手的伪装,房门又是谁插上的?” 密室杀人——林安在心中暗道。死者是在死后才被吊上房梁,房门却反插着,这不就是典型的密室杀人吗? 晁俭的面色微微发白,喃喃道:“莫非……真的有鬼?” 林安心中一动,道:“什么有鬼?” 苗岱丰蹙了蹙眉,似是看不惯晁俭的胆怯,冷哼道:“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怪力乱神?” 陌以新未置可否,只道:“先去现场看看。” 一行人便又来到了死者董贤的住处。 董贤的尸首此时正摆在屋子中央,房梁上挂着一个布系的绳圈,下方地面上有把倒了的凳子,看起来的确是悬梁自尽的模样。 陌以新只看了一眼,便向风青道:“你可曾为死者脱衣验尸?” 风青一怔,摇了摇头:“方才事发突然,我只是查验了他颈上的勒痕,又大致判断出死亡时间是在昨夜酉时至亥时,并未脱衣细查。” 陌以新便道:“将他的上衣解开。” “什么?”风青茫然。 第22章 “衣袍本该是右衽,董贤却是左衽。”陌以新道,“正常穿衣不可能弄错,很有可能是凶手所为,在情急之间才弄反了衣襟。” 风青恍然大悟,连忙依言去解董贤的衣襟。 林安也想不通,凶手有什么理由要为死者重新穿衣。可众目睽睽之下,她毕竟是一年轻女子,实在不好直勾勾盯着即将被扒光衣服的男尸,只好将头别向屋外,心里却似猫抓一般好奇。 很快,董贤的衣服便被脱去,林安在屋外众人的面上看到了极为明显的表情变化,有诧异,有惊恐,有惶惑。 林安再也忍不住好奇心,索性也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死者赤裸的胸膛上,正中央竟划着一道红线,仿佛从董贤身体里长出的一般,虽并不算粗,却无比醒目。 风青用手小心沾起一点,拿到鼻尖嗅了嗅,道:“是朱砂。” “怎、怎么会这样?”晁俭哆嗦道。 方才还不满晁俭胆怯的苗岱丰,此时也再说不出嫌弃的话来,蹙紧了眉头。 先是离奇的密室杀人,接着死者身上还出现了诡异的朱砂红线。剩余几人也惊得愣在当场。 高县令喃喃道:“朱砂乃辟邪之物,倘若当真有鬼,岂不是连朱砂也不怕的厉鬼?” 林安摇了摇头,没想到连县令都会相信鬼神之说。 她在屋中环视一圈。窗户全都从屋内上了闩,除了门窗之外,再无别的出入口。屋门为左右两扇,是最简单的构造。 所谓门闩,便是用木棍将门横着一插,从外面便推不开来。此时,门闩已从中间断成两截,一左一右掉在地上,可见罗书宁撞门时力道不小。 陌以新转向罗书宁:“罗先生曾说昨夜本与董贤有约,所为何事?” 罗书宁深深叹了口气:“说来我实在自责,董贤昨日约我傍晚时分在后院凉亭相见,说是有话要说,我却……事到如今,我连他究竟要说什么也不知道,唉!” 陌以新道:“对于他要说的话,罗先生可有猜测?” 罗书宁苦思半晌,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董贤已经离开十年,这十年我们都不曾有过来往,他约见我时,我还以为只是叙旧而已。” 陌以新道:“董贤、苗岱丰、晁俭三人,都是在十年前离开,此次还特意相约同来,三人显然还有交情,倘若是叙旧,董贤为何不叫上另两人,而是单独约见罗先生?” “这……”罗书宁也答不上来。 陌以新接着道:“罗先生失约,照理说,董贤大可以四下寻找罗先生,毕竟都在一个院里,并不难找,可他却没有如此。我想,恐怕他在两人约好的时辰前便已殒命了。” 林安脑中一闪,道:“难道说,凶手就是为了阻止董贤与罗先生单独见这一面?” 风青倒吸一口凉气:“凶手无意间得知董贤约见罗先生,便要下此毒手,可见董贤要对罗先生说的话,一定很不简单!” 罗先生面上露出愈发茫然的神色,想不出个所以然。 在接下来的单独审问中,罗书宁仍旧是先前的说辞,案发时他一直在风青屋中与风青饮酒,两人喝得醉倒,直至清晨才离开。 匣中宴 第18节 苗岱丰与晁俭二人也在小聚闲聊,至深夜才眠,可以互相做不在场证明。 李承望与魏巡两人则一直单独呆在房间,没有证明,但他们这十年来都不曾与董贤有过接触,实在找不出可能的动机。 待众人相继审完离去,风青面露忧色,道:“大人,咱们还带着舍利子,今日便是第三日,倘若不能按时回去,岂不是要被皇上责罚?” 林安一怔,才想起还有舍利子这么个事。 陌以新只道:“既来之,则安之。” 风青唉声叹气道:“今早一出门便踩着鸟屎,我就知道要倒霉,倘若还要连累大人,我们这趟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风楼的脸色也很沉闷,只是他一向话少,此时也没说什么。 林安思索着,脚下无意识踱着步,忽而注意到,墙角放着一个簸箕,里面盛着些褐色的碎瓷片,床边的地上也散落着碎瓷片。 “这是什么?”林安随口问。 风楼道:“昨夜罗先生与大哥醉酒,不慎打翻酒壶,碎了一地。” 先前他打扫到一半,听闻命案后随手搁置一旁,此时听林安问起,便起身拿起墙边的扫把,继续扫了起来。 风青挠了挠头:“还有这事?”显然是喝得断片了。 风楼懒得理会他,手下也未停,又将扫把伸到床下,伸到最里面扫了扫,如往常行事一般一丝不苟,果然又扫出几片来。 “等等。”林安忽然道。 风楼停了手。林安走近两步,俯下身去,捡起从床底扫出的其中一块碎片,拿在手里端详。 “怎么了?”风青好奇地凑上前来。 林安喃喃道:“这一块的颜色……似乎比其他碎片要浅一些?” “这又如何?”风青纳闷。 林安没有回答,又翻了翻收在簸箕里的碎片,的确都比这块要深。 “大概是这酒壶正好有一块颜色不均吧。”风青揣摩道,“难不成董贤的死还能与我们喝的酒有关?” 林安一时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碎片丢回簸箕里。 正午时分,高县令亲自前来相请,开饭了。 毕竟刚刚发生命案,席间的气氛在刻意维系下仍旧略显尴尬。 苗岱丰大约是常在官场混迹,对于各种场合还算得心应手,率先暖场道:“想当年,风家兄弟在我印象里就是两个相貌相似,一个话多一个话少的小孩子,转眼间都这么大了,还在景都府衙谋了差事,真是前途不可限量。”言语间与风青风楼颇为亲近。 苗岱丰所选的话题对象的确最为合适,风青本就是个热闹性子,虽然今日情绪不好,但被人这么一搭话,便也热络起来,道:“前途倒是其次,关键还是大人待我们好。” 苗岱丰连忙接道:“正是,正是,陌大人真乃大家风范,如此平易近人,着实令人如沐春风。待下官调往景都,一定多多登府拜会,还望大人不弃。”说着便端起面前的酒杯先干为敬。 陌以新一派云淡风轻,微笑道:“苗兄客气了。” 罗书宁面露欣慰之色,道:“岱丰年纪轻轻便要到天子脚下为官,正是前途无量,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勤勉总算没有白费。” 从一开始便精神不佳的晁俭,大约也在谈话中缓和了情绪,开口附和道:“苗兄的夫人刚刚有了身孕,可谓双喜临门。” 众人一听,纷纷举杯道:“恭喜恭喜!” 苗岱丰一一道谢,红光满面,一派踌躇满志之态。 短短片刻,席间的气氛便已热络许多,仿佛走出了命案的阴影。 高县令有些为难地看看左右,实在不想做那个扫兴之人,只是这里毕竟还是半溪地界,命案正是他的职责,此时却还一筹莫展。 他来此地做县令四年,还从未遇见如此奇怪的案件,什么密室,什么朱砂红线……他如今只怕这位陌大人查到一半便要打道回府,那他可真是没法子了。 高白左思右想,只好斟酌道:“今日这案子,还请陌大人指教。”他生怕扫了这位大人午饭的兴致,连忙紧接着奉承道,“昨日大人三言两语间便破解疑案,真是令下官大开眼界,五体投地,下官才疏学浅,实在汗颜,汗颜……” 陌以新还未答话,一旁的李承望也跟着恭敬道:“风青今日也说,陌大人断案如神,在景都屡破奇案,想必我们这小地方的案子,于大人而言根本不在话下吧!” 高白一听有人附和,连声道:“正是,正是!” 众人都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搁下筷子,轻咳一声,在众人的期待下,淡定道:“尚无头绪。” 众人:…… 高县令的一张脸顿时苦了下来,喃喃道:“连陌大人也找不出真凶,莫非……” 本就胆怯的晁俭脸色又白了一白,道:“莫非、莫非真的有鬼?” 高县令沉吟片刻,转向罗书宁:“前几年你停办书院,不就是因为……这个么?” “因为什么?”风青脱口而出,他昨日便对书院停办之事颇为遗憾,只是感念罗先生已辛劳大半生,也该卸下担子清闲清闲,便没有多问,此时才知原来还有内情。 罗书宁神色一怔,犹豫道:“因为……因为晦气。” “什么意思?”风青追问。 “唉。”罗书宁叹了口气,“大约四年前,有个游方道士途径此地,特意上门请见,说这院里风水极差,根本不宜人居。我连忙求教如何化解,道长却说院里一定死过人,魂灵不散,无法可解。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送走当时的学生们,停办书院,以免再出什么事。 本来我也想搬走,但思及琵琶院十年必返的传统,实在不愿往后学生们回来,只看到空空院落满目萧索。所以,为了守住这院子,我便留下了,好在还有承望与魏巡留下为伴,也不至森森孤寂。” 风青面露诧异之色,显然没想到书院竟是因为这种原因停办的。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一直不曾说话的魏巡张了张嘴,犹豫着道:“那个……昨夜我有一次出门时,好像看到……看到……” “看到什么?”高县令急问。 魏巡咽了一口口水,才道:“看到一个飘忽不定的白色鬼影……” 晁俭手一抖,杯中的酒水洒出了一半。 第23章 陌以新问:“什么鬼影?” 魏巡回忆着道:“那时我听见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以为谁的房中出了事,便出门查看。结果刚一出门,便看到了鬼影。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又只顾着到各屋里询问方才的声音,便未多想。后来风楼说只是不慎打碎酒壶而已,我便放心回房了。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后怕极了。” 高白连忙追问:“那鬼影长什么样子?” “我、我也不知道……”魏巡的面色也不好看,“那鬼影只是一闪而过,我再回头看时,已消失不见了。” 晁俭的手愈发哆嗦起来,连筷子也拿不住了。 苗岱丰也从方才的红光满面转为脸色发白,却强撑着道:“咱们这些故人十年重逢,何必总说些怪力乱神之语,大家喝酒,喝酒……” 一顿饭不尴不尬地吃完,众人各自回房。 林安却漫无目的地在琵琶院中闲逛起来,有一点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那便是——凶手的动机。 死者董贤十年前便已离开琵琶院,这十年间,他与罗书宁,还有留在琵琶院的李承望、魏巡毫无联系,与苗岱丰、晁俭虽有往来,却也是相处融洽,所以才会相约同回故地,究竟有谁会对他产生杀意? 正思量间,不远处依稀飘过一缕青烟,在空中轻飘漫卷,看不真切。林安定睛看去,便见那烟似乎是从院角另一边的小门逸出。 林安略一犹豫,转而便向这扇小门走去。 门后,是一片空荡的庭院。庭院并不算大,青石阶上积了薄灰,屋檐下挂着枯藤,微风掠过,沙沙作响。院中一棵枇杷树,枝叶疏落,在风中晃晃悠悠,略显寂寥。 枇杷树下跪坐着两人,竟是风青与风楼。 两人之间摆着一只小小的铜火盆,微弱的火光在黄纸上游走吞噬,纸灰飘散。 风楼静默不语,身形笔直,眼神落在火盆中将要燃尽的黄纸之上。风青则低着头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们……是在烧纸?林安心中疑惑,却不愿在此时上前打扰,便只远远站着。 风楼已经觉察到有人,抬头看向林安的方向。 风青见此,也顺着他的动作看过来,一愣道:“林姑娘,你怎么来了?” 林安这才抬步走近,道:“你们这是……” 风青嘴角扯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容:“自然是在烧纸了。” 林安也不知该不该问,风青却已经接着道:“是师娘。” “师娘?”林安微讶,“罗先生的夫人?” “是啊。琵琶院这个名字,便是师娘起的,师娘她弹得一手好琵琶。”风青叹息一声,悠悠道来。 “我们的爹风流成性,年轻时常流连秦楼楚馆,我们的娘便是青楼女子,她拼命将我们生下来,养到四五岁,实在不能再将两个半大小子留在身边,才将我们送来这里。那时,我和风楼是院里最小的两个孩子,罗先生要教年长些的学生们读书,我们跟不上也听不懂,所以很多时候,都是师娘在照顾我们。” 没想到风青风楼竟是这般可怜出身,而如今却能有这样的才能与性情,也实属不易。 林安唏嘘着,仍旧将话题放在琵琶院:“这位夫人多年来支持罗先生行善,想必也是善良仁爱之人。” “善良嘛,自然是善良。至于仁爱……”风青将剩下的黄纸尽数丢入铜盆中,笑了笑,“师娘当年,可是一位远近闻名的‘河东狮’。” 林安一愣。 “那女人总是凶巴巴的,也只有弹琵琶的时候才能安静那一时半刻。我现在还记得,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拿扫把满院子追着打我……”风青分明是一脸嫌弃,双眼却渐渐红了,“还有风楼,这家伙从小就是个闷葫芦,河东狮好几回撕着他的嘴,一边扯还一边说,哎呀呀,这孩子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风青笑了起来,眼前有些模糊。曾几何时,这里欣欣向荣,琅琅书声自隔壁讲堂中悠悠传来,师娘便坐在这棵枇杷树下,轻轻抚琴。 而今人影散尽,只有风绕过枇杷枝叶,空余一地回音。 林安心念一动,道:“你们的师娘,是何时身故的?” “十年前。”风青抹了把脸,“我也是昨日问起才知,十年前,我们走后没几个月,师娘便去世了。” 林安一惊,沉声道:“那是怎么回事?” “那一年,书院起了一场大火,当时苗岱丰、晁俭、董贤,还有一个叫何祥英的人同住一间偏院,几人睡得沉,是师娘冒险去将他们叫醒,他们才侥幸捡回一命,可惜师娘与何祥英却没能逃出火场……” 林安蹙起眉,忽而想起琵琶院停办的原因,是有道士说这里死过人,魂灵不散……原来,果真有两人死在这里。 十年前,罗夫人命丧火海,此事偏偏又与死者董贤有关。难道说,当年那场大火也并非意外,而是因董贤而起?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凶手的动机很可能便是为了给罗夫人报仇。那么嫌疑最大的人,自然便是罗先生! 林安心中计较一番,试探道:“风青,昨夜罗先生真的一直与你在一起?” 风青一怔:“怎么,你不会是怀疑罗先生吧!” 林安沉默不语。 风青站起身来,肃然道:“当然是真的!不只昨夜,罗先生从昨日下午便在我们房中,直至今早才走。” 林安却仍旧不能释怀,回想昨日出租屋案,真凶不也有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她想了想,又道:“你毕竟醉得不省人事,如何能够确定?” 匣中宴 第19节 “你就算不信我,也得信风楼吧。昨日他滴酒未沾,一整夜都未曾离开半步。”他说着,看向风楼,“是不是?” 风楼认真回想片刻,点头道:“的确如此。他们两人醉酒后,我将他们搬到床上,自己就靠在桌旁,几乎一夜未眠,不可能有人中途离开而我未曾察觉。” 风青跟着道:“师娘生前剽悍,罗先生常常叫苦不迭,若说是罗先生将那场意外迁怒于人,甚至还为此痛下杀手,实在是不可能!” 林安又思索道:“那另外几人呢,会不会是与师娘亲如母子,因师娘的死而产生杀机?” 风青摇头:“师娘那么凶,怎么可能亲如母子?除了我与风青年纪小没办法,其他人对师娘都怕得很,唯恐避之不及。反倒是罗先生,人缘一向很好,待所有人亦师亦父。” 从这里离开后,林安在心里反复琢磨着风青风楼的话。 十年前的大火,十年后的密室凶杀。而死者董贤,正是两者的一个交点。 董贤在死前曾约见罗先生,他到底有什么事要单独去说,这与他的死是否有关? 念及此,林安顿住脚步,转身向董贤的房间而去。既然他还有尚未做完的事,也许在他房里,能发现一些线索。 董贤与苗岱丰、晁俭同来,所以也住在一个偏院中。 林安依着上午来时的印象,推开了一扇屋门,进去之后却是一怔——尸首不见了? 再一环视,这屋里没有记忆中的绳圈,也没有伪装自杀踢倒的板凳,林安这才反应过来——走错房间了。 上次来时一心想着命案,而这几间屋子从外面看起来又别无二致,大概是将左右两边记混了。 林安正要退出屋去,廊外却依稀传来人声。 林安暗暗叫苦,若被发现自己私闯别人房间,一句“走错了”也不知能否取信于人,实在难免尴尬。 廊外的声音越来越近,人声中带着某种急切,却又压得很低,听不真切。林安心念一动,一个箭步拉开墙边的大衣柜,闪身躲了进去。 林安尚不知这间房所住的是苗岱丰还是晁俭,人声已很快进了房内,林安一听便是一愣——竟是两人一起来了。 “既然不是你,那是怎么回事!”晁俭的声音听起来是一如既往的胆怯。 “我不知道!”苗岱丰似乎也有些激动,不似他在众人面前时那般意气风发。 “所以说……真的有鬼!”晁俭的声音开始颤抖。 “胡言乱语!”苗岱丰呵斥一句,底气却稍显不足,“不要自己吓自己,董贤就怕鬼,所以他才会死!” 仿佛是他这句话震慑到了晁俭,房中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而后晁俭再次开口,便也不再提鬼怪之说,只道:“那位景都来的陌大人,不知能否看穿这一切……” 苗岱丰的语气也缓和了几分:“我要去景都赴任,早已打听过了。这陌大人虽断案如神,却墨守成规,不通人情,这次恐怕连他也难。” 林安:…… 墨守成规?不通人情?这简直是自太阳打西边出来之后,最令人震惊的事情了。 ——苗岱丰显然不知道,泊阳侯府是如何沦落为褫夺侯位,门庭冷落的。 林安忍着笑,心里倒也明白,景都乃天子脚下,王侯将相、高官豪强聚集之地,关系盘根错节,就拿先前的华莺苑来说,一个歌女身死,也扯到了相府与侯府身上。 景都府尹这个容易得罪人的差使并不好做,最好的办法,便是给自己立好一个人设。 一心解案,不通人情——这绝不是陌以新,却是最适合景都府尹的人设。 “咳咳。”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他的嗓音清隽微冷,若雪落清河,不带丝毫多余情绪,却自然透出一种从容与疏离。 林安一下子便听了出来。 ——是陌以新。 第24章 柜子里的林安微微讶异,柜子外的两人更是呆愣当场。 一阵沉默后,才终于有人僵硬着打开了房门。 苗岱丰的声音极度紧绷:“陌大人,下官无礼,下官知罪!下官绝非有意在背后议论大人,只是实在忧心此案,才一时失言……” 他如连珠炮似地解释着,只听声音林安便可想象出他满头大汗的模样。 可不是嘛,他原本一心想套近乎,好不容易算是搭上一点关系,转眼就在背后议论别人,还被正主抓个正着……更要命的是,他议论的那些话,实在算不上中听。 林安抿嘴忍笑,苗岱丰闹这一出,真是社死啊。 陌以新轻笑一声,笑声中丝毫不含怒意,他道:“本官偶然经过,原本不欲多听,只是方才耳中溜进一句,实在有些好奇,请问苗兄,什么叫——‘怕鬼所以会死’?” 苗岱丰缓了几口气,勉强还算冷静道:“下官的意思是……既然此案是鬼杀人,自然最怕鬼的人最容易被鬼盯上。” “原来如此。”陌以新淡淡道。 又是一阵沉默,苗岱丰见陌以新似乎没有离开之意,又小心道:“下官实在失了分寸,还望大人海涵,大人不记小人过。” 陌以新没有接话,林安却听见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这道脚步声沉稳而从容,在她躲藏的柜子前停了下来。 林安心头一跳——不是吧,他不会是对这柜子产生了什么兴趣吧! “哗啦”一声,柜门被人从外拉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林安眼前。身形颀长,黑眸沉静,那身菘蓝色长袍矜贵而清冷。 林安的神情僵在脸上,一旁的苗岱丰与晁俭再次石化,连一向古井无波的陌以新也露出一丝讶异之色。 “呃,大人……”四目相对,林安硬着头皮挤出一丝笑。 方才还在幸灾乐祸嘲笑苗岱丰社死,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像后来居上了。 陌以新已经敛起那一分意外神色,面上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淡定道:“两位受惊了,本官原是在与安儿姑娘捉迷藏,四处寻找时才无意听见两位交谈,没想到安儿姑娘竟果真藏在这里,实在是古灵精怪了些,两位莫要见怪。” 捉……迷藏?林安继续石化。 一来,她没想到这里也有捉迷藏这种游戏;二来,她更没想到陌以新好歹一个府尹,能用如此淡定的口吻说出捉迷藏这种台词…… 还有,“安儿姑娘”这个称呼是怎么回事! 躲在别人衣柜里又哪里古灵精怪了啊喂! 苗岱丰和晁俭仍旧讷讷无言,他们本就对陌大人身边这位姑娘或多或少有些好奇,此时更加无所适从。 破案期间……捉迷藏?这位在传闻中深藏不露、清正不阿的府尹大人,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 陌以新拉住林安的手腕,将僵硬的她从衣柜里拉了出来,而后对两人温雅一笑,道:“告辞。” 即便是社死,也能社死得如此优雅而风度翩翩,林安心里不得不服。 走出不远,陌以新便轻轻松开手,低声道:“冒犯了。” 林安一愣,释然道:“没事,反正这两个人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陌以新看了她一眼,道:“你不要忘了,苗岱丰正要调往景都为官,还几次说要登门拜会。” 林安吐了下舌头,道:“那方才的事……他若是说出去,不会有损大人官声吧?” 陌以新眉心一跳,似是无言以对:“……随便他吧。” 林安心里哀叹一声,又狐疑道:“大人如何知晓我躲在柜中?” “柜门有缝,我只知里面有人,却不知是你。那二人注意力太过集中,才不曾发觉。”陌以新顿了顿,“你如何会在苗岱丰房中?” 林安无奈道:“我是想去董贤房间看看,结果走错了门,恰巧撞见他们回来,又听见他们不知在低语什么,一时好奇,就先躲进柜子了。对了大人,你又怎会在门口偷听?” “我并非偷听。”陌以新纠正道,“只是要去董贤房间,碰巧路过而已。” 林安挑眉:“大人怎么也想去董贤房间?” “风青风楼怕耽误送舍利的旨意,两人一合计,便让风楼带着舍利先行上路,方才已经启程了。” “所以呢?”林安狐疑,这不完全答非所问? “所以,我们可以在此处放心多留一日,方才,罗先生已为我们安排好房间。” “所以呢?” “我在房中安顿时,忽然发现董贤的房间里似乎多了一样东西。”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董贤房门口。 “什么东西?”林安忙问。 陌以新的脚步在靠墙的书桌前停下。 林安思忖道:“这里原本是书院,有书桌也不奇怪吧。” “我是说桌上。”陌以新道,“这里,有笔墨纸砚。” 林安闻言怔了怔,接着也走近几步,只见桌上的确笔墨纸砚俱全,正中是一沓薄薄的空白信纸,在一边用线装订成册,类似一个本子模样。右边是砚台,笔就搭在砚台边上,砚里的墨已干。 林安的目光很快便落在这沓干干净净的白纸之上,因为她注意到,在纸的边缘线装处,竟有一排参差不齐的纸茬,正是被人撕过的痕迹。 林安拿起这沓纸,在纸茬处仔细检查一番,道:“这里被人撕下一页,难道董贤生前曾写过字?” “写过字?”陌以新微微蹙了蹙眉。 “可是,先前搜身时并未在他身上发现字条,这张纸会在哪呢?被凶手拿走了?”林安猜测道。 “走,去问问。” 两人来到了罗书宁的住处,陌以新开门见山道:“董贤桌上的纸笔可是找先生要的?” 林安心中了然,大家房中原本都没有笔墨纸砚,董贤若要写字,自然很可能会找身为主人家的罗先生了。 罗书宁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答道:“对……是。昨日董贤来约我时,也顺便要了笔墨纸砚,的确是我给他的。” 林安对于董贤的邀约愈发好奇起来,他分明可以在找罗先生要纸笔时说明事由,却只是约好一个时间,看来他要说的事必定十分正式。 “原来如此。”陌以新点了下头,“董贤可曾对先生提起,他要写什么?” 罗书宁想了想,道:“不曾。” 从罗先生处离开后,林安思忖道:“董贤私下约罗先生,又专门写了东西,我猜,他一定有什么秘密吧?也许,凶手就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才会杀了他。” 陌以新脚步顿住,林安以为他有了什么发现,瞪大眼睛望向他,却听他道:“林姑娘可还想到别处看看?” “嗯?” “我带你去,以免走错房间。” 林安:…… 匣中宴 第20节 直至深夜,案情再无进展,林安又一次辗转反侧。 画在死者胸前的红线,院里一闪而过的白影,还有死者生前那场未能赶赴的约……这一切,就好似丝丝缕缕的茧,将真相包裹其中,令人怎么也看不真切。 “出事了,出事了!”好不容易有了几分睡意,朦朦胧胧间,林安听见几声喊叫。 片刻的迷糊后,她的大脑一瞬间清醒过来,“嚯”地坐起身子,跳下床来,跑到门外,正看见从对面屋子里出来的陌以新。 陌以新也看到林安,沉默一瞬,道:“夜里风凉。“ 林安一怔,才发应过来自己还只穿着睡觉时的中衣,的确不便见人。连忙溜回房间抓起外衣,速速穿好,与陌以新一同往叫声来处去寻了。 琵琶院毕竟曾是接济一众学生的书院,住人的屋子不少。 自书院停办后,罗书宁独居主院,李承望、魏巡住在隔壁的偏院,风青风楼也安排在这个院里,而相约前来的苗岱丰、晁俭、董贤则住在另一个偏院。 几个院子相距都很近,只有林安与陌以新住得稍远了些。两人循声来到罗书宁所住的主院时,已有多人集聚在此。 众人见陌以新前来,默契地让出一道缺口。 昏沉夜色下,林安这才看见地上倒着个人影。此人身穿纯白中衣,头发披散得十分凌乱,面朝下俯卧着,就倒在屋门外的回廊之下。 风青俯身蹲在一旁,刚刚放下把完脉搏的手腕,长出口气道:“还好还好,只是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他说着,将此人翻过身来,又将他面上覆着的长发理到一侧,露出整张面容,正是罗书宁。 众人听人未死,提起的心皆是一松。 陌以新问:“怎么回事?” 魏巡回道:“回大人,我耳力一向好,睡眠便也浅了些,方才本在屋里睡着,朦胧间听闻人声低呼,正是主院这个方向。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因这院里才发生过命案,我怕又出了事,便想着来此处看看,没想到就看见……” 陌以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先扶罗先生进屋休息。” 众人一愣,这才手忙脚乱地将罗书宁抬回屋里。 陌以新看向风青:“罗先生身体状况如何?” 风青面带忧色道:“从颈后的瘀伤来看,先生是被人从身后偷袭,用棍棒击晕的。看他晕倒的位置,应该是刚出门不远便被躲在廊下的人袭击了。” 林安道:“他身上只穿着中衣,像是睡觉睡到一半时出的门。” 风青推测道:“会不会是有人半夜敲门,待先生起床出来查看时,他便躲在一旁,出手偷袭?” 将罗先生抬回屋子的几人此时也走了出来,李承望手中掌着一盏从屋里拿来的灯烛,廊下这才有了几点光亮。 就在这一瞬间,晁俭“啊”地惊叫一声,向后急跌两步,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众人虽不似这般失态,却也都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在回廊上方,正吊着一只白鸽。 白鸽颈部缠绕着细线,双足向下,翅膀无力地耷拉着,显然已经死去多时。更加诡异的是,在鸽子雪白的羽毛之上,此时却画着极为突兀的红线。 不多不少,正是三道。 第25章 林安如今连案发现场都见过几次了, 却还是被眼前猝不及防的诡异场景惊了一跳。 陌以新忽而神色一凛,环视一周道:“人未到齐,苗岱丰呢?” 林安反应也不慢, 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董贤的尸体上有一道红线, 而这只鸽子身上画了三道。倘若“一”和“三”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巧合, 那么,一定还有“二”…… 一行众人连忙赶到苗岱丰所住的偏院,院中一片寂静。 晁俭自方才吓得跌倒后,便一直被李承望与魏巡搀扶着,此时到了苗岱丰门前,他的双腿更加哆嗦起来,整个人不自觉地向后瘫软,仿佛不敢上前。 房门并未上锁,一推便已打开, 屋中吊着一个身影, 正是苗岱丰。 晁俭惨叫一声, 蓦然瘫倒在地。 几人即刻将苗岱丰从绳圈上放下来,风青第一时间上前查验,林安则在房中四下打量起来。 屋中似乎并无异样,与董贤的屋里不同, 书桌上没有笔墨纸砚, 窗户也只是半掩着。靠里的床上,被子胡乱铺着,苗岱丰也只穿着里衣, 可以推测他是死在睡觉期间。 林安伸手将被子揭开,露出下面同样皱乱的床单,难道是……挣扎痕迹? 不多时, 风青起身道:“大人,苗岱丰死于窒息,死亡时间在一个时辰以内。他颈上一条勒痕,与梁上布条匹配,不过是死亡后造成的。他是先窒息而死,后悬于梁上。而且,苗岱丰瞳孔放大,面目狰狞,眼珠瞪大,显然是死前受到了巨大惊吓。还有……” 风青面色愈发严肃,“我将他的里衣脱去,在他胸膛之上,果然同样用朱砂画着红线,两道。” 果然是“二”,果然是连环杀人。 林安思索道:“他在死前看到了什么,为何会受到惊吓?” “鬼……鬼啊!”瘫在地上的晁俭忽然喊叫起来。 他一直以来的表现都有些胆怯,众人原本并不意外,却见他撑着地爬将起来,视线空洞,神情木讷,一面摇着头,一面自言自语道:“有鬼……有鬼……”说着竟转过身去,拖着步子走远。 “喂,你怎么了?”风青叫了一声,追上前去。 晁俭僵硬地垂着头,自顾自向前走,丝毫不理会风青。 “晁俭,晁俭?”风青仍跟着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晁俭忽而停下步子,转头盯着风青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颇为神秘道:“有鬼。”而后又忽然大叫一声,挥着胳膊大声喊道:“有鬼啊——有鬼!” 风青惊得跳开几步,跑回来对陌以新道:“大、大人,晁俭他……好似疯了?” 陌以新双眸微眯,墨色瞳仁在月光下更显幽深。 一旁的高县令不禁抹了抹额上的汗,他本无意夜宿琵琶院,只是见陌以新身为景都府尹都为此耽搁下来,也只好有样学样,当了一回尽职尽责的好县令。 此时他亲眼瞧见,好好一个大男人,虽然胆小了些,却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吓得当场疯癫,心中愈发叫苦。 然而事已至此,他只得招了招手,命手下衙役将晁俭制住,带了下去。 林安漠然看着晁俭被带走的背影,心头也渐渐发沉。 带着秘密的董贤,死了。 意气风发的苗岱丰,死了。 神神叨叨的晁俭,疯了。 十年后相约重回故地的三个人,竟没有一个逃得出这座院子。 可是,在所有受害人中,偏偏就有一个例外——罗书宁。 只有他,只是被打晕过去,仿佛是吊在一旁回廊里的白鸽替他承受了被杀的命运。 这是为什么?是凶手对他心存仁慈,放了一条生路?又或者,凶手根本就是他自己? 可是,他被打晕的伤偏偏就在颈后,这又如何作伪? 陌以新此时道:“那只白鸽足上系着环,应是人为驯养的信鸽,你们有谁知晓它是从何而来?” 魏巡犹豫着道:“回大人,那是我们这些学生在十年前为了好玩而养的鸽子。那时大家虽都住得不远,却图个新鲜,训了这只信鸽,即便只隔道院墙,也常用鸽子彼此传信。一直养到现在,这只鸽子已是垂垂老矣,没想到居然……” “这只鸽子如今是谁在养?”陌以新问。 魏巡答道:“鸽子就养在我们院里,风青风楼那间屋子隔壁,也谈不上是谁在养,我和承望还有先生,谁有空了都会去照料一二,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李承望点头表示附和。 林安不解道:“可是凶手为何要杀了这只鸽子?” 风青猜测道:“或许其中的意思是,他原本也要杀了先生,只是不忍下手,便用鸽子替了?” 李承望讶异道:“如此说来,凶手岂不是就在我们之中了?我们都受过先生之恩,必定不忍恩将仇报。” 高县令冷笑一声,道:“早从董贤的案子开始,凶手便在你们之中了。董贤被杀时,罗先生有风家兄弟为证,苗岱丰与晁俭也可相互为证,只有你们二人没有不在场证明。事到如今,罗先生被人从背后袭击,苗岱丰被杀,晁俭也活活吓疯了,剩下的更是只有你们两个!还不快从实招来!” 李承望与魏巡对视一眼,齐齐跪倒在地,恳求道:“大人,草民冤枉,草民冤枉!” 高县令待要发作,陌以新先道:“鸽子既是你们三人所养,是否只有你们三人能打开鸽笼?” 魏巡连忙道:“回大人,鸽笼一向不关的,那鸽子温驯极了,从不乱飞。而且它打十年前便养在院里,苗兄、董兄、晁兄他们三个也都知晓,昨日叙旧时,董兄还问起过……” “大胆!”高县令叱道,“那三人死的死,疯的疯,你还要将嫌疑推卸到死人头上不成?” 魏巡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说什么。 “鸽笼不关……”风青喃喃道,“也就是说,任何人都能将鸽子拿出来杀了?” 李承望眼见魏巡方才碰了钉子,本想保持沉默,却还是忍不住道:“可不管是谁,根本都没有理由去杀这只鸽子,我和魏兄、先生早已与它感情颇深,晁兄三人也犯不上与只鸽子过不去。” 高县令本想再斥责几句,却也说不出一句合理的解释,只好为难地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思忖片刻,道:“天还未亮,大家先回房休息。此案既然是连环凶杀,还要劳烦高县令派人将所有人的住处严加看守,以免再生事端。” 高县令只觉嘴里发苦,不知这位景都来的大人是不是也没了神通,却只好点头应下。 清早,陌以新走出屋子,便见斜对面的屋门口处,一个身影正扒在门缝上,窸窸窣窣不知在忙些什么,仅从背影便可看出身形之紧绷。 陌以新饶有兴致地看了片刻,不觉莞尔,抬步走近,道:“你在做什么?” 林安听到这熟悉的音色,并不意外,连头也没有回,只道:“我在做实验。” “嗯?” 林安无暇解释,仍紧盯着门缝,只见她食指正勾着一根线,线的另一端穿过门缝,不知连着什么。 她手上稍稍使力,线便开始绷紧,她极为小心地拉着线,随着“嗒”地一声,线的另一头直直垂了下来。 林安“啧”地叹出一口气,自语道:“又失败了……” 陌以新一直耐心地等她动作,此时才道:“你在尝试,从门外插上门闩?” “是啊。”林安这才转过身来,扬了扬手中的线,“我将线头另一端系在了门闩上,这一端穿过门缝从外面拉,或许便能将门闩拉上。可惜……我已经试了好几次,这个角度要么拉不动,要么对不准……恐怕很难实现。” 林安遗憾地摇了摇头。 陌以新想了想,道:“相比于制造密室的手法,我更在意的是,凶手制造密室的原因。” “原因?”林安一怔,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制造密室,通常是为了伪装自杀。可是,董贤颈上有先后两道勒痕,只要验尸,很容易判断出并非自杀,凶手真的以为能够掩盖?这个凶手,看起来可不像是如此天真之人。 更何况,从之后的事情来看,凶手的目标不只一人,可他后来却未再制造密室,这样一来,第一次的密室岂不成了多此一举? 匣中宴 第21节 “大人,林姑娘,你们在做什么?”身后传来风青的声音,他走近,见两人站在门口不进不出,也探头往门缝里张望了一眼。 “我在试着破解密室。”林安回头答道,“可惜,失败了。” 风青的目光却停在林安手中的线上:“咦,你这线是打哪来的?” 林安也低头看了一眼,这根线偏长偏细,乍一看苍白如灰,只细看之下才能看得出一丝淡淡的粉色。 林安朝一个方向努了努嘴,道:“喏,从那边廊柱上拆下来的,上面系了不少这样的线。” 风青顺着看了一眼,目光便是一动,喃喃道:“难怪这么眼熟。” “这些线有什么特别吗?”林安问。 风青向着那廊柱走近几步,欢喜道:“这些红线,都是我们从前系在这里的。起初是师娘说,每逢过年便系一根红线,代表我们又长了一岁,来年鸿运当头,一帆风顺。到后来,这便成了许愿红线,每逢院里课试或是即将科考,大家都会系一根红线,许愿学业顺利。” 林安恍然,这不就是前几年还在流行的考前仪式吗,什么挂柯南、转锦鲤,没想到从古至今,学生的许愿都是这么朴实无华。 “这屋子已经许久不曾住人,没想到,这些红线却都还在……”风青说着,神色沉寂下来,眼中的欢喜也成了怅然。 “红线?”林安又低头看了一眼,她觉得自己一定不是色盲。 风青明白林安的意思,叹息一声:“是啊,原本是鲜红鲜红的红线,这么多年过去,竟褪成了这般浅淡。” 林安再次侧眼望去,一旁的廊柱上,缠绕着丝丝缕缕早已褪色的红线,风吹过,红线飘荡,似有低语回响。 “难道……那也是?”陌以新的声音在身后沉沉响起。 “什么?”林安回头看他,神色忽而也是一动。四目相接,两人都在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猜测。 红线……褪色? “大人是说……那个酒壶碎片?”林安连忙道。 陌以新眸光微深:“那个酒壶是红褐釉面,却唯独在床底最深处,有那一块浅色。倘若,那原本也是红褐色,只是像这些红线一般,因时间久远而褪成了浅色。” 林安紧接着道:“也就是说,在那个位置,很久以前,也曾打碎过酒壶,只是有其中一块碎片刚好滑到了床底最深处,才留到了如今。” 风青顺手扯住一根红线,讶异道:“你们在说什么?” 林安脑中迅速运转,喃喃自语:“多年前与多年后,竟在同一处先后打碎酒壶,这样荒诞的巧合,简直像是某种被反复重复的古怪仪式……” ----------------------- 第26章 “哪有什么仪式?那不过是我们喝多了而已!”风青激动地一挥手, 不由“嘶”地倒吸一口气,捂住了自己的手指。 “你怎么了?”林安这才回过神来。 “被线划破了。”风青将手指放在口中嘬了几口,一脸烦闷, “我就说吧, 踩到鸟屎, 可是要倒霉三天的。” 林安摇了摇头,继续思考酒壶的事。 陌以新却忽而开口:“你是在哪里踩到的?” 风青被这两人天马行空的思路彻底整懵了,愣了片刻才答道:“就在刚出门不远的地方。” “去看看。”陌以新道。 “看、看什么?鸟屎?”风青诧异极了。 “嗯。”陌以新点头,“顺便去找一趟高县令,看他手下有没有能分辨鸟类粪便之人。” 当高县令带着一众衙役赶到风青所住的院子,一群人围着一坨并不完整的鸟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时,林安原本还有些紧绷的心情,也不禁有些啼笑皆非了。 陌以新想要验证的问题很简单——地上这块鸟粪,会不会是来自于院里那只信鸽。 片刻工夫后, 一个衙役站出来道:“回大人, 鸽子的粪便与其他鸟类本无太大差别, 不过方才听养鸽人说,他们平日都是以红高粱喂养那只信鸽,而地上这块粪便正是呈红棕色,由此看来, 此处粪便的确更有可能是来自那只信鸽。” 魏巡和李承望在一旁点了点头, 表示附和。 风青蹙眉思索片刻,狐疑道:“我记得魏兄昨日曾说,这只鸽子十分温驯, 虽然鸽笼不关,它却从不乱飞,既然如此, 又怎会在屋外留下粪便?” 魏巡与李承望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不明白这区区一坨鸟粪,就算莫名出现在屋外,又与命案有什么相干? 陌以新眸光微动,只道:“我们去看看晁俭。” 晁俭房门口,高县令派遣的衙差正一丝不苟地守着。 屋里,晁俭缩在床榻之上,眼神空洞洞的,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高白叹了口气,道:“看起来他还未有好转,恐怕要这么疯下去了。” 陌以新正要开口,林安却忽而眼珠一转,心念一动,抢在他前面认真道:“我在家乡认得一位神医,从他那里听过一个治疯病的秘方,有用极了,尤其是这种受到惊吓后忽然发疯的,一剂药下去,保准药到病除。昨夜回去我苦思冥想,终于将那方子背了出来。” 陌以新回头看向林安,目光在她微微扬起的下颌停了一瞬,那股写在她眉眼间的自信,将一丝捉弄般的坏笑藏得恰到好处。 陌以新不由眯了眯眼,眼底闪过一抹探寻,嘴角也跟着微微弯起。 “神医?”风青惊道,“是和我爹一样厉害的神医么?” 林安淡定地点了点头,道:“我告诉你。”她走近两步,附到风青耳畔,如此这般说了几句。 风青仔细听着,神色不断变换,从求知若渴,到惊愕,到茫然。 “记住了么?”林安问道。 风青怔怔然,仿佛没有听懂似的,愣了片刻,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道:“照林姑娘所说,去准备吧。” 风青犹豫着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依言而去。 不久他便折了回来,手里端着一碗药汁,令众人惊异于他熬药的效率之高。 林安远远望了一眼,只见整整一大碗黑褐色药汁,果真分量十足。 陌以新靠近轻轻一嗅,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道:“喂他服下。” 风青皱了皱眉,还是依言行事,将碗凑到晁俭嘴边。 晁俭似是抖了一抖,缓缓张开嘴,仍旧目光空洞,在众人的注视下,任由风青灌完了这碗药,一滴不剩。 高县令自然不敢质疑什么,只是小心问道:“不知这药……多久可见成效?” 林安轻笑一声,道:“已经开始见效了。” 高县令微讶,正要再问什么,一个衙差跑进屋来,道:“禀大人,罗书宁醒了!” 风青一喜,连忙道:“太好了!罗先生可还有何不适?” 衙差犹豫片刻,似是有些为难道:“他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是……当他听闻苗岱丰也被人杀害后,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看起来魂不守舍。我们只当他是害怕,便告诉他昨夜已逃过一劫,凶手将院里的白鸽代替他杀了,结果他的脸色反而愈发难看,跟中了邪似的! ” 衙差说着,看了缩在床上的晁俭一眼,“昨日已经疯了一个,我们心里拿不准,这才赶忙来禀告大人。” “这、这……”高白的脑门上开始冒汗,难不成这琵琶院真有邪祟入侵,在此之人非死即疯! 风青面上也现出忧色,拔腿便要走:“快,带我去看看罗先生!” “等等。”陌以新道,“罗先生不会有事的。” 风青听话地停下了脚步,却狐疑道:“什么?” 陌以新看向那衙差:“去将罗先生请过来。” 衙差领命而去。高白小心试探道:“陌大人,这……” 陌以新在桌旁坐下,淡淡道:“罗先生已经苏醒,晁俭也快要痊愈,本官以为,是到了解开案情的时候。” “什么?”众人一片哗然。 当衙差将罗书宁带来时,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向他。此刻,他的面色虽然有些苍白,眼中却很清醒,并不见混沌或癫狂之色,丝毫不似疯状。 果然,他站定后,便客客气气施礼道:“草民昏睡多时,耽误大人问话了。” 风青与高白见他状态一切如常,心中总算都松了口气。 陌以新看了罗书宁一眼,道:“本官即便问话,你也不见得会说。不如便由本官来说,你听听如何?” 林安心头一跳,这件案子,她自始至终都怀疑罗书宁,看来,陌以新果然也与她想到了一起。 罗书宁一怔,连忙道:“草民惶恐。” 风青虽信任罗书宁,却也知晓陌以新从不会无缘无故与人为难,忙在一旁劝道:“先生,你若是知道什么,尽管说出来,或许你以为与案件无关的细节,也会是重要线索。” 高县令的眼珠转了转,狐疑道:“难不成,凶手就是罗——” “不可能!”风青连忙打断,“那一整夜先生都在我们房间,一刻也不曾离开,根本不可能去杀董贤。” “这正是罗先生最为聪明的地方。”陌以新淡淡开口,“所谓‘连环杀人’,自然是同一个凶手接连作案,如此一来,只要在第一个案件发生时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便可以摆脱后来的全部嫌疑。” 眼见风青愈发一脸茫然,林安解释道:“也就是说,杀害董贤与苗岱丰的,并不是同一个人,前后其实有两个凶手。” “不止。”陌以新微微一笑,“严格说来,本案一共有三个凶手。” 林安不禁也是一怔,分明只有两个死者,又怎会有三个凶手? “第一个凶手,我们可以称之为‘布局者’。”陌以新娓娓道来,“此人想在杀人的同时将自己摘出去,所以他想出了‘连环杀人’之计。 在第一件命案发生后,他只要第一个赶到陈尸现场,在死者胸前画上一道红线,便可以给所谓的‘连环杀人’奠定基调。此后,当他去杀第二、第三个人时,只要再画上两道、三道红线,所有人都会顺理成章地将前后三次连在一起,当做‘连环杀人’。 如此一来,在第一件案发时拥有不在场证明的他,便理所应当地被排除在嫌疑人之外了。” 陌以新虽未指名道姓,可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罗书宁——第一个赶到陈尸之处,在所有人发现死者之前画上那一道红线——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自然只有发现最早死者的罗书宁。 “那密室……”高白若有所思。 “也是罗先生的杰作。”陌以新道,“只要提前准备好两截折断的门闩,替换掉原先的门闩,再谎称自己是撞门而入,所谓‘密室’便轻而易举地形成了。” 高白眼睛一亮,却又斟酌道:“依大人所言,罗先生是利用第一起命案,为他之后行凶摆脱嫌疑,可他也无法预知第一起命案会发生,难道……这都是他看到董贤被杀后临时起意?” “罗先生可以预知。”陌以新道,“因为他不只是‘利用’第一起命案,更是‘制造’了第一起命案。” “制造?” “在第一件案子中,董贤、苗岱丰、晁俭这三人也颇为古怪。他们三人相约而来,在这十年中也时有来往,交情显然不差。可是案发那晚,为何只有苗岱丰与晁俭两人相聚谈天,却不叫上董贤?” 陌以新顿了顿,“而董贤也是同样,他单独约了罗先生,却不知会另外两人。所以一开始我曾怀疑过,他们三人的关系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和谐,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嫌隙。” 李承望与魏巡相视一眼,虽然曾是同窗,可毕竟十年间不曾见过,他们也不甚了解。 “直到后来,苗岱丰也被杀害,晁俭被吓疯。”陌以新接着道,“将这三个受害者连在一起,能想到什么?” 匣中宴 第22节 “十年前那场大火。”林安接话,“他们三人,正好是火场的幸存者。而罗夫人与另一个学生,却在火场中丧命了。” 林安想了想,接着道:“苗岱丰说过一句十分古怪的话——‘董贤怕鬼,所以他才会死’。董贤死后,晁俭始终惶恐不安,苗岱丰虽看似不惧鬼神,却也是强作镇定,死前更是受过强烈惊吓,而晁俭甚至活活吓疯了。 董贤、苗岱丰、晁俭,堂堂七尺男儿,他们究竟在害怕什么?或许,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那便是他们心中有鬼,因为琵琶院的冤魂与他们脱不开干系。” “这是什么意思?”高白又是一惊,十年前他还未在此任职,只听说罗夫人为了救几个学生,自己死于火海,难道其中还另有隐情? “十年前的大火,绝不只是一场意外而已。”陌以新道,“这是他们三人共同掩埋十年的秘密,也是罗先生布局杀人的动机。” “他们……做了什么?”风青难以置信。 陌以新将目光扫过缩在床上的晁俭,淡淡道:“十年前,这件事成了他们三人之间永远不能提起的禁忌。十年后,三人都已成家立业,苗岱丰更是双喜临门,步步高升,前途一片大好。此时此刻,当他得知有人禁不住多年来的良心折磨,想要将当年真相公之于众,认罪伏法,他又怎会容许自己的辛苦经营就此毁于一旦,从朝廷官员一夕之间变成阶下囚?” “这个想要认罪的人,便是董贤。”林安接着道,“董贤私下约罗先生单独见面,便是为了坦白真相,而苗岱丰无意中得知此事,便抢先一步杀了董贤封口。” “或者说,是苗岱丰以为,董贤想要认罪。”陌以新的重音咬在了“以为”二字,“董贤邀约罗先生这件事,自始至终,我们都只是从罗先生口中得知,换句话说,这同样也是罗先生的一面之辞。” 林安微微蹙眉:“可我们的确在董贤房间发现了那本被撕过一页的信纸,难道不是董贤生前曾写过什么?” ----------------------- 第27章 陌以新道:“那是最普通的宣纸, 质地并不厚实,用毛笔沾墨写字,难免会在顿笔处有墨渍浸到下面一页, 然而我们所见到的纸面干干净净, 不染点墨。我不得不去猜想, 没有人在上面写过字,这一切都是做给人看的假象。” 林安不由讶然,她几乎从未写过毛笔字,的确不曾想到还有透墨这种事。 高县令已听得云里雾里,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来,一边擦汗一边道:“下官还是不太明白,董贤死后,罗书宁才说起两人有约,苗岱丰又是如何事先知晓的?” “高大人这个问题, 正是本案的关键所在。”陌以新道, “是风青提醒了我, 让我发现,那只本该呆在笼中的白鸽,却曾飞去院中。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鸽,不会无故离开鸽笼, 它的行动, 自然是接收了人为的命令。” 林安已经想到了什么,喃喃道:“那是一只信鸽,它所能做的, 自然是——送信。” “不错。”陌以新点了点头,“当我想到这一点,我才开始思考, 董贤被杀的那一晚,还发生了什么。” 林安脑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个念头,惊愕道:“那晚,魏巡曾在院中看到一个飘忽不定的白色‘鬼影’。那个白影,便是这只展翅飞过的白鸽!” 她心中愈发惊诧,语速也更快了几分,“魏巡当时之所以出门,是因为听见有东西爆裂的声音,而那个声音,正是罗书宁与风青饮酒时,‘不慎’打碎了酒壶。” 在那个房间里,不只打碎过一个酒壶。那片日久褪色的浅色碎片,代表的不是什么古怪仪式,而是经年累月的训练,日积月累的尝试。 那一次又一次、不知打碎了多少个的酒壶,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训鸽,让那只本就温驯的信鸽,只要听到这种爆裂声,便以此为号,应声飞出。 陌以新接着她的话道:“随着酒壶碎裂的脆响,信鸽便如同这几年来反复演练中那般,飞往既定的目的地。而魏巡,恰巧也听到声音出门查看,正瞥见那一抹白影。” 高白难以置信道:“所以,是鸽子将董贤打算认罪的假消息,带给了苗岱丰?而苗岱丰正是因为得知了此事,才对董贤痛下杀手?” 琵琶院的十年之约,成了罗书宁精心布局的棋盘。也许,在他原本的计划中,那个做不在场证明的人选是李承望或魏巡,可是没想到,风青风楼也恰巧在同一天来到琵琶院。 他们二人临时前来,没有提前串通的嫌疑,又是官府中人,所以就成为了更加完美的证人。 陌以新称罗书宁为“布局者”,林安只道是罗书宁利用第一件案子洗脱嫌疑,此时才知,原来这第一起案件,根本都是在他的设计下才稀里糊涂地发生了。 风青的神情早已有些呆滞,他怎么也不曾想到,一场久别重逢的醉酒谈天,竟会是处心积虑的设计。而那状似无意的打破酒壶,竟是开启一场疯狂凶杀的号角。 “在罗书宁巧妙的误导下,苗岱丰便成了本案的第二个凶手,也就是——入局者。”陌以新接着道。 林安看向罗书宁,这位慈眉善目的先生,面上仍然不见一丝波澜,仿佛早已预料到此时发生的一切。 高白忽又想起一事,疑惑道:“既然罗先生处心积虑借刀杀人,又为何要伪造密室?难道他还要替苗岱丰掩盖不成?” 陌以新眸光微深:“因为罗先生想要制造的,不只是密室,还有另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更加重要的东西。” “什么?” “是恐惧。”林安答道,“既然密室并非凶手所为,那么,当死者身上莫名出现红线,现场又无端变成密室的时候,最不知所措的人,自然便是——凶手!” “不错。”陌以新会心一笑,“罗书宁只有一个人,却要杀掉正当壮年且彼此串通的两个人,要想顺利得手并不容易。所以,他决定利用两人的心虚和恐惧。 他编出琵琶院阴魂不散的传闻,又在董贤死后制造出密室与红线令他们惊骇莫名,这一切的一切,都加深了这种恐惧。” 林安不由唏嘘,死前遭受惊吓的苗岱丰,和吓疯的晁俭,无疑都证明了罗书宁的攻心之计非常成功。 陌以新也看向床上的晁俭,道:“其实到这里,已经无须再推测什么,因为所有这一切,还有一个知情人活了下来。” “晁俭?”高白诧异,“可他……不是已经疯了吗?” 陌以新笑了笑:“我想,林姑娘已经将他治好了。” 林安接收到他的目光,对风青道:“将你用的药材告诉大家吧。” 神情凝滞许久的风青稍稍回过神来,回想起方才亲手配制那生平罕见的药汤,迟疑道:“陈醋,辣油,白芥,生蒜……” 那时,林安在他耳边清晰地说,什么东西味道最冲最难喝,就用什么。 “啊?”高白难以置信。 林安耸耸肩:“这样一副药,莫说一饮而尽,便是凑近闻一闻,都会令人作呕,难以忍受。倘若真是一个疯子,又怎会如此克制,如此配合,丝毫不曾抗拒或挣扎,便将这碗奇药喝得一滴不剩?” “你是说,晁俭是在装疯?”风青此时才恍然大悟。 “他想装疯,却反而暴露自己没疯,不仅没疯,还很理智,很坚决。”林安答道。 目光空洞、面色呆滞的晁俭,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陌以新失笑摇了摇头,当林安说自己能医疯病时,他便知道,林安也猜出了晁俭并没有疯,只是他那时也没有想到,林安会用这样一副奇药,在揭发晁俭装疯的同时,对他略施惩治。 众人皆瞠目,风青已经上前揪住晁俭的衣领,喝问道:“为何要装疯?是不是你们害死了师娘?” 晁俭面如土色,仍旧呆呆地顶在墙上,只不过这回,是真的吓呆了。 陌以新替他做出了回答:“他要装疯,是因为苗岱丰的死让他有了危机感,让他又想起董贤的死,并且依稀猜出了其中曲折,所以他知道,自己会是第三个。他要保命,所以装疯。他一疯,高大人自然会派人看着他,凶手或许也会因为他已吓疯而放他一马。” 晁俭脸又一白,彻底瘫软下来,在床上叩首呼道:“大人饶命,大人救我!” 陌以新只古井无波地望着他。 晁俭又将头叩了下去,颤抖道:“那一晚,岱丰在房中莫名收到一封飞鸽传书,落款正是董贤,信中说他这些年来饱受煎熬噩梦缠身,已决心认罪,他知道岱丰一定会阻止,所以已经约了罗先生在凉亭相见,将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劝我们也早早自首。 岱丰大惊失色,连忙去找董贤,董贤已不在屋中,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信纸还刚刚撕掉一页,显然便是方才那封信。 岱丰愈发不安,随即又赶往凉亭,果然见到董贤正在等人。他上前质问董贤,董贤却矢口否认,还说是罗先生约的他。 岱丰认定董贤心意已决,还在敷衍于他,不禁怒从心头起,又怕董贤毁了他的锦绣前程,便趁董贤不备,取下腰带勒死了他。 之后,他怕罗先生赴约时撞见,连忙将董贤搬回房间,又唯恐事后被人怀疑,便找到了我。他以十年前那事为要挟,让我为他做不在场证明,我、我也只能听从了。 结果第二日,董贤的尸首好端端竟被吊了起来,门闩从里面插上了,他胸前还长出了红线,我们、我们真的吓坏了…… 再后来,连岱丰也死了!我才终于明白,下一个就是我!大人,草民知罪,可是草民从未亲手杀过人,求大人放草民一条生路!” 风青狠狠一跺脚,道:“师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晁俭又抖了一抖,声音不自觉便低了下来:“那几日先生出远门,书院课休,我们三个到城里逛,一时兴起进了赌坊……我们真没想到会输那么多钱,赌坊要将我们扣下,可我们还要科考,若被人知晓赌钱的事,这一辈子都完了! 我们……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回来偷拿书院的钱,结果却被何祥英瞧见,他执意要告诉师娘,我们拦他,推着搡着,他一跌,头撞在墙上死了。” 晁俭说着,竟掩面抽噎起来,“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师娘一声尖叫,原来她都看见了,我们……我们只好……然后……放了一把火……” “你们!”风青怒不可遏,双眼通红。 始终波澜不惊的罗书宁却忽而轻笑一声,道:“没想到,一切都只是因为赌钱而已。” 他如此反应,无疑是承认的态度,甚至没有一丝为自己辩解的打算。 高白摇了摇头,叹息道:“罗书宁,你既然知晓当年的事另有蹊跷,就当来报本官,翻案重审,何必沾上几条人命。” “内子死后五年,我才无意中听闻一件事。在火海中活活烧死之人,口鼻内往往会有烟灰碳末,而若是死后才被火烧则不会如此。”罗书宁不紧不慢地说着,“五年的时间,内子早已化作白骨,又能如何翻案?高大人,真相既已大白,草民但求一死。” 高白看了陌以新一眼,见他并无异议,便向身后衙役道:“带下去吧。” “等等——” 三道人声同时响起。 林安不由一惊,转头看向与她异口同声的风青和李承望。 李承望先开口道:“大人难道忘了,苗岱丰被杀时,罗先生也被人袭击,昏迷不醒,就算他曾有企图,也根本无法作案啊!” 风青连连点头,附和道:“这也正是我想说的,罗先生的伤在脑后,绝对不曾作伪。” 风青从不怀疑陌以新的判断,可是此时此刻,心中的感性却让他不得不为这位曾经的恩师说一句话。 陌以新没有回答两人,反而看向林安:“林姑娘想说什么?” 林安看了几人一眼,道:“大人曾说此案有三个凶手,第一个是布局者——罗先生,第二个是入局者——苗岱丰,那还有第三个呢?第三个又是谁?” ----------------------- 第28章 陌以新会心一笑:“第三个, 是搅局者。” “搅局者?”高白兢兢业业扮演着他的捧哏角色。 “我们发现晕倒的罗书宁时,他穿着白色中衣,披发覆面。即便是在熟睡到一半时出门, 也不该是如此模样。”陌以新道, “第一案后, 罗书宁已在苗岱丰与晁俭心里埋下了恐惧的种子,此时此刻,正是收割果实的时机。他只要扮作厉鬼,就能让一个成年男子在受到巨大惊吓的同时,丧失自卫能力。” “可先生的确是被打晕了啊!”风青坚持道,“从伤口来看,那个角度和力道不可能是自己伪造的。” “不错。”陌以新竟点了点头,“不只如此,罗书宁醒后, 得知苗岱丰已被杀害, 设计出这一切的他却震惊到魂不守舍。他处心积虑借刀杀人, 就是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却在被指认凶手后干脆认下罪行,不曾辩解一句。” “对啊。”风青喃喃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有一个人, 他比我更早地猜到了罗书宁的意图。”陌以新的视线扫过一圈, “董贤死后,他明白罗书宁同样不会放过苗岱丰与晁俭,所以, 他在暗中盯着罗书宁,在罗书宁夜半出门行凶之际,从背后将他敲晕, 代替他去杀了苗岱丰。” “什么!”风青不可置信。 “而罗书宁从昏迷中醒来后,得知苗岱丰已被杀害,连他借刀杀人时所用的信鸽都已被处理干净,死无对证。他也很快明白了此人的良苦用心,所以,他才反过来干脆地认下一切,不将这个人牵连下水。” 高白已是瞠目结舌,左看看,右看看,道:“这个人……是谁?” 林安眼中不禁露出一丝悲悯。方才,在高白下令带走罗书宁时,除了她与风青之外,还有一个人喊出了“等等”。 而这个人,自然便是一心为罗书宁脱罪之人。 “是我。”李承望主动站出一步,沉声说道。 “承望?”魏巡的嘴唇动了动,一脸讶异之色。 匣中宴 第23节 始终波澜不惊的罗书宁终于蹙起了眉头,慈眉善目的他竟也显出几分严师模样:“承望,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在两位大人面前公然撒谎,是想挨板子不成?” 李承望却没有看罗书宁,只向陌以新道:“陌大人明察秋毫,想必不会听信先生的包庇之言。上个月,草民在院里不慎打碎茶壶,却意外发现了那只信鸽的奇怪举动。董贤死后,草民听魏巡说起先生打碎酒壶之事,联想到先前的发现,这才决心抢先下手,替先生报了这个仇。” 一番话说完,他才转向罗书宁,掀起衣摆跪了下来,俯身道:“先生,你饱读圣贤之书,大庇天下寒士,你这样的人,手上不该沾染血污。只是……学生有负先生教诲,‘勿以恶小而为之’,学生此生做不到了。 杀人是最大的恶。学生愿以这最大的恶,换回先生曾经的善,余生尽光明。” 罗书宁神色一震,向后跌了两步,眼前变得有些模糊。 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妻子在枇杷树枝头系下一根红线,煞有介事地合掌许愿,眉间笑意盈盈。 他打趣她:“许愿早日得个孩儿?” 她毫不留情地赏了他一巴掌:“院里这些学生,不都是我们的孩儿?” 一阵风吹过,红线落在她发间。他抬手,小心取下。那一刻,红线在空中飘舞,就像是他的心,任人世风起,也永远系于一处。 树枝上的红线越系越多,年年岁岁。他的生活,总是被这些细细碎碎的红线填得满满当当,交织了欢笑与希望。 后来,枇杷树亭亭如盖,只是,再也不会有更多的红线了。 而今,他亲手将红线画在了尸体的胸口。 他用尽了力气,几乎想要划破那罪恶的皮肉。那一刻,站在树下的她仿佛近在眼前:“院里这些学生,不都是我们的孩儿吗?” 可她……却被她当做孩儿的人,害死了。 他就用那红线,向他们索命。 可是,他却从未想到,还有一个他不曾留意的孩儿,用自己的双手替他完成复仇,替他挡下血污。 他用红线索命,也索去了李承望原本清清白白的人生。 待来日到了地下,她必定又会重重地打他几巴掌,撕着他的脸骂他糊涂。 是他错了。 罗书宁笑着,哭着。泪水好似那早已褪色的红线,在他脸上纵横缠绕。 林安缓缓吸了口气,眼中竟感到一丝酸胀。有的人,可以豁出命去以报师恩,而有的人,却会为一时赌性杀害同窗与师娘。 坏人往往畏惧鬼神,却不知他们的心,实则比鬼神更可怖。 临走前,林安没有再去看罗书宁的神情,可是她想,在经历了极致的恶与善后,他会变回从前那个,令风青敬仰敬重的罗先生。 …… “事情就是这样。”风青趴在桌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死了两个人,凶手却有三个。谋划出一切的罗先生,到头来却成了唯一清白的一个;而原本是最清白的李承望,却成了唯一的阶下囚……你说说,这都算什么事儿?” 在他面前,风楼面色微沉,一言不发。 风青大约也没想从风楼这里得到什么反馈,只继续叹他的气,仿佛喃喃自语:“我记得当年,师娘总是对先生打打骂骂,先生也总是叫苦不迭,没想到先生竟会……” 陌以新摇了摇头:“一个男人,看似对妻子的凶悍满口抱怨,却不休妻不纳妾,在她死后宁肯独居多年,也再无续弦,这怎会不是一片深情?” 风青一怔,再次长叹一声,使劲揉了揉脸,半晌后又问道:“对了大人,你为何认定杀害董贤的是苗岱丰,而不是晁俭,或是他们两人合谋?” 林安在一旁抢答道:“这个问题很简单。” “哦?”风青挑眉。 “第一,晁俭显然更加胆小,很难做出杀人灭口这种事。第二,苗岱丰汲汲营营,一心追求仕途发展,自然更有杀人灭口的迫切性。”林安掰着指头数道。 “就是这样?”风青不满。 林安轻笑一声:“还有,董贤死后那日,我和大人偷听到两人交谈,当时晁俭问了苗岱丰一句话——‘既然不是你,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风青打断了林安的话,“晁俭都说不是苗岱丰了,怎么你们还怀疑他?” “当时我也以为可以排除他们了,可是回头想来,他那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既然不是你布置的,那凭空冒出来的密室和红线是怎么回事?” 林安解释道,“还有,苗岱丰对晁俭说,‘董贤就怕鬼,所以他才会死’,他其实是在警告晁俭——倘若你也因为怕鬼缠身而想要说出真相,我对你同样不会留情,董贤的下场也就是你的下场。” 陌以新赞许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风青恍然大悟,忽又眯起眼,狐疑道,“等等,你什么时候与大人一起偷听了?大人一向光风霁月,怎么会做偷听这种事!” “咳。”林安想起“捉迷藏”的社死场面,果断转移话题,看向风楼:“对了,舍利子的事如何了?” 风楼言简意赅:“已经办妥。” 陌以新跟着问道:“舍利子如今到了何处?” “已送入开阳山中供奉,听说到上元节时,会在景都公开展出,供百姓祈福。”风楼一板一眼答道。 “上元节?”林安神色一动,“说起来,到这里这么久,我还从未过过节。” “这有什么。”风青不以为意道,“后天不就是重阳节,还有三日休憩。” “重阳?”林安晃了晃神,她倒还记得日子,只是没想到这里的重阳还放三天假,看来应该算是比较重要的节日了。 “你的家乡没有重阳吗?”风青问。 “有,九月初九嘛。”林安心下暗想,刚从半溪回来,又要赶上放假,除了时常碰到命案以外,这段日子还真安逸。 “重阳清晨,我们要出门一趟。”陌以新此时道。 林安摆出一副任劳任怨的神情:“大人有什么安排?” “扫墓。”陌以新淡淡道。 林安一怔,问:“扫墓不是该在清明么?莫非楚朝习俗是在重阳扫墓?” “不是因为重阳。”陌以新道,“后日也是我一位故人的祭日。” “呃,抱歉。”林安不再多问,只是看陌以新神情,似乎与平日无异,从他幽深的眼眸中,看不出沉重或是悲伤。 带着一丝疑问,一丝好奇,林安等到了重阳的清晨。 四人一早便从府衙出发,林安已从风青口中得知,他们去扫墓的地点,是在天影山。 林安在景都山河志中看到过,楚朝景都全名叫做景熙城。天影山是景熙城西面相距十多里的一座孤山。 几人出门未乘车轿,看起来是要步行前往,以这样不疾不徐的脚程,大概至少也要一个时辰才能走到。 陌以新今日着一袭白衣,素雅无华,不染纤尘,衬得他平日温润内敛的气息更显孤清,整个人宛如山巅雪松,立于尘世,却超绝尘寰。 他始终沉默着,连一向滔滔不绝的风青也难得寡言少语起来,林安更觉不便多说什么,只一面看风景,一面神游天外。 只是很快,她却发觉一丝不对劲。她分明记得,天影山是在城西,可此时,他们却在一路向东而行。 不可能是走错路,想必其中另有原由。 林安琢磨着,回忆起前些日子看过的景熙城地图,愈发觉得他们是在朝向某个地方……是了,林安遥遥一看,道路尽头的匾额已然映入视线——“右廷狱”。 林安在书中看过,除天牢外,景都还有两座大狱——左廷狱与右廷狱。两座牢狱相互毗邻,皆由刑部掌管。 左廷狱关押普通犯人,右廷狱则关押身份特殊的犯人,如官员、世家子弟等。 难道……他们特意绕路来到城东,竟是要去狱中吗? 林安正思量,却见那个方向的街角,一群人聚在一处,不知在围观什么。 “大人,你看那是在做什么?”沉默许久的风青仿佛恢复了往日模样,兴致勃勃地瞅了一眼,抬高声音,“好像是右廷狱的事。” 话音刚落,围观之人都看了过来。原本虽有人看热闹,却无人高声议论,毕竟作为平头百姓,哪敢对刑狱之事指指点点? 眼下风青这一嗓门,自然吸引了不少注意,众人纷纷回头,人群露出一道缝隙。 透过这道缝隙,林安看到了被围观的中心,竟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 少年穿着宽大破烂的布衣,眉眼低垂,神情中却透着坚决。他身边站着两名小吏模样的男子,三人似乎正僵持不下。 此时两个小吏也听到风青叫嚷,将视线转移过来。 其中一个小吏皱了眉头,扬声道:“何人胆敢在此喧哗?” “风青,不得无理。”陌以新轻斥一声。 而此时,另一个小吏看到陌以新,已经换上一副恭敬面孔,低头哈腰道:“参见大人。”而后对仍旧不明所以的同伴道:“这位是景都府尹陌大人,还不快快行礼。” 说完又挪了步子,躬身接近陌以新几步,恭敬道:“小人曾在一起案件中有幸见过大人一面,不知大人今日至此,有何贵干,是否需要小人通报上官?” 陌以新十分随和地摆了摆手,道:“本官今日休沐,恰巧经过而已,并非公干。” 小吏点着头,赧然道:“是小的们处事不利,扰了大人清静。” 陌以新不着痕迹地看了那少年一眼,好似不经意道:“本官倒有些好奇,何人胆敢在此与你等争执?” ----------------------- 第29章 小吏汗颜道:“回大人, 那是小人看管的一个罪奴。今日是他的沐恩日,小人好心带他出来,他竟想要出城, 这实在不合规矩。可这小子却是个倔的, 任小人软硬兼施, 仍赖在此处不肯挪动半步。” 林安回忆起自己在刑狱典籍中看到的,楚朝分设左右廷狱时,当时那位皇帝对右廷狱中的囚犯下了一道恩旨,每年可以选择一日由差役看押外出放风,即为沐恩日。这少年显然就选在了今日重阳。 “不,我没有要出城,我只是想去西城门。”少年蓦然开口。 “放肆,大人面前你也敢造次!”小吏回头怒瞪少年一眼。 少年神色不变,继续道:“我要去西城门, 求大人成全。” 短短两句对话, 林安便已心知肚明, 一定是这两个小吏偷懒,毕竟此处位于城东,要带这少年去西城门走一个来回,实在是费力不讨好。 右廷狱关押的都是曾经身份特殊的犯人, 这少年小小年纪, 能犯什么罪,想必是因家人之故而连坐入狱,自然也不再有家人可依。此等罪奴, 一向最是无人过问,自然也最受欺压。林安暗叹口气,难免生出几分怜悯。 陌以新正要开口, 便在此时,右廷狱中走出一道身穿官服的身影,本是径直走向街边停好的软轿,却无意中往这边望了一眼,随即掉转步子,向几人走近,招呼道:“这不是陌大人吗?居然在此遇见,真是凑巧!” 林安已经认了出来,此人正是先前在华莺苑一案中见过的刑部尚书王大人。左右廷狱都归刑部掌管,尚书大人来此公干倒不奇怪。 陌以新温润一笑,同样回礼道:“王大人,重阳之日还在忙于公务,实乃吾辈楷模。” 王大人连忙道:“哪里哪里,陌大人这是有何要事?” “适逢假日,带着府衙下属出城游玩罢了。”陌以新轻描淡写道,“方才途径此处,见街边人群围观,这才驻足片刻。” 出城游玩?林安眨了眨眼,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哦?”王大人应了一声,转向那两个小吏,正色道,“出了何事?” 刑部尚书可是两人正儿八经的大上司,两人愈发恭谨,小心翼翼将方才对陌以新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匣中宴 第24节 风青此时对陌以新道:“大人,咱们本来也没什么事,大不了转从城西而出,带那罪奴走一趟,也不必劳烦两位差役大哥了。” 陌以新失笑道:“风青,这便是你不懂规矩了,刑部之事,本官不便插手。” 林安正默默旁观,却见陌以新不着痕迹地瞥了自己一眼。 林安心头一动,便开口道:“大人,你就说句好话吧,这小少年实在有些可怜。” 王大人微微讶异地看了林安一眼,显然,林安虽记得他,他却不记得见过这张面孔,更不记得陌大人身边何时多了一位姑娘。 陌以新似是无奈轻叹一声,向王尚书道:“王大人见笑了,林姑娘是我一位世交伯父的女儿,暂住在府衙托我照看,以尽兄长之义。” 林安嘴角抽了抽,先前在相府,不还说是救命恩人吗?怎么又成世交伯父的女儿了?陌大人这种一本正经信口开河的本领,实在是与日俱增。 腹诽归腹诽,林安还是配合道:“兄长,今日重阳佳节,实在不必为一个小小罪奴纠缠于此,不如便请王大人行个方便,也给大家结个善缘。” 林安被自己这声“兄长”狠狠雷到了,只是她已经看了出来,今日明明是要去西城门外的天影山扫墓,却绕道城东,就是为了来右廷狱见这少年。 原本同小吏招呼一声便是,却凑巧碰到王大人。陌以新不便直接插手,所以需要她提供一个借口来帮这少年。 王大人爽朗一笑,道:“这有何难,有陌大人在,还怕弄丢个小小囚犯不成?” 陌以新拱了拱手,转头柔声道:“安儿,还不谢过王大人给你这份情面。” 林安嘴角抽了抽,乖巧地微微福身。 “我还有公务,咱们改日再叙,陌大人尽管请便。”王大人随口说着,又向两个小吏道,“你们两个,听凭陌大人调遣。”言罢,向陌以新拱手示意,便浑不在意地扬长而去了。 两个小吏心里虽叫苦,却也只得将少年押了起来,准备跟陌以新上路。 陌以新随和一笑,道:“将人交给本官便是,将他带到西城门后,本官再让两个下属押他回来。” 两个小吏相视一眼,连忙应了下来。如此,他们既不必跑腿,又省得跟这倔驴一般的罪奴僵持,还算是给了府尹大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情,何乐而不为。 “谢大人成全。”路上,少年跟在陌以新身旁,有些生硬地开口。 陌以新侧头看了少年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微微一怔,道:“我叫林初。” 林安见少年始终神情郁郁,面色沉重,有心安慰于他,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真巧,我也姓林,你便叫我姐姐吧。” 谁知这一拍,林初竟不自觉地抖了抖,肩膀也缩了起来。林安目光一顿,又多看了一眼,才发现林初宽大囚服之下,几道血痕赫然交错,此时仍渗着血,触目惊心。 方才僵持时,那两个差役定是对他下了狠手,可直到皮开肉绽,他也毫不妥协。今日这一趟,于他而言一定有很深的执念。 林安知道,这样一个倔强要强的少年,同情和怜悯都不会是他想要的。于是,她便只如对待朋友一般,柔声问道:“林初,你为何坚持要去西城门呢?” 林初紧绷的神情有了一丝波动,是犹豫。林安看出,这少年本不愿回答,只因自己方才出言帮他,目光还是软了下来。 林初动了动嘴唇,道:“林姐姐,今日是我母亲的祭日,我母亲……便葬在西城门外。” 林安暗道一声原来如此,难怪他宁可被鞭打,也要在今日去西城门看一眼。 林初继续道:“我家故人曾托狱中一位差役对我多多照拂,所以往年我都能如愿前去。可是今年,那位差役被调到别处,我才有了今日之困。林姐姐,谢谢你。”他的嗓音虽是清脆的少年音,说出的话却很懂事。 “不用谢。”林安有些赧然,帮助他本不是自己的主意。 风青此时道:“待会将你带回去后,我会以大人的名义叮嘱那些小吏日后善待于你,你不必担忧今日得罪了他们,以后没有好日子过。” 林初安静地听完,第一次将头抬了起来,看向陌以新,道:“大人,你为何如此帮我?”那始终沉寂的眼神中,闪着一丝莫名的期待。 陌以新看到他的眼神,轻笑一声:“你很聪明。” 聪明?林安先是不解,继而脑中一闪,忽地冒出一个念头——同样葬在西城门外,祭日同样是在今日——陌以新的故人,和林初的母亲,他们……莫非是同一个人! 或许,陌以新早就知晓这位故人之子的下落,想要在他母亲的祭日见他一面,所以特意绕道而来。 而这少年,在牢中不知遭遇多少冷眼与欺压,今日却遇到平白相助的大人。他从这样的巧合中猜测到陌以新或许与他有些渊源,所以才会生出一丝期待。 而陌以新显然也从这种期待中看出了少年的猜测,所以说他聪明。 可陌以新既然认得这少年,为何要假作不知,还谎称出城游玩以隐瞒扫墓之事? 右廷狱关押的犯人原本就不是普通百姓,林初的母亲究竟是何人,以陌以新的身份都要掩人耳目? 故人,故人……难道,林初是那个人和陌以新的儿子! 林安被自己的联想惊了一跳,急忙转向林初,有些战战兢兢道:“你、你今年多大了?” 林初简单答道:“十三。” 十三岁了……林安听风青说起过,大人今年二十有五,难不成,陌以新十二岁时便有了一个儿子? 林安差点咬着舌头,在心里否决了自己这无稽的猜测,眼神却不由自主在林初和陌以新间游移,试图找出他们样貌上的相似,却终究无果。 “林姑娘,你在看什么?”陌以新有些好笑地看着林安。 “没什么……”林安连忙否认。 就这样,一行人各怀心事地走到了西城门。按规矩,林初便要止步于此。 林初忽然跪了下来,对着城门外的方向缓慢地叩了三个头,而后又重新站起,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转向陌以新道:“大人,谢谢你。我不知是你想要帮我,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托付。你的出现,对我来说无比重要,因为这让我知道,有个人……他还在。” 少年的神情始终如古井一般沉寂,然而在这一刻,面对陌以新,他的嘴唇却忽然有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陌以新伸出手去,摸了摸少年的头顶,安抚住他的战栗,仿佛是随口道:“楚朝上次祭天,还是九年前先皇在位时。按我朝十年祭天的惯例,下一次祭天便在明年。而祭天时往往会有大赦,到那时,你可来景都府衙找我,明白吗?” 林初浑身一震,沉默着点了点头。 简单告别后,风青风楼按照先前所言,带着林初原路返回右廷狱。林安则跟着若无其事的陌以新接着从西城门出城。 林安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大人,林初他……他的母亲,是否便是今日要去祭奠的人?” 陌以新挑眉看了林安一眼,似乎没有料到她会直言相问,却也十分干脆地点头承认:“你也很聪明。” 这哪里需要聪明,太明显了好吗?林安腹诽一句,又试探着问:“林初小小年纪,怎会入右廷狱?” 陌以新淡淡道:“那是源于他父亲所做的错事,他母亲也是因此而自尽的。” 自尽……林安微微一惊,听陌以新继续道:“当年之事已不足道。林初六岁入狱,受尽苦楚。看在故人面上,我曾托人在狱中照拂于他。只待明年大赦后,能对他更多关照。” 原来林初口中那位托差役对他多多照拂的故人,也是陌以新。 陌以新与林初的父母究竟是什么关系……林安自是十分好奇,可陌以新已说往事不足道,显然是不愿过多提及,林安便也不打算再问。 今日出门虽然很早,可是绕到城东折腾了那一趟,这一路脚程又不快,待到天影山下时,已经过了未时。两人随意吃了些随身带的干粮,便开始进山。 天影山并不高峻,若远远望去,不过是一片起伏不大的山岭。不过其山势曲折幽深,林木幽密,深处甚至常年不见日光。虽离景都不远,天影山却有着“风水不好”的传闻,是以鲜有人来,这座山便越来越荒。 照理说,人们选择墓地,应当是很看重风水的,林安也不明白,陌以新的故人为何会被葬在风水不好的地方。 两人一路向天影山深处而去,脚下的蜿蜒山路早已被厚重的落叶和杂草吞没。穿过一大片幽暗的树林,前方豁然开朗。荒草掩映中,隐约露出两座低矮的坟冢,显得尤为萧索。 奇怪的是,那两座坟分明一左一右,却并不相依,反而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相望。 ----------------------- 第30章 一阵鸟鸣骤然响起, 又迅速归于沉寂。阳光隐入乌云,更添了几分沉闷与压抑。 两人走到第一座坟前,细看之下, 林安才发现墓碑上竟空无一字。 她侧头看了陌以新一眼, 只见他低眉注视着这无字的墓碑, 脸色虽无波澜,眼神却分外复杂。在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中,有痛苦,有愧疚,又有一丝事过境迁的空落。 林安从未在陌以新眼中看到这么多情绪,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向后退开,只远远看着,留他一人在墓前独处。 接着, 林安有些意外地看到, 陌以新屈膝跪了下来。 总是长身玉立的他, 后背从未显得如此单薄。在阴沉的天色下,他一身白衣隔世出尘,如同往常一样光华夺目,令人移不开眼。然而此刻, 林安却转开视线, 不忍再看他萧索的背影。 这两座坟,其中一个埋葬着林初的母亲,另一个又是谁, 与陌以新是什么关系?林安出着神,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余光瞥见陌以新终于站起了身。 他缓缓转头, 看向不远处另一座坟,然后举步走去。 不知是不是林安的错觉,陌以新眼中的痛苦之色仿佛比方才还要浓重了几分。林安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心头涌起一股久未有过的不安。 她忽然发现,自打从针线楼离开,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种不安的感觉。 初见之时,他一袭月白长袍端坐于石桌之后,墨色的眼眸中清光淡淡。这双眼眸,无论深沉时、含笑时、探究时,始终保持着那种难以动摇的沉静。 似明月高悬,无声却令人心安。 或许,就是这双沉静的眼眸,悄然安稳着她蓦然闯入陌生世界的惶然孤立。而此时此刻,这双眼中泛起了涟漪,她的心便也随着轻轻一颤。 林安不知道陌以新从前经历过什么,也不知他与这些逝者有怎样的过往,却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到,这是一种她无法承受的沉重。 林安在掌心轻掐一下,不再多想,抬步跟了上去。 陌以新正在第二座坟前站定,听闻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向林安,似乎有些意外她并未像方才一样退到远处静候,反而主动靠近过来。 林安在陌以新身后停下脚步,沉声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但……至少你不是一个人。” 潮湿的山风吹过草丛,簌簌作响。陌以新瞳仁微晃,刹那的讶异后,眼中升起更多的意外与探究。 林安轻咳一声,认真道:“我只是说,如果你需要安慰的话,不必硬撑着。哭一场,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 陌以新一怔,继而轻轻一笑:“林姑娘,谢谢你。” 林安微一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陌以新转回身,看向这块同样无字的简陋墓碑,良久才轻轻启唇:“她便是林初的母亲,我的长姐。” 林安心头不由一跳——她是陌以新的……姐姐?那么林初,岂不就是他的外甥。 她不去多想,也不多问,只上前一步,正色道:“这位夫人,你的儿子是个很好的少年,他很聪明,很坚强,也会过得越来越好,请放心吧。” 陌以新的视线仍落在墓碑上,声音低沉而微哑:“往年我尚未为官时,向来是独自前来祭奠。此次与你一起,本只是顺势而行,此时却觉得,我似乎做对了一件事。” 林安抿了抿唇,虽不知该如何回应,心里却莫名一松。 陌以新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静静站着,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无字的墓碑,看向那许多模糊的画面。 天罗地网中,长姐用身体阻住了他杀出重围的剑尖。 他只一瞬停滞,暗器自八方破空而来,划破他的皮肉。 手中长剑滑落在地,他缓缓倒下,呕出的血带上了可怖的黑色。 “挑断手筋脚筋,震断浑身经脉,扔进天影山罢。”一道声音如同宣判一般在他头顶盘桓不去,反复回响,又勾起了无数次午夜梦回的绝望。 眼前的画面充斥着令人刺目的血红,却不曾在陌以新眼底染上一丝泛红的颜色,仿佛所有遗恨与不甘,都被收进了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只剩下丝丝点点的清冷和淡漠。 匣中宴 第25节 沉默许久,陌以新伸手缓缓抚上墓碑那粗糙的石面,轻声开口,一字一句:“我,不怪你。” 林安心头微微一震,只是此时的她尚不知晓,这短短四个字,包含了怎样深重的无奈与孤独。 林安悄然看向陌以新,正撞上他转来的视线。他的一双眼眸已然恢复如初,看不到任何痛苦过的痕迹,温雅一笑道:“咱们回去吧。” 平日的陌大人又回来了,林安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一丝怅然,仿佛在方才那段短短的时间里,不知哪里有了一些不同。 “嗯。”林安将脑中的念头清空,忽觉面上落了一大滴水,抬手一抹,仰头望天,喃喃道,“下雨了。” “是啊,看来得快些下山了。”陌以新道。 林安暗暗摇头,他们正在天影山最深处,看此刻云压山头,天色暗得发沉,大概赶不及在雨势变大前出山了。 果然,不多时,风中便夹起密密麻麻的雨点,一阵紧似一阵,迎头斜织而来,将天地笼罩其间,人更是无处可逃。 陌以新却似不急,仿佛胸有成算似的,带着林安在山中穿行。很快,两人面前竟果真出现一座山洞。 山洞里,两人擦拭着脸上的雨水,无奈望着外面已如瓢泼般的骤雨。 在前世小说中,林安无数次看过主角困在山洞中的情节,却不曾想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不觉苦笑,心里又有些莫名的期待。 左右一时无事,她便踱起步子,在山洞石壁前转悠起来。 “你在看什么?”陌以新走到她身后,饶有兴致问道。 “什么武功秘籍啊,藏宝图啊,神秘前辈的临终遗言啊,碰碰运气。”林安信口胡诌,心道他今日心情不大好,若要笑她便笑吧。 谁知陌以新听她所言,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后才自嘲一笑,摇头道:“原来在山洞石壁上刻字,竟是如此老套吗?” “什么?”林安停下搜索的目光,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弯了弯唇角,向里面一个方向指了指,道:“你去那里看看。” 不是吧……难道真有刻字?林安将信将疑,快步走过去,一边找一边道:“什么也没有啊。” “在最下面。”陌以新继续指。 最下面……林安狐疑着蹲下身子,用手拨开杂草。 天色本就暗,洞里光线更差,林安凝神细看,才终于在洞壁最低处看到一行很是扭曲的字,念道:“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林安心头一跳,旋即转头看向陌以新,却没有问出心头那个问题。 陌以新再次自嘲一笑,主动开口道:“这字,是我刻的。” 林安怔住,这个答案第一时间便已浮现在她心里,可她却没想到,陌以新会毫不遮掩地说了出来,这般坦然。 看着林安触电般的反应,陌以新又笑了,好似浑不在意道:“当年我被扔在这里,碰巧被风青风楼的父亲捡到,他看到我刻的这行字,可是笑话了许久。说起来,林姑娘,你是第二个看到这字的人。” 林安缓缓站起身,陌以新云淡风轻的神色令她心头发闷,明明这文字背后本该是极其沉重的生死之事,而不是谁被谁笑话这样的趣闻。 “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不死,为何会死?报仇,报什么仇? 风青说他父亲曾救陌以新一命,原来便是发生在这座山洞之中。而这座山洞附近,又有两座孤坟…… 难道在七年前,在林初母亲死去的那个时候,陌以新也险些丧命? 林安的脑洞停不下来,神思早已飘远,下意识踱着步子,脚下忽而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步。 “什么啊……”林安嘟囔着,漫不经心低头一看,瞳孔猛然一缩,脚下连退数步,撞在了身后的石壁之上。 那绊住她的东西,赫然是一具无头尸体。 “怎么了?”陌以新在林安手臂上扶了一下。 “有死人……”林安下意识抓住了陌以新的袍袖。 自从被府衙收留,林安早已做好亲临命案现场的心理准备,只是方才原本正在出神,又是第一次看到无头尸体,实在受了不小的刺激。 “别怕。”陌以新轻声道。 近在耳畔的温醇音色令林安止住了心头的战栗,她心神稍定,将视线重新移向地上的残尸。 这具无头躯体,身穿一袭水红色长裙,看身形是女子无疑。细看之下,她竟不只被割下头颅,左手小臂也从手肘处被斩断了去,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林安深吸一口气,视线继续下移,停在女尸的腰间。只见胭脂色的裙带下,一枚白玉玉佩正闪着淡淡幽光,映照着玉佩上看不真切的几笔刻字。 “大人,她的玉佩上好似有字。”林安压抑住喉头的不适,小声道。 “你没事了?”陌以新道。 林安一怔,随即松开手:“我没事,方才失态了。” 陌以新感到自己袍袖一松,莫名地,仿佛心里也有一块空落下去。他停了一瞬,才俯下身去,凑近那玉佩看了一眼,道:“关山。” “关山?”林安重复了一遍,“这是地名?还是人名?大人听说过吗?” ----------------------- 第31章 陌以新重新站起身来, 微微蹙眉:“北方有座小镇名叫关山,不知是否与此有关,还需进一步调查。” “只能先等雨停了。”林安喃喃道。 两人没有挪动尸体, 一同走到洞口边, 离陈尸处远了些, 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 林安思忖道:“大人,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陌以新饶有兴致道:“哪里奇怪?” “凶手砍下死者头颅,通常来说是为了掩盖死者的身份,阻挠查案。可是,这具尸体上却留有一块玉佩。”林安认真道,“玉佩本就有辨识度,更何况这块玉佩上还刻着字,如此显眼地挂在腰间,凶手没理由看不到, 他为何不将玉佩拿走?” 陌以新挑了挑眉:“通常?难道林姑娘通常都能碰到头颅被砍下的命案?” 林安没想到他的关注点会在这里, 不由便是一噎, 又没法说出自己都是在小说电视里看的,只得假笑两声:“听说,听说而已。” 陌以新笑了笑,倒也不再深究, 只问道:“那以林姑娘的博闻强识, 可有什么想法?” 林安嘴角抽了抽,还是答道:“依我看,这块玉佩不见得是死者本人的, 也许凶手特意将它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给出误导信息,混淆死者的身份。” “很有道理。”陌以新点头赞许, 顺手从包袱里取出水囊,凑到嘴边。 “又或者,根本没有这么复杂。”林安接着道,“凶手或许只是个拿钱办事的杀手,杀完人后,取下首级回去复命罢了。” “咳咳——”一向清冷自持的陌以新,强自压住了喷出一口水的失态,咳了两声才道,“林姑娘,这种事……你也是听说的?” 林安还了方才那一噎的窘态,不由翘起嘴角,道:“是啊。” 陌以新擦去唇上的水渍,又恢复了矜贵儒雅的谪仙姿态,道:“那凶手砍去死者的一段手臂,又是什么原因?” 林安摊了摊手:“这个……我就没有听说过了。” 陌以新不觉莞尔,摇了摇头,却也不再多问。 瓢泼般的大雨在山洞外形成一层雨幕,透过雨幕望去,远远那处孤坟似乎还依稀可见。 林安托起腮,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陌以新的故事。 面前是阴郁的天色和倾盆的大雨,身后是晦暗的山洞和恐怖的尸身。在这样诡异的处境中,林安的心却安稳如常。她看了眼身旁不知在思量什么的陌以新,目光轻轻一顿,旋即移开。 时间一点一滴走过,直到夜色完全降临,雨势也丝毫不见减弱。方才躲雨路上打湿了怀里的火折,两人只能在黑暗中继续等待。 不知抵抗过多少波迷蒙的困意,林安终于听到远方传来呼喊的声音。 “大人——林姑娘——大人……” “是风青!”林安一喜,站起身来,同样高声喊道,“风青——我们在这里!” 风青与林安两人交替高喊着,不多时,风青风楼便循着喊声出现在洞口。 风青自风楼手中抓过他们多带的两把雨伞,风风火火地塞给陌以新和林安,径自道:“原以为天黑前便能停雨,没想到反而越下越大了。这一天城里城外跑来跑去的,可累死我了,咱们快回去吧!” 林安止住了风青的脚步,肃然道:“出人命了。” …… 尸体旁,风楼从包袱中拿出火折子,燃起火把,山洞里顿时变得亮堂许多。 “原本怕找不到你们,特意带了火具,没想到却是这样派上了用场。”风青嘟囔着,蹲下身去查看尸体。 “死亡时间大致在七到十个时辰之前,腹部与后腰各有一处刺伤,腹部的更深一些,应当是致命伤。 从伤口尺寸来看,凶器应该是匕首之类的细刃。而头颅和手肘则是在死亡后才被砍下,断口颇为齐整。 另外,这里有尸体拖拽的痕迹,却没有挣扎痕迹,应当不是案发现场,但从血迹来看,头颅和手肘应当是在这里被砍下的。” 林安一边认真听一边思索,尸体断口齐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至少说明砍头之人心志坚定,力量也足够。 林安喃喃道:“莫非……真是专业杀手?”方才自己不过是玩笑之言,难不成还真的言中了? “还有一点很奇怪。”风青补充道,“死者身上的两处刺伤,分别在腹部与后腰,一个在身体前面,一个在身体背面,看起来像是在打斗中身形迅速变幻,才会腹背受击,可死者身上并无其他伤痕,没有打斗痕迹。” 只有一具不完整的尸身,实在难有更多进展。为免尸身被雨水打湿而破坏,直到第二日雨停,陌以新才差遣一队衙差到山洞中将尸体运出,同时也开始调查玉佩上的“关山”二字。 最终,目标暂且定在了一个叫做“关山院”的歌舞杂耍班,据说这个班子在景都颇有名气,班子里除了班主之外全为女子,绝技众多,赏心悦目。 …… 城北,关山院。 虽然在大白天,院门却是紧闭,几人对视一眼,风青走上前,抬手便要叩门。 正当此时,门却被骤然拉开,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身后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正拉着他的衣袖。 年轻男子一面回头躲避身后之人的拉扯,一面向门外挣脱,他的力道显然更大些,很快便挣脱出来,向前一个急冲,与风青撞了满怀。 “哎呦——”风青向后退了几步,揉着自己被撞得发痛的额角。 “啊,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年轻人连连道歉,接着才注意到面前这一群人,犹豫着道,“敢问诸位……何事登门?” 陌以新道:“我们找这间院子的主人。” 两个男子对视一眼,后面的中年男人整了整衣襟,走上前来,拱手道:“在下便是班主,请问阁下是?” 风青接口道:“这位是景都府尹陌大人,来此处调查一些事情,你等听命便是。” 年轻男子忽然显出十分紧张的神情,上前两步急道:“调查?是不是初雪出了什么事!” 中年男人又将他拉住,诚惶诚恐将陌以新一行人向院里请,连声道:“大人快请进,快请进……” 匣中宴 第26节 待一行人进了院,中年男人又忙不迭将院门重新关好,这才拉着年轻男子一同行礼道:“草民宇文涛,这是犬子宇文雅山,参见大人。” “起来吧。”陌以新看向年轻男子,“宇文雅山,方才你说谁出了事?” 宇文雅山并未吞吞吐吐,仍旧急切道:“回大人,初……方初雪是我们班子里的一个姑娘,她已经失踪了一天一夜,草民四处寻觅不得,方才正是要出门报官。对了,还有一个叫郑白晴的姑娘,也同样失踪一整日了。” 竟有两人失踪……林安有些讶异,尸体只发现一具,却有两个人牵扯进来,莫非另一人便是凶手? 还有,这宇文雅山先前一直喊着初雪,态度十分关切,到最后才提起郑白晴,看来他对这二人的重视程度不大相同。 陌以新又看向宇文涛:“方才你似乎是在制止他?” 宇文涛一怔,期期艾艾道:“草、草民只是,不想、不想事情闹大……” “闹大?”陌以新重复一遍,又问,“只是寻人,为何会闹大?或者说,你已经确定她们真的出事了?” “这……这……”宇文涛支吾两声,忽然跪了下来,叩头道,“草民不敢欺瞒大人,草民这班子里,前几日,丢、丢了一包火药……” “什么?”风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陌以新眉心微微蹙了起来:“火药一向由朝廷严格把控,你这里如何会有火药?” “回禀大人,草民虽不才,但这班子在景都也算小有名气,时常到达官贵人府上演出,有几项绝技中要用到焰火,是以朝廷每年会批下来十小包火药备用。”宇文涛小心觑着陌以新的神色,心虚道。 “那一包并不多,决计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只是……火药毕竟是朝廷严控之物,草民实在难辞其咎,所以才不敢声张,想在惊动朝廷之前先尽力找一找,求大人宽恕!” “那你们找到了吗?”风青问。 林安却摇了摇头,看宇文涛此时的面色,定是没有找到了。 关山院有两个女子失踪,他们自然也知道不妙,可宇文涛本就因火药丢失的事情心虚不已,生怕朝廷追究,更加不敢再找官府上报失踪案。这才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先私下寻找。 不过宇文雅山显然对失踪的方初雪十分关切,实在担心她的安危,才不顾父亲的阻拦,执意要出门报官,这便有了方才在门口撞上风青的那一幕。 陌以新听罢前因后果,开门见山道:“本官今日之所以前来,是因为在城外一处山洞中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 “什么!”陌以新尚未说完,宇文雅山已然向后急退两步,一屁股瘫倒在地。 陌以新没有再说下去,只吩咐风青将关山院中人都集合起来,又让风楼带衙差去将尸体抬到院中。 事毕,风青伸手将尸身上盖着的白布揭开,对众人道:“都辨认一下,是否有什么身体特征能确认死者的身份。” ----------------------- 第32章 一众女子方才已经听说了事情经过, 此时更是惊骇万分,纷纷扭过头去,不敢看尸体一眼。 有胆小的, 已经吓得小声啜泣起来, 也有几个胆子大些的, 强迫自己照官府的吩咐,试着去辨认死者。 宇文雅山仍瘫坐在地上,颤抖着转过身,缓缓看向地上的尸身。 林安紧盯着他的神情,看到他痛苦而空洞的目光在尸身游移,接着在空洞中散发出一丝希望,仿佛枯木上生出的一根嫩芽,再之后,才又涌起悲伤。 直觉告诉林安, 死者不是方初雪。 “是白晴……郑白晴。”果然, 宇文雅山开口道。 “何以判断?”陌以新问。 宇文雅山的声音轻而无力:“她腰间那块玉佩, 是我送给她的。” “仅凭一块玉佩?”风青质疑道,“有没有什么身体特征?” 宇文雅山没有看向风青,仿佛是自言自语:“我与白晴虽自小相识,却也知非礼勿视, 又怎知什么身体特征?” “大、大人……”此时, 一个女子小心翼翼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面上泪痕纵横,哽咽道, “这的确是白晴,白晴曾说过,那块玉是少班主送给她的最珍重的礼物, 比她的生命还重要,倘若她还活着……她是绝对不会让这块玉离身的。” 林安看见宇文雅山的身体抖动了一下,紧接着便流下泪来,痛苦掩面。林安暗暗揣测,恐怕是郑白晴喜欢宇文雅山,而宇文雅山却喜欢方初雪。 陌以新看向答话的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多久了?” 女子惶恐道:“民女名叫任一巧,自小便跟随班主学艺,如今已十二年了。” “十二年,在这里算是资历很久的吧?”陌以新问。 任一巧张口欲言,却先请示似地看向宇文涛。 宇文涛生怕陌以新心生怀疑,拍着腿急道:“大人问你话,你就快说!全都照实说,快说!” 任一巧不敢再耽搁,忙道:“回大人,民女是关山人,七岁时家中穷困,便将民女卖到戏班了。那时,戏班只在关山小有名气,加上班主和少班主,也不过十人。白晴比民女来得更早,她是被家人扔在路边,被班主收养的,四岁起便在班主身边了。 后来,班主决定带着戏班到外地发展,我们辗转走了许多地方。到三年前我们来景都时,戏班已比原先壮大许多,在唱戏之外又增添了许多舞蹈杂耍的项目。人虽多了,但最初从关山一起来的,也只剩下我和白晴了。 白晴热情活泼,很讨人喜欢,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说到此,任一巧喉中一哽,说不下去了。 “那方初雪呢?”陌以新问。 任一巧缓缓吸了口气,压抑住嘴角的颤抖,才道:“初雪是今年才加入的。她温柔有礼,不过平日里性子总是清清淡淡,与大家没那么亲近。” 陌以新看向宇文父子,问:“她说的都属实吗?” “属实,属实……”宇文涛连连答道。 “宇文雅山,”陌以新又问,“你与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宇文雅山还坐在地上,失魂落魄道:“自我第一眼看到初雪,便已心悦于她,这些日子一直苦心追慕,只是,她从未回我半分情意。” 他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又看向那具冰冷的尸身,继续道,“白晴自小与我一起长大,我待她,如同亲妹妹一般。” “郑白晴心悦于你,是吗?”陌以新的问话直截了当。 林安不由看向陌以新,头一次听他说起“心悦”这种字眼,忽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违和感。 “这……”宇文雅山略一犹豫,还是缓缓点了点头道,“也许……是吧。” “那么你呢?”陌以新又问。 “我……我只当她是妹妹。” 林安暗道一声果然,这三个人,的确是一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三角关系。 陌以新又转向任一巧,问道:“郑白晴可曾对你提过她和宇文雅山的事?” 任一巧有些犹豫,又看向宇文父子之后,才点点头道:“嗯,这些年来,白晴一直很喜欢少班主,在她及笄时,少班主送给她一块玉佩,那是一块很贵重的玉……那时,白晴很开心,她相信少班主对她也有同样的心意。 可苦等三年,少班主始终没有再表示什么,白晴原本打算主动表明心迹,初雪却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戏班…… 少班主对初雪一见倾心,甚至从不在人前掩饰,这让白晴难过极了。所以,她一直很讨厌初雪,她常对我说,倘若没有初雪,也许她已经和少班主在一起了。” “这些心事,郑白晴从不对你隐藏吗?”陌以新问。 “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任一巧眼中又泛了红,“而且白晴向来都是一个率真外向的人,这些事,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爱一个人,从看他的眼神就看得出来,爱得越深,便越藏不住。” “那么近些日子,郑白晴可有何异常?” “异常……”任一巧回忆着,茫然摇了摇头,“唯一异常的,便是她昨日上午没有参加排练,大家才发现她不见了。” “你再仔细想想。”林安追问,“郑白晴自小在戏班长大,人际关系简单,不可能无端被人杀害,此前一定发生过什么。” 任一巧皱眉思索起来,忽而眼神一动,道:“我想起来了,在失踪的前两日,白晴似乎很开心,我问起时,她说,少班主不会和方初雪在一起了。我以为她是用情太深,自我安慰,便也没有多想。没想到短短两日过去,她却已经……” 少班主不会和方初雪在一起了?林安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句话,听起来,倒像是郑白晴要对方初雪不利的样子。 接下来,陌以新提出去两人的住所查看。 从众人集合的院中空地出发,经过几道回廊,便看见一道院门,上面题着三个大字——“空谷居”。 林安顿时想起一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想来这便是众女子所居之处,想来题字之人也是位雅人。 果然,宇文涛此时道:“禀大人,小人班里所有女子都住在此处。” 一行人进了院子,林安扫了一眼,这院很大,约莫有十来间厢房,回忆先前集合时的人数,大约应是两人住一间。 宇文涛伸手向前一指,道:“大人,正中这间便是郑白晴所住的房间,她与任一巧同住。方初雪则住在右边角落里那间,她新来时其他人已两两分配好寝房,所以她暂且是一个人住。” 陌以新点点头,径直走向郑白晴的屋子。 屋里颇为宽敞,左右两侧各有一张床,一间立柜,和一个梳妆台。 陌以新左右各看了一眼,便抬步向左边走去。 风青凑到林安身边,好奇道:“大人怎么知道哪边是郑白晴,哪边是任一巧?” 林安了然一笑,努了努嘴:“左边梳妆台的墙上,挂着一幅字。” 风青便即看去,上面是两句诗——“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除此之外并无署名,风青更是纳闷,这又能看出什么? 林安解释道:“方才院门上所书‘空谷居’三字,与这幅字是同一个笔迹。同一个人,既在院门提字,又给院中女子赠字,自然只会是宇文公子了。会将宇文公子的字挂在闺房的,自然便是爱慕于他的郑白晴了。” 两人并未压低声音,宇文雅山的神情果然有一丝不自然。 陌以新接着她的话道:“或许这幅字,并非宇文公子主动相赠。一首诗,只写了前两句,又没有署名,显然不是一幅已经完成的作品。或许是宇文公子写到一半时,被郑白晴看到,她便请求宇文公子相赠,至于原因,想必是因为这句‘爱晴柔’。” 林安眨了眨眼,顿时心生敬意,明亮的眼神中带着戏谑和调侃,好似不加掩饰地写着四个大字——“你很懂啊”! 陌以新察觉到她的视线,不由一怔,失笑摇了摇头。 宇文雅山也明显露出惊诧之色,这位大人所言丝毫不差,竟仿佛当时也在场一般。 他愣了片刻,才道:“白晴自小便常看草民练字,那次看草民写到此处,便让草民将这幅字送给她,草民本怕如此稍显暧昧,毕竟……这句诗里还含着她的名字,但禁不住白晴软磨硬泡,最后还是给了她。” 只因其中有纯属巧合的“爱晴”二字,郑白晴便对这幅并不完整的字如此在意,实在是…… 林安啧啧感慨,视线在这幅字上打量起来,忽而目光一顿,回头看向跟在后面的任一巧,道:“郑白晴特意向宇文公子讨来这幅字,一定很珍视它吧?” 任一巧点了点头:“是啊,白晴每日都会对这幅字小心拂拭,所以它挂了这么久,仍旧没有一点灰尘。” 林安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便接着道:“既然如此,为何此处会有一点污迹?” 她说着一指,在“爱”字旁边的位置,依稀可以看到一点极为轻微的黑色痕迹,细看之下是粉末状的污渍,而非墨迹。 陌以新伸手过去沾了沾,又轻轻抹了抹,林安便看到这团细微的黑色在白纸上随着手指拂过而散开,就像磨碎的铅笔芯一样。 风青猜测道:“你看,这黑色粉末一擦反而会散开,将旁边也弄黑了,所以她才不去清理,毕竟现在只有这细微的一小点,并不显眼。” 林安道:“你说的没错,可我的意思是,既然她将这幅字视作珍宝,又怎会用沾着黑色粉末的手去触碰它呢?” 风青不由一愣,看向陌以新,便见他将方才擦拭过污迹的手指凑到鼻边,片刻后,才缓缓道:“似乎是……火药。” ----------------------- 匣中宴 第27节 第33章 屋里屋外的众人都不由震惊, 郑白晴房中的字画之上,怎会出现火药?关山院刚刚丢失了一包火药,难道竟是郑白晴偷的? 宇文涛的神情僵住, 额上冒出冷汗, 不由在心里大呼冤枉,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收养了十来年的女孩子,好端端怎会去偷院里的火药? 陌以新将这一点暂且搁置,又在房中仔细搜索一番,却没有再发现什么异常。 此时已至午后,所有人都还未用午饭,又马不停蹄前往方初雪的房间。 这里也是最普通的闺房布置,房中十分整洁,一切摆设从简, 搜索起来并不费事。 很快, 林安便在衣柜深处的角落里, 发现了一个古怪的小包袱。将小包袱打开,里面是个小纸包,再将纸包打开——黑色粉末——纸包里包着的,赫然又是火药。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蹊跷。方才在郑白晴那里看到了微量火药痕迹, 此刻又在方初雪房间搜出一整包火药,偷盗者究竟是谁? 便在此时,风青忽然叫道:“大人!” 两人回过头去, 便见风青抱着一个簸箕,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近道:“这里有一些碎纸片!” 风青说着,从簸箕里捧出一把碎纸片放在桌上。纸片显然是被撕碎的, 字已残缺不全,只余下几个较大的碎块,依稀可以辨认出来。 “亭……证……火药……子时……”风青念着拼凑出的字迹,“这是在说什么?” 陌以新回头问道:“院中可有一座亭子?” 宇文涛答道:“是,有,后院坡上有座八角亭,院里就那一座亭子。” 林安思索道:“看来这几个字,正是时间、地点和事由。” 风青沉吟片刻,也回过味来:“你是说,子时……八角亭?有人约见方初雪?对了!或许郑白晴偶然发现是方初雪偷了火药,便约见方初雪,想以此威胁她离开这里,远离宇文雅山,没想到却被方初雪杀人灭口。” 任一巧神色一动,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道:“不错,因为少班主的缘故,白晴一直不喜欢方初雪,总想挑她的刺。从前便有几次,我无意发现白晴潜入初雪房间。也许,白晴正是因此才发现了方初雪房间的火药,也是因此……才遭到了杀身之祸!” “不,不会的!”宇文雅山神色痛楚,满脸不可置信,“初雪向来恬淡温和,怎会私藏火药,又怎会杀人灭口?” “少班主!”任一巧涨红了脸,转眼已是泪流满面,“白晴她……她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你不喜欢她,她不怪你。可如今,她遭人毒手,尸骨未寒!而你,却对元凶处处包庇,你……你对得起白晴吗?” 宇文雅山浑身一颤,整个人向后倒了两步,幸而被宇文涛扶住,才没有跌倒在地。 “好了。”风青像模像样地制止了两人的争执,看向陌以新,“案情自有大人定夺,你们就先下去吧。” 宇文涛扶着宇文雅山,补充道:“大人若有需要,不如便留在寒舍,以便随时搜查取证,草民一定尽心配合。” 先是隐瞒火药失窃,又不及时上报失踪,宇文涛生怕这位大人一个不高兴,便将罪责怪在他的头上,态度殷勤极了。 陌以新点了点头:“本官正有此意。” 众人一一退下,房内只余陌以新、林安、风青三人。 风青提议道:“大人,是否要下发海捕文书?” 陌以新却没有回答,视线停在桌面之上。 林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桌上是一个小小的敞口香炉,和所有普通香炉一样,里面只有一些燃香的灰烬,并无古怪。 风青待要追问,陌以新却道:“走吧,先吃饭。” 饭后已近傍晚,天色开始昏沉起来,令整个关山院愈发显得阴郁。 宇文涛安排陌以新一行住进一个小偏院,林安却没有在屋里歇息,而是迈步向后院走去。 从目前的线索来看,此案似乎颇为分明—— 郑白晴发现了方初雪藏在房中的火药,想用这个把柄拿捏方初雪,逼她离开。如此意外收获难免令她心中激荡,回房后便抚摸了那幅字,却不慎将在方初雪那里碰到的火药沾到了字幅上。 而任一巧也说,郑白晴在失踪前两日颇为开心,还说宇文雅山不会和方初雪在一起了。前后联系起来,一切仿佛都说得通。 可是,林安心中却仍有重重疑虑。第一点说不通的便是,倘若果真是郑白晴发现了方初雪偷盗火药的证据,她根本不必私下约见方初雪,只要直接告发就行了。 “八角亭……”林安默念着这个名字四下游荡,果然在后院偏僻处的一个缓坡上,找到了宇文涛所说的这座凉亭。 这是一座很高的八角亭,亭子正中有一张白色圆形石桌,石桌两边有两个石凳,此外便别无他物,一览无余。 林安在亭中四下打量,很快,视线便停在了石凳圆墩墩的底座上。林安俯下身子细看,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你果然在这里。”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林安听出是陌以新,也不惊诧,只是站起来,转身道:“果然?” “你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陌以新道,“上一次,你会去董贤房间寻找蛛丝马迹,这一次,自然不会放过碎纸片上如此明显的线索。” 林安笑了笑,权当是夸奖了。 “而且,”陌以新接着道,“先前那个结论看似显而易见,实则却有漏洞,你一定不会认可,对吗?” 林安点了点头:“凶手砍去死者头颅,让人无法辨明身份,却在腰间留下一块指向性极强的玉佩,显然是有意误导我们将死者认做郑白晴。相比于方初雪偷盗火药后杀人灭口,我更愿意相信,是郑白晴杀了方初雪,砍去她的头颅,继而用火药栽赃,又用那些碎纸片营造出方初雪杀人灭口的假象,从而倒转乾坤。” “大人也注意到了,不是吗?”林安挑眉看向陌以新,“方初雪桌上有个香炉,里面还有燃烧剩余的灰烬。若真要销毁纸条上的秘密,随手扔进香炉烧掉,才是最直接也最稳妥的做法,有什么理由去舍近求远,将纸撕碎扔进簸箕里?” 毕竟,纸撕得再碎,也难免能拼凑出几个字眼,没有人会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的秘密,这些碎纸显然也是有意为之,就是为了让人发现的。 陌以新会心一笑,道:“那么在这亭子里,林姑娘又有什么发现?” 林安低头看向方才留意的地方,道:“石凳与地面的交接处,有一块不大明显的暗红色血迹。” 陌以新闻言也俯身查看,果然见到了林安所说的暗红色。 “先前风青说那个山洞并非案发现场,也许便是这里了。”林安分析道,“案发后,凶手显然清理了现场,所以地面并无血迹,只有溅在石凳底座的血迹没有擦净,才留下了这么一点。” 如此看来,纸条上这一点信息倒是不假,两人的确是在凉亭约见,并且发生了冲突。 林安思索着,原地踱了两步,目光却在石桌上微微顿住。 “怎么了?”陌以新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一点细微神情。 林安仍旧盯着石桌,想了想,喃喃道:“方才我刚来时,桌面上好像没有灰尘。” “灰尘?”陌以新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到一点极其细小的黑灰,这一点不过发丝粗细,本应极难察觉,只因纯白的石面才显得明显了些。 “难道是我方才没看清?”林安有些拿不准。 陌以新摇了摇头:“你特意来这里找线索,自然不会大意。而且,一般灰尘都是偏白灰色,在日光下难以分辨,而这一点却是黑灰色。” 他说着,已经走到桌前,从怀中取出一块白色方巾,小心沾起这点黑灰,凑到面前细看起来,片刻后道:“好似香灰。” “香灰?这里怎会凭空冒出这么一点香灰来?”林安疑惑。 这香灰是在她进了亭子以后凭空出现的,她从不用熏香,方才也并未触碰这石桌,不可能是从她身上沾来的。 林安四下张望几眼,亭子建在缓坡之上,四周哪有正在燃香的模样。 陌以新也环视一周,最终抬起头来,看向凉亭顶。 林安心念一动,也仰头看去。这间凉亭颇高,顶上横梁约莫七八根,粗细不一,相互交错,透出几分随意中的匠心,别有一番美感。 “难道横梁上有什么?”林安喃喃道。倘若香灰不是从四周飘来的,那便很可能是在横梁之上,被风吹落到了桌面。 陌以新抬脚踩上石凳,继而轻巧地站上石桌。亭子实在很高,他本就身形颀长,此时踩在桌上,又踮起脚,才能仰头看清横梁之上的情形。 “有发现吗?” 陌以新左右看了片刻,目光微凝,少顷,他从石桌上下来,重新站回地面,道:“果然在上面。” “是什么?”林安忙问。 “每根横梁上都落了厚厚的灰尘,只有其中较细的一根,上面有被抹过的凌乱痕迹,显然在最近被人动过。而且,就在这根横梁正中,有一道由灰烬连成的细线,周围轻微发黑,像是灼烧的痕迹。”陌以新清晰地描述了一遍。 林安一惊,脱口道:“延时装置?” “什么?”陌以新挑了挑眉。 “就是将东西用线绑在横梁上,再在上面放一根香点燃,香在燃尽的过程中,会烧断横梁上绑着的线,东西便会掉下来。”林安道,“布置这种延时装置,便能远程控制机关开启的时机,而无需在现场亲自操作。” 陌以新本只隐隐有类似猜测,却没料到林安几乎无需思索,便分析得明明白白,还十分笃定,甚至更脱口而出“延时装置”这个名词,仿佛对这东西早已十分熟稔似的。 林安一边比划一边说完,才发现陌以新的注意力似乎并未放在新发现的线索上,而是放在她的脸上。 ----------------------- 第34章 林安反应过来, 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太顺了,轻咳一声道:“这些都是在我家乡的话本上看来的。” 陌以新收回了停在她面上的视线,若无其事道:“你说的不错, 恐怕凶手在事后收起了掉落的东西和细线, 只是来不及再登高抹掉灰烬, 才留下了这一点线索。” 林安松了口气,附和道:“是啊,毕竟这亭子这么高,凶手也不会担心有人没事往横梁上看。” “只是凶手没有料到,有人观察入微,能注意到恰巧飘落的一点香灰。更神思敏捷,能从一段灰烬轻易推想出其间布置。”陌以新好听的音色一如往常,语气中却多了两分调侃。 林安一噎,正不知如何接话, 便见陌以新向她身后望去。 林安也跟着转身, 只见一女子正走上缓坡向凉亭而来, 女子显然已看到站在亭子里的两人,却还是脚步未停,竟像是特意前来找人的。 待走近了些,林安渐渐认出, 这女子也是今日在院中集合的关山院成员之一, 只是先前调查时并未说过话,是以印象不深。 待女子走入亭中,陌以新便道:“你是来找本官的?” 女子似乎有些紧张, 只抬头看了陌以新一眼,便微微低下头,道:“回大人, 是的。民女名叫王蕙云,有事禀告大人。” “何事?” “先前大人让民女们辨认死、死者,民女心里实在害怕,不敢细看,脑中也一片空白。回去后才想起一事,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王蕙云小心道。 陌以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上个月,白晴曾与初雪有过一次冲突,大概是因为演出时站位的矛盾。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白晴与初雪一向不大融洽,所以……” 王蕙云说着,面色略带了两分尴尬,“总之后来在拉扯中,白晴不慎扯破了初雪的衣袖,初雪伸手去遮,可站在旁边劝架的我们,还是看到了初雪小臂上的一颗红痣。” “红痣?”林安微惊。 “乍看之下是红痣,可又不完全像,似乎只是个指尖大小的圆点。当时有姐妹为了劝架转移话题,便问初雪那是什么,初雪说是……是……守宫砂。” 王蕙云又看了陌以新一眼,对男子说起这种话题,尤其还是这样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她的面上难免升起一丝红晕,却还是忍下心中的羞意,接着道:“守宫砂本是前朝之事,到本朝已不多见,所以我们都有些印象。 方才回去后有姐妹一提醒,我们才想起,白晴和初雪一起失踪,倘若那个尸体是初雪,小臂上必定有一颗红色守宫砂,倘若没有,那一定就是白晴了。” 王蕙云在院里稍年长些,平日也稳重,是以姐妹们一商量,都推举她出来禀告,可她毕竟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此时尽量条理清晰地说完,心里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陌以新微微蹙眉,道:“那颗红痣的位置,可是在左臂?” 匣中宴 第28节 王蕙云一愣,回想之下才发觉自己只说了小臂,却未提及是左是右,她虽讶异于这位大人如何知晓,还是连忙点头道:“是,是左前臂。” 陌以新心念微动,看向林安,却未在她脸上看到预想中的了然神色。 只见她眸光直愣愣看着前方,仿佛是在出神,唇瓣轻轻咬住,下唇已有些发白,双手揣在一起,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好似听到了什么极为震惊的消息。 林安的确很震惊,因为,在她的左前臂上,也有这样一颗红痣,与王蕙云描述的一模一样。 陌以新微微一顿,对王蕙云道:“本官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若再想起什么,随时通禀。” “等等。”林安忽然上前一步,开口问道:“你们可知,方初雪……懂武艺吗?” 王蕙云一怔,才答道:“关山院有众多绝活,难度颇高,我们每日都会进行这方面训练,再加上还有舞剑、耍鞭之类项目,难免都要有些身手。” 林安反而愣了愣:“你们都会武艺?” 王蕙云点了点头,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只有白晴不会。” “为何?” 王蕙云略一犹豫,还是解释道:“因为……少班主一向喜爱温婉柔弱的女子,所以白晴从不肯做舞刀弄枪的杂耍表演,而是专攻戏曲、琴笛、歌舞之类的风雅技艺。” 可是,少班主还是喜欢上了很会舞刀弄枪的方初雪。王蕙云在心中一叹,没有说出这句话,只又接着道:“至于方初雪,她的力量和协调性都很出众,所以对各种项目都熟练得很快,初雪也说她有些功夫底子,也是因此,班主才将她这个新人收了进来。” 果然……林安心中一紧。 王蕙云见对方再无问题,又看了陌以新一眼,在他的默许下福身一礼,恭敬退下了。 “林姑娘。”陌以新唤了一声,林安却毫无反应,他稍稍抬高音量,“林姑娘。” “嗯?”林安恍惚回过神来。 “林姑娘在想什么?” 林安脑海中反复回想着一些画面。 那是在相府,那个叫茗芳的婢女倾斜了手中的茶壶,热茶流到她的左臂,她掀起袖子将水甩出,而茗芳则拿起她的胳膊,小心擦拭起来…… 穿越已有月余,林安对这具身体愈发了解,早已注意到手臂上的红痣。此刻联系起来,她终于明白,那个时候,茗芳是在查看她手臂上的红痣。 那不是什么红痣,甚至也不是什么守宫砂,而是针线楼每个女子身上的记号。 所以,方初雪也是针线楼的人! 她一直怀疑死者不是郑白晴,而是方初雪,只是被砍掉头颅,又用那枚玉佩调换了身份。可是,若方初雪是针线楼的人,自然不可能被郑白晴这样的普通人所杀,更何况,郑白晴偏偏还是关山院里唯一一个不会武的女子。 可是,她该如何告诉陌以新这样的推理,又如何能够解释自己身上的红痣? 林安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陌以新并未追问,只静静等着。 良久,林安摇了摇头,勉强扯了扯嘴角,道:“没什么。” 陌以新眉心微微一动,沉默片刻,道:“看来林姑娘先前的猜测果然没错。除了面容之外,方初雪左臂上同样有足以辨认身份的特征,所以,凶手不只要砍去头颅,还要砍去她的左臂。如此才能混淆身份,假死遁逃。” 林安不自觉地抿唇,又下意识攥了攥衣袖,犹豫道:“也或许,死者的确是郑白晴,凶手只是利用逆向思维,有意扰乱我们的思路。” 陌以新的眸中升起一丝揣度,道:“是什么改变了你的判断?” “我……”林安微微启唇,却没能说出话来。 “陌大人,打扰了。”便在此时,身后又传来一道柔和而疲惫的男声。 林安转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宇文雅山在她愣神时已经走到亭边。 陌以新将视线从林安那里收回,看向宇文雅山,道:“何事?” 宇文雅山这才走入亭中,先是行了一礼,待要说话时,面色却犹豫起来。 陌以新淡淡道:“若有难言之隐,我一向不愿强人所难。” 林安心头一跳,陌以新这话,看似在对宇文雅山说,却又好像是在对她说的。 “不……”宇文雅山连忙开口,“绝非草民有意隐瞒,只是……草民想斗胆请求大人,在草民说完后,莫要怪罪家父。” 陌以新点了点头。 宇文雅山仿佛微微松了口气,才道:“其实……院里丢失的火药,不止一包。” “什么?”原本还心事重重的林安,也不得不将注意力收回了几分。 “大约十日前,院里丢失了一包火药,父亲唯恐官府降罪,多年来的辛苦经营付之东流,只得私下寻找,却不敢上报朝廷。那几日搜寻无果,家父本已打算禀报官府,主动领罚以求从轻发落,却没想到就在四日前,火药竟又丢了一包。 或许第一次丢失只是看管不善,可第二次便与父亲的隐瞒和拖延离不开干系,因此父亲愈发惶恐,这才连失踪案也不敢上报了。” 宇文雅山说着,忐忑看了眼陌以新的脸色,才接着道:“大人,家父瞒报实情的确不妥,可他只是稍有私心,绝无恶意,万望大人宽恕。若有任何罪责,草民愿代父受过!” 宇文涛不仅没有主动上报官府,还在府尹亲自找上门后依然有所隐瞒,林安摇了摇头,道:“你们早知火药乃朝廷绝密之物,为何不好好保管?更何况,火药分明已经被偷了一次,你们怎不多加防范,居然在短时间内再次被人得手?” 宇文雅山面上闪过两分难堪,低头道:“说来惭愧,火药一直存放在库房所在偏院,院门有锁,院墙也高。虽说以班里女子的身手,不难攀过院墙,可大家都是自己人,父亲对她们并不防范。至于第一次丢失以后,我们都觉得窃贼已然得手,实在没想到还会有第二次……” 林安听着宇文雅山的解释,心中也生出疑虑。的确,偷盗火药为何一次不够,还要再去一次?方初雪作为针线楼成员,潜入关山院偷盗火药,如此精心计划的行动,又怎会出现“用完一包才发现不够”这种无厘头的状况? 林安微微蹙眉,面色又凝重了几分。 陌以新看着她面上的细微变换,却是不动声色。 …… 入夜,林安坐在房里,凝眉沉思。 今日在凉亭中,得到了不少线索——横梁上的延时机关,接连丢失两次的火药——可她却并非在想这些,她仍旧攥着自己的衣袖,脑海中不断回忆着那个清冽而温醇的声音。 “虽然你话中诸多隐瞒,可有一点是真的。你当真走投无路,也当真害怕再与那些人有所牵扯。” “我从不多疑,因为我永远相信自己的判断。” “若有难言之隐,我一向不愿强人所难。” 层层叠叠的话音在林安耳畔千回百转,最终停在了一句问话—— “你说你与针线楼无关,我信了。那么,我说我不曾想过试探,你可信我?” 你可信我? 相信他……吗? 林安闭上眼睛,回想着这段日子以来的许多事。良久,她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出房间,敲响了陌以新的屋门。 ----------------------- 第35章 时已入夜, 陌以新房中的灯烛却依旧亮着。 “进来吧,林姑娘。”陌以新的声音沉沉响起。 林安心头一跳——他知道自己会来? 推门走入,陌以新坐在桌边, 看向林安, 却没有言语。 林安回身将屋门关好, 缓步走到桌前,率先开口道:“下午在亭中,大人曾问我一个问题。”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我说了,若有难言之隐,我一向不愿强人所难。” 林安抿了抿唇,接着道:“大人问我,是什么改变了我先前的判断。那时我没有回答,的确因为心中有所顾虑。” 陌以新向后靠上椅背, 道:“现在, 你仍然可以不作回答。” 林安摇了摇头:“我来找大人, 是因为我选择了相信。” 陌以新微微凝眉,对于林安这句没头没尾的“相信”,他并未询问什么,只静静听着。 林安也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缓缓抬起左臂, 而后用右手掀起了左边的长袖。 于是,一截皓腕映入陌以新的眼帘,紧接着再往上, 是同样洁白如玉的纤细手臂。 女子冰肌莹彻,玉骨纤形,明晃晃暴露在烛光之下, 好似有暗香浮动,半明半暗的房中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气息。 陌以新微微眯起眼,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也闪过一丝极为少有的意外。瞬息的失神后,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从林安裸露的手臂,移向她的双眼。 林安却避开了陌以新的视线,她微微低下头,手腕一转,将手臂内侧向上袒露出来,露出一颗圆圆的红痣,在光洁的肌肤上尤为醒目。 陌以新已经目不斜视,没有发觉林安的动作。 林安只好小声提醒道:“大人……” 陌以新看到她眼神中的示意,略一犹豫,才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眸光便是一顿。 “大人看这一眼,想必已经明白了。”林安低眉道,“王蕙云说,方初雪左臂上有颗守宫砂,乍看像红痣一般,实则却只是个指尖大小的圆点。而我身上同样的位置,也有这样一颗一模一样的‘守宫砂’。” 楚朝虽民风开放,男女大妨并不严苛,可女子的身体毕竟还是极为隐私之事。 如此夜深人静时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女子还主动裸露自己的肌肤,给男子看“守宫砂”……林安虽是现代人,却也明白此举的大胆出格,所以直到此时,她也没有直视陌以新那双盛着清光的墨色眼眸。 陌以新又很快移开了视线,仿佛一如既往地镇定道:“所谓‘守宫砂’,不过是前朝旧俗,并无实际内涵,林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林安没想到他会是如此反应,一怔之下,下意识看向他,目光交错之处,才发觉对方在看似冷静的话音之外有那一丝隐藏的不自然。 陌以新喉间一动,轻咳一声,接着道:“而且如此看来,这颗红痣,恐怕也不是‘守宫砂’了。” 林安也有些不自在,却知道陌以新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即状似无意地放下衣袖,将双手收到了身后,点头道:“大人可还记得相府婢女茗芳?” 陌以新眸光一深,其中却是了然的意味。 “茗芳‘不慎’倾倒茶壶,将水倒在了我的左臂。如今我才终于明白,那是有意为之。她第一次说出暗语时,我没能对出下一句,她生出疑虑,所以用茶水打湿我的衣袖,借机查看我左臂上的红痣。她的确找到了她想要看到的标记,所以才再次说出暗语,只是我根本还在状况之外,再次让她失望了。” 陌以新沉声道:“一模一样的红痣,茗芳的异常,方初雪偷盗火药的嫌疑——这一切不可能全是巧合,所以你猜测,方初雪和茗芳一样,是针线楼的人。而左臂内侧的‘红痣’,是针线楼共有的标记。” 林安点头道:“所以我相信,死者不可能是方初雪,因为以针线楼的手腕,她不可能被身为普通人的郑白晴所杀,这便是我推翻先前判断的原因。至于砍头与砍手,恐怕只是她故布疑阵,让我们怀疑死者并非郑白晴,而是她方初雪,以死遁来保全她真实的身份。” 陌以新若有所思道:“我本有疑惑,一个歌舞杂耍团的女子,为何要偷盗火药,倘若方初雪是针线楼的人,这一点倒不难解释了。” 林安又点了点头,针线楼这样的秘密组织必定有所图谋,而关山院不过一个杂耍团而已,却被她们派人潜入,想来便是为了这火药。 作为一个现代人,林安对火药所能造成的伤害再清楚不过。这也是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将这个线索告诉陌以新的原因。 陌以新却话锋一转,接着道:“可是,这便有了新的疑点。” 林安眉心微蹙,听他说下去。 陌以新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响:“郑白晴对方初雪的敌意众人皆知,那么方初雪又岂会不知?她明知有人对自己处处留心挑刺,又怎会将火药轻易放在自己房里,甚至在离开时也不曾带走?” 匣中宴 第29节 林安一怔,是啊,倘若她真是被针线楼安插在此执行任务,她的身份何其紧要,能力何其出众,又怎会出现如此明显的纰漏? 陌以新顿了顿:“不要忘了,关山院里前后丢失了两包火药,可在方初雪房中搜到的,却只有一包。” “原来如此!”林安眉眼间登时一亮,“两包火药,不一定就是同一个人偷的。或许第一包火药的确是方初雪所偷,已经被她送出去不知去向;可第二包,却是郑白晴所为,放入方初雪房中用以栽赃。” 关山院发生火药失窃之后,宇文班主忧心忡忡,挖地三尺搜寻,原本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可郑白晴却看到了机会——利用此事,陷害方初雪。 火药失窃是宇文涛心中头等大事,一旦方初雪有了嫌疑,不论她是否承认,宇文涛都会将她推出去了结此事。 可是,所谓嫌疑,却不是郑白晴空口白舌便能推到方初雪头上的。所以,她只能冒险去偷火药,然后放到方初雪房中。 郑白晴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争风吃醋,她虽视情敌为眼中钉,却还没有置人于死地的心思。也许,她将方初雪约到八角亭,是想先威胁对方离开,倘若方初雪识趣,便放她一马。毕竟,主动离开和被官府押走,可是大大不同的。 只是郑白晴怎么也没想到,她一心想要陷害的方初雪,竟然真就是偷盗火药之人! 方初雪收到威胁,以为自己真的暴露了。以针线楼那毫不拖泥带水的作风,恐怕郑白晴还未来及弄清状况,便已被稀里糊涂地灭了口。 “原本,无论死者是郑白晴还是方初雪,都有不合理之处,如此一来,却是将这两种可能极为合理地融合在了一起——郑白晴的确进行了栽赃,而方初雪则的确杀了人。”林安眼中清亮,带着一丝疑惑解开的畅然。 房中烛火跳跃,映在陌以新眼中明明灭灭。他眉头未皱,唇角未动,却偏偏有种说不出的凝重,仿佛还在思索什么,情绪难辨。 林安琢磨片刻,正要开口,便听陌以新忽而低喝一声:“什么人?” 方才还在灯烛下暖意盎然的房中,不知从何处生出一丝寒气。 林安下意识转头望向门窗,还未看清什么,便见陌以新不知何时已起身上前,伸手将她向后拉去。这股力道并不大,但林安并未抗拒,顺势便到了陌以新身后。 与此同时,陌以新又上前两步,豁地推开房门。门外,一个黑衣蒙面的身影倏然一闪,正向回廊外掠去。 黑衣人见陌以新发现了他,脚下一顿,索性反身扑来,袖中寒光乍现,一柄匕首破风而至。 而陌以新正立于门扉正中,挡住黑衣人的去路,直面这一击。 “大人!”林安失声惊呼,想要上前阻挡,却被陌以新一把扣住手腕,在他身后动弹不得。 林安心急如焚,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便见陌以新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向旁一个侧步,堪堪躲过了这一刺。 林安既惊又喜,可还未稍松口气,黑衣人已经再出一击。林安紧盯着那柄匕首,只盼陌以新能像方才一样再次奇迹般躲过。 黑衣人却在此时忽地侧头,看向回廊另一边,动作微微一顿,随即陡然收势,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林安顺着黑衣人那目光望去,心中登时一松——风楼来了。 风楼见陌以新安然无恙,在他眼神示意下,继续向黑衣人的逃向追去。 “大人,你没事吧!”林安急忙道。 “没事。” “出什么事了?”风青也接着赶来。 “有刺客!”林安道。 “什么?”风青惊诧极了,也顾不上再问什么,兔子似地窜入门中,紧紧关上房门。 回头一开口,却未提刺客半个字,而是转了转眼珠,狐疑道:“这么晚了,林姑娘为何会在大人房里?” 林安:…… 这个偏离重点的问题令林安一个愣神,陌以新则若无其事道:“林姑娘想到一些线索,故来告知。” “什么线索?”风青果然被拉回正题。 林安想了想道:“还记得当初将我掳来的江洋大盗吗?方初雪恐怕是他们的人。” 林安将先前与陌以新的推理,如此这般讲了一遍。 风青听罢已是瞠目结舌,喃喃道:“郑白晴意图陷害,却弄假成真反被杀,这、这就算编成话本子也不为过了!” 便在此时,风楼推门闪身而入,面色不大好看,沉声道:“跟丢了。” “你也会跟丢?”风青惊讶。 风楼无奈摇了摇头,闷声道:“我看着她转过一道走廊便不见了,之后四下搜索,也再未见踪影。” 陌以新问:“不曾交手?” “没有。”风楼道,“她只是头也不回地跑。” 林安若有所思,那人一看到风楼出现,便立即退走,毫不恋战。是知晓风楼的身手,还是行事实在稳妥,不冒一丝风险? 风楼微微一顿,又道:“看此人身形,似乎……是个女人。” ----------------------- 第36章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猜测——针线楼。 风青踱起步子,推理道:“此人一定也是那匪帮派来的!关山院外如今都被衙差严密把守,此人能趁夜潜入, 轻功一定已是出神入化, 而且连风楼都能跟丢, 肯定是道上的!” “只是,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呢?”风青认真思考,“是来销毁什么遗漏的线索?或是被派来行刺大人?啊,对了!林姑娘不是从盗匪手里逃出来的吗?或许是他们找到了你的下落,来刺杀你的也说不定!” 林安无语,虽然的确有这个可能,可这家伙一脸的兴奋劲儿是怎么回事…… 陌以新见林安凝眉沉默,不着痕迹地扫了风青一眼。 风青一顿,福至心灵般接着道:“刺杀就刺杀, 咱们府衙本就是捉恶人的, 难道还怕了刺客不成?” 陌以新微一点头, 道:“都不必多想,时辰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 风青风楼便即告辞,林安却略一犹豫, 没有动作。风青停下离开的脚步, 好奇看向林安。 林安随口解释道:“我……还有些线索想对大人说。” 风青眼珠一转,将信将疑道:“案子都破了,还有什么线索是我们不能听的?” 林安面露难色, 看了陌以新一眼。 陌以新道:“你们先回去吧。” 风青对陌以新向来言听计从,只眯起眼,用愈发狐疑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 却也未再说什么,跟着风楼退出了屋子。 “林姑娘还有事?”夜深了,陌以新的音色间微微有一丝低哑,却比平日的清冽多出了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 林安想了想,道:“方才那个黑衣人……她向大人刺出匕首时,我似乎看见匕首上闪过一抹红色。” 陌以新沉默一瞬,似乎没想到林安是要说此事,顿了顿才道:“我也看见了,是在匕首握柄处,虽然用手握着有所遮挡,还是露出了一抹颜色。她出手很快,没想到林姑娘也注意到了。” 林安点了点头:“既然大人也有所留意,那便好……” 陌以新道:“这个线索,似乎不必避开风青风楼。” 林安轻轻吸了口气,终于道:“大人难道不想问我些什么?” 陌以新看着她,却是沉默。 二人一时无话,只有房中烛火明明灭灭。林安看向自己手臂上被衣袖遮住的那个位置,喃喃道:“我这颗红痣……” 她一直坚称自己与针线楼毫无瓜葛,只是被错认,身上却分明有着针线楼的特殊标记,怎么想也是前后矛盾。 她之所以对这一点发现如此纠结,就是因为她很清楚,一旦说出这一点,陌以新便不可能不去怀疑。 陌以新缓缓启唇,道:“我并不意外。” “嗯?” “相比于你体内的魂不断之毒,这个标记其实不算什么。” 林安忍不住道:“你不怀疑我?” 陌以新不觉莞尔,又微微正色:“一开始你说,你来找我,是因为选择了相信。” 林安一怔,点了下头。 “既然相信,就继续信下去吧。”陌以新轻描淡写道。 他神色安然,不见波澜,唯有那双墨色的眼,在烛火映照下泛着一抹光辉,如星河般宁静流淌。 …… 这是短暂又漫长的一夜,林安一觉醒来时,只觉天光大亮。 林安忙跳下床,跑到院中,远远便见宇文涛恭敬站在陌以新门前,惊诧道:“什么……方初雪竟是匪帮派到关山院,专门偷盗火药的奸细?” 陌以新道:“郑白晴本想栽赃于她,却不料弄假成真,反而害了自己。” 原来陌以新已叫来宇文涛,将昨夜推理出的案情大致讲了。 林安走近了些,又听宇文涛痛心疾首道:“都怪草民眼拙,将来历不明之人收入院中,酿成大祸。万幸大人明察秋毫,真是我们百姓之福啊!” “你虽非祸首,却疏于管理,还意图隐瞒,下不为例。”陌以新音色淡淡,眼看宇文涛额上沁出汗来,才话锋一转,“至于此案,真相虽已水落石出,凶手却早已逃之夭夭难觅踪迹,又牵扯到火药遗失这等大事,若再无铁证,本官也难以结案,更无法向朝廷交差。” 宇文涛已是满心忐忑,诚惶诚恐道:“大人的意思是……” “距离案件发生已过去几日,凶器却还未找到。案发现场既然是在八角亭中,凶器很可能还藏在关山院。”陌以新肃然道,“一日寻不到凶器,官府便一日不会撤离,继续全力搜查。” 宇文涛显然已在心中连连叫苦,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连连应道:“这是自然,草民一定配合,配合!” 林安心中动了动。案发现场在八角亭,所以凶器就藏在关山院——这并不是一个合理的推测。 毕竟凶手在杀人后弃尸于城外山洞,这一路上,凶手有很多机会丢掉凶器。比如在那幽僻无人的天影山中,随手一扔,便很难再被人找到。 所以说,凶手将凶器留在关山院的可能性并不大——陌以新显然又在忽悠人了。 更何况,八角亭里的延时机关始终没能解释。林安有一种直觉,这个案子并未结束。 午后,林安左右无事,思量一番,起身出了房门。 天空云层很厚,看不到本应高悬的日头。自重阳日那场大雨后,天始终未曾放晴,夜里更是又下过几场雨,空气中仿佛也总带着沉闷的湿气。 林安踱着步子,漫无目的在院中四下行走,她也不知自己在找什么,可是在这座院子里,曾经住过一个来自针线楼的女子,或许出来碰碰运气,能找到关于针线楼的蛛丝马迹。 林安不由又想起了茗芳,萧濯云已盯了她许多时日,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究竟是她们太过谨慎,在这段时间都不曾联络?还是她们手段极其高明,在萧濯云的眼皮子底下也暗度陈仓了? 算起来,自她从针线楼离开已有月余,竟一直无人来找她麻烦,仿佛一切都风平浪静。难道昨夜那个黑衣刺客,真就是冲着她这个“叛徒”而来的? 林安微微蹙起眉,却并非忧虑,她脑海中闪出一道月白色的身影。 那是在昨夜,在黑衣人袭来之时,陌以新挡在她身前的身影。 在那须臾之间,他的右手始终拉着她,镶绣着流云纹的银丝滚边袍袖垂遮在她身前,轻轻软软,却仿佛铜墙铁壁,将她稳稳地遮护起来。 匣中宴 第30节 林安心中一暖,那个瞬间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回放着。 匕首的寒光近在咫尺,陌以新仅仅向旁躲闪一步,便恰到好处地躲开了那一击,仿佛半分不多,半分不少。那一步看似迅捷,实际上的速度却并不快,甚至不比他平日的步伐快上几分。 林安反复回想,终于明白过来,那视觉上的快,不是因为速度,而是因为节奏的连贯,以及对时机的把握。因此,那并不快的一步,却显出了行云流水般的潇洒。 倘若当时风楼没有及时赶到,陌以新能躲开下一击吗?林安不禁想道。 他分明不会武功,却能躲过出其不意的突袭,难道……他其实是深藏不露?可若是如此,他为何要加以隐藏呢? 许多念头在林安脑海中来去交织,不知不觉间,面前出现了一道小门。 林安回过神来,四下张望一番,很快反应过来,这里是关山院的后门。 宇文父子已于今早将郑白晴下葬,就葬在关山院后门外的一个小山包,那里是宇文涛当年迁到景都时连同这座院子一起买下的地,是他选中的百年后安身之地,平日鲜有人去。 而郑白晴自小被宇文涛收养,宇文涛待她如师如父,早已当做家人,便将她葬在此处,也算是全了十多年的情分。 林安从这后门望出去,是一条小径。关山院虽每日清早都有人打扫,可这一日的萧瑟秋风还是令小径上铺满了厚厚一层落叶。 郑白晴便葬在这条小径尽头的山坡,林安站在门前略一思量,还是决定去那里看看。 刚走出门不远,便看到小径旁有个人影半蹲着——是宇文雅山,他正俯下身子,伸手抚摸着一只猫,一人一猫颇有种怪异的和谐。 林安迟疑唤了一声:“宇文公子?” “是林姑娘啊。”宇文雅山站起身,原本被他抚摸着的猫已经一溜烟跑了。 林安上前两步,犹豫道:“宇文公子……还好吗?” 那两个女子,一个是爱慕他的青梅竹马,栽赃他人却一朝横死;一个是他一见钟情的心上人,却陡然变成处心积虑杀人灭口的奸细,去无影踪。 一日之间,宇文雅山满面颓然,仿佛老了十岁。 宇文雅山苦笑一声:“姑娘见笑了。” 面对这个失意人,林安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做出一个安抚性的淡笑。 宇文雅山却又开了口,面带痛苦之色:“你们会缉捕她,是吗?” 林安点了点头,又补充一句:“不过,应当是很难抓到的。” “谢谢姑娘。”宇文雅山明白林安有心安慰的好意,略一犹豫,又道,“在下知道姑娘定是有情有义之人,有一事求姑娘成全。倘若……倘若你们抓住了她,可否请姑娘告知,让在下去见她最后一面?” ----------------------- 第37章 林安一愣,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这个主,但转念一想,只见一面也没什么大碍, 陌以新应当不会反对, 便道:“好, 我答应你,倘若我们抓住方初雪,只要没有别的牵扯,我一定前来告诉你,带你去见她。” “多谢林姑娘!”宇文雅山抱拳,对着林安深深一揖。 林安偏身避开:“不必多礼。” 宇文雅山却仍郑重地行完礼,喃喃道:“我只是想再问她一个问题,倘若她不是那样的身份,是否会爱上我?” 明知她是凶手, 竟还心心念念爱着她。人真会为了感情如此痴迷不醒?林安暗叹口气。 “我知道姑娘在想什么。”宇文雅山再次苦笑, “也许在所有人眼中, 初雪都只是个十恶不赦的凶手,但在我心中,却永远存放着她柔软的样子——姑娘看到方才那只猫了吗?” 林安点了点头。 “这附近常有一些流浪的猫儿,初雪她总会带着食物来喂猫。”宇文雅山说着, 目光中升起一丝温柔, “我曾远远地看着,她就那样轻轻将猫抱在怀中,温柔地抚摸。她对动物尚且如此, 我想,倘若她可以选择,一定不会对白晴下毒手, 她也是身不由己。” 林安对宇文雅山一直有种莫名的同情,此刻却板起脸,冰冷道:“不管有多么身不由己的原因,杀人就是杀人,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洗脱的恶行。” 宇文雅山露出讶异之色,林安没有等他开口,接着道:“方才答应你的事,我还是会做。但我不想再站在这里,在死者的墓地旁,听你讲述凶手的苦楚。告辞了。” 林安说罢,转身便走,宇文雅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白晴的死,我也很难过,我每日都会去祭拜她的!” 林安本是想去郑白晴的墓地看看,经此一遭却没了心思。快步走向后门,原路返回。 林安心头闷着一口气,步伐不觉加快,迈进门中刚一转弯,便猝不及防与一人撞了满怀,撞入一丝淡淡的、清冽好闻的气息。 林安一面道歉一面看清此人,讶异道:“大人?你怎么在这?” 陌以新低头看着刚刚撞在自己胸膛,此刻还近在咫尺的女子,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小步,道:“原是想去后山的墓地看看。” 林安恍然,陌以新这是与自己想到一起去了,只是……林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门,不知宇文雅山是不是还站在原地。 陌以新却没有再向前走,反而道:“回去吗?” 林安一怔,点了点头,两人便并肩而行,一同原路返回。 陌以新忽而开口道:“方才你同他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嗯?”林安侧头看向他。 “不管有多么身不由己的原因,杀人就是杀人,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洗脱的恶行。”陌以新缓缓重复着林安方才说过的话,顿了顿,“林姑娘所言极是,令人佩服。” 林安笑了笑,脑中却一闪,忽而想起前日在山洞中看到的那行刻字——“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心中不由一紧。 那是陌以新在生死之际刻下的字,字字如刀,浸透着刻骨的仇恨与决绝。如今的他,已经手刃仇人了吗?或是正走在那条不归的路上? 这样的他,在听到自己这句话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林安眼前又浮现出他在坟前独自下跪的背影,以及他手抚墓碑,说出的轻轻一句“我不怪你”。 这两日来,每每想起这些场景,林安都能切身体会到那股浓浓的悲伤。然而此时,在悲伤之外,又陡然升起一种坚决。 林安停下脚步,直视向陌以新,目光坦然:“大人,如果是你,我还是会选择相信。” 陌以新晚一步站定,回头看向林安,看到了一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他一时怔然,还未回应,又听眼前的女子继续说道:“我会相信你,在做对的事。” 陌以新忽然明白了她是指什么,这一瞬,心弦上莫名就有了轻微的颤动,好似被纤细指尖偷偷抚过,带着一种倔强无理的温柔,仅仅乍然一现,却余韵绵长。 陌以新抿了抿嘴,转过头,继续向前走,沉默不语。 林安跟上步子,心绪不明。 “谢谢。”陌以新忽然低声道。 林安一怔,抬眼望去,恍惚间看到他微微上扬的唇角,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在阴沉天光下竟令人晃花了眼。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莫名的沉默,林安忽觉面上一凉,抬头一看,天空有雨滴落下,转瞬间便已淅淅沥沥起来。 这场雨细细绵绵,不似在天影山中偶遇的滂沱大雨,林安并不急着躲避,正想着雨中漫步一番,便见陌以新将双手揣在了袖中。 “大人冷吗?” “还好。”陌以新道,“先回去吧。” 又一阵风吹过,陌以新的肩膀不易觉察地绷紧了几分。 林安眉心轻蹙,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回廊,道:“大人先在廊下稍等片刻,我去取伞来。” 她这身体素质极佳,在秋风中丝毫不觉凉意,淋上雨也只觉清爽,而陌以新却显然有些受凉。林安觉得,自己有必要照顾一下对方。 “不必。”陌以新微微一笑。 林安摇了摇头:“这雨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打在身上怕是不好受,我去去就来。”说罢抬步便走。 谁知还未走出一步,便被拉住了。林安一怔,回头,陌以新正伸手拉住自己的手腕。 “等等。”陌以新唤了一声,声音温醇如酒。 “大人?”细雨中四目相对,林安不解看他。 “林姑娘方才说什么?” “嗯?”林安一愣,“我说,我去取伞来。” “不,后面那一句。”陌以新仍然拉着她的手腕,没有松开。 “我说,这雨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林安还未说完,已被打断。 “断了线的珠子……”陌以新重复着,若有所思。 林安垂眸看看牵着自己的大手,有些窘迫。 来自现代的她,自然不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而窘迫,她知道,陌以新是听到她方才的无心之言产生了什么想法,才会这样拉住她。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此时是该动还是不该动了。 就这样,陌以新若有所思,林安进退两难,一人的手仍牵着另一人的手腕,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沉默着,在雨中各怀心事。 “大人!”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陌以新和林安同时回过神来,又同时回头看去,是风青。风青正举着把伞,怀中抱着一件披风,胳膊下还夹着把伞。 “你、你们……”风青目瞪口呆。 林安一愣,感到自己的手碗被松开,这才明白风青是指什么,不由也有些尴尬。 风青吐了下舌头,将披风往陌以新怀里一塞,又将胳膊下夹着的伞塞给林安,挠了挠头,道:“大人受不得寒,就算是心情愉悦,也不能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地淋着啊。” 心、心情愉悦?林安正撑开伞举到两人头顶,闻言更窘,连忙解释:“不过是我方才的话让大人想到了什么,一时失神才——” “大人可不是会因为失神而失态的人。”风青咂了咂嘴,打断林安的解释。 陌以新刚披上披风,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动,想起自己方才无意识拉过的纤细手腕,脑海中闪过昨夜灯烛下女子掀起的衣袖,只觉被雨水淋湿的掌心莫名一热,不由轻咳一声,转向林安:“抱歉,是我失礼了。” “没事。”林安已经淡定,摆了摆手,“大人不必介怀,我明白的。” 女子的坦然与释怀令陌以新莫名胸中一滞,他看向风青,沉声道:“你还有事吗?” 风青只觉大人忽而严肃起来,暗自腹诽一句,却不敢再东拉西扯,直接道:“大人,凶器找到了!” “什么!”林安一惊。这两日衙差们在关山院里四处搜寻,都未见到凶器的踪影,现在竟真找着了? 她连忙问:“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后院八角亭那里的缓坡上。”风青道,“丢在草地里,被杂草遮盖住了,准是衙差们昨日没有用心搜,刚刚才有人发现。”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白布包,道:“我给大人带来了。” 陌以新接过布包,随即展开。 布中裹着一柄短刀,约莫五六寸长,刀刃锋利,刀柄略宽,末端有一个空心小环。 本是一柄寻常短刀,林安的视线却直直停在刀柄上,眼中满是讶异。 ——这柄刀的刀柄,是红色的。 林安眼前迅速闪过昨夜黑衣刺客手中那一抹红,转头看向陌以新,恰好对上他的视线,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神色皆微变。 匣中宴 第31节 风青尚不知此事,见两人如此意外,善解人意道:“红色刀柄的确不多见,方才衙差去找大人禀报时,宇文涛正好瞧见,一眼就认了出来!” “什么意思?”林安问。 风青最是享受于为人解惑的成就感,这便慢条斯理地讲述起来。 原来,关山院有一项杂耍,名叫“红颜怨”,是要在长长的红绸末尾系上短刀,以红绸作舞,同时展示飞刀绝技。红绸翻飞之际,系着的短刀也会随之飞出,击中靶心。 刀柄末端的小环,便是用来系红绸的,宇文涛特意将刀柄设计成红色,就是为了与红绸融为一体,更加美观。 林安不由称奇,这个杂耍,既有红绸作舞的妩媚动人,又有飞刀凌空的惊险刺激。温柔刀,红颜怨,这个关山院,果然别出心裁,难怪能在景都小有名气。 不过,她更在意的自然是——难道昨夜黑衣人所用的匕首,竟是出自关山院? ----------------------- 第38章 见林安看得认真, 陌以新便将短刀递到她手中。 林安接过短刀,又是微讶,这柄刀看起来虽不大, 却很有分量, 握在手中竟沉甸甸的。 风青见她手中掂量着, 主动解释道:“若是刀身太轻,在舞动过程中不易掌控,容易失了准头,故而这刀特意加重了许多分量。”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已经看过,此刀与死者腹部和后腰的两处伤口都吻合。只是上面没有血迹,想必已被凶手擦干了。” 林安与陌以新皆凝眉不语,风青耸了耸肩,左看看, 右看看,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向后跳开一步,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继续!” 林安回过神来, 刚想拦他, 风青已经颠颠跑远,鞋底在雨水中溅起一圈圈涟漪。 林安只得无奈收了声,原本已经过去的尴尬, 又被风青这一言一行勾起了几分。 陌以新已将短刀收回,自然而然地抬起手,从林安手中接过伞柄, 又向林安这边偏了偏,轻咳一声:“这雨已经下了几日,看天色,明日便会放晴。” 如此一本正经的转移话题令林安也无言以对,便只点了点头。 两人合撑一伞,并肩而行,陌以新披风领上长长的狐毛随着步伐有一搭没一搭蹭在林安脸颊。 林安飞快地侧头望了一眼,只见眉目俊朗的男子神色从容,天青色的披风愈发衬得人清冷矜贵,在雨中亦是不染纤尘。 他修长的手指一丝不苟地握着伞柄,形成流畅好看的弧度。伞柄不动声色地倾斜着,好似天平倒向一方。 雨仍旧下着,天空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压得低沉,云缝中透出几缕稀薄的亮光,乌云尽头被风吹出一角浅蓝,像是为这几日雨水掀起了退场的帷幔——果然快要放晴了。 凶器已经找到,案件似乎也当了结。 宇文涛如释重负,张罗着为陌以新与府衙一干人等备好了几桌晚宴,带着关山院所有成员诚心赔罪,为陌以新饯行。 晚饭开始时,淅淅沥沥的雨已然彻底停了。前厅虽齐聚了院中所有人,气氛却始终有些冷清。 林安在几桌席面之间环视,已经能认出几个略微熟悉的面孔,有昨日到亭中提供线索的王蕙云,还有郑白晴生前最好的朋友任一巧。 对于这个为郑白晴抱不平的女子,林安颇有印象,便多留意了几眼。只见她神色极为憔悴,比宇文雅山也好不了几分,昨日她痛哭过,此时仍旧双目泛红,恐怕今日又哭过几回。 这双泛着水光的眸子不经意望向宇文雅山的方向,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怨怼,又很快转开视线。 林安不由摇了摇头。昨日问话时便可看出,任一巧对宇文班主十分恭敬,可为了多年的好友,她仍然顶撞甚至是指责了宇文雅山这个少班主,实在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 陌以新正在看林安,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停顿片刻道:“对了安儿,下午你说,想去后门那边做什么来着?” 林安嘴角抽了抽,对于“安儿”这个称呼心情颇为复杂。 从丞相府,到琵琶院,再到右廷狱门口“偶遇”林初,林安已经有了一种自觉,陌以新一旦唤她“安儿”,便是要忽悠人的时候了。 林安想了想,虽看不透他此时的意图,却回想起下午他本也要去郑白晴墓地,中途遇见自己才一同折了回来,于是点点头道:“我是想去郑白晴的墓地看看,毕竟,她虽曾有害人之心,终究却是个可怜人。” 陌以新便又转向宇文涛,道:“既然林姑娘有心,我们走前便去看看吧。” 宇文涛自是忙不迭应下。 待一群人吃完晚饭,天色已彻底黑了。宇文涛本是要带关山院众人送陌大人启程,此时便一起陪同前往墓地。 雨后的空气仍有些潮湿,到夜里则更加阴冷,一众人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树林环绕中,立着一座新坟。 陌以新沉默不语,只垂眸望着地面,仿佛有片刻失神。 林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雨后的泥土颜色深得发黑,湿湿软软,上面落着稀稀疏疏的几片落叶,并没有什么不寻常。 林安正思量着,陌以新已抬起头,转过身,一字一句道:“风楼,掘坟开棺。” “什么!”众人尽皆大惊,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这位府尹大人忽然就要做出此等骇人之事。 风楼却无二话,带着几个衙差,上来便要动手。 “且慢——”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却是一男一女异口同声,正是宇文雅山和任一巧。 陌以新将视线在二人之间一扫,只见宇文雅山面上痛色愈盛,哑声道:“大人,白晴已经……为何要让她在死后还不得安宁?” 宇文涛忙上前将他拉住,用力扯了一把,小声道:“大人自然有大人的道理,休要多言!” 宇文雅山还未答话,任一巧已经无视了班主的态度,凄切道:“大人,请让白晴入土为安吧!” 陌以新眸中闪着比月色还要清冷的光点,淡淡道:“风楼,动手。” 任一巧仍要上前劝阻,被两个衙差伸手拦住,风楼与其他衙差动手挖掘起来。不多时,一副棺木出现在众人眼前。 陌以新递出一个眼神,风楼会意,伸手去抬棺盖。 围观众人登时响起一阵阵抽气之声,胆子小的,早已捂住眼睛别过头去,胆子大的,则勉强按下惊惧,满腹狐疑望向棺中。 只见一具无头尸体好端端躺在里面,没有出现尸身不翼而飞的可怕场面。 众人不由齐齐望向陌以新,又不敢开口问,怕这位大人下不来台,却听陌以新沉沉道:“果然如此。” 风青终于忍不住问:“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这里面,少了一样东西。”林安喃喃答道,她的目光停在尸体腰间,头皮不由得阵阵发麻,“是玉佩……玉佩不见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宇文雅山送给郑白晴的那枚白玉玉佩,在早晨下葬时,还端端正正佩戴在尸身腰间,眼下却没有了。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惊疑不定。 “奇也怪哉,奇也怪哉……”风青连连摇头,“玉佩怎么会不见了?” 陌以新并未回答,只淡淡道:“那块玉是宇文雅山送给郑白晴的最珍重的礼物,比她的生命还重要,所以她绝不会让此玉离身。” 林安不由看向任一巧,这话便是她说的。 而此时的任一巧,神情惊骇莫名,怔怔望着棺木中的尸身,柳眉紧蹙,双唇微张,却说不出话来。 风青愈发狐疑道:“可郑白晴已经死了,是谁拿走了她的玉佩?” 陌以新转头看向风青:“昨夜你说过一句话——无巧不成书,这事就算编成话本也不为过。” 风青一头雾水,只讷讷地应了一声。 陌以新道:“这的确是一出话本,不过却是有心人编织而成的罢了。” 本以为事情终于尘埃落定的宇文涛,万万没想到夜探墓地还能再生一番波折,两条腿已是晃晃悠悠地打起颤来,苦着一张脸惶恐道:“还、还请大人明示……” “一具无法辨认身份的无头尸体,两个不知所踪的人,这个话本,讲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故事。”陌以新顿了顿,“第一个故事,方初雪偷盗火药被郑白晴发现,于是杀人灭口。第二个故事,郑白晴为除情敌,杀害方初雪,通过砍头和栽赃来混淆视听,金蝉脱壳。” “死者不是郑白晴,就是方初雪,我们必须在这两个故事中选择一个。”陌以新话锋一转,“可是,这两个故事,都有明显的漏洞。” 风青点头道:“是啊,不过后来,我们发现方初雪是匪帮奸细,推想出了第三个故事——郑白晴栽赃方初雪,只是竟不料栽赃到了真凶头上,被稀里糊涂地杀人灭口了。” 林安却轻轻蹙起眉,她知道,当发现尸体腰间的玉佩不翼而飞时,已经有一些事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陌以新道:“这看似合理的第三个故事,却有一个前提——关山院先后两次丢失火药,第一次乃方初雪所为,第二次则是郑白晴为了栽赃所为。” “不对吗?”风青挠了挠头。 “不对。”林安秀眉微蹙,吐出两个字来。 “什么?”风青扭头看林安。 林安忽地抬起头,仿佛才回过神一般,定定道:“不对,方初雪可以,郑白晴却不行。” 她看了宇文雅山一眼,“宇文公子曾说,火药存放在库房院里,院门有锁,院墙也高,这对身手不错的女子来说虽然不算什么,可是,郑白晴却是关山院里唯一一个不通拳脚的女子。” 林安说着,语速渐渐快了起来,“所以,郑白晴根本不可能偷到那第二包火药!” “这……”风青噎住,结巴两声,为难地抓了抓头发。 “这第三个故事,分明严丝合缝,却偏偏有这么一个破绽。”陌以新沉声道,“我不得不开始猜测,或许郑白晴,还有一个帮手。” “什么?”众人皆惊。 林安双唇轻动,她终于明白了,陌以新今日大张旗鼓搜凶器,原来是在唱这出。 倘若郑白晴真有帮手,便意味着,本案中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这个人自然也在关山院中,却始终将自己藏得极好,显然不愿暴露。 所以,陌以新放出话去,虽已破案,却必须找到凶器才能结案。若真有这个人的存在,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官府找到“凶器”。 昨日衙差分明搜过后院,一无所获,今日陌以新那话一说,短刀便出现在了草地里。这件事再次证明,的确还有藏在暗处的第三个人,而这个人,一心想要案子彻底了结,官差尽快撤离。 这个人是谁?林安脑海中迅速冒出一个人选。 ----------------------- 第39章 ——任一巧。 她与郑白晴自小一起长大, 是最亲密的好友。当郑白晴想出栽赃之计,却苦于无法拿到火药作证物时,于情于理, 她第一个想到的都会是这个无话不谈的挚友。 更何况, 两人又是同住一屋的室友, 郑白晴要在夜里外出,还彻夜未归,原本也很难在任一巧毫无觉察之下实现。 可任一巧那日却说,是上午排练时才发现郑白晴失踪,丝毫不曾提起,打从一起床便未再见过她。 这个人,的确有些可疑。 宇文涛猛地一拍大腿,惊怒交加道:“一巧,是你帮她偷的火药?” 宇文涛显然不知道林安在心中推演的种种曲折, 他只是凭借对这些女子的了解, 便理所应当了指出了这个名字。 众人的目光也都汇聚在任一巧身上, 既有不可思议,又带着一丝情理之中的了然。 匣中宴 第32节 任一巧仿佛才从巨大的惊诧中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哀声道:“大人, 班主, 你们实在冤枉我了!” 宇文雅山面露不忍之色,轻声求情道:“陌大人,一巧与白晴交好多年, 情同姐妹,若真做了这事,也只是为了帮她……既然不影响案情, 求大人莫要怪罪一巧。” 任一巧面色一怔,不由望向宇文雅山,本就泛红的双眼中顿时溢出点点水光。 “可是,多出这样一个知情人,案情可就大不相同了。”陌以新道。 “为何?”宇文雅山眼中仍是恳求之色。 “因为,郑白晴没有死。”陌以新轻轻一笑。 “什么!”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呼。 宇文雅山更是惊得后退了两步,双拳紧紧握着,指节都攥得发白,也不知这一刻是喜是悲。 任一巧瞳孔一缩,目光紧盯向这位年轻的府尹大人。他薄唇轻抿,在嘴角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眼神如月光般清冽,带着一丝淡泊的笑意。 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心荡神摇的笑容,在任一巧眼中却有如妖魅,引着她一步步走入某个看不见的陷阱之中。 任一巧只觉脊背发紧,沉声道:“死生无小事,大人没有证据,怎可如此反复?” “棺里那枚消失的玉佩,便是证据。”林安在此时开了口,见众人都望过来,接着道,“郑白晴将玉佩看得比生命还重要,除她之外,旁人断无理由冒险从棺中取走玉佩。玉佩的消失只有一种可能——它被原主人拿走了,郑白晴还活着。” 郑白晴对那玉佩视若珍宝,让它离身已是为了假死遁逃的忍痛之举,而如今,那玉佩更是放在方初雪身上,还随她一同下葬。想必每多一刻,对郑白晴而言都是一种煎熬。 或许陌以新最初只是有所怀疑,所以想来墓地一看。可是,当他看到本应铺满落叶的土地上仅有寥寥几片,他便确信,的确有人动过了此墓。 风青已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可她怎会这么傻,咱们今夜便要离开,她为何如此急于动手?” “因为天气。”林安会心一笑。接连下了几日的雨,看天色,明日便会放晴。 已经埋好的土,倘若再次翻开,会因为下层潮湿而颜色更深,与周围的干土明显区分开来。宇文雅山每日都会来墓前祭拜几次,自然不难看出泥土被新挖过,一旦发现异样,难免便会起疑。 只有雨后,地面都被浸湿,才看不出新挖过土的痕迹。所以,她只能趁地还未干时来取玉佩。 更何况,郑白晴“新丧”,保不齐何时便会有人前来祭拜。而今夜,所有人都集合在前厅为陌以新饯行,此时来挖坟才不用担心被任何人撞见,正是绝佳的时机。 风青的脸皱成一团,脑子里更是一团乱麻,半晌才费解道:“可方初雪不是匪帮派来的吗,怎会被郑白晴这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所杀?” “这就要说到一个始终尚未解开的疑点了。”陌以新说着,看向林安。 林安不假思索道:“八角亭里的延时机关。” “是林姑娘提醒了我。林姑娘说,雨点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打在身上会伤身的。”陌以新仍旧看着林安,在月光下愈显清冷的眼眸中,依稀染上一层温润的光彩。 不知为何,林安只觉夜风吹在脸上,竟擦出几许方才没有的温度。下午在雨中,陌以新就是听了这句话后,忽然拉住她的手腕,望向她的目光也如此时这般专注,带着柔和的微光。 陌以新轻咳一声,不着痕迹转开视线,接着道:“那时,我忽然想到,或许八角亭顶上的延时机关,才是本案真正的关键所在。” “死者身上有两处刺伤,分别在腹部与后腰。”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白布包,展开里面的红柄短刃,“方初雪是匪帮奸细,杀人时若不想制造大量血迹,通常不会选择匕首。即便她就是惯用匕首,面对郑白晴这个弱女子,也应当一刀毙命,割喉本是最佳之选,又怎会在腹背两面各刺一刀?” 陌以新云淡风轻谈论着杀人技巧,手中短刃轻巧地比划了两下,举手间行云流水。 众人不由一阵恍惚。男子丰神俊朗,眉目如画,如墨的眼眸在月色下熠熠流光,映着红柄寒刃,竟平添几分摄人心魄的美感。“割喉”二字自他唇间说出,竟也透出几分优雅。 “这柄短刀的刀柄末端有一个用来系红绸的小环,八角亭的横梁上有用燃香控制的延时机关,死者身上的伤口正与这短刀吻合——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细节,就如同一块块碎片,按照正确的方式拼凑起来,便是真相。” 陌以新的一字一句,好似一双揭开黑幕的大手,让林安脑中闪过一道亮光,点亮了那拼凑而出的真相——设置在八角亭顶的延时机关,便是这柄短刀! 用细线穿过刀柄的环,绑在横梁之上,再放置一根燃香,待香烧断细线,短刀便会从天而降。 八角亭横梁很高,在夜色下很难有人会留意到上面的东西,而这柄短刀又分量很重,从高高的亭顶落下,若砸在人身上,造成重伤绰绰有余。 风楼武艺高超,精于战斗,此时也面色一变,道:“是刀掉下来,砸到了人的身上?” 陌以新负手道:“这便是身手了得的方初雪反而成为死者的原因,也是与第三个故事结局截然相反的——第四个故事。” 宇文雅山已被如此惊变冲击得六神无主,仿佛喃喃自语道:“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怎么会?” 林安也不由唏嘘,这的确是意外中的意外,巧合中的巧合,又岂止是宇文雅山一人难以置信? 郑白晴伪造证据栽赃方初雪,威胁她离开。可郑白晴没有料到,方初雪真是奸细,在她误打误撞的威胁下,竟要杀人灭口。 然而方初雪同样没有料到,在她轻而易举俯身压制住郑白晴之时,她背对之处就有一柄沉甸甸的刀坠落下来,重重地插入了她的后腰。 而另一道腹部的刀口,大约是郑白晴死里逃生之后,见方初雪重伤虚弱,趁机将刀拔出,再次刺入她的腹部,彻底结果了她的性命。 这第四个故事,实在匪夷所思,不得不叹一句天意弄人! 众人已是一片惊愕。 风青此时才反应过来,惊道:“那郑白晴呢?亡命天涯了?” 林安摇了摇头:“倘若亡命天涯,又怎能从墓中取走玉佩?” 风青愈发张大了嘴:“莫非她还在这关山院里?” 宇文涛错愕道:“这、这怎么可能?一个大活人藏在院里,要吃饭要喝水,还要留意众人的动向,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有何不可能?”陌以新勾了勾唇,“宇文班主不要忘了,郑白晴还有一个帮手。” 宇文涛一愣之下,大惊看向任一巧:“一巧,你把白晴藏起来了?” 任一巧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宇文涛重重跺脚,痛心疾首道:“一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便已成了帮凶!” 任一巧别过头去,蹙眉道:“大人所言都只是猜测,民女全然不知。” “一巧,算了吧。”众人身后的树林中,忽而传来一道清清淡淡的女声。 秋风萧瑟,寒意轻涌。众人只觉一个激灵,僵硬着脖子缓缓扭头向后看去。 树影婆娑之处,一个女子踏着月光缓步走来,她穿着白衣,长发翩翩,好似一缕幽魂,腰间一枚白玉玉佩,在月光下闪着幽冷的光。 宇文雅山愣愣怔怔,下意识开口道:“白晴……” 女子自人群中走出,在宇文雅山面前站定,轻声道:“公子,是我。”言罢,一行清泪已自脸颊滑落。 所有人看着“死而复生”的郑白晴,说不出话来。 林安终于明白,为何任一巧如此急于丢出“凶器”,她不仅是想尽快结案,了结此事,更是怕藏在这里的郑白晴迟早会被衙差搜出来。每拖一日,便多一分风险。 事实上,真正的凶器恐怕早已扔进荒山,只不过,那是关山院表演所用的刀,相同样式的自然远不只那一柄了。 郑白晴流着泪道:“公子,是我设计陷害方初雪,也是我一时失手杀了她。对不起,对不起……当时在亭中,我告诉她,我有证据证明是她偷了火药。可我万万没想到,我的话还未说完,她已勒住我的脖颈,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可她却突然身子一软,松了力道。 我赶忙爬起来,看到她后腰插着一柄刀……我、我真的懵了,我不想杀她的,可她、她那么虚弱还是要挣扎着站起来,我好怕……我拔出刀又刺了她,我真的吓坏了……可我不能坐以待毙啊!” ----------------------- 第40章 郑白晴说着, 眼泪扑簌簌地流,眼神中满是惊恐,仿佛又置身于双手沾满鲜血, 在亭中彷徨无助的时刻。待她说罢, 已是掩面痛哭起来。 宇文雅山呆愣原地, 手足无措。郑白晴确实陷害在先,可方初雪却也真是奸细;郑白晴确实失手杀人,但她又是自卫——这一切,难道该怪她吗? 任一巧上前两步,急道:“白晴,你出来做什么!” 郑白晴看向任一巧,摇了摇头:“没有用了,事已至此,即便我不自己出来, 也会被陌大人搜出来的。” 她说着, 又看向陌以新, “大人,此事全都因我而起。杀人后我实在太害怕,只好又求一巧帮我……求您不要怪罪一巧,她只是为了帮我!” 陌以新负手而立, 未发一言, 古井无波的眼神中透出洞察一切的光。 风青连连摇头,他原先便觉得相比于在两个女子之间拉扯的宇文雅山,这个任一巧还算有情有义, 却没想到,她比自己所想的还要义气,竟能为好友做出这么多法外之事。 林安则看向宇文雅山, 这个年轻人此时正满面痛色,挣扎地接受着这样的事实。下午才答应他,等抓到方初雪后,带他去见她最后一面。却没想到,他们已是阴阳两隔了。 宇文雅山缓缓开口,嗓音嘶哑:“白晴,该说对不起的,应当是我。都是因为我,你才会一时糊涂,阴差阳错杀了人;也是因为我,你才会心心念念取回玉佩,无奈落网……是我,是我害了你。” 林安无奈叹了口气,这个宇文雅山,还真是个滥好人啊。 郑白晴泪流满面,通红的双眼中夹杂着感动与不舍,她抬步走向一旁的衙差,将双手交了出去。 众人无不唏嘘,百感交集地看着这一幕。任一巧更是咬紧双唇,神情紧绷。 “慢着。”忽而响起一道淡淡的男声,是陌以新,他一字一句道,“本官还没说完,第五个故事。” 众人再次目瞪口呆。 陌以新看向郑白晴,开口问道:“你为何要在八角亭设置掉落短刀的延时机关?” 郑白晴却是睁大了眼,茫然道:“刀?那是方初雪弄的啊。” “什么?”林安一惊,“不对,方初雪当时本要勒死你,又何须用刀?更何况,如果是她设置的机关,她又怎会被自己放的刀击中呢?” “难道不是她运气不好,才自作自受的吗?”郑白晴迷蒙的双眼中愈发透着不解。 郑白晴迷惑的神情不似作伪,而方初雪也不会笨到被自己设置的机关刺死。林安只觉一颗心向下掉了半分,从脚底升起一股令人心惊的寒意。 陌以新缓缓道:“郑、方二人不论是谁,都可以将刀带在身上前去赴约,何须设下远程控制的延时机关?设置机关之人,只有可能是事发时不在亭中的第三个人。而这个人只有一个,便是唯一的知情人——任一巧。” “什么!”所有人一片哗然。 郑白晴更是愣在当场,声音颤得厉害:“大人,你说什么?” 那一夜宛如噩梦,她丝毫不敢回想,直到此刻,那些画面才开始在她脑海中重放。 在她满手是血,头脑一片空白之际,是一巧赶到了亭子里。 一巧说,对她放心不下,怕她被方初雪欺负,特意前来看看,却没想到她已做出这等糊涂事。可是既然已经发生,她一定会帮她想办法。 一巧说,院里有一些多余的防水布堆在训练室角落里,用防水布包裹尸体,便不会滴下血迹。 一巧帮她砍下了方初雪的头颅和手臂,扔在了荒山中更远的地方。 一巧说,尸体发现得越晚,她便越有机会逃走。可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两日,府衙便找上门来了…… 林安心中一片冰凉。郑白晴杀人后六神无主,却能在一夜之间将尸体运到城外荒山,在整个搬尸途中没有渗出一滴血迹,甚至还想出枭去首级,互换身份,假死逃脱的计策,整个过程不可谓不周密。 可见,一定有人帮助郑白晴完成这一切,且此人心思细密,沉着冷静,更甚至,早有预计。 林安神色愈发沉重,哑声道:“假死的主意,是任一巧提出的?” 郑白晴喃喃道:“是、是的。我原本想,我虽杀了人,但只是反击,或许罪不至死。但一巧告诉我,方初雪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我又陷害过她,没有人会相信我的一面之辞。我只有先逃掉,等事情平息后,再做打算。” 郑白晴说着,愈发急切道,“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陌以新扬了扬手中的刀,一字一句道:“看似阴差阳错的巧合,实则亦是有心人的算计。” 郑白晴无助地看了任一巧一眼,又转向陌以新,狠狠摇头:“不会的!一巧没有理由去亭子里放一把刀!” 匣中宴 第33节 林安看着郑白晴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怜悯。 可想而知,当她与方初雪在亭中紧张对峙之时,忽然有一把刀从天而降,两人对此毫不知情,电光火石之间,都会顺理成章地认为,是对方要对自己不利。 出于不能坐以待毙的自卫心理,她们定会下意识争抢这把刀。任一巧自然也躲在附近观望,倘若她们不动手伤人,任一巧也可以放声高呼,引来人将事情闹大。 到那时,她们二人持刀争执,方初雪还被栽赃成了偷盗火药的嫌犯,一心息事宁人的宇文涛必定会将她赶走,宇文雅山也会因为郑白晴对方初雪的恶意而厌弃了她。 倘若再严重些,她们中有人失手伤了对方,甚至出了人命,任一巧则更是一劳永逸。 若是郑白晴被杀,任一巧可以利用先前伪造的证据,揭发方初雪杀人灭口;若是方初雪被杀,任一巧便会如眼下这般掩护郑白晴逃脱——她虽活命,却不能再出现在人前。 陌以新同样简单讲述一遍,末了道:“也就是说,只需要加上这一把刀,她便能让事情发展脱离你的计划,让你的计划成为她的垫脚石。” 郑白晴早已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向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望着任一巧:“你、你……” 任一巧却没有看郑白晴,只是死盯着陌以新,然而怎么也未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一丝波澜,仿佛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良久,她忽而大笑几声,抚掌道:“妙极,妙极!大人的第五个故事,真乃绝妙!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事能瞒过大人了。” 众人看着任一巧肆意的大笑,明白其中承认的意味,不禁都感到阵阵寒意。 林安更是从心底生出一股愤怒,眼前这个女子,所有人都怜惜她重情重义。可她却算计人心,玩弄诡计,将挚友推向杀人逃亡的深渊。 她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郑白晴撕心裂肺地哭喊。 阴差阳错成了杀人凶手,已令她此生无望,可此刻才知,这一切竟都是在好友的算计之中,她只觉一颗心仿佛从灰败的尘埃中撕扯出来,又反复于冰天雪地与烈火焚烧中煎熬。 “为什么?”任一巧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讥诮,她仿佛再也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愿,只想将一腔心事吐个明明白白,“你自诩是我至交,却连这个都不知晓?” 郑白晴的神色痛苦而绝望,霎时间头痛欲裂,双手猛地在自己头上砸了起来。 陌以新睥睨任一巧一眼,淡淡道:“你曾说,爱一个人,从看他的眼神便看得出来,爱得越深,便越藏不住。任一巧,你看宇文雅山时,便有过这样的眼神。” 郑白晴的动作猛然停下,整个人立时僵住,如遭雷击。 林安也不由惊诧,下意识看向陌以新,脑子里再次升起一个念头——你真的很懂啊! 面前的男子长身玉立,湛然若神,漫天星辰揉碎在眼眸中,光华尤胜月色。这样的他,想必早已见惯了爱慕的眼神,才会这么懂吧! 任一巧忽而流下两行泪,声音中竟是刻骨的悲伤:“你苦恋少班主十年,人人都怜惜你的付出。可我呢?我的十年就一文不值吗?” 郑白晴痴愣道:“你、你也喜欢公子?” 任一巧伸手抹过双眼,只剩下一脸决绝:“当你决定栽赃方初雪,我便知道,倘若利用得当,这便是我唯一的机会,将你们两人同时从少班主身边除去!” 任一巧看着郑白晴,嘴角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白晴,你本就性格冲动,尤其是在方初雪面前,你嫉妒,你怨愤,你就像一捆柴火,一点就着。而方初雪一向以温柔示人,所以我原本以为,刀掉落后,会是你先冲动出手。 然而我没想到,方初雪居然深藏不露,险些将你杀掉。可是连老天都在帮我,我那把刀,居然恰好刺中了方初雪,而你又补上一刀,彻底取了她的性命。一切比我设想得还要顺利!” 任一巧又笑了几声,接着道:“白晴,你我相识多年,我也不忍心看你死啊!我不但帮你杀掉了你最讨厌的人,还帮你善后,帮你逃脱。更何况,倘若没有我那把刀,你已被方初雪杀害了!白晴,你该感谢我才是啊!” “任一巧——”郑白晴双目血红,撕心裂肺地叫喊一声,向任一巧扑去,然而被风楼拦住,手脚并用在原地挣扎。 “白晴,一巧,初雪……”宇文雅山口中喃喃,终于经受不住一连串意外打击,跌坐在地上。 夜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人群中只剩下郑白晴痛哭的声音。 月光静静洒在掀开的棺盖之上,映出一丝有些诡异的白光。 …… 三日的重阳假期就这样过去,因这曲折事件,反而比平日还要忙累一些。 对于这几人的悲剧,林安始终心情复杂。然而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林安唯一遗憾的是,来自针线楼的方初雪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了,没有留下一点线索。 “这件事其实并没有结束。”饭桌上,风青无比深沉地道。 林安眉头一挑,奇道:“怎么,难不成你还有第六个故事要讲?” ----------------------- 第41章 陌以新那五个故事, 实在令她印象深刻。她觉得,倘若陌以新去摆摊说书,也定能闯出一片天地。 风青将筷子一搁, 语重心长道:“你怎么忘了, 那晚的黑衣人还不知所踪啊!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林安闻言, 轻轻一笑。 “你笑什么?”风青纳闷,“那人或许真是冲着你来的啊!” “那个人,是任一巧啊。”林安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风青瞪大眼睛。 “那个黑衣人所持匕首的握柄也是红色的,事实上,那个‘匕首’,其实就是‘红颜怨’的短刀,也是后来出现在草地里的‘凶器’。”林安解释道。“我想,任一巧当时只是在暗中偷听查案进展,却不慎发出声音被大人觉察了。” “可是, 她分明是在行刺你们啊!” “或许, 她见大人上前追她, 一时恶向胆边生,又觉得我们本也是个祸患,便下了杀手。”林安耸耸肩,“而且, 她既然已经偷听到方初雪的身份, 或许还想索性利用这一点,让我们将她也当成匪帮派来的,更加扰乱我们的视线。” 任一巧必定看出陌以新不会武功, 这才冒险出手,而她不过是为了杂耍技艺而学的拳脚功夫,自然比不过正经高手风楼, 所以她当时才会立即退走。毕竟对她来说,隐藏身份才是最重要的。 “对了,先前你不是还惊叹,关山院分明已被封锁,她居然还能潜进来。其实,不过是因为她原本就住在院里罢了。”林安说着,看向一旁的风楼,“至于她能在风楼的追踪下逃走,也不过是利用对环境的熟悉,藏起来后绕回自己房间罢了。” 风楼露出恍然之色,难怪那黑衣人转过一道走廊便没了踪影……想起那夜因黑衣人轻功远超自己而生出的沮丧,风楼终于释怀。 “这个女子,心思实在深得可怕!”风青啧啧几声,长吁短叹,“我真是想不通,不过一个宇文雅山,怎就让那郑白晴和任一巧都爱得死去活来?一个甘愿为他栽赃陷害,甚至失手杀人;一个不惜耍弄阴谋,背刺挚友。” 他又长叹一声,连连摇头,“真不知这些女人怎就偏执到如此地步,把那点儿情情爱爱当了命。” 这几日来,风青已不是第一回如此感慨,林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索性接话道:“你想知道原因?” 风青原本只是随口议论,并非真要求一个答案,听林安如此回应,反而起了兴致,狐疑道:“哦?你还真知道?” 陌以新也正看着林安,眉梢微扬,眼底一丝微光里藏着轻柔的打量,带着几分不动声色的探究。 林安点了点头。 “说来听听!”风青催促道。 “楚朝风气本就开明,男女大防并不拘谨,戏班子这种地方就更不讲究了。宇文涛一心想要儿子接班,自幼便将宇文雅山留在院中,熟悉事务。” 林安娓娓道来,“我听说,宇文雅山擅长妆容手绘,关山院起初只是个戏班,唱戏时的戏装都是宇文雅山亲手所绘,要扮什么都惟妙惟肖。如今虽不再以唱戏为主,可登台演出总少不了精致妆容,都是宇文雅山一手教她们的,直到现在,他有时也会亲自出手。” 风青耐心听完,挠了挠头:“你说的这些……和方才那问题有关系吗?” “郑白晴和任一巧,她们自小便进了关山院,和宇文雅山说是朝夕相见也不为过,又常有描眉点唇、执笔上妆那般亲昵举动,动了芳心并不奇怪吧。” 风青一愣,便反驳道:“动心是无可厚非,可她们简直是沉沦,是鬼迷心窍,连情义道义都不顾了。” 林安轻叹一声,喃喃道:“她们的世界太小了。” “什么?” “她们未曾看过大千世界的广阔精彩,更没机会遍览世间多少优秀男子。她们从小到大,所在的天地只有小小一方关山院,她们相处的同龄男子,只有那一个宇文雅山。”林安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悲悯。 “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每个人都会有青春懵懂的悸动,可她们心底那股热情与柔情,所能投向的人只有宇文雅山。宇文雅山相貌堂堂,性情温和,作为少班主在身份上高她们一等,又不至于遥不可及,最适合让人生出一丝憧憬……时间一长,便成了执念。 不要说她们两人,就是关山院其他女子,倘若宇文雅山有意聘为妻子,又有几人会拒绝?” “这……”风青有些语塞,却还是道,“难道她们害人还有理了?” “害人当然是错,酿成如今的祸事,自然是她们的错。可是,仅仅谴责她们两个女子却也太过轻巧了。”林安抬眸看他,声音轻淡却带着力道。 “她们不是生来下贱,更不是生来就想要互相倾轧,去争那一点点难得的温暖。倘若女子都能读书明理,眼界自宽;情感有寄,志趣有托,又怎会困顿至此?若有那一日,这种祸事也就少了。” 风青默然,竟一时无言,不由看向旁边始终沉默的陌以新。 陌以新一直静静听着,眉目如常,只在不动声色中微微侧了侧眸。她说话的模样,有种难以言喻的沉静与洒脱。而她的话,更如一缕风落在他心头,轻拂起一番细不可察的涟漪。 他再瞥她一眼,又微敛了眸光,好似只是漫不经心地掠过,只眼底深处仿佛有一道光影,虽一闪即逝,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 …… 又一日清早,林安洗漱收拾妥当,伸着懒腰往前院走。半路上,便见陌以新悠闲坐在廊下。 林安纳闷道:“重阳假期才过几天,又放假了吗?” 陌以新好笑道:“今日休沐。” 林安反应过来,心道自己这日子过糊涂了,喃喃自语道:“周末啊,睡个回笼觉好了……” “周末?”陌以新挑了挑眉。 “呃。”林安一噎,随口解释道,“就是说,在一个当差的周期……的末尾……的休息日。” 陌以新摇了摇头,对这新奇用语不置可否。 林安呼了口气,便要转身,却听陌以新又开口道:“别睡了,今日有事,咱们出门。” “何事?” “濯云监视茗芳已有不少日子,他约我今日面谈,不知是不是有了进展。”陌以新道。 林安自然也记得此事,连连点头道:“我们去相府?” 想到萧濯云可能已有重要发现,林安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紧张与期待。 “非也,非也。”风青从一旁走来,抢答道,“今儿个是去秋水云天。” “秋水云天?” 风青见林安一脸茫然,得意洋洋道:“是萧二公子开的酒楼。” 林安一怔,忽而想起第一次见萧濯云时,他还是歌女谭秋一案的杀人凶嫌。他恰好在谭秋死后那日不知所踪,后来解释说,自己是听闻南柘城出了个好厨子,亲自前去一试深浅。 那时,林安并未多想,只道这位相府二公子必定是个爱好美食的讲究人,却没想到原来他还开了家酒楼,难怪会对厨子如此感兴趣。 风青见林安恍然模样,啧啧道:“咱们府衙没有厨子,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咱们的一日三餐是打哪来的?” 在府衙这些时日,饭菜总是现成的,林安一早便知晓,府衙的婢女仆从都是萧砚从相府亲自拨来,只道厨子也一并在其中,此时才知,原来是萧濯云开的酒楼在给府衙送饭。 林安原先便想过,萧砚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已是龙骧卫副统领,虽然只是五品,却直属天听,前途无限。而次子却是闲人一个,作为位高权重的丞相之子,这实在有些古怪。 却没想到,原来他是开了家酒楼?可是,这似乎比“闲人”还要不务正业啊…… 林安腹诽着,忽而脑中一闪,醒悟道:“这便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表面是酒楼,其实是利用酒楼之便,打探消息?” “哈哈哈!”风青捧腹大笑,“你话本看多了吧!” 匣中宴 第34节 林安一噎,没好气道:“是你不懂吧!” 陌以新也莞尔道:“只是普通酒楼,不过人手都很可靠,饭菜也很安全。至于开酒楼的原因,自然是为了赚钱。” “啊?”林安愣住。堂堂相府公子,居然要靠酒楼赚钱? 风青一脸神往地咂咂嘴道:“秋水云天虽不是景熙城最大的酒楼,却是最贵的。冲着萧二公子的身份,酒楼从不愁没生意。公子哥们也不在意这几个钱,银子哗哗地流,好赚极了!” 说话间,风楼也走过来,四人便一同出府,前往秋水云天。 秋水云天乃相府二公子的产业,出入者往往非富即贵。是以在林安的想象中,这里必定是金梁玉柱,富丽华美。 到了一看才知,整座酒楼临水而建,三层之高,屋檐飞翘,雕栏画栋,却皆收敛锋芒,不显浮华。 连牌匾上“秋水云天”四字也不是金粉朱漆,而是以沉墨所书,笔锋苍劲古朴,透着一股高人隐者的风骨气度。 入内更是雅致。一缕清檀裹着温酒气,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红木为梁,青砖为地,摆设的每件器物看似普通,细看却是难得的珍品。 整体风格古朴厚重,却有一种低调而含蓄的华贵,藏在桌几木纹深处,藏在四壁水墨之后,藏在茶香酒香之中。 一行人由小厮领入大堂后,掌柜亲自迎上来,毕恭毕敬道:“草民参见大人。” 此时方至上午,饭时还早,酒楼里并无客人,一众小厮却仍旧站得规规矩矩,一切井井有条。 “早啊!”楼梯上传来一声招呼,正是萧濯云。 ----------------------- 第42章 萧濯云一面下楼一面道:“你们来得倒早, 我还以为要到饭时才来,正要差人去府衙叫你呢。” 陌以新道:“怎么,很急吗?” 萧濯云三两步已走到面前, 道:“不急, 只是今个午饭我还与人有约, 无暇与你们一同用饭了,便想着先将正事说完才好。” 陌以新点了点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是该去歇歇。” 萧濯云摆摆手,引着一行人向楼上走,叹气道:“你以为是什么好约?今日是为淮南王小儿子薛信饯行。我与他其实并不对付,那家伙为人阴险,品行低劣,还做过强欺民女之事,我向来看不上他。只是他明日便要走了, 我有几个兄弟与他交好, 非要拉上我一起饯行, 我实在推脱不掉。” “他要走了?”陌以新有些意外。 “嗯。”萧濯云点头,“上个月,淮南王不是受诏入京么?薛信幼时便被送来景都,过了这么多年, 此次终于要随父回封地了, 明日启程。” 林安心念一动,迅速想到一个词——质子。 淮南王是因军功受封的异姓王,皇上留他的小儿子在景都为质, 也属正常。只是,听萧濯云所言,这位小公子此次要随淮南王回封地, 结束质子生涯,却不知是为何了。 陌以新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八公主与淮南王世子薛朗的婚事,当真算是订下了?” “是啊。”萧濯云颇为感慨,“薛世子多年前便倾心八公主,只是那时八公主还小,求娶不得,如今总算了了夙愿。” 林安这才恍然,难怪淮南王的小儿子可以回去了,原来是大儿子要娶公主,这位异姓王与皇室联姻,成了亲家。 对于楚朝皇室,林安如今也有了些了解。 自古以来,在封建王朝的子嗣排序中,皇子与公主从不混排。皇子按出身先后依次称为大皇子、二皇子,公主则另列为大公主、二公主,彼此之间泾渭分明。 偏偏当今皇帝登基后第二年,便要打破这项祖制。 当时满朝上下一致反对,毕竟在他们看来,男女有别,皇子理论上都是“储君”候选,排序关乎继承大统,而公主地位虽尊,却不涉及继承,混排显然不合规矩。 可不知为何,皇上却一力坚持。 众臣不解,却不敢太过强谏。毕竟这位新帝虽登基不久,却雷霆手段,威望极重,且此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称谓而已,不涉及实际权力。 即便混排,公主终究只是公主,断不会真与皇子同列储君之争。如此一来,反对之声便慢慢平息了。 于是,僵持数月之后,此事便由皇上亲自定夺,自此成例——皇嗣无论男女,皆以出生次序为准,大者为长,小者为幼。 当今皇上共有八个子女,其中三个女儿,分别就成了五公主、七公主、八公主。之前听说五公主年过二十还未婚配,而八公主却已先一步订亲,不知其间又有何玄机。 说话间,几人已走入楼上雅间,围桌坐下。几个婢女进来添上茶水,又悄然退出雅间,房中再无外人。 陌以新喝了口茶,接着方才的话题道:“只是不知,八公主是否中意薛世子?” “不晓得。”萧濯云闻言摇头,“八公主最是文静内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她那两个姐姐一点不同,如今连宫中宴饮都不露面。说起来,我也很久不曾见她了。” 陌以新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我记得八公主幼时虽然文静,却也还不失活泼。” 林安心头一动——莫非陌以新在八公主小时候便见过她? “谁知道呢。”萧濯云一甩长袖,“女人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今日高兴了便笑嘻嘻,明日不高兴了又凶巴巴,毫无定性。” 陌以新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你似乎开始为儿女之事烦心了?” “啧。”萧濯云只是摇头,“说正事,说正事。” 陌以新轻笑一声,也不再问,只道:“那么,茗芳那边有何发现?” 萧濯云的眉头皱了又皱:“说来当真奇怪,从前我便留意过茗芳,若说当时只是略微上心,并未一直监视,倒有可能错过了她的异动。可是这次,除去她进大嫂房里服侍的时间,我全程不落地盯着,仍未见她有任何异常!” 他说着,瞟了眼林安,继续道:“依你所言,茗芳对林姑娘产生怀疑,必定会尽早与上头联络,问清此事。难道她在我眼皮子底下传出了消息,我却还没察觉吗!” 萧濯云越说越是破防。林安也不禁同情,堂堂相府二公子,亲自跟踪一个婢女,不惜日夜颠倒,接连多日。更令人忧伤的是,他还没查出个所以然。 陌以新却不甚意外:“此等组织,若手段如此好查,也不可能发展到今日。” “我还真不甘心。”萧濯云咬牙道,“为那丫头片子,枉费我多日时光,竟还一筹莫展!” 陌以新正欲开口,雅间外却传来一阵嘈杂。 林安依稀听到有小厮叫道:“等等,不行啊,二公子特意吩咐了不能进去……” 紧接着是女子的声音响起:“不能进?这天下还没有我秋大小姐进不去的屋子。你给我让开!” 林安不由愕然,自打来到这个世界,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女子如此大声说话。然而这声音虽高,却清脆悦耳,毫无粗鲁无礼之感。 林安看向陌以新,又随着陌以新的目光看向萧濯云,果然看到萧濯云一副棘手的模样,还未及多想,已见门外之人冲了进来。 一个茜色衣裙的少女在桌边站定,一手指向萧濯云,嗔怒道:“你方才说什么丫头片子!” 只见这女子不过二八年华,眉目生得极秀,杏眼微圆,眼珠一转便透出几分灵气。 她一袭衣裙艳而不俗,绣着金丝暗纹,随她微动间隐隐泛光。腰间系着缠金流苏,步履轻快,又多出几分不拘礼数的潇洒。 她站在那里,气息鲜活,即便是一副怒容,也似春日枝头最俏的一朵花,明艳、张扬,又带着未谙世事的娇憨与率直。 她抬起下巴俯视着萧濯云,眼中藏着几分天生的傲气,却不叫人反感,反因那不经意间流露的自信而令林安颇觉亲近。 萧濯云尚未开口,女子又道:“好啊,我寻你几日不见踪影,竟是去找别的女人了。萧濯云,我跟你没完!” 旁边几个小厮见状不妙,忙埋下头连声道:“二公子,小人知罪,小人实在拦不住公……姑娘。” 萧濯云一手扶额,一手挥了挥。 小厮们忙感恩戴德地退了出去。 那女子怒容中夹着委屈,继续道:“萧濯云,你知道我有多急吗?这几日来,我吃不好睡不好,也找不到人帮我,只能想到你。你、你却不见人影,跑去找女人风流快活……我、我真是——” 女子说着,俏脸都已涨红。 很显然,这女子不知茗芳之事,方才依稀听见萧濯云说到一句丫头片子,便误会他寻欢作乐去了。 萧濯云从听到女子的声音开始便一脸无奈,见她闯进来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女孩一见他便误会吵闹,他本有些怒气,此时见她委屈模样,却又一时间怒气全消,只觉手足无措。 “这位姑娘。”还是陌以新开了口,“这些日子,濯云是受在下所托,去帮一个大忙,绝非风流快活,姑娘莫要误会。” “嗯?”女子眨了眨眼,刚刚酝酿出的泪意便收了回去。 她这才看向陌以新,眼眸微眯,上下打量,环臂胸前踱了几步,道:“你是何人?凭什么叫他帮你的忙?” 萧濯云此时才开口道:“这位是景都府尹陌大人,我父亲的义弟。” 女子眼神一动,不由恍然:“原来你就是那个陌以新?” 陌以新温和笑笑:“正是下官。” “下官?”女子眉心一蹙,“你、你为何要自称下官?” “回七公主,下官不敢不遵礼数。” “你、你知道我是谁?”女子愈发愕然。 “公主天生贵气,自与凡人不同。” 七公主转转眼珠,轻笑一声:“那你为何不猜我五皇姐或八皇妹?” “回七公主,下官听说五公主尊贵雍容,而八公主文静内向,故而——” “你!”七公主被噎得气结,狠狠坐下,不耐地挥挥手道,“罢了罢了,算你聪明,本公主不与你计较。” “好了,盈秋。”萧濯云道,“我正与陌大人谈正事,你没事了就快回宫去吧。” “喂!”七公主又站了起来,急道,“谁说我没事!你没听到我方才说找了你好几日吗?我有事,有大事!” 这七公主面容姣好,加之表情丰富,一颦一笑皆大方鲜明,率真自然。即便是发怒或心急的模样,也令人颇觉灵动。 “究竟出了何事?”萧濯云无奈道,“帕子弄丢了?簪子摔坏了?小狗生病了?唉,公主大人,小人知道您千金贵体,难免贵人事忙,但是小人也很忙啊。” 听萧濯云这话,恐怕七公主往日时常以这些事由前来找他了。 七公主脸一红,跺脚道:“这回真有急事!” 见萧濯云仍旧不以为意,七公主似是下了决心,一咬唇,继续道:“薛信明日离京,我……我要同去。” “什么!”始终漫不经心的萧濯云,闻言拍案惊叫一声,“你、你要随他去淮南?” ----------------------- 第43章 “不是!”七公主见萧濯云紧张模样, 又喜又怒,欲再解释,却环视一周, 有些犹豫。 萧濯云只好介绍道:“陌大人不是外人, 这两个小兄弟跟在陌大人身边多年, 自是亲信,至于这位姑娘——” 萧濯云的目光停在林安身上,林安暗叹一声,自觉起身,默默压抑着内心的八卦欲。 陌以新轻咳一声,接口道:“安儿是我一位世交伯父的女儿,暂住在府衙托我照看,同样不是外人。” 匣中宴 第35节 好嘛,“安儿”又来了, 又忽悠人了……林安嘴角抽了抽, 心头却浮起一丝暖意。 萧濯云“哦”了一声, 似笑非笑地觑了陌以新一眼,才道:“好了,放心说吧,你有什么事, 他们也会帮忙的。” 七公主咬了咬唇, 眼眶先红了一圈,微微低下头,全不似方才的直爽痛快, 小声道:“我……我要去找八皇妹。” “什么!”这回不只萧濯云,在座几人皆惊,八公主——难道不该在宫中吗? 七公主愈发压低声道:“两年前, 八皇妹便去了淮南,我也不知为何。” “两年前?”萧濯云皱眉。 “就是那回淮南王与世子受诏进京,他们走时,八皇妹是一同去的。”七公主回忆起来。 “那日八皇妹来找我,我以为是像往常一样去逛花园,谁知八皇妹一见我便哭起来,说她要去淮南了,还叫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吃惊极了,可是问什么她都不肯说。后来,她果真离开了,宫中连旨意也无,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七公主说着,禁不住流下泪来,她抬手抹过眼角,继续道:“自小便是八皇妹与我最为亲厚,两年前,我明知她并不情愿,却什么也做不了……前几日,我听父皇说起八皇妹的婚事,便决心在她出嫁前去淮南找她,问个明白。” 她说着,神色愈显坚决,“我知道,联姻是大事,牺牲一人幸福,换得一时安稳。我们身为皇家儿女,享受了身份带来的尊贵与富足,便该承担应有的责任。可倘若八皇妹的事还有其他难言之隐,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眼看她受委屈,我不想再后悔了!” 林安望着七公主,心中生出几分敬意。这个女孩虽看起来娇憨率直,在大是大非面前却分外清明,既有担当,也有觉悟。对姐妹有情有义,言行之间亦不乏勇气与赤诚,的确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这……”萧濯云有些为难,“你是要向皇上请旨?” “不可能的。”七公主叹道,“皇帝舅舅怜惜我,准我随意出宫,已是极为不易,可我毕竟还是公主,又怎能随意离开景都呢?” 林安心中便是一动——皇帝舅舅?七公主竟不是皇上的女儿?那为何不封郡主而封公主?她心存疑惑,此时却不是询问的时机。 萧濯云斟酌片刻,道:“今日我们正要在此给薛信饯行,要不我先去问问?” “别!”七公主忙道,“薛信自然是站在他兄长那边的,怎么可能帮我救八皇妹呢!” 萧濯云终于长叹一声,道:“这样吧,明日我找人——不,我亲自,去一趟淮南,设法见到八公主,说明你的意思。倘若真有隐情,我也不会不管。盈秋,你先回去,有什么情况我会差人告知于你。” 七公主颇为意外,睁大了眼,吸着鼻子糯声道:“你不骗我?” “不骗你。”萧濯云仍旧一脸无奈,“你放心吧。” “濯云——”七公主破涕为笑,唇边便挂起一抹浅浅的梨涡,愈发显得天真俏丽。 她站起身来,却不是出门而去,而是扑向萧濯云怀中,极其迅速地一抱,又更加迅速地放开,这才红着脸跑了。 萧濯云僵在椅上,许久才反应过来,一面拍着额头一面道:“唉呀,我怎就这么倒霉,难道天生就是跑腿命吗!” 陌以新笑道:“身为男子总该有怜香惜玉之心,更何况七公主一向真心待你,你帮她也是应当。” “什么真心?”萧濯云翻个白眼,“不过是个任性又烦人的小丫头,懂什么真心?” “她是不懂,只是单纯喜欢与你相处,才时常缠着你。”陌以新斜晲他一眼,“而你,明知此事干系重大,十分棘手,却还是答应帮她——这才叫真心。” “哎,哎!”萧濯云急忙摆手,“你可别想太多,我只是好奇。你说说,八公主为何两年前便去了淮南?即便皇上早有联姻的打算,也不用早早将八公主悄无声息地送去吧!” 林安心中也有许多疑惑,除了八公主的事以外,还有这位七公主——她唤皇帝为“舅舅”,与萧濯云之间也过于亲近,全然不见半分公主架子,而萧濯云对她亦无恭敬之意,言语举止更像是多年挚友…… 陌以新看了林安一眼,道:“这位七公主的确并非皇上所生,而是安阳长公主之女。安阳长公主是皇上同胞双生的亲妹,也是皇上唯一的手足。长公主自来体弱,夫君战死沙场后,才发现已有身孕,她忧伤过度,终因难产而亡,只留下这一个女儿。 皇上痛失至亲,又怜惜刚出世便失去父母的外甥女,便将她养在身边,视如己出。登基之后,更是与两个女儿一并册封为公主,倾尽宠爱。七公主与八公主年岁相近,自幼一同长大,感情最好。” 林安恍然大悟,原来七公主的确本应是郡主,只是破格封了公主的名号。 “至于七公主与濯云——”陌以新继续道,“安阳长公主曾倾慕丞相,却因种种原因未能成婚。长公主临终前留下遗愿,将女儿许配给濯云为妻。皇上自然有意促成此事,两人自幼便时常往来。” 林安吃惊道:“指腹为婚?” 萧濯云以手扶额,唉声叹气:“长公主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林安看萧濯云分明在意七公主,却总是口是心非,不禁也有些好笑。 而皇上待七公主,显然是一片用心良苦。为她与萧濯云指婚,虽是为了成全长公主的遗愿,但安排两人自幼相处,却完全是为了七公主的终身幸福。毕竟,让二人两小无猜、情意自生,可要远远好过一道冷冰冰的赐婚旨意了。 看来,皇上对这个外甥女,的确是呵护有加。 萧濯云又叹了口气,起身道:“以新兄,正事我也说完了,你们待会便在这用饭吧。我先去收拾行装,准备明日上路,中午还要在隔壁雅间为薛信饯行,就不过来了。” 萧濯云走后,风青便迫不及待地招呼小厮进来点菜。 小厮恭恭敬敬,呈上几方玉牌,道:“这些是秋水云天今日菜品,请各位客官慢看。” 几人之间向来不拘礼,相互一传,玉牌便人手一个,林安捏着玉牌细细观看,很觉稀罕——不愧是“高档酒店”,点菜的菜单都是玉制的。 这玉牌通体温润如脂,边角打磨得极为圆润,入手微凉,质感细腻。上面笔迹清晰,淡雅而不晕,似是用特制的笔墨所书,一笔一划都极有风骨,带着几分古意。 分明只是菜单,却像一件精巧的玉器,透出股低调的讲究,匠心独运。 看林安啧啧称奇的样子,风青笑道:“这菜单名叫‘暖烟璧’,取自‘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是秋水云天的一大特色。秋水云天一直在开发新菜,根据季节、天气、时辰等不同,还会有不同的菜品搭配。所以,即使是我们这样的熟客,每次也都会先看看当日当时的暖烟璧,再行点菜。” 林安闻言,更是连连赞叹,看来这位萧二公子,对这间酒楼的经营还真是很上心。 几人各自挑了一两道菜,小厮用心记下,恭敬退出。 菜肴很快便一一上桌,皆盛于温润玉盘之上,摆设精巧,色泽鲜明,香气缭绕,未动筷便已叫人食指大动。 林安望着满桌精致佳肴,有些纳闷——她在府衙吃了这么久秋水云天送来的饭菜,从未见过如此繁复讲究的菜色。 转念一想倒也明白,这些菜制作考究,用料名贵,做法繁复,光是那一盅汤羹,怕就要炖上几个时辰。如此菜色虽赏心悦目,终究不太顶饱,只为宴请贵客,或偶尔尝鲜之用。 平日送到府衙的,想来都是另外准备的家常便饭。 林安品尝几口,又想起先前那事,不由开口道:“八公主一事,的确颇为古怪。” “是啊。”风青附和,“两年前便走了,总不会真是让公主去淮南培养感情的吧。” 陌以新摇头:“八公主是秘密离开,除去少数几人,所有人都以为她仍在宫内,连濯云也以为她是因性情内向才不在人前露面。” 他顿了顿,“此事必定另有隐情,或许濯云此次前往便可探知。” 林安琢磨着,思绪不由飘远,忽听一旁风青道:“安儿,别发愣了,菜要凉了。” 林安回过神来,重新执起银箸,忽而反应过来,转头道:“你叫我什么?” “安儿啊。”风青答得理所应当,“大人不也这样叫吗?我可听见好几回了。” 林安一时语塞,看了陌以新一眼,只见他俊朗的眉目间略显无奈,并未放在心上。林安却不曾发现,他眼底微不可察地一凝,隐着一丝不动声色的等待,仿佛在确认她的反应。 林安只随口解释道:“大人那不一样,都是有缘故的。” “噢噢,大人自是不同的。”风青眨了眨眼。 林安又一噎,待要再说什么,门外忽而传来一阵嘈杂,随即夹杂着几声惊呼。 几人对视间,便见一小厮慌慌张张冲了进来,面色煞白,也顾不上行礼,便急声道:“大人——不好了,出人命了!” 林安心头一跳,几人立刻起身,跟着小厮赶往出事地点,居然就是隔壁的雅间。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死者,正是那位即将离开景都的淮南王之子——薛信。 ----------------------- 第44章 案发的雅间内一片沉寂, 似乎所有人都还未从薛信暴毙这一幕中回过神来。 薛信仰面倒在地上,双手摊在两旁,嘴角渗着一丝血迹, 双目圆睁, 看起来令人心悸。 听萧濯云讲述, 他是在席间突然痛呼一声,便身子一歪,向后倒去,“哐”地砸在地上。众人急忙过去探查时,他已没了气息。 林安环视一周,一大桌饭菜几乎还未动过,两壶酒则已拆封。围桌有六张圈椅,因这宴席是为薛信饯行,是以薛信坐于最靠屋内的主位。 陌以新询问了前后经过, 几人相互补充, 将当时情形仔细还原了一番。 今日宴饮共有六人, 算是小范围聚宴,来的都是十分相熟之人。除了薛信与萧濯云,其余四人身份同样不凡。 楚宣平,单看姓氏便知是皇室宗亲。他的祖父翊王爷, 是先皇二弟, 皇上的二王叔。先皇仅有三个弟弟,至今仍在世的,唯有老翊王一人。 先帝在位时, 老翊王便是一位闲散王爷,从不过问军政,但身为皇亲地位始终尊崇。 楚宣平则是老翊王唯一一个嫡孙, 很受宠爱,甚至越过他父亲,直接被册封翊王世子,地位尊贵。 古承影,大将军古恺之子。古大将军戎马十余载,战功显赫,至今仍率军驻守北境,手握重兵。 古承影子承父志,也在军中任职,却未凭父荫,而是自基层磨砺,如今职位尚低,说起来还是萧濯云兄长萧沐晖的部下。不过因为他父亲的威名,自然没有人会因为他的职位而轻视他的分量。 齐渊文,南齐皇子。南齐是楚南边一个小国,依附于楚已久,年年进贡、朝拜,受楚荫庇。南齐国君仰慕中原人杰地灵,其子幼时便被送入景都学习中原文化。而实质上讲,齐渊文与薛信一样,是质子的身份。或许也是因这缘故,两人之间走得最近。 秦介,御史大夫秦启之子。按楚朝官制,御史大夫负责监察百官之职,相当于副丞相,据说这位御史大夫与萧丞相有些不合,没想到他的儿子倒与萧濯云相熟。 薛信明日便要离开景都,几人想纵情一聚,便相约在大家最为熟悉的秋水云天,说好都不带小厮下人,就几人之间宴饮践行。 听完这几人身份,林安暗暗摇了摇头。薛信之死,嫌疑最大的便是在场这几人,以他们的身份,无论真凶是哪一个,显然都会掀起不小的波澜。 陌以新淡淡扫过一眼,命风青查验尸身。 “陌大人。”古承影此时道,“此事事关重大,是否应当先禀报皇上?” 陌以新尚未答话,秦介站出来急道:“这还用问!淮南王如今还在景都,薛信却——哎呀,这可麻烦了!” 林安不由感慨,他们好歹也算朋友,薛信刚死,首先想到的不是伤心,而是麻烦。 ——这恐怕就是男人之间的塑料友谊吧。 陌以新道:“各位公子稍安勿躁,本官已派人入宫禀报。眼下要紧的是找出凶手,还请诸位配合本官提供线索。” 几位公子闻言都面色不悦,但他们也明白自己的嫌疑,再加上薛信身份特殊,他们也不可能倚仗身份甩手离开,只好点头应下。 风青此时站起来道:“大人,薛公子是中毒而亡。” 毒杀?在场几人都是一惊,面色愈发难看。他们同一桌吃饭,喝同一壶酒,为何死的只有薛信,难道他们都只是侥幸逃过一劫? 风青仍在继续:“这是一种名叫‘蕙辛’的毒草,毒性很强,服下后瞬息毙命。而且它的汁液无色无味,很难被发觉。” “检查饭菜和餐具。”陌以新简单道。 “不是饭菜。”古承影身为将门之子,说话干脆利落,“我们入席后一直闲谈,刚点完菜,菜品方才上桌,我们尚未动箸。” “正是。”秦介也道,“我们素来习惯先饮酒再用膳,可这酒尚未入口,他便已……” 说到喝酒,林安注意到,在座有六人,桌上正好是六只酒杯,但只有薛信杯中只余少许残酒,其他人杯中还是满的。 陌以新也注意到这一点,指了指薛信的酒杯,道:“为何唯独薛公子酒杯已空?” “是为了服药。”南齐皇子齐渊文解释道,“他偶有胃痛,太医说不宜饮酒,但他实在好饮,戒之不去,太医便开出药丸,让他每回饮酒前都要服下。他时常抱怨麻烦,也总是以酒送服。” 林安嘴角抽了抽,心中却是一动——莫非,毒是下在酒里? 匣中宴 第36节 众人举杯共饮之前,薛信总会先喝一杯来服药,此毒瞬时发作,薛信暴毙,其他人自然不会再去喝酒。 下毒之人只要知晓薛信这个习惯,便可以利用这一点,在一桌六人中单单毒死薛信。 “莫非毒是下在酒中?”翊王世子楚宣平揣测道,显然也是想到此处。 陌以新没有接话,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负手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风青很快查验完毕,道:“大人,饭菜都没问题,只有薛信杯中残酒有毒。” 众人的猜测得到证实,都不甚惊讶,然而风青却接着道:“其他五只酒杯中无毒,酒壶中也无毒。” 林安不由意外,也就是说,毒是单单下进薛信的杯子里,而不是下进整个酒壶里的。 “方才可有何人碰过死者酒杯?”陌以新问。 楚宣平微微皱眉,回忆一番后,笃定道:“没有。” “的确没有。”始终沉默的萧濯云此时补充道,“我们六人围坐一桌,相邻两人之间少说也相隔两尺。若要碰薛信酒杯,即便是邻座之人也得伸手过去,如此明显的动作,大家不可能都没有印象。” 林安微微蹙眉,若非席间所为,难不成是在他们入席之前,薛信杯里已被下了毒? 他们常来秋水云天,习惯坐的雅间是固定的;薛信作为今日饯行的主角,会坐于最内侧的主位也是可以确定的。 如此看来,的确有可能提前准备毒酒杯。可若是如此,凶手便不一定在这几人之间了。 陌以新问:“案发时,你们分别坐在什么位置?” 萧濯云思忖道:“我坐在薛信左手边相邻的位置,再向左依次是楚宣平、秦介、古承影,齐渊文坐在薛信右手边。” 几人都点头。 “奇也怪哉。”齐渊文蹙眉道,“只有薛信杯中有毒,但我们都不可能在席间动手下毒,那便只能是在我们落座前便下好了毒?仔细想来,我们今日进哪个雅间,薛信坐哪个位置,都是可以预先想到的。” “不可能。”萧濯云却断然否认,“在我的酒楼,不可能有外人随意进出,更遑论接触餐具,酒楼下人也都是我亲自挑选知根知底的,更不可能下毒。” 虽然他的语气十分笃定,这些主观的判断却很难令人完全信服。 古承影便摇了摇头,直言道:“濯云,这可不好说了,若是武艺高强之人,趁夜自窗口潜入下毒,也是人不知鬼不觉。” “这也不可能。”萧濯云仍然否认,“每日一早,餐具都会重新清洗一遍,且有专人看管。”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有再说什么。 唯一一只有毒的酒杯,两人间不窄的距离,安全可靠的酒楼……综合起来,简直是排除了各种下毒的可能。 陌以新略一沉思,开口道:“既然手法未知,便从动机查起。诸位可与薛信有过矛盾冲突?” 片刻沉默后,楚宣平率先道:“没有。” “是啊。”齐渊文点头,“能在今日相聚在此为他饯行的,自然都是好友。” 林安心念一动,突然想起萧濯云先前说过的话—— “我与他其实并不对付,那家伙为人阴险,品行低劣,还做过强欺民女之事,我向来看不上他……” 隐隐地,林安感到一丝不安。 果然,秦介忽而道:“濯云!” 众人皆是一惊,秦介连忙接着道:“有一次,薛信犯了错,濯云当众痛斥他一顿,还动了手。” “啊,我也想起来了。”古承影若有所思,“薛信性情暴躁,自然不服,当时便还了手,只是他武艺平平,反被濯云狠揍一顿。后来我们好一番调停,两人才不至于见面便翻脸,只是关系却淡了许多。” 萧濯云目光扫过几人,冷笑道:“他强抢民女,逼得人自尽,我打他一顿已是轻的,又有何错?” 几人对视一眼,皆不做声。萧濯云即便占理,可这事终究是他与薛信之间的正面冲突,也是众人之中唯一与薛信结过梁子的。 萧濯云见气氛不对,不由恼道:“难道你们觉得我会因此记恨至今?我的确瞧不上薛信,可也不至于要这样杀他。退一步说,即便我当时一时冲动起了杀意,又怎会忍到今日才动手?” “你莫非是怕,等他回淮南,便再也没有机会了?”齐渊文缓缓道。 “我——”萧濯云气结,“不是我!” 秦介思忖道:“方才也说了,提前下毒的可能性最大,如此说来……” 他没有说完,众人却都心知肚明,若要提前下毒,萧濯云作为秋水云天的主人,自然最为便利。 萧濯云面色一沉,却不再与几人分辩,只转向陌以新道:“不是我!” 他很清楚,陌以新会相信他,也有能力找出真凶。 陌以新仍然稳如泰山,不假思索,一字一句道:“综合种种线索,萧濯云嫌疑最大,即刻押入天牢,不得与外界有任何接触。” “什么!”萧濯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色剧变,音调都带了几分失控。 ----------------------- 第45章 林安同样挑了挑眉。想当初歌女谭秋一案, 萧濯云的嫌疑可比此时还要明显,陌以新却丝毫未曾怀疑过他。 她相信萧濯云,也相信陌以新相信着萧濯云。如此说来, 陌以新一定另有用意。 “带下去吧。”陌以新轻拂袍袖。 早已赶来的官差虽有些为难, 但知晓此事事关重大, 即便是相府公子也得追究,只好上前道:“萧二公子,得罪了。” 萧濯云一双朗目瞪得溜圆,看向陌以新的目光愈发不可置信,却不见陌以新有任何反应。官差不得已,硬着头皮又唤了一遍。 终于,萧濯云一咬牙,转身愤然而去。 陌以新此时又开口道:“如今第一凶嫌已经关押,但证据尚且缺失, 案情尚无定论, 还请诸位暂住于酒楼之中, 本官会派人保护周全。” 保护,说白了就是监视。 几人心中虽各有不快,但方才亲眼所见,连萧濯云都被这位传言中冷心冷面的府尹大人二话不说关进天牢……相比起来, 暂住酒楼已是很好的待遇了, 便都默然应下。 “圣旨到——”忽听一道尖细嗓音划破气氛,只见一名内监步入雅间,众人连忙起身, 恭敬叩拜。 传旨太监目光环视一周,最终落在陌以新身上:“圣上口谕,宣陌以新即刻觐见, 不得有误。” “臣领旨。”陌以新答道。 林安心念翻涌。此事既已上报天听,淮南王恐怕也已得知。震怒、悲恸、朝野动荡……如同秦介所言,大麻烦,怕是来了。 陌以新起身,转头吩咐道:“风青风楼,这里暂由你们看守。林安,你随我同去。” “我?”林安吃惊。 “走吧。”陌以新没有解释,迈步而出。 林安想起传旨太监那句冷冰冰的“不得有误”,也不便再多问,随之跟上脚步。 酒楼门前,林安随陌以新登上宫中备好的马车。车帘落下前,她隐约瞥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位衣饰华贵、身形魁梧的男子,跌跌撞撞踏入酒楼。 ——想来,正是闻讯而至的淮南王。 马车内,太监开口:“陌大人,这位姑娘——” “林安姑娘精于毒理,是本官查案的助手。”陌以新从容答道。 林安:…… 很好,出门在外,身份果然是自己给的。 太监打量林安一眼,没有再说话。林安微微颔首,以作回应。 马车行至宫门处,林安并未随陌以新入宫面圣,而是与马车一同留在了宫门口的甬道之上。 林安暗暗松了口气,然而左右十数名侍卫阵容整肃,甲胄森然,肃杀之意扑面而来,仍令她清晰地感受到皇城之中,那股无形却压迫的威严。 林安不敢东张西望,便只静静在马车里坐着,不知过了,终于有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了车帘之外。 “林姑娘,是我。”陌以新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林安掀起车帘,果然见到熟悉的身影站在车前,如玉树临风,朗月入怀。 “走吧。”陌以新微微一笑。 林安一怔,便见陌以新对守在一旁的车夫道:“不必送了,本官另有安排。” 林安闻言明白过来,跳下马车,跟着陌以新走上了与宫门相反的方向。 “大人,咱们要去何处?” 陌以新笑了笑:“自然是回酒楼。” 林安:……说好的另有安排? “只是想步行回去,便不必乘马车了。”陌以新解释道。 林安回头看了一眼,见离宫门已经有了一段距离,才压低声音道:“皇上不曾为难大人吧?” “皇上命我在三日之内查清此案,否则唯我是问。” 林安眉头一跳,心中一沉。 此时此刻,相府公子萧濯云被陌以新关入天牢,其他几个贵公子也被扣留酒楼,淮南王那里更是还没有交待——各方压力下,皇上设下时限,其实并不奇怪。 陌以新看了林安一眼,似是知她心中所想,道:“皇上本无此意,是我主动请命,立下三日军令状。” “为何?”林安微讶。 “因为两日太短,四日太长。” 林安一怔,转念便有些回过味来。 陌以新不会怀疑萧濯云真是凶手,却将他关入天牢,如此不合常理,必定事出有因。 不论凶手是何人,薛信毕竟死在秋水云天,萧濯云身为酒楼主人,难逃疏于监管之责,事后总要给出一个交待。 至于如何处置,却可大可小。倘若有人借题发挥,推波助澜,便可能小事化大,对萧濯云不利。 林安思忖道:“大人关萧公子几日,待真相水落石出,他便是无辜蒙冤的牵连受害者,自然不会再去追究他的罪责。是以,萧公子必须入狱,而且时间不能太短。” 陌以新眸中显出一抹赞许,点头道:“还有,淮南王性情暴烈,行事乖张,他的儿子死在濯云的酒楼,难免怀恨在心,若再听说濯云涉有嫌疑,定会不计后果痛下杀手。虽然他不见得就能得手,但一旦发生冲突,终究是火上浇油。濯云在狱中,反而落得干净。” “原来如此。”林安并不了解淮南王的为人,想起陌以新特意强调禁止他与外界接触,才恍然明白,这是对他的保护。 陌以新继续道:“也正是因为淮南王的身份与性情,此案决不能拖得太久。三日,便是最佳的期限。” 林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匣中宴 第37节 陌以新看她一眼,挑眉道:“林姑娘可是在想,我说得头头是道,却不知三日是否够用?” 林安不由莞尔,道:“我并不担心,大人既然如此作为,必定已经胸有成算。” 陌以新悠然点头:“看起来扑朔迷离的事,有时反而很简单。” 林安想了想,接口道:“在我家乡,有位神探曾经说过——当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多么难以置信,都是唯一的真相。” 陌以新原本正欲解释下去,闻言却轻轻一顿,眼中浮现一抹讶色,旋即眉峰微挑,唇角微扬,眼底却多了几分认真与欣赏:“那么,林姑娘排除了什么?” 林安缓缓道:“首先,众目睽睽之下,不可能有人在席间向薛信杯里投毒;其次,按萧二公子所言,也不可能是事先投毒。那么,唯一剩下的——” 林安微微一顿,“不是之前,不是席间,唯一剩下的,便只能是——之后。” 陌以新眉目舒展,唇角笑意更深,神色间愈发带了洗耳恭听的赞赏:“中毒之后才下毒,这的确是难以置信的一种可能。” “当查出薛信杯中残酒有毒,所有人自然而然便会认为,他是喝了毒酒而死。可是,酒里有毒,和被酒毒死,并不能画上等号。看似顺理成章的逻辑,或许只是一种障眼法。” 林安思忖道,“薛信猝然倒地,所有人都会在大惊之下围过去查看,屋中乱作一团。凶手在此时向杯中投毒,很容易避过大家的注意。同时,也轻而易举将案件引向饮酒中毒的假象,从而掩盖了真正的作案手法。” “那么林姑娘认为,真正致死之毒究竟在何处?” 林安摇了摇头:“不好说,可能性有很多。薛信饮酒前要先服药,或许是对药丸做了手脚;又或者,凶手熟知薛信还有其他什么习惯,在他时常会触碰的地方下了毒……而这些,都需要进一步调查。” 陌以新听得认真,眸光沉沉,忽而启唇轻笑,声音中带了几分温醇:“不若,我们再打一个赌。” 林安讶异看他:“什么?” “当初在半溪城,林姑娘曾与我打赌,赌谁先找到凶手。”陌以新道,“这一次,我们还赌这个。” 提及往昔,林安眼中也浮起几分暖意,玩笑道:“上一回,大人输了,莫非心有不甘,急着找回场子?” 陌以新哑然失笑:“这一次,又怎知不是你赢?” 林安也起了兴致,爽快应道:“好。不过,上次我是想赌一个道歉,不知大人想赌什么?” “还是由林姑娘来定。” 林安沉吟片刻,一时却想不出什么来,便随口道:“那便赌一件事吧,赢的人,可以让输的人任意做一件事。” 陌以新一怔,眼底掠过一抹深意。语调带了几分低沉,尾音却是微扬:“任意……做一件事?” “怎么?”林安不解看他。 她的目光撞过来,神情坦然,明亮的眼中毫不设防。 陌以新收回视线,轻咳一声,道:“好。”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 林安已将此事放到一边,问起心中另一个疑惑:“对了,大人入宫接旨,为何要我也一同过来?” 陌以新语气平静:“针线楼仍无踪迹,我们却在明处,我不知他们何时会来找你,如此才放心些。” 林安微微一怔,回想起在半溪城时,陌以新默默跟在自己身后,那时自己气愤于他的试探,而他也是如此解释。 时至眼下,大案突发,朝堂震动,他却仍不忘她的处境。她虽不能跟着入宫,可宫门守卫森严,针线楼怎么也不可能从皇宫分派的马车里公然抢人。 此时此刻,林安对他先前的“跟踪”再无一丝疑虑,只觉心中淌过一阵暖流,垂下眼,漫不经心道:“风青风楼也在,这次,我可不是一个人。” “刚出命案,酒楼中尚且一片混乱,他们的心思都在案件上,你若离开视线,一时也难以留意。” “我若离开视线,大人总能留意?” “嗯。” 林安听到陌以新沉稳笃定的声音在身畔响起。 他轻咳一声,接着道:“本官向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林安:…… ----------------------- 第46章 两人一路漫步, 脚程本就不疾不徐,林安又隐隐觉察到,陌以新并未直奔酒楼, 而是又带着她绕了不少路。待走回酒楼时, 天色都已黑了。 刚走进酒楼大门, 风青便颠颠地跑过来,一跺脚喊道:“大人啊!你们怎么才回来!” 林安以为又生变故,忙问:“怎么了?” 风青“哼”了一声,道:“你们前脚走,淮南王后脚便来了。薛信暴毙,淮南王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怒交加之下,险些命人将酒楼砸了,还说要萧二公子偿命。我们好说歹说, 才劝他先为薛公子办丧事, 等待皇上发落。刚刚才将人打法走。” “还有——”风青在大堂中快步绕着圈, 一口气说道,“另几位公子府上都有人来探问案情,要接人走,跟我们磨破了嘴皮子, 我们也是将皇上搬出来才稳住他们。” “还有!”风青终于在两人面前站定, 扶额道,“还有那七公主,听闻萧二公子被大人关入天牢, 也过来闹。这公主可比淮南王还执着,现在还在雅间等大人回来给个说法呢!” 陌以新应了一声,沉吟道:“的确执着, 本以为该走的都已走了。” 林安:…… 她终于明白陌以新为何不乘马车,为何要散步绕路,原来是早知酒楼会被踏破门槛,索性在外面躲清静。 “大人,你们做什么去了?”风青微恼,“总不会是在宫里待到现在吧!” 陌以新眼神微妙地看了林安一眼,淡定道:“自然是去查案,寻找重要线索。” 林安:…… 抿着唇绷住了笑。 “什么线索?”风青忙问。 陌以新便将凶手的障眼法讲了一遍,作为一下午“调查”的结果。 “原来如此。”风青若有所思,“还真是别出心裁,将我们所有人都误导了。” “不愧是传闻中断案如神的陌大人。”楼梯上传来一道轻灵的女声,七公主楚盈秋向下走来,“短短半日,便破解了最大的谜团。” “下官参见七公主。”陌以新只微一颔首。 “你分明相信濯云,又为何要押他入狱!”七公主直截了当地质问。 陌以新并无遮掩,将那两条理由又讲了一遍。 七公主虽时有任性,却是明理之人,此时一听便已了然。 她思忖着,双臂交叉环于胸前,下巴微扬,在陌以新面前踱起步子:“你倒当真是个聪明人,也不枉丞相看重。” 这一言一行,倒真是有了些公主的气派。 “下官多谢公主理解。” 七公主却轻哼一声,仍不满道:“虽说是为他好,可濯云一向锦衣玉食,如何受得了牢狱之苦?” “情势所逼,的确委屈了他。”陌以新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他受此无妄之灾,一定很需要关心和安慰。” 林安嘴角抽了抽,便见七公主神色变了又变,先是一脸心疼,又是眼神一亮,又连忙将这份喜意掩了下去,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陌以新分明是在提醒七公主,萧濯云虽然要吃点苦头,她却可以借此机会,拉近感情。 七公主轻轻点了点头,温言道:“此事,的确多亏陌大人了。”态度已然好了许多。 陌以新接着道:“下官已立下军令状,三日内破案,濯云也自会洗脱嫌疑,请公主放心。” “可这案情……”七公主仍旧有些犹豫,似乎在思考,是否应当派人留在酒楼督促查案,也好随时回禀于她。 陌以新好似忽而想起什么,不经意道:“对了,下官下令严禁濯云与外界接触,这本是为了他的安全,可终究不忍他吃那牢饭,想送些饭食过去。只是……禁令乃下官亲口所言,实在不便擅自违例——” “咳。”七公主轻轻咳嗽一声,从容不迫道,“陌大人还要忙于查案,这点小事,便由本公主代劳吧。本公主亲自准备的饭菜,自然万无一失。” “那是自然。”陌以新拱了拱手,“如此,便多谢公主了。” 七公主点了下头,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起来,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很显然,三言两语之间,陌以新不但将七公主打发走,还将七公主的好感度也刷满了。七公主有了关心萧濯云这件“要紧事”,想必也无暇再来问询案情,省去许多麻烦。 看着七公主远去的背影,林安不住地摇头。 “怎么了?”风青凑过来问。 林安咽下腹诽,说起正事:“薛信平日的随从可还在?” 一旁的风楼点了点头,道:“就在楼上。” 案发时,薛信的随从与其他几位公子随从同样,被留在了一楼大堂里,不曾跟去雅间。下午,风青风楼以办案为由将薛信的随从留下,淮南王并未反对,命他务必配合查问,实则也有监看案情之意。 陌以新与林安对视一眼,道:“带下来。” 不多时,风楼带着一人下楼。这小厮眼圈通红,神情木然,行了礼后,便默默等待陌以新问话。 “薛公子有酒前服药的习惯?”陌以新开门见山。 “是,大人。”小厮哑声回答,“公子一向喜好饮酒,略微相熟之人都知晓服药之事。” “那药通常是由谁保管?” “回大人,一向都是自太医院取药,由公子亲自随身收着。小人也时刻带着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近日可有旁人碰过这药?” “回大人,应当没有,少爷通常都将药放于衣袍暗袋之中,贴身携带。” 陌以新看向林安,道:“林姑娘可还有问题要问?” 林安也在思忖,听起来,似乎也不是药的问题。 薛信是在以酒服药后暴毙,倘若既不是酒,又不是药…… 林安微微蹙眉,道:“薛公子平日可还有什么习惯?” “习惯?”小厮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林安提醒道:“比方说,习惯摸一摸衣角,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没错,仍然是那个思路,将不可能的排除在外——那么除了酒与药,便只剩下——手。 倘若凶手将毒药涂抹在薛信惯常触摸之处,薛信手上便会沾染毒药,再一拿药丸,毒便会沾在药丸上,随之进入脏腑。 小厮想了想,茫然道:“似乎没有。” 林安眉心蹙得更紧了些,一时没了思路。 匣中宴 第38节 两人又轮流查问一番,也未再得到新的线索。 将小厮带下去后,陌以新又看了眼楼上,道:“那几位公子,都是如何安排的?” 风楼道:“都住在三楼客房,每人一间,每间房都有衙差守着。” “将人看好。”陌以新顿了顿,“这几日我们也住在楼上,先不回府了。今日多有波折,都早些休息。” …… 三楼的一间上房中,林安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将案情在心中又过了一遍。 酒杯中的毒很可能是凶手在案发后趁乱投下,用以扰乱视线的。而薛信的药丸一向贴身保存,很难做手脚。除此之外,薛信并无其他特殊习惯。 那么,凶手究竟要如何投毒,才能特定指向薛信,而薛信也会毫无所觉地触碰到呢? 似乎怎么想,都兜不出这个圈子。 夜已深,林安却越想越清醒。四周已然十分静谧,秋水云天的房间本就隔音极好,此时连窗外街上都再没了声音。 林安百无聊赖,终于坐起身来,披上件外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抬头望天。 在这个没有电的世界里,夜色格外纯正。今夜月牙弯弯,满天星辰却璀璨生辉,点缀着幽深夜空。 林安凝望天穹,视线仿佛穿过这片深沉夜幕,看向了另一个世界。她从那里而来,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静立良久,林安轻叹一口气,止住这些无谓的感慨。待思绪回到现实,她才发觉,自己熬到这般深夜,早已腹中空空。 回想起中午那顿没能吃完的珍馐美食,林安咽了咽口水。秋水云天不愧是景都最贵的酒楼,每一个细节都精雕细琢,口味更是不用多说。 中午那道银丝炙鹿脯,还有八珍酿香骨,只看菜名就令人垂涎,只可惜她还未及尝到。这个时辰,不知是否还有宵夜…… 林安默默畅想着,脑海中忽而有如一道亮光劈过,神情随之一震——等等,难道是这样? 对啊,完全有可能,甚至,从眼前线索来看,这就是唯一剩下的可能!那么,倘若真是如此,凶手便只能是…… 林安在心中一遍遍推敲那个念头,眼神愈发明亮。 秋水云天的上等客房宽敞雅致,一切布置应有尽有。林安转身走到桌旁,提笔蘸墨,在铺好的纸笺上写下一个字。 她满意地看了看自己写下的答案,又微一沉吟,在下面另外补上三个字。 写完后,她搁下笔,将纸折了起来,收入袖中。 仿佛是心事已了,困意也随之而来,林安轻呼出一口气,伸个懒腰准备回床去睡。 一眼瞥见窗还开着,林安先去关窗,刚刚走到窗边,眼前便是一黑。她心中一惊,向后急退一步,那黑影却借机掠入窗中,转眼逼近身前。 林安大骇,下意识便要呼喊,这一声喊却被生生堵在喉中,化作浅浅一声嘤咛——嘴被来人捂住了。 黑影一手捂着她的嘴,另一手轻巧一勾,飞快将窗关上,紧接着便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牢牢钳制,动弹不得。 黑衣人,怎么又是黑衣人? 此人身形颀长,宽肩窄腰,身形举止都绝非女子之态。林安莫名就想起了在半溪城客栈那一夜,那个因中毒而倒在自己门前的黑衣人。 依稀记得,他叫叶饮辰。 说来不过是在上个月而已,但这些日子又发生了许多事,便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似的。 林安心跳如擂鼓,眼神终于聚焦到面前的黑影身上,当看到他露在黑色蒙面布外的双眼,林安登时怔住。 “怎么,吓呆了?”眼前之人,居然正是叶饮辰。 叶饮辰松开钳制着她的手,揭掉面上黑布,另一手却仍捂着她的嘴。 “唔——唔——”林安嘴里含糊着。 叶饮辰嘴角轻勾:“我并非有所企图,只是怕你一时惊骇叫出声来,暴露了我。” 林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叫人。 叶饮辰便也不再耽搁,立时松开了手。 “呼……”林安猛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嘴,脸颊已被捂的有些发红。 “怎么又是你!”林安没好气低声道。 叶饮辰见林安下意识压低声音,眉间浮起笑意,毫不见外地往凳上一坐,道:“想你了呀。” 林安给噎了一下,更加气道:“少胡言乱语,你怎么又跑到景都来了?你究竟要做什么?” 叶饮辰左右瞟了两眼,悠哉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林安已经看出来了,对这种人,你越理会他可越来劲。索性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不再理他。 “这里出命案了?”叶饮辰忽而又道。 “嗯?”林安一时错愕。 “淮南王之子薛信中毒而死,陌府尹立军令状三日破案。”叶饮辰继续道。 林安眉心一跳,面色渐渐沉了下来:“你如何知晓?” 虽然今日秋水云天人来人往颇不太平,但外界最多传言秋水云天出了事,又怎会知晓这些细节? 叶饮辰笑而不语。 自那夜初见,林安便知叶饮辰定非寻常人——寻常人又怎会一袭夜行衣,身中奇毒?她只是因不愿再多惹麻烦,才强自收起了好奇心。 然而此时,叶饮辰却又来到这里,还说起此案。今时今日,还能对他的身份置之不理么? 林安凝眉,正色道:“你究竟是谁?如何知晓此案?如何知晓我在这里?深夜来寻我又是想说什么?” 叶饮辰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我可不是来寻你说话的,原是打算趁你熟睡,将你带走——” “什么!”林安愈发震惊,也无暇再顾及被叶饮辰略过的几个问题。 “反正这案子也破不了,军令状已立,完不成可是死罪。你是府衙中人,难免受到牵连,我好心前来搭救,你还不快快从了我?” 林安忽略叶饮辰乱七八糟的用词,只抓住重点:“什么叫案子破不了?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那位破案奇才陌大人,这次破不了案了。”叶饮辰一字一句道。 “不可能——”林安断然否认,毕竟,她已经想出了凶手,她相信,陌以新也一定可以。 林安刚刚说出三个字,连忙刹住话头——眼前这人身份不明,自己竟险些将案情进展告诉了他。可自己这句接得太快,也不知他会不会听出端倪。 “哦,查出凶手了。”叶饮辰连一瞬也没有犹疑,眯了眯眼,“凶手是谁?” 林安暗叹一声,心知此人绝非好糊弄的,只别过头,不再多说一句。 叶饮辰点了点头,似是自言自语:“难道他真有这么神?” “你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林安反问。 “没什么关系。”叶饮辰站起身来,面色竟有几分真诚,“既然你如此成竹在胸,我便暂且不管了。待真出了事,我再来接你。” “究竟会出何事?”林安上前一步,急声问道。 见叶饮辰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她握了握拳:“你若是不说,我现在便喊人进来,将你捉住!” “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叶饮辰淡淡一笑,漫不经心的神情中莫名便多出了两分怅惘。 他踱到窗边,负手面向窗外,窗户仍旧关着,他的一身夜行衣却仿佛自成了一片幽深夜色。 林安看着他的侧脸,见他微一垂眸,长长睫毛投下淡淡阴影,而后双唇微启,继续道:“那夜你算是救我一命,我许你报偿,故此刻前来,如是而已。” 林安沉默片刻,而后,嘴角轻轻勾起:“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相信陌大人。” 叶饮辰未再言语,眸光却变得幽深,仿佛暗藏波涛,愈发令人难以看透。 林安忽又想起,方才问他何许人也,被他略过未答,正要再问,叶饮辰已一步跨到窗前,轻推窗扇,身形立时飘了出去,窗边便只留下一声——“再会。” 望着那身影瞬息间融入夜色,林安心中一闷,对着窗框打了一拳,反手将窗关上,啐道:“故弄玄虚,呸——” 重新坐回床上,林安却更加无心睡眠。她对案件本身并不担忧,但叶饮辰的态度似乎十分笃定。 “我知道,那位破案奇才陌大人,这次破不了案了。” 他是如此说的。 林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此人分明知晓陌以新是“破案奇才”,甚至从她脱口而出的话里,已经猜出他们找到了凶手。可是,他却仍旧笃定还会出事。 这是否说明,并不是案情的复杂使他认定此案难破,而是他知道,此事还会出别的岔子? 林安猛然站起身来。没错,倘若有人为了阻扰查案,直接对陌以新下手,那么他一旦出事,即便查出真凶,又有何用? 林安心中发沉,在房中踱了几圈,终于还是决定去找陌以新,对他透露此事。 可是,如何向他提起叶饮辰呢?总不能说是在半溪城初遇一个行迹鬼祟的男子,瞒着大人帮了他,然后今夜再见,又被他逃掉了吧? ——又要编谎了,林安有些头疼。不过,此时已是深夜,想必陌以新早已睡下了,或许还是待明早再寻机开口吧。 林安这样想着,随手轻推房门张望一眼,却看到隔壁房间仍旧亮着灯,透过小窗洒出淡淡光线。 ——他竟还没睡。 林安有些意外,或许……择日不如撞日?她鬼使神差般地走过去,又犹豫片刻,在心中大抵打好腹稿,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很快有人回应,陌以新的声音低哑而带着些许倦意,仿佛笼着一层水雾般的朦胧。 上次在关山院,林安也在夜里找过他,这一次已是轻车熟路,可推门进去,却未见人。房间右手边立着一面雕花屏风,想来陌以新便在里面。 林安心事重重,无心多想,径直向里走去,垂眸盯着脚尖,心里还在打磨想好的说辞。 “风青。”陌以新的声音很近,“加药吧。” 风青?药?林安闻言一怔,才忽而发觉,房中的确有股浓郁的药味,不由抬起头来,浑身登时便是一僵。 陌以新正在沐浴。 紫檀木浴桶中热气蒸腾,水雾缭绕间,陌以新半倚在桶壁,线条分明的上身隐现于氤氲水汽之中,皮肤冷白如玉,水珠顺着颈侧滑落,没入胸膛与锁骨之间。 水面漫在他的腰际,墨发尽数披散,因打湿而愈发黑沉,如泼墨般铺洒在肩上。几缕发丝垂落在胸前,令胸肌的轮廓若隐若现。 林安脑中一懵,更加发了怔,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只见他阖着双目,长睫微湿,薄唇轻抿,平日里清淡的唇色,此时却透出略微异样的殷红。 他面上亦有些潮红,额角沁着细细水珠,沿着那清晰的下颌线轻轻滚落,不知是水还是汗。 平日看他时,总会被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摄去全部视线,此刻他闭着眼,才愈发觉得他鼻峰英挺,轮廓冷峻如刀刻一般,好似一尊沉静而隐忍的玉像。 “风青?”陌以新又唤了一声,喉结微微一动,带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冷艳。 这声轻唤令林安猛然回过神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看什么,在剧烈的感官刺激下,“嘶”地倒吸了一口气。 匣中宴 第39节 陌以新听到如此声息,眉心微动,也极为罕有地一惊,睁开双目,便见林安就站在浴桶前不远处,怔怔望着自己,身形紧绷,神情专注,紧抿着唇,仿佛连呼吸也屏住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愈发静止。 “我……不是风青。”林安莫名说出这么一句。 陌以新:…… 记忆中,他似乎从未有过这般不知是进是退,甚至不知如何接话的情形。 “大人,我进来啦?”风青大大咧咧的声音传来,下一刻,人已风风火火转进屏风,正看到林安呆立此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浴桶中的陌以新。 “啊!”风青惊叫一声,迅速捂住眼睛,任由手里捧着的药包掉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林安脑中轰地一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逃离现场,甚至都没有转身回避? 原本只是两个人之间的尴尬,如今又被风青撞个正着,局面顿时失控。 对于来找陌以新要说的事,她本就有些为难,又撞见如此出乎意料的一幕——这种事,即便是来自现代的林安,也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啊。 此时此刻,想说什么都已无从说起了。 “抱歉!”林安丢下两个字,转身落荒而逃。 冲到门口又迎面撞上一人。 “发生何事?”是风楼的声音,显然是听到喊声赶来查看。 林安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闷头跑了,只留风楼站在原地,一脸错愕。 林安回到房中,脸颊这才感到几分灼热。她也不是没有社死过的人,可这一次,却格外窘迫。 她鸵鸟似地躺回床上,可一闭上眼,眼前便铺满了方才那个画面。 热气蒸腾中,陌以新浑身湿透,肩膀和胸膛线条分明,肌肉紧致结实,在氤氲的水汽中,反而显得愈发清晰,更添几分撩人的美感。 若非知晓陌以新不会武功,林安真要怀疑他是练过的。 她飞快地摇摇头,试图将那湿漉漉的肌肉画面甩出脑海,眼前却又蹦出他脖颈好看的弧度,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林安大窘,又猛地甩了甩脑袋,冷不防一滴液体落在脸上。林安睁开眼,伸手抹了一把。 ——要死,流鼻血了。 …… 待林安真正入睡已是凌晨时分,清晨却仍旧起了个大早。谁知一到堂中,陌以新与风青都已坐在那里用早饭了。 一见到林安,风青便意味不明地眨眨眼,道:“还以为你要躲着不肯出来了呢!” 经过一夜的沉淀,林安虽已淡定,却也不知该如何接他这话。 陌以新淡淡扫了风青一眼。风青吐了下舌头,不再挤眉弄眼。 陌以新若无其事道:“昨晚是我失礼了,我以为门口是风青,不曾问清便让你进门,还望林姑娘莫要挂心。” 林安明白陌以新的好意,这才开口道:“是我太莽撞了,请大人莫怪。” 那一幕的尴尬便如此云淡风轻一带而过,陌以新顺着转开话题:“对了,你去找我是有何事?” 风青终于找到机会插话:“是啊,都那么晚了,你怎么还去大人房间?” 关于叶饮辰的事,林安本只想对陌以新一人说,此时风青还在一旁,便有些犹豫,不过风青心思单纯,告诉他应当也不打紧。 林安心念既定,正欲开口,却见陌以新的视线落在她腕上,微微蹙眉:“林姑娘,你的手伤了?” 林安不明所以,抬起胳膊,这才看到袖口竟沾着殷红血迹,不由也纳闷地“咦”了一声,而后猛然一个激灵,想起昨夜下意识抹鼻血时,似乎的确蹭到了袖子…… “血?”风青此时才看见血迹,“怎么回事,你怎么受伤了?” “我……”林安本想说是自己不慎划破了手,可两只手分明白白净净没有一点伤口,又如何瞒得过风青这个“神医”。 一时间想不出其他托词,只镇定否认道:“没事,真的没事。” “昨夜有人去过你房间?”陌以新眸色微沉,话音不轻不重,却不容回避。 林安心下一惊,竟被他说中了……可这血迹根本与叶饮辰无关,若是扯在一起只会越说越乱,更加产生误会。 眼见状况愈发复杂,林安勉强扯出个笑,故作轻松道:“真没什么,只不过是这几日天干物燥,容易上火。” 她言尽于此,决心含糊到底。 陌以新目光一顿,眉心微跳,神色变得复杂。 “上火?”风青那医者的本能占了上风,竟很快反应过来,“噢,原来是流鼻血啊,吓我一跳。” 他刚松了口气,却忽然领悟到什么,“噗”地喷出一口水来。他小心觑了陌以新一眼,愈发艰难地强忍笑意,却实在败下阵来,捂着嘴疾步往楼上跑,在楼梯上留下一串颤抖而失控的笑声。 林安绝望地闭了闭眼,强撑着最后一丝节操,一本正经转移话题:“对了,大人最近身体有恙吗?为何要风青加药?” 问完却意识到,自己虽是在转移话题,实际又说回了昨晚那一幕。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林安暗骂一句。 陌以新轻咳一声,道:“我没事。只是时已深秋,快要入冬,我体质畏寒,每年到这几日,便要用药浴祛寒。” 林安闻言微微一惊,想起在关山院便听风青提过大人受不得寒,却不知竟到了需要药浴的程度,可回想昨夜所见那结实身躯,怎么也不像体弱之人啊…… 林安不由看向陌以新,正撞见他望过来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清冽沉静,云淡风轻,耳根处却隐约露出从未见过的淡淡红色。 沉默片刻,陌以新又轻咳一声:“林姑娘,你看这个。” 林安正乐得转移话题,随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见他手中捏着一张纸笺。 “巳时初刻,大同货仓,一人前来。”纸上,只有这寥寥十二字。 林安一怔,看向陌以新:“这是——” “今早在我窗边看到的。” 林安愕然:“这是谁写的?大同货仓在何处?为何只让你一人前往?你去吗?” 陌以新笑了笑,只回答道:“我会去的。” “为何?”林安更惊。 陌以新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交给林安,道:“倘若三日之限内我还未回来,你便带着此信去找七公主,看过信后便会知晓如何回禀皇上,完成军令状。”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相信,林姑娘同样能够窥见真凶,只是,我们毕竟还有赌约,我便先将答案交给林姑娘。” 林安接过信封,随手揣入袖中,在这里,还躺着一张折好的纸笺,上面同样写了她的答案。 可是此时,她已无心再对答案,只追问道:“大人,是谁叫你去?你为何要去?” 陌以新舒眉展目,嘴角轻扬,眼中却无笑意,他又看了眼手中的字条,只道一声:“你放心。” 林安抿了抿唇,一时无言。 “你拿好信,我走了。”陌以新最后说了一句。 他步履不疾不徐,透着一股沉静的决然。晨光斜斜洒落在他身上,将那抹背影拉得细长孤单。烟青色衣摆在风中微微扬起,不染微尘。 不知为何,林安想起了她在天影山中看到的那个背影。 “往年我尚未为官时,向来是独自前来祭奠。此次与你一起,本只是顺势而行,此时却觉得,我似乎做对了一件事。”那时,他曾这样说过。 林安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的苦涩。 直到那道背影彻底隐没在门外,她才蓦然回神,心头骤然一跳,猛地站了起来。 “我知道,那位破案奇才陌大人,这次破不了案了。” 叶饮辰的话再次响在她的脑海,这一次却如惊雷一般,令她浑身一震。 昨夜她便猜测,叶饮辰之所以会那样说,或许是有人为了阻挠破案,要直接对陌以新下手。而今早,陌以新便收到无名字条,独身赴约,去见那不知敌友之人。 这两件事,难道便是同一件事! 她分明猜到了,也分明有机会提醒陌以新,可却因那点不痛不痒的尴尬,三番两次将正事搁到一边。 这些日子以来,陌以新对她的信任与庇护,一点一滴,她都看在眼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她呢?明知他会有危险,还眼睁睁看着他去了! 林安攥了攥拳,再也来不及多想,当即跑到楼上,找到风青,沉声道:“风青,你知道大同货仓吗?” “知道啊。”风青随口应道,“大人不是要去那里吗?” 风青果然也知道此事。林安定了定神,强调道:“大人一个人去了。” “嗯。”风青竟稀松平常地点点头,“大人说没事,就不会有事的。” 林安嘴角抽了抽,苦口婆心劝道:“我知道你一向信服大人,可那边是谁,有多少人,有何企图,咱们都不知道,怎能让大人独自前去?” 风青沉默片刻,眯了眯眼:“林姑娘,你很关心大人啊。” 林安一噎,索性瞪风青一眼:“总之,你带我过去!” “啊?”风青瞠目。 “啊什么啊。”林安没好气道,“我好歹也做了不少事,连一次工钱都还没领呢,大人若是出事,我找谁要去?你若不带我去,我便自己找去。” “哎——”风青拦着林安,郁闷地抓了抓脑袋,心道,若林安自己问路去找,迟早也找得到,那还不如由他带去,至少也能看着点。 权衡片刻,风青终于松口:“好吧,我带你去,不过你得保证不轻举妄动。” “一言为定。” …… 风青带着林安来到城外,行出一段距离,一片林林总总的高屋映入眼帘。 “这里是景熙城近郊一处货仓聚集地,大同货仓便是其中之一。”风青介绍道。 “你怎会知道这个地方?”林安问道。 两人是绕小路一路小跑来的,此时离巳时还早,她估摸着,以陌以新一贯不疾不徐的脚程,一定比他们到得晚。 风青不以为意道:“大人从前便派人留意过这里,我也跟着来过一次。” 林安心念一动,原来陌以新早就知道这个地方?那他……是不是也已经猜到,约他前来的人是谁? 两人朝着大同货仓的方向而去,却不敢接近正门。 风青小心翼翼地带林安绕到货仓背面,指向面前高高的院墙,道:“喏,这便是了。我不是风楼,可没法带你飞进去,我们就在附近等大人出来,如此你可放心些?” 林安没有答话,沿着墙从东走到西,视线落在墙角一个小洞上。 她知晓陌以新对此行多半心中有数,已经不再如先前那般担忧,可是来都来了,好奇心便又占了上风。 匣中宴 第40节 “喂,你不会要钻狗洞吧?”风青错愕。 林安转向他,笑眯眯道:“这么合适的洞口,可不是机缘吗?” “什么机缘啊!”风青一步拦在她前面,“这是大人派来监视之人暗中开的洞,只是为了能看清里面的情形,可不是给人往里钻的啊!” 林安又看了看,这个洞的确很小,又有杂草遮掩,若非刻意寻找,恐怕根本留意不到。只不过,她这具身体本就纤细柔韧,这样一个小洞,未必不能过去。 林安没有多说什么,将风青轻轻推到一旁,俯身伏地,先伸着脖子向里探看一番,确认附近安全无人后,整个人便从洞口向里钻去。 狭窄的通道堪堪容她通过,肩膀与大腿紧贴着粗糙的石块,被划地生疼。 “喂!”风青在身后急得跳脚,“我过不去啊!”他虽然还未成年,毕竟是男子,骨架比林安大出一圈。 林安好不容易爬过去,方才已经观察好四周环境,此刻便借着紧贴院墙的几棵大树遮掩身体,再次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一番,确认这宽敞的货仓里的确空无一人,稍稍松了口气。 她听到墙外风青的声音,也知晓他的确过不来,俯身将头伸到洞口,压低声道道:“你放心,我会小心隐蔽。” 任由风青在墙外几乎抓狂。 眼下离巳时还有三刻钟,为时尚早,林安轻手轻脚绕着仓内转了一圈,将各处结构与布置都一一记在心里。 她最终停在右手边层层叠叠堆起的货箱旁。此处遮蔽极好,距离方才那面高墙不远,且一路都有货箱或树干作为遮掩,倘若情况有变,她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地爬回那个小洞。 林安缓缓靠近,将身子藏入货箱后方的缝隙中,融入那一片阴影。 饶是四下空无一人,林安仍不敢有丝毫松懈,精神高度集中,连呼吸都尽量压到最轻。就这么紧绷着身子,几乎化成了一块石头。 一动不动地等了两刻钟,仓库大门终于“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 第47章 林安心头一跳, 目光透过箱缝望去,只见十余名男子鱼贯而入。 为首之人身着墨色长袍,背负长剑, 气势凌厉, 步伐沉稳如山。他身侧两人手中执剑, 其余人则皆背负弓箭,整齐站列,个个面色冷肃,不发一言。 货箱内的空气仿佛就在一瞬间沉重了几分。 林安眼睛越睁越大——这些人,不论是装束、神情,还是彼此间那无声的默契,都透露出危险的气息。他们绝非寻常人,竟好似一队经过沙场的死士。 他们进了仓库后四下站开,只有为首那人独自坐下, 缓缓卸下背后长剑, 取出一方布帕, 默然擦拭起来。 每擦一下,利剑的寒光便闪过一线,透出一分无声的杀意。 林安心中一紧——这怎么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她之所以钻进洞来,一方面是出于对陌以新的担心, 另一方面, 却也是因为对那个叶饮辰疑惑已久。 叶饮辰昨天半夜前去找她,而陌以新则几乎在同时收到了匿名纸条。她有一种直觉,这两件事一定有关。 对于那个先后两次以黑衣蒙面的形象, 深夜闯入她房中的神秘人,她虽出于远离麻烦的心态,而不愿主动与他牵扯, 可一旦有机会,她还是想在暗中一探究竟。 尤其当得知陌以新早已对此地有所关注,林安几乎可以确定,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前来赴约,是因为对对方有所了解,胸有成算。因此,这里应当不会有太大危险。 可是此时此刻,林安深深体会到了“好奇害死猫”的真理。 十来个男子四下散开,把守各处,阵仗森严,她已是进退不得,只能愈发小心地藏在货箱后,将气息压到最轻。 她只庆幸,这些人中应当没有传说中那种内功深厚的江湖高手,否则,若是感知到气息而将她揪出来,那她可就真要因一时冲动而遭殃了。 约莫又半刻钟过去,林安忽见这些男子的目光齐齐望向仓门的方向,心头一跳,也将视线投过去。 上午的阳光斜洒在门前,地面上悄然出现一道修长的影子,笔直地落入屋内,一步步缓缓靠近。 烟青色的袍角率先入目,随即是一道挺拔的身影。 陌以新踏步而入。 他步履从容,神色雍雅,在仓库正中央站定,面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阳光洒在他肩头,勾勒出淡淡的光晕,他的身周空无一人,只有那一道孤独的影子,在青白地面上默默随行。 坐着的黑衣男子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凝沉,死死盯住陌以新,却道一句:“好久不见。” “顾三哥。”陌以新的声音清冽而平稳。 林安微微松了口气。两人果然相识,而且从这个称呼来看,似乎并非泛泛之交而已。 然而黑衣男子干笑几声,神色更冷:“你还记得我们顾家。” “该记得的,我都记得。”陌以新淡淡道,复又补上一句,“不该想的,我也不会去想。” “你——”黑衣男子似被激怒,缓了口气才又冷笑道,“我竟不知,你是如此懦夫。” “顾三哥自然不是懦夫。”陌以新神色平静,“是莽夫。” 林安不由睁大了眼,陌以新的语气虽一如往常般温和平稳,出口的话却锋利刺人。 果然,那顾三哥一掌拍向身旁木桌,“哐”地一声巨响,震得林安心头一跳,几乎以为这桌子要被他生生拍个粉碎。 陌以新却无动于衷,仍旧漠然而立,面不改色。 “好,好,好。”顾三哥怒极反笑,笑中尽是冷意,“你可以忘了你父亲是如何死的,我却不会忘了我爹。” 他咬着牙,声音低哑,言语之间竟似字字泣血。 林安心中一震,陌以新从未谈及他的父亲,她也只是在那次去相府时,听丞相提起一句,说陌以新的父亲对丞相有师长之恩。 当时她便对陌以新父亲的身份有所好奇,此时听这位顾三哥所言,莫非连他的死也另有隐情? 尽管提及先父,陌以新的声音依旧平静:“我不敢忘。可顾三哥铭记的方式,便是自己去送死吗?” 顾三哥似是一滞,眼中冷意退去些许,揣度着道:“莫非,你另有办法?” “呵。”陌以新竟轻笑一声,“原来顾三哥也知是在送死。” 顾三哥再次被噎住,冷哼一声,负起手踱了一步,道:“所谓事在人为,若不曾尝试,又怎知结局一定是输?” 他紧盯着陌以新,看似是在为自己解释,实则却更像是在游说陌以新。 陌以新不答话,神情没有丝毫动容。 顾三哥见自己的说辞无用,又向前一步,继续道:“更何况,还有那江湖传言,只要找到那样东西,便可以得到天下!” 林安面色倏然一变——这位顾三哥,莫非竟是在觊觎天下! 陌以新终于开口,反问一句:“顾三哥莫不是要告诉我,你将那传闻当真了?” 他语调悠然,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游龙戏凤,双影谁影。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江湖中,三岁孩童都会唱的歌谣——顾三哥当真以为,世上真有那样一处所在,藏着一方小匣,打开匣子,里面便是你想要的天下?” 顾三哥脸色登时又是一黑。 林安不由挑了挑眉,没想到向来深沉内敛的陌以新,竟有如此毒舌的潜质。自他今日见到这位顾三哥起,几乎没有一句不是在怼,而且每一句都戳中要害,噎得顾三哥这张脸青一阵黑一阵。 腹诽之余,林安又对那歌谣颇为在意——一个江湖中的传说,怎会与江山社稷有所牵扯? 武侠小说中常有类似桥段,某处藏着武功秘籍或神兵利器,得之便可一统江湖,这尚且还能说得通。可是……天下?未免太过天方夜谭。 更何况,朝廷虽然历来对江湖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没有哪个江湖人胆敢冒犯皇室,又怎会传出这样的歌谣? 不过,这种无稽之谈必定没人当一回事,否则也不会是三岁小儿都会唱的歌谣了。大概也是因为太过荒诞不经,朝廷才不曾过问。 这位顾三哥恐怕也实在别无他法,竟将希望寄托于这样一个毫无依据的江湖传说之上。 顾三哥对陌以新淡然的嘲讽心生愠恼,却又无从反驳,只蹙眉道:“我并非将赌注全压在这传说之上,也不想要劳什子天下,我只想杀了该死之人。” 他音调渐沉,神情中透出决绝之色。 陌以新沉默片刻,轻声道:“该死之人,全都已经死了。” “不!”顾三哥声音骤然加大,“他虽未杀人,人却是因他而死。你说他不该死吗?” “不该。”陌以新音色淡淡,却毫无犹疑,“顾三哥,你尚在人世,我心甚慰,望你珍重此生,好好活下去。” 顾三哥情绪愈发激荡,上前一大步,紧盯着陌以新:“可像你这般活着,又对得起谁?” “我对不起太多的人。”陌以新毫不回避对方质问的目光。 他说着这番有如忏悔的话,神色中却依然看不出波澜,没有愧疚,没有后悔,甚至没有一丝痛苦,“如今,你是想要我为了一时义愤,去对不起更多人吗?” “你……当真不愿?”沉默片刻后,顾三哥终于再次开口。 林安手心沁出薄汗,此时此刻,她已经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一个何等危险的秘密…… 顾三哥觊觎天下,大逆不道,甚至根本就是在劝陌以新帮他! “我不会帮你。”陌以新道,“你事败时,我会尽力保你一命。” “你!”顾三哥再次气得发抖,拂袖坐回椅上,缓了良久,才重新抬起头,定定道,“听闻你立下三日军令状,只要我将你扣下三日,你便成了抗旨不尊之人。” 林安瞳孔一缩——果然,这便是叶饮辰口中的“出事”?叶饮辰,难道是顾三哥的人? “到那时,除了听我所言与我合作,你还有何活路?”顾三哥咬牙道。 陌以新淡淡一笑:“放心,我已将凶手写下来,请人呈给皇上。” 于是,顾三哥这张脸不知第多少回黑了下来。 他紧盯着陌以新,似乎是想从陌以新那古井无波的眼神中看出说谎的端倪,只是终究什么也看不出来。 沉默良久,他缓缓站起身,向身旁一人伸出手去。 那人心领神会,解下背后长弓,递到顾三哥手中,又取下箭囊,呈于他面前。顾三哥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将弓抬起,直指陌以新。 林安眼睁睁看着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几乎无法相信这陡然而生的变故,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她的目光从顾三哥手中那锋利的箭尖,移到陌以新身上——他仍旧孑然而立,神色漠然,仿佛看不到那正对着他心口的长弓利箭。 可林安看得到。 她看到顾三哥一点一点向后拉满弓弦,弦声绷紧如山雨欲来。 然后,她没有再看下去。 ----------------------- 第48章 匣中宴 第41节 林安从藏身已久的货箱后猛然冲出, 直扑陌以新身前,想要将他扑倒,躲过这致命一箭。 可是, 几乎就在同一刻, 身后风声骤起,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随之而来。下一瞬,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猛然袭上后背,痛得她眼前一黑,几欲昏厥。 冷汗瞬间涌出,顺着额角滚落。 她低头看了眼胸口——幸好,箭未穿胸而过。 但,好痛! 脑中只剩这一个念头在盘旋。她疼得面容扭曲,陌以新的脸近在咫尺,她甚至能从他幽深的双眸中看到自己倒映其间。 浑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 林安重重地向前倒下, 却并未触地。 陌以新接住了她, 将她环在怀中。 来不及去看陌以新的神情,林安已经无力抬头,软软倒在他胸口。 “林姑娘!”她听见陌以新的声音,有震惊, 有惶然。 怎么还不晕过去?林安只有这一个问题。 陌以新托住她的腰, 沉声低语:“别怕,不会有事。” 他的声音僵硬而紧绷,笃定的语气中, 却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茫然无措。 鲜红的血液直直溅在他襟前,滚烫的热意,一寸寸灼进他的心口。 陌以新抱着林安, 整个人却怔在原地,眼前蓦然闪回曾经梦魇。 那一年,那一日,他孤身一人,四面楚歌,刀剑如林。 所有人都想取他性命,从未有人站在他的身前,从未有人遮护过他。 她,是第一个。 为什么? 他的心仿佛被无形之物狠狠击中,如同一座封冻多年的寒湖,被人用力投下一枚火石,冰层碎裂,水光翻涌。 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一种被人护着的感觉。 这种感觉有如烈焰穿心,灼得他无法呼吸。可是只有见过如此烈焰,才算见过了世间极致的光明和温暖。即便有朝一日被吞噬殆尽,也将甘之如饴。 原来,被人护过之后,便再也不愿独行。 可此时此刻,怀中的她,却已奄奄一息。向来明亮的眼中光彩尽褪,视线缓缓下沉。 陌以新蓦然回过神来,双手一紧。 迷蒙中,林安感到自己被陌以新稳稳抱了起来,可刚走出两步,却又停下,似乎是被挡住去路。 “想走就走?”顾三哥冷冷道。 “去你那里。”陌以新语速很快,“你不是要将我扣下么?” 顾三哥微微一愣,沉闷地应了一声:“走。” 林安听见两人几句交谈,尚未来得及多想,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很久——林安再次睁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混沌之中。 整个天地空洞洞,轻飘飘,似黑非黑,似白非白,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虚无。 隐隐约约间,一个身影渐渐浮现。林安直觉那是个女子,却怎么也看不清面容。 “林安。”女子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清脆爽利,却带着一丝不满,“你瞧瞧自个都做了什么!小命不想要了?” 好熟悉的声音,好似来自灵魂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林安心头一跳,下意识接口道:“我也没想到会如此严重,可这是本能啊。看到有人遇险,便本能地去救,毕竟我是个十分善良的人。” “善良你个大头鬼!”女子没好气道,“你占着别人的身体,就这么撞到箭上去戳了个窟窿,你怎么不对叶笙善良?” 在经历剧痛后的生死关头还要被人埋怨,林安也有些不悦,蹙眉道:“穿越虽非我愿,但我既然来了,这身体便也是我的了。我偏要救他,与你何干?” 女子似乎有些无奈,缓了几分颜色,道:“那你说说,为何要救他?” 林安并不赌气,认真答道:“第一,为人本能;第二,朋友义气;第三,回报恩情。” “恩情?” 林安点头:“在我急于从针线楼脱身时,是他收留了我。他虽看出我身上诸多疑点,却还愿意相信我是好人,给我一条出路。即便只是头顶一角屋檐,我也感念在心。” “可为了这些,你便舍弃自己性命不顾?” 林安断然否认:“我不会死的!” “若你事先知晓自己会死,你还救他吗?”女子话音未落,抬手指了指林安胸口。 钻心的剧痛瞬间袭来,林安冷不丁闷哼一声,整个人疼得直不起身,眼泪刷地涌了出来。 她咬着牙,连连讨饶:“不救了,打死我也不救了……”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产生一个念头——这个女人究竟是谁?难不成,是地府勾魂的小鬼?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女子放下手,似笑非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这也差不多吧?” 林安忍过那阵排山倒海般的剧痛,只觉莫名其妙:“什么牡丹花下死?什么风流?” 女子口中啧啧,连连摇头感叹:“针线楼安排你潜入府衙,原本还是想让你以美人计接近陌以新。可如今倒好,你前一晚刚看过人家身子,第二日便奋不顾身为人家挡下一箭。我真不知,这美人计到底是谁在用了……” 林安面色一变,她无暇去反驳女子的话,只愈发惊疑不定——这个人,到底是谁? 她不但知晓这两日发生的事,居然连针线楼最初的计划都了若指掌! 林安正欲开口质问,女子却又掩嘴笑出声来:“依我看,你之所以要救他,可不是为了什么头顶一角屋檐,而是因为被你撞见的乍泄春光吧?” 话音未落,男子湿漉漉的身体便出现在林安眼前,不同于方才那模糊的女子身影,此时的他无比清晰——双目微阖,面色潮红,长发如墨,锁骨和胸膛若隐若现。 林安再向下看,画面却有些模糊起来。 紧接着下一刻,陌以新竟缓缓睁开眼,目光如雾似火,向她伸出手来。 林安一怔,下意识解释道:“我不是贪图男色。” 陌以新却恍若未闻,双手扣住她的双肩,将她轻轻按入怀中。 林安抬手抵在他胸前,触到一片淡淡温热的肌肉,却完全抗争不过他的力量。 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林安又看到方才那个身形模糊的女子。女子似笑非笑,抬起手,再次指向她胸口的位置。 林安猛然一凛,远比上一次更加猛烈的剧痛汹涌袭来,痛的她恨不得当即咬舌。 颌下靠着的肩膀抬了抬,林安一偏头,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疼痛仿佛无边无际,时间被拉长成一根绷紧的弦,她像是漂浮在一片苦海,找不到出口。 林安始终没有松口,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腥甜的血味,胸口那撕裂般的剧痛才缓缓退去。 愈发模糊的视线中,那个女子的身影正渐渐飘远。 “你多保重。”她的声音中头一次带上了几分温柔,“希望……别再相见。” 林安很想在她彻底消失前问出一句——“你是谁”,可她已浑身脱力,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抱住正支撑着她的东西,一头栽倒下去。 …… 再次睁开眼时,林安有些恍惚,竟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处。意识尚未完全回笼,她只觉得自己仿佛面朝下,背朝上,有种上下颠倒的错位感。 难道……又穿越了?林安的心向下一沉,仿佛不只后背,连心也被穿出个窟窿,空空荡荡,不知失去了什么。 浑浑噩噩间,林安想翻个身,身上却虚乏无力,浑身上下只有脑袋能够挪动。 “你醒了?”一道声音响起,是陌以新。音色虽熟悉,却带着一丝陌生的沙哑。 “呃……”林安张了张嘴,这才发觉自己喉咙干得发疼,根本喊不出声。 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肩臂,动作沉稳克制,带着小心收敛的力道,将她微微扶起。 林安上半身抬起一点,这才能扭动略带僵硬的脖子,刚欲再次开口,一只玉白瓷盏递到唇边,轻轻抵住她的嘴角。 林安实在口干舌燥,顺势饮下几口,温水入喉,才稍稍缓解了喉中的干涩。 视线下意识一抬,便撞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陌以新正俯身托扶着她,近在咫尺,每一寸肌肤都无比清晰,连细密的长睫都分明可见。 “还渴吗?”他低醇的话音近在耳畔,温热的气息轻轻扫过。 林安又咽下一口水——天地良心,她真的不是为了男色。 她摇摇头表示喝够了,此时,她很想知道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形。 陌以新扶着她重新趴下,似是知晓她心中所想,解释道:“你中箭后晕了过去,风青已替你取出了箭,你已经脱离危险,还需安心养伤。” 风青?林安一怔,转念便也反应过来。 风青一直在货仓外等着,陌以新带她离开时,想必正好撞上风青。而她之所以能脱离危险,恐怕也离不开这个神医的及时救治。 “我们现在何处?”林安问。 “这里是顾三哥的居所。” 林安心头一跳,恍然想起晕倒前听见陌以新说的最后一句话——“去你那里,你不是要将我扣下么?” 原来,他们果然来了。 林安微微抬眼,将视线移向窗外。外面一片漆黑,想必已是深夜。 林安一个晃神,又想起先前那似黑非黑的梦境——那个莫名出现的女人,她那熟悉却古怪的音色,还有她那些话中令人心惊的信息量…… 那真的只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而已吗? 她究竟是谁?消失前她说——“希望别再相见”,这……又是为何? ----------------------- 第49章 她有太多疑问, 却已无从追问。 这一切,或许真的只有等“下次相见”时,才有机会问个清楚了。 “林姑娘, 多谢你。”陌以新低哑却郑重的声音, 将林安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匣中宴 第42节 林安动了动唇, 正要答话,门口又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林姑娘,你醒了!” 来人正是风青,他手中端着一碗药,一面风风火火往屋里走,一面念叨着:“原本还以为你要到天亮后才能醒来,不愧是我配的药啊!我就说嘛,我的医术简直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高明!” 风青快步走近,将药碗往床边小几上一放, 伸手探上林安的手腕。 片刻之后, 他点了点头, 叮嘱道:“情况总算稳定了……只是还要休养些时日,这段时间只能趴着休息。你的伤在背后,千万莫要一时忘了,往背后去靠。” “多谢。”林安应了一声。 风青又絮絮叨叨道:“虽说我医术高明, 你也真是命大!你可知晓, 在昏迷中拔箭有多么凶险?” 林安做洗耳恭听状,心中却在想,方才那梦境最后, 那阵撕裂般的剧痛,莫非……便是在拔箭? 若是如此,那梦中陌以新伸手将她抱住, 自然便是为了固定她的身体,以免她在拔箭时乱动了。 “拔箭前后就靠一口气吊着,若是毫无意识,八成便活不过来了!就在这危急时刻,多亏我妙手施针,及时封住几处要穴,才稳住你的气息。大人还找顾公子拿了一只老参给你含着。” 风青摇着头,仍然心有余悸,“饶是如此,我也担心你挺不过去呢!” 林安也有些后怕,原来自己当真经历了命悬一线的凶险。 “不过,你的生命力还真是顽强!”风青话锋一转,很快恢复了平日眉飞色舞的神情,“当时连大人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你却还念念叨叨说个不停。” “说、说什么?”林安讶异,隐隐觉出一丝不妙。 “一会说,‘我偏要救他’,一会又说,‘打死也不救了’……”风青一脸沉思状,“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针,真令人捉摸不透啊!” 林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风青则仍在道:“对了,还说什么牡丹花……林姑娘,你很喜欢牡丹吗?” 林安一个激灵,瞬间闪回那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险些吓出冷汗。 ——万幸自己当时声音微弱,风青只隐约听到一句“牡丹花”,否则,自己这见义勇为的英雄形象便完全毁于一旦了! 林安嘴角抽搐,接不出话来。 “好了,风青,这里没事了。”陌以新此时道。 风青一怔,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看向林安道:“这碗药记得喝完,这可是我爹当年将大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疗伤神药。你的伤势,喝这一副,便可顶过三日!” 他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我先去睡了,你若有不适,便来叫我。” “多谢你。”林安诚恳道。 原先,她一直因风楼的武艺而对他多有膜拜,此时此刻,风青在她眼中也切实加上了一层神医光环。 待风青从外面关上房门,屋内重归寂静。 陌以新端起药碗,舀起一勺汤药,递到林安唇边。 骨节分明的手指近在眼前,林安从善如流地张开嘴,感受到略微苦涩的汤药被送入口中。 他一勺一勺地喂,她一口一口地喝。 两人沉默着,就这样喝完了一碗药。 “还疼吗?”陌以新轻声问,低哑的声音中,掩不去那一丝心力交瘁后的疲惫。 “嗯……”林安应了一声,却接着道,“大人,那一箭,你为何不躲?” 这是她从看到那一箭时便有的疑惑。 针线楼当街行刺时,陌以新曾拉着她在那瞬息之间闪过紫艾的一击;关山院中,任一巧藏刀出手,他也曾挡在她身前,躲过那出其不意的突袭。 林安觉得,倘若陌以新有心躲避,那一箭未必能射中他的要害。可那一刻,他脚下未动,神色未改,似乎丝毫没有躲避之意。 也是因此,她才不得不挺身而出,试图将他扑倒。 陌以新沉默片刻,却不答反问:“林姑娘,那一箭,你为何要挡?” 林安微怔,随即了然一笑,道:“大人不必太过介怀,那一刹那,我是想将你推开,只是动作不够快,只来得及挡在你前面。” “为何救我?”陌以新再次追问,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坚持。 林安一顿,认真答道:“为朋友两肋插刀,何况大人也帮过我。” 朋友……陌以新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 林安严谨地补充道:“虽然一开始,大人只是好意收留我,不过经历了这么多,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吧。” “嗯。”陌以新垂下眼睫,唇角弯出一抹温润的笑。 不,他贪得无厌,已经想要更多。 他敛了神色,好似不经意地微一侧身,又偏头看向一旁:“这是风青调配的外用伤药,顾三哥这里有婢女,会替林姑娘换药。” 他语气平稳,动作也极为自然,只是在这转身侧头之间,袍领顺势微斜,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侧颈。 林安正要开口应声,那脖颈上一个清晰见血的牙印,便赫然映入她的眼帘。 林安视线一僵,蓦然又忆起在那梦中,自己的确曾在剧痛时咬住什么东西,直到舌尖舐到血味…… 难道,那也是真的?她咬的,是陌以新的脖子? 陌以新仿佛恰好觉察到她的视线,轻咳一声:“林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林安:…… 那你倒是稍微遮一下啊! 陌以新眼神清朗,语气温和得体,只是那抹殷红的咬痕,却明晃晃地袒露着,分外招摇。 林安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脸皮加厚了几分,尽量无视那抹刺眼的红,让思绪回到正轨。 对了,陌以新方才说,他们是在顾三哥的住所。 先前她听得很清楚,顾三哥威胁陌以新要将他扣下三日,让他完不成军令状,身负抗旨的死罪,便没有退路,只能与他合作。 而陌以新说已托人将真相呈给皇上,顾三哥没了筹码,恼羞成怒,这才出手射杀陌以新。 他口中所托之人,自然便是她了。 然而眼下,他们都落入了顾三哥手中……林安想起仍旧揣在袖中的信,叹了口气。陌以新将完成圣旨的重任交给她,她却因惦记叶饮辰的话,而忘了顾及此事。 陌以新捕捉到林安眼底的忧色,开口道:“离期限还有两日,无论如何,总比我被一箭穿心,丢了命强。” 林安闻言释然,的确,没有什么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了。她此行救人一命,也算一件功德。 林安便又道:“大人可有离开之法?” “放心。”陌以新从容一笑,“顾三哥与我本是旧识,且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他能带你来此治伤,还拿出上好人参救命,又怎会为难你我?” 林安却仍旧蹙着眉。这位顾三哥,有意图谋楚氏天下,还口口声声要杀掉该死之人…… 犹豫片刻,她缓缓开口:“顾三哥要杀的,可是……皇上?” 陌以新眸光微动,一时沉默。 林安轻叹一声:“大人不必答,我明白。” 陌以新却摇头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如此说破。” 林安也沉默片刻,道:“我擅自前往货仓,只是怕出事,的确没想到会听到这么大的秘密。” 即便她身上疑点重重,陌以新却对她信任有加。可这次,她却擅作主张跟踪偷听,更是听到了这样足以引起杀身之祸的天大秘密。 信任的建立需要一朝一夕的漫长考验,可信任的摧毁,却只需要一点细小的苗头。 ——林安清楚人性,虽然她刚为陌以新挡了一箭,可这个秘密,完全足以令一个暗探付出性命去交换。 “不必介怀。”陌以新柔声道,“顾三哥本名顾玄英,我们两家从前渊源颇深。我虽不会答应帮他,却也不能对他置之不理。” 见他非但未曾生疑,还告诉她更多内情,林安心中一暖,道:“大人虽不介怀,我却还是要解释。” “对我,你不必解释。” “我还没说完呢。”林安不由失笑,连带着咳了两声,接着道,“其实昨夜,我之所以去找大人,是因为……有个黑衣人从窗户进了我房间。” 陌以新的眉头便是一挑。 “那人我从前见过一次,当时我算是帮了他。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还会再次出现,不但知晓当日发生的命案,还知晓大人立了三日军令状。” 林安顿了顿,“他十分笃定这案子破不了,他为报我当日相助之恩,便过来提醒一声。我还想再问,他却又行迹莫测地离开了。” 陌以新静静听她讲完,道:“你认为,他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有人要对我动手?” 林安点点头:“我思前想后,只有这个可能最为合理。虽然只是猜测,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人有所准备也是好的。所以,我才那么晚去找大人,只是——” 林安刹住了话头,避免再提起那深夜撞见的尴尬。 陌以新自然知晓林安省去的话语,唇角微勾,轻咳一声:“那个黑衣人是何身份?” “我不知道。”林安垂眸,“我与他总共只见过两面,他这次来也只是想还一个人情,所以我没有喊人捉他。而且,我觉得他不像坏人。”林安为叶饮辰说了句好话。 陌以新眉心微动,淡淡应了一声:“嗯。” “今早,大人离开之后,我才又猛然想起此事,我怕那人所言当真应验,所以才擅自跟了过来。” “我明白了。”陌以新眸中升起一丝温度。 林安想了想,再次开口:“请大人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信你。”陌以新的声音温和而笃定。 林安轻轻一笑,心中宽慰。 陌以新见她笑容中透出的虚弱,不觉蹙了眉:“快到寅时了,你好好睡一会。放心,我们都不会有事。” 林安本就浑身困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的确有些支撑不住。陌以新这样一说,心神不由松懈下来,倦意更是排山倒海而来。 林安点点头,闭上眼,也不管陌以新是否还在,没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有鸟鸣声传来,阳光也透窗洒入。林安再次悠悠醒转,才发现天已大亮了。 发觉自己还保持着趴卧的姿势,林安不禁自嘲一笑。 喝了药后又昏天黑地睡了这一觉,她总算恢复了一些力气。她慢慢撑起身子,伸手去拿床边的水杯,却不料杯子竟被另一只手先一步拿了起来。 林安一愣,顺着这只手向上看去,只一眼,便彻底呆住。 “怎么是你!”林安呼道。 眼前的人嘴角一勾:“很惊喜吧?” 此人,正是叶饮辰。 匣中宴 第43节 林安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看着叶饮辰。 这个三番两次在深夜潜入的不速之客,此次竟在白天现身。 而此时的他,不再穿那束身黑衣,而是一身玄青色织金长袍,头戴束发金冠,气定神闲地站在床前,身后窗户大开,丝毫不怕被人发现的样子。 头一次在白天见到此人,和夜里竟好似判若两人。 面前的叶饮辰眉目凌厉,五官深刻,笑时唇角微挑,却自带一股目中无人的气势。 阳光从他身后敞开的窗户泻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淡金色的光晕。整个人如同白日之中突现的惊雷,耀眼非常。 “你……”林安愣了半天,才问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饮辰将长袍随意一撩,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将方才拿起的水杯递到林安面前,道:“喝吧,是温水。” 林安怔怔接过杯子,魂不守舍地喝了几口,随即盯住他开口:“你和顾玄英有何关系?” 先前她便猜测,叶饮辰的出现与顾三哥有关。而现在,他甚至能大摇大摆出现在这里,更可见他与顾玄英关系匪浅。 叶饮辰接过林安喝过的杯子,随口道:“我啊,是他的客人。” 客人?林安心里凉了半分,正色道:“你可知顾玄英要做的事吗?” 叶饮辰轻笑一声:“他要做什么,与我何干?” 林安一怔,琢磨起来。 若说他是顾玄英的同谋,似乎不必特意现身,与她废话。可若说他只是“客人”……顾玄英怀揣那般大逆不道的秘密,又怎会随意招待什么客人? 林安将思绪搁到一旁,紧接着问:“陌大人呢?” “找顾玄英喝茶谈天去了。” “那风青呢?” “被关在他房里。” 林安眉头紧锁,陌以新已经说得很明白,不会帮顾玄英谋划弑君之事。眼下两人再次对峙,倘若陌以新一再拒绝,万一又触怒顾玄英,也不知还会再出什么变故。 见林安面露忧色,叶饮辰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那位陌大人,根本不用你担心。” 林安眼睛一亮:“你知道些什么?” 叶饮辰耸了耸肩:“我只知道,顾玄英不会对陌以新不利。” 林安轻哼一声,没好气道:“就在昨日,顾玄英还出手射杀大人,我也是因为这个,才英勇负伤——” “哈哈哈……”叶饮辰居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林安不满。 叶饮辰连连摇头,笑意未退便慢悠悠道:“你知不知道,你昨日之所以凶险,是因为那支箭射到了心脏附近,处理时稍有闪失,便会伤及心脉。” 林安感受着后背左方清晰的疼痛,道:“那又怎——” 话音未落,语调却猛地一顿,神情也随之一僵。 她是面对着陌以新直直飞扑在他面前的,那支箭射在她左胸,也就是说,原本瞄准的,是陌以新的右胸。 ——避开了心脏要害? 林安倒吸一口凉气,惊疑不定地抬头:“你是说,顾玄英并非要取大人性命?” “你反应还不算慢。”叶饮辰感慨一声,“若你不去挡箭,陌以新固然会身受重伤,却不会有生命危险。而眼下呢,你险些命丧当场,陌以新也还是被扣下了。” 林安的心仿佛被撞击了一下,神情愈发怔忡,一时难以置信。 先前陌以新分明口口声声说,是她救了他,倘若没有她,他已被一箭穿心,丢了性命。 原来,那只是安慰她…… 陌以新与顾玄英是旧识,他一定了解顾玄英的为人和行事风格,也看得出那一箭的真实意图,所以……他才没有躲。 或许,他是有意中那一箭,让顾玄英出一口气,换得彼此恩怨两清,各走各路。 难怪当她问起为何不躲时,他不曾回答。 倘若陌以新根本没有生命危险,那她历的险,受的伤,忍的痛,都算什么呢?多此一举的笑话? 更何况,她还为此破坏了陌以新的安排,无法再去替他完成军令状……这一切,原来都是帮倒忙吗? 原来,自己竟是白白经历了一遭生死险地,还累得旁人受人挟制,很可能就要背上抗旨的罪名。 自穿越以来,林安头一次感到如此委屈气恼。鼻尖猛地一酸,双眼登时红了。 “喂,你不是……要哭了吧?”叶饮辰没料到她如此反应,猝不及防,忙自袖中掏出一块洁白方巾,想要递上前去。 林安深吸一口气,没有让眼泪落下。 叶饮辰仍旧有些手足无措,忽而想起一事,讶异道:“我听说,陌以新将军令状托付于人……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林安没有说话,叶饮辰却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了答案,不禁叹了口气,道:“你别自责,也许还会有别的办法。” 林安喃喃道:“还有什么办法……” 她说着,忽而抬起头,看向叶饮辰,原本就忍着泪意的双眼此时更加明亮:“不如,你帮我送信吧!” “啊?”叶饮辰怔住。 林安越想越觉得可行,语速也快了起来:“你是顾玄英的客人,在这里出入自由,根本不用冒风险,只要将大人的信送出去,问题就解决了——” “喂喂。”叶饮辰打断了林安的妙计,“我可没说要帮你啊!” 林安连忙道:“你不是说欠我一个人情吗?现在正是还的时候!” 叶饮辰正要反驳,却眼珠一转,狡黠道:“你就不怕我拿了信,却不帮你送出去,而是交给顾玄英吗?” 林安一愣,正色问道:“那你如何才肯帮我?” 叶饮辰唇角轻轻一勾,道:“很简单啊,你与我同去,不就能亲自监督我了?” “我?”林安愕然,“顾玄英怎会放我出去?” 叶饮辰神色自若,胸有成竹道:“我自有办法。” 他嘴角笑意淡淡,却带着势在必得的傲然。琥珀色的眸子澄澈如初,却隐隐闪动着摄人心魄的光亮。 林安一咬牙,下了决心:“好,我与你同去。” 自己制造的麻烦,就要自己负责解决。 叶饮辰见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颗白玉般的药丸,递给林安,道:“用水服下吧。” 林安接过药丸,有些意外地看着叶饮辰。 “这可是疗伤圣药,天下间也再无第二个人拿得出来。”叶饮辰的笑容中透出坚决的自信,“你也不想因为伤势而耽误出发的时间吧?” 林安一时无言,风青昨夜刚给她吃了“疗伤神药”,眼前这又来了一颗“疗伤圣药”。她还真是荣幸啊…… 林安自嘲一笑,不再犹豫,依言将药服下。 叶饮辰见林安果断喝下药,眼中似有一丝愉悦,又似有一丝惆怅,低声喃喃:“你和她,还真是很不一样……” “什么?”他的声音太小,林安没有听清。 “没什么。”叶饮辰轻笑一声,“好好休息一日吧,今夜子时,我来接你。” ……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 当林安伏在叶饮辰背上,随着他的轻功翻越一道道院墙时,林安不禁咬牙,低声狠狠道:“这就是你说的自有办法?” 叶饮辰听着林安分明咬牙切齿,却只能压低声音的语调,没有说话,只忍不住笑了一声。 林安听到男人黑色蒙面布下传来一声轻笑,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家伙,不仅又恢复了黑衣蒙面的装束,还连带着让她也披上了一身夜行衣。 不过,他那药丸倒的确神效非凡。早晨服药后,她又酣睡一觉,醒来后竟当真觉得力气又恢复了许多,背上的伤虽仍隐隐作痛,身子却不再那般虚乏了。 只是,这一日都再无陌以新的消息,林安还是有些记挂。 既来之,则安之。林安索性闭上眼,在叶饮辰的背上小憩起来。耳畔只听得到风声与叶饮辰均匀的呼吸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林安觉察到步伐停下,睁开眼,发现两人正置身于一片树林之中,面前是一个小木屋。 “到了。”叶饮辰说了一声,背着林安踏进木屋,随手点亮案上的灯烛。 而后走到榻边,弯腰将林安放到榻上。烛光跃动,映出他含笑的眉眼。 “这是什么地方?”林安奇道。 这个小屋,从外面看不过是城郊寻常的猎户屋舍,可里面却别有洞天。 案几、衣柜、铜镜、香炉……处处陈设雅致考究,一应俱全,竟比她在府衙的住所还要精致几分。 叶饮辰笑道:“这是我在城郊的一处落脚之所。” 林安瞧着这屋内虽整洁,却不像时常住人的模样,腹诽一句狡兔三窟,狐疑道:“不是去送信吗,怎么到了这里?” 叶饮辰斜倚在墙边,理所应当道:“三更半夜的,送什么信?自然是要先在这里休息一夜,明早再去。” “明日便是圣旨期限的最后一天了。”林安正色道,“一定不能有闪失。” 叶饮辰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忽而促狭一笑,道:“陌以新的信,你看过吗?” 林安摇摇头:“这几天事情太多,尚未来得及看。” 叶饮辰唇畔勾起一个玩世不恭的弧度,慢悠悠道:“万一里面什么也没写,岂不是很有趣?” 林安嘴角抽了抽,看着叶饮辰津津有味,好似等着看笑话的神情,忍不住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自己那张折好的纸笺,淡淡道:“即便大人什么也没写,我也有自有答案。” 叶饮辰微微眯眼,挑眉:“你的答案?” 林安颔首,回忆起两人再次打赌的情形,眉目间浮起一丝暖意。她想了想,再次伸手入袖,取出陌以新给她的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两张折好的纸并排放在掌心,林安不由又是一笑。 叶饮辰斜睨她一眼,掩去眼底神色,凉凉道:“还不打开看看?” 林安并未看他,将两张纸笺依次展开,并排放在榻上。 陌以新的字龙飞凤舞,浑然天成。她的字一如先前,歪歪扭扭,却果断潇洒。 内容,却是惊人的一致。 匣中宴 第44节 第一行,一个字——“齐”; 第二行,三个字——“暖烟璧”。 林安的字到此为止,陌以新的字却又多出了第三行,两个字——“勿念”。 叶饮辰也淡淡看着,将两张纸一眼扫过,似笑非笑道:“这么短,玩猜谜?” 林安未理会他话中讽意,只会心一笑,解释道:“齐,是指南齐皇子齐渊文——此案凶手;暖烟璧,则是秋水云天特有的玉制菜单——也正是下毒手法。” 她顿了顿,继续道:“本案的关键在于,倘若毒不在酒中,也不在药里,凶手究竟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投毒,又能料定薛信必会中招?其实,凶手正是巧妙地利用了薛信在秋水云天必定会做,且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点菜?”叶饮辰显然不是迟钝之人。 “正是。”林安娓娓道来,“秋水云天的菜品随天气与时令常变常新,即便是熟客,也都会先看菜单。所以,凶手只需在给薛信递菜单时,将毒药顺手抹在暖烟璧表面,便能对薛信精准投毒。而且,递菜单这个动作再自然不过,不会有任何人起疑。” 薛信接过涂了毒的菜单,手上便沾了毒。而后他拿取药丸,毒便会染在药丸上,随药一同入口,悄无声息。 叶饮辰若有所思:“可是,那些公子哥们个个身份高贵,怎会自己亲自动手传菜单?” 林安了然一笑,道:“因为这次饯行宴,他们恰好说定,不带小厮跟随,不要下人服侍。那日,我们也在隔壁用饭,无人在旁服侍,我们便是如此传菜单的。” 想通了这个手法后,凶手自然便只能是坐在薛信相邻位置的齐渊文。 “等等。”叶饮辰插了一句,“六人围坐一桌,左右两边都有相邻之人,凶手为何不是薛信另一边的人?” 林安笑道:“因为薛信另一边,恰好是萧濯云萧二公子。” 她说着,心中却暗自揣测,这或许也并非恰好而已。 薛信作为饯行宴的主角,必定会坐在最里面的主位。而萧濯云作为酒楼东道主,也理应坐在紧邻主位的次席。 菜单从外向里传,人手一份。萧濯云与薛信不睦,若非必要,不可能主动给他递菜单。所以,凶手只需要在大家落座时,保证自己坐在薛信另一边,便可以实现递菜单来投毒。 原本在六人之中,论身份,自然当以楚宣平为尊,可从他那日的表现来看,他性情沉稳低调,并不处处冒尖。而齐渊文与薛信走得最近,相邻而坐便显得顺理成章。 在看到陌以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答案后,林安心中不免快慰。 她将两张纸又看过一遍,目光在陌以新最后多出来的第三行顿住,微微蹙眉,疑惑道:“可是,‘勿念’是指什么?凶手和手法都已分明,那么这句,是在说动机吗?” 齐渊文的杀人动机,她的确还不知晓。 叶饮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语气凉凉地道:“勿念,就是说让看到信的人不必挂念。” 林安一怔,这才醒悟,原来这两个字,是写给自己的。自己只顾着往案件的方向去想,竟连这么简单的意思都没看懂。 看来,陌以新果然早已预料到会被顾玄英绊住,才会给自己留下这两个字。 “勿念”……林安又将这两个字看过一遍,笔走龙蛇的潇洒之外又带着力透纸背的认真。 林安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他。 叶饮辰皱了皱眉,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颗白色药丸来,递给林安:“喏,该吃药了。” 林安接过药丸,惊异道:“这不是什么疗伤圣药吗?怎么你好像从地摊抓来的一样,一颗接一颗,不要钱的啊?” 叶饮辰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下,道:“知道我对你有多好了吧?” 林安噎了一下,没有接这话茬,只觉手中药丸比上回吃的似乎略大了一点。 她眉心微动,转念却也释然——这个时代毕竟还没有标准化生产,尺寸略有参差也不奇怪,便依言将药服下。 叶饮辰一手枕在脑后,微微侧头,看着仰头喝药的林安。 烛光下,她颈侧线条柔和,眉目半敛,洒脱而安然。 片刻,他忽而开口,声音不轻不重:“你,为何会为陌以新挡箭?” 林安刚喝完药,差点被水呛着,咳了几声才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那么从此以后,你不再欠他了?” 林安一愣:“什么意思?” 叶饮辰直视着林安的眼睛,琥珀色的眸子好似琉璃一般:“倘若报答完了,便也不用再留在府衙了。” 林安缓缓摇了摇头:“你不明白,我的处境很复杂,只有在府衙,才能求得一时安稳。” 叶饮辰深深望着林安,仿佛能通过她的眼睛,直望进她的灵魂。他的神情一时晦暗难明,喉头动了动,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终究却咽了下去,将视线转向窗外那寂静无声的夜。 林安也一同望向夜空,轻叹道:“不只是我,其实每个人都很复杂。你,陌大人,顾玄英……每个人,都有我不知道的故事。” 叶饮辰眉梢一挑,道:“你既然看得出来,为何却不追问?” “我若问你,你便会说吗?”林安反问。 叶饮辰沉默。 “这又有何妨?”林安轻轻一笑,“人与人之间,不是要完全透明才能拥有信任。” “信任?” “倘若不是因为相信你是个好人,我怎敢随便吃你的药?”林安半开玩笑道。 “好人?”叶饮辰笑出声来,“许多人用各种话议论过我,还从未有人用过这个词。” 林安耸耸肩,无所谓道:“我自有眼、有脑、有心,旁人怎么说,与我何干?” 她顿了顿,神色微敛,“不过,对于顾玄英……若你愿意讲,我倒真想听听他的故事。” “顾玄英啊……”叶饮辰拉长了语调,却也没卖关子,“大约七年前,楚朝发生过一场政变。顾玄英一家,便是那场风波中的牺牲品。” “政变?”林安眼神一凛,“他们家站错队了?” “你倒是敏锐。”叶饮辰眯眼看向林安,语气中带了几分赞赏,也夹着些许感慨,“说来也是可怜,顾玄英上头还有两位兄长,都是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他父亲也是军中将领,活过了刀枪无眼的疆场,却死在政变之中。” 他摇了摇头,继续道,“顾玄英机缘巧合下侥幸逃脱,七年来,卧薪尝胆步步为营,只为报父仇,我也敬他是条汉子。” 林安回想起顾玄英那字字句句中包含的刻骨仇恨,不禁叹了口气。 对于政变,从来都难以用是非对错来评判。唐太宗也曾血溅玄武门,但有谁会否认他是一代明君? 可是,执着于复仇的人,又有什么错呢? 林安忽然又想到陌以新,想起天影山那两座孤坟,还有山洞里刻下的那句“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林安的心不由一提——显然,陌以新也曾有过深仇大恨,他的仇恨,难道与顾玄英相同吗? 不,不对……他们分明不是一路人。那这中间,又有怎样的曲折? 林安咬了咬唇,心中犹豫几番,还是开口问道:“叶饮辰,你对陌大人……有了解吗?” 她并不愿在背后打探陌以新的过往,可那些疑云盘桓于心,始终挥之不去。 叶饮辰摇了摇头:“陌以新,我并不清楚他的身份。” “身份?”林安喃喃。 “倘若只是一个普通府尹,怎么可能与当朝丞相结义?又怎么可能和顾玄英这样的谋逆头子称兄道弟?”叶饮辰轻笑一声,“我与顾玄英相识已久,对他的身世了如指掌,却从未听他提过陌以新的事,可见陌以新背后,有着比他更大的秘密。” 林安沉默不语,只觉眼前似乎有一场大幕,想要伸手拉开,却不知如何去拉,更不知若真拉开了,幕后的一切是否会将自己一并吞没。 叶饮辰又换上一副轻佻神情,道:“怕了吗?若是怕了,就离开府衙,跟我走吧。” “你?”林安翻了个白眼,“我还在想,你是不是顾玄英招募来帮他谋反的打手呢。” “我?打手?”叶饮辰指着自己的鼻尖,一脸的不可置信,“你也太没眼光了吧!” 林安忍不住笑出声来,捂着嘴趴回塌上,唇角还挂着笑意。 身体一放松下来,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上下眼皮渐渐打起架,意识也模糊了。 …… 再醒时,天光方露,窗外一线微明。林安睁眼,微微松了口气,还好没睡过头。 她将视线向外转去,只见叶饮辰坐在桌旁,一手支颐,双目轻阖,似乎仍在小憩。 他就这样坐了一夜?林安感到几分歉意,自己昨夜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占了叶饮辰的床榻,也没管他要如何歇息。 叶饮辰似乎感应到她醒来,此时也睁开双眼,道:“你醒了。” 林安撑着身子从榻上爬起来,歉然道:“你去躺着再睡一会儿?” 叶饮辰一怔,好似被噎住一般,一脸无奈道:“你这人,心倒是真大啊。” “何意?”林安纳闷。 “便说咱们初见之时,好歹我也是个来路不明的黑衣人,就那么晕在一旁,有几人能像你一般没心没肺地打起瞌睡?”叶饮辰好似忍无可忍地指控道,“还有,我给你什么药你便吃,我带你走你便跟着走,和我这样一个没见过几面的神秘男子独处一室,你也能安然入眠——林安,你究竟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这番话一气呵成,竟颇有几分怨气。 ----------------------- 第50章 林安见他如同吃瘪一般的神情, 虽被他一番念叨,却不气反笑,摊手道:“那我不也活得好好的?江湖也没有那么险恶嘛。” 叶饮辰轻哼一声, 也没有再睡, 起身从柜中取出两套衣装, 自己拎着一套,另一套则随手抛给林安,转身出了门。 林安讶异看了看手中的女子衣裙,避开伤口小心换好,随后也走出屋外,好奇望向叶饮辰:“你这里怎么还有女装?” 叶饮辰理所应当道:“自然是昨日准备的。”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叮嘱一句,“这衣裙颇为贵重,你可要好好保管。”言语间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深意。 方才林安换衣的工夫, 叶饮辰也在屋外换好了自己的一套行装。 此刻的他, 一身绛紫色长袍, 发束金冠,腰带环佩。周身气势更是不减,眼底笑意若有似无,自有一股飞扬神采, 若金玉, 若星辰,无端晃了人眼。 林安略一犹豫,道:“你与我一同去送信, 不用遮掩一下吗?” “遮掩什么?”叶饮辰挑眉,“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林安道:“你不是也说自己是神秘男子吗?这样大摇大摆出去见人,真的好吗?” 叶饮辰勾唇笑道:“寻常人, 又岂能识出我的身份?” 林安翻个白眼,不再理会他故弄玄虚的腔调。两人就此出发,前往秋水云天。 虽然陌以新、林安、风青三人都接连没了踪迹,风楼仍恪尽职守,守在酒楼之中。 林安找到风楼,将事情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让他按照陌以新所言,去找七公主。 匣中宴 第45节 风楼虽然对叶饮辰这张陌生面孔有些疑虑,却还是以正事为重,出门奔波一趟,将七公主请来了秋水云天。 “听说陌大人找我?”七公主打量着林安,不解道。 林安行礼道:“回公主,命案已经破解,大人却被旁事缠身,故而命我将真相告知公主,求公主帮忙,代为禀告皇上。” 七公主奇道:“有什么事,会比回复皇命还重要?” 林安面露难色,道:“大人一时走不开,求公主帮忙。” 七公主也不再多问,浑不在意地随口便道:“陌大人毕竟是濯云的朋友,此事又牵涉濯云,我自然不会不管。” 林安忙道:“多谢公主!此案凶手是南齐皇子齐渊文……” 林安如此这般将案情讲了一遍,七公主听罢,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这便去找皇帝舅舅,让他放濯云出来。” 林安松了口气,心中却还有一丝隐忧。 案件真相虽已明了,可要让堂堂一国皇子认罪伏法,自然需要铁证。 此案最关键的证据便是那份涂抹毒药的菜单,然而,在薛信中毒倒地之后,众人乱作一团,凶手只要趁乱将餐单擦干净,便可以毁掉证据。 倘若齐渊文拒不承认,又该如何?可眼下已是军令状期限的最后一日,只能先将结果上呈,至少已算交差,至于其他,便又有了缓冲的余地。 林安思量的工夫,七公主已起身欲走,转身之际,一眼瞥见站在一旁的叶饮辰,有些迟疑地停了下来,思索道:“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你……” 林安微讶,看向叶饮辰,却见叶饮辰神色自若,大方笑道:“人海茫茫,偶有一面,也是寻常。” 七公主也无意追问,耸了耸肩,转身离开了。 望着七公主的背影,林安轻轻吐出一口气,此事终于暂且告一段落了。 心事落定,林安才又感到一阵倦意,扶着墙坐了下来。叶饮辰随手递上药丸和水,林安接过,仰头服下。 风楼看着两人举止间的自然默契,心中愈发狐疑,可他一向沉默少言,此时亦只是看着,并不开口询问,片刻后也只道一句:“林姑娘,大人呢?” 林安微一正色,道:“大人和风青都还困在顾玄英那里,不过,如今军令状已经完成,顾玄英应当不会再加为难。待今日过去,倘若还没有他们的消息,我便再回去看看。” 风楼思忖着点点头,待要开口,叶饮辰却抢先道:“你如何回去?” 林安一挑眉,理所应当道:“不是有你吗?” 叶饮辰嘴角轻勾,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你怎知我还会帮你?先前那个人情,我可已还清了。” 林安一噎,随即道:“那便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好了,日后再还。” 叶饮辰垂眸看着她,忽而懒懒一笑,道:“走吧。” “去哪?”林安错愕。 叶饮辰伸手在林安额上弹了一下,道:“若要我帮忙,便要先帮我做事。我从不做赔本买卖,更不信什么‘日后’。” 林安待要再问什么,叶饮辰已径直拉过她手腕,一面向外走,一面道:“放心,我要做的事,至少不会如挡箭那般凶险。” 风楼见林安要被拉走,便欲上前拦阻。叶饮辰脚下一晃,身形轻灵,绕过他去。风楼眉头一皱,便要认真动手。 林安见此,忙道:“风楼放心,我去去便回!” 直到出了秋水云天,叶饮辰才松开手。 林安问:“究竟去何处?” 叶饮辰并不答话,忽而转身一揽,便将她稳稳背上,紧接着纵身一跃,身形凌空而起,带着林安轻飘飘跃上屋脊。 林安猝不及防,险些叫出声来,余光瞥见街上已有行人抬头张望,忙压低声问道:“这是做什么?” 叶饮辰语气轻快:“你还有伤在身,不宜多动,我带你飞。” 林安是资深武侠迷,不知多少次在梦中御风而行、飞檐走壁。昨夜虽也被他背着飞过,可毕竟是在深夜,视野不清,心中又另有记挂,倒不曾体会那种肆意洒脱之感。 此刻却不同,白日之下,天清气朗,阳光泼洒而下,两人在屋脊间穿梭而行,衣袂猎猎生风,林安心中不由便涌起一股久违的兴奋与雀跃。 林安稳稳抓住叶饮辰双肩,两人一路飞掠如风,仿佛在片刻之间,便到了郊外。 叶饮辰在一片幽静草地之上落下脚步。虽已至深秋,此地却并不显得萧索。草地仍存两分绿意,午时的阳光自头顶洒落,驱散了风中的微凉。 天阔云疏,草叶轻颤,一时间,竟有种远离尘嚣的自在安宁。 “这是何处?”林安从叶饮辰背上下来,四下环视。 叶饮辰随意在草地上坐下,道:“就在我那木屋附近。我闲来无事时,便会来这里。” 林安便也在他身旁坐下,点头道:“景色倒是不错。” 叶饮辰唇角微扬,笑意懒懒地浮上面庞,随手折下一片草叶,拈在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 林安侧头看向他。 他斜倚在草地上,眉目俊朗如画。那根草叶在他指尖轻转,他指骨分明,动作随性而优雅,又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慵懒。 阳光下,他细密修长的睫毛也被镀上一层光华,微风拂过,他发丝微扬,整个人仿佛与天光融为一体,好似一幅和谐到极致的画卷,令人移不开眼。 叶饮辰察觉到林安的目光,也转过脸来,眯眼道:“怎么,看呆了?” 林安撇撇嘴,转开视线,没有理他。 叶饮辰也不在意,接着道:“这里叫‘望舒坪’,望舒,是月亮的意思。传说中,这里是离月宫最近的地方,在这里所说的话,都会被月神听到,许下的愿望也都会成真。” 林安本是不以为意,听他说得认真,也起了两分兴致,喃喃自语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也会有这样浪漫的地方。” “你说什么?”叶饮辰问。 “哦,没什么。”林安道,“你在这里许过愿吗?” 叶饮辰但笑不答,变戏法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在草地上打开。 林安好奇地瞅着,只见里面放着两只小玉瓶,两张空白纸笺,和一个笔囊。叶饮辰从笔囊里倒出两支短小的毛笔,将其中一支递给林安。 林安瞠目结舌地接过,狐疑道:“这些也是你昨日准备的?” 叶饮辰又递来一张纸笺,道:“将愿望写下来,塞进玉瓶,埋进土里,如何?” 林安问:“为何?” “许愿啊。”叶饮辰理所应当道,“陪我一起许愿,这便是要我帮忙的交换。” 林安眨了眨眼,不明白这算哪门子交换——许个愿而已,又有何难?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纸,忽而心念微动——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已经历许多命案,还从未真正为自己做过一件有“仪式感”的事。撇开帮忙不提,叶饮辰这个提议其实也不错。 ——将心愿埋进土里,总算是在这个世界“到此一游”的印记吧。 于是,林安爽快点头:“好。” 叶饮辰咧嘴一笑,用舌头舔了舔笔尖,道:“那我可开始写咯。” 林安看着笔尖,有些犹豫:“一定要舔过才能写字吗……” “墨是干的,不舔写不出。”叶饮辰随口回答,见林安似乎在为此纠结,伸手取过她手中的笔,放到嘴边舔了舔,又递回给她,“好了,写吧。” 林安:…… 她无语接过叶饮辰舔过的笔,却也不再在意这些细节,认真思量起要写的内容。 自己在这个世界有什么愿望?来到这里之后,一直都在努力生存,似乎还从未想过“愿望”这种高级问题。 不知过去多久,林安终于提笔写道:“楚晏再见,林安你好。好运请多关照。” 叶饮辰比林安写得快许多,待林安写完时,他已在草地上挖好了坑。 两人一同将纸折好,各自塞进小玉瓶里,放入坑底,重新埋了土。 林安看着脚下深色的新土,心中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像是与这个世界之间,终于有了第一次交心的对话。 心愿瓶已深埋地下,她便也在这个世界扎根了吧……既来之,则安之。从今往后,一定要做一个快快乐乐的林安。 林安心事静静流淌,叶饮辰也是少有地静默相伴。 良久,林安从思绪中回神,转头看向叶饮辰,见他亦眼神飘远,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右臂自然抬起,随意搭在屈起的膝头,手里轻轻捏着一件小物。 林安向他手中瞥了一眼,这不经意的一眼,却让她浑身僵住,如遭雷击。 叶饮辰察觉到来自身畔的灼热目光,转过头来,只见她神情恍惚,好似失魂落魄一般,视线更是凝固在他的手中。 叶饮辰也是一震,抬起右手,盯紧林安:“你在看这个?” 在他手中,是一个香囊。 ——林安见过这个香囊。 她脑中“轰”地一声,将她一瞬间拉回到穿越前的那个黄昏。 那时,她正坐在大学湖边看书,夕阳斜照,她不知不觉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眼前便是梧桐悬尸那一幕。 可在那一觉中,她还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片虚无,唯独有一只香囊,在黑暗中分外清晰,仿佛被光包裹着一般,毫无理由地吸引着她全部的注意。 她记得很清楚,那香囊上绣着两片叶子。奇怪的是,分明是紧挨着的两片叶子,其中一片是银杏叶,另一片却是普通形状的树叶,双叶并生,看起来难免有几分违和。 冥冥之中,不知是什么吸引着林安,那枚香囊始终牵引着她的视线。 后来,那香囊渐渐转动,好似化作了一个深邃的漩涡,在梦境的尽头将她一点点吞噬。而她,则毫无挣扎地沉了进去。 在那个瞬间,她只当是一场怪梦。可在那之后,她便穿越了。 穿越后,亲眼见到梧桐悬尸,紧接着又去乱葬岗埋人,事情一件跟着一件,林安根本无暇去回想那个梦境。而随着时间推移,那段记忆也渐渐淡去。 可是此时此刻,叶饮辰手中握着的,正是一个香囊——绣着两片叶子的,一模一样的香囊。 林安仿佛听见体内有什么东西“嗡”地一声共振,冷汗微微沁出指尖,心跳如擂。 诸多思绪只在转瞬之间,下一刻,林安近乎失态地双手抓住叶饮辰的手,盯紧了他手中之物,语无伦次道:“这、这个东西,你的吗?” 叶饮辰眸光闪动,反问道:“你见过这个香囊?” “我……”林安情绪实在太过激荡,一时说不出话来。 自己穿越时所见的香囊,为何竟会出现在叶饮辰手中?! 若它与这场穿越有关——那它,会不会也能带自己回去? 叶饮辰沉默着,也不催问,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林安。 林安仍紧紧攥着叶饮辰握住香囊的手,用力到叶饮辰的指节都被她捏的有些发白。 她心乱如麻,随口解释道:“我……我不是失忆了吗?不知为何,看到这个香囊就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匣中宴 第46节 “是吗?”叶饮辰低声应了一句,“这个香囊,是一个人送给我的。” 林安正要再追问,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道仿佛已经久违的声音:“林姑娘。” 林安猛然回神,下意识松开叶饮辰的手,循声望去,意外道:“大人?” 陌以新缓步走近,身姿笔挺,神情如常。风青亦跟在他身后,目光在林安与叶饮辰之间打量,眼中满是疑惑。 林安又看了叶饮辰一眼,心知此时再追问香囊之事已不合时宜,便轻吐一口气,起身道:“大人,你是如何脱身的?” “我与顾三哥,恩怨已清。”陌以新简短解释一句,又话锋一转,“离开前,我曾到你房中寻你,你却不在。顾三哥说,你同他的一位朋友离开了。” 说到此处,他目光淡淡掠向仍慵懒坐在草地上的叶饮辰,眸色如水,好似无波无澜。 林安也看向叶饮辰,用视线剜了他一眼——原来顾玄英根本就知道他带自己离开的事,这个家伙又何必半夜三更穿着夜行衣来飞檐走壁,搞得那般偷偷摸摸…… 叶饮辰若无其事站起身来,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林安腹诽几句,转回正题,道:“大人,我已将案情告知七公主,求公主代为禀明皇上。今日正好是军令状期限的最后一日,还好没有耽误。” 陌以新眸光一凝,眼中掠过一抹难辨的情绪:“你独自离开,便是为了这个?” 林安依稀觉察,陌以新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比平日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冷意,不知是不是与顾玄英彻底分道扬镳的缘故。 她点头道:“是啊,毕竟先前是我擅自行动,破坏了大人的安排。倘若为此违逆圣旨,我心中难安。” 她说着,反应过来还未介绍叶饮辰,便又补充道,“大人,这位便是我提过的那个黑衣人……呃,他叫叶饮辰,恰好在顾玄英那里做客。我是请他帮忙,才得以顺利送信。” 陌以新视线向叶饮辰一扫,点了点头。 叶饮辰也点了点头,目光从容迎上。 两人这个招呼太过简略,林安不由一怔,便听陌以新又道:“安儿,你身上有伤,不宜颠簸。” 林安又是一怔,她早已有了一种习惯,“安儿”这个称呼一旦出口,便是陌以新又要忽悠人了。 她脑中盘算着,一时间却琢磨不透——这一次,陌以新又是在演哪出?究竟有何深意? 她心中狐疑,只好斟酌道:“不妨事,大人放心。” 陌以新身上隐隐透出一股莫名的压迫感,却依旧展露出一个温润的笑,语气低柔近乎刻意:“安儿,我们回家。” 这笑容温和得无懈可击,唇角弯起的弧度亦恰到好处,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可他的眼眸却幽深如渊,掩着不动声色的波澜,好似有锋芒藏于风度之下,虽克制,却宣示着某种界限。 林安:……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她需要配合什么吗?已经合作了好几次的战友,怎么忽然就没有默契了…… 林安满腹疑惑,只点了点头,而后转向叶饮辰,正色道:“这次的事还是要多谢你!后会有期。” 叶饮辰已经换上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懒懒道:“下次见面,再给你讲两片叶子的故事。” 林安心头一震,对于那个香囊的惊疑又涌了上来。 叶饮辰却未再多留,足下一点便飞身而去。林安只好在心里将此事狠狠压下。 陌以新看着林安专注目送叶饮辰远去的背影,眸色微沉,眉心不自觉地轻轻一跳。 片刻后,对风青道:“去前头驿站,借匹马来。” 风青接收到陌以新的眼神,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便依言去了。 林安总算收敛好心神,道:“大人,顾玄英怎会如此轻易放你离开?” “我了解他。”陌以新道,“他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不会滥杀无辜,亦不会强人所难,那一箭,只是想出口气罢了。一箭之后,恩断义绝,两不亏欠。” 林安轻叹一声,或许顾玄英并不是坏人,可他却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陌以新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身上,道:“安儿,你已为救我身负重伤,如今又因我军令状奔波劳神,我该如何谢你?” 林安沉默一瞬,轻声开口:“大人,我已经知道了,其实我并没有救你一命,顾玄英射的是你右胸,本无性命之忧,我这么一挡,反而险些送了小命。” 林安说着,自嘲一笑:“至于这趟送信,也不过是收拾我自己惹出的残局罢了。” 陌以新眸光微动,沉声道:“安儿,我始终欠你一命。” 林安摇摇头,本欲再说什么,却忽然反应过来——怎么还是“安儿”?此时分明只有他们二人,究竟又能有何深意? 林安左右张望几眼,的确没有旁人,索性问道:“大人为何一直唤我‘安儿’?” 陌以新一怔,似是未料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轻咳一声,道:“如此称呼,比‘林姑娘’听来更显熟悉些……在人前也更方便应对。” 他看着林安的眼睛,目光温润,却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你意下如何?” 林安:? 她再次看了看四周,又看回他。 现在不是在人后么? 陌以新显然看出她的不解,眼底情绪一闪而过,随即垂眸,语气一低:“倘若林姑娘心中不悦,我便改回去。” 林安眨了眨眼,不过一个称呼而已,何至于到了心中不悦的地步。 她耸肩,随口道:“随大人便是。” 说罢,忽又想起一事,旋即道:“大人可还记得我们的赌?” 陌以新眉梢一挑,道:“自然记得。” 林安从袖中取出两张已经展开看过的纸笺,一并递给陌以新,道:“大人你看,是我赢了。” 陌以新接过扫了一眼,看到两人一字不差的答案,唇角不自觉弯起一抹淡笑,好似春雪初融。 他抬眸看她,眼神含着几分玩味:“既然你我答案相同,为何便是你赢?” ----------------------- 第51章 “自然是因为大人这‘勿念’二字。”林安狡黠一笑, “很显然,大人写下字条时,已经收到了顾玄英的邀约, 那便是在第二日清早。而我的答案, 却是在前一晚去找大人前便写好了。” 林安自然知晓, 陌以新早晨写下字条,并不意味着他便是那时才想出答案。更何况,最后那“勿念”二字,还有可能是后来才加上去的。 可不论如何,有了这个“破绽”,她便至少已立于不败之地。 陌以新低低一笑,并不分辨一句,只看着她,目光专注含笑:“你赢了, 那么, 我会为你做任意一件事。不知安儿有何指示?” 林安反而一怔, 她本也只是一时兴起才争这一胜,心中却并无所求,想了想,只得道:“不如便先记在此处, 留待日后?” “日后……”陌以新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 眼中笑意不由便更盛了几分,“好。” 便在此时,一人牵着一匹马缓缓走近, 却不是风青。 来人是个小厮模样的男子,走到两人面前,恭敬道:“有位风青小爷吩咐小人来此, 将这匹马交给一男一女两位贵人。他还说,驿站只剩一匹马了。” 林安诧异:“那他人呢?” 小厮对答如流:“他说先走一步。” 陌以新神色如常,自然而然接过缰绳,那小厮便躬身退下,小跑着离开了。 林安看向陌以新:“风青还有事?” “不必理他。”陌以新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安儿,你还能上马吗?” 虽然已非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可从前每每都是情势使然,此时此刻,他这一声熟稔得仿佛就在嘴边的“安儿”,令林安不由一抖。 不过一个称呼而已……只不过,她大概的确需要适应一段时间。 林安没有多言,随即踩上马镫,在陌以新的搀扶下,小心上了马。 陌以新仍牵着缰绳,牵马向前走了几步,却又脚步一顿,回头看向马上的林安,斟酌道:“原该由我牵马送你回府,只是若一路步行,脚程难免缓慢。安儿有伤在身,还是应尽早回去歇息为好。” 林安本已觉出倦意,心中也觉有理,低头看了看身下的高头大马,道:“这匹马高大魁梧,负担两个人应当不成问题。” 陌以新一滞,见她如此坦然地主动提议,甚至不曾犹疑,原本那股如愿得偿的意气中,便泛起一丝淡淡的无力感。 他眉目间闪过一丝复杂神色,还是翻身上马,衣袂翻飞间已稳稳落座在她身后。 他双手绕过林安身侧,握紧缰绳,轻巧一带,那匹马便扬蹄前行。 马蹄轻踏草地,带起一路碎风。 陌以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没有碰到你的伤口吧?” 林安头也不回地道:“没有。” 陌以新虽然坐在她身后,却刻意保留了一寸距离,未曾真正贴近,连她的后背都未触及分毫。 林安只觉马背颠簸得比想象中要稳许多,她靠着前鞍,身体很快放松下来。 两人沉默片刻,陌以新先开口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是叶饮辰带我来的。”林安回答,“大人又为何会来这里?” 陌以新眸光一深,淡淡道:“这里,是从顾玄英住所回城的必经之路。” 他虽答得简短,心中却另有计较。 叶饮辰与顾玄英相熟,多次出入他的住所,自然也知晓此处是回城之路。此人带着林安等在此处,莫非是有意叫他撞见? 如此说来,此人不但猜到顾玄英会在今日放他离开,还特意撞上这一面,心思不可谓不深,不知对林安有何企图…… 林安笑了笑,道:“这么巧。我原本还在计划,该如何接大人出来,原来大人都早有计较。” 陌以新默了一瞬,道:“以后,我会提前告诉你。” 深秋的风清冷如水,吹拂而来,林安却感到被身后淡淡温热的气息包裹着,丝毫不觉冷意。 陌以新策马徐行,沿途落叶飘零,马蹄在上面轻轻踏过,竟像是隔靴搔痒般揉在他心上,写下纷纷扬扬的诗篇。 半个时辰后,两人回到府衙,风青已经等候多时了。 林安惊讶道:“你怎会这么快?” 驿站只有一匹马,风青难不成是用飞的? “正好遇见熟人,搭了人家马车。”风青嬉皮笑脸。 陌以新扶林安坐下,让风青替她把脉。 匣中宴 第47节 风青探手搭上她的脉门,凝神细思片刻,啧啧称奇道:“林姑娘,你的身体着实恢复得极好,才短短两日工夫,竟已补回大半气血。若换作旁人,此时还躺在床上静养呢!” 林安也没想到,自己的恢复速度竟让风青这个神医都始料未及。 恐怕这一来是叶笙这具身体实在争气,二来,自然也是因为叶饮辰那疗伤圣药果然名不虚传。 林安心中正喜,便见风青眉头一皱,迟疑道:“只不过——” 陌以新眸光一沉:“只不过什么?” 风青“嘶”了一声,沉吟道:“林姑娘,想当初,你被黑衣人当街重伤,我曾诊出你体内有‘魂不断’之毒。此刻从脉象来看,你的毒性竟反而比那时轻些?” 他说着,疑惑摇了摇头,“莫非是我记错了?” 林安一怔,没想到会再次听闻“魂不断”这个名字。这些日子以来,她尽量让自己不去多想,可体内深藏的剧毒还是像一柄尖刀般悬在她头顶。 听风青如此说,林安立时松了口气,愈发振奋道:“是吗?看来叶饮辰那药果真有神效,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什么药?”风青听到药,眼睛便是一亮。 “我也不清楚。”林安回答,“只听他说是疗伤圣药。” 风青顿时有些失望,又蹙眉道:“那个叶饮辰,究竟是什么人?林姑娘,你不是从外地来的吗,怎么在景熙城还有朋友?” “呃……”林安想了想,解释道,“他是我来到楚朝后才偶然结识的,也只认识不久,我并不知他是何人。” “那你怎么还拉他的手?”风青大眼一睁,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拉手?”林安一愣,才蓦地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自己当时被那个香囊惊到,的确有些失态了。 只是,她自然无法解释香囊的事,索性理直气壮道:“你看错了!” 风青一噎,不由被林安的义正词严惊住了,愣了半晌才转向陌以新,据理力争道:“大人也看到了!” 陌以新站起身来,神色如常,却偏偏一句话也不接,只道:“虽然气血已恢复大半,可你毕竟伤得不轻,还是应当多休息几日。” 风青不甘心道:“林姑娘,你还没——” “风青。”陌以新再次打断话题,声音仍旧温和,语气却隐约沉了半分,“莫要打扰安儿休息了,去熬药。” 风青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别人那一颗药丸,可抵寻常十日汤药了……” 林安没听清他说了句什么,只觉陌以新面色微沉,眸光更深。 待要问时,陌以新的神色已恢复如初,温言道:“你歇着吧。若……咳,若有其他事想说,随时找我。” 林安点头应下。 …… 三日后,朝中传来消息,萧濯云无辜蒙冤,立即释放。皇上对萧丞相也连带着温言宽慰了几句。 凶手齐渊文供认不讳,被囚于大理寺。 此案受害人为淮南王之子,凶犯为南齐皇子,朝中议论纷纷,皆以为此事十分难办。 而皇上最终定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是南齐皇子,既已认罪,便该伏法。倘若南齐因此不满,有所异动,也只能先礼后兵了。 然而,齐渊文修书一封,自表甘愿一死,只想在死前见一见七公主,还有那位破解此案的陌大人。 消息传到府衙时,仍在养伤的林安正与风青凑在一起嗑瓜子。 风青便纳闷道:“真是奇也怪哉。” “是啊。”林安点头,“我原本还在担心,万一齐渊文拒不认罪该当如何,却没想到,他这般干脆。可他为何一定要见七公主与大人呢?” 风青耸了耸肩。 林安撂下瓜子站起身,道:“去问问大人吧。” 风青同样站起,却略一迟疑,神秘兮兮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大人近日心情不佳。” 林安诧异,回想起这几日与陌以新相处时,对方分明恰到好处地关心照顾,言语温和,行事有度,一如往常,丝毫未见不快,茫然道:“有吗?为何?” “自然是因为你啊!” “我?” 风青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问你,那日回府衙后,大人是不是告诉你,若有事想说,便去找他?” 林安点头:“是啊!” “那你可有去找大人?”风青循循善诱。 “我每日都与大人见面,也没什么事要特意找大人说啊!” 风青扶额:“那个叶饮辰的事,难道不用找大人说吗?” 林安一怔:“我不是说过了,我并不知晓他的身份,我没有骗你们。” “谁说这个了?”风青无奈,装模作样地四下张望一眼,才小声道,“偷偷告诉你,大人问过风楼,风楼说你原本已经回到酒楼,是那人又拉着你出去,然后背你走的!” 他眼神发亮,语气郑重,“林姑娘,你难道不觉得……那人与你有些过从甚密了吗?” “我那不是受伤了吗?”林安解释一句,也明白过来,作为一个现代人,对于在负伤时被异性背一下这件事,根本不觉得有什么要紧。可在旁人眼中,或许便不是这样了。 想了想,林安也无奈道:“不过是事急从权而已……等等,大人怎会因为这个心情不佳?” “那可不?”风青咳嗽两声便要开口,眼珠却又转了两圈,改口道,“咱们毕竟是官府中人,放着那种形迹可疑之人不管,说得过去吗?大人心系朝廷,自然会有所思虑了。” 林安轻叹一声:道:“其实大人不必为此担心的。叶饮辰虽然来路不明,但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你想,他带我送信,虽是在帮我,实则也帮了大人。何况我问过他,他与顾玄英并非同谋,想必不会同官府为敌的。” “你就那么相信他?难道你对他——大、大人!”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收声,飞快地吐了下舌头。 林安顺着他的视线回头,跟着唤道:“大人。” 陌以新不知何时来的,面色并无波澜,淡淡道:“宫里传来的消息,你们知道了?” “是啊!”林安回道,“我们还在纳闷,齐渊文为何要见大人一面,正想去问大人呢。” 陌以新道:“齐渊文与薛信一向交好,究竟为何杀人,尚无人知。” 林安眼睛一亮:“莫非齐渊文要将此间缘由告知大人?而这缘由,竟还与七公主有关?” 陌以新点了点头。 林安愈发好奇,忽又想起风青方才的话,她多看了陌以新两眼,见他神色的确如常,便直言道:“大人,风青说你因为叶饮辰的事心情不佳。” 陌以新:…… 正要偷溜出门的风青,脚下便是一软,在门前险些绝倒。 林安诚恳道:“我想,大人实则不必忧虑,那个人飘忽不定,何时还能再见都未可知,想来也并非祸患。” 她说着,脑中却不由自主回想起临别前叶饮辰的那句话——“下次见面,再给你讲两片叶子的故事。” 可她连对方身在何方都不知晓,更不知是否还会有解开困惑的那一天了。 陌以新见林安说起再见无期时,面上自然露出惆怅黯然之色,心中更是无来由地一闷,道:“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我还不至于放在心上。” 他顿了顿,却又补上模棱两可的两个字,“你呢?” 林安一愣,顺口便道:“大人都不放在心上,我自然也不用担心了。” 陌以新见她坦然神色,也不知是喜是愁,只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道:“伤处可还疼?” 林安摇摇头,展颜笑道:“已大好了。” 她这一笑,略显苍白的面颊上便升起两团自然的红晕,衬着白皙素净的肌肤,好似清晨里那一朵脆弱却充满生气的花苞,极易牵扯起人心中柔软的情绪。 陌以新也温柔笑笑,道:“倘若身体还好,今日随我出一趟门。” “出门?”林安正愈细问,门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个身影大步流星闯入,大喝一声:“陌以新!” 林安当即转头看去,见来人竟是萧濯云,她心中便已了然。 ——陌以新下令将他关入天牢,他这刚一出狱,便上门算账来了。 平日一口一个“以新兄”,此时也直呼其名了。 “快向我道歉!”萧濯云直截了当道。 “此言差矣。”陌以新挑了挑眉,稳若泰山,“其一,从线索指向来看,当时你的确是第一凶嫌,我将你关押,并无差错。其二,你作为当事人,理当配合办案,不计较一己得失。其三,我破解案件,还你清白,虽为职责所在,但你若懂些礼数,还是应当先道一声谢的。” 萧濯云听得一愣一愣,咬牙切齿,玻璃心碎掉一地。 林安抿嘴偷笑,心知萧濯云自然不会当真生气,只是莫名其妙被关了几日,急需发泄一番。 果不其然,吼了几嗓子后,他便如泄了气一般,往椅子里一靠,嗔怨道:“本少爷自幼养尊处优,身娇体贵,如何受得了这种苦!” 林安本来很同情萧濯云,现在快要吐了。 萧濯云仍在继续控诉道:“你关我也就罢了,还撺掇楚盈秋天天到狱中缠我,让我身体和心灵受到双重伤害,你知道吗?” “喂,又在背后说我坏话!”说曹操,曹操到,七公主一脸怒容地迈进门来。 萧濯云拿起茶杯挡住脸,一副鸵鸟姿态。 七公主走上前去,径自道:“就知道你在这里!快和我走吧!” 萧濯云放下茶杯,一脸悲催:“又要去哪?我是答应你去淮南找八公主,但也不用这么急吧。毕竟薛信刚死,他兄长的婚事也不可能如期举办了。” 七公主道:“不是这件事,是齐渊文。他说要见我一面,我……我一个人有些不敢去,你陪我去。” 她说着,眼风四下一扫,待看到陌以新时,眼前便是一亮:“对了,齐渊文不是也想见陌大人吗?正好大家同去。” 林安也看向陌以新,便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林安了然,想来他方才所说的出门,便也是去见齐渊文了。 自己这颗好奇心能得到第一视角的满足,林安迫不及待。 于是,七公主带上萧濯云,陌以新带上林安,四人一同前往大理寺——齐渊文被关押之处。 临出门前,风青也眼巴巴望了一眼,跟着往门口挪了几步,可陌以新绝口未提带他一起。 风青也只能腹诽一句“公报私仇”,默默守在府里数砖头了。 …… 齐渊文说是被关押,其实更像软禁。他毕竟乃一国皇子,皇上赐他体面,安排他居于一处清幽简居,度过最后的时日。 几人见到齐渊文时,他正在房中写字。 分明是最常见不过的事,可每个人的瞳孔都不由一震。 眼前,地上、桌上、椅上,到处都铺满了宣纸,层层叠叠,张张都只有一个字——“秀”。 匣中宴 第48节 见有人前来,齐渊文抬起头来,神色平静,眉眼之间竟有种诡异的安然,全然没有将死之人的悲怆与惶恐。 他身着一袭素白衣衫,发髻一丝不乱,手中毛笔仍滴着墨水,点在半张未写完的“秀”字上。 七公主讶异看着眼前这一幕,俯身拾起一张纸,喃喃道:“秀……你是在写,八皇妹的名字?” 八公主的闺名,正是楚盈秀。 齐渊文唇角缓缓扬起,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你果然与她情义甚笃,看到这个字,便想到是她。我果然没有找错人。” “什么意思?”七公主疾步上前,“此事与八皇妹有何干系?” 齐渊文面色忽而苍白,哑声道:“盈秀她……两年前已不在宫中。” 七公主惊道:“你也知道此事!” “你果然也知道……”齐渊文并不意外。 七公主略一迟疑,还是道:“八皇妹临走前告诉我,她与淮南王世子订了亲,要先去淮南了。” 齐渊文眼中浮起浓重的哀意,目光落在手中那一纸“秀”字上,仿佛凝固一般:“也是在她走前,她命婢女辗转传信于我,说缘起缘灭皆无情,让我不必再等。” “什么?”七公主愈发惊愕,“你、你们……” “不错。”齐渊文的神情平静而坦然,“我自幼来景都为质,时常伴读于宫中,后来便见到了盈秀。起初只是惊鸿一瞥,未曾想,我竟有幸与她心意相通。” 他微微一顿,眉眼间透出一抹藏于记忆深处的满足,“盈秀说,皇上素来宠她,待宫里开始为她议亲,她便向皇上禀明心迹,皇上定会应允。” 七公主一脸怔然,回忆起那段时间,八皇妹偶尔流露的少女情态。原来那时,她的心早已系于眼前这个质子身上。 齐渊文继续道:“当我收到她那封信,我根本无法相信。五公主和七公主都尚未议亲,皇上怎会仓促为盈秀定下婚事?盈秀与淮南王世子薛朗素无深交,又怎会移情于他?可那字迹,分明是盈秀亲笔,她已远走,我……我除了强迫自己接受,又能如何?” 他说到此,声音愈发喑哑,“可我从未想过,就在半年前,薛信一日同我饮酒,酒醉之下,竟说出了此间原委!” “什么原委?”七公主急问,心中已有种不祥的预感。 齐渊文疏淡的眉目间骤然升起怨愤与憎恶,一字一句咬牙道:“薛朗一直贪恋盈秀的美貌,而盈秀却对他不假辞色。两年前,淮南王携世子入京,薛信便为他兄长献上一计,趁宫宴人多纷乱之际,设法引开盈秀,将她……将她迷晕。后来,再寻到她时,她与薛朗双双醉倒在某个无人的偏殿……” “什么!”七公主惊呼一声,向后跌了一步。 “此事关乎皇室尊严,自然不能声张。皇上为保盈秀清誉,私下与淮南王定下婚约,拟待她年长后再行公布。可淮南王担心夜长梦多,便请求让盈秀提前前往淮南,这才有了后来的安排。” 齐渊文无比艰难地讲完,七公主早已泪流满面,她双拳攥得生紧,身子微微发抖,不可置信道:“竟有此事……八皇妹她、她……”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林安也神情冷肃,心头怒火翻涌。这个薛信,简直禽兽不如,竟能想出如此腌臜伎俩,生生毁掉一个女子的清誉与幸福。 而他那兄长薛朗,显然也是一丘之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实在令人作呕。 齐渊文眼中寒光一闪,语气冷然:“盈秀贵为公主,我亦是一国皇子。然而遭此阴谋算计,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此仇不报枉为人,我一死不悔,只恨让他死得太过便宜。” 陌以新此时道:“你要见七公主与我,是想让我们设法解救八公主?” ----------------------- 第52章 “不错。”齐渊文目光中透出决绝之色, “七公主与盈秀感情深厚,陌大人秉持正义,足智多谋。我思来想去, 唯有你们二人, 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七公主怒喝一声, “淮南王欺人太甚,皇帝舅舅怎能如此任其摆布!” “盈秋。”萧濯云安抚地轻拍她的肩膀,“淮南王毕竟手握这一把柄,皇上为保八公主清誉,不得不将他稳住。” 他长叹一声,转向齐渊文道:“其实在案发前,我已答应盈秋,暗中前往淮南,寻访八公主, 问清原委。如今既知内情, 我更不会放手不管。” “好……好……”齐渊文听罢, 眼中光芒一点点汇聚,面上浮现出一种心愿得偿的安宁,低声喃喃,“至此, 我也了无遗憾了。” 林安心头一紧, 暗道一声不好,急忙上前两步,齐渊文却已软软倒下, 口吐鲜血。 他竟服了毒! 众人大惊之际,齐渊文却又大笑起来,仰面朗声道:“薛信, 杀你一次怎么够?我还要跟到地下,将你碎尸万段!生生世世,叫你不得好死!” 凄厉的叫声经久不绝,直到齐渊文气息已尽,仍旧怒睁着双目,好似执念未了。 …… 从大理寺离开后,林安心中犹自疑惑重重。 淮南王一家的行径的确可恨,然而在整个事件中,皇上的表现,似乎太过软弱。 她虽刚来楚朝不久,可楚朝毕竟能令周边小邦遣质纳贡,听起来好歹是个强国。若说皇上投鼠忌器,顾念八公主名节,不得已定下这门亲事,倒勉强说得过去。 可淮南王竟敢得寸进尺,提出让八公主在婚事公布前便前往淮南——如此几近无理的要求,皇上居然也会答应? 即便他是威震一方的异姓王,皇上也不该如此一让再让吧? 这些疑问,在林安心头如浮云翻涌。 可眼下,一切似乎已尘埃落定,案情就此落下帷幕。 凶手齐渊文虽“畏罪自尽”,但皇上念及淮南王丧子之痛,下旨追封薛信为“德嘉世子”,丧礼之制,一应比照世子规格来办。 淮南王悲痛欲绝,世子薛朗亦从封地赶来,与父亲一同扶灵回乡。 萧濯云与陌以新商议趁此机会前往淮南,设法救回八公主。然而未及行动,朝中又发生了一系列雷霆之变。 就在淮南王一行出发前,有人在薛朗的贴身衣物中,发现了淮南王父子意图谋反的往来书信。 没想到朝廷待他们如此礼遇,他们仍因薛信的死心怀不满,竟妄图拥兵造反,叛出朝廷。 皇帝震怒,即刻派兵包围了淮南王父子下榻之处,以雷霆手段将二人拿下,又火速命封地附近的驻军屯兵淮南,严防暴动。 封地那边尚未接到来自景都的半点风声,淮南一带已如铁桶一般被重兵封锁,再无反抗余地。 随后,更是从淮南王府搜出了更多谋反的证据,桩桩件件,无可辩驳,只待一朝清算。 谁也没有想到,短短月余,楚朝便再无“淮南王”这个封号了。这个盘踞一方数十年的藩王家族,仿佛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林安每日关注着此事消息,一次又一次的出乎意料之外,愈发觉得其间并不简单。 便在此时,七公主又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八公主回来了! …… “这场大戏,此时才算真正落幕吧。”一个多月过去,林安的伤早已养好,正坐在陌以新书案旁,望着窗外阳光洒落的庭院,语带感慨。 陌以新正垂眸写字,闻言停下笔,抬起头:“安儿此话怎讲?” 这段时间以来,林安对这个称呼已经彻底适应,思忖道:“若我猜得不错,所有人,包括淮南王,和我们,都被皇上骗了——所谓谋反,是皇上一手制造的。” 今日萧濯云来过府衙,一定将打探清楚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陌以新。她此刻前来,便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 陌以新会心一笑,神色间却有几分怅然,缓缓道:“还有八公主。” “什么?”林安微怔。 “盗取淮南王印鉴,伪造谋反书信,是远在淮南的八公主做的;而发现那些证据之人,则是皇上安排的。”陌以新顿了顿,“这场大戏,是皇上与八公主联手布下的。” 林安双唇轻动,只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年前,八公主被毒计暗算后,皇上给了她两个选择。其一,留在宫里,即便淮南王传出流言,清誉被毁,皇上也会护她周全,荣华富贵度过余生。 其二,听从淮南王的安排,远赴淮南,皇上会派人保护她在成婚前不受侵犯,而她则需要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寻找机会,一击制敌。” 林安愣怔许久,才道:“八公主……选择了后者。” “不错。”陌以新轻叹一声,“八公主想了很久。她自小性情温顺柔婉,最终却下定决心,亲手为自己讨回公道——她成功了。 皇上原本打算在薛朗带她进京完婚时发动计划,却发生了齐渊文杀害薛信之事,于是,行动提前了。” 林安咬唇不语,心中五味杂陈。 那个柔弱的女子,娇生惯养的公主,是怎样在受辱之后,远赴异乡,潜伏两年,日日面对仇敌,周旋其中…… 这第二条路,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血泪之路,可在那荆棘之后,有一样最宝贵的东西,那便是尊严。 “八公主长大了,长成了一个令人敬重的女子。”陌以新望向窗外,落叶飘零,他的眉目间有欣慰,亦有不忍。 “还有皇上……面对八公主,能放手让宠爱的小女儿自己做出选择,不论她选哪条路,都全力支持,是为慈父;面对淮南王,能假意礼遇,暗中布局,直到准备充分,一朝发难便掌控局面,是为能君;面对齐渊文,虽知他是为八公主杀人,仍不徇私情,亦不忌惮南齐一国的分量,坚持以国法处之,是为天下明主。” 林安听得连连点头,也对这位楚皇心生敬意。 她忽然产生一个念头,或许,陌以新也是因此,才不留余地地拒绝了顾玄英。 在这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时代,若能得一位明君,的确是天下苍生之幸。 林安正揣摩间,陌以新将方才写好的纸折起,递给风楼道:“拿去回帖吧。” 林安回过神来,好奇道:“什么回帖?” 风青在一旁抢答:“年关将至,每到这个时节,便是要举办嘉平会的日子了!” “嘉平会?”林安尚未听过这个名字。 陌以新解释道:“嘉平是腊月的别称,故每年腊月这一宴会,便称嘉平会。” “原来如此。”林安点点头,“这是什么宴会?” 风青眉飞色舞道:“我可已仔细打听过了,嘉平会乃皇上登基后亲自设立,是楚朝最有意思的宴会。不同于寻常宴席只顾吃喝看歌舞,此会花样繁多,宾客皆可亲身参与,游戏其中,甚是新奇有趣!” 林安听得起了兴致,方才还感慨这位皇帝有雷霆手腕,却不知还有如此闲情逸致。 陌以新既然说回帖,自然是受邀了,只是不知她是否也有机会同行凑个热闹,见识一下楚朝人是如何玩乐的。 林安这般想着,便打听道:“既是皇上设宴,想必是在宫里吧?” “非也非也。”风青摇头笑道:“是在苏怀龄苏老将军府上。” 原来,皇上体恤这位苏老将军卸甲后闷闷无事,便将嘉平会交给他来办,到如今已是第六个年头。 俗话说“老小老小”,苏老将军上了年纪,反而愈发童心未泯,每年都要变着法子增添新趣,嘉平会也一年胜过一年。 这宴虽设在将军府中,却是替皇上办的,皇上每年都会亲临,给足了老将军面子。所以,能受邀赴宴者,皆是皇亲贵胄、朝中重臣。 林安听罢,眨眨眼,确认道:“大人也受邀了?” 风青得意道:“那是自然,这几个月来,大人又破了几件奇案。绣鞋诅咒一案,牵涉相府和泊阳侯府;秋水云天一案,又牵涉淮南王和南齐皇子,都是连皇上都过问了的大案。大人如今风头正盛,不少人都慕名想要一见。” 林安唇畔微微扬起——这些案子,她也都参与其中。 风青说着,却又叹了口气:“可惜这嘉平会,光是皇亲贵胄便占了大半席位,像大人这般额外受邀之人,只能多带一名宾客,已是极大的体面了。” “一名宾客……”林安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风青平日里最爱热闹,与大人相识更久,又年纪小些,自然还是该他去。 匣中宴 第49节 正遗憾间,却听风青道:“林姑娘,你和大人同去,回来可要好好讲给我们听。” “我?”林安惊讶。 风青理所当然道:“我与风楼两兄弟,谁去都不公平,只好便宜你了。” 林安心知风青是有意相让,心中一暖,也不再来回推辞,郑重点头道:“等我回来,一定仔细说与你们听!” …… 腊月十五,便是嘉平会这一日,林安与陌以新一同前往苏老将军府。 临近年关,景熙城街头早已张灯结彩,人们走街串巷,熙熙攘攘,处处洋溢着喜迎新岁的热闹气象,令人心情也随之雀跃起来。 虽是隆冬时节,天气严寒,林安却精神十足,眼中闪着光彩,一路轻快前行,忽而问道:“大人可知,今日宴会具体都设了哪些花样?” 陌以新侧首一笑:“我也是头一回赴宴,旁的尚且不知,只听说苏老将军备了一份大礼,要赠予今日运气最好之人。” ----------------------- 第53章 “也不知如何才算运气最好……”林安琢磨着, 愈发期待,“这位苏老将军如此童心未泯,想必是位妙人。” 陌以新却轻叹一声:“苏老将军已过古稀之年, 他有四个儿子, 孙辈却空无一人。” 林安诧异:“为何?” 陌以新娓娓道来。 苏家是武将世家, 老将军的长子苏蓝英,战死沙场时甚至尚未成婚。 次子苏流华,同样战死,只留下一位孀妻,守寡十年后,在老将军的主持下改嫁了。 三子苏叶嘉,在战场上断去一臂,性情大变,至今尚未娶妻。 幼子苏清友, 没有再入军中, 他尚且年轻, 娶有一妻,只是还未有身孕。 林安听罢,不由愕然。 在她原本的想象中,这位老将军定是一位老顽童似的长者, 生活安乐, 颐养天年。却不曾想,他是经历过几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还对生活抱有这般热情。 陌以新接着道:“在两次丧子之痛后, 苏老将军夫人郁郁成疾,含恨而终,苏老将军再未续弦, 直到如今。” 林安更加唏嘘。在这个年纪,本该子孙绕膝,乐享天伦,苏老将军却…… 风青曾说他卸甲后在家闲来无事,原来这“闲”字背后,竟是如此深重的悲伤与孤独。 这位苏老将军,待妻子用情专一,还帮孀居的儿媳改嫁,在这个时代,足可谓胸中有丘壑,心内怀真情。只愿苏四公子夫妇早生贵子,好叫老将军含饴弄孙,得享天伦之乐。 两人一路闲谈,到达苏府时为时尚早,却已宾客如云,四公子苏清友站在门前迎客。 林安又是一阵唏嘘,偌大一座将军府,能来迎客的,竟也只有这一个男丁了。 踏入苏府大门,穿过重重屏门与曲折游廊,两人最终来到内院花园。 此园名为“馨园”,是苏老将军为嘉平会特地开辟的一方园林,据说在整个景都也排得上号。 只见奇峰假山错落有致,花木扶疏,红梅点点,寒香沁人。潺潺溪水绕石穿林,亭台楼阁掩映其中,雕梁画栋间皆有风雅之意。 四处悬挂的灯笼随风轻晃,与水波相映成趣,处处流露着匠心独运的巧思。 而更令她大开眼界的,还不是这园中景致,而是此处那一派热闹景象。 宴会虽尚未正式开始,宾客们已三五成群,玩得兴起——有人在园中投壶比准,有人在廊下对弈品茶,长阶旁竟还支起套圈的彩架,还有各种令林安仿佛似曾相识的项目,四下时而传来阵阵喝彩与哄笑。 更有甚者,在一方凉亭中,五六个粗壮汉子正围桌而坐,开坛痛饮,划拳行令,笑声震天…… 林安看得啧啧称奇,倘若不是事先知道场合,真会以为自己闯进了哪家庙会。 陌以新笑道:“那几位都是军中武将。中间那位赤色衣袍者,便是苏府三公子苏叶嘉,他自断臂后便卸甲归家。其他几位都是他旧日同袍,此次平了淮南王之乱,才随军返回景都。而今故友重聚,开怀痛饮,也是人之常情。” “原来如此。”林安点头。 细看之下,那位三公子右侧袖管的确空空荡荡。此人身高体阔,结实健壮,分明是如此骁勇之人,却只剩一条左臂,着实令人惋惜。 如今看到同袍得胜归来,他亦尽情欢饮,可酒过三巡之后,满座喧闹之中,是否也藏着无法言说的苦涩? 两人在园中一路游赏,行至一处,花木掩映之间,忽见前方人头攒动,尤其热闹非凡。 林安目光一扫,忽而看到人群中的七公主和萧濯云,他们与十来人围在一处,方才在门口迎客的四公子苏清友也在其中。 林安忙向陌以新指道:“七公主与萧二公子在那里!那是在玩什么?” 陌以新循声望去,解释道:“那是一种字谜游戏。出题者先暗写一字,作为谜底;再围绕此字说三句提示,作为谜面。其余人据此猜测,且依次说出一句与此相关的话。轮到最后一人时,便要说出此字。倘若有人应对不出,或所言牵强,便要罚酒一杯。” 林安听得津津有味,暗暗想道,这游戏听起来复杂,其实却和大学里常玩的“谁是卧底”是一个道理。倘若描述得太含糊隐晦,会被人质疑,可若说得太明白,又会暴露题目,失了趣味。 这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令林安颇为亲切,不由便向那边多看了几眼。 陌以新见林安似有兴致,便道:“过去一试?” “先去看看他们这一轮是何题目!”林安说着,脚步轻快地往那边靠近几分,眼中尽是跃跃欲试的光彩。 此时正好轮到七公主出题,她背过众人,在纸上写下一字,而后将纸收好,转回身不假思索道:“这一题不难,诸位听好。第一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第二句,岁到除夕,有何不可;第三句,半出尘烟外,入世惊回首。振衣随鹤起,身渡蓬莱洲。” 说完,她便看向身旁的萧濯云,示意由他开始猜。 萧濯云笑了笑,同样不假思索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七公主“扑哧”一笑,嗔怪道:“虽猜对了,但可算不上文雅。” 众人哄笑一片,便接着轮流下去。 陌以新看向林安,眉眼间隐含笑意:“安儿猜出了吗?” 林安若有所思道:“有点想法。” “说来听听?” “第一句,可取其中‘山’字和‘人’字;第二句,‘岁到除夕’,是在‘岁’字中除去‘夕’,为‘山’,‘有何不可’则是‘何’字中不要‘可’,为‘亻’,合起来正是一个‘仙’字。第三句,‘出’字取半为‘山’,‘入’字回首为‘人’,亦是同样。而萧二公子所说那句,自然是沾了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了。所以我猜,这是一个‘仙’字。” 陌以新由衷赞道:“安儿果然聪慧。” 林安扬唇一笑,又将视线转回场中。这一圈下来,倒也有人说不出罚了酒,轮到最后一人,正是四公子苏清友,到此处,便该由他最终说出这个字来。 苏清友歉然一笑,道:“清友心中虽有答案,但此字乃亡母名讳,不敢擅提,愿罚酒一杯!”接着,举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七公主恍然点头:“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 言罢,便将先前写好的字翻出来展示给众人,正是一个“仙”字。 林安正想参加下一轮,便见萧濯云余光瞥到这里,扬声招呼道:“以新兄!” 一群人循声望了过来,苏清友作为东道主,率先起身作揖道:“原来是陌大人,久仰久仰!不知陌大人可愿与我等同乐?” 陌以新信步而来,神色温雅:“谢过苏四公子,本官正有此意。” 众人纷纷叹道:“原来是屡破奇案的陌大人。” 如今无人不知新任景都府尹陌以新,可在场这些世家公子中,真正见过他的人却并不多。 此时一见,只觉这位府尹竟如此年轻,还生得这样一副好相貌,眉目如画,丰神俊朗,云淡风轻往人前一站,便自是一派风流蕴藉,卓尔不群。 其中一人打趣笑道:“陌大人断案如神,足智多谋,来与我们玩这小小猜谜,定是要赢个遍了!” 另有人附和:“欧阳公子所言极是!” 众人寒暄之际,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大笑。 林安与众人一并循声望去,只见这发笑之人,正是先前与三公子苏叶嘉在亭中饮酒划拳的武将之一。 此人一身劲装,满脸虬髯,面上带着酒意,高声开口:“这位便是传说中的景都第一聪明人,神鬼莫测陌大人?” 林安一怔,此人随是称赞之语,语气神态间,却显然颇含轻慢之意。 果然,便听他紧接着道:“听闻陌大人,文未曾中科举,武不能开弓箭,可是当真?” 原本欢声笑语的四周,顿时一片寂静,空气顷刻凝滞。 众人神色皆是一凛,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素闻这位陌府尹深不可测,手腕冷硬,初入仕途便坐稳了景都府尹之位,从来无人胆敢招惹。 谁也不曾想到,这醉酒的粗人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出言不逊。 ——此事,恐怕难以善了。 林安眉心微蹙,一股淡淡的不悦在心头浮起。果然,不论古今,借酒撒疯之人总是最令人厌烦。 众人屏息之际,陌以新却神色未动,波澜不惊。那双清冷如洗的眸子淡淡扫过虬髯武将,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不错。” 不疾不徐,喜怒难辨,周围的风声却仿佛低了几分。 一时间,众人更觉喉头发紧。 此人万万没想到,自己分明有意挑衅,陌以新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一句反驳也没有,一丝怒意也不曾给他。他的气势反倒被一盆冷水泼尽,有力无处使,顿觉憋闷至极。 噎了片刻,他又咬牙道:“堂堂男儿,不思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只会揣度阴谋诡计,如此也配做男人?” 此言一出,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陌以新依旧未动,只是微不可察地偏过头,看了林安一眼。 一个醉汉的几句浑话,于他而言不若蚊蚋,不值一哂。可今日,林安在此。 此人当着林安面前,说他不配为男子。 陌以新眸光一敛,再次望向那人时,向来古井无波的眼中,透出平日罕有的锋芒。他微微眯了眯眼,一股无形的威压自他身上散开,叫人霎时间如坠冰窟。 那武将不由神情一变,生出几分警惕。 陌以新唇畔勾起一个冷漠的弧度,从容道:“我让你三招——” 便在此时,林安却忽而轻笑一声,上前一步,眉眼明媚,朗声道:“这位将军,我们这里正在猜谜,我来出一道题,不如将军也猜猜看?” 语气轻快宛若调笑,唇角也始终带着三分笑意。 不待对方答话,林安便接着道:“第一句,墙上芦苇;第二句,山间竹笋;第三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请将军猜猜,这是什么字?” ----------------------- 匣中宴 第50节 第54章 那武将愣了愣, 眯眼看向林安,不耐烦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小鬼?” 陌以新也看向林安,眸中隐伏的寒意忽而一动, 随即悄然化开, 闪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细微笑意, 好似冰雪消融,乍然回春。整个人愈发显得光华夺目,不能逼视。 萧濯云亦饶有兴致地看了林安一眼,似笑非笑。 林安不理会武将的轻蔑,含笑道:“看来将军猜不出,我来为将军解释。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正似将军醉酒后走路不稳之态;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又如将军刻薄自大、胸无内涵的性情;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自然是指面前的将军。所以这道题的谜底, 正是一个‘你’。” 围观人群中, 不少人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武将听林安说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气得满脸虬髯直颤, 原本就带着酒意的脸愈发涨红。 他怒目圆睁, 双拳一捏,便要作势冲上。 陌以新一步挡在林安身前。 苏清友也上前一拦,冷声道:“魏将军, 圣驾可就要到了。” “燕归。”身后又传来一声呼唤,众人一看,竟是三公子苏叶嘉。 他显然也带着几分醉意, 步履微晃地走近,伸出仅剩的左臂一把揽过魏燕归肩头,沉声道:“你这臭小子,说是去如厕,半天不见人影,不会是喝怕了吧?” 魏燕归打了个酒嗝,看了看身前的苏清友,又看了看身后的苏叶嘉,哼出一声,与苏叶嘉相互揽着,踉跄离开了。 众人暗暗摇头,皆十分默契地不再议论此事,仿佛从未发生过这样一段插曲。 萧濯云看向林安,挑眉道:“从前没看出来,你胆子倒真不小。” 林安耸耸肩,随口道:“不过一个长舌醉汉,有何惧哉。” 七公主将视线在林安和陌以新之间打了个转,点头赞道:“你倒是很护着陌大人,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林安倒不知如何接话了,一怔之下,只干巴巴道:“谢公主夸奖。” 陌以新轻咳一声,仿佛要掩去什么,唇角的笑意却还是悄然浮现。眼底清光流转,仿佛连站姿都比平日还要挺拔几分,整个人如春山初晴,神采清朗,不自觉透出一股藏不住的意气风发。 他的目光专注落在林安身上,风度自若,神色从容,声音温润含笑:“安儿,方才那题出得极妙,接下来这一轮,不如我们一同猜猜?” 林安正要应下,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拖长的尖利嗓音——“皇上驾到——” 整个园中顿时安静,原本喧闹的众人纷纷止住声息,循声跪拜,齐声高呼:“参见皇上!” 御前内侍簇拥之下,一袭明黄龙袍的楚皇步入园中,神色温和,目光沉静。 落座于专设御座之后,皇上微微抬手,语声清朗:“免礼平身。嘉平会上,不必拘束。” 自淮南王一事后,林安便对这位帝王多有好奇。此时趁着人多,飞快地看了几眼。 只见他看起来不过天命之年,目如朗星,唇边含笑,眉宇间自有一股帝王威仪,又不失仁厚之意。举手投足之间从容稳重,愈显睿智。 众人起身,场中仍是一片寂静,只听一道老迈却轻快的声音道:“皇上驾临,老臣方才忙着投壶,竟未迎接圣驾!” 伴随着这道声音,走出一位须发尽白,红光满面的老者,精神矍铄,笑容可掬,想来便是苏怀龄苏老将军了。 皇上亦满面笑意,对老将军道:“老将军尽可自便,朕是来凑热闹的,可不是来扫兴的。” 苏老将军声若洪钟,高声笑道:“那便请皇上与老臣对弈一局可好?” 眼看皇上丢下众人,与老将军兴致勃勃地下棋去了,众人也便如往年一般,各自散开,继续游乐,园中很快又热闹起来。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皇上才重新回到园中。几位皇子也自各处陆续归来,围拢在皇上身边。 林安悄然打量,暗自辨认着,高大些的是三皇子,消瘦些的是四皇子,最年幼的是六皇子,还有一位年纪更长的,自然便是排行老大的当今太子了。 七公主嗔叫道:“舅舅怎么才来,盈秋都饿了。” 皇上笑道:“朕与苏老将军战得兴起,险些忘了时辰。” 七公主轻撇朱唇:“舅舅不守时,可要受罚。” 皇上一脸慈爱,笑骂道:“你这丫头,又想从朕这讨点什么好?” 说着向七公主身边一扫,毫不意外地看到萧濯云,又看到萧濯云旁边的陌以新,视线便停了下来,落在陌以新身上。 “上个月,陌卿又为朕破了一桩大案。”皇上的声音亲切而沉稳。 “回皇上,此臣职责所在。”陌以新道。 “彼时陌卿立下三日军令状,若完不成,以欺君之罪论处。可陌卿既已完成,自然也当有赏。这月余诸事繁多,朕倒忘了此事。” 陌以新道:“谢皇上,臣已领官家俸禄,不敢额外受赏。” 皇上摆了摆手:“朕素来赏罚分明,且最欣赏有胆有识之人。嘉平会上无需拘束,你想要什么赏,直言便是。” 陌以新仍恭敬推辞。 皇上便道:“那便暂且记下,日后若有所求,再向朕提。” 而后也不等陌以新答话,又对七公主道:“待苏老将军过来,午宴便可开始。盈秋不是饿了吗,待会多吃一些。” 正当此时,苏老将军自抄手游廊中走出,爽朗笑道:“午宴且要再等片刻,老臣依着皇上先前的启发,另设了一个新节目,为今日再添些趣味。” 他说着,向身后随行的一排婢女招了招手。只见婢女们齐齐上前,每人手中皆提着一个精致花篮,篮中隐约可见许多彩色香囊样的小物件。 苏老将军道:“老臣备下一份大礼,至于这礼归谁所有,便全看诸位运气。篮中这些小布囊,个个内藏一枚小玉片,中间镂空刻着一字,字字不同。 稍后老臣便命人将这些布囊分发下去,人手一只。到宴会结束前,请皇上从中选出一字,谁布囊里的字被选中,谁便是大礼得主。” 林安听罢便已了然——陌以新所说的“运气最好之人”,原来便是这么个说法。这不就是现代常见的抽奖环节嘛? 没想到这位老将军如此有创意,而且居然还是受了皇上的启发。 皇上含笑听着,听罢挑眉道:“让朕来选字,朕岂不是可以随心意选人?” “舅舅,你可一定要选盈秋的字。”七公主公然作弊。 “非也,非也。”苏老将军捋须而笑,神情颇为得意,“这些布囊皆由老臣亲自保管,外面一模一样,绝无记号。在皇上选字以前,谁都莫要擅自打开窥看。 且每只布囊内层皆衬以厚棉,手感相同,从外面断然摸不出所刻之字。所以,就连皇上也无法徇私。” “老将军果然别出心裁。”皇上抚掌笑道,“不知这些玉片上都是什么字?可有说法?” 苏老将军道:“老臣钟爱一首《赤壁赋》,便将此赋逐字拿来取用,重复的字只取一次。”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皇上吟咏道,“将军豁达超脱,随缘自适,果然有大胸怀。” 苏老将军抚须一笑,便命下人开始分发布囊。 林安翘首以盼,殷切期待自己能拿到最幸运的那个字。 一个婢女发到这里,将一只布囊递给陌以新,却不慎将布囊脱手而出。 婢女连忙俯身寻找,看到布囊就落在几步之外的不远处,稍稍松了口气。 她快步拾起,用手帕小心擦拭一番,又双手奉上,低眉顺目道:“小婢疏忽,请大人恕罪。” “无妨。”陌以新随手接过。 林安捏了捏自己手中的布囊,只觉内里确是一块硬物,却因棉衬厚实,只能依稀摸到一圈轮廓,完全摸不出上面镂空的线条,更不可能辨出字样。她又捏了捏陌以新的布囊,亦是如此。 两人将布囊各自收起,相视一笑。 约莫过了一刻钟,布囊已尽数分发完毕。园中钟鼓轻鸣,午宴也随之正式开始。男女席位分列两旁,林安与陌以新便自此分向而行。 七公主拉着林安一道而行,口中道:“原先几次见你时,你都老实本分,没想到竟也有胆大妄为、牙尖嘴利的一面,竟敢变着法儿对那五大三粗的武将出言讥讽,真是很对本公主的胃口!” 林安没想到七公主还会提起此事,又对自己赞不绝口,连忙谦虚道:“我只是一时冲动……” “这就对了。”七公主轻笑一声,“那种人啊,你不得罪他,他也来招惹你,倒不如得罪个痛快。” 林安抿唇一笑,她的确很喜欢七公主的性格。一个在深宫中长大的无父无母的女孩子,竟能活得如此自信率真,敢爱敢恨,可见皇上将她保护得很好,是在爱中养大的孩子。 嘉平会素来不拘礼数,七公主本也不喜席面上的俗套应酬,索性拉着林安避开中心,在一处角落寻得一方清静的小桌。 两人正要入座,忽自男席的方向传来些许骚动,而后便听有人议论起来。 “那边有人失足落水了!” “是啊,听说是陌大人,落入了假山旁边的池塘。” 林安一惊,不由站起身来,想要过去查看。 七公主将林安拉住,笑道:“不必担心,那池塘浅的很,只有小孩子才会溺水。以陌大人的身形,水顶多没到他胸口,不会有事的。” 林安稍稍松了口气,心头却又泛起疑虑。 陌以新一向谨慎,无论何时都步履从容,怎会不慎落水? 林安微微蹙眉,目光在假山一带略作搜索,果然看见陌以新正撑着岸边翻身而起,衣襟湿重,神色仍旧镇定。待他立稳身形,又理了理衣襟,看起来并无异样。 不远处,苏清友唤来一名下人,吩咐几句。那下人得令,便快步上前,引着陌以新往园外方向去了,想来是去寻间客房,换身干衣。 林安又站起身来。 七公主挑眉道:“又怎么了?不是已经没事了吗?” 林安道:“公主,陌大人受不得寒,眼下正值严冬,池水更是刺骨,我去借件披风,给大人送去。” 七公主摇头笑道:“去吧去吧,有你这般关心,难怪陌大人气色一日胜似一日。” 林安嘴角抽了抽,向公主施了个礼,便快步离去。 借披风倒也顺利,毕竟偌大一座将军府,要什么都应有尽有。 待林安捧着披风回到馨园,陌以新却尚未回来。 林安正思忖着是否要去客房寻人,便见一小厮自身旁匆匆跑过,脚步慌乱,双手在短褐衣摆上来回蹭擦。 林安目光一转,无意间瞥见这小厮衣上沾着点点油漆,像是在府里做工之人。 只见这小厮一路跑到皇上和苏老将军近旁,低声禀报了几句,神色惶然。 苏老将军听罢便是一惊,高声道:“快,快去客房灭火!” 林安脑中轰然一响,整个人瞬间僵住。客房……灭火?陌以新还在那里! 先是落水,接着起火,这一连串的意外,怎会如此巧合?难道……都是冲着他来的? 手中的披风落在地上,林安却毫无察觉。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说不清是惊惧、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只觉得耳边一片嗡鸣。 她就这样怔了片刻,忽而拔腿便朝客房的方向跑去。可尚未出园,便被馨园门口守着的侍卫拦了回来——馨园已被封锁。 人群起了波动,有人四下走动,有人窃窃私语。皇上和苏老将军也都面色凝重。 匣中宴 第51节 林安立在花园一隅,面无表情,脑中一片空白,四下仿佛都被白雾笼罩,迷茫而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之中,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炸响——因酒醉而歇在客房的魏燕归将军,死了! 林安仿佛猛然从纯白的幻梦中醒过神来。她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却仍有种不祥的感觉,在心头挥之不散。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陌以新终于再次回到馨园,林安脚下不由一动,便要迎上前去,忽察觉到所有人似乎都正看向陌以新。 林安方才始终出着神,尚未多想,只见陌以新眉心微蹙,眸光深深,若有所思。 至此,所有人都已到齐。 方才从林安身边仓皇跑过的那个小厮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禀告着:“小人正在东跨院中做事,忽闻到一阵烟味,小人循着烟味前去查看,发现是来自雁行院的一间客房。 听说今日有宾客酒醉酣睡在此,小人怕有危险,便敲门提醒,可房中并无回应。小人心道事急从权,大着胆子推门而入,竟、竟看见……躺在床上的宾客,整张脸都起了火! 小人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上去扑火,好不容易用被子扑灭了火,才发现那位宾客已经没、没气了!小人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魏将军……” 小厮说着,面上露出惊恐之色。 刑部尚书王大人此时补充道:“仵作已查验过,魏将军乃窒息而死,且口鼻内并无烟灰碳末,说明是死亡后才发生起火。而死亡时间,就在半个时辰以内。” 所有人再次看向陌以新,王大人犹豫片刻,还是接着道:“半个时辰以内的这段时间,也就是从分发完布囊到现在,所有人都因午宴而准备入席,只有陌大人一人,有单独离开馨园的时间。” 陌以新沉声道:“下官是因不慎落水前去更衣,有带路的小厮为证。” 苏老将军抬了抬手,让方才给陌以新带路的小厮出来回话。 那小厮也是战战兢兢,扑通跪下道:“小人知晓今日有客在雁行院歇息,为免贵客间相互惊扰,小人便将陌大人带到相邻的青岚院更衣。陌大人进入客房后,小人便在门口候着,后来才与陌大人一同回来。” 陌以新对皇上道:“魏将军在雁行院,臣却在青岚院,何况还有小厮守在门口,倘若臣曾经出门,小厮自会知晓。” 众人一片安静,只有站在皇上身边的太子开口道:“雁行院与青岚院彼此相邻,倘若陌大人从客房后窗翻出,穿过屋后的草地,便可避过门口的小厮,独自前往雁行院了。” 林安微微蹙眉,他们与太子从无瓜葛,太子却将嫌疑往陌以新身上扣。倘若他是为了显摆自己那点头脑,在皇上面前表现一番,可就太愚蠢了。 七公主看了萧濯云一眼,有意为陌以新开脱,便佯作嗔怪道:“陌大人可是接连破案的功臣,太子大哥何必怀疑陌大人?” 太子叹了口气:“并非本宫针对陌大人,只是馨园在西跨院,雁行院与青岚院则都在东跨院,除了陌大人以外,无人再有犯案的嫌疑。” 萧濯云此时道:“案发时,不只魏燕归将军,其他几位醉酒的将军都在雁行院,自然也都有嫌疑。” 太子反驳道:“他们每个人都浑身酒气,鼾声如雷,到现在尚且叫不醒,又怎能行动自如,甚至去杀人呢?” 萧濯云稍作思忖,又道:“虽说众宾客都在馨园不曾离开,但府里还有众多下人,也有作案时间。” 苏老将军摇了摇头,对那个发现死者的小厮道:“你继续说。” 那小厮仍跪在地上,惶恐道:“回老爷,小人看到魏将军时,魏将军手边……有、有一块镂空刻字的小玉片。” 林安不禁倒吸口凉气,小玉片是用来抽奖的,只有宾客才有,苏府下人自不会有。 这样一来,凶嫌又只有陌以新一人了。可是,陌以新的布囊一直在他怀中揣着,只要将布囊拿出给众人一看,不就可以自证清白了吗? 林安虽这般想着,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却愈发浓重。 七公主此时道:“每个人的布囊里是什么字,谁也不知,又怎能因为一枚玉片便认定是陌大人呢?” 太子认同道:“陌大人,倘若能拿出你的玉片,便可证明,小厮在现场所见那枚,不是你的。” 林安看向陌以新,却见他仍静静立于原处,神色平淡,双手却始终垂在身侧,丝毫没有要从怀中取出布囊的意思。 林安心头登时一跳—— 怎么回事?难道陌以新的布囊已经不在了吗?这怎么可能?陌以新一向谨慎,怎么可能被人偷走贴身的布囊,还毫无觉察? 难道与方才的落水有关?又或是有人在他更衣时动了手脚? 林安脑中千回百转,而所有人看向陌以新的眼神都愈发惊疑不定。 王尚书想了想,有心为陌以新说句话,斟酌着开口道:“陌大人为官不久,与魏将军素未谋面,并无作案动机。” 便有一人忽而道:“等等,方才我们玩猜谜时,魏将军曾对陌大人出言侮辱。” 林安转头看去,此人正是当时猜谜的一员,被旁人唤作“欧阳公子”,的确见证了魏燕归挑衅陌以新那一幕。 太子皱眉道:“莫非陌大人便是因此怀恨在心,杀人报复后还意图焚尸灭迹?” 皇上此时终于开口,声音清朗而不失威严:“陌卿,拿出你的布囊一观。” 陌以新依旧没有动作,神色平静得近乎淡漠,不知在思量什么。 林安感到掌心沁出了点点细汗,耳畔仿佛有个危险的倒计时正滴答作响,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笼罩而来。 她脑中电转,念头纷飞。电光火石之间,她心念忽定,猛然做出一个冒险的决断。 在一片令人压抑的寂静中,林安握了握拳,信步出列,俯身跪地,声音清晰而坚定:“禀皇上,是民女丢了布囊。” 陌以新蓦地转过头来。 四座皆惊,众人错愕看向这个十分面生的女子,甚至都不晓得她是何人,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站了出来。 七公主也是一怔,而后侧头对皇上解释道:“舅舅,她是陌大人一位世交伯父的女儿,借住在府衙,今日也是陌大人带她来的。” 皇上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林安,语声平缓,却如山雨欲来:“抬起头来答话,玉片是你丢的?” 林安依言抬头,没有去看陌以新,只直视向皇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回皇上,是民女丢了布囊,但民女绝没有杀人。” 她眼神清亮,声音有力,在这一刻穿透了空气中的沉闷,如锋刃划破迷雾,不见怯意,毫无惧色。 ----------------------- 第55章 陌以新望着她, 心神剧震,双眸中更是蒙上了一层从未有过的恍惚。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便看出, 这个女子惜命极了。她明亮的眼中藏着无比旺盛的求生欲, 就好似悬崖边的一朵山花, 即便在风雨飘摇之中,也会竭尽全力地活下去。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冒着欺君之罪,在所有人面前,信誓旦旦说着维护他的谎话。正如上一次,她也是如此单薄却又坚决地挡住了射向他的利箭。 陌以新下意识按住自己的胸口,这颗多年来早已静如止水的心脏,在这一刻猛然收紧,发出一阵突如其来的钝痛。 为什么, 她分明是那般玲珑剔透之人, 却总是如此不计后果地挡在他身前? 他望着林安清瘦的背影, 只觉天地在这一刻变得模糊,整个人仿佛已抽离于尘世之外。 苏老将军此时道:“不如将此女带下去,由婢女搜身,便知她是否真的遗失了布囊。” “不必搜了。”林安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布囊, 镇定道, “民女听苏老将军说抽字有奖,便一心期盼自己能被选中。布囊刚一发下来,民女便央求陌大人, 将他的布囊转送给了民女,让民女多一个机会。因此,民女身上原本有两个布囊, 而现在只剩这一个了。” 太子轻笑一声,道:“谁知你是不是有意为陌大人脱罪,谎称布囊是你的?” 林安面不改色,坚决道:“民女可以自证,没有说谎。” 太子挑眉:“如何自证?” 林安道:“因为民女知道,那块丢失的玉片上,刻的是什么字。” 众人皆是一惊,能看过玉片之人,本应只有去过案发现场的苏府小厮、仵作,以及刑部尚书王大人。倘若这女子当真知晓那字,似乎的确可以证明,布囊曾放在她那里。 林安接着道:“分发布囊时,众人都聚在一处,倘若在那时偷看,一定会被周围的人察觉。而在布囊发完后,男女分为两席,民女与陌大人再也不曾接触过。” 她一字一句,冷静分析,“倘若不是陌大人一开始便将布囊给了民女,民女绝不可能有机会私下偷看里面的字。” 众人纷纷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 太子轻哼一声:“苏老将军有言在先,任何人都不得打开布囊窥看,你却擅自违规。” 林安垂首道:“民女一时好奇,民女知罪。” 她坦然认下,愈发显得真实可信。 皇上眯了眯眼,一道犀利的目光射向林安,淡淡道:“那是什么字?” 林安感到一阵威压,不由捏紧了拳,却不曾在面上显露半分犹疑,更加坚定地昂首道:“仙——那是一个‘仙’字。” 众人齐齐看向去过案发现场的几人,迫不及待地在他们脸上寻找答案。 只见王尚书颇为惊诧道:“没错,的确便是‘仙’字。” “啊,当真是她!”众人窃窃私语。 “我想起来了。”方才入座时与林安邻桌的一个女子惊呼道,“她也曾独自离开过!” 太子眉心一蹙,逼视向林安,道:“是你杀了魏将军?” 林安仍旧不慌不忙道:“回太子,民女方才离开,是因为陌大人不慎落水,民女去借披风。民女也不知自己的玉片为何会在案发现场,但民女绝没有杀人。” 太子又冷哼一声,道:“你独自离开,有作案时间,是为人证;掉落在现场的玉片,是为物证。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狡辩?先押下去,严加审问!” 陌以新眉心蹙得愈紧,果断伸手入怀。其实,他那只布囊尚在,只是里面的玉片却已不翼而飞,竟不知如何掉落在了案发现场。 此刻,只要取出他怀中的空布囊,便可证明林安的无辜。 “等等。”苏老将军忽然道,“此事有些不对。” “老将军有何见解?”皇上问。 苏老将军神色凝重,缓缓开口:“《赤壁赋》中确有‘仙’这一字,然此字乃亡妻闺名,老臣为了避讳,曾命下人将刻有‘仙’字的玉片单独取出,置于老臣书房案头,不作游戏所用。此字又怎会混在布囊之中,流入宾客之手?” 林安眼睛一亮,忽而想起在那场猜谜中,苏清友的确也说过,“仙”字是先母名讳,所以他虽然猜出了谜底,却甘愿罚酒。 照苏老将军所言,此字并不应出现在任一布囊之中,便可证明其间另有蹊跷。 苏老将军说完,便指派了一个小厮前去书房查看。 小厮领命而去,快步奔向书房。众人屏息以待,园中一时静默无声。 不多时,那小厮便跑了回来,跪倒在地,小心回道:“老爷,书房里并无玉片。” 苏老将军皱了皱眉,没有言语。 太子道:“苏老将军,恐怕是下人一时忙乱疏忽,将‘仙’字玉片误混在一起了。” 苏老将军思忖片刻,点了点头:“玉片数量多,的确不无可能。” 皇上道:“既如此,便先将此女收押,立案审理。” 陌以新上前一步,沉声道:“皇——” “大人!“林安轻呼一声,语气不重,却极为果断,打断了陌以新正欲出口的话。 她抬眸,坚定望向陌以新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大人曾欠我一件事。” 匣中宴 第52节 陌以新瞳仁微震——上次那个赌注,她说暂且记下,留待日后。可是此时,她要他所做之事,便是……任由她替自己入狱? 林安神色未变,平静加上一句:“我相信大人。” 陌以新深深回望林安,那双明亮的眼眸中没有恐慌,没有示弱,只有一如既往的赤诚。 他忽然听懂了她的“相信”。一则,相信他会遵守诺言,依她这件事;二则,相信他会破解此局,救她脱身。 太子此时道:“凶嫌既是府衙中人,陌大人理应避嫌。” 陌以新却仿若未闻,仍定定望着林安,看到她笃定的眼神没有一丝波动。 胸膛中,他的心正怦然跳动。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不是第一次产生这种令自己无比陌生的感觉。此时此刻,他更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种感觉,早已在他心中悄然潜伏,正不受控制地野蛮生长。 这种感觉,时而轻柔,时而激荡。能让冷淡的心化作一池春水,亦能让理智之人变得冲动莽撞。 良久,他终于深深吸了口气,俯首道:“皇上,先前皇上曾说要奖赏微臣,如今微臣已有所求,恳请皇上准臣接手此案,由臣亲自查办,臣必不徇私情,秉公而断。” 皇上的目光落在陌以新身上,未做言语。 “请皇上赐臣三日时限,三日之内,倘若臣未能破案,便辞去府尹之职,任由皇上降罪。”陌以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皇上凝视着陌以新,仿佛在审视什么。片刻后,方才开口,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朕,准你三日。” …… 林安被王尚书细细审问一番后,便被带到刑部大牢,安置于一间无人的囚室,全程戴着脚镣,行走之间叮当作响,颇不自在。 她轻叹一声,皇上虽答应由陌以新负责此案,但为了避嫌,监审的王尚书仍要对她和其他相关人等都先行审问一遍,记录口供,以免有人受到“诱导”改变证词。 故而,大概要等到今晚,陌以新才能真正着手调查此案。 腊月本就严寒,囚室更是阴冷刺骨,林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在地上坐下,将自己裹成一团。 她目光落在灰暗的地面上,脑中却飞速回溯起这件事的前前后后。 今日之事的确诡异,简直就像是有人编织了一张大网,向陌以新笼罩而去,设计得天衣无缝,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唯一的杀人凶嫌。 如此精准的嫁祸,甚至让林安有些怀疑,凶手的第一目标,到底是杀害魏燕归,还是陷害陌以新? 凶手究竟为何有意针对陌以新——林安并未想透,但她很确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对手已经先行出招,而且显然早有筹谋,他们若要见招拆招,便永远落后一步,只能陷于被动。只有从第一步就打破凶手的计划,才能截断对方的节奏,变被动为主动,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她很清楚,所谓“顶罪”,不是牺牲,更不是冲动,只是主动破局的第一步。 腹中忽而“咕咕”作响,饥饿感阵阵袭来。午宴尚未开始吃,便突生变故,她至今粒米未进。如今已过黄昏,可她的晚饭竟要成了牢饭…… 没想到在这个世界,竟还会有坐牢这样的经历,林安心中涌起一股荒诞感。 又冷又饿,林安觉得只能靠入睡来解决不适了。可囚室地面太过冰寒,她只能蜷着身子倚墙而坐,脑袋一歪打起盹来,多少恢复一些精力。 不知过去多久,迷迷糊糊间,林安听到一阵金属碰撞之声,睁开眼,抬头望去。 牢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昏黄灯火间,立着一人身影。 ——是陌以新。 “大人?”林安轻呼一声,一时有些恍惚。 “哇,林姑娘,这样你也睡得着啊!”风青紧随其后,咋咋呼呼地嚷道,“我们还一个劲儿担心你在牢里担惊受怕,没想到你早去相会周公了!” “呃……”林安讪讪一笑,“又冷又饿的,也只能睡觉续命了。” 说话间,她才注意到陌以新手中提着一个四层食盒,风青怀里还抱着一床厚实的棉被,不由瞠目结舌:“这也太夸张了吧?我是在坐牢诶……” 风青大大方方走进囚室,得意道:“放心吧,都打点好了,一切有丞相大人和七公主担着。况且我们只是来审问你,顺便送点东西而已,又不是来劫狱。” 林安这才转向前来“审问”她的陌以新,点了下头。 陌以新始终静静望着林安,看到她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并未因这般处境而有一丝忧虑或彷徨,感到心头某种阴郁在这一刻淡淡化开,终于露出一抹笑容,柔声道:“安儿,多谢。这一次,你又为我受苦了。” 林安摇了摇头,正色道:“大人不必自责,此案定不简单,只有我们自己能够查明真相。我不过一介民女,不可能有机会查案,而大人却可以。所以,大人一定不能入狱,如此才能争取一线生机。” “我们”——是何等温柔美好的字眼。听见林安如此自然而然将两人划入同一阵营,陌以新只觉心头热意涌动,轻轻点头,启唇:“是,我们会赢。” 风青将棉被靠墙放好,道:“先趁热用饭吧,一边吃一边说。” 三人围坐一周,四层的食盒装得满满当当,荤素搭配,有汤有饭,让林安有种在大牢里野餐的滑稽感。 林安一面夹菜,一面问道:“大人,案发现场那个玉片究竟是怎么回事?大人一向谨慎,怎会有人在你毫无觉察之下,偷走你的布囊?” 陌以新双眸微眯:“并非如此。我的布囊还在,只是其中玉片不翼而飞。” 只有玉片被偷走了?林安愈加诧异,也就是说,那人不但能偷走陌以新贴身之物,更还有充足的时间去打开布囊,只拿走玉片? 可即便时间充足,他也大可将布囊一起拿走便是,为何又要多此一举呢? 她顿了顿,连忙又问:“大人是在更衣时发现的?” “不错。在客房更衣后,我将湿衣中的布囊取出,准备重新揣入怀中。不料入手之际,便觉布囊异常柔软,全无玉片存在的触感。我将布囊打开查看,里面果然只余内衬棉花,玉片却不知所踪。 当时我便觉事有蹊跷,本想回到园中便提起此事,以免再生枝节,不料命案突发,而我已被怀疑,再说出此事,也无法取信于人了。” 林安听着,细细回忆起来,最初给陌以新发布囊时,那个婢女不慎将布囊掉在了地上,这的确是个疑点。 可在那之后,她随手捏过陌以新的布囊,与自己的一般无二,那时玉片绝对还在。也就是说…… 林安思忖道:“玉片丢失的时间,是在大人与我分开后,到大人更衣后。而这中间,发生的最奇怪的事,便是大人落水。” 陌以新沉声道:“落水之事定有蹊跷,当时我随着人流途径池塘,感到膝弯猛地刺痛,这才倒向水中。” 林安一惊,忙道:“那时大人身边都有什么人,那一击是从谁的方向而来?” 陌以新摇了摇头:“当时周围人多杂乱,那刺痛也只是一瞬,无从分辨。若非后面发生的一连串变故,我甚至不会断定这刺痛便是人为。” 风青伸手捶了下石板地,愤慨道:“真是狡诈!落水自然要去更衣,大人离开馨园去了客房,这才有了‘作案’时间,沾上嫌疑。而且有人落水,场面难免混乱,如此便能浑水摸鱼,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玉片!” 陌以新却道:“在水中不曾有人靠近过我,其间应当没有纰漏。” 林安暗暗认同,陌以新显然不是那种会因为落水而慌乱的人,自然对周遭都有留意,不可能如此轻易便被分神,被人寻了空档。 风青怔了怔,又道:“那是在更衣时?莫非有人一直藏在那间客房,趁大人更衣时下的手?” 陌以新沉默不语,眉心微蹙。他更衣时,湿衣的确放在一旁,但那间房中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难道真有人能悄无声息藏身于暗处,不但在他毫无觉察之下顺利取走布囊中的玉片,还从房中安然脱身,神不知鬼不觉去杀人? 陌以新很难相信这种可能。 思忖片刻,陌以新看向林安:“安儿,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林安微微一笑:“大人一定是想问,我如何知晓那块玉片上刻的字,对吗?” “不错。” “是啊!”风青也点头道,“这也太神奇了,大人分明并未将玉片给你,你又没去过案发现场,怎会知道上面的字?或许从中也能发现凶手偷玉片的手法!” “这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林安摇了摇头,“我能推断出那个字,只是巧合而已。” “巧合?” “大人落水后,我离席去借披风,拿到披风后,我又赶回馨园。在这路上,有个小厮从我身边匆忙跑过,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发现了死者,只注意到他应当是苏府的油漆工,因为他的衣服上有多处油漆污渍。” 陌以新点了点头,这小厮跪在地上禀报时,他也观察到了这一点。 林安接着道:“而他那短褐下摆,有一处油漆格外不同,不像是随意溅上的不规则污迹,而是隐约有个字样,好似模具印出来的一般。 后来,当他说到死者身边有个镂字的玉片时,我才忽然想到,那个字样,很可能是他站在床边扑火时,衣摆垂至床边,不慎贴到了死者身边的玉片。 他衣上未干的油漆沾在玉片之上,而玉片镂空之处不曾沾染,才印出那么一个字样。 于是我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个字样,应当是一个‘山’字。” 风青疑惑:“可你说的是‘仙’啊!” 林安笑了笑:“整首《赤壁赋》,只有两个字里包含了‘山’,一个是‘山’字本身,另一个便是‘仙’。可倘若只是‘山’字,那个字样的大小与玉片相比,似乎太小了些,所以我觉得,我看到的‘山’,更有可能是原字的一部分,于是我便猜了‘仙’。” 风青瞠目结舌:“原来你是连蒙带猜的啊,这也太大胆了!” 林安叹口气道:“我能看到这一个‘山’字,已是极为巧合了。正是这样的巧合,才让凶手天衣无缝的设计中有了一个小小的漏洞。若要钻这个空子破局,自然是要冒一些风险的了。” 风青连连点头,又赞叹道:“不过你的脑筋转得也真快,在那片刻之间,从小厮身上一个油漆字样便能想到这么多,真是太厉害了!” 林安心里也有些得意,不过还是谦虚道:“那小厮后来一直伏跪在地,再无旁人发现他衣摆上的隐约字样。所以啊,也多亏运气站在我这边,才能称心如意。” 风青又是连连摇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蹲大狱也叫称心如意。” 林安扑哧笑道:“只要不让凶手称心如意,便很好了。” 风青也跟着笑了笑,神色却又凝重下来,深深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更担心的是你的欺君之罪!待日后揭开真相,必定绕不过玉片这事,你当众欺君,即便洗脱杀人嫌疑,也是死罪啊!” 林安闻言,却笑道:“从淮南王那事便可看出,这位皇上是个明君。我虽欺君,却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更何况,皇上说过,他最欣赏有胆有识之人,我这‘欺君’之举,也算是有胆有识吧。只要将一切解释清楚,我想,皇上或许会有所惩戒,却不会定我死罪的。” 陌以新眼中的欣赏丝毫不加掩饰,以他多年来对皇上的了解,的确如此。没想到林安仅仅通过只言片语的了解,也能在那须臾之间,如此自信地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风青见陌以新也是认同之色,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他连扒几口饭,又抬头道:“凶手之所以要嫁祸大人,一定就是忌惮大人破案如神的名声。凶手知道,只要由大人查案,即便他手法再精妙,也逃不过大人法眼。所以他只能先发制人,让大人含冤入狱。如此朝中再无能人,他便可以逍遥法外了。” 林安:…… 虽然风青舔的有一点夸张,但这个思路的确可以解释凶手针对陌以新的嫁祸。 林安将玉片之事暂且搁置一旁,又念及心中记挂的另一个疑点。 那个发现死者的小厮曾说,当他推门而入时,死者面部正在起火。而王大人又说,死者是窒息而死,死后才起火。既然如此,凶手究竟为何要在杀人后再放一把火呢? 林安思忖道:“死者面部起火,面容自然有所损毁,很可能难以辨认,莫非……又是像关山院无头案一般,是有人在混淆死者身份?” 风青瞪大了眼:“你是说,死者其实不是魏燕归?” 林安没有回答,只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点了点头:“的确有这种可能,我们今晚会对死者重新验尸,重新勘察案发现场,定能发现被人遗漏的线索。” 林安道:“连夜查案,辛苦大人了。” 陌以新轻轻一笑,声音温和:“拖得越久,变数越多。我们原该此时便去,只是……”他顿了顿,一句话却停在了这里。 风青毫不客气地擅自接话道:“不来看你一眼,如何能安心查案?” ----------------------- 匣中宴 第53节 第56章 陌以新轻咳一声, 正色道:“放心,我已让风楼先去调查一些事。明日我们再来看你。” 林安已吃饱喝足,随意摆了摆手:“毕竟多有不便, 大人不必总来大牢这种地方, 更不必分心于此。” 风青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 提起收拾好的食盒,率先向外走去。 陌以新同样起身,认真叮嘱道:“牢里的夜不好过,你……要保重。” 林安心中一暖,扬眉笑道:“吃了这么一顿饱饭,又有棉被铺盖,我定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陌以新微微一笑,眸中映着昏黄灯火,好似自幽暗中升起一朵星辰。 他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走了两步, 又忽而顿住步子, 轻声道:“我可以试试……一心两用。” 他的声音不大,林安依稀才听清几个字,却因这没头没尾的话而一时莫名。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似乎, 是对于自己那句“分心”的回应? 林安一怔, 心尖仿佛被轻触一下,无来由掀起一圈涟漪。她低头轻笑,随即又摇了摇头。 一丝暖意在胸口久久未散, 却又裹着几分不明所以的茫然。她索性拿起被子裹在身上,靠回不再冰冷的石墙,闭上眼睛, 任由这莫名思绪一点点沉入黑暗之中。 不知何时,便这样昏沉睡去。 …… 当陌以新与风青到达苏府时,风楼已在死者客房门口守候良久。 王尚书已命人将死者转移到隔壁客房,作为临时停尸房。除此之外,案发房间的一应布置全都保持原样。 陌以新吩咐风青先去验尸,自己则站在廊下,看向风楼身旁的两个小厮,其中一人正是第一个发现死者之人,另一人则无甚印象。 两名小厮见大人看过来,相继行了礼。 “大人,小的名叫亮生,是苏府一名漆工。午时正要给雁行院的假山石修补漆字,却在调漆时闻到了烟味。”小厮解释着,相比于中午那般紧张模样,已经冷静许多。 另一名小厮接着道:“小人名叫九浩,是宴会上负责酒水的下人之一。宴会尚未开始,三公子便与几位武将大人早早在亭中畅饮,小人被派过去专门伺候。” 陌以新点了点头,这两人,是他提前吩咐风楼叫来问话的。 玉片丢失的时间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在馨园,可那时虽人多,他却很清楚绝没有人贴身触碰过他;二则是在客房更衣时,此时所有宾客都在馨园,除了苏府下人,嫌疑最大的便是在客房休息的几个醉酒武将。 所以,除非有隔空取物存在,自然要从几人饮酒之事问起。 陌以新看向九浩,道:“仔细说说你所见到的前后经过。” 九浩微微一愣,心道自己并未去过案发现场,又该从何说起,想了想才试探着开口道:“几位将军性情豪迈,不喜有人近旁侍候,是以小人只是在凉亭边候着,倘若几位将军有需要,招招手小人便能瞧见。” 九浩说着,见陌以新始终神色淡淡地听着,并无质疑或不耐,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讲下去:“几位将军一直都在凉亭中饮酒,中途只有魏将军离席去了一次净房,而后魏将军良久未归,三公子便去寻他,之后两人便一起回来了。 再之后,几位将军酩酊大醉,小人便禀报了老爷,老爷又差来几人,小人们一同扶几位将军到雁行院歇下了。” 魏燕归久久不归的那段时间,想来便是在园中对陌以新出言不逊之时。后来也的确是苏叶嘉跟来,将他带走的。 陌以新思忖道:“几位将军想必都是海量,却醉到不省人事,不知喝了多少?” “回大人,几位将军因与三公子的交情,今日一早便到了府上,拜见过老爷后便与三公子聚饮,直到圣驾来临后不久才去歇息,少说也喝了近两个时辰。” 九浩说着,忽然明白这位大人是在怀疑什么,心里暗自一惊,补充道:“几位将军今日所饮,是西北部落进贡而来的上等烧酒,此酒名叫‘一盅醉’,以浓烈闻名,一般人喝一盅便会醉倒,几位将军喝了三大坛,实在已是海量了。” 他这话实有为几位将军开脱之意,心里暗暗祈求这位大人不会因此不快。 陌以新只又道:“三公子是苏府主人,为何会与几位客人同在客房歇息?” 九浩愈发不安,小心解释道:“只因雁行院距离馨园更近,便暂且将三公子与几位将军一同扶到了那里,原也只是暂作歇息,待酒醒后自然不会在客房久留。” 陌以新不知在思索什么,沉默片刻后,视线扫向一旁的亮生,却未开口问话,而是抬步向案发的房间走去。 便在此时,隔壁房门被风青推开,风青却并不出来,只探头向风楼道:“进来一下,我要与你核对一些事。” 风楼看向陌以新,见大人没有其他吩咐,便跟着风青进了停尸房。陌以新没有多问,径自走入案发现场。 甫一踏入房间,陌以新眸光便是一闪,回头唤道:“亮生。” 亮生连忙应道:“谨听大人吩咐。” “床帐是怎么回事?” 苏府客房与寻常卧房无异,床设于最里侧靠墙处。木质床顶上镂空着精致花纹,罩着常见的茶色帐子。这帐子是厚实又透气的棉布质地,围遮住床顶与四周。 如此布置原本再平常不过,可是此时,床帐竟破败散落在床的四周,本应罩在床顶的中间部分,赫然是光秃秃一个大洞,边缘焦黑,显然曾遭火焚。 想来,是床帐自顶部被烧穿,才会失去支撑掉落下来。 亮生一愣,解释道:“回大人,小人闯入屋子时,床帐起着火——” “当时为何不说?” 亮生不由便是一个激灵,面前这位年轻的府尹大人,分明是个丰神如玉的谪仙人物,半点不曾疾言厉色,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不自觉便将脊背又弯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道:“回、回大人,小人当时一进房,原本最先便看到床帐起火,火势很大,小人第一时间便要喊人来帮忙灭火,却紧接着瞧见床上那人……整张脸也都起着火! 小人当时便吓得失了魂,连喊也忘了喊,只顾着先给人灭火了!待灭了这团火后,小人发现人已没气,惊惧之间,才又下意识灭了床帐的火。” 陌以新微微蹙眉,亮生这番话,从人的本能反应来讲,的确说得通。 人在遭遇突如其来的危急时,注意力往往会集中在最为紧要之处,印象也会更深,很容易将其他部分下意识忽略过去——相比于人脸起火的可怖场面,床帐起火自然显得不那么刻骨铭心了。 “你进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怎样的场景?”陌以新问。 亮生丝毫不敢轻慢,仔细回忆一番,才道:“当时……整个床帐顶上都烧了起来,在中间被烧穿一个大洞,只有四角还勉强挂在床架上,显得摇摇欲坠。 后来,小人忙着给人灭火,耽误了片刻,之后又去扑床帐的火,一番折腾下,床帐便彻底掉了下来,成了这个模样……” 陌以新思索片刻,道:“当时,房里可还有其他异常?” “异常?”亮生苦思起来,喃喃道,“除去失火,似乎、似乎也没什么了……嗯,当时屋里酒气很重……这、这大概不算是异常吧?” 亮生说得十分迟疑,毕竟魏将军喝得酩酊大醉,满身酒气,这一点根本不足为奇。 陌以新不置可否,举步走到床边。 床帐零落在地面,木质的床架顶上是一道道平行的横木条,此时也被烧得焦黑。可想而知,若非灭火还算及时,待火势将木头彻底引燃,整个床架都会从上而下烧起来。 陌以新抬脚踩上床边的木凳,近距离望向床帐顶。看了片刻,却摇了摇头,凶手这一把火烧得妙极,即便此处曾有过什么痕迹,也都被这把火烧得精光了。 陌以新从木凳上下来,视线落在床边的位置,一块镂有“仙”字的玉片静静躺在这里,上面还沾着一层已经干了的棕色油漆。 忆及林安那段灵巧而生动的推理,陌以新清冷的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而林安推理出的“仙”字,正好也是苏老将军亡妻的名讳,这只是凑巧么? 沉默中,风楼走进屋道:“大人,那边有结果了。” 陌以新微一点头,两人移步隔壁停尸房。冷硬的尸身令房间内弥漫着一丝阴寒之气,本就在严冬之中,冷意直逼入骨。 为免彻夜值守之人冻伤手足,远离尸身的门边角落里置着一只暖盆。盆中火炭只是微红,并不炽热,勉强不至于冻得人浑身发颤而已。 风青刚净过手,抱臂站在尸体旁,平日里总是嬉皮笑脸的他,也难得在此时露出几分正经。 他叹口气,颇为惋惜道:“王尚书手下仵作毕竟也非无用,先前的结论并无差错。死因的确是窒息,起火的确发生在死亡之后。” 陌以新眉心微蹙:“就这些?”风青已在此查验良久,当中还特意叫了风楼帮忙,不可能只有这样简单重复的结果。 风青更重地叹息一声,更加不甘心道:“死者虽面部损毁,可的确是魏燕归无疑,在身份上不会有突破口了。” 陌以新眸光一动,道:“何以见得?” “魏燕归是个武将,身上伤痕累累。大人让风楼去查那几个武将的生平经历,风楼着重查了那几人与魏燕归之间是否有过节,方才我们两相对照,全都一一对应上了。” “说仔细些。” “当时在凉亭中一同醉酒的,除了死者魏燕归之外,还有四人。一是苏府三公子苏叶嘉,另外三个,分别叫简文武,许沧鸣,冯坤。 他们五人初入军中便是同袍,相交十数年,直到苏叶嘉因断臂重伤而卸甲,是以几人感情甚笃。不过在这十多年间,也并非从无冲突。” 风青侃侃而谈。 “简文武曾与魏燕归在校场一战,起因是魏燕归酒后讥讽简文武的兄长‘弱不禁风,脂粉气重’。简文武维护兄长,怒而约战。后来,简文武一杆长枪,刺中魏燕归肩头,赢了这一场。武将皮糙肉厚,并不计较这些,魏燕归心服口服,便不再对他兄长出言不逊了。” 他说着,掀起盖在死者身上的白布,伸手指向肩头一个淡淡疤痕,“两人毕竟只是比武,想必下手不重,经年过去,这道疤不仔细看,已然看不出了。” “再说许沧明,几年前不知从何处听来闲话,说魏燕归曾经溺杀幼童未遂。他不屑再与此等丧心病狂之人为伍,要与之割袍断义,魏燕归却说‘宁割手,不割袍’。 许沧明嫉恶如仇,果真去砍魏燕归的手,是苏叶嘉及时拦下,才保住了那只手。只不过刀刃锋利,还是在魏燕归手腕上留下了一道伤痕。” 风青又指了指死者手腕上浅浅的刀疤。 陌以新眉心微蹙,道:“魏燕归曾经溺杀幼童?” 风青摊手:“此事应当只是谣传。听说后来苏叶嘉为魏燕归作保,证明他从未做过此事,才消除了流言,也劝和了许沧明与魏燕归。至于冯坤,他的事就更微妙了。” 风青顿了顿,却未等到有人接话的声音。他微微一愣,才恍然想起,原来这些日子,总是林安与他搭话,在他卖关子时,也总是她捧场,满足他那份“答疑解惑”的成就感。 风青心里难得升起两分离愁,暗自叹息一声。 风楼看向风青,见自己这滔滔不绝的兄长竟莫名沉默起来,也不知他又搭错了哪根筋,接过话道:“四年前的一次征战中,苏叶嘉带先锋营攻敌后方,同时安排魏燕归带队从正面佯攻。然而,魏燕归这支队伍,很快便被敌军看出是佯攻,没能起到掩护的作用。后来,虽然我朝仍取得大胜,苏叶嘉却在这场战役中失去了右臂。” 陌以新眸光微闪,他也不曾想到,原来苏叶嘉是因此而断臂的。 风青已经回过神来,跟着道:“冯坤是苏叶嘉的副将,眼看苏叶嘉重伤,将此事怪到了魏燕归头上,用藤条将他痛打一顿。魏燕归竟也生生受着,毫不还手,直到藤条险些被打断,苏叶嘉才得知此事赶来,让两人住了手。 苏叶嘉说,生死乃兵家常事,魏燕归既遵军令,也已尽力,非他之过。后来,冯坤对魏燕归赔了罪,魏燕归说冯坤打得好,两人抱头痛哭。” 这些在战场上拼杀过的耿直汉子,虽然性情粗鲁,也实在令人佩服。风青唏嘘片刻,将死者翻转过来,道:“死者后背这些疤痕,正是藤条打过的痕迹。” 他叹了口气,总结道:“至于魏燕归在战场上受过的伤,也都与尸身对应得上。而且这些伤大都有了年头,不是能伪造的。” 陌以新缓缓点头,示意风青将死者重新翻到正面,视线落在魏燕归脸上。 他的面容已在火烧后狰狞难辨,那一副络腮胡也被烧得一干二净,头发倒还较为完好。 陌以新沉思着,看向床边小几,上面有几角碎布依次排开。 风青见此,善解人意地转头唤了一声:“亮生。” 亮生仍站在走廊待命,连忙从门口探出头,道:“大人有何吩咐?” 风青道:“这几块碎布是什么?” 亮生略一迟疑,开口道:“小人发现魏将军面上起火时,从火苗中依稀看见了这样的碎布,只是待小人将火扑灭时,已烧得只剩下这几角碎片,还铺在魏将军额角。” 风青一惊,道:“如此说来,这块布原本是盖在魏将军脸上的?” 亮生犹豫着点了点头:“看起来像、像是如此。” 风青愈发惊叫道:“也就是说,这块布便是凶器?凶手是用它将魏燕归捂死的?” 匣中宴 第54节 亮生面色为难,不敢开口。他只能说出自己亲眼所见,却不敢擅自作出任何推断。 陌以新亦未言语,他的目光仍旧钉在桌面那几角碎布之上,眸中却愈发闪动起异样的光。 那是细棉布,与床帐相同的茶色,被烧得只剩这几块残角,边缘泛着焦黑。虽然这几角碎布都皱皱巴巴,却也辨得出原本的方形轮廓。 一,二,三,四,五……陌以新再次数了一遍,他的眼前分明一片清明,却似有一团看不见的疑云缓缓升起。 五片……一块方形的棉布,为何会有五个角? …… 天光大亮,却只给幽暗的监牢中带来几许大打折扣的细微光线。 林安自睡醒后,便裹着棉被靠在墙上出神。夜里分明睡了许久,她却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昨日案发前后的场景已在脑海中反复重演多次,始终没有新的思路。 林安叹息一声,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紧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猛地涌上脑海。 林安闭上眼,轻轻甩了甩头,心下有些奇怪。自己这具身体素来强健,即便被一箭当胸也挺了过来,未曾落下任何病根。如今只不过在狱中住了一晚而已,竟会如此虚弱? 她阖着双目休息片刻,终于熬过这阵头晕,却又不自觉地沉沉睡去。 “林姑娘,这都快晌午了,你怎么还在睡着?”昏昏沉沉中,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风青。 林安勉力睁开眼,看到是陌以新又来探望自己,这次不只风青,连风楼也一起来了。而陌以新眉心微蹙,眼底藏着忧色。 林安心中一提,道:“大人,调查不顺利吗?” 陌以新看着林安眼下的乌青和唇瓣的苍白,只觉心头发紧,胸口阵阵发闷。他忙隐去那一丝阴郁的情绪,语气尽量柔和:“昨夜没睡好?” “睡得很好,多亏这床棉被。”林安笑笑,接着追问,“案件可有进展?” 风青大咧咧往地上一坐,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林安认真听着,消化着话中接二连三的信息量。 听到最后,陌以新自袖中取出一个白布包,伸手展开,里面是一块碎布。 这是一块质地细腻的白色平纹棉布,大致呈直角三角形的形状,显然是一张完整棉布的一角,破碎的边缘处呈焦黑色,果然是被烧过后残存下来的。 林安端详片刻,道:“凶手便是用这块棉布,将魏燕归捂死的?” 这块碎布上有很重的酒气,昨日魏燕归酩酊大醉,自然满嘴酒气。棉布捂过他的口鼻后,会沾上酒气也合情合理。 这般想着,林安又微微蹙眉:“可凶手既已杀了人,为何还将棉布留在死者脸上?将凶器留在案发现场,难免会留下线索,不过一块棉布而已,为何不顺手带走?” 风青想了想,道:“凶手不是还放了火吗,或许他是想一把火烧掉棉布。毕竟将凶器带在身上也有风险,万一搜身,不就露出马脚了?” 风青所言的确有理。听说苏府向来不喜铺张,下人并不算多,昨日又逢嘉平会,所有下人都被调到馨园值守,其他院都无人一直盯着。 若非亮生恰好在雁行院做工,说不准要烧到屋顶冒烟才能被发现了。若真到了那个地步,自然连一点蛛丝马迹也不会再有。 林安轻叹一声,有些兴致缺缺。 陌以新忽而道:“还有件事。” “什么?” 陌以新垂眸,视线落在手中这一角棉布之上,沉声道:“像这样残存下来的方角,共有五块。” 林安只怔了一瞬,目光随即也是一动。 一张棉布,怎会有五个角?若说是造型古怪的五边形棉布,可五边形的内角显然不是这样的直角。 “这个案子啊,诡异之处太多了。”风青叹了口气,“验过尸后,大人又叫来昨日分发布囊的那个婢女,你猜问出了什么?” “那个将布囊脱手掉出的婢女?”林安连忙追问,“问出什么了?” “她说,当时原本好好的,谁知整条小臂忽而一麻,连带着手也失了知觉,这才没有拿稳。那阵麻感来得突兀,散得也快,四下又无人碰她,所以她只当是自己一时失神。” 林安眼神一缩,喃喃道:“大人失足落水前,膝弯也曾感到异样的刺痛,这不是太过巧合了吗?” ----------------------- 第57章 陌以新点头道:“膝弯有一委中穴, 击打可使人失去平衡;而手肘的小海穴和曲池穴之间有一块麻骨,击打可致整条小臂麻痹。我想,这个婢女和我, 都是被人刺中穴位, 才会导致脱手和落水的‘意外’。” 刺中穴位……林安有些恍惚, 原先便知这个世界存在江湖,没想到还真有点穴这种传说中的武功,愣了片刻才道:“可是,并没有人触碰到你们啊。” 风青摸着下巴猜测:“难道是用暗器?” “还有一个问题。”林安接着道,“凶手让大人落水,是为了让大人离开馨园前去更衣,从而成为凶嫌。可他为何要让婢女脱手呢?婢女将布囊捡起来递给大人后,我曾亲手摸过,我可以确定那时玉片还在。” 话音刚落, 林安忽觉脑仁一阵剧痛, 像被无数细针刺入, 骤然发作。 “安儿,你怎么了?”陌以新敏锐察觉到她身子一顿,声音顿时紧了几分。 林安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一手扶住额角, 轻声道:“没、没事, 大概是案情太过扑朔迷离,想得人头疼……” 陌以新眉心紧锁,道:“看来还是没休息好。” “不是的。”林安揉了揉太阳穴, 解释道,“我真的……睡了很久。” 风青担忧道:“你不会是受了风寒吧?困倦嗜睡、头痛……这些都是风寒症状。” 林安总算忍过一阵头痛,这才睁开眼, 勉强笑笑,道:“怎么可能?我一夜都裹着棉被,丝毫不冷。” 陌以新道:“还是再加个暖盆吧。” 林安扯了扯嘴角:“大人,我这是在坐牢,有棉被盖已经很夸张了,若再加上暖盆,待会狱卒回来,都要分不清这是牢房还是卧房了。” 她毕竟还是嫌犯,陌以新这个查案人三天两头跑来看她,还源源不断地送着物资……倘若被有心人借题发挥,说不准又是麻烦。 陌以新摇了摇头,神情透出几分自责:“昨日是我考虑不周,冬日里,房中怎能不添暖——” 林安待要再劝,却见陌以新说到一半便忽而顿住,眸光也似凝固一般。 “怎么了?” 陌以新站起身来:“想起一些事,我去查查。” 林安跟着站起,脚下却一阵虚浮,忙若无其事地稳住身形:“什么事?” 陌以新下意识伸出手,在触到林安肩膀前停了下来,在半空中顿了一顿,复又不着痕迹地收回,温声道:“方才就是思虑过多才会头痛,你好好休息,其余都交给我。” “我真的没事。”林安拉住陌以新的袍袖,“大人若不告诉我,我反而会多想。” 陌以新低眸,看着那只莹白纤细的手轻拢在衣袖之上,眼中一丝动摇终于化作妥协。他微一颔首,缓声道:“是暖盆。” 林安眉心一动,等着他说下去。 “冬日里,房中怎能不添暖盆?”陌以新重复了自己方才说到一半的话,“更何况是在堂堂苏府?” 风青愣了愣,道:“苏府没有暖盆吗?不对吧,我记得连那间当作停尸房的客房里都有暖盆啊。” 那间房中因死尸而阴气深重,是以风青对角落里那个不温不火的暖盆有些印象。 “不错。”陌以新缓缓道,“连停尸房都有暖盆,可魏燕归歇息的那间客房里,却没有。两间客房就在隔壁,不该出现这种差别。” 林安思忖起来。案发后王尚书便封锁了现场,除了死者之外,房内一应物件应当都不曾移动过。也就是说,魏燕归那间客房,在案发时便没有暖盆?难道这会是凶手有所为? 若能查出那本应存在的暖盆如今却在何处,说不定是个突破口。 风青挠了挠头,纳闷道:“可暖盆又有何用?难不成凶手是用它放的火?即便如此,也犯不着将暖盆收走吧!” 是啊,暖盆有何作用?有暖盆和没暖盆,究竟有何分别? ——温度。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难道凶手收走暖盆,是为了让室内温度更低?可是,他又在屋中放了火,火势一起,带来的温度可要远远超出一只暖盆了。 温度,火……林安脑中倏地一闪,曾经遥远化学课上学过的某个常识,骤然跳了出来。 “难道是……白磷?”林安喃喃道。 “你说什么?”风青不解。 林安没有答话,脑中却飞速运转起来。 白磷的燃点为四十度,但因缓慢氧化而产生的热量有可能使局部温度升高,因此,即便气温不到四十度,白磷也有可能自燃。 如今时值冬日,气候严寒,白磷本不会自燃,可若屋中放着暖盆,便大大增加了自燃的几率。 难道说,凶手在案发现场布置了白磷,之所以移走暖盆,是为了防止白磷自燃?可是后来,屋里还是起了火,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林安的思路有了一顺停滞,转眼却又惊叫道:“等等,有两把火!” “林姑娘,你到底在说什么?”风青愈发一头雾水。 陌以新眸光一动,道:“不错,床帐顶的火,和死者面部的火。” 林安回过神来,看向陌以新:“大人,我记得风青方才说过,魏燕归那一把络腮胡都被烧的精光,几乎一根不剩,而头发却基本完好。” 陌以新似是明白林安为何提起此事,了然点头道:“而且据亮生所言,火扑灭后残存下来那几块碎布,也是在死者额角的位置。所以我推测,死者面部这把火,起火点很可能在虬髯附近,自下而上蔓延。” 林安心里的猜测得到验证,连忙道:“若是如此,凶手很可能是在魏燕归的胡须上撒了白磷粉。” 风青疑惑道:“为何是磷粉?虽然火石和火折子里都有这东西,可是能用来燃烧的东西可太多了。” “不是燃烧,是自燃。”林安目光炯炯,语速轻快,“白磷粉这种东西,燃烧所需的临界温度很低,凶手将暖盆移走,就是为了避免它自燃。 直到后来床帐起火,火势让屋内温度明显升高,魏燕归胡须上的磷粉便会跟着自燃,这才有了他脸上烧起的另一把火。 若要验证这一点,大人只需再问问亮生,魏燕归面上起火时,可曾伴有明显的白烟,倘若有,那便是白磷无疑了。” 陌以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自燃?白烟?”风青奇道,“林姑娘,你怎会知道这么多稀奇古怪之事?” 林安一怔,一时未答。 风青倒也没放在心上,接着道:“可我还是想不通,凶手既然要放火,何不将床帐和胡须一起点了,还非要用什么磷粉自燃,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陌以新此时道:“先前我便想过,我被人刺中穴位落水,与魏燕归在房中被杀,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段,可前者是在馨园,后者却是在客房,所以我曾怀疑,此案是否有帮凶存在。可如今想来,或许凶手的确有法子,能远程让案件发生。” 风青听得玄乎其玄,不可置信道:“就算火能自己烧起来,人总不能自己凭空死了吧?更何况,白磷也是因床帐起火、室内升温而自燃,那床帐的火又是谁点的?” 陌以新凝眉不语,良久才道:“我再去一趟苏府。” 林安点点头,忽觉脚下又一阵发软,连忙先行坐下,掩去异样,笑了笑道:“大人慢走。”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晚上再来看你。” 匣中宴 第55节 …… 苏府。 案发客房门外的廊柱角下,静静躺着一只暖盆。先前不曾留意,可觉察了暖盆的不寻常后,这样一个暖盆,自然不会逃过陌以新几人的视线。 这个暖盆与其他客房里的一般无二,只是因放在室外无人添炭,里面早已熄灭。 “回大人,小人昨日赶来时,这个暖盆便在这里了。”亮生站在一旁小心道,“小人闻到烟味,第一反应便以为是客房里的暖盆打翻起火,因而在门外瞥见这暖盆时,小人心里还有些奇怪。” 仿佛已经得到了验证,风青喃喃道:“莫非还真是——” 陌以新看向亮生:“魏将军面上起火时,可曾伴有明显的白烟?” 亮生一怔,不明所以地回忆了片刻,接着却眼神一动,道:“有!的确有不少白烟,只是起火时冒烟也是常事,所以小人才、才不曾放在心上。” 亮生小心觑着陌以新的神色,只怕这位大人责怪他有所遗漏。 风青兴奋道:“大人,林姑娘真的说对了!” 陌以新也露出一个柔和的笑,道:“走,再去馨园看看。” 他曾在馨园落水,凶手若真是用暗器击打穴位,即便能趁人多杂乱发出暗器,却也很难将射出的暗器再次回收,而不被任何人觉察。 在那里,或许还留有线索。 两人刚走出雁行院,一旁忽传来一道清和的声音:“陌大人。” 陌以新驻足看去,是四公子苏清友,此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妇人,想来便是他的夫人。 苏清友对陌以新拱了拱手,道:“清友见过陌大人,无意叨扰陌大人查案。” “无妨。”陌以新微微一顿,“四公子来雁行院,可是有事要找本官?” 苏清友见陌以新如此直接,面上露出两分赧然之色,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既然陌大人如此开门见山,清友也就直言不讳了。听闻陌大人派人监视了昨日醉酒的几人,其中包括三哥,难道大人怀疑三哥吗?” “四公子多虑了。不止三公子,整个苏府里的每个人,包括四公子,也都在官差的监视之下。” 陌以新极尽直白的话语令苏清友一时讶然,片刻后却释然一笑,拱手道:“多谢陌大人解惑,是清友唐突了。” “无妨。”陌以新轻点下头,目光转向他身旁的女子,“昨日宴会之上,似乎未见少夫人。” 苏清友看向妻子,道:“玉蕊昨日偶感不适,便在房中歇息。” 玉蕊低眉应声,语带羞赧:“原本身为府中唯一女眷,自该操持宴会,可昨日实在头晕乏力,只得卧床养神,玉蕊惭愧。” 苏清友抬手轻抚她肩,目光温柔:“无妨,身子要紧,无人会因此责你。” 陌以新道:“四公子与夫人鹣鲽情深,令人艳羡。” 苏清友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福之色:“此生得识玉蕊,是清友三生有幸。” 玉蕊嗔怪地看了苏清友一眼,对陌以新道:“大人莫怪,玉蕊出身行医世家,少时与先父游历江湖,不甚懂得官眷礼数,清友也一直纵着,这才愈发失礼了。” “游历江湖行医?”风青当即来了兴致,“我爹也曾是江湖中的医者,不知令尊高姓大名?” 玉蕊道:“先父阮凤归。” “原来是‘妙手荣枯木,云隐凤不归’的凤归先生。”风青惊喜道,“我爹名叫风之鹤,想必夫人一定听说过。” 阮玉蕊果然惊道:“原来是江湖人称‘第一怪医’的风之鹤风神医,久仰大名!没想到今日竟能得见风神医传人。” 风青扬眉一笑,颇为得意,又道:“原来凤归先生是因女儿嫁到景都才退隐江湖的。” 阮玉蕊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清友幼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先父为他诊治,曾携我在苏府小住一年,我也是那时与清友相识的。后来,先父又带我继续游历江湖,直到自觉大限将至,将我托付给苏家,亲眼看着我与清友成了亲,才安心离世。” “原来如此。”风青也颇为叹惋。 几人一番叙话,苏清友适时道:“清友不打搅陌大人查案了,适才见大人离开雁行院,可是还要去往别处?” 陌以新道:“正想去馨园看看。” 苏清友侧头看了阮玉蕊一眼,道:“玉蕊正说想四下走走,不如我们便陪大人同去。” 几人一道往馨园而去,穿廊过亭,行至园中深处。途径假山,便是昨日落水那个池塘。 陌以新沿着池边踱步缓行,眼神在地面与岸边一一巡视。 为嘉平会而特意修建的馨园,为招待贵客,自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连一片枯叶都难寻,又哪有什么暗器的影子。 风青更是夸张,低低埋着头,一双眼睛恨不得掉到地上去,连石缝也不放过,却也没找到半点线索。 苏清友好奇道:“大人是在寻物?莫非昨日在此落下了什么?” 陌以新闻言,回身望去,只见苏清友与阮玉蕊仍远远立在假山旁,与池边相距尚远,故而问话时抬高了几分音量,却并无走上前来的意思。 陌以新目光微微一顿,眉宇间生出几分若有所思。 他未作答,目光又落在假山中央一处石洞上,略一沉吟,道:“风青,去那石洞里瞧瞧。” 风青四下找了一圈,正有些泄气,闻言眼睛又是一亮,抬步便向石洞而去。他身形并不很高,微一低头便轻松钻入洞口。 石洞不算狭窄,加上天光大亮,是以洞里也有些光线。风青小心踱步,在碎石与青苔铺满的地面仔细检视一番,失望道:“还是没有。” 陌以新心中微沉,正思量间,又听风青道:“咦,里面好像刻着一首诗。” “诗?” “奇怪……”风青自顾自嘟囔着,“诗通常都是四行,那里怎么好似有五行?” 苏清友闻言了然一笑,道:“那并非一首诗,而是来自五首诗里的五句。我们兄弟四人年少时,曾各自在山洞中刻下一句诗,虽然陆陆续续相隔数年,却也是兄弟间的一种传承。” 苏清友语气微顿,眼中浮现几分落寞,“后来,大哥二哥相继离世,父亲愈发珍视这座假山,重修府邸时也不曾舍弃,特意移到了馨园。” 风青已经走到石洞最里面,透过巨石间隙洒下的光,这才看清那一行行刻字,道:“果然如此。大人,要念念吗?” 陌以新没有答话,他的眸光定定不动,仿佛正在出神,方才听到的一句话在他耳畔反复回响—— “不是一首诗,而是来自五首诗里的五句……” 不是一首,来自五首…… 陌以新的眼神猛然一缩。原来……是这样。 风青久久未听到陌以新有所回应,只作默认,自右而左依序念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这是大哥做宣武将军前刻下的。大哥战死沙场时,我才刚刚出世,因而我对大哥的全部印象,便只有这一行字。” 苏清友眼中既有与有荣焉露的自豪,又透出淡淡哀思,他轻叹口气,又怅然一笑,道:“下一行便是二哥所刻——‘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怎奈平生怕读书,但求如玉藏金屋’。” 苏清友并未望向石洞,却是字字铭记于心,倒背如流。 二哥自小顽皮,听说父亲看到这行字时,还骂他不成体统。可惜,二哥在他四岁那年也去了。所以,分明是至亲之人,却也只成了“听说”。 陌以新听了这首显然是自创的打油诗,淡笑道:“苏二公子也是一位妙人。” 苏清友唇角含笑,语气却带敬意:“二哥平日看起来没个正形,却也没给苏家丢脸。”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风青接着念道。 “这是三哥刻的。”苏清友顿了顿,略一迟疑,还是认真道,“其实,三哥虽然总板着脸,断臂后性情更显冷硬,但他内心里,其实是个极柔软、极善良的人。” 陌以新心知苏清友是有意替苏叶嘉减轻嫌疑,却也未置一词,只微一点头。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风青扬声接着道,“这一定便是四公子刻的了,从刻痕和笔迹来看,似乎很稚嫩。” 苏清友失笑道:“这是清友幼时,模仿几位兄长刻下的,只记得当时力气还小,费了不少功夫。” “咦,怎么还有一行?”风青疑惑道,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分明是五行字,苏清友却说是兄弟四人刻的。 阮玉蕊低头羞赧一笑:“这最后一行,是玉蕊刻的,惹诸位见笑了。” 苏清友跟着解释道:“玉蕊嫁给我后,我带她来看这几行刻字,她听闻我们兄弟年少的趣事,便也兴之所至,添了一句——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陌以新闻言微讶,新妇初嫁,通常都是希冀与夫君白头相守,早生贵子。这位少夫人,为何却写下这样一句? 陌以新未再揣测,看向阮玉蕊道:“不知此句是何意?” 阮玉蕊淡笑道:“玉蕊只是一时兴起,随手而就,也是希望往后儿孙满堂,都能平安喜乐。” “你们怎在此处?”身后忽而传来一道冷硬的男声。 几人回头,便见苏叶嘉站在不远处,面色冷然。 苏清友上前道:“三哥,我带玉蕊出来散步,恰好遇见在此查案的陌大人。” 他并未明说是为了给苏叶嘉开脱才专程来找陌以新,陌以新也未多言。 苏叶嘉对陌以新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权作见礼。 陌以新道:“还未谢过三公子昨日及时解围。” 他所指的,是昨日苏叶嘉将醉酒闹事的魏燕归拉走之事。 “不必。”苏叶嘉简短回应一句,抬步欲走,脚下却还是停了一瞬,“燕归并无恶意,只是惯逞口舌之快。” 陌以新目光微动,语气仍淡:“不知在三公子眼中,魏将军是怎样一个人?” 苏叶嘉转过身去,离开前只留下一句:“固执仗义,不是坏人。” …… 林安又睡了一日。 昨夜已睡得够久,她本并不想再浑浑噩噩地昏睡下去,是以特意坐起身子,笔直地靠在墙上,却还是抵挡不住头脑中一浪盖过一浪的昏沉。 梦梦醒醒间,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莫非监牢这种地方与自己犯克,否则仅仅过去一天一夜,自己怎会变得如此虚弱? 她下意识收紧怀中的棉被。昨夜分明还不觉冷,今日尚未入夜,却有阵阵寒意自心口而出,沿着四肢百骸一路浸透肌肤,直激得她手脚冰凉,怎么也暖不过来。 她将棉被裹得更紧,却在一个激灵中短暂地恢复了一丝意识。 林安不知自己已睡了多久,眯眼看向牢房对面那扇高高的小窗,想借光亮分辨时辰。谁知就在这一刻,脑中剧痛陡然袭来,甚至比上一次更加凶猛。 她眼前的画面骤然撕裂成两半,随后便化作一片晃眼的亮白,什么也看不清了。 蚀骨的剧痛让林安忍不住低低惨呼一声,整个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倒向一旁。 痛,好痛…… ----------------------- 匣中宴 第56节 第58章 林安挣扎着, 不同于上次中箭时的疼痛,此时此刻,疼痛蔓延在她身体的每个角落, 仿佛四肢百骸都在被掺着冰渣的浪潮汹涌冲撞, 就快要四分五裂。 林安痛苦地蜷缩着, 额头触在冷硬的石板地上,直到此刻才昏昏沉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绝不只是因坐牢而虚弱这么简单。 可她已来不及再去思考什么,意识正一丝一丝从她脑海中抽离,仿佛是灵魂将要远走。 “铛”地一声,似乎有什么金属的东西摔在地上。 林安从眼皮的缝隙中看到一丝光亮,是一个暖盆倾倒在地,里面的炭火四散滚落。 一双嵌着白玉的黑色平底靴在牢外僵了一瞬, 紧接着便以猝不及防地速度接近了她。 “安儿?你怎么了?”陌以新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冽如玉, 却半点不复往日沉着。 林安想要开口答话, 身体却因疼痛而愈发扭曲,连正常说话也变得困难,口中只能艰涩地挤出几个字:“我、我好……难受。” 周身的寒意使她又一个激灵,她本能般地贴紧了身旁淡淡温热的身躯, 一双臂膀便将她圈得更紧了。 风青也吓了一跳, 当即蹲下为林安把脉,眉头越蹙越紧,慌忙道:“大人, 是魂不断发作了!” 林安浑身一震,魂不断……魂不断! 她自然记得,自己体内还潜藏这毒。上次中箭后, 风青曾说她的毒性比从前轻了些,她还松了口气。可如今,距那时已近两月…… 身中魂不断这种毒,本应定期服用针线楼下发的暂时解药,才能抑制毒性。而她早在数月前便脱离针线楼,自那之后,再未服过解药。毒性到此时才第一次发作,已经算是拖了很久。 或许在她穿越前,叶笙刚刚服过一次解药,这才将毒性勉强压到今日。可事到如今,她又该怎么办! 难道,这次真的没命了?林安心乱如麻,不断在体内冲撞的疼痛却让她连这些也无暇去想,只能紧紧地咬住牙关。 陌以新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嘴打开,防止她在剧痛中咬伤自己。 他侧眸看向风青,语气沉如寒铁:“魂不断的解法,你现在可有把握?” 风青焦急道:“我的研究虽说已有思路,但解毒所需材料咱们只准备到一半,还都在府衙,现在如何是好?” 风楼方才便跑了出去,此时快步返回来,脸色十分难看:“大人,外面的守卫说,即便急病发作也不能离开。” 陌以新没有犹豫,立刻道:“风楼,你回府将风青准备的解毒材料取来。风青,你先为她施针止痛,就在这里。” 风青平日都随身带着针灸所用的银针,此时重重一点头,对风楼道:“解毒材料都在我房间第二个抽屉,里面有个布包,全部带来。” 话音刚落,风楼已闪身不见。 几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交织回响,林安感到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碎裂般疼痛。她紧紧闭着眼,死死咬住陌以新放到她口中的软帕,死亡的恐惧却渐渐被一丝温暖取代。 陌以新、风青、风楼……她在这个世界结识的朋友,都是如此真实并热忱地关心着她。 对于她所中的毒,除了风青最初提起时,说陌以新已吩咐他设法解毒保命,自那以后,他们再未提过此事。可原来,他们真的一直在为之努力。 细细的银针一根根刺入林安体内,林安早已满头大汗,浑身颤栗,身上的痛楚终于稍稍缓解了两分。 意识渐渐溃散,再也支撑不住。混沌之间,林安只感到有一只手,始终紧紧抓着她的手,丝毫不曾放开。 ……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终于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一双熟悉而幽深的眼眸,静静凝视着她,眼底有一丝未褪的焦虑,更多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心疼。 陌以新轻声道:“方才你手指动了动,我便知道,你要醒了。” “大人……”林安软绵绵地开口,嗓音有些嘶哑。 “还痛吗?”陌以新问。 林安缓缓摇了摇头。 “别担心,风青已经设法暂时压住了毒性。” “暂时?”林安顿时又冒出冷汗,回想起昏迷前无边无际的疼痛,那是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的感受。 “醒了?”在一旁打盹的风青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感觉如何?” “好多了。”林安挤出一个微笑,“真是多谢你了,又救我一命。” 风青难得严肃道:“魂不断这毒极为玄妙,我实在没有把握研制出解药,所以只能换一种思路,让毒气从你体内散发出来。原本我的方案是药浴,可在狱中无法实现,只能将药材分成两份,一份熬成汤药让你服下,另一份靠风楼用内力发散药性为你祛毒。” 林安侧耳听着,余光瞥见另一边角落里,风楼正倚着墙角闭目而眠。想来是这番解毒耗损内力不少,此时已累极了。 林安心中触动,认真道:“真是多谢你们了。” 风青轻叹一声:“我们两个多少都休息了几个时辰,大人却片刻未合眼,这都快到下午了,案子还——” “下午?”林安一惊,居然已经是第二天了? “莫怕。”陌以新道,“虽说只是暂时压住毒性,但这两日不会再发作,撑到出狱不成问题。只是你的身体仍旧虚弱,切莫忧思过甚,安心等着回家便是,可以吗?” 林安撑着身子缓缓坐起,沉声道:“我又睡了这么久,三日破案期限,只剩最后一天了吧……”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杀人的手法,我已经知道了。” “什么?”林安和风青异口同声,甚至惊醒了在一旁小憩的风楼。 陌以新看着林安,神情专注:“相信我。” 林安怔了怔,他已经超过一日一夜不曾合眼,向来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泛着微红血丝,然而即便如此,他的眸光仍旧坚定而纯粹,好似一汪深潭,能吞没一切疲惫和不安。 林安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紧绷到隐隐作痛的大脑,终于感到一丝放松。 便在此时,牢门外“噔噔噔”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狱卒小跑着赶来,道:“陌大人——” 陌以新面色一沉:“本官吩咐过,要留在狱中,不论多久,不得催问。” 狱卒被他目光一压,身子一抖,连连摆手:“不、不是催问……” 狱卒眼神不由瞥向林安,又飞快移开,小心翼翼道:“是府衙的衙差传话,说……大人交代要盯着的人,有动静了。” 林安不由一惊,她知道,陌以新已命人监视苏府,还有与魏燕归一同喝酒那四人——简文武,许沧鸣,冯坤,和苏叶嘉。 这些人中竟当真有了异动,那么,会是谁呢…… 陌以新安抚地看了林安一眼,随后站起身来,道:“安心休息,我去去便回。”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等我回来。” 大牢门口,一衙差远远看见陌以新跨步走出,连忙迎上前,禀报道:“大人,今日早晨,苏三公子出府了。” 陌以新眸光微动:“苏叶嘉去了何处?” 衙差在心中稍作整理,细细道来。 原来,在苏叶嘉出府前,还有个年轻婢女独自出了府。衙差们起初并未多想,后来一路跟随苏叶嘉,才发现他似乎是在跟着那名婢女。 可那名婢女并无异常之处,一路脚步不停,神色如常,目的明确,最终来到一家药堂,是景都有名的济缘堂。 婢女进去之后,苏叶嘉便在附近守着。婢女在济缘堂大约停留了一刻钟,出来时手里提着一个药包。 而后,苏叶嘉也进了济缘堂,不过仅仅停留了片刻。衙差们分出一人前去药堂,查问那婢女和苏叶嘉先后都做了什么。 衙差说到此,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双手呈于陌以新:“这是婢女在济缘堂取的药。掌柜说,她是自带药方来取药,并未请堂中大夫开方。” 陌以新将药方递给风青,风青只扫过一眼,便惊诧道:“是安胎药!” 陌以新微微凝眉,接着问:“婢女后来去了何处?” “后来她便径直返回了苏府。” “那苏三公子呢?”风青问,“他在药堂又做了什么?” “苏三公子和属下一样,也向药堂询问了婢女所取之药,随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衙差答道,“接下来,苏三公子便一直在街上行走,似乎漫无目的,直到半个时辰后,在路边叫住一个小乞丐,给出一个钱袋和一样物件,又吩咐了几句。属下们离得远,未能听清。 之后,小乞丐便快步跑开了,属下等人分为两路,一边去追小乞丐,另一边继续盯紧苏三公子,跟着他一路去了城西会临湖。 苏三公子走入湖边一座亭榭,属下们守了一刻钟,他始终站在亭中,并无离开迹象。属下便赶忙先来通报大人一声。” “做的很好,带本官过去看看。”陌以新吩咐道,“风楼,你留下守着,安儿若有事,速来找我。” 衙差带着陌以新和风青来到会临湖边一棵大树下,在这里,还有两名衙差正在等候,见几人前来,立刻低声禀报:“苏三公子还在亭中。” 陌以新抬眼望去,果见苏叶嘉独自一人站在亭中,神情不明,静立不动。 几人藏身树后,凝神观望,不多时,视线中忽又出现一道身影,正朝苏叶嘉所在的亭子径直走去。 “那是什么人?”风青当即睁大了眼。 “是阳国公。”陌以新沉声道。 阳国公名为楚承昀,他的父亲是先皇的三弟,他自然便是当今皇上的堂弟。老阳国公早逝后,楚承昀便承继了国公爵位,成为现今最年轻的国公。 他虽身份显赫,为人却随意洒脱,不拘礼法,爱好与江湖豪侠往来结交,自己也练就一身好武艺,与武将苏叶嘉性情相投,是多年好友。 此时,又一名衙差从远处赶来,见陌以新在此,连忙禀报道:“大人,属下一路跟踪小乞丐,发现他去了阳国公府,将苏三公子给他的物件交给了国公府守门的侍卫。 小人这次离得稍近一些,隐约看清,那物件似是一枚玉佩。而后约莫过了两刻钟,阳国公便独自出府,一路来到这里。” 风青惊讶道:“原来苏叶嘉是让小乞丐带着他的玉佩为信物,去找阳国公来这里会面。” 几人注视着阳国公走入亭中,两人交谈起来。苏叶嘉始终面无表情,阳国公的神色却不断变换,时而惊诧,时而皱眉,到最后,却是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随即,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苏叶嘉。 阳国公手掌向上摊开着,手中的物件丝毫没有遮掩,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个掌心大小的箭筒。 “袖箭?”风青压低声音,难掩讶色。 陌以新沉默着点了点头,看到苏叶嘉静待片刻,才伸出仅余的左手,从阳国公手中拿走箭筒,随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抛入湖中,水面泛起一道沉闷的涟漪,转瞬便归于平静。 苏叶嘉朝阳国公深深一揖。 阳国公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人并肩站在亭中,望着湖面,站了许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 再次回到牢中时,风青面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兴奋。 林安心中一动,连忙问:“有进展了?” 风青眉飞色舞:“岂止是有进展,我们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林安同样惊喜,原本靠在墙上的身体也微微前倾:“是谁?” 陌以新此时道:“安儿,身体感觉如何?” “好多了。”林安虽觉虚弱,此时却无暇顾及,极其简略地回答一句,随即追问,“凶手是谁?” “是苏叶嘉!”风青抢答一声,滔滔不绝地将前后经过讲述一遍,末了道,“他将箭筒扔进湖里,想要销毁证据,可会临湖是人工凿出的死水湖,水面平静,流不出去。他们一走,衙差们便潜入湖中搜索,将那枚箭筒给捞了出来!” 匣中宴 第57节 风青说着,将白布包起的箭筒递给林安,道:“这个袖箭就是铁证!” 林安伸手接过,仔细打量这传说中的暗器,喃喃道:“也就是说,苏叶嘉让阳国公帮他,在馨园发射袖箭致大人落水,而他假装醉酒酣睡,实则潜入魏燕归房间,将人杀害。是这样吗?” “当然!”风青重重点头,“在同一个时间段,凶手既要让大人落水,又要杀害魏燕归,总不能会分身术不是?如今看来,果真是有帮凶。” 林安沉吟片刻,看向沉默的陌以新,道:“大人可曾禀报皇上?” 陌以新的视线在林安苍白的唇上扫过,沉声道:“正要前去。” 言罢,仿佛已不愿多留,转身便走。 “大人。”林安唤了一声,她缓缓站起身来,绕到他身前,“既然都已水落石出,大人可否将你看出的杀人手法,告诉我?” 陌以新默了一瞬,道:“待接你回府,再细细说与你听。” “大人。”林安固执拦在他的身前,眼神未曾动摇。 片刻对视后,终是陌以新先移开了目光。他轻叹一声,道:“你先坐下。” 林安稍松口气,扶着发软的双腿依言坐了下来。 陌以新也跟着坐下,道:“昨日我依你所言,又查问过亮生,已经可以确定,魏燕归面部那团火,正是白磷自燃无疑。” 林安眼睛亮了亮,闪动着一丝满足的成就感,令她虚弱的面色也闪现出两分光彩。 陌以新不由放软了声音,接着道:“可是,如此便又生出两个问题,其一,为何不手动点火,而要布置成自燃?其二,为何要烧毁魏燕归的面容?” 林安缓缓点了点头,对于死者脸上这把火,她曾想过,或许与无头案一般,是为了掩盖死者的真正身份。可是,死者已经确定是魏燕归无疑,那究竟还有什么原因? 此案凶手心思极为缜密,为了杀一个人,甚至连事后如何栽赃都已提前设计。这样一个步步算计之人,每一步都不会多余。 所以,凶手这样做,一定有非做不可的理由,换句话说,在魏燕归脸上,一定有凶手不得不烧的重要线索。 那么当时,魏燕归的脸上,究竟有什么? 思至此,林安脑中一闪,不由喃喃道:“棉布……作为凶器的棉布。” 死者是在起火前便已窒息而死,这一点,在仵作验尸后必定无法隐瞒,凶手自然也心知肚明。那么,他要焚毁棉布,便不是为了隐藏死因。 那块棉布,还有什么蹊跷? 林安脑海中浮现出那五块被火烧后残存下来的碎布——一块方方正正的棉布,不可能有五个角。 “是苏清友的一句话提醒了我。”陌以新娓娓道来,“几行诗写在一起,未必就是一首诗,也可能是来自几首诗中的各一句。” 林安瞳孔轻微一晃,紧跟着道:“那几块碎片,也并非就是一张棉布,而是来自几张棉布中的几块……” 陌以新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林安恍然大悟。若是一张棉布,四个角自然应当散落在面部四周,而不会如亮生所说,全都铺在死者额头的位置。 这显然是因为火自胡须而起,自下往上烧,所以棉布下半部分早已化为灰烬,只有上方边角残存,留在了额角。 五个角的出现,就意味着棉布不只一张——这原本是顺理成章的推测,可他们先前竟都未想到。 并非他们一时迟钝,而是这的确不合常理——要将人捂死,一块棉布已经足够,凶手为何要用上好几块? “前朝有一种酷刑,叫做‘贴加官’。”陌以新缓缓开口,“将浸湿的草纸盖在受刑人面上,连续贴上几层,直至受刑人窒息而死。” 风青诧异道:“苏叶嘉对魏燕归用了刑?” “凶手不是为了用刑。他之所以选择贴加官,是因为用这个手法,只需要将布一层层盖上去,便足以令人窒息。凶手不必伸手去捂,不必用力按压,甚至于……不必亲临现场。” “什么!”风青大惊。 林安已经反应过来,惊疑道:“凶手设计了……让棉布自动杀人的机关?” 陌以新随手拾起一根木棍,在地上勾划起来:“将五张棉布层层叠放,每张中间挑出一缕线头,穿过上一层棉布中事先钻好的小孔,五张棉布便会由五根线串在一起。 将这五根线自上而下绕进同一根蜡烛里,蜡烛点燃后,由高到低燃烧,绕在最高处的线最先松脱,最底层的棉布便会率先坠落。而后,蜡烛持续燃烧,棉帕也会依次落下。” 陌以新顿了顿,“落在死者面上,一层又一层,成了贴加官。” 一根蜡烛,几张棉布,便能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于非命。 凶手只需将蜡烛固定在床帐顶上,正对着魏燕归头部位置,魏燕归本就烂醉如泥,只要蜡烛中再加上一点迷香,他自然只会一动不动地受死。 风青目瞪口呆,仰头将衣袖盖在脸上,声音从衣袖下闷闷地传出:“这样不用力便能捂死人吗?我怎么觉得还能呼吸呢?” 林安摇了摇头:“因为你忽略了一点,贴加官这个手法,棉布必须是湿的。平纹细棉布质地本就柔软,薄且密实。完全浸湿后,水的粘性会使棉布紧密贴合在脸上,再加上人本能地呼吸,更会使棉布越贴越紧,牢牢吸附住口鼻。 而且,棉布上原有的孔隙都已被水填满,完全阻隔了空气。几层湿棉布层层覆盖下来,更会使人迅速窒息。” 风青放下衣袖,听得似懂非懂,又道:“可若是如此,完全浸湿的棉布又怎会被烧着?要知道在火场中,湿棉布都是用来防火的啊。” 林安道:“棉布碎片上有很重的酒气,我想,凶手用来浸湿棉布的,不是普通的水,而是酒,酒自是易燃的了。” 亮生也曾提起,房中酒气浓重。凶手很可能在床帐顶上也洒了酒,如此一来,蜡烛燃到底部时,便会引燃烈酒,点燃床帐,蜡烛、蜡油都会毁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而覆盖在死者脸上的棉布,无论是不止一块的数量,还是棉布上脱起的线头,抑或线头上粘连的蜡屑,都会成为揭露这个手法的关键线索。 所以,凶手在魏燕归的胡须上撒了磷粉,床帐烧起后,附近温度骤升,白磷跟着自燃,从而将棉布这个重要证物也一并毁去。 风青终于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那咱们还等什么,快将真相全都告诉皇上吧,林姑娘就可以出狱了!” 陌以新沉默一瞬,沉声道:“嗯。” “等等。”林安忽而开口。 ----------------------- 第59章 风青疑惑看向她。 “用这个手法, 凶手只需提前布置机关,点燃蜡烛,而后在整个杀人过程中, 他都不必亲临现场, 事后, 也不用去回收线索。” 林安缓缓道,“如此一来,所谓不在场证明都失去了意义,凶手完全可以亲自在馨园发射暗器,也就不必安排帮凶了。” 风青一愣,下意识望向陌以新,眼中带着求助。他知道,他想不通的问题,大人一定能够解答。 林安也看向陌以新, 眸光坚定而不容回避:“大人方才提到凶手时, 都是用‘凶手’二字, 却从未提过苏叶嘉。大人也知道的,对吗?” 陌以新仍旧沉默,目光微敛,没有回答, 也没有反驳。 风青愈发狐疑:“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林安没有理会他的问话, 只是执拗地看着陌以新。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中,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质问和失望。 她不明白,一向冷静从容、一心追寻真相的陌以新, 为何会在疑点尚存时,便如此急于结案。 陌以新别过头去,移开目光, 淡淡道:“不论如何,苏叶嘉已牵涉其中,并非全然无辜。” 林安闻言,眼神愈发锐利,声音中也带了一丝庄重的冷意:“从先前打听的情报来看,苏叶嘉与魏燕归之间从无矛盾,甚至还多次维护对方,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又是如何偷走了大人贴身收好的玉片?这些都尚不清楚,不是吗?” 她眉心轻蹙,语气不疾不徐,却步步紧逼。 风青此时也终于听出一些原委,急切道:“可是只有不到一天时间了啊!” “难道就因为这个,便可以草草了结,不惜冒着错冤好人的风险?”林安看向风青,神情同样肃然,“不到最后一刻,怎能放弃?你不是一向很信任大人的吗?” 风青一跺脚,没好气道:“我当然信任大人,我是不信任你的身体状况!” 林安一怔,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转头看向陌以新。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眼眸却深不见底。林安心头轻轻一震。 ——难道,他也是因为这个,才如此急于结案?他打破一贯的原则,是……为了她的身体? 想到自己方才的义正言辞,林安心中莫名一软。那些倔强与质疑,像忽然被什么轻轻捧住,变得不再那么刺人。 她微微垂眸,声音轻了下来,却仍旧坚定:“谢谢你们,但……相比于成为负担,我宁可坐牢。” 陌以新神色一震,不由看向她。女子背靠着墙,裹着棉被的她愈发显得身形单薄,她嘴唇异常苍白,憔悴的面上却浮着一抹病态的潮红,然而尽管如此,她的眼神仍旧清亮如初,竟没有一丝惶恐或自怜。 陌以新眸光愈深,眉心却渐渐舒展开来,良久,他温柔一笑,道:“好。” 林安也笑了起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几分,疲惫感又汹涌而来。 风青见两人如此,也只好不再坚持,重重地叹口气道:“可是,你方才说的那些问题,究竟该怎么查?” 林安缓缓吸了口气,喃喃道:“虽然还无法解释所有疑点,可今日的发现仍旧值得深思——买安胎药的婢女,还有一路跟踪婢女的三公子——这个苏府,恐怕还有什么秘密。” 陌以新静静听着,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片刻后,他站起身来,轻声道:“安儿,你在这里多委屈一夜。” 他顿了顿,似一诺千金,“明日,我一定来接你回家。” 林安略一犹豫,还是道:“方才是我误会大人了……” 她语气坦然,眼中带着一丝歉意。 她一向是有话就说的人,方才未能领悟陌以新的关心,言语间还咄咄逼人,心中不免存着几分愧疚。 她想了想,又道:“大人已经两天一夜不曾合眼,此时又已入夜,还是先歇息吧。” 话音不重,却带着一分真切的关心。 陌以新闻言,微微一愣,没有迈开步子。 风青眼珠转了转,接口道:“是啊大人,听闻今夜会有一场大雪,道路难行,一来一回总是耽误时间,大人便在这儿歇一晚吧!” 他故作郑重地点点头,仿佛越说越觉有理,转而又叹气道:“不过我可得回府一趟,还要准备明日祛毒的药材。唉,我可真是劳苦功高啊!” 风青啧啧叹息着,拉着风楼走远了。 林安呆呆愣住,看着眼前被单独落下的陌以新,说不出话来。 她所说的歇息……是回府歇息,可不是留在这牢里和她一起啊!风青这个不着调的家伙也就罢了,陌以新不会也想岔了吧。 陌以新盘膝坐了下来。 林安:…… 林安摸了摸鼻子,解释道:“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陌以新想了想,道:“嗯,是我自己的意思。” 他看着她,语气温和,目光里却是不容回避的专注:“安儿,是我想留下。雪路难行,可否请你收留一夜?” 林安愣在原地,喉中一噎,半晌才讷讷道:“也、也不是不行。” 陌以新低低一笑,轻挥袍袖,伸手拿过暖盆——先前摔在地上的暖盆,此时已重新放好,炭火也暖融融地烧着。 匣中宴 第58节 他将暖盆放在两人之间,声音柔和而克制:“你先睡。” 林安怔怔看着那一团跳动的红焰,脸颊好似被炭火撩地有些发热,却不明白此刻这种奇怪的氛围是怎么回事,只沉声道:“大人也早些休息。” 怎么回事,好像更奇怪了…… “嗯。”陌以新轻轻应了一声。 林安闭上眼,忽而想起一事,又睁眼道:“大人畏寒,牢中本就阴冷,今夜还要下雪,大人没有棉被如何过夜?” 她可还记得,早在两个月前,陌以新便因天气入秋而用药浴驱寒,此时正值严冬,岂不更加难捱? 眼下只有她这一床棉被,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并不打算逞强将棉被相让。可若要两人分同一床棉被,即便是来自现代的她,也实在说不出口。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无妨。” 林安微微蹙眉,显然不信。 陌以新顿了顿,接着道:“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先前的药浴不过是风青小题大做而已。” 他轻咳一声,又补上一句,“你不必将我当做体弱之人。” 他语气压得很稳,好似随口解释。神情亦是云淡风轻,唯独指尖轻叩在地,掩饰着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在意。 林安愣了愣,莫名就想起那夜的浴桶中,男子的身躯线条分明,肌肉轮廓在水雾中若隐若现,赏心悦目得过分。 林安不由赞同地点点头,喃喃道:“我知道。” 陌以新一怔,在炭火的明灭闪动下,耳根好似染上一丝红晕,隐隐看不分明。 林安意识到自己离谱的走神,连连咳嗽几声,转而道:“其实大人不必逞强,那日魏燕归出言挑衅,大人竟说让他三招,倘若我不将话岔开,大人难不成真要与那粗鲁武将动手?” 陌以新挑眉看她:“你认为,我只能任其宰割?” 林安摇头:“我相信大人自有法子教训他,只是恐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对于那种人,拼命不值得。” 陌以新移开目光,轻声道:“有人在,便值得。” “还有什么人?”林安讶异。 “……没什么。”陌以新低眉一笑,唇角带了一丝自嘲。 他虽早已武功尽废,脑子和眼力却还在。从魏燕归举步间不自觉的步伐习惯,他已然看出,此人脊柱必曾受过重伤,伤处便在腰间第二至三节椎骨之间。 此处本就是命门所在,再加旧伤的病根,只要倾尽全力一击,便是再强横的身躯,也必然当场栽倒,一时难以再起。 他让对方三招,便要在这三招之内,引导对方落入最合适的角度和姿势,借势出手,一击必中。只不过,对方毕竟是沙场悍将,这三招里,他自己也免不了吃些苦头罢了。 可是,他想要她亲眼瞧见,他是如何令那人匍匐在脚下,好叫那句“不配为男子”,原路奉还。为此吃些苦头,竟也值得。 多少年前,他也曾江湖意气,不羁锋芒。 可自天影山中断手断脚爬回人间,所有热血早已不再流淌。 时至今日,旁人一句“不配为男子”的无谓挑衅,他竟要亲自出手,与人斗狠。 只因那句话,是当着林安的面说的。 如此轻狂作为,连他自己也觉荒唐。 “安儿,睡吧。” 暗室中的火光里,男子浓眉似墨,朗眸若星,动荡的火苗倒映在他漆黑的瞳仁,却莫名形成一种安稳人心的力量。 这一夜,林安睡得很好。 再次醒来时,暖盆中炭火犹自蓬勃地燃烧着,身旁却已空无一人。 林安垂下眼眸,却见他昨夜坐过的地上,铁画银钩地划着一个字——“安”。他先前用来勾划机关的木棍静静躺在一旁。 安。 是安心,是平安,还是——她的名字? 林安心尖蓦然一跳。 …… 这一夜,果然下了一场大雪,直至天亮方歇。 馨园池塘水面上,结了一层厚实冰壳,寂寥无声。 陌以新负手立于池畔,长身如玉,目光静静落在那一层冰面之上,久久不曾移开。 风青在一旁叹了口气:“若是那日池水也如这般封冻,或许后面……也就不会出那么多事了。” 不多时,一个老仆在雪地中缓步走来,待走近后,躬身一礼,道:“老仆便是丘顺,听亮生说大人传唤,请大人尽管吩咐。” 说话之人看起来五十多岁,面相敦厚,衣着朴素,却整洁有度,一看便是忠厚勤恳之人。 陌以新转身看向丘顺,开门见山:“这次嘉平会抽字用的玉片,是你负责准备的?” “回大人,正是老仆。”丘顺恭敬道,“老仆在苏府跟随老爷多年,如今年纪大了,身子也不比从前,多亏老爷体恤,仍留着老仆,还将这等要紧的差事交给老仆,老仆实在诚惶诚恐。” 许是因为上了年纪,丘顺说起话来有些絮絮叨叨,陌以新静静听他讲完,道:“那些玉片,都是你刻的?” 丘顺认真道:“回大人,老仆是负责调配与把关的,先选好字模,再由府中最巧手的玉匠专做镂刻。完成后,老仆再将镂刻好的玉片与字模一笔一划逐个比对,确认无误。老爷对老仆信任有加,老仆万万不能辜负啊。” 陌以新道:“那些玉片之中有一个‘仙’字,是苏老将军亡妻的名讳。苏老将军命你将此玉片单独取出,不用于抽字,可有此事?” 丘顺神情微变,深深叹了口气,道:“回大人,确有此事,是老爷吩咐老仆的。” “可是嘉平会当日,‘仙’字却仍被发给了宾客。” 丘顺面露苦涩:“这……这恐怕是老仆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分明记得将那块玉片拿出来了,怎会……唉,是老仆的疏忽。多亏老爷宽宏大量,未曾怪罪,唉——” 丘顺连连苦叹,陌以新却打断道:“将玉片取出后,你放在了何处?” 丘顺脱口而出:“老爷吩咐放在书房桌案上,老仆自然不敢有违。” “也就是说,你的确取出来,也放过去了。” “这——”丘顺一时愣怔,终究还是无奈道,“人老了,不中用了。” 陌以新深深看了丘顺一眼,转而道:“丘顺,本官看你忠厚实在,又在府中多年,如今另有一事,要你如实相告。” 丘顺连忙肃然道:“请大人问话,老仆必定知无不言。” “府上三公子苏叶嘉,与魏燕归将军,相识许多年了吧?”陌以新道。 丘顺本已屏息凝神,以为有什么至关重要的问题,一听只是如此而已,笑了笑道:“是啊,两人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相识,那时三少爷与魏将军都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他们一直交情深厚?” 丘顺目光飘远,似是在回忆着多年前的往事,片刻后才道:“其实这次嘉平会,魏将军不过是第二次登门苏府,老仆只听闻他与三公子从前在军中同袍情深,其余知之甚少。” “才第二次?”风青颇为意外,若是多年旧友,怎会如此往来寥寥。 “是啊,可能是武将随军征战,长年奔忙的缘故吧。”丘顺道。 陌以新道:“那么,魏燕归上一次来时情形,你可有印象?” 丘顺又皱眉沉思许久,才缓缓道:“那时二少爷刚刚亡故,夫人大受打击,缠绵病榻,老爷请来旧友凤归先生为夫人诊治。魏将军恰好便是那日由三少爷带到府上做客的,是以老仆还有印象。” “凤归先生?”风青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疑惑道,“我记得四少夫人说过,凤归先生是为四公子诊病的。” 丘顺忙点头道:“没错,没错,那之后,四少爷也生了场大病,于是凤归先生便在府上住了下来,兼为四少爷医治,这一住,便是整整一年。” 风青好奇道:“四公子生了什么病,以凤归先生的医术,竟治了一年之久?” 丘顺摇了摇头:“这老仆就不知了,只记得四少爷身体虚弱,几乎足不出户,整日养在内宅。那时凤归先生的小女儿也才四五岁,经常跟着凤归先生一起去看四少爷,两个孩子年岁相差无几,倒也玩得投缘。” 他说到此,眼中浮现出一丝温和的感慨:“没想到多年以后,两人还能结成一段姻缘,真是缘分天定啊!” “那苏三公子和魏将军呢?”风青插了一句。 丘顺这才察觉自己话多了些,连忙转回正题,道:“三少爷在那之后,辞去了军中职务,后来夫人过世,三少爷又守孝三年,之后才重返军中。至于魏将军,就只那一日到府上做客,之后再未来过。” 风青纳闷道:“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在那之后,苏清友生了大病,苏叶嘉辞去军职,魏燕归也再未登门拜访?” 陌以新没有答话,竟似并未将二人的对话听进耳中。他的目光仍定定落在冰面之上,却仿佛已穿过那不知深浅的冰层,看到了冰面下模糊不清的地方。 良久,他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假山,意味不明道:“可还记得那几行诗?” 风青一怔,他自然还记得昨日在假山石洞里发现的那些刻字,却不明白大人为何忽然提起这等无关案情的陈年琐事,便只点了点头。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陌以新喃喃念道,“无灾无难到公卿。” “这是四少夫人刻下的最后一行。”风青应了一声,“难道有什么问题?” 陌以新眸中蕴含着略带悲悯的复杂神色,沉声道:“我想,这便是所有事情的真相。” “什么?”风青跳了起来,他们不过是找丘顺问了几句话,虽然提及一些往事,但丘顺也回答得含含糊糊,怎么就窥见真相了? 风青失神片刻,小心试探道:“昨晚不是还有好几个疑点未解?大人莫不是又……又心急了?” 话一出口,风青自己都吓了一跳。若是从前,他绝不会对大人提出这样的疑问。可是昨日,他第一次看到大人迟疑,更是第一次看到他仓促做出决定…… 风青暗叹一声,这么多年过去,大人似乎终于有了一点不同。 陌以新抬头望了望天,道:“夜里这场雪,下得正好。” “什么?” “待日头出来,冰雪自会消融,可到那时,谁还知晓这里曾是一片寒冰?” “大、大人,你到底在说什么?”风青愈发懵了。 陌以新终于转头看向他,如此这般说了一番,道:“去布置吧。” …… 午后,雁行院中。 皇上坐于首位,苏老将军坐在一旁,与此事相关的一干人等尽数站在院中。林安也被从牢里传唤出来,此时正跪在阶下,公开受审。 陌以新的视线中,林安身形瘦削,背影单薄地支撑着,散开的长发垂在腰间,不受控制地随风飘起,仿佛连带着整个人都在轻颤。 可她却像一根青竹,在沉默中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坚强。 陌以新眉心微蹙,隐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觉悄然攥起,似在克制某种难解的冲动。 院中一片沉寂,直到皇上开口,打破这几近凝固的空气:“陌卿,你让盈秋将朕请来苏府,究竟有何说法?” 陌以新回神,收敛所有情绪,躬身一礼,沉声道:“请皇上恕臣无礼之罪,臣本应入宫禀报,之所以请皇上御驾亲临,是想在所有人面前,还原凶手的作案手法。” “作案手法?”皇上微微蹙眉,“王爱卿说,魏将军乃窒息而死,莫非另有内情?” 匣中宴 第59节 陌以新沉默一瞬,又看了林安一眼,才接着道:“在陈述案情之前,恕臣还有一个请求,求皇上赦林安无罪。” 林安仍旧垂眸看地,不曾与陌以新对视,心中却是了然。他口中的“罪”,不是杀人之罪,而是关于“仙”字玉片的欺君之罪。 要将案情全部解开,自然绕不过玉片被偷之谜,那么陌以新当时并未将玉片给她的实情,便也瞒不住了。 皇上自然不知此间曲折,随口道:“她若不曾杀人,自然无罪。” “谢皇上!”陌以新果断谢恩。 林安心领神会,当即俯身磕了个头,朗声道:“谢皇上开恩!民女有一事禀报。” 皇上神情仍旧威严,只眉梢轻轻一挑,道:“何事?” 林安将玉片的曲折如实道来,末了道:“民女此举实属无奈,明知那是凶手陷害大人的奸计,无论如何也不能任其得逞。权衡之下,只得铤而走险,顶替大人入狱,为查案争取时间。民女叩谢皇上宽恕!” 话音落下,院中一片哗然。 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女子竟如此大胆,当众撒谎也就罢了,眼下竟还当众承认。倘若皇上一个不高兴,还不将她以欺君之罪当场发落了? “哈哈哈——”再次出乎众人预料,皇上竟朗声大笑起来,“你的所作所为,也算有胆有识。倘若陌以新今日能解开此案,力证清白,此事便是情有可原,朕饶你不死。” 皇上说着,面色却忽而一沉,“倘若有一处说不清,便将你二人一并治罪。” 皇上虽已板起脸来,林安却稍稍松了口气——她赌对了,皇上果然还是给了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皇上的话却并未就此停下,而是又转向陌以新,缓缓道:“古人云,‘通其变,天下无弊法;执其方,天下无善教。’陌卿,你又何必绕那弯子,从朕口中先套出一句‘无罪’?莫非你以为,朕连这一点判断和变通也无?” ----------------------- 第60章 林安暗暗吐了下舌头, 不愧是明君,还真不好糊弄啊。 陌以新坦然道:“臣知罪。” 皇上轻哼一声,下颌轻抬:“罢了, 说正事。” “请皇上稍候片刻, 一切便见分晓。”陌以新说罢, 微微侧首,对风青略一点头。 风青会意,快步走到正对院中的一间厢房前,伸手拉开了房门。 房中空无一人,正对房门的墙边放着一张木床,在视线中格外显眼。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陌大人是要做何文章。 “咦,床上怎么放着一个稻草人?”七公主眼尖,第一个问道。 陌以新道:“这便是下官要做的演示。” 七公主心急道:“你要演示什么?快去吧, 别卖关子啦!” 陌以新笑了笑:“下官不用过去, 请公主一看便知。” “可是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有什么好——”七公主说到一半,忽而惊呼一声,“啊,怎么回事!” 众目睽睽之下, 一张棉布自床帐顶无端落了下来, 正落在稻草人蓬松的“面上”。 片刻之后,同样的位置,又一张棉布无声坠落。而后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就这样接连落下, 层层叠叠,将稻草人的头部盖得严严实实。 少顷,床顶骤然冒出火光,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床帐起了火。火势迅速蔓延,没过多久,稻草人面上的棉布便兀自烧了起来,伴随着浓烈的白烟,将稻草也一同点燃了。 “起、起火了!”七公主目瞪口呆。 “诚如各位所见,房中始终空无一人,棉布自行落下,床帐自行起火。”陌以新说着,向风楼一使眼色,风楼早有准备,快步走入屋中,干脆利落地将火扑灭。 陌以新讲述了由蜡烛触发的棉布自动杀人机关,以及白磷自燃烧毁线索的连环诡计,沉声道:“凶手便是利用这样的手法,远程杀死了烂醉如泥的魏将军。” 一番话有条有理地说完,四座皆惊。如此奇观,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 片刻寂静后,皇上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揣度:“若用如此手法,所谓不在场证明便失去了意义。” “是啊。”七公主颔首道,“如此一来,当日凡在苏府之人皆有可能,而非只是陌大人一人了。” 王尚书附和道:“皇上与公主所言极是。那日几位将军早早便已醉酒,撑到皇上驾临后便前往客房歇息。从此时到众人齐聚开宴,相隔一个时辰有余。在这一个时辰中,任何人都有可能潜入客房,布下杀局。” 他顿了顿,又斟酌道:“只是,现场遗留的玉片,仍是疑点所在。虽然凶手不必亲临现场行凶,但仍需到场布置机关,亦有可能是在此时不慎遗落了玉片。” 陌以新眸光一凝,语气沉稳:“那下官便先解开这玉片之谜。” 他声音不高,却如沉钟轻撞,令院中顷刻安静下来。 这一点,连林安也尚不知晓,愈发聚精会神,等着下文。 陌以新看向皇上,接着道:“布囊一直由臣贴身收于怀中,去青岚院更衣前从未离身,也未曾有人近身,玉片却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翼而飞。此事看似离奇,却有几个疑点。 第一,分发布囊之时,婢女曾不慎脱手,将布囊掉在地上,重新捡起后才交给臣。臣后来查问过,当时,婢女手臂突然麻痹,疑似被击中麻骨。” 被点到的婢女站出一步,恭谨道:“回皇上,回大人,确有此事。” “如此看似是偷龙转凤的调包之计,可在此之后,林姑娘摸过臣的布囊,此时玉片仍在,因此臣始终不解,倘若婢女脱手真是凶手所为,目的究竟何在。” 陌以新留下这个疑问,只微微一顿,又继续道:“第二个疑点,苏老将军曾让老仆丘顺将刻有‘仙’字的玉片单独取出,可臣收到的玉片,恰恰便是‘仙’字,这同样太过巧合。” 他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丘顺身上。 “丘顺为人忠厚勤恳,将这差事看得尤为要紧,甚至将镂刻好的玉片与字模一笔一划逐个比对。如此细心负责,偏偏在‘仙’字玉片上疏忽犯错?” 丘顺神情迟疑,面上一片茫然,事到如今,连他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自己忘事了。 “第三。”陌以新接着道,“臣丢失的只有玉片,布囊却还在原处——这也是最为奇怪的一点。常理而言,从布囊中取走玉片,再将布囊恢复原状、放回原位,难度远大于直接偷走整个布囊。 臣曾百思不得其解,凶手为何要多此一举,只偷走玉片,却留下布囊。” “是啊!”七公主忍不住道,“究竟是为什么呢?” “只有一个原因——”陌以新一字一句道,“他只能偷走玉片。换句话说,他根本无法偷走臣的布囊。” “这怎么可能!”七公主脱口而出,问出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声。 玉片根本就在布囊之中,又哪有只能偷走玉片、却偷不走布囊的道理? “确切地说,他并没有偷。”陌以新道,“在发给臣的布囊里,原本就没有玉片。 这也解释了‘仙’字的疑点——丘顺并未疏忽,他的确取出了‘仙’字玉片,只是,这枚玉片又被凶手暗中拿走,在布置杀人机关时特意留在现场,嫁祸于臣。” “等一下——”王尚书打断道,“可你方才说了,林姑娘摸过布囊,里面的的确确是有玉片的。” 陌以新微微一笑:“确切来说,她只是摸到里面有个硬物。单从外面摸,根本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只不过,大家早已默认布囊里都装着玉片,她自然会先入为主,理所应当认为那是玉片了。” “难道不是吗?”王尚书一脸疑惑。 “不是。”陌以新笃定道,“原本装有玉片的布囊,的确已在婢女失手掉落时,被凶手悄然调包。而调包后的布囊里,不再是玉片,而是另一样东西,一样会自动消失的东西。” 林安眼睛登时一亮,一个答案霎时间跃入脑海。 “冰片!”陌以新缓缓开口,与林安脑海中的声音不谋而合。 陌以新接着道:“凶手设法令婢女脱手,趁乱调包了原本的真布囊。此后,林姑娘摸到的,与臣收入怀中的,都是装有冰片的假布囊。 贴身的温度让冰片渐渐融化,而布囊内衬的棉花将融化后的水尽数吸收,让臣无法觉察异样。 之后,凶手再设计令臣失足落水,臣浑身湿透,即便在更衣时发现布囊湿了,自然也会认为是落水所致,根本不疑有他。” 林安心中一震,早已明白过来。原本就虚寒的身体,更觉有阵阵冷意从后背冒出。 原来,凶手让陌以新落水,竟是一石二鸟之计。 一来,是让他去更衣,从而有了单独离开的作案时间,成为嫌疑人;二来,更是为了遮掩冰融化后的水! 此真可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即便事后陌以新对落水起疑,也只会将注意力停留在表面那层“陷害”的意图,而忽略了第二层更为关键的深意。 这个凶手,心思实在缜密得令人胆寒。 在场一众皆非庸碌之辈,听至此处,也都明白了其中关窍,不由得面面相觑,皆觉匪夷所思。 陌以新不紧不慢,继续道:“同样,臣便也想到,凶手令婢女脱手、令臣落水所用的暗器,应当也是冰做的。冰无色透明,人的视线难以捕捉,而且无需收回,只待融化之后,便再无踪迹。” 特意前来旁听的太子此时道:“可是,凶手既已成功调包,为何不用调包来的真布囊嫁祸,而要用‘仙’字玉片,这岂非徒增疑点?” 林安暗暗摇头——这个太子,脑袋似乎不大灵光,比他的皇帝老子也差太远了。 皇上斜晲太子一眼,淡淡道:“自分发布囊开始,所有人都已齐聚馨园,凶手调包后自然再未离开,如何去现场放真布囊?” 他说罢,略微一顿,语调微沉:“少说,多听。” 太子面上自是挂不住,却也只得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废话了。 陌以新并未理会太子的反应,接着道:“凶手能用‘仙’字玉片嫁祸于臣,恰恰又说明了一件事。” 皇上皱了皱眉,眸光愈发深沉。 “能事先知晓玉片抽字的安排,能暗中拿走单独放在苏老将军书房中的‘仙’字玉片,又能提前准备好调包用的布囊——”陌以新微微一顿,“凶手一定是苏府中人。” 院中众人面面相觑,对于陌以新如此直白的结论,他们无从反驳,却也不便应和。 陌以新却仍在继续:“魏将军这些年来只到访苏府两次,与府中下人从无交集,因此,凶手更有可能是苏府四位主子之一。” 众所周知,苏府只有四位主子——苏老将军,苏叶嘉,苏清友,阮玉蕊。 皇上的面色愈发严肃,苏老将军眸中也染上沉沉寒霜。 并肩而立的苏叶嘉与苏清友此时皆是面色坦然,阮玉蕊却是一脸忧色,下意识用手指绞着手帕,指节都勒得发白也浑然不觉。 良久,皇上沉声问出一句:“是谁?” 陌以新一步步走到苏叶嘉面前,停下脚步,语声沉稳而不容置疑:“不是三公子。” 苏叶嘉神情一滞,始终冰冷沉静的面孔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讶异。 “昨日,三公子自阳国公处取来一只箭筒,随手丢入会临湖。”陌以新说着,从怀中取出白布包起的箭筒,向皇上展示道,“臣已命人打捞出来,便在此处。” “这不就是发射冰暗器的箭筒吗?”七公主奇道,“暗器都是他的,你怎么又说凶手不是他?” 王尚书斟酌道:“而且,除三公子外,苏府其余人与魏将军更无交集,又如何会有动机?” “二十年前,魏将军初次到苏府做客,也是此前唯一的一次。”陌以新语锋一转,忽然说道,“在那之后,年幼的四公子生了一场大病,神医凤归先生在苏府住了整整一年,为四公子医治。” 他说着,向旁迈出一步,站到了苏清友面前,“不知四公子得的是什么病?” 苏清友赧然一笑,道:“不过是受了风寒,那时清友年纪小,体质弱,故而许久未愈。” “哦,是吗?”陌以新长眉微挑,“前日,我到馨园池边查探,四公子一路同行,却远远站在假山旁,即便与我交谈时,也不曾靠近池塘一步。” 匣中宴 第60节 苏清友一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清友并非有意如此,大人恐怕多虑了。” 陌以新神色不变,淡淡道:“可依我所见,四公子避开池塘并非偶然,而是素日习惯所致。四公子固然可以否认,但此等多年旧习,府中下人必定有所了解。若皇上命人查问,四公子恐怕也难以遮掩。只不过,若到那时,便是欺君了。” 苏清友笑意微敛,一时未答。 苏老将军微微蹙眉,道:“清友不谙水性,的确不喜接近水边,这又如何?” 陌以新却摇头道:“那池水不过齐胸之深,成人即便失足落水,也不至危险。除非——有比不通水性更让四公子恐惧的原因。” 苏清友仍旧沉默。 陌以新没有等待他的回应,转而看向皇上,声音沉稳:“臣在调查几位醉酒武将时,得知一桩旧事。多年前,许沧明听到传言,说魏燕归曾溺杀幼童未遂,他不屑再与之为伍,提出绝交。 此事一度引起波澜,最终,是由苏三公子替魏燕归担保,才得以平息。”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却被陌以新放在一起,仿佛架起了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联系。 在场这些聪明人,已有察觉端倪者,不由自主面露惊骇,纷纷将不可置信的目光投向陌以新,等待他的下文。 林安心中同样大震,她已明白了陌以新的言下之意。 一个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传言,能让许沧明深信不疑,甚至要与往日挚友割袍断义。而苏叶嘉也不过只是他们的同龄好友,他一句作保,为何就如此令人信服? 除非,那个在传闻中被魏燕归溺杀未遂的幼童——是苏清友。 若是如此,那么,苏叶嘉作为受害人的亲兄长,亲自为魏燕归作证担保,自然便很有说服力了。 七公主显然也想通此间关节,倒吸一口凉气,惊道:“你是说,魏燕归曾经险些将苏清友溺死?” “魏燕归拜访苏府之后,四公子恰好生了一场大病,到如今还对池塘心存阴影不敢靠近。”陌以新道,“将前后一切联系起来,这是最为合理的解释。” “可是,魏燕归为何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苏清友可是他好友的亲弟弟呀!”不只七公主想不通,在场每个人心里都对这个问题充满了困惑,甚至茫然。 陌以新沉默片刻,似是也在斟酌着某种不愿揭开的真相,终于缓缓开口: “苏府四位公子中,只有四公子弃武从文。臣原本认为,不过是人各有志而已。可在假山洞里,兄弟四人一脉相承的刻字中,四公子刻的是‘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此时臣才发现,与三位兄长相比,四公子反而是最渴望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的一个。” 陌以新这一番话,并未回答七公主的问题,却像一道弓弦缓缓拉满,将众人思绪引入一个新的方向,蓄势待发。 所有人不知不觉跟随着他的讲述,将视线都集中在了苏清友身上。 七公主喃喃道:“可是,他却是苏家唯一没有从军的一个。” 陌以新轻叹一声:“四公子自幼便一心向武,志在沙场,却因一场意外伤了身体,落下病根,壮志难酬。而亲手造成这一切的魏燕归,却偏偏最瞧不起不懂武道之人,甚至多次当众出言不逊,譬如对简文武的兄长,譬如对臣。 这样一个人,在四公子眼中,会是怎样的存在?” 苏清友面色平静,沉声道:“那人怎样,与我无干。” 陌以新摇了摇头:“四公子儿时溺水之事,苏府虽有意隐瞒,但若真要彻查,也不会全无线索。一件切实发生过的事,是无法完全抹去的。” 苏清友轻笑一声,道:“陌大人说的不错,我六岁时,的确曾被魏燕归不慎推入池塘。可这又如何?这就能证明他一定是我杀的吗?” 陌以新淡淡道:“那么请四公子告诉我,那个能够提前偷拿‘仙’字玉片,提前准备冰片布囊的苏府中人,是谁?是你的兄长?你的妻子?还是你的父亲?” “你——”苏清友神色骤冷,一时语结,缓了片刻才道,“恕清友直言,所谓用冰片调包玉片之说,也只是陌大人的奇思妙想而已。” 陌以新似乎并未觉得冒犯,只微微一笑,道:“凶手的确十分巧妙,犯案所用之物皆可自毁其迹——冰片融化不见,蜡烛燃烧殆尽,连带着所有线索都被尽数焚毁。 虽然四公子手中必定会有发射暗器的箭筒,可四公子同样会说——‘难道只因我有一个箭筒,便可证明我杀了人吗?’” 他顿了顿,语气一紧,“但再巧妙的布局,也难以遮掩所有痕迹。还有一样铁证,必定在你那里。” 苏清友双眉紧锁,沉默以对。 七公主急切问:“是什么东西?” “你用冰片调包了我的玉片,那么我原本装有玉片的布囊,自然在你手中。”陌以新缓缓道,“案发后,宾客手中的布囊都被府衙统一收回,里面玉片上的字也一一对应地登记在册。 只要将所有收回的玉片整理一遍,就会发现,整篇《赤壁赋》,少了一个字。而这个字,就在四公子那里。” 苏清友仍旧未出一言。 陌以新负手而立,继续道:“案发后这三日,我始终命人留意着苏府中人,四公子不会在风声鹤唳之下贸然行动,想必还没有机会将那个玉片彻底销毁吧。” 院中一片寂静。苏老将军老迈的双眸中凝结着深深的痛苦,四少夫人阮玉蕊早已紧抿双唇,无声流泪。 便在此时,苏叶嘉上前一步,沉声开口:“陌大人恐怕弄错了,是我预谋杀人,请阳国公帮忙发射暗器。我扔进湖里的箭筒大人已经找到,不是吗?” 他目光如剑,字字铿锵,当众承认着一切。 “三哥?”苏清友不由唤出一声,神色间满是震惊。 陌以新却只是看着他,眼中浮起一丝复杂的情绪,轻叹一声,道:“三公子对我的误导,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误导?”七公主诧异,“你是说,他是要为真凶顶罪?” “三公子做局陷害自己,自然是为了保护真凶。不过,这或许并不是他最初就有的计划。在与阳国公会面之前,三公子是跟踪一名婢女出府。而那个婢女,去药堂买了几副安胎药。” “婢女?安胎药?”七公主连连追问。 陌以新颔首:“不错,三公子之所以决定顶罪,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事——四少夫人有了身孕。” “什么?”苏清友大惊,猛地看向妻子,神色中满是不可置信,“玉蕊,你……” 林安心中了然,苏府上下只有阮玉蕊这一个女眷,而她身为名医之后,为自己诊脉、开方并非难事,所以婢女去药堂不经问诊,直接按方抓药。 只是,如苏府这等门第,唯一女眷有了身孕,便是请宫里太医前来看诊都不为过,阮玉蕊竟未惊动任何人,连苏清友显然也是方才知晓。 阮玉蕊早已泪湿双颊,开口时,声音轻柔却带着颤意:“夫君,玉蕊的确已有身孕。嘉平会那日清早,我一觉醒来头晕乏力,自己一把脉,才知竟是喜脉。 只因当日阖府宾客盈门,一片忙乱,玉蕊便暂未声张,只留在房中静养。谁知后来,府上竟发生命案,玉蕊只想等风波过去,再说出喜讯……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玉蕊说着,又是泪水涟涟。倘若在那个清晨,她告诉夫君自己已经有孕,或许他的心境也会有所改变,或许后来的事也就不会发生。 林安深深叹了口气,同样也是那个清晨,当她听闻苏老将军丧妻丧子的过往,心中还愿四公子夫妇早得贵子,好让这位历经风霜的老人,早日得享天伦之乐。 如今,老将军终于要迎来第一个孙子,却要目睹又一个儿子走向深渊。 阮玉蕊一番话说罢,苏清友已是满面怔忡,神情恍惚,跌跌撞撞向后踉跄两步,口中喃喃:“我、我要做爹了,我要做爹了……” ----------------------- 第61章 “夫君……”玉蕊上前扶住了苏清友的臂膀。 苏叶嘉万年寒冰的面容此时也有了一道裂痕, 透出深深的不忍。 陌以新接着道:“三公子虽是武将,却粗中有细。他看出我是被人陷害,也将凶嫌锁定在了苏府之内。他自然知道不是自己, 也不愿怀疑父亲与兄弟, 于是将注意力放在了他最不熟悉的弟媳身上, 因此才会暗中跟踪四少夫人的婢女。 可他发现,这个婢女独自出门后,并未做任何可疑之事,却买了几副安胎药。他便明白了,一个将为人母的女人,会在发觉自己有孕的同一日,动手杀人吗?” 七公主恍然大悟道:“所以他便认定,凶手是苏清友?” 林安也中也是一阵唏嘘。 发现阮玉蕊有孕后,苏叶嘉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半个时辰。她想, 这一定是极为艰难的半个时辰。 在这半个时辰里, 他做出了顶罪的决定, 决心利用官府的跟踪陷害自己,并且选定阳国公作为帮忙的人选。 阳国公身份尊贵,即便被揭发,只要坚称自己只是应好友之托发射暗器, 对杀人计划一无所知, 便不会被此事太过牵连。 可以说,在短短半个时辰内,苏叶嘉的每一个选择都恰到好处。 苏清友愈发失魂落魄, 茫然不知所措,颤声道:“三哥,你、你怎知我……” 苏叶嘉别过头去, 掩去面上痛色:“丘顺一向仔细,不会有那般疏忽,自然是有人做了手脚,而能提前做到这些的人,不多。” 林安暗暗叹服,虽说苏叶嘉了解丘顺的性情,也知晓苏清友落水的往事,可真要由此想通案情曲折,除了要对人对事观察入微,还要有通达的心思,清明的头脑,才能见微知著,看透真相。 苏四公子能设计出如此复杂精妙的杀人与嫁祸计划,而苏三公子又能将这一切看穿,设计顶罪。 苏家这一代,真是人才辈出。 苏老将军老迈的双目中浸着点点湿润,他重重一掌拍在圈椅扶手上,复杂而激烈的情绪让这位老人甫一开口便连声咳嗽起来。他努力压住胸口的起伏,哑声斥道:“叶嘉!” 苏叶嘉蓦然跪下,低下头道:“父亲,若是往常,我绝不会包庇,只会劝清友认罪。可是……我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尚未出世,便要失去父亲。 我们苏家人犯下的错事,定要由苏家人承担,我亦不能眼看旁人被嫁祸牵连。而我,废人一个,无牵无挂,是最好的选择。” 陌以新轻叹一声,淡淡道:“三公子的头脑和心胸令人佩服,可惜,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没有人可以代为受过。” 苏清友也重重跪了下来,双目通红:“父亲,孩儿不孝。玉蕊,我……对不起你。” 他抬起头,神情痛苦却执拗,好似冰层下涌动着暗潮,“可是,这件事我若不做,一辈子都不会甘心。魏燕归……凭什么他毁掉了我的一生,却能过着我想要的生活! 这些年,我有多羡慕驰骋疆场的三哥,就有多痛恨魏燕归!唯有杀他,能稍解我心头之恨,即便偿命也绝不后悔。” 林安默默看着这一切,心境颇为复杂。 这个始终温润有礼的男子,已经亲口认下自己的罪行,可她还是放不下方才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魏燕归虽然是个粗人,却也不至于是丧心病狂的恶魔,他为何会去溺杀一个孩童,更何况,那还是他至交同袍的亲弟弟! 陌以新眉心微锁,眸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四公子,你可曾想过,为何你被魏燕归推入水中之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为何苏府一直有意隐瞒,连丘顺这样在府中多年的忠仆也不知详情?为何你的父亲对伤害亲子之人从不追究,你的兄长还对他多番维护?” “住口!”苏老将军忽然厉喝一声,将陌以新的话生生打断,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他强忍着咳嗽,苍老而坚决的声音低沉道,“不要再说下去了!” “父亲?”苏清友仍跪在地上,神色茫然。他不明白陌以新一连提出的几个问题,更不明白父亲为何忽然变得如此激动。 陌以新一字一句道:“苏老将军难道不觉得,这对四公子很不公平吗?” “这是何意?”苏清友急声追问,却见父亲阖上双眼,嘴唇紧抿。 他又转向陌以新,飞快道:“你究竟在说什么?父亲不追究魏燕归,还帮他将事情压下,自然是因为父亲宽厚仁慈,不忍毁掉魏燕归的前途,这有什么问题吗?” 陌以新轻轻摇了摇头,又道:“那么,为何你落水之时,府里恰巧便有一位常年游历江湖的神医?为何你落水之后,三公子便也辞去军职,回到家中?” 苏清友目光变得空洞,似是在回忆多年前的往事,却依然想不出头绪,愈发茫然地看着陌以新。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是四少夫人在假山洞里刻下的字。这几句,其实并非她对未来子女的寄望,而是对你的宽慰与开解。” 陌以新语气低缓,“苏清友,你是苏家最幸福的人,因为你有最疼爱你的父母,保护你的兄长,了解你的妻子。可是,你也是苏家最不幸的人,因为你没能选择自己的人生,因为只有你不知道,多年前的那次落水,并不是由魏燕归导致的意外,而是你父母兄长都认可的计划。” “什么……什么计划……”苏清友喃喃重复着,语气轻得仿佛一碰就碎。他好似已无知觉,身体却渐渐僵硬冰冷。 他绝非迟钝之人,虽然本能犹在抗拒,可陌以新话中潜藏的深意好似一把钝刀,已开始缓缓切入他的意识深处。 匣中宴 第61节 陌以新负手而立,目光悠远:“那场意外发生时,正是苏夫人第二次丧子后,缠绵病榻之际。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了。” 苏清友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冻结成冰,他跪地膝行到苏老将军膝下,哭求道:“父亲,求父亲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会是那样的!” 良久,苏老将军终于缓缓睁开双眼,已是老泪纵横: “那时,你大哥二哥先后战死,马革裹尸的宿命有如魔咒一般,几乎要将整个苏府吞没。你母亲大受打击,已经命不久矣。她临终前唯一的心愿,便是盼你此生不再踏上战场。可是,你那时虽年幼,却已对舞刀弄剑尤为热衷,小小年纪便立志从军。 你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忧心郁结。我一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不瞑目,二亦想要你一生平安顺遂……于是,我答应你母亲,想出一个办法,让你不能学武,远离战场……” 苏清友额上青筋暴起,嘶声道:“所以……所以你们就让魏燕归推我下水,毁我身体!” “清友啊!我们怎么舍得,你是我们最疼爱的儿子啊!”苏老将军老迈的声音哽咽着,“我想尽办法将凤归先生请到府上,便是为了让他以针灸之法封住你十二经脉,让你自觉体弱无力,却并不伤及身体。 随着你年纪渐长,自然会渐渐恢复,可到那时,你必定早已接受不能学武的事实,过上平常人的生活。” 苏叶嘉仍旧跪在地上,原本结实健硕的男人,因独臂而显得背影萧索。 他看向苏清友,轻声道:“假装在玩闹中将你推入池塘,只是为了让你深信不疑而做的幌子,原本是要由我去做。 可那日,燕归正好来府上做客,偶然听说了我们的计划。他担心这般行事会伤及你我兄弟之情,便自告奋勇,替我去做了。 后来我辞去军职,也是为了宽慰母亲,让她能放心地走……” 苏清友浑身僵硬,连神色也如同凝固一般,纹丝不动。 良久,他忽而带着满脸泪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好啊,你们真好啊!可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给我的安稳人生,并不是我想要的啊!” “夫君!”阮玉蕊哭着扑到苏清友身边,捧起他痛苦狰狞的脸,无声为他擦去泪水。 苏清友蓦地抓住妻子双肩,低哑道:“你也知道,对不对?你刻下那句诗,就是为了告诉我真相,对不对?” “这件事,是我爹告诉我的。”阮玉蕊轻声道,“夫君,我知你心有遗憾,所以总想潜移默化地开解你,让你能真正快乐起来,在未来某一天发现真相时,能稍稍理解父母的苦心。可我不知道,原来你心里的结这么深,你的恨这么重。对不起,对不起……” 苏清友脸上尽是绝望,他向后瘫倒,喉咙里迸出嘶哑的怒吼:“我宁愿战死,宁愿残疾,宁愿只闪耀过一瞬,也不要这样平淡的一生!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为什么!” 苏清友的咆哮响彻在每一个人耳中。 苏老将军早已老泪纵横,他从来不曾想过,他们对苏清友的保护,终究没能让他像普通人一般安稳平顺地生活,反而让他在仇恨的阴影下活了二十年,最终成了一个杀人凶手。 林安深深叹了口气,不忍再看苏清友的面容。 这个男人的外表,始终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清俊温雅,谦和友善,谁也不会忍心将他和眼前这个狰狞崩溃的男人合二为一。 如果他的父母能尊重他的选择,如果他的妻子能早些告诉他真相,如果他能尝试去热爱自己所拥有的……可惜,从来也没有如果。 陌以新说得对,他是苏家最幸福的人,也是苏家最不幸的人。幸与不幸,其实只在一念之差。 林安百感交集,下意识看向陌以新。 他仍旧穿着嘉平会那日穿的绛紫色长袍,三日来都未曾换过。许是因为几次在牢房席地而坐,平日里一尘不染的衣袍上也沾着点点灰土。 许久不曾安睡的他,眼底泛着一抹难以掩饰的红血丝,棱角分明的下颌也隐隐冒出青黑色胡茬。 可他却并未因此而显出半分狼狈,仍旧长身玉立,如月光般清冷矜贵,又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男人气息。 几乎便在同时,陌以新也望向她,眼中含着无数说不清的感情。 林安想要回他一个微笑,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扑面而来。她努力稳住身子不要栽倒,却还是抵抗不住这阵猛烈的眩晕,彻底失去了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自昏昏沉沉中醒来。 时已入夜,景都的街上行人寥寥。月光洒下,给前方道路带来一点光亮,也映出半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 ——等等,怎么会在街上? 林安一时愣怔,这才发现自己竟被人背在背上,身下的躯体结实而温热。 林安恍惚间想起,上一次被人背着,还是叶饮辰——那人轻佻恣意,背着她飞来飞去,仿若嬉戏。 而此时,此人沉稳的步伐显然与叶饮辰风格迥异。 林安脑中有些发懵,下意识道:“大人?” “醒了?”果然是陌以新的声音。 “我不是在苏府么?皇上将我放了?”林安动了动嘴,只觉喉头发干。 陌以新温言道:“嗯,苏府的事都解决了。” “哦。”林安顿了顿,“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大人怎会背着我?” “本该让马车接你回府,可方才又下起雪来,道路格外湿滑,马车不便行走。所幸苏府离府衙只隔着两条街,所以……我背你回家。”陌以新的声音轻轻缓缓,温醇悦耳。 林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一睁眼便看到落雪,可身上似乎丝毫不觉湿冷,仿佛并未淋雪似的。她抬手摸了摸头顶,原来自己正罩着一条披风,从头顶兜帽直盖到脚,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林安微一侧头,果然看到,陌以新墨色的长发间已落上一层轻雪,在他的轮廓上勾勒出一圈柔和而圣洁的光华。 他冷俊清隽的侧脸,同样笼着细白的雪絮。薄唇间呼出的热气在寒夜中袅袅升腾,如一缕孤灯,在无边冷意中静静燃着。 他一身风雪,步履沉稳,每一步都深深踏入雪中,却又轻得仿佛不沾尘世。他就这样身躯微弓,在雪幕中开出一条沉默又温柔的路。 此时此刻,他行于夜色最深处,阴影之中,风雪尽头,却恍若梦中神明。 林安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会,才道:“那风青和风楼呢?” “你晕倒后,风青再次施针,将你体内毒性暂且稳住。他说你身子虚弱,不宜立刻挪动,最好先在苏府歇息一个时辰,暖好身子。他已先行回府,为你准备药浴祛毒的材料,风楼也去帮他了。” 林安轻抿唇角,咳嗽两声:“原本我醒了便该自己行走,可我还是很没力气,有劳大人了。” 陌以新轻轻笑了一声,道:“冷吗?” “不冷。”林安重新将头埋了下去,“大人的披风很暖和。” 陌以新踏雪而行,温声叮嘱:“回去以后,好好养身子,过几日便要过年了。” “对啊,这还是我在楚朝过的第一个年。”林安眼眸刚刚一亮,又不禁怅然道,“可怜苏老将军,竟要在这喜气将至的时节,再次经历悲剧。” “你可同情苏清友?”陌以新问。 林安叹了口气:“在我家乡,有这样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人的生与死都并非自己选择,倘若在世上短短数十年,还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那么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我很同情他,只是他实在不该杀人,这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陌以新轻声重复着林安念的诗,声音被风雪吞没,只在唇间轻轻颤动。 这句诗中的洒脱与勇敢,是她一贯所有。他本该一如既往地欣赏,心中却生出一丝不足为人道的涩意。 他很清楚,林安自一开始便是不得已才投奔府衙。未来终有一日,针线楼的事会有结果,她也终会摆脱这一切束缚,恢复自由身。那时,她不再需要庇护,也不再需要他。 他该为她高兴的。 可想到那个“终有一日”渐渐临近,心头竟泛起一丝失重的荒芜——仿佛有什么将从指缝中溜走,而他无论如何也要抓住不放。 陌以新目光微敛,眸底波澜不动,却紧了紧托起她的双手,像是要将这份触感彻底占有,直至永远。 林安没有觉察陌以新异样的情绪,她心中在想另一个问题。 苏清友的两位兄长都是战死沙场,英年早逝,顾玄英的两位兄长亦是如此。如此满门忠烈的事迹,通常都应发生在战事连绵的乱世,可依她穿越至今所知,楚朝国力强盛,疆域稳固,周边小国都要以进贡、纳质来交好。 除去淮南王叛乱这种意外事件,哪里有那么多战场? 她心中疑惑,便也不多揣测,径直问了出来。 陌以新已收敛心绪,了然道:“先皇在位之时,北方揉蓝国与漱月国,曾连同周边几个部落小国,挥军南下,屡犯楚朝边境,南方诸国也趁机发难,边境诸城民不聊生。 后来,楚朝众多军将的牺牲,换来了一场又一场胜利。北国军队被击退八百里,退居沙漠以北,南方诸国也兵败而走,龟缩不出,楚朝才重新赢回万国来朝的太平之世。直至如今,也不过十年而已。” “原来如此……”林安点头喃喃,话音未落,便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带着一声悠长轻软的喟叹。 陌以新只觉有一道轻柔的气息自颈间扫过,温热而细腻,在他肌肤上漫开一阵酥麻。他身形一僵,肩膀更是不自觉绷紧了一瞬。 他轻咳一声,定下心神,嗓音微哑转移话题:“对了,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林安一怔,下意识道:“好消息。” 陌以新并不意外,唇角轻轻一勾,道:“还记得吧,苏老将军本为嘉平会备了一份大礼,要赠予运气最好之人。” 林安点了点头,脑海中浮现出那些绣工精致的小布囊。那原是为抽奖所用,谁知奖还未抽,倒先引发了这一场牢狱之灾。 “这份大礼,最终给了你。” “什么!”林安失声叫道,着实惊了一跳。 苏府刚刚发生命案,凶手又是府上四公子,何人会有心情和胆量去提抽奖之事? 更何况,那份大礼是要给运气最好的人,自己好不容易参加一次嘉平会,便参加到了大牢里去,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人吗? “苏老将军一向是有始有终的人。”陌以新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唏嘘,“你晕倒后,老将军说,你替我入狱,乃有情有义,有胆有识,又遭受一场无妄之灾,落得一身病症。这份大礼,便算作给你的嘉奖与补偿。” 林安心中五味杂陈。她自然清楚,自己的身体之所以如此虚弱,只是因为毒发,而与坐牢无关。 苏老将军刚刚经历了这般沉痛打击,竟还不忘补偿她这个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给她这份发自肺腑的体面和善意,实在是一个至情至性的真英雄。 可这样一个好人,为何却要面对人世间最大的无奈? 陌以新觉察到林安的情绪,出声道:“不想问问大礼是什么?” 林安回过神来,重新提起一丝兴致,道:“是什么?” 嘉平会那日她便十分好奇,能被苏老将军拿来当做大礼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 金玉珠宝?锦绣珍玩?苏府能拿出的东西,自然价值不菲,可总觉得似乎俗套了些。 “是烟花。”陌以新轻声道。 “烟花?”林安显然出乎意料。 “嘉平会开在腊月十五,一个月后,便是上元节。”陌以新娓娓道来,“苏老将军准备的这份大礼,便是在上元之夜,为这个最幸运的人,放一场烟花。” 林安不由张大了嘴,烟花——这是她从未预想过的答案。 她怎么也想不到,苏老将军武将出身,又已过古稀之年,竟还有如此令人神往的浪漫情怀。 上元夜的一场烟花……在满城抬头的那一刻,天光为她一人盛放。 林安满心震动,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要忘了,还有一个坏消息。”陌以新轻咳一声,打断了林安心潮澎湃的美好想象。 林安心头一凛,小心问道:“坏消息又是什么?” 匣中宴 第62节 第62章 “呃。”陌以新顿了顿, “苏清友布置的杀人机关中,需要用到磷粉。而磷粉,恰巧也是制作烟花的原料之一……” 随着陌以新缓缓吐出的一字一句, 林安的笑容一点一点僵在了嘴角。良久, 她颤声道:“你不会是想说, 那个原本要送给我的烟花,被苏清友给毁坏了吧?” 陌以新无奈道:“苏清友原是想着,待案情尘埃落定,就算有人发现烟花毁坏之事,也不会再与案件联系起来,所以——” “大人,你莫不是在逗我玩吧!”林安无语凝噎。 烟花坏了也就算了,一口气说完不好吗?非要分出好消息、坏消息来,平白吊起了人的胃口, 又一趟过山车直冲谷底。 林安气不打一处来, 忍不住在陌以新肩头狠狠捶了一下。 陌以新肩上挨了这一拳, 心中却莫名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让他嘴角不自觉扬起,甚至低低笑了一声,含着几分克制的欢愉。 转念间, 又怕背上之人气得狠了, 连忙轻咳一声止住笑,解释道:“我并非有意捉弄你。” 林安也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动手打人了?心中却毫无歉意, 只闷闷应了一声:“哦。” 陌以新想了想,又开口道:“安儿不必惋惜,你可知晓, 这世上最美的烟花现在何处?” 林安一愣,脱口道:“何处?”心里却在嘀咕——他总不会要说,那烟花就在他的手上吧? 不知想到什么,陌以新忽而沉默了片刻,才接着道:“你可听过江湖一代名盗,人称‘枕江风’花世的名号?” 林安摇了摇头,叹息道:“说实话,自从来到这里,我最好奇的,便是你们口中的‘江湖’,可惜过了这么久,连江湖的边也没摸着。” 陌以新轻笑一声,悠悠道来:“‘枕江风’花世,常年行走在江南一带,武艺高超,尤擅轻功与偷盗之术。他行事洒脱张扬,交友广泛,身边聚了一批死心塌地的手下,跟随他做劫富济贫之事。久而久之,名声渐起,甚至有人慕名加入。于是,花世索性成立帮派,名为‘花漫天’。” 林安眼睛渐渐泛起光来,虽说眼下还没机会踏入江湖,可听着这些故事,仿佛也能嗅到那一线刀光剑影间的快意风流。 “有一年,花世劫下了无寿山庄自南疆运来的两车毒草,他为江湖除害,尽数将其烧毁,却又发现,一同运送的还有十枚焰火弹。 出于好奇,花世当场便试放一枚,只见火光冲天,化作满天星雨,璀璨经久不散,几乎照亮整个夜空,令人目眩神迷。 花世大喜,当即将焰火弹据为己有。后来才听说,那些焰火弹是特制之物,世间也仅有这十枚。” 林安听得津津有味,眨眨眼道:“所以说,世上最美的烟花,便是在花世手中?” “不错,只是花世也未曾想到,那十枚焰火弹,原是江南巡抚托无寿山庄寻来,准备进献给皇上的寿礼,却被花世捷足先登了。 后来,江南巡抚便倾力缉捕花世,甚至连皇上都成了先皇,仍在僵持不休。 而花世却丝毫不觉懊恼,反而愈发将那几枚焰火弹视若珍宝,只道自己捡了大便宜。” 林安不由莞尔,却又怅然道:“如此说来,想亲眼看看那样的烟花,却是无缘了。” 陌以新垂眸一笑,唇畔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却未开口接话。 林安犹自感慨,不由喃喃道:“楚朝,和我的家乡,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我如今所见所闻的这些事,是从前的我做梦也想不到的。” “哦,是吗?”陌以新音色淡淡,语气若无其事,目光却向身后一偏,藏着一分不动声色的试探,“待针线楼的事了结后,你会回家乡吗?” “回家?”林安的声音很轻,仿佛这两个字是那么的虚无缥缈,“我想,再也回不去了吧。” 陌以新眸光一动,心绪如细线般悄然缠绕。她语气中的飘忽令他不忍,可内心深处,又泛起一股隐秘的庆幸,好似终于握紧了藏在掌心的私愿。 沉默片刻,他低声问:“你可会难过?” “不会了。”林安似笑似叹,“在望舒坪许愿的时候,我便与从前作别,决心好好在这里生活下去了。 陌以新心里莫名一松,又微讶道:“你去过望舒坪?” 林安更加诧异:“就是那次,大人从顾玄英那里离开后,和我在郊外相遇的那片草地啊。传说那里是离月宫最近的地方,许下的愿望都会成真——大人不知道吗?” 陌以新的神情微微一滞,语气带着几分古怪:“那里……不过是一块寻常草地而已。真正的望舒坪,是在夜国的沧流山顶。” “啊?”林安登时瞠目结舌,“夜国?沧流山?可、可是……” 林安脑中猛然闪回那个午后的金色阳光。 叶饮辰坐在那片金光之中,黑发微扬,好似天光雕刻而出的剪影。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慵懒不羁,却在那一刻多了几分罕有的专注与怅然。 就在那里,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只精致瓷瓶,一笔一划写下愿望,同她的一起埋进土地,郑重其事…… 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林安实在无法相信,那个家伙,难道都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吗? “是那个人告诉你,那里是望舒坪?”陌以新淡淡开口。 林安一时语塞,实在不愿承认自己是被诓了。然而陌以新所说显然更为真实——离月亮最近的地方,山顶自然要比城郊草地合理多了。 可是,用这种事骗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搞出那一套来全为唬人?那个家伙也太无聊了吧! 林安虽未作答,陌以新却已心中有数。 一丝莫名的情绪自心底浮起。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的微光,脑海中那片阳光浮动的草地愈发变得刺眼。 那个人,用望舒坪的名头骗她,是出于什么居心?逗她开心?听她许愿? 所以才……哄得她,牵了他的手? 陌以新眸色愈沉,声音中带了某种克制:“那个人,究竟是谁?” 林安终于沉痛地接受了叶饮辰满嘴跑火车的事实,郁闷道:“我的确不清楚,总共也只见过他几面而已。” “可上次撞见你们言笑晏晏,熟稔好似故人。” 一句话脱口而出,声线仍旧沉稳,却有一丝不同于往日的低哑。 林安一怔,言笑晏晏? 那时,她震惊于叶饮辰手中的香囊,失态抓住他的手,两人几乎是呆愣地大眼瞪小眼,这也叫言笑晏晏? 她嘴角抽了抽,还是解释道:“算不上熟,只是那个家伙莫名其妙的,自来熟罢了。” “男女授受不——” 陌以新喉头一紧,话音戛然而止。他面上现出一丝少有的窘迫,不知自己怎会失了分寸,提起这个话题。 先前他忍了又忍,始终不曾问出口,就连风青要问,也被他挡了回去。 可此刻,雪夜,长街,她在他背上紧紧相依,与他前所未有的亲近。 ——偏偏就在这样的时候,他却破了功。 他话收得突然,林安却听出了完整的意思,反问道:“大人现在不也正背着我?” “我如何相同?”陌以新心中骤然一闷,额角突突直跳。原想收回这个话题,此刻却又忍无可忍,不得不接了下去。 林安听出陌以新话里那一丝没能压住的恼意,仔细揣摩一番,安抚道:“那等形迹可疑之人,自然不能与大人相提并论。我的意思是,只要心中坦荡,不必拘泥小节。” 坦荡……陌以新薄唇紧抿,指尖蜷起,低声道:“若有人不坦荡呢?” “我想大人真的误会叶饮辰了。”林安无奈解释,“他还不至于存那等歪心思。” “……”陌以新缓缓吸了一口气。 心里那点“歪心思”,一时却无法再宣之于口了。 “到家了。”林安抬眼望见熟悉的街口,看到那块黑底金字的匾额静静高挂,心底便已生出几分归属般的暖意。 她回首看去,两人身后的长街上空无一人,唯有两行脚印留在纯白的雪地之中,延伸入远方,好似没有尽头。 这一幕,竟比世上最美的画还要令人难忘。 府中。 林安卧房隔壁本是间空屋,此时房门大开,正在屋里忙碌的风青头也没抬,只掀了掀眼皮,道:“你们也太慢了吧,我的药都快准备好了。” 林安笑着招呼一声,道:“是吗?我还觉得这一路时间真快呢。” 陌以新眉心一动,心里那尚未褪去的酸意中,又泛起一丝清甜。 “你先回房换一件衣裳,大约一刻钟后过来找我。”风青道,“你这药浴时,不能穿太多衣物,妨碍药效入体;但也不能如沐浴一般不穿,否则药效激烈,身体负担太重。最好是穿一件薄纱衣。” “噢,好,我去找找。”林安从陌以新背上下来,回到自己屋中。 打开衣柜,一眼便瞥见一件衣裙,林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叶饮辰在林间小屋里为她准备的那身,让她脱去夜行衣后换上的,后来便一直穿了回来。 那个家伙,分明说是暗中带她离开,所以才要穿着夜行衣趁夜翻墙,可后来才知,顾玄英根本早就知情,根本无须偷偷摸摸。 还有那所谓的“望舒坪”许愿…… 林安越想越气,咬牙切齿将这条衣裙从衣柜里扯出来,随手甩在地上。 然而这一扔,林安却听到一丝异常的响动。 这条裙子是上好的丝绸质地,扔在铺着木板的地面上,本不该发出声响。可是方才,分明就有一声极轻的叩地声。 林安眉心微微一蹙,随即蹲下身去查看。 这衣裙她是穿过一次的,本不该有什么异常。林安一边想着,一边用手在衣料间缓慢摸索。直到指尖触到衣领附近,心头便是一跳——这里有个小疙瘩,质地僵硬,明显不是布料本身。 里面有东西! 林安将衣领翻开,仔细摸了摸,这里针脚极细,几乎摸不出缝合的痕迹,却隐约透出个凸起,似乎是有一个圆球状物被缝在里面。 林安满心狐疑,却顾不上多加猜测,连忙拿来一把剪刀,将紧实细密的线头剪开,指尖探入,将那样东西取了出来。 一看之下,林安顿时愣住——这竟是一颗药丸。 纯白如玉,丝滑细腻。 她还记得,那次箭伤之后,叶饮辰曾给她吃过三颗疗伤圣药,正与眼前这颗药丸看起来一般无二。 林安不由更加茫然,这件衣裙是叶饮辰给她的,里面的药丸自然也是他放进去的。倘若这是他送给自己疗伤所用,当时为何不说?又为何要藏在衣领之中? 若她粗心,始终未曾发现,不是就白白浪费了一颗好药? 还要多亏她当时受伤,这件衣服又只穿了半日,便放在那里忘了去洗,否则药丸不就毁了? 等等,林安忽然想起一声,叶饮辰将这衣裙交给她时,好似意味深长说过一句——“这衣裙颇为贵重,你可要好好保管”。 难道,便是指里面藏了这颗药丸? 这个家伙,又在故弄什么玄虚?林安一时难以揣测,索性腹诽一句,将药丸收了起来。 被这段插曲耽误了不少功夫,林安随便换上一件薄纱衣,又裹上披风,重新来到隔壁屋子。 风青果然已经准备妥当,一个大浴桶摆在屋子中央,水汽氤氲,热意蒸腾。 风青正百无聊赖坐在边上,见林安前来,忙起身道:“快来试试吧,我和大人会在外面守着,倘若有任何不适,你大声呼唤便是。不过,应当是不会有问题的……” 他嘟囔着叮嘱一番,说完便向外走。 “等一下。”林安将风青叫住,伸手递出了方才发现的药丸。 匣中宴 第63节 “这是什么?”风青接过药丸,好奇打量。 “这就是我从前说过的那个疗伤圣药。”林安道,“我方才发现衣服里竟然还有一颗,刚好送给你,拿去研究吧。” “真的?”风青眼睛顿时一亮。 林安点头笑道:“这段日子,你为了给我解毒之事费心良多,若是可以的话,这颗药丸就算是我借花献佛,送给你的谢礼。况且,倘若真能找到其中成分,制出类似的药物,也算是你造福于人了。” “太好了!”风青十分兴奋,“不过,为何是借花献佛?这药还是那个叶饮辰送给你的?你们什么时候又见面了?” “呃,不是……”林安否认了一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在衣领里藏药这种事,怎么想也实在太过儿戏,简直像是好友间默契的玩笑一般,可方才在路上,她还说两人不熟来着…… 风青没等林安回答,一派踌躇满志地自顾自道:“不论如何,这可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话音未落,便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林安与陌以新在廊下四目相对。 陌以新薄唇轻抿,淡淡道:“安心沐浴,我会守着。” 林安缓缓沉入热气腾腾的药汤中,暖意瞬间包裹四肢百骸,仿佛浑身的毛孔都在这一刻舒展开来。 这几日时常令她饱受折磨的寒意一扫而空,连带着藏在血脉深处的疲惫,也被一点点剥离。 她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只觉周身每一寸血脉都似浸入春水,说不出的舒畅。 林安不知这药有何独特之处,只记得风青先前叮嘱的,要整整泡两个时辰,还要连续泡上七日,才能根据身体状况,决定下一步方案。 她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些隐忧,虽然风青医术了得,但魂不断出自针线楼,想来绝非凡物,恐怕不会那么容易祛散。倘若不能根除,自己又会如何? 林安摇了摇头,将脑中纷杂的意识清空,依着风青所言,缓缓凝神静气,收拢全部心神,专注于那一寸寸被热水包裹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被叩响。 林安在热气蒸腾中缓缓睁开眼,茫然自语:“两个时辰,居然这么快就过去了吗……” “安儿,风青让你先出来一下。”门外传来陌以新的声音。 “先”出来一下——说明并非时间到了?林安更加茫然,难不成是自己泡到一半,风青突然发现用错药了吗? 林安从水中出来,将身体擦干,重新将披风裹得严严实实。走回廊下,便见风青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 林安心中一紧,小心道:“怎么了?是药有什么不对吗?” 风青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林安面前,神情十分激动:“不对,太不对了!那颗药,根本不是用来疗伤的,而是解毒的!” “啊?”林安一怔,才反应过来,原来风青所说的药,是指自己方才给他的药丸,而不是药浴。 林安稍稍松了口气,转而却愈发诧异:“那不是疗伤圣药吗?” “不是!”风青斩钉截铁道,“我反复比对过了,那颗药丸中,根本没有任何用于疗伤,或是补血补气的成分,而是用来解毒的,而且、而且……” 自信满满的风青,竟然结巴起来。 “而且什么?”林安忙问。 风青一脸的不可思议:“我也觉得不可能,可事实就是那样……这颗药丸,是魂不断的解药!” “什么?”林安与陌以新异口同声。 风青的脸皱成一团:“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一开始也不信,可我最近都在研究这个,不可能弄错的。药丸中的好几样成分,都与我先前推算的一致,而且其他成分也十分合理,完美解决了我先前想不通的问题…… 总之我可以确定,它就是魂不断的解药!而且,不是那种需要定期服用的短效解药,而是能彻底拔除毒根的,真正的解药!” “什么……”林安彻底愣住。 她完全相信风青这个神医的专业判断,可是,叶饮辰怎会有魂不断的解药?他怎知自己体内有魂不断之毒?又为何会将解药藏在衣服里送给自己?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陌以新的震惊丝毫不亚于林安。 针线楼这种组织,用来控制线人的毒药,必定是独门密药。风青早前便说过,真正能根除魂不断的解药,只有炼毒之人才会知晓。可如今,叶饮辰竟能拿出这样一颗解药——他究竟是何身份? 至少,他与针线楼一定关系匪浅。 那么,他与林安的相识,是真的碰巧,还是另一番有心设计? 三人各怀心事,静默良久。 终是陌以新先开口道:“不论如何,先解毒要紧。风青,你既已看出解药配方,是否能尽快再配出一颗?” “不用配。”风青一脸喜色,拿出方才那颗药丸,“还好我只取了一小半用来研究,还剩下这么多,足够解毒了。” 林安怔怔接过药丸,视线落在上面,仍旧难以置信——这颗白色药丸,分明与当初服用的疗伤药一模一样…… 等等,林安心中忽而一动,那次箭伤后,叶饮辰先后给过她三颗疗伤圣药,外形皆是如此,几乎看不出分别,可唯独其中第二颗,略微大了一点。 她当时还在腹诽,这个时代没有标准化生产,尺寸参差也是难怪。 莫非,那其实……也是解药? 在狱中毒发后,她也曾想过,自己离开针线楼已有数月,始终未再服过定期解药,毒性到此时才发作,着实已是拖了很久。 如今,她却隐隐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或许,正是因为她在那时,无意间服用了叶饮辰给的定期解药,这才延缓了毒性发作,一直拖到如今。 只是,他居然将彻底拔除毒性的真正解药……也送给了她? 林安心头愈发纷乱,疑问如潮水般四面涌来。她沉默片刻,终是抬手,将这颗解药送向唇边。 她忽又想起一事,动作一顿,道:“对了,虽然这一颗足够为我解毒,可既然掌握了解药配方,我们何不再配一份送给茗芳?若茗芳不再受针线楼控制,或许会说出真相呢?” 风青却摇了摇头:“恐怕还是不行。” “为何?” 风青解释道:“其一,即使知晓了药中成分,却仍然不知炼制方法。其二,解药中有不少药材是极难获得的,比如有一味是夜国虹雨海湾生长的贞虫珊瑚,市面上根本没人见过,我也只是在古书记载中看到过,才能分辨出来。” 夜国……今晚提起望舒坪时,才听陌以新说到夜国,没想到这么快又从风青口中听见这个名字。 林安不由问道:“夜国究竟在哪?” ----------------------- 第63章 风青道:“那是东南临海的一个国家, 国土大约有楚之三成,国民也不算多,但民富国安, 可以说是一方乐土。上自国君, 下至平民, 皆崇尚安乐,自古以来素有‘富家翁’之称。你听说过沧流山吗?那便是夜国最有标志性的一座高山。” 林安沉吟道:“许多周边小国都在景都留有质子,为何从未听说过夜国?” 陌以新此时道:“夜国地处沿海,唯与楚接壤,从不扩张疆域,素来是楚之友邦。历代夜国国君都与楚皇私交甚好,互相出访都是常有之事。” 林安默默听着,脑中冒出更多难解的念头。 为何特产于夜国的稀有药材,会成为针线楼解药中的一味?难道针线楼是夜国派到楚朝的密探组织?夜国与楚朝, 难道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交好? 林安将解药服下, 心中一块大石落下, 可诸般疑云却仍徘徊不散。 她也不曾想过,自己中毒一事竟会牵扯出如此复杂的背景。她想了想,还是问道:“针线楼似乎已经牵扯到夜国,大人可要禀报朝廷?” 陌以新摇了摇头:“只是其中一味药材产于夜国, 尚不能断定此事与夜国朝堂有关。倘若因此让历来交好的两国产生嫌隙, 后果不堪设想。我们还是应尽快查出针线楼的底细。我想,那个人,或许便是突破口。” 林安心中一凛, 明白他所说的自然是叶饮辰。 可是,即便那人飘忽不定,身份成谜, 即便他时常信口开河,亦正亦邪,林安仍不愿去怀疑,他是居心叵测之人。 毕竟,他们数次接触,他从未伤她分毫,更是连魂不断的解药也悄然送上。 林安望着掌心空空,指尖仿佛仍残留着那枚药丸的微凉。 廊外风雪尤甚,与夜色纠缠成一片,遮住了许多看不清的真相。 …… 除夕这天,景熙城下了数日的雪,终于停了。 楚朝的年节假期,是从腊月二十五到正月十五。没有公务的日子,整个府衙都愈发轻快起来。 林安虽已服过解药,但毕竟刚刚毒发过,多少伤了身子,近日都在风青的帮助下调理休养,就这样度过了穿越到楚朝后最清闲的一段日子。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府衙四人围坐在大厅的火炉边,神情各异。 “大人,你不能再这样赢下去了,我的节礼都要输光了。”风青苦着脸。 陌以新雍容一笑:“愿赌服输。” 没错,在这段清闲的日子里,林安完成了一件大事——教陌以新与两风兄弟玩斗地主。 林安面无表情洗着自制扑克牌,哀叹道:“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新手光环’吧。据说刚开始接触游戏的新手,都会在最初这段时间,拥有绝佳的运气和难以复制的胜率。” “可我也是新手啊!”风青更加生无可恋。 府衙四个人玩三人斗地主,采用轮换制,每局输家将被第四人替换出场。可几人从白天玩到夜里,陌以新始终稳若泰山,一次也不曾下场。 这一把,风青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来得及出牌,由内而外发出一声惨叫,才磨磨蹭蹭从座位上起来,换上风楼, 林安扑哧一笑,戏谑道:“你不是一向最拥护大人的吗?大人赢,你该高兴才是啊。” “可是我发现,抢财神这个游戏,真的很能激发人的胜负欲啊!我好像已经被支配了。”风青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 “抢财神”,是楚朝版斗地主的名字。 在林安讲解了“地主”和“斗地主”的含义后,风青灵魂发问——“皇上不就是最大的地主吗?”林安无力推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真理,于是就改名为“抢财神”。 眼看风楼二话不说又叫了“财神”,却被陌以新和林安联手赢下,风青一边换位置,一边语重心长道:“小安啊,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咱们应当统一战线,让大人也下场休息一次才是啊。” 林安正要回嘴,却一愣道:“你叫我什么?” “小安啊。”风青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上回叫你安儿,你不乐意,大人恐怕也不乐意。可如今咱们都这么熟了,总是‘林姑娘’、‘林姑娘’的,未免太生分了。” 林安嘴角抽了抽,不满道:“可你年岁比我小,‘小安’听着不对劲吧?” “小安,小安,就叫小安。”风青嬉皮笑脸,不为所动。 “小青!”林安回敬一声,自己却先被狠狠雷了一把,脑海里飞快闪过那个娇俏可爱、忠心耿耿的小青蛇形象。 “小青就小青嘛。”风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以示大度。 林安不再理他,转头对风楼道:“小楼,我知道你们习武之人性子争胜,可不是每一把都要抢财神的呀,也得看看牌好坏再说。” 风楼眼皮一跳,不明白自己为何也被卷入这场换称呼的风波之中。 风青大笑几声,颇为感慨道:“小安,你的家乡可真好,有这么好玩的游戏,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 匣中宴 第64节 林安猛地一噎,心里暗道,大概是不会有机会的了。 正想着怎么搪塞过去,却见风楼“腾”地站起,面色一凛,低喝一声:“什么人!”话音未落,人已飞身掠出屋外。 三人对视一眼,也都起身跟了出去。院中星光如洗,只见一个年轻男子静静立于庭前。 此人一身利落布衣,脚踏高靴,长发束起,面色平静安宁,在夜色中孑然而立。 “你是何人?”风楼站在此人面前,沉声喝问。 男子一抱拳,颇为客气有礼:“奉我家主人之命,求见林安姑娘。” 风楼诧异转身,刚好瞧见正从厅里走出来的林安,陌以新与风青两道目光也都落在林安身上。 “什么?找我?”林安比他们还要惊诧。 男子也看向林安,微笑抱拳道:“原来这位便是林姑娘。” 林安茫然道:“你家主人是谁?” 男子但笑不答,一步步走上前来。风楼全神戒备地跟在近旁,此人仍旧一派安然。 “你家主人是谁?找我何事?”林安再次发问,心中也警惕起来。 男子又不答话,却从怀中取出一个镶金红木盒,双手呈向林安,念台词似的恭敬道:“我家主人曾与林姑娘有约,要讲一个故事。然主人近来事忙,抽不开身,特命在下将此物先行奉上,祝林姑娘新春如意,永夜安宁。” 林安怔怔从男子手中接过木盒,满腹狐疑,缓缓打开盒盖,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白玉双叶簪。 白玉无瑕,双叶并蒂,在夜色下清光流转,宛若新雪初降,清润剔透。 林安彻底怔住,蓦然回想起在叶饮辰手中见过的那只香囊,其上所绣也是双叶图案——一片银杏,一片寻常树叶,彼此并蒂交错,与这支白玉发簪上所刻的纹路一模一样。 男子见林安神色微变,满意一笑,温声道:“看来林姑娘已经知道家主是谁了。” 随即又一抱拳:“在下告辞。” 言罢,此人便轻身一跃,飒沓凭风而去。 “是什么?是什么?”风青顾不上去管那人,急忙凑到林安跟前,一脸好奇。 待看清盒中是发簪后,他几乎瞪圆了眼:“哎呦,这谁啊?怎会送如此暧昧之物?发簪这种随身之物,一般都是做定情信物的啊!” “定情信物?”林安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正对上陌以新那一双含着夜色的眼眸。 他唇线紧抿,始终未发一言,连眼睫都不曾颤动,眼底却是压到极深的暗潮翻涌。 风青仍在一惊一乍:“这般古怪的双叶图案还是头一回见,有什么寓意吗?” 沉默许久的陌以新终于开口,淡淡道:“那个人叫叶饮辰。” 林安微惊,陌以新并未见过那个香囊,可他竟也猜出了发簪的主人。 “叶饮辰?又是他!”风青惊呼一声,“等等,他姓叶,难不成……这双叶图案,其中一片便是指他自己?那另一片呢?小安的名字里没有‘叶’啊!” 林安心头一震,再次怔住。 看到香囊的那一刻,她便心神大乱,只因此物曾出现在她穿越时的幻梦里。可也是因此,她的注意力都放在香囊本身,对于那个略感违和的双叶图案,却不曾深思。 此时听风青一语点破,她猛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双叶,一个是叶饮辰,那么另一个…… 是叶笙? 所以,叶饮辰认识叶笙,而且,很可能关系匪浅。 那么,初见那夜,他中毒昏倒在自己房中,也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接近?那些看似随意的东拉西扯,都是有意试探?自己对他所说的“失忆”,他信了吗? 他以魂不断的解药相赠,也是为了……叶笙? 林安心乱如麻,眉心紧蹙,倘若“双叶”的猜测没有错,那么叶饮辰与自己的相处,便完全不同了。 陌以新见林安神色变幻,目光愈发凝重,终是轻叹一声,道:“这只是猜测,你不必多想。” 林安看向他,“叶笙”这个名字,在最初提起针线楼时,她便对他说过的。此时此刻,他一定也想到了双叶的含义。 林安揉了揉太阳穴,眼帘轻垂:“关于这件事,我实在说不清楚,抱歉。” 她那个被错认成“叶笙”的谎言,在“魂不断”与“守宫砂”的疑点之下,早已形同虚设。他早就看穿,却始终未曾追问。 时至今日,她早已将陌以新当做值得信任,值得并肩的朋友,她不想再骗他,却只能说一句抱歉。 陌以新摇了摇头,只道:“夜里凉,先回屋吧。” 风楼站在原地,望向那个年轻男子方才离去的方向,面色微沉,似乎还不甘心就这样任由对方轻易来去。 风青依旧大大咧咧,边走边语重心长道:“小安,我看你还是和那个叶饮辰说清楚,让他莫要再来纠缠不清。半夜给人送簪子,也太不知分寸了。” 林安神色复杂,她又何尝不想当面对质,将心中那诸多疑虑问个清楚。可终究,也只得轻叹一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 风青刚在椅子上坐下,又跳了起来,大惊小怪道:“听你这么说,难道还盼着再见到他不成?” 林安本就神思恍惚,被风青这一脸不平之色搞得一头雾水,讶异道:“当然,他身上那么多疑点,尤其还有魂不断的解药,这对我们追查针线楼很重要,不是吗?” “噢,这倒也是。”风青又坐下来,眼珠却还转着,“倘若我没听错的话,方才那人说了句‘永夜安宁’,这根本不是拜年时会说的吉祥话。嘶……难道,‘夜’谐音‘叶’,是指他自己,而‘安’则是小安?” 在这件事情上,风青再次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推理能力。 陌以新没有言语,眉心却不易察觉地轻蹙着。 “你也想太多了吧……”林安无奈摇头,不以为意。 “可不是我多心。”风青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咂着嘴道,“小安,你可要擦亮眼睛,那个叶饮辰,哪里比得上大——” “咳。”陌以新轻咳一声,眼风扫过风青。 风青险些被茶水呛到,缩了缩脖子,忙眼观鼻,鼻观心,不再插科打诨。 林安犹自出神,未再留意风青的言语,思量着所有事情之间的关联。 从解药到夜国,从针线楼到叶笙……而叶饮辰,仿佛与每件事都有关,又仿佛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方才那个年轻男子,口中称叶饮辰为“主人”,更可见他身份绝非寻常。 风青不敢再八卦,百无聊赖地拿起牌,一面洗牌一面道:“继续玩吧,小安别发呆了。” 林安的思绪被“哗啦啦”的洗牌声拉了回来,却没有动作,只喃喃道:“这些天来,我查阅了许多有关夜国的记载。” “夜国?”风青疑惑。 “那日服过解药后我便一直在想,为何其中会有特产于夜国的贞虫珊瑚?如此稀有药材,连你这样的神医后人,也只是在古籍中看过,那么能够取用它的人,或许在夜国有着非同一般的身份。 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我心里,所以我想,也许可以先从夜国查起。” 林安回忆着自己读过的文字,接着道:“诚如大人所言,楚夜历来交好,从无冲突,两国历代国君都有私交,表面看来,夜国没有理由在楚朝建立暗探组织。” “表面看来?”陌以新眉梢轻挑。 “嗯。”林安稍稍正色,“因为我看到一件事,一件发生在十年前的怪事。” 陌以新双眸微眯:“你是指,夜国前任国君之死?” “原来大人也这样想?”林安眼睛一亮,这份不谋而合,让她在一片疑云中,更添了一分笃定。 “你们在说什么?”风青一脸茫然,“难道夜国前任国君之死,还与咱们楚朝有关?” 林安凝眉道:“何止是有关,他根本就是死在楚都景熙城的——” “啊?”风青讶异。 林安悠悠道来。 夜国前任国君夜南宫,曾于十年前出访楚朝,那时,楚朝还是先皇在位。 夜南宫早已不是第一次出访楚朝,一切本与往年无异,可谁也不曾料到,他会在此行中莫名暴毙。 当时,夜楚两国一片哗然,朝野震动,一度有人担心两国会因此引发战事。 然而变故之后,先皇很快拿出了夜南宫生前亲笔留下的遗诏,里面清楚自述了他在景都突发恶疾,药石无灵,命当时留在夜国、不曾一同出访的太子继位,并请楚皇在他死后将遗诏公告天下,以免别有用心之人借此挑拨两国邦交。 这封遗诏由夜南宫最亲近的心腹下属确认过笔迹,因此,这件事的风波才终于平息了。 “如此说来,夜南宫的遗诏已经帮楚朝撇清了关系。”风青喃喃道。 “可这里面还是有奇怪之处。”林安手指轻叩着桌面,“你想,既然是夜南宫最亲近的心腹,难道都没有亲眼看着主子写遗诏吗?为何还需要事后确认笔迹?” 风青讶然,瞠目道:“难道你想说,那遗诏是先皇伪造的?” 林安摆了摆手,道:“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而且,那封遗诏不只是夜南宫亲笔书写,上面还盖有他随身携带的玉印。 更何况,遗诏后来被送回夜国,所有看过遗诏的王亲大臣,对笔迹和玺印都没有任何质疑。若说那是楚皇伪造,也太难做到如此天衣无缝了。” 风青道:“既然如此,此事又与楚朝有何干系?难不成夜国还会为了这件十年前的旧事,在楚建立暗探组织吗?” 林安耸了耸肩,一手托腮:“我也没说针线楼一定就与此事有关,只不过,这的确是我能找到的,两国之间唯一可能埋下嫌隙的旧事了。” 陌以新点了点头:“此事确有诸多疑点,比如,夜南宫得的是什么病?竟然在出访前毫无征兆,在病发后也没来得及回到夜国,以致客死异乡。” “没错,这一点在史籍中并没有详细记载。”林安道,“这么大一件事,可关于它的笔墨实在少之又少,难免让人起疑。” 风青也皱着眉,一脸费解:“可倘若真有问题,夜国那边怎会善罢甘休,毕竟死者是他们的一国之君啊。继位的夜国太子,也对此事不加追究吗?” 陌以新缓缓道:“夜国太子并未按遗诏继位。” “什么?” “夜南宫死后不久,夜国太子就失踪了。”陌以新道,“太子的叔父,也就是夜南宫的胞弟夜沽月,稳住了夜国当时混乱的局面,成为摄政王,一年后,仍未寻到太子,夜沽月便登基为君了。” “我知道了!”风青忽然一拍大腿,“前任国君刚暴毙,太子又失踪,这两件事一定有关联。你们想想,谁从中获益最大呢?当然就是后来继位的夜沽月了!在他面前,原本还挡着一个国君和一个太子,怎么这么巧便都出了事?” “如此的确说得通。”林安若有所思,“倘若夜南宫之死真是夜沽月主谋,那他自然不会再调查什么,更不会追究楚朝的责任,只会比任何人都想尽早平息此事。” “是啊,没想到夜国国君竟是这样一个弑兄杀侄的败类。”风青啧啧摇头。 陌以新纠正道:“事实上,他并未‘杀侄’,夜国太子并没有死。” 林安解释道:“夜沽月在登基五年后发病暴毙。巧的是,先前失踪的太子夜星回,恰好便在此后赶回夜国王庭,于是他顺理成章地继位为新君,到如今也有五年了。” “又是暴毙?”风青瞠目结舌,“难不成他们有家族疾病?” “你不觉得,这更加印证了方才的猜测吗?”林安道,“夜沽月弑兄篡位,又想暗害太子,可太子竟逃出生天,并且在五年后悄然归来,不只杀了夜沽月这个仇人,还夺回王位,完成了先父的遗诏。” “此人真是不简单啊!”风青啧啧称奇,“如此看来,夜南宫之死,八成就是夜国内斗的结果了。” “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最大的一种可能。”林安叹了口气,“可如此一来,针线楼又无法解释了。” “所以我们大年三十在这里议论别人十年前的旧事,到底是为了什么?”风青怨念。 “就当是除夕故事会吧,来打牌,打牌……”林安赧然笑笑,这个话题是自己提起的,可越聊越觉得发散,终究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匣中宴 第65节 几人又打了会儿牌,夜色愈发深重,府中似乎没有通宵守岁的习俗,风青最先开始犯困后,便拉着风楼一同回去睡觉了。 “大人也早些休息。”林安也站起身,盈盈一笑,“祝大人新年顺遂,平安喜乐。” 她说着年节礼最常见的吉祥话,语气却透着由衷的真诚。室内炉火烧得极旺,在她面颊上生出两团淡淡的红晕,生气盎然。她眉眼弯弯,如春水潋滟,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喜意与明艳。 这一瞬,仿佛连夜色都柔和了几分。 陌以新望着她,眸色微动,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那我也回去睡啦。”林安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陌以新忽然出声。 林安顿住了迈开的脚步:“大人还有事?” ----------------------- 第64章 “新的一年, 你心中可有所愿?”他音色温醇,带着一丝低低的磁性。 林安一怔:“大人怎么问起这个?” “上次打赌,我还欠你一件事。” 林安随即释然, 轻轻一笑:“那件事, 大人已经完成了。” “由着你替我入狱, 这事不算。”他目光专注,透出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你的任何心愿,我都会尽力为你完成。” “这……”林安一时想不出,面色有些踌躇。 “不是只有在望舒坪才能许愿的。”陌以新唇角仍维持着那个温润的弧度,却清清淡淡地接了这一句。话音刚落,他又轻咳一声,移开了视线。 林安一愣,却见陌以新眼神落向窗外, 神色如常, 姿态也是一如既往地端正沉稳。唯独这说话的语气, 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她听出陌以新那股子隐匿的不悦,也不愿做那扫兴之人,于是展颜一笑,道:“我知道, 大人神通广大, 对着月神许愿,也不如对着大人许愿来得有用啊。” 陌以新见她这般夸张奉承,显然是有意哄他, 嘴角却不由自主向上弯起,实难压下。 他又咳嗽一声,重新看向她:“那么, 你的心愿是什么?” 林安沉吟片刻,神色认真了几分:“其实若在从前,大人欠我一件事,我必定会要大人答应我,待未来终有一日,针线楼彻底查清,府衙不再收留我,也请大人帮我谋一条好出路。” 另谋出路?陌以新心头微沉,眉心蹙起:“那现在呢?” “现在……”林安轻轻笑了笑,“我之所以不再在意此事,是因为我知道,如今我们之间,我若需要帮助,即使没有赌约在先,大人也会帮我的,不是吗?” 陌以新蓦然一怔。 刚刚蹙起的眉头在这一瞬忽而舒展,他薄唇轻启,吐出一个极尽温柔而坚定的字:“是。” “其实,我在望舒坪许的愿望很简单。” 陌以新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问出口,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起,等她继续说下去。 “不过是希望好运常伴罢了。”林安坦然一笑,“大人既然一定要为我做一件事,那么,便击掌为盟好了。” “什么?” “此后肝胆相照,守望相助,永不背弃。”林安举起一只手,直视他的眼睛,语声低缓,“大人,或许你永远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于我而言有多么陌生。我不怕独闯,可是,若能知晓自己不是一个人,总是一件幸事。” 她的语气依旧平和,笑容依旧坦然,仿佛这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闲谈。 他伸出手,与她掌心相对。 “啪。” “啪。” “啪。” 三声击掌。他的动作坚决而果断,似要将这份约定刻进彼此掌心,力道中又带着一股近乎宠溺的温柔。 哪怕她尚不明白他的心意,哪怕她只是将他视为同路的盟友。 可至少从此刻起,他在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位置。 即便那颗心始终澄澈坦荡,连一点暧昧的角落都未曾生出,他也要一寸寸挤进去,在那个尚未命名的位置,亲手写下专属于男女之间的情意。 …… 林安回到房里,暖黄的灯火映在她脸上,使那双眼眸比平日更添几分明亮。 击掌的余震仿佛还在掌心回荡,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温热。 她指尖轻动,垂眸看向掌心,才发觉另一只手中还握着那个红木盒。 林安撑着桌沿懒懒坐下,一手枕在桌上,一手将木盒再次打开,晶莹剔透的白玉双叶簪仍静静躺在里面。 她轻轻叹了口气。自打来到楚朝后,仿佛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神秘的过往,甚至连她自己也成了“有故事”的人。 时间过得越久,她愈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已是实实在在地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员,甚至是纷繁线索中的重要一环。 这是林安在楚朝过的第一个年,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时刻,时常会有种不真实感的她,心里却异常明白,自己早已“辞旧迎新”了。 毕竟,这里的新生活虽然复杂,却也有让人难舍的地方啊…… 林安趴在桌上发着呆,不知过去多久,忽听得两下敲门声。她一愣,撑着桌子直起身来。 风青风楼早已回去睡觉,和陌以新告辞也已过去两刻钟,还有谁会像她一样尚未入睡? 林安一面想着,一面起身开了房门,门外,却空无一人。 她心中讶异,迈出门槛,四下张望起来,空荡荡的院中,哪里有半个人影。 林安摸不着头脑,只好怔怔回房,转身之际,余光却扫到脚下,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她忙低头看去,是一块小石头,下面竟还压着一张纸条。 林安顾不上多想,随即俯身捡起纸条,更加意外地发现,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四行字—— “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 首阳灯会, 玉舟桥畔。” 这是什么?正月十五是时间,玉舟桥畔是地点,难道是约她见面的信函?可又是谁在邀约? 会主动与她接触的,除了府中几人,便只有叶饮辰。 倘若是府中人,大家天天见面,甚至刚刚还在一起打牌,为何不当面说? 更何况,陌以新的字迹她是见过的。秋水云天毒杀案中,陌以新曾给她写过一次字条,端得是笔走龙蛇,潇洒天成。 可眼前这张纸条上的字迹却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带着不可轻忽的郑重,仿佛生怕被人认错一个字似的。 可若是叶饮辰,今夜到访那年轻男子分明说他抽不开身,想来不会出现在这里。若是他让人代为送信,又为何不在方才送玉簪时一并送来? 林安百思不得其解,可这信绝不会是送错了,因为信的抬头清楚地写着她的名字,而原本该写落款的地方,却写着一句“新年顺遂”。 ——到底是谁? “咚——咚!咚!”远处的街上,依稀传来打更的声音。 “三更,到子时了……”林安喃喃自语。 难道送信之人,是有意让她在新年的第一个时辰将临时,看到这句“新年顺遂”吗? 这个除夕之夜,林安是枕着这张纸条入睡的——不论对方是谁,这都是她在刚刚到来的新年里,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暖。 …… 年节里的每一天都很热闹,除去在府中玩乐,林安这个异乡人,也跟着陌以新过了几天“走亲访友”的日子,时常到丞相府蹭饭。 转眼便来到正月十五,虽已是年假的最后一日,景熙城里张灯结彩的喜庆气氛却丝毫未曾淡去。 这一日的午饭,陌以新与萧濯云约在了秋水云天。 雅间内,林安毫不意外地在萧濯云身边看到了七公主楚盈秋,自上次苏府嘉平会的事结束后,已许久未见她了。 萧濯云靠在椅上,双手枕于脑后,悠哉对陌以新道:“每次你到我府中吃饭,父亲总也在旁,还是出来好啊,不必拘束!” 林安还记得萧丞相让他唤陌以新“义叔”的情景,深深理解萧濯云的心情。 七公主咧咧嘴,一脸促狭:“我回头便告诉丞相,你嫌他烦。” 萧濯云翻了个白眼,懒懒道:“那今晚你自己逛灯会吧。” “喂,你敢!”七公主嗔目。 萧濯云没有理会,转向陌以新道:“今晚的首阳灯会,一起去吧?” “首阳灯会?”林安忍不住叫出一声。 “怎么,你不知道?”七公主见萧濯云并非当真不去,早已消了怒气,对林安解释道,“年节时分,最热闹的便是灯会了!从初一到十五,每夜都有大大小小各种灯会,不过在景熙城呢,最盛大的还是十五之夜的首阳灯会。” “原来如此……”林安轻轻点了点头,除夕夜收到的那张字条不觉浮上心头。 “虽说灯会这些姑娘家喜欢的热闹,大都无趣,可——今夜的首阳灯会,咱们非去不可。”萧濯云成功在七公主发怒前悬崖勒马。 陌以新了然道:“今年的首阳灯会,是交给沐晖负责的。” 林安这才明白,原来萧濯云是要去给自家兄长捧场。 萧濯云道:“大哥任龙骧卫副统领已有三年,每年上元节都要领兵巡视,负责景都守卫。而今年,皇上则将最盛大的首阳灯会交给大哥负责,可见皇上对大哥多有器重,大哥升迁有望了。” “你竟敢揣测圣意。”七公主一面嗑瓜子,一面帮自己的皇帝舅舅斥责萧濯云。 萧濯云恍若未闻,继续道:“每年上元节,天上飘满孔明灯,河里游遍荷花灯,街巷之间打灯笼、放炮仗的比比皆是,明火四起,人潮拥挤,最易发生火情与踩踏。大哥负责整个景都的安全,从未出过岔子,实属不易。今年只管一个灯会,总算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 陌以新笑着摇了摇头:“沐晖自然不会如你这般掉以轻心。” 萧濯云讪讪一笑,道:“兄长的确全神戒备着,尤其是为了那舍利子,既要当众展出,供百姓祈福;又要保管妥当,万无一失。要知道,那可是传说中的真佛舍利,天下间仅只一颗。” 舍利子?林安心念一动——那还是半年前,他们一同去半溪城迎回景都的。 虽然说是迎回,其实也就是去半溪逛了一圈,顺便还破了琵琶院连环杀人案罢了…… 林安腹诽一句,想起那一行之后,风楼曾说过,舍利已被送入开阳山供奉,到上元节时,会在景都公开展出,供百姓祈福。 没想到好似只在转眼间,便到了上元之日,林安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感慨。 匣中宴 第66节 七公主此时放下瓜子,神秘兮兮道:“听闻江湖上传出消息,枕江风花世有意偷盗舍利子,很可能便会在今夜动手,我看你大哥可要小心些了!” “花世?”林安前些日子才听陌以新提过此人,颇为惊讶,“听说花世在江湖中一向是劫富济贫,怎会要偷舍利子呢?” 陌以新点头认同:“而且据我所知,花世虽然行事张扬,却从没有在偷盗前放出风声的习惯。” “可不是吗?”萧濯云摊了摊手,“江湖上的传闻大都是捕风捉影,当不得真。就算真有此事,今夜兄长定会布下重重守卫,即便是高手也插翅难飞。 更何况,今晚我会去,以新兄也会去,还有谁能在我们眼皮底下偷窃呢?” 陌以新笑道:“听说舍利子展出之处,是在玉舟湖畔?” “没错。”萧濯云道,“为了这次祈福展出,年前便在湖畔专门新建了一座园子,取名‘香雪园’,南面临湖,其余三面皆筑高墙,三面开有三门,皆由卫兵日夜把守。” 林安的注意力却全然放在了“玉舟湖”这三个字上,不禁问道:“在那附近,是否还有一座玉舟桥?” “是啊,就在香雪园附近。”七公主随口道,“每年上元节,大家都会往湖里放荷花灯,在玉舟桥上看湖,最美不过。” 林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里暗道,既然今夜恰巧要去香雪园,倘若有空,不妨便去附近的玉舟桥走走,看看究竟是何人邀约。 …… 临近傍晚时分,几人一同出发,前往香雪园。 一路行来,人潮熙熙攘攘,待到了香雪园西门附近,更是摩肩接踵。 西门前,林安果然看到了萧濯云提起的守门卫兵,整整一队笔直列阵,足有十余人,可见萧沐晖的确是严加防范。 林安看着眼前高高的大门,疑惑道:“大人,这两边的门柱为何是白色的?” 在这个时代,门柱多为木质,通常会漆上与木质相近的颜色,多为朱红、赭石、苍黄等温和沉稳色调,或者还有黑色、青色,却从未见过如这般漆成一片素白的。 陌以新反问道:“你可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神兽?” “略微知道一些。” “四大神兽镇守四方的传说由来已久,东苍龙为青色,西白虎为白色,南朱雀为赤色,北玄武为黑色。因而在楚朝,许多建筑会用这四种颜色代表相应的方位,西门便是白色了。” 林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从前我竟未曾察觉。” 陌以新笑了笑:“寻常人家自然不会这般布置,只有与朝廷礼制相关的正式场合才会如此,寓意四方安定,天下无虞。” 几人闲聊间从西门而入,一路向南。 香雪园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各处角落都摆放着孔明灯,听萧濯云说,这也是特意为今夜准备的。待入夜后,百姓便可随意拿取园中这些孔明灯,放飞高空,许愿祈福。 几人随着人流走走停停,东游西逛,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香雪园南边。 目光所及之处,竟比先前一路所见更为缤纷华美,而守卫的士兵也明显增多,阵势森严。 玉舟湖的波光已浮入眼帘,湖畔耸立着一座四方形高台,约莫四五丈高,台顶颇为宽阔,大约五六丈见方,比台基宽出许多。 因而人站在台下,只能仰见高台基座一角,看不到台顶是何风光。从台基向上盘着一圈楼梯,通向高台顶部。 “舍利子便在高台上面?”林安问身旁的陌以新。 “是啊!”风青抢答,“这是专门为舍利子而建的‘羽流台’。” 便在此时,自高台楼梯上缓步走下一行人。 为首的男子一身银甲,身形颀长挺拔,面容清逸俊朗,虽是一副武将装扮,眉目间却是儒雅,举止亦沉稳从容,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清贵之气——正是相府大公子萧沐晖。 林安目光一凝,不由暗暗惊叹。她已在相府见过萧沐晖几次,每每只觉他俊逸端方,温文尔雅,没想到换上一身武将装扮,竟是如此英姿勃发,更加令人眼前一亮。 萧濯云玉树临风,萧沐晖气宇轩昂,丞相家的基因真是强大啊。 林安默默欣赏着,忽而感受到来自身旁的目光,侧头一看,是陌以新浅浅含笑的眼睛。 那笑意极浅,却像是无声的调侃,仿佛早已看穿她方才那一瞬的失神。 林安心头一跳,莫名生出一种被抓包的心虚,下意识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起来。 这片刻工夫,萧沐晖已走到近前。 “大哥!”萧濯云热情招手。 萧沐晖笑着摇了摇头:“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凑热闹。” “我自然要来捧场,万一有什么事,也能助大哥一臂之力。瞧我还带谁来了——”萧濯云说着,向身后一让。 七公主摆出一个高贵冷艳的笑容,扬了扬下巴,清了清嗓子,准备接受众人的欢迎。 “陌先生也来了。”萧沐晖向陌以新抱了抱拳。 他比陌以新年岁还长,那声“义叔”显然也是叫不出口的。 “喂,沐晖大哥!”七公主不乐意地凑上前,“你看不到我啊?” 萧沐晖忍俊不禁:“逗你的,七公主姿色天然,占尽风流,集所有目光于一身,想看不到也难啊。” 七公主被如此夸张地赞美一番,反而羞红了脸,轻哼一声道:“大哥又逗我。” 萧濯云咂咂嘴,坏笑起来:“大哥,你当着嫂子的面吹捧别的姑娘,当心嫂子吃醋,赶你去睡书房。” 萧沐晖啐了他一口,这才伸手挽过身后的女子,向众人道:“这位便是内子。” 林安微微一愣,目光落在这位年轻夫人身上,含着几分讶然。 早便听说萧沐晖已经成亲,可到如今,她去相府没有十次也有八次,还从未见过这位少夫人。 在林安偶尔的想象中,这是一位性格内向,身体柔弱的女子,所以才足不出户,深居内院。 可如今一见,萧少夫人竟是容色清丽,灿如春华,眉眼间颇有英气,一身再传统不过的云锦绣花长裙,也难掩飒爽身姿。 她腰间挂着一串精致的铃铛,随着她莲步轻移,发出清脆悦耳的铃音,令人闻之难忘。 此刻的她,正因萧濯云的调侃而面色微红,眸中却清亮如初,毫无扭捏之态,落落大方向众人颔首见礼。 林安心中赞叹不已,都说萧大公子与夫人成亲五年来,始终琴瑟和谐,虽然尚无子嗣,仍旧恩爱如初,羡煞旁人。如今看这两人并肩而立,果真是一对璧人。 萧濯云道:“嫂子你看,像这样出门走走多好,总在家里多闷啊。” 少夫人轻垂眉眼,只微微一笑。 萧濯云自是不在意,又转而道:“大哥,舍利子几时开始展出?我们想提前上去看看情况。” “嗯,也好。”萧沐晖正色几分,引领众人走上羽流台的阶梯,“戌时三刻后,舍利子将被供奉在台顶,百姓可依序登台,瞻仰佛光,放飞孔明灯,许愿祈福。” 林安随着众人拾阶而上,甫一登顶,便觉视野豁然开朗。 在这个没有高楼大厦的世界,她已许久不曾如此登高远眺。此时微风拂面,园中景色尽收眼底,令人心神一震。 与园中其他角落同样,羽流台上果然也四处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孔明灯,供百姓拿取,放飞祈福。 林安目光环顾一圈,不禁了然一笑——羽流台四面围栏,恰好也是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为青、赤、白、黑四个颜色,正如陌以新方才所言,显得庄重而肃穆。 平台正中心立着一根石柱,柱顶托着一座尺余高的金色宝塔,造型古朴端正,宝光内敛,想来正是稍后用于供奉舍利子的法器,此刻塔中尚空。 如此高的羽流台,到时只要将楼梯守住,真有歹人也插翅难逃。即便用出轻功,也只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更加暴露无遗。 在这里展出舍利子,应当是万无一失。 萧濯云四下检视一番,道:“大哥尽可放心,有我们这么多人在,就算有什么枕江风花世,也不足为患。” 萧沐晖微一颔首,没有答话。他看向身旁的妻子,原本深沉的目光中闪过一抹温柔。 只这一瞬,林安已经捕捉到一缕珍重的爱意,虽然稍纵即逝好似错觉,但作为单身狗,还是受到了一定系数的伤害。 萧沐晖很快收回视线,微笑道:“离展出还有一个多时辰,咱们先下去听戏吧。” “哈,还有戏看啊,大哥,你还是那么老套。”萧濯云叫道。 “臭小子。”萧沐晖笑骂着,在萧濯云肩头捶上一拳。 林安这还是头一回真正坐在戏台前看戏,因此便成了众人中最聚精会神的一个。 他们来的时间正好,一出戏刚刚开场。锣鼓点起,丝竹声响,灯火照映在戏台之上,人物愈发生动鲜活。 虽然有些唱词听不太清,林安还是看懂了大致剧情—— 这出戏的主人公是一个女捕快,阴差阳错下,与自己追捕的盗贼结了缘分。两人身份悬殊,本应水火不容,却彼此情根暗种,剪不断理还乱。 ----------------------- 第65章 后来, 女捕快在父亲的安排下嫁给一位富商之子,这位公子待她极好,温柔体贴, 情深义重。 只是后来, 公子还是知道了女捕快与盗贼之间的往事。在痛苦纠结间, 公子忍着心碎,决定让女捕快自己选择。 看到此处,又一幕落下。 林安正回味着,邻座的七公主凑过来道:“看你如此认真,也喜欢这出戏吗?” 林安点头道:“是啊,情节很波折,演得也很好。” “眼光不错。”许是幕间无聊,七公主一时谈性大发,“这出戏叫《三人抉》, 是我最喜欢的戏本之一了。” “三人抉……” “是啊!”七公主道, “表面上是女捕快在两个男人之间抉择, 可另外两人又何尝不是?公子要抉择是成全别人,还是成全自己;盗贼也要抉择是自己孤单流浪,还是介入别人已有的姻缘。唉,第一次看时, 我还哭了好一场呢。” 林安连连点头, 方才看到女捕快因为婚约而与盗贼诀别时,她也不免红了眼眶。 七公主接着道:“尤其是女捕快后来选择了盗贼,两人一同归隐江湖。我一面为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感动, 一面又要为独自神伤的公子而难过,真是左右为难!” 林安:“……” 她嘴角抽搐着,毫无防备间被剧透了一脸, 原本酝酿好等待结局的情绪,和她整个人一起石化了。 “大嫂,你也喜欢《三人抉》吗?”七公主对林安的怨念毫无觉察,又转向了另一边的萧少夫人。 少夫人看着台上微微失神,听到七公主问话,稍稍牵起嘴角,道:“还好。” 七公主道:“大嫂还是要常出来走走,像这样听曲儿啊、看戏啊,都好。总待在家里,身体会闷坏的。” “嗯,谢谢公主。”少夫人微笑着点头。 “下一幕开始了!”七公主又扭头戳了戳林安,兴致勃勃道。 林安重新看向戏台,却发现台上的戏子似乎换了人,衣饰扮相也与方才迥异。 正茫然间,听七公主也纳闷道:“诶,怎么换了一出戏,《三人抉》还有最后一幕未演完呢。” 匣中宴 第67节 虽然如此,七公主倒也并不在意,毕竟早已看过许多次,对唱词都耳熟能详了,于是只吐槽了几句,又嗑着瓜子津津有味地看新戏了。 林安愈加无语,先是被疯狂剧透,又是直接被掐掉了结局,这场戏真是看不下去了…… 她叹了口气,下意识看向陌以新的方向,却见萧濯云与风青中间的座位上空无一人——他去哪了? 林安起身,走到风青跟前,小声道:“大人呢?” “府里有事,大人和风楼去忙了。”风青随口道。 林安这才发现原来风楼也不在了,忙问:“又出命案了吗?” “没有,不过是年节将尽,又有哪家府上来送礼了。”风青耸耸肩,“你这是百无聊赖了?其实我对看戏也没什么兴趣,坐在这里还不如四处转转。” 林安并未理会风青的碎碎念,敷衍应了一声便往回走。刚走出两步,却顺理成章地生出一个念头——眼下正好无事,距离戌时三刻还有许久,何不趁此时机,去玉舟桥看看? 仅仅犹豫片刻,林安心念已定。今夜人群熙攘,即便真是不怀好意的邀约,对方也很难在众目睽睽下有所异动。 更何况,她并不愿去怀疑,那个“新年顺遂”的祝福会是别有用心。 思及此,她又返回两步,对风青道:“我出去走走,你们不必担心。” 风青丝毫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又叮嘱道:“此处临湖,你脚下多留神。莫要以为近岸水浅,玉舟湖即便在近岸处,也有两丈之深,足以淹死人了。” “好,我知道了。”林安简单应道。 林安沿着来时的方向,从香雪园西门而出。 脚下道路并不宽阔,却熙熙攘攘挤满了人,道路两旁悬挂着灯笼,烛火摇曳,流光溢彩。 向左手边遥望,玉舟湖依稀便在视野之内,湖面上飘着数不清的荷花灯,在朦胧夜色下点点生光。 前方几个孩童提着灯笼,边走边唱童谣,稚嫩的声音清脆悦耳,林安听着也不由莞尔,整颗心都轻快起来。 湖畔,一片草地上映着灯火。七八个少女围成一圈,每人手中都举着一盏孔明灯,颜色各异,五彩斑斓。 其中一个蓝衣少女拿着一只黄色孔明灯,手中忙活着,嘴上却也不闲:“听说香雪园里有现成的孔明灯任意取用,咱们待会便要过去,何必还要自己做呢?” 旁边的女子笑道:“这可是咱们一早便说好的,自己做才有诚意,许的愿才会更灵验。” 又一女子接口道:“是啊,何况灯架都是我扎好的,你们只需往里面放松脂,还怕累吗?小七,你这般惫懒,当心以后嫁不出去哦。” “谁要嫁人啦!”被唤作小七的蓝衣少女羞红了脸,放下手中纸灯,佯怒扑向方才说话的女子。 “好啦小七,当心压到松油了。”另一个女子将两人拉开,几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林安路过此处,脚步未停,却仿佛看到自己中学时和一群好友在街上打打闹闹,互相玩笑的情景,嘴角也不自觉勾起浅笑。 又行出不远,一座弯弯的石桥映入眼帘,林安一步步走近,感到自己的心跳愈发清晰。 此时已近戌时,冬日的太阳早早落山,景熙城已被夜色笼罩,只有街上的灯笼带来点点亮光,在满月映照下,跳跃着蓬勃的烟火气。 玉舟桥畔,似乎并没有人在此等候。 林安四下打量一番,心中难免稍有失落,却也不算意外——毕竟那张纸条上并未写具体时辰,此刻她虽来了,却很有可能已经与对方错过。 她轻轻叹了口气,便要回去。转身之际,却见玉舟桥下泊着一叶轻舟。 林安有些讶异,这一路沿湖走来,湖面上虽有无数荷花灯轻摇浮动,却未见一艘游船。当时她还想,也许是因为今日百姓在湖中放灯祈福,所以官府对游船进行了限制,没想到这里却泊着船。 再定睛一看,船头还依稀立着一道人影,逆着月光,衣袂微动。 林安鬼神神差般地走了过去,随着步步临近,男子的身影愈发清晰,仿佛从夜色中一寸寸勾勒而出,占据了她的双眼。 他立在船头,静静望着湖面,林安只看得到他的背影。 这道背影修长挺拔,如玉树临风,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冷艳。 此人身披一袭鸦青色大氅,领口覆着一圈雪白狐毛,华美而矜贵。长发一半束起,以玉冠轻绾,余下如瀑般垂落,墨色长发散在那雪白狐毛之上,好似水墨晕染于素绢。在夜风中,发丝微微扬起,带出几分不加掩饰的张扬风流。 月色下,他的轮廓笼了一层清冷的银辉,更衬得他周身一尘不染,熠熠流光。整个人宛若画中神祇,却又透出几分独属于人世的招摇。 ——好似天神堕凡尘,带着蛊惑人心的温度与锋芒,引诱着所到之人,与他一同沾染尘烟。 一桥,一舟,一人。 一湖花灯,一树月色,一场夜空。 林安竟看得痴了。 许久,又一阵风吹过,林安这才回过神来——上元之夜,有人独自在此等候,想来便是邀她前来之人。 如此这般吊人胃口、故弄玄虚的出场,加之那一身轻佻打扮与刻意营造的氛围感,一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林安偷笑着走近这一叶轻舟,轻轻唤了一声:“叶饮辰。” 男子的身形似乎微微僵了一下,他静默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来,语气淡淡,却似压着千钧:“安儿。” 林安偷笑的神情瞬间凝固在脸上,瞪大的双眼中撑满了惊诧,嘴唇张了半晌,才不可思议道:“大、大人……” 陌以新的眼神笼罩在她身上,深邃得难以捉摸。良久,他低低叹了一声,道:“上船吧。” 林安怔怔地上了船,心跳莫名紊乱,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刚刚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为尴尬的乌龙。 此时此刻,夜风正凉,湖面泛起涟漪,四周是万家灯火的热闹,唯独这叶轻舟上,静得连呼吸与心跳都无比清晰。 陌以新仍旧立于船头,缓缓地划着船,沉默不语。 林安坐在他身旁,分明近在咫尺,却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只能盯着湖水发呆,想要将方才那声轻唤生吞回去,却是不可能了。 正愣神间,身边传来沉沉的男声:“你应约前来,想要见到的人……是他?” 林安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站起身,虽未理清心中那团纷乱,解释的话却已脱口而出:“不是!” “我根本不晓得是谁,只因好奇才过来看看。我只是想,大人一向端方自重,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故弄玄虚的轻佻之事?不对,我不是说你不自重啊……只不过若是大人的话,当面说就好了,何必写纸条——等等,我也不是说你多此一举……” 林安越说越乱,向来机敏清晰的头脑中,少有地搅成了一团浆糊,仿佛内心深处生怕陌以新误会什么,仿佛不解释清楚,便会大事不妙。 陌以新静静看着她少有的紧张,眼底那一抹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嘴角终于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道:“所以在你眼里,我很无趣,所以不会做这样的事?” 林安一愣,摆手道:“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大人一贯行事沉稳,我实在……实在想不到。” 陌以新压下嘴角,又道:“我不过是比方才多穿了一件大氅,你便认不出了。” 他语气沉稳,音色中却似掺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委屈。 林安继续摆手:“不是!其实这都要怪小青,他说你回府有事,我才压根没想到是你。还有,我也不知为何,可你的背影好似与平日很不相同,我分明盯着看了许久,却未认出来……” 林安认真解释着,未曾留意陌以新的耳根已悄然染上一丝浅红,偷偷藏在了夜色里。 “对了——”林安忍不住问道,“我们每日都在一起,大人为何要写纸条?” 陌以新只轻咳一声,没有答话。 “还有,我方才一路走来,湖面上只有花灯,没有游船,想来是今夜有所管制。大人这条小舟,却是打哪来的?” 陌以新笑了笑,道:“倘若你是景都府尹,又恰好与丞相熟识,还与负责首阳灯会的统领颇有交情,你就可以划船了。” “……” 陌以新将小舟缓缓划至湖心,便放开桨,任小舟随波逐流。他在林安身边坐下,与她只隔着一臂之距。 十五的满月高悬天际,清辉如水,倾洒湖面,满天星光都为之失色。满湖荷花灯星星点点荡漾着,仿佛将银河搬到了人间。 湖面微风习习,由南方迎面吹来,时而将发丝轻轻吹起,林安却毫无凉意,只觉心头有一团不明不白的热意,正悄然蔓延开来。 二人一舟,就这样安然在湖心摇曳。仿佛这天地之间,也唯有他们二人。 不知何时起,林安发觉自己胸膛里“扑通扑通”的跳动声愈发清晰。 转头看去,陌以新的侧颜近在咫尺。 他神情专注,眼神中含着熟悉的笑意,却又有几分从未见过的憧憬。这眼神既不张扬,也不刻意,只像是终于打开了一扇轻掩许久的门,任那丝丝情绪,悄无声息地溢了出来。 他眼中仿佛盛满月光,亮得让人不可逼视,却又有某种无形的吸引,让人忍不住一再去看。 从第一眼见到他时,他便如一柄藏锋的剑,雍雅从容,从不以锋利示人,也不倚官威压人,不疾言厉色,也不横眉怒目,但这样的他,就是让人不敢轻视,自觉肃然。 他的眸光总是淡淡的,沉静的,仿佛收敛着什么。可就在这一刻,他似乎卸下了这层外壳,眼中光芒便如银河倾注而下,夺人心魄,所有唯美的夜色都只能成了陪衬。 湖面一片宁静,陌以新平稳的气息近在耳畔,林安却感到自己的双颊莫名温热起来。 她看得认真,那双被她注视的眼眸却忽然转了过来,四目相对。 “你在看我?”陌以新的声音温醇含笑,却毫无调侃之意,更似一种笃定的确认。 “呃……”林安喉中卡了一下,仍旧盯着他的眼睛,默默点了下头。 “那你觉得,我与萧沐晖,谁更好看?”陌以新嗓音压得更低,视线垂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引诱。 林安怔怔看着他,不必思索,鬼神使差般地道:“你更好看。” 陌以新垂眸,低低一笑,笑声中是难以掩饰的欢愉。 林安连连咳嗽两声,像是被自己的话呛着了。 “冷吗?”陌以新问,“船上还有条披风,是给你的。” “不,不冷。”林安摇头。 “嗯……”陌以新俯身靠近了一分,好似认真观察了片刻,才确认般地点点头,“你的脸的确有些发红。” 林安仿佛能感受到他吐息时带出的温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可能是有点热。” 陌以新好似极其自然地伸手,却从她手边擦过,将她鬓角被风吹乱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他的指腹从她耳畔若即若离地拂过,未做停留。 “风大。”他只说了两个字。 而后,那只替她拂发的手却未收回,而是顺势落在她身侧,撑在了她靠坐的船沿边。他姿态仍旧从容,两人间的距离却骤然拉近。 “大人,你今天好像……”林安正要问些什么,忽觉整个夜空仿佛明亮起来。 她这才将视线从陌以新脸上挪开,微微一惊:“这是……” 陌以新淡淡一笑:“入夜了,大家都开始放飞孔明灯,每到此时,便是如此壮观景象。” 的确很壮观极了——数不清的孔明灯升向高空,一簇簇跳跃的火焰争相向上攀升,让墨色的夜空都鲜活起来,缀满了暖融融的金橘色。 林安几乎就要沉醉在这样的盛景之下,忽然反应过来,道:“大家都开始放灯,想来已到了戌时三刻,我们不用回香雪园吗?” “你想回去吗?”陌以新似笑非笑,带着一丝探究。 林安心头“咚”地一跳,下意识偏过脸,却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想。” 陌以新轻笑一声,随即伸手向南方一指,道:“你看那里。” 林安一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先是有些茫然,而后瞳孔一颤,整个眼中便是一亮。 匣中宴 第68节 只见有一道极亮的光点,自南方的地平线倏然升起,后来居上,超越了所有孔明灯,直奔苍穹之巅。 林安睁大双眼,一瞬不眨,紧接着,便见那道光点在抵达穹顶后蓦地炸开,化作无数道金色光束,宛若银河碎裂,铺满了整个夜空。 一刹那,夜空恍如白昼。 “轰”地一声巨响伴随而至,声震四野,向世人宣告它的出场。 远处湖岸上也在这一刻人声鼎沸,可想而知,这个盛大的烟花,惊艳着此夜所有人。 “是烟花,好美的烟花!”林安忍不住惊叫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喜欢吗?”陌以新也随之起身,却没有去看那夜空中的绚烂,而是侧头望着她,目光落在她仰面专注的脸庞。 她眉眼间一片明亮,唇角弯起的弧度鲜活动人,在烟火的映照下,整个人都在发光。 “喜欢!”林安果断点头,却忽而觉出两分古怪,他这话听起来…… 等等,方才烟花还未升空时,他便先指向了那个方向,难道说…… 林安诧异道:“大人早就知道那烟花?” “还记得吗?嘉平会的大礼,便是在上元之夜,为最幸运之人放一场烟花。”陌以新眸色专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烟花的流光倒映在这双眼眸中,熠熠生辉。 “不是说那烟花毁掉了吗?”林安满心疑惑,莫非陌以新那时是在诓她,想要欲扬先抑,给她一个惊喜? “的确毁掉了。”陌以新的声音低醇而动听,“可是,还有那个最美的烟花。” “最美的烟花?”林安又惊得跳了起来,“你是说这个烟花,是花世的焰火弹!” 陌以新轻轻扶住林安,让她在微微摇晃的小舟上站稳了些,唇角轻扬:“是啊,很美吧?” 林安这一夜接二连三地惊诧,双唇微启,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人怎会有花世的焰火弹?不是说总共十枚,绝无仅有吗?” 陌以新轻描淡写道:“机缘巧合之下,便有一枚到了我的手中。” 林安被诧异、惊喜、疑惑种种情绪包裹,此刻却无暇再打听许多,又专心看那夜空。 烟花到此时还未消散,似星光闪烁,在满月下毫不逊色,让整个景熙城为之一亮。 又过去片刻,点点星光开始坠落,形成一道道纤细而夺目的丝线,垂天而下,散发着奇异的光亮。 所有丝线一齐划过夜空,好似一场璀璨而空灵的流星雨,渗透在深邃的夜空里。 良久,这光才渐渐淡去,整个夜空恢复如初,孔明灯重新成为天空的主角。 这场轰轰烈烈的烟花,或许只是天穹中的过客。可林安的心,却已被这场明亮灼热,刻上了永不褪色的烙印。 所有热烈而无用的美好,都是凡尘俗世最动人的东西。 烟火落尽,两人重新并肩坐下,沉默良久。 “你——” “你——” 陌以新低笑一声,道:“你先说。” 林安转头看向他,此时才蓦然发现,他的眼神似乎比那烟火还要炙热。 她心头轻颤,低声道:“我是想问……大人今日约我前来,便是为了给我看这场烟花?” “嗯。”陌以新点头,语气温柔,“上元夜的一场烟花,本该是属于你的礼物,既然损失了一个,便用最好的补上。” 林安心跳猛然加快了几拍,仿佛有某种陌生的情绪在她胸膛里跃跃欲试。 他这句话轻轻巧巧,却似投下一簇火苗,让一股暖流自她心口直冲向眼眶,连鼻尖都被激得泛起酸意。 “除了看烟花——”陌以新放轻了声音,望向她的眼神一寸寸深了下去,“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问题?”林安眨了眨温热的眼睛。 陌以新抬头看向天空,开口道:“你曾念过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若有朝一日,针线楼之事了结,你恢复自由身,你会……想去何处?” ----------------------- 第66章 林安托腮想了片刻, 认真道:“倘若有机会的话,我想要游遍大江南北,看看这广袤人世间——尤其是传说中的江湖。在我家乡, 有各种各样关于江湖的故事, 可谁也不曾真的见过, 如今我竟有了一线机会,那可是我憧憬已久的世界了。” 她说着,神情和语气都变得愈加神往。 “江湖吗……”陌以新低声喃喃,微微垂下了眼眸。 林安并未留意陌以新的神情,接着道:“是啊,从前学诗时我便时常想象——‘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是何等潇洒;‘起舞莲花剑,行歌明月弓’, 是何等俊逸;‘银鞍照白马, 飒沓如流星’, 又是何等的超凡出尘。” 她越说越兴奋,语调也高了几分。 “我最爱看武侠故事,甚至常梦到自己也成了飞檐走壁的侠女,虽然我是没这个机会了, 但也很想看看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是何等风采, 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般仗剑天涯,潇洒快意。” 陌以新眉心微颤,眸中闪过一抹刻骨的痛色。眼中那璀璨的清光, 仿佛在这一瞬间碎裂了。 …… 许多年前的某一天,少年斜倚在船头。 他脸上虽稚气未脱,却端得是玉树临风, 天命风流。 他转头看向身旁两个同伴,漫不经心道:“喂,你们两个,江湖是什么?” “江湖是我的刀。”黑衣少年冷冷道。 “切,你这人总是那么无趣。”另一边的红衣少年嗤笑一声,“江湖是我手中酒。”他顿了顿,扬起下巴,“你呢?对你而言,江湖又是什么?” “江湖——”少年望向江上的夜空,声音中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潇洒意气,“江湖是我的血,是我的心。” 有些东西,他曾以为永远不会改变。 …… “永别?”红衣少年面含愠色,“他不是说过,江湖是他的心吗?他连心也不要了?难不成是要摆脱肉体凡胎,飞升成仙去了?” 黑衣少年摇了摇头:“他……遇到一些事。” “他那般身手,能有什么事?”红衣少年竟是不信,“总不能是被废了武功吧!就算武功废了,只要手脚还在,就不能重新练——” “你少说两句!”黑衣少年打断了对方的喋喋不休,声音竟比平日还要冰冷。 不远处,站在树影中的少年没有走出来。 几年时光不曾在他面上留下什么痕迹,可看他周身气质,却像是活脱脱变了个人一般。 面容仍是那般俊朗,眼中却再没了从前的飞扬意气。那双熟悉的墨色瞳仁中,只剩下淡淡清冽的幽光。 不错,人不可能脱离肉体凡胎。可是,当一个人的心被剖出、割碎,即便重新熔铸,放回身体,也再也流淌不出像从前那般炙热的鲜血了。 “挑断手筋脚筋,震断浑身经脉,扔进天影山罢。” “挑断手筋脚筋,震断浑身经脉,扔进天影山罢。” 梦魇中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在他耳中反复回响。 那日,他说—— “从前的我已经死了。我叫陌以新,陌路之人,以残躯,立新生。陌以新在此发誓,此生不再踏足江湖。” 而今夜,她说—— “我想要看看传说中的江湖,看看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是何等风采。” 披风拢在肩上,他忽然有些冷。 明明她没有说错什么,每一个字都是一如既往的真诚,可句句都敲在他心上最薄弱的地方。 他说不出话。 他本以最炽热的憧憬,问她向往怎样的未来。他想,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许她所愿,然后再一字一句告诉她,他想要加入那个未来,以全然不同的身份。 可是他没想到,她对那个江湖,不只是有所好奇,而是真的心驰神往。 而她同样不会知道,她口中仗剑天涯、潇洒快意的江湖侠客,他曾是。 他曾是,她心之所向。 面对魏燕归的挑衅时,他曾想以这残破之身再次出手,证明自己依旧强大,依旧配得上她。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即便当时他真的做了,拼命赢了,也终究不是她会心悦的模样。 所以,她的眼神中从无暧昧,她的心不曾为他悸动。原来,是因为这个。 陌以新的指尖悄然收紧,撑在船沿的手掌已不知何时收回披风之下,攥成了拳。他唇畔的笑容莫名苦涩,双眸中仿佛笼上一层湿润的雾气,包裹着一分久未有过的绝望。 这种狼狈的感觉,许多年都不曾有过。此时此刻,竟让他有些无措。 他微微偏过头去,将眼中的雾气凝结成冰,将某些已经酝酿在喉中的话语,和血咽下。 林安一番话兴冲冲地说罢,这才看向陌以新,发觉他眼中的光亮似乎黯淡了许多,却不明所以,轻声道:“大人,你在想什么?” 陌以新匆忙将神色掩去,淡笑一声,道:“没有,没什么。” 林安便又问:“大人为何问我这个问题?” “只是随口一问。”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我想,你一定会实现你所憧憬的。江湖……的确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林安展颜一笑:“可我想,再也不会有比今夜这烟花更美的了。” 这一场盛大的烟花,惊艳了整个景都,却是陌以新送给她一个人的。 夜空中,烟花的光影早已散尽,她却仍仰头望着,唇角不自觉扬起。心跳在胸腔里怦然作祟,凌乱的节奏令她无比陌生,却又莫名欢喜,流连忘返。 陌以新也扯出一抹笑,眼底却泛起不易察觉的深红,好似天空中数不清的孔明灯倒映其中,分明是象征希望的暖色,却在他眸中凝结成彻骨的冰凉。 两人又静静坐了一会,湖面波光潋滟,夜色温柔得像是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陌以新终于站起身,轻声道:“回去吧。” 言罢,他俯身拾起木桨,重新划了起来。 林安只觉心头怅然若失,却不知该说什么。 小舟缓缓向岸边驶去,林安本能般地站起身来,对陌以新的背影唤道:“大人,谢谢你,明年上元,还来看灯吗?” 陌以新微微一愣,划桨的动作顿住,她清澈的嗓音冲撞着他的克制,他正要回头看她,某个方向忽而传来一声尖利的惊叫—— “啊——” 匣中宴 第69节 两人面色微变,对视一眼,同时向声音来处看去,一座高台静静伫立在岸边——是羽流台! 羽流台出事了? 林安再也顾不上多想,立刻捡起另一只桨,与陌以新一起加速划船,向香雪园驶去。 香雪园南面临湖,羽流台就在湖边,从湖上乘船前往,可以直接靠岸登台。 随着小舟近岸,两人已看到岸上人头攒动。一列卫兵整齐把守在岸边,将羽流台一圈围住,戎装整肃,气氛紧张。 卫兵们听到水面响动,纷纷回头,讶异看着从湖中而来的这只小舟。 一个卫兵认出陌以新来,叫了一声:“陌大人!” “原来是陌大人!”卫兵们纷纷行礼,各自吃惊于这位大人赶来的方式。 陌以新与林安下了船,径直走向羽流台,拾阶而上。 五六丈见方的羽流台顶,此时约莫站了数十人,却是一片寂静,无人发声。 萧沐晖面色凝重,萧濯云一脸匪夷所思,七公主还攥着萧濯云的袖子,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萧少夫人亦面色苍白,神情恍惚。 “发生何事?”陌以新开口问道,从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声音中带着一丝少有的疲惫。 “以新兄!”萧濯云看到刚刚登台的两人,疾步迎上前来,“出事了!舍利子不翼而飞,还有人坠落高台而死!” “什么?”林安不由叫道。 自始至终在场的几人,将前后经过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戌时三刻,羽流台正式向百姓开放,舍利子已经放在高台正中的石柱宝塔之内。登台的百姓纷纷祈福,放灯,萧氏二位公子与一队卫兵守在舍利子四周,一切如常。 又过了三刻钟,台上忽然炸起一声爆响,随之而来便是浓烟滚滚。惊叫声四起,台上百姓顿时一片混乱,奔跑推搡。萧沐晖高呼“不要乱”,却被淹没在人声与浓烟之中。 烟雾很快散去,众人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更加惊愕地发现,石柱宝塔中的舍利子,已经不翼而飞! 萧沐晖脸色剧变,迅速放出事先准备的信号弹,通报各处守卫,下令封园,羽流台也即刻禁止上下。 从烟雾弹炸开到发现舍利子丢失,不过短短片刻工夫。台下的守卫纷纷作证,这期间不曾看到任何人离开羽流台。 于是,萧家二人率羽流台上的卫兵,将整个台顶搜了个遍,只差挖地三尺,却仍然不见舍利子的踪迹。 接着,萧沐晖下令搜身,凡事发时身在台上之人,无论身份如何,都要接受严格的搜查。为了方便行事,男女分为两边,中间由卫兵相隔,男子由萧府二位公子搜查,女子则由七公主和萧少夫人搜查。 然而刚搜了没多久,女子那边忽而传来一声惨叫。众人一看,竟有一女子身上起了火,她身边几人下意识惊恐后退,唯恐引火上身。 而这女子惊慌失措地哭喊着,忽然撒腿狂奔,绕着羽流台跑了小半圈,继而又好似疯魔一般,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高台边缘的围栏。 众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愕万分,一时都愣在原地。 女子站上栏杆后,又更加凄厉地惨叫起来,口中不知在说些什么,依稀只听到“不——不——”几个字眼。 新的变故就发生在此刻。女子在栏杆上身形剧烈摇晃,似乎在拼命挣扎,只短短一瞬后,便倒头栽下了高台。 众人惊骇之际,只听到“砰”地一声,便万籁俱寂。 守在台下的卫兵亦是大惊,急忙上前查看,女子已经彻底没了气息。 听几人讲完,林安已是瞠目结舌。 陌以新眉心微锁,淡淡道:“先接着将搜身完成。” 萧沐晖点了点头,依言下令。林安则在高台上踱起步来。 羽流台高高伫立在湖边,在这个没有电的时代,四面看去皆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夜色,唯有满天孔明灯与遍布四周的点点烛灯,给天地之间添了几分光亮。 平台上众人惊魂未定,人群散乱。男人们在西半边,女子们在东半边,皆神色怔忡,默默接受着搜身。 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个热闹祥和的上元夜,会发生这样的事。 林安轻叹一声,收敛心神,在台上仔细打量起来。 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平台,四边围着四尺高的栏杆,每一边的栏杆都是由四根粗木从低到高横架而成,坚固结实。倘若不是特意攀爬,翻越栏杆,绝不可能掉下高台。 平台正中心那根一人高的石柱上,金色宝塔犹在,原本摆放舍利子的地方却已空空如也。 林安定睛看向石柱,惊诧地发现,金色宝塔下面依稀露出一个窄窄的白边,像是压着一张纸。 “那是何物?”陌以新几乎同时指向那里,对萧沐晖问道。 “嗯,是一张绘着图案的纸。”萧沐晖说着上前几步,抬手将金色宝塔拿起,向陌以新展示道,“我们在搜查舍利子时,也发现了这张纸,为了保存现场,便又放回了原处——正是如此压在宝塔之下。” 于是,这张纸与其上图案再次汇聚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这是一朵花。若要再描述详细一些,那就是——红色的花。 因为它实在太过普通,普通到甚至分辨不出是哪一种花;但它又不大普通——艳丽的红,夸张的造型,仿佛不过是信手涂绘之物,却跃然纸上,令人只看一眼便很难忘记。 而这样一朵花,为何会被压在宝塔底部?莫非是偷盗者想表达什么? 与众人疑惑的目光不同,陌以新在看到这个图案时,眼神中分明透出不可置信的讶异之色。 他接过这张纸仔细端详,口中喃喃:“难道当真是他?” 萧濯云忙问:“是谁?你认识?”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这朵花是花世的标记,据说枕江风花世每盗一处,都会留下这样一朵花。”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不少人都听过“花世”这个名字,却并无深入了解,因而无人认出这朵花来。 听陌以新一说,众人恍然大悟,却又更加费解——先前便有江湖传言,说花世放出消息,要在今夜偷盗舍利子。可在这重重守卫之下,没有人觉得他还会现身,更遑论得手。 更何况,在舍利子消失之后,官兵立即封锁了现场。即便他武功高强,轻功了得,难道还会飞天遁地不成? 又或者……他还在这里? 众人不约而同地四下打量起来,看向陌生人的眼光都带上了一丝怀疑之色。 陌以新看出众人心中所想,摇头道:“花世不在此处。” 萧沐晖讶异道:“陌先生如何知晓?” “我曾见过他。”陌以新简短回答。 众人虽不知其中渊源,却不会怀疑陌以新的话。 萧濯云道:“看来偷盗之人便是花世无疑,只是……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竟能带着舍利子凭空消失——难道他还会隔空取物不成?”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所有人脸上是一样的茫然。 陌以新道:“花世的确精通偷盗之术,可他素来在江湖中逍遥自在,从不主动挑衅朝廷,亦不盗取不义之财。他没有理由偷盗这颗舍利子,倘若真是他所为,恐怕也另有曲折。” 萧濯云听陌以新所言,若有所思道:“方才不止舍利子丢失,还有女子起火坠楼。也不知这两件事之间,是否还有某种关联。” 陌以新问:“可知死者为何人?” 萧沐晖叹息一声,肃然道:“死者名唤洛云柒,乃皇后娘娘的侄女。”他说着,抬手指向一旁六个女子,“这几位是与死者结伴而来的好友。” 没想到死者的身份竟如此非同一般,林安颇为意外,看向萧沐晖所指的几人,这一看之下,更是神色一变,不由惊呼道:“是你们!” 陌以新眉心微动:“你认识她们?” “不,不认识。”林安解释道,“方才去玉舟桥的路上,我恰巧看到她们在湖畔做孔明灯。” 说至此处,林安忽又想到什么,再次将这几个女子打量一遍,没有看到那个被唤作“小七”的蓝衣女子——果然,小七,便是死者洛云柒。 接着,陌以新对几人询问一番。 几人来羽流台,是为了放孔明灯祈愿。林安本以为是几位名门贵女结伴出游,可令人意外的是,她们身份各不相同,并非都似洛云柒这般门第。 六人之中,有两位出身平民,两位来自富庶商贾人家,剩下两位,家中则是朝廷勋贵。 其一是古恺大将军之女古纯钧,她的兄长古承影,正是去年淮南王之子被毒杀案中,现场目击者之一。 其二名叫王摇光,她的父亲便是在先前案件中数次出现,却始终没有名字的刑部尚书王大人。 这样几个身份悬殊的女子,竟聚在一起同游灯会,是因为她们都是玉叶书院的弟子。 玉叶书院专收女子,是景熙城最大的女子书院,也是楚朝最大的女子书院。而这个“大”,不仅仅在于规模,更在于它的背后是朝廷。 三年前,皇上亲笔题写院名,命皇后主持创立玉叶书院,旨在弘扬女子教育,为天下女子提供读书明理的机会,也为宫中女官选拔人才。 林安不由又想起淮南王一事,皇上给了八公主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最终父女二人齐心合力,将淮南王一举击溃。 没想到这位皇上,不只对自己的女儿如此开明,对天下女子也有同样的尊重。 这几个女子,加上洛云柒,总共七人,大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在玉叶书院第一批弟子中,她们七人关系最为亲近。 洛云柒在其中年纪最小,名字中又恰好有一个“柒”子,便被大家唤作“小七”。 便在此时,一人气喘吁吁跑上高台,口中念叨着:“确定了,确定了……” 待他站定抬头,看到陌以新与林安也在此处,瞪大眼睛道:“大人,小安,你们怎么在这?不是应该在游湖吗?” 来人正是风青。 林安同样诧异道:“你知道玉舟桥之约?为何骗我说大人回府了?” “这个不重要。”风青干咳两声,转向陌以新,挤眉弄眼道,“大人终于如愿了吧!” “什么如愿?”林安一头雾水。 陌以新本就沉寂的神色更是一黯,淡淡道:“说正事。” 风青看陌以新脸色,很是意外了一番,却不敢再多问,原地愣怔片刻,才想起自己方才要说的正事,连忙道:“我已确认过,死者的确是从高处坠落致死。至于更多信息……由于死者身份特殊,还需上面首肯才能继续验尸。” 萧沐晖道:“既然死因确认无误,恐怕此事当真是场意外。毕竟在死者周身起火后,所有人都注视着她。众目睽睽之下,死者是自己从羽流台北侧人群正中,一路跑到东面,又亲自攀上围栏,随后意外坠落的。 在此过程中,没有任何人接触过她,甚至都因起火而下意识与她拉开了距离。也就是说,没有人能操纵她跳下高台。” 萧濯云点头道:“的确如此,死者意外起火,在疼痛与惊惧中慌不择路,做出了跳楼这等极端举动。 倘若她不跳,大家反应过来后定会设法帮她灭火,虽然难免烧伤,但至少能保下一条性命。 所以,现在最关键的,是查清起火缘由。那个设计她起火之人,或许本意只是想将她烧伤,可却是害死她的间接凶手!” 陌以新转向那六个女子,开口问道:“起火之时,你们都在她身边?” “是。”答话的是王尚书之女王摇光。 她眉目疏淡,皎如秋月,肤色白净如瓷,五官精致而不张扬。虽然因为好友的意外红透了眼眶,却仍然冷静自持,自有一股清冷之气。 陌以新又问:“除你们几人之外,死者近旁还有何人?” 王摇光神色一凛,缓缓摇头:“当时我们七人站在一起,小七在我们正中间。” “也就是说,当时能接触到她的,只有你们六人。”陌以新的话语好似意味深长。 ----------------------- 匣中宴 第70节 第67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摇光身旁另一女子“嚯”地站出来, 正是古纯钧。 她柳眉倒竖,目光炯炯,厉声质问着, 整个人都像是燃着怒火, 与王摇光显然是一冷一热。 林安暗想, 古纯钧的兄长名叫古承影,纯钧和承影都是传说中十大名剑之名,可见古恺大将军的确是一个武痴。 虎父虎女,古纯钧的性格也颇为火爆。 “纯钧,莫要无理。”王摇光清冷道。 “我哪里说错了?他那话,不就是怀疑我们中的一个烧了小七吗?这怎么可能!”古纯钧说着,用手背大力抹了把泪,攥起拳头,转向四周大声道, “是谁放的火, 给我站出来!” “纯钧, 你冷静一点,不要扰乱大人查案。”这次出言相劝的,是来自商贾人家的周琼英,她拉住古纯钧的手, 语气温和, 试图让她安稳下来。 周琼英眉眼柔和,气质沉静,看起来比其他几人年纪稍长。面容虽不算出众, 却胜在沉稳端方。 林安认出,她便是几人中负责扎灯架,还调侃小七嫁不出去的那个女子。 另一个女子道:“纯钧虽然冲动, 说的话却也不错,我们几人三年朝夕相处,感情深笃,绝不可能加害小七。” 这位是平民出身的白雨,她一身白衣,螓首蛾眉,明眸皓齿,目光坚定,在一众高官贵族之间不卑不亢。 王摇光此时道:“大人,上元之夜处处灯火,当时在羽流台上,许多人手持灯笼,又有许多人在燃放孔明灯,或许是有火星飞到了小七的衣裙上,意外失火。” 她这话确有几分道理,众人一时静了下来。 或许,从起火到坠楼,都是一桩彻头彻尾的意外。 便在这一片寂静中,一道中年男子颤抖的声音传入所有人耳中:“女儿啊,女儿……” 林安一惊,心想洛云柒身为皇后侄女,其父自然便是皇后的兄弟,当今的国舅。然而转头看去,来人却是王尚书。 只见王大人踉踉跄跄走到跟前,一把抓住王摇光的手,老泪纵横道:“儿啊,早就说不要上什么女学,你非要上,这不就出事了!爹看了一辈子命案,险些便要看自己的亲亲女儿了!你让爹可怎么活啊!” 林安嘴角狠狠抽了抽,瞠目结舌。 没想到,王尚书居然还有如此惊人的一面……不但哭天抹泪,心急之下竟还胆敢当众非议女学,要知道,这可是皇上亲自下旨开办的。 饶是清冷自持的王摇光,此时也一脸窘迫,沉声嗔道:“爹,你在乱说什么!” 王尚书见女儿发怒,即刻不再哭喊,犹豫片刻后,又转向陌以新,语重心长道:“陌大人,本官知你足智多谋,断案如神,此案你可一定要尽快查清,找出包藏祸心之人,还女学一个清净安宁!” 说完,见女儿脸色微窘又要生出恼意,忙噤了声。 林安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位看起来老成持重的王大人,私下里竟是一个女儿奴。 陌以新笑了笑:“王大人放心,此乃下官本职所在。另外,舍利子丢失一事,圣上可有指示?” 王尚书仿佛此时才想起正事,忙道:“不论是舍利子,还是命案,都事关重大,并且接连发生在羽流台上,难免互有关联。 因此皇上下旨,命陌大人两案并查,尽早破案。本官代传口谕,倘若有什么帮得上的地方,也会尽力配合。” 林安稍稍安心,此次没有再下一道三日圣旨,终于能让人略微松一口气。 “另外——”王大人深深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今日这场意外,皇后娘娘与国舅都悲痛至极,逝者已被送入宫中暂时安置。皇上命陌大人在今夜之内查明所有线索,好让逝者早日安息。” 这话说得隐晦,众人却明白,这是皇上给陌以新留出了一夜验尸的机会。在皇后与国舅的情绪下,能有一夜时间已是不易,陌以新自然谢恩领旨。 萧沐晖此时道:“搜身已全部完成,羽流台上所有人,包括负责搜身的我们在内,皆已彻查,仍未找到舍利子。” 林安暗叹口气,舍利子约莫一寸大,形似珍珠,以他们这般严密的搜查,不可能有所遗漏,却仍毫无所获,难道真的已经不在此地? 事发后,羽流台分明再无人离开,这怎么可能? “是啊。”萧濯云点头道,“如此一来,更有可能是花世所为了,他极擅偷盗,说不准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门道。” 王尚书闻言惊道:“原来已有嫌犯了吗?” 萧沐晖便将现场留有花世记号一事如实相告。 王大人喜道:“既然如此,还不速速通缉此人?本官这便命人发出通缉令,即刻全城搜捕!” “王大人稍候。”陌以新开口道,“此事疑点尚存,不足以就此定论。” 王大人面色为难:“可这花世轻功了得,倘若他趁夜逃脱,恐怕再难追回啊!” 陌以新沉声道:“倘若最终真相真是花世所为,又因延误而无法追回,下官愿一力承担。” 林安不由一惊——陌以新此言,简直就是为花世担保的意思。 先前他便替花世说话,如今甚至愿意自行承担后果,难道他与花世早有交情?方才他说曾见过花世,可如此看来,一定不只是见过而已。 林安很早便听风青说过,陌以新出身江湖,若曾结识花世,倒也不足为奇,或许焰火弹也是花世给他的? 可花世在江湖上有一代神盗之名,能与他结交之人,想来也非常人,而陌以新丝毫不会武功,怎会与这样一个高手有所交情? 林安满心疑窦,眼下却不是询问的时机。 香雪园内,所有人继续搜查舍利子的下落,而陌以新在皇上的特许下,连夜入宫验尸。 风青指向尸体,对几人道:“死者是一侧躯干着地,着地这一侧,体表大片擦伤与挫伤,骨骼与内脏损伤更重,肋骨严重骨折——这些都是摔死的表现。 死者的确有烧伤,主要分布在大腿、臀部及背部。除此之外,尸体没有其他异常,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林安微微蹙眉,她原先还在想,死者身上起火后便径自跳楼,未免有些冲动和极端,也许是吃了什么致幻药的后果。如此看来,这一点倒可以排除了。 陌以新捻起死者衣裙一角,用手搓了搓,又凑到鼻边轻嗅,道:“似乎有淡淡的松脂气味。” 风青道:“没错,方才我也发现了,粘有松脂的地方恰好是在背部,也就是死者烧伤的主要部位。” 如此说来,起火便极有可能是人为所致——有人在死者衣物上涂抹了松脂,引燃后火势便会迅速蔓延。而松脂,恰好是孔明灯常用的燃料。 林安脑中一闪,对陌以新道:“大人,我在去玉舟桥的路上,曾看到这七个女子在湖边做孔明灯。当时周琼英说,灯架都是她扎好的,其他人只需往里面放松脂……” 林安回忆着,将当时的所见所闻完整复述了一遍。 “也就是说,她们中的每个人,都有接触松脂的机会。”陌以新道。 林安想了想,道:“不过,后来小七与周琼英打闹,似乎差点压到松脂,或许就是在无意间粘到,也说不定。” 风青摇头道:“就算真有人设计纵火,可跳下高台是死者自己跳的,这才是死亡的直接原因。” 林安叹了口气,风青所言不假,恐怕洛云柒的死亡,当真是一场意外。可这件事又接连发生在舍利子消失之后,难免让人觉得蹊跷。 至于舍利子被盗一案,原本已定论是花世所为,可陌以新的态度让林安相信,此事一定另有玄机。 …… 回到府中,已是子时过后,林安深感疲惫。这一夜发生了太多波折,仿佛游湖看烟花都已是很久前的事了。 林安在床边坐下,自枕下取出除夕夜收到的那张匿名纸条——如今已知是陌以新所写,再看之下,心中的感受竟大不相同。 林安心底漾起难以言说的暖意,将纸条放进了贴身的衣袋里,回忆着玉舟湖上的一幕幕画面,沉沉睡去。 而陌以新的书房中,烛火却一直亮着。 丑时初刻,一道身影飞过府衙的重重院墙,悄无声息来到书房之中,稳稳立住身形。 这是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身穿一件赤色长袍,腰间随意系着一根锦带,黑色的长发松松挽起,整个人显得懒散而张扬,仿佛丝毫不怕引人注目。 他面如冠玉,丹红的薄唇微微勾起,一双剑眉下却是一对桃花眼,津津有味地打量着眼前的陌以新。 “你果然来了,花世。”陌以新独坐于书房中,淡淡看着来人。 “嘿,真是你。”花世的音调中含着几分戏谑。 “嗯。” 花世的目光在一旁挂起的官服上一瞥,啧啧道:“没想到你真成了景都府尹,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法?” 他摇着头,念念有词。 然而话音未落,他便双足一点,猛然跃起。 一道鬼魅般的红衣身影瞬间逼近陌以新,衣袂翻飞间,一掌破风而来,直落陌以新面门。眼看便要击中之时,那掌却骤然停住,距鼻尖已不过寸许。 “不躲?”花世面色微诧,眉头一挑,“你耍什么花样,想挨揍?” “武功被废了。”陌以新面无波澜道。 花世一愣,收回手,却道:“武功废了还能再练嘛,这也难得住你?” “手筋脚筋都给挑断了。”陌以新音色淡淡,靠向身后的椅背。 花世更加一怔,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懒洋洋坐下,随手拿起一杯茶品了起来,看不出半分同情,也不知信是没信。 沉默一会儿,花世才道:“当年一起打劫无寿山庄,后来分别之时,我给你三枚焰火弹作为联系信号,说定若你日后再来江南,我随叫随到。 没想到今夜在景都,竟会看到你放的焰火弹,你怎知我也在景都?找我来又是所为何事?” 陌以新轻笑一声:“我原先并不知你身在景都,放焰火弹也不是为你,这只是巧合而已。” “什么?”花世眉毛一扬,一双桃花眼也翘了起来,诧异道,“那么珍贵的焰火弹,居然不是为了找我才放的?” 陌以新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径自道:“先前有江湖传言,说你有意偷盗舍利子,我便觉古怪。今夜舍利子果然丢失,而你又果真身在景都。你不要告诉我,此事真是你所为。” 花世双手枕在脑后,散漫道:“那我若是告诉你,我不但身在景都,事发时还恰恰就在香雪园,你是不是更怀疑我了?” 陌以新沉默不语。 花世瞪大了眼,惊异道:“喂,你不是真的怀疑我吧!上次辗转收到你的信儿,我问都没问一句,就帮你偷了那舍利子,还亲自送到半溪藏好。难不成我吃饱了撑的还要再偷一次?这次真不是我!”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花世又喝了口茶,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那个传言。我从未说过要偷什么舍利子,同一样东西,本大爷还从未盗两次的。可无风不起浪,或许是有人不安好心,制造事端。 老子生平最恨别人冒用老子的名头,便赶来景熙城,来看看放出风声之人究竟有何目的。” “果然不是你。”陌以新并不意外,“你在香雪园中,可曾发现异常?” 花世摇了摇头,愤愤道:“人太多了,我根本都未来得及排队登上羽流台,就听说舍利子被偷了。香雪园即刻被封,众多卫兵增派而来,香雪园中每个人都要经过彻底搜身才能离开,包括老子我!” 陌以新斜睨他一眼:“你轻功了得,何不飞身离开?” 花世翻了个白眼:“大哥,当时那么多人,即便我能脱身,也会在众目睽睽下徒惹怀疑。反正舍利子不是我偷的,又没人认得我,搜就搜吧,老子可不当冤大头。” “果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陌以新似笑非笑道。 花世毫不理会他的嘲弄,漫不经心问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听说除了舍利子被盗之外,今夜还发生了命案,而两个案子都落到了你的头上。哈哈哈,当官好玩吗?” “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陌以新淡淡道,“舍利子丢失之处留着一张纸,纸上是你标志性的红花图案。许多人都已知晓,你便是此案最大的嫌疑人。” 匣中宴 第71节 “不是吧,真有人要坑我到底啊……”花世目瞪口呆,一双桃花眼险些惊掉在地上,琢磨片刻后,却又满意地咂了咂嘴,“没想到我在景都也如此声名远播,大家居然都认得我的标记。” 陌以新面无表情道:“是我认出来,告诉大家的。” 花世跳了起来:“哇,你真是损友啊!” 陌以新冷哼一声:“若非我一力担保,你的通缉画像早已贴满景都了。” “那你打算如何收场?”花世虚心问。 “这个不必你管。”陌以新道,“近几日你便待在府衙,省得出去乱晃被人认出,徒惹事端。在府里,你要装作与我不熟。”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记住,我现在叫陌以新。府里有个女子,名叫林安。别多看,别多嘴,否则,你知道后果。懂了吗?” “林安?”花世饶有兴致地眯了眯眼,“是你什么人?” 陌以新神情一滞,道:“是我在意的人。总之,你待几日就走,给我规矩一些。” “呦,好大的官威!”花世皮笑肉不笑。 “本官要休息了,这间书房给你凑合一晚。”陌以新起身。 花世撇了撇嘴,忽然道:“等等!” “何事?” “焰火弹你那儿还有两个吧,给我一个。”花世笑道。 “你那里还有六枚呢?”陌以新反问。 “都用完了,我觉得好看,每年过年放一个,都没了。”花世惆怅道。 “焰火弹如此稀有,你便当烟花一般挥霍?”今夜刚放了一个烟花的男人,严肃叱道。 “行了,算我不对。”花世妥协。 陌以新已经走到门边,回身道:“我手里的东西,即便是江湖第一大盗,也休要妄想。” 花世气得跳脚:“你不是这么吝啬吧!” “我还有事。”陌以新一步跨出书房,反手将门关上,取出早有准备的挂锁,“咔”地一声锁住。 “喂!”花世在里面气急败坏地拍着门板。 “舍利子之事,好好反思你得罪过谁。”陌以新沉声留下一句。 绝无仅有的十枚焰火弹,如今只余两枚。安儿那般欢喜,又岂能便宜了旁人? …… 林安心中记挂着许多事,天一亮便早早起身,简单梳洗一番后,便往主院而去。路过书房时,却依稀听到里面传来人声—— “妈的……还不来!要饿死老子啊!” 林安惊了一跳,放轻脚步走到门口,见门上竟挂着一把大锁,更是大为疑惑。 “谁?”门里之人竟似感受到门外的气息,忽然叫了一声,“你……叫什么来着,哦对,陌以新!你还知道过来,老子跟你没完!” “你是何人?”林安诧异极了。 “诶?”里面的人也有些意外,“不是陌以新……你是何人?” “我先问的,你先答。”林安说着,脑中已经飞速运转起来。 此人被锁在书房中,还对大人骂骂咧咧,显然是被大人关起来的。 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府中怎会突然多出一个大活人?这与昨夜的两起案件有何关联?难道是疑犯? 可目前已知的嫌疑人,只有一个被大人担保的花世啊。 房中之人又说话了:“这样吧,我来猜猜你的名字,倘若猜对了,你便放我出去,如何?” 林安不禁好奇道:“你说,我叫什么?” “林安。”里面的人果断答道,声音中颇为自信,“怎么样,没错吧?快放我出去。” 林安笑了笑,道:“那我也猜猜你的名字,倘若猜对了,你便继续在里面呆着,如何?” “……” 林安没有等他答话,接着道:“你叫花世,对吗?” “……” 林安轻笑一声,知道自己猜对了,却仍惊讶于陌以新是如何在一夜之间便将武功高强的花世抓获于此。 而且,陌以新昨晚分明屡次为花世说话,又为何将他锁在书房?莫非想到了什么新的线索,确定花世真是偷盗舍利子之人? 林安心中猜测着,打算先离开此处,去找陌以新询问,门内却再次传来声音:“你放我出去,我给你讲陌以新的秘密。” 鬼使神差一般,林安停下了脚步。 昨日她便想到,陌以新与花世一定曾经结识,所以才会为他担保,才会有他的焰火弹。倘若自己所料不错,或许花世当真知晓陌以新的往事…… “什么秘密?”林安不由接话。 花世薄唇微勾,想起陌以新那句“她是我在意的人”,一时兴致大起。 那个家伙,从前一向春风得意,自命不凡,如今竟对一个女子如此放低姿态。那语气,那眼神,显然是动了真格。 他实在极为好奇,这两人究竟是互有情意,还是说……那个不可一世的家伙,居然是在单相思? 花世靠在门板上,优哉游哉坏笑道:“关于他谈情说爱之事,怎么样,有兴趣吗?” 林安原是想听陌以新的身世与过往,冷不防听到一句“谈情说爱”,不由晃了晃神。可不知怎么,却并未失去兴趣。 沉默片刻,她镇定道:“你先讲一些,我听听真假。” “呦,还挺精明。”花世笑了一声,“那我便先告诉你,陌以新最喜欢女人主动。” “……是么?” “保真!”花世拍着胸脯,“要铁树开花,自然得勤浇水了。” 林安嘴角抽了抽,淡声道:“大人光风霁月,谦谦君子,怎会有这等心思?” 原来,这姑娘还蒙在鼓里?那家伙,居然还真是在暗自痴恋? 花世自觉挖到了隐秘,强忍笑意道:“那你可就看走眼了,陌以新看起来正经,实则嘛,呵——外表清心寡欲,内心干柴烈火!” “咳咳咳……”林安余光微动,忽而连连咳嗽起来。 花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见好就收,犹自喋喋不休道:“你可别不信,他那副冰清玉洁的正人君子样,全都是装出来骗你——” “花世,你不想再出来了?” 门外的声音突然变成了沉沉的男声,花世一个激灵,才反应过来是陌以新来了。 他怔了一瞬,当即嚎叫道:“哎呦陌大人,陌大人呐!小人知错了,快放小人出去吧!” 这回轮到林安一个激灵——什么叫变脸比翻书还快,她算是领教了! 陌以新轻咳一声,对林安道:“安儿,此人神志不清,莫要听他胡言乱语。” 林安耳边还回荡着花世所说的“冰清玉洁”和“干柴烈火”——这都乱七八糟的什么词儿? ----------------------- 第68章 林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道:“嗯……我明白。大人,案情可有进展?” “濯云今早送信来,说昨夜遍查无果, 只好将羽流台上每个人的姓名与住址登记在册, 便一一放行了。香雪园中其余人等, 也都经过搜身,才从北、东、西三门放行,而南面的玉舟湖,有卫兵五步一岗地守着,始终无人自水路离开。” 林安思忖道:“如此说来,倒真有可能是偷盗高手花世所为,难怪大人将他关在这里。” “喂,喂,我就在这听着呢!”花世隔着门抗议。 陌以新淡淡道:“此事并非花世所为, 我将他关在此处, 只是为免节外生枝。” 林安讶异, 没想到陌以新仍旧如此笃定,终于问道:“大人与他是故交?” 陌以新道:“多年前曾有数面之缘。此人性情古怪,天生讨嫌,且行事张扬不知进退, 倘若是他所为, 定会四处吹嘘。” “喂,喂,我还在这呢!”花世砸门抗议。 门外没有再传来声音, 花世忙严肃道:“陌以新,你快放我出去,我在景熙城还另有要事!” 陌以新淡淡道:“昨夜可有反省清楚, 是否交友不慎,得罪了人,才被如此栽赃陷害。” “最不慎就是交了你这损友!”花世气急败坏的声音传了出来。 林安忍俊不禁,陌以新却已不再理会花世,转身向院外走去。 “我们去哪?”林安问。 “玉叶书院。” 林安跟上步子,心中了然。 从死者衣上的松脂可以看出,坠楼前那场起火,有可能是人为事件。但即便如此,起火与坠楼之间也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 因此,要定义此案究竟是不是谋杀,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问题——坠楼是不是意外? 昨夜,那么多人亲眼见证,翻越栏杆、跳下高台,的确是死者主动的动作。倘若这是出于预谋,凶手如何能够预知死者将会跳楼? ——只有一种可能,凶手基于对死者极深的了解,才能对她的行为做出预判,甚至,引导。 比如,死者是否异常怕火?是否曾因火而受过刺激,导致她起火后必然会崩溃失控? 要找出诸如此类的可能性,就必须了解死者。而最适合了解死者的地方,便是死者这三年来一直生活的玉叶书院。 玉叶书院依傍景熙城西的会临湖而建,书院外是一片郁郁苍苍的竹林,石径尽头,朱红的院门高大古朴,在竹木掩映中显出清幽雅致的风韵。 玉叶书院院长名叫曾秋月,是宫中的前任尚宫,即管理宫廷事务的女官。曾秋月在任时处事勤勉,为人宽厚,因此玉叶书院成立后,皇后便任命她为首任院长。 在陌以新说明来意后,曾院长面上也显出哀切之色,叹声道:“云柒是书院里第一批学子,也是家世最为显赫的一个。以她这般身份,即使目不识丁,也不难高嫁。而若通过书院选拔成为女官,一路做到尚宫,也不过五品,与她原本可获封的郡主之位相比,实在不值一提。可即便如此,云柒还是坚持报名进了书院。” 林安暗暗点头,洛云柒作为当今皇后的亲侄女,无论如何也无需靠玉叶书院来挣前途。若是为了读书学艺,以她的家世,请多少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到府里去教,都不在话下。 林安想起昨日王尚书对女儿说的那句“早就说不要上什么女学”——连王尚书这般大臣也对女子书院不以为意,更何况是皇亲国戚了。 林安便问:“那么洛姑娘为何坚持要上书院?” 匣中宴 第72节 曾院长陷入回忆,眼角悄然泛起泪光,却又带着几分温柔笑意:“实不相瞒,女学初立之时,朝中上下虽多称颂皇上开明,实则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那孩子啊……曾经笑言,‘我可是堂堂皇后侄女洛姑娘,若连我都肯第一个入学,哪怕学得不好,也能为书院壮壮声势!’” 曾院长说着,以帕按了按眼角,继续道:“云柒从不自恃出身高贵,唯有这一次主动提起家世,也是为了用自己的身份,给更多女子走入女学的勇气。” 林安心头轻轻一颤,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一定有一颗明亮的心。 陌以新道:“院长方才说,书院会有女官选拔?” 曾院长微微一愣,道:“是,玉叶书院成立之初便立下规定,每三年举办一次选拔考核,与男子科举同期进行,考核成绩排名前五的,便可入宫成为女官。虽不算飞黄腾达,却也从此衣食无忧,对寻常女子来说,是难能可贵的机会。” 林安思忖道:“与科举同时进行……也就是说,下一次选拔考试,便在今年三月了?” “不错。”曾院长点了点头,“这也是玉叶书院成立以来的首次选拔,会优先在入学已满三年的首批弟子中选。”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道:“只选拔五人,想必竞争很激烈吧?” 曾院长一怔,不可置信道:“姑娘莫不是想说,有人会为此杀害云柒?” 林安不动声色道:“院长以为,有这种可能吗?” “这不可能!”曾院长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选拔考试有书法,文章,礼仪,乐器,刺绣,绘画,药理等七门,成绩最好的是摇光和白雨,而云柒并不突出,在第一批入学的五十名弟子中,顶多算中游,绝不是前五的人选啊。” 林安不由暗暗惊叹,没想到玉叶书院的课程设置如此全面。 毕竟,从学子到女官,只是十中取一,大部分女子还是要过回寻常生活。这些或多或少有些实用性的课程,并非只讲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而是能传授用以生存或持家的傍身之技,的确是用心良苦地为女子们做打算了。 林安越想越远,陌以新此时道:“洛姑娘虽然成绩平平,但以她的身份,入选想必不难。” “这也不可能。”曾院长脱口而出才觉失言,赧然道,“陌大人,恕下官无礼,可云柒并没有成为女官的执念。她性格活泼,心性开朗,自知天分有限,只求尽力,不求结果,亦从不让家人干涉书院之事。” 林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终于问出那个最为关键的问题:“敢问曾院长,洛姑娘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特点或习惯?比如怕火,或是受过类似刺激?” 曾院长细细回想片刻,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应当没有。云柒虽然功课不出众,但有疼爱她的家人,又有投缘的好友,每日都开开心心,爱玩爱笑,从未听说她受过什么刺激。 若非要说特别之处……她倒是格外爱美?可这般年纪的女子,大都爱惜容貌,想来也算不上与众不同。” 林安一时有些失望,这个方向被曾院长否定,仅有的思路又断了。 陌以新接着问道:“据院长所知,洛姑娘在书院三年,可曾与人结怨或有过不快?” 曾院长蹙眉回忆起来:“虽说孩子们性格各异,但三年来朝夕相处,感情都很深厚,应当不会有矛盾。” 她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眉眼一提,道,“倒是有那么一件事……大约是在去年年节时分,书院里举办才艺大比,报名者可以个人表演,亦可组队参加。众人投票选出最佳,由书院颁发大奖。 那时,每个弟子都精心准备,各显所长,争要拔得头筹。我记得,书院里舞艺最为出众的方海棠,便邀云柒组队,与她共演一出胡旋舞。” 方海棠,也是昨日羽流台上的七人之一,和白雨同样出身普通人家,虽未开口说话,但在林安的印象中,的确人如其名,是一个艳若海棠的女子。 林安想着,开口问道:“洛姑娘擅长舞蹈?” “是啊。”曾院长点了点头,“舞技虽不在七门考核内容之中,却是书院众多选修课程之一,也是云柒最喜爱的一门课。 胡旋舞节奏轻快,刚柔并济,难度极高,整个书院能将这一舞演绎得尽善尽美的,也只有海棠与云柒了。” 林安不由感慨,没想到成绩平平的云柒也有如此擅长的领域,果然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曾院长继续道:“原本大家都认为,以胡旋舞的美妙与难度,大奖多半便是她二人的囊中之物。可后来不知为何,云柒拒绝了与海棠同台演出,海棠为此软磨硬泡,百般劝说却都无果,十分气恼。” “那后来呢?”林安追问。 “后来两人便赌了气,海棠独自演出胡旋舞,而云柒则演出霓裳羽衣舞。不过,最终两人都未夺魁。或许正是因为两人之间的矛盾,众人投票时有所顾忌,怕投给一方便惹另一方不快,反倒是古琴独奏的摇光拔了头筹。” 林安狐疑道:“胡旋舞,霓裳羽衣舞……这两支舞有何不同?为何洛姑娘能跳霓裳羽衣舞,却不愿跳胡旋舞?难道胡旋舞稍逊一筹?” 曾院长摇了摇头:“楚朝风气开放,胡旋舞虽是由西域胡人传来,但因舞姿曼妙,舞步轻盈,难度极高,在楚朝很受推崇,连宫廷舞师都会以一曲胡旋为傲,两支舞绝无高下之分。” 林安愈发不解,听曾院长先前所言,洛云柒并不像是任性无礼之人,为何会在此事上如此固执? 她沉吟片刻,又问:“那之后呢?海棠与云柒因此结怨了吗?” “并未。”曾院长道,“后来,两人其他好友纷纷从中劝解,再加上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女孩子间吵得快,气消得也快,她们不久便和好如初了。” 从曾院长那里离开后,林安分析道:“依我看,洛云柒与方海棠的那次冲突,只是一件小事,远远不足以成为杀人动机。” “不错。”陌以新点了点头,“更让我在意的是,洛云柒坚持不肯跳胡旋舞的原因。” “是啊,更奇怪的是,她还去跳了另一支舞,可见并非身体不适。”林安也一头雾水。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根据曾院长方才的指引,来到了书院后堂的寝院。 在洛云柒寝室门口,有三个女子正在等候,正是昨日七人之三——王摇光,古纯钧,方海棠。 三人纷纷向陌以新行礼,王摇光率先道:“陌大人,院长命我与海棠带您查看小七的房间。”声音如山泉初融,清泠动听。 古纯钧站在两人中间,气势汹汹道:“没错,我不是院长派来的,是我自己要来的,看你能查出些什么,哼!” 林安无奈叹气,看来古纯钧还是对陌以新昨晚的怀疑耿耿于怀。 房中,床榻、桌椅、妆台等皆为檀木所制,雕工精致,纹路柔和。墙上挂着几幅泼墨山水图,素色的枕被上亦绣以山川云海。床架上笼着轻薄的淡蓝色纱帐,随窗外徐徐吹来的风轻轻飘荡,房中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气也随之浮动,更添了几分清幽雅致。 “洛姑娘喜爱山水图?”陌以新问。 王摇光想了想,答道:“小七房中的确多以水墨山水装饰,但其实平日里,她对书画并无太多兴趣。” “是啊。”古纯钧接道,“我还总笑话她,说她是附庸风雅……”她说着,眼圈却又红了。 林安暗叹一声,开口问道:“房中不见花草,却似乎有一股淡淡花香?” “是熏香。”方海棠道,“我们平日里都会在屋中养些花草,小七喜爱桃花香,却不喜侍弄花草,所以向来是用特制的桃花熏香。” 林安点了点头,在屋中环视一周,被书桌对面的妆台吸引了视线——除了一面菱花铜镜和几个宝蓝雕花首饰盒,梳妆台上还摆着各种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琳琅满目,颇为讲究。 林安好奇道:“这些都是什么?” 王摇光走近几步,一一指点道:“这是桃花粉,敷于面上,有养颜净白之功效。这是太真红玉膏,用以润肤,可令肌肤细腻,光泽如玉。这是澡豆白芷丸,沐浴时涂抹身体,可令肌肤滑嫩洁白,清香盈体……” 林安听着王摇光的讲述,心中暗暗称奇。方才便听曾院长说洛云柒爱美,此时才知,她果真如此爱惜容貌,讲究保养,真是一个精致又鲜活的女子。 余光扫过陌以新,林安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神游物外的神情,对于这些养颜之法,也不知听进去几句。 而王摇光,纵有男子在前,仍是清冷自持,说起这些闺中之事,语气平稳,毫无半分扭捏之态,反倒多了几分从容与洒脱。 林安思忖片刻,又向几人问道:“听闻洛姑娘曾因胡旋舞而与方姑娘有过嫌隙?” “你什么意思?”古纯钧又竖起眉毛,一步挡在方海棠身前,“那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难道你们要因为这种鸡毛蒜皮之事怀疑海棠?” 陌以新正要开口,林安先解释道:“并无此意,我只是想问,你们可知,洛姑娘为何执意不肯与方姑娘合跳胡旋舞?” “这个……”古纯钧怔了怔,看向身后的方海棠与王摇光。 王摇光道:“我们都觉得,这件事或许只是小七一时任性。” 方海棠摇了摇头,哀戚道:“其实我也有错,小七拒绝我的提议,一开始是有歉意的,也并未打算自己再去演出,还说一定会投票给我。 都怪我非要勉强,反复劝她,她才拗了性子,与我争吵起来,去跳了那霓裳羽衣舞。” 林安又问:“胡旋舞与霓裳羽衣舞,究竟有何不同?” 方海棠看着林安,神色有些莫名:“全都不同。除了皆为名舞之外,应当说,全无相同之处。” 林安一时语塞,陌以新微微一笑,道:“听闻方姑娘舞技出众,可否请方姑娘将这两支舞,按照去年表演时的情形,重现一遍?” 方海棠虽不明就里,但回想起曾院长“全力配合”的叮嘱,仍答应道:“嗯……好。我想想,小七跳舞时所穿那件羽衣,她一直都很珍视,就放在衣柜里。” 她说着,走到衣柜前,伸手拉开柜门,取出一件白色长裙,羽饰轻纱,如云似雪,果然令人眼前一亮。 林安向衣柜中望了一眼,只见衣物陈列整齐,层层叠叠却不显凌乱。许是因为喜好舞蹈的缘故,这里大多为舞裙,材质轻柔,剪裁修长,色调清雅。素白似雪,湖蓝似水,鹅黄温润,青黛内敛。虽不绚丽张扬,却各有风韵,尽显品位。 风格各异的精美衣裙琳琅满目,同为女子的林安也不由生出两分艳羡。 待方海棠前去换好舞衣,几人便移步至平日舞艺课所用的宽敞舞室。 王摇光抚琴,古纯钧击鼓。方海棠缓步入场,优雅地舞动起来。她足下生风,一袭白羽纱衣飘然飞扬,如云中舒翼,恍若仙子下凡,凭风弄月,举手投足间尽是风华。 三人极为投入,却无心沉醉,忆起当日小七一舞,恍惚间险要落下泪来。 舞罢,方海棠匆忙抹了眼泪,又去更换胡旋舞的衣饰。再回来时,林安又是眼前一亮。 只看一眼便知,这果然是两支风格迥异的舞——一个飘然若仙,缥缈婆娑;一个绚烂如火,奔腾欢快。 方海棠再次起舞,明艳的红裙随身而转,裙摆飞扬,袖带斜曳,好似一只轻盈的花蝶,随着欢快的鼓点热烈飞舞。身形旋转之间,裙裾一圈圈绽开,有如红云翻卷。 这便是西域风情的胡旋舞,热情奔放,鲜活明快。 林安连连惊叹,方才便听曾院长说胡旋舞难度极高,此刻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少顷,方海棠落下最后一个舞步,鼓点也随之收歇,房间内瞬间寂静下来。 “海棠,连跳两支舞,累着了吧?”古纯钧率先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安静。 方海棠浅笑道:“无妨。” “都是那个陌大人,查案就查案嘛,还要看舞。”古纯钧当面吐槽。 王摇光从琴前站起身,道:“陌大人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配合便是。” 古纯钧不甘地撇了撇嘴:“谁知他是不是借查案为由,占我们海棠的便宜。” 方海棠面色一窘,拉了拉古纯钧的衣袖。 王摇光却正色摇头:“陌大人乃正人君子,绝非那等人。” 陌以新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王摇光亦点头回应,淡淡一笑:“家父常说,陌大人智谋出众,断案有方。” 林安一愣,两次见面,这还是她第一次露出笑意。这位王姑娘,眉目疏淡,皎如秋月,此刻只轻浅一笑,已是灼灼其华,般般入画。林安看得有些发怔。 陌以新只笑了笑,未再接话。 古纯钧见王摇光如此说,便也不再呛声,只又轻哼一声,不甘示弱问道:“那么请问陌大人,可从这舞中查出什么了吗?” “尚未。”陌以新直截了当。 古纯钧“噗”地笑出声来,毫不客气。 王摇光轻轻摇了摇头:“纯钧,查案哪里是一朝一夕之事。” 林安想了想,对方海棠道:“方姑娘,不知可否将这两件舞衣暂借与我,我想拿回去看看,案子解决后一定原样送回。” 方海棠微微一怔,随即道:“那是自然,院长吩咐过,不论大人有何需要,我们都尽力配合。稍后我便换下舞衣,将两套衣裙都交给姑娘。” 林安施礼道:“多谢。” 陌以新不知林安为何要拿这两件舞衣,却也不问,只安然看着,专注的眉目间隐含笑意,带着几分不曾藏匿的信任与顺从。 匣中宴 第73节 王摇光也静静看着林安,疏淡的目光中若有所思。 从舞室离开时,林安手里便捧着这两件舞衣。她侧头对身旁的陌以新道:“大人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要拿这两件舞衣?” 陌以新挑眉道:“你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林安会心一笑,主动解释道:“其实我也说不分明,总觉得这其中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就是想不透,只好回去再细细琢磨。” 两人说话间,迎面走来两个女子,手中各自捧着叠好的衣物,与同样手捧衣裙的林安相视一愣。 这两人林安也认得,是白雨和江薇,也是昨日羽流台上七人之二。 两人自然也认出了陌以新,一同行礼道:“见过大人。” 林安好奇问:“你们这是要搬走?” ----------------------- 第69章 江薇微笑答道:“不是, 我们只是收拾出一些不穿的衣物,一起捐给穷苦人家。” 白雨补充道:“是啊,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习惯。三年来, 书院供我们食宿学艺, 从未收取分文。我们也愿尽己所能, 将这份恩义传递出去。” 林安不由生出敬意,在这个时代,女子衣物终究还是私密之物,落入外人手中难免有遭受非议的风险。可她们却毫不在意这些俗礼,只为善意,不惧人言。 玉叶书院的女子,果然不同世俗,各有风华。 看着她们手中衣物,林安忽又想起一事, 问道:“对了, 你们昨夜去羽流台放灯祈愿, 所用孔明灯都是自己所制,由周琼英姑娘扎好灯架,你们各自放入松脂,对吗?” 虽不知林安如何知晓这些细节, 白雨还是点头道:“是的, 琼英姐比我们稍稍年长,平日里对我们多有照拂,她心灵手巧, 很擅长这些手艺活儿。” “那么,做灯用的纸料、竹篾和松脂,都是由谁准备的?”林安仍是想从松脂入手, 再找找思路。 江薇答道:“这些皆是书院备好的,想做灯的弟子都可前去领取。琼英姐最清楚所需材料用量,便帮我们一并领了。 后来在湖边,琼英姐用竹篾扎好灯架,将纸料和松脂发给我们,每人三尺纸料,一块松脂。余下部分便由我们自己完成,糊纸,放松脂,再写下心愿放入灯里。与扎灯架相比,这些都十分简单。” “那么后来,你们放灯了吗?” 江薇面露哀色,摇了摇头:“当时台上许多游人都在放灯,我们几个总想七人齐放,难免磨蹭了些。谁知羽流台突发变故,舍利子失窃,到搜身时,灯早已被搁到一旁,谁也顾不上了。” “舍利子丢失之时,你们都在一起吗?”林安再次发问。 这两件案子之间是否有所关联,到如今仍无定论。 “当时,台上起了一阵浓烟,我们都看不清周围的情形。”白雨回忆着,“但照理说,我们应当始终站在一起。因为台上人很多,浓烟起后,人群都乱了起来,相互拥挤。 即便我们中有谁,想趁乱离开去做些什么,也很难挤到别处去,更遑论在烟散之前还要挤回原位。” 陌以新眉心微微一蹙,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口中极轻道:“怎么可能……” …… 回到府中,风青风楼已在候着,两人今日没有一同去玉叶书院,而是去了香雪园帮忙。 “香雪园可有发现?”陌以新问。 风青一脸狡黠,神秘兮兮道:“今日一早,有卫兵在香雪园北门外的一个草丛中,发现了舍利子!” “什么!”林安方才坐下,顿时惊得又站了起来。 风青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接着道:“后来拿来一看,是一颗形似舍利子的珍珠。” “小青,你说话不要这般大喘气!”林安嘴角抽搐,气个半死。 陌以新挑了挑眉:“珍珠?” “是啊,就是一颗珍珠。舍利子咱们都见过的,约莫寸余大的圆球形,通体莹白,有盈盈光泽。你们看,这个是不是很像?” 风青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入怀,取出一块包裹好的白布,交给陌以新,“我禀报过萧大公子,将这颗珍珠带回来给大人查看。” 陌以新接过白布,缓缓打开,只见其中果然是一颗圆润珠子,大小、色泽几乎都完全一致,若非拿在手上仔细摩挲质感,与舍利子竟然真假难辨。 林安诧异道:“不会如此凑巧吧?舍利子昨夜丢失,今早便在附近发现了与舍利子极为相似的珍珠?” “的确令人费解。”风青耸了耸肩,“不过发现珍珠之处,是在香雪园北门外,而羽流台则是在临湖的南面。说是附近,其实也有三里多地,步行至少一刻钟的距离,很难说两者一定就有关联。” 林安仍旧不可置信:“我看一定有关,否则实在太过巧合了。” 风青摸着下巴,猜测起来:“难道说,有人带着这颗珍珠前往香雪园,本是想趁人不备,用珍珠调包舍利子,偷龙转凤。结果竟被旁人先下手为强,计划落空后,便将珍珠随手丢弃了?” 林安摇了摇头:“昨夜香雪园所有人都经过了仔细的搜身,倘若有人带着一颗如此形似舍利子的珍珠,不可能未被发觉。” 风青又道:“或许此人还没未来得及进入香雪园,便听说舍利子已经被盗,只好就此离开了。” “若真如此,想偷舍利子的居然不只一人?”林安蹙眉道,“可这般大小和成色的珍珠,虽然不是舍利子,本身价值也已不菲,居然就这么随手扔了?” 风青挠了挠头,一时也难以解释。 “对了。”风楼忽然开口,“花世在大人书房中叫喊许久,是否需要送些饭食进去?” “嗯。”陌以新语气淡淡,眸中亦无半分怜悯。 林安抿嘴偷笑,他这分明是有意为之,对那人先前的胡言乱语略施惩戒罢了。 …… 晚饭后,林安回到了自己房中。 两件舞衣整齐叠放在桌上,林安默默看着,脑海中却并非方海棠翩翩起舞的身影,而是王摇光那张清冷端丽的面容,和她那个顾盼生辉的浅笑。 “或许,我也可以试试打扮自己……”林安喃喃自语,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再寻常不过的对襟长裙,一个念头忽然爬上心头。 胡旋舞源自西域,舞衣也与中原常服大不相同。林安摸索了许久,终于将这件火红舞衣穿上了身。 舞衣贴身而裁,紧束于胸腰之间,衣襟低开,颈项与锁骨处毫无遮掩,勾勒出玲珑的身体线条。平日藏于衣衫下的起伏轮廓,此刻竟一览无遗。 裙摆自纤细的腰间铺展开来,旋为弧形。袖摆宽大舒展,摇曳生光。全身彩带飘逸,轻盈艳丽。 林安心中微窘,有种儿时披着床单扮仙女的滑稽感,却还是忍不住望向了铜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眉眼仍旧熟悉,却因这一身灼灼红衣,骤添几分陌生的艳色。这具身体本就皮肤白皙,大红色的舞衣更衬得人雪肤花貌,犹如雪中红梅,媚而不俗,娇而不弱。 这是林安从未见过的自己,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艳,和一丝未经雕琢的风情。 林安不由欣赏了片刻,才在铜镜旁坐下,目光落在桌上的几盒胭脂水粉之上。 回想在现代时,自己还偶尔画画淡妆,穿越后却许久不曾在意这些了,年节逛街时顺手买下的几盒妆品,到如今还未曾动过。 林安想了想,拿起手边的小盒,先是妆粉,再是胭脂,再是眉黛,最后是口脂。几番修修改改,又在额间点了一朵花钿,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等等,我这是在做什么?”林安望着镜中妆容精致的自己,愣怔半晌,忽然如梦初醒,“不是在想案子吗?” 正当此时,身后传来清脆的敲门声。 “啊,谁?”林安猛地一惊。 “是我。”陌以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虽然是一如既往的低醇动听,却令林安心头一跳,如临大敌。 “大人,你怎么来了?”她试探着问,试图先将他哄走。 毕竟,她正穿着一身本不该随意试穿的舞衣,还破天荒地描画了妆容,明明是在想着案子,却给自己打扮成这副模样,整个人都与平日大相径庭。 这种暗自妆扮却被抓包的尴尬,让她十分确定——不能就这样出去见人。 陌以新在门外道:“方才濯云赶来,说相府有可疑之人闯入,他带人一路追到了咱们附近的长街。我不放心,便过来看看。” “噢,这样啊……”林安应了一声,并未将话听入耳中。 她只是在想,方才穿好这身衣裙已费了一番功夫,如今若要换掉,不知又要折腾多久,而陌以新还在门口等着。 她一边想,一边迅速去拉衣带,一拽之下,猛地就扯成了死结。 “安儿,你没事吧?”陌以新的声音再次传来,已经带了几分担忧。 “没事,我歇下了,大人先回吧。”林安随口应付一句。 门外沉默一瞬,陌以新的声音陡然紧绷:“又有人闯入你房中了?” 诶,他为何要说“又”?林安腹诽着,果断否认:“没有,怎么可能,大人多虑了。” “安儿,我要进来了。”陌以新沉声道,语气中克制着某种不容置喙的威压。 “等等——”林安脱口而出,脑中灵光一闪,随即转身打开衣柜,扯出一条最长的披风,将自己从头到脚遮个严实,又对着铜镜匆匆抹去额间花钿和唇上的口脂,口中答应着:“大人,我这就来。” 站在门前稍稍定神,林安已是一派镇定自若。 她拉开屋门,若无其事地抬腿迈出门去,却在跨过门槛之际,一脚踩到了长到拖地的披风。 “呃——”林安身子一歪,猝然向外倒去,堪堪避过陌以新,径直扑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原本包裹的披风转眼间成了地毯。 陌以新静静站着,猝不及防地旁观了林安从开门到翻倒的全过程。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流畅得像是排练了三遍。却又无比出人意料,他甚至来不及伸手去接。 林安趴在地上,心中连连叫苦,本能般避开了陌以新过来搀扶的手,忍着膝上的疼痛,极其敏捷地爬起身来。 这才发现,披风早已散落在地,自己这一身火红舞衣暴露无遗,一身艳色在夜色下泛着微妙的光。 林安一时僵在原地,茫然抬头。四目相接,一片寂静。 “安儿,你这是——”陌以新也是少有的疑惑。 “呃……”林安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措辞解释,“我是在思考案件,对,只看看不够直观,还是要穿上才——” 她编扯着,忽而轻叹一声,自暴自弃道:“好吧,我只是一时没忍住,就想穿上看看,这件衣裙很美——” 林安面上一派理直气壮,心里却已连滚带爬地社死了八百遍,甚至超过了当初藏在柜子里被他亲手拎出来的窘境。 那次只是狼狈,而这次,是打扮格外隆重地狼狈…… 这是什么社死体质啊喂!林安闭了闭眼——自己正顶着胭脂粉黛,穿着束身低襟的艳装红裙,就这么站在陌以新面前。 “嗯,是很美。”他的声音轻若晚风。 “嗯?”林安错愕。 陌以新也是一怔。 白日在玉叶书院,他分明见过方海棠穿这身红衣惊鸿一舞,却并未发觉有何不妥。 可此时此刻,红衣紧贴着她的身形,玲珑曲线显露无遗。衣襟微敞,映着胸前大片雪白肌肤,随着呼吸而轻轻起伏。红纱拂过她腰际,如夜风缠云,帐里藏香。 匣中宴 第74节 她那双眼眸是一如既往的明亮,却在红妆之下添了几分不该属于她的艳色。 她朱唇微启,点上的口脂不知为何稍显凌乱,竟似他那些轻狂梦境之中,唇齿辗转后的掠夺痕迹。 红唇斑驳,好似一场未竟的缠绵,带着懵懂而野性的召唤,让他脑中嗡嗡作响,恍惚间生出某种荒唐的念头—— 想要靠近,想要俯身,想要……将那殷红的口脂搅得再更乱些…… 陌以新心头蓦然一震,目光仿佛被死死勾住,明知该避,可情感与理智却在此刻出奇的一致,偏偏不愿挪动。 良久,他终于轻咳一声,稍稍转过脸去,喉结滚动,声线微哑:“抱歉,我不知你不方便开门,我以为——” 话至一半,他便倏然一顿,突兀地收住了话头。 他以为,又是那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她有意护着,连他在门外,也避而不见。这才不顾礼数,失了分寸,竟生出硬闯也要见她的念头。 可如今“真相”摆在眼前,并无什么“旁人”,只她一个,红妆艳衣,显然带着窘意。 他方才那几乎脱口而出的猜测与私欲,此刻便成了最不可言说的荒唐。 林安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又下意识伸手抹了抹唇上残余的口脂。 此时此刻她十分悔恨,倘若方才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走出来,或许还能给人一点视觉上的惊艳,更不会摔进地里,落得如此难堪。 陌以新依旧长身玉立,夜色掩住了他耳根的绯红。他低声道:“摔疼了吗?” 林安更加无地自容,保持假笑,轻描淡写道:“不疼,不疼,只是随手一摔罢了……对了大人,方才你说有什么事来着?” “嗯,方才濯云登门,说相府疑似有人潜入。他与沐晖带人追赶,却在这一带跟丢了踪迹。濯云见离府衙不远,便顺路过来知会一声。濯云走后,我想你独自住在这个院里,便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多谢大人关心。”林安听清来龙去脉,这才将心思转回正题,思忖道,“会是何人潜入相府?” 陌以新摇了摇头:“他们并未看清。此人身形缥缈,以濯云的轻功,使出全力才遥遥追上一个背影,仍是跟丢了。” “对了,花世呢?还在府里吗?”说到轻功,林安第一个便想到了江湖人称“枕江风”的轻功高手花世。 陌以新道:“我将他锁了这一日,只是对他胡言乱语略加惩戒,入夜便将他放了。他说另有要事,暂且离开片刻。” 林安一愣,顺口道:“不会是他潜入相府的吧……” “哈哈,是我。”一道慵懒的男声自屋檐上悠然传来,正是清早在书房里听到的那个音色。 林安抬眼看去,便见一个赤衣男子倚坐瓦脊,面如冠玉,眼似桃花,整个人透着几分懒散的风流与戏谑。 ——这是林安第一次看到花世本人,与想象中颇为不同。 陌以新眸光一扫,淡淡道:“你去相府,所为何事?” 花世自房顶飘然而下,身如鬼魅,落地无声。 他却不答话,而是瞥了林安一眼,饶有兴致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深更半夜,你们在此作甚?还扮成这副模样,嗯……月下共舞?” 林安本已渐渐淡去的尴尬瞬间卷土重来。 陌以新挪了半步,将林安挡在身后,沉声道:“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花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只能告诉你,我去相府绝无恶意,只是走走散心而已,他们太小题大做。” 陌以新微微眯眼:“你说另有要事,而后去了相府,现在又来告诉我,只是散心?” “散心也是要事啊。”花世一脸认真,“早便听说相府府邸宏大,美轮美奂,我慕名已久,此行景都,自然要去看看。” 陌以新淡淡看着花世,显然没有将他这番胡扯放在心上。 花世也不理会,转身便走:“我去睡了,你们继续。” “喂!”林安扬声唤道,“你既然干脆承认,也算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为何却东拉西扯,不肯解释清楚?” 她顿了顿,接着道:“倘若不便为外人道,我可以回避。大人为你一力担保,想来也将你当做朋友一般信任,你却不肯信任大人?” 林安看着花世,心中也实为不解,花世这样一个江湖人,怎会对相府有所企图? 花世停下身形,回头看向林安,一双桃花眼中浮起一丝兴味,若有所思地低喃道:“如此维护,倒也不枉一场单相思……” “什么?”林安只看到他双唇翕动,却未听到话音。 陌以新咳嗽一声,冷眼扫向花世。 花世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得逞地“哈哈”大笑起来,待笑够了,才又看向林安,懒洋洋道:“我的事与你们无关。呵,既然如此关心这个家伙,不如多帮他想想,那麻烦的舍利子是如何不翼而飞的?” 语毕,他再也不做停留,径自飞身离去了。 林安自然无力阻拦,只得瞪了一眼,无奈道:“大人,要知会萧二公子吗?” 言罢,转头看向陌以新,才发现他眸光微凝,脸色竟不大好看。 “大人,你怎么了?” “不翼而飞……”陌以新喃喃道,“这是何意?” 林安不明所以,迟疑着答道:“……字面意思?” “不翼而飞……”陌以新眉心一蹙,眼中似有微光流转,一幕幕场景自他眼前闪过,将许多看似无关的事串在一起。 林安有所了悟,忙问:“大人想到什么了?” 陌以新轻轻阖上眼,再睁眼时,眉目间却散发出一丝凉意:“我想,有某种可能,不得不去验证了。” 回到房中,陌以新坐到书案前,提起笔,给萧濯云写下一封书信,内容只有一句—— “请教少夫人家世来历。”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熟悉的信鸽飞了回来——许是因相府方才那场惊动未平,萧濯云尚未入眠,回信极快。 陌以新打开信笺,上面也只有简洁明了的一句话。 陌以新的目光落在这行字上,片刻后,才深深叹出一口气,而后抬手按了按眉心,再次提笔回信: “明晚秋水云天,约沐晖夫妇一叙,务必。” …… 秋水云天。 萧濯云正坐在一楼大堂,百无聊赖地托腮望着门口,一眼便看到刚刚进门的两人。 “以新兄!”萧濯云招呼了一声,快步走上前。 “沐晖呢?”陌以新问。 “大哥大嫂都在楼上雅间等候。”萧濯云说着,将陌以新拉到一旁,声音稍稍压低了些,“究竟有何要事?大哥正忙于搜寻舍利子,大嫂平日很少出门,我一句都未解释,便硬拉着兄嫂来此,你可得给我一个说法。” 陌以新没有答话,抬眸望向楼上,径直踏上楼梯。 “到底有何要事啊?”萧濯云跟在后面追问。 林安同样不明其意,忙跟上脚步。 雅间里,萧沐晖夫妇果然已经就座。 今日的萧沐晖卸去了一身银甲的武将装扮,仍旧身形英挺,端坐于桌前。 他朗目疏眉,身穿一袭冰蓝色绣金丝长袍,长发高束,玉冠端正,举手投足间尽是成熟男子的优雅气度,与萧濯云的少年意气相比,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清贵风骨。 少夫人坐在他身旁,容色清丽如初,眼中却多了几分沉静,好似一汪深深的湖泊,蕴含着某种辨不清的情绪。 众人各自见礼,萧沐晖率先开口:“濯云说,陌先生约我与内子一同来此,有要事相商?” ----------------------- 第70章 萧濯云坐在萧沐晖左手边, 一脸心虚地望向屋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陌以新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沐晖与夫人琴瑟调和, 真乃一对璧人, 不知当年是如何结缘, 佳偶玉成的?” 陌以新突如其来的话题让林安和萧濯云都是一愣。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萧濯云不解道。 “可否说来听听?”陌以新不答反问。 虽不明其意,但萧濯云一向不将陌以新当做外人,顺口便道:“此事我也清楚。五年前,嫂子随父到景都述职。恰逢上元灯会,兄长偶遇嫂嫂,一见倾心,不能自拔。多番打听后,便禀明父亲亲自登门提亲。两家府上一拍即合,很快结下这桩亲事。” 萧濯云说着, 挤眉弄眼地看了兄长一眼, 道:“我这位大哥, 行事素来稳重得体,从未见他如那时一般冲动执着,说一不二。转眼间抱得美人归,真是让小弟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萧濯云略带揶揄的话语让林安也不由莞尔。一见钟情, 再见成婚, 在这个时代,的确已是令人向往的姻缘。 林安看向这对夫妇,却微微一怔——两人眼中虽然都含着笑意, 可萧沐晖的笑意中有几分自嘲,少夫人的笑容又是多有克制。 萧濯云这边讲完八卦,狐疑看向陌以新:“以新兄, 你约大家来此,不会就是为了打听这些风月之事吧?” “我的确有要事。”陌以新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舍利子被盗一案,已经有答案了。” “什么?”萧濯云惊叫道。 萧沐晖不动声色,眼中的讶异一闪而逝。少夫人也难掩诧异,面色微微有些发白。 “是谁偷的?还能追回吗?”萧濯云连连追问。 “放心,舍利子现在很安全。”陌以新没有理会众人各异的神色,接着道,“我便先解开作案手法。” 林安睁大眼睛,脑中也迅速转动起来。 昨夜花世走后,陌以新忽然便神色凝重起来,今日又与花世在书房密谈许久,而后便破解了舍利子丢失之谜——难道说,此事竟果真与花世有关? “其实,我早该想到,后来,却是白雨的话提醒了我。”陌以新为自己倒上一杯茶,神色疏淡。 “她说,当时台上人潮拥挤,很难在浓烟中挤到别处,再在烟散之前挤回原位。那么,偷盗之人又是如何在那片刻之内,一路挤过人群,接近舍利子?看似是一道难题,答案却很简单——案发之时,疑犯本就在舍利子近旁。” “什么?”萧濯云不禁瞠目,他记得很清,当时为保万无一失,自己便是站在舍利子近旁守着。在他身边,自然也都是十足可靠之人,嫌犯又怎会是其中一个? 陌以新接着道:“这本是顺理成章的思路,但我始终不曾去想,原因有二。一来,在舍利子近旁守卫之人,皆是龙骧卫亲信,我不认为他们有理由下手偷盗。 二来,即便有人占据有利位置,在浓烟中拿到了舍利子,又是如何将舍利子带走的?只要这一点解不开,思路便无法成立。” “是啊,这一点我也想不通。”萧濯云蹙眉道,“搜身并未漏掉任何一个人,包括每个守卫,甚至还有我和兄长。所以,即便我们离舍利子近在咫尺,也做不到啊。” 陌以新轻轻摇了摇头:“我们一直混淆了一点,疑犯要做的,并非将舍利子带走,而是——让舍利子消失。” “这两者……有区别?”萧濯云愈发费解。 “区别在于,疑犯自己,不需要与舍利子一同离开。”陌以新缓缓道。 匣中宴 第75节 林安脑中恍然闪过一道亮光,一直以来,他们所有人都被同一个问题困扰——严密的搜身之下,疑犯身藏舍利子,绝不可能从香雪园脱身。 然而,倘若如陌以新所言,只要舍利子与疑犯本人分开,他自然可以轻易通过搜身。 可是,这怎么可能? 萧濯云一向机敏,也很快想通了这一点,诧异道:“可若无人携带,舍利子怎么可能自己消失?” 林安眸光一动,忽然想起昨夜陌以新莫名自语的话,喃喃道:“难道是——‘不翼而飞’?” “不错。”陌以新轻啜一口茶,“不翼而飞,本是一件绝无可能之事,可那是在上元夜,只有在那一夜才具备的绝佳条件,让舍利子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悄然飞走,并且丝毫不会引人怀疑。” “你是说——” 林安和萧濯云不约而同地叫道—— “孔明灯!” 那一夜,羽流台四处都摆放着孔明灯,案发之时,许多百姓正在放灯祈福,疑犯只要将舍利子放在孔明灯内,点燃松脂放飞升空,便可让其“不翼而飞”。 疑犯本就站在舍利子近旁,完成一个简单的放灯动作,只需要弹指一挥间,在浓烟的掩护下,时间绰绰有余。 而那一夜满天飘浮的孔明灯,更是成了最天然的掩护,绝佳的背景板。在那个混乱的瞬间,没有人会留意空中多出了一个孔明灯,就好像,没有人会去细数天上有几颗星星。 舍利子随孔明灯升空,而疑犯,自然可以顺利通过搜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萧濯云在了悟之外,仍旧心存疑惑:“可如此一来,疑犯也得不到舍利子啊。毕竟谁也无法预料孔明灯飞出多远才会掉落,万一舍利子落下之后被旁人捡走,他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的确被旁人捡到了。”陌以新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块白布,打开来放在桌上,“这就要说到本案的另一个疑点——在香雪园北门外发现的珍珠。” “这颗珍珠……果真与此案有关么?” “与舍利子同样外形的珍珠,很容易便能想到调包之计。可正如安儿先前所言,珍珠贵重,这颗寸余大的浑圆珍珠,本身就价值不菲,即便调包失败,似乎也不必随手丢弃。所以,疑犯一定有不得不扔的理由。” 不得不扔?林安心头一跳,许多盘桓不解的疑云,忽然便如拨云见日一般,恍然间有了答案。 她神色微变,愕然道:“被孔明灯带走的‘舍利子’,其实……便是这颗珍珠?” 孔明灯升空后,迟早会因燃料烧尽而掉落,倘若在搜查过程中,被人发现有孔明灯的残骸中藏着一颗舍利子,疑犯自然功亏一篑,偷盗手法也暴露无遗。 然而,孔明灯带走的是珍珠,疑犯只要在灯内加上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延时机关,便可让珍珠在孔明灯尚未坠落前,提前脱落。 如此一来,这样一颗孤零零的珍珠,无人发现也就罢了,即便凑巧被人捡到,也很难由此联想到整个手法,毫无后顾之忧。 林安记得很清楚,那一夜吹的是南风,从南向北刮过。孔明灯自南边临湖的羽流台升起,会在风势下渐渐飘向北方,而那颗珍珠,正是在香雪园北门外被人发现——一切恰好吻合。 “可是,可是……”萧濯云一双剑眉紧紧蹙起,他自然也想通了其间关窍,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顺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只固执地摇着头,“不会的……” 陌以新轻叹一声,眸光却是坚定:“不错,这颗珍珠的确是调包所用,但这调包,发生在展出之前——从一开始,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舍利子’,便是这颗以假乱真的珍珠。 然而在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去检验它的真伪,因为,能够调换它的人只有一个,没有人会去怀疑那个人。” “这不可能,不可能……”萧濯云口中仍旧喃喃重复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自己的兄长。 林安也愕然看向萧沐晖——作为首阳灯会的负责人,也是舍利子唯一经手之人,此时此刻,他的面上毫无波澜,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 他稳稳地拿起茶杯,轻啜一口,又重新放回桌上。抬起头来,脸上是平静的微笑,没有慌乱,没有忧虑,没有一丝被人戳破的尴尬。 这样的淡然自若,让林安甚至产生了一瞬间的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都错了。 “大哥,你说话啊!”萧濯云急切道。他很清楚,陌以新还从未错过。 萧沐晖泰然一笑,竟有种更甚于往日的风流蕴藉,他从容地看着陌以新,道:“请陌先生继续。” 陌以新的面色也丝毫未改,淡淡道:“倘若你不是萧沐晖,我很早便会开始怀疑。一来,案发之时,此人要在舍利子近旁,监守自盗是最大的可能。 二来,能寻来那样一颗价值不菲的珍珠,可见此人非富即贵,手腕不凡。可我始终未曾这样去想,因为,我和濯云一样相信着你。” 萧沐晖轻轻吐出一口气,似笑似叹:“抱歉,让陌先生失望了。” 此言一出,已算承认,萧濯云顿时一脸错愕:“大哥?” 陌以新接着道:“每当我的思路指向你,我都会下意识将它否定,除了出于信任,还因为,我想不出你有任何理由做出此事。直到昨晚花世夜闯相府,我才将前前后后串联在了一起。” “花世?”萧濯云眉心愈发紧蹙,“昨夜潜入我们府上的人,是花世?” 萧沐晖沉默不语,又拾起茶杯喝了一口。 林安却敏锐地觉察到,他的神色在此时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似痛苦,似决绝。 林安下意识看向萧少夫人,这个明艳的女子,眼中早已蓄满泪水。惊愕、不忍、悲凉……种种情绪蕴在她眸中,随着泪光闪动。 她轻颤着手拿起茶杯,用力抿了一口,倔强地将泪意压了下去,分毫未让它滑落。 陌以新缓缓道:“舍利子在世间独一无二,不同于寻常金银珠宝,很难销赃,因而疑犯的动机不会是为财。联系此前花世意图偷盗舍利子的江湖传闻,以及现场留下的红花图案,不难判断,疑犯所做的这一切,很可能是为了针对花世。 花世江湖人称‘枕江风’,轻功高强,踏雪无痕,却在夜潜相府时惊动众人,靠轻功才得以逃脱追踪,难道只是他一时大意?” 陌以新略一顿,轻轻摇了摇头,“我想,也是因为有人早有预料,守株待兔罢了。” 萧沐晖唇畔轻勾,露出一个清隽儒雅的微笑:“不愧是陌先生,每一个不合常理的细节,都能成为你推断中的一环。我对花世,的确已经恭候多时了。” “啪——”清脆的一声,萧少夫人手中刚要放下的茶杯,蓦地摔在地上,碎了。 “为什么?”萧濯云难以置信地看着萧沐晖,“大哥,你与花世有何过节?为何要嫁祸于他?甚至不惜做出偷盗之事?” “还记得我昨夜问你的问题吗?”陌以新对萧濯云道。 “当然,你问我大嫂的家世来历——大嫂名叫苏锦阳,是江南巡抚苏冰大人之女。”萧濯云迅速重复了一遍,“可这又如何?” “江南巡抚?”林安不由轻呼一声,“我记得大人讲过,因花世劫下焰火弹之事,江南巡抚多年来一直倾力缉捕花世。” “不错。”陌以新点头,“可沐晖所为,自然不会是为了替岳父大人出气这般儿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忽而沉声问道:“还记得那出名叫《三人抉》的戏吗?” 三人抉?林安脑中蓦地一闪,仿佛有一道亮光穿越而过,让许多迷雾瞬间清晰了起来。 一个女捕快与盗贼相爱,然而两人身份悬殊,立场对立。后来,女捕快在父亲的安排下嫁给富商之子,公子待她极好。 可是,公子知道了他们的往事。痛苦纠结间,公子决定让女捕快自己选择…… 林安脑中回想着《三人抉》的情节,耳畔传来陌以新一声轻叹:“那日沐晖安排的这出戏,或许,也是正在上演的现实吧。” 萧沐晖仍旧淡笑着,然而这笑容已从泰然变为浓浓的自嘲。 直到此时,始终静默的苏锦阳终于难以置信地开了口:“沐晖,你……都知道了?” 萧沐晖望向自己的妻子,眼神清澈:“锦阳,我的确是有意安排了那出戏,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你……的事,也会如戏里的公子一样,给你自由。” 言罢,萧沐晖没有再看苏锦阳一眼,独自站起身来,平静道:“陌先生所言全部属实,舍利子仍完好地在我这里。关于这件事,我会禀明皇上,辞官请罪。” 苏锦阳呆呆地坐着,眼泪终于滑了下来,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萧沐晖笔直地走到雅间门口,站定片刻,虽未回头,还是又开口道:“锦阳,我托江湖朋友放出花世偷盗舍利子的传言,又在现场留下红花图案,只是为了借此引他出来。 因为我知道,以他的行事风格,不会容忍被人冒用身份,一定会来景都一探究竟,或许……便会来府上看你。 所有的事我都认,但我萧沐晖设下此计,绝无真正陷害之意,只要他现身,我自然会将一切和盘托出,承担罪责。” 萧沐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喉间滚动的情绪:“我……很想要亲眼看看,那个让你念念不忘的人。五年来,他从未踏足景都,你们也未曾再见一面。 可他一日不来,你便一日别无选择地与我生活在一起。我想与他一同站在你面前,我想你……不必再别无选择。” 林安鼻尖猛地一酸,眼眶亦有些发涨。 这位端方清傲的萧大公子,竟是在用自己的前途与名声,为妻子换来一个……选择他人的机会? “你是想见我?”一道男声自门外传来,所有人俱是一惊。 雅间的门紧接着打开,一道红色身影鬼魅般闪了进来,不是花世又是谁? “花世!”萧濯云第一个叫出了声,猛然站起。 他清晰记得昨夜追踪之人,正是这样一个鬼魅般的身影。此时的他,已无意再追究夜潜相府之事,只想与他一决高下,替兄长出一口气。 “花世……”苏锦阳也站了起来,恍惚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从未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这个人。 萧沐晖浑身一震,喃喃道:“你怎会在此?” “是我让他来的。”陌以新轻叹一声,“一切总要有个了结。” 萧沐晖将视线锁在花世身上,用力紧盯着,几乎要将他看穿。 直到自己的双目和鼻尖都涨得酸涩,他才微微低下头,轻笑一声:“的确与我很不相同。” 是的,很不相同……林安默然看着相对而立的两人,一个张扬不羁,一个内敛自持;一个慵懒风流,一个清贵端方。 好似两条平行线,本应看不到交集。 花世却没有看萧沐晖,而是转向苏锦阳,一字一句道:“苏眉,别来无恙。” 一个是江南巡抚倾力缉捕的江湖大盗,一个是江南巡抚之女……林安不明白他为何唤她苏眉,却明白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故事。 苏锦阳浑身一震,眼中泪光更盛,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花世,你欺人太甚!”萧濯云一拍桌子,便要跃身上前。 萧沐晖轻轻抬起一只手:“濯云,退下。” 花世并未理会这些,接着对苏锦阳道:“后来我去找你,他们说,你嫁到了景都。” 萧沐晖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握成拳,转身迈步而去。 林安忽然就想起看戏那日,七公主对《三人抉》的解读—— “表面上是女捕快在两个男人之间抉择,可另外两人又何尝不是?公子要抉择是成全别人,还是成全自己;盗贼也要抉择是自己孤单流浪,还是介入别人已有的姻缘。” 可在现实的故事里,那个公子用自己决然的爱意,为三个人都做出了选择…… “等等——”林安忍不住站了起来,“萧大公子,你不是说,要让夫人自己选择吗?她尚未开口,你怎么就要先走?” 已经转过身去的萧沐晖,身形一僵,却没有再转回来,只淡淡道:“谢谢。我想,我早该知道结果了。” …… 三日后的下午,林安与七公主坐在府衙后院的凉亭里,面前的石桌上摊放着一本书。 两人看着同一本书,眼睛都有些发红,七公主更是时不时抹一把泪。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陌以新与萧濯云走了过来。 林安将书抬起,给两人看:“是七公主带来的戏本,《三人抉》的戏本。” 七公主一面抹泪,一面道:“没想到沐晖大哥竟是戏里的公子,真是太可怜了。” “喂,我哥才不需要同情!”萧濯云严词反对,“兄长玉树临风,风度翩翩,想嫁给他的人能从玉舟湖排到会临湖。这点小事,连打击也算不上!” 匣中宴 第76节 林安十分理解萧濯云的心情,可那一日,她也亲眼见到了萧沐晖的落寞——那样一个清傲的贵公子,终究……竟是不敢亲耳去听一个答案。 林安吸了吸仍旧发酸的鼻子,向陌以新问道:“大人,皇上对萧大公子如何处置?” “濯云正是来说此事。”陌以新轻叹一声,“夺职罚俸,五年不得入仕。” “讨厌,沐晖大哥真是太可怜了!”七公主又啜泣起来,“舍利子又没有丢,舅舅真是一点也不通情达理……呜呜……” “沐晖可还好?”陌以新道。 “大哥这两日都待在府中,不是在练字,就是在练剑……”萧濯云叹了口气,冷冷道,“那个女人……还有消息吗?” 他显然是在问苏锦阳,也不知是为谁在问。 陌以新摇了摇头。那日酒楼一见,萧沐晖离开后,他们几人也随后离去,只留下苏锦阳与花世。 自此,苏锦阳便再无音讯了。 “花世呢?”萧濯云神色更冷。 陌以新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萧濯云:“昨日一早,我在书房看到这张字条。” 林安是看过这张字条的—— “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自归江湖远,前世入浮尘。” ——上面只有这样一首短诗。 “这是什么意思?”七公主睁大眼睛,“怎么好像是看开前尘的样子?” “他当然看得开了,我才看不开呢!”萧濯云气道,“我不明白,大哥为何不争?” 陌以新摇了摇头:“五年的朝夕相处与真心相待还不够吗?还要如何争?” 萧濯云一时语塞,气得背过身去。 七公主长叹一声,开口问道:“陌大人,听说你与花世相熟,你知道花世与大嫂……哦不,是苏锦阳,你知道他们从前的事吗?” ----------------------- 第71章 “那天早上, 我问过花世。”陌以新缓缓道,“七年前,苏锦阳辅佐父亲剿灭花漫天, 却阴差阳错, 与花世两相心悦。 后来, 因身份悬殊,两人暂时分开。再后来,却是因沐晖的提亲,再无转圜。” “兄长一向正人君子,绝不可能做出夺人所爱之事,他真是不知情的!”萧濯云忍不住又转回身,愤愤不平。 “这五年来,大哥待她温柔体贴,无微不至, 不知回绝了多少甘为妾室的高门贵女, 一心一意待她, 可到头来……她竟没有心!” 林安深深叹了口气。能在成婚五年后忍痛放弃,自然不会是横刀夺爱之人。 可苏锦阳那样一个明媚倔强的女子,因父亲的勉强而嫁到景都,与花世永隔天涯。带着这样的枷锁, 她怎么可能再轻易敞开心扉, 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 “不说这个了!”萧濯云胡乱挥了挥手,强行转开话题,“不论如何, 此事已经了结,可见舍利子一事与当日的命案并无关联。那命案当真是意外么?” 陌以新道:“根据现有线索,的确看不出人为操控死者跳台的可能。” 七公主轻叹一声:“明日是云柒的头七, 我们也去送她最后一程吧。” 林安微微蹙眉,神思不由飘远。 那两件舞衣还在她房中放着。那日去玉叶书院查案,从洛云柒的闺房,再到舞室中看那两支舞,她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这几日过去,心里那一丝异样始终再无进展,好似雾里看花,抓不住重点。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 洛云柒的头七祭奠是在宫中进行的。 这本不合规矩,但洛云柒是皇后最疼爱的亲侄女,又是尚未出阁便香消玉殒。故而皇上怜悯,允了皇后之请,在皇后所住的仪景宫中,辟出一间偏殿,为洛云柒举办殡仪。 林安随陌以新而来,在殿中见到了玉叶书院那几个熟悉的身影——曾院长和洛云柒的好友们。 皇后坐于首座,双目泛红,神色憔悴,勉力支撑着一丝体面。国舅坐在一侧,犹在老泪纵横。 林安别过头,不忍去看。 听陌以新说,洛云柒是国舅最小的嫡女,也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她上面还有两个嫡兄,素来对她疼爱有加,此刻皆立于殿中,一身素服,满目哀恸。 整座灵堂肃穆而压抑,唯有风动幡响,烛影微晃。 “陌卿。”皇后哑声开口,“云柒坠台之事,当真只是意外?” 陌以新站出两步,答话道:“回禀皇后,根据现场众多目击证人的口供,洛姑娘确为主动攀爬栏杆,跳下高台,其间未与任何人接触,找不到人为设计的依据。” 皇后身形微晃,轻闭上眼,抬手撑住额角,一旁的宫女连忙上前扶住,帮皇后小心按压穴位。 “我的儿啊!”国舅痛苦地哀嚎一声,整个身体摊在椅上,似乎就要支撑不住。 “父亲!”国舅的长子忙伸手将他扶住,急声道,“父亲,保重身体啊!” 国舅将头抵在儿子身上,痛哭道:“当年爹奉旨南下督办盐运,一去便是五年,你们兄弟二人留在景都读书,爹只带了年幼的云柒一同赴任。云柒是陪爹最久的啊,爹如何承受得了!” 国舅哭得伤心欲绝,令人闻之落泪。 “云柒自幼跟着爹在海边长大,南边不比景都繁华,云柒也不比你们养尊处优。刚回来没两年,她又去了书院。到如今,她年纪轻轻,竟还不曾好好享几年福……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啊……” 国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虚弱地咳嗽起来。 殿内众人有的哀哭,有的叹气,林安却感到有一根细线从脑中穿过,若不赶紧抓住,便又没了踪迹。 “等等——”林安不由自主地叫出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林安身上。 她本不在受邀之列,又非皇亲国戚,许多人甚至不知她是何人。可是每个人都看到,这个女子素净的面容上,是无比认真严肃的神情。 “国舅大人,”林安紧接着道,“方才您说,洛姑娘自幼在海边长大,那她会凫水吗?” 国舅缓缓抬头,看向这个打断他哀哭的女子,几乎是下意识道:“你是何人?” 林安微一俯身,郑重道:“民女是府衙中人,也曾参与调查此案,斗胆请国舅回答民女的问题,也许这很重要。” 国舅一听与此案相关,虽不解其意,还是缓了口气,嘶哑答道:“不错,云柒在海边长大,自然极擅凫水,自小便熟悉水性。” 林安眸光微微一动,刹那间,许多看似无关的画面自脑海中一一闪过—— 洛云柒的闺房,房中装饰与衣柜,两件同样绝美的舞衣,还有,羽流台四面的栏杆…… 一幕又一幕,如蛛网抽丝,交织出某个连林安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可能。 “这与此案有何关联?”皇后双眉紧蹙,沉声问道。 林安沉默良久,在心中反复推想,终于开口道:“国舅大人,请恕民女无礼,还需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国舅急切道。 林安从背上取下今日随身带来的小包裹,里面装着那两件舞衣,本是想在祭奠结束后,还给方海棠的。 此刻,她却缓缓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胡旋舞衣,捧于手中,看向国舅:“请问,这件衣裙是什么颜色?”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声音却平稳而清晰。 “大胆民女,竟敢戏弄我父亲!”国舅的次子横眉怒道。 国舅并未动怒,正要开口回答,却忽而一愣,片刻后,他似乎明白了林安的用意,喃喃道:“你……你知道我分辨不出?”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露出惊愕之色。 这衣服,如此鲜明的红色,国舅竟说不出来? 这个女子如何知晓?这与此案又有何干系?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更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缓缓升起。 ——红绿色盲。 这个年代的人或许从未听过,但学过现代生物课的她,又怎会不知这是红绿色盲? 红绿色盲是伴x隐性遗传,若一女性患有此症,那么她的父亲必定也是色盲。 国舅的回答侧面印证了林安的猜想——洛云柒和国舅一样,都是红绿色盲!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后蹙眉问道。 “去过洛姑娘的闺房后,我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林安缓缓道来。 “洛姑娘是一个活泼开朗、爱玩爱笑的花季女子,可她的房间却异常素净。她并不热衷书画,房内装饰却大都以水墨为主,与她本人的气质格格不入。她喜爱桃花香,却从不养花草。 她床上的纱帐是淡蓝色,首饰盒是宝蓝色,还有她衣柜里各色各样的衣裙……所有这些,没有一件是红色、绿色,或是任何与此相近的颜色。少女们通常喜爱的粉红、紫红,也统统没有。” 林安说着,又从包袱里取出另一件舞衣,与先前的胡旋舞衣一左一右拿在手中,继续说道:“还有,洛姑娘执意不肯跳胡旋舞,却跳了霓裳羽衣舞。我一直想不通,这两支舞究竟有什么区别? 其实答案也一样,因为胡旋舞的舞衣是红色的。而洛姑娘的衣柜里没有一件红色的衣服,她从不穿红色!” 皇后好似陷入了某些缥缈的回忆,喃喃道:“不错,云柒从不穿红衣……这是为何?” “因为洛姑娘与国舅大人一样,患有红绿色盲症。”林安答道。 “红绿色……盲症?” 在场无人听过这个词语,一时间殿内一片寂静。 陌以新立于林安身侧,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的眉眼沉静清亮,好似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她将谁都未曾察觉的细节抽丝剥茧,娓娓铺陈,每一字每一句,都让他心头震颤。 陌以新眸光微动,心中浮起一丝难以言明的悸动。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爱慕于她,此刻却再次发现——她比他认为得还要耀眼。 林安解释道:“在红绿色盲患者眼中,红色与绿色都失了本色,褪成模糊不清的灰黄或土褐,相似而难以分辨。而紫、橙、粉等接近的颜色,也一并沦为沉闷之色,毫无应有的艳丽。 所以我想,洛姑娘不穿红衣,一是怕自己弄错,闹出笑话,二是因为在她眼中,那红衣不过是泛黄的灰布,实在并不好看。” 她语毕,殿中顿时响起细碎的窃窃私语声。众人神色各异,这般古怪的病症,他们闻所未闻,实在匪夷所思。 “你说的不错。”国舅哑声开口,“我年少时便发现,我所见颜色与旁人不同,却从未告诉任何人。云柒七岁那年,有一次哭着回来,说她与好友们共舞,本是约好皆穿红衣,她也精心选了一件。怎料众人都说她穿的是绿衣,哄堂大笑,令她无地自容。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云柒竟和我一样,分辨不出那些颜色。云柒向来活泼开朗,此事却成了她心里的结,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怪人。 自那以后,她便再也不穿红衣,也不再用任何红色饰物了。” 林安暗暗叹息,原来洛云柒之所以在胡旋舞一事上如此固执,除了刻意避开红色,更是有儿时自卑阴影的影响。 匣中宴 第77节 “这件事,一直是我们父女二人的秘密,你却如何知晓?”国舅说完这些话,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林安看向陌以新,却见他早已望着自己,沉静的眼眸中藏着深深笑意。四目相对之时,他微不可察地颔首,动作极轻,却像是无声的支持。 林安双眸一亮,心领神会——她知道,陌以新已经从红绿色盲这一点,推出了与自己相同的结果。 她愈发笃定,不再有丝毫迟疑,朗声道:“因为我发现,洛姑娘坠台一案,或许是可以人为设计的。” “什么!”皇后面色剧变,握紧了椅子扶手,连指甲都变得发白,厉声道,“从何说起?” “方才国舅大人说,洛姑娘自小在海边长大,我才忽然想到这一点。”林安道,“对于一个深识水性的人来说,倘若身上起了火,她会怎么做?” “水。”在众人怔忡之际,陌以新沉声给出了答案,“就近寻水,以水灭火。” “正是如此!”林安郑重点头,“羽流台上虽无备用水源,可南面临湖,只要跳入湖水之中,自然就灭了火。” 风青曾提醒她,玉舟湖即便在近岸处,也有两丈之深。这个深度,哪怕从羽流台那般高度跃下,也足够缓冲,足以安然无虞。 洛云柒的兄长拧眉质疑道:“可是,云柒并非跳进湖里,而是摔在地上了啊!” 林安面色微沉,缓缓吸了口气,一字一句道:“因为,她跳错了。” “什么?”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骇,殿内一片哗然。 林安接着道:“那一夜的羽流台,四面皆是一片夜色,点点烛火遍布四周,遥遥一眼望去,却分不清哪些是湖里的荷花灯,哪些是地面的烛灯。 羽流台方方正正,摆放舍利子的石柱位于正中,整个羽流台是完全对称的设计。再加上,当时恰好发生了舍利子丢失一事,人群刚刚经历过仓皇拥挤的混乱。 在这样的情形下,要迅速分辨方向,只有一个最简单、最直观的参照——栏杆。” 萧濯云若有所思道:“你是说,栏杆的颜色?” “不错!”林安道,“四大神兽之中,东苍龙为青色,西白虎为白色,南朱雀为赤色,北玄武为黑色。羽流台四面围着的栏杆,正是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为青、赤、白、黑四个颜色。 这种礼制由来已久,所以洛姑娘不用想便会知道,临湖的南面,是赤色。”林安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重,“而她跳下的东面,是青色。” “赤色和青色……正是我们分不清的颜色。”国舅睁大双眼,喃喃自语。 林安缓缓点了点头:“若在平时,洛姑娘或许会想到这一点,可那一刻,却是她身上起火的紧要关头。人在危急时刻,往往会下意识忽略自己最为熟悉的思维漏洞。 更何况,洛姑娘一向爱惜容貌,尤其在意肌肤的保养。这样一个爱美的少女,怎能接受自己被烈火灼伤,在身上留下可怖的疤痕? 当时的她,在恐慌与疼痛的刺激下,恐怕只剩一个念头——快些跳下去,快些灭火,绝不能让火势多持续片刻。” “原来如此……”萧濯云脑中回想着那夜的画面,面上是了悟之后的震惊,“所以,她才不等旁人出手相救,而是在大家反应过来之前,便选择了最快、最彻底的办法——跳进湖里。” “嗯。”林安轻声道,“你们曾说,洛姑娘在爬上栏杆后,身形剧烈摇晃,好似挣扎,口中喊‘不’。 我想,当她站上栏杆,准备跳下的那一刻,终于俯身望向地面,看清了脚下的景象。 她意识到自己弄错了,可那时,她已然站立不稳,在火烧的疼痛下更难稳住身形,再想退却,已为时太晚……” “啊——”国舅凄厉地嚎哭一声,重重拍打着椅子的扶手。 他仿佛正亲身体会着,云柒在生命最后一刻的痛苦和绝望。他胸膛剧烈起伏,却只是咳得撕心裂肺,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谁……是谁做的?”皇后强忍着拍案而起的悲愤,失声叫道。 林安略一思忖,道:“回皇后娘娘,我们曾在洛姑娘的衣裙上发现松脂痕迹,当时便怀疑起火或是人为,只是想不出起火与坠台之间有何必然联系。 如今既知其间阴谋,民女斗胆推断,那个纵火之人,便是有意利用洛姑娘的色盲症而将她杀害的凶手!” “何人纵火!”洛云柒的兄长站了出来,双拳紧握,目眦欲裂。 林安微微蹙眉。方才,她从洛云柒精通水性这一点,忽然联想到红绿色盲,向国舅求证后,便将脑中推演一并道出,尚未得空细思凶手的身份。 此时此刻,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仿佛只要落下一点火星,便会瞬间引爆。 陌以新站出一步,与林安并肩而立,缓缓道:“起火时,洛姑娘站在六位好友正中,能够接触到洛姑娘的,便是这六人。” 刹那间,殿内所有目光齐齐落在那六名女子身上。站在她们前面的曾院长也猛然回头,神情无比惊愕。 陌以新继续道:“洛姑娘衣上的松脂,应是起火源头。而这松脂,正是她们自制孔明灯所用的燃料,由周琼英在书院领取,而后分发给其余六人,每人一块。” 一番话落下,更多的目光集中在周琼英身上——作为领材料之人,她自然最可能藏有多余的松脂。 周琼英顿时如芒在背,被一道道沉重的目光压得喘不过气来,颤声道:“不、不是我……我、我真的只领了七块松脂,真的……” 林安想了想,开口道:“凶手虽知洛姑娘患有色盲症,但羽流台是当晚才首次开放,在此之前,她们都不曾登台,也无从知晓羽流台的具体布置。所以如此手法,只能是凶手临时起意,而非事先准备。” 林安此言,否定了周琼英的最大嫌疑,周琼英终于找回呼吸,已是满身冷汗。 皇后眉心紧蹙,整个人透着无形的威压:“若是如此,又当如何找出凶手?” 陌以新道:“凶手临时起意,手边可用的引火之物,只有原本放在孔明灯里的松脂。那晚由于种种变故,七人最终并未放灯。所以,那些孔明灯便是证据,谁的灯里缺了松脂,谁便是凶手。” 林安一怔,不由看向陌以新,他的话虽没错,可是当夜羽流台上的孔明灯,早在挖地三尺地搜查舍利子时,被侍卫们踩得七零八落,又哪还看得出哪盏灯里少了松脂? 若非如此,就算他们此前尚未想到纵火与坠台之间的关联,也能借此线索,率先锁定纵火的嫌疑人了。 而陌以新仍旧一板一眼道:“搜查过后,为保留现场原貌,我们已将羽流台上所有未放飞的孔明灯尽数复原,只要逐一检查,便见分晓。” 复原?林安愈发狐疑,那些孔明灯根本已经稀碎,如何还能复原? 等等——林安眉心忽而一跳——他又在使诈了。 七公主不知其间细节,追问道:“可是,那盏未放松脂的孔明灯究竟属于谁,又要如何分辨?” 毕竟孔明灯全都大同小异,只要凶手咬死不认,这也很难成为铁证。 林安微微一笑,道:“若是寻常孔明灯,的确无法分辨。可她们每个人,都写下了各自心愿放入灯内,看过便可一目了然。” 她已经明白了陌以新的意思,凶手虽心思缜密,又敢动手行凶,却终究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女。此刻站在死者灵堂之上,巍巍皇宫之内,面对皇后等一众上位者,心理压力必定不小。 只要他们态度足够笃定,在这短短片刻之间,对方不可能判断这只是使诈。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仍旧集中在那六人身上,来回游移。 “哐当——”一个女子身体一软,瘫跪在地,浑身瑟瑟颤抖起来。 “白雨?”古纯钧不可置信地叫出一声,“你、你怎么了?” 片刻沉默后,王摇光冷然道:“我想,那个少了松脂的孔明灯,便是她的吧。” 古纯钧瞪大了双眼,泪水顿时在眼眶中打转:“这怎么可能?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对不起,对不起……”白雨仍旧伏跪在地,将脸深深埋下,颤声哽咽,“我不想害死她的,我只是……只是想让她受一点伤,真的,我不是有意的!” 林安眉心微蹙,琢磨她话中有几分真意。 “大胆恶女!”皇后终于不再克制,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 毕竟,不管此女本意如何,洛云柒都是因她而死。 陌以新淡淡看着地上的白雨,音色近乎漠然:“色盲症于洛姑娘而言,是隐而不宣的自卑。她从未对旁人提及,唯有父亲知晓。若要利用这一点杀人,必然是对此疾有所了解,才能从洛姑娘平日生活细节中看出她的色盲症。” “在楚朝,色盲症从未被世人公开知晓。”陌以新说着,不着痕迹地看了林安一眼,“因此,若你了解此疾,必然是因为你自己,或家人,或其他亲近之人中,有人患有同样的病症。 反过来说,只要将与你有关之人全都彻查一遍,就可以清楚,你是否知晓色盲症。” ----------------------- 第72章 白雨的头压得很低, 没有人看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慌乱。 她沉默片刻,抬起头来,泪水涟涟:“大人, 就算民女知道此疾, 也从未想过能这样杀人啊!” 陌以新并不开口, 只静静望着她,眼神沉如古井,没有一丝波澜,却令白雨如坠寒潭,倍感压迫。 她无知无觉地流着泪,颤着声,再次开口辩解:“请大人明鉴,那日,小七是跑到东边径直跳下, 可倘若她是向西跑, 便会先看到西边的白色栏杆, 自然不会再弄错了!” 众人听着白雨的哭诉,虽然对这纵火之人心生反感,却不得不承认她所言有理。 白雨神色愈发哀戚,接着道:“如此一来, 生死各半, 谁会用一半的几率杀人?这真的是意外啊!” “不对。”陌以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是一半几率,而是超过九成的几率, 因为,你知道洛姑娘会向东跑。” 众人一片错愕,不明所以。 白雨睁大了眼, 听陌以新缓缓道:“当时的羽流台上,刚刚发生舍利子被盗一事,萧公子正在组织搜身,为免不便,男女被分置两侧,中间由卫兵相隔。 洛姑娘要在此时跑到高台边缘,首先会避开南北向守卫的士兵,以免他们上前阻拦坏了事,至于向东或向西……试问,她作为一个女子,又正衣衫凌乱,形容狼狈,下意识的反应,会选择从男人中穿过,还是从女子中穿过呢?” 林安心头一震,目光微凝,忆起当时情景。案发后,她与陌以新登上高台时,恰好正是男子在西侧,女子在东侧。 这个跪在地上泪眼朦胧的女子,心机究竟有多么复杂,竟能在那短短片刻时间里,连这种细节也计算在内! 陌以新说到此处,已如拨云见日,再也无从辩驳。 白雨沉默片刻,抬手抹掉了面上的泪。她从地上缓缓站起,嘴角勾起一个漠然而无畏的笑容,仿佛方才的梨花带雨只是一顶面具。 “白雨!”古纯钧向前跑出一步,被王摇光拉住,口中却仍喊道,“为什么!我们明明是最好的朋友啊! “不。”白雨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我与她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古纯钧愣怔道。 白雨惨笑一声,眼中却浮起几分异样的光亮,仿佛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在众人面前尽数吐露心声:“我有一个兄长,自我记事起,便要任他使唤。我给他做饭洗衣,事无巨细。为了供他读书考举,爹将我送到大户人家做了几年丫头…… 兄长不喜读书,我便偷着读他的书,他学不会的书法文章,我一学便知。可为何我还是只能去做丫头? 只因我是女子,因为女子天生就比男人矮一头,所以就算兄长是个连颜色都分不清的草包,也是爹捧在手心的命根子,而我……就算再出色,也只是他的垫脚石。” 白雨落下一滴泪,却更加挺直了脊背,昂首说道:“考入书院后,我日日刻苦,再难再累都咬牙咽下。四时寒暑,每门功课,我都名列前茅。 而洛云柒呢?她分明拥有一切,却不思进取,自甘平庸!课业平平还整日嬉皮笑脸,仰仗家世过着安逸无能的生活。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女子存在,女子才会永远被人看不起!” “白雨!”古纯钧终是听不下去了,咬着牙关,声音颤抖,“不是的,小七不是那样的,她也很用心,只是学不好——” 白雨冷哼一声,眼神愈发坚定:“玉叶书院是为天下女子改变命运的开始,是给我这悲惨人生带来第一道光亮的地方,而不是让某些高门贵女寻趣解闷的游戏! 这样一个神圣之所,怎能容许洛云柒那种人存在! 倘若这世道,安逸之人比勤奋之人过得更好,那世上女子便只会一心嫁入高门攀附权贵,女人便永远站不起来。” 她双目炽然,字字如刃,愈发慷慨激昂:“我将她除掉,是为了天下女子,为了有朝一日,只有自强的女人才能出头,为了女人和男人平起平坐的那一天能更早到来!你们告诉我,有何不对?” 殿中一片寂静。 “不对。”落针可闻的死寂中,一道清脆而坚定的女声破空而出。 匣中宴 第78节 众人齐齐看去,正是那个指出色盲症的姑娘。 所有人都觉得白雨是个满口胡话的疯子,根本无需与她多言,可这位姑娘却在此时蓦然开口,神情更是悲凉而肃穆,仿佛竟是要与这凶手认真争辩。 白雨也看向林安,又饶有深意地瞥了陌以新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讥笑:“你有什么资格评论我,你也只是个依附于男人的菟丝花而已。” 林安同样一笑,笑中却是深深的悲悯:“白雨,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白雨眼中尽是轻蔑,甚至并不开口接话。 “我站在这里,凭借自己的头脑识穿你的诡计,而你看到的,却只是我身边的陌大人。就如同洛姑娘,她加入玉叶书院,同样是为了支持女学,而你看到的,却只是她的家世出身。” 林安顿了顿,“究竟是谁在轻视女子呢?” 白雨神色微微一绷,紧盯向她。 “你所说男女平等的那一天,我相信总会到来。但什么是平等?我想,那应该是每个女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可以独当一面,亦可以安稳一隅;可以断情绝爱,亦可以情不自禁。 平等,是每一种选择都不会被苛责,而不是女人只有尽善尽美才能得到世间的宽容!” 林安知道,自己不该在这种场合发出这番议论,可白雨那一腔怨愤,让她忍不住想要继续对她说下去:“白雨,你聪明又坚韧,你所说的那条路,的确需要像你这样的强者先行,可是,你该向前走,而不是转身与比你更弱的女子交锋。 只可惜,你的内心太过苦大仇深,你真正所恨的,不是洛姑娘的平庸和娇气,而是她有你所不能有的快乐。 事到如今,身为‘强者’的你,甚至都不敢承认自己的妒忌吗?” 众人仍静静望着与白雨对峙的林安,不知是惊异于她口中所谓平等的天方夜谭,还是震撼于她对白雨直截了当的剖析诛心。 始终清冷淡然的王摇光,也微微凝眸,神色复杂地审视着林安。 “贱人,你胡说!”白雨厉喝一声,猛地抬手,重重掴向林安。 林安猝不及防,眉心微蹙,下意识欲退,却已来不及闪避。 然而巴掌并未落下。林安微微抬眼,一只大手稳稳挡在自己面前,将白雨高高扬起的手腕捏在空中。 是陌以新。 林安虽未挨这一掌,心中却愈发憋得难受。 她看向白雨的眼神中第一次多了冷意,声音也变得漠然:“你若真为女子鸣不平,就该去教训你那重男轻女的父亲,还有压榨你的草包哥哥,可你不愿,也不敢。 你敢做的,终究还是对同为女子的洛姑娘动手,将身为女子的艰辛同样发泄在女子身上。即便就在此刻,你的手也只敢打向我。” “我叫你住嘴!”白雨愈发歇斯底里地向前扑,被陌以新捏住的手腕却莫名酸麻,竟丝毫动弹不得。 陌以新护住林安,淡淡道:“口口声声为天下女子不平,可罪行败露后,第一反应便是梨花带雨假扮无辜,利用女子的柔弱骗取怜悯。此等言行不一之人,何须与她多言?” 他冷冷甩开白雨的手,“带下去。” “你胡说!我没错——我没做错——”直到被侍卫押走,白雨还在厉声呼喊。 看着白雨声嘶力竭挣扎的背影,林安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悲凉。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已经历过许多命案,从最初的绣花鞋诅咒案,到最近的嘉平会杀人案,被害者与凶手之间,或多或少都有恩怨情仇可循。 可唯独这一案,却是无理得莫名其妙。 为什么,人会为了一个偏执的念头,而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 …… 看着桌上几乎堆成一座小山的金银珠宝,风青张大了嘴,啧啧称奇:“哎呀,哎呀,小安,这可都是宫里赏下来的,皇后娘娘亲口夸赞你聪颖正直,秉性端淑,你这次可真是出风头了啊!” 林安并未提起多少兴致,无奈摇头道:“也不是什么好风头……只希望以后别再有这种事了。” 风青又绕着桌子转了几圈,好奇道:“小安,那个什么红绿色盲症,你是怎么知道的?连我也只在医书上看到过类似瞀视之症的记载。” “呃。”林安轻咳一声,“我的家乡医学很发达,对各种病症都有研究。” 风青再次悠然神往起来:“天呐,你的家乡可真好,既有抢财神那么好玩的游戏,还如此重视医学!也太适合我去生活了吧!” 林安苦笑一声,暗道你怕是难以得偿所愿了。 她腹诽一句,看了眼桌案旁始终垂眸看书的陌以新,感慨道:“我在洛姑娘殡仪之上,与凶手大发议论,皇后不但不怪罪,还如此重赏,实在也是仁德之人。” 陌以新抬眸看她,微微一笑:“因你所言,句句珠玑,令人心服。” 一旁的风青也跟着道:“是啊!说起来,小安你平日都很好说话,没想到还有那般言辞锋利的一面。我还真有些惋惜,没能亲临现场!” 林安先是赧然一笑,随即挑了挑眉,好奇道:“你怎知我当时说了什么?” 风青也是一愣,接着便连连咳嗽起来。 陌以新淡淡看向风青。 风青一张脸迅速苦了下来,自暴自弃地招认道:“好吧,我是不小心……呃,偷看了大人写的案宗。” “案宗?”林安疑惑,“竟要大人亲自写吗?” 在她的认知里,这种文书工作应当不会是府尹大人亲力亲为的。 “自然不是府衙留档的案宗。”风青解释道,“每次结案后,大人都会自己另外记录一份。” 林安没想到陌以新对工作如此认真,只不过……自己那番话,他也一字一句地亲笔写下了? 林安生出几分讶异,心头微窘,却不知缘何如此。 陌以新手指在桌面轻叩两下,淡淡道:“我应当说过,那一份不是给你看的。” “我只看了一眼,真的就一眼!”风青连忙举手作揖,试图做心虚状。 可一想到那份案宗里,那些龙飞凤舞却格外用心的批注,嘴角便不受控制地咧到了耳根。 案件始末只言简意赅几笔带过,而对林安的一言一行,却细细批注,事无巨细。 看完最后一页时,风青本以为内容已尽,只又下意识随手翻过一页,却在那本应空白的纸页上,赫然又发现一行字—— “灵心冠世,意气无双。沉沦无救,非我轻狂。” 他目瞪口呆,将这行小字来来回回看了三遍,都不敢相信这是出自大人之手。 此时回忆起来,他仍想仰头大笑三声,却又怕被大人觉察,知道他连那最后一页也偷看了。只能紧绷着脸,做出一副老实认错的模样,忍得极为辛苦。 如此古怪扭曲的表情让林安纳闷极了,狐疑问道:“你傻笑什么?” 话刚出口,她便反应过来:“是大人写了什么?” 风青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绝对没有!” 林安来了兴致,一句“我也要看”几乎脱口而出,却忽而收住—— 这种只是写给他自己看的记录,不就是现代意义的日记吗?风青这个不着调的家伙一时偷看也就罢了,自己好歹是个现代人,怎能不懂得尊重个人隐私这回事? 思至此,她忍着好奇将话咽下,转念间,心头又莫名一跳——自己,出现在了他的“日记”里? 林安微微一怔,这种微妙的感觉令她一时茫然。 她理不出心绪,索性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对了,大人今日在读什么书?似乎很认真。” 转移之生硬,连风青也暗暗称奇。 陌以新面色如常,放下手中书卷,按了按眉心,道:“眼看已至二月,三月科考会试,我也要参加,还记得么?” 林安想起陌以新那先做官再科考的非主流路线,恍然大悟道:“已经不到一个月了,原来大人是在临时抱佛脚。” 陌以新没有否认:“成绩总不能太难看。” 林安对于这个世界的科举已有过一些了解。 按照朝廷制度,会试是由各地举子齐聚景都大考,前三百名成为贡士。这三百名贡士继而参加殿试,再分高下,方为进士。 进士分三甲,一甲仅三人,也就是状元,榜眼,和探花。二甲五十名,三甲一百名。只有一甲三人与二甲前十可以直接授予实职,其余都会先入翰林院考察,而后择优授职。 林安好奇道:“大人要考到什么名次才能继续做景都府尹?” 风青抢答:“大人是受皇上钦点参加会试,这一年来又破了许多大案,劳苦功高,不比其他考生有时间备考,皇上也多有体恤。因此,大人只需考到会试前三百,便是通过啦。” “原来如此。”林安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陌以新只要考取贡士资格,便能保留远超状元的官位,果然是丞相举荐的关系户啊…… 不过,以他这临时抱佛脚的姿态,前三百恐怕也不易吧。 “前三百也是不易。”陌以新说出了林安心中所想,“好在朝中近来都忙于二月祭天之事,我也能得些清闲来读书了。” 祭天……林安心念一动,她记得,祭天后应当会有大赦,连忙问:“若是大赦,萧大公子那罪责是否也能免去?” 陌以新摇了摇头:“大赦是针对在狱中服刑而罪行不重之人,沐晖不在其列。” 林安略有些失望,叹口气道:“不知萧大公子近日过得如何……” “听濯云说,他仍旧日日待在府中,不过,似有打算趁这五年外出闯荡,云游四海。” “唉,出去散散心也好。”林安惋惜道,“其实,萧大公子若要成全苏锦阳姑娘,只需与她和离,放她走便是,何必非要以自己的前途为代价,引来花世将她带走呢?” 陌以新眸光微敛,声音轻淡:“他们成婚毕竟已有五年,这几年来,谁也不知花世是否也如苏锦阳一样执着于过去。引他现身,本也是一场试探。倘若花世心中已没有苏姑娘,我想,沐晖也不会放手。” 林安心中一震,喃喃道:“而花世来到景都后,果真夜探相府,可见他的确还牵挂着苏姑娘,所以……萧大公子才放弃了?” 陌以新缓缓点了点头。 林安心头泛起一阵波澜。其实不只是萧濯云,连她也时常会想,萧沐晖怎能如此轻易放弃。直到此时,她才真正领会了那份沉默的深情。 动容之外,她又不由讶异:“我想,连苏姑娘都未必知晓萧大公子这番良苦用心,大人却看得分明。” 陌以新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因为,倘若换做是我,我也会想知道,我心悦之人,她心之所向,是何模样。” 这一句话说罢,他又沉默下来,垂眸拾起案上的书卷。 书页翻开,指节却未再翻动,视线虽落在书页之上,却分明神游他处。 耳边犹似还回荡着她的话语,声音中都带着悠然神往—— “我很想看看,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是何等风采,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般仗剑天涯,潇洒快意。” 她心之所向,他已然知晓。 他做不到。 萧沐晖放下了,选择成全。 他放不下,却也会逼着自己成全,成全她的欢喜与自由。 陌以新胸口有一瞬的窒闷,心底泛起细密的疼意,如千针入骨,避无可避,独不见血。 他神色未变,连眉眼都不曾颤动,唯有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捻出微微褶皱。 匣中宴 第79节 林安自是不知眼前人心中所想,然而头一回听他亲口说出“我心悦之人”这样的字眼,她却莫名一怔。 陌以新今年便要二十五岁,在楚朝,这个年纪的男子大多早已成家,而他却仿佛向来无关风月。 林安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个瞬间,每个瞬间的画面都和眼前这个人重叠在一起。 那个负手断案,掌控全局的他, 那个荒山墓前,孑然下跪的他; 风雪夜归途,他稳若山河的温柔步履, 烟花落尽处,他熠熠流光的炙热眼眸; 他古井不波的温和,他识穿人心的冷冽; 他的热忱,和他的漠然…… 她仿佛见过了所有的他,却仿佛还未曾真正地看透他。 在他心里,也会有心悦之人吗? …… 相府,东厢院中。 萧沐晖独自坐于凉亭,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个碧玉盒,盒子敞开着,里面却空无一物。 亭外下着雪,也许是今冬最后一场雪。萧沐晖的神思有些飘远。 三个月前,锦阳身边一名陪嫁婢女竟意图媚惑于他,被他冷言斥退后,便告诉了他“花世”这个名字。 “早在嫁入相府之前,少夫人已与花世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公子对少夫人这样好,少夫人却始终怀有二心,奴婢实在不忍……” “为何少夫人五年来都未有身孕,因为她一直在偷着喝药啊!” 这个令萧沐晖深感厌恶的婢女,所说的话却一句句扎在萧沐晖心上。 看着婢女拿出的药方,和那些她偷偷收着的,锦阳这些年来亲笔画下的红花图案,萧沐晖强迫自己不去轻信。 先是将婢女发落到远方乡下的庄子,再是托江湖朋友暗中反复查探,萧沐晖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 原来她并不是天生的清冷性子,原来她也曾那样明媚鲜活。 倘若可以重来一次呢? 萧沐晖自嘲笑了笑,他竟有些卑劣地庆幸,自己不知道那些曾经,所以才能拥有苏锦阳五年的“感情”。 “哥。”身后传来清亮的声音。 萧沐晖应声回头,招呼道:“你怎么来了?” 萧濯云身上仍落着雪,也不去拍打,径直坐在石桌对面,将手中提来的酒壶酒杯一股脑摆在桌上,行云流水般地倒满两杯酒。 萧沐晖淡笑一声:“怎么,你觉得兄长竟要借酒消愁了?” 萧濯云没有答话,径自豪饮一杯,才道:“喝吧。” 萧沐晖无奈摇了摇头,却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是什么?”萧濯云拿起放在桌上的碧玉盒。 ----------------------- 第73章 萧沐晖淡淡道:“里面原本放着一串铃铛, 是我送给她的。” “铃铛?”萧濯云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原来兄长也有这般幼稚的时候。” 萧沐晖自斟自饮,又一杯入口, 笑道:“是啊, 我看她性子清冷, 总是一个人安静坐着,便送给她一串特制的铃铛,随步履摇晃,会发出世上独一无二的铃音。我想,或许……她心里也能热闹些。” “幼稚。”萧濯云撇撇嘴,又灌下一杯酒。 萧沐晖耸了耸肩:“她未来得及回府收拾行装,所以这串铃铛,是她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 说罢再自斟一杯,仰头饮下。 萧濯云忽然笑了起来, 边笑边道:“大哥一向规行矩步, 端方有为, 不像我整日游手好闲,父亲看了就来气。我还以为大哥真是一个不会出错的样板儿,却没想到你叛逆起来,比我可要绝得多了, 哈哈哈…… 你真该看看, 父亲那日气成什么样子。我想,他再也不会对我说‘你多向兄长学学’这句话了,哈哈哈……” “哈哈, 你啊……”萧沐晖也笑起来,“休要幸灾乐祸,且待五年, 那朝堂之上,总有我一席之地。” 两人推杯换盏,嬉笑怒骂,萧沐晖的眼神也愈发迷离。 “还记得上元节那日吗?”他忽然道,“那出《三人抉》,是我特意安排给她看的,我想让她明白,我会由她选择,无怨无悔。” 他顿了顿,握杯的指节微微泛白,“可是,最后女捕快离开那一幕,我终究不忍心让他们演完……也许是我心中犹存一线奢望,奢望现实中的结局,会有一点不同。 可是,那天在台上未能演完的戏,终究还是在现实中落了幕。” “兄长——” “不必为我担心,我早该知道的,不是吗?”萧沐晖抬了抬手,将萧濯云已到唇边的安慰挡了回去,略带醉意的眼中闪着微光。 “可是——” “戏里的公子,甚至连一个能听他倾诉的兄弟也没有,相比之下,我已幸运许多。”萧沐晖笑道,“我明日启程,今日这顿酒,便算是为我饯行吧。” 萧濯云又举杯灌下一盏烈酒,喉头起伏,狠狠咽下,道:“若是在云游途中遇到什么绝代佳人,可一定不要放过。” “叮铃铃——”仿佛有清脆铃音自雪中而来,兄弟两人一愣之下,都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却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样错愕的神情。 两人没有怔忡太久,一个女子的倩影已从雪中走来,脚步停在凉亭之外。 随之而来的是比铃音更加清脆的女声:“什么绝代佳人?” 萧沐晖眯起了眼,将女子淡淡打量一番,好似不动声色。然而下个瞬间,他便猛然起身,一个箭步从亭中翻栏跃出,却又在女子面前生生停住。 他十指微颤,忍住了将她抓在手中的冲动,声音喑哑:“锦阳?” 苏锦阳轻轻一笑:“怎么,喝醉了?” “你、你……”萧沐晖你了半天,才问出一句,“你回来……收拾行装?” 苏锦阳“扑哧”笑出声来,却意外笑出一滴泪,道:“我本来也没走啊。” 萧濯云酒量稍逊兄长一筹,愣到此时才终于回过神来,高声问道:“那你这些天都去了何处?” “我……一直在景熙城。”苏锦阳微微低下头,掩去了面上的绯红,“你带我下过的馆子,走过的长街,逛过的店面,看过的花草……我都再去了一遍。” 她顿了顿,重新将头抬起,绽出一个有些晃眼的微笑:“果然,感觉很不一样呢。” 萧沐晖彻底怔住,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醉了。 “快说话啊大哥!”萧濯云在身后的凉亭里急切喊道。 苏锦阳却摇了摇头:“什么也不用说了。” 她犹自笑着,却蓦地一扑,将萧沐晖拥在怀中,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落在他前襟,嘴角却始终轻轻上扬。 “谢谢你,沐晖。”苏锦阳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对自己的丈夫说谢谢。” 萧沐晖果然没有说话,只将她紧紧回抱,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陌生的酒气将苏锦阳包裹,十指相触,却是熟悉的温热。 “花世是我年少的一场烟花,我想,我不会刻意去忘记。”苏锦阳语声中带着未褪的鼻音,却字字分明。 “你是与我长伴的烛火,一点一滴,驱散我心头冷意。直到你亲手解开我的枷锁……我离开阴影,才看到你的耀眼。沐晖,你早已不是烛火,你是唯一的太阳。” …… “出事了!府上要出大事了!”风青风风火火跑进林安院里,伸长脖子喊道。 林安正在屋里看书,一惊之下起身跑到院中,问道:“出了何事?” 风青一把拉住林安,一面马不停蹄往前厅跑,一面道:“尚书大人来了。” “这算什么大事?”林安纳闷,“是哪位尚书?” “就是咱们最熟悉的刑部尚书王大人啊。”风青道,“重点不是他,而是他说的事!” “什么事?”林安忙问。 “你自己听!” 说话间,两人已跑到前院,风青拉着林安,蹑手蹑脚伏在偏窗下。窗户开了一条缝,正好能看到王大人与陌以新隔案对坐,神色各异。 王大人一脸期待,陌以新则面无表情。 片刻的沉默后,王大人堆笑先开口道:“怎么样,陌大人考虑得如何了?” 陌以新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王大人,下官一开始便已言明,并无娶妻打算。” 窗外,林安猛地一震,险些惊呼出声。 风青显然早有准备,一把将她的嘴捂住,将那一声“什么?”生生憋了回去。 然而林安睁大的双眼已经明确表达出了这声疑问。 就在前些天,她才刚在心里感慨,陌以新这个年纪本应早已成家,可他却仿佛始终与此无关。 这才过去没几日,便真的开始讨论这个议题了? 自己是什么?预言家? “嘘——”风青做出一个噤声的表情,才将林安放开,压低声道,“我就说,出大事了吧!” 林安脱口便问:“娶妻?什么鬼?” “不是鬼,是人。”风青指了指窗缝,“继续听啊。” “这是为何?”堂内王大人一脸苦相,“听说陌大人已二十有四,正是娶妻成家的好年岁啊。” 陌以新道:“正因如此,下官已二十四,而令爱方才十八,实在不合适。” “令爱?”林安用一个无比上扬的语调表现着她的难以置信,“王摇光?” “怎么不合适?”王大人接着道,“陌大人胸怀韬略,年轻有为,而小女才情出众,待字闺中,正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匣中宴 第80节 林安捡起惊掉了的下巴,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位尚书大人,竟是在为自己的女儿来向朝中同僚登门提亲? “王大人过誉了。”陌以新扬了扬手中书卷,“下官如今还在温书,下月会试尚不知能否通过,正是前途未卜,希望渺茫。” 王大人爽快地大手一挥,道:“陌大人此言差矣,以陌大人的经纬之才,区区会试又有何难?更何况,这一年来陌大人破案无数,屡立奇功,即使不过会试,陛下也不会苛责。再者说,小女对陌大人倾心仰慕,一片赤诚,又怎会是为了大人的仕途前景?” 林安被王大人这一连串说辞唬得一愣一愣,却也终于听出端倪——提亲此事,似乎竟是出自王摇光本人的意愿? “下官受宠若惊,实在汗颜。”陌以新言辞恳切,面无表情。 “陌大人不必过谦。”王大人和蔼笑道,“试问天下间有几个女子会主动上门提亲?再加上小女花容月貌,知书达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实属良配啊。” 陌以新拱手道:“王姑娘自然很好,只是下官自觉不敢高攀,也确无娶妻之意。” 王大人一张脸终于彻底苦了下来,长长地叹出口气,愁闷道:“都怪本官往日总赞叹陌大人断案如神,这才让小女神往已久。这回她又亲眼见证陌大人再破奇案,更是倾慕有加,非君不嫁。还望陌大人不要辜负小女一番心意!” “什么!”林安忍不住张大了嘴,又被风青及时捂上。 “小声点!”风青叮嘱。 林安扒开风青的手,强自压低声道:“有没有搞错,这件案子明明是我破的啊!” 风青撇撇嘴道:“那你能娶王姑娘吗?” 厅中王大人仍在继续:“不怕陌大人笑话,本官这辈子什么也不怕,只怕我那女儿不顺意。摇光这孩子自幼便极有主见,凡事淡然,唯独一旦认定,便再难动摇。 不论是上书院考女官,还是女儿家终身大事,皆由她一意而行。本官虽为人父,却也拗不过她的心意。此次她既已开口,本官就算豁出这张老脸也要尽力而为。 若陌大人有难言之隐,便先让小女到府衙当个差,也是权宜之法。” 难言之隐都出来了,陌以新无奈拱手:“王大人言重了。鄙府皆是男子,多有不便,唯恐有损王姑娘清誉。” “陌大人此言差矣,府上不是还有位林姑娘么?”王大人也很是了解情况。 “王大人有所不知,林姑娘是下官世交伯父之女。”陌以新又搬出这套瞎话。 王大人摆手道:“世交伯父之女,同僚好友之女,都差不多嘛。” 林安胸口一闷,愤愤不平:“王大人如何这般死缠烂打?” “自然是怕回家无法向女儿交差了。”风青啧啧道,“那位王姑娘,还真是个潇洒率性,特立独行的奇女子。” 林安又是一滞,缓缓吸了口气,平复心中莫名的波澜。 两人好一番周旋,王大人已是放低姿态一再退让,任陌以新如何推拒,他也只是一句——“先到府衙当差也行”。 很显然,女儿已经开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空手而回了。 陌以新沉吟片刻,终于道:“请王大人稍候。” 说罢,起身走到桌旁,提笔书写起来。 林安睁大眼睛盯着陌以新,只见他不知写了些什么,搁笔后将纸折了几折,交给王大人道:“还请王大人将此信交予令爱。” 王大人将信拿在手中,却不收起,迟疑道:“这信……” 陌以新淡淡一笑,解释道:“王大人放心,信中绝无回绝之意。” “那就好,那就好。”王大人这才连忙将信收入袖中,一脸喜色,“本官这便告辞了,改日再来与陌大人把酒言欢,也好早日培养翁婿之谊。” 陌以新嘴角抽了抽,亲自将王大人送出府去。 林安紧紧攥着手,不知不觉间,指甲已在掌心留下月牙形的印记。 她心中仿佛起了一层雾,非悲非怒,只是梗在那里,让人什么也看不清,只剩下莫名的烦躁。 她说不出这究竟是何滋味,只是本能使然,转身抬步就走。 “你去哪儿?”风青在身后问。 “四处转转。”林安道。 …… 这是林安第一次独自出府,景熙城的街道已不知走过多少遍,大街小巷都熟悉了许多,可此刻,她却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没了方向,心中也一片茫然。 “陌大人胸怀韬略,年轻有为,而小女才情出众,待字闺中。” 一个是景都府尹,一个是刑部尚书之女,身份背景正好匹配。更何况对方作为女子,仍敢于坦荡心意,主动追求,何其可贵? 而陌以新,似乎也已盛情难却,写下那封“绝非回绝”的亲笔信…… 既然不是回绝,那只能是……柔情蜜意,千金一诺? 那信上的笔迹,或许是当初一纸“勿念”的龙飞凤舞,又或许,是“首阳灯会,玉舟桥畔”的力透纸背。 总之,都是她无比熟悉的字迹。 等等,她为何总是想到自己?这分明是他、是他们的事。 接下来,便是下聘礼,定婚期,府衙即将迎来从未有过的喜事。 夫妻对拜之时,她也会站在人群之中,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穿上一身极为陌生的红衣…… 林安脑中“嗡”地一响,几乎惊出冷汗。 ——“此后肝胆相照,守望相助,永不背弃。” 她忽然想到除夕夜的击掌为盟,猛然惊觉,原来自己所说的“盟约”,是那么异想天开,蛮不讲理。 无论他们曾如何并肩走过,可终究男女有别,一旦他娶妻成家,即便她自恃坦荡,也该自觉避嫌,离开府衙,越远越好。 不……林安陡然停下脚步,她不想走。 她不想看到,那个她熟悉的字迹,去写属于别人的情话。她无法忍受,他用那样的眼神望向别人。 心头一震,仿佛有风自胸臆穿过,将那层雾一举吹散,而她才终于看见,原以为空空如也的角落里,早已绽出一枝盈香的花。 可究竟是何时生的根? 是在玉舟湖上,他伸手为她拢过鬓发那一刻?还是依在他背上,经过的一路风雪之中?亦或更早? 林安想要细细分辨,却已计较不清。仿佛所有过往时刻,都在不知不觉间,堆叠出了一个不容回避的答案。 她的世界,忽然变得明亮又陌生。 林安再次抬起头来,面前竟是熟悉的玉舟桥——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湖水潋滟,光影浮动。她轻轻吸了口气。 “我喜欢上他了。”她在心里缓缓道,“原来,我喜欢上陌以新了。” 傍晚夕阳的余晖淡淡洒在湖面,林安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独自站在船头的背影。 年节过后的玉舟湖畔并无人烟,她轻轻闭上眼睛,做出一个决定。 便在此时,一只手冷不防从背后猛地捂住她口鼻,一团布料死死压住她的呼吸。 林安瞳孔骤缩,蓦然睁开双眼,惊异于这突发的变故,然而紧接着,双手也被人从后反绞,整个人被强硬地钳制住。 林安顾不得多想,一面屏住气息,以免口鼻被捂上迷药,一面拼命挣扎,却发现此人力道沉猛如铁,自己用尽全力也徒劳无功。 挣扎之间,一根布带勒住了她的嘴,一根麻绳紧接着乱舞而来,瞬息间已将她五花大绑,丝毫动弹不得。 又一个晃眼,天地倒转,视野翻覆,林安被人扛在了肩上。 捱到此时,她才尝试着吸了一口气,果然并无异样感觉——是啊,都捆成这样了,又何须再用迷药呢? 林安心中有惊骇,亦有懊悔,懊悔自己真是在府衙过得太过安逸,竟忘了一开始留在府衙的原因——躲避针线楼。 这个隐患尚未解决,自己竟还一时冲动独自出府,如今被人制住,又怪得了谁? 一股绝望自心底缓缓升起,倘若此人果真来自针线楼,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 然而此时此刻,她口中呼喊不出,身躯动弹不得,竟只能任由自己被人带走。 天色愈发暗了下来,天地倒转带来的恍惚之间,林安只感到此人轻功了得,扛着自己不断腾跃飞驰。 等到脚步终于停下,林安又听到一阵缓慢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头朝下的她只看得到一片空地,未及多想,下个瞬间便感到身体被随手一抛。 “咚”地一声,身体跌入一个狭小的空间。 马车?林安僵着身子俯趴在一角,很快做出了判断。 马车上并没有其他人的声响,将自己掳来之人,似乎留在外面驾车。 光线一点点褪尽,夜幕彻底降临。 黑暗中,马车渐缓,而后停了下来。 “啊,原来是执素大人。”车外依稀传来男子谦卑的声音。 林安闻言顿时一震——大人?有官职?针线楼的上层人员? “是我。”车前响起年轻男子清越动听的嗓音,“辛苦了。” 林安又是一惊,虽然此人只说了几个字,但这嗓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是哪里呢?林安实在想不起来,何况自己根本没有听过“执素大人”这样一个名号。 “不敢不敢。”之前那人立即谦恭回应,“执素大人辛苦晚归,下官不打扰大人歇息了。” 驾车的年轻男子未再答话,只友好地轻笑一声,马车便又缓缓驶动。 又过去片刻,马车再次停下,这一次,车门也随之打开。 林安一惊之下,已经又被扛起,却不再似先前那般腾跃如飞,而是稳稳地,大步流星地行走起来。 眼前愈发明亮,林安发现自己被带到了灯火通明的室内。这里便是目的地了吧……她暗暗想着。 果然,紧接着,此人便将她扔到地上,却并未就此走开,而是扶着她坐了起来。 直到此时,林安才终于得见此人的脸——好面熟! 她只怔了片刻,转瞬便瞪大了眼—— 这个被称为“执素大人”的男子,正是除夕夜不期而至,送上双叶发簪之人! 如果是他的话,那么—— 林安还未来得及被自己即将得出的结论惊掉下巴,脑中刚刚想到的人,已经活生生出现在了面前。 “执素,你便是这样去请人的?” 此人身姿修长,气度雍容。一身黛色织金长袍在灯下熠熠生辉,腰间束着一根赤金色龙凤纹金缕带,腰带环佩,发束金冠。长睫微垂间,一双星目清澈明亮,似闪动着琉璃光华—— 不是叶饮辰又是谁? 匣中宴 第81节 “君上,属下未至景都府衙,便在半路偶遇了林姑娘。原还担心林姑娘不肯赴约,属下少不了要和府衙那高手一战,结果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执素顿了顿,腼腆一笑:“可惜林姑娘一直挣扎,属下只好冒犯了。” 这一连串的解释,林安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开头那两个字便将她惊得定在原地——“君上”?! 这个词是能随便用的吗? 除夕那夜,执素曾称叶饮辰为“主人”,而此刻,却是更加明确的一声“君上”——他,到底是谁? 叶饮辰失笑摇头,道:“快将她解开。” “是,君上。”执素应了一声,手中寒光一闪,林安身上的麻绳已掉落在地,口中布条亦被取下。 而后,他便悄然退到一旁。 “你没事吧?”叶饮辰笑问。 林安一脸惊愕,怔了片刻才道:“他为何……叫你君上?” 叶饮辰扬了扬眉:“怎么,你们还没猜到?” “猜?” 叶饮辰俯身,在林安面前同样席地而坐,悠悠道:“那颗解药中独产于夜国的贞虫珊瑚,那个叫风青的小子,不曾看出来么?” 林安又是一惊,那颗解药是他藏在衣领中给自己的,他如何笃定自己就能发现?又怎知自己会送给风青拿去研究? 此时却无暇去想这些,林安只点头道:“我们的确猜测你与夜国有关。” “那么,我姓叶,夜国王族姓夜,你们以为只是巧合?”叶饮辰轻飘飘道。 “还有,夜君五年前即位时年仅十八,便以雷霆手腕掌控朝局,成为夜国史上最年轻有为的君王。这些传言,你也没和英明神武,又神秘莫测的我联系起来吗?” 林安无暇计较叶饮辰的自吹自擂,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几乎不可思议,颤声道:“你是说……你是,夜国国君?” 叶饮辰嘴角勾起:“在下正是,夜星回。” ----------------------- 第74章 “那叶饮辰……只是假名?”林安下意识问道。 “人在江湖, 谁还没个假名?”叶饮辰似笑非笑,仿佛意有所指。 林安自然知晓他暗指自己,不由一噎, 却毫不心虚, 紧接着追问道:“你和针线楼究竟有何关系?” 叶饮辰很可能认识叶笙, 更能拿出针线楼的独门解药,她早已怀疑,此人与针线楼关系匪浅,甚至……根本就是其中一员。 此时此刻,惊闻叶饮辰居然是夜国国君,林安意识到一件更为微妙的事——堂堂一国之君,若真与某个组织有关,那么,相比于“其中一员”, 显然更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或者, 至少也是背后支持者之一。 可楚夜两国一向交好,叶饮辰有何理由在景都暗中扶植这等势力?难道,自己有哪里猜错了? 林安紧盯着叶饮辰的反应,等待从他的细微神情中看出端倪。 叶饮辰只挑了挑眉, 不答反问:“不如你先告诉我, 你又是从何而来,楚晏?” 林安如遭雷击,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 仅仅片刻之间, 她已接连遭受太多冲击。这一声“楚晏”,更是犹如重锤直落,叫她连呼吸都跟着一滞。 楚晏…… 这个名字于她而言已经恍若前世, 如今竟这样被人轻描淡写地叫了出来——他怎会知道! 林安心中惊疑不定,仿佛被滔天巨浪汹涌冲击,久久未能言语。 不知过去多久,她才从重重惊愕中回神,猛然想到什么,哑声问道:“你偷看了我的心愿瓶?” “哈哈哈……”叶饮辰仰头大笑起来,眼底闪着得逞一般的愉悦,“终于想起来了?你方才那惊吓的模样,真是……太有趣了。” 这变相的承认让林安长长松了一口气,却也勾起了她压抑已久的怨念。 林安拍拍衣裙站起身来,俯视着仍坐在地上的叶饮辰,质问道:“你骗我说那块破草地是什么望舒坪,就是为了偷看我的心愿?” 时隔数月,她却还记得清楚,自己当初一笔一划写下的——“楚晏再见,林安你好。好运请多关照。” 这寥寥字句看似再普通不过,实则却隐藏着她最大的秘密。 叶饮辰耸耸肩,语气自然极了:“你与叶笙相貌一模一样,体内又同样带着魂不断之毒,我要探出你的心里话,只能用点小把戏一试了。” 这个家伙居然就这么毫无愧色地承认了自己的胡扯……林安在心里狠狠骂了几句,抓住他话中的重点——他果然认识叶笙。 “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我失忆了吗?”林安不甘心地问。 “一开始我也半信半疑。”叶饮辰道,“可即使失去记忆,一个人的本性也不会全然变成另一副模样。 叶笙一向机警审慎,从不轻信任何人。虽然你们容貌相同,但从你身上看不到半点她的影子。与你接触几次之后,我便可以确定,你不是她。” 林安只得长叹一声,叶饮辰这个家伙,看起来吊儿郎当极不靠谱,心机却深得可怕,显然不是好糊弄的。 直至此刻,她终于可以确定,在半溪城那晚,所谓中毒晕倒的“意外”,果然也是早有预谋的试探。 叶饮辰对于叶笙,不只认识,更有了解。叶笙“叛逃”针线楼后,叶饮辰一定也得到了消息。所以早在那时,他便找上了门。 那时,他曾紧紧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出去叫人。可林安现在才隐约明白,他那个动作,其实根本就为了借机把脉,确认她体内是否同样有魂不断之毒。 他以遇险昏迷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因为在面对一个失去意识之人时,人往往会暴露自己最真实的意图。而那时的自己,丝毫不知正被试探,就那样趴在桌上睡着了…… 不难想象,叶饮辰是以怎样复杂无语的心情,看着安然大睡的自己。 不过,他显然也收获颇丰,至少可以确定,自己对他全然不识,也全无恶意。 林安百感交集,心头仍压着一口怨气:“所以,你几次接近我,都是为了试探,那又为何要给我解药?” “自然不全是试探。”叶饮辰坦然道,“我见过许多聪明人,也见过许多蠢人,却从未见过一个人,有时很聪明通透,有时又很愚蠢迟钝。” 叶饮辰仍仰视着林安,稍稍歪着头,扬了扬下巴,勾唇道:“喂,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你才愚蠢!”林安气愤。 始终安静站在一旁的执素温文尔雅地笑着,丝毫没有要为主人出头的意思。 叶饮辰接着道:“这样一个人,我觉得很有趣,自然不能让她毒发身亡了。” 林安无力吐槽,只借机问出心中的疑惑:“你为何要将解药藏在衣领里?万一我没能发现怎么办,你就那么有把握吗?” “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叶饮辰一脸的理所应当,“我这么久没去找你,你一定会穿着我送的衣裙,将手捧在心口,认真地思念我——不就摸到衣领处凸起的药丸了吗?” 林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胸中沸腾的怒火。 困扰了自己这么久的疑问,居然是这样一个无厘头的答案——这个白痴一样的家伙真的是一国之君吗? “那你又怎知我会将药丸给风青看?”在发泄郁闷和解决好奇之间,林安选择了后者。 “以你的迟钝,自然会以为那还是疗伤圣药。再以你愚蠢的义气,自然会将它送给一个懂药之人,试图造福更多人。” 叶饮辰仍旧理所应当地回答,“怎么样,很意外我竟如此了解你吧?” 林安气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恨恨想道:总有一天,也要把这个家伙的心愿瓶偷挖出来,看完再踩两脚解气。 “不用想了。”叶饮辰剑眉微扬,“我挖出你的心愿瓶时,自然将我的也一并带走了。” 林安顾不上失望,惊得向后跳了一步,瞠目结舌道:“你、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你满脸都写着‘以牙还牙’四个字。”叶饮辰轻笑一声,终于也站起身来。 原本仰视她的姿态,在站定后悄然转为俯视,居高临下的视线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游刃有余:“作为君王的识人之术,你只见识了一点点。” 林安沉默,不得不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是逍遥随性,还是高贵疏离?是直言不讳,还是心机深沉? 他看似总是天马行空,却在每一个细节里都藏着锋芒与算计。 在他身上仿佛围绕着许许多多个谜团,让林安甚至不知该从何问起。 “看起来你似乎有许多疑问。”叶饮辰笑道,“不如我们玩个游戏,互相问三个问题,谁都不可以说谎,也不可以透露给其他任何人。如何?” 林安不禁有些心动,忍不住点了点头,又补充一句:“你不可以问楚晏的事。” 叶饮辰并不反对,却道:“那你也不能问针线楼的事。” 林安顿感失望,但转念一想,倘若他不愿说,自己问了也是无用。更何况,除了楚晏一事,自己实在没什么值得问的,总不会吃亏,于是也不迟疑,点头应下。 叶饮辰侧头看了执素一眼,执素便心领神会,笑容可掬地退出了屋子。 问答就此开始。 林安抿了抿因紧张而略微干燥的嘴唇,本想问出“为何派人将我带来”,转念却想,他将自己带来,必然迟早要说明用意,不能就这样浪费一个问题,于是转而道:“你和叶笙是什么关系?” 叶饮辰笑道:“你还是浪费了一个问题。这件事我本就答应,再见面时讲给你听——香囊的故事,你忘了吗?” “香囊?”林安喃喃道,“香囊和叶笙有关?” “一个大男人,随身带着香囊,自然是与女子有关了。”叶饮辰说着,又取出了那个香囊。 他语气平静,目光落在香囊之上,带着些许遥远的回忆。 “这个,是叶笙送给我的,是她亲手绣的。这片银杏叶,是夜国王族的标志,代表我。而旁边这片普通树叶,则代表她。我少时曾救她一命,当时我也化名叶饮辰,她便将自己改名为叶笙——取因我而重生之意。” 林安想起除夕夜执素送来的双叶发簪,终于明白了这古怪图案的渊源,不由睁大眼睛,兴致勃勃地等着听一段八卦故事。 叶饮辰伸手在林安额头轻敲一下,道:“这还用接着说吗?亲手绣香囊给我,自然是因为她爱慕我已久。” 这的确在林安的意料之内,只不过……想到自己现在这张脸,曾倾心追求叶饮辰的样子,难免有种别扭的违和感。 “那你和她……”林安试探道。 倘若两人原本是情深义重的一对,便也难怪叶饮辰一直如此关注自己了。那自己……岂不成了将两人拆散的罪魁祸首? 叶饮辰摇了摇头,道:“我救过她,与她相识多年,仅此而已。” 林安撇撇嘴,显然不信:“那你还随身带着香囊?” “傻瓜,那自然也是为了试探你啊。”叶饮辰翻了个白眼。 这个家伙……真是太多心计了!林安深深为叶笙的情意感到不值。 叶饮辰将香囊稍稍举起,道:“我的第一个问题,你怎会见过这个香囊?” 林安微微一怔,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香囊时,反应太过剧烈,显然很有渊源。可若真要回答这个问题,却又绕不开“楚晏”…… 林安思量片刻,道:“实不相瞒,这个香囊曾经出现在我梦中,连我自己也不知缘由。” 匣中宴 第82节 叶饮辰双眸微眯:“只是这样?” 这个答案的确太过含糊,林安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的确不是叶笙,而是从很远的地方而来。梦中莫名出现这个香囊,或许便是我来此的原因。” 叶饮辰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你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我。这不更说明,我们之间的确有缘?” 林安一愣,难道冥冥之中当真有何关联……可是此时,她无暇多想前世今生的种种因果,即刻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该问什么。 原本针线楼是她最想问的,却被叶饮辰排除了。林安忽而心念一动,开口问道:“第二个问题,你与顾玄英相识,是否要支持他谋反?” 既然不能问针线楼,那便换一个切入点,同样能够了解叶饮辰对楚朝的图谋。而他的立场,自然便也是夜国的立场。 叶饮辰微微一笑,道:“这个问题,总算带了点脑子。” 林安不屑一顾:“你快回答便是,不要总评论我的问题。” “这有何难?”叶饮辰满不在乎道,“我早便对你说过,顾玄英所谋与我无关,我也并不在意。” “当真?” “我们有言在先,绝无虚言。” 林安思忖着,喃喃道:“那你怎会成为他的座上宾?他在拉拢你?” “这是第三个问题吗?”叶饮辰挑眉道。 林安一噎,没好气道:“不是,你不说就算了。” 顾玄英总归是要谋反,既然叶饮辰与此无关,那么其余细节,倒也不影响大局了。 叶饮辰笑出声来,接着道:“我的第二个问题,你为何没戴我送的发簪?” “啊?”林安一呆,这算什么问题? “怎么?” 林安虽不理解,却暗自想道,反正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要浪费一个问题,便随他去好了。 于是正色答道:“我原本也是想还给你的,那支发簪太贵重,我不能收。” 叶饮辰似笑非笑道:“对于一国之君而言,区区一支发簪,有何贵重?若是没有别的理由,这一点不能说服我。” 林安一时语塞,索性将话摊开:“风青说,发簪这种随身之物,一般都是做定情信物的。倘若我果真收下,难免被人误会。” “误会什么?” “你明知故问?”林安斜他一眼,“自然是误会你我有所暧昧了。” “倘若不是误会呢?”叶饮辰一派云淡风轻。 “嗯?”林安错愕。 叶饮辰却没有等待林安更多的反应,紧接着道:“我的第三个问题,你今日独自出门,所为何事?” “什么?”林安再次愣住,这……又是什么问题? “陌以新那般谨慎之人,倘若没有特殊情况,不会让你在无人看护之下独自外出,今日却是为何?” 林安愈发惊愕,没想到叶饮辰对他们的行事风格都如此了解,随口答道:“这个……是我自己的原因。” “你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叶饮辰俯视着林安的眼睛。 “我……”林安欲言又止。 两人有言在先不得欺瞒,可自己冲动离府的矫情原因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只好吐出一口气,垂眸道:“抱歉,我不想回答。” 叶饮辰仍旧定定看着林安,沉默不语。 林安别过头:“就到这里吧,我的第三个问题,也不再问了。” 叶饮辰却仍盯着林安,一字一句开口:“今日,刑部尚书王大人前往府衙,为其女摇光向陌以新提亲。” 林安心头一跳,倏地望向叶饮辰,正对上他那双清澈而幽深的琥珀色眼眸。 他怎会知道?府衙中只有陌以新与风青知道此事,那么,是尚书府有他的眼线?果真是针线楼? 叶饮辰见林安瞠目结舌的模样,似笑非笑道:“有人向陌以新提亲,你便气跑了?” 林安被如此直截了当的戳穿,不禁又气又窘:“你的问题已经都用完了!” 叶饮辰不动声色,却忽而伸手一拉,将她带得更近了些。 林安身形一晃,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向怀中一摸,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根玉簪,抬手插入她的发髻之中——正是除夕夜所赠那根白玉双叶簪。 “发簪怎会在你这?”林安大惊失色。 叶饮辰又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敲,道:“自然是因为我做了两支一模一样的,笨。” “你——”林安气个半死。 这个家伙各种花样层出不穷,自己每每还没从前一个回过神,又被下一个惊得措手不及,这才总是慢了半拍,一惊一乍宛若智障。 “好了,你早些休息吧。”叶饮辰向后退了一步,让两人之间回到了恰到好处的距离,“这间屋子是给你准备的。” “等等!”林安见叶饮辰便要离开,忙唤了一声,“你还没说带我来做什么?” 叶饮辰勾唇一笑:“既然你舍不得为这个问题浪费一次提问,我便让你纠结一晚,明日再说。” “你——”林安再次气得咬牙,缓了几口气才道,“你不放我走,总得让我给府里传个信吧。” “放心好了。”叶饮辰已经转身,背对着林安扬了扬手,“执素已经去传信了。” “喂,他会怎么传啊?”林安追上两步,急问。 “你的问题也已经都用完了。” 叶饮辰衣袍微扬,背影干净利落,连带那抹带着笑意的声音,也一并消失在了门外夜风之中。 …… 景都府衙。 陌以新负手立于院中,月光穿过树叶斑驳洒在地上,将他身影切割得虚实交错。 他的脸在阴影中,轮廓冷峻,却看不清神情。 “小安说是四处转转而已,不应当到晚上还不回来吧……”风青站在一旁,一脸心虚。 “我已经出去找了一圈,根本不见人影。你怎么不拦着她?”风楼微微皱眉,语气里带着责怪。 “我哪知道她会走这么久?”风青苦着脸,“更何况,那时她似乎心情不好,要去散心,我也不能太不解风情吧?” “心情不好?”陌以新这才开口,音色冷然。 风青点点头,小声嘟囔:“若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大人更要不高兴。” 风楼再次数落:“谁让你带她去偷听的?” “我这不是想刺激她一下嘛!”风青据理力争,虽然心里发虚,却还是强撑着挺直了腰板,“大人若早些开口,我何须多此一举?就算上元夜那番安排被命案打断,可也不至于拖到如今吧?” 陌以新神色一黯,却未回答,而是道:“我只是担心,安儿遇到了别的事。倘若只是心情不佳,她不会入夜不归,她知道我们会担心。” “或许她就是想看看,大人会不会担心呢?”风青的话意有所指。 “我再去寻一回。”陌以新短促扔下一句,抬步便走。 “陌大人稍候。”屋顶上忽而传来清越的男声。 院中三人同时抬头望去,也同时认出了那个曾在除夕现身的不速之客。 “是你!”风青叫道。 执素友好地笑了笑,道:“阁下竟还记得,在下不胜荣幸。” “你来做什么?”风青却是敌对之态。 执素对答如流:“奉我家主人之命,来向陌大人传个信。” “说。”陌以新神色未动,一手却拢在袖中,无意识地微握成拳。 “林姑娘受主人邀请,到鄙府暂住几日,宾主尽欢,还请陌大人不必挂怀。”执素道。 陌以新盯着来人,只道一句:“风楼。” 风楼应声飞出,向执素凌空攻出一招。执素不打只退,风楼且打且追,两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大人——”风青看向陌以新,本想询问下一步计划,却先吓了一跳——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此刻额角竟有青筋隐隐凸显。整个人分明静立未动,却仿佛压着汹涌暗潮,沉得令人窒息。 陌以新深深吸了口气,道:“那人虽身份可疑,却对安儿没有恶意。” 声音极低,也不知是在对风青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 风青道:“小安不可能答应过去暂住,一定是被这个打手掳走的,这人武功很高!” “武功……”陌以新垂眸望向自己的双手,许多年不曾有过的无力感渐渐包裹上来。 这双手,曾经也能弯弓向霄汉,执剑破雷霆。 “大人……”风青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道,“小安不会有事的。” “嗯。”陌以新低低应了一声,收回双手,面上已是一片沉寂,唯有额间薄汗未干,出卖了他内心的动荡。 少顷,风楼独自飞身回到院中,黯然摇了摇头。 风青惊道:“连你也打不过他?” 风楼又摇头:“若是与他比试身手,我自信胜得过他。可他根本毫无战意,一心退走,终究还是逃了。” 陌以新静静听着,一言未发,转身向书房而去。 “大人去做什么?”风青追问。 陌以新没有停步,衣袖微扬,带起一阵压人的冷意。 “画下肖像,全城缉捕。”他淡淡道。 ----------------------- 第75章 风青愣在原地, 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陌以新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中,才喃喃道, “大人不是才说, 那人对小安没有恶意吗……” 匣中宴 第83节 …… 看着面前两张通缉令, 风青讷讷道:“大人,连叶饮辰也要通缉吗?” 这两张通缉令,一张自然是方才来送口信那打手,而另一张,赫然竟是叶饮辰。 上次从顾玄英住处回府途中,风青和陌以新都曾见过叶饮辰一面。 没想到仅此一面,大人便能将他画的有七八分像。更没想到,大人所说的通缉,还包括这个人。 陌以新点头道:“若我没猜错, 此人身份不凡。相较之下, 自然比那跑腿送信之人更容易被人认出。风楼, 命人连夜临摹这两张画像,越多越好。明日一早,全城张贴。”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 “皇城附近, 尤其是百官上朝必经之地,重点布告。” 风楼认真接过两张通缉画像,问:“为何是皇城附近?” “倘若他果真身份特殊, 高官贵族自然比寻常百姓更能认出他来。”陌以新波澜不惊地回答。 “等等!”眼见风楼就要依言去做,风青连忙将他拦住,“可这样一来, 事情也更容易闹大,恐怕对大人不利,毕竟他们并非罪人啊。” 风青看着通缉令上铁画银钩的“江洋大盗”四字,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无妨,去吧。”陌以新淡淡说出几个字,转身而去。 “大人——”风青仍在身后叫道。 “不必多说了。”风楼摇了摇头,“莫说大人,林姑娘于我们而言,也早已是朋友。如今她下落不明,难道我们便能不管?” “当然要管,可总有别的法子啊。”风青无奈道,“大人太冲动了。” “可这是眼下最快的法子。”风楼沉声道,“林姑娘曾为大人挡箭,也曾替大人入狱,在那些时候,她难道不曾冲动?” 向来寡言的风楼只微微停顿,便接着道,“即使没有那些事,大人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就如萧大公子决意调包舍利子之时,你以为,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风青长长叹出一口气,却像想起什么似的,狐疑看向风楼:“你居然这么会说话了?” 风楼一个白眼,当即不再耽搁,转身便走。 …… “大人,大人……有消息了!” 清晨,天刚蒙蒙亮,风青的声音已在府衙中回响,伴随而来的还有他匆忙的脚步声。 陌以新坐在书房,也不知是从什么时辰起,便一直坐在这里。 “大人,有消息了!”风青跑进书房,上气不接下气。 陌以新眸光一闪,果然,这么快便有人认出他了。 “是丞相大人。”风青喘了好几口气,才接着道,“我和风楼天还未亮便去了皇城附近,想赶在早朝前贴完,恰好便遇到了上朝途中的丞相大人。 丞相认出我们,便停下问了几句。我们将画像拿给丞相过目,结果丞相一看就变了脸色,让我们将通缉令统统收起,不可张贴。 我们说是大人的吩咐,务必要找出此人,丞相便写下一张便条,让我带回来交给大人。” 风青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笺,递给陌以新,“我先回来给大人报信,风楼仍在那里待命。” 陌以新展开纸笺,只扫过一眼,便淡淡放在一旁,神色未动。 “写的什么?”风青嘟囔着凑上去,顿时惊掉下巴。 上面只有一目了然的四个大字——“夜国国君”。 “什、什么……”风青目瞪口呆,“夜国……国君?!是说谁?” “叶饮辰。”陌以新简短道,“丞相可说他如今人在何处?” 风青还没缓过神来,半晌才愣愣道:“丞、丞相说,请大人稍安勿躁,待他下朝后便来府上与大人细说。” “嗯。”陌以新点了点头。 风青仍难以置信地念叨着:“夜国国君……叶饮辰?怎么可能?” 堂堂夜国国君,险些成了楚朝通缉的江洋大盗? 风青仰头望天,莫名想起林安很早前说过的一句话——“朝廷有了大人,实乃朝廷之福。” 他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忽然觉得,这个世道太可怕了。 …… 林安起了个大早,脑子里仍充满疑惑。 关于从前与叶饮辰相遇的种种,关于他与针线楼的关联,关于他将自己掳到此处的目的…… 这个家伙,说要让自己纠结,自己便当真纠结了一整晚。 林安咬牙切齿,又想起秋水云天毒杀案中,叶饮辰曾经说过一句——“寻常人,又岂能识出我的身份。” 这人真是……有时貌似很真情实感,说的却是不着边际的假话;有时一听就是在吹嘘胡扯,到头来却是真话。 而七公主在见到叶饮辰后若有所思,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如今想来,也并非巧合而已——夜楚两国一向交好,国君之间也偶有互访。 那么在某次宫宴之上,七公主曾远远见过作为夜君来访的叶饮辰,便也不奇怪了。 只是,仅林安所见的这几次,叶饮辰来楚朝,似乎并不只是“偶尔”而已,他究竟有何目的…… 林安反复思索,浮想联翩,转眼间过去两个时辰,仍不见叶饮辰前来。她满腹疑虑,悄然出了屋子,却仍是一个人影也未看到。 讶异之外,林安终于有机会四下打量一番。 这是一座极为华美的宅院,楼阁亭台错落有致,雕梁画栋气度不凡,竟不逊于举办嘉平会的苏府。 而她所住的,不过是其中一隅小院,整座府邸究竟有多广,她一路走来许久,竟连一道正门都未见着…… 昨夜执素驾着马车将自己带来,门口还有上前问候的守卫。 根据昨日走过的路程估算,这里距离景都一定不远。这,究竟是在何处? “你鬼鬼祟祟在做什么?”身后传来男子清亮的声音。 林安惊得身形一晃,这才转身气道:“你才是鬼鬼祟祟!” 叶饮辰笑着走上前来:“在我这里,睡得可好?” “倘若你能将我所有疑问都解开,我会睡得更好。”林安翻了个白眼。 不知为何,即便已经知道了他一国之君的身份,对他的态度似乎却再也无法庄重起来了。 叶饮辰失笑道:“你倒坦诚。” 林安正要接着问话,腹中却“咕咕”叫了两声。今日起得太早,又未吃早饭,眼下虽未到晌午,已很饿了。 叶饮辰轻笑一声,击掌三下。 走廊的拐角处应声出现一排婢女,每人手捧一只小盘,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将盘子整齐放在两人身边的石桌上,排成队对叶饮辰福身施礼,又安静地一一退下。 林安看得一愣一愣,莫名就想起了《西游记》里,到蟠桃园采桃的仙女…… “尝尝吧。”叶饮辰说罢,自己先坐了下来。 林安实在腹中空空,便也在对面坐下,看着面前精致的菜点,不禁食指大动。 “这究竟是在哪?”林安一面吃一面问,“这么大的地方,有侍女,又有守卫,与先前去过那林间小屋截然不同。而你也是一副明目张胆,有恃无恐的样子,不怕暴露身份或行踪吗?” “咳,注意你的用词。”叶饮辰不满敲了敲桌面,才接着道,“九天后,二月廿二,楚朝举办十年一度的祭天仪式,我作为夜国国君,也在受邀之列,故而亲自来访,前几日已拜会过楚皇。 而这里,便是我在景熙城的行宫,历代夜君来访楚国,都会住在此处,明白了吗?” 林安恍然大悟:“原来这回是官宣行程,难怪你不像前几次那般偷偷摸摸……” “官宣?”叶饮辰挑眉。 “呃,就是官家宣布的意思。”林安随口解释一句,“那你去年来的几次,又是为了何事?” 叶饮辰面无表情地轻飘飘道:“孤国事繁多,日理万机,百忙之中抽空来此,自然是有要事。” “噗——” 林安头一次听叶饮辰自称“孤”,顿时感到逼格拉满。虽然他说出的话貌似都一本正经,林安还是忍不住将刚刚喝入口中的茶水,连带着还没咽下糕点,一同喷了出来。 叶饮辰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优雅地抬手擦去脸上被喷到的茶水。 “抱歉,抱歉……”林安忍着笑咳嗽道,“国君大王,我只是一时没有习惯。” 叶饮辰缓缓吸了口气,没有发作。 林安笑够了,总算能接着问道:“你还没说,之前几次偷偷来景熙城,究竟有何要事?” “什么偷偷?那叫微服私访。”叶饮辰又敲了敲桌子,才道,“这件事我暂时并不想说。” 林安撇撇嘴,心道这家伙又故弄玄虚,又继续问:“那你找我来做什么?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叶饮辰勾唇一笑,伸出三根手指:“有三个原因。” “三个?”林安大吃一惊,自己想了一个晚上,可是连一个原因也没想到。 “第一,是为了救你。” “救我?”林安不明所以。 “此次祭天,恐怕会有大事发生。你留在府衙总会受到牵连,在我这里便安全多了。”叶饮辰道。 有大事发生?林安眉心蹙了起来。 当初薛信被毒杀后,叶饮辰曾趁夜潜入她房中,同样声称将会出事。 而在那之后,陌以新果然收到顾玄英之约,生出许多波折。 虽然这个家伙总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但不可否认,他的消息的确灵通。那么这次…… 林安心中一紧,忙问:“会出何事?可与陌大人有关?” 叶饮辰冷笑一声,道:“又不是我的事,我怎知晓?” 林安见他不知怎么就变了脸色,缓了口气,正色道:“祭天不是小事,倘若有人在此时意图不轨,恐怕所谋者大。你若知道些什么,还请实言相告。” “我只是隐约得到风声,的确不知详情。” 叶饮辰顿了顿,星眸微眯,不冷不热道:“应当与陌以新无关,只是他身为景都府尹,不管出了何事,都难逃干系。” 林安稍稍松了口气,道:“大人一向多谋善断,智计无双,只要他没有危险,不论何事都能解决。那么……接下来的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叶饮辰冷哼一声,道:“第二个原因,便是要看看陌以新是否真如你所说那般,神机妙算,无所不能。” “什么?”林安不解。 匣中宴 第84节 “听说陌以新是景都第一聪明人,天下间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叶饮辰神色冷然。 林安想了想,自信点头。 “好。”叶饮辰一拍桌子,似笑非笑,“我便要看看,陌以新要花多久才能找到你。” “这有什么关系吗?”林安一头雾水,却忽而领悟到什么,喃喃道,“你是想试探大人深浅?为何?” “以后你便会知晓。”叶饮辰微微蹙眉,无意多做解释。 林安无奈,只好接着问:“那第三个原因呢?” 叶饮辰斜晲林安一眼,忽而勾唇一笑,又换上一副散漫神情:“第三个原因,自然是因为想你了。” “啊?” “啊什么啊。”叶饮辰在林安脑袋上敲了一下,“年节时,我作为一国之君,必须要留在夜国与臣民同乐,只好派我最为可靠的执素在除夕当夜送口信和礼物给你。 眼下终于又来到楚朝,自然要见你一见。这个理由还不简单吗?” 林安翻了个白眼,早已习惯这个家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自动忽略了这一条理由,转而道:“既然你要看陌大人多久能找到此处,那也就是说,你不打算放我走了?” “那是自然。”叶饮辰理所当然道。 “可是,你不是说执素去府衙送过口信了吗?”林安心中没底,“如此一来,大人知道我安然无恙,还会再找我吗?” “我们可以拭目以待。”叶饮辰眉梢轻挑,兴致盎然。 林安犹自追问:“可我们连你的身份都不知晓,天下之大,若他一天没找到这里,你就一天不放我走?” “哈哈哈……”叶饮辰仰头笑得开怀,“看来你对他也没什么信心嘛。” 林安一噎,正要反驳,却见执素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另一侧走廊。 “君上。”执素走近两步,恭敬道。 林安忽略了这个仍旧让她颇有违和感的称呼,目光落在执素身上,默默打量起来。 这个年轻男子,从除夕夜初见起,便始终是笑容可掬、恭谨有礼的模样,没想到出手却是干净利落,不留余地,真是人不可貌相。 “何事?”叶饮辰微微侧头。 “君上,行宫守卫传话说,丞相府送来拜帖,求见君上。” “哦,相府?”叶饮辰挑了挑眉,面上浮起古怪的笑意,“请人进来。” 执素也不多言,点头退下。 萧丞相竟来找叶饮辰,莫非是两国政事? 林安沉吟道:“那我先回房了。” 萧丞相毕竟见过自己数次,林安认为自己有必要回避一下,以免平添误会。 “不必。”叶饮辰却似笑非笑,“你便与我留在此处。” 他说着,若有似无地瞄了眼林安发上的玉簪,满意地点点头,道:“很好。” 林安微微蹙眉,心中仍觉不妥,正要再开口托辞,却见叶饮辰捏起一块糕点,送到她唇边,笑眯眯道:“张嘴,尝尝。” “啊?”林安一脸讶异,因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倍感莫名,便感到糕点已被顺势放入自己口中。 “喂,你——”林安口中含着糕点,咕哝着出声质问。 “喂你啊,好吃么?”叶饮辰顺理成章地接过话去,打断了她的话头。 他眸中仍带着笑,嗓音懒散低柔,视线却忽然越过她肩头,落向她身后不远处,眼中笑意更盛:“啊,原来相府来人,便是这位。” 林安一惊,下意识回头看去,一眼对上那道熟悉的身影,整个人顿时愣在当场:“大、大人……” 声音仍因口中的糕点而有些含混不清。 陌以新静静站在那儿,神色平静,目光在她的发髻上停了一瞬,又很快移开。 林安又惊又喜,拿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两口,将糕点一股脑吞了下去,起身道:“大人,你怎会来这里?” 陌以新看着她,片刻后才低声开口,嗓音温醇,带着一丝哑意:“你一夜未归,我很担心。” 林安心中一暖,她不知陌以新是如何找到这里,又是如何借相府之名亲自赶来,只知道——她昨日下午方才离府,今晨他便寻到了她。 林安感到自己眼眶微热,胸口正一下一下清晰跳动。在看清自己的心意后,再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她一时竟不知要从何说起,只觉心中情绪翻涌,带着焕然一新的感动。 林安展颜一笑,正要开口,却听陌以新话锋一转,沉声道出一句:“只是,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为何?”林安讶异。 就在她怔忡之际,陌以新的目光已从她身上移开,转向仍旧坐于石桌旁的叶饮辰,淡淡道:“夜君,久仰。” “彼此彼此。”叶饮辰勾唇笑道,“陌大人果真名不虚传。我原本还与林安打赌,看你几时能找到这里。” “谁与你打赌了啊?”林安吐槽。 叶饮辰偏头看向林安,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别忘了,昨夜那第三问,你还欠着,要我再问一遍么?” 林安一怔,脸色登时一变。 她当然记得他指的是什么——“有人向陌以新提亲,你便气跑了?” 这个问题,昨夜她已难于启齿,此刻当着陌以新面前,更是心头一跳,万万不愿在这种情形下被如此戳破。 她瞬间明白了叶饮辰的威胁之意,虽气得咬牙,却只能自认倒霉,不再与他呛声。只又飞快地看了陌以新一眼,脸颊微微发红。 昨夜,三问,欠着……陌以新手指在袖中缓缓蜷起。很显然,这两人之间,竟已有了他所不知的默契。 安儿在他面前一向坦荡,何时有过如此脸红模样?陌以新只觉呼吸微滞,心头涩得发紧。 他薄唇紧抿,压住了喉间滚动的情绪,面色却一点一点黑沉下来。 叶饮辰爽朗一笑,若无其事道:“既然陌大人来了,便说正事吧。” 林安重新坐下,看向陌以新,道:“大人也坐吧。” 陌以新静立不动。眼看安儿对此人如此乖顺,而他自己,却仿佛成了被主人礼貌招待的过客。 那白玉发簪在她发间闪着碍眼的光,陌以新目光愈深,风度与克制已如一道年久失修的院墙,眼看就要倒塌。 林安却已转向叶饮辰,接着开口道:“你要说的,想必是有关祭天那事吧。” 叶饮辰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 林安便回头看向陌以新,一本正经地传话:“大人,叶饮辰得到消息,十日后的祭天,恐怕会有大事发生。” 陌以新却未搭这话,只定定看她片刻,缓缓道:“安儿,来我身边。” 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可抗拒的低沉与压迫,似是命令,又更似……恳求。 林安微怔,心中却怦然一动,下意识站起身来,朝他走了过去。 叶饮辰便在此时道:“陌大人不如先想清楚,这几日,当真要林安留在府衙?” 林安不解地回头看他:“你这是何意?” 陌以新见她已自然而然走到自己身边,胸中的窒闷也仅稍稍松了半分。他这才看向叶饮辰,淡声开口:“夜君有何见教?” “我这里会安稳些,不是吗?” 陌以新沉默一瞬,忽然气笑了:“夜君莫非想说,让安儿在此暂住?” 叶饮辰剑眉微挑:“有何不可?” 林安听这两人莫名其妙地交谈,打断道:“我去哪,难道不该问我?你们商量什么?” 陌以新眉心一紧,薄唇发干,一股酸涩哽在喉间,竟说不出话来。 分明是他先相识,先动心,可当她吃下旁人亲手喂的糕点,当她红着脸,眼含嗔意看向旁人,他却仿佛成了个痴心妄想的笑话。平素惯有的笃定不复存在,只剩一片狼狈的静默。 “我自然是要回府的。”林安道,语气自然得理所应当。 陌以新眸光倏然一动,微微发白的面上总算注入了些许血色。 林安说罢,看向叶饮辰:“你总不会要将我们都扣留在此吧?” 叶饮辰眸中闪过一抹烦躁,却转而轻哂一声,不冷不热道:“自然不会,不过,你也不妨等等看,陌大人是如何带你回府的。” 林安并不理会他故作高深的腔调,只微微眯眼,狐疑道:“你莫名其妙将我掳来,就是为了送给我们一条情报?啧,以你的作风,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吧?” ----------------------- 第76章 “以你的作风, 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吧?” 叶饮辰从容起身,缓步上前,在林安面前站定, 俯视着她的眼睛, 似笑非笑道:“原来, 你对我已经如此了解。” 陌以新面色一沉,淡淡道:“夜君心机深沉,处处权衡得失。安儿素来通透,自然分得清真心与算计。” 林安古怪地看他一眼,才对叶饮辰道:“你有话直说好了。” 叶饮辰好似没听出陌以新话中那弦外之音一般,只掸了掸衣袖,慢条斯理道:“这个人情,等祭天事了,我再来讨还。” “你要做什么?”林安生出一丝警惕, 心中却忽而一动。 方才叶饮辰提起陌以新时, 话里话外颇有一试深浅之意。 “听说, 天下间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当时,他语气幽幽,似真似戏。 陌以新……破案? 林安心头一跳,猛然想起一事, 脱口道:“你是要查夜国先君……你的父亲?” 她自然还记得, 夜国前任国君夜南宫,在十年前出访楚朝时,突发急病, 暴毙于景熙城。 除夕那夜,她曾与陌以新和风青风楼谈及此事,也分析出一个最大的可能——夜南宫的弟弟弑兄篡位, 还欲再暗害太子。 只不过,当时身为太子的叶饮辰不知如何逃出生天,在五年后手刃仇人,夺回王位。 难道,事情并未就此了结? 叶饮辰几次三番微服来楚,莫非,那桩“急病而亡”的旧案另有隐情,而且还真与楚朝有关? 叶饮辰澄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晦暗,可只是一闪而逝,他便又笑道:“原来你对我的事这般清楚,这些日子不见,都在私下打听我?” 林安翻了个白眼,还未答话,陌以新已眉心微蹙,冷冷道:“夜君自重。” 匣中宴 第85节 林安轻叹一声,正色道:“大人心怀赤忱,坚持正义,若你父亲之事真有冤屈,我和大人都不会置之不理。” 陌以新咳嗽两声,唇间挤出一个字:“嗯。” 林安又道:“何况,大家都是朋友了,这次的情报,我们自当承你一个情,又何必非要将朋友相帮,变成利益交换呢?” 朋友?陌以新眉心一跳,额角也跟着突突两下。偏偏又发作不得,只能冷着脸,抿唇沉默。 叶饮辰低低笑了几声,道:“那便一言为定,朋友。” …… 离开行宫,两人一路回城。 “什么?通缉?”林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哪里是陌以新的行事风格? 可是,一想到叶饮辰那张欠揍的脸,被画在通缉令上,头顶再挂上“江洋大盗”四个大字,林安便笑得停不下来。 陌以新静静看着她开怀模样,眸中终于生出一丝温度。 笑了半天,林安才又开口:“谢谢大人如此费心找我,这次是我一时冲动,才惹出这些波折。”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听风青说,你出门时,似乎心情不佳?” 林安心头一跳,连忙摆手道:“哪有的事,小青又胡说,一会回去再跟他算账。” 陌以新忽而停下脚步:“我们……先不回去。” 林安一怔,也跟着停下:“那去何处?” 陌以新沉吟片刻,缓声道:“我先为你安排别的住处,暂住一段时日。” “什么?”林安愣在原地,一脸错愕。 叶饮辰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忽地跃入脑海——“你也不妨等等看,陌大人是如何带你回府的。” 又被他说中了?可是为何? 陌以新垂眸,解释道:“这几日,府里不方便。” “……不方便?”林安轻声重复一遍,好似没听清,又似听不懂。 刚刚有人提过亲,府里就不方便了? 她不过一夜未归,他便急着赶来,转眼却又要把她安置在别处?心中那点隐匿的惊喜,尚未尝出多少滋味,便被一瓢凉水兜头浇下,成了自作多情的憋屈。 林安怔了片刻,才再次开口:“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她语气平稳,双眼也是一如既往的澄明:“既然你本就不打算让我回府,又何必执意带我离开?不如就让我留在行宫算了。” 若是在从前,她或许只会有些狐疑,可此时此刻,她刚刚发觉自己的心意,满怀期待地主动靠近。他看似同样奔赴而来,可重逢后尚未多说几句,便要将她支走? “唯独那里不行。”陌以新神色微变,脱口而出,声音沉了两分。 “为何?”林安气问。 “你真想过留在那里?”陌以新眸光倏然变深,“是那里糕点太过美味,让你流连忘返了?” 他的声线愈发低哑,像是死死压着什么,却还是透出几分难掩的阴郁,竟分不出是愤懑还是委屈。 林安一怔,一股说不清的异样自心头一闪而过。 陌以新察觉自己一时失言,旋即敛了神色,薄唇紧绷,眸中更多了几分克制。 片刻后,他再次开口,语气也缓和下来:“这几日,我会安排人护着你。” 林安别过头,闷声道:“大人既然不方便,想必另有要事,分身乏术,我便不劳大人费心了。” …… 傍晚时分,七公主楚盈秋站在街边,东张西望,好似百无聊赖地等着什么。 不多时,林安从街口转过拐角,快步走上前来,带着歉意开口:“劳烦公主跑这一趟了。” 楚盈秋摆摆手,好奇道:“你究竟有何事?” 自上次两人对着《三人诀》的戏本一同落泪后,这段意外结下的友谊便突飞猛进。闲时亦常常互通书信,林安每每写些查案趣事,言辞正经又风趣,七公主读得津津有味,对这位新“笔友”十分满意。 唯一让她挑剔的,便是那字迹实在难以入眼。七公主多次蠢蠢欲动,想将她抓进宫里,派人盯着她练字。 只是念及,这一手丑字配着一本正经的语气,总让她在翻白眼的同时,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几番权衡之下,还是作罢了。 今日又收到信,她兴致勃勃打开,却寥寥几句,只说“有要事相求”。 林安轻叹一声,道:“可否请公主帮忙,为我找个住处?” 楚盈秋一双杏眼顿时瞪圆了,诧异道:“陌大人呢?” 林安若无其事,淡声道:“他另有要事。” 楚盈秋见她如此反应,更加好奇,好不容易体贴一回,忍住了追问的冲动。正纠结间,余光却忽地瞥见街角一道挺拔身影。 暮色中,陌以新静立在檐角斜影之下,一袭墨衣衬得身形越发修长。他负手而立,神情冷峻,整个人仿佛与街头的喧嚣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专注落在林安身上,却只远远看着,并不上前。 方才那一点体贴瞬间烟消云散,楚盈秋脱口问道:“你们吵架了?” 林安垂眸不语。 楚盈秋顿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虽满腹好奇,却还是豪爽道:“这有何难,你便住在公主府吧,多久都行。” “公主府?”林安微讶,“公主不是住在宫里吗?” 楚盈秋得意一笑:“皇帝舅舅疼我,早已在宫外为我建了府邸,我若在宫里闷了,随时可以出宫小住。我虽不常去,但那府里应有尽有,你尽管住下便是。” 林安一喜:“多谢公主!” 楚盈秋向来不在意这些礼节,只又看了那身影一眼,迟疑道:“那……” 林安并不回头,却了然道:“公主不必理会,有人以为我没有朋友,在这景熙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去处了。” 楚盈秋听得一愣,随即咧嘴一笑,道:“那就走吧。” 林安想了想,道:“公主给我个信物便是,我自己去吧,天色将晚,公主还是早些回宫,否则我如何放心?” 楚盈秋“扑哧”一笑,傲然道:“你还怕我遇到歹人不成?放心吧,我独自出宫,四下必然都是暗卫。哪个不长眼的赶来惹我,不过就是多看一场好戏罢了。” 林安一怔,下意识四下打量几眼,竟半点异样都未察觉。 楚盈秋已经不由分说拉过她,道:“走了,朋友。” …… 公主府内,华灯初上,已将入夜。 林安在客房中简单安顿一番。七公主则懒得再奔波一趟,随口差人送了信回宫,索性也留在自己府邸过夜。 此刻的林安,独坐于这间崭新的客房中,心绪如潮。 “你真想过留在那里?” “是那里糕点太过美味,让你流连忘返了?” 陌以新待人一向克制疏离,待她更是温和耐心,处处关照,从未如此不冷不热,言语中甚至带了一丝阴阳怪气的讥讽。 林安冷笑一声,越想越是恼怒。分明是他要将她推走,居然还在这里倒打一耙? 说什么府里不方便,莫不是人家前一日才来提亲,他便要紧锣密鼓地操办起来了?还是说,要如王大人所言,先请王姑娘到府衙“当差”几日,同一屋檐下,怕她会碍事不成? “我呸!”林安啐了一口,一拳捶在桌面上。 “咚”地一声,居然连带着屋门也“咚咚”响了起来。 林安一怔,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敲门,起身开门,七公主站在门口。 楚盈秋手中捏着一个信封,毫不客气地自觉走入房中,将信封往桌上一拍,自顾自道:“方才濯云来过,说是受人所托,千叮万嘱,务必要将这封信亲手交给你。” 她在桌旁坐下,抬头看林安:“我不用说,你也知道是谁吧!” 林安神色一滞,没好气道:“这人怎么就爱写信,有什么是不能当面说的吗?” 楚盈秋“扑哧”一笑,耸耸肩道:“反正信是交给你了,看不看,随你。” 林安虽吐槽,却还是从桌上拿起信封,干脆利落地拆开,信上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十日后,我来接你。” 仍旧没有落款。 林安轻哼一声,道:“什么十日接我,我也没说要回去啊。” “啊?”楚盈秋瞪大了眼,“可别,陌大人都这样说了,你若不走,我怕他将我这里拆了。” 林安放下信,苦着脸道:“公主,你不是说,想住多久都行么?” 楚盈秋咳嗽几声,讪讪笑道:“实不相瞒,我也不知为何,那位陌大人平日都还好,但每次一沉下脸,我便有些发怵。” “你可是公主啊!”林安惊叹,“怕他作甚?” 楚盈秋也一怔,不由细思起来,好似要从脑海最深处找到一丝端倪,终还是摇了摇头:“不明白,就是一种感觉。” 林安无奈垂眸,视线再次落在信上,喃喃道:“十日……” 等等,十日?十日后,不正好是祭天结束的日子? 难道,不是因为王姑娘? 林安眸光微动,是自己想岔了? 她眉心轻蹙,心中却并不懊悔,一方面,或许真是她关心则乱,才会胡思乱想;可另一方面,这事本也说不通。 若是因为府里要来女眷,说句“不方便”还算合情合理。可若是因为祭天的变故,和她根本八竿子打不着,有哪里需要她回避的? 而且更可疑的是,叶饮辰居然料中了!他那句话,显然是已认定,陌大人不会带她回府。为什么? 她分明一直站在那两人之间,他们不过在她眼前说了寥寥几句,难不成,竟还有什么她未听出的隐情? 等等,林安忽而心念一动,脑中蓦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顾玄英。 陌以新与叶饮辰之间,唯一的交叉点,便是顾玄英,那个意图弑君谋逆之人。 叶饮辰是他的座上宾,所以能得到风声,而陌以新毕竟曾称他一声“顾三哥”,更不会对谋逆之事袖手旁观,难免要介入其中,所以,府衙也不再安稳? 可是,从前一路走来,两人并肩破局,甚至生死与共,这一次,即便顾玄英真要借祭天作乱,陌以新又为何非要将她排除在外? 林安眉心越蹙越紧。 匣中宴 第86节 对于那个人的了解,她脑海中只有叶饮辰说过的那一句话——“大约七年前,楚朝发生过一场政变。顾玄英一家,便是那场风波中的牺牲品。” 而那时,他还说,他与顾玄英相识已久,对顾玄英的身世了如指掌,却从未听他提过陌以新的事,可见陌以新背后,有着比他更大的秘密…… 林安心念一动,忽然看向七公主,道:“公主,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楚盈秋正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敲着桌子,随口道:“你问啊。” 林安又一迟疑,才缓缓开口:“七年前,楚朝发生过一件大事?” 楚盈秋敲在桌上的手不由一顿,视线转向林安,带着一丝讶异。 林安自然理解她的反应,对于“政变”这种事,所有人都要讳莫如深,更何况,七公主是当今皇上尤为宠爱的亲外甥女。 林安顿觉唐突,随即开口道:“抱歉,是我一时鲁莽,公主莫怪,当我没问。” 楚盈秋从那一瞬愣怔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那本也不算秘密,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只是没想到你会问起罢了。” 林安眼睛微微一亮:“真的?” 楚盈秋率性一笑:“你都给我讲过那么多奇案趣闻了,我也投桃报李,给你讲讲又何妨?” 林安一喜:“谢谢公主,我洗耳恭听。” 楚盈秋沉默片刻,似是在想要从何说起。而后,她的声音悠悠淡淡,仿佛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七年前,皇帝舅舅还未登基,但那时,本应登基的却不是舅舅。” 林安心头便是一跳。七公主却面不改色,毫无停顿地讲了下去。 这要从先皇的上一代皇帝——昭明帝说起。 昭明帝共有四子,先皇为长,楚宣平的祖父翊王爷排行第二,阳国公的父亲老阳国公排行第三,而行四的幼子,名叫楚容渊。 楚容渊虽长皇上一辈,年岁却与皇上相差无几。 昭明帝对这个幼子最为宠爱,打一出生便将他封为“钰王”。但那时楚容渊年幼,昭明帝担忧幼子即位恐致社稷不稳,便传位于长子,也就是先皇。 只是,他又留下一道遗诏,立钰王为储君,命先皇百年后,再传位于钰王。 先皇性情仁厚,对这位同母幼弟也极为怜惜,自登基以来,始终遵照昭明帝遗旨,将楚容渊视为储君,悉心栽培,不曾有分毫怠慢。 只听到这里,林安心中便已惊疑不定。 若说昭明帝偏爱幼子,一心想让幼子即位,倒勉强可以理解。可他毕竟是一代帝王,又怎会天真地相信,自己百年之后,继位的长子还会听从他的遗诏,而不是阳奉阴违,将幼弟除之而后快? 而先皇,居然也甘愿将皇位传给弟弟而非儿子,就更是令人难以置信了。 楚盈秋叹了口气,继续道:“舅舅是先皇膝下独子,照理说,本应是皇位继承人,可偏偏,又有昭明帝那道遗旨,钰王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舅舅虽地位尴尬,却无血脉相残之心。只是,他有一批极尽忠心的部下,为了拥立心中的明主,私下谋划了一件大事。 那一年,先皇病危,朝中动荡,他们趁舅舅出城拜谒皇陵之机,设下重重埋伏,将钰王围杀于王府。后来大错铸成,朝局失控,舅舅终于黄袍加身,登基为帝。” 七公主似乎讲完了,但林安知道,那样翻天覆地的大事,哪是这三言两语便能说清。 更何况,这其中疑点实在太多,那些部下当真只是私自行动?皇上被迫黄袍加身,当真便清清白白? 楚盈秋顿了顿,认真道:“不是我偏帮皇帝舅舅,若论起来,钰王也是我的叔祖父,我小时候,他也抱过我的。只是,那时我虽年幼,却也知道,钰王虽本性不坏,也极有威势和手腕,可性子太急太烈,容不得一丝忤逆。 其实这也难怪,他自小便被众星捧月,自然自视甚高,眼高于顶。那时,甚至有言官担忧,他是否会成为暴君。 你或许不知,先皇在位时,楚朝曾一度战事连绵,几番大捷之后,朝中分为主战与主和两派。以钰王为首的主战派,一力坚持主动开战攻伐,扫平周边各国,甚至包括一向交好的夜国。 而当时占了上风的主和派则认为,楚朝既然已经震慑各国,好不容易得来万国来朝的太平之世,便不该再发动不义之战,劳民伤财,激起多国公愤。” 林安曾听陌以新讲过当年楚朝与南北各国的战事,如今听七公主所言,心中不由感慨,若是真由钰王主政,怕是到如今,楚朝仍未能休兵。 沉默片刻,楚盈秋唏嘘道:“总之,那场政变,钰王府上下百余口人,一夜之间尽数除名。皇帝舅舅事先不知这雷霆计划,可那一场血雨腥风,终归是为他而起。 舅舅十分愧疚,又恼怒自己的部下瞒天过海,后来甚至将那些‘功臣’一一问罪,重者斩首,轻者革职放逐……” 林安却暗暗想道,皇上清算旧部,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愧疚与震怒?或许,也是为了声名,为了抹去继位路上的污点呢? 向来直爽的七公主,却仿佛看出了林安的心思,正色道:“我知道世人都会如何怀疑,但我相信舅舅的心意。 舅舅即位后,对于那场政变自始至终都未曾粉饰。他给钰王追封,厚葬入皇陵,排位与先帝并列。甚至还下了罪己诏,昭告天下。” 她看着林安,一字一句道:“所以,这也是我能如此毫不避讳,将此事讲给你听的原因啊。” 林安眉心微动,心中也有了一丝动摇。对于这种不光彩的登基过往,帝王通常都会讳莫如深,没想到这位皇上竟如此例外。 “还有丞相大人。”楚盈秋忽又提起,“丞相是钰王一派,对钰王忠心耿耿。当年那些人之所以能够成事,也是因为,当时还身为大将军的丞相正在外领兵,无暇顾及景都。待他听闻事变即刻返回,已经无力回天。 那之后,丞相愤而请辞,皇帝舅舅却一力挽留,不但未曾忌惮于他,还请他入中枢,甚至任为丞相。” 林安心中更惊,原来萧丞相当年辞去兵权的背后,竟有着这样的故事。 皇上始终如此倚重丞相,除去他的赫赫功勋与经纬之才,莫非也是将自己对楚容渊的亏欠,弥补在丞相身上…… 这个七年前的故事,看似只是一段略显波折的朝堂旧事,可其中暗藏的疑点,又何止一二? 昭明帝的偏心,先皇的顺从,皇上的黄袍加身和罪己诏,还有那位主张攻伐的钰王,和忠心追随钰王的丞相。 一桩桩一件件,仿佛每个人都那么不合常理,处处都藏着说不清的矛盾。 林安一时也参悟不透,只觉疑云重重,越想越深。 她沉默良久,看向七公主,缓声道:“十日后的祭天大典,若是可以,公主便称病别去了吧。” 楚盈秋眉头一跳,惊道:“这是怎么了,方才濯云来时,也叮嘱我,十日后称病留在宫里。” 果然……林安暗叹一声,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也尚不清楚,只是,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事,避开总是好的。” 窗外,夜色已然降临,那场早已若隐若现浮于她眼前的大幕,也许……就快要缓缓拉开了。 ----------------------- 第77章 十日后, 傍晚。 林安和楚盈秋并肩坐于院中,相对无言。 不久前,楚盈秋特意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厮刚刚来过, 细细禀报了一番。 直至此刻, 两人仍未从震惊中回神。 景熙城东有座开阳山, 上筑圆坛九重台,是楚朝皇帝历来祭天之所,此次亦不例外。 今晨,所有祭天的随行人员在皇城东门集合,浩浩荡荡一路向东出城,前往开阳山。 出城后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山谷,地势狭窄,容易埋伏。因而早在三日前, 便已布下守卫, 层层设岗, 以保万无一失。 然而,就在车队将要入谷之时,山谷内忽然传来剧烈炸响。 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众人顿时大惊失色, 紧急戒备。后来才知,是有反贼在谷中设下炸药,意图谋刺。 而炸药之所以会在谷中无人时提前炸响, 是因为萧濯云手持相令,带了一队人马赶来,在山谷两侧高地向谷中投下巨石, 赶在车队进入前引爆了炸药。 原来,萧丞相今日本是称病在府休养,未随行祭天,却偶然听到府中下人议论一件怪事:给府上送菜的菜农说,自家菜地自前几日便频现蚯蚓爬虫,附近几户亦是如此。往常只有连日阴雨才会出现这等情况,颇为蹊跷。 丞相便问菜农家住何处,下人说是城东郊外。丞相一听,正是在祭天队伍所经途中附近。 莫名出现许多蚯蚓爬虫,极可能是有人翻土动工。在这敏感时日,关键路线上,未免太过巧合。 虽然翻挖土地的原因或有许多,只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所以,丞相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从最坏的角度做出了推断。 当时时间已十分临近,车队已在路上,来不及通报,丞相无调兵之权,只能命萧濯云带上一众府中护院,手持相令赶赴山谷,用山上巨石为车队探路,没想到竟果真探出了炸药。 如此惊变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然而祭天是大事,时辰不能耽搁,车队当即调头从城南绕路,快马加鞭赶赴开阳山,祭天顺利进行。 至于反贼和炸药,如今还在调查。只不过——山谷及其周边竟未发现任何可疑人物的踪迹。仿佛是有一群人埋下炸药之后,便尽数遁走,没有留下探子,也没有后手埋伏,很是蹊跷。 又一阵静默后,楚盈秋忽然抓住林安的手,惊疑道:“炸药这种危险火器,所用的原料和配方,一向都是由朝廷绝密把控,反贼怎会有能炸毁山谷的储备!” 林安缓缓摇头,神情同样凝重。 方才那小厮说,这种炸药名叫‘钢轮发火雷’,一旦机索被踏动,钢轮便会转动,与火石摩擦生火点燃引线。而且,从机索埋设的深度来看,若只是行人踩踏,并不会触发,唯有重型车驾经过,才会引发连环爆炸。 ——也就是说,谷中守卫即便来回巡视,也难以察觉异样。这显然是冲着乘坐车驾的重要人物而来! “还好有丞相……”楚盈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倘若无人发现这惊天阴谋,皇帝舅舅,还有满朝王公重臣,都会遭遇灭顶之灾,而这……也将是整个楚朝的灭顶之灾!” 林安却想起了另一个人。 得到祭天有变的消息后,他整整十日未曾露面,却在今日之事中毫无存在感。 林安有一种直觉——炸药是陌以新发现的。 这十日中,他必定是循着顾玄英的踪迹一路追查,才察觉这场杀局。然而他并未直接出手,而是选择在最后关头才引爆炸药,救驾于千钧一发之际。又编出所谓“蚯蚓爬虫”的说辞,让萧丞相领了这份大功。 林安沉吟片刻,道:“如此大功,丞相大人会受什么赏赐?” 楚盈秋一愣,道:“依惯例,救驾之功,自然受赐‘丹书铁券’。” 丹书铁券,也就是通俗所说的“免死金牌”,只是,以丞相的身份地位,要这样一个护身符似乎显得可有可无。 正思量间,方才那小厮又颠颠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禀告道:“公主,又有消息了!” 楚盈秋眉心一跳,忙问:“又出了何事?” 小厮埋着头,小心翼翼道:“方才祭天刚结束时,不知从哪蹿出一只野猫,跑到九重台边,呜咽着倒地死了。听说那情形实在蹊跷,皇上命人检尸,发现猫竟是中毒而死。” “猫?中毒?”楚盈秋与林安面面相觑,大惑不解。 小厮咽了口口水,接着道:“检验时剖开猫尸,竟发现猫腹中藏着一块布帛,上面竟还用丹砂写着六个朱红大字。” 大楚兴,陈胜王?林安顿时想起了《史记》中鱼腹藏书的故事,差点脱口而出。 “什么字?快说!你是在和本公主卖关子不成?”楚盈秋不满地蹙眉。 “小、小人不敢。”小厮一脸为难,却只能战战兢兢道,“太、太子继,则楚兴。” 话音一落,他几乎是吓得跪伏在地,连忙补上一句:“皇上已命大理寺着手追查。” 楚盈秋显然一怔,随即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吧。” 小厮如蒙大赦地跑了。 楚盈秋看向林安,道:“这话太毒了,分明是让皇帝舅舅疑心太子,阴狠更甚于‘太子废,则楚兴’”。 林安同样讶异,又好奇道:“会是何人在如此隆重的祭天大典陷害太子?” 楚盈秋笑道:“你也知道是陷害,舅舅更加不会相信了。” 匣中宴 第87节 林安摇头叹息一声,好好一次祭天,竟发生这么多怪事,真可谓人心叵测,世事难料。 便在此时,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又怎么了?”楚盈秋大惊。回头却见,来人竟是风楼。 “咦,你不是陌大人身边那个……” 风楼认真道:“奉大人之命,来接林姑娘回府。” “大人呢?”林安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失落。 “大人有事脱不开身。”风楼道,“大人说和你约好十日,便一日也不会晚,所以让我先来接你。” 这些日子,林安心中实在积攒了太多疑惑,闻言,便郑重谢过七公主,随风楼辞别,离开了公主府。 路上,她神色如常,平静开口:“大人有何事?” 风楼道:“我只知道大人去了大同货仓。” “什么?”林安大吃一惊,停下脚步。 这个地方,她不会不记得,因为就是在这里,她为陌以新挡了一箭,险些一命呜呼。而这里,也正是顾玄英的地盘,再次印证了她的猜测。 可是,陌以新为何会去大同货仓?他刚刚破灭了那个刺杀计划,难道这次还能再安然无恙地离开吗! 林安忙问:“大人何时去的?有谁陪同?” 风楼如实道:“就在方才,我与大人一同从府里出发,大人去了大同货仓,而我去了公主府,并无旁人。” 林安后背一阵发凉,顾不上再想许多,果断道:“走,我们去大同货仓!” 风楼略有迟疑:“大人说,让我先带你回府。” 林安肃然道:“你听我说,大人去大同货仓所见之人,是反贼首领。大人刚刚破灭反贼的阴谋,一旦那人气急败坏,后果不堪设想。小楼,你武艺高超,若真有不测,也许能在关键时刻救大人一命。” 风楼显然被说动了,又犹豫片刻后,终于道:“好吧,大人的安全最重要。” 于是,风楼背着林安,一路轻功腾跃,直奔大同货仓。有风楼在,林安也不必再像上次那样钻狗洞了。两人从高高的围墙一跃而过,落在货仓屋顶,悄无声息。 林安心念一动,对风楼做出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我先看看里面的情况。” 而后照着电视剧中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块瓦片,屏住呼吸,俯身望去。 只一眼,林安便已知道,不会有需要风楼出手的机会了。因为,陌以新正端坐于一把圈椅之上,而在他面前,一个头发凌乱披散的男子被五花大绑,半跪在地。 林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多看了几眼,终于确认无误,这个男子,的确就是顾玄英! 据报信之人所言,山谷周边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可是此时此刻,反贼头领竟被陌以新活捉至此。 “为什么!”顾玄英正在面目狰狞地咆哮,声音自屋顶的空隙传出,让俯身贴在这里的林安都不由心头一跳。 陌以新淡淡道:“上次在这里我便说过,你事败时,我会尽力保你一命。” 顾玄英双目通红:“若不是你,我不会失败!你不愿助我,我不勉强,可你为何反过来阻我报仇!” 陌以新不为所动,道:“你所要做的,真的只是报仇吗?如此狠辣手段,我甚至不敢相信是出自你手。” 顾玄英并非天性残暴之人,自知此等行径绝非君子所为,只咬牙道:“狗皇帝身边向来护卫众多,高手云集,若不用炸药,我没有把握得手。” 陌以新没有理会他的解释,只问道:“炸药的原料硝石和硫磺,都是由朝廷严格管控,你是从何而来?” 林安忙竖起耳朵细听,这个问题,也是她和七公主都疑惑不解的。 顾玄英自知事败,也无意隐瞒,冷笑几声,道:“是揉蓝国卖给我的。怎么,忠心耿耿的陌大人,你还要帮狗皇帝灭掉揉蓝国吗?” 他面上带笑,言语中满是讥诮。 “啪——”清脆的一声,林安不可置信地看到,陌以新扬手甩了顾玄英一记耳光。 他虽还坐在椅上,眉间却透出刺骨的冷意。 顾玄英也吃了一惊,双目圆睁,瞪视着陌以新。 “这一掌,是替你的父亲和两位兄长打的。”陌以新冷冷道。 “你在说什么鬼话?”顾玄英怒道,“你有什么资格提我父亲和兄长!” “你的父亲顾老将军,是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打过揉蓝人的,而你呢,你在做什么?”陌以新看着顾玄英的眼睛,“你的两位兄长,冒着生命危险不断改进□□,为了楚朝战死沙场。而你呢,你又在做什么?勾结他们杀过的仇敌,来覆灭他们保卫的国家吗?” 陌以新的声音沉冷如冰,顾玄英却目眦欲裂,整张脸都涨得与方才留下的掌印一般通红,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陌以新的话让他终于再绷不住,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嘶声道:“没错,他们保卫过楚朝,为楚朝奉献了鲜血和性命!可到头来呢?顾家被灭门,我父亲尸骨无存!” 陌以新缓缓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林安怔住了——她分明看到,他的眼眶,竟也微微泛红。 顾玄英面上的泪水和血污早已混作一团,口中犹自喊道:“我怎能不报此仇?我怎能不让狗皇帝为他们陪葬!” 陌以新抬手按了按眉间穴位,才重新睁开双眼,沉声道:“你可曾想过,一旦发生爆炸,会有多少人死伤?一旦楚朝大乱,你所结交的揉蓝国,会连同其他各国成为所有楚人的噩梦? 你可曾想过,你所做的一切,会让十年前那一代将士为定边平境而付出的血和命都化为乌有?你可曾想过,若你成功了,又有多少家庭多少人会在痛苦和仇恨中度过一生? 你当真要亲手造成这一切吗?” 顾玄英泪流满面,恸哭失声:“那我怎么办?难道你要让我去相信那些冤冤相报何时了的狗屁废话!” “不,我自己也不信。”陌以新轻轻抬手,指尖在眼上一掠,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而后,声音又是沉稳无波,“但你还是不明白,你的仇人,真的早已死了。你所做的,不过是迁怒于皇上。迁怒之后,你便真能解脱吗?” “解脱?”顾玄英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之事,一张脸在泪水中扭曲地笑了起来,“我这辈子还他妈会有什么解脱?我所做的,不过是让我这条苟延残喘的烂命不白活罢了!等到进阴间,下地狱,那才是我顾玄英真正的解脱!” 林安只觉胸口一阵发闷,仿佛顾玄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如重锤,一下下敲打人心。 陌以新沉默片刻,缓缓道:“从前的事都已过去了。” 顾玄英冷哼一声,讥诮道:“若真过去了,你又在做什么?明明一直隐于江湖,又为何回头步入朝堂?” 陌以新看着他,眸光悲悯而坚定:“因为在这里,还有我有责任要保护的人。” 顾玄英一愣,眉头紧锁,似乎在回忆什么。片刻后,他猛然瞪大眼睛,脱口而出:“是丞相?” 他说着,眼中发出了诡异的亮光,好似自言自语一般低喃:“萧丞相,忠心耿耿的钰王部下……他也想做和我同样的事,对不对?” 陌以新的声音低缓而沉重:“丞相有情有义,忠心不渝,只为报钰王当年知遇之恩,便甘愿付出一切。可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从位极人臣的圣坛,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有了这丹书铁券,不管他日后想做什么,至少都能保住一命。” “哈哈,哈哈哈……”顾玄英仰头大笑起来,“可笑,可笑至极!一个仇恨皇帝的丞相,竟被蒙在鼓里,成了救驾有功的大功臣!天下怎会有如此滑稽之事!” 林安怔住了。她终于明白,所谓“救驾”,是由陌以新策划,萧濯云实行,丞相只是被架在上面的名头而已。 此时此刻,她也终于明白了丹书铁券的价值——丞相心中仍旧深藏着对皇帝的仇恨,若他日后当真有所图谋,这道护身符至少能保他一命。这才是陌以新设计一切的真正目的。 屋顶下,顾玄英犹自大笑着:“人生在世,不过图个恣意痛快。你辛苦筹谋,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你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我自己……”陌以新轻笑一声,“我早已什么也不需要了。” 言罢,他缓缓站起,走到顾玄英身后,俯身解下了他身上的绳索。 顾玄英皱眉,语气中带着不解与抵触:“你这是什么意思?可怜我?” 陌以新摇了摇头:“我所做的,只是保你一命。以后,无论你是继续张罗人马报仇,还是就此浪迹天涯,都随你自由。” 顾玄英从地上站起,却久久未动。 陌以新自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顾玄英,道:“这是我一位江湖朋友,若你想换种活法重新开始,可以去找他。” 顾玄英怔怔接过信封,神情恍惚。 陌以新转过身,望向墙角,不再看他,只道一句:“好自为之。希望有一天,还能再见到顾三哥。” 这是今夜,陌以新第一次唤他“顾三哥”。 林安心中涌起难言的酸涩。 在这十天之中,陌以新要查出顾玄英的密谋,然后找人助力,安排行动,步步为营。 他要在破解阴谋的同时保住阴谋的始作俑者,还要在丞相不知情的同时让丞相成为救驾功臣……所谓心力交瘁,大概也不过如此。 林安透过瓦片的空隙望着陌以新,这道负手而立的背影,她早已见过多次。 可此时此刻,她只感到无比的不忍和心疼。是因为他与顾玄英对峙时隐隐发红的双眼,还是那一瞬间好似拂尘般掠过眼角的动作? 林安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地想要了解一个人。 顾玄英早已离开,林安怔怔将瓦片搭回原位,对风楼摇了摇头:“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风楼见林安神色有异,却未出言探问,只是将她一拉,带着她一同落在敞开的大门前——他虽然擅自违令将她带来,却从未想过隐瞒。 “大人……”林安看着陌以新孑然而立的寂寥背影,向前走了几步,靠得更近了些。 陌以新应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的苦笑。她又偷听到了。 这些话,是他最不愿她听见的。这些事,他不愿她窥出一丝端倪,所以才执意将她支走,安置别处,离府十日。 可此时此刻,她就在眼前,他却无力去计较那些了。 她的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清亮坦荡,却又写满心疼和担忧。 陌以新怔怔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在那个阴天,天影山,孤坟前,她也是这样看着自己,对自己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但……至少你不是一个人。” 陌以新意外地发现,她当时的每一句话,自己竟都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你需要安慰的话,不必硬撑着。” “哭一场,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 忽然,陌以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一直以来提着的气力都在这一刻卸了下来,他只想将眼前这道倩影拥入怀中,索取片刻温暖。 良久,陌以新只露出一个极为温柔的笑,道:“安儿,你回来了。” 林安心绪复杂难言,最终也只轻轻一笑,道:“我一直在。” 无人问话,亦无人解释,仿佛方才在这里什么也没发生过,也没有谁偷听了不该听的话。 回府,一路无言。 …… “啊,大人回来了!啊,你们一起回来了!”在府中独自守候的风青不断咋咋呼呼。 林安不由会心一笑,有这个家伙在,就总会热闹许多。 “这些天大人实在太累了!”风青一脸不满,“终于能好好歇口气了!” “是啊!”林安附和。陌以新的辛苦,她比风青更要清楚许多。 陌以新却笑道:“歇什么?过几日便要科考,你们忘了?” 林安一惊,掐指算了算,今天是二月二十二,距离三月初一的会试,竟只有七日了! 匣中宴 第88节 原本陌以新还说,能趁朝中忙于祭天之事,得些清闲来读书。却没想到,到头来,整个祭天最忙的人竟成了他自己…… “时间过得太快了。”林安唏嘘道。 “可不是!”风青接话,“小安,你可有十日没回来了。” “是啊,从未离开过这么久。”林安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家里真是温暖依旧!” 风青却挤眉弄眼,神秘兮兮道:“不只依旧哦,家里还多了一个新成员。” “新、新成员?”林安心头登时一跳——王姑娘! “他性子实在有些孤冷,小安,你可要与他好好相处。”风青补充道。 林安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性子孤冷,那不就是王摇光吗?本以为这十日陌以新忙得脚不沾地,必定分身乏术。没想到,他居然百忙之中,还能两头兼顾,连这事也安排妥当了! “王姑娘……她……已经搬到府上了吗……”林安喃喃道。 “啊?”风青诧异,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连一向面无表情的风楼,也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陌以新耳根微红,扶额无奈道:“安儿,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嗯?”林安反而愣住了,“怎么,不对吗?” ----------------------- 第78章 风青捂着肚子, 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憋住了笑,却仍是上气不接下气道:“你瞧, 他就在那——” 说罢, 他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回廊。 林安狐疑地转身看去, 眸光不由一动,廊下,竟是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这少年十分眼熟,林安很快回想起,去年重阳,他们曾在右廷狱门口“偶遇”一个少年。 林安还记得,他叫林初,因为想在母亲祭日去城门叩拜,与两个狱卒僵持不下, 遍体鳞伤。 而他的母亲, 正是陌以新当日去天影山祭拜的两座孤坟之一, 是陌以新的长姐。 在分别前,陌以新曾对林初说过一句话——“下一次祭天便在明年,祭天时往往会有大赦。到那时,你可来景都府衙找我。” 祭天, 大赦……他果然来了! 林安睁大了眼, 那一天的事情留给她的印象极深,因此她只看了少年一眼,便全部想了起来。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 只因近来发生了太多事,再加上自己太过记挂王摇光之事,这才搞出乌龙, 闹了笑话。 林安脸颊一热,暗骂自己一句,用行动化解尴尬,快步走向林初,热情道:“林初,又见面啦,你可还记得我?” 林初露出一个拘谨的笑,轻声开口:“林姐姐。” 林安微讶:“你真还记得。” 林初诚恳道:“当日林姐姐出言帮我,我不会忘记。” 林安心中一软,更加怜惜这个懂事的少年。他年仅六岁便因父亲的过错而连坐入狱,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也不过是初中生的年纪,却已在狱中熬过数年时光。 去年所见他遍体鳞伤的模样,也不知是偶然还是常态。 林安想着,收敛起不忍之色,绽出一个灿烂笑脸:“从此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陌以新此时也走上前来,温言道:“先安心休养一段时日,想想以后想做什么,我会帮你。” 林初微微攥拳,果断道:“我不用休养,也不用想,我要学武艺,抓紧学最厉害的武艺!” 始终沉静内敛、少年老成的他,此时终于因情绪激动而表现出了一些孩子气。 陌以新淡淡一笑,拍了拍林初肩膀:“你太瘦了,还是先将身体养好才有力气。过去的光阴不必惋惜,现在的每一天亦不必心急,你的未来还有很长。” 风青眉飞色舞地附和道:“是啊,你要多向你这位林姐姐学习,她在来到府衙以前,可是日日遭人追杀的,你看现在,不到一年就养得白白胖胖。” 林安嘴角抽了抽,面无表情道:“我也没有每天都被追杀那么惨吧……” 林初紧绷的脸总算稍稍放松一些,他抬头看着陌以新,道:“我会努力,谢谢……你。” “叫我舅舅。”陌以新道。 林初一愣,随即重重点头,眼中顿时亮起一抹光。 林安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头一阵欣慰,又隐隐发酸。脑海中回响起陌以新所说“有责任要保护的人”,她忽然明白,林初,必定也是其中之一。 陌以新又指向风楼,道:“还有这位,风楼,以后他便是你的师父。他虽年纪轻,却已是难得的高手。” 林初眼中光芒更盛,嘴角也抑制不住地翘起,郑重道:“林初见过师父!” 风楼微微一怔,似乎尚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称呼,略显不自在地点了点头,眼神却温和了许多。 风青却显得十分熟络,将林初一把揽过,笑嘻嘻道:“不必急着学武,先跟你林姐姐混些日子,她是咱们府里最会吃、最会玩的了。” 林安:…… …… 陌以新终于开始了每日温书的正式备考生活,府里众人都尽量不去打扰。 林初不断央求风楼教他一招半式,而风青则带着林安和她的自制扑克,整日骚扰林初,让他在学武之前,先学会了斗地主。 日子就这样平静而生动地一天天过着,很快便来到了科考前夜。 夜色深沉,一顶来自宫里的轿子,毫无预兆地停在了府衙门口。 一位老太监神色极为沉重地传来皇上口谕,命陌以新速速入宫。 未说缘由,星夜入宫,林安几人不明所以,只能焦急等待。直到临近子时,陌以新才回到府上,同时带回一个令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惊天消息—— “太子,薨了。” “什么!”风青第一个跳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安也瞠目结舌,喃喃道:“太子……怎么会……” 陌以新神情同样凝重:“此次祭天,各国都有使臣甚至王族来访,祭天结束后,这些人自然也要离开楚朝,各自回国。而今日,皇上在宫中设下盛大晚宴,为各国来使饯行。 宴会一应流程结束后,众人赏舞乐,饮酒食,殿中一派和乐融融,未曾察觉丝毫异状。然而……” 陌以新顿了顿,“御花园的巡查侍卫忽然惊慌入殿,禀告皇上,太子,投湖了。” “投湖?”林安更加震惊,“难不成是自尽?” “尚且不知。”陌以新缓缓摇了摇头,眉间微蹙,细细道来。 那是御花园西南的凤鸣湖。据侍卫长所言,他们一队人马按例巡查御花园,途径凤鸣湖时,远远看见湖中竟有一艘小舟,定睛一看,舟上之人竟是太子。 侍卫们虽觉诧异,却也不敢上前干涉,便决定留几人守在岸边。岂料便在此时,令所有人大惊失色的一幕发生了—— 湖中央,太子纵身一跃跳下小舟,整个人顿时没入湖中。 岸上众人一时不知所措,可太子素来水性很好,又是主动跳船,他们并不能断定太子是否遇险。 不过,侍卫长还是当机立断,命几名熟悉水性的侍卫立即下水,游向湖中心,以防不测。 然而,从岸边游到湖心,至少也要半盏茶的时间。在这半刻钟里,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太子却自始至终不曾再浮出水面。 侍卫长一面督促人手加紧搜寻,一面赶忙派人先去禀告皇上。 后来,所有人随着御驾匆匆赶到湖畔时,那几名入水的侍卫早已将太子打捞上岸。而太子,已经气息全无。 经过查验,的确是不久前刚刚溺亡。 “怎么会这样?”林安惊诧喃喃道,“太子会水,却在湖中溺死,这怎么可能?对了,当时宴会不是还在进行吗?太子怎会独自去泛舟,难道太子并未参加宴会?” “堂堂楚朝太子,自然是参加了。”陌以新道,“只是后来,舞乐登场,宴饮开席,太子中途离开了大殿。此事无人太过留意,毕竟宴会时间长,间或有宾客离席更衣,并不奇怪。” “难道太子身边连一个随从都没有?”林安仍旧难以置信。 “这一点的确古怪。”陌以新眸光幽深,“根据殿内数人证词,太子离席时,曾有一名贴身小太监陪同。然而,侍卫们目睹太子独自泛舟湖上,却始终未见那小太监身影。 直到太子溺亡,皇上下令搜查各宫,才有人在玲珑园附近发现了他。” “那小太监可还活着?”林安忙问。 陌以新点了点头:“彼时他尚不知太子已然薨逝,等被侍卫押到皇上面前,听闻此事,当即吓得昏死过去。被弄醒后才说,太子离开大殿后,便说要独自走走,不许他跟着,让他找个无人之处等半个时辰再回去,他便去了玲珑园附近。” “玲珑园又是什么地方?”林安问。 “宴会所在之地,乃凤鸣湖北岸的天庆殿。而玲珑园,是天庆殿附近一处桂花园,园中所植丹桂、金桂、银桂,皆是秋季盛开,这个时节确实罕无人至。” 林安眉心紧蹙,思忖起来。太子与小太监一同离席,却不让小太监跟着,究竟是要去做什么?又怎会莫名其妙跑到湖中去划船? 而且,一个会水之人,怎会在风平浪静的湖中溺死? 所谓投湖的说法,显然像是自尽,但堂堂一国太子,哪里有自尽的理由? 这一切都太过诡异! 风青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件案子,皇上不会又交给大人了吧……” “嗯。”陌以新应了一声。 “啊……”风青哀嚎,“太子薨逝这种大案,理应由大理寺或是刑部来负责的,怎会又交给大人?” 陌以新道:“此案太过蹊跷,大理寺和刑部共同举荐了我。” 始终静静听着的林初忍不住道:“太无耻了!自己不愿担责任,还冠冕堂皇推给别人。” 陌以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坐下,笑了笑:“除了身为府尹的职责,我也有对于真相的好奇。” “可这不是普通的案件啊!”风青跟着道,“太子薨逝,皇上必然震怒,肯定是要尽快破案……等、等等,这次不会又有期限吧?!”风青一脸惊恐。 陌以新点了点头:“七日,皇上给了我七日时间。” 以前总是千篇一律的限时三日,这次竟得了如此宽限。林安竟稍稍松了口气,人果然很容易满足。 陌以新的神情却严肃起来,沉声道:“因为这不是一件案子。” “什么?” “五年前,同样是在凤鸣湖,同样是独自泛舟湖心,同样是会水的二皇子,也是如此投湖溺亡的。”陌以新缓缓道。 林安眉心猛地一跳,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匣中宴 第89节 皇上共有五位皇子,在太子之下,还有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她早便听闻二皇子英年早逝,却未料到,居然是与太子一模一样的死法! 时隔五年,居然又出现了同样的诡异事件! 许久,林安才回过神来,忙问:“当年二皇子一案,最终结果如何?” “没有结果。”陌以新缓缓摇了摇头,“当时,同样有人目睹了二皇子独自泛舟与投湖的全过程,多番调查之下,也未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所以,尽管事情蹊跷,最终也只能以意外定论。 可今时今日,太子之薨竟如出一辙,‘意外’之说再也站不住脚。所以,皇上命我调查此案,同时便也是重查二皇子一案。” 难怪会给七日时限,可是,若再加上五年前的旧事,整件案子就更加匪夷所思了,恐怕七日也远远不够……林安暗暗叹了口气。 而此时,如果再去问明日会试缺考该当如何,就显得太没眼力见了。 …… 次日清早,陌以新带着林安和风青进宫查案,风楼则陪林初留在了府里。 凤鸣湖南岸,昨夜巡逻的一队侍卫已在此恭候。 侍卫长名叫江远望,是一个身形颀长,身板结实的年轻男子,一看便知是行伍之人。 他将昨夜所见情形又细细讲述一遍,陌以新听罢,开口问道:“自你们看到太子泛舟湖心,至太子跳湖这期间,太子可有何异常举动?” 江远望摇头:“没有,太子始终站在船头,双手负于身后,跳船的动作十分突然,毫无先兆。” “你们发现太子,是在什么时辰?” “大约是亥时三刻。” “亥时三刻,夜色已深,隔着湖面百丈之遥,你们能确定船上之人便是太子?” 江远望稍作回忆,道:“虽是夜晚,船上却挂着一盏灯笼,借着灯笼亮光,我们能够看清身形轮廓。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可太子所穿杏黄朝服,在夜色中尤为醒目,我们一眼便认出是殿下无疑。” 他顿了顿,接着道:“更何况,太子殿下投湖后,立即有侍卫入水营救。众目睽睽之下,水中之人的确是太子无疑,身上衣物也毫无一丝松动或凌乱之象。” 林安不由沉思,楚朝历来有衣物形制规范,赤黄为天子所用,杏黄则为太子专属,其余皇子皆有严格区分。 昨日宫宴场合,太子所穿自然是杏黄色正装,在整个楚朝,也再无第二人能穿。 而宫廷正装的穿着繁复至极,若是有人穿着太子衣物假扮太子,便需要在跳湖后的片刻之内,先迅速脱衣,再在水下给太子服服帖帖穿好,赶在侍卫游到前完成,这的确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除非,有人从东宫另外偷了一件太子朝服?可若东宫曾失窃,理应早有风声,不可能无人上报。 陌以新思忖片刻,将目光移向岸上一只小舟,道:“这便是太子所乘之舟?” “正是。”江远望答道,“昨夜事发后,我们在太子落水之处的湖底做了标记,便将船拉回岸上,以便调查。” 林安有些惊讶,原以为太子所乘之舟,即便不说华丽尊贵,至少也该雅致考究,没想到竟如此简陋,甚至称得上破旧。 她疑惑道:“堂堂皇城之内,太子所乘之舟,怎会如此……简朴?”她用上了一个褒义词。 江远望依旧有问必答:“姑娘有所不知,此舟原是二皇子旧物。” “二皇子?”林安微惊。 “是。二殿下一向钟情这片湖景,当年得皇上准许后,特意取来这叶小舟,偶尔泛舟垂钓,怡情自乐。二殿下平易近人,从不铺张,加之这舟已搁置五年,故而愈显陈旧了。” 林安点点头,四下看去,凤鸣湖湖光绮丽,垂柳绕岸,碧波粼粼,的确是一片美景。 风青好奇道:“你是说,五年来,这舟便一直放在这里?” “不错。二皇子薨逝后,皇上与皇后都哀恸不已,不舍毁去二皇子生前心爱之物,便命人将小舟抬上南岸,覆上白布,停放在二皇子往日泊舟之处。这些年宫中视此为忌讳,从无人敢靠近此处,小舟也已有五年未曾入水了。” 江远望神情中流露出几分哀思。 林安眉心蹙起。五年未动的小舟,却在昨夜,各国来朝晚宴之际,被太子划至湖心。 江远望此时道:“太子的贴身太监司越,也是我们后来搜到的,大人可要审问?” 他身旁另一侍卫补充道:“昨夜我们搜到他时,他看起来有些鬼祟。” “将他带来吧。”陌以新道。 司越很快被带到,虽说事发已过一夜,可直至此时他仍浑身颤抖。林安打量着他,默默认同方才那侍卫所言——确实鬼祟。 不过这也难怪,太子意外薨逝,作为贴身太监,他难辞其咎,倘若不是查案需要,恐怕早已不知被发落何处了。 陌以新开门见山:“昨夜,你是随太子一同离席的?” “回、回大人,是、是的。”司越一开口便结结巴巴。 “太子为何离席?”陌以新紧接着问。 司越愈发惶恐,扑通跪倒在地,道:“小人不、不知。小人只是如往常一般随侍太子左右,可离开大殿后,太子便、便独自离开了。小人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太子可曾提及去向?” “不、不曾!”司越连连摇头,“小、小人也不敢多嘴。” 陌以新又问:“近来,太子可有任何与往日不同之处?” “没、没有。”司越仍是坚定地摇头。 从司越这里没有得到任何新的信息,林安心中愈发疑云重重。 天庆殿,在凤鸣湖北岸,而小舟,则停在凤鸣湖南岸。从天庆殿走到小舟,至少需要两刻钟。 而从太子离席至被发现泛舟湖心,总共也只有不到半个时辰,再除去划船所需时间,中间几乎没有片刻多余。 也就是说,太子必须一路直奔而来,目标明确,未曾耽搁片刻,沿途还避开了所有巡查侍卫。 太子究竟要做什么? 林安下意识看向司越,见他仍是神情惶惶,瑟缩不已。林安叹了口气——连贴身小太监都不知太子去向,难道真有什么极为机密之事? 那么他的死,也很可能正与此事有关。 岸边一番询问后,三人又赶往东宫——太子遗体仍暂时安放在此。 东宫门口,守卫森严。 陌以新拿出皇上为此案御赐的通行令牌,为首的侍卫这才放行,亲自带领陌以新一行人进入东宫,见到了已故的太子。 林安不禁想起,上回见到太子,还是在去年苏府嘉平会上。谁能想到,彼时还志得意满的堂堂一国太子,此时却已是一副冰冷死寂的尸身,难免令人唏嘘。 风青仔细检查一番,道:“死因的确是溺死无疑,也没有受伤或中毒的迹象。” 林安并不意外,宫中太医的检查结果,想来也不会有错。 引路侍卫察言观色,指向一旁桌上叠放的衣物,道:“陌大人,太子殿下薨逝时随身穿戴都在此处。” 陌以新走上前去,看到最上面放着一枚玉佩与一只香囊。 这玉佩温润如脂,成色极佳,通体洁白无瑕,雕刻的龙纹栩栩如生,一望便知出自名匠之手,非贵胄不可佩戴。 香囊则是以彩绸制成,质地细腻柔滑,以五色丝线绣成一朵盛放莲花,花瓣层叠,精美雅致,针脚间尽显工巧。 引路侍卫见陌以新拿着这二物端详,便道:“这枚龙纹白玉佩,乃皇上亲赐之物,太子殿下向来随身佩戴,无比爱惜。 至于香囊,则是随时令更换。大人手中这枚,应是殿下在不久前才换上的,近来时常把玩。” 陌以新转头看向引路侍卫:“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似乎对太子颇为了解?” 引路侍卫忙躬身答道:“下官武玉沙,是东宫侍卫长,也是太子殿下贴身护卫。殿下遭此横祸,下官罪该万死。幸得圣上开恩,准许下官戴罪协助调查,下官自当任凭陌大人差遣。” 陌以新便问:“既是太子贴身护卫,为何昨夜宴会太子离席时,你未曾同往?” 武玉沙答道:“昨日下官虽随太子赴宴,可……殿下有时独自出行,并不让下官跟随,只留司越一人伴驾。” “如此说来,司越是陪伴太子最久之人了?” “正是。”武玉沙点头,“司越自幼侍奉殿下,与殿下一同长大。殿下素来倚重于他,平日里微服出宫走动,也都只带着司越随行。” 陌以新若有所思,片刻后又道:“近来,太子可有任何与往日不同之处?” 武玉沙低头思索片刻,答道:“前些日子的祭天大典上,太子被有心人设计,始终未能查清幕后之人,因此心绪不佳。近来殿下频频出宫奔走,亲自彻查此事。在宫里也时常出神,似是有要紧事悬于心头。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了。” 林安心头一跳,忽然想起一事。那日祭天结束时,一只猫暴毙于九重台,腹中还藏了布帛,写着“太子继,则楚兴”,显然是有人陷害太子。 没想到时隔短短七日,太子竟已薨逝。莫非……这两件事也有关联? 林安想着,视线落在一旁叠放的太子衣袍之上,果然如江远望所言,是杏黄朝服。 衣袍昨夜在湖水中浸泡过,此时仍残留湿意。林安将衣袍展开,上下打量一番,眸光忽而一动——衣袍下摆处,竟有个小小破洞,好似被什么勾破的。 太子身份尊贵,又身着正装,本应只出入于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若要勾破衣袍,或许又是泛舟途中匆忙所致。 五年前和五年后,二皇子和太子。 凤鸣湖那片宁静的湖水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竟吸引了一个又一个皇子纵身一跃,魂断湖心? ----------------------- 第79章 秋水云天二楼雅间内, 萧濯云正在等候。陌以新托他帮忙调查当年二皇子之事,相约在此讨论案情。 而此时,与他一同等候的, 还有七公主楚盈秋。 见几人前来, 萧濯云一脸无奈道:“她非要跟着。” “喂, 我也是为了帮忙啊!”楚盈秋嗔道,“虽然太子与我并不亲熟,但总算是大哥,如今出了这事,我自该尽一份力。更何况,听说陌大人还要连带调查二皇兄之事,那我更加不能不管了。” 七公主并非皇上所出,而是长公主之女,与几位皇子实际是表兄妹的关系。不过, 从七公主毫不遮掩的坦率言辞中, 明显听得出, 她对二皇子的感情远胜于太子。 林安便问:“看来公主与二皇子更为亲近?” 楚盈秋大方点头道:“二皇兄性情温和友爱,是几位皇兄中待我们最好的了。” 她说着,叹息一声,认真道:“倘若真能查出当年的真相, 给二皇兄报仇, 也是功德一件。” 萧濯云沉思道:“时隔五年,先后有两位皇子,在同一个地方, 以同样的方式身亡,倘若真是意外,未免巧合得太过离奇。依我看, 这两桩案之间必有关联。” 陌以新点头道:“不错,依我推断,大致有三种可能。第一,自然是连环作案——当年杀害二皇子的凶手,在一次得手又未曾暴露后,便故技重施,杀了太子。若是如此,凶手的目的也显而易见。” 萧濯云不假思索地接口道:“自然是,争夺储君之位。” 林安忍不住问:“若是为了争储,的确有理由杀害太子,可又为何要先杀害二皇子呢?” 萧濯云一听便是了然,解释道:“你有所不知,我朝素来以立嫡为先。当今皇后只有一子,便是二皇子。二皇子仁德贤明,皇上七年前登基时,朝野上下都默认二皇子会是未来的储君。可没过两年二皇子竟意外身死,皇上痛失嫡子,才改为立长,大皇子便成了太子。” 原来太子不是皇后所生,林安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先后两位受害者,在身死时都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 匣中宴 第90节 看起来,的确有可能是其他皇子为了夺嫡而痛下杀手。 陌以新此时道:“这的确是最顺理成章的一种可能,却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林安点头道:“是啊,凶手本已得手一次,五年前二皇子之死,虽然也很蹊跷,但已经被认定为意外。可眼下太子又以同样的方式身死,意外之说几乎不攻自破,反而很容易让人将两个案件联系在一起,将本已尘封的二皇子一案再度置于风口浪尖。” 当下的情形便是明证——太子分明也是在众目睽睽下自行投湖,皇上却命陌以新彻查真相,还要连带重查旧案。 对于凶手来说,倘若换一种手法,便能避免这样不必要的麻烦。 萧濯云也觉有理,随即追问:“方才说有三种可能,还有另外两种呢?” 林安接道:“第二种,自然是模仿作案了。有人看穿了二皇子一案的手法,觉得这个手法的确能够掩人耳目,天衣无缝,于是如法炮制,杀害太子,试图伪造为连环杀人,扰乱视线,摆脱嫌疑。” 萧濯云听得连连点头,又道:“那第三种呢?” “第三,复仇。”陌以新顿了顿,眸中浮起几分寒意,“有人找到了二皇子之死的真相,所以用同样的方式杀害太子,为二皇子报仇。” 楚盈秋惊道:“你的意思是,太子是当年杀害二皇兄的凶手?” “让凶手死于自己曾经的作案手法,的确是很有意义的复仇方式。”萧濯云喃喃道,“如今想来,五年前二皇子之死,最大的受益人,正是后来被立为太子的大皇子。” 他越想越觉有理,却不禁冒出冷汗:“可若真是这种情况,连皇后娘娘都是嫌疑人了。” 楚盈秋补充道:“二皇兄人缘极好,在宫中颇得人心,与许多人都关系亲厚。” 林安心头同样发沉。前后两件极为相似的案件,受害人都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都是毫无自杀理由的天之骄子,都是溺死在平静湖水中的会水之人…… 时至今日,没有人再会相信这都是意外和巧合。 陌以新看向萧濯云:“昨夜托你调查二皇子之事,可有所得?” 萧濯云端起面前的茶盏轻啜一口,平复了心中的波澜,才道:“我借来父亲手令,查阅了不少案卷,可那毕竟是皇上与皇后最不愿提及的伤心事,也是宫里的忌讳。因此,有关那桩旧案的记载,都只是大同小异的三言两语。 只说二皇子一向喜好泛舟游湖,所以,当他如平日一般泛舟至湖心时,岸边人都未在意,却没想到二皇子会纵身跃入湖中,再未起身。” “只有这些?”陌以新微微蹙眉。 “后来,我又查了当年二皇子府中亲随,还算有些收获。”萧濯云道,“二皇子生前待人宽厚,所以在他走后,皇上也下了恩旨,准许府中人各自去留。有人选择出宫,有人转任他处,所幸每个人的去向皆有备案。若能一一寻访,或许能拼出当年的更多细节。” 萧濯云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名册,道:“这便是二皇子府所有下人的去向登记,我誊抄了一份。” 陌以新伸手接过,随即将名册展开。林安和七公主的眼睛都随着这张纸渐渐展开而越睁越大——这的确只是一张纸,但却是一张很长很长的纸。 “这么长!”楚盈秋已经惊叹出声。 萧濯云揉着手腕道:“可不是嘛,堂堂皇子府,下人何止上百,我怕疏忽了什么细节,不管是二皇子重用的亲随,还是随随便便一个小厮,都不曾漏掉,全抄了一遍,手都写酸了。” “辛苦你了。”陌以新笑了笑,“今晚回去我再仔细阅览一遍,挑出重点,明日开始走访。” 萧濯云自然没有异议,点了点头道:“一起去吧,我近日也没什么事。” “我也一起。”楚盈秋立即道。 萧濯云迟疑道:“你整日离宫,不太好吧……” “这是做正事!”楚盈秋坚持着,又神秘地笑了笑,“更何况,我可有你们不知道的线索。” “什么?”萧濯云忙问。 “怎么还不上菜?”楚盈秋抱臂哼着小曲,顾左右而言他。 萧濯云无奈扶额,道:“好,一起就一起,你快说是什么线索?” 楚盈秋满意一笑,才慢悠悠道:“你们就不想知道,昨夜宴会上都有何人曾经离席?” “你知道?”萧濯云狐疑,“你留意这个做什么?” 要知道,宫宴之上舞乐喧腾,觥筹交错,很少会有人频繁留意四周,要想拼凑出一条完整的时间线,只能挨个询问,还不见得能够完善。 “倒也不全是……”楚盈秋狡黠道,“不过我知道,在太子离席那期间,还有谁也离开过大殿。” “你是如何知道的?” “宴会这种场合,常常都很无趣,八妹如今不甚出来走动,我无人相陪,原本也不想出席,只是昨日各国使臣甚至王族齐聚,我想看看热闹,这才去了。结果呢,舞乐还是那么老套,我便中途离席,到殿外走走,吹吹夜风。” 林安此时道:“天庆殿在凤鸣湖北岸,若公主站在殿外,岂不是也能看到湖面?那公主可有看到泛舟的太子?” 楚盈秋摇头,解释道:“凤鸣湖北岸有排垂柳,眼下阳春三月时节,正是一片茂密绿意,根本看不清湖面。” “原来如此。” 楚盈秋便接着道:“我离席后,一直在殿外附近闲逛,没过多久便遇到了太子。当时,太子身边那小太监司越还在。 我玩笑道,‘太子哥哥,你怎么也偷跑出来啦?’太子笑答,‘席间多饮了几杯,出来吹吹风醒酒。’而后我们也未再交谈,太子便接着走开了。” “太子去了哪个方向?”萧濯云问。 楚盈秋摇了摇头,道:“我遇见太子的地点,就在天庆殿门外不远,是离开天庆殿的必经之路,可通往各个方向。当时我并未多想,自然也没跟上去看。” 萧濯云思忖道:“而此后你仍留在那里,所以也看到了其他离开之人?” “不错。”楚盈秋点头,“之后第一个人,是三皇兄的一个侍卫,我只是看他有些面熟,却也叫不上名字,他向我行了礼,并无交谈。” 三皇子……几人对视一眼,在这种时机出现三皇子的人,难免有些敏感。 楚盈秋没有进行分析,只讲述自己所见到的事实:“而后第二个人,却不是咱们楚朝人。” “是谁?”萧濯云大为好奇。 “漱月国的菡萏公主。”楚盈秋本也没想卖关子,“菡萏公主还是初次来楚,此前只有出使过漱月国的二皇兄见过她。我也是在前不久才第一次见到她,这位公主貌美惊世,倾国倾城,我当时一见便心生好感,只是始终不曾有机会接触,昨夜在殿外遇见,我便礼貌攀谈了几句。” 林安记得,漱月国是楚朝北方一个小国,曾与揉蓝国联合对楚朝发兵,而后楚朝得胜,万国来朝,漱月国也是臣服者之一。 十数年前还兵戎相见的国家,到如今已成了恭敬来朝的宾客……和平总是要靠战争来赢得,当年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也许可以无憾了。 萧濯云狐疑道:“我记得这位菡萏公主是漱玉国君的小女儿,初次来楚,人生地不熟,居然会在夜里独自离开大殿?” 楚盈秋道:“我当时也说,夜里视线不佳,她又只带了一个婢女,还是别离开太远为好。不过菡萏公主说,她前些日子进宫觐见时,被楚朝皇宫的美轮美奂所惊,可惜一直住在宫外的客馆之中,未能细细欣赏。如今祭天结束,他们即将启程归国,便想趁饯行晚宴偷得片刻闲暇,四下走走。” 楚盈秋仔细回忆着,将菡萏公主的言语原原本本复述一遍,而后继续道:“我本想派人随行保护,又觉得我楚朝皇宫天子脚下,岂会有什么危险?若太过小题大做,反而有失大国气派,于是只客气了两句,便要与她告辞。可就在此时,五皇姐又来了。” “五公主?”萧濯云微讶。 楚盈秋笑了笑,道:“五皇姐素来惫懒,不喜这些场合,昨日也是想去瞧瞧异域歌舞,却和我一样,觉得有些无趣,便出来转转。 于是,我和五皇姐、菡萏公主,又攀谈起来。菡萏公主初次入宫觐见时,曾在接迎宴上为帝后献舞,真个是翩若惊鸿,步步生辉,惊艳四座。 当时我和几位皇兄都在场,五皇姐却不在,此时听我一讲,也来了兴致,向菡萏公主讨教舞艺。又听我说公主想夜游御花园,便提议不如同去。菡萏公主推辞,称不敢劳烦两位楚朝公主相陪,我自然表示不必客气。我们三人便在附近游赏起来。 对了,我们还又遇见了三皇兄那个侍卫,看起来是返回天庆殿而去。” 林安此时问:“你们可有路过玲珑园?” 太子死后,太监司越是在玲珑园附近被发现的,若他所言非虚,此时应当便在那里。 楚盈秋摇头道:“我们并未靠近玲珑园。菡萏公主说她上次已去那里看过,此番想看些别处风景,所以到岔路时,我们走了玲珑园相反方向。” 她接着讲道:“我们三人从天庆殿走到御花园,又从旁路折返,大约不过一炷香的工夫。等我们再返回天庆殿时,就见一个侍卫匆忙跑入殿内,带来了太子投湖的消息,我们都吓坏了。” 七公主将前后经过讲得极为清楚,随着她话音落下,雅间内也陷入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思考她所说的每一处细节。 片刻后,陌以新道:“昨日宴席,宫中重要人物都到齐了?” “除了八妹之外,还有皇后娘娘不在。”楚盈秋不假思索地答,又深深叹了口气,“自二皇兄走后,云柒便是皇后娘娘最疼爱的晚辈,可惜又…… 皇后娘娘再受打击,近些日子一直身体欠佳,卧床养病。除了祭天大典,未再出席其他活动。” 萧濯云沉吟道:“那个菡萏公主,我觉得最为奇怪——一个初来乍到的漱月人,若想参观皇宫,大可以提出请求,皇上也不会不答应,可她却趁夜独自离席,似乎有些蹊跷。” “可是,她没有理由加害太子啊。”楚盈秋并不赞同,“更何况,太子泛舟前后,她都与我和五皇姐在一起,根本没有时间动手。而且,我看她颇为面善,不像是什么坏人。” 萧濯云不屑一顾:“你总是以貌取人,殊不知什么叫蛇蝎美人,红颜祸水。” 楚盈秋正要反驳,却仿佛想到什么,话锋一转,津津有味道:“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后宫的一个传闻。” 萧濯云翻了个白眼,无奈道:“你又听谁嚼了舌头?” “是关于菡萏公主的。”楚盈秋瞪了萧濯云一眼,才道,“听说,菡萏公主此次随漱月使团来到景都,是出于和亲之意。” “和亲?”萧濯云有些意外,“这可是大事,怎么没听人说过?” “因为皇帝舅舅拒绝了呀。”楚盈秋眨了眨眼,“听说漱月使臣初进宫时,便带来国君亲笔书信,表达了和亲之意,公主亲自前来,也可见诚意十足。可皇帝舅舅却让使臣传话回去,说楚朝本就崇尚和平,只要他国不主动挑衅,楚朝自不会兴起战事,无需靠和亲维系。” 她说着,却又狡黠地转了转眼珠,掩唇轻笑,“不过我还听说,所谓和亲,其实……漱月国君是想将这位小女儿献给皇帝舅舅做美人。” 萧濯云愣了片刻,才愕然道:“这位公主,不比你大几岁吧?” “是啊。”楚盈秋耸了耸肩,又偷笑道,“所以啊,舅舅也是拒绝了不小的艳福呢。” 林安想起那位不怒自威的中年皇上,又脑补了一个与七公主同龄的美丽少女形象,不由打了个哆嗦。 陌以新将话题转回正题:“这件案子,不论凶手是何人,动机如何,又是使用了何种手法让太子溺水,可太子都是主动离席去凤鸣湖泛舟,甚至还撇开随从,避开侍卫,这才给凶手创造了机会。 那么,太子此行目的,究竟是什么?” 林安点头,这也是她心中最大的疑问。 萧濯云蹙眉思忖道:“凤鸣湖自开凿已有数十年,也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啊……” “等等,我好像还听说过一件事。”楚盈秋忽然道。 萧濯云瞠目:“不是吧,你又知道什么?” “嘘,别吵,让我想想。”楚盈秋也蹙起眉,神情专注,仿佛在回忆很遥远的事。 良久,她才开口,语气带着一丝缥缈:“应当是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母亲身边的嬷嬷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具体我已不记清了,好像是说凤鸣湖里有水鬼,会吃掉靠近的人。” “水鬼?吃人?”萧濯云重复了几个关键词,好似听到了天方夜谭。 七公主却坚定点头:“嬷嬷说得十分煞有介事,还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更不要靠近那里,我还怕了好几天呢。只是那实在太久远了,若不是这次提起凤鸣湖,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了。” 萧濯云嘴角抽了抽:“我想,是那嬷嬷知你贪玩,怕你去湖边危险,才说了故事吓唬你吧。 难不成你是想说,太子泛舟至湖心,又跃入湖中,是为了去抓水鬼?而二皇子,也是受水鬼感召,才时常泛舟游湖?” 七公主显然也知道这种故事可信度极低,只好耸了耸肩。 陌以新却若有所思道:“水鬼之说虽然无稽,却也是一条思路。或许,我们的确应当去看一看,湖里究竟有什么?” …… 次日,林安一早便到了陌以新书房,他果然已经坐在这里。而他面前的桌案之上,果然便放着昨日萧濯云给的那卷名册。 “大人可有收获?咱们先去寻访哪一位?” 陌以新一手捏了捏眉心,另一手轻叩着名册,缓缓道:“二皇子府中人杂,去向亦很纷乱。” 匣中宴 第91节 林安凑上前扫过几眼,心中也是愕然,有贴身侍卫被调到宫里继续做侍卫的,有药膳师后来开了药铺的,还有花草匠成了城里手艺人的……着实令人眼晕。 林安大略扫过一遍,问道:“大人心中可有选择?” 陌以新抬手,指向其中一行,在“陈清汉”这个名字上圈了一下,道:“我想,先去找找这个贴身侍卫,陈清汉。” 这倒与林安所想不谋而合,林安会心一笑,道:“毕竟是贴身侍卫,对二皇子的事应当更为了解。” 陌以新点了点头,补充道:“二来,他如今仍在宫中当差,也许还能提供一些其他线索。” 半个时辰后,萧濯云与七公主如约来到府衙,几人一同出发,再次前往皇宫,侍卫所。 陌以新再次找到了奉命配合查案的侍卫长江远望,向他说明来意,打听陈清汉此人。 江远望毫不耽搁,立即命人去将陈清汉叫来,先对陌以新介绍道:“陈清汉的确是五年前调来的,他原是二皇子贴身护卫,刚猛无比,只是刚来时消沉了许久,但也一直忠于职守,从未懈怠。” 说话间,一个穿着侍卫服的男子阔步而来,拱手行礼。 林安抬眼打量,只见此人身形高大,壮实魁梧,肩宽体阔,比身形颀长的江远望还要高出不止一头,一看便知也是个猛将。 江远望察言观色,默默退了出去。 陌以新也不再耽搁,开门见山道:“你曾是二皇子贴身侍卫?” 陈清汉眼睛一亮,恍然道:“大人前来问话,是为了查当年二皇子一案?” “不错。”陌以新直截了当,“你跟随二皇子多年,应当知道一些事。” 陈清汉立即点头,肃然道:“大人想问什么,卑职定当知无不言。” “看起来,你似乎的确有话想说。”陌以新神色中有一丝探究。 陈清汉毫不犹豫道:“不瞒大人,卑职一直坚信,二皇子绝非自尽,那件事一定是有人布局加害,求大人明察!” ----------------------- 第80章 陈清汉说着, 郑重跪了下来,对陌以新深深叩首:“只要能查出真相,为二皇子鸣冤, 卑职任凭陌大人驱策!” 萧濯云不禁叹道:“都说当年二皇子府人人忠心耿耿, 一心护主,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陈清汉仍因叩拜而低着头:“二皇子不只是我们的主子,更是我们的恩人,府里每一个下人,都受过二皇子恩惠,此生不敢或忘。” “你先起来。”陌以新道,“且将二皇子投湖之日所有细节一一讲来。” 陈清汉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悲哀,仿佛有一出沉重的悲剧正在他眼前重映。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卑职记得很清楚, 那是一个晴天, 二皇子一如往常, 一舟一人,泛舟游湖。二皇子游湖时一向不带侍卫,我们也未曾多虑。谁料想……” 陈清汉痛苦地闭了闭眼,缓了口气才接着道:“目击者是宫里一位老太监, 那时日头还未落, 老太监恰好经过凤鸣湖,远远看到了正泛舟湖心的二皇子。 据老太监所言,当时, 船桨搁在船尾,二皇子负手立于船头,面色似乎有些痛苦。 老太监担心二皇子是否身体不适, 原想高声询问,却见二皇子双唇开合,竟似在说些什么。紧接着,便见他双眼一闭,纵身一跃,迅速沉入湖水之中。 老太监震惊极了,若是嬉水,怎会一头扎入而久久不见浮起?老太监回过神来,忙大声呼救,附近的侍卫很快赶到,下水救人,可当他们将人捞起,已经无力回天。” 几人听他沉重地讲述,都有种身临其境的压迫感,一时静了下来。 良久,陌以新先开口道:“我看过事后太医的查验结果,二皇子确为溺亡,且并无其他伤痕或中毒迹象。” 陈清汉无力地点了点头:“这也是最终判定为意外的原因。可是,卑职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 他说着,情绪忽然有些激动起来,“那老太监信誓旦旦地说,二皇子站在船头时,面色痛苦,难道这不是中毒的征兆吗?卑职听人说过,有些毒药或用毒手法,能够做到不留痕迹。” 风青是这方面的专家,此时道:“有些毒药十分精妙,若查验之人不精通此道,的确有疏漏的可能。” 陈清汉见有人认同,更加确信道:“还有,二皇子落水前口中有所言语,卑职一直在想,会不会当时那里还有别人,只是藏在从岸上看不见的地方,比如水面之下?二皇子遇害后,那人便在侍卫赶来前先行逃离。” 楚盈秋听到此时,已湿了眼眶,心中惊疑不定。 五年前,她年仅十二,虽然对二皇兄的去世伤心不已,却不知这许多细节。如今听陈清汉讲了这么多,不由急切道:“难道二皇兄真是被人所害?” 萧濯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向陈清汉道:“既然有这些疑点,为何还会以意外定案?二皇子是皇上最器重的皇子,也是皇后独子,没有理由不彻查到底。” 陈清汉深深叹了口气:“虽然有老太监那些证词,也确实查了很久,但终究什么也查不出来。案发时没有任何可疑之人在凤鸣湖附近出没,上天入地也没能找到任何人为痕迹。 眼看着若再查下去,尘封多年的水鬼吃人传说都要再流传起来,皇上也只能接受了意外的结论。” “水鬼吃人!”七公主惊道,“你们看,我就说有这事吧!” “那是什么传说?”陌以新问。 陈清汉却摇了摇头:“卑职只知道那是几十年前宫里一个吓人的说法,都是一些宫女太监以讹传讹。后来先皇有所耳闻,严禁再传播这类神神鬼鬼的无稽之谈,便无人再提了。大人,这个世上没有鬼,只有心怀鬼胎之人。” 陌以新没有再谈此事,转而问道:“目击者老太监可还在宫里?” 陈清汉神情严肃:“那个老太监当时年事已高,自知帝后忌讳此事,结案后不久便请辞出宫,皇上也恩准他回乡。后来不久,他便病故了。” 陈清汉说着,愈发恳切:“唯一的目击者回乡病故。大人,这难道不也是一个疑点吗?” 陈清汉不愧是二皇子最忠心的贴身侍卫,想来当年便对此事十分上心,所以对前后经过都很了解,先前在案卷中不曾找到的,在他这里却听到了许多细节。 而五年前那桩“意外案件”,却越听越觉得另有内情。 陌以新思量片刻,道:“那件案子,最终是以‘意外’结案,而非‘自尽’,一方面是‘自尽’在皇室名声不佳,另一方面也意味着,皇上也无法相信二皇子会有自尽的举动。” “当然不会!”陈清汉极为肯定道,“那时,二皇子在宫内宫外都人缘极佳,甚至是所有人默认的未来储君,可谓天之骄子,没有任何理由自尽。” 陌以新道:“你仔细回忆一下,事发前几日,二皇子可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那是二皇子生前最后几日,陈清汉已经反复回想过无数次,此时的他并不需要过多思考,便对答如流:“二皇子自前一次泛舟凤鸣湖之后,有不少时日再未前往。那些天,二皇子似乎精神不佳,时有恍惚之相,仿佛在思量什么极为重要之事,常将自己独自关在书房里。 卑职等人还曾劝谏二皇子多加休息,莫为琐事忧思过甚。所以,当那日二皇子又要入宫泛舟,卑职还松了口气,以为二皇子终于能去散散心……” 陈清汉说着,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恨恨道,“或许那时候,二皇子已经预感到会有人对他不利,才会忧心忡忡,时常出神,卑职们却愚蠢迟钝,什么也不曾觉察,真是无用透顶!” 林安见他如此悔恨模样,心中却想到一件极为奇怪的事。 陌以新的神色也动了动,而后道:“若是二皇子预感有人要对他不利,为何不曾禀报皇上,或是多加防范?” 陈清汉叹了口气:“根本不必禀报,那时二皇子风头正盛,必然会引人嫉恨。其实,在凤鸣湖之事以前,就已经有人设计陷害过二皇子,多亏皇上信任,才没有酿成大祸。” “什么?”萧濯云惊讶。 “在二皇子薨逝前一个多月,曾有人密报二皇子府中藏有太子宫服,称二皇子已急于上位,意图不轨。二皇子并未被册立太子,若确有其事,可是欺君犯上之罪。 二皇子心怀坦荡,自请搜查,却果真在书房的雅间内被搜出一件太子宫服,让二皇子难证清白。” “二皇兄不会做这样的事。”楚盈秋蹙了蹙眉,“那后来呢?” 陈清汉难得地淡淡一笑,道:“后来,皇上根本不曾疑心,还给二皇子留下一句话——‘这身衣袍迟早要给你的,你便留着到时穿吧。’” 楚盈秋一愣,也笑了出来:“皇帝舅舅一向是个妙人。” 陈清汉点头道:“此事虽未伤及二皇子,却明摆着已有人要对二皇子不利。后来二皇子彻查府内,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厮连夜自尽,却再未查出幕后之人。 大人,溺水之事,又怎知不是他们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林安暗暗赞同他的推测,心中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再次浮起。 陌以新凝眉思索片刻,道:“你所讲的这些疑点,本官会多加考虑。” 陈清汉竟鼻子一酸,大力在眼睛上抹了一把,道:“大人,卑职一直在等这一天,终于等来了大人。听闻陌大人断案如神,屡破奇案,请您一定要将二皇子枉死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到那时,卑职这条命便是您的。” 陌以新道:“若有其他问题,我会再来找你。” 陈清汉再次跪下,重重叩头:“多谢大人!” 陈清汉退下后,楚盈秋感慨道:“这个陈清汉,真是一条忠勇汉子,难怪二皇兄会放在身边,信赖有加。” 林安正回想着方才觉得异样的地方,此时终于梳理清晰,开口道:“似乎有些怪异之处。” 话音刚落,她便诧异抬眼,竟有人与自己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句话——是陌以新。 二人视线在空中交汇,陌以新微微挑眉,道:“安儿想说什么?” 萧濯云与七公主也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 这种不谋而合的默契令林安会心一笑,道:“太子与二皇子这两桩案本已太过相似,可方才听完那诸多细节,我才发现,除了案发地点与死亡方式,竟还有两处更为奇怪的相似之处。”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陌以新赞许地点了点头,“昨日东宫侍卫武玉沙曾说,太子近来时常出神,似是有要紧事悬于心头。而方才陈清汉也说,二皇子在投湖前几日精神不佳,时有恍惚之相,仿佛在思量极为重要之事。” 林安接道:“正是如此。若说相同的死亡方式可以是凶手有意为之,可两位死者生前的表现却是凶手无法控制的。” 萧濯云与七公主昨日并未同行,此时听闻也是惊疑莫名。 萧濯云道:“竟有此事,难道他们都已预感会遭遇不测?” 楚盈秋微微蹙眉:“可我觉得,以太子的性格,若有这种预感,一定不会默不作声,至少也会加强防备,如临大敌,可他并未有此举动。” 陌以新未置可否,只道:“至于第二点相似,安儿来说吧。” 林安便接道:“上个月的祭天仪式上,太子被人设计了“太子继,则楚兴”的戏码;而二皇子投湖前一个月,被人陷害私藏太子宫服。两人都是被陷害心怀不轨,图谋夺位。 这一点,难不成也是凶手有意为之?” 楚盈秋悄然攥住萧濯云的衣袖,神色愈发凝重:“难道两案果真是同一人的手笔?宫里怎会有如此手眼通天之人,能接连杀害两位皇子,还能蒙蔽所有人?” 陌以新温和一笑,道:“公主宽心,这些都只是推测。更何况,两案相似之处太多,我们反而应当从不同之处着手,或许才是关键所在。” “什么不同之处?”楚盈秋忙问。 萧濯云答道:“最明显的一点,太子是在夜间投湖,侍卫们只看到一个背影;而二皇子投湖则是在傍晚落日前,老太监连他投湖前的神情和嘴唇开合都看得清楚。” “这能说明什么?”七公主茫然。 萧濯云也答不上来,只好摇了摇头。 陌以新接着道:“第二点不同之处,二皇子一向喜好泛舟游湖,在其中看似寻常的一次投湖身亡;而太子却是第一次泛舟,此前从未去过。” “不错。”林安也在想这一点,“所以相比起来,太子此行要更加突兀,更加说不通。” 萧濯云提议道:“昨日咱们便说去湖里一探究竟,不如现在就去?” 几人又叫来江远望,说明事由,请他备一条船,再带上昨日下过水的侍卫同行,帮忙指明打捞太子之处。 江远望自是一一应下,当即便去借调船只。 准备妥当后,几人随他一同赶往凤鸣湖南岸,远远便看到一条更大的船只静静泊于湖边。而二皇子那只小舟仍旧搁置于岸上,又被重新覆上了白布。 岸边,一队侍卫也正肃立等候。 匣中宴 第92节 萧濯云一眼看见最为高大的陈清汉,不由微讶:“他也是昨夜搜救太子的一员?” 江远望走上前,拍了拍陈清汉,又拍了拍陈清汉身边同样大块头的另一名侍卫,笑道:“他们二人昨夜并未当值,只是因身高体壮,一个顶仨,故而帮忙拉船来的。这边六人才是昨夜入水的。”他说着,伸手指向另几人。 几人未再多言,先后上了船。 林安站在陌以新身侧,春风拂面,她衣袂轻扬,目光灼灼地望向湖心,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陌以新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不自觉陷入了片刻出神。 他蓦然想起上元夜的玉舟湖上,两人也是这样并肩船头,在那一刻,她眼中倒映着月色,却只定定望着他一人。 又一阵风起,她的发梢不经意拂过他手背,带起一点不属于春风的温热。几缕碎发贴在她颊边,又滑向唇角。他指尖微动,几乎要抬手替她拢到耳后。 那动作他曾做过一次,那是他小心经营的一次靠近,看似不着痕迹,却让他心猿意马,至今难忘。 但最终,他只是垂眸,指节在掌心一紧,将那冲动收了回去。 江远望带着几名侍卫最后上了船,侍卫们拾起船桨,将船驶离岸边,向湖心而去。 “大人,就在这附近了。”一名侍卫道。 陌以新稍稍回神,只见四周水面一片宁静,一眼望去,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萧濯云道:“那我去了。” “一定要你亲自下去吗?”楚盈秋拽了拽他的衣袖,露出一丝担忧之色。 “别怕。”萧濯云伸手一拉腰间绑好的绳索,“我水性好,再说了,万一真遇到麻烦,我一拉绳子,你们不就能拉我上来了?” 绳子另一头在江远望手中,他攥了攥手中绳索,郑重道:“请公主放心,属下一定不会松手。” 萧濯云向陌以新点了下头,便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迅速潜入水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林安在心里默默数着,心想若数到一百还没有动静,便先让侍卫们拉人上来再说。 “怎么还不出来……”数到三十时,七公主已经忍不住开口。 在所有人度秒如年的等待中,大约度过了七十年,萧濯云终于再次浮出水面。 侍卫们纷纷上前帮手,萧濯云本就身手不错,轻松回到船上,先对着一脸忧色的楚盈秋嬉笑道:“怎么样,我就说没事吧。你瞧,绳子也没用到。” 楚盈秋拿出先前备好的干衣,一把塞到萧濯云手中,没好气道:“若是着凉风寒,看你还笑不笑。” 萧濯云将干衣披好,对几个侍卫道:“湖底一块大石下压着黑布,便是你们昨夜所做的标记吧?” 一侍卫答道:“正是!” “水中可有异常?”陌以新问出了所有人期盼的问题。 “水里没有任何不该出现的东西。可是……”萧濯云说着,面上却浮起一丝古怪,“可是,湖底……却有一些水草。” 楚盈秋狠拍萧濯云一掌,气道:“讨厌,说话大喘气,吓我一跳。湖里有水草也值得大惊小怪?我还以为真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呢!” “不是……”萧濯云道,“是连根拔起的水草。” “什么?”楚盈秋惊诧。 “怎么回事?”陌以新沉声问。 萧濯云也有些茫然:“真的就是一些连根拔起的水草,根部还带着泥。” 他说着,摊开双手,掌中不知何时已握着两颗水草。 他努了努嘴,道:“左边这颗,是我在湖底捡的,我潜下时便是这样了;右边这颗,是我方才从湖底拔起的,以作对比。” 林安也凑上前,仔细查看一番,看起来的确是同一种水草,而且根部泥土的颗粒、颜色、质地都几乎无异,应当都是生长在凤鸣湖底,而不是从别处带来的。 左边这颗已经枯黄萎缩,歪扭弯曲,被拔出显然已有时日。凤鸣湖是人工开凿的死水湖,水流静止,湖底沉物在几天之内都留在原地,也是正常。 萧濯云补充道:“我粗略数过,像这样被拔起的水草,湖底约莫有几十颗,数量不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七公主愈发诧异。 “大、大人……”一名侍卫在此时迟疑道。 所有人都看向他。 “禀大人,那夜潜入湖中搜救太子时,卑职便在湖底看到了水草……拔起的水草。”这名侍卫道。 几人一愣,正欲问话,一旁另一名侍卫也道:“大人,卑职、卑职也看到了……” 江远望蹙眉斥道:“先前为何不说?” 第二名侍卫低头道:“属下不知、不知此事要紧,也不敢乱说……请大人责罚。” 第一个侍卫也跟着点头请罪。 江远望明白他们的顾忌,在宫中当差,学会的第一件事,往往是要少说话,更何况是对于太子薨逝这样天大的事。 可不论他们有多为难,贻误案情都是罪过,江远望叹了口气,无奈道:“请陌大人责罚。” 陌以新未置可否,只看向侍卫中的一人,道:“陈清汉,二皇子之事后,可有人在湖底看到连根拔起的水草?” 陈清汉被点到名,当即认真道:“回大人,那件事后,卑职也曾潜入水中寻找线索,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水草。” 这便是第三处不同了,林安暗自想道。 楚盈秋喃喃道:“难道太子夜里泛舟、投湖,就是为了去拔水草的吗?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萧濯云忽然产生一个想法:“莫非……太子是在找什么东西?若有东西埋在湖底,要找出来的话,自然要将水草挖开,这便不奇怪了。” “对啊!”风青一拍大腿,“也许是在潜水找寻时,太子一时不慎腿抽了筋,或是闭气太久体力不支,便出了意外,这不是都说得通了吗?” 林安蹙眉道:“可若是如此,太子为何一定要在各国宾客齐聚的宴会上行动?太子撇开贴身随从,想必是十分机密之事,可跳入湖中浑身湿透,之后总要更换宫服,总会有人看到,又该如何解释呢?” 萧濯云沉吟道:“这样吧,我再同侍卫们下潜一趟,将湖底也挖掘翻找一遍,看看可有线索。” 这次的工作量显然要大许多,一众三十名侍卫,由萧濯云带队,在凤鸣湖里轮番搜寻,将湖中央这一大片湖底几乎翻遍,却没有找到水草之外的任何可疑之处。 湖底空无一物,而太子随身之物也只有玉佩和香囊,可见并未从湖底取出什么。若真有的话,也只能是被凶手带走了。 这一整日在宫中忙碌,却因湖底的一堆水草而使案情更加扑朔迷离。 几人出宫时,天色已近傍晚。 行至府衙前的岔路口,萧濯云与陌以新作别,林安却忽然发出一声轻呼——“啊呀!” 陌以新就在林安身旁,察觉她身形一闪,似是下意识躲避什么。他当即转头看去,只见街角转弯处,似有一道模糊的身影一晃而过。 他伸手将林安拉向自己,护在身后,沉声道:“怎么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砸了我一下……”林安怔了一瞬。 “身体可有异样?”陌以新眉心紧蹙,同时向萧濯云递了个眼色,萧濯云一点头,转身朝那道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没有。”林安轻应一声,低头找寻起来。 很快,她从地上捡起一物,摊在掌心给几人看——这是一个小纸团,外层被细线紧紧缠绕,捆成一团。 ----------------------- 第81章 “这是什么?”风青一脸好奇。 “打开看看。”林安说着, 便要动手。 陌以新先一步动作,从她掌中拿过纸团,将外面捆着的细线小心拨了下来, 而后缓缓将纸团展开。 林安目不转睛地盯着纸团, 待纸团完全摊开在眼前时, 不由愕然。 纸上竟有一个字,而且只有一个字——“愿”。 四人沉默良久,萧濯云已经跑了回来,摇头道:“我朝那方向追过去,没看到可疑之人。” 林安微微蹙眉,景都大街人来人往,若要藏身,只需随时混入人群,的确不易追踪。 萧濯云这才将视线放到这张皱巴巴的小纸片上, 同样意外道:“‘愿’?什么意思?而且为何写成这样?” 他所说的“写成这样”, 三人自然也注意到了。 这个“愿”字, 虽然笔迹工整,字体方正,却在“厂”的那部分有所变形——长长一撇超出了上面一横,向上延伸, 还在顶端有一明显弯折, 与这个字整体的工整平直显得格格不入。 林安道:“这是有人特意扔给咱们的,还是随手乱扔,碰巧砸到我的?” 萧濯云道:“被砸中的是你, 你先想想,会不会是特意给你的?” 林安一愣,喃喃道:“不会啊, 我在景都没什么相识之人。” 她脑中有一瞬间闪过了叶饮辰这个名字,但很快否定。 叶饮辰虽然行事飘忽,可这次毕竟是以夜国国君的身份前来,不会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玩这种小把戏。 于是她摇了摇头,更加坚定道:“实在想不出,有谁会用这种方式给我传话。” 陌以新也附和道:“方才咱们四人站得很近,那人相隔一道街的距离,很难保证小小纸团能精准砸到某个人身上。况且,纸团无论砸中谁,咱们都会一同查看,并无分别。” 萧濯云若有所思道:“那么,是特意扔给咱们几人的?” 陌以新神色微凝,回想片刻,缓缓点头:“方才,我的确看到一个模糊身影一闪而过。若只是随手乱扔,即便不小心砸到了人,也不必如此急于躲避。更何况,你立即追去,也没能捕捉到踪迹,显然是早有准备,有意隐藏,不想让咱们找到他。” 萧濯云也觉有理,却不禁疑惑道:“可是,谁会这么做,又为何要这么做?” 林安沉吟道:“难道……是知情人给咱们的提醒?此案事关重大,死者是太子,凶手自然也是位高权重之人。或许有人知道什么线索,却为了自保而不敢公然说出来,所以用这种方式将线索传递给咱们?” 她伸手拿起纸条,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张纸方方正正,四周齐整,不像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残片,应当的确只有这一个字。 风青纳闷道:“可是,只有一个字,又能传递什么信息?” “我想,关键在于这个字奇怪的写法。这个字笔画工整平直,结构方正严谨,丝毫没有个人的笔迹特征,却在这一撇的笔画上如此异常,也许是有意突出的重点所在。” 林安仔细盯着这字,一面伸手在空中比划,一面喃喃道:“一撇,上面延长出去加了一笔弯折勾,这会有什么深意吗?” …… 带着满腹疑问回府,林安本想沐浴后早些歇下,养足精神。谁知脑海中纷乱的线头如蛛网般纠缠不清,盘桓不去。 辗转反侧间,林安索性披衣起身,推门走向前院。 陌以新正坐在院中石凳上。此时虽已是阳春三月,他还披着御寒的披风,想来是夜里风凉的缘故。 此刻,他应也沐浴过,墨色长发未束,散在月白色披风之上,宛如泼墨。 匣中宴 第93节 天空中浅淡的弯月流转着朦胧清光,仿佛尽数洒在他一人身上,疏淡孤清,却又璀璨得令人挪不开眼。 林安立在廊下,遥遥相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玉舟湖上那个独立于船头的背影。 夜风轻拂她尚未干透的发丝,她却丝毫不觉凉意,仿佛心头还残留着那场烟花的余温,未曾散尽。 自看清自己的心意后,每次再见到这个男人,都会有种情不自禁的欢喜。 林安嘴角不自觉扬起,想要开口唤他,却忽然发现,他面上神情有些异常。 他垂眸望着掌中之物,眉宇间翻涌着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有痛楚,又有满足,有心愿得偿,又有怅然若失。 林安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他掌中,静静躺着一个香囊。 林安心中讶异,首先排除了昨日在东宫所见的太子香囊——那只是藕荷色,而陌以新手中这一只却是月白色。 “一个大男人,随身带着香囊,自然是与女子有关了。” 不知怎么,林安耳边倏然响起了叶饮辰说过的这句话,顿时心头一跳。 前不久,王尚书曾为其女王摇光向陌以新提亲,陌以新推辞不过,便给王摇光回了一封信,还说信中绝无回绝之意。 后来她冲动离府,被叶饮辰身边的执素掳走,又接着发生了许多波折,竟还未知提亲之事有何进展,那封信里又写了什么…… 难道两人后来真的见了面?还交换了信物? 林安大脑飞速运转,忽觉肩头被人一拍,一惊之下回过头去——原来是风青。他见她愣愣站在这里,正要开口询问。 “嘘——”林安飞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顺手一把扯过风青,拉着他躲进回廊拐角,隐住身形,确保陌以新未有所觉。 “怎么回事?”风青虽一脑袋问号,还是十分配合地压低了声音,悄悄探出头,一脸好奇朝院中望去。 林安小声道:“你可还记得上个月,王尚书来府上提亲之事?” “当然记得啊,怎么了?” “你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吗?”林安神情严肃。 “发生什么了?”风青一脸兴致勃勃。 林安一愣,没好气道:“我是在问你!那阵子我都不在府里,我怎么会知道。” “噢噢……”风青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在关心这事。” 林安道:“我只是好奇,大人给王摇光那封信,究竟会写什么。” 风青得意洋洋:“这你可问对人了,我后来问过大人。” “哦?”林安眸光一动,“大人怎么说?” “大人说信里只两三句话,是约王摇光见面而已。” “见面?”林安瞪大了眼睛,“何时见的?” “还没见呢。”风青摆了摆手,“原本大人此时是要参加科考的,考前又要温书,所以约的是三月初十,考完后那一日。” “原来如此……” 风青原是想卖个关子,却见林安神色愈发严肃,忙补充道:“大人说了,是要当面回绝别人的好意。毕竟对方既有诚意,又颇为坚决,若不当面说清楚,恐怕不好处理。” “是这样吗?”林安半信半疑,伸手指向院中,“那大人手里的香囊是怎么回事?男人随身带着香囊,不都是与女子有关吗?” “香囊?”风青一愣,顺手林安手指的方向看去,才恍然道,“原来你是说那个啊……那是林初送给大人的,是林初娘亲的遗物。” “嗯?”林安怔住。 “林姐姐,风青哥,你们怎么在这里?”身后忽然传来清脆的少年音。 一直低声交谈的两人猝不及防,都吓了一跳。未及回头,那边陌以新已闻声望来,也问道:“你们怎么都在?” 林初自然不知林安与风青的鬼祟,快步走上前道:“舅舅,听风青哥说,太子案颇为棘手,我来给舅舅送些宵夜,碰巧见到林姐姐和风青哥在走廊拐角。” 林安忽略掉方才的偷窥和八卦,理直气壮道:“我正是来与大人商讨案情的。” 风青抿嘴偷笑。 陌以新伸手拿起林初带来的食盒,揭开盒盖,里面果然放着几盘糕点。 他眼角浮起一丝暖意,对林初道:“谢谢,你有心了。” 林初有些羞涩地笑了笑,道:“舅舅,这两日,风楼师父已经开始教我一些招式了,我以后可以为你做更多事。” 陌以新笑道:“既然开始学武,便更要补好身子,一起吃吧。” 林初正要坐下,风青已一把将他揽过,抢先道:“大人,我带林初去厨房吃,林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该多吃些肉食才对。这些糕点,还是你和小安吃吧。” 林初老实道:“风青哥,夜深了,我不大想吃肉。” 风青拍了拍林初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不吃就去看我吃。” “为何?”林初疑惑,却也顺从地跟着风青起了身。 风青阴笑道:“咳咳,方才有人说,男人随身带着香囊,都是和女子有关。我想,应该给某人一个机会,仔细看看那‘香囊’。” 林安:…… “香囊?”陌以新不解,却很快反应过来,看向自己掌中之物,微微一顿,抬手递向林初,“这个平安符,还是送给你吧。” 林初并未伸手去接,反而神色一紧,急急开口:“这真是母亲亲手给您做的,舅舅不信吗?” 言罢,才觉察自己言辞似乎有些不得体,一时间愈发局促。 陌以新轻轻摇头,声音温和:“我知道,我相信。” “那……那么您还是不愿收下?”林初声音轻颤,眼神里写着空落。 陌以新微微一笑,道:“那日我收下,便是真心收下了。现在只是想将这份祈福传给你。平安符本就该代代相传,不是吗?” 林初怔了怔,似乎总算放下心来,郑重接过平安符,脸上这才又有了一丝笑容。 “噢——”风青忽然拖长声音,一脸夸张地恍然大悟,“原来是平安符,不是香囊啊。” 略带沉闷的气氛被他搅得轻松几分,林安嘴角抽了抽,权当没听见。 “咱们快走吧。”风青拉过林初,便要离开。 “等等。”陌以新忽然将他喊住,“你方才说,男人的香囊,大都和女子有关?” 风青一怔,窃笑道:“不是我说的,是我听人说的。”眼神向林安乱飞。 林安翻个白眼,却见陌以新眸光微凝,而后伸手入怀,取出一块白布,轻轻打开,正是太子那只香囊。 自前日去东宫后,他便将太子那两件贴身遗物暂时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林安眸光一动,看着藕荷色香囊上的莲花图案,明白了陌以新的想法。 陌以新将香囊递向风青,吩咐道:“拿去看看,研究一下其中香料,有无特殊药材。” 风青伸手接过,收起了吊儿郎当的嬉笑神情,正色道:“好,我这就去。” 风青与林初离开后,林安的思绪却仍停留在那个平安符之上。 林初说,那是他母亲亲手做给陌以新的,而他母亲,正是陌以新的长姐。 林安仍清楚地记得,在天影山那日,陌以新曾伸手抚上林初母亲的墓碑,轻轻说了一句——“我,不怪你。” 那是他的亲姐姐,她做过什么?为何陌以新会怪她,为何当陌以新将她做的平安符还给林初时,林初会是那样的不安和无措? 林安不想去打探这些显然沉重的过往,她只希望,陌以新脸上不再出现如那日一般的痛苦和孤寂。 林安笑了笑,道:“我小时候,也有一个平安符,是个红色的小方袋,里面还装着祈愿的符纸。那是一个长辈从庙里求来的,叮嘱我一定不能打开看,不然就不灵了。” “我猜,你还是打开看了。”陌以新此时道。 林安微讶:“大人怎么知道?” “因为你的好奇心。” 林安笑了:“那时我才四五岁,拿到后不久便躲进房里,蒙着被子偷偷打开看了。不过奇怪的是,我连自己蒙在被子里偷看的样子,和当时那种做贼心虚的紧张都还记得,却完全记不起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陌以新失笑道:“怎会如此?” “是啊,我也觉得很奇怪。”林安语气轻缓,好似低喃,“明明里面的东西才是我当时最在意的,结果到头来,我却只记得这件儿时趣事,反而把结果给忘了。可能,人有时候就是会这样的吧。” 陌以新微微一滞,没有出声。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想告诉他,相比于最终冰冷的结果,那些记忆里细小的温暖与生动,才是一个人真正想要留住的东西。只是有时自己还没意识到罢了。 他静静看着林安,冷峻的神情有一瞬松动。 安儿,总能不动声色看穿他深藏的情绪。她从不追问,却也从不冷眼旁观。 她会挺身而出,每一次。 即便这只是她为人处世的本心,即便她会平等地对每一个“朋友”如此热忱。 可他,却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悸动之中,愈发贪婪。他想要将她扣入怀中,让她所有的温度只属于他一人。 可他什么都不能说,连靠近一步,都是冒犯。 这种念头压得他胸口微微发闷,他终于移开视线,伸手取出食盒里的几盘糕点,一一摆上石桌,淡淡道:“一起吃吧。” 林安并未动手,想起风青先前所说的“白白胖胖”,心道如今天气渐暖,身上衣物也越来越轻薄,入夏便能穿正宗古装纱裙了,哪里还能像冬天一样放肆吃喝,尤其还在夜里吃糕点这种甜食。 林安矜持一笑,道:“大人吃吧,我并不喜欢糕点。” 陌以新原已拿起一块糕点,闻言却未送入口中,而是忽然抬眸,定定地看着她,道:“不喜欢么?我记得,别人喂你吃时,你可是狼吞虎咽的。” 林安怔住:“大人在说什么?” 陌以新已经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失言,轻咳一声,侧过脸去,掩住那一丝不自在。 这话说得拙劣,竟好似话中有话的酸腐书生,全然失了风度。 指间那块糕点忽然有些烫手,他不动声色将其放下,垂眸不语。 林安却无暇顾及他的反应,脑中已在飞速运转,她分明已有些日子没吃糕点了,上一次……还是在叶饮辰的行宫。 等等……林安忽然想起,那日陌以新拿着丞相拜帖找上门时,叶饮辰的确向她口中硬塞了一块糕点…… 陌以新见她神色变幻,从茫然,到了悟,显然是回忆起了什么。 他眸色顷刻间沉了几分,淡淡道:“今日在街上收到纸条时,你有没有想过,是那个人找你?” 那个人,自然是指叶饮辰。 匣中宴 第94节 林安又一怔,如实道:“的确想过,不过大人不必多虑,我想不会是他。” 陌以新脸色愈发难看, 眉眼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甘,指节轻叩在桌面,微微发白。 果然,在那种时候,她第一个想起的,还是他。 “至于那块糕点……”林安并无所觉,犹在认真解释方才的话题,“大人真是说笑了,哪有人给我喂糕点。他那根本就是在整我,我差点被噎死。” 陌以新墨色的双眸微微一眯,眼底掠过一丝探究之意,唇角轻抿,并未接话。 他重新拾起那块被他搁下的糕点,坐姿未动,手臂却自然伸出,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缓缓递至她唇边,不动声色道:“现在有了。” 林安怔怔看着他已近在咫尺的手,竟似要将糕点亲手送入她口中的样子。她呼吸一滞,一时僵在原地。 修长的手指稳稳停在她唇畔,并无收回之意。 “嗯?”他声线微沉,几不可闻。 林安脑中忽然一片空白,鬼使神差般地凑上去,咬了一口。 糕点细软香甜,她却尝不出滋味,只觉心跳如擂,掌心微汗。 而陌以新,竟似并不满意。他眸光暗了几分,眼尾勾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视线扫过她唇角,落在旁边沾着的碎屑之上。 他忽而伸出另一只手,指腹缓缓靠近,竟似要亲手为她擦拭。 林安只觉心跳愈发清晰,脑子里却只有一个问题——他这是怎么了? 指腹在唇角轻触,如蜻蜓点水,在清凉的肌肤上擦过温热。糕屑犹在,陌以新却忽然收住了力。 指尖好似被烫到一般,微微一颤,而后手缓缓落下,另一只手也随之收回,将那块尚未吃完的糕点放回盘中。 他低下头,神色冷淡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林安心中一空,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她却不知,表面并无异样的陌以新,此时心中更是一团混乱——他这是怎么了? 怎会有那么一刻,想要顺势捏住她光洁的下颌,亲口吞掉那一点碎屑,再一寸寸品尝更多美味…… 他忽然发现,原来他也有人生来卑劣的得寸进尺。先是喂糕点,再是摸唇角,下一步呢,他又将如何越界,用怎样的借口去遮掩自己的欲念? 在指腹触上柔软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必须收手。因为那一点微妙的触感,好似火星落入荒野,所有克制顷刻间化作烈火焚身,只想将她也一并席卷。 而她,那双眼越睁越大,却明澈如初,毫无惧色。好似对于他的所有作为,她都敢照单全收,如勇敢的战士一般,寸步不退。 他好像是疯了。 陌以新垂眸,不动声色地吸上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欲出的躁意。 好似将刀刃横在自己喉间,一寸一寸逼迫自己退回理智。 两人各怀心事,院中一时无话。 只有那盘摆得精致的糕点,静静放在两人之间,带着一口咬痕,好似无声的挑衅。 “舅舅——” 便在此时,林初一路小跑过来,远远便唤道:“风青哥说,那香料有些复杂,他明日再来禀报,让您先别等了。” 林安回过神来,心中微讶,究竟是何种香料,连风青都要如此费时查验? “嗯。”陌以新淡淡应了一声。 起身,整理好衣袍下摆,几乎落荒而逃。 …… 次日清早,萧濯云与七公主依约来到府衙,得知陌以新在等风青,疑惑道:“太子随身的香囊?怎么忽然想起查这个?” 陌以新道:“昨夜安儿一句提醒,让我忽然想到,太子虽有佩戴香囊的习惯,可他素来偏好雍容华贵、庄重威仪之风,而那藕荷色莲花图案,似乎更偏向于女子柔婉之风。” 萧濯云恍然道:“所以你怀疑,这香囊原本不是太子的?” “有这种可能。”陌以新道,“那香囊所用彩绸和丝线虽然皆为上品,却也并非什么万中无一的特供料子,所以,还是先从其中的香料入手。” “原来如此。”萧濯云连连点头。 “大人,大人——”熟悉的声音响起,几人转头看去,是风青颠颠跑来,手中举着那枚香囊,一脸兴奋。 “查出结果了?”陌以新问。 风青连连点头道:“是,查出来了,香料的确有问题。” “什么问题?”林安忙问。 风青这才娓娓道来:“大家都知道龙涎香吧,稀少昂贵,香气持久浓郁,是贵人们常用的香料,太子那香囊中也是以龙涎香为主。 可除此之外,却还有肉苁蓉,三枝九叶草,蛇床子,黑川,阳起石,五味子,九香虫,人龙等八种药材,这些药材,都是……都是……” 风青一直滔滔不绝,此时却仿佛踌躇起来。 “都是什么?”楚盈秋追问。前面风青说的一堆药材名,她都没有听过,只想听最后一个结论,这人却迟迟不说。 风青清了清嗓子,略微压低声音:“都是……呃,壮阳催欲的药材。” 几人面面相觑。 话已出口,风青索性也更直白道,“一般的春药,选用其中两三味加以调配即可,而这香囊里竟有足足八种春药成分,足以使佩戴之人心猿意马,气血上冲,难以自持。” 楚盈秋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春药?太子大哥随身的香囊里,竟然是春药?” ----------------------- 第82章 通常女子谈及这些难免羞于启齿, 可七公主向来单纯率直,又心怀坦荡,此时也丝毫不见忸怩。 林安却微微蹙眉, 有些担忧道:“这些药材可会对人体造成伤害?从离开东宫到昨天夜里, 香囊一直在大人身上, 超过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不会有事吧?” 风青一愣,道:“应当无碍,这些药材虽是壮阳益精,媚情助兴,扰人心神,可一天时间也不算太长,不至于有损身体。” 陌以新神情已然凝滞。 心猿意马,气血上冲, 难以自持…… 壮阳益精, 媚情助兴, 扰人心神…… 风青的话如魔音贯耳,陌以新脑海中却全是昨晚亲手将糕点喂入林安口中的情形。 他甚至伸出手去,触上她的唇。 那份失控,那情不自禁的逾矩, 那冲动后的急退, 那一夜的辗转难捱…… 他本以为,是自己压抑太久的错觉,如今回想, 居然是……中了春药? 不是错觉,是真实欲念。 陌以新顿觉喉间一涩,耳根抑制不住地泛起一抹微红。 与此同时, 他又罕有地觉出一丝后怕——倘若他不曾悬崖勒马,指尖那鲜活的触感,又会引着他如何食髓知味,折腾出更进一步的荒唐? 林安见陌以新始终沉默,愈发关切道:“大人,你身子可有不适?” 陌以新眉心一跳。 旁人自是不知其间曲折,只有他心里最清楚,他已经受过春药的影响,这本已是极为尴尬之事,而他偏偏还对着林安…… 更要命的是,当事人此时还一脸诚挚地望向他,仍不设防。 陌以新微微别开视线,轻咳一声,云淡风轻道:“……没有感觉。” “我觉得也是。”风青大大咧咧一笑,一如既往地吹捧,“大人一向心如止水,神思清明,就算戴上个把月,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又岂会像少不经事的毛头小子一样,才戴了一日便那么容易心旌神摇?” 陌以新:…… 这番话落下,气氛忽然有些微妙。 林安微微眯眼,脑中倏忽闪过一道电光。 等等—— 昨夜那突如其来的喂糕点和擦嘴角,原本还令她大为疑惑,甚至有一瞬间怀疑,陌以新对她心存暧昧,原来……居然是春药在作祟? 昨晚那小鹿乱撞的悸动,就在这一刻,忽然一头撞死了。 林安紧盯着陌以新,要从他面上看出一丝端倪,终于捕捉到他耳根那若隐若现的绯红。 林安眉梢不由一抖——果然没猜错,他也意识到了,而且,害羞了。 对比他脸上一派云淡风轻的正经,在那一丝丝无语之外,林安忽然就生出几分好笑。 别人正尴尬,不能笑出声。林安告诫自己一句,默默咬住下唇,低下头,假装在掸衣摆。 陌以新察觉她异样的沉默,眼角余光扫过去,正撞见她低着头,肩膀微抖。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她……她也想明白了,而且,这是在笑他? 陌以新咬牙,几乎咬碎了一贯的风度,俊美无俦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他很想扣住她笑得发颤的双肩,狠狠告诉她,他绝非那等卑劣小人,若不是因为她,纵是再烈的春药,又如何能扰他半分? 院中气氛微妙,好似空气中还残留着丝丝糕点的香气。 萧濯云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片古怪的寂静:“太子正妃之位暂且空悬,虽有几位侍妾,可也从未听说太子生活作风有何不检点。” 楚盈秋附和道:“是啊,从未听说太子大哥沉湎美色。太子之位本就许多人盯着,自然要时刻警醒自律,不敢稍有差池。难道,是被人动了手脚?” 萧濯云蹙眉思索:“可香囊是太子贴身之物,甚至会经过太医的检查,哪里能轻易做得手脚?” 楚盈秋又道:“可这显然是个疑点,总不能置之不理吧。” 两人说了几句,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向陌以新和林安,异口同声道:“你们怎么不说话?” 陌以新终于移开视线,沉声道:“有办法,我们去找一个人。” “谁?”两人又异口同声地问。 “司越。”陌以新道,“太子的贴身近侍,司越。” …… 陌以新在案发后第一日便查问过司越,自那之后,司越一直被关在东宫。 一路上,楚盈秋都十分好奇,这小太监分明一问三不知,为何又要再去见他。 匣中宴 第95节 楚盈秋总觉得,这位陌大人今日怪怪的,不敢再多问什么,入了宫才悄悄拉住林安,小声道:“陌大人今日怎么了?” 林安一怔:“公主这是何意?” 楚盈秋道:“这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你们又吵架了?” 林安干咳一声,镇定道:“没有,许是昨夜没休息好吧。” “可他都未解释,究竟为何要来找那小太监啊。”楚盈秋心怀不满。 林安了然一笑,道:“第一次去东宫时,大人曾问侍卫长武玉沙一个问题——近来太子可有任何与往日不同之处。” 楚盈秋接道:“是啊,昨日听你们讲过,武玉沙说太子为查祭天时猫腹藏书之事,频频出宫,在宫里也时常出神,似有要紧事悬于心头。” 林安点头,缓缓道:“而这个问题,大人此前已先问过司越,他又是如何回答的?” 楚盈秋喃喃道:“没有,他什么也不知道。” “不错。”林安道,“他不止说没有,而且答得很快,很坚定。而问题正是出在这里——作为侍卫的武玉沙尚且能答出太子的一点反常之处,而作为贴身太监的司越却想都不想,便只说没有? 倘若内心真想全力配合查案,一定会绞尽脑汁去想,不管是不是有用的线索,但凡能想到一点都会说出来——就像武玉沙那样,这才是正常心态。 除非,他心里分明知道关键所在,却不能说,所以不管旁人问什么,他早已知道自己的答案会是没有。” “有道理……”楚盈秋琢磨着,“可是,万一司越只是被吓傻了,或是不够细心呢?” “武玉沙曾说,司越与太子是一起长大的,太子对他信任有加,有时太子独自行动,不让武玉沙跟随,也只留司越在身边。 回想那一夜,倘若太子原本就有意撇开司越,独自前往凤鸣湖,又何必带他一同离席,再多此一举,让他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候着?” 楚盈秋露出恍然之色,片刻后又道:“可这些事,你们先前怎么没想到,今日怎么又突然想到了?” 林安笑着摇了摇头,道:“因为那个香囊。直到风青检查出那些成分,我才灵光一闪,将这些不合常理之处连在一起。” “对啊,香囊又与这些有何关系?”楚盈秋追问。 林安张口欲答,几人已至东宫门前,侍卫长武玉沙正再此等候。 陌以新回头道:“待会,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要表现出惊讶或疑惑。” 楚盈秋一愣,悄悄撇了撇嘴,吐舌做了个鬼脸,与林安交换一个眼神,不再交头接耳。 武玉沙将几人带到关押司越的暗房前,便察言观色地退下了。 推门而入,司越正跪在地上,只两日不见,已消瘦了许多。 “为何跪着?”陌以新径直开口。 “大、大人……”司越猛地回头,看到陌以新,眼中露出一闪而逝的惊诧,忙道,“小人,在、在为太子哀悼。” “你可知本官为何又来找你?”陌以新开门见山。 “小人、小人不知……”司越仍跪在地上,一脸惶恐。 陌以新冷哼一声:“太子那件事,本官已经知晓。” 司越身躯轻颤,面色煞白:“小人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事。” “太子和她的奸情,你还要继续隐瞒?”陌以新横眉冷视,音色深沉。 楚盈秋心中微讶,暗想莫不是陌大人由那些香料推测,太子有隐秘情事,便来诈这小太监套话? 想起陌大人方才的叮嘱,楚盈秋收敛心神,摆出相同的冷淡神色,端得是高贵冷艳。 司越已经抖如筛糠,声音发颤,却仍咬死一句:“大人在说什么,小人真的不知。” 楚盈秋暗叹一声,心道此人毕竟是太子的贴身太监,也不是简单角色,看来是没那么容易被诈出来了。 陌以新却神色不改,双手负于身后,愈加威严淡漠:“那位漱月国的菡萏公主,你还敢浑说不知?” 司越的表情一瞬间凝固在脸上,仿佛连颤抖都忘了,瞳孔微缩,死死盯着陌以新,仿佛被钉在原地。 陌以新神色淡淡,一双眸子古井无波,仿佛已洞察一切,也同样漠视一切。周身透着不动声色的威压,令人无端生寒。 良久,司越忽然身子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楚盈秋时刻谨记表情管理,心里早已惊叫起来——菡萏公主?陌大人的意思是,与太子有奸情的,是菡萏公主?而看司越的表现,竟是默认了? 陌以新又轻哼一声,竟未等司越开口招认,便径自道:“菡萏公主貌若天仙,初次入宫献舞时,太子便心向往之。然事不遂人愿,漱玉国君本想将公主献给皇上,皇上尚且未允,太子又岂敢越俎代庖?可即便有此诸多顾忌,太子对公主的仰慕,仍旧一发不可收拾。” 司越已是一脸死灰,几人也静静听着,任凭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不动声色。 陌以新只微微一顿,便继续道:“一枚香囊,成为两人感情升温的药引。只可惜情浓日短,各国使臣即将离楚,菡萏公主也再难久留。临别之际,两人自然要见最后一面,这一面,便选在了饯行晚宴。 宴席冗长,觥筹交错,离席更衣本是常事。而玲珑园中桂花未开本就冷清,夜里更是无人,又离天庆殿不远,正是最为合适的所在。 于是两人相约,趁晚宴离席,到玲珑园再次春风一度。你听太子所命,留在园外把风。可你绝然不会想到,你没有等来菡萏公主,太子也没有再走出来……” 陌以新神情淡淡,语气漠然而笃定,将那些不可告人的隐秘,一字一句轻巧揭开,竟似知情人一般。 几人听得心中震荡,怔忡不定,却牢记陌以新的叮嘱,仍旧闭口不言。 司越早已彻底绝望,不敢再有任何欺瞒之心,此时才终于连连叩头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他伏跪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太子出事后,小人知道这事闹大了……若被人知晓太子是为了与菡萏公主幽会才中途离席,继而意外薨逝,而小人又是太子身边唯一的知情人,小人一定没活路了。所以……所以小人不敢说,真的不敢说啊……” 楚盈秋终于忍不住道:“可你隐瞒事实,便是帮了真凶。枉太子对你信任有加,事事都不瞒你,你竟要他走得不明不白吗?” 司越额头已磕得血迹斑斑,声泪俱下道:“小人自知罪孽深重,可太子已然薨逝,难道还要让世人皆知太子私德有亏?若我将此等丑事宣之于众,又如何对得起太子的亡魂?” 楚盈秋一滞,只得长叹一声。 太子终归已经死了,是查出真凶更重要,还是保住太子身后名声更重要……司越选择了后者,再加上他自己的罪责与性命之忧,只好理所应当地瞒了下来。 “说吧。”陌以新只淡淡吐出两个字。 司越伏地哀哭道:“大人所说都是实情。自从在宫中初见菡萏公主,太子便心生爱慕。后来一次出宫,又与公主偶遇,彼时公主轻车简从,只带了一名婢女,在景熙城中游赏,竟遭遇市井浪子调戏。太子上前搭救,后来便一路同游…… 之后多日,太子时常微服出宫,每每都要与菡萏公主私下相见,愈发亲近……再后来,公主便送给太子一枚香囊。” 陌以新眉心微蹙,道:“那香囊中放有特殊药材,太子不知?” 司越叹道:“回宫后,小人便向太子进言,请太医先查看一番再行佩戴。” “太医没查出来?”楚盈秋惊愕。 “太医自然看出来了,也隐晦地告诉太子,里面掺了催动情丝的药材。”司越道,“可太医走后,太子反而大悦,说这是菡萏公主以身相许的暗示,他自然不能让公主失望,便将香囊贴身佩戴,日夜不离。 小人劝过太子,菡萏公主将那种药放入香囊而不明言,恐怕心机不浅。太子却说,纵然是精心安排,也是公主情动难耐,主动献身,于他又有何妨……” “后来呢?”陌以新道。 司越绝望地闭上了眼:“后来,太子与菡萏公主果然情意渐浓,时常在宫外幽会,有时被琐事缠身不能出宫,太子也会魂不守舍。 直到各国使团将要离楚,太子说,无论如何也要……也要再与公主……后面的事,大人都知道了……” “说说那晚的细节。” “时间约在亥时前后,因二位不便同时离席,便约定只要菡萏公主见太子起身,便估摸过一刻钟后再走,相会于无人的玲珑园。 小人与太子一同前往,太子独自进去,小人在园外把风,也好接应公主。” 楚盈秋忍不住问:“可公主一直没来,你不觉得情况不对么?” “小人的确觉得奇怪,可先前太子再三吩咐,除非园外有人靠近,小人务必死守,不能离开半步。 而且,玲珑园距离天庆殿较远的另一侧还有一道小偏门,小人当时以为,也许菡萏公主更为谨慎,从那个门绕远而行了。 于是,小人始终将注意力放在天庆殿那边,唯恐有人误闯,撞破此事。” “你在外面时,可听得园内有何动静?” “不曾。”这些天来,司越早已将那晚之事反复回想了千万遍,“玲珑园紧邻天庆殿,彼时殿内正舞乐设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园中若非高声喧哗,听不见任何动静。也正是因此,太子才选在那里约见。” “所以,你也不知太子是何时离开玲珑园,去往凤鸣湖的?” “这……小人实在不知!”司越叩首呼道。 …… 秋水云天雅间内,饭菜已经摆上桌来,此时早已过了饭点,本该是饥肠辘辘大快朵颐之时,几人却无一动筷,还在为这意料之外的重大突破而惊疑莫名。 楚盈秋看向林安,激动道:“还真让你们说对了!那个司越,果然有所隐瞒!” 林安也觉欣慰,笑着点了点头。 楚盈秋又道:“你先前还未说完,究竟是如何从香囊联系到司越的?” 她说着,瞥了陌以新一眼,“又怎么一下子跳到了菡萏公主!” 林安道:“菡萏公主身上的疑点,正如萧二公子先前所言。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若真想参观皇宫,大可以直接提出请求,独自夜游未免奇怪。 而且,公主曾说,那晚,你和五公主、菡萏公主同游时,在岔路口走了与玲珑园相反的方向。” “是啊。”楚盈秋点头,“菡萏公主说她上次入宫已去过那里游赏,所以想看看别处风景。” “这便更奇怪了。”林安道,“菡萏公主只入宫寥寥数次,甚至未能如愿参观皇宫,又有什么理由去过一个并不当季的桂花园?细细想来,这个理由其实站不住脚,很有可能,她只是借口避开玲珑园。 而司越,又恰恰是在玲珑园外被侍卫们发现的,与菡萏公主特意避开的举动似乎过于巧合。” 楚盈秋思忖道:“也就是说,菡萏公主本是依约前往玲珑园,却先后碰到我和五皇姐,在我们盛情难却的邀请下一同游赏,不得已误了约会……于是只好避开玲珑园,免得撞见太子或司越,令人生疑?” 林安点了点头,“菡萏”本就是荷花,而那枚香囊上绣的也正是荷花图案。当风青提起香囊中藏有春药时,她才忽然发现,司越和菡萏公主身上的零散疑点,居然能微妙地串联起来。 楚盈秋恍然大悟,犹自惊叹道:“仅凭一些片断性的蛛丝马迹,竟能推演得宛如亲历其境。司越怕是做梦也想不到,陌大人自始至终都是在空口套话。” 林安也看向陌以新,会心一笑道:“其实大人口中说出的,大都是已知信息,比如菡萏公主献舞,漱月和亲,皇上拒绝……至于玲珑园幽会,也只是由结果倒推。真正事实性的细节,大人一字未提。” “什么?”楚盈秋讶异。 “比如,我们并不知香囊是菡萏公主送给太子的,还是太子为表心意主动命人制作的。所以,在提及香囊时,大人只道,‘一枚香囊,成为两人感情升温的药引。’ 这句话,其实没有包含任何信息。可在知情人听来,便会下意识顺着他所知道的内容去填充细节,误以为大人也知道那一切。” 一番话说罢,林安端起茶盏轻啜几口,润了润喉。 她很明白,陌以新自始至终没有急于让司越招认,甚至是自己先主动讲述,以此为饵,不断从司越的反应来验证自己的猜测,又不断放出更多猜测,终于彻底击溃了司越的心理防线。 陌以新看着林安,与她的目光短暂交汇,眉梢微挑,唇角仿佛也轻轻勾动了一下,眼眸中染上一丝温度。 楚盈秋终于理清其中脉络,心中畅快许多,展颜笑道:“你与陌大人真是心有灵犀,居然不用多说一句,便能想到一起去。该不会,你们昨晚便看出那香囊是春药,已经私下互通了吧?” “咳咳咳——”林安一口水猛地呛住,连声咳嗽起来。 陌以新:…… 萧濯云嘴角抽了抽,不得不佩服盈秋离谱的措辞,心中强自忍笑,却要做出扶额无奈的模样,摇头道:“盈秋,你别乱说话。” 匣中宴 第96节 楚盈秋一怔:“我说什么了?” 萧濯云反而一噎,面对如此正直的反问,他不由深刻反省,难道是自己脑子不干净,居然会听出歧义来。 林安好不容易咳完了,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看着七公主真诚而疑惑的神情,她觉得,自己真是不好了。 陌以新轻咳一声,强行转回话题:“现在看来,太子离席的真相与凤鸣湖毫无干系。这也就说明,太子的确是被人设计加害的。” 林安肃然正色,跟着道:“从玲珑园到凤鸣湖,中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意外?” ----------------------- 第83章 萧濯云琢磨道:“太子去玲珑园是为了私会菡萏公主, 他心心念念一亲芳泽,又怎会在等候期间轻易离开? 况且,司越并未见太子出园, 说明太子是从那道小偏门离开的。可即便真有要紧事去办, 至少也该吩咐司越, 知会公主一声,怎么也不必从另一个门绕远吧。” 楚盈秋若有所思道:“所以说,太子大哥绝不是自主离开玲珑园的,而他身上又并无打斗痕迹,莫非是被用了迷药? 凶手从小偏门潜入园中,迷晕太子,又扛着太子去了凤鸣湖,将他溺死在水中!” 萧濯云蹙眉道:“可天庆殿在凤鸣湖北岸,小舟却停在南岸, 若是太子马不停蹄一路前往, 时间勉强还赶得上。而凶手, 要先去玲珑园迷晕太子,再扛着太子一路走去,还要注意躲避沿途的巡查侍卫,风险实在太大, 时间也根本来不及啊。” 楚盈秋对宫中环境自是熟悉, 知晓萧濯云所言不差,敲了敲脑袋,郁闷道:“走路来不及, 可那人总不可能会飞吧!咦,难道是轻功高手?” 萧濯云摇头道:“皇宫大内同样不乏高手,若用轻功, 只会更惹眼。” 楚盈秋双手托腮撑在桌上,无精打采道:“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真是没活路了。” 林安闻言,忽而心念一动,看向陌以新:“大人可还记得那句话——当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唯一剩下的,便是真相。” 陌以新挑了挑眉,会心一笑,道:“自然记得。” 楚盈秋不明白两人之间的哑谜,只讶异道:“还有剩下的可能吗?” 林安微微一笑,道:“既然走路来不及,空中更不可能,那么剩下的答案,自然便只有——水路。” “水路?”楚盈秋讶异。 萧濯云双目一亮,终于恍然道:“原来如此!从北岸到湖心,谁说一定要先去南岸呢?” “可是小舟在南岸啊!”楚盈秋不解。 林安狡黠一笑,模仿萧濯云的语气道:“谁说小舟一定就在南岸呢?” 楚盈秋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伸手将她两颊一把捏住,毫不客气地大力揉了揉,笑着嗔道:“你就别卖关子啦!” 林安叫了一声,连连讨饶,待逃脱公主魔掌后,面颊已被揉得升起两团艳红,在灯火映照下泛着一层莹润的水光,仿若蔷薇初绽,愈发惹眼。 她揉着脸颊,笑得没心没肺,眉眼弯弯,平添几分慵懒娇媚。 陌以新静静看着,眸色微沉,手指不由自主地动了动,终是缓缓收紧,隐入袖中。 目光幽幽掠过楚盈秋,依稀带刺。 楚盈秋莫名一个激灵,却觉不出缘由,一时倍感莫名。 林安仍旧看着楚盈秋,认真解释道:“所有人都知道,小舟从来都放在南岸,侍卫们看到小舟泛于湖心,自然会下意识地默认,是从南岸划过去的。 所以,凶手只要提前一点时间,将小舟划到北岸停泊,在玲珑园迷晕太子后,扛着太子从北岸乘舟,行至湖心。就能利用这种惯性思维,造成那样一种错觉。” 楚盈秋回过神,静静听林安分析,眼睛亮了起来。 林安接着道:“那小舟长年覆着白布,又向来无人接近,夜里本就视线不明,在那短短时间内,根本不会有人发现,白布之下的小舟已被弄走了。 而北岸又有一排垂柳遮挡湖面,夜色沉沉之下,湖岸泊着那样一叶小舟,藏于树影之后,自然也不会被人察觉。 又正是因为这排垂柳,凶手要背着太子从中穿过,才会不慎在太子衣袍上勾出那一道破口。” 楚盈秋听得连连点头,原来仅仅是这样一个障眼法,便能顺利解决时间上的问题。 恍然大悟之际,她忽而又想起一事,惊道:“等等!若太子已经被人迷晕,侍卫们又怎会看到他站在船头?难道……那不是太子?是凶手换上衣袍,假扮太子跳湖的?” 萧濯云摇了摇头:“侍卫们一看到太子跳湖,便立刻下水游去,你也知道,朝服穿戴很是复杂,还要注意衣袍上的玉佩挂饰,衣袋里的香囊等随身物件。那么短的时间里,怎么可能在夜里漆黑的湖水中给太子原样穿戴回去?” 林安轻叹一声,第一次去湖边查问时,她便想过这个问题,也只能得出同样的结论。 更何况,还有二皇子案。若说太子投湖只是一个模糊背影,可目击二皇子投湖的老太监,却是连他投湖前的表情和口型都看得清楚。 如今,太子与菡萏公主的私情已经坐实。回想起来,武玉沙所说太子近来频频出宫,显然是为了与公主私会,所谓调查猫腹藏书,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而让太子时常出神的“要紧事”,八成也就是菡萏公主了。他日夜佩戴那样一枚香囊,精神恍惚简直再正常不过。可二皇子当年,总不可能也是如此。 两件案子之间的这一点相似之处,或许,只是巧合。 再加上,太子案发生后,湖底还出现了那样一堆莫名其妙的水草,至今还无法解释…… 楚盈秋同样眉头紧锁,忽又一拍额头,道:“对了,你们收到的那个‘愿’字纸团,后来可有进展?那不也是线索吗?” 萧濯云叹口气道:“那纸团来源不明,用意不明,就连是否与案件有关也只是我们的猜测。我看,还是先别在此处耗费太多精力为好。” 正当此时,雅间外传来轻缓而清脆的叩门声。 萧濯云扬声道:“进来。” 开门的是秋水云天一个眼熟的小厮,他躬身道:“公子,方才有人将一个纸团扔进大门,还高喊一声说要交给东家。小的不敢怠慢,已将纸团收好,请公子吩咐是否过目。” “纸团?”几人相互对视,面色皆是讶异。 萧濯云即刻道:“快拿给我看看。” 小厮连忙双手奉上,恭敬呈于萧濯云手中。 萧濯云顾不上多想,径直接过,只一眼便愈发惊诧——这个纸团外面被细线绑了一圈,竟和昨日在街上莫名收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萧濯云手下未停,将这圈细线小心拨下,几人早已围拢过来,在数道目光的紧紧注视下,纸团被缓缓摊平开来。 林安不由睁大了眼,这张纸比昨日那张大出一倍,上面的字也多了不少,共有四行,俨然是一首五言小诗—— “坐忘尘泥剑, 行隐湖月烟。 孤舟亭间客, 玉笛画中仙。” “这又是什么?”楚盈秋第一个叫了出来。 萧濯云眉心紧蹙,抬头问小厮:“扔纸团之人何在?你们可有看清模样?” 小厮略带惶恐地摇了摇头,小声道:“公子,那人不曾进入酒楼,只是远远扔来这纸团,而后便高声喊了一句。小的也是听见喊声才注意到纸团,而那人早已不见了。” 几人虽有些失望,却并不意外。从样式和风格来看,前后两张纸团想必出自同一人之手。他们在明而对方在暗,昨日在他们眼皮底下都能逃脱,更何况是这次了。 楚盈秋烦恼道:“这到底是何人?若有话要说,为何总是遮遮掩掩?若不信任咱们,又何必一次次找上门来?” 林安将纸条上的四行诗句反反复复读了几遍。诗中描绘的,似是一位江湖剑客归隐的画面。湖光,月色,孤舟,亭台……这些看似缥缈出尘的意象之下,又藏着什么玄机? 再加上昨日那个“愿”字……此人为何要将消息分成两份?这两张纸团,是要合在一起看,还是分别表达不同的意思? 连续两日,接连两张纸团。林安按了按太阳穴,只觉自己的脑子也像这纸一样皱成一团,理不出头绪。 只能愈发确定一点——这两个纸团,的确就是与案件有关。 萧濯云也无法再对此置之不理,看向陌以新道:“以新兄可有见解?” 陌以新淡淡道:“不如换一个切入点。” 林安眼睛一亮,追问:“什么切入点?” 陌以新看她兴奋之色,不由莞尔:“想不出,便不去想了。” 林安:? “给我们纸团的人,无非有三种目的。第一,没有目的,只是闲来无事——当然,这一点可能性微乎其微;第二,扰乱视线,分散我们的注意力;第三,给我们传达某种消息。 若是前两种,那么不去理会便是最好的应对,而若是第三种,那么我们按照自己的思路查下去,只要将案件查清,便也是殊途同归了。 更或许,我们一直不去管它,送信之人反而先急了,也说不定。” 林安早已满心好奇,却见陌以新如此从容不迫,稳坐钓鱼台,心头忽而一动,若无其事道:“大人不愧是心如止水,神思清明,此等不入流的小把戏,自然不会扰乱大人心神。” 陌以新:…… 她竟是将风青那句话,原封不动地拿来,偷偷揶揄于他。 他嘴角的弧度微僵,缓缓吸了一口气。 林安总算是为昨夜那乱撞的小鹿报了一箭之仇,唇角微扬。 萧濯云自然不知两人这一瞬交锋,点头认同陌以新所言,若有所思道:“不错,至少我们已经知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做什么?”楚盈秋忙问。 萧濯云叹了口气:“自然是找菡萏公主啊。除了太子,只有菡萏公主知道太子会在玲珑园,这么大一个嫌疑人你都忘啦?” “可案发时,菡萏公主一直和我在一起啊!”楚盈秋再次强调。 萧濯云撇了撇嘴:“那可是公主,不是每件事都要亲力亲为的。” 楚盈秋继续反驳:“可菡萏公主也没理由杀害太子大哥啊,她可是太子的情人,还等着太子继位后娶她为妃呢!” 萧濯云语调幽幽,一脸的老谋深算:“你怎么知道,这整件事不是从美人计开始的敌国阴谋?” 楚盈秋仍旧不能信服,嘟囔道:“漱月国杀太子又有何用……我们楚朝可还有好几位皇子,还能一个个杀干净不成?” 林安听这两人拌嘴,把楚朝皇子的性命都拌进去了,不由失笑摇头。 其实萧濯云说的没错,菡萏公主的确有很大嫌疑。可她毕竟是一国公主,远非太监侍卫那般可以随意查问。 更何况,案情未明,尚未禀告皇上,太子与她的私情更不能擅自宣之于众。 于是,陌以新提笔亲书拜帖,由萧濯云唤来酒楼中可靠的下人,即刻送往使团客馆。 …… 直到次日上午,漱月国使团也不曾传来消息,陌以新决定亲自登门。 此事毕竟关乎宫廷私密,七公主与萧濯云不便出面,于是只同林安两人出了府,前往使团客馆。 林安并不担心此行落空,毕竟,若菡萏公主迟迟避而不见,他们便只能先将此事禀告皇上,请皇上召见。菡萏公主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想来不会刻意为难。 匣中宴 第97节 “陌大人。”转过一条巷子,身后忽然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 两人一齐回头,只见巷口站着一个女子,身穿一袭素白长纱衣,头戴一顶斗笠,长长白纱低垂而下,遮去了面容。 林安心中诧异,可方才那声“陌大人”却是清晰无比——此人是谁?怎会认得陌以新,还特意来找他? 林安侧目看向陌以新,却见他神情未变,只眉心轻蹙,似乎也不明就里,开口问道:“你是?” 女子并未摘下斗笠,只微一福身,徐徐答道:“小女子专程来寻陌大人,有要紧话说,可否烦劳陌大人随小女子移步?” 林安暗暗心惊,这女子声音极为动听,仿若瑶池仙子,纯澈空灵,还未露真容,只听声音便足以让人心神一荡,浮想联翩。 陌以新微微眯眼:“请姑娘带路。” 林安眉头一挑,讶异于他竟应得这般痛快。那女子已再次福身,柔声道:“小女子先行谢过。” 言罢,她袅袅转身,纱衣轻拂,步态盈盈。方行出几步,却又驻足,回眸望了眼林安,语气中带了几分为难:“可否……请这位姑娘暂且回避?” 林安一愣,下意识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蹙眉道:“为何?” “小女子当真是有要事,要单独同大人分说。” 女子说着,仿佛又迟疑一番,终于下定决心,抬手将斗笠上的白纱轻轻一拢,露出半边脸。 只这一个小小动作,林安已怔在原地,只觉眼前一晃,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女子指如纤纤软玉,腕上肤如凝脂。半隐半露的脸庞不过巴掌大小,朱唇一点,清眸流盼,绝可谓是花容月貌,天姿国色。 自打来到楚朝后,林安自问已见过不少清丽女子,眼前这位却毫无疑问是最美的一个。 她再次看向陌以新,只见他凝眸望着这女子,目光幽深,若有所思。 林安知道,此刻正是自己该察言观色、先行告辞的时候,可她偏不。 林安心一横,索性厚了脸皮,若无其事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回避之意。 陌以新此时终于开口,淡笑道:“是姑娘有事找我,想来,不该是姑娘提条件。” 女子不可置信地轻咬嘴唇,似委屈,也似哀愁。她又柔柔盯了陌以新片刻,才重新放下白纱,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道:“请大人随小女子来吧。” 林安自觉地跟了上去。 女子步履轻盈,带着两人一路穿过街巷,竟来到城西偏远处一座清幽雅舍。 此处人烟稀少,四周林木葱茏,曲径通幽,若非熟人引路,必定极难寻觅。院墙以青石砌成,掩映于竹影之间,自外望去,只见枝影婆娑,丝毫觉不出其后别有洞天。 院中朱窗黛瓦,碎石小径蜿蜒于青竹与繁花之间,花木修剪得极为精致。院子一隅有汪小池,几尾锦鲤悠然游弋,池边点缀着几盏石灯,处处尽显主人的用心,清雅宛如世外桃源。 一座小巧凉亭临水而建,四柱绕着青藤,一盏灯笼高悬,随风轻摇。 女子将两人带到亭中,对陌以新福了福身,跪坐在地,自然而然地抬手,摘下戴了一路的斗笠。 饶是林安已经见过白纱下的半边容颜,此时仍又狠狠惊艳了一回——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大概便是指此等摄魂夺魄的美貌了吧。 女子微理云鬓,低眉敛目,轻声道:“大人,请恕小女子冒昧相邀,尚未来得及自报家门。” 陌以新轻笑一声,道:“菡萏公主,下官昨日递过拜帖。” 林安顿时大惊——眼前此人……竟是菡萏公主? 女子同样错愕片刻,朱唇微启,轻咬唇道:“景都府尹陌大人智计无双,断案如神,我在景熙城这一个月,已听人提起多次。” 女子声音极为动听,高贵中不失温婉,清澈中又带着一丝柔媚。 她一双眸子里波光潋滟,宛若春水,望向陌以新的眼神中含着矜持,又透出几分藏不住的仰慕。分明已经显露了公主身份,却从未自称“本宫”,而是称“我”。 林安终于明白,为何阅尽芳华的太子殿下,也会对她一见倾心,思之如狂。 陌以新神色淡淡,颔首道:“公主过誉。” 菡萏公主闭了闭眼,仿佛卸下周身力气,道:“倘若是过誉,大人便不会送上拜帖了。” 陌以新道:“多谢公主配合,下官只是有几件事,要问公主。” 菡萏公主的身子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震,手指微紧,长长的指甲在掌心掐了一下,才勉强稳住神色。 “公主赠予太子殿下那枚香囊之中,掺有春药。”陌以新语气平静,开门见山,甚至略过了许多前因后果的铺垫。 此言一出,菡萏公主不禁一怔,显然未料到他会如此直切要害。 她眼神慌了一瞬,面上旋即泛起一抹羞涩绯红,眼睫低垂,声如蚊呐:“大人知道便是了,又何必……当面相询,取笑于我……” 陌以新皱了皱眉,一时再未接话。 林安清了清嗓子,毫不客气地接话道:“太子遇害前,很可能已被迷晕,公主能制出那香囊,想必精通药理。” 语气不轻不重,却透着一股少年人的锐气。 菡萏公主见林安忽然开口,更是一怔,迟疑道:“这位姑娘,如此打断陌大人问话,恐怕……” 林安面不改色,理直气壮道:“公主有所不知,陌大人虽威名在外,可我才是他背后智囊。我问话,与陌大人问话,是一样的。” 菡萏公主神色微滞。眼前此女言辞利落,语气笃定,神情却清明坦荡,显然是恃宠而骄却浑不自知的模样。 她微微蹙眉,讶异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的目光正落在林安身上。他长眉轻挑,唇角微动,心中竟泛起一丝隐秘的欢喜。似笑非笑的神情在他面上一闪而过,他垂眸,不语,竟似默认。 由她掌控,他甘之如饴。 菡萏公主一时语塞,双眸愈显楚楚可怜,只好答道:“那春药配方,是漱月国后宫相传的秘法,我……我也是为了太子殿下,才一时冲动冒险一试。所用药材,都是我按着方子,在景熙城临时采买的。” “自何处采买?”林安紧接着问。 “有八家药铺。”菡萏公主低声道,“毕竟是那种药……我怕一次买齐过于引人瞩目,便将八种药材分开来买,每家只买其一,又掺入许多其他药材,避免惹眼。” 林安轻轻点头,语气不急不缓:“桌上有纸笔,请公主将这八家药铺的名字一一书写下来。” “我如何记得?”菡萏公主面色为难,“那日与婢女闲逛,随意进了些药铺买药,根本不曾留心那些店名。” “那么只好烦请公主带上婢女,将那日的路线重走一遍,仔细回忆一番。”林安的语气始终礼貌得体,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冷静。 菡萏公主一怔,委屈的泪水在眼中打转,她无助地望向陌以新,仿佛只有他能替她做主。 陌以新仍旧垂眸不语,眼观鼻,鼻观心,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一下轻叩桌面,周身仿佛隔着一层无形屏障,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菡萏公主一咬牙,沉声道:“大人想要,我自然会做。” 林安唇角微抿,语声清朗:“那便再请公主,将与太子相约之事,细细说来。” 菡萏公主又神色复杂地看了陌以新一眼,良久,才幽幽开口。 天庆殿晚宴时,她见太子离席,便依照约定,相隔一刻钟后起身前往。却不料,在殿外偶遇两位公主,被邀游园,几番推辞不下。 她怕惹人生疑,不得已只好失约,更全未料到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 “这些天来,我也一直想不明白,太子分明应当在玲珑园中等我,怎会独自去了凤鸣湖,还……” 菡萏公主神色哀戚,“我与太子的……私情,终究是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我因太子离世而悲痛欲绝,又因自责内疚而惶惶不可终日,却有苦说不出。 今日得以向大人倾诉衷肠,我才终能稍感解脱,实在感激不尽,只愿报大人于万一。” 陌以新犹未开口,林安自然而然地接话道:“公主好意,我替大人心领了。” 菡萏公主显然一噎,面色微变,终是忍无可忍道:“没想到,堂堂景都府尹陌大人,居然如此惧内!” 说着,又转向林安,愤愤道:“既然是陌夫人,又何必做出一副少女装扮,还随夫查案奔走公干,成何体统?” ----------------------- 第84章 林安一怔:“什、什么?” 菡萏公主目光凌厉, 语带讥诮,全然不复温婉柔弱之态,仿佛先前那一切羞怯与惶恐, 都只是一顶面具。 她又轻哼一声, 道:“堂堂景都府尹, 手握权柄,断人生死,可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对其他女子居然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真是无能至极!” 林安原本还要解释所谓“夫人”的误会,可听她如此唾弃言辞,不由目光一沉,正色道:“男人尊重妻子本是应当,怎就成了无能?” “无非是因善妒悍妇在侧, 无论心中如何肖想, 也只能装作无动于衷罢了。”菡萏公主傲然昂首, 美目微挑,眼底满是自信。 陌以新眉头微拧。无论心中如何肖想,也只能装作无动于衷……她说得……不算错。只是,他所肖想的, 从来都只有那一人罢了。 林安看着菡萏公主, 心念忽而一动,咽下了已至嘴边的反驳之言。她目光中带上几分探究,缓缓开口:“陌大人姿色的确世所少有, 可公主更是仙姿玉貌,倾国倾城。这样一张脸日日对镜梳妆,想必早已对美貌波澜不惊。可为何一见陌大人, 便如此热情仰慕,一心亲近?” 陌以新眉梢顿时一挑——姿色? 从未有人用“姿色”二字形容他,更还当着他面前,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神色,唇角却不自觉扬起一抹隐约笑意。安儿素来爱看貌美之人,看来这副皮囊,果然并非全无用处。 他轻咳一声,道:“安儿心胸坦荡,敢作敢当,自然不知公主深意。公主此番作为,不过是有事相求,想让我将她与太子之间的私情,压下不发罢了。” 林安闻言一怔,转念才终于了然。 菡萏公主收到陌以新的拜帖,便知自己与太子的牵扯已被他查出。她不回帖,却私下找来,就是为了借私语之机,以美貌蛊惑查案之人为她保守秘密,将此事掩盖过去。 林安轻叹一声,道:“公主莫不是担心,皇上会因为此事,将丧子之痛迁怒到漱月国头上?其实公主不必多虑,尽管案情复杂,我们终能查出真凶,皇上素来英明睿智,断不会妄加牵连。” 菡萏公主眉心微蹙,却不言语。 陌以新轻笑一声,摇头道:“安儿这次错了。公主美貌而自知,想必早已待价而沽,楚皇自然是公主首选,可惜皇上并无此意。那么,太子便顺理成章成为次选。今太子横死,若两人私情传扬开来,必不利于公主日后再择高枝。” 林安闻言,一时愕然。良久,也只轻叹一声,道:“大人一向实事求是,秉公无私,公主此番谋算,恐怕只能是明珠暗投了。” 明珠?暗投?陌以新眉心一跳。 这位菡萏公主心机深沉,极擅伪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深谙御人之术,分明就是条美女蛇。无非只是容貌出众些罢了,安儿便对她如此惋惜,实在过于怜香惜玉,太容易为色所迷。 他忽然想起,府中有条金玉蹀躞带,乃丞相所赠,是番邦进贡之物。玉色沉稳内敛,上刻卷云暗花,在日光下闪泛金辉,华贵而不俗艳。又以香笼细细熏过,佩于腰间暗香浮动,必定令人眼前一亮。 还有一柄描金折扇,扇骨以紫檀雕就,面绢素净,点缀远山孤雁,偶尔在指间折展轻摇,又能平添几分潇洒风流…… 林安已感慨完,目光转向陌以新:“大人可还有话要问?” 陌以新摇头,起身:“我们走吧。” 两人不再理会菡萏公主是否还有其他反应,就此步出凉亭。一对并肩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碎石小径尽头。 …… 离开雅舍,陌以新先开口道:“安儿方才那番审问,颇有监审官之风。” 匣中宴 第98节 林安赧然笑笑:“大人不怪我越俎代庖便是。” 陌以新语声温和:“你我并肩查案,自然不分彼此,你所问的,也是我心中所想。” 林安心中欢喜,道:“那么大人认为,菡萏公主嫌疑如何?” 陌以新摇了摇头:“一来,她所言经过,与司越完全吻合。二来,她将八种药材分散购买,虽是为避免引人注目,可一旦香囊被查,如此做法反而会留下太多可以查证的痕迹。倘若她当真意图谋害太子,想来不应如此草率。” 林安会心一笑,他的判断,果然又与她不谋而合。 她让菡萏公主写下药铺名单,一方面是为了一一查证,再次确认她所言非虚。 而此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按照菡萏公主所言,她与太子的玲珑园之约,只有她和自幼相随的贴身婢女二人知晓,而太子那边也只有太子与司越知晓,连武玉沙这样的贴身侍卫都毫不知情。 如此隐秘之事,却能被凶手利用设下杀局,凶手又是如何得知的? 回想太子与菡萏公主偷情的全过程,都发生在宫外。以两人那般身份,行事更是极为谨慎,从今日这雅舍便可见一斑。 初来楚朝的漱月国公主,如何能在景都拥有这样一座别有洞天的宅院?想必是太子为与她幽会万无一失,特意安排了绝密的隐居之所。 在双方如此尽力掩盖之下,私情却仍旧走漏了出去。她思来想去,唯有菡萏公主采购春药这一环,是最容易被人盯上的破绽。 若是如此,那便很可能是从药铺走漏了消息。 待菡萏公主将药铺名单送到府衙,这便是下一个调查方向。 林安将这一头绪暂且搁下,转头看向陌以新,径直问道:“大人素来谨慎,方才见到那样一个神秘女子,为何连问都不问一句,便答应跟她走?” 陌以新道:“当时我以为,她与那两张纸团有关,自然不妨一试。” “那她说要单独叙话,大人为何又不答应?就不怕放跑了这条线索?” 陌以新微微一笑,道:“因为那时,我已看出她是菡萏公主。我分明递了拜帖,她却私下找来,必定是事相求,那么,主动权自然便在咱们手上了。” 林安闻言好奇:“大人应当不曾见过她吧,如何能看出她的身份?” “因为她的容貌。”陌以新道,“她在那时掀起白纱,我看到了她的面容。如此倾国之姿,又在此时此地现身找我,除了菡萏公主,恐怕不会有第二人。” 林安嘴角抽了抽,菡萏公主那时掀起纱帘,想必是为了以美貌引诱陌以新单独前去,谁成想反而因此被识出身份,适得其反。 林安若有所思,喃喃道:“原来大人也对菡萏公主的美貌如此叹服。难怪后来在凉亭中,不敢多看人家一眼。” 陌以新一怔,旋即道:“有何不敢?不过是美貌作钩,情色为饵。我自问定力尚可,何至于被如此下乘手段所惑?” 他音色发沉,几乎是脱口而出,带了一分不容置疑的自辨。 自春药之事后,他始终不知,林安究竟会如何看他,是否会将他当做那等轻浮之人,那般轻易就上了火…… 可他又无法开口解释。 无法告诉她,真正让他失控的,从不是药。 是她。 所谓“定力尚可”,根本都是过于自谦。春药侵体,夜深人静,他与她近在咫尺。天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气力,才生生收回那只点过朱唇的手。 他简直不是人,是神仙。 林安眉头一挑,无比顺畅地接话道:“那依大人之见,什么钩,什么饵,才算上乘?” 陌以新唇角一紧,喉结微动:“有的人,纵是直钩无饵,便已足够。” “大人说什么?”林安脚步忽而一顿,定定看向陌以新,明澈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她眼中的质问太过认真,陌以新心头不由一跳。 果然,他说得太多了,几乎已将那隐匿心思摊在她面前。难道她……听懂了? 她这样盯着他,是震惊,是恼怒,还是……觉得他唐突了? “直钩无饵,直钩无饵……”林安神情怔忡,喃喃念着。 片刻后,她好似忽然回神,飞快问道:“大人,楚朝可有一个典故,是与直钩钓鱼有关的?” 陌以新一时错愕,还是点头答道:“不错,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林安眼睛一亮,心道一声果然。来楚朝这么久,她早已察觉,这里与她的来处,宛如两个平行世界。古早的历史大抵相似,许多典故与人物都能找到映照之处,只是在后世朝代才出现分岔,历史走向渐行渐远。 在这里,果然也有太公钓鱼的传说。 陌以新在那一瞬间,已经明白了林安为何那般反应,又为何有此一问。 他所以为的“失言”,在她耳中,不过是对于案情的灵光乍现,根本与情意无关。 他的神色沉寂了几分,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淡淡道:“安儿所想合情合理,值得一查。” …… 回府后,萧濯云和七公主已在等候。 林安略过一些经过,将菡萏公主提供的信息大致讲了一遍。 听罢,萧濯云喃喃道:“如此说来,凶手的确不是她了?” “我早就说过很多次了。”楚盈秋轻哼一声,“案发时,我们一直在一起。” 陌以新看向萧濯云,道,“你对垂钓可有了解?” “怎么问起这个?”萧濯云微讶,还是答道,“略知一二,怎么了?” “有件事需要你帮忙,查清景熙城中所有与垂钓相关之处,不论是渔具铺、垂钓台,还是泊舟渡口、临水茶棚,凡有关联之地,一并列出。” 萧濯云更是一愣,虽不明就里,却知陌以新从不无的放矢,于是也不再多问,先去依言行事了。 林安心中不免有些紧张,她的思路是否成立,便要见分晓了。 萧濯云动作很快,一顿饭的工夫,他已经拿着一份详尽清单,交到了陌以新的手上。 “景都的渔钓铺子共有十九家,有名字的垂钓点十二处,都在这里了。”萧濯云说着,终于忍不住问,“究竟为何要调查这些?” 陌以新却未答话,视线在这份清单上迅速游移,少顷,终于眉心一动。 林安扫视的目光也忽而一顿,神情微松,振奋道:“竟真的有!” “有什么?”楚盈秋连忙追问。 林安唇角微扬,道:“方才我与大人说到鱼钩,忽然想起咱们收到的第一个‘愿’字纸团。” 楚盈秋大为惊异:“你们做什么会说到鱼钩?” 萧濯云嘴角抽了抽,忍不住道:“这就是你最关心的部分?” 陌以新轻咳一声,打断两人的打岔,接着道:“那个‘愿’字,唯一的异常之处,便在于那一撇向上延长,多带了一笔弯折勾。” “愿字上钩,不正应了那句歇后语,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林安缓缓道,“我原本并无十足把握,但左右没有别的思路,不如先碰碰运气,从此处入手一试,却没想到,真的找到了这样一家铺子!” 林安说着,伸手在清单上一指。 楚盈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瞠目,极为狐疑地念道:“姜太公钓台?” 萧濯云也诧异道:“这家渔具铺,是景都流传几代的老字号了,现今的老板名叫姜哲茂。” 林安微微一笑:“这实在与谜面太过吻合了,不是吗?” “你是说,那张纸条,竟是指向这家铺子?”楚盈秋仍觉不可思议,“那么,那句五言诗呢?” 陌以新眸光一深,开口道:“是或不是,总要去了才知。” …… 渔钓铺子并不主流,往往不会如菜市场一般门庭若市,此时的“姜太公钓台”便没有客人。 铺内陈设古朴,墙上悬着钓竿鱼线,柜中摆着各式鱼钩鱼漂。柜台后,一名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正低头翻着账本,神色悠闲。 铺门吱呀一响,掌柜应声抬头,正见一行四人走入店内,他放下账本迎上前来,笑容谦和:“不知几位客官有何需要?” 陌以新开门见山:“阁下可是姜哲茂姜老板?” 男子颔首道:“正是在下。姜家世代经营渔钓铺子,姜某不才,却也对这行当如数家珍,请客官放心。” 陌以新不作迟疑,从袖中取出那张“愿”字纸团,递向姜老板,道:“不知姜老板可曾见过这个字?” 谜底究竟对错,此刻便要揭晓。林安屏吸凝神,紧盯着姜老板的神色,不漏过丝毫端倪。 姜老板狐疑接过纸条,只看了一眼,目光便毫不掩饰地猛然一颤,似有惊讶,又有释然。 萧濯云和楚盈秋同样没有错过姜老板的反应,不由对视一眼,对这个答案终于多了几分笃信。 纸团上分明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姜老板却捏在手中,长久地细细端详起来。 几人并不催促,只耐心等待。 片刻后,姜老板才抬起头来,面色已恢复平静,向陌以新拱手一礼,沉声道:“请客官稍候。” 说完这一句,他便径直转身,快步走到柜台之后,俯身似在翻找什么。再站起时,手中已多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 姜老板捧着木盒走回几人身前,神色郑重,将木盒交到陌以新手中,而那张“愿”字纸团,仍紧攥在他掌心未松。 他缓缓吸了口气,不禁感到胸中快慰,百感交集道:“五年了,朋友所托之事,老姜终于完成了。” 林安微怔,几乎瞠目。虽然她对自己的猜测有几分信心,也预料此行或许会有收获,却丝毫不曾想到,会是眼下这般古怪的进展。 陌以新不动声色道:“姜老板,这木盒是何人相赠?” 姜老板轻轻拍了拍木盒,眼中含着略带惆怅的笑意:“那人曾经交代,若有一日,有人持这张字条前来,我便将此盒交予对方,其余的,对方自会明了。” “先别管那么多了,快打开看看!”楚盈秋急切道。 于是,在众人迫不及待的目光下,陌以新缓缓揭开木盒,盒中之物一览无余——只有一团鱼线,规整地缠成一团,就这么孤零零放在盒子里,别无他物。 陌以新向萧濯云递去一个眼神,萧濯云心领神会,从盒中取出鱼线,一匝匝解了下来,看里面是否还包着什么。 然而线越解,众人越是诧异——线团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圈又一圈的鱼线,全部拉开后,竟能从这间宽敞的渔钓铺子一头拉到另一头,足足三丈余长。 “当真只是钓鱼线而已……”萧濯云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姜老板摇了摇头:“姜某不过受朋友所托,代为保管与转交此物,其余内情,概不知晓。” “那人是谁?”楚盈秋忍不住问。 “我们多年君子之交,只以垂钓论友,不知其身份来历。” “那他叫什么名字你总知道吧?”楚盈秋再次追问。 姜老板正色道:“姜太公钓台能在景都经营百年,信誉是第一要义。姜家家训重诺守信,朋友交代的话,姜某一个字也不会少,朋友未提的,姜某自然也不会多说。” “你——”楚盈秋气结,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却碰到这样一个死脑筋,她有种上去打架的冲动。 匣中宴 第99节 萧濯云拉住楚盈秋,缓声道:“姜老板,我们在调查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也不希望朋友所托之事,因为线索不足而半途而废吧。” 姜老板神色未变,道:“那人说过,持此纸条前来者,自然知晓他是谁,姜某只需多传一句话。” “什么话?”几人异口同声地问。 “很好,我在终点等你。”姜老板一字一句说道,仿佛这句多年前的话语,一直深深刻在他心上,经年未褪。 …… 从姜太公钓台离开后,楚盈秋仍旧不忿:“真是的,那姜哲茂也太古板了,为何不将他拿下审问?我就不信他还不肯说。” 萧濯云无奈道:“他不是说了吗,他不知那位朋友的身份来历,也不知这木盒背后的玄机。” “他说不知就不知?”楚盈秋显然不信。 陌以新道:“看他神情不似作伪。我想,正是因为他这种固执守约的刻板性情,那人才会将此事托付于他。” “那咱们怎么办?”楚盈秋叹气,“忙活半天,就只拿到一盒莫名其妙的鱼线,还有第二张纸团上那首怪诗,难不成是要让我们一直猜下去吗……” 林安若有所思道:“其实,这位姜老板也不是什么也没说。” 楚盈秋挑了挑眉:“你是指,‘我在终点等你’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陌以新微微一笑,道:“是五年。他将木盒交给我时,由于情绪激荡,情不自禁说了一句——‘五年了,朋友所托之事,老姜终于完成了。’” “五年?”楚盈秋也记起这句话,恍然若有所悟,不由张大了嘴,“五年前,正是二皇兄……你的意思是……” “不错。”陌以新缓缓道,“有人在这样的时机将纸团送入我们手中,纸团又引向了五年前交托的信物。而那年,二皇子骤然离世,生前又素喜泛舟垂钓……这些,不会都是巧合。” 他说着,一手轻轻抚上木盒,眸光微沉,似叹非叹,“我想,也许这个木盒,与二皇子有关。” 楚盈秋心内隐隐不安的猜测得到肯定,仍不免露出惊愕之色:“难道,这是二皇兄留下的……指向凶手的线索?” 林安思忖道:“侍卫陈清汉曾说,二皇子出事前几日,时常精神恍惚,似有隐忧,或许那时,他真的知道了什么,却因为一些原因不能明言,只能通过这种暗语的方式,辗转留下了死亡讯息…… 只是,这暗语原本是留给谁的?这个人又为何要在五年后暗中交给大人?” 萧濯云道:“也许那人五年来都未能破解暗语,此次以新兄奉旨重查旧案,他又素闻景都府尹断案如神的名声,所以抱着碰运气的心态,交给以新兄一试。” 楚盈秋听得连连点头,满怀期待道:“那陌大人可曾看出端倪?” 陌以新将木盒打开,那团鱼线已重新缠绕整齐放回盒中,他的视线落在上面,缓缓道:“鱼线,自然是指向垂钓。” “难道是要去水里把线索钓出来?”楚盈秋不解,“就算真要如此,景熙城可是有玉舟湖、会临湖、凤鸣湖这三大湖泊,若再算上各家府邸的池塘,垂钓的范围也太宽泛了,岂非大海捞针?” 萧濯云猜测道:“或者是指向二皇子出事的凤鸣湖?” “单就凤鸣湖也不小啊。”楚盈秋道,“更何况,二皇兄出事的湖心处,那日你亲自带人搜查过了,挖地三尺也没有发现五年前留下的东西啊。” 陌以新轻轻摇了摇头,道:“会临湖和凤鸣湖,都是人工挖凿而出,最深的湖心地带也不过丈余深,而这团鱼线足足长过三丈,能够符合这个深度的,只有景熙城唯一一个天然湖泊——玉舟湖。 而玉舟湖平均深度约为二丈,只有湖心最深处才超过了三丈之深。” 林安眼前一亮,恍然道:“也就是说,能用上这么长一团鱼线的地方,只有玉舟湖的湖心处!” 第85章 她说着, 忽而脑中一闪,喃喃念道:“坐忘尘泥剑,行隐湖月烟。孤舟亭间客, 玉笛画中仙……” 楚盈秋一怔, 道:“你又想到什么了?为何忽然念这首诗?” 萧濯云惊道:“等等, 这首诗中含有‘玉舟湖’三字!” “不错。”陌以新缓缓道,“最后一句的首字,倒数第二句的第二字,倒数第三句的第三字,倒数第四句的第四字——这样自下而上斜着连起来,正是——‘玉舟湖泥’四个字。” “对啊,对啊!”楚盈秋如梦初醒,“这样一来,第一张纸团所指向的鱼线, 和第二张纸团中的诗句, 就完全对上了!” “玉舟湖心底泥——线索就藏在那里!”萧濯云断然道。 …… 对玉舟湖底的搜寻, 与凤鸣湖如出一辙。有了三丈深度的限制,搜索范围便被局限在湖中心一带。 众人站在船上,望着水面荡漾的层层涟漪,心中皆浮起好奇与期待, 亦隐隐带着一丝未明的紧张。 “哗啦”一声, 萧濯云从湖面冒出头来,长长地吸了口气,一手高举, 向船上喊:“找到了!” 陌以新俯身将他拉上船来。萧濯云浑身湿透,重重坐在船板上,大口喘着粗气, 口中念念有词:“这几日真是与水有缘。我已经记不清,这是三日里第几次浮出水面了……” 楚盈秋既心疼又好笑,取了干衣为他披上。虽然心里已经好奇得紧,却不忍再加催促。 萧濯云自然也知大家都在等待他的答案,也不耽搁,摊开湿漉漉的掌心,气息未稳:“就是这个——” 陌以新接过他手中物什,几人凑近一看,俱是惊愕——此物,竟是一块巴掌大小、方方正正的玉石! 玉石表面尚沾着些许湖底淤泥,看起来似不起眼,然通体莹润,玉质细腻,显然并非凡品。 萧濯云终于喘匀了气,解释道:“原以为要找上许久,谁知我潜下去才发现,原来湖底正中心有一块湖心碑,上面标明此处为玉舟湖最深处,还刻着水深和水位变化,我自然便先从此处挖起了——说起来,工部的差使做得真是细致,帮我省了不少事,回头应当请父亲大人……” “喂,跑题了!”楚盈秋也顾不上心疼了,一巴掌拍上去,没好气地打断。 萧濯云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就在湖心碑之下,我挖出了这块玉石。” “可还有其他东西?”楚盈秋问。 萧濯云摇头。 “就这么一块玉石?”楚盈秋不甘心。 陌以新始终并未作声,只垂眸细看,指腹缓缓拂过玉面。片刻后,他眉峰微动,沉声道:“上面,有字。” “啊?”几人异口同声,“什么字?” “三,三。”陌以新道,“只有这两个字。” 林安一愣,脑海中忽然就冒出鲁迅先生的名句——玉石上有两个字,一个是三,另一个也是三。 她仔细端详陌以新手中的玉石,的确只有两个字,字迹工整,一上一下,深深镌刻在玉中,即便埋入湖底五年,仍未被泥水侵蚀,清晰如初。 ——“三,三。” …… 回到府衙时,天色已黑,几人还在为玉舟湖底的发现而如坠雾中。 萧濯云肃然道:“此物来自五年前,倘若真如我们所猜测那般,其中一定隐藏着极为重要的信息,甚至也许,解开这道谜,便能解开二皇子遇害的真相。” 楚盈秋愈发心急,敲着脑袋道:“只有两个数字……会是什么意思?如何能指向杀害二皇兄的凶手?” “莫非是某个人的生辰?”林安提出猜想。 楚盈秋眯起眼,喃喃道:“生辰?三月初三?我好像的确认识一个三月初三生辰的人……是谁来着……” 她绞尽脑汁在记忆中搜寻半晌,终于豁然开朗:“对了,是五皇姐!五皇姐的生辰就在三月初三。” 说到此处,她又愣住了,茫然道:“怎会扯到五皇姐身上?她与二皇兄一向情分最深了!” 萧濯云摊手道:“也不一定就是生辰,数字所指实在太广——数量,年龄,时间,日期……咱们这样猜下去,根本都毫无根据。” 林安思忖道:“或许,这两个数字,应当与第二张纸团上那首诗联系起来看?” “可那首诗,不也是指向玉舟湖的吗?”楚盈秋问。 林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一时却想不出头绪。 风青此时走过来,手里捏着一个信封,对陌以新道:“大人,方才有人将这封信送到府衙,说大人看了自会知晓。” 楚盈秋倒吸一口冷气,瞠目道:“不会又是一道暗语吧?” 陌以新伸手接过,打开信封,取出一张纸,展开扫过一眼,道:“是菡萏公主送来的,那八家药铺的清单。” 萧濯云也听陌以新讲了药铺之事,闻言凑上前来,一边打量纸上内容,一边道:“要不要派人逐一核实,再查查这几家铺子的底细?” 陌以新盯着这份清单,凝眉不语,若有所思。 萧濯云也皱了皱眉,恍惚道:“等等,这家药铺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楚盈秋向他手指之处看去,跟着念道:“半山药堂,老板章豫成——似乎并非景都有名的大药堂。” “这个老板的名字,我好像也见过……究竟是在哪里?”萧濯云眯着眼,绞尽脑汁搜索记忆,“奇怪,好像就是这几天的事……” 陌以新沉默不语,只伸手向怀中,取出了一卷名册。 正是那份很长很长的,二皇子府所有下人的去向登记名册。 林安心念一动,隐隐有了某种猜测。 萧濯云双眼蓦地一亮:“对了,就是在这里!我前几日刚抄过一遍,难怪会有印象!” 陌以新将名册展开,指向其中一行,道:“不错,菡萏公主购买三枝九叶草的‘半山药堂’,正是二皇子府当年一位药膳师在离府所开。” “章豫成……”林安喃喃念着此人姓名,仍诧异于这样的巧合。 同一个人,同时出现在这两份清单之上。不管怎么看,也不像是单纯的巧合而已。 难道说,是他由春药生疑,发现了菡萏公主与太子之间的私情,从而加以利用?而此人又是二皇子府旧人……那么,动机当真便是为二皇子复仇? 可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药堂老板,要进宫都难于登天,又如何能在宫禁之中杀害一国太子? 楚盈秋手一挥,干脆道:“何必猜来猜去,既然找到了如此可疑之人,直接抓来查问不就好了?” 陌以新道:“对于章豫成的怀疑,并无实证,毕竟他只是个身在宫外的药堂老板,不可能直接入宫作案。若他真与凶手有所牵扯,我们贸然上门,反而打草惊蛇。” “那该如何做?”楚盈秋问。 陌以新转向风青:“你去转告风楼,在半山药堂周边布下暗哨,密切观察此人可有异动,及时回报。” 楚盈秋若有所思道:“这样也好,我明日就不来了,如此也不怕错过什么进展。” “公主明日有事?”林安问。 萧濯云随口解释道:“明日是二皇子的五周年忌辰,盈秋每年都会去二皇子府上祭拜。” “二皇子府……”林安微讶,“如今还在?” 楚盈秋深深叹息一声,道:“只是一座空府,二皇兄生前陈设一应如旧,定期有人清扫,也算是留下一处念想,寄托哀思罢了。” 陌以新忽然开口:“明日,我们也一同前去。” 楚盈秋有些犹疑:“这个自然可以,只是……陌大人的查案时限,只剩三日了吧?” 林安解释道:“五年前交托给姜太公钓台的信物,玉舟湖底的暗语,半山药堂的老板,这些都指向二皇子……或许,二皇子才是将两件案子串联起来的关键。” 匣中宴 第100节 “这么说,也许在二皇兄府上,能找到一些线索?”楚盈秋恍然大悟,振奋道,“好!明日,咱们一起去。” …… 一个家,倘若无人居住,那么不论装饰多么精致华美,花木多么郁郁葱葱,仍然会让人觉得萧索寂寥。 二皇子府便是如此。 偌大一座府邸,所有布置与二皇子生前无异,仿佛主人仍在这里,却没有丝毫人气。分明是春意盎然的府院,竟让林安感到一丝阴森的寒意。 一行四人走过重重回廊,穿过堂堂院院,除了七公主一路低声介绍的声音,四周都安静得过分。 “这里便是二皇兄的书房。”楚盈秋道,“陈清汉曾说,二皇兄出事前几日,常将自己独自关在书房,我想,这里也许会有什么蛛丝马迹。” 几人随楚盈秋步入这间古朴雅致的书房,只见书案上仍摆着笔墨纸砚,砚中的墨早已干透,宣纸上却空无一字,笔还端端正正搁在笔架上,仿佛主人方才停笔离去。 陌以新走至案前,将镇纸移开,随手翻了翻这沓静置多年的宣纸,翻至中间某一页时,手指忽而一顿,眉心微蹙,道:“这里有字。” “什么?”楚盈秋两步上前,凑近看去,缓缓念道:“‘也许,总会有那样一天罢。我尽力了。’” 念到最后,她声音已经微颤,抬眸望向陌以新,几乎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是……二皇兄留下的?是什么意思?” 萧濯云同样心中一震,喃喃重复道:“总会有那样一天?难道,二皇子真的预感到会出事,却无力阻止?” 林安也觉不可思议——有什么事,会连当时最受宠的皇子也无能为力? 楚盈秋瞪大了眼:“难不成从前都没人发现这字?那些查案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这几年来,她每年都是在府邸后花园上一炷香,以表哀思,却再未踏足书房,也从未听说,二皇兄还留有这样近乎绝笔的字句。 “发现了又能如何?”萧濯云轻叹口气,“那位目击者老太监还说,二皇子投湖前面色痛苦,可即便有这些疑点,查不出来又有何用?” 陌以新凝眉沉思,目光缓缓扫过书房各处,落在里侧一道门上,开口问道:“这扇门,通往何处?” 楚盈秋定了定神,回道:“那是珍宝阁,里面放着皇帝舅舅给二皇兄的所有御赐之物,原本是与书房相邻的两间屋子,是二皇兄命人将中间打通,开了道门,方便每日瞻仰,自省自勉。” 三人随七公主走入珍宝阁,林安不由讶异。 原以为这里陈列的必定都是稀世宝物,不料甫一入内,映入眼帘的却有许多寻常物件——风筝、小木剑、风车……都是寻常百姓家孩童常见的玩意儿。 楚盈秋难免有些睹物伤怀,忆及多年前府邸初建时,二皇兄带自己来此参观的情形。 百感交集之下,她的声音带了几分哽咽:“二皇兄一向最重感情了。” 陌以新缓步在屋中踱了一圈,目光扫过每一处陈设,眉头微蹙,良久不语。 林安察觉他的异样,轻声问道:“大人可有发现?” 陌以新摇了摇头:“不确定,只是有种感觉,这里似乎少了点什么。” 楚盈秋环顾四周,疑惑道:“应当不会吧,二皇兄向来爱惜这些物件,从不轻易挪动。况且,陌大人还是头一次来这里,又怎会有这种感觉?” 陌以新未再多言,只又细细扫了一遍屋内各处角落,片刻后收回视线,道:“咱们再去别处看看。” 楚盈秋带三人走遍各处院落,来到府邸后花园。 迈入园中的一刻,林安便不由睁大双眼,几乎屏住了呼吸。 这座园子,竟种满了桃树。 满园桃花,盛放如海。无数枝丫交错缠绵,片片花瓣交相掩映,一眼望去,如雾如霞,粉云叠嶂,几乎将天地都染上一层柔和的胭脂色,令人目眩神迷。春风拂过,花瓣翻飞,若林间蝶舞,梦幻得不似人间。 “很美吧?”楚盈秋望着眼前这片桃林,神色愈发哀婉,“都是二皇兄从前种下的……可惜桃花依旧,物是人非。” 几人缓步走入林中,粉色花影簌簌落下,脚下是落英缤纷,空气中香风阵阵。无人言语,一片静谧。 林安侧首望向陌以新,正看见一瓣桃花被风拂落,轻巧落在他的发丝之上。 他立于花影之间,身形颀长,神色淡然,似是早已习惯孤立于喧嚣之外。桃花簇拥,粉雾轻绕,那一点嫣红落在他发间,却未削去他半分冷峻,反而恰如一抹点睛的春色,恍若谪仙,失落凡尘。 林安一时怔住,目光不自觉停在他身上。 不知怎么,陌以新此时也忽然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林安一瞬间便撞进一双湖水般的眼眸,既幽深得仿佛能看透一切,又宁静得让人安心落意。即使深不可测,也甘愿醉入其中。 林安一瞬失神,下意识抬手伸向他的长发,去拾那一瓣桃花。 指尖探入他乌黑的发间,轻轻拨弄一下。花瓣已然轻巧拈在指间,她却鬼使神差般地顺势一勾,挑起他一绺发丝,好似流连忘返。 他的发丝落入她掌中,摩挲之间,带着浅浅的凉意和细腻的触感。 陌以新微怔,眼中一抹猝不及防一闪而过,呼吸微不可察地滞了滞。 林安恍然惊觉,这才将绕在指间的发丝悄然放下,举起手中的花瓣,轻咳一声,理直气壮道:“大人发上落了桃花。” 陌以新的心跳漏了一拍,看着她面上若无其事的云淡风轻,他很想抓住她放肆的手,细细审问一番,问她究竟知不知道,头发乃何等私密之物,除非关系非同寻常,绝然不可触碰。 更遑论,由着她这般拨弄,摩挲,缠绕。 而她,居然还一派心安理得,面不改色。 若不是她,这只手已经留不得了。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收回视线,轻声应道:“……嗯。谢谢。” 林安低头看着掌心那瓣桃花,默默想道:原来他的长发这般好摸,下次一定还要试试。 “前面有人。”萧濯云忽然道。 陌以新收敛心神,定睛望去,是皇后娘娘,和五公主楚盈安。 楚盈秋叹了口气:“她们自然也是来祭拜二皇兄的。” 皇后娘娘与五公主也觉察到这边的人声响动,回头望来,几人自然上前,一一行礼。 皇后看着陌以新,又看了林安一眼,想起上回洛云柒一事,正是眼前这二人抽丝剥茧,揭出了真凶的诡秘手段。 她轻轻抬手,揉了揉额角,语气带着几分倦意:“陌卿,太子一案可有进展?” 陌以新道:“回皇后娘娘,太子一案与当年二皇子之事颇有渊源,今日请七公主带臣前来,也是为了调查此案。” 提及二皇子,皇后面色微微发白,声音也因身体欠佳而愈发中气不足:“难道两位皇儿……当真都是被人所害?难道凶手是同一人?” 陌以新道:“回皇后娘娘,这一点尚无定论。” “二皇兄一定是被人所害的。”一旁的五公主忽道,“二皇兄会水,怎么可能在湖中……” 她指尖微颤,长长的指甲几乎掐入掌心,半晌才稳住情绪,恢复那一贯的清冷傲然。她抬眸看向陌以新,语气带着隐隐压抑的锋芒:“陌大人既是来查案,可见到了二皇兄书案上留下的绝笔?” “回公主,下官见到了。” “‘也许,总会有那样一天罢。我尽力了。’”五公主喃喃念道,“二皇兄是那样一个百折不挠,心志坚定之人,到底是经受了怎样的痛苦,才会让他如此无能为力……” 皇后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堂堂大楚皇宫,竟有两位皇子先后遇害,每每思及宫中竟有如此心机深沉之人,本宫便寝食难安。如此疑案,放眼满朝文武,也唯有陌大人能让本宫放心倚仗了。” “臣不敢,此乃微臣职责所在。”陌以新道。 五公主抬手轻拂眼角,道:“陌大人,本宫记得父皇给你的期限,三日后,本宫要一个答案——杀害二皇兄的真凶,究竟是谁。” 言罢,她转身离去,竟未顾及身后的皇后。仿佛连脚步都是孤冷,唯有长长的宫裙拖曳在地,卷起一地纷落桃花。 几人目视五公主离开,又送走了皇后娘娘。七公主叹息一声,道:“咱们也走吧。” 陌以新却未动身,侧头看向桃林尽头,道:“那里似乎有座亭子?” 楚盈秋瞥了一眼,随口回答:“嗯,是啊,我记得叫‘烂柯亭’。” “烂柯亭……”陌以新轻声重复一遍,问,“二皇子常在此处弈棋?” 林安心中了然,“烂柯”二字借指围棋,陌以新有此推测也是自然。 果然,楚盈秋点头道:“是的,二皇兄说过,在这桃花林中对弈,别有一番韵味。” 陌以新望着这座半掩在花影中的亭子,思索片刻,抬步走去。 几人虽不明所以,也跟上脚步。 亭中有一方石桌,旁边摆着两盒玛瑙棋子,棋盘却并非寻常,而是一整块温润玉石,嵌入石桌表面,与整个石桌浑然一体。 除此之外亭中别无他物,可见的确是二皇子专为弈棋所用。 陌以新负手而立,神色微凝,喃喃念道:“坐忘尘泥剑,行隐湖月烟。孤舟亭间客,玉笛画中仙。” 楚盈秋狐疑道:“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或许,安儿先前说得不错,玉石上‘三,三’二字,的确可以与这首诗联系起来。” 林安目光一动,恍然道:“是第三句,第三字?——‘亭’?”难怪陌以新方才看到这座亭子,便想过来一看。 “难道你是说这个亭子?”楚盈秋诧异,“怎会这么巧?” “不是巧合。”陌以新道,“先前我便觉得奇怪,第一张‘愿’字纸团,已经指向了玉舟湖,为何第二张纸团会是重复的信息? 现在我才明白,这首诗中‘玉舟湖泥’几个字,并不是它真正要传达的内容,而是一个提示,提示着这首诗藏匿信息的方式。” “到底是什么意思?”楚盈秋追问。 林安已经反应过来,解释道:“解开第一张‘愿’字纸团后,再去看这首诗,很容易看出其中隐藏的‘玉舟湖泥’——从第四句首字开始,斜向第一句连起来便是。 其实这是在提示解谜之人,用同样的方式反过来,从第一句首字开始,斜向后连,同样也能连的通。” 楚盈秋心里默念着诗句,喃喃道:“第一句首字,第二句第二字,第三句第三字,第四句第四字,这样连起来……坐、隐、亭、中……” 坐隐和烂柯一样,都是围棋的别称。 几人都已了悟——所以,这座亭子,才是第二首诗真正指向的答案! ----------------------- 第86章 纸团上的一首诗, 与二皇子府后花园的凉亭两相契合,这无疑印证了先前的猜测——那两张纸团,的确与五年前二皇子案有关! “亭子里还有什么?”楚盈秋当即四顾。 林安已将视线落在石桌之上。亭中只有石桌石凳, 一览无余, 唯一的特别之处, 自然便是这块嵌入石桌融为一体的玉石棋盘。 而自玉舟湖底挖出的那样东西,同样是一块玉石。 很显然,关键就在这里。 陌以新伸手抚上棋盘,指尖轻点,顺着那纵横交错的刻线缓缓滑过。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线条极为流畅。阳光斜斜洒入亭中,在他手背落上一层薄光,将那清冷如玉的肤色映得愈发白皙通透。 匣中宴 第101节 这一只手, 落在玉石棋盘之上, 如雪落青松, 静中藏动,美得出神入化。 林安的目光黏在这只手上,随着指尖缓缓掠过刻线,在棋盘上一寸寸游移。直到那深浅有致的一格一格刻线, 在她眼中渐渐连成了某种规律…… 她的目光忽而一动, 脱口道:“坐标?” “什么?”陌以新抬眸,看向她。 林安并不会下棋,棋盘上的纵横刻线, 此时此刻,在她眼中恍若一张曾经无比熟悉的坐标纸。而若是如此,那么“三, 三”,自然便是坐标系中的一个坐标! 她自然知晓,这里不会有“坐标”这个名词,于是试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位置。玉石上的‘三,三’二字,会不会就是指玉石棋盘上,第三条横线与第三条竖线相交叉的这一点?” 她虽不知棋盘上每个点位是如何定位的,从左数还是从右数,从上数还是从下数,可在场几人除了她,皆通弈道,对此必会知晓。 果然,楚盈秋走近石桌,俯身凑向棋盘,伸出手指从左上角开始,横竖各数了三根线,最终停留在第三横与第三竖交错之处,仔细摩挲片刻,道:“看起来没什么呀,难道还有机关?” 林安同样走上前,细查一番,然而棋盘平整如镜,刻线细腻丝滑,工艺极其精湛,没有任何异常的凹凸之处。 她微微蹙眉——不应当有错的,这个思路分明如此合乎情理。 陌以新忽而眯了眯眼,缓缓道:“棋盘上纵横各十九道线,而景熙城整个城区,除去诸多分支道路与小巷,横纵正巧各有十九条主路。” 他对林安微微一笑,柔声道:“安儿说得不错,‘三,三’二字,的确是位置,却不单单是指棋盘上这一点,而是指——景熙城。” 林安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无比畅快。 萧濯云如梦初醒,道:“是景熙城北起第三条横路与西起第三条纵路的交汇点?” 楚盈秋听得瞠目结舌,道:“那、那里会有什么?” 陌以新眸光深邃:“这个答案究竟是否正确,前去一看便知。” …… 景熙城第三条横纵主路交汇点,是城西北的一个十字路口。 几人调来街区详册仔细翻阅,逐一比对地契与住户记录,发现这个十字路口四周都是普通商铺或民房,而在这之中,唯有一座宅院引起了几人的注意。 这间宅子是五年前买下来的,而这五年来,主人始终并未搬入,却也不曾变卖或出租。 也就是说,这座宅院,已经空了整整五年。 又是五年。 宅院登记在册的联络人名叫杨致远,而宅院的主人,详册上赫然写着两个字——林安。 所有人神情古怪地看向林安,仿佛这一切,都是林安搞出的一场恶作剧。楚盈秋两只手已经蠢蠢欲动,时刻准备捏上她的脸。 林安:…… 她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五年前,她还叫做楚晏,在另一个世界里,做一名品学兼优的高中生。 “重名,重名而已。”林安求助地看向陌以新,“我这个名字,是大人取的。” 楚盈秋眼中蠢蠢欲动的攻击力,瞬间变成了八卦欲。 陌以新轻咳一声,道:“只是巧合,先做正事。” 宅院大门紧闭,透着与街市格格不入的沉寂。几人并不意外,继续向前,来到斜对面一家名为“淡泊茶楼”的茶楼门前。 宅院登记的联络人杨致远,正是这间“淡泊茶楼”的老板。难道只是宅院主人长期外出,委托街对面的邻居照看宅院而已? 楚盈秋已经迫不及待:“别犹豫了,咱们快去将那块玉石拿给杨致远一试,也许他也像姜太公钓台的老板一样,看到信物就会给我们下一步线索。” 几人对视一眼,轻轻点头,一同走入淡泊茶楼。 茶楼不同于渔钓铺子,此时正熙熙攘攘,人声纷乱,几人上二楼开了间雅室,让小二请来茶楼老板。 不多时,一名中年男子笑容可掬地推门而入,语气温和:“几位客官,不知有何吩咐?” 陌以新开门见山:“阁下可是杨致远?” 男子一愣,道:“不错,莫非几位是专程来找在下的?” 楚盈秋忍不住道:“街对面那座空宅,登记的联络人是你,我们便是来打听此事的。” 杨致远更加怔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道:“几位若是想买那宅院,恐怕要失望了,那宅院并不售卖,抱歉了。” 陌以新道:“我们打听过,宅院主人名叫林安,可否请杨老板帮我们牵个线,相约一见?” 杨致远无奈一笑,道:“不瞒客官,我也从未见过宅院主人,只是受朋友所托,帮忙看顾宅院而已。” “从未见过?”萧濯云一脸狐疑,“难不成委托你看顾宅院之人,竟不是宅院主人?” 杨致远面带歉意地拱了拱手,道:“在下绝无欺瞒。若几位客官只是要问那宅院之事,便恕在下无可奉告了。” 陌以新略一思忖,从袖中取出第二张纸团,递向杨致远,道:“不知杨老板可见过这个?” 杨致远原本还带着一丝茫然之色,接过纸团低头一瞧,整个人顿时一震,眼中闪过惊诧,丝毫不加掩饰。 他将纸团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喃喃道:“原来是给你的,你终于来了。” 林安默默看着,眼见他与姜老板那时如出一辙的反应,再无半点疑虑——没有错,第二张纸团所指向的,果真便是那座宅院! “要给我们什么?”楚盈秋翘首期盼。 杨致远面上带着喜意,又将纸团看了几遍,才向陌以新道:“这位兄台,信物应当还有一样东西。” 陌以新略一思索,取出自玉舟湖底挖出的那块玉石,递给杨致远。 杨致远愣了愣,摇头道:“不是此物。” 几人对视一眼,陌以新又将第一张纸团和姜老板给的那团鱼线都拿了出来。 林安嘴角抽了抽,恍惚间有种带着剧情道具找游戏npc交任务的既视感。 然而这位名叫杨致远的npc再次摇了摇头,道:“那位朋友说,只要有人带着两样信物来找我,便将一件东西交给他。这首诗正是其中一样信物,不如兄台再仔细想想,或者回去找找,是否还有一物落下了?在下必定在此恭候。” “好,谢过杨老板。”陌以新道。 然而几人心里都明白,与两张纸团相关的所有物品,除了那座不能移动的亭子,和亭子里的棋盘桌,陌以新都已经拿来了。 两张纸团都是有人暗中送来的,倘若还有另一样信物,那么一定也在那个人手中。所以,若那个人不再出现,他们谁也没有办法拿到。 陌以新将这些物件重新收好,又道:“杨老板,那位朋友可还有话转达?” 杨致远犹豫片刻,道:“兄台手中有这首诗,想必不会有假,我便先告诉兄台也无妨。他说,‘我在终点等你,共饮桃花酿。’” “什么?”林安和楚盈秋异口同声地叫道。 杨致远一愣:“两位姑娘有何疑问吗?” 杨致远自然不会明白,这句话的前半部分,她们在姜老板那里已经听过一遍,而后半部分,却更让人一头雾水。 陌以新道:“待在下找到另一样信物,再来拜会,有劳杨老板多候。” 杨致远释然地笑了笑,道:“在下已恭候五年,也不急这一时,兄台请便,后会有期。” …… 夜里,林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这一日种种线索与疑点,已知与未知,纷繁杂乱,有太多事情需要消化。 姜太公钓台的姜哲茂,和淡泊茶楼的杨致远,都是在五年前受朋友所托,将一样东西交给持有信物之人。他们这位朋友,自然是同一个人。 原先几人便猜测此人与二皇子有关,更或者,就是二皇子本人。今日二皇子府里的弈棋亭则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那么,二皇子究竟为何要通过如此周折的方式传递信息?若他知晓自己凶多吉少,还无能为力,那么既然连性命都要丢掉,死后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而另一方面,那个暗中传来纸团之人,他能得到二皇子留下的信息,想必是极为亲信之人,自然不可能是杀人凶手,那么他又为何始终隐在暗处,不愿现身? 他既然将纸团交给陌以新来破解,说明他也想知道真相,可他不现身,即使陌以新解开了谜团,又如何告知于他? 难道,他还在暗中监视着这一切,另有企图? 林安胡思乱想着,心里不由有些发毛,愈发觉得好似有一只阴郁的眼,正在深沉夜色中幽幽地盯着。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安的第六感,忽然,“吱呀”一声异响,窗户被从外推开,一道黑影卷着清冷夜风一瞬间掠入窗内,如同鬼魅。 林安浑身一僵,只觉一股冷意从脚底蹿上头皮,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 黑影稳稳落地,先是不疾不徐地将窗户重新关好,才转过身向林安走来,一副十分熟络的样子,丝毫没有夜闯官府的紧张。 林安茫然地看着来人,直到对上黑色蒙面下露出的一双琥珀色眼眸,愈发惊异,轻呼出声:“叶饮辰?” 黑衣人与此同时摘下蒙面,咧嘴一笑:“原来你只看眼睛,便能认出我了。” 林安这才坐直身子,跳下床,不可思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饮辰大大咧咧在桌旁坐下,为自己倒上一杯茶,道:“你又忘了我是夜国国君了?” “夜国国君怎么了?”林安不明所以。 叶饮辰将一盏凉茶悠然饮尽,才道:“楚朝发生太子暴毙这样的惊天大事,各国来访的王公使臣都留在景熙城没有离开。毕竟那晚宴会,我们这些人都在场——说难听点,都有作案的可能。楚皇不可能明令所有人留在景都,但这点眼力见,大家还是有的。” “原来如此……”林安点了点头,菡萏公主也一直没有离开,这一点自己本该想到的。 叶饮辰怡然自得地环视一圈,咂咂嘴道:“第一次来你的闺房,还不错嘛。” 林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你如今以夜国国君的身份留在景都,怎么还敢夜闯府衙?” 叶饮辰扯了扯身上的黑色夜行衣,道:“你没看见我特意穿成这个样子?” “那你究竟来做什么?” “楚皇下旨的破案期限,只有明天和后天两日了。”叶饮辰好整以暇道。 林安撇了撇嘴:“你不是又要说,怕大人破不了案,所以来救我离开之类的话吧?” “你与我愈发心有灵犀了。”叶饮辰挑眉,“不过,看你这不以为然的样子,莫非又已经知道凶手了?” 林安一时语塞,道:“倒还没有,不过我有信心,再难的案件,我们都可以解决。” 叶饮辰翻了个白眼,道:“有嫌疑的无非就是宫里那些人,还有什么难处吗?” 林安叹息一声,正色道:“你一定也知道,太子一案与五年前二皇子一案如出一辙,必定有所牵扯,可那毕竟是五年前的旧事,调查起来谈何容易?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线索,却又卡住了。” “哪里卡住了?” 林安本已绞尽脑汁,也再无头绪,心想若与这个局外人梳理一遍,或许还能找到新的思路。 于是略一思忖,将那两张纸团的事大致讲了一遍,末了道:“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杨致远手中有下一条线索,但我们却少了一样信物。” “这有何难?”叶饮辰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十分好笑的事,“我让执素将那个杨致远捉来,拷打一番,想必会交出东西。” 林安瞠目结舌,气道:“喂,你到底是国君还是土匪啊?人家那么讲义气,为朋友保管了五年信物,还看了五年宅子,哪有道理如此对待他?执素都是被你带坏的。” 匣中宴 第102节 “就知道你不会同意这样。”叶饮辰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林安一脸警惕,“不要告诉我,是去把杨致远的家人捉来威胁他。” 叶饮辰斜睨了林安一眼,一脸鄙视:“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啊,我至少还知道祸不及家人,你竟能想出如此恶毒的手段。” 林安没好气地吼了一声:“我是在揣测你肮脏的内心!快说,到底是什么办法?” “很简单,杨致远帮朋友做的两件事,除了保管一样东西,还有看顾那间空了五年的宅子。” “你的意思是……宅子?”林安目光一动,若有所思,“那间宅子同样是五年前托付下来的,一定也是线索中的一环。” “不错。”叶饮辰点了点头,“不管他手中那样东西是什么,宅子总在那里。” “可……那间宅子大门紧闭,还挂着一把大锁,我们进不去啊。”林安说着,瞥见叶饮辰一脸狡黠,恍然了悟道,“你是说,翻墙偷溜进去,就像你来府衙一样?” 叶饮辰挑了挑眉,懒洋洋道:“怎么,这不会也违背了你那愚蠢的原则吧?” 林安倒不是不知变通之人,并未犹豫许久,干脆点头道:“好。” 这不是林安第一次被他背着翻墙了。 上一回,还是为了从顾玄英的住所潜逃。那时,她也穿着叶饮辰给的这身夜行衣,后心还有箭伤。 想到叶饮辰将他夸口天下无双的“疗伤圣药”不要钱似的一颗又一颗塞给自己吃,林安心中有些暖意。 这个家伙虽然经常满嘴跑火车,但在关键时刻,还是很靠得住的朋友。 在林安的指引下,两人顺利来到了白日去过的那间宅院。 叶饮辰轻功高超,背着她悄无声息地跃上墙头,在制高点落稳身形。林安也不明白他堂堂一个国君,为何会如此熟悉于做梁上君子。 叶饮辰将脑袋探过墙头,四下环顾,压低声道:“果然没有亮一盏灯,也没有任何声响,的确是空无一人的样子。你想从何处开始搜索?” 林安也在月光下张望着,忽然皱了皱眉,道:“那里……” 叶饮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定睛看去,道:“那好像是后院的林子,怎么了?” 朦胧月色下,林安又仔细分辨了片刻,沉声道:“那是……桃花林。” “看起来是。”叶饮辰道,“有何不妥?” “你不知道,二皇子府后院也有一个桃花林!”林安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期待。 叶饮辰微微眯眼,饶有兴致道:“走,去看看。” 下一秒,林安便感到自己身子一轻,在夜风中凌空飞起,片刻后,脚下已是坚实地面。 两人身处一片林中,落英缤纷,花香扑鼻,果然是一整片繁盛桃林,和二皇子府一样的——桃花林。 “这难道也是巧合……”林安喃喃道,“不,不会。杨致远传的那句话是‘我在终点等你,共饮桃花酿。’会与这桃花林有关吗?” 她说着,眼睛越睁越大,不可置信道:“难道……这片桃花林,便是线索指向的‘终点’?” “可这里什么也没有啊。”叶饮辰环顾四周,忽而眉心一蹙,声音陡然压低,“有人!” “啊?”林安一惊,话音未落,便见叶饮辰飞身而出,向某棵桃树的方向极快掠去。 而那棵树后竟当真闪出一个人影,同样是黑衣蒙面,与叶饮辰瞬间交起手来,招招式式快似闪电,衣袂破风之声猎猎响起。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林安惊得怔在原地,两人已过了数十招,不分高下。 她回过神来,正想走近几步看清状况,还未迈出一只脚,腰间却倏然一紧—— 三根冰冷的手指,不知何时悄然贴上她的腰际,捏住她衣带与筋络之间最要命的一处。 林安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刹那凝固,此时才猛然惊觉,竟还有另一个人,趁那两人过招之际,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自己身后…… 她全身紧绷,不敢轻举妄动,那只手分明并未用力,却像生了根似的,牢牢钉住了她的每一次呼吸。双腿仿佛灌了铅,一步也动弹不得。 叶饮辰自然也注意到这边的变故,神色一变,心头骤紧,攻势霎时加快,但对方缠斗极紧,他竟一时也脱不开身。 林安极缓地吸了一口气,悄悄将手伸向另一侧腰间,那里藏着一包强效迷药,自上回被执素掳走后,她便从风青那里讨来此物,以作防身。 然而她的手才刚触及一角衣料,便感到腰上手指的力道骤然一紧,一道低沉而毫无温度的男声贴近耳后,声音轻缓,却如寒刃逼颈: “不要动。” 三个字落下,林安一瞬间的惊愕甚至更胜方才,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大人?” 腰间的手指明显一僵,深沉的男声也出乎意料地上扬了音调:“安儿?” 林安再无犹疑,立刻转身,看到男子蒙面布外那双熟悉的眼眸,当即抬手扯下自己的蒙面布,惊喜道:“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陌以新也摘下蒙面,对那边仍在缠斗的二人喊了一声:“濯云,先停手。” 林安了然,既然是大人,那么那人是萧濯云便也不奇怪了。 那边果然有一人动作一顿,率先止住攻势。叶饮辰也瞬间明白出了误会,收起掌势,拍拍衣襟,双双向这边走来。 “怎么回事?”萧濯云还在纳闷,仍对身边的黑衣男子有所防范,忽一眼看到林安,顿时瞠目道,“怎么是你!” 林安挠了挠头,道:“我也没想到会是你们。” “那这人是谁?”萧濯云自然没忘方才与自己过了近百招的人,转头看去,正看到叶饮辰摘掉蒙面,更加惊掉了下巴,“你是……夜国国君?祭天那日我见过你!” 叶饮辰双手负于身后,算作默认。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萧濯云仿佛被雷劈了一般,不可思议道。 林安解释道:“我是觉得,虽然拿不到杨致远手中的东西,但宅子总归在这里,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废话,我们当然也是这样想才会过来。”萧濯云摆了摆手,“谁问这个了?我是问,夜国国君怎会同你在一起?” “这个……”林安甫一开口,猝然撞入一双淡漠的眼眸。 ----------------------- 第87章 是陌以新。 他就站在她身前, 静静看着她,他的眼中没有疑惑,没有不悦, 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淡得像一汪结冰的水, 可偏偏这样,愈加让人不安。 林安心中无来由地一紧,忽然说不出话来。她该如何解释,堂堂夜国国君,为何会在半夜三更翻窗潜入她的卧房? 她舌尖一卷,只能胡乱应付:“我毕竟不会轻功,他刚好来府衙……那个,做客,我便请他帮忙, 带我过来翻墙。” “做客?”萧濯云诧异地看向陌以新, “那你也知道咯?” 陌以新一言不发。 林安还是第一次见他穿束身黑衣, 他站的笔直,黑色勾勒出颀长挺拔的身形。 他面无表情,眉目深邃沉寂。平日的温润尽数隐去,仿佛是被这身黑衣染上了三分冷戾。清冷月光洒落在他肩头, 将他周身映得愈发清寒孤傲, 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漠然与薄凉。 “大人……”林安轻声开口,“我只是觉得你一向为人君子,恐怕不喜夜潜民宅这种梁上行径——” “谁说我是君子?”陌以新冷冷道。 萧濯云意外地挑了挑眉, 本想说什么,却感到一股骤然凌厉的压迫感,不由咽下口水, 收了声。 “第一次见你穿成这样。”陌以新接着道。 “我也是第一次见大人穿夜行衣。”林安抿了抿发干的唇,“原来大人也会轻功?” 陌以新神色更加难看,哑声道:“是濯云带我进来的。”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收紧,指节绷得发白。胸口处好似有细刃划过,漫不经心,却直刺软肋。 叶饮辰此时慢悠悠迈近两步,唇角噙笑,语气轻松:“陌大人,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陌以新淡淡扫他一眼,语气森冷:“你不该来。” “何必那么小气?”叶饮辰爽朗笑道,“我这么做也是想帮陌大人查案。” “不必。”陌以新沉声道,“告辞。” 言罢,他转身便走,步履冷峻,背影利落,留萧濯云与林安在原地面面相觑。 林安看着陌以新决然的背影,飞快对叶饮辰道:“今日多谢你,抱歉我要先回去了!” 话音未落,她又扭头招呼萧濯云一声:“快走吧。” “呃……”萧濯云又咽了一口口水,摇头道,“我还是先回相府了。” “不是顺路吗?”林安诧异。 “嗯,可是我想绕远路。”萧濯云说完,便果断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林安:? 她却也顾不上这些,抬脚便朝陌以新的方向匆匆追去,没听到叶饮辰在身后懒洋洋好似自语:“好像每一次,最后都是我一个人走。” …… 宅院正门外挂着锁,后院小门却是从里面插上的,自然也能从里面打开。 林安遥遥追着陌以新的背影,一路跑出小门,终于追得更近了些。 “大人……”她在他身后唤了一声。 陌以新身形微微一顿,脚步却并未就此停下,依旧大步向前。 他走路一向不会很快,此时虽比平日沉稳的步伐快了许多,可林安紧跑两步,还是追到了他身边。 “大人。”她又唤了一声,“今夜是我擅自行动,你生气了?” 不知是不是夜风微凉,她的话中隐隐带了点鼻音。 陌以新下意识停下步子,垂眸看她一眼,道:“冷吗?” 林安仰头望着他,那张平日温润沉静的脸庞此刻有些苍白,眉宇间像结了一层霜,却还是先关心她冷不冷。 林安心中一暖,声音更放轻了些:“不冷。大人不气了?” 陌以新沉默一瞬,声线低沉:“他在深夜,进你闺房,做客?” 林安一怔,忙解释道:“当时萧二公子也在,我总不能说他是不请自来的吧?叶饮辰……他做事从来都是这样没有章法,但也绝不会做出逾矩之事。” 陌以新冷哼一声:“深夜闯入闺房,轻功带你同行,这些都不逾矩?” 林安一时语塞,忽然眨了眨眼:“大人为何这样在意?” 匣中宴 第103节 陌以新神情微顿,长睫轻颤了一下,却不作答,片刻后才低声道:“濯云呢?” “他非要绕路回去。”林安道,“大人不怪我了吧?” “我本来也没有怪你。”陌以新淡淡道,“你自己的事,本应自己做主。” 一句话说罢,他又迈开步伐,径直向前,不再看她一眼。 “我——”林安一拳砸在掌心,心中莫名懊恼。 他们从来并肩而行,他从未让她追赶半步。可今夜,他却一次又一次留给她一个决然而去的背影。一向不疾不徐的他,此刻却一步紧似一步,好似连片刻也不愿再等。 林安站在原地,怔怔望着他一身黑衣的背影,正要抬步再追,脑中却忽然有一道闪电划过——这种别扭又无理的反应,为何如此熟悉? 等等—— 那一日,王尚书登门提亲,她气闷难平,径自冲出府去。那时的她,似乎便也是这般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好似多留一刻都有如针刺。 可是,那时她分明是心动而不自知,待想清心意后,她已经再明白不过,自己当时那股闷气与冲动,都是因为吃醋啊! 林安心中蓦然一震——吃……醋? 脑海中,许多画面忽然如过电影般一一闪过。 从陌以新第一次见到叶饮辰起,便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敌意,从假“望舒坪”,到夜君行宫,再到方才…… 每每看到自己和叶饮辰在一起,陌以新都似变了个人一般,或是反常的亲昵,或是反常的冷漠…… 难道所有这些,也是因为……吃醋? 林安瞳孔巨震,发干的双唇不由轻启,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曾将鲜血淋漓的她抱入怀中,亦曾在漫天风雪之中,一步步背她回家。虽然当时每每都只觉事出有因,可此时回头想来,以他那样的性子,若非有意,绝不会如此行事。 更不会……特意在上元夜弄来小舟,送她那场烟花。 往事如丝,缕缕交织。 豁然开朗,大彻大悟。 一阵夜风吹来,将林安的发丝扬起,也让她的眼中无比清明。 她的唇角轻轻翘起,方才的懊恼已然化作一片甜意。 待她回过神来,陌以新已经走出老远,正要转过长街拐角,身影几乎已隐没在夜色之中。 林安来不及再多回想从前那种种细节,连忙迈开脚步,飞奔而去。 “大人——”待跑近后,她又唤了一声。 陌以新脚步根本不停,这次甚至连那一瞬的停顿也无。 林安一咬唇,索性向前一扑,双手撑在地上,叫道:“啊呀!” 陌以新果然停下步子,转身回望。 林安压着嘴角,抬眸看向他,皱着脸道:“我摔倒了。” 陌以新眉心一蹙,几步走近,显然要来相扶。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掩住蠢蠢欲动的喜意,一脸痛苦:“脚扭了,要大人背着才能回府了。” 陌以新身形一僵,垂眸凝视她的双眼,片刻后,气笑了:“你要他背时,也是这么说的?” “我——”林安一噎,好脾气地解释道,“自然不是!那是权宜之计啊,我又不会轻功,当时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不错,我也不会轻功,帮不了你。”他的气息微微不稳,一句话说罢,竟不再理会还坐在地上的林安,再次转身走了。 “大人,大人!”林安又唤了几声,再无回应。 她重重叹出一口气,在地上捶了一拳。 自己这假摔太假,他自然看得出来,可也不至于如此生气吧,而且,这又关轻功什么事了,他反应怎会如此之大? …… 府衙,陌以新书房。 桌案上,一条金玉蹀躞带,和一柄描金折扇,并排放在一起,皆是极尽雕琢的珍贵之物。今日去二皇子府祭拜,不宜穿着太过,他便暂且放着不曾佩戴,原想明日便用上。 只是…… 陌以新伸手一拂,两样精致华美的饰物哐啷啷砸在地上,只因材质上乘,工艺极佳,竟丝毫未有损毁。 陌以新已经不再去看地上散落的物什。 他站在原地,背影笔直如松,掌心却缓缓收紧,眼底浮上一抹幽沉的暗红。 他怎么又忘了,她始终爱的是飞檐走壁的高手,是能在夜色中带她翻墙而出的那个人。纵使他再如何披金挂玉,也只是一个废人罢了,又如何能入得她眼? 他曾答应过她,以后再有计划,都会提前相告。 可这一次,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因为,他无法靠轻功跃过那一道高高的院墙,他不得不仰赖他人,让萧濯云带他过去。 他不愿那一幕落入她的眼中,引起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轻视或怜悯。 花世夜闯相府那一夜,他敲她房门久久未开,以为又是那人不请自来,几乎就要推门强入。后来她一身红衣,安然无事,他笑自己想多了。 此刻才知,他的确是肖想太多了。 “大人。”房门忽被推开,风青走近屋来,规规矩矩禀报道,“小安已经回府,径直回房了。” 今夜实在是很古怪。 大人分明是与萧二公子一同外出查案,却独自回来,脸色阴沉不说,还命他带两个衙差即刻出府,往东去寻林安,确保她安然归来,还不得让她察觉分毫。 他根本想不通,林安怎会不在府内?大人既然知晓,两人又怎会一前一后各自回来? 可他一看大人的脸色,便将所有疑问生吞了回去。 眼见大人没有别的吩咐,他便要告退。转身之际,却瞥见地上散落的凌乱金光。 “这是——”他下意识说出两个字,却急忙收了声。 陌以新头也没抬,冷冷道:“拿去丢掉。” …… 清早,林安在庭院中百无聊赖地踱着步子,像是在等人一般。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猛地回头,神色却瞬间黯淡下来:“小青,是你啊。” 风青双手捧着一个托盘,没好气道:“见到我这么失望,不至于吧!” 林安讪讪一笑,没有解释。 风青忽然眯了眯眼,狐疑道:“不对呀,明日就是圣旨期限的最后一天了,你不是应当和大人在一起讨论案情吗?” 林安神情一顿,道:“大人恐怕还在书房……” 她轻叹口气,将昨夜之事如此这般对风青讲了一遍,末了道:“后来,大人根本不再管我,自己回府了。” “什么!昨夜你和叶饮辰一起去了宅院,还碰到了大人?”风青一惊一乍地叫道。 “是啊……”林安心情有些复杂,“我怎会想到大人和萧二公子也在那里?” 风青直跺脚:“小安,你也真是的,怎能深更半夜跟别人跑出去?那毕竟是个男子啊。” 林安辩解道:“我只是一时好奇那座宅子,更何况,大人也没告诉我啊,从前他分明答应过我,有什么计划都会提前说的。是他不守承诺在先,还倒打一耙。” “那你和我讲这件事,是想说什么?”风青挑眉。 林安抿了抿唇,反问道:“大人他……似乎不太喜欢叶饮辰?” 风青一愣,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道:“你别问我,我可不知道。” 林安无奈道:“那你知不知道大人生辰在何时?” “生辰?”风青十分不解林安怎会忽然问起这个,却还是答道,“不知道。” “什么?”林安几乎不信,风青跟在陌以新身边多年,怎会连生辰也不知晓。 风青耸了耸肩:“大人从不过生辰的。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给大人送一件礼物。”林安若有所思,喃喃好似自语,“既然不知生辰,那便择日不如撞日吧。” “什么礼物?”风青继续八卦。 林安回过神来,却不再理会他的问话,视线落在他手中托盘之上,明目张胆地转移话题:“咦,这些是什么?” 风青嘴角抽了抽,不与她计较,随口答道:“一些不用的东西,拿去扔掉。” “扔?”林安诧异极了,当即伸手从托盘中拿起一物,瞠目道,“这柄折扇如此精巧,一看便非凡物,为何要扔?” “可不是嘛!”风青也一脸惋惜,“前日大人回府后翻箱倒柜,从库房里找出这些东西,谁知还一次没用,昨天半夜便叫我拿去丢掉。 我见这折扇好看,扔了实在可惜,还说大人既然不要了,能不能给我留着玩。结果大人那脸色,你是没见着……” 风青一脸心有余悸,“算了,扔就扔了吧,我可不敢再触这眉头。” 林安同样不明所以,昨夜陌以新的确生了气,可那应当是因为她的缘故。她极尽推理之能事,也想不通,这究竟与折扇有何关系? 林安又往托盘上一瞥,上面还躺着一条玉带,金光流转,暗香浮动,令她一见便心生欢喜。 风青仍旧摇着头,咂着嘴,嘟囔道:“大人从前还只是深沉冷淡了些,虽然看着吓人,时间一长便也习惯了。怎么如今愈发阴晴不定,实在让人心慌得很呐!” 林安静静听着,指腹在扇骨细密纹理间来回摩挲,忽然眉心一动,道:“给我吧。” “什么?”风青一愣。 林安将折扇放回原处,径自从他手中接过托盘,道:“这么好的东西,丢了可惜,我先替大人收着。” 见风青仍旧一脸诧异,她笑了笑道,“放心,大人若要怪罪,有我担着。” 风青连连摇头道:“随你吧,真不知你们在折腾什么。” 话音未落,庭院中忽有一道迅捷身影从天而降,两人猝不及防,侧头看去,风楼正利落走来,手中拎着一只拳头大小的蚂蚱。 这蚂蚱通体翠绿,细足、翅膀、须角俱全,甚至连尾端轻轻翘起的弧度都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瞬便要振翅飞起。 可再定睛细看,才发现竟是用草叶编织而成的。 风青不可思议道:“大人让你去盯梢,你去买玩具了?怎么回事,莫不是你们近来都疯了?” 风青觉得,这个府里好像只剩自己一个正常人了。 风楼早已习惯了兄长的胡言乱语,毫不理会,只道:“大人呢?” 匣中宴 第104节 林安清楚,风楼一定是有了什么发现,才会中途离开药堂。她将手中托盘搁于一边石桌之上,道:“大人在书房,咱们一起过去吧。” 话音未落,回廊一侧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什么事?” 林安一怔,循声望去,只见陌以新已自廊下缓步而来。她抿了抿唇,尽量自然道:“大人来得正好,小楼从半山药堂回来了。” 她仔细盯着陌以新神色,却在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陌以新迈步走近,看向风楼:“有何发现?” 风楼肃然答道:“昨天深夜,半山药堂早已打烊,却有人敲响了后门。开门的是老板章豫成,他看到来人后并未多言,便让那人进了门。 我在街角的大树上远观,只见两人在院中交谈良久,但因距离太远,听不清具体内容。约莫一炷香后,那人便又独自离开了。” 风青插嘴问道:“深夜去药堂,不是急病求药之人吗?” “应当不是。”风楼摇了摇头,“两人一直都在院中,那人走时手上也空无一物。” “那后来呢?”林安问。 “我觉此事可疑,便暗中跟上那人,看着他最终进了一间草编铺子。”风楼道,“我怕打草惊蛇,便又守了一夜,到上午铺子开门才进去查看。为掩人耳目,我便装作顾客,随手买了这草编蚂蚱。” 所谓草编,便是就地取材,用草编织成手工艺品,大到枕席、地毯,小至提篮、鞋帽,手艺好的自然足以卖钱谋生。 “草编铺子?”风青茫然,“可有看出可疑之处?” 风楼无奈道:“没有,里面一切正常。我反复辨认过,昨夜前去半山药堂的,正是这间店铺老板。铺子并不大,由老板一人打理,再无其他伙计。 老板本人极擅草编,他还有一项招牌技法,能以一根细若游丝的绢线,将草叶巧妙串连,看似缠绕,实则松紧有度。只需轻轻一抽,那根绢线便如游龙抽身,而后整体顷刻散碎,仿佛未曾拼合,连行家也不得不叹服。 这只蚂蚱,便是我在一旁亲眼看着他编出来的,手艺精湛,动作极其熟练,我想不会有假。” 风青难免有些失望,道:“也许他昨夜去半山药堂只是巧合?说不定是家中有人急病,临时找药师问诊而已。” 风楼略一迟疑,还是道:“其实我盯着半山药堂这两日,未曾发现任何异常之处,章豫成的确精通药理,对上门寻医问药之人皆应对如常,无所不答。” 两人一齐看向陌以新,却见陌以新微微蹙眉,道:“这间草编铺子的老板,可是名叫丁驰?” 风楼面色一震,诧异道:“我与他寒暄时随口问过,的确是叫丁驰。” 风青惊奇道:“大人如何知晓?” 陌以新眸光微凝:“二皇子府下人名册上,有一位花草匠,后来成了城里手艺人。这位花草匠,便叫丁驰。” 林安倒吸一口气:“又是二皇子府?” “二皇兄怎么了?”楚盈秋的声音远远传来。 她与萧濯云并肩走来,视线一扫之下,忽而停在了石桌上的托盘之中,讶异道:“咦,这不是番邦进贡之物吗?怎会在这里?” 她所说的,正是那条金玉蹀躞带。 风青脖子缩了缩,小心去看陌以新神色。 陌以新果然面色一沉,林安见状,飞快地接话道:“啊,没什么,这条玉带用不上了,扔了可惜,我看这些玉石成色极好,若是将中间串连的皮革抽走,这些零散玉石也价值不菲,便打算暂且收着。” 楚盈秋瞠目结舌:“我刚说什么来着,这是进贡之物,你要将它拆了?” 林安一怔,小心问道:“这总不会,算大不敬吧……” 那么,陌以新先前要将它丢掉,又算什么? 萧濯云眼见两人越扯越远,轻咳一声,看向陌以新,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你们……没事了?” 林安下意识瞥了陌以新一眼,正撞上他那道幽深难辨的目光。 他望着她,声音低沉又专注:“安儿,你方才说什么?” “嗯?”林安一怔,“我说……这算大不敬?” “不,是前一句……”陌以新摇头,像是有某个念头正从混沌中破茧而出,缓声重复道,“你说,将皮革抽走,玉石便会零散下来。” 林安点点头,她尚未参透自己这句话哪里与案件有关,却知陌以新一定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环节。 “原来如此,二皇子书房珍宝阁中,果然少了一样东西!”陌以新眸中闪过一丝寒光,“若真是如此,明明有更简单的法子,却非要那般多此一举,便只能是那个原因……” “什么东西?什么原因?”楚盈秋连声追问。 “让以新兄安静想想。”萧濯云小声道。 林安眉心轻蹙,飞快思索。 章豫成和丁驰,药师和花草匠,两个二皇子旧仆,两个根本没有入宫机会的可疑之人。是什么将这一切连在一起? 几人都未再说话,只静静看着陌以新。 良久,陌以新轻轻阖上双眼,复又睁开,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他缓缓道:“我想,我全都明白了。” ----------------------- 第88章 在距离圣旨期限只剩不到两日的时候, 听到这句话,每个人都感到一种如蒙大赦的解脱,随之而来的, 则是更为强烈的好奇。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楚盈秋焦急问道。 “其实, 此案最大的嫌疑人, 从一开始便在明处。”陌以新道,“只是,我们全都忽略了那一点。” 楚盈秋一怔,小心问道:“凶手是我们见过的人吗?” 陌以新缓缓道:“请七公主带我们入宫去见一个人。” “谁?”楚盈秋感到自己的心脏扑通狂跳。 此时此刻,她迫切地想要听到这个名字,却又不想听到任何一个名字。 “五公主,楚盈安。”陌以新一字一句道。 …… 惜玉宫。 大殿之上,五公主斜倚于锦榻,神色慵懒, 一席水红色望仙裙如云雾般倾泻在地, 绵延铺展, 衬得她愈发高贵闲适。 她怀中抱着一只雪团般的白猫,纤细玉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掠过猫背,惹得猫儿时不时发出惬意的咕哝声。 五公主微微抬起眼皮,懒声道:“盈秋, 有事吗?” 楚盈秋看了陌以新一眼, 却看不出他脸上任何情绪,于是如实道:“五皇姐,是陌大人想来见你。” “哦?”五公主长眉轻挑, 将视线转向陌以新,“陌大人不是应当忙于查案么,来本宫这里有何贵干?” 陌以新安然施了一礼, 淡淡道:“回五公主,下官是来禀报,太子一案已经有结果了。” 五公主轻笑一声,仿佛丝毫不以为意:“若是此事,应当禀告父皇才对。陌大人来找本宫,莫不是想说,本宫是凶手?” 楚盈秋不由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一个答案。陌以新并未解释为何要找五公主,但几人心里早已有了同样的猜测。 “五公主多虑了。”陌以新微微一笑,“此案的直接凶手,是陈清汉。” “什么?”楚盈秋第一个惊叫出声,“你是说……那个侍卫?二皇兄生前的贴身侍卫?” 陈清汉,印象中那个高大壮实的忠勇汉子,十分配合查案,提供了许多关于二皇子一案的细节…… 他,是凶手? 五公主面上的诧异一闪而逝,旋即勾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道:“那陌大人怎么不去抓人?” 陌以新淡淡道:“因为下官以为,有人会对二皇子一案感兴趣,所以先来了这里。” “什么?”五公主蓦地坐直了身子,一直逗弄猫儿的手也倏然停顿下来。 她一向慵懒的眼眸中凝出一道寒光,一字一句道:“二皇兄的案子,你也找到凶手了?” 陌以新神色微敛,沉声道:“你,果然知道。” 五公主微微一怔,眉心蹙起,紧盯着陌以新,却未再言语。 “知道什么?”楚盈秋忍不住问。 陌以新道:“昨日在二皇子府,下官便觉得有些奇怪。二皇子是皇后娘娘所出独子,即便如此,皇后娘娘谈及此案时,也是将二皇子与太子一并提及。可五公主却只字未提太子,未免对这桩大案太过无视。 不过七公主曾言,五公主与二皇子一向最为亲厚,所以下官心想,可能是因为五公主只关心二皇子一人罢了。” 五公主轻笑一声,道:“陌大人想的不错,的确是这个原因。” “可是方才,下官说太子案的凶手是陈清汉,五公主根本满不在乎,而当提及杀害二皇子的凶手时,公主却反应剧烈,不掩惊色。” 陌以新顿了顿,“对于不了解内情的旁观者而言,这两个案子如出一辙,至少也有一半的可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而五公主却显然排除了这种可能。” 五公主勾唇一笑,懒懒道:“陌大人果然目光如炬,心思玲珑。” 她的语气似赞非赞,竟未再解释。 楚盈秋不由张大了嘴:“五皇姐……当真知晓内情?可是,凶手不是陈清汉吗?陌大人,你又是在诈五皇姐?” 陌以新摇了摇头:“下官没有使诈,凶手的确是陈清汉。” “五皇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楚盈秋看向五公主。 五公主轻轻扬起下颌,饶有兴致道:“请陌大人继续,本宫也洗耳恭听。” 陌以新便道:“当我们查出,太子当夜离席的真正目的是去玲珑园后,我们便解开了从北岸到南岸的时间之谜—— 凶手事先将小舟从南岸划到北岸停泊,背着太子从北岸乘舟,再将小舟划至湖心。 湖面一片漆黑,凶手先将昏迷的太子推入湖中溺死,再于湖心处点亮船头灯笼,便能引导岸边侍卫的视线,让他们看到接下来那一幕。” 陌以新略一停顿,话锋一转:“可这便有了另一个问题,凶手若要假扮太子跳湖,在那短短时间内,根本来不及将衣袍重新给太子穿好。 而这,正是第二个时间之谜。” “对啊!”楚盈秋点头,“这一点,我们始终想不通。” “昨日去二皇子府,看着书房那间珍宝阁,我便总觉得,像是少了什么。”陌以新音色淡淡,好似说起了另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是什么?”楚盈秋脱口追问。 “你们可还记得,二皇子出事前,曾被人诬陷私制太子宫服,而那之后呢?” 楚盈秋仿佛想到了什么,喃喃道:“皇帝舅舅一向英明,不但没有信以为真,还将那件被搜出的太子宫服,赐给了二皇兄,说那迟早也是他的。” 匣中宴 第105节 林安早已恍然惊觉:“二皇子将所有御赐之物都存放在珍宝阁里,连风车、木剑这些小玩意都妥善收藏,那么这件象征着信任与重用的太子宫服,为何竟会不在?” 除非……它是被人拿走了! 当年那件宫服,与如今太子所穿的衣服,即便细节上有所不同,颜色与形制却不会有变,在夜里隔湖望去,足以以假乱真! 楚盈秋讶然失声:“你是说,案发之夜,侍卫们看到的那个背影,穿的其实是二皇兄那件宫服?” “原来如此!”萧濯云顿悟,“原来凶手手中,还有一件几乎一模一样的衣袍。如此一来,他便可以穿着这身衣袍假扮太子立于舟上,投湖后,他再游到另一岸悄然离开。 而真正的太子,在此之前已被他悄无声息地沉入湖底,再被之后赶到的侍卫们捞起。” 陌以新微微一笑,却道:“不要忘了,本案还有一个很大的疑点,始终未能解释。” 林安目光一动,脱口而出:“水草?” 湖底那些诡异出现的水草,始终在她心头悬而未决,若说那是太子挖开的,可湖底分明什么都没有。可若说是凶手留下的,又是想传达什么信息? “不错。”陌以新点头,“凶手有意模仿二皇子一案,处处力求一致,偏偏却在湖底多出了这样一堆水草。凡事只要留下痕迹,即便再隐晦,也总有被破解的风险。凶手心思缜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林安凝眉,思忖道:“大人是说,水草很可能是他设计中的一环,而且是不可避免的一环。他的手法离不开这一点,所以只能在现场留下这样的痕迹。” “可穿上衣服假扮太子便已足够,为何还要借助水草?”楚盈秋愈发费解。 陌以新眸光微闪,一字一句道:“因为,侍卫们看到的那个身影,并非太子本人,却也并非凶手假扮,而是——一个假人,一个用水草做成的,假人。” “什么?”几人神情一震,面露惊色。 林安脑中灵光乍现,几乎下意识地接道:“是丁驰!” 那个草编铺老板的名字,一瞬间从她脑海中跳了出来。 丁驰手艺精湛,编只蚂蚱都栩栩如生,而那草人,不过是个用来撑起衣服的架子,有个轮廓便已足够,里面混着根须、泥土也不打紧,只要衣服往外面一套,全都看不出来。 而这点活计,于丁驰而言根本只是举手之劳。 陌以新点了点头,悠悠道来。 七公主说过,二皇子曾出使漱月国,见过菡萏公主。而章豫成当年是随侍二皇子的医师,对于菡萏公主那惊世容颜,想必也过目难忘。 于是,当菡萏公主悄然现身半山药堂,购买三枝九叶草时,不慎被已成了药堂老板的章豫成认了出来。精通药理的他,自然知晓那是一味春药。 一位异国公主,在景都暗中购买这种药,令章豫成起了疑心。他因此盯上菡萏公主,敌暗我明,他很快发现,她居然与太子有染。 于是,一个利用此事而设计的杀局,就这样开始了。 凶手提前几日从凤鸣湖底挖出水草,送出宫去,由二皇子府曾经的花匠丁驰,编成一个草人,再经人送入宫中,穿上从二皇子府中偷出的太子宫服。 凶手将草人藏在小舟之中,那条小舟长年覆着白布,正好用以藏匿。 入夜后,便正如先前所说,凶手先将小舟划至北岸,将太子从玲珑园背到舟上,划回湖心,将昏迷的太子扔入湖中溺死,再将假人立起,自己则躲入水中,等待侍卫经过的时机。 待侍卫们看到舟上的“太子”,凶手便拉动事先系好的连线,令草人扎入湖中,让侍卫们看到假人“投湖”这一幕。 在水中服服帖帖地穿衣不易,可若只是扯去假人身上的衣服,却绝非难事。 凭借丁驰那一手招牌技艺,水草以一根绢线巧妙串连,看似彼此缠绕,实则松紧有度。扯去衣服后,只需将那线抽走,整个草人便顷刻散碎,水草散落湖底,留下一地残骸。 林安终于明白,原来陌以新听到自己那句话后,是从抽掉玉带联想到那独特的草编技艺,从而窥出了水草的玄机。 陌以新继续道:“用水草做假人,实在是一个极为精妙的设计。因为这些水草本就长在凤鸣湖底,用完后不过是弃之原处,即便有人发现,也只会将注意力放在‘挖水草’的举动本身,而不会想到,这些水草曾经离开凤鸣湖,以另一种形式存在过。 只借这一点小小构思,凶手既不需要再花时间清理现场,又巧妙地扰乱了所有人的视线,可谓一石二鸟。” 萧濯云听得连连点头,却又疑惑道:“可是,既然凶手手中另有一件太子宫服,那他只要如我先前所说,穿上这件衣服,假扮太子投湖便是,何苦还要多此一举,费力借用草人?” 陌以新微微一笑,道:“这自然是因为,你所说的那个‘简单’手法,对他来说却并不可行。” “怎会不可行?”楚盈秋不解。 “陈清汉……”林安忽而想到陌以新所说的凶手,喃喃道,“因为,他是陈清汉。” “陈清汉怎么了?” “陈清汉身高体阔,壮实魁梧,比寻常高挑男子还要高出不止一头,身形更是一个顶仨。以他的体型,根本就穿不上太子宫服!” 林安分析起来,“退一步讲,若将宫服改大,勉强让他穿上,可那体型差距实在太过明显,一旦被哪个侍卫看出异样,整场设计便都功亏一篑。” 林安心中有如拨云见日。凶手要十分清楚侍卫巡查路线,甚至连时间点都精准把握,才能在最恰当的时机点亮灯笼,吸引到侍卫们的视线。 她一直以为是宫里位高权重之人才能做到如此,此时才明白,凶手本就是一名侍卫,自然对这些了如指掌。 “不错。”陌以新点头,“章豫成和丁驰,都是二皇子府旧人,可他们如今根本不可能入宫。能够与他们保持联系,又能在宫中作案之人,陈清汉几乎是顺理成章的答案。 当我想到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一切便都串联了起来。” “好,好。”五公主仍旧倚在榻上,懒懒地拍了几下掌,饶有兴致道,“陌大人这番推演,前因后果,环环相扣,本宫真是听了个绝妙的故事。” 陌以新淡淡道:“公主从一开始便知,这两案并非同一个凶手所为,自然不只是一个听故事的局外人。” 楚盈秋急道:“陌大人,凶手不是陈清汉吗,作案过程都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与五皇姐又有何干系?” “尚未完全说清。”陌以新摇了摇头,“要潜入二皇子府,盗走一件珍藏多年的太子宫服,还要将一个真人大小的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入宫中——对于一个普通侍卫而言,未免太难。” “可又为何是五皇姐?” “下官先前便说过,此案最大的嫌疑人,其实从一开始便在明处,只是我们全都忽略了那一点。 那一夜,太子与菡萏公主相约玲珑园,一旦菡萏公主依约前往,一则有撞破凶手行动的风险,二则至少也会发现太子已不在园中。一旦司越察觉太子无故失踪,势必会立刻展开搜寻,凶手的计划也将被打乱。 所以,本案的谋划者,从一开始就要杜绝这个隐患。” 林安恍然道:“所以,她亲自拖住了菡萏公主……” “不错。”陌以新微微颔首,“那夜,七公主在天庆殿外偶遇离席的菡萏公主,寒暄几句后,原本便要作别,而五公主恰恰便在此时赶来,不但加入攀谈,还盛情邀请菡萏公主夜游御花园,令菡萏公主推辞不下。 她与陈清汉一明一暗,分头行事。陈清汉潜入玲珑园迷晕太子,实施作案;而五公主则是前往天庆殿,拖住菡萏公主,以免节外生枝。” 楚盈秋怔怔听着,神情变幻不定。 她很清楚,陌以新所言非虚,因为天庆殿外那些事,都是她一五一十亲口讲出来的,可此时此刻,她仍旧难以置信地上前一步,颤声道:“五皇姐,这……都是真的?” 五公主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陌大人既已猜出,本宫懒得再废话。” “可是,五皇姐这是为什么?为何要杀害太子大哥?”楚盈秋追问。 “因为二皇兄也是被人害死的!”五公主面色一冷,忽然将怀中猫儿扔到一旁,蓦地站起身来,“二皇兄乃天之骄子,怎么可能自尽?先是被陷害私制太子服,又是孤身溺于湖心……这一切,都是被人害的!” 楚盈秋双拳紧握,仍然抑制不住颤抖:“难、难道……是太子大哥……” “这些年我一直在查,那桩私制太子服的诬陷,的确是太子所为。可二皇兄究竟是如何被他害死的,我却始终查不出来,是我无能!” 五公主双目通红,那层慵懒而冷傲的外壳此时早已崩塌瓦解,让人通过这双眼睛,看到了里面饱受痛苦折磨的灵魂。 楚盈秋难以置信地倒吸一口气,颤声道:“难不成……那只是你的猜测?” “是又如何!”五公主拂袖道,“他先是陷害二皇兄却未得逞,自然会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更何况,二皇兄走后,他鸠占鹊巢,得了太子之位,是得利最大的人!” 楚盈秋不住地摇头:“五皇姐!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怎能只凭——” “我不在乎!”五公主厉声打断,双眸涌起决绝而狠厉的恨意,“二皇兄死了,为什么他们还能活着?活着做太子,做尊贵的皇子?太子也好,三皇子、四皇子也罢,他们都妒他、害他,死一个又何足惜?” “五皇姐你疯了吗?”楚盈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二皇兄那几位旧部,都是忠义之士,怎会由着你的性子,和你一样胡来?” “是我骗了他们。”五公主满不在乎道,“我告诉陈清汉,我已查出凶手就是太子,只是苦于没有实证,只能先手刃凶手,再借陌以新之手查出真相,让当年之事大白于天下。” 楚盈秋睁大了眼睛,泪盈于睫。 眼前这位总是漫不经心,仿佛将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五皇姐,此时却是如此偏执而癫狂。楚盈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胸口仿佛堵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 林安心中同样憋闷难当,她忽然想起了陈清汉。 那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曾在陌以新面前双膝跪地,眼神炽热又哀切,声音低沉却坚定。 他求陌以新一定要将二皇子枉死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他说——“到那时,卑职这条命便是您的。” ——此刻她才终于明白,这句话是真真切切的字面含义。 他的确交出了自己的命,因为,等陌以新查出全部的真相,自然也会查到他。 当时的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他一定以为,自己终于亲手为恩人报了仇,他心中,大约是释然的、畅快的,甚至是欣慰的。 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竟是被骗了。 五公主唇畔勾起一个残忍的微笑,接着道:“我虽不知太子是如何做到的,却也终于想出一种能够模仿出相同死状的手法。 只要让太子也同样横死,所有人自然都会联想到二皇兄,如此,便有了重启旧案,查出真相的机会。 而这一年,朝中出了你这位无案不破的陌大人,我又怎能不放手一试呢?” “五皇姐!”楚盈秋再也听不下去,悲愤道,“人命不是用来试的。” “试对试错又有何要紧?我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五公主神色渐沉,眼中流淌出无尽的悲伤。 “五年过去了,二皇兄当年写下‘我尽力了’的绝笔,我却花了整整五年时间,都查不出让他如此绝望的罪魁祸首,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陌以新始终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五公主,眉心愈发紧蹙,此时才开口道:“那几张纸条,是二皇子留给五公主的吧?五公主派人暗中传给下官,便是为了让下官破解其中的玄机,找出当年的真相。” “不错。”五公主肃然道,“二皇兄出事后,陈清汉带给我三个锦囊,是二皇兄先前吩咐他给我的。二皇兄留话说,只要解开这三个锦囊,便能看到我想要的东西,这是他留给我的礼物。” 她顿了顿,嘴角浮现一丝苦涩:“我本就不信他会自尽,那时才明白,原来他早已料到会有不测,还给我留下了线索。可我……却始终没能破解……” 陌以新道:“第一个锦囊,是一个‘愿’字;第二个锦囊,是一首诗。” 他微微一顿,将两个锦囊的解法简要讲明,而后道:“淡泊茶楼老板杨致远所要的另一样信物,下官想,便是公主手中的第三个锦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五公主双眸闪亮,多年萦绕在心头的疑难一朝得解,此时是说不出的快意。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小心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入掌心,摊开手掌,道:“第三个锦囊中,是一把钥匙。” 陌以新略一思忖,道:“若我猜得不错,不论杨致远手中保管的是何物,这钥匙所开的,便是那座空宅大门上的挂锁。” “空宅……”五公主喃喃道,“二皇兄一定是将凶手的身份写下来,放进了宅子里。只要进去翻找一遍,便能知道真相了!” ----------------------- 第89章 陌以新静默一瞬, 道:“下官以为,里面不会有关于凶手的信息。” “什么?”五公主双眉倒竖。 匣中宴 第106节 “五公主对二皇子如此思念,想必二皇子对公主, 也是真心关爱。” “那是自然。”五公主微微扬起下颌, 神色傲然, 眼中却蓦然流下一行清泪。 她的生母早在皇上登基前多年便已过世,当年她尚年幼,在那冷清王府之中,唯有二哥真正疼她,护她。 “倘若下官心知自己即将被害,却无法挽回,下官一定不会将仇人告诉自己在意的人,因为,真正关心一个人, 绝不会要她背负仇恨, 只会盼望她好好活下去, 自由地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五公主轻笑一声,“二皇兄走了,这个世道,对我早已毫无意义。” 陌以新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之色, 他摇了摇头:“二皇子留下的东西, 一定不是公主所想。甚至连二皇子那桩旧案,恐怕也并非公主所想。” “你这是何意?”五公主蹙紧了眉,掌心将那钥匙攥得愈发用力。 陌以新缓缓道:“我们曾总结过, 太子一案与二皇子一案,有三同,三不同。第一同是案发地点与死亡方式, 这一点自然是出于公主刻意的模仿; 第二同,两人在出事前几日都精神恍惚,时常出神。我们后来查明,太子的心事其实是与菡萏公主的情爱之事,可二皇子自然并非如此; 第三同,两人在出事前不久,都被人陷害图谋不轨。五公主已经查出,二皇子私制宫服是被太子所诬。那么下官猜想,祭天时的猫腹藏书,应当是公主的手笔?” “不错。”五公主毫不遮掩,神色坦然,“本宫早已计划在二皇兄忌日前杀了太子,借此翻出当年旧案。 之所以设计那一出,一来是为了让两件案子之间有更多相似;二来,太子被人算计,必然急于查出主谋,本宫便可利用此事将他引到指定地点,方便下手。 后来,章豫成无意中发现了太子与菡萏公主的私情,本宫才顺水推舟,改为借他们幽会之机动手。” 陌以新点了点头,接着道:“还有三处不同,其一,二皇子一案中,湖底不曾出现水草,这自然是由于手法不同。 其二,太子此前从未泛舟凤鸣湖,而二皇子则素来喜好游湖,案发那日也是自己主动前往。 其三,太子是在夜间投湖,侍卫们只看到一个背影,很多细节都难以分辨,才有了人为操作的空间;而二皇子则是在晴天,日落前,目击者连他投湖前的神情都看得清楚,根本无法作伪。”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五公主眉头紧蹙,声音沉了几分。 “重新总结下来,二皇子在事发前几日,便已有心事郁结于怀,而后,他自行前往凤鸣湖,投湖者亦确为本人。” 陌以新顿了顿,终于道:“下官只能推测,当日的投湖之举,与二皇子那件心事有关。那桩心事,令二皇子痛苦不堪,却无能为力。只是就案情而言,下官看不到人为作案的可能。” “你胡说!”五公主骤然怒喝一声,双眸几乎喷出火来,挥手将一旁案上的瓷瓶扫落在地,碎片四溅,脆响惊心,“二皇兄素来坚韧豁达,怎么可能会因为什么狗屁心事投湖自尽!” 陌以新没有理会五公主的震怒,淡淡道:“明日是圣旨破案之期,下官会将此案原原本本奏报皇上。公主还有一日时间,去那座宅院里找到答案。” 言罢,竟未再等五公主开口,转身便走。行出数步,却微微一顿,半回身道:“二皇子留下一句话——‘我在终点等你,共饮桃花酿。’ 好饮桃花酿之人,常将酒装于泥坛,深埋树下。所以,公主所求的答案,应当便在后院的桃花林中。” …… 四日后,清早,府衙后院的凉亭中。 林安和陌以新相对而坐,面前的桌上摆着两页薄薄的信笺。 林安深深叹了口气,亲手杀害太子的陈清汉已被处死,章豫成和丁驰也被流放到苦寒之地。 对于谋害太子这样的大罪,皇上看在他们受五公主蒙蔽的份上,如此已是轻判。 林安又叹息一声:“五公主今日启程了吧?” 五公主毕竟也是皇上的骨血,再加上二皇子的托付,皇上还是留了她一命,让她去崖州的庵堂聊度余生。 “嗯。”陌以新点了下头。 林安手指轻轻抚上信笺上的褶皱,道:“我想,倘若不是因为这封信,五公主自己也不会愿意再活下去。” 她不会忘记,最后一次见到五公主时,她是如何的灰败衰颓。仅仅一夜之间,昔日风姿尽褪,整个人已如一具失了魂魄的躯壳。 “在那些桃树下,果真埋着几坛桃花酿,其中一坛,藏着这封信。 陌大人,是你解开了二皇兄留下的锦囊,于我有恩。我将此信誊抄一份赠与你,或许日后,它能帮你找到更多真相。” ——五公主所说的每个字,林安至今记忆犹新。 她将视线移向那两张信笺,五公主誊抄的娟秀字迹再次进入眼帘。 “安儿,近来可好? 当你看到此信,兄长已离开许久了。 莫怪兄长用如此繁琐的方式给你留下礼物。兄长知你心性执拗,年幼时历经诸多不易,对这世间向来少有留恋。 你常说,盈秋有父皇怜惜,盈秀有母妃疼爱,而你,只有兄长关怀。兄长死不足惜,最放心不下的,唯有你。只怕我这一走,你亦会心存绝念。 所以,我只能将这份礼物藏入锦囊,让你一层层去猜,一步步去解,好让你分神,也给你留些事做,由时间去冲淡一切。 等日子一长,那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便会被慢慢磨平。你会遇到真正值得托付之人,也会发现,这世间还有诸多美好,值得你继续走下去。 安儿,你一定疑惑不解,一向告诫你生命可贵的兄长,为何竟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兄长只能告诉你,我做了一件不该做,却又不得不做之事。你不必为我伤痛惋惜,因为我必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以身殉道,以死谢罪,是我最好的归宿。切莫追究。 安儿,原谅兄长,不能再护你周全。若你日后遇到难处,或是犯了错事,将此信呈于父皇,或许,父皇会看在我这个早逝儿子的面上,饶你一次。 这座宅子,是你上月及笄时,兄长为你备下的贺礼。父皇为盈秋在宫外建府,你每每羡慕却从不言语。可盈秋有的,兄长不想你没有。 后院一片桃林,是兄长亲手所植,一草一木,皆依我府中后园所仿。原想待桃花开满枝头,亲自将它交给你,只是……没有机会了。 若思念兄长,便来桃林走走,兄长为你备好了桃花酿,虽再不能执杯相对,也会在地下与你共饮。” 这封信,每每读过一遍,都是一番嗟叹。 杨致远手中保管的“礼物”,正是那座宅院的地契。 楚是国姓,太过显眼,楚朝初立时,楚姓平民便是取字一半,改姓为林,再加上五公主名讳中的“安”字,所以,地契上便取了“林安”这个名字。 二皇子果然最了解五公主。那日对峙时她便说过,这世道于她早已毫无意义。倘若没有那三个锦囊,恐怕五年前,她便心生绝念了。 五公主的确如他所料,一心扑在锦囊之上,执念支撑着她活了下来。 可是他却料不到,五公主竟会偏执至此,将他的礼物,一厢情愿当做复仇的“线索”,甚至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相,做出杀害手足之事。 五公主自知该以死谢罪,可是,二皇子临死前还在为她的未来思虑筹谋。他想要她活,她便不能死。 所以,她遵照信中所言,将这封信呈于皇上过目,求皇上赦其死罪,甘受放逐,终身不归。 林安心头发沉,叹息道:“五公主仅仅一念之差,便又累及几条性命,还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陌以新道:“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二皇子如此,五公主自然也如此。” 说起这个,林安的好奇心再度占了上风,不由问道:“大人,二皇子信中那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几天来,我始终想不通,世上怎会有那样一件事,他不该做,却不得不做,而一旦做了,竟还要以死谢罪?” 陌以新眸光微凝,道:“陈清汉曾说,二皇子自前一次泛舟凤鸣湖后,有不少时日再未前往。那段时间,他精神不佳,时常恍惚,仿佛在思量极为重要之事,将自己久久关在书房。后来,他再次入宫泛舟,便投湖了。 如今回头想来,或许正是在他前一次游湖时,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让他忧思多日,最终选择自尽。” “究竟是怎样的事,能让一位皇子决心赴死……”林安更觉不可思议,“二皇子曾写下‘也许总会有那样一天罢’,可是五年过去了,也还是什么都没发生啊。” 话音落下,亭中陷入静默。 林安一手托腮,目光微凝,沉浸在这离奇的疑问之中,百思不得其解。 陌以新垂下眼睫,指尖不动声色地一下下轻叩在桌上,节奏极缓,好似在回忆,又像是在权衡。 沉默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说出的却是看似毫不相干的话语:“你可还记得,顾玄英与我说过的那首歌谣?” 顾玄英?林安一怔,明明上个月才见过此人,此刻想来,却恍若隔世。 恍惚间,她隐隐想到了什么,喃喃道:“大人是说,那个江湖传言?” 游龙戏凤,双影谁影。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 虽然已过去许久,可如今回忆起来,她竟一字未忘。 她仍然记得,在初见顾玄英那日,唯有提起这首歌谣时,他那冰冷的眼中才闪过一丝狂热。 他说,只要找到那样东西,便可以得到天下。 陌以新沉声道:“我原本以为,那只是无中生有的无稽之谈,可二皇子这件事,让我不得不联想到,‘一叶舟轻,双桨鸿惊’,也许便是指凤鸣湖。 也许在凤鸣湖中,真的隐藏着什么东西,能够颠覆楚朝江山。” 林安双目圆睁,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大人的意思是,二皇子是在游湖时,无意间发现了那个秘密?他知晓此事关乎江山社稷,于是,他为了守护楚朝而做了不该做的事,最终以死谢罪?” “有这种可能。”陌以新点了点头。 林安脑中忽而一闪,脱口道:“数十年前,宫中曾有过水鬼吃人的传言,说凤鸣湖里有水鬼,会吃掉靠近之人。难道,所谓水鬼传说,也与那个秘密有关?” 水鬼会吃掉靠近之人,而二皇子时常靠近那里,所以,真的被“吞噬”了……林安后背升起阵阵寒意。 她自然知晓,这些鬼怪之谈当不得真,或许最初散布之人,也是为了掩盖湖里那个秘密不被人发现罢了。 林安越想越是好奇,忍不住追问:“到底会是什么秘密,大人不好奇吗?” 陌以新淡笑一声,摇了摇头:“湖里藏着的东西,可能会颠覆楚朝江山。连最受宠的皇子,发现它后都以自尽告终。这样一件东西,还是不现世为好。” 林安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 “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也许这个匣子,便是潘多拉魔盒,会成为扰乱世间的灾祸之源。 她在心里否决了好奇害死猫的走向,试图换个话题,来分散那蠢蠢欲动的好奇。 她顿了顿,随口道:“对了,科考会试已经结束,大人全科缺考,皇上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风青的声音从亭外传来,一如往常地眉飞色舞,“大人破了此案,可比考个状元还要强些吧,皇上赏赐还来不及呢!” 陌以新笑了笑:“皇上免去了我的科考要求,便算作赏赐了。” 林安虽早有预料,仍然为他开心:“如此说来,大人这府尹之位,可算是坐稳了!” 风青起哄道:“大人可得请客,下馆子!” “那便今晚吧。”陌以新也应得干脆。 “中午晚上各一顿!”风青立刻得寸进尺。 陌以新却站起身来,道:“我有事外出一趟,午后回来。” “噢。”风青应了一声,倒也并不失望,盘算道,“那我午饭可要少吃些,晚上吃顿大的!” 风青怀抱着对晚饭的憧憬,目送陌以新离开,转头却见林安正一脸严肃地死盯着自己,不禁有些发毛,道:“你、你怎么了?” “大人有事外出了。”林安沉声道。 “那又如何?” 匣中宴 第107节 “你忘了,今天是三月初十。” “三月初十又如何?”风青愈发脊背发凉,“安儿,你怎么都不眨眼睛?” “三月初十!”林安没有理会风青的打岔,“大人与王姑娘,便是约在三月初十见面的。” “噢——原来就这事啊。”风青一脸的满不在乎,“我不是都和你说了吗,大人是去当面回绝的。” 林安沉默不语。 自那晚夜探空宅之后,陌以新便始终若无其事,神情举止间再无半分异色,仿佛那夜里所有的介怀与不快,都已被他自己调理好了一般。 而这几日来,林安也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将那事说开。 若他误会了她与叶饮辰暗生情愫,又带着醋意与伤怀,去见另一个全心全意倾慕于他的女子…… 林安自然相信,陌以新不会利用他人来纾解自己的情绪,他心性端方,绝非那种人。 可即便如此,她仍忍不住去想,他们在一起时,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终于明白情之一字是何滋味。 一个萍水相逢的王摇光,已令她如此记挂。那么,一个屡屡与她表现出熟稔之态的叶饮辰,在陌以新心中,又是怎样一根刺呢? 犹豫片刻,她终是一咬牙,开口道:“咱们跟去看看。” 风青瞠目:“又跟?” 他还记得,上次两人偷偷跟着大人出去,最后的结局是林安差点被一箭射死。 林安不理会风青明显退缩的神情,一拉他的袖子,道:“走!” 两人不知约见地点,只能一路远远跟着陌以新。最终隔着一条街,看到他走入一间茶楼。 林安拉着风青继续跟上去,却在茶楼门口忽然停住了步子。 “怎么了?”风青问。 林安一时语塞。 “别多想,大人不会答应王姑娘的。” “我不是在想这个。”林安摇了摇头,“上次偷偷跟着大人,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可这次却是为了……” 为了她的私心。 “其实没什么的。”风青反过来开导林安,“大人才不会怪你。” “不管大人怪不怪我,这样做都不对。”林安苦笑一声,“这不是我。” “那……” “咱们走吧。”林安释然吐出一口气,便要转身。 便在此刻,茶楼内走出一人,与站在门口正中央的林安,正面相对。 “安儿?”来人一怔,语气中透出几分意外。 “大、大人?”林安脑中嗡嗡作响。 陌以新才进去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怎么就出来了,难道真的就只喝了一盏茶? 这样被撞个正着,谁能防到? “你怎么在这?”陌以新自然要问。 “我……”林安下意识看向身后,才发现风青不知何时,早已脚底抹油溜得干净,一时无语凝噎。 陌以新轻笑一声,道:“走吧。” 林安愣了一会,才快步跟上,试探道:“大人的事情……办完了?” “嗯。” 林安略一犹豫,索性将话捅开,直接问道:“王姑娘那么坚定,怎会三言两语间便轻易放弃?” “她毕竟年纪尚轻,能主动追求已极为不易,又怎能在当面拒绝之下仍无动于衷?” 林安垂眸道:“大人既说她不易,却又如此直接,不怕伤人?” 陌以新步子微顿,看她一眼,淡淡道:“模棱两可才会伤人。” 林安不曾抬头,没有看到他的神情,心中漾起一丝欢喜。 她果然没有看错,像他这样的人,一旦动心,又怎会轻易改变心意。 而她,也早已准备好了自己的礼物。 …… 秋水云天,陌以新如约请客。 萧濯云斟上一杯酒,欣慰道:“以新兄在我这里吃了一年多的饭,居然也有要付钱的一天了。” 陌以新睨他一眼:“若老板执意不收,我也没有意见。” “收!怎么不收?”萧濯云果断道,“这个案子我也前前后后跑了不少腿,光是下水就下了三次,你以为是好玩的吗?” 提起案子,楚盈秋不由又叹了口气:“太子大哥……唉,他虽设计陷害过二皇兄,可也罪不至死啊。” 林安也惋惜道:“二皇子一片好意,只是他也想不到,五公主会如此偏执。” “五皇姐也很可怜。”楚盈秋吸了吸鼻子,“你们有所不知,五皇姐的生母在她年幼时突发急病去世,五皇姐亲眼目睹,受到刺激,患上失语症,不能再开口说话。 当时,舅舅将更多心力都给了刚刚出世的我,便将五皇姐交给一位侧室沈氏照料。沈氏原指望借此得宠,可舅舅并未对她多加关注,于是……她时常虐待五皇姐。” “虐待?”林安不可置信道。 楚盈秋怜悯地点了点头:“多为针刺,伤口不明显,又都在看不见的地方。沈氏就是欺负五皇姐不能言语,便拿她发泄怨气。” 林安怔了怔。那个慵懒高傲的公主,和默默忍受命途多舛的孩童,在她脑海中,一时难以重合。 她沉默片刻,低声问道:“后来……是二皇子救了她?” “嗯。”楚盈秋又叹息一声,“那时,舅舅只是个地位尴尬的皇子,五皇姐也只是个患了哑症的孤女,在王府中孤立无援。 她性子决绝,有一日偷跑到后院井边,想要跳下去……是恰好路过的二皇兄救了她。 二皇兄猜到,她一定是有所遭遇才会如此,于是暗中帮她,教她收集沈氏施虐的证据。也是二皇兄向舅舅禀明此事,惩处了沈氏。 再后来,又是二皇兄时常关心照拂,五皇姐才渐渐医好心病,重新开口说话。 所以我想,即便舅舅登基后,五皇姐早已贵为公主,尊荣显赫,可她大概永远也放不下那段经历。” “原来如此……”林安终于明白了。 二皇子是五公主的救赎,所以五公主才会在他死后变得如此癫狂。 场间气氛沉郁,萧濯云转而道:“楚朝失去了一位太子,可一个国家不能没有储君。” 他顿了顿,看向陌以新,“以新兄,依你所见,谁会成为下一个太子?” “你竟敢妄议国事。”楚盈秋面无表情地吐槽。 陌以新笑了笑:“众所周知,四皇子素来体弱,六皇子根基尚浅,无论从年岁还是资力来看,三皇子独占鳌头。” 风青撇嘴:“总觉得三皇子外表圆滑,内藏心机,而且野心很大。” “你小子可真敢说。”楚盈秋眨了眨眼。 萧濯云却道:“他没有说错,你可还记得,太子出事那晚,你在天庆殿外,还遇到三皇子身边一个侍卫?” “当然。”七公主点头,“你不会是要说,三皇兄也与此案有关吧?” 萧濯云摇了摇头:“这倒不是。可我觉得那也并非巧合,恐怕是三皇子见太子离席,便派人悄然跟踪,想抓太子的把柄。只不过,那侍卫或许是被太子甩开了。所以你们后来游园时,又见到那侍卫折返天庆殿。 总之,即使太子没有出事,三皇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想起皇室手足间的种种算计,楚盈秋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太子刚走,皇帝舅舅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立太子,不知这又要引起怎样的争斗……” “对了!”萧濯云忽然一拍大腿,想起一事,“如今案子已结,各国使团也都各自返程,前日我随父亲送使团出城时,菡萏公主让我向以新兄带一句话。” “什么话?”林安惊道。 萧濯云掩口轻咳一声,看向陌以新,神情愈发古怪:“她说,让我避开陌夫人,问你一句,在雅舍那一日,她那般盛情,你当真连一瞬都未曾动容?” “什么什么?”楚盈秋诧异极了,“什么雅舍?什么盛情?陌夫人又是谁?” 林安呆若木鸡,险些呛住。 “那日你们不是去使团客馆了吗?”楚盈秋犹自纳闷,忽然反应过来,看向林安,“对啊,那日只有你们两人去的,陌夫人难道说的是你?” 林安脸颊一热,正想该如何解释,陌以新已接过话道:“没什么,不过是一个误会。” 他的手指在桌下微微蜷起。即便只是一个误称,已令他心驰神往。只是那三个字,于他而言,实在遥不可及。 林安看向他,却并未与他的目光对上。只见他微微垂眸,面上云淡风轻,唇边的笑意温雅得体,无懈可击。 风青左右看看,率先举起酒杯,咧嘴笑道:“今日是为了庆祝大人免去科考,咱们敬大人一杯,祝大人官运亨通,万事顺意!” 几人各自饮下一杯,楚盈秋忽而叹道:“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要是沐晖大哥和嫂子也在,就更热闹了。” “萧大公子夫妇去了何处?”林安好奇。 楚盈秋语气中带着艳羡:“沐晖大哥原本不是打算外出散心,云游四海吗?后来嫂子去而复返,散心自是不必了,不过两人还是一道启程,云游江湖去了。” 云游江湖……林安在心里念叨着,眼神微微发亮。她向来憧憬江湖,自由潇洒,策马山河,更何况,还有心意相通之人携手同游,更是人间快事。 陌以新不语,酒杯在指尖轻轻一转,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微微失神。 楚盈秋又看向萧濯云,愉快提议:“咱们也出去云游吧!” 萧濯云一怔,耳根微红——盈秋也真是,说得如此自然,将他们两人和兄嫂比在了一处。若真要同游江湖,哪有名不正言不顺的道理?她知不知道,这样的提议,几乎就等于是……谈婚论嫁了。 …… 酒足饭饱,六人打道回府。 萧濯云送七公主回宫。风青则嚷着要去最爱的那家烧鸡店,买只烧鸡带回去给林初夜宵,不由分说便拉着风楼走了。 转眼间,只剩林安与陌以新,沿着街道朝府衙方向漫步。 夜幕初降,灯火未起,街上悄无声息。许是因为方才饮过一杯酒,林安只觉夜风吹来,不但不凉,反而带着几分微醺后的暖意,胸中也愈发温热。 她侧头看向身旁的人。 他步履如常,清隽沉静,似乎连夜色也映得更沉几分。 匣中宴 第108节 林安想了想,忽然开口:“大人,你的生辰是在何时?” “生辰?”陌以新神色微动,似乎有些意外。 “是啊。”林安解释道,“我先前问过小青,他居然不知道,还说大人从不过生辰。” 陌以新点头:“他说的不错。” “为何不过生辰?”林安好奇。 陌以新轻轻一笑,道:“因为我的生辰是在七月初七,七夕又叫女儿节,小时候,我总觉得在这一天过生辰没有男子气概,所以从来不愿过,后来也就成习惯了。” 林安“噗嗤”笑出声来,道:“原来大人小时候也如此幼稚啊,不过现在该放心了吧,即使过生辰,也不会有损男子气概的。” 陌以新轻咳一声,不由反问:“那么,你的生辰呢?” “呃……”林安略一犹豫,才道,“我的生辰是在九月初九,重阳。” 林安说的自然是前世的生日,至于叶笙的,她可就不知道了。 陌以新沉默了一瞬。 他自然记得,去年重阳,他与林安进荒山,拜孤坟。后来突遇暴雨,两人狼狈躲入山洞,又撞到了无头女尸…… 这样一天,显然不是什么好的生辰经历,说不吉利都有些轻了,简直称得上大触霉头。 林安自然也知道这些,那时刚来这里没两月,彼此还未如眼下这般相熟,自然无法在人家故人的祭日,开口提起自己过生日。 陌以新眼中闪过一丝歉意,神色隐隐自责。 林安释然一笑,道:“铭记逝去之人,也是生的意义之一。大人不必介怀。” 陌以新怔了一瞬,神色愈发复杂。 他不明白,自己分明已经小心收起所有情绪,与她分寸有度,克制守礼,可她却总是这样——随口轻轻一句话,便能落在他心尖,引起一阵细碎的悸动,叫人无法回避。 林安早已不再纠结那些旧事。她侧头瞥了陌以新一眼,手在袖中摩挲片刻,终于将掌心之物握紧,缓缓伸出,认真道:“大人,这个给你。” “什么?”陌以新顺口问了一声,随即望来,微微怔住。 在她手中,是一枚扇坠。 紫檀色丝线一圈一圈编成穗缕,细密匀称,色泽沉静。中间穿着一枚温润剔透的玉石,下方坠着一个小巧的手绣香囊,绣着一片湖光月色,银丝勾勒出弯月,细细水纹在浅蓝色绸面上荡开涟漪。 虽然针脚略显生涩,却可见精心琢磨的痕迹,细节处甚至有一两针悄悄回补,显然是反复拆改,力求妥帖的成果。 玉石与香囊色调相和,搭配甚巧,整体素中藏雅,自有一股别致的用心。 “这是我亲手做的,这几日刚学,有些粗糙。上头这块玉,是我从那条玉带上拆下来的,很配吧?”林安将扇坠托在掌中,唇边带着一个极为鲜活的笑。 陌以新望着她,一时竟未出声。 片刻后,他才低声问道:“为何……送我这个?” 林安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却认真:“大人虽不提,可我知道,探空宅那一夜,大人心中始终不快。” 她顿了顿,没有去看陌以新的神情,继续道,“那夜回来不久,大人便要将那玉带和折扇一并丢弃。我不知道,是不是因我而迁怒,可我看那折扇如此精美,终是不舍。我想,若能为它添上一枚扇坠,或许便能换一番面貌,配得两全,不再轻弃。” 她抬眸望向他,目光明亮而澄澈:“若大人收下,便是当真不气我了。” “我……怎会气你。”陌以新神情中带了几分怔忡,声音愈发低缓,“我只是气自己。” “那就更没道理啦。”林安笑笑,“那么,大人收下了?” 陌以新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将扇坠握在手中,握紧她掌心残余的温度。 林安移开视线,语气尽量轻描淡写,继续道:“其实,我和叶饮辰,真的没什么。” 陌以新神色微变,眉间顿时一紧:“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因为,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林安轻轻吸了口气,说出了这句已在心里默念过的话。 “什么事?”他问。 “我——” 话音刚出,林安忽觉身形一晃,整个人被猛地推开,猝不及防地退了几步。她错愕地抬头,却见推她之人,正是陌以新。 他神情倏然变得凝重,眉心紧蹙,死死盯着她身后。 林安正诧异间,一道寒光与此同时自另一侧扑来——是刀! 夜色中,一个黑衣人无声而至,他手持一柄钢刀,一击未中,竟已再度挥斩,目标直指陌以新。 “大人!”林安急喝一声,几乎是在下一刀落下之前冲了上去。 陌以新目光一厉,沉声喝道:“快走!他们的目标是我。” 他们?林安心中一惊,猛地四下扫视,这才看到不远处的街角还有一个黑衣人,似乎是刚确认过四周无人,正从阴影中步步逼近,虎视眈眈而来。 林安心头一紧,顾不得多想,脚下不停,几步跑回陌以新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大人,咱们一起走——” 陌以新果断将她的手掰开,声音坚定得不容置疑:“你先跑掉,才能找风楼来救我。” 林安知道,风楼的确是他们唯一的生路,可眼前生死未卜,她又如何能转身离开,独留他一人身陷险境? 长刀在前,杀意逼近,她强撑着镇定,心中却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她喉头发紧,眼中不觉涌起一层热意,涨得发疼。 然而泪还未落,一只并不温热的大手覆上她的脸颊,将那片湿意尽数拂去。 陌以新望着她,眉目间不再是沉静,而是一种无声的恳求。他握住她的肩,声音低沉而笃定:“快跑。”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黑衣人的刀没有半分犹豫,再次狠厉劈来。陌以新护着林安闪身躲过,手中握着的扇坠因而脱手飞出,在半空划出一道弧光,下一刻,便被刀锋斩断,落入尘土。 林安只觉一阵热风擦过面颊,几乎掠过肌肤。她明白,这一次,陌以新已经闪得力不从心。 “大人,你一定要坚持住,我的话还没有讲完!”林安声音微颤,话音未落,已咬牙转身,朝反方向跑去。 后背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林安猝不及防,俯面扑倒在地,四肢摔得生疼。 她强撑着回头看去,是另一个黑衣人追了上来,凌空一脚便将她踹翻。很显然,这二人也早有准备,不可能容她轻易逃脱求援。 不远处,陌以新已在先前那人的攻势下左支右绌,每一刀都是擦着他的身子堪堪避过。 而这人踹倒林安后,便毫不耽搁地前去帮手。 林安浑身疼痛,四肢麻木,却根本顾不得这些,强撑着身子从地上颤巍巍爬起,紧随其后狠狠一扑,将这人从背后拦腰抱住,好似一根藤蔓,死死缠住即将夺命的毒刃。 “安儿!”陌以新怒吼一声,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焦灼,“快放手!” 林安恍若未闻,更顾不上回应,只知道绝不能让这个黑衣人加入战圈。陌以新已经快要闪躲不及,若是再多一人左右夹击,转瞬便是死局。 “该死。”被林安抱住的黑衣人低声咒骂了一句。 林安不知他会如何对付自己,只听到陌以新声音更高,几乎撕心裂肺:“快放手!” 她紧闭双眼,将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两只臂膀,重心一沉,双手扣得更紧。 下一瞬,右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林安不出一声,咬住牙关,心中只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 ----------------------- 第90章 然而这阵剧痛并未继续深入, 林安只觉被自己抱住的身躯忽然软了下去,她的力量显然不足以支撑这具身体,也跟着他一同栽倒在地。 “小安, 小安!你没事吧!”一个人气喘吁吁慌忙跑来, 将她从地上稍稍扶起。熟悉的声音, 不用看便知是风青。 林安顾不上回答,强撑着抬头,向陌以新看去。只见风楼已经赶到,正一脚将那黑衣人远远踢飞,长刀折断在地。 林安终于放下心来,浑身一松,再次瘫倒下去。 陌以新快步走来,单膝跪地,一把扶住她的身子, 垂眸不语, 却压不住眼中翻涌的痛意。 猛然, 他瞥见她右臂的鲜血,脸色更是一变,声音骤然拔高:“快包扎,止血!” “你受伤了!”夜色下, 风青这才注意到她衣袖染上的血色, 忙扯下衣袍一角,动手包扎起来。 “没事,没事……只是皮外伤。”林安下意识安慰道。 刀光血影虽已退去, 但那种惊魂未定的冲击,和劫后余生的茫然,让她仍未完全回神。 “安儿, 还有哪里痛?”陌以新俯身看她,声音微哑,神情紧绷,是她从未见过的慌乱模样。 他眼中凝着一点微光,一眼将林安拉回了现实。 林安正要开口,却因右臂的疼痛闷哼一声,忙吸了口气,勉强笑道:“没有了……我只是摔了一跤。” 陌以新呼吸一滞,压抑的情绪突然破堤,声音忍不住拔高:“你知不知道,他方才是要斩断你的右臂!” 他紧紧扶着她的双肩,不自觉加大了力道,手指几乎要陷入她的衣料,却还是抑制不住指间微微的颤抖。 “大人,你捏疼我了。”林安道。 陌以新慌忙松手,却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身形微微一晃,几乎不稳。 他怔怔看着她,她靠在自己怀中,一身灰土,面色苍白,发丝凌乱,手臂鲜血淋漓。 她的模样如此狼狈,却仍忍着疼痛,安安静静地靠着他,没有哭泣,没有责怪,甚至还努力维持着那一丝脆弱的笑意。 他喉头一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两个黑衣人,显然是冲他而来。 可到头来,他不仅没能护住她,反而让她卷入杀局,伤痛至此。更荒谬的是,在生死之间,她不但没有被他护在身后,反倒是她以血肉之躯,为他争了一命。 是他连累了她。 是他无力保护她。 是他……差点害死她。 陌以新低下头,手指缓缓收紧,指尖几乎刺进掌心。心头一寸一寸地沉下去,沉得他透不过气。 那是一种几近屈辱的窒息,更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悔恨。 风楼此时才走回来,沉声道:“大人,那人自知逃脱不过,竟服毒自尽了。” 林安一惊,忙道:“我方才抱住的那个人呢?快看他有没有自尽!” 风楼无奈摇了摇头:“方才我们赶到时,那人正举刀砍你手臂,我只得一招取了他性命,顾不上留活口。” 匣中宴 第109节 原来那人当时是死了……林安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因为她很清楚,倘若不是风楼杀得及时,自己已经是独臂人,或是独臂鬼了。 风青此时也包扎完毕,抬起头来:“暂时包好了,刀口很深,皮开肉绽,险些就要断筋断骨。还好那人及时被风楼去了力道,否则,你这条胳膊,必定保不住了。” “你瞧,我就说是皮外伤吧!”林安抓住重点,立刻眉开眼笑。 忽而瞥见陌以新黑着一张脸,稍稍正色,转了话题道:“小青,你们不是去买烧鸡了么,怎么会突然赶来?” 风青左顾右盼,眼珠乱转,却不答话。 林安又看向风楼,风楼轻咳一声,道:“我哥说,要来偷听——” “喂,你也太没义气了吧!还没拷打就招了!”风青气得跳脚。 林安无语,这个八卦的家伙,居然是假装离开,再折回来偷听自己和陌以新讲话? 想到自己方才原本要说出口的话,林安又羞又恼,吼道:“你也太低级趣味了吧!” “多亏我低级好不好?”风青理直气壮,“倘若我有高尚的情操,你和大人已经……” 风青没有说下去,他心里也实在后怕,于是转向陌以新,强笑道:“大人你看,小安吼我吼得多么中气十足,一看就没有大碍。” 几人插科打诨,陌以新紧绷的神情却并未松弛半分,只冷声道:“先回府。” 先是被飞踢一脚,又重重摔倒在地,又被砍了一刀的林安,自然是被陌以新背回家的。 风青立即取来药箱,将林安的伤口重新清理,仔细包扎,满意地点头道:“用了最好的伤药,我有把握,只要小心养着,时间一长,连疤痕都很难看到!” “没关系,只要小命保住就好了。”林安舒了口气。 风青啧啧两声,感叹道:“常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又是个女子,留疤总是不好,你竟如此浑不在意。” 林安靠在软榻上,调笑道:“家有神医,永不归西。” 风青一怔,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无奈摇摇头,拉着风楼一起离开了房间。 陌以新独自站在一旁,始终未出一言。 灯光映在他身上,他眉目沉敛,神色阴沉得近乎冷厉,像是仍未从方才那一幕中抽身出来。 林安见他如此,想了想道:“对了大人,今晚那两人,究竟会是谁派来的?” 若在从前,她一定第一个猜测是针线楼,得知她叛逃后投靠府衙,怕陌以新查出他们的底细,赶来灭口。 可是如今,她已经知晓针线楼与叶饮辰脱不开关系,自然不会再如此怀疑。 可除此之外,全然再无头绪。 陌以新闻言,神情一动,缓缓摇了摇头,眼中凝出一抹冷芒:“我也不知,是何人要我性命。” 林安喃喃思索:“难道大人在朝中还有树敌?” 陌以新沉默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温和下来,含着几分安抚之意:“不必担心,他们今夜事败,自知打草惊蛇,短期内必定会有所收敛。” 林安只得点了点头,惋惜道:“我送给大人的扇坠,还未捂热就被一刀两断了。” 陌以新眸光一黯,认真道:“对不起,是我没有拿好。” “这怎能怪你?”林安轻笑摇头,“大人当时也是为了护我。” 她虽难免有些惋惜,却并不太过记挂。毕竟,扇坠虽毁,陌以新当时却已亲手接过。他那样一个心思玲珑的人,怎会不明白,女子亲手所做之物暗含的情意? 她看了眼裹着厚厚白纱布的右臂,释然笑道:“往后等伤好了,还可以再做一个。” 陌以新却没有接话。 他沉默片刻,忽而轻声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话音落下,他已转身而去,背影疏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逃避。 林安一愣,待反应过来,随即站起身子,追出屋外。 夜风微凉,庭中灯火未灭,她开口唤住他:“大人——” 陌以新脚步一顿,缓缓回身,目光投向她,藏着一丝不明的情绪,却只是静静看着,带着询问。 林安抿了下唇,走近几步,仰头望进他的眼睛:“大人可还记得,在黑衣人出现之前,我原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陌以新点头:“嗯,是何事?” 林安轻轻吸了口气,道:“从第一次见到大人时,我便骗了你,你虽一眼看破,却仍然收留了我。 那时,我说自己是因为与叶笙长得像,才被针线楼错认了去。可这根本无法解释我体内的魂不断,还有手臂上的朱砂痣。这些日子以来,我始终没能解释自己的来历。” 陌以新闻言,轻轻一笑:“我早已说过,对我,你不必解释。” “我不是不想解释,而是不敢。”林安苦笑一声,“不过现在,我想告诉你。” 陌以新看着她,只静静听着。 “我本名的确叫做楚晏,之所以会与皇室撞了姓,是因为,我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我的家乡,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楚朝,更像是我们所说古代的模样。 我本是一个学生,在学校……也就是书院里求学,一觉醒来,便到了这里,还莫名其妙成为针线楼的一员。而镜子里的我,也全然换了副模样。 我才明白,我穿越了,也就是说,我的思想,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进入了叶笙的身体里。 所以,我为何会在针线楼,为何会有魂不断和朱砂痣,又为何一定要逃离——大人现在,明白了吧?” 她的眼神坦然,没有躲闪,却隐隐藏着一丝不安。 这一刻,她终于将那个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交到了他手中。 陌以新目光深沉,久久未语。他盯着林安的眼睛,从中没有看出一丝玩笑之意。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你说的这些……是真的?” 林安又苦笑一声:“我之所以一直没说,正是因为我知道这些事实在太过难以置信。或许,大人会觉得我得了失心疯,才会说出这样的天方夜谭。” “你说的,我都信。”陌以新声音不高,却极稳,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平静得像是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那么,你想要我叫你楚晏吗?” 林安心中一动,眼底漾起一丝掩不住的欢喜,唇角微扬,嫣然笑道:“我喜欢大人叫我安儿。” 陌以新微微一怔,下意识避开她明亮的视线,低头轻喃:“仔细想来,这件事虽然离奇,却的确最能解释你最初带来的那些疑点。” “是啊。”林安点点头,一身轻松,“现在的我,终于对你没有秘密了。” 陌以新忽而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道:“你是身不由己地来到这里,那么以后,会不会又像那时一样……忽然离开?” “我想,不会了。” “那么你在那个世界的家人——” 林安神情微变,淡淡道:“我……已经没有家人。” 陌以新没有再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沉静如水,却不知藏了多少暗涌。 林安察觉气氛的凝滞,吐出一口气,又展颜一笑,道:“关于那个世界的故事,以后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可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陌以新眉梢微挑:“你要说的,不是这个?” 林安缓缓摇头,双手在身侧微握成拳,一时却未开口。 “安儿,你有什么难处,我都会帮你解决。”陌以新的语气温柔而坚定。 林安再次摇了摇头,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直视向陌以新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想给大人讲一个故事,一个七年前发生的故事。” 陌以新瞳孔微晃,凝眉不语。 “七年前,景都发生了一场政变,储君钰王死于那场动乱之中。他有一子一女,也在那一日一同殒命。” 林安转过身去,不等陌以新接话,继续道, “可是,他的儿子其实并没有死。他不知如何逃出生天,倒在天影山的一处山洞之中,在奄奄一息之际,于山壁上刻下九个字——‘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幸而,他被江湖人称‘第一怪医’的风之鹤风神医相救,起死回生,自此隐姓埋名,藏于江湖。 后来,出于种种原因,他决心重回朝堂。于是,在忠心追随钰王的萧丞相举荐下,在江湖朋友的配合下,他以一出自导自演的戏码成为景都府尹。” 林安一口气说完,重新望进他逐渐紧缩的瞳孔,一字一顿:“楚容渊这个儿子,他的名字叫做楚承晏,而现在,叫——陌以新。” 林安心头再次浮起一丝苦笑。 世事就是如此凑巧。 死过一次的楚承晏,改名换姓,摇身一变成为景都府尹。结果就在平平无奇的一日,一个陌生女子闯入府衙,无比自然地告诉他—— “我叫楚晏,清楚的楚,言笑晏晏的晏。” 彼时的他,面上古井无波,似笑非笑,心中却掀起了怎样的波澜,又岂会轻易放这样一个人离开? 她也是查清一切后方才明白,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收留,这个名字,恐怕也功不可没。 陌以新喉头微紧,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绪有多么复杂。 她所说的一切,虽然细节并不完全吻合,却一针见血,将他的身份一语戳破。 这些不值一提的往事,他唯独最不愿让她知晓。所以在祭天之时,他宁肯惹她生气,也要将她支开,不让她窥见端倪。 可细细想来,在真正动心以前,他却并未刻意掩饰。 她曾随他扫过墓,知晓他与丞相的交情,还见过他与顾玄英的对峙。她素来聪敏通透,能从那些蛛丝马迹中拼凑出真相,其实并不太过奇怪。 可是,她虽然好奇心极重,却更懂得尊重,守着分寸,她对这些事从来不问不提,为何却在此时,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 “为什么说出来?”他终于开口,语气低沉。 “因为,我有一件事想要对你说。”林安直视着陌以新的眼睛,没有再让自己停下来,“陌以新,我喜欢你。” 陌以新的瞳孔猛然一震。 一阵夜风吹过,他的发丝飘到耳畔,衣摆也轻荡起来,可他却感到世间万物就此定格。此时此刻,万类俱寂,唯余他起伏的呼吸声,和女子那句轻轻浅浅,却直撞心扉的话语—— “我喜欢你。” 他曾无数次猜想她的心意,肖想她的未来和幸福。可他却从没想过,她会像这样,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出这样一句话。 林安说完便微微低下了头,耳尖瞬间染上绯红,语气却依旧冷静:“我一直知道,大人有一些秘密,我本不想窥探,可是,若我不弄清那些事,又怎能底气十足地对你说一句—— 不论你的身份会带来怎样的麻烦,不论你重回朝堂的决定意味着怎样危险的未来,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因为,我都已知情。” 匣中宴 第110节 林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月光透过树影洒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神情更加决然而圣洁。 陌以新仍然呆立原地。 她先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又将他的身世淡淡点破。原来是为了,将所有可能回避的理由,全都堵在原点。 她字字都发自一颗滚烫的真心,却又同时字字理智,清醒,深思熟虑。 林安仍旧没有等待陌以新答复,接着道:“那日我冲动离府,不知不觉走到了玉舟湖,在那里我做出一个决定,等我弄清真相,便向大人表明心意。因为我知道,不管是怎样的真相,都不会让我退却。 后来我还想,待大人生辰时再说,或许更有意义,可那还要等到七月,我想了想,还是不想等了。” “安儿……”陌以新终于开口,喉结轻动,声音微哑。 视线中,她手臂上厚厚的白布仍沾着点点未干的血迹,像一柄无形的针,将那抹红色刺入他的眼底。 他无法再听她讲下去。 她毫无保留地将一颗心捧到他面前,倘若他再多看一眼,便再也无法压抑心中沸腾的渴望——他会想把这颗心紧紧握住,嵌入胸膛,永远不再放开。 林安就站在他身前咫尺之处,仿佛能感受到他胸前的温热。 她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她眼神澄澈,带着一丝期待,一丝探询,一丝柔情,等待他说出接下来的话。 陌以新用力闭了闭眼,胸口一阵绞痛,仿佛有什么在里面崩裂。 他将视线挪开,用尽所有的力气,淡淡道:“我不是你所心悦的样子。” “什么?”林安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以为对我的感情,其实是因为信任,因为感激,因为依赖,因为在来到这里之后,你的世界里只有我。所以你产生了错觉。”陌以新声音低哑,一字一句道。 林安身形一晃,不由后退一步,不可置信道:“喜欢还是不喜欢,难道我自己还会不知道吗?” “安儿——”陌以新眼眶微红,从喉咙疼到胸口,几乎无法呼吸。 林安打断了他的话:“大人……不喜欢我吗?” “我……”陌以新双唇微启,却没能吐出一个字。 他的喜欢有多早,有多深,她根本想象不到。可是以爱为名,便能以自己的残破,去拖累她的美好吗? 林安又重新靠近一步,眼中闪着细碎的光:“每次叶饮辰出现时,大人都会不经意间表现出不悦,那不是醋意吗?大人真的不在意吗?” 他不在意吗?陌以新忽然想起王摇光今日所说的话:“我一向不会急于求成,之所以那么早提亲,是因为那位林姑娘——你看她的眼神,和旁人都不一样。” 原来他的感情,已经那样暴露在外,连外人都能一眼察觉了吗? 他垂下眼帘,视线落在她的右臂上。许是因情绪激动而牵扯用力,那白色纱布之下,又隐隐渗出斑驳的鲜红血迹。 陌以新双目刺痛,胸中再次翻涌出无能为力的屈辱。 “如果那些事让你误会了,我很抱歉。”他终于道。 “误会?”林安眼中有一滴泪落下。 陌以新背在身后的双手已掐得几乎渗出血来,却强迫自己一动不动,接着道:“安儿,不要被眼前的冰山一角迷了眼,你还没见过大千世界的广阔,也不曾遍览多少优秀男儿。 等你见过真正的精彩,才会知道,我……不可能成为你心目中理想的样子。” 林安有些恍惚,他那句话,好似是她曾说过的。 在关山院一案后,她曾对郑白晴与任一巧唏嘘叹惋,便说过这样一番话。 而如今,他竟原样取来,用在了她的身上? 林安终于再忍不住,鼻尖因激荡的情绪而微微发酸,声音也有些哽咽起来:“你若不喜欢我,直说便是,为何要否认我的感情?如果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喜欢谁,难不成你却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陌以新背过身去,嗓音愈发嘶哑。 林安不明所以地睁大眼睛。 陌以新轻笑一声,径自道:“你喜欢‘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的潇洒,你喜欢‘起舞莲花剑,行歌明月弓’的俊逸,你喜欢‘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超凡出尘。你喜欢的……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你喜欢的,是侠客仗剑天涯,潇洒快意。” 陌以新说着,重新转回身来,缓缓伸开双臂,像是在将自己完整地展现于她面前,像一个被剥去骄傲的囚徒,正等待审判。 他的目光终于第一次正对她的眼睛:“你看我,可有半分相似么?” ----------------------- 第91章 林安愣住, 他所说的这些,她自然再清楚不过。那是在上元夜,他们乘舟看烟花, 那时他问了她一个问题——倘若以后自由了, 想去何处? 原来她的每一句回答, 他竟都记得,一字不漏。 陌以新见林安讶异神色,自嘲一笑:“不必回答。” 林安眉头紧锁,固执道:“我喜欢的只是你这个人,与这一切都无关,我也都不在乎。” “我不想你的梦,因我而醒。”陌以新闭了闭眼,遮住刻骨的痛色,“安儿, 今晚的话, 都忘了罢。” 林安踉跄后退两步, 眼神倔强,缓缓摇头:“我说过的话,不会收回,更不会忘记。大人不愿接受, 我……我明白了……” 林安双腿有些发软, 她本已太过疲惫,太过虚弱,伤口仍在渗血, 身体也愈发站立不稳,但她强迫自己站直,不肯跌倒。 此时此刻, 她只想离开这里,她将一颗心从里到外翻出来给他,却被他推了回来。她无法再这样赤裸裸站在他面前,每一刻都如芒在背,狼狈不堪。 “安儿……”陌以新见她身形摇晃,眉心深深蹙起,下意识上前搀扶。 “不要——”林安又后退两步,“我会误会。” 陌以新的动作倏然僵在原地,一步也动弹不得。他眼中闪过一抹骇人的空白,喉间似有一只大手在反复撕扯,让他几近窒息。 为何不试一试?他有一瞬间,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如邪火般灼烧着他的理智。 先抓住她,抱紧她,狠狠占有她。 即便终有一日大梦初醒,她失望了,后悔了,要弃他而去。他便拉着她不放,一起万劫不复,也好过此刻的空虚与煎熬。 “呦,大晚上竟如此热闹,都不睡觉的吗?”屋顶之上,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声。 庭院中相对而立的两人,原本都沉溺于各自情绪之中,闻声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夜色如墨,叶饮辰一身夜行衣,立于屋脊之上。 微风掠过,他伸手扯下蒙面黑布,露出一张笑意俊朗的面孔。 他只调侃了这么一句,便飞身而下,稳稳落于林安身侧,这才觉察异样,讶然道:“你怎么了?为何手上有血,脸上还有泪?有人……欺负你了?” 林安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慌忙抹去脸上未干的泪痕,道:“没有。” 陌以新眉心深锁,冷声开口:“你夜闯别人闺房,已经成习惯了吗?” 这句质问脱口而出,有如本能,可在说出口的刹那,他便忆起方才那句“误会”。 他否认了她戳破的“醋意”,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立场在这里质问。 林安看了陌以新一眼,也想起他那句话,心头酸涩更甚。 她以为,他也有与她同样的心意。她分明那般笃定,他那一点一滴的温柔,不经意的在意,哪怕是偶尔的不悦,全都真切得写着心动。 可现在,所谓在意,所谓吃醋,全都成了她自作多情的笑话。 “到底怎么了?”叶饮辰还在追问。 “我和大人今晚……遇到了刺客。”林安道。 “刺客?”叶饮辰挑眉,“是什么人?” “不知道,两人都死了。”林安回答,“我的手臂是被他们砍伤的,想想还有些后怕,所以吓哭了。” “这样啊……”叶饮辰若有所思。 “各国使团不是都离开楚朝了吗?你怎么没走?”林安强打起精神,刻意换了话题。 对于方才的事,她不想再提起半句。 “夜星回走了。”叶饮辰咧嘴一笑,扬了扬手中的蒙面布,“我是穿着夜行衣的叶饮辰。” 林安一怔,随即便已了然。叶饮辰每次暗中潜于楚朝时,都是这么一副打扮。在叶饮辰的行宫时,她便猜测,叶饮辰的真正目的,是要调查十年前他父亲之死。 夜国前任国君夜南宫,在十年前出访楚朝时,突发急病,暴毙于景熙城。 此事表面虽有定论,可从叶饮辰的表现来看,似乎仍旧疑点重重。 当时她、陌以新与叶饮辰三人曾暗中约定,待祭天事了,便合力着手查明此事真相。只是未曾料到,太子暴毙,局势骤变,一切都被迫搁置。 而今太子案方才了结,各国使团已纷纷启程回国,叶饮辰却不知以何种手段悄然折返,深夜现身府衙。 不用问也知,他此来,正是为了那桩尘封十年的旧案。 叶饮辰略一思忖,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片刻,挑眉道:“我看,现在似乎有些不方便?” 林安轻轻笑了笑,淡淡道:“你来得正好,没什么不方便。” “真的?” 林安点头:“祭天前我们便有约定,若你父亲之事真有冤屈,我们……我是说,我会帮你。” 她明显地收回了“我们”二字,气氛顿时愈发微妙起来。 “进屋说吧。”陌以新忽而出声,“安儿在外面站——”话只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一顿,随后便再无多言,径自转身回屋。 叶饮辰挑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眼林安,似笑非笑,扶着林安跟进了屋。 落座之后,气氛沉寂了片刻。 陌以新微微蹙眉,看向叶饮辰,率先开口:“我既答应查案,便不会食言。但你也须答应,在此案了结后,将针线楼撤出楚朝。” 林安心中并无多少波动,原先她便猜测过,叶饮辰很可能便是针线楼的幕后主使,或者,至少也是背后支持者之一。 她虽不意外,可当叶饮辰真的被一语点破时,她仍等着他露出一丝讶异,或是一瞬的迟疑。 但没有。 叶饮辰神色不改,甚至反而一脸得意,坦然道:“不错,我便是针线楼的主人。” 这句话,终于从他口中亲口说出了。 饶是早有预料,林安心中仍感慨万千。 匣中宴 第111节 自从穿越以来,她始终苦苦躲避针线楼,想方设法脱身、远离。她也曾困惑不解,自己逃脱这么久,为何竟无人追捕,好似对她的叛逃全无所觉? 原来,针线楼的主人,早就亲自来到了她的身边。 原来,她是为了躲避叶饮辰,才结识了陌以新。 林安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收回心神,道:“你建立针线楼,其实是为了调查你父亲的案子?” “的确如此。”叶饮辰道,“不过……针线楼发展得如此顺利,若我又想做点别的,倒也不难。” 陌以新轻笑一声:“夜君多虑了,若我想要拔掉针线楼,也不难。” “哦?”叶饮辰挑眉,“陌大人查了针线楼这么久,可有收获么?” 陌以新神色未动,淡淡道:“针线楼能在楚朝如此全面铺开,除却夜君的手段,恐怕还离不开两个人的助力。 第一个,是顾玄英。他虽远离朝堂,却为复仇经营多年,手中集结了不少在野势力。” “我的确与他有过合作,他要借助针线楼作为消息网,自然答应为我提供所需。”叶饮辰笑道,“你早知我是他的座上宾,这一点并不难猜。” 陌以新唇角冷冷一勾,道:“第二个人,是五公主。” “什么?”林安难掩惊讶。 叶饮辰眉心微蹙,却不言语。 “五公主长居深宫,谋划杀人也只能依靠二皇子旧部,可见她并无多少直属亲信,那么,她是如何做到在祭天时安排猫腹藏书,而不留下任何破绽?又是如何查出,当年陷害二皇子私制宫服一事,乃太子主使?” 叶饮辰神情虽无波动,然而那沉默,已无异于默认。 陌以新接着道:“针线楼要调查夜君之死,势必要渗透宫中,才能获知那些不为人知的档案记载。 而五公主,是唯一会愿意与你合作之人,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不在乎楚朝的楚姓人,她只在乎一个真相,只想借针线楼的消息网,调查二皇子一案。 可二皇子终究是真的自尽,所以即便是针线楼,也查不出端倪。” 叶饮辰神色微沉,面上阴晴变幻,良久,终于勾唇一笑,缓缓拍起掌来。 林安瞠目,不可思议道:“那么,五公主谋害太子一事,你也提前知晓?” 叶饮辰无奈摇了摇头:“我只是将人手调给她查案,我也没想到,她查不出‘凶手’,竟会那样孤注一掷。” 他说着,看向陌以新,语气一转,又笑道:“陌大人果然心思细密,竟能猜出这么多事。不过,顾玄英和五公主都已失势,也与针线楼断了往来,只凭这些推测,便想端掉针线楼,恐怕想得太过简单。” 他顿了顿,笑意未达眼底:“我听说,相府二公子曾监视茗芳多日,结果连她如何传递消息都查不出来?” 林安轻轻吸了口气——叶饮辰竟对萧濯云当初的监视了如指掌?如此说来,茗芳不但发现了监视,还在监视之下,顺利传出了这个消息? 陌以新笑了笑:“当时我的确未能参悟,可如今,我已经明白了。” 林安的好奇心被狠狠勾起,她很想像往常那般问一句——“大人明白什么了?”却终究垂眸,咽了下去。 叶饮辰微微眯眼,盯着陌以新。 陌以新继续道:“茗芳是在相府少夫人院里养猫的婢女;关山院的方初雪分明是个淡漠冷血的暗探,却时常喂养流浪野猫;一向对世事漠不关心的五公主,也在宫里养着一只猫。 而安儿一开始便说过,针线楼附近应当有野猫出没,她曾在夜里听到猫叫。 我想,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不是吗?” 林安下意识抬头,脱口而出:“猫?” 是啊,能在严密监视下传递消息而不被察觉,自然不可能是通过人来完成。想通这一点,其实不难发现猫的存在。 只是,猫怎么可能会传信? 叶饮辰此时也不再遮掩,索性解释道:“夜国有种秘制香料,可引来附近熟悉气味的猫。每只猫在幼时便被特别喂养,只要将密信藏于猫颈上的项圈里,便可在不经人手的情况下传递消息。” “原来如此……”林安喃喃道。 叶饮辰似笑非笑,看向陌以新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既然陌大人都已心中有数,为何还要答应助我查案?” 陌以新沉默一瞬,未能作答。 他不知该说出怎样一个缘由。 是因为林安已经答应了,他便无法再置身事外,任由林安独自去帮他? 还是因为他早已对太多事无能为力,唯有在破案之处还能一展所长? 因为他终究还是想让她看到,叶饮辰煞费苦心,动用针线楼都未能查出的事,他却一定能查得分明? 陌以新不着痕迹地看了林安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冷冷道:“夜君若是再无话说,是否可以开始谈正事了?” 林安听着他冰冷的音色,心中徒生空落。 从来都深藏不露的陌以新,却总在面对叶饮辰时,不自觉现出几分凌厉锋芒。他既然不喜欢自己,也并未心生醋意,那他这种天然的敌意,又是由何而来呢? 叶饮辰挑眉一笑,抛去诸多思绪,平静道:“先父之事,表面经过你们已然知晓。先父在景熙城溘然病逝,留下一封遗诏,命我继位。” 林安蹙眉道:“可后来……你失踪了,继位的是你叔父,夜沽月。我们一直认为,你父亲的事,他便是最大的嫌疑人。甚至连你的‘失踪’,或许也与他有关?” “失踪?”叶饮辰冷笑一声,“是夜沽月为了篡位,将我囚禁了。” 林安神色一震。她一直都很好奇,夜国太子当年失踪后去了何处?又为何直到五年后才再次出现? 叶饮辰却似浑不在意,接着道:“父亲去世的消息传回夜国,夜沽月很快起事,率领亲卫将我擒入密牢。我母亲当场惨死于他剑下,他却并未杀我,只因我手中握着历来只有夜国王储才能得知的一些隐秘。于是,他将我囚禁,长年累月地拷问。” 林安睁大了眼睛,难以相信叶饮辰竟经历过那般过往。 这个自恋又自大的家伙,分明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威风模样,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长大的混世魔王。可原来,他竟在暗无天日的密牢中,熬过五年非人的折磨? 从时间倒推,初被囚禁的那一年,他才……十四岁。 陌以新静静坐在一旁,见林安显然露出不忍之色,神色沉了几分。 他早知安儿一向心软,可他不是叶饮辰,不会将自己的苦难信口托出,博取一点点心疼。 那些无法愈合的旧伤和血淋淋的过往,他从未提起半字。他不愿让她知晓那样狼狈的自己,不愿从她眼中看到哪怕一瞬的惋惜。 可偏偏,当那一抹怜悯落在别人身上时,他心底那种本能的排斥与酸意,仍旧止不住地翻涌而来,引出压抑的钝痛。 他缓缓垂眸,唇角勉强勾起,神情依旧平淡如常。 “后来,我父亲生前一名亲卫寻机救了我,他假意归顺夜沽月,蛰伏五年,替他做尽肮脏事,只为救我一命。重见天日后,我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亲手杀了夜沽月。” 叶饮辰唇边勾起一个高傲的笑,他的语气愈淡,那股杀伐之气却愈发令人生寒。 “我登基后,又杀了许多人,夜国朝局很快稳定下来。只是因为这些插曲,我前两年才开始追查父亲之事。原本,我最怀疑的自然也是夜沽月,可我早已问过他这个问题。” 叶饮辰语气微顿,眉头拧了起来,“他到死,也没有承认。” 林安没有言语。她知道,以叶饮辰的个性,轻飘飘一句“到死”,必定是有仇必报,以牙还牙,让那人经历了数不清的严刑拷打,才准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所以,这个“不承认”,一定很有分量,而非推脱之词。 陌以新审视着叶饮辰,此时才开口道:“倘若是他,应当早有安排,不会等正式讣告送回夜国,才开始动手。” 叶饮辰点了点头:“所以,我才将视线转移到楚朝,建立针线楼调查此事。倘若查出此事确是楚朝所为,针线楼便也是我复仇的起点。” 叶饮辰对他的意图毫不避讳。 林安思忖道:“可你父亲留下了亲笔遗诏,其上笔迹和玺印,后来都由夜国一众王公大臣辨认过,没有半分破绽。若说是楚皇伪造,恐怕很难做到如此天衣无缝吧。” 叶饮辰沉默一瞬,道:“不只有遗诏,还有一封亲笔信。” “信?” “是父亲写给我的。”叶饮辰道,“信里都是对我的嘱托,我读过许多遍,笔迹和口吻都是父亲无疑。” “这……”林安略一迟疑,还是道,“既然如此,也许你的父亲,真的只是生了病?二皇子一案便是如此,他本是自尽,五公主却执意认定是被人所害,才铸成大错,你千万莫要钻牛角尖。” 叶饮辰摇了摇头:“我决意追查此案,自然是因为,其间确有诸多疑点。” “什么?” “先父当年有三大亲卫,桐君,空桑,和秦声。这三人忠心耿耿,父亲除非微服私访,从来都是由三人随侍左右。可那次出访楚朝,却只带了桐君一人,空桑和秦声都留在夜国。 而父亲那道遗诏,是由楚皇在他离世后公告天下,之后才由桐君鉴定无误。可桐君向来深受父亲信任,为何却不曾亲眼看到父亲书写遗诏,而是要事后确认?父亲也没有理由绕过桐君,将遗诏直接交到楚皇手中。” 林安不得不认同,除夕那夜初谈此事时,她便也提过这个疑点。 陌以新此时道:“针线楼调查这两年,可还有其他疑点?” 叶饮辰缓缓点头:“我目前所知,有三个可疑之人。” “谁?”林安脱口问出。 叶饮辰轻叹一声:“第一个,便是桐君。” “什么?”林安诧异,“他不是心腹吗?” “他最后一次随父亲出访楚朝后,便再也没有回到夜国,从此不知去向。”叶饮辰眸光幽深,“我实在不愿那样去想。在我被夜沽月抓走后,是秦声让空桑亲手杀了他,才使空桑骗取了夜沽月的信任,终于在五年后将我救出——这是属于他们的忠诚。 我想,桐君应当也是同样。可他分明是父亲离世前,身边唯一最亲近之人,却未曾护送父亲遗骨归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而是从此人间蒸发了。” “你怀疑……他被人收买了?”林安试探问道。 叶饮辰道:“我原本一直相信,他是因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而被人灭口。可前些日子,针线楼在景熙城找到了他的踪迹。” 景熙城……林安眉头微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名亲卫若尚在人世,却不归故国,不现踪迹,而是藏身于楚朝景都,的确很有蹊跷——即便不是凶手,至少也会知道些什么。 林安又问:“那第二个可疑之人呢?” 叶饮辰沉默片刻,轻轻吸了口气,才道:“第二个,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什么?” 叶饮辰唇边浮起一丝自嘲的苦笑:“我从未见过那个人,是前几年宫里的老人临死前告诉我,我才知晓。 我的父亲……有一个私生子,之所以不曾带回宫中抚养,是因为他的生母身世不好,不能纳为妃妾。父亲不忍他们母子分离,便将那个孩子交给了生母抚养。” 林安怔了怔,缓声问道:“他的母亲是什么人?” “无人知晓。”叶饮辰眉心轻蹙,缓缓摇头,“父亲将此事处理得极为机密,即便是寥寥几个知情人,也只知晓些零星片段。” “那你为何会怀疑他?你父亲去世时,你才十四岁,他是你弟弟,年岁自然更小,哪里能够杀人?更何况,他又怎会杀害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虽年幼,可他还有一个母亲。”叶饮辰眼中幽光一闪,“得知他的存在后,我问过空桑,空桑这才告诉我,父亲曾经隐约透露,他们母子正是身在楚朝,景熙城中! 至于动机,自然是被父亲弃于宫墙之外,成了无名无分、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当然,也有可能是受人挑唆,被人利用。” “他们如今可还在景熙城?”陌以新问。 叶饮辰摇了摇头:“尚不知晓,针线楼始终不曾找到他们。” 匣中宴 第112节 陌以新思忖片刻,又问:“那么,还有第三个可疑之人?” 叶饮辰眸色愈发幽深:“第三个,便是当时的楚皇。” 林安一惊,道:“十年前,楚朝还是先皇在位,先皇与老夜君多年交好,怎会杀人?更何况,夜君薨逝于景都,只会让楚朝被天下非议,甚至还会引发楚夜两国大战,对先皇哪里有半点好处?” “这些我自然也明白,所以起初我从未怀疑过楚朝先皇。”叶饮辰神色凝重,“可就在去年,针线楼查到一件极为可疑之事——在我父亲去世前半月,楚朝天牢曾移出一名死囚,被提走后便不知去向。 更加蹊跷的是,那名死囚的年岁、身形都与我父亲相近。而下令将其提出天牢的,正是楚朝先皇。” ----------------------- 第92章 “难道你是想说, 先皇用那名死囚替换了你的父亲?”林安深觉不可思议。 “很有这种可能。”叶饮辰却肃然道,“父亲所患恶疾,遍体生疮, 面目全非, 几乎辨认不清。倘若当真被替换过, 那么理由只有一个——父亲真正的遗体上必有破绽,一旦现世,所谓‘恶疾’的借口便会不攻自破。” “可那死囚离开天牢,是早在你父亲去世前半月前的事。” 叶饮辰缓缓道:“这更加说明,此事很可能早有预谋。” 面目全非的遗体,人间蒸发的侍卫,离奇出狱的死囚,行踪神秘的私生子……难道这桩十年前的往事,当真另有隐情? 林安沉默片刻, 问道:“那么接下来, 你打算怎么查?” 虽然经过今夜种种, 她已心力交瘁,日后也不知何去何从。可不论将来如何,眼下还是要遵守诺言,帮叶饮辰查案出一份力。 叶饮辰没有立刻回答, 反而目光一转, 投向一旁的陌以新,眼底带着一丝试探:“不知陌大人有何见解?” 林安一怔,垂下眼帘, 默然无言。 陌以新神色微敛,道:“老夜君三大亲卫,如今只有空桑还在, 我想问他一些话。另外,自然也要寻到桐君和你那位弟弟,他们也许会知道一些事。” 叶饮辰眉头微蹙,迟疑道:“空桑救我之时,双腿重伤,早已无法站立,要他奔波来楚,我于心不忍。 其实,我已问过空桑,他并不知晓父亲那次出访楚朝为何不带他同行,也从未觉察桐君有异心。” 陌以新不置可否,只道:“这几日我拟一封信,你派人传信一问便是。” 叶饮辰虽不知晓陌以新还能问出什么来,终究还是点了下头,又接着道:“针线楼已在景都发现桐君的踪迹,我这次暗中留在楚朝,原也是打算亲自去找桐君。至于那个私生子……”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冷漠,“父亲当年透露过,他们母子身在景都,可如今已过十年,再也没有过他们的消息,早已不知去向何方。” 陌以新并未犹豫,淡淡道:“那么你去找桐君,我去寻你弟弟。” “好,陌大人果然爽快!”叶饮辰闻言朗声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向陌以新,“我如今微服在楚,这是我暂居之处,陌大人若有进展,随时差人来寻,我静候佳音。” 林安见两人说定,撑着桌沿站起身来,道:“那么我先走了。” 叶饮辰顿时一愣,道:“走?你走什么?这不就是你的屋子吗?” 林安面色微僵,勉强挤出一个笑:“原先总怕针线楼找到我,所以一直躲在府衙。现在知道针线楼是你的了,自然也没了留下的理由。” 这个说法虽有些牵强,却也算体面。经过今夜,她已无法再留在这里,继续没心没肺地与陌以新朝夕相见,若无其事。 最初的最初,她求他收留,是为了脱离针线楼。而他之所以答应,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调查针线楼。 如今,竟然各自求仁得仁,什么也没有改变。 “你去哪?”面前两个人,竟异口同声。 林安看向叶饮辰,淡淡笑道:“我不会走远,还要帮你追查真相。” 语毕,她微一点头,姿态平和得体,却未再看陌以新一眼。 只留一袭背影,在夜色中推门而出。 “喂,你等等我。”叶饮辰向陌以新一抱拳,快步跟上。 房中,桌上的烛火因开门带起的夜风而剧烈跳跃,让整间屋子都显得颠簸和动荡。 陌以新仍旧坐在原位,与他一起的,却只剩灯下孤影一抹,在烛火摇曳下,阴阳交错,摇摇欲坠。 “我和叶饮辰,真的没什么。” 安儿既已这样说,他自然信。 更何况他知道,他今夜所说的那些话,已让他不再有资格去关心,去追问,去嫉妒……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一双手。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这么晚才遇见她? 那些年中,他生过,死过,哭过,忘过,却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强烈地渴望回到七年前—— 回到那个尚未遍体鳞伤的自己。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所向披靡,还配得上她眼里的光。 原来世间最深的遗憾,不是从未相遇。而是当我终于遇见你,我却已经不是我最好的模样了。 …… 深夜空荡的大街上,林安有气无力,强撑着身子向前走,头也不回地道:“你怎么还跟着我?” 叶饮辰走在一旁,满不在乎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只是刚好同路而已。” “同路?”他的胡诌太过明显,林安脚步一顿,转头盯向他,“你知道我要去哪吗,就同路?” “你要去哪?” 林安无力与他争辩,面无表情道:“客栈。” “住客栈做什么?”叶饮辰挑眉,“去我那里住吧,郊外那间空屋,还记得么?” 林安自然还记得,那次叶饮辰将她从顾玄英那里带走后,曾在那间空屋住过一晚。可她并未搭话,只摇了摇头。 “为何?”叶饮辰问。 “因为我不想!”林安猛地停下步子,声音也不自觉拔高几分,“为何我总要找人收留?为何我就不能自己生活?”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深吸一口气,道:“抱歉,是我自己心情不好,不该冲你发火。” 说罢,继续抬步向前。 叶饮辰却突然伸手,一把扣住她未伤的左臂,顺势一提,林安已经稳稳落在他的背上。 “你干什么?”林安吼。 “去客栈。” …… 这一夜,林安久久未能入眠。 望着窗外一点点沉下去的月色,脑海中却始终萦绕着陌以新说的那些话,一遍又一遍—— “你以为对我的感情,其实是因为信任,因为感激,因为依赖,因为在来到这里之后,你的世界里只有我。所以你产生了错觉。” “如果那些事让你误会了,我很抱歉。” “今晚的话,都忘了罢。” 自己的喜欢,被当做错觉;自己所以为对方的喜欢,被称作误会…… 原以为会是双向奔赴的心意互通,却等来这样的结果。每多回忆一遍,心口的刀便插得更深一分。 林安紧咬着牙,不让泪水再次落下。 她做不到若无其事,所以只好假装潇洒离开。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就是她和陌以新的结局。 此刻,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可每当勉强合上眼,刚刚沉入梦中,便又被莫名的无措惊醒,茫然睁眼后,陌生的房间一片黑暗,只有她混乱的呼吸声,令她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就这样在半梦半醒中来回挣扎,直到天边隐隐泛白,她才被彻底榨干了力气,终于昏沉睡去。 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 可当林安再度睁眼,窗外竟又是深深夜色,月亮重新挂上枝头。 她缓缓坐起身来,有些发懵,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又或者……根本就从未真正睡过。 “你终于醒了。”一个人的声音帮林安找到了答案。 林安揉了揉眼,看到叶饮辰正懒懒靠在窗台。 这个家伙,昨夜送她来到这间客栈后,便要了相邻的两间房,自己住在了隔壁。 “我居然睡了整整一天?”林安拍了拍发涨的脑袋,“你怎么没去找桐君?” “大晚上的,找什么?”叶饮辰笑,“再说了,你不是说要帮我追查真相吗,我自然要拉上你一起了。” 林安撑着起身,坐到桌旁,为自己倒上一杯凉茶,随意点了点头,道:“那你先说说看,针线楼是在何处查到桐君踪迹的,咱们明日便去找他。” 叶饮辰走到林安身边坐下,一脸的兴味盎然:“不如你先说说看,你和陌以新之间发生了何事?” 林安刚刚捧起茶杯的手一抖,洒出几滴茶水。 “倘若只是因为没有了针线楼的威胁,你是不会离开府衙的。”叶饮辰笃定道。 林安将茶杯放回桌上,尽可能显得波澜不惊,淡淡道:“我向他表明心意,被拒绝了。就是这样。” 言罢,她才抬头看向叶饮辰,一脸坦然。 叶饮辰完全怔住,昨夜他虽明显察觉两人间气氛异样,却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林安会向陌以新表明心意,已令他猝不及防。而陌以新居然会拒绝?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没事吧?”良久,叶饮辰只说出这样一句。 林安摇了摇头:“谢谢,我已经好多了,你不必同情我。” 叶饮辰挑眉道:“有什么好同情的,有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或者你可以试试向别人表白,比如我,我是一定不会拒绝的。” 林安斜睨他一眼:“别开玩笑了,这件事我不想再提。” “我没开玩笑啊。”叶饮辰一脸严肃正经,“我教你,要忘记一段失败的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投入一段新感情,不信的话,我可以帮你试试。” 林安语气冷淡下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帮你查出十年前的真相,你若再东拉西扯胡言乱语,我就真的走了。” 叶饮辰耸了耸肩,不再多言,转而将林安右臂轻轻抬起,道:“过了一天一夜,该换药了。” 匣中宴 第113节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包纱布,低头替林安拆解手臂上带着血迹的旧纱布。 林安见他动作如此娴熟,眉心微动:“你还会这个?” 叶饮辰轻笑一声:“我若不会点医术,早就死了。” 林安想起叶饮辰那段过往,不由心中一软,方才那点不快便也消了。 她轻叹一声,将话题拉回正轨:“好了,说说桐君吧。” 叶饮辰将最后一圈纱布打结妥当,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递给林安。 这是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笺,中间有道折痕,纸面几处有些褶皱,像是被水花打湿过。 林安抬手接过,只见上面画着一个图案,疑惑道:“这是什么?一把琴?为何只有一根弦?” “这把琴,是我父亲三大亲卫的标记。”叶饮辰道,“桐君最年长,便以一根弦标识,秦声是两根,空桑则是三根。三人行事时,常以此标记暗中传讯,唯有夜国宫中上位之人,才认得这标记。” “那么,这张纸是从何而来?”林安问。 “你看看背面。” 林安依言将纸翻过,一眼看去,原来背面还写着几个字——“落叶归根”。 林安一怔,愈发不明所以。 叶饮辰这才解释道:“说起这张纸的由来,可算极为巧合。上元节放花灯的习俗你应当知晓——人们将心愿写在纸上,放进花灯,再漂入河中,祈求愿望成真。 一些富足显贵的大户人家,会命人在河里打捞花灯,从中挑选心愿,助人圆梦,积德积福。 今年上元之夜,阳国公府捞出的一批花灯里,便有这么一张。然而这张纸上,既没有姓名,也没有住址,甚至连一句明确的心愿也无,自然被搁置一旁。 不过,阳国公府上一名针线楼的女子,认出了这上面的标记,于是偷偷将纸收起,辗转送到我手中。” 林安一面暗自感慨针线楼的人还真是无处不在,一面道:“也就是说,那个在纸上画下此记,又任其随花灯漂流之人,很可能便是桐君。” 叶饮辰点了点头。 “那么,如何才能通过这一张纸,找到纸的主人?” “这便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了。”叶饮辰双眸微眯。 林安缓缓点头。 此事看似困难,至少眼下还有这一张纸,能证明桐君就在景熙城附近,而这张纸本身,或许也是调查的突破口。 相比之下,那个私生子的踪迹却更如大海捞针。 其实,她没有想到,陌以新竟会主动提出由他去找。十年时光,毫无线索。天下之大,又要从何找起? 而此时此刻的他,又在做什么呢? …… “怎么这么晚找我过来?”萧濯云大步迈进府衙,东张西望。 早已候在前院的风青迎上来,一面带着萧濯云向里走,一面如此这般讲了一通。 “什么?”萧濯云瞠目结舌,“当街刺客?夜国国君?怎么才一天不见,发生了这么多事?” “刺客的事已经不算什么了,主要是小安。”风青道,“我弟弟昨夜亲眼看见,小安和夜君一同离开了府衙,到现在也没回来。 自那之后,大人便一直坐在她房里,饭不曾吃,连话也没有再说一句。我们兄弟二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这才请二公子前来劝劝。” 萧濯云若有所思道:“上次便撞见那二人一同夜探空宅,看来关系果真非同寻常,难道……以新兄失恋了?” 风青摇头叹息:“昨夜,小安为救大人,差点死在刺客刀下。” 萧濯云一怔:“既然如此,她怎会跟随夜君离开?” 风青想了想,道:“二公子,你可记得今年上元之夜,大人向大公子借了一条船?” 萧濯云点头:“对啊,上元夜本有游船管制,以新兄却让兄长特意弄来一条船,说是有要紧事,要游玉舟湖。” “其实那夜,大人本是要对小安表明心意的,只是不知为何,后面始终都没有说。”风青小声道,“我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但我猜测,恐怕和上元夜一样,大人还是没能迈过去那道心结。” 萧濯云恍然,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我这便去与他谈谈。” “多谢二公子!” 萧濯云对风青点了下头,伸手推开了林安的房门,月光随之洒入房中,落在桌上。 陌以新坐在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明。 萧濯云吓了一跳,从怀中取出火折,将桌上灯烛点亮,故作轻松道:“怎么不点灯?” “你怎么来了?”陌以新神色未动,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风青都告诉我了。”萧濯云径自在桌旁坐下,“在我心目中,以新兄想要做的事,从来就没有做不到的。” 陌以新竟笑了一声:“我也曾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后来才发现,该守的,我一样都不曾守住。” “这次与从前不同。”萧濯云语气郑重,带着几分苦口婆心,“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不敢试。”他的回答没有一丝迟疑,“唯独她,我输不起。” 萧濯云愣住了。 眼前这个人,向来对一切尽在掌握。或因胸有成算而从容不迫,或因满不在乎而云淡风轻。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此刻却在说他“不敢”。 “我不能那么自私。”陌以新垂眸望着掌心,像是在看一个握不住的梦,“明知她心中另有向往,明知她要的我给不了……却凭借先一步出现在她的世界,利用这一点先机去占有她,捆住她。” 他没有说出口的,除了不敢,更有不舍。 舍不得以自己这残破之身,去玷污她的美好。 萧濯云沉默良久,所谓心结,大概就是连最聪明的人,也甘愿亲手将自己困在其中的死局。 他深深叹了口气:“以新兄,咱们喝一杯吧。大嫂离开时,兄长日日枯坐,我也是陪他一醉解千愁。” 陌以新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尚不能醉,我与夜君有约,帮他查十年前老夜君身死之谜。” “夜君?”萧濯云惊讶,蹙眉道,“我看那个人对林……你为何要帮他?” 陌以新淡淡道:“这是早先说好的事,与安儿无关。” 萧濯云本想劝阻,却转念一想,也许此时有件案子,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也是好事。人一忙起来,才不会沉溺于郁结之中。 思及此,他故作轻松地一笑,道:“以新兄,你这样坐在这里,可查不了案,不如先去好好睡一觉,明日我陪你查。” “我的确是要找你帮忙。”陌以新顿了顿,将其间曲折讲了一遍。 “老夜君的私生子?”萧濯云诧异,像这种连夜国上层都未必知晓的秘事,他自然是闻所未闻,“如今只知道他们母子十年前在景熙城,可整整十年过去了,如今连是生是死都未可知,要怎么找?” 他说着,面露难色,语气愈发苦口婆心,“以新兄,就算你要在林安面前展现自己的神通,也不用揽这么一件大海捞针的差使吧?” 陌以新面色一沉。 萧濯云瞬间察觉不妙,立刻转忧色为一脸赔笑,话锋一百八十度急转:“不过,以新兄智计百出,自然能够迎刃而解。你说吧,要怎么找,我听命便是。” 陌以新睨了萧濯云一眼,道:“坐在这里一整天,我的确有了一些线索。” 坐着也能有线索?萧濯云茫然:“可已知的信息太少了。” “疑点就在那些信息之中。”陌以新手指在桌面轻叩,神色不动,娓娓道来。 许久,萧濯云怔怔地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原来只坐在这里,也真的会有线索。 …… 萧濯云陪陌以新坐了一夜,回到相府时已是次日清晨。 他无精打采地溜进父亲书房,驾轻就熟地打开书柜某一排的暗格,从里面摸出一块令牌,正面赫然刻着一个醒目的“相”字。 “你在做什么?” 身后传来沉厚的男声,萧濯云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恭敬行礼道:“父亲。” 萧丞相冷哼一声,双眉竖起:“你这逆子,怎得一夜未归?又到何处鬼混去了?” “冤枉啊!”萧濯云一脸无辜,“儿子在帮陌先生查案,这一夜都在府衙。” “休要胡言。”萧丞相神色未见好转,“太子案刚破,朝中刚刚平静,哪里又有案件要查?你这逆子,不但夜不归宿,还敢蒙骗为父,还有,手里拿着相令做什么!” 萧濯云见父亲怒色更甚,连忙道:“父亲听我一言!朝中的确无事,此案也并非皇上的旨意,而是陌先生为求真相,重查十年前老夜君身死之谜。 父亲曾说过,只要陌先生查案需要,随时可借用您的相令。上次查二皇子旧事时,儿子便来拿过,这次也是同样,绝不敢欺瞒父亲。” 萧丞相眉心微蹙,沉声道:“你说,以新要查什么?” “夜国前任国君于景熙城急病身死之事。”萧濯云恭恭敬敬地重复了一遍。 萧丞相沉默片刻,道:“既是急病身死,又有何可查?” “父亲有所不知,此案其实另有隐情。陌先生来借相令,便是为了查阅当年的一些档案。” 萧丞相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些事,不是你们想查就该查的。” 萧濯云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意味,试探道:“莫非父亲知道些什么?” 萧丞相又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十年前的事,早已事过境迁。继续查下去,不会有结果,对你们也绝没有好处,为父又岂会害你们?” ----------------------- 第93章 萧濯云低头思忖, 在心里品味着这几句话的言外之意,没有答话。 萧丞相叹了口气:“你兄长已经因为任性行事而罢官五载,为父不想你再不务正业, 误了前途。”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萧濯云低眉顺眼地答应着。 “将相令放回去罢。”萧丞相摆了摆手。 “是, 父亲。”萧濯云又行了一礼, 依言将相令放回原位。 “老爷,二少爷。”一名小厮躬身走进来,“七公主来府上了,在少爷的西院候着。” “她怎么来了……”萧濯云小声嘟囔。 匣中宴 第114节 “放肆!”丞相沉声呵斥,“公主乃金枝玉叶,言语间岂敢不恭?” 萧濯云偷偷撇了下嘴,不再言语。 萧丞相稍稍缓了语气,道:“七公主心性纯良,真诚率直, 你要好好待她, 不可辜负, 否则为父决不轻饶。” 萧濯云耳根微微泛红,嘴上却是不服的口吻:“知道了,父亲已说过许多遍了。” 萧丞相早已知晓,濯云在七公主的事上, 总是嘴硬心软, 口是心非。 这等少年心事令他也一时失笑,摇了摇头道:“快去找七公主吧,这些日子多陪公主, 莫要再将精力放到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了。” “是,父亲。”萧濯云俯首应下,离开了书房。 萧丞相看着儿子的背影, 眸中升起一种略带悲悯的复杂神色。 良久,他只深深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如落尘埃。 …… 这一日,林安起得很早,本想与叶饮辰商讨查案之事,却被他不由分说拉着出了客栈,一路向城外走。 “为何要出城?又有了桐君的新线索?” 叶饮辰笑道:“不记得了?这是去我那林间小屋的路。” 林安四下环视一番,果然觉得景致有些眼熟,终于想起,叶饮辰为了骗她心愿而胡扯的所谓“望舒坪”,便是在这附近。 林安顿时沉下脸,没好气道:“去那里做什么?” “是执素传信让我来一趟,还不知有何事。” 执素,那个总是一脸礼貌,笑容可掬的男人,曾经干脆利落地将她五花大绑,一路扛去行宫。 林安冷哼一声,蹙眉道:“眼下还有什么事比找桐君查案还重要?” “执素向来有分寸,若非要事,不会找我。”叶饮辰解释着,看了林安一眼,笑道,“看来,对于寻找桐君,你似乎已经有了想法?” 林安耸了耸肩:“线索只有那一张纸,自然便是从纸查起了。” “很可惜,我早已命人查过,那张纸是上好的云纹砑花纸,工艺精良,价格不菲,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可在这偌大的景熙城,能用得起这种纸的人家,数也数不清。” “那么墨呢?” “这墨在纸上早已干透,要从已干的墨迹中找出线索,只有精于研墨的行家才有可能做到。在我认识的人中,恐怕也只有空桑才有此等眼力。” 林安知道,叶饮辰不忍让双腿残疾的空桑奔波前来,便安慰道:“别担心,楚朝一定也有识墨的行家,我可以帮你打听。” 叶饮辰挑眉:“找谁打听?陌大人?” 林安喉间一紧,瞪了叶饮辰一眼,将话头扯开:“不管怎么说,桐君能用上这样名贵的纸,说明他在景都过得不错,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叶饮辰沉默片刻,点头道:“说实话,桐君的消失,空桑至今都无法接受,他宁可相信桐君是死了,也不相信他会背叛我父亲。 空桑曾告诉我,桐君绝不可能是察觉到什么端倪,怕被灭口才躲藏起来,更不可能是被人收买,里外勾结害了父亲。 他说,如果桐君还活着,那便只可能是被人控制,或是其他身不由己的难言之隐。” “可如今看来,桐君不仅活着,还能用好纸,放花灯。”林安有些遗憾,空桑,或许看错了。 叶饮辰看向前方,长睫在眼底投下淡淡阴影,眼中闪过一丝悲凉:“在我小时候,桐君抱过我,教我舞刀弄剑,带我骑马射箭。父亲长年奔波,不是政务繁忙,就是微服远行。桐君陪伴我的时候,比父亲还要多。” 林安极少见叶饮辰露出近似伤感的情绪,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道:“在见到桐君以前,一切都只是猜测。” 叶饮辰点了点头。 林安想了想,又转移话题道:“对了,你有没有想过,天下这么大,为何你弟弟十年前住在景熙城,桐君如今也在景熙城? 明明这两个都是夜国人,为何都要留在楚朝?难道景熙城是世界排名第一的宜居城市?” “什么乱七八糟的?”叶饮辰对林安的奇怪用词莫名好笑,明知她是故意分散自己情绪,心中不由一暖,语气也柔和了几分,“这一点我也想过,所以,恐怕楚朝……终究难脱干系。” 林安略一犹豫,还是问道:“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先皇在位时的事了,万一当真……你不会迁怒于当今皇上吧?” 叶饮辰一向澄澈的眼眸中闪过一抹阴鸷:“那便要看他是否知情了。” 林安心中一叹,只能希望此事与朝廷无关,否则,真不知会如何收场…… 可是,难道陌以新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为何他仍然愿意帮叶饮辰彻查其中的真相呢? “君上。”前方传来一道年轻男子清越动听的声音,是执素。 原来两人说话间,小屋已近在眼前。 叶饮辰道:“我微服时,记得换个称呼。” 执素笑容和煦:“是,主人。” “找我何事?” 执素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主人进屋一看便知。” “你这家伙,居然也会卖关子了。”叶饮辰摇头笑笑,带林安向里走去。 屋内比原先多了一把轿椅,椅上坐着一个人。 此人看起来年约五旬,头发略有些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整个人包在椅中,身形瘦削,却坐得笔直,看起来颇有精神。 “空桑?”叶饮辰一见此人,神色便难掩惊诧,下一秒便板起脸来,回头唤了一声,“执素!” 执素恭谨地跟进屋子。 “我让你提前回国办事,可没让你去把空桑折腾过来。”叶饮辰训斥。 执素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义父听说有了桐君大人的消息,执意要来。主人放心,义父这一路坐的是最上等的暖轿,平稳至极,丝毫不曾受苦。” 叶饮辰待要再言,椅上的人终于开了口:“少主,空桑虽然断了双腿,却还不是废人。少主要查君上的案子,我怎能不来?” 叶饮辰只好叹了口气,上前半跪于空桑膝下,道:“这一路过来,可累着了?” 林安望着眼前一幕,不由动容。这二人是君臣,是主仆,但空桑更是叶饮辰的救命恩人。 倘若没有空桑假意投敌后的搭救,恐怕叶饮辰此时仍困在那暗无天日的密牢,看不到痛苦的尽头。如此再造之恩,难怪叶饮辰待他如此敬重。 “不累。”空桑随手敲打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径直问道,“可查出什么眉目了?” “暂时还没有结果。”叶饮辰略微一顿,“不过,我已请来楚朝最擅破案之人相助,这一年来楚朝大小疑案,皆由此人一一破解。” “楚朝人?”空桑眉头微蹙,“楚人会真心帮我们查案么?” “会。”答话的是林安。 她下意识说出这一句,虽微觉唐突,索性却也不再踌躇,接着道:“那个人说的话,一定会去做,也一定会做到。” 叶饮辰眉心一跳,深深地看了林安一眼。 空桑这才将视线转向林安,双眸微眯:“这位……也是楚人?” 叶饮辰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烦躁,笑道:“她叫林安,是我的朋友。” 而后,他站起身来,低头对执素吩咐了几句。执素听完,微笑着退下。 许是因为老夜君死于景都,林安察觉,空桑对楚朝人似乎带着隐隐的防备。她识趣地告辞一声,留叶饮辰与空桑二人单独交谈。 屋前的草地上,执素放出一只信鸽,看着它振翅高飞而去。而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卷书,席地而坐,神情安然,翻开细读。 林安百无聊赖地看了会风景,踱到执素身边,搭话道:“原来空桑是你义父,难怪叶饮辰对你如此倚重,真是世代忠良。” “谢过林姑娘,主人的确待我不薄。”执素抬起头,温和一笑,“不过,除了义父的关系,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我的父亲,是秦声。” 林安下意识张了张嘴,眼中浮现难以掩饰的惊讶。 叶饮辰说过,秦声是被空桑亲手所杀,虽是为了骗取夜沽月的信任,可对于执素而言,空桑毕竟还是亲手杀了他父亲的人,他竟还能毫无芥蒂地认空桑为义父,孝敬奉养…… 执素见林安讶异神情,了然一笑道:“看来林姑娘已经知晓三大亲卫的事。” 林安轻轻点了点头:“抱歉,我只是一时惊讶,没有别的意思。” “林姑娘不必挂怀。”执素语声清澈,带着一种坦然的平和,“当年,家父说自己已有妻儿,总算是后继有人,而义父却还无后,所以在两人争执由谁来牺牲时,家父最终胜了一筹。 家父死后,义父一直暗中照料我与母亲。可惜,义父后来也不曾成家,始终孤身一人。我便认他为义父,也好有人为他养老送终。” 林安心中动容,钦佩道:“你父亲和你义父,他们都是高贵的人。还有你,也是。” “高贵?”执素微微侧头,好像还从未有人用这个词形容过他。 “还有什么比一颗赤子之心更高贵的呢?”林安认真道,“叶饮辰能有你们,真是幸运。” “我好像也有点明白,为何主人会对你另眼相待了。”执素笑了笑,继续低头看书,复又抬起头,真诚地补充一句,“如果下次再要抓你,捆绑时我一定会轻一点。” 林安:…… 执素已经不再言语,专注翻看手中的书卷。 林安就纳闷了,执素这么个身手了得,能与风楼一战的高手,怎么业余爱好是读书?难道这就叫反差萌? 原地坐了一会,眼看执素没有再开口聊天的意思,林安心念一动,四下张望一眼,略作回忆,起身朝某个方向走去。 在林安的记忆中,当初埋下心愿瓶的地方,是在一个绿草如茵的缓坡上,旁边不远处有棵枝叶茂盛的老榕树。 叶饮辰称这里叫“望舒坪”,她之所以那么轻易相信,一来,是实在想不到会有人编扯如此无聊的谎,二来也是因为,这里景致的确很美,真有几分梦幻之感,若说能在此对月许愿,竟也不显突兀。 林安在记忆中搜索着,找到了那个位置,果然看到平整的草地上,有一块与四周不大相同。 林安瞥了眼还包着纱布的右臂,在附近拣了一根较粗的树枝,半跪在草地上,单手挖起坑来。 才挖了几下,她眼前便是一亮——有了! 当得知叶饮辰偷走了她的心愿瓶后,她曾想过以牙还牙,也去挖他的。叶饮辰却说,他早已将自己的心愿瓶一并带走了,这才打消了林安的念头。 今日再次来到这附近,林安左右无事,便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找到这里,没想到挖着挖着,竟真的看到了一个玉瓶。 “可恶,又诓我。”林安啐了一口,心想若非自己无聊一试,又真的被他唬过去了。 林安将树枝扔到一旁,伸手从坑里拿出玉瓶,正是当初埋进去的模样。 她随手擦了擦瓶身的土,毫不犹豫地打开瓶塞,轻轻一倒,一个小纸卷便顺势滑入掌心。 林安的好奇心雀跃着,迫不及待将纸卷展开,里面的字一个一个跃入眼帘。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逐字念出:“贼心不死,魔高一丈……” 笑容渐渐僵硬。 匣中宴 第115节 下一瞬,玉瓶砸在草地上—— “叶饮辰,你这个无聊的混蛋!” 林安猛地站起身来,用丹田之气吼了一句,林间鸟雀扑啦啦飞起一片。 哭笑不得之间,林安感到一阵眩晕,也不知是因起身太猛,还是喊得太用力,抑或,只是单纯被气的。 她将纸条一甩,地上的坑也不去理会,抬步便要离开。却不料,愤懑间一脚踏上了那只滚落的玉瓶。 这一步林安本就踩得用力,如今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失去平衡,身子猝不及防地仰面朝后倒去。 就在她以为要重重摔落之际,余光一闪,肩头忽而被轻轻推了一下。 这一掌不重,却精准地改变了她的姿势。她的身子转为俯面朝下,摔落的力道也被卸去大半。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迅疾贴近,稳稳扣住了她的双臂。 林安还未及反应,已经与这道身影一起摔在地上。 意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因为这道身影正结结实实垫在她的身下,承受了所有冲击。 “方才你在叫我?”叶饮辰的声音懒懒响在耳畔,“无聊的混蛋……嗯,是我的新昵称吗?” 林安左手微微撑起,才看清近在咫尺的脸庞。 叶饮辰正望着她,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琉璃般的眼眸映着天光,长睫随着笑意而轻颤,温热的鼻息轻扫在她额前发间。 林安瞬间直起身子,发现自己还坐在他身上,连忙又站了起来。 “喂,好歹我也刚救了你,至少拉我一把,不用像兔子一样弹开吧?”叶饮辰仰面躺在草地上,略带棕色的长发散落着,在阳光下泛着淡淡金光。 林安没有伸手拉他,将方才摔乱的鬓发别到耳后,没好气道:“不过是摔一跤而已,哪里谈得上救?” 叶饮辰挺身从地上跃起,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道:“真是好心没好报,你手臂有伤,还下意识用手去撑地,方才一摔那么大力道,伤口准要撕裂了。” 林安一怔,这才想起方才下坠的一瞬,叶饮辰的确抓住了她的双臂,原来是怕她再度碰到伤口。 她心中一软,嘴上却是不饶:“若非你无聊透顶,我也不会气得踩到瓶子滑倒。” 叶饮辰站在坡上居高临下,看着林安的眼睛:“除了生气之外,你敢说没有一丝被我逗笑?” “笑你个大头鬼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一样无聊的人。”林安大力吐槽,“你将瓶子拿走不就完了,还专门换了张纸条放在原处——哪有你这么闲的一国之君啊? 如果我不过来找,你不是白费工夫,看你还笑得出来!” “哈哈哈哈……”叶饮辰笑得开怀,“你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所以只要来到这里,必定会动手一试。作为君王的识人之术,孤还从来没有错过。” 林安气得牙痒,只恨自己一时冲动,又给了这个自恋狂装x的的机会。看着叶饮辰疯狂上扬的嘴角,林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叶饮辰又哈哈大笑几声,眼看林安一张脸气得由红转黑,才停下来,神情也认真了几分:“你若因我骗你那事耿耿于怀,我有个办法可以补偿。” 林安只挑了挑眉,没有搭话。 “想不想,去一次真正的望舒坪?夜国,沧流山顶。然后再真正许一次愿——这一次,我的愿望随便你看。”叶饮辰轻声说,清澈的眼眸中散发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光彩。 林安心头微震,旋即移开视线。她忽然想起了玉舟湖上的那个夜晚,她曾对陌以新说,她想要游遍大江南北,想要看看这广袤人世间。 如今没有了针线楼的威胁,她真的自由了,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不知为何,那份雀跃却并未如愿而至。 她的身边,没有了那个想要并肩的人。 林安心乱如麻,这几日她也时常思量,却还是不知未来何去何从。良久,她只摇了摇头,低声道:“说正事吧。” 叶饮辰深深看着林安的眼睛,若有所思,却不言语。 林安垂眸,淡淡道:“那张纸笺,给空桑看过了吗?” 叶饮辰若有似无地轻笑一声,道:“空桑果然看出一些端倪。那纸上所用之墨,不是普通的墨,而是药墨。” “药墨?” “在制墨时,于上等松烟墨中,掺入特定药材或香料,譬如鹿角膏,麝香,犀角,冰片等,一来能使墨更为光色滋润,质地细腻,二来还能产生提神醒脑的清香之气。” “原来还有这种墨……”林安闻所未闻。 叶饮辰点了点头:“这种墨的确并不多见,如此一来,调查范围便可大大缩小。我已命执素着手理清景熙城中所有售卖药墨的店铺。” “总算是有了一点眉目。”林安舒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客栈了。等执素查出清单,再做打算。” “等等。”叶饮辰忽而朝某个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开口将林安唤住。 “怎么了?” “你肩上粘到了树叶。”叶饮辰语气十分自然。 “树叶?在哪里?”林安伸手去够。 “你够不到,我帮你拿下来。” “哦。”林安不以为意,站定了脚步。 叶饮辰悄无声息地拈起林安披在肩后的一缕长发,以她一定感受不到的力度握在掌心,指腹缓慢摩挲着,好似捏住了某种隐秘的欢愉。 他神情温柔,姿态得体,动作轻得近乎缱绻,偏偏做得大方坦然,在阳光下静静示人。 “还没好?”林安出声询问,“你好像没在动啊。” “嗯,快好了。”叶饮辰含糊着,手指依旧逗留在她发间,神情悠然自得。 “一片树叶而已,这么慢。”林安抱怨。 叶饮辰眼角余光微动,精准地扫向不远处那棵榕树。而后唇角微微一勾,终于放下她的发,轻描淡写道:“好了,扔掉了。” 林安没有在意,继续迈开步子,转身离开。只转到一半,整个人便蓦地僵住。 不远处的榕树下,一个人站在那里。 那身影冷峻挺拔,眼神幽深,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那是在这个世界上,林安最熟悉的一道身影。 ----------------------- 第94章 “大人……”林安不由喃喃出声。 她下意识向前迈出两步。 明明那个人已经亲手推开了她, 可只要他一出现,她还是如同本能一般,向着他的方向靠近。 榕树斑驳的树影下, 陌以新的神情看不真切。 阳光有些刺眼, 却刺眼不过眼前所见。广阔林间, 他只看到一对年轻男女站在阳光下的草地上。 男子无比自然地拈起女子一缕发丝,拿在手中细细摩挲;女子眉目浅浅,淡雅如仙,未施粉黛的面容纯净而安然。 眼前这一幕,就像一幅徐徐展开的和美画卷,然而图穷匕见,这画卷倏然化为利刃,狠狠撞入他的心窝,让他疼得喘不过气来, 让他忘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明明是自己亲手推开了她, 那便没有资格再成为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 “大人……”林安又向前走了两步。 他来找她了, 是不是有话想说?是不是想她了,来带她回家? “陌大人果然言而有信,一收到我的信便来了。”叶饮辰扬声道。 林安脚步蓦地停住,一颗心向下掉了半分——他不是来找她的, 是叶饮辰叫他来的。 她的双手有些冰凉, 脚下如同灌了铅,再也迈不动一步。 原来,她又一次……自作多情了。 叶饮辰却也迈步走近, 路过林安时,顺手扯住她的手腕,带着她一同向前, 一步步走到陌以新面前,才放开手,淡笑道:“陌大人那日说,有话要问空桑,如今空桑从夜国赶来,我便第一时间通知了陌大人。” “带路。”陌以新的答话极其简短,声音低冷,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林安心乱如麻,想起执素方才放出的那只信鸽,这才完全明白陌以新来此的原因,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三人各怀心事,竟一路无言,直至走回小屋。 “空桑,这位便是我方才提起的陌大人。”叶饮辰开门见山地介绍。 空桑微一点头:“请大人问话,老仆自会知无不言。” 陌以新沉默片刻,才道:“说说你与桐君、秦声三人,有何不同。” 空桑蹙眉道:“我们三人都是君上最为亲信之人,我实在不知,为何那次君上出访楚朝只带了桐君一人。” “不是问这个。”陌以新摇了摇头:“我想知道你们所有的不同——性情,爱好,特长,任何细节。” 空桑怔了怔,虽不明所以,还是认真思索道:“我们三人,只有秦声成过家,有妻儿,可他其实是我们中最冲动,最热血的一个。他虽然比我年长,却总有少年心性,这一生的志向,便是做一个盖世大侠。” 空桑沙哑地笑了笑,他回忆起那个被自己亲手斩于剑下的男人。 那个人直到死时,眼中仍带着光亮,也许是看到了在另一个世界里,自己成为大侠的样子。 “而桐君,虽是我们中最年长的一个,却从不以大哥自居,平日反而是秦声拿的主意更多。桐君是被父母卖为奴隶的,幸而遇到君上,才少了许多坎坷。 他的性格……大概便是没有性格。他随和至极,随遇而安,总说下辈子要做个儿孙绕膝的富家翁,再也不见刀光剑影。 可尽管如此,他也是忠心不二,此生只愿报君上之恩,绝不可能被人收买。” 空桑想起方才看过的那张纸笺,上面清晰是桐君的字迹,却仍不相信他会有一丝背叛的可能。 “至于我……”空桑笑了两声,“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的理想是做一个白面儒冠的文弱书生,通读圣贤书,考取状元郎。他们从前也常说我为人刻板,甚至迂腐。” 难怪他会对墨如此有研究,林安心下暗想,又看了一眼执素,这个家伙那么爱看书,难道是受了义父的影响? “不知老仆所说这些,可是大人需要的?”空桑最后问道。 陌以新未置可否,只接着问:“老夜君最后一次出访楚朝前,可还有何反常之处?” 空桑再次细细回忆起来,蹙眉摇头道:“没有。君上让我与秦声留在夜国,我们起初也觉疑惑,但君上只说不必多虑,让我们好好照顾太子便是。” 说到此处,头发都已花白的空桑,仍旧忍不住咬牙恨道:“夜沽月那乱臣贼子,多年来一直安分守己,辅佐君上,没想到竟是狼子野心,连我们也被蒙蔽了去! 我们无能,连君上最后唯一的嘱托都没能办好……” 叶饮辰轻轻拍了拍空桑的肩膀,语气温和却郑重:“我能活到现在,已是多亏了你们。” 空桑又叹息几声,眼中已含热泪。 匣中宴 第116节 陌以新此时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若再想到别的,飞鸽传书给我。” 林安心头一跳,本能地想要迈出一步,却强迫自己停在原地,没有动作。 “陌大人——”叶饮辰出声将他唤住,“那个私生子……可有眉目了?” 陌以新淡淡道:“嗯,我已托濯云帮忙调查。” “萧濯云,相府二公子?”叶饮辰不解,“为何要他帮忙?” “我需要调阅一些朝臣与后宫的旧档,托濯云去借丞相相令,方便行事。” “查我父亲的私生子,为何要调阅楚朝档案?”叶饮辰眉头蹙起,沉声问道。 陌以新转回身来,道:“按照你先前所说,老夜君之所以没有将私生子带回宫中抚养,是因为那个人的生母身世不好,不能纳为妃妾,老夜君不忍他们母子分离,便将孩子交给了生母抚养。而且,这件事极为机密,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不错,这又如何?” “这表面是最寻常不过的帝王风流韵事,却有许多不通之处。”陌以新缓缓讲述,声音毫无起伏,“君王在民间遇到红颜知己,并非罕有的大事,即便对方是贩夫走卒之女,也尽可收入宫中,位份低些便是。 更何况,她还有了子嗣。自古母凭子贵,那么,到底是如何不堪的身世,才连最低等的姬妾也做不了,还要被老夜君如此遮掩,不让任何人知晓她的身份?” “莫非是青楼女子?”叶饮辰喃喃猜测着父亲的秘密情人,“是那种一旦曝光,便会让夜国颜面扫地的身份……” “这的确是自然而然的一种推测。可若真是如此,老夜君又怎会让这对母子留在景熙城?天下之大,何处不能藏人?景熙城毕竟是楚朝都城,遍布楚皇眼线。 如此安排,几乎是将夜国的丑事主动交到楚皇手中,并且拱手奉上一位质子。就算楚夜两国再交好,你觉得,你父亲有可能这样做吗?” 叶饮辰凝眉不语,空桑已先开口道:“是啊,如此说来,的确令人费解。” “还有一点。”陌以新接着道,“老夜君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倘若另有人为他开枝散叶,就算此女因身份低微不得入宫,孩子也总该带回宫中教养。 毕竟,那是除你之外,唯一的王室血脉,老夜君怎能放任他成为无名无分的野种,流落江湖自生自灭?去母留子之事,自古并不少见。作为母亲,恐怕也甘愿用性命换孩子一个锦绣前程。” 空桑对于老夜君的私生子本就好奇已久,此时更是听得连连点头,忍不住问:“难道此事还另有隐情?” “依我看,所谓生母身世不好,恐怕只是掩人耳目的表面说辞。”陌以新目光渐深,“也许那位女子,不但不是身世不好,反而很可能是身世太好,好到她的孩子不需要进入夜国王宫,也能获得同等卓越的教养和前程。” “你的意思是……”叶饮辰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却没能再说下去。 父亲这位红颜知己,恐怕与楚朝有关,所以当年才会生活在景熙城。可若她并非卑微不堪,又是什么身份如此见不得人,要遮掩得如此隐秘? 这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陌以新淡淡道:“我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释是——她已为人妇,夫家更是楚朝的显赫大家,却与老夜君犯下红杏出墙的大错。此事一旦败露,不仅关乎两人私德,更是楚夜两国共同的丑闻。” 林安早已瞠目结舌,面对陌以新的尴尬终于因案情的意外而冲淡了些许,不由道:“倘若真是如此,那个孩子……” 叶饮辰缓缓接道:“那个孩子,很可能还在楚朝,甚至……是某个贵族子弟。” 陌以新继续道:“你今年二十四岁,那个孩子比你年幼,那么他母亲与老夜君结识的时间,自然是在过去的十到二十四年之间。 依照我的思路,调查方向便是在这段时期内,楚朝贵族中发生的不寻常之事——这便是我找濯云帮忙调查的目标。” 随着他话音落下,屋中陷入一片沉寂,许久无人再出一言,每个人心中都惊疑不定。 陌以新这一番推理,着实令人匪夷所思,却又步步合理,恰如其分地解释了他看到的每一处疑点。 这些疑点分明就摆在眼前,可若没有他条分缕析地一一道来,竟无人想到,从那么一点已知的只言片语中,能找出如此关键的信息。 叶饮辰双眸微眯,凝视着陌以新,良久才道:“陌大人果然不会令人失望。” 陌以新淡淡道:“这只是一个方向,一切都建立在老夜君行事合乎常理的基础上。” 空桑道:“君上自然不是天马行空之人。” “那么,等我调查的结果吧。”陌以新留下一句,转身出门。 林安一咬牙,跟着追出了屋子。 “大人——”她唤了一声。 陌以新身形一僵,脚步不自觉地顿住,缓缓转回身来。 “安儿。”他道。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林安竟感到鼻尖一酸,强自压下情绪,才低声开口:“大人,虽然那晚你……拒绝了我,我也误会了你,但……曾经一起走过的路,毕竟是真的。”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来,看向陌以新的脸庞,尽量让语调平稳如常,“我离开府衙,并非心中有怨,只是我还有我的骄傲和尊严。 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大人因为我的表白而失去笑容。今天这样冷若冰霜的你,我还真有一点不习惯。” 陌以新看着林安眼底那抹尚未褪尽的红,心口仿佛被坚冰重重压住,又似有一团火正缓缓燃烧。他再一次,产生了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可他终究没有伸出手。 草地上那一幕,仍历历在目。 不久前的桃花林中,她也曾如此轻抚过他的发丝。他记得那一瞬,他的心中悸动如雷,几乎以为,那会是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一点暧昧。 可如今才知,原来旁人也可以那样靠近她,也可以理所当然地捻起她的发丝,笑得那样熟稔而温柔。 而她就站在那里,眉目清浅安然,毫无抗拒,大方接受那人走入她的世界。 两日不见,他朝思暮想,近乎煎熬。他在心里一遍遍地推演——再见到她时,该如何开口,如何关心,如何道歉,又该如何试着,向她迈出一步…… 他想了很多,唯独没想到,会是以那样一幕重逢。 短短两日过去,她已经能够大步向前走,他又凭什么再将她拉回原地? 从前,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得够多,没想到,原来还不够。 良久,陌以新终于低低笑了一声:“你不难过就好。” 林安点了点头,没有再开口。对于真心喜欢的人,尽力体面之后,终究无法再若无其事。 “那么,告辞。”陌以新轻声说出两个字,从林安身旁擦肩走过。 …… “这边是千秋阁,记载宫禁内的大小事宜。这边是架阁库,是朝廷诸事的档案馆。”萧濯云手中拿着相令,向陌以新一路畅通无阻地介绍着。 陌以新点头:“多亏丞相借出令牌,待此案过后,我再到府上谢过。” “可别!”萧濯云忙道,“这次我爹可压根儿不许我动这令牌,你只谢我就可以了。” “什么?” 萧濯云耸了耸肩,将昨日与父亲的交谈大致讲了一遍,末了道:“以新兄,难道此案当真牵涉重大,连父亲也有所顾忌?” 陌以新若有所思,却不答反问:“既然丞相不允,你手中这相令又是怎么回事?” “偷的呗。”萧濯云一脸的理所应当,“我原本对老夜君的案子是没什么兴趣的,只是看在你的面上帮忙而已。可昨日父亲那样说,我反倒愈加好奇了。” 陌以新失笑道:“丞相若知你是这等阳奉阴违的逆反性子,一定不会与你白费唇舌。” 萧濯云自然不在意他的揶揄,确认左右无人,压低声道:“你说这件案子,不会当真是……上面的意思吧?” 陌以新沉默一瞬,摇了摇头:“在查出真相以前,任何人都有可能。” 萧濯云倒吸一口气:“倘若真是如此,夜君知晓后,会不会闹得无法收场?以新兄,你不会不知道后果,为何还要帮他查?” “真相是客观存在的,不因后果而有任何改变。”陌以新道,“况且,先皇早已不在世,即便真是,又能如何?” “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不会迁怒吗?”萧濯云小声嘀咕。 陌以新没有理会他的低语,转而道:“昨日盈秋找你何事?怎么今日没缠着你一起来?” “也没什么大事,她那位老嬷嬷——就是给她讲凤鸣湖水鬼的那位——生病了,她拉着我一同前去探望。今日她还要再去照料,所以脱不开身。等咱们这边忙完了,我也还得赶过去陪她。” “盈秋的确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萧濯云嘴角抽了抽:“以新兄,你这种语气,显得很像我们的长辈。” “难道不是?”陌以新斜睨他一眼,“我父亲是先皇的幼弟,我自然是皇上的堂弟,盈秋本该叫我一声舅舅。” 萧濯云浑身抖了两抖:“我可叫不出口。” 陌以新似笑非笑:“怎么,还没娶亲,便想着随妻改口了?” 萧濯云耳根微红,岔开话题:“咱们这便分头找吧,我去千秋阁,你去架阁库。说实话,一想到我平日结交的某位贵族子弟,很可能便是老夜君的儿子,现任夜君的亲弟弟……我便有种十分诡异的荒唐感。” 陌以新若有所思,只点了点头,两人便分头行动。 …… 在茫茫多的书架中泡了一整天,萧濯云双目无神,绝望地找到陌以新,有气无力道:“没找到,什么也没有,在那十四年间,整个后宫没有一个人有异常之处。” 陌以新抬手轻按眉心:“前朝大臣的档案中,也没有疑点。” 萧濯云眉头紧蹙:“难道是先前的推理出了什么问题?可是,明明都很合理啊……” 陌以新缓缓摇头:“只能说,是现有的记录中没有疑点。” “什么意思?” 陌以新扬了扬手中一本册子:“这一架书,都是关于先皇几位兄弟的记述,按年份整齐排列,可是其中,却少了一年。” “什么?”萧濯云神色一变,一扫这一整日的颓唐,立刻凑上前去,迅速掠过那一排排书脊,将每本书所写的年份逐一念过,末了道,“果然,少了二十年前那一册!” 二十年,正好在先前推想的那段时间内。 陌以新微微凝眉:“先皇是昭明帝长子,下面有三位弟弟,第一位,是被昭明帝封为亲王的翊王爷,这位老王爷如今还在世,也是那一辈唯一仍在世之人。” 萧濯云道:“没错,翊亲王的孙儿楚宣平算是我好友,去年薛信在秋水云天被毒杀时,楚宣平也在场,你是见过的。” 陌以新回想起那位皇室子孙,只记得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又道:“第二位,是老阳国公,他的生母不为昭明帝所喜,连带他也不受宠,所以没有得封亲王,昭明帝只赐了一等国公爵位。老阳国公离世后,爵位由其长子承袭,也就是现在的阳国公。” 萧濯云接道:“而第三位,自然便是你的父亲——被昭明帝钦定为下一代储君的钰亲王了。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你应当清楚。” 陌以新道:“二十年前,我与长姐都已出生,自然不会与我家有关。” “那么,是翊亲王,还是阳国公?”萧濯云喃喃道,“这一架书整整齐齐排在这里,唯独少了那一册,时间也刚好符合,哪有这么巧的事? 只是……那本册子如今也不知去了何处。以新兄,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皇家发生过什么?” 陌以新轻笑一声:“二十年前我才五岁,整日只知骑马耍剑,连自家的事都不清楚,哪里知晓别人的家事?” 萧濯云叹了口气:“那还能找谁问呢?我爹或许知晓,但他本就不让我们管这案子,想必不会吐露分毫。至于旁人……又怕走漏风声——这件案子牵涉重大,还是越少人察觉越好。” 他说着,忽然眼睛一亮,“对了!咱们可以去问盈秋那位老嬷嬷。” “她会知道?” “你有所不知,那位老嬷嬷最爱打听闲事秘闻,她随安阳长公主在宫中长居多年,与各宫的嬷嬷、婢女都处得极好,她知道的事,恐怕比后宫妃子还要多。 就说水鬼吃人那事吧,宫中早就明令禁止了,她还是能不知从哪打听来,讲给盈秋听。” 匣中宴 第117节 陌以新点了点头。 “最重要的是她绝对可靠。”萧濯云继续道,“安阳长公主难产离世后,当时还是恒王的皇上将盈秋接去抚养,老嬷嬷便随盈秋进了恒王府。 后来皇上登基,她又重新回到宫里,继续陪在盈秋身边。十七年来,她是看着盈秋长大的,我们不论问什么,她都不会说出去。” 两人计议已定,便离开架阁库,一同前往那位老嬷嬷的住所。 这位老嬷嬷一直陪在七公主身边,如今却住在宫外。 只因她上了年纪,前两年身子便开始不好。七公主不愿她再操劳,便在城中买了宅子给她住,雇人照料,好说歹说才劝她搬了过去。 “萧濯云,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都准备回宫了!”楚盈秋对萧濯云嗔怪着,又看到陌以新,十分意外,“陌大人怎么也来了?” ----------------------- 第95章 萧濯云回答:“我与以新兄查了一天的案, 来这里也是为了问嬷嬷一些事。” “问嬷嬷?”楚盈秋更加诧异,“你昨日不是说,在查老夜君的疑案么, 怎会找到我嬷嬷头上?” “公主, 可是二公子来了?”便在此时, 屋里传来一道老迈而慈祥的声音,“快请二公子进来坐吧。” 楚盈秋应了一声,便带二人进了屋子。 老嬷嬷一见萧濯云便是眉开眼笑,更加和蔼道:“二公子对公主真是体贴有加,每日都来伴着,不愧是安阳长公主当年深思熟虑,为公主悉心择定的良配啊,老奴到地下也能安心了。” 楚盈秋俏脸微红,嗔道:“嬷嬷,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你可是要长命百岁呢。” 老嬷嬷笑得咳嗽起来, 喘了一会才道:“老奴能看到公主长大成人,已经不负安阳长公主所托,活得够久咯!” 楚盈秋急了,上前轻推着嬷嬷的肩, 撒娇道:“这怎么够?你还没看着我嫁人生子呢!母亲没能见我一面就去了, 难道嬷嬷不想替母亲看看未来的孙子孙女么?” 嬷嬷沉默下来,面上浮起一丝悲哀,许是想到了分别多年的旧主。 片刻后, 她握住七公主的手,恳切道:“看到公主与二公子如此和睦,老奴心愿已了。此生只还有一个奢望, 便是在临死前上一次开阳山,在山上的庵堂里烧一炷香,还一桩愿。” 言罢,眼中已含热泪。 楚盈秋也鼻子一酸,认真道:“嬷嬷宽心,待你身子好些了,盈秋一定陪你去。” “好,好……”嬷嬷拍着楚盈秋的手,热泪盈眶,满面欣慰。 楚盈秋悄然抹了把眼睛,不想嬷嬷继续伤怀,转移话题道:“嬷嬷,这位是景都府尹陌大人,有些事想要向你打听。” 嬷嬷抬手擦去眼角浑浊的泪水,这才看向陌以新,道:“老奴见过陌大人,不知老奴能帮上什么忙?” 陌以新开门见山:“嬷嬷可知翊王爷和老阳国公?” “老奴知晓,两位都是先皇的兄弟。” “那么嬷嬷可还记得,大约二十年前,这两家发生过什么大事?尤其是嫁娶、休弃、生子此类之事。” “二十年前……”嬷嬷蹙了蹙眉,额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 萧濯云补充道:“嬷嬷,我知你素来耳听八方,消息灵通,这才专程带陌大人前来询问,还请嬷嬷仔细回忆一番,此事事关重大。” 嬷嬷连连点头,神情也更严肃了几分。她双眼眯起,似是在搜索十分久远庞杂的记忆,过了许久,才道:“老奴的确有些印象,大约二十年前,阳国公府上闹出过一件丑事。” “什么丑事?”萧濯云忙问。 “老阳国公的长女,也就是现今这位阳国公的长姐,当年已被封为郡主,就要许配给大将军古恺,听说已合过八字,可这位郡主却忽然执意悔婚。 后来,也不知又发生了什么,总归这亲事没结成,只听说郡主出走江湖,再也没人见过。现今这位阳国公,始终爱好与江湖豪侠往来结交,据说也是为了寻觅长姐。” “竟有此事……”萧濯云心下惊诧,连忙又问,“那翊王府呢,也有这种事吗?” “说来也巧,还真有一件事,算时间……是与国公府郡主那事接连发生的,不过要机密许多。老奴有位好友曾在翊王府当差,许多年后离了府,才对老奴讲起此事。” 嬷嬷目光悠远,缓缓道来,“翊王世子的正妃,那一年有了身孕,整个王府都喜气洋洋,老王妃还特意去观音庙还了愿。可后来却出了大波折,说那孩子啊,不是世子的。” “啊?”楚盈秋瞠目,“这是如何知晓的?” “这个……”老嬷嬷不知如何对七公主解释,踌躇片刻才道,“是因日子对不上,公主日后会明白的……总之,世子大发雷霆,险些要亲手处死世子妃。可后来不知怎么,又峰回路转,说太医是被人买通,作假陷害世子妃。 事情查清后,世子妃虽得回清白,却失望于世子的怀疑,又受了惊吓,忧思过甚,最终搬去王府别院疗养。孩子出世后,她也心灰意冷,一直留在别院吃斋念佛,再未重回王府了。 而世子,或许是心怀歉疚,后来奏请先皇,将世子之位直接传给了刚刚出世的儿子。” “世子妃那年生下的孩子,是楚宣平……”萧濯云惊道,“他今年正好二十岁。” “此间波折极为机密,还请二公子莫要告知翊王世子。老奴那位老友虽然早已离了王府,老奴也怕牵连到她。”老嬷嬷诚恳道。 “嬷嬷放心,你说的这些事,我们绝不外传。”楚盈秋拍着胸脯打包票。 萧濯云思忖道:“这两家府上居然都出过事……不过,若真是我们推测那事,定要十分机密,不可引人注目。相比之下,似乎翊王府那事更像一些。” 陌以新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那咱们便先从翊王府查起。”萧濯云随即道,“嬷嬷,你可认得当年那位世子妃身边的奴婢?” 嬷嬷轻叹一声:“听说她至今都未曾打开心结,整日吃斋念佛,身边本就没多少人,老奴也实在无能为力了。” 楚盈秋略有些失落:“那怎么办?你们这案子还查的下去吗?” 萧濯云耸了耸肩:“好不容易查到了这里,总不能就这么放弃吧。” “对了……”老嬷嬷忽然又开了口。 楚盈秋眼睛一亮:“嬷嬷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老奴有位好友姓邢,是景熙城出名的稳婆,许多勋贵人家生子时都会请她前去帮手。老奴忽然想起,她曾提起过,为翊王府世子妃接生之事。” 嬷嬷细细回忆着,缓缓道,“听二公子与陌大人所言,似是很在意那个孩子,或许,接生的稳婆曾见过一些端倪。” “太好了!”楚盈秋一喜,“那稳婆现居何处,我们去找她询问。” “她如今也上了年纪,早已不做接生的差使了,但毕竟还是名气在外,公主向城里几家医馆打听一下,准会知道。不过……”嬷嬷顿了顿,“她素来为大户人家接生,口风极紧,怕是不会有问必答。” “那我们又该如何?” 老嬷嬷这半日苦思冥想,又说了许久话,已明显露出疲态,此时又思忖片刻,颤巍巍伸出手,自怀中取出一物,道:“这片金叶子,是安阳长公主当年赐予老奴的,老奴一直带在身上,邢稳婆也曾见过。公主可以拿着此物前去找她,也许她会看在老奴的面上,松一松口。” 楚盈秋双手接过,将金叶子小心收起,道:“多谢嬷嬷,查完案后我便给你送回来。这回你可帮大忙啦!” 嬷嬷却摇了摇头:“公主,这金叶子不必还给老奴了,她本便是你母亲之物,如今经老奴之手传给你,也算圆满。” “可是……” “公主,老奴有些累了。”老嬷嬷说完这句,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楚盈秋心中不忍,忙道:“嬷嬷,我都依你,你快歇下吧。今日实在叫你劳心了,不管那位邢稳婆有没有线索,嬷嬷都莫再思虑此事,我们会自己解决的。” 老嬷嬷点了点头,已无力再多说什么,靠在榻上闭目歇息起来。 …… 天刚刚亮,林安便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起身穿衣,坐在床边恍惚了一阵,林安才拖着步子,打开房门。 门外是叶饮辰。 林安揉了揉眼,诧异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敲门的?” 叶饮辰绕过林安进了门,宾至如归地往椅上一坐,悠然道:“从前都是翻窗,自然用不着敲门。不过偶尔也想试试,走正门进你房间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嗯,似乎不够刺激。” “……” 林安重新关上房门,回来坐下,喝了口凉茶润润嗓子,道:“你不要告诉我,这么早来敲门就是为了试试感觉。” “当然不是。”叶饮辰一脸正经,“执素那边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 “景熙城里出售药墨的铺子只有两家,一家叫四宝斋,听名字便知,笔墨纸砚皆有销售。另一家叫墨馆,便是专卖墨品的了。” 既然只有两家,自然挨个查访便是,两人依着路程远近,先来到了四宝斋。 “请问掌柜,店里可有药墨?”林安客气打听。 “药墨?”掌柜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看来姑娘也是行家,小店有多种药墨,不知姑娘偏好哪个方子?” 林安道:“我们是来找人的,想打听一下平日来贵店购买药墨的熟客。” “这个……”掌柜一愣,才道,“小店卖文房四宝,种类齐全,质量上乘,时常顾客盈门,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从未登记姓名。” 叶饮辰极为自然地向掌柜手中递上一锭金子,淡淡道:“不如再仔细想想?” 掌柜一双眼顿时瞪得溜圆,做四宝斋掌柜这几年,他还从未见过整锭的金子。不是银子,是金子! 他彻底怔住,面色愈发为难,看得出他很想赚下这笔天降巨款,却实在不知如何作答。 林安轻叹一声,对叶饮辰道:“其实这样打听本也希望不大,这店里每日客人众多,就算买药墨的不多,掌柜也很难全都记得。” “正是,正是这个道理。”掌柜连连称是。 林安见叶饮辰沉默不语,知他不想放弃,又提议道:“不如派人守在这两家铺子,他若习惯用药墨,用完了自然还会再来买,总能等到的。” 这也是林安原本的打算。 叶饮辰这才点了点头,轻叹一声:“只是这样一等,不知又要等到何时。” 掌柜小心觑着叶饮辰的神色,生怕这位贵客一个不高兴,又将这大锭金子要回去。 叶饮辰被他盯得有些无奈,道:“别看了,这金子今日落你口袋了。” “不敢,不敢。”掌柜顿时笑逐颜开,一边翻开账本,一边道,“贵客出手大方,在下哪敢私吞?自然是照章程入账。” 叶饮辰自然不理会这些,心中思量着派几位针线楼中人过来守着,便要转身离开。 林安却忽然睁大了眼,猛地一杵叶饮辰胳膊,道:“快,快看这里!” “什么?”叶饮辰不明所以。 林安顾不上解释,从掌柜手中扯过账本,往前翻到掌柜方才唰唰翻过的一页,伸手一指:“看!” 叶饮辰只扫了一眼,神色也顿时一变,目光随即掠向掌柜:“这是从何而来?” 匣中宴 第118节 掌柜此时才回过神来,从林安手中抢回账本,道:“哎呦姑娘啊,这是小店的账本,可抢不得啊。” 叶饮辰抓住掌柜,沉声追问:“这上面的印章,是怎么回事?” 账本这一页,页脚处赫然印着一个小印,与大部分印章都不同,它不是字,而是图案——一把琴,琴上只有一根弦的图案。 掌柜被两人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摸不着头脑,茫然解释道:“这是小店老板的印章。老板每次看过账本,便会在看完的地方盖一道印,以确认前面无误,也方便下次接着翻查。” 掌柜见两人仍旧神色凝重,又补充一句:“老板说过,用图案刻印,不易伪造。” 叶饮辰面色沉了几分,目光环视一圈,又问:“你们老板不在店里?” 掌柜一愣,道:“小店已开了九年,早些年生意步上正轨后,老板便不再每日来店里亲自照看了。” “老板家住何处?” “就在北郊,门前有棵高大银杏树的便是。”一锭金子,显然让掌柜知无不言。 这个时节,银杏正是满树的新芽。两人马不停蹄赶到北郊,叶饮辰却在树前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林安侧头询问。 叶饮辰凝视着眼前的银杏树,缓缓道:“桐君……在景熙城开了店铺,做了整整九年老板。” 林安了然,桐君的近况,怎么看也不像是身不由己的样子。可对叶饮辰而言,桐君毕竟是从幼时起便亦师亦友的长辈,倘若桐君真与老夜君之死有关,他自然难以面对。 林安思忖片刻,笃定开口:“我想,桐君没有背叛你的父亲。” “嗯?”叶饮辰看向她。 “如果他背叛了,自然会对夜国避之不及,如何还会将三大亲卫的琴之标记刻做印章?在他的心里,一定还是很怀恋过去,所以才会在花灯里写下‘落叶归根’,他一定是想,有一天能重回夜国的。” “是吗……”叶饮辰轻轻吐出一口气。 两人说话间,前方的宅院里走出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双手拖着个小木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树下,将木马放好,小短腿一抬,跨坐上去,旁若无人地摇了起来,口中唱道:“小马小马摇尾巴,跟着爹爹去玩耍……” 叶饮辰怔了一瞬,喃喃道:“我小时候,也唱过这首儿歌。” 林安略一思忖,走上前蹲下身子,对小男孩温和一笑:“小弟弟,这里是你家么?” 小男孩并不怕生,一边摇着木马,一边点头:“是啊。” 林安回头看了叶饮辰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于是继续试探着问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桐尘。”小男孩脆生生地答话。 “桐尘……”叶饮辰轻声道,“和其光,同其尘……果然是桐君的风格。”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叶饮辰:“大哥哥认识我爹爹吗?” 爹爹……林安微惊,随即道:“桐君是你爹爹?” “是啊!”小男孩挺着胸脯点头,“爹爹说,我是他的老来子,所以最疼我了!” 叶饮辰双手微微握拳,哑声道:“你爹在家吗?” 小男孩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爹爹很久没回来了,娘说,爹爹到天上去了。” “什么?”叶饮辰惊愕。 前方忽而传来女子温婉的声音:“尘儿,怎么又自己跑出来玩?” 小男孩一瞬间从木马上站起,颠颠地跑过去,道:“娘,那边的大哥哥来找爹爹,爹爹要回家了吗?” 女子抬眼望过来,而后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道:“尘儿乖,先回家去玩。” 小男孩也很听话,又跑回来拖起自己的小木马,一步步吭哧吭哧地回了院里。 女子一脸宽慰地看着儿子乖乖回去,这才走向林安与叶饮辰,道:“两位是来找我家老爷?” 这位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妇人,自然便是桐君的妻子。 林安看了叶饮辰一眼,替他道:“是,我们是他的故交。可方才听尘儿说……” 女子面上现出哀伤之色:“是的,老爷一个多月前刚去。” “怎么会……”叶饮辰从袖中取出那张纸笺,不可置信道,“这不是他写的吗?” 女子看了一眼,显然颇为惊诧,不明白这纸笺怎会在眼前此人手中,却也相信了他们的确与丈夫相识,于是如实道:“这的确是老爷所写。每年上元节,老爷都会亲手放一盏花灯,里面写上‘永夜安泰’四字。而今年这盏花灯,是我替他放的。” 她顿了顿,眼神黯然:“两月前,老爷自知大限将至,临终前写下绝笔‘落叶归根’,嘱咐我在他走后,将他的遗骨烧尽成灰,来日若有机会,一定要带回夜国,撒入江河之中。” “永夜安泰,落叶归根……”叶饮辰喃喃着,双眼微微泛红。桐君果然没有背叛。 他沉默片刻,又急问道:“桐君才五十多岁,向来身强体健,怎么会死?” 女子垂眸,眼中涌起泪意:“我与他初识时,他便告诉我,大夫说他早年受过许多伤,伤了根本,即使日后悉心调理,也只剩不过十年的命数了。” 即便知道他寿数难长,居然还愿以身相许,甚至生儿育女。 林安暗叹一声,道:“敢问夫人,你与桐君是何时结识的?” “那是在九年前。”女子低声道。 忆及初相遇时,她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弧度,却也掺着一抹淡淡的怅然:“他说他是夜国人,从前一直靠武艺谋生,如今想要安稳下来,带着多年的积蓄来楚朝做生意。 那时候啊,他对生意还一窍不通,好在我娘家多年经商,我耳濡目染也略通行当。于是我们从最基础的纸张做起,再到笔墨砚台,一样一样摸索着打理,有了四宝斋,也有了尘儿。” 叶饮辰沉默片刻,道:“他可曾提过从前在夜国之事?” 女子追忆道:“提的很少,偶尔才会说起。不过每次说起时,都像是困惑不解的神情。” “困惑?”叶饮辰连忙追问,“何事困惑?” 女子搜索着记忆中的片段:“只记得他说过,有些事他实在想不明白,可旧主有言在先,他应当遵守约定。” “什么有言在先?遵守什么约定?”叶饮辰连连追问。 女子摇了摇头:“这些他从未多说,最初我也曾问过一次,他却闭口不答。” 林安想了想,道:“夫人,桐君可曾留下什么从夜国带来的物件,像是书信一类?” 女子再次摇头:“老爷刚来景熙城时,只带了从前多年的积蓄,别无他物。” 言罢,她看着面前男子有些恍惚的神情,忍不住问:“两位这么年轻……莫非,是我家老爷在夜国的旧识?” 叶饮辰没有答话,只从怀中取出三锭金子,递到女子面前,道:“今日只带了这么多,是我的一点心意,给尘儿用吧。” 女子吓了一跳,金子可比银子贵重十倍,家中生意虽然蒸蒸日上,她也从未见过有人一次出手这么阔绰。 她一愣之下才道:“谢谢,不过,我不能收。四宝斋生意不差,我会送尘儿上最好的书院。况且,老爷这些年从不谈论往事,我想,他也不会愿我收下故人的钱财。” 叶饮辰沉默片刻,又向怀中掏去,道:“那么我给你一件信物,日后若有难处,你便——” 女子淡笑着打断了他的动作:“两位能对老爷惦念至今,我已十分感激。我和老爷一样,都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敢和贵人多有牵扯。” 叶饮辰的手一僵,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林安转向叶饮辰,轻声道:“我还记得空桑曾言,桐君总说,下辈子要做个儿孙绕膝的富家翁,你看,他的愿望其实已经实现了,你不必强求再为他做些什么。” 女子会心一笑,向两人盈盈一拜,柔声道:“多谢两位来看老爷,我还要看尘儿习字,先回去了。” 言罢,便缓缓转身,步履仍旧沉静温婉,几步隐入院中。 林安看着女子的背影,感慨道:“桐君其实很幸运,有这样一个外柔内刚,聪慧贤淑的妻子,还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儿子。我想,虽然他没能活到白发苍苍,大约也无遗憾了吧。” 叶饮辰掩去心头那一丝怅然,侧头看向林安,微微一笑:“你好像比我还要了解他。” 林安耸了耸肩:“当局者迷,你也是关心则乱。” 叶饮辰挑眉:“那么,作为旁观者,你可从桐君那句话中看出什么?” “有些事他实在想不明白,可旧主有言在先,他应当遵守约定。”林安将那句话低声重复了一遍,思忖道,“所谓‘旧主有言在先’,自然是你父亲生前给他的命令。 难道,是你父亲让他留在楚朝,不要返回夜国的吗?而桐君虽然对此困惑不解,却仍然听命行事,留在了景熙城?” ----------------------- 第96章 叶饮辰眸光微凝:“可是, 父亲为何不让桐君再回夜国?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 林安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可惜桐君已死,你父亲给他的临终遗言, 已经无从知晓了。” 叶饮辰轻轻呼出一口气, 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树冠, 语气低缓:“不管怎么说,桐君果然没有背叛,还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我应当为他高兴。” “你说,他是不是也在望舒坪许过愿?”林安有意开解他,半开玩笑道。 叶饮辰看向林安,两人相视一笑。 一阵风吹过,银杏枝叶沙沙作响,一片新叶从高枝上旋转着飘下, 好似一只跳跃起舞的蝴蝶, 轻轻落在林安发上。 叶饮辰抬手, 林安一愣,便感到发丝间转瞬即逝的触感。 他将叶子捻在指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看到这个, 你就没有想起点什么?” “什么?”林安不解。 叶饮辰轻哼一声, 自袖中取出一支发簪,正是那支熟悉的白玉双叶簪。 林安自然一眼认了出来。 这发簪,叶饮辰前后送过她相同的两支, 一支是在除夕夜让执素送来,已不知被她搁置到了何处。 另一支则是在行宫,他亲手给她戴上的。后来她离开时, 便随手摘下,留在了那间临时借住的屋里。 “这个怎么还在你那?”林安问。 “你还好意思问我?”叶饮辰没好气道,“我倒想问你,怎么这件礼物就是送不出去?” 林安理直气壮道:“自然是因为无功不受禄。” “那你现在一直帮我查案,已是有功了。”叶饮辰将发簪递出。 林安想了想,抬手接过,将发簪收进袖中。 “为何不戴?”叶饮辰挑眉,却并不等林安答话,自己接道,“你怕陌以新看到,会误会我们两个。” 林安摇了摇头,缓缓道:“他不会误会,从前是我误会了他。” 叶饮辰微微眯眼,对于她的话并不尽然明白,却顺水推舟道:“既然不是怕他误会,又为何不戴?” “这支玉簪的造型,取自叶笙给你绣的那枚香囊,它代表叶笙对你的心意。你也知道我不是叶笙,虽然我与她样貌相同,却不能再占用她的情感。 匣中宴 第119节 不过,朋友送的礼物,这次我会保管好的。” 叶饮辰若有所思,道:“我不过是看那图案不错,又与你有些渊源,便命人打造了。你若不喜欢,再换个别的给你便是。” “那可得等我下次有功再说了。”林安唇角一扬,迈步向前。 叶饮辰摇头笑笑,亦步亦趋地跟上,在她身旁缓步而行。风吹起他指间那片银杏新叶,他忽地将它凑到唇边,轻轻吹出一段旋律。 曲调虽然简单,却婉转悠扬。 林安侧头看他一眼,目光微讶:“你还会吹树叶?” 她自然听说过吹叶的技法,可他手中这片叶子未经挑拣,不过是风中偶落的随意一片,竟也被他吹得清越入耳。 叶饮辰将叶片随手一丢,道:“还记得初见时,我曾念过一句诗吗?‘无歌吹落叶,一饮尽良辰’——这一句,是我在密牢中写的。 那一日,夜沽月登基,普天同庆,即便在密牢中,也隐隐听得到几声鼓乐。 那一日,连给我送饭的差役,都因为赴宴吃酒,晚饭少我一顿。 我环顾四下清静,心情一好,便吟了句诗。” 林安暗自一叹,他讲得轻描淡写,甚至诙谐调侃。可那时,他身陷囹圄,饥寒交迫,是何等寂寥悲惨? 所谓落叶为曲,不过是困兽的一丝慰藉罢了。 她没有显露半分怜悯,只道:“若无歌声,便吹落叶为曲,只要饮一杯酒,便可尽享良辰——这一句,倒是洒脱超然。” 叶饮辰哈哈大笑几声,道:“牢里没有酒,我饮的是发馊的菜汤。” 他没等林安开口,便接着道:“不过前一句倒没说错——密牢外有棵老树,偶尔会有叶片自通气口飘入,久而久之,不论是嫩叶、老叶,还是半片残叶,我都能吹出一曲半调。” 林安轻叹一声,劝慰道:“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 叶饮辰却摇了摇头:“心里越是怕什么,才越应当想个透彻,等有一日想起时再无波澜,便是当真不怕了。” 为了克服曾经的阴影,他将恐惧放在心口日日摩挲,直至血肉结茧,疼痛钝化,最终麻木无感。 林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强大到能够碾碎心底最深的恐惧,却也狠心到能将自己困于梦魇之间,反复折磨。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自己都如此狠心,难怪能手刃叔父?”叶饮辰挑眉看她。 林安沉默不语。 他轻笑一声,转开视线,负手道:“我这双手,杀过许多人,包括我的一众血亲。当初,夜国朝局之所以迅速平定,多半都是被我唬住的。” 林安看着他。他的外表的确很有欺骗性,看起来洒脱肆意,神采飞扬,行事却是雷霆万钧,杀伐狠厉。那种由杀意锻出的锋芒,被他用笑意掩藏得天衣无缝。 她微微侧头,看了眼包扎干净整齐的右臂,缓缓开口:“我的伤,是你为我包扎的。” 叶饮辰自嘲一笑:“所以,你不好意思说我的坏话?” “我是想说,你的手能杀人,却也能医人。”林安平静道,“你的确够狠,可是,你对身边的人都很温暖,对桐君,空桑,执素,当然,还有我。 所以,不管你经历过或是做过什么可怕的事,我也不会怕你的。” 叶饮辰忽然不说话了,与他相识至今,他还从未这样沉默过。 此刻,他的眸中有释然,也有羁绊;有犹豫,也有冲动。种种复杂情绪交织缠绕,让他琉璃般的眼睛愈加深邃。 “怎么了?”林安侧头看他,半开玩笑,“我这样说,不会有损你君王的威严吧?” 叶饮辰忽然伸手,拉住了林安的手。 “怎么了?”林安一怔,又问了一遍。 “我……”叶饮辰一时语塞,片刻后才低下头,看向她的手臂,“我是想问,这里的伤还疼么?” 林安笑了笑:“不疼了,也多亏你的伤药。” “那是自然,夜国最好的伤药,不会比风青的差。”叶饮辰说着,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指,掌心仿佛还留着淡淡余温。 提起风青,林安神色微滞,沉声道:“既然已经快好,明天便不必包扎了。” “那怎么行?这伤药不止疗愈伤口,还有除疤的功效。” 林安不以为意,随口道:“疤没关系,反正这里也没有短袖。” “什么……断袖?”叶饮辰皱起眉,语气中带了点惊疑,“你怎会说起这个?” 林安猝不及防,愣了半晌,“噗”地一下笑出声来,紧接着更是一阵爆笑,话也说不出一句。 “你笑什么?我可不是断袖。”叶饮辰神色古怪,却坚决。 “哈哈哈哈……” 两人的笑与喧闹,伴随着风吹树叶,一路回城。 …… “我打听的医馆说,那位稳婆就住在这条街上。”萧濯云走在前面带路,身后是陌以新和楚盈秋。 楚盈秋道:“街里街坊大都相互识得,再随便打听一下便能找到了。” 三人走进一家蜜饯铺子,通常情况下,商铺往往会对附近住户有所了解,是以成为三人首选的目标。 萧濯云向小伙计问道:“这附近有位姓邢的稳婆,小兄弟可知家住哪一户?” 小伙计热情道:“噢噢,客官是说邢老太吧,可惜了,邢老太已经不给人接生了。” 萧濯云道:“我们只是想请教一二,还请小兄弟帮忙指路。” “当然,当然。”小伙计也不计较,“邢老太就住在街东头第三户。” 三人在小伙计炯炯目光的注视下,顺手买了几包蜜饯,而后便向东而去,一路找到第三户。 这是一家最普通不过的民宅,唯一不寻常的是,此时分明在大白天,屋门却紧闭着。 萧濯云上前敲了敲门,无人回应,他又锲而不舍地敲了几次,口中也高声唤道:“有人在吗?” 门内依旧寂然无声,反倒是周围几户人家被惊动,陆续探头张望。 萧濯云向左邻右舍拱手道:“抱歉叨扰各位了,我们是来找邢老太,她似乎不在家。” 隔壁一位年过半百的大叔道:“她不是不在家,是搬走啦。” “搬走?”萧濯云一愣,随即追问,“我们方才问过那边铺子里的小伙计,没听说搬家啊。” 大叔了然道:“昨天夜里刚搬的,许多人还未留意。” 陌以新眉心微蹙:“昨天夜里?” “是啊!”另一边,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道,“也就我们附近几户听到搬家的动静,这才知晓呢。” 楚盈秋也开口问道:“她搬去哪了?” 妇人摇头:“邢老太没说,咱们也都不晓得。” 先前那位大叔也摇了摇头。 萧濯云一时诧异,又问:“那可知她为何会忽然搬走?” 妇人叹了口气:“邢老太先前从未提过搬家之事,昨日忽然就一声不吭地连夜搬走了。我们也都纳闷,只看到她是坐轿子走的。” 大叔笑道:“邢老太从前给许多贵人家接生,兴许是哪位贵人施恩,要去享清福咯!” …… 秋水云天内,三人进了雅间。 萧濯云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日咱们查到架阁库,便发现档案中少了一册;今日查到邢稳婆,她便刚刚搬了家。” 楚盈秋分析道:“这绝非巧合,一定是有人怕我们查到,才会将邢老太连夜搬走。依我看,翊王府二十年前那件事,果然有问题!” 萧濯云眉头紧锁,喃喃道:“仿佛有人早已知晓咱们的动向,总能提前一步毁掉线索,让咱们每一步都恰好扑个空。” 楚盈秋轻哼一声:“既然已经锁定与翊王府有关,那便不愁找不到知情人。咱们不妨直接去见那位世子妃,当面问个明白。” 陌以新摇了摇头:“此事关乎女子声誉,不可贸然决断。” “是啊。”萧濯云附和道,“更何况,如此隐秘之事,我们一点证据也没有,即便说中,对方又岂会承认?” “那又该如何?”楚盈秋郁闷,“老夜君十年前蹊跷死于景都,而他的情人与私生子当时恰巧也在这里,从那以后却再无音讯。 我有一种直觉,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倘若不能找到他们,线索会缺失重要一环。” 萧濯云蹙眉不语,暗自思忖起来。 倘若老夜君的秘密情人当真是翊王府那位,那也就是说,太医并没有弄错,那个孩子的确不是世子血脉,而是夜国国君的骨肉…… 老夜君与先皇素来私交甚好,或许又谈定了莫种默契或利益交换,于是由先皇出面压下风波,帮老夜君保住了这个孩子,也维持了两国的声誉和体面? 若真如此,那么老夜君便是与人妻私通的无耻之徒,而先皇,也不过成了指鹿为马的粉饰太平之辈。 更不必说,若再查到老夜君之死,还不知又会牵扯出多少隐秘与黑幕,也难怪父亲不让他们调查此事了。 楚盈秋见两人都不言语,追问道:“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做?” 便在此时,房门忽被敲响。 萧濯云唤了声“进来”,来人竟是风青。 “何事?”陌以新问。 风青递上一张纸条,道:“方才有只信鸽飞入府中,带来了这张字条。我怕有急事,不敢耽误,算着时辰大人应当在用饭,便来这里碰碰运气。” 陌以新伸手接过,随即便将纸条展开来看。 “是什么事?”萧濯云问。 陌以新神色不动,淡淡道:“叶饮辰传信说,对于桐君的调查有了结果,约我明日前去一叙。” 风青略一沉吟,道:“大人,明日我也和你同去。” 自那晚林安不辞而别后,他便再未见过她,可是朋友一场,他不愿就这样不了了之。 更何况,他知晓林安与叶饮辰同行,大人若孤身前去,恐怕又会像上次从郊外归来那般,又是整夜不眠。 风青暗叹一声,有自己陪着,至少也会好一点吧。 萧濯云道:“我也要去,跟你查了这么久,我如今已经好奇得很了。” 楚盈秋举手:“还有我!” 陌以新微微蹙眉:“只是去商讨案情,人未免太多了。” 风青咧嘴一笑:“这还没叫上风楼和林初呢!” 匣中宴 第120节 …… 夜色下,林安仰头望向窗外,明月当空,不见繁星。 她忽然就想起了两个月前的某个夜晚,天也是这样的天,月也是这一轮月。那晚的一幕幕却如南柯一梦,再也回不去了。 夜风轻拂,掀起她鬓边发丝,本该是沁人心脾的清凉舒适,林安却感到一阵烦闷。 这几日来,她一直用查案占满思绪,让自己不去想一些事,却总在夜深人静时,寻不到心中那片刻安宁。 “心里越是怕什么,才越应当想个透彻,等有一日想起时再无波澜,便是当真不怕了。” ——林安脑海中忽然冒出叶饮辰今日所说的话。 她也能做到吧?可是,她又当真想要再无波澜吗? 林安沉思片刻,终是披上一件外衫,独自走出客栈。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林安再一次走到了玉舟湖。 此时不同于上元之夜,街上已不再人潮熙攘,湖上也无万盏花灯随波摇曳。唯有几艘游船尚未归泊,亮着点点灯光。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首阳灯会,玉舟桥畔。”——林安想起陌以新写给自己的那张纸条,至今也还是不知,他怎会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约到这里。 林安沉浸在回忆中,缓缓踱至玉舟桥畔,脑海中那个背影丰神俊朗,熠熠流光。 可如今,岸边寂寂,再无一艘船在灯下等她前来。 林安深吸一口夜间清凉的空气,信步上桥,漫无目的。 玉舟桥是一座弯月般的拱桥,林安缓步而上,一步一步,脚下石阶渐高,视野也随之开阔。就在此时,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幻觉—— 仿佛桥的另一端,也有一个人正朝她走来。 那人迎着月光,拾阶而上,背脊挺拔,神情沉静,身影与记忆中重叠得几乎一模一样。 一步,又一步。 他的轮廓,在夜色中逐渐分明,清晰得仿佛不是幻觉。 “大人?”林安喃喃出声。 两人在桥顶同时停下脚步,好似在地平线上相遇。 对面那道仿佛从回忆中走出的身影竟似微微一滞,片刻后低声道:“安儿,你……怎会在这里?” 林安悄悄在掌心掐了一下,才道:“因为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刻,就在这里。” 她顿了顿,又道:“那么大人呢?” 陌以新伸手抚上桥边的石栏,指节微微发白:“我与风青他们在秋水云天用过晚饭,顺路过来转转。” 林安侧过身子,轻轻靠在栏上,似笑似叹:“从前用过饭后,都是一道回府的,大人今日倒有闲情雅致。”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叶饮辰传信说,你们找到桐君了?” “只是找到了桐君的家人,而桐君已不在人世。”林安低眉望向湖面,将其间过程一一道来,末了道,“所以,桐君究竟是因何困惑不解,而旧主的有言在先又是指什么,已经无从得知。” 陌以新听得认真,凝眉道:“如此看来,的确另有隐情。” “大人那边可有进展?” “嗯。”陌以新同样也讲述一遍,“可也还有许多不通之处。” 林安忽然一笑:“没想到还能和大人一起讨论案情……不如大人便像从前那般,一点一点说与我听?” 陌以新眸色一黯,却当真依言开口:“第一,从天牢移出的死囚来看,先皇的确最为可疑,可他的动机是什么?从后续发展来看,难道是为帮夜沽月夺位?可众所周知,夜沽月即位后,楚夜两国的关系并不如前,反而是到叶饮辰之后,两国上层才恢复了往来。 老夜君死后,楚朝并未借此对夜国有所图谋。所以,不论从私交还是国策来看,都找不到先皇的动机。” 他顿了顿,接着道:“第二,为何在我们追查之时,总有人能恰恰赶在我们之前一步毁去线索?他要掩藏的,究竟是私生子的身世,还是老夜君身死的真相?还是说,两者其实息息相关?” 林安轻轻点头:“这一点的确很奇怪,难道有人在暗中盯着你们的动向?查案分明是在暗中进行,景熙城中,谁能有如此手眼通天的势力……” 陌以新沉默不语,可两人都知晓,这一点,无疑再次指向宫中。 林安看向他,终究问道:“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查这件案子,也许会带来危险?” 陌以新只是淡淡一笑:“你已知晓我的身份,倘若我会怕危险,就不会选择踏入朝堂了。何况,破解谜团,寻找真相,本就是一件有趣之事,不是吗?” 林安微微蹙眉,楚承晏这个身份,一旦被人知晓,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可他,却还敢卷入这桩与皇室纠缠不清的陈年旧案,丝毫不知明哲保身。 夜风忽起,湖边泛起丝丝凉意,林安的发丝被吹得轻扬,肩上外衫微动,她身子轻轻一颤,不知是寒意所致,还是心底泛起的不安。 “夜深了,要回去吗?”陌以新低声问道。 林安一怔,这句话太过熟悉,在过去的一年中,不知听他说过多少次。可这一次,即便要回去,两人也不是再回到同一个地方了。 林安吸了吸鼻子,摇头道:“我还想再走走。大人先回吗?” 陌以新也摇头:“那便一起走走吧。” 夜色愈深,他又怎会放心,让她独自一人在外游荡。 林安笑笑,率先迈开步子,转身之际,只听得脚下“叮”地一声轻响。 她一怔,正要低头查看,陌以新已先一步俯身,将一物拾起。 ——是那支白玉双叶簪。 “我的玉簪!”林安轻呼一声,定睛一看才松了口气——还好没有摔坏。 今日刚答应叶饮辰会好好保管,若是就这么摔坏了,不知他又要如何挖苦数落自己。 “谢谢。”林安道了声谢,便伸手去接。 陌以新却忽而抬起手,握住了她伸出的手腕。 “大人?”林安诧异看向陌以新,只见他正凝视着这玉簪,神色专注而复杂。 这支发簪,陌以新曾在除夕夜见过,又在行宫见林安戴过一次,自然记得它的由来。可是此时,他眉宇间却浮现出一丝迟疑与沉思,仿佛透过这只玉簪,看到了某个被尘封的远方。 陌以新喃喃道:“这个图案……难道……” 林安微微一滞,他这样的神情,显然又是触动了与案件相关的某个疑团。 果然,他接着开口,声音低沉好似自语:“若要隐藏一个人的身份,怎样才能最让人意想不到?” “什么?”林安目光一动,“大人是说,那个私生子?” 陌以新却不答话,只是眸色愈发幽深,似在心中迅速推演某种惊人的可能。 片刻后,他忽而抬眸看向林安,语气一变:“走,我们去一个地方。” “现在?”林安睁大了眼睛,“去哪里?” 陌以新犹自握着林安的手腕,此时轻轻一拉,已经迈开步子:“开阳山。” ----------------------- 第97章 两人随即赶往最近的城门驿站, 借得一辆马车,当即出发。 林安对开阳山有些印象——皇上祭天,便是在开阳山顶的九重台。 楚朝十年一祭天, 老夜君正是在上次祭天期间死于景都。莫非, 陌以新已经确定, 他是死在开阳山上? 林安不由想起前一次上山的情景,那是她此前唯一一次登山——去年重阳,天影山。 彼时山道荒芜,草木萧瑟,如今回想,竟又多出几分苍凉。 开阳山与天影山,一东一西,一个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一个荒凉萧索, 老树孤坟。一个是皇帝祭天的正统名山, 一个却成了曾经储君的葬身之地。 这两座山的命运,竟也如同当今皇上与陌以新父亲的境遇,一天一地,迥然不同。 开阳山上的道路与天影山也是天壤之别, 毕竟是连御辇都能直达山顶的坦途, 两人的马车自然也一路畅通无碍。 车外,陌以新沉默驾车,背影沉稳冷峻。车内, 林安满腹疑问,却想不出那支白玉双叶簪,究竟与这桩陈年旧案有何关联? 下车时, 夜已更深,面前是一道院墙。林安借着月光才堪堪看清,院门上高悬的匾额,上书三个字——“素尘庵”。 “这是一座……庵堂?”林安诧异。 陌以新点了点头,迈步上前,抬手敲门。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道灯光自门缝中泄出,一位头戴僧帽的中年尼姑随即走了出来。 她神色平和,眼神清明,双手合十做了一礼,道:“施主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陌以新也回礼道:“在下前来找人。” “施主要找何人?” “庵中可有一位约莫四十年岁,容貌极美的女子?” 师太看了陌以新一眼,而后又低垂眉目,淡淡道:“既入空门,便断前尘。年岁是空,美丑亦是空。施主找错地方了。” 林安上前一步,缓声道:“师太其实已经告诉了我们答案。倘若没有此人,便是没有,师太这样说,自然是有。” 师太只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忘音是不会见你们的。” “忘音……”陌以新低喃一声,又道,“多谢师太指点,在下只还有一事请教。” “施主请讲。” “近日来,庵中可有生人出入?”陌以新神色郑重,“或者,可有人要带忘音离开?” 师太微微一愣,摇头道:“不曾。” 陌以新似乎松了口气,却又若有所思,沉默片刻才道:“多谢师太,敢问我们可否在庵中借住一晚?” “施主莫怪,庵中不留男客。”师太说着,看了林安一眼,“若是这位姑娘想要借住,自然可以。” 陌以新尚未接话,林安先道:“多谢师太,不必麻烦了。” 师太也不多言,只点了下头。 陌以新见林安主意已定,便又做了一礼,道:“深夜前来多有惊扰,得罪了。” 师太双手合十,还了一礼,转身走入庵堂。 木门重新合拢,伴随着“吱呀”一声,山间传来一声清脆悠扬的鸟鸣,回荡在夜色之中,反而衬得四周愈发寂静。 匣中宴 第121节 两人再次回到马车上,林安早已满腹狐疑,此时才终于有机会问出一句:“大人,你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陌以新神色复杂,沉声开口:“她,很有可能便是老夜君那个私生子的母亲。” “谁?”林安惊愕,“是方才那位师太口中的忘音?” “忘音应当只是她的法号。” “那么她原本的身份是谁?”林安睁大了眼睛,“大人如何知晓她是谁,又是如何知晓她在这里的?” 陌以新沉默一瞬,缓缓道:“方才在驿站借马车时,我以府尹的身份,托驿卒给濯云和叶饮辰送了信,明日他们也会赶来。到那时,一切便可见分晓了。” 林安没有再问,只轻轻点了下头,平静道:“那么,我们便在这里守一夜吧。” 方才陌以新向师太提出借宿时,她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们这一路走来,线索屡屡被人提前抹去,显然有人始终在暗中阻挠他们查案,只要慢一步,就可能功亏一篑。 陌以新方才问师太,近日可有生人出入,也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所幸他们来得快,那人尚未来得及动手。既然已查到此地,为免节外生枝,留守一夜是最稳妥的做法。 多亏还有这辆马车,否则真要露宿山中了。 陌以新仍旧沉默着,神色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迟疑。 他本该开口,劝林安去庵堂借宿,毕竟那位师太愿意行个方便,若能住在庵里,有屋瓦遮风,暖榻可依,总好过在这狭窄马车中抵御山中凉夜。 可他终究无法说出口。 他甚至在心底,泛起一个近乎自私的念头—— 此时此刻,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人。 一阵夜风从掀起的车帘中灌入,夜里本就凉爽,山风则更是清冽。林安虽不怕冷,陌以新却还是抬手,将车帘缓缓放下。 顿时,视线中没有了墨色的夜空和空中的明月,也没有了近旁的庵堂和堂前的古树。 帘子落下的刹那,阵阵山风被尽数遮去,马车成为一个封闭而幽暗的狭小空间。 黑暗之中,两人的呼吸声愈发清晰,空气仿佛也随之升温,似有某种情绪在这方寸之间悄然滋长。 他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就在咫尺之内。近得仿佛只要轻轻前倾一寸,就能触上他压抑已久的渴望。 这一夜的并肩,是他再难拥有的奢侈。 他不愿她在马车中委屈过夜,却更不愿放过这一次,在黑夜里呼吸交缠的机会。 若这是一场不合时宜的贪恋,那便让他当做命运罕见的垂怜罢。 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紧绷:“抱歉,这样是不是有些黑?” “没,没有。”林安道。 双眼稍稍适应了黑暗后,她勉强辨认出陌以新坐在对面的模糊轮廓。 不知为何,在这看不清彼此神情的黑暗中,她反倒觉得更轻松了些,仿佛那层无形的隔阂也被夜色悄然抹去。 只是,身体分明放松了,心跳却一点一点加快。 深夜,深山,万籁俱寂。两人都只听得到偶尔的鸟鸣和自己的心跳。 马车内的时间仿佛因这片刻的沉寂而凝滞。 “睡了吗?”还是陌以新先开了口。 也许是密闭而黑暗的环境,让人不必再强撑着伪装,几日来几乎未曾安眠的他,此时才感到身体的疲惫,却又丝毫没有睡意。 “没有。” “在想什么?” 林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在想,我好像与山特别有缘。上次和大人在野外过夜,也是在山上。天影山那个山洞里,外面是瓢泼大雨,身边是无头女尸……相比起来,如今竟还有些怀念。” 她有些庆幸此刻看不到彼此的眼睛,所以才能如此若无其事地,与他闲话旧事。 “天影山……”陌以新喃喃着,轻笑一声,“其实,我对天影山多有亏欠。” “什么?”林安不明白。 “从前,天影山原本不是一座孤山,那里虽不同于开阳山的巍峨雄伟,却也是山色秀美,花明柳媚,是登山踏青的常去之地。”陌以新语调渐缓。 “可是后来,我在那里为父亲和长姐建了衣冠冢。为了掩人耳目,便找人散布了天影山风水不吉的传言,又制造了一些神鬼异象,那里才渐渐荒废,变成如今这般幽僻模样。” 林安静静听着,脑海中浮现出山中那两座遥遥相望的孤坟——那日祭拜的两位“故人”,是他的父亲和长姐。 她当时还曾疑惑,人们选择墓地向来很看重风水,为何他的故人却会葬在风水不好的荒山。此时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葬了他们,那里才成了“风水不好”的荒山。 倘若没有七年前那场政变,今时今日,许多事都会不同。 天影山仍会欣欣向荣,陌以新不会改名换姓。君臣相见时,俯身下跪的会是另一个人。 林安心中酸涩,不禁开口:“你……当真没有想过报仇?” 黑暗中,林安看不清陌以新的神情,只听见他轻轻一笑:“怎么会,你忘了吗?山洞中那行刻字——‘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可是,顾玄英找你一起报仇时,你为何拒绝?” “他不是要报仇,而是要弑君。” 林安沉默一瞬,她想起楚盈秋曾经笃定地说——当年那场政变并非出自皇上本意,而是皇上的一批部下所为,可是…… 林安忍不住道:“大人真的相信,皇上作为唯一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会是无辜的?” 陌以新的声音一如往常,平稳,冷静,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坚定的力量:“那件事发生后,皇上将所有涉事之人一一问罪,没有丝毫徇私。若说是为了抹去污点,可他对政变之事自始至终都毫无粉饰。 他给我父亲追封,厚葬入皇陵,排位与先帝并列。甚至还下了罪己诏,公告天下。对于忠于我父亲的丞相,皇上这七年来也是一如既往的信重有加,从未动摇。” 陌以新顿了顿,目光落在林安看不见的夜色里,语气却始终清明:“难道,仅仅因为对人性理所应当的揣测,我便能将一个人认定为真凶吗?” 林安听着他的话,心头微震。 她知道,顾玄英就是这样认定了,才会一口一个“狗皇帝”,一心弑君。可是,陌以新不同。 他身负血海深仇,却从未因仇恨迷失心智。在和顾玄英同样深重的痛楚中,他始终守住了一线清明。 他宁可咽下所有孤独的挣扎,也不以情绪代替审判,不以仇恨取代真相。 疑罪从无,本是现代法治的高光,是对人权和程序正义的捍卫,闪耀着理性、正义与文明的光芒。而陌以新,身处这样一个权谋的时代,却有着如此执着而高贵的坚持。 他这个府尹的身份虽是假的,可他对真相的尊重却不容妥协。 林安心中一动,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不只值得她的喜欢,还比她想象中……更值得敬重。 来到这里这么久,从当初淮南王一事,到前不久拒绝菡萏公主和亲——所有有关于皇上的部分,自己以一个现代人的视角去衡量,都从未感到半分不妥。 嘉平会上,自己当众欺君本是死罪,后来承认时,虽说陌以新用了一点巧妙的言语铺垫,让皇上提前说出“无罪”二字,可皇上若真要追究,也没人敢说一个字。 然而皇上听完前因后果后,便真的没有追究。 这虽然只是一件小事,却也可以见微知著。 林安相信,陌以新的坚持,并非盲目或迂腐的理性,而是源于他这些年来,对皇上所行所为、一点一滴的审视与判断。 她隐隐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当年那场政变,或许……还有真相藏在未被揭开的更深处。 沉思良久,林安只道:“既然皇上是这种态度,大人何须还对自己的身份如此遮掩,连祭拜都要避人耳目?”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陌以新缓缓道,“我父亲是正统,这一点连皇上也从未否认。所以,一旦世人知晓楚容渊一脉尚未断绝,朝中必生动荡。 皇位会受到质疑,丞相会遭人猜忌,皇子们也会各有企图。 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正统。至于我是否有意争夺,皇上是否有意针对,反而都不重要了——许多动荡的起点,都只是人心的揣测而已。” “可有些东西,本是属于你的。” “那些东西……”陌以新微微一笑,笑声轻得几不可闻,“其实,即便是在政变发生以前,我也从未觉得自己属于这里。” 许是因为在黑暗中卸下了一些心防,陌以新下意识说出了这句林安不明白的话。 他顿了顿,在林安出声询问之前,率先道:“夜深了,睡吧。” 林安怔了一瞬,喉间的疑问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却并未闭上眼。 她静静地凝望着眼前,在黑暗中,用视线一点一点描摹他的轮廓。 那晚之后,她没想过还能再与陌以新独处一室。 这一次,是为了帮叶饮辰查案,那么……以后呢? 林安向后靠上车壁,任心事翻涌,可听着对面沉稳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便安然沉入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呼吸也渐渐平稳,愈加绵长。 四周愈发寂静,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悄然睁开。他缓缓起身,从她对面,坐到了她身旁。 她斜倚的轮廓在他眼中愈发清晰,近得他只要一低头,就能嗅到她发间淡淡的气息。 他抬起手,在距离她唇畔一寸处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探去,指尖精准地触碰到那柔软的位置——没有半分偏差,仿佛黑暗根本无法遮挡他早已铭记于心的方向。 压抑许久的渴望蓦然放大,在静默中疯狂燃烧。他的手指微微一颤,却迟迟不愿离开,轻轻摩挲着,仿佛在贪恋一场从未拥有的亲昵。 他俯身靠近,她的气息扑在他唇畔,酥麻灼烫。他的呼吸无法控制地重了一瞬,胸腔起伏,一点一点逼近那条不该逾越的界限。 他的唇轻轻颤动,只差一寸。 毫厘之间,停顿许久,他终于闭了闭眼,喉结轻动,缓缓退了回去。 他轻轻喘息几声,坐直身形。良久,再次伸出手去,却是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了自己肩上。 一夜无眠。 …… 林安在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 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熟悉的长袍,正是陌以新昨夜所穿的那件。 布料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心头一暖。 可紧接着,又化作一股说不清的怅然。 林安收起心绪,掀帘跳下马车。 陌以新站在车前,而对面的古树下,却意外多了一匹系着缰绳的马,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叶饮辰。 匣中宴 第122节 叶饮辰一瞬间跳了起来,迎面快步走近,一股脑儿道:“你什么时候出的门?今早我去你房里给你换药,发现你不见了,你不知道我会担心吗?” “呃,我昨夜出门散步,偶遇大人,大人想起一些线索,我们便来这里守了一夜。” 林安说着,转向陌以新,将衣袍递了出去,轻声道:“谢谢。” 陌以新沉默接过,许是在马车里没休息好的缘故,神色略显晦暗。 叶饮辰极为自然地拉住林安伸出的手臂,缓缓将旧纱布拆了下来,行云流水般地上药,重新包扎,动作轻柔而利落。 便在此时,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 萧濯云驾着马车赶到,“吁”地一声翻身下车,目光一扫—— 叶饮辰正低头为林安包扎,陌以新站在一旁,神色不辨喜怒。 萧濯云嘴角动了动,权作没看见,轻咳一声,道:“以新兄,又有新线索了吗?” 马车帘被掀起,楚盈秋也跳下车来,一脸狐疑:“为何要我们来这庵堂?” 陌以新并未多言,转身拾阶而上,抬手敲响庵堂的大门。 开门的仍是昨夜那位师太,她看到陌以新,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道:“施主,贫尼昨夜应当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陌以新道:“在下只想请师太将一物转交忘音,剩下的,便由忘音自己决断。” 师太轻叹一声,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陌以新忽而转身,沉声道:“公主,请将老嬷嬷给你那片金叶子交给师太。” “啊?”楚盈秋错愕,她只是好奇来看热闹的,却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自己的事。 她愣了片刻,才不明所以道:“为何?难道那位邢稳婆就在庵堂里?” 陌以新只道:“一试便知。” 楚盈秋看向萧濯云,在他面上看到了同样惊诧的神色,她想了想,还是从袖中取出那片金叶子,递向师太。 师太伸手接过,也不多言,转身又回了庵里。 叶饮辰刚为林安包扎完毕,两人一同跟上前来,方才几人的对话却不曾落下。 林安心中愈发惊疑不定,昨夜陌以新说过,他所要找的忘音,并不是什么稳婆,而是老夜君的情人,可她……和七公主的嬷嬷又有何关系? 在众人的疑惑和等待中,师太再次来到门前,双手合十做了一礼,道:“几位施主请进,忘音在枯木堂等候客人。” 林安眸光一动,昨夜还笃定拒绝的师太,竟如此轻易让他们去见忘音。方才那片金叶子,究竟是什么东西? 枯木堂是素尘庵深处的一间佛堂。 师太将一行人带到堂前,便径自转身离去。 枯木堂的门敞开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燃香。 堂内,一个女子背对房门,跪坐在佛像之下。她虽穿着一身佛衣,却并未落发,一瀑青丝自肩头柔顺铺下,几乎要垂落在地。 陌以新走在前面,率先迈入堂中。 许是听到脚步声,女子缓缓开口:“嬷嬷,你来了。” 陌以新道:“忘音师太。” 这道声音,显然与她心中所预期的截然不同。她浑身一僵,蓦地转过头来,带着一脸惊诧。 而后,她缓缓站起,盯着陌以新,防备道:“你是何人?何人让你来找我?” 此时,其他几人也跟着走入佛堂,陌以新向旁迈开两步,将身后几人让了出来。 林安甫一站定,便见这女子身形巨震,手中那枚金叶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而她美目圆睁,似乎震惊到了极致。 她先是不由自主地向前靠近两步,又踉跄着向后退却,直到撞上身后的佛案,才停下脚步,倚在案上轻轻喘息起来,眸中已蓄满热泪,婉转流光。 林安讶然之际,才开始打量面前这位身穿佛衣的女子。 她虽衣着朴素,也未施粉黛,却仍是玉面桃腮,肤如凝脂,容色如朝霞映雪,在素净佛堂之中,也自光艳逼人。 昨夜,陌以新向师太打听时,说她约莫四十年岁,可此时看来,这女子眉眼如画,肌肤细腻,神韵中还带着几分少女情态,说她三十岁也不为过。 林安暗暗惊叹,难怪陌以新只提一句“容貌极美的女子”,那位师太便知是忘音——眼前这位忘音师太的容貌,的确极为出众。 而且隐约间,林安又觉得,这张脸似乎有几分眼熟。 几人都不明所以,只觉这位师太不知为何,反应如此强烈,以至失态。 叶饮辰却上前几步,俯身拾起方才从女子手中掉落的金叶子,诧异道:“这是……” 林安听陌以新讲过他们追查稳婆的过程,便回答道:“这是七公主身边一位嬷嬷给的。” “怎么可能?”叶饮辰眉头微蹙,神情显然不信,随即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众人注视着他的动作,几乎同时一惊——他从怀中取出的,赫然竟是一片一模一样的金叶子! 金色的,银杏叶。 林安瞠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轰”地炸开,撞破重重迷雾。 在解释那独特的双叶图案时,叶饮辰曾告诉她,这片普通的树叶,代表叶笙自己,而这片银杏叶则代表他,因为银杏,是夜国王族的标志。 她也曾听陌以新提起老嬷嬷给的“金叶子”,但直到此刻亲眼看见,她才恍然知晓,这片金叶子,居然也是银杏叶的形状! 叶饮辰神色凝重,看向林安:“你可还记得,离开桐君家之前,我本想给他妻子留下一件信物,让她日后有难处时拿着它找人帮衬,只是可惜,她没有收下。” 他顿了顿,举起手中的金叶子,“我原本要给她的信物,便是这片金叶子,这是夜国王族之物。” 林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脑中惊雷轰鸣。叶饮辰的话,无疑更加验证了她的猜测。 夜国王族之物,却出现在了七公主嬷嬷的手中。 线索,正一环扣一环地,向着某个惊人的秘密收束而去。 楚盈秋此时也走上前,从叶饮辰手中拿过两片金叶子,反复对比,喃喃道:“真的一模一样……可是不对啊,老嬷嬷说,这是我娘留给她的。” 堂中几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再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忘音师太,此时已是以手掩面,无声流泪。 楚盈秋看了看忘音师太,又看了看手中两片一模一样的金色银杏叶,莫名感到心乱如麻。 她推开身边几人,跑到陌以新面前,声音微微颤抖:“你快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陌以新眸中带着几分怜意,缓缓道:“这位忘音师太,便是安阳长公主。” “什么!”数道声音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楚盈秋却是呆呆站在原地,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无辜睁着,却失去了平日那份灵动的神采。 萧濯云两步走近,扶住楚盈秋的肩膀,坚决道:“这怎么可能!安阳长公主早在十七年前生下盈秋时,便难产而去了。” 陌以新却没有回应这个疑问,只是神色平静地接着道:“而安阳长公主,便也是老夜君当年在景熙城的爱人。” 此言一出,佛堂之中霎时死寂。甚至连方才那样的惊叫声也没有,空气好似凝固。 所有人无声地张着嘴,只感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才那句话还未消化,转瞬又响起了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平地一声雷。 而站在最中央的楚盈秋,脸色苍白如纸,仿佛整个人都被抽去了魂魄,只能机械地站着。 良久,萧濯云才难以置信道:“以新兄,你究竟在说什么!咱们不是已经查到是翊王府了吗?” “那么,咱们是如何查到翊王府的?” “自然是因为咱们在查架阁库时发现,档案中缺了二十年前那一本;而后追查到曾为翊王世子妃接生的邢稳婆,她却连夜搬了家。显然是有人千方百计阻挠调查,所以总是抢先一步毁掉了我们要找的线索。” 陌以新缓缓点头,眉头却轻蹙着:“恰恰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拿走一本二十年前的档册,反而让我们将目标锁定在二十年前。他安排邢稳婆连夜搬走,反而让我们锁定了翊王府。 一步又一步,他总能抢在我们前面毁去‘线索’,却反而让我们的目标越来越明确,越查越坚定。回想整个过程,我不得不质疑,这种做法,未免太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萧濯云神色微变,喃喃道:“你是说,我们所调查的路线,都是他有意误导所致?” “不错,他看似在抹去证据,实则却更像是在有意放出‘诱饵’,将我们一步一步引入他铺好的路线,再将这条路堵死,让我们以为线索终结,查无可查,案子也就止步于此。 而翊王府,从头到尾都像是个被人扔出来的幌子,用来吸引我们的视线,替真正的那个人,挡住了所有目光。” 林安心中已然明了。 陌以新一开始的调查目标,便是要找过去十到二十四年之间,楚朝贵族中发生的不寻常之事,尤其是涉及嫁娶、休弃、生子等事宜。 七公主在十七年前出生,长公主又是在生产时难产离世,本也符合这个时间段,可是,这件事他们早都知晓,七公主与大家更是熟悉,所以即便翻阅档案时看到相关内容,他们也早已先入为主,根本不会多想。 而与此同时,又蹊跷地缺失了一册档案,他们自然而然便会将注意力放在这里了。 而那个人的选材也极为用心——二十年前的皇室宗亲中,还真的被他挑出了一桩确有可疑的旧事。所以,他单单拿走这一本记载,几人便顺理成章地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想通这一切,林安心中却愈发沉重—— 那个暗中布棋、处处引导他们走向歧路之人,竟能对皇室宗亲的陈年旧事,桩桩件件了如指掌,甚至清楚到能随手编织出一条几乎无懈可击的假线索。 这样一个人,又会是怎样的身份? 萧濯云脑中千回百转,终于忍不住道:“就算引向翊王府的路疑点重重,又怎会绕到安阳长公主那里?长公主曾倾慕我父亲,只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所以才留下遗愿,将盈秋许配于我。她……又怎会与老夜君有什么牵扯?” 他实在想不通,长公主既有夫君,还有倾慕之人,又怎会再成为另一个人的情人? “这正是最初让我觉得奇怪的地方。”陌以新却道,“许多人都知道,长公主为你和七公主定下娃娃亲,是为了在女儿身上成全自己当年的遗憾。 可那日老嬷嬷却在无意间说,濯云是长公主当年深思熟虑,为七公主悉心择定的良配——老嬷嬷是伺候长公主多年的近身之人,怎会连主子的心思也记错? 不过当时我想,也许是嬷嬷年纪大了,随口一说而已,便未细究。直到昨夜看见……” 他没有说下去,在他袖中,还揣着昨夜帮林安拾起的白玉双叶簪。 银杏叶,是夜国王族的标志。这一点,他早有耳闻,却从未见过那标志的具体模样。 可是昨夜,他恍然惊觉,来自于叶饮辰的发簪,与来自于安阳长公主的金叶子,竟然是完全相同的银杏图案,甚至连脉络的刻纹,和边缘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那时他才忽然明白,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佛堂中再次陷入一片寂静,所有人沉默着。可大家都已知晓,陌以新的推测并没有错。 因为,眼前这位忘音师太的反应,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自看到他们走入佛堂那一刻起,她便如雷击般呆立当场,泪水夺眶而出。对于陌以新的推演,她默默听着,却没有半句否认和反驳。 她只是以手掩面,泪如雨下,悲从中来,哀而不言。 这一切,就是最清晰不过的承认。 萧濯云双唇轻颤,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却还是固执地问出了口:“那、那个私生子……是谁?” 匣中宴 第123节 陌以新轻叹一声,缓缓道:“她不是私生子,而是私生女。” 几人的视线几乎在同一时间,下意识集中在了楚盈秋身上。 而她,依旧呆站在原地,神情恍惚,仿佛根本听不见每个人的言语,只是本能地承受着这一连串冲击。 陌以新接着道:“这件事是老夜君最大的秘密,若要隐藏一个人的身份,怎样才能最让人意想不到?我想,没有比颠覆认知,将女孩说成男孩,更出其不意的了。” 这事本就隐秘,即便是那寥寥几个知情人,也都当那是个男孩。如此一来,哪怕有谁不慎走漏了风声,所泄露的,也永远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儿子”。 这,才是真正万无一失的隐藏。 林安看着怔忡的七公主,耳边响起了陌以新最初的推理—— “也许那位女子,不但不是身世不好,反而很可能是身世太好,好到她的孩子不需要进入夜国王宫,也能获得同等卓越的教养和前程。” 的确,她是先皇嫡出的独生女。 而她的孩子,成为了楚朝最受宠的七公主。 叶饮辰沉默地凝视着楚盈秋,眸色深沉如夜,许久未动。 他难以相信,自己这些年来心中介怀,甚至敌视的那个“私生子”,竟是眼前这个妍姿俏丽的女孩。 他闭了闭眼,回想起这个女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他说话。 那是在秋水云天毒杀案中,他带着林安找楚盈秋帮忙,向皇上禀报案情。那时,楚盈秋在他身前迟疑驻足,偏头说了一句——“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你……” 那是,他的妹妹? 他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那句看似随口的轻语,原来竟藏着命运最深的一线伏笔。 萧濯云仍旧扶着楚盈秋的肩膀,林安站在一旁,眼中也满是担忧。 短短片刻之间,她所受到的震撼太多了—— 原来她的母亲没有死,原来她的亲生父亲是老夜君。 原来她自小敬爱的那位战死沙场的“父亲”,与她毫无关系。 原来她的母亲宁愿在这庵堂里躲了这么多年,也从不去见她一面…… “为什么?”楚盈秋忽然开了口,声音轻得仿佛风中落叶,却倔强得不容忽视。 她的双眼中满是迷茫,长长的睫毛早已被泪水打湿,却始终没有让那滴眼泪掉落,“为什么要装做自己死了?为什么不要我?” 她没有任何称呼,但每个人都知道她在问谁。 一直无力撑在佛案上的忘音,此时终于踉跄着上前几步,走到楚盈秋面前。她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捧起她的脸,却又不敢真的触碰上去,只无措地悬在半空。 她用一种近乎央求的口吻道:“没有,我没有不要你……这些年来,无论是在恒王府,还是在宫中,哥哥始终准许你随时外出玩耍,后来甚至在宫外为你建了府邸,都是为了让我能有机会远远看你一眼……你从小到大的每一个样子,我全都不曾错过……” “皇帝舅舅也知道?”楚盈秋怔怔道。 她的大脑早已一片空白,却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这些年来,皇帝舅舅对她那近乎纵容的宠爱,和姐妹们都不曾有过的宫外建府的殊荣,原来,竟是为了这样的缘由。 “为什么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是在质问。 ----------------------- 第98章 忘音双手无力地垂下, 声音轻颤:“因为我和你父亲,是真心相爱的。” 叶饮辰眉心一跳,他隐隐觉得, 眼前这个女人, 没有说谎。 “镇国将军府门第煊赫, 我与少将军沈焕之青梅竹马,早有婚约。可是,就在即将成婚的那一年,我遇见了夜南宫……” 她语声低微,好似穿过了时间的雾,带着绵绵的哀伤。 那时,先皇觉出端倪,警告她,镇国将军府世代忠良, 不容辱没。她虽执念难改, 最终还是听从圣意, 嫁入沈家。 偏偏天意弄人,新婚不过两月,她在请平安脉时被诊出有孕。只有她知道,这是夜南宫的骨血。 先皇震怒, 却也怜惜这个女儿。终究答允为她出面, 向镇国老将军私下提出和离,待过上两年,再安排她远嫁夜国。偏偏就在此时——沈焕之战死了。 沈焕之留下一封绝笔, 竟是一纸早已签好的和离书。他并非不知,只是沉默接受,独自上阵, 为她成全一场体面。 当时,那场战事本已接近尾声,却唯独少将军战死——若非心有死志,又岂会如此。 “镇国将军府世代忠良,满门忠烈,只余这一个独苗,竟……父皇万分痛惜,更加震怒,又如何再去谈什么和离?父皇要我因‘伤心过度’而小产,为沈家守此一生,以恕此罪。” 忘音闭了闭眼,声音微哑。 “我答应了,唯一的请求,是要留下我和夜郎的孩子。可父皇不许,他说,沈家血脉不容玷污,沈家名誉更不容糟践。 我跪在大殿上,一遍一遍哭求父皇,荣华富贵,前程命数,我都可以不要,唯独不能失去这个孩子。 夜郎身为一国之君,也甘愿跪下求父皇成全。看着我们两个,父皇终于还是心软了。他问我,为了这个男人,我是否当真愿意放弃一切。我……点了头。” 楚盈秋紧紧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能落泪,她明明拥有一对真心相爱的父母,却仍然做了十七年的孤儿。 林安听着这对“苦命”鸳鸯的坎坷情路,忽然有些同情那时的先皇——自己平辈论交的好友,竟和自己的女儿珠胎暗结;而自己的女儿,不但愧对忠臣,还深陷于此不能自拔。 陌以新那个“红杏出墙”的推理,果真料对了……可在所谓“红杏出墙”的风流秘闻之外,竟还压着另一条年轻的生命。 “父皇说,若要两全,我唯有一‘死’。后来,父皇给了我一颗假死药。在世人眼中,我会难产而亡。我的孩子,名义上虽是沈家遗腹子,却会交由哥哥抚养,赐姓楚,不入沈家宗祠。 我同意了。” 忘音的面上有痛苦,有不舍,却没有一丝后悔。 “夜郎本想接我去夜国长住,可父皇怕我被旁人所害,只有在楚朝,他才能护我周全,而我……也想离我们的孩子近一点。 于是,在此后的七年中,我便住在父皇安排的清幽居所。夜郎只要得空,便会微服出行,来陪在我身边。我们度过了许多形影不离的日子,就像一对神仙眷侣。” 她终于抬眼望向楚盈秋,语声带着哽咽:“唯一遗憾的,只是没能一起抚养我们的女——” “够了!”楚盈秋喝止了忘音的述说,声音虽在轻颤,神色却是决然,“原来,对你们来说,女儿就只是你们美好爱情的一抹点缀。可是对于我,你们却是我唯一的父亲母亲,明明双双在世,却让我做一个孤儿的父亲母亲!” “不是的,不是的……”忘音一时慌乱无措,年逾四十的她,仍然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女孩,“我和哥哥感情很好,我求了他好好照顾你,他会待你好的。” 林安不禁叹了口气,皇上一直因为怜惜而对七公主格外疼爱,原来不是怜惜她母亲早逝,而是怜惜她有这样一对极不靠谱的父母…… “你不要再说了!”楚盈秋向后退了一步。 忘音浑身微颤,下意识跟上前,拉住了楚盈秋的双手,乞求道:“娘亲是疼爱你的,真的!世人常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娘亲决定假死时便在想,倘若生下的是男孩,父皇和兄长自然会保他仕途顺遂,前景无忧。可若是女孩,我却怕她遇人不淑,受了委屈。 所以,娘亲查遍了景都所有显赫人家,发现只有当时的大将军萧砚一家,几代以来都从不纳妾,只爱重唯一的妻子,有如此家风,必定是后宅安稳,夫妻和睦。 所以,娘亲才放出倾慕萧砚的传言,将你许给了萧家。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娘亲都是为你打算……” 楚盈秋怔怔地回头,看向萧濯云,心中一阵恍惚。原来,她和他的缘分,竟也是眼前这位“母亲”精心的挑选与设计。 楚盈秋倏然甩开忘音的手,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盈秋!”萧濯云唤了一声,连忙紧随其后。 忘音双唇轻颤,不知如何开口挽留,可楚盈秋的脚步太快,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忘音的双手还悬在半空,仿佛在试图抓住什么,却都从指尖溜走。 倏忽间,她双腿一软,仰面晕了过去。 …… 林安在庵堂里找了一圈,又跑到大门外,才看见叶饮辰独自坐在树下。 他背靠树干,倚身而坐,目光不知落在何处,静默得像一尊雕像。 她不禁叹了口气,方才只顾着和陌以新一起将忘音安顿好,又请了庵里懂得医术的姑子替她诊看,回头才发现叶饮辰不知何时也离开了。 还记得在寻找桐君时,叶饮辰曾说过,他父亲常常很忙,不忙的时候也总微服远行,所以很少陪他。如今才明白,原来那些微服远行,都是为了远赴景都,去见那个女人。 叶饮辰一直以为,父亲不过是有个不能见光的情人和私生子,却一下子恍然得知,原来他的母亲并不是父亲真正所爱之人,而他自己,也并非父母深情所生,更是因此才少了许多父亲的陪伴。 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你还好吗?”林安走上前,坐在叶饮辰身边。 叶饮辰手里捏着他那片金叶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答反问:“你觉得,我父亲是怎样一个人?” 林安略一犹豫,摇了摇头:“我觉得,我还是不要说了。” 叶饮辰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有什么不能说的?” “呃,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 “刚好我现在对他十分不满,你帮我骂骂他,也能出一口气。” “真的?” 叶饮辰点了点头。 “好吧。”林安松了口,“明知和一个女子没有未来,还是让她有了身孕;明知自己已有妻子和儿子,还是一心都扑在了别人身上;明知那个人和他在一起的代价是舍弃女儿,还是让她这样做了…… 或许他们的爱情的确刻苦铭心,可是,抛却了道义和责任的爱情,便是害人精。” 叶饮辰沉默不语。 林安觑了一眼他的神色,试探着开口道:“其实,盈秋和你一样是受害者。或者说,她比你更加可怜,至少你是被父亲认过的孩子。” 叶饮辰对于父亲私生子的态度,一直都明显带着敌意,对其的称呼大都是“那个私生子”,甚至还将他视作老夜君之死的嫌疑人之一。 如今真相大白,那个所谓的“私生子”,其实是连自己身世都一直蒙在鼓里的楚盈秋。 她的母亲确实分走了他父亲的爱,林安却不想看到叶饮辰将这种敌意延续到盈秋身上。 叶饮辰仰头望向天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当初知道了私生子的存在后,我便想过,也许父亲时常微服出宫都是去看他,所以我对他有敌意,其实也有嫉妒。 可方才,看到一直在流泪的忘音,和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的楚盈秋,我忽然觉得,她并不像她的母亲,反而和我更相像些。” 林安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是啊!盈秋单纯却不愚钝,率性又不任性,自信而不傲慢,真的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叶饮辰斜睨她一眼,挑眉道:“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好。” 林安一噎,她原是担心他打不开心结,没想到他这时候还要自恋一通。 叶饮辰看着她的表情,笑出声来,又漫不经心道:“还好我爹的私生女不是你,不然我可不给他查真凶了。” 林安一怔,脱口道:“你说什么?” 匣中宴 第124节 叶饮辰并不答话,只微笑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中透出蛊惑人心的温度。 林安将头转向一旁,沉声道:“说到查真凶,私生子的嫌疑也可以排除了。” 叶饮辰轻笑一声,顺着她的话题道:“先前排除了桐君,现在又排除了‘私生子’,剩下的,好像就只有楚朝先皇了。” 林安呼出一口气:“等忘音醒来,咱们再去问问,也许她还知道些什么。” …… 傍晚,陌以新独自坐在枯木堂外的凉亭中。 萧濯云仍陪着楚盈秋。安儿去找叶饮辰后,也一直没有回来。 陌以新垂眸,那支白玉双叶簪静静躺在掌心——昨夜帮安儿拾起后,这簪子便一直在他这里。今日明明有机会归还,他却不知为何,没有开口。 身后传来脚步声,陌以新不着痕迹地将簪子收回袖中,方才转身。 来人是萧濯云。 “是你啊。”陌以新语气平静。 “你以为是谁?”萧濯云顺口一接,话出口却意识到不妥,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言而喻,岂不是正中了以新兄的痛处。 思及此,他连忙轻咳一声,道:“我来看看忘音。” “盈秋如何了?” “好些了。”萧濯云叹了口气。 对于盈秋而言,案件的死者忽然就成了她的亲生父亲,他们所要追查的线索,又成了她死而复生的母亲…… 虽然她心里还是很想知道真相,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忘音,不,应该说,是安阳长公主……所以才让他一个人过来看看。 陌以新点了点头:“这件事对盈秋的确太过冲击,苦了她了。” 萧濯云在陌以新身旁坐下,又叹了口气:“我也终于明白,为何我爹一开始就不让我们查这件事了。我爹在朝中位高权重这么多年,恐怕早已知晓些许隐情,他一向喜爱盈秋,所以也是为了盈秋好吧。” 这件事的确太过出乎意料,老夜君的另一个孩子,居然会是盈秋。 萧濯云到此时还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又讷讷道:“还有那个夜国国君,忽然就成了盈秋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我未来的……” 萧濯云实在叫不出“舅兄”这个称呼,只感到满满的违和感。 陌以新失笑摇了摇头,未置一词。 萧濯云又忽然想到,陌以新会独坐在此,想必林安正与夜君在一起。自己自然是站在陌以新这一边的,如今却忽然与叶饮辰成了亲戚…… 自己这样一说,反而显得陌以新成了所有人中最无关的一个。 萧濯云微微张口,想要解释几句,又怕自己多心反而徒增尴尬,一时哑然,干脆转移话题道:“对了,长公主还好吗?有没有提供什么新线索?” 陌以新摇头道:“盈秋刚走,长公主便晕了过去。” “什么?”萧濯云一惊,“她没事吧?” “只是情绪太过激动,气血上涌,稍作歇息便没事了。” 萧濯云总算松了口气,倘若长公主此时再出什么事,盈秋更加要经历大起大落的打击了。 “施主。”身后传来女子淡淡的声音。 两人回头看去,正是最初领他们入庵的那位师太。 “忘音醒了,想见几位施主。”师太道。 萧濯云眼睛一亮,立刻起身,又看见亭外不远处,叶饮辰和林安并肩向此处走来。 叶饮辰正对林安挑眉笑道:“你瞧,我们回来的正是时候。我就说嘛,开阳山景致很好,多转一会不会耽误事的。” 萧濯云偷瞄陌以新一眼,只见他也站起身,目不斜视道:“我们这便过去,有劳师太。” 一行四人来到忘音歇息的房间。 忘音一眼扫过,眸光黯淡下来。 林安暗暗叹了口气,比起先前在枯木堂,他们中只少了盈秋一人。忘音自然明白,这是女儿还不愿见她,难免会有些失落。 萧濯云挠了挠头,虽心中尴尬,还是先开口道:“长公主身体可好些了?” 忘音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我十七年前便已不是长公主了,还是叫我忘音吧。”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萧濯云,认真道:“你便是萧家二公子,看得出,你很关心盈秋。” 萧濯云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干巴巴道:“盈秋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再给她一些时间。” 忘音轻轻摇了摇头:“这事原是我对不起她,即便她永远无法原谅我,也没有错。” 她虚弱地咳嗽几声,又道:“你们……怎会知晓我在此处?” 萧濯云看向陌以新,这个问题他也并不明白。 忘音也随着他将目光转向陌以新,她当然还记得,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率先揭破了她的身份。 可如今世间知晓她所在的,总共也只有皇上和老嬷嬷两人。就算此人通过金色银杏叶推测出她和老夜君的关系,却又如何知晓她藏身在这庵堂之中? 陌以新道:“七公主的老嬷嬷说,她此生只余一个心愿,便是能在临终前,再去一次开阳山上的庵堂。 开阳山为皇家祭天之所,整座山皆在皇家势力的掌控之下。我想,若皇室要藏一个人,这里的确是绝佳之选,所以便来碰碰运气。” 忘音终于恍然。老嬷嬷与她相伴多年,情义深笃,自然想要再见她一面。可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仅凭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便层层推演,想到了她的所在,真是后生可畏。 忘音缓缓摇了摇头:“你有一点想错了,我之所以会住在这里,并非只因这里受皇室掌控,安全便利,更是因为,夜郎……他便是死在这座山上,所以我要离他近一点,一辈子守着他。” “什么?”叶饮辰惊叫一声,脸色倏然一变,“我父亲他……死在山上?” 忘音微微一愣,看向叶饮辰。 她打量着这张年轻俊朗的面孔,仿佛从他面上看到了几分熟悉的影子,喃喃道:“你便是……夜星回,他的儿子?” 叶饮辰眉心紧蹙,虽然急切想听她再说下去,却没有出声回应。 林安暗叹一声,盈秋不知该如何面对忘音,叶饮辰又何尝不是? 她开口道:“忘音师太,他一直很想查清父亲的死因,如果你知道什么,可否告诉我们?” 忘音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叶饮辰脸上。 不知是因为他眉眼间与那个人的相似,还是因为听到那个人的死,忘音眼中又蓄满了泪水。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死在山上,其余却都不知。” 叶饮辰忍不住道:“外界说他在景熙城病逝,你却说他死在山上。你口口声声说爱他,难道当年都没有追根究底吗?” 忘音的泪水终究落了下来:“夜郎急病身亡的消息,是由父皇昭告天下,倘若我要追究,让世人都知道夜君是在楚朝祭天时被害,只会让楚朝被天下非议,甚至还会引发楚夜两国战端。 我如何对得起父皇的疼爱,又如何对得起楚朝子民?” “也许就是楚皇杀了他呢!”叶饮辰冷然叱道。 “不会的!”忘音断然否决,“父皇一向最疼爱我,他不会骗我的!父皇说,他也不知夜郎是被何人所害,可是事发突然,又状况离奇,为了不引发战事,只能以病逝公告天下。” 叶饮辰与忘音的对峙使局面一时紧绷,谁也不再开口。 陌以新此时道:“当初昭告天下之时,用的是老夜君的亲笔遗诏,既然事发突然,先皇又是如何得到那份遗诏的?” 忘音一愣,喃喃道:“我不知道……” 那个时候,她整个身心都因爱人的离世而遭遇重创,终日浑浑噩噩,以泪洗面,倘若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她早已随之而去。 在后来的岁月中,她的世界只剩下回忆,伤痛,与思念,又哪有心力去追查什么真相? 陌以新又道:“你方才说,老夜君是在祭天时被害?” 忘音怔怔地点了点头,仿佛往昔画面正一帧帧重现在眼前:“十年前那次祭天,夜郎自然也来了景都,他与往常一样,每晚都从行宫出来陪我。 祭天前一夜,他说次日一早便要出发,不能留宿,刚入夜便回了行宫。离开时,他十分欢喜地告诉我,等祭天结束以后,要给我一份天大的惊喜。” 忘音顿了顿,眼底的痛色骤然加深,“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陌以新微微蹙眉,沉声问:“什么惊喜?” “我……不知道。再也不会有机会知道了……”忘音以手掩面,回忆起那晚他离开前的笑容,泣不成声。 若时光能倒流,她愿倾尽一切,只为留他多待片刻,不让他走向那场永别。 房中静了下来,几人都没有想到,安阳长公主作为老夜君在楚朝最亲近的人,竟然只知晓如此模糊的信息。 虽然她坚称先皇也不知情,但所谓“事发突然,状况离奇”,毕竟只是先皇的一面之词,更何况如此一来,那份遗诏反而更加无法解释。 叶饮辰沉默片刻,冷然拂袖而去。 “等等!”忘音忽然无力地喊了一声,“也许,你们可以去找一个人……” 叶饮辰脚步一顿,却没有回身,亦没有开口接话。 忘音喃喃道:“嬷嬷曾告诉我,她后来打听过,十年前的祭天那日,负责打扫九重台的小厮在那之后便被关了起来,直到皇兄继位后又过了几年,才被放出来。也许,他会知道一些事……” …… 几人走出庵堂大门,门口一辆马车上,楚盈秋探出半个身子。 明明有许多话想问,她却终究没有开口。直到此时她还是无法相信,面前几人中最陌生的那个,竟是与她有着相同血缘的哥哥。 萧濯云走到马车旁,拍了拍楚盈秋的手背,安抚道:“一会回去的路上,我都讲给你听。”而后微微一顿,又轻声道,“开阳山不远,往后随时可以再来。” 楚盈秋沉默地点了点头。 叶饮辰已经从古树旁牵过自己栓在那里的马,利落地翻身而上,道:“回去后,我便命针线楼全力打探那小厮的下落。” 陌以新也登上来时的马车,微一点头。 计议已定,自然便要启程。 林安站在原地,看了眼陌以新的马车。昨夜事发突然,他们二人同乘而来,可是此时,她却没有理由再坐同一辆马车回去了。 她沉默片刻,对楚盈秋道:“公主,可否借我搭一下马车?” ----------------------- 第99章 楚盈秋一愣, 正要点头,叶饮辰却一夹马腹,转瞬抵至林安近前。 匣中宴 第125节 他俯身一捞, 准确无误地扣住林安左臂, 紧接着轻巧一提, 林安便凌空跃起,一眨眼的工夫已经稳稳落在马背之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待林安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了叶饮辰身前。 “你做什么?”林安质问。 “有我在,何须搭别人的车?”叶饮辰扬了扬眉,“驾!” 说着,已经一甩缰绳,催马疾行而去。 “慢点!这是下山路!”林安怒喝的声音在马蹄扬起的沙尘中迅速飘远。 萧濯云看向陌以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踌躇道:“以新兄……” 陌以新没有作声, 目光却没有移开。他站在原地, 看着那匹马疾驰而下。风拂起他的衣角和鬓发,山色沉沉,天光将他眼中那一抹暗光映得更深。 良久,他才偏过头, 眉眼已是沉静无波:“走吧。” 三人两架马车, 随着前方渐行渐远的单骑,也驶向了下山的路。 “慢点!”林安抓紧缰绳,一个劲叮嘱, 可马显然并不听她使唤,因为在她身后,还坐着一个不断踢着马腹的叶饮辰。 林安在马上艰难地回了下头, 想要吼他几句,却见这个家伙嘴角正疯狂上扬。 “你到底在笑什么?”林安气结。 “驾!”叶饮辰又催喝一声,嘴角毫不掩饰地噙着笑意,“从前你每次与我在一起时,只要陌以新一出现,你便跟着他离开。今天,终于反过来了。” 林安一愣,心中五味杂陈。回想那一日,她和叶饮辰在“望舒坪”埋下心愿后,正巧遇到了从顾玄英处离开的陌以新。彼时的她,的确理所应当地回了府衙。 那一路上,两人也是同乘一骑。当时的一路徐行,却与眼下扬鞭策马的一路风烟全然不同。 “不如以后也都这样吧?”叶饮辰道。 “怎样?” “跟着我啊。”叶饮辰声音忽轻,身下的马也终于渐渐缓了速度。 “你又忘了?我不是叶笙。”林安道。 两人安静下来,“哒哒”的马蹄声响在山间,长鬃在风中飞扬。 此时已不似方才那般追风逐电的疾驰,林安也不再提心吊胆,反而有了种洒脱倜傥的快意,仿佛迎面而来的风也吹得恰到好处。 日薄西山,一道残阳挂在前方的峰峦之间,将山谷染红一片。虽然即将被夜幕取代,却仍然散发着温暖跳跃的光芒,和煦而热烈,仿佛能将世间万物都融醉其中。 双人一马的光影长长投射在地,竟像是奔着那片红霞追赶而去。 林安轻轻闭上眼。虽颠簸在马背之上,她却在这许多天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内心的平静。不知是被夕阳治愈了躁郁,还是因为叶饮辰策马的速度,连烦恼也追不上了。 “你在想什么?”叶饮辰在耳边道。 “什么也没有在想。”林安仍闭着眼,眉间却渐渐舒展开来。 “是不是忽然有点希望,时间就停在此刻?” 林安一怔,睁开了眼,一时没有答话。 “不用这样希望,以后会有更好的时光。”叶饮辰的声音轻快如风,“从前我心情不好时,便喜欢像这样纵马,马蹄一撒开,风一吹,整个人都会好了许多。” 林安恍然明白,原来叶饮辰这般追风逐日地策马,不是故意整蛊,而是为了帮她排解心情。 “谢谢。”林安道。 叶饮辰轻轻一笑:“可这种排解只是治标不治本,真正的烦扰之源,只有靠自己去解。” 林安默然,她的烦扰是因为求不得的情意,可叶饮辰呢? 他父亲的死愈发扑朔迷离,今天更是又多出了父亲真爱的情人和一个陌生的妹妹。可他总是很快便能恢复如常,简直就像个没事人一般。 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究竟是如何让自己做到如此? 林安摇了摇头,不再胡思乱想,换了话题道:“对了,那个小厮……真能找到吗?” 叶饮辰笑道:“我苦心经营针线楼两年多,就是为了彻查此事。如今要找一个人,我想应该不难。” “可那小厮也不是傻子,他被关了好几年,自然知道是何缘故。如今虽被放出,也不可能将当年的事轻易吐露。” “我自有办法。”叶饮辰只淡淡一笑。 没过几日,林安便知道了叶饮辰的“办法”。 夜半三更,执素扛着一个扭动的麻袋,轻盈腾跃至郊外林间。 落地一瞬,他随手将麻袋轻巧一抛,麻袋“砰”地一声摔在地上,里面滚出一个五花大绑的年轻男子。 林间早有四人候着,皆是和执素一样黑衣蒙面的装扮,身形隐没于树影之间。 执素对其中一人俯首一礼,而后,利落扯下男子嘴上捆着的布条,随即便又飞身而起,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四人,正是叶饮辰,林安,还有传信通知而来的陌以新与萧濯云。 林安看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男子,想起自己也同样被执素扛过,蒙面下的嘴角猛地抽了抽——原来,执素对自己真的已经很客气了。 地上的男子惊恐万状,四个黑衣蒙面人围在面前,好似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 他想要高声尖叫,却知这夜半荒郊,恐怕不但喊不来救兵,反而会激怒这几人,让自己更不好过,只得将喊声强行吞下,小心翼翼道:“几位壮士……想要什么?” 叶饮辰上前几步,蹲身靠近,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在男子面前信手比划两下,沉声道:“刀子不长眼,倘若你答不出我的问话,只好是三刀六个洞。” 虽然看不到他蒙面下的神情,却分明能感觉到他语调中那阴冷的笑意。 林安嘴角再次一抽,还记得之前凤鸣湖一案,查到五年前的空宅时,叶饮辰便提议将杨致远绑来拷问。 现在看来,这个家伙还真是言行一致…… 男子猛地一个哆嗦,连连点头道:“壮士请问,壮士请问。” 叶饮辰一字一句道:“十年前祭天,你负责打扫九重台,那一天,你看到了什么?” 男子浑身一僵,仿佛被死死钉住一般,方才还连声答应,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饮辰捻着匕首,在男子喉结处轻轻划过,淡声道:“我们穿成这样,自然是要隐秘行事,你若说出来,我们自不会让旁人知晓。可若你不说……” 他没有说下去,眼中一片幽深死寂,周身散发出凛然的杀意。 林安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在叶饮辰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气息。这不是恫吓,而是一种只有真正杀过人后,才会有的杀意。 “不要,不要……”男子吓得涕泗横流,两股战战。 眼前之人的气息绝非虚张声势,他丝毫也不怀疑,倘若自己稍有迟疑,这把匕首便会贯穿自己的咽喉。 “我没多少耐心。”叶饮辰冷冷站起身,手腕一抖,将匕首不耐烦地一抛。 锋刃落地,正插在男子脚边,直挺挺颤着。 他分明扔了匕首,周身的狠戾与阴冷却愈发骇人,压迫得男子更加瑟瑟发抖。 倏忽间,男子只感到裤管一阵湿热,竟吓得尿了裤子。 “我说,我说!”男子哭道。 叶饮辰向后退开两步,淡淡道:“讲。” “那日……那日清早,天还没亮,我就扫完了九重台。结果,距离祭天开始还有半个时辰时,我忽然发现扫帚上的穗子不知何时少了一绺。 我心里一慌,生怕是无意间落在了九重台上,连忙又跑过去查看。 谁知才走到远处,就见那九重台正中的燔柴炉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 男子事无巨细地讲述着,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十年过去了,他仍旧记得如此清晰,显然,那一天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所说的燔柴炉,林安倒也知晓。那日忘音晕倒后,叶饮辰拉着她游山,两人一同去过九重台。 九重台位于山巅,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型圆台。顾名思义,由九层同心圆台堆叠而成。最下层直径二十丈有余,最上层直径九丈,每层四面各有五级台阶,取“九五之尊”之意,四周环以白玉石栏,高贵庄严。 从台底到台顶,约莫有两层楼高。 台顶正中有一燔柴炉,是一个比人还要高的巨大圆柱形炉子。高九尺,直径七尺,左右两侧各有九级台阶,可攀至炉顶。 炉顶也是一个平台,中央设有一尺余宽的圆形孔洞,向下连通炉膛内生火之处。 祭天开始时,要先将一头刳净牛犊供于炉顶平台之上,由掌燎官点燃燔柴炉,将敬天之意通达天神,祈福四方。 可是,在祭天前,炉子上本应空空如也,又会有什么呢? 男子仍在讲述着,声音逐渐颤抖,面上愈发露出惊恐之色:“当时我并未多想,便走上台阶查看,结果——” 他咽了口唾沫,几乎是哆嗦着说出下面一句:“结果燔柴炉顶上,竟是一个身首异处的尸体……” “什么?”叶饮辰猛然出声,身形微震。 这具尸体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男子哭道:“那具尸体俯面趴在燔柴炉顶,就像是被斩首后倒地的姿势。在头颅与身体之间,原本是脖颈的位置,此时却插着一把虎头刀,将头颅与身体生生分割开来,刀锋深深嵌入炉顶的砖石缝中……” 那一年,他才十几岁,这恐怖的一幕,成为他至今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叶饮辰向后跌了两步,身子被一双纤细却坚定的手扶住,是林安。 林安看着他,神情有些担忧。调查父亲之死,本已是沉重之事,而眼下更又突闻,父亲竟是死无全尸,身首异处…… 饶是他再处变不惊,也难免收到冲击。而如此惨烈的死状,又怎会是“急病身亡”? 地上的男子见叶饮辰神色剧变,也不知是否还要再说下去,一时手足无措。 “继续。”叶饮辰哑声挤出两个字。 男子唯唯诺诺地接着道:“燔柴炉顶上满是血迹,我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跑下去,一路奔回山道。彼时先皇仪仗早已上山,只因前序礼制尚未完毕,暂未登顶九重台。我找到亲卫首领,悄悄禀报了此事。 大人深知事关重大,连忙带人先行查看,而后便急报了先皇。再然后,整个祭天流程都停下了。 后来我才听说,祭天队伍集结之时,便发现夜君缺席,只是吉时耽搁不得,仪仗还是按时启程了。 而我在燔柴炉上所见的尸首,竟然……竟然就是夜君……” 叶饮辰双拳紧攥,咬牙道:“再后来呢?” 男子哭着摇头:“再后来,此事要封锁消息,除我之外,其他知道此事的都是先皇心腹,所以,我被关了起来。后来,皇上登基,又过了几年,夜国也换了两任国君,此事早已淡去,我才被放出来。” 林安心中一动,此人目睹了如此骇人的场面,竟还未被灭口,足见先皇与皇上虽手握重权,却并非草菅人命之辈。而这个男子虽然被关数年,也着实算是命大了。 陌以新此时道:“你清晨打扫完九重台,是何时离开的?距离后来折返发现尸体,中间相隔多久?” 男子拭了把冷汗,道:“卯时前便打扫完了,约莫半个时辰后折返的。” 也就是说,那具尸体,正是在这半个时辰中,出现在九重台上的。 匣中宴 第126节 而尸体被发现时,距离祭天仪式正式开始,也只有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了。 陌以新又问:“尸体可有其他异常?” “我、我没敢细看……”男子哆嗦道,“不过后来先皇传我问话时,我听到随行太医对先皇禀报,说尸体上没有其他伤痕。” 叶饮辰上前一步,冷冷道:“都说完了?可有遗漏?” 男子吓得一个激灵,生怕自己哪里说漏了,忽然又叫道:“还有,还有,听说那天山上有一个侍卫失踪,可能是撞见了什么,被杀人灭口了……” 想到自己若早折返片刻,便有可能落得同样的下场,男子背后又冒出阵阵冷汗。 叶饮辰沉默不语,男子忙又跟着道:“说完了,我知道的真的都说完了!” “今夜之事,你最好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男子忙不迭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小人还想活命!” 叶饮辰单手放在嘴边呼哨一声,只片刻,执素又飞了回来。 他有条不紊地将男子重新捆好,装回麻袋之中,扛起来轻身腾跃而起。 林间顿时恢复一片寂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几人这才摘下蒙面,夜间的空气愈发透出凉意。 林安看向叶饮辰,目光中是关切的询问。 叶饮辰面上仿佛凝了一层冰,察觉到她的眼神,只道:“我没事。” 陌以新看着林安目光投去的方向,眸中似被刺痛。在人群中,他早已习惯先去搜索她的身影,他们的视线总能在半空交汇,四目相对的一瞬,便是默契无声。 而现在,她的眼光看向了另一个人。 叶饮辰转过身来,眉心紧锁:“如今更加可以确定,我父亲果真是为人所害。当年送回夜国的所谓遗体,根本只是替身而已。” 陌以新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道:“据忘音所言,先皇是为了不引发战事,不得已才以病逝将此事压下。” 林安思索道:“那也就是说,先皇从天牢调出那名与你父亲年岁、身形都相近的死囚,便是为了替换遗体,从而伪装成病逝?” 叶饮辰的神色愈发凛然:“移出死囚发生在我父亲出事前半个月,可见此事是先皇早有预谋,他便是杀害我父亲的真凶!” “等等。”陌以新此时开口,“凶手将死者陈尸于燔柴炉顶,还布置成那样一副骇人景象,手段极其张扬,几乎有恃无恐。若非那个偶然折返的小厮,此事早已举世哗然。 倘若真是先皇所为,他后来又为何想方设法封锁消息?前后所为,自相矛盾。” 叶饮辰虽因父亲的惨死而情绪激荡,却非蛮不讲理之人,方才一时意气下定结论,此时却也不得不承认,陌以新所言的确有理。 他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那么天牢死囚之事又如何解释?” 陌以新摇了摇头:“此事并不简单,在那些显而易见的疑点之下,还藏着更多难解之处。最首要的问题是,老夜君究竟是在何时何地遇害的? 他前一夜才与忘音分别,次日一早便未现身祭天。若他是在山上被杀,那他有何理由撇开队伍,独自先一步上山?可若他是在别处遇害,凶手又是如何将尸身带上山的?” 依礼法,祭天队伍到开阳山脚便要弃马下轿,步行登山,只有皇上、皇后与太子可以乘辇。可即便是辇,也藏不下那么大一个成年人。 陌以新继续道:“第二个问题,凶手为何要留下虎头刀,制造出如同斩首处决一般的现场?如此含有宣泄情绪的杀人手法,往往是仇杀,何人会与老夜君有如此深仇大恨?” 陌以新没有说出口的是,燔柴炉本是放置祭品牛犊之处,凶手却将老夜君陈尸此地,说是宣泄怨恨已太过轻巧,这根本就是将人比作牲畜,彻头彻尾的羞辱。 “我父亲怎会在楚朝与人结怨……”叶饮辰眉头紧锁。 “还有,我们这几日查遍了对于那次祭天的记载,档案中说,祭天之所以中途停止,是因为老夜君突发恶疾骤然离世,先皇在开阳山上随即公示了老夜君的亲笔遗诏,后来第二日才将祭天仪式重新完成。 将这些官方记载与小厮所言两相对比可见,先皇在得到老夜君被害的急报后,几乎是立即拿出了遗诏,这又是如何做到的?” 叶饮辰语气更为低沉:“那么,这些要从何查起?” 萧濯云略一犹豫,道:“祭天当日,山上有数位将领负责带兵巡查与护卫,其中一个便是时任大将军的我父亲。那天,父亲麾下有一兵卒失踪,追查许久,却始终没有下落。 现在看来,此人应当正是那小厮口中失踪的侍卫。 也许,我可以试着去问问父亲,他毕竟参与过追查,想必知晓一些事。反正盈秋的身世我们已经翻出来了,我想父亲也不会再反对我们查下去。” 叶饮辰沉默片刻,道:“多谢。” 林安向萧濯云问道:“盈秋近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这几日,她每日都去照看嬷嬷,也将与母亲相见之事告诉了嬷嬷,嬷嬷也一直在开解她。” 叶饮辰默默听着,沉吟道:“今日听到的这些事,先别告诉她。” 萧濯云一怔之下方才明白,叶饮辰是在护着这个妹妹,不愿盈秋知晓亲生父亲那般惨烈的死状。 萧濯云会心一笑,却摇了摇头:“盈秋宁愿吓哭,也会选择知情。” 叶饮辰一愣,目光微动,终是轻轻点头。 …… 次日,相府。 萧濯云估摸着下朝的时辰,来到父亲书房拜见,身边跟着双眼微红的楚盈秋。 果然如他所料,盈秋听他讲完当时的情形,没忍住哭了一通,却还是要坚持跟着查下去。 书房中,丞相正伏案忙于公务,闻声抬头,看见两人,便皱了皱眉:“公主怎地像是哭过?” 楚盈秋微微低下了头。 丞相顿时双眉竖起,一拍桌案:“是不是这个逆子又令公主不悦了?” 萧濯云险些崩溃。 楚盈秋忙道:“不是的,不是濯云的错……”她略一犹豫,抬眸望向丞相,语气一瞬收敛,“丞相,我……我知道我的身世了……” 萧丞相一怔,片刻后才叹息一声:“你们……唉,又是何苦。” “我的亲生父亲,是十年前死于开阳山九重台的老夜君。”楚盈秋一字一句道,“丞相,我虽从未见过父亲,但身为女儿,还是想为他查出当年的真相。” 萧丞相面色微变,讶异道:“你们怎知他死于何处?” 萧濯云接话道:“父亲,我们一直在调查此案,已经有了些眉目。但当年先皇为了免于争端,将事情压下,许多内情我们无从得知,唯一的办法,便是找当年的知情人询问。 父亲,我们知你是那日巡防将领之一,后来还亲自调查了兵卒失踪一事,所以我们来求问父亲,对于那件事,可还有何了解?” 萧丞相眉心微蹙,沉默不语。 楚盈秋上前一步,诚恳道:“伯父,求你将知道的事告诉我们。” 良久,萧丞相又深深叹了口气:“濯云,为父上次便对你说过,不要追查此案。你再去告诉以新,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年,查不了,也不该查,为父绝不会害你们。 继续查下去,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只会造成伤害。” ----------------------- 第100章 “伯父究竟知道些什么?”楚盈秋急道。 萧丞相摇了摇头, 又道:“濯云,从前你要开酒楼也好,游手好闲也罢, 为父不管怎么说, 最终都由着你。可是这件事, 你听为父的罢。” “伯父……”楚盈秋带了哭腔。 丞相见楚盈秋不甘的神情,终是面露不忍之色,缓缓开口道:“那个失踪的兵卒,虽然军阶很低,却是我亲信之人。我派人追查许久也没能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些年来,我一直托人关照他的家人。” 他说到此处,眉目中浮出淡淡愧色,又道:“至于其他的, 当时事发突然, 状况离奇, 我的确并不知道什么,即使你们去问皇上,也会是相同的答案。” 萧濯云将这些话默默记在心里,道:“多谢父亲。” 丞相欲言又止, 似要再劝, 却知这几个孩子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终究也只是叹了声气。 …… “咚咚”——林安敲响了叶饮辰的房门。 很快,门从里面打开, 叶饮辰出现在面前,挑了挑眉:“这是你第一次敲我的门。” “你没事了吗?”林安进门,试探问道。 叶饮辰神情一滞, 道:“我早就猜测父亲是被人所害,昨夜不过是又知道了一些细节而已。” 林安轻叹一声:“其实,如果你心里难受,可以说出来。” “说出来能如何?你打算怎样安慰我?” 林安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愣道:“和你聊天……” “倒也不错。”叶饮辰扬眉笑道。 林安眯眼看他,狐疑道:“看你这个样子,好像一点也不需要安慰。” 她还记得昨夜,叶饮辰明明因父亲惨烈的死状而情绪激荡,甚至前所未有地向后跌了几步。怎么这个家伙好像有个刷新按钮似的,第二天就又能从容说笑了? 叶饮辰耸了耸肩:“可能是从来没人安慰我吧,要是指望这个,我早就抑郁而终了。” 他虽仍是谈笑神情,林安心中却是一叹。 她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个笑容,道:“以后需要安慰的时候,你就喊一声,叶饮辰加油!就是我在安慰你了。” “加——什么?”叶饮辰一脸懵。 “加油,是我的家乡话,就是支持你的意思。”林安眨了眨眼,“跟我喊一次,叶饮辰加油!” 叶饮辰神情诡异,犹豫片刻,却还是跟着林安念了一遍,末了仍觉古怪,噗嗤笑了出来。 林安看着这么一个古色古香的古装美男,如同念咒一般,一脸别扭地喊自己加油,也禁不住笑得趴在桌上,半晌才一本正经道:“记住了吧,喊得越大声,就越有用。” 叶饮辰无奈摇了摇头:“真不懂你哪来那么多奇怪的东西。” 林安抿嘴偷笑,而后才想起什么,道:“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你去弄两匹马,我想再去九重台看看。” 叶饮辰若有所思,挑眉道:“很久没有人这样吩咐我去做事了。” 林安一怔,似笑似叹:“总是忘记,你其实叫夜星回。” 叶饮辰唇角微扬,又道:“为何要两匹马?” “一人一骑啊。”林安理所应当道。 前几日,等针线楼寻那小厮的空档,她已在叶饮辰的指导下练了几回骑马。 叶饮辰嗤笑一声:“今日要出城,还要上山,你才学了几次,我带你便是。” 匣中宴 第127节 林安想要争辩,却知他所言有理,这也不是逞能的时候,便点了头。 叶饮辰起身去做准备,走到门口,又不禁回头笑道:“以后再多教你几次,我们一人一骑,策马去玩。” …… 九重台顶,林安再次登上高大的燔柴炉,感受却大不相同。 燔柴炉顶的平台干干净净,每日都被清扫的一尘不染,谁能想到,这里竟曾横陈过一具鲜血淋漓的断头尸首。 林安看向叶饮辰,他静静站在那里,神情平静得近乎漠然,看不出一丝波澜。可这里,毕竟是他父亲当年被陈尸之地。 林安略一沉吟,道:“在这里,为你父亲烧一炷香吧。” 叶饮辰沉默一瞬,没有拒绝,只道:“事先并未准备。” “去素尘庵借来便是。”林安提议,“反正就在半山腰附近,你去取来,我在这里等你。” 叶饮辰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我很快回来。” 叶饮辰的身影很快消失。 林安独自站在燔柴炉顶,午后的阳光分外明亮,然而一阵风吹过,她还是感到一丝莫名的阴冷自脚底爬到脊背,细细密密,仿佛有无形的视线正从某处窥探。 她低头望向脚下,眼前浮现出那具身首异处的尸体。十年前,就是在这里,虎头刀下,头颅滚地。 林安咽了口唾沫,走下燔柴炉,在九重台上踱起步子。 她脑海中生出的第一个问题是——这里,究竟是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倘若是,那么老夜君之所以缺席祭天,极可能是被人诱引至此。而那个能约得一国之君孤身前来的神秘之人,八成便是凶手。 可若此处不是案发现场,那便是有人在别处将他制服或杀害,再带到这里斩首。那么,正如陌以新昨夜所言——凶手是如何将一个成年人运到山上,而未被人发觉的? 如此花费心机将沉尸现场布置在这里,还摆出充满宣告意味的斩首姿态,又有什么特殊意义? 林安四下环顾一周,他们方才上山的路径,自南面蜿蜒而来,而九重台的北面,则是山崖绝壁,了无生机。 她忽而心念一动——莫非,在这看似绝路的山崖中,有什么隐藏的小路能够与山下连通? 她思忖片刻,从九重台北面的台阶一路走下,来到台底的平地,又继续向外走,一步步靠近北面山崖,才站定脚步,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了一眼。 眼前,是一面陡峭的山崖,虽不至于垂直如削,却也险峻异常。嶙峋的巨石层层叠叠,遮遮掩掩,杂乱如兽脊,一眼望不到底。 林安暗想,难道会有轻功极高之人,背着一个成年男子,还能攀着这些巨石,一路爬上山顶? 等叶饮辰回来,便先问问他,轻功是否真能做到如此地步。 正想着,忽然一滴冰凉落在脸上,林安伸手一摸——下雨了。 此时已快入夏,淋着雨倒也不冷,林安没有将这雨水当一回事,又四下踱了一会,在旁边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 她双手撑着石面,将身体探出去些,视线在附近的崖壁上搜索,努力寻找可能攀爬上山的路线。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愈发密了。 林安抬起手,想擦擦脸上的雨水,余光却不经意瞥见,自己方才手撑过的地方,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 她一怔,低头细细看去,更加惊讶地发现,方才还是一整块灰白的石面,自己手撑过的这一小块,居然显出了一抹淡淡的红褐色。 这颜色虽不鲜艳,却与周围石面原本的灰色格格不入。 林安顿生惊疑,她想起前世在电视中看过的,若鲜血落在石头上,即便表面擦去,也可能有部分血液渗入石块的多孔结构,倘若日后再覆上湿润温热之物,石块表面便会显现出红褐色,有的甚至过上百年都会出现。 而此刻,她手撑过的石面,便在雨水浸润之下,一点点“显形”了。 这是怎样的巧合?仿佛旧日的真相,正借着这场雨,从沉默的石头中慢慢苏醒。 林安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双手,不可置信地抚摸着这块巨石,喃喃自语:“难道,这里曾滴过血迹?” 这里是祭天的九重台,寻常绝不可能有血迹落在这里。 那么,究竟是十年前的案发现场就在这崖边巨石之旁,还是当真有人背着死者,从山崖攀爬而上,经过此处时不慎滴落了血迹? 林安站起身来,想要再到附近查看,却忽而听闻“嗒”地一声,像是极轻的一脚蹬地。 有人?林安心中一惊,随之而来却是更深的骇然——这声音并非来自身后的九重台,而是来自山崖的方向。 竟真有人能攀在那山崖之外? 电光火石之间,林安无暇分析许多,只清楚一点——此人藏身崖外,一定来者不善。 她立刻打算后撤,与山崖拉开距离,却在迈步的瞬间,忽然感到膝侧猛地一阵刺痛,整条腿顿时一软。 毫无防备之间,她的身体骤然失去重心,直直向前扑去。而前面,便是深不见底的山崖。 林安暗道一声不好,心中生出一丝绝望。她知道,即使自己侥幸躲过这一击,那人也会继续出手。更何况,她连这一下都没能抵挡,身体已经完全失去平衡。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就在这一刻,林安感到一只手猛然拉住了她的手,给了她一股向后的力量。 叶饮辰如此及时地赶回来了? 她来不及多想,只知这便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本能般地抓紧了这只手。而这只手,也决然地握住了她。 向后的力量骤然加大,林安整个人被生生扯回,堪堪脱离了坠落的边缘。她还未及松一口气回头去看,便有一道身影从她身侧一闪而过,竟是向山崖外径直扑去。 在这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林安看到了她在这个世界最熟悉的一张脸—— 陌以新。 林安没有坠落山崖,她的心却在这一刹那轰然跌了下去。她颤抖着张开双唇,却因惊骇而失语。 那阵急促的脚步声仍回荡在耳边——她忽然明白了,是陌以新,在远远看到她跌向山崖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冲了过来。 他的脚步从未如此快过,那是他要救她的决心。 他的确拉住了她,却因疾冲的惯性和她坠势反拉的力道,无法控制地向前甩去。 那股将她从死亡边缘向后拽回的力量,是他在那个时刻的全部力气。 “大人……”林安颤抖着张嘴,却不知是否发出了声音。 她没有去想陌以新为何会在这里,也没有去想他为何会以命相搏来搭救自己。 恐惧与绝望已将她吞没,她的眼前一片黑暗。黑暗中,她只看到一个笑容,紧接着,便感到方才还紧紧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此刻在迅速挣脱。 “不要——”林安尖叫一声,猛地反握住陌以新的手,不让他有机会逃开。 “放手!”陌以新熟悉的声音响起。 林安自然毫不理会,回过神来的她已经全神贯注,方才那股力道和片刻的缓冲让她得已稳住身形,她一意孤行地抓紧了陌以新的手。 陌以新的身体已经完全跌出崖外,而林安在随他一起向外冲去的瞬间,用左手奋力抓住了巨石底部的一处凸起,一只脚也及时勾住了地上的一根藤条。 虽然半个身子也滑到崖外,却让两个人的身形终于停在了这里。 林安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感到右臂撕裂般的疼痛——那处刀伤刚快要好,恐怕因为巨大力道的拉扯,血肉又被活生生撕开了。 右臂上的纱布已经因为雨水的冲刷和肌肉的紧绷而松脱,一寸寸滑落,露出的伤口在风雨中鲜血汩汩,染红了她的袖口,也染红了她紧握着的那只手。 “安儿,放开。”陌以新沉声道。 “不要!”林安咬牙喊出。 石头表面本就光滑,被雨水打湿后更是容易脱手,林安右手紧紧抓着陌以新的手,左手拼尽全力扳住石头上的凸起。 她知道,如果只靠脚下勾住的一根藤条,很难支撑两个人的重量,所以她必须拼尽全力不放手。 “大人,你抓住我!”林安喊道,几乎是在哭求。 陌以新的手早已完全放开,丝毫不再用力。 雨水让手心愈发打滑,她的左手已近麻木,腿也蹿了筋,仿佛每一根筋骨都在撕裂。饶是拼上全部的意志力,也不知还能再撑几秒。 陌以新的声音在下方响起,明明是在极尽凶险的一刻,他的声音却无比温柔:“安儿,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如果有,对不起。” “你说什么?”林安不明所以,只继续拼尽全力。 陌以新一手摸向怀中,取出了他不知出于何种心态而私藏了几日的白玉发簪。 他在滂沱雨幕中抬头望向她,轻轻一笑,温柔得近乎不真实:“这发簪本是你的,抱歉,如今要被我弄丢了。” “什么?”林安已经快要脱力,只凭着本能做着最后的支撑。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实在撑不住要放手的那一刻,她放开的一定只有左手。 下一刻,林安看到陌以新举起另一只手,长长的发簪向上一划,伴随着一道冷光,准确划到她右臂的伤口,深深刺入。 “不要——”林安绝望地嘶吼。 猝不及防的剧烈疼痛让肌肉产生了本能反应——她的右手,有了一瞬间的脱力。 就在这一瞬间,陌以新连带着那根发簪,一起向下坠落。 他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只深深地望着林安,仿佛要将这一刻永远铭刻在脑海,将她的模样烙进魂魄深处,哪怕过了黄泉,走过奈何桥,也不肯遗忘。 “大人——”林安撕心裂肺地喊。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从未有过的恐惧与绝望像巨浪一样将她吞没。 右手中失去了那只手,她撑着地爬起来,几乎就要追着下去。心里却明白,如果自己也这样下去,他便再也没有一丝生还之机。 “我要去找他,去救他……”林安浑身颤抖,喃喃低语,“他不会死,不会死……” 她转过身,踉跄着跑了出去。 方才的拉扯让她早已脱力,心底翻涌的痛楚更是让她双手双腿都抖得厉害。山风夹着细雨拍打在她脸上,右臂鲜血淋漓,方才勾住藤条的脚腕已经肿起,而这一切她都浑然不觉。 她强迫自己支撑着身体,像疯了一般地跑着。 她要下山,一定要找到他。 从南面的山道一路向下,她几乎是拖着不听使唤的双腿。山路险陡,碎石湿滑,终于,在一个陡坡,她的脚腕再也承受不住,重重一崴,整个人翻滚着摔了下去,衣衫尽湿,满身泥泞。 林安恍若未觉,像只受惊的兽,从地上挣扎爬起,一瘸一拐,继续奔去。 “你怎么下来了?”前方忽然传来人声。 林安脚步未停,只怔忡抬头看了一眼,是骑着马的叶饮辰。 “吁——”叶饮辰下了马,两步跑到林安身前,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一脸惊异,“你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林安连连摇头,只道:“快去救大人,我要救大人!” “什么?”叶饮辰神色严肃起来。 匣中宴 第128节 叶饮辰身后还有一辆马车,楚盈秋正探头出来,驾车的萧濯云此时从马车上跳下,蹙眉道:“以新兄怎么了?” 今日陌以新提出登九重台查看陈尸现场,他们三人便一同赶来。 路过半山腰时,他陪想开了些的盈秋去素尘庵找忘音,而陌以新则说先上去看看。 此时却听林安说要救他,萧濯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林安顾不上细讲,只道:“大人坠崖了!九重台北面的山崖通向哪里,我们快去救他!” 她一口一个“救”字,像是只要说出口,就能将那不敢想的可能拒之门外。 “什么!”萧濯云大惊,也顾不上询问前因后果,他飞快跑到车前,利落地解开马与车相连的绳索,一翻身跃上马背,沉声道:“北面山崖下是一片密林,快走!” 叶饮辰伸手将林安一把拉上马,双腿一夹,马匹嘶鸣着跃出,溅起一路泥水,紧追萧濯云之后。 楚盈秋在身后高喊一句:“我去找丞相带人帮忙!” …… 雨早已停下,天空尚未破晓,密林中仍是一片昏暗。 林安一手举着火把,拖着快要失去知觉的身躯四下徘徊,毫不停歇地寻找。 她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让大脑被一团纷乱紧紧占据,这样她才能有一丝力气喘息。 “林安……”叶饮辰跟在她身边,想要接过她的火把,却被她避开。 “林安!”叶饮辰轻喝一声,“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手臂的伤口完全撕裂,到现在还在流血。还有你的脚,走路都一直跛着,是不是也有伤?你先停一下,让我帮你看看。” 林安恍若未闻,接着向前走,目光一寸寸扫过黑暗中可能的踪迹。 “林安!”叶饮辰忽然上前,一把夺下她手里的火把。 林安不得不停下来,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他:“你干什么?” 那双眼里没有焦距,没有情绪,甚至没有一丝温度。 叶饮辰心口一紧,才道:“萧濯云和楚盈秋在找,风青风楼也在找,执素带着我的人在找,还有丞相带了那么多人都在找。你停下片刻也不会耽误,可你的伤不能再拖下去了,你的手和脚,难道以后都不要用了?” “不要了,都不要了。”林安面无表情地摇头,“火把可以还我了吗?” 叶饮辰呼吸一滞,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一手抓住林安的肩膀:“你听我说,我们从傍晚找到现在快要天亮,崖下这一带,方圆几里地都找遍了,你明白吗?” 整整一夜,林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崖下这片密林中有许多参天古木,倘若陌以新落到此处,经茂密枝叶层层缓冲,顶多会受些伤,只要找到他,就能立刻救治。 除此之外,她从未思考其他可能,于是她只是缓缓摇头,眼神空茫:“不对,如果都找遍了,怎会找不到他?” 叶饮辰脑海中闪过崖壁上那些嶙峋凸起的巨石,唇瓣动了动,却终究没说出口,只沉默拉起林安血迹斑斑的右臂,想要为她包扎。 林安一把将手甩开,决然道:“叶饮辰,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将火把还我,让我继续找。” 叶饮辰被林安周身的冷意刺痛了一下,身形不由一僵。林安便踮起脚,从他手中拿走了火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做这件她整整一夜未曾停歇的事。 叶饮辰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跟上,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夜君。” 叶饮辰回头看了一眼,是萧丞相。他无暇停步,一面跟在林安身后,一面道:“丞相何事?” 萧丞相缓步与他并肩,目光凌厉如刀:“夜君分明已归夜国,却现身此处,还害得我楚朝臣子为你查案而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如今倒好,还假惺惺在这里帮忙寻人?” “为你查案”几个字,像一记重槌砸在叶饮辰心口。他猛地一颤,第一时间望向林安,却见她神情未有半分波澜,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她只是举着火把,在泥泞密林间,固执而疯狂地找寻。 他无来由地松了口气,而后才对萧丞相道:“陌大人是我的朋友。” 萧丞相冷哼一声:“请夜君带林姑娘和你的人先去休息,此处我们自会处理。” 叶饮辰的目光又落在林安身上,他何尝不想让她去歇息片刻。然而只是沉默了一瞬,他便将手负起,淡淡一笑:“不劳丞相挂怀,我们不会走的。” 萧丞相眉峰一沉,正欲再开口,林间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是七公主的声音。 ----------------------- 第101章 林安脚步蓦然一顿, 耳边轰然炸响,却不敢多想,只迈开步子, 向尖叫传来的方向竭力狂奔。 叶饮辰也不再理会丞相, 紧追其后。 密林间, 林安一眼看到楚盈秋惊恐地捂着嘴,双腿登时便是一软。 她勉力稳住身形,脚下踩着空虚,一步一步靠近,仿佛在迈向无底深渊,声音也愈发颤抖:“什、什么?” “没事……”萧濯云站在一旁,轻拍楚盈秋的肩膀,“别怕。” 萧濯云的反应让林安的心弦稍稍松了半分,这一瞬的松弛竟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她揉了揉太阳穴, 定睛看去—— 楚盈秋脚下的草丛中, 赫然露出一只骷髅头,惨白的头骨渗着阴森寒气,黑洞洞的眼窝深不见底。 这本是林安从未见过的恐怖画面,此刻却未在她心里掀起一丝波澜。 “怎么回事?”叶饮辰问道。 楚盈秋仍惊魂未定:“我、我方才踩到什么东西险些摔倒, 低头一看, 竟、竟是……” 她没能说出“头骨”这两个字。 叶饮辰皱眉,喃喃道:“这样一处人迹罕至的密林,怎会有人的头骨?而且只有头骨, 躯干四肢又在何处?” 萧丞相此时也已赶到,见此情形,眉头微微蹙起, 吩咐下人将那骷髅收起,而后对萧濯云道:“公主劳累整晚,又受了惊吓,你先带公主回去休息,为父会让人继续搜寻。” 萧濯云略一犹豫,点头道:“好,我先送盈秋回去,之后便赶回来。” 林安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静静转过身,继续她的寻觅。 叶饮辰仍沉默地跟着林安,两人不知第多少次,来到了那面陡峭的崖壁前。 “又找了一圈……”林安喃喃道,声音极轻极浅。 她抬手缓缓触上冰冷粗粝的崖壁,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上空嘶声呐喊:“你在哪?你在哪?陌以新——” “林安……”叶饮辰声音低哑,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 他见过得意的她,也见过失意的她,却从未见过如此支离破碎的她。 “没关系,没关系……”林安自言自语,“那边还没找。” “林安!”叶饮辰抓住她的肩膀,“那边风青风楼找过,执素也找过了。” “我要自己找!”林安吼出一声,“都是我害的……是我放开了他的手,他才会——” “不是的!”叶饮辰将她的话打断,“是因为他要你活下去。你听着,如果陌以新在这里,他一定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林安面无表情地摇头:“我不要听他的,他是一个残忍的混蛋,他说从来不想伤害我,却逼我亲手放开了他。” 她音色决然,唇却微微颤抖:“他想让我好好活下去,可我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你这样只是折磨自己!” “你不明白!”林安再次吼了一句,“是我!是我亲手放开了他!我只后悔,为何要抓住那块石头,给了他推开我的机会。” 她强睁着双眼,没有让泪水决堤,也没有再多说一句,只又转过身,继续去寻找那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叶饮辰仿佛又说了什么,她已全然听不进去。她拖着步子,只听到脚下忽然响起一声不同于石子磕碰的清脆声响。 林安收回半步,垂眼看去——地上,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玉块静静混在石子之间。 雨后地面未干,这枚碎玉落于泥泞,更显洁白无瑕。 她蹲下身,伸手捡起这一小块玉,依稀辨出了半片银杏叶的形状。 “这是……”林安喃喃道。 叶饮辰自然也已看到,他缓缓吸了口气,道:“是那支发簪。” 林安的手剧烈颤抖起来,陌以新用来刺她伤口的玉簪,已经摔落崖底,支离破碎。可是,他在哪里…… “为什么连玉簪的碎片都找到了,却找不到一个大活人?”林安声音颤抖。 叶饮辰终于一字一句道:“你心里早就知道答案,这面山崖上,巨石嶙峋凸起……” “你胡说!”林安猛地推了他一把,“他一定是自己回去了,回去了……” “你醒一醒!”叶饮辰用力捏上林安的肩膀,“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迟早要面对!” 林安蓦地怔住,两行泪无知无觉地顺着脸颊滑落。 一夜未哭的她,终于无法克制地哭了出来。 所有支撑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她无力地蹲坐下来,抱着双膝蜷成一团。脸深深埋着,只有急促的抽泣声不断溢出,仿佛要将这一夜积攒的悲怆哭尽。整个人更是因抽泣而不住地颤抖。 叶饮辰也蹲下来,心口好似被重物压着。他想将她揽入怀中安抚,却终究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安无力地抽噎着,她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他最后的模样。 熟悉的面容一如往常,清冷,坚定,又带着某种隐忍至极的温柔。 他那样深深地凝望着她,在那一刻用尽了一生的时间。 泪水早已将她的面庞浸得湿透,双眼也肿的睁不开来。她却猛然抬起头,伸手抹了把脸,喃喃道:“这里没有,我便去山崖石壁上找,从山顶一路找下来,不可能还是没有。” 她没有再耽搁片刻,决然站起身来,眼前却骤然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朦胧间,林安听到仿佛有人在唤“安儿”。 声音并不清晰,她却如触电一般,浑身一个激灵。 她想要大声回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用尽全力,也只让指尖微微动了动。 努力许久,她的眼皮终于颤了颤,缓缓地睁开。 面前竟是风青。 “小安,你醒了。”风青一脸忧色。 林安如坠冰窟,心中一阵冰凉。原来在梦中唤她的人,不是他…… “大人呢?”林安哑着声,神色近乎乞求,“你们找到他了,对不对?” 风青双目通红,沉默片刻,只摇了摇头。 匣中宴 第129节 林安仿佛并未受到打击,紧接着道:“没关系,我已经想好了,我们从山顶沿着崖壁一路找下来,总会找到的。” 她说着已掀开被子,撑着床沿想要下地,却感到手臂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 “小心!”另一道声音响起,一个身影快步上前将她扶住,是叶饮辰。 此处正是叶饮辰那座林间小屋,他也一直守在房中。 风青也伸手按住林安,严肃道:“小安,你流了太多血,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脚踝也严重扭伤,肿了一大片,真的不能再出门颠簸了。” “只要我还有一根手指能动。”林安决然道,“也许大人还在等着我们去救他。” “小安!”风青颤声喊了一句,像是压抑的情绪终于决堤。 他双手使劲揉了揉眼,才终于道:“风楼已经试过了……从山顶沿崖壁向下,走不到十之二三便完全无处落脚。他轻功高强,仍然无法再下到更深处。 而从崖底往上,能攀爬的距离更短。也就是说,中间大部分山崖,人根本无法企及……”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林安怔怔问。 风青咬紧牙关,索性说得更加直白:“我们已经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没有。” 他说完这句,眼泪还是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林安又感到一阵眩晕,心脏像是被烙铁碾压而过。 她怎么能够相信,陌以新就那样坠落在某处山壁巨石上,在一个无人能及的地方,任山鹰啄食他的血肉,像一片枯败的落叶,零落成泥。 林安嘶吼一声,猛然推开风青和叶饮辰,圆睁的双眼透出猩红:“我不信!就算山崖走不下去,总可以跳下去,不管是死是活,路上我也能再见到他!” “林安!”叶饮辰大步上前,双手钳住她的肩,任由她挣扎,却再没有放开,“就算你要恨我,我也不会再让你伤害自己。” 风青下意识想要拦阻叶饮辰对林安的钳制,伸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他想起在黎明前的密林中,这个男人背着不省人事的林安找他医治,脸上的紧张和心痛绝非作伪。 他一直带着敌意,将此人视为大人的“情敌”,可在保护小安这件事上,也许他才是与大人最一致的。 风青缓缓收起自己的针灸针,准备悄然离开,忽然想起一事,又开口道:“小安,有样东西,大人近来一直放在床边。我想是你的,所以带来给你收着吧。” 林安停下了挣扎。风青这种“保留遗物”的话外之意令她心生恼怒,正要严辞驳斥,便见风青已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木盒,轻轻放在桌上,随即转身离去。 林安无暇再理会其他,小心翼翼地伸手,从桌上拿起这件陌以新放在床边的珍惜之物。 她轻轻打开盒盖,只一眼,整个人已彻底愣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盒子里,是自己送给他的那枚扇坠。 刚送出手,便被一刀斩为两半的扇坠。 破碎松散的两半,明明应当遗落在街上不知哪个角落的尘埃里,此时却静静躺在盒中,不染微尘。 林安双手紧紧抓着盒子,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她不明白,为什么早已被斩落的扇坠会在陌以新那里? 为什么后来他明明拒绝了自己,却将自己那一夜送出的东西偷偷收起来? 为什么他明明不喜欢自己,还将自己的礼物放在床边? 她有许多不明白的事,可是,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他离开前那个笑容。 明明那时他已决心独自赴死,却笑得那样温柔。他说——“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如果有,对不起。” 他是指什么?是拒绝她的表白?还是用玉簪刺穿她的伤口?还是强迫她,放开了原本死也不会放开的手? 他是了解她的,他知道她宁死也不会放手,所以提前说了抱歉—— 我知道你会痛,却还是要刺伤你。 我知道让你亲手放开我,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一件事,却还是要逼迫你。 我知道在以后的漫长时间里,你都会后悔那一分,一秒,那一瞬的放手,可是……只要你能活下去。 所以,对不起。 林安双手紧紧抓着盒子,失声痛哭。 她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个瞬间。 关山院那场秋雨中,他撑了一路的伞,最后却湿了一半。 除夕夜更鼓声响起时,他让自己准时看到那句“新年顺遂”。 自己对花世的焰火弹心向神往,他便为自己放了那场烟花。 自己全然忘记“魂不断”之毒,他背地里早已让风青做好准备。 他从来都不说什么,只在自己提出击掌为盟时,他毫不犹豫地与她掌心相对。 “此后肝胆相照,守望相助,永不背弃。” 他没有食言。是她放手,丢弃了他。 眼前模糊一片,林安的哭泣默然无声。 他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占据了你的心,又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清醒地放弃自己,永远地离开了你。 叶饮辰静静守在林安身边,一句话也没有说。看着她抽搐的肩膀和扭曲的面容,他的胸口也随之发紧,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你知道吗……”林安忽然开了口。 叶饮辰一愣,下意识道:“什么?” “陌以新,其实是钰王楚容渊的儿子。” 叶饮辰微惊,心道一声果然。作为针线楼的主人,顾玄英的盟友,他对陌以新的身份早已有所猜测,只是没料到,林安会在此时提起此事。 “顾玄英曾问他,究竟为何回到朝堂?” “他要夺回皇位?” “呵……”林安满面泪水,笑着摇头,“那时他说,‘因为在这里,还有我有责任要保护的人。’” 顾玄英以为是丞相,却不知,那其中也包括他顾玄英。 陌以新回到朝堂,是为了保住仇恨皇帝的丞相,是为了在顾玄英谋逆时许他一条生路,是为了给自幼入狱的林初一个前程。 他回到这个对他来说充满危险的地方,没有一件事是为了他自己。 林安的声音哑得发颤:“他要做的事,都做得很好……剩下的,只是想破解案件,寻找真相。现在,属于他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可他呢……他被我害死了……” “这根本不能怪你!”叶饮辰见林安万念俱灰的模样,心口如针扎般刺痛。 他攥了攥拳,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此事是由我父亲的案子而起,我一直想要问你,你……可会恨我?” “不会。”林安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会不再爱这世界。” 叶饮辰怔住了,心脏仿佛被重锤击中,闷得透不过气来。 这个答案,竟比“恨”更让人无路可退。 林安沉默着,缓缓站起身。 “你要做什么?”叶饮辰一惊,紧跟着站起,只怕林安要做傻事。 “查案。”林安神情空白,一字一句道,“他没有破解完的案件,我继续破解。那个击我坠崖,害他惨死之人,必然也是本案的凶手。我要找到那个人,替他报仇,不死不休。” 叶饮辰一时沉默了。 他知道她会悲伤,会绝望,却没想到她会像这样支撑着站起来,神情专注地说出查案。 他又想起了素尘庵里的忘音。那个眼里只有爱情的女子,在爱人死去之后,完全溺于悲伤与回忆之中,再也没有寻找真相的意志。 而眼前的林安…… 叶饮辰忽然觉得,如果能有这样一个人,她明白你的心意,愿替你完成未竟之事,在最脆弱的时候仍然努力站起来,决心倾尽一生为你报仇…… 如果能有这样一个人,那么,死,大概也不是一件多么令人遗憾的事了。 “你……想怎么做?” 林安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声音中尽是疲惫:“我现在还无法思考,需要一些时间冷静。” 叶饮辰守在屋外,林安的世界只剩下一片天旋地转。 风青方才所说的话,将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抹杀。 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最在意的那个人,终究连他丢失的身体都无法找回。他将永远沉睡在那片深渊,正如她被抽离的灵魂。 窗外传来婉转的鸟鸣声,和那晚一模一样—— 素尘庵外的马车里,黑夜将他们紧紧包裹。在那个狭小的空间,两人相对而坐,黑暗中,她无数次用目光描摹他的轮廓。 可人生最悲哀的事情,就是你永远不会知道,哪一次是最后一次。 整个世界空洞洞,轻飘飘,林安仿佛行走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隐隐约约间,远处似乎浮现出一个身影——是个女子,却模糊看不清面容。 “林安!怎么又见面了?你又半死不活了?”女子的声音清脆爽利,大呼小叫着。 林安一时茫然,心里却暗暗吃惊,这声音着实耳熟,自己绝对在哪里听过。 这一日来,林安犹如行尸走肉,再未对外界之事产生丝毫兴趣,此时却鬼使神差般地应了一声:“你是谁?” 女子并未回答,只犹自说着:“上次见到你,是你被一箭射中,小命不保。这次又是怎么了,好像也没受什么重伤啊?” 林安愣怔半晌,才在惊诧中想起,这道熟悉的声音,她曾在梦里听过。 那时,她为陌以新挡箭,重伤昏迷。在那个梦中,这女子还曾嘲讽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明明只梦到过一次,她却将这声音记得如此清楚。 这么说,自己现在又梦到她了? “你到底是谁?”林安再次问道。 她一直觉得那只是个莫名其妙的梦,可梦境中人居然也还记得那次的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女子的面容仍看不清,声音中却听得出无奈:“我是楚晏啊,你怎么会不知道?” “什么?”林安愕然,“我才是楚晏啊。” “你现在不是了。”女子道,“好吧,我再说清楚一点,我是与你交换了身体的那个人。” 匣中宴 第130节 “交换身体?”林安张大了嘴,下意识脱口道,“你是叶笙?” 她的惊异,不只在于叶笙居然会出现在自己梦里,更在于叶笙所说的“交换身体”—— 难道说,并不只是自己穿越到了叶笙身上,叶笙其实也穿越到了现代的自己? “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女子仿佛有些惆怅,又很快调整了情绪,“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只梦到过你一次……”林安犹在怔忡,“可若真是你与我交换身体,你怎会知道我这里发生的事?” 她记得很清,在上次那个梦里,这女子刚一出现,便质问她为何不爱惜小命,为何占用别人的身体去挡箭。她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梦里相见时,只要闭上眼好好想一下,那些事就自然涌进脑子里了,难道你不行吗?” 林安闭上眼尝试了一下,茫然地摇了摇头。 女子更详细指点道:“就像刚穿越时那样,闭上眼慢慢去想,这具身体从前的记忆就都会一点一点冒出来,你再像那样试试。” “什么?”林安更加讶异,“我并没有你从前的记忆啊。” 女子沉默片刻,语气中带了点同情:“我们应该是一样的啊,难道你卡bug了?” 林安:? 她忽然觉得,叶笙才是古代穿现代的女主,而自己只是陪跑的炮灰。 瞧瞧人家,一个古人如今连英语都会用了,显然早已将自己从前的记忆融会贯通。 而自己呢……倘若当初能有一点点叶笙的记忆,也不至于落到初来乍到时那般焦头烂额了。 叶笙见林安完全石化的模样,悠悠叹了口气:“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等林安开口问,便体贴地解释道:“我们两人的命格之间,有着某种特殊的羁绊。当我们在各自的世界中同时遭遇意外,便阴差阳错地互换了身体,去到对方的世界。” “等等。”林安忍不住打断,“我没遭遇意外啊,我只是在湖边睡着了而已。” “哦。”叶笙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你睡着后,掉进湖里淹死了。” 林安:? 她究竟是怎样举世无双的超绝倒霉蛋啊! “总之,我们的穿越,都是受了某样东西的牵引。这样东西,代表对方最在意的事。穿越后,便要尽力去完成对方的心愿。” “什么意思……”林安喃喃一句,猛然想起自己穿越时那个梦境。 梦里,那枚香囊无来由吸引着她全部的注意,最终化为漩涡将她吞噬。 那是叶笙送给叶饮辰的香囊,也就是说,叶笙最在意的,是叶饮辰。 林安忍不住开口问道:“当时,你看到的东西,是什么?” 她忽然很想知道,自己潜意识中最在意的,究竟会是什么? ----------------------- 第102章 “当时, 你看到的东西,是什么?” 叶笙沉默一瞬,嘴角抽了抽, 语气十分复杂:“大学录取通知书。” 林安:…… 叶笙清了清嗓子, 继续道:“总之, 我们每次见面的条件,是其中一方无力求生。我自己可活得好好的,睡个午觉就梦见你,那自然是你又出问题了。” “其中一方无力求生……”林安喃喃道。 难怪,叶笙一见面就问她,怎么又半死不活了。 难怪上次分别时,叶笙认真地说了一句——“希望,别再相见”。 上次,是自己中箭重伤, 命悬一线。可这次呢…… “说吧, 这次你又怎么了?”叶笙无奈道, “我已经感知过了,你并没受什么重伤。” “他死了。” “谁?” “我喜欢的人。”林安道,“上次为他挡箭的那个人。” “又是他?”叶笙有些意外,“难道说, 是因为他的死, 你觉得生无可恋了,所以我们又见面了?” “我想是这样了。” “你……你不会要自杀吧?我告诉你,就算你回到现代, 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林安摇了摇头:“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从没来过这里,只要他还在这个世界好好地活着。可是……这一切已经发生, 我便不会用死来逃避。更何况,我还要替他报仇。” “报仇?”叶笙缓缓吸了口气,“你在那里也生活了好几个月,应该知道,那个世界要复杂许多。” “我知道。”林安淡淡道,“可是人的一生有很长,如果用全部的生命只做一件事,我想不会做不到。” 叶笙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么,祝你好运,希望不会很快又见到你。” “不会的。”林安应了一声。 她略一犹豫,又补上一句:“对了,叶饮辰如今还好,我想你也许会想知道。” 女子又沉默良久,才道:“谢谢。他从没喜欢过我,却喜欢上了我身体里的你。我想,我也该向前看了。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不合时宜,可我也不知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所以……倘若以后对他动了心,不必顾忌曾经的我,未来我也会很幸福的。” “你在说什么?”梦境似乎快要结束,叶笙的话音变得断续而不清晰。 “梦要醒了,再见——不,是再也不见!” 林安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坐在地上,靠着床沿睡着了。 离开了怪诞不经的梦境,她才恍惚意识到,方才梦里虽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那些话语却全都留在自己脑海中,无比清晰。 原来,自己是一个穿越穿出了bug的倒霉鬼,稀里糊涂在这个世界上横冲直撞。 自己是受香囊的牵引而来,本该留在针线楼,等待叶饮辰的现身,继续实现叶笙的心愿。可自己呢?从一开始便蒙在鼓里,千方百计地脱离了原有的轨迹。 而那个阴差阳错下,自始至终与自己并肩而行的人,却不在了。 林安缓缓攥起拳。 什么牵引,什么轨迹,通通去他的吧! 既然已经身不由己来到这里,就要走只属于自己的路。 林安扶着床缓缓站起,心中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上次进入这样的梦境,是因为自己重伤濒死。后来,随着风青成功将箭拔出,自己脱离了生命危险,那个梦境便自然破灭。 而这次,自己因陌以新的离开而失去了对这个陌生世界的留恋,竟又达成了叶笙所说“其中一方无力求生”的条件。 那么,这次的梦境又是因何而醒的呢? “人的一生有很长,如果用全部的生命只做一件事,我想不会做不到。”自己方才说完这句话,叶笙便开口告别。 不错,是因为报仇,因为这个念头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终于还有一件想要完成的事。 那么还等什么呢? 房门被缓缓推开。 在门外守了一夜的叶饮辰抬起头,便见林安迈步而出。她脚下仍一瘸一拐地跛着,眼神却是她从未有过的样子—— 虚空与涣散一扫而尽,她的眼底仿佛长满荆棘,冰冷而坚硬,刺穿了这一整日的绝望和颓丧,却同时也刺穿了她自己,在她眼里留下了含混着泪与血丝的痕迹。 “我想再去一次九重台。”林安先开了口。 叶饮辰一怔,沉默不语。他很清楚,那个地方对林安来说,是噩梦发生的现场,也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安语气平静,接着道:“我只是觉得,那里还有一些线索。” 叶饮辰缓缓吸了一口气,没有再开口劝她什么——他知道,遍体鳞伤的她,此时需要的不是休息。 不多时,执素架着一辆马车,停在了小屋门前的草地上。 马车一路疾行,林安轻轻掀起一侧小窗的布帘,让风迎面灌入。 她闭上眼,将手伸出窗外,忽然就想起曾经在那桃林深处,她也是像这样伸出手去,在春风里取下陌以新发丝上的一瓣桃花。 风从指缝穿过,带走了这里曾经触碰过的温度。指间永远不会再有他发丝的触感,那些偷偷溜走的往昔,也像手中的风一样,再也抓不住了。 我很想你——林安在心里说给眼前的身影听——我知道,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回到从前,可是只要闭上眼,你就在我身边。 …… 九重台北面的山崖旁,一块巨石进入了林安的视线——她曾在绝境中死死抓住过它。 林安脚步一晃,身形摇摇欲坠。 “你……可以吗?”叶饮辰将她扶住。 林安点了点头,一步步走近,而后俯身轻轻抚上这块巨石,低声道:“前天,我坐在这里时下起了雨。就在这石面上,我看到了血的痕迹。” “血?”叶饮辰眉峰一动,声音里带着凝重。 从前日事发到现在,林安从未开口说起那一刻的经过。没有人忍心询问,他自然也还不知内情。 “鲜血落在石头上,即便表面擦去,也可能有部分血液渗入石块,倘若日后再覆上湿润温热之物,石块表面便会显现出红褐色。”林安缓缓道,“我的双手被雨水打湿后,撑在石面上,红褐色便显现了出来。” 叶饮辰虽从未听过此事,却毫不怀疑林安的说法。他将掌心贴上那块粗砺的石面,心中惊疑不定——此处曾有血洒过? 这里是楚朝祭天的九重台,寻常绝不可能有血迹落在这里。那血迹的主人,很可能便是他的父亲。 “当时我想,要么此处便是你父亲遇害的案发现场,要么便是有人背着你父亲,从悬崖攀爬而上,途径此处时不慎滴落了血迹。 不过,如今已经知晓,这悬崖是不可能一路爬上来的,后者可以排除了。” 林安想起风青所说的话,胸中又是一阵窒息,尽力吸了口气,才接着道:“当时我却未及细想,因为在我发现血迹后,一时惊诧叫出了声,紧接着,我便被人击中膝盖,险些坠崖。” “被人?”叶饮辰蹙眉,“当时还有旁人?” “那个人藏在崖外,我根本不曾看到他的身影,只是听到了一点声响。”林安的神情异常平静,“我想,他原本在九重台不知在做什么,因为我的到来,他便暂时藏身崖外。 可他觉察我发现了血迹,便立刻出手,想要杀人灭口。所以,这血迹一定是关键的线索。” 匣中宴 第131节 “难道此处真是案发现场?” “这似乎是唯一一种可能,却有说不通的地方。”林安道,“倘若凶手是将你父亲约到此处,寻机出手迷晕,或直接杀害,遗体上怎会没有留下其他任何伤痕? 除非,他在一招之间,便将你父亲彻底制服,或是精准击中颈部,再用刀斩恰好盖过了那一击的痕迹?” 叶饮辰眉心紧蹙,果断摇头:“不可能,我父亲虽称不得高手,却也身怀武艺,不可能毫无反抗,更何况,脖颈是人最敏感的部位之一,哪怕毫无防备,下意识也会避开。” “不错,我想不会有人乖乖站着,任人宰割。” “那这血迹又是怎么回事?” “我还不知道。”林安摇了摇头,“但我记得,好像有人在崖下发现了一个骷髅头。” 那一夜搜寻的情景,在她记忆中居然都已模糊了。 “嗯,是楚盈秋发现的。” “这就很奇怪了。”林安沉声道,“本案的死者本就是身首异处,如今又多了一个只有头而没有身子的骷髅。 同一个地点附近,竟然有两个身首异处的死者,这难道会是巧合? 更何况,崖下那片密林一向人迹罕至,却凭空出现一个骷髅头,怎能不让人联想到上空的九重台?” 叶饮辰缓缓道:“你是说,那骷髅是被人从山上扔下去的?” “它现在是一只骷髅,可它被扔下去的时候,自然还是一颗有血有肉的人头。”林安淡淡道,“所以我又联想到,当日在开阳山上,除了你父亲出事之外,还有一个失踪的侍卫。” 叶饮辰双眉紧蹙,他已经明白了林安的意思:“崖下的骷髅,便是那个失踪的侍卫?他的确已经被害,而且还被扔下了山崖?” “是啊。可即使是杀人灭口,也没必要先分尸,再单单将头扔下去。”林安道,“凶手这样做,一定有必须如此的理由。” 两个身首异处的死者,一个孤零零的骷髅头,崖边多余的血迹…… 能将这些串联起来的那根线,并不难找。 林安目光沉静,缓缓道:“那天的开阳山上,有两个人死去,却只发现了一副头与身子分开的遗体。所有人都会根据头部的面容辨认身份,认出死者是你父亲。可却没有人想到,一起出现的头和身子,未必便是来自于同一个人。 我们一直想不明白,凶手究竟是如何将那么大一个成年男子带上山的。然而事实上,凶手只带了一颗头。 然后他在山上就地取材,杀掉一个侍卫,借用了侍卫的身体,又将多出的那颗侍卫头颅扔下悬崖。” 叶饮辰攥起拳,哑声道:“也就是说,凶手之前便杀害了我的父亲,还……还让他身首异处,只将他的头颅带上了山。” 林安缓缓点头:“至于崖边的血迹,既然方才都说不通,那么自然是属于那个侍卫——凶手需要借用的只有他的身体,而他的头部是没有用的,所以,凶手只要将他伤在头部,就不会留下令人生疑的伤痕。 而你父亲则恰好相反,自然是被伤在身躯,只要头部完好便可。” “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林安摇了摇头,“但我有办法一试。” “你……”叶饮辰明白了林安想说的话,眉头更加蹙紧。 林安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否定,继续道:“前天在这里,那个人企图杀人灭口,倘若他得知我仍没有放弃查案,并且已经有了不小的发现,你说,他会不会再次动手?” “我不会再让你落单。”叶饮辰断然道。 “你不用担心,既然是引诱对方动手,我们自然会有防范,你们可以埋伏在附近,只要有人出现,便将他拿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觉得我会让你去做那只蝉吗?”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林安的语调并不激烈,然而在这种平和之上,是不容拒绝的认真。 “可是,如果那个人还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你,自然会觉察我们是有意让你落单,又怎会自投罗网?” “所以,我们必须要找一个最真实最自然的时机,而且你们也不能跟得太近。” “那就更危险了,你这是在拿自己去赌。” “这也是为了你父亲的案子,难道你不想找到凶手?” “可这不值得用性命去冒险。” “可已经有人死了!”林安的声音不自觉抬高了几分,眼中闪过一抹痛苦的决绝。 叶饮辰双唇微颤,所有话都哽在喉咙,再也说不出来。 片刻静默后,林安轻轻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必须要这样做。 一开始是我连累他搭救,后来又是我放开他的手,再后来我只顾着下山找人,又忘记去管崖外那个凶手是何时逃脱…… 现在,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我不想再一步一步后悔。” 看着林安眼底的深红,叶饮辰无法再说出一个“不”字。沉默良久,他终于道:“我会尽可能守在你附近。” 林安极淡地一笑,点了下头。 “那么,你有什么计划?” “我想为大人建一座衣冠冢,在天影山。”林安一字一句道,“我会告诉风青、萧二公子和七公主,说我已经掌握了当年作案的手法,在最终确定凶手之前,我要进天影山为大人建一座衣冠冢,独自祭拜。 我想,这便是最真实,最不令人生疑的落单时机了。” …… 天影山中,林安独自跪坐在地上。 杂草丛生的天影山中,这是少有的一小块空地,就在原先那两座孤坟之间。 最后一次独处的夜晚,陌以新曾说,他在这里为父亲和长姐建了衣冠冢,聊以祭拜。 林安怎么也不会想到,转眼数日之后,她竟然要做同样的事,竟然是为了祭拜他。 “对不起。”林安伸手挖开地下的黄土,自言自语,“连为你竖一座墓碑,都有了别的目的。” 叶饮辰与执素都埋伏在附近,林安知道,从他们的位置虽然能看到自己,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所以,这是她与陌以新单独的对话。 虽然这独处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但此时此刻,林安不愿去想任何有关计划的事。 在她心里,这就是一场只属于她和他的祭拜。 “在你面前,我总是很狼狈。”林安唇角轻扬,微笑,“第一次见面,就满口谎话被你看穿。见义勇为给你挡箭,却打乱了你原本的计划。挺身而出替你坐牢,结果毒发疼得死去活来。撞见你沐浴,愣是喷了鼻血。偷穿舞裙被你抓包,还摔了个狗啃泥…… 这样一个狼狈的我,你当然不会喜欢。” “可是,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喜欢的人,搭上性命?” 林安嘴角还向上翘着,几滴泪却忽然落入黄土。 “是不是因为你拒绝了我的表白,心里觉得抱歉,所以救我一命,来还这个人情?陌以新,这个代价太大了,太重了…… 我宁愿收回对你的喜欢,收回那些表白的屁话,只要你活过来,好不好?” 在极力的压抑下,她的声音仍然颤抖。 整个世界没有一点回音。 阳光隐没在乌云之后,初夏的风居然也带了几分凉意。 林安埋头一下一下挖着,嘴唇轻颤,鼻涕眼泪混在一起,从唇边肆意流过。 “这是你想看到的吗,陌以新?你想让我活下去,即便这意味着每一天都痛苦、后悔、自责,每一天都在坚持和怯懦中挣扎……这都是你想看到的吗? 还是你觉得时间总会冲淡一切,所以总有一天我又会没心没肺地开始新生活?” 她的眼神忽而锋利,忽而破碎。 “不会的,陌以新,再也不会了。” 一阵大风骤然掠过山谷,大颗雨水夹杂其中。 这个时节的雨总是如此突如其来,就像是早已结在天空的悲伤,在某个瞬间集体被风吹落一样。 林安双手沾染的黄土转眼间打湿成泥,满脸的泪水也和雨水混成一片。 “陌以新……”她终于泣不成声。 我的心上早已有了一个你,一个永远离开,所以将永远存在的你。一个温柔到让我着迷,又残忍到让我怨恨的你。 你说,我该怎样忘记这个你? 风雨交织间,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林安知道,该来的人终于来了。 她没想到叶饮辰竟会让此人靠近到如此距离,却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悄然摸向袖中藏好的迷药——她虽然以身为饵,却没打算任人宰割。 脚步在身后咫尺停了下来,林安揣度着倏然暴起转身出击的时机,却忽然感到,淋在自己身上的雨水被遮去大半。 头顶上,出现了一把油纸伞。 原来是叶饮辰。 林安暗叹一声,想来他大概是不愿自己淋这场大雨,所以提前现身了。可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难道真的看穿了他们的计划? 头顶上的油纸伞缓缓低下来,停在一个恰到好处的高度——是身后之人俯下身子,为自己遮去了更多雨水。 林安缓缓转身,开口:“谢……” 唇间刚溢出一个字,她整个人便在瞬间僵住。 眼前,一个人撑着油纸伞,半跪在她面前。 他穿着月白色长袍,雨水与泥污染上衣襟,却依旧霞姿月韵,恍若谪仙隔世出尘。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滑落,打湿了他的面庞,给他的长眉更添了几分墨色。这张脸好似一幅被细细描摹的丹青,美得让人移不开眼,更不敢眨眼,只怕下一瞬,便会被雨水晕开,化作虚无。 向来如湖水般宁静的双眸,此时也像是因雨水惊扰而掠起了细碎涟漪。深不可测的黑瞳中倒映着她的身影,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紧锁,吞没。 眼前这个人,他的眉,他的眼,他的气息,都是林安最熟悉的模样。 林安睁大眼睛瞪视着,双眼因方才的哭泣和雨水的冲刷而一片朦胧酸涩,她却一瞬也不敢眨眼。 在这三天里,每次闭上眼睛,她都能看到陌以新,可只要再睁开眼,幻影便会轰然碎裂。 可此时眼前所见,是最真实最清晰的一次幻影,林安甚至下意识伸出颤抖的手,却在他脸前无措地停了下来。 “安儿。”眼前之人双唇微启,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温醇。 林安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仅存的那一点清明意识,驱使着她猛地向前一扑,将这人紧紧抱住。 她的力道太过猛烈,甚至将半跪着的男子扑得向后一个趔趄,手中的油纸伞跌落在地,两个人就这样一同暴露在滂沱大雨之中。 “陌以新……”林安小心翼翼地呢喃,好似怕惊散了一场梦境。 “是我。” 在这一个瞬间,他没有再将她挡开,而是让她停在了自己怀中。因为他也无比贪恋这个拥抱。 匣中宴 第132节 方才她转身时的那个眼神,已经摧毁了他所有的冷静自持。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眼神,那双向来无比鲜活的眼中,除了痛苦,竟只剩下一片空洞。 陌以新缓缓抬起手,悄然环住了林安,收紧。风雨之中,他要这片刻放纵。 一对男女像傻瓜一样,在雨中一动不动地相拥。 另一个傻瓜在不远处的杂草丛中,静静地看着这个方向。 即便浑身早已湿透,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鬓边,叶饮辰也只稍稍转过了身,避开视线。 不断有雨水蓄在他长睫之上,又不断滑落,打在他手中并未撑起的伞上,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傻瓜。 ----------------------- 第103章 林安紧紧抱着陌以新, 双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袍,不敢有一丝松动。 猛烈的情绪让她整个身子微微发抖,她大口喘着气, 呼吸急促而紊乱, 在陌以新怀中身躯起伏。 陌以新缓缓拍着她的后背, 轻声哄道:“别怕,我没死,真的。” 他这句话好似一句咒语,怀中的女子很快不再打颤,呼吸声也渐渐不再那么粗重。 “你没死……”林安轻声重复了一遍,“这真的不是幻觉?” “真的。”陌以新道,“抬起头,看看我。” “不,我不敢看。” “我若是会说谎, 那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记得吗?” 林安本能地被逗笑, 却根本笑不出来, 面容难免有些扭曲。片刻后,她终于缓缓抬起头,手依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只是脑袋稍稍离开了一点。 果然, 又对上了那双她最熟悉的眉眼。 她伸出手, 指尖颤抖着落在他的眼角,轻轻抚过那片湿润,像是在确认触感, 喃喃低语:“是真的……” 陌以新终于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抱着她的双臂,捡起早已掉在一旁的油纸伞,重新举到林安头顶。 雨声在伞上细密地敲响, 他低声道:“风青说,你身体很虚弱。” 仅仅这一句话,林安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原来,有他在的感觉,竟如此令人满足。哪怕只是这样一句简短的关心,也足以填满她心底的缺口。 “抱歉,我不是有意让你难过。”陌以新眸中满是自责与不忍。 林安连忙抬手抹掉脸上的泪,却将满手的泥在脸上抹成一片花痕。 她连连摇头,口中只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陌以新沉默片刻,用袖子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污痕,柔声解释道:“我今早醒来,回府后才知道,竟已过去了两天两夜。风青说你在天影山,我便赶来这里找你。” 林安这才从情绪中稍稍抽身,开始留意现实。 她连忙仔细打量陌以新周身,目光像要将他身上的每一寸都看透,却未看到明显的伤痕。 她猛然抓住他的袍袖,惊疑道:“你真是掉在崖壁的巨石上了吗?受伤了吗?风楼已将人力能及的崖壁都找遍了,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没有受伤。”陌以新先是安抚她一句,而后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这也是令我奇怪的地方。我根本不是在悬崖附近醒来,而是在远郊的一间茅屋。” “茅屋?”林安也怔住了,“难道说,你是掉到了山崖下面,然后恰巧被人救走了?难怪我们后来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你。” 陌以新轻笑着摇了摇头:“若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早就没命了,怎么可能连外伤都没有?” 他本是带着几分说笑的语气,林安却又鼻子一酸,一股埋怨和怒气冲了上来,嗔怪道:“你也知道会没命啊!” 陌以新一怔,竟少有地感到一丝无措,她眼底通红的委屈落在他心上,让他不知该如何辩解,片刻后也只道出一句:“对不起。” 声音中,是毫无保留的心疼和顺从。仿佛她不管说出什么,他都会低头认错。 明明他是为救自己才豁出命去,他却一直道歉,林安心中一软,再也说不出一句怨怪,只好转回话题:“我们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你到底掉到哪里了?” “我根本没有掉下去。” “什么?”林安惊愕,“我明明是亲眼看着你……” “我的确是向下坠落了,可落下去没多久,腰间忽然在半空中被绳索缠住,紧接着,后颈一麻,我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已是今早,我躺在一间废旧的茅屋,四周空无一人。我顾不上寻找搭救之人,先赶回府衙报平安,这才知道,竟已过去了两天两夜。” 林安越听越是瞪大了眼,陌以新所讲述的经过太过离奇,如果不是他亲口所说,她根本无法相信会有如此奇事。 她喃喃道:“这么说,是有人在悬崖外救了你……难道那里还另有旁人,否则他怎么可能会救你?” “谁?你知道悬崖外有人?” 林安这才想起,陌以新并不知晓坠崖前发生的事,于是将自己发现血迹,被人偷袭,以及之后推理出的失踪侍卫分尸手法,全都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末了道:“那个击我坠崖之人,自然是企图杀人灭口的凶手。当时他藏身于崖外,可是你坠崖后我便全然忘了此事,带着所有人到崖下去找你,也不知那人是何时离开的。” “竟有此事。”陌以新眸光一闪。 “是啊,那个人明明是要害我,又怎么可能会救你?”林安道,“难道说,崖外还有别人,救下了坠落途中的你?” “可是,他既然出手救我,又为何同时将我击晕?若我只是因后颈那一击而昏迷,又怎会昏睡两天两夜之久?而且,他为何要将我安置在那茅屋,自始至终都没有现身?” 林安心中同样茫然,莫名想起了武侠小说中那种脾气古怪的高人,闲来无事在崖壁上遛弯,救人后又不愿被人看到他的真容…… 陌以新眉心缓缓蹙了起来,双眸深不见底,不知在思量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他扶着林安站起,将手中撑着的伞递向她,沉声道:“我先背你回去。” 回去……林安忽而一怔。 她自然没有忘记,在坠崖事件之前,她便已离开了府衙。她知道眼下可以顺水推舟地回去,可当初离开的理由仍在,她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回到原点,当做那件事从未发生。 “大人。”林安没有接伞,却忽然开口。 “嗯?” “我看到了那个扇坠。”林安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早已被刀斩成两半的扇坠,风青说,你一直放在床边。” 陌以新瞳仁颤动了一下。 “我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问了。”林安垂下眼,轻声道,“现在我居然又有了这个机会,可我却不打算再问了。” 短短一瞬的沉默后,她重新抬起头,直视向他:“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 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随时都愿意听。如果没有,我只希望你每一天都平安快乐地活着,为自己活着,没有包袱和顾虑。除此之外,都不重要了。” 林安发自内心地展颜一笑,脸上还残留着几点混着雨水和泪水的泥渍。 她说完这话,才发现自己双手还紧攥着陌以新的衣襟——自己真的是太害怕再次放开,再次失去他了。 林安抿了抿唇,终于缓缓收回手,双眼却仍牢牢锁住他,对于眼前真实鲜活的男人反复确认,再次吐出一句话:“活着就好。” 陌以新心中震动,双唇微启。 坠崖的那一瞬,他后悔自己从未对她说过一些话,却更庆幸自己从未对她说过那些话。 然而此刻,“死”而复生,得到这场恩赐的重逢,他掌心仍是方才抱她时柔软的触感。 那一刻的紧贴令他食髓知味,只想再次伸出手去,更深地占有她的温度,给她更多,亦索取更多。 而那些话,更是义无反顾地涌上喉间,狠狠撞击着他的理智,就要不受控制地溢出。 他的指尖微微收紧,目光滑过她的眉眼,停在那抹柔软的唇上,又回到她的眼睛。 一丝决意混着压抑的欲念,在他深沉的眸底燃起。 他薄唇紧紧一抿,随即缓缓开启。 雨势渐微,大雨已化作细密的雨丝,像是在为这一刻屏息。 一个从头湿到脚的男子此时才一步步走近,那把无用的伞早已不知被扔到何处。他的脸上挂着几分惯有的漫不经心,看不出丝毫波澜。 “我就说吧,你这个计划很难成功的。”叶饮辰懒懒开口。 林安闻声回头,终于从重逢的激荡中抽出半分。 她看了叶饮辰一眼,心中泛起歉意——为了配合自己的计划,他已经淋湿成这个模样,自己反而将这事忘了。 叶饮辰的笑容中似有几分自嘲,接着道:“不过呢,凶手没引出来,反而引出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更加是不虚此行了。” “什么凶手?”陌以新的嗓音低沉了几分,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压抑,眉间亦有一瞬未能散去的遗憾。 短短一息,他便将眼底的波澜压回深处,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审视。可在看向叶饮辰的眼神中,却又多出了几分从前不曾有过的复杂。 “哦,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林安解释道,“我今日来这里,其实也是为了引诱那个想要杀我灭口的凶手再次现身。不过,看来是失败了。” “没关系。”陌以新缓缓道,“我已经都知道了。” “什么?”林安一惊。 叶饮辰也明显面露意外之色。 陌以新的神色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先皇是如何拿到老夜君遗诏,桐君为何会一去不返,凶手与老夜君有何深仇大恨,我又是如何死而复生……这些,我全都明白了。” 林安睁大了眼睛,陌以新所提的这几件事,分明都是毫不相干的单个疑点,难道竟全部串在了一起? …… 一日后。 府衙庭院中,熟悉的众人都聚到了一起。 看着陌以新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不但死而复生,还要为他们揭开十年前案件的真相,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风青顶着两个通红的肿眼泡,面上却是眉飞色舞的喜色,得意洋洋道:“大人不愧是大人,这一趟不但没有缺胳膊少腿,还发现了真相。我早就说嘛,大人怎么会死呢!” 林安不由失笑,这个家伙,明明昨天还哭个不停,到现在眼睛都肿着,还在这里装什么未卜先知。 陌以新却没有笑,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一种淡淡的无力感凝在眉间:“坠崖后我虽然明白了一些事,却还是满腹疑惑。直到安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告诉我,两相拼凑,我才终于想通了一切。” 楚盈秋忍不住道:“林安发现的事也都告诉我们了,凶手是用了分尸的手法,只带死者头颅上山,又在山上杀了一个侍卫,用侍卫的身体与他带上山的头颅拼成了一副斩首的现场。 相比于带人上山,只带一颗头颅显然要容易许多了。” 前两天还被骷髅头吓到失声尖叫的楚盈秋,此时已经能够淡定地谈及分尸这种事了。 陌以新点了点头:“安儿的推测很对,崖下发现的骷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匣中宴 第133节 “可是即便知道这手法,也无法确定凶手是谁啊。”楚盈秋皱眉。 林安思忖道:“凶手设计出这样的手法,自然有把握能在守卫森严的开阳山上,悄无声息地杀掉一个侍卫。而且,侍卫被害的现场是在九重台北面山崖边,能不动声色越过众人,将侍卫调遣到这样的地方,凶手的身份必定非同寻常。” 楚盈秋迟疑一瞬,终究还是道:“这么说来,最有可能做到这些事的,还是先皇了。” 毕竟,先皇曾在事发半月前调出一名死囚,年龄、身形都与老夜君相近。 结合之后的种种,送回夜国的遗体不是真正的老夜君,很可能便是那名死囚。若先皇当真不知情,又怎会预知老夜君会遭遇不测,从而预先调出这样一个人? 萧濯云蹙眉道:“可我们先前也分析过,先皇对此事一直采取严密封锁态度,而凶手将死者惨烈陈尸于燔柴炉顶,几乎是要闹得举世哗然。看起来未免前后矛盾。 更何况,我们原本就找不到先皇的动机,如今又得知安阳长公主与老夜君真心相爱,还有着共同的骨血,先皇就更不可能去杀害老夜君了。” “不错。”陌以新点了点头,却话锋一转,“可只要那名死囚的事说不清,先皇的嫌疑就无法撇清。除非……” “除非什么?”楚盈秋忙问。 “除非有人可以预知未来。” “什么?这怎么可能?” “我也一直想不通这一点,可是老夜君最后一次出访楚朝,前前后后都透着一种古怪。”陌以新沉声道,“从他出发时,便不同寻常地只带了桐君一人随行,而忠心耿耿的桐君,竟在他死后销声匿迹,在景熙城安下家来。 更加奇怪的是,桐君分明只是陪主人出访,却随身带了多年积攒的积蓄,好像早知自己要开始做生意一般。” 叶饮辰眉头微拧:“可我已经确认过,桐君没有背叛。” “他的确没有背叛。”陌以新轻叹一声,“可他与空桑、秦声最大的区别在于,他已被大夫诊视过,顶多只有十年命数了。而他一直以来的愿望,是想做个儿孙绕膝的富家翁。” “你是说,桐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请求退隐,成全自己的愿望?” 陌以新却摇了摇头:“倘若只是如此,他不会在每次谈及往事时,都是困惑不解的神情。在这个过程中,一定有连他也想不明白的事。” “是什么事?”楚盈秋忍不住追问,更加想不通,既然连桐君自己都不明白,陌以新又怎会知晓。 陌以新的目光仿佛越过众人,落在了很远的地方,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话锋一转,缓缓道:“在我坠下悬崖的那一刻,虽然只在瞬息之间,却有许多事闪过了我的脑海。我想,如果能够提前知道哪一日会死,许多事我会做得更加妥善—— 我所在意的人,我会先送她离开,不让她亲眼看到我死去而伤心痛苦;风青风楼和林初,我也会提前托付丞相照顾周全。 我会在临死之前,尽可能安排好一切,让我身边的人在我走后,也都能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 风青又抹了把眼,撇着嘴抱怨道:“都好好的,大人又说这个干什么?” 陌以新笑容浅淡:“因为就在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老夜君所有的反常之处——亲笔的遗诏和书信,出访时只带了随即归隐的桐君,还有那名从狱中调出的死囚……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老夜君知道自己即将身死,从而与先皇提前做出的安排。” “这怎么可能?”叶饮辰眉心紧蹙,“我父亲一向身体康健,怎会认为自己将死?更何况,他明明是被人杀害的。” “忘音说过,老夜君与她最后一次分别前,曾满怀欢喜地告诉她,等祭天结束后,会给她一份天大的惊喜。” 叶饮辰闻言,眸光骤然一震,像被某个念头击中,却又愈发惊疑不定。 而陌以新仍在继续:“忘音为了老夜君,不惜假死隐遁,抛却荣华,不要名分。而数年之后,老夜君终于安排好身边的一切,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叶饮辰目光怔然,唇间艰难吐出几个字:“假死……我父亲,也要……假死?” “为了与忘音长相厮守,老夜君安排了一场大戏。这出戏的完成自然需要配合,倘若是在夜国,老夜君亲信众多,反而无法将他们全数瞒过。 只有在景熙城,在楚皇能够一手遮天的势力范围下,老夜君才能避开他自己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金蝉脱壳,与爱人双宿双飞—— 这,就是他给忘音的惊喜。” 林安瞠目结舌,她自问脑筋不慢,可如此程度的恋爱脑,着实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道:“所以,那份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遗诏,竟真是老夜君主动亲手写下的……” 更何况,还有那封写给叶饮辰的亲笔信。 她从前便想过,如果说玉印可以被盗用,笔迹也可以被模仿得八成像,可据叶饮辰所言,信中语气和口吻都与老夜君别无二致,连至亲之人都看不出端倪,这实在太难做到。 如今才知,原来,果真都是他自己写的。 “老夜君毕竟是要‘死’在楚朝都城,难免会连累楚朝被世人非议。所以,老夜君提前写好遗诏交给先皇,由先皇在他‘死’后公示天下,以免有人借此挑拨两国关系,激起仇怨,造成动荡。 这也是为何,先皇能在事发后,迅速拿出一份绝无作伪的遗诏。” 楚盈秋一脸怔忡,喃喃道:“假死……那个人,为、为了母亲,竟然也会做出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陌以新点了点头:“正是因为早有计划,老夜君才会留下遗诏,先皇才会调出死囚。同样也是因为这个计划,老夜君将秦声和空桑留在夜国,好让他们在自己死后,立即辅佐太子登基——正如空桑所说,老夜君离开前,叮嘱他们不必多虑,好好照顾太子。 而桐君身体有亏,命不久矣,所以在老夜君安排的后事中,唯独他有所不同。为了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实现愿望,老夜君将他带到楚朝,叮嘱他不论接下来发生多么出乎意料之事,只需从此归隐——这,便是桐君口中的‘旧主有言在先’。 当老夜君骤然身死,桐君再回想起他先前的叮嘱,自然会惊疑不定,可他一向忠诚守诺,所以只好遵守约定,却还是一生都没能放下这个疑惑。” 陌以新顿了顿,最终道:“只要是老夜君早有安排,所有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而这,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话音落下,庭院中一片死寂。 当初得知长公主假死,众人已震骇莫名,却万万没想到,老夜君——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为了与安阳长公主双宿双飞,他甘愿放弃发妻,放弃儿子,放弃夜国的一切…… 林安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这样两个人,除了双向奔赴、原地锁死,她还能说些什么? 分明是对的人,却相遇在了最错的时机,才引出那一连串无法挽回的悲剧。他们的爱情的确刻骨铭心,生死不渝,可沈焕之、楚盈秋、叶饮辰,甚至是他们两人自己,都成了这场爱情的牺牲品。 楚盈秋闭了闭眼,留下一行泪来。 那对从未陪伴过她的父亲母亲,也许原本有机会能够长相厮守,在未来某个真相大白的日子,一起出现在她的面前。 可他,却被人杀害了…… 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今天的忘音,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而不是素尘庵中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未亡人。 萧濯云愕然道:“难道,凶手也知道老夜君的假死计划,所以赶在他隐遁前,先下手为强了?” ----------------------- 第104章 假死变成真死, 先皇为平息事端,拿出了原本为假死而准备的遗诏和死囚遗体,将老夜君变成了病逝。如此仿佛是提前留好的后手, 让先皇从一开始便显得尤为可疑。 可如今既知假死计划的来龙去脉, 凶手自然便另有其人。 “可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楚盈秋焦急问道, “他绞尽脑汁设计分尸,不惜冒着风险多杀一个侍卫,也一定要将现场布置在九重台上,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陌以新面色一沉,缓缓开口:“凶手将死者陈尸于燔柴炉顶,还布置成那样一副骇人景象,显然是要让所有参与祭天之人都目睹此状,将老夜君被害之事闹得越大越好,乃至举世哗然。 试想, 倘若没有为假死预先做好的那些准备, 倘若没有那个碰巧折返, 令现场提前被封锁的洒扫小厮——楚朝祭天之时,老夜君在燔柴炉上身首异处,那么接下来,最直接的后果, 会是什么?” 叶饮辰沉声道:“父亲在楚朝祭天现场这般惨死, 各国使团亲眼目睹,夜国又岂会善罢甘休。” 林安接着道:“如果楚朝拿不出凶手,或是给不出一个令夜国满意的解释, 那么,这便是两国交恶,以至交战的开始。” 她说着, 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 萧濯云也恍然道:“难道说,这便是凶手的目的——为了破坏楚夜两国关系,引发战事?难道,这是其他哪国的阴谋?” “原本我也这样想过。”陌以新的神情愈发凝重,“可若是如此,我又怎会死而复生?” 风青挠了挠头,纳闷道:“这和大人死而复生有什么关系?” “我是在下坠半空,被人用绳索缠住腰而得救。”陌以新道,“醒来后我一直讶异于这样的奇遇,直到安儿告诉我,当时崖外有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是企图击她坠崖之人。” 风青愈发诧异:“总不会是那个人救了大人吧?” “我想是的。悬崖外那等险要位置,本就不该有人,既然已有一人藏身于此,难道还会另有一人,在前一人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救下了我?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是不对啊!”风青更加纳闷,“那个人偷袭小安,是因为小安发现了血迹的线索,所以他想杀人灭口,说到底还是为了阻挠查案。 可大人也是查案之人,他有什么理由不杀大人,反而还救了大人呢?” “是啊,为什么呢……”陌以新垂下眼,眸底掠过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却更像是被压得极深的酸楚与悲哀。 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睁开眼,接着开口:“我们调查此案,一直是暗中行事,从未声张,知情者无非只有我们几人。所以我始终不明白,究竟是谁,从一开始便知晓了我们查案之事,并且从我们踏入架阁库的第一日起,便开始了他的阻挠。 可是事实上,那个知晓我们在查此案,并且一直试图阻止的人,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一直都知道,只是从未有过一丝怀疑,甚至从未往那里去想。” 萧濯云的神情一点一点凝固在脸上,他的耳畔忽然回响起近日来听过的一些话语——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些事,不是你们想查就该查的。” “十年前的事,早已事过境迁。继续查下去,不会有结果,对你们也绝没有好处。” “濯云,从前你要开酒楼也好,游手好闲也罢,为父不管怎么说,最终都由着你。可是这件事,你听为父的罢。” 那些原本不曾多想的叮嘱,此刻却化作一柄柄无形的刀,直直刺向他的心底。 陌以新眸中升起痛楚、失望、悲悯混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声音低沉而缓慢:“那个人,一直在阻挠我们查案,为此不惜对任何发现线索之人痛下杀手。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我,宁可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也要救下我。 ——这样矛盾的人,只会有一个。” 林安早已睁大了眼,这个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可是,怎么可能会是他! 萧濯云怔立原地,面上一片茫然,这些天来的一幕幕还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 从第一天,他去取相令被父亲撞见,他便将查案之事如实告知。父亲是了解他的,知道他表面顺从交回相令,却不会真的这么听话。于是第二天,他偷出相令,架阁库的档案便已被做了手脚。 后来,陌以新查到开阳山,飞鸽传书通知他带盈秋前往素尘庵,那封传信,自然也是送到了相府。 再后来,从洒扫小厮口中得知九重台的现场情形,他与盈秋又向当日负责山中巡防的父亲询问内情,于是,便有人藏身在九重台旁的山崖,暗中监视他们的进展。 难怪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清楚他们的一举一动。 难怪那个人偷袭林安,却救下陌以新…… 陌以新说得对,这个人,只有可能是一个人—— 一个一直在他们身边,却绝不会有人生出一丝怀疑的人。 “是丞相……”楚盈秋在震惊中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那一天的开阳山上,有一个侍卫失踪。”陌以新眸中的情绪已尽数敛去,语气愈发冷清,“那个侍卫是丞相的亲信下属,也是丞相负责追查他的下落,却一直没有找到。 一个人在山上失踪,若要找人,向山崖下搜寻是顺理成章的思路。他的头颅经过十年,即便化为白骨也还在崖下密林之中,倘若丞相当年真的尽心尽力追查许久,怎么可能找不到?” 叶饮辰眸光阴沉,一字一句道:“因为人是他杀的,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真的去找。” 他忽然想起,那夜在林中搜寻时,丞相一再催促他带人撤离,如今想来,必定也是怕他们找到当年被他亲手扔下山崖的那颗头颅罢了。 然而机缘巧合之下,这个最为关键的线索,还是被楚盈秋——老夜君的女儿——发现了。 匣中宴 第134节 难道,这真是父亲在冥冥中的指引? 林安暗叹一声,是啊,能在守卫森严的开阳山上,悄然调动侍卫并杀害,除了先皇之外,自然还有负责巡防的将领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萧濯云下意识摇头,一向方正到近乎刻板的父亲,怎会是手染两条人命的杀人凶手? 他与盈秋青梅竹马,他的父亲又怎会成了盈秋的杀父仇人! 楚盈秋也是一脸惊愕,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萧濯云……永远是她的那个萧濯云。 叶饮辰神色凝重,沉声道:“我曾听说,当年楚朝朝堂分为主战与主和两派,主战派一力主张东征西讨,扫平四方,包括一直交好的夜国。而当时还是大将军的萧砚,正是主战派的中坚。” 风青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丞相是……为了引发战争而杀人?” “是啊。”陌以新的视线越过众人,神情愈发漠然,“用一个人的死,带来战火硝烟,万千生灵涂炭,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萧兄?” 众人皆惊。 林安自然也还记得,萧丞相将陌以新认作义弟,陌以新对丞相的称呼,一直便是这句充满违和感的——“萧兄”。 众人顺着陌以新的目光齐齐看去,回廊拐角处,萧丞相静静站在那里,身后是面无表情的风楼。 “父亲?”萧濯云喃喃唤了一声。 陌以新道:“解案开始前,我便以死而复生为由,请萧兄到府中一聚。方才我们所说的话,想必萧兄都已听入耳中。” 萧濯云忍不住上前两步,眼中满是急切:“父亲,那都是真的吗?是不是另有隐情?” 萧丞相一步一步走到众人面前,看向这个总是让他头疼的不务正业的儿子,眼中闪过一抹难得的欣慰。 他道:“濯云,为父已铸下大错,可你没有让为父失望。探究真相,明辨是非,日后也应如此。” “父亲……”萧濯云嗓音颤抖,“那个在悬崖外的人……真的是你?” 萧丞相淡淡一笑:“为父老了,早已没有那样的身手,那是为父派去监视你们的心腹。为父让他不计代价毁掉你们可能发现的线索,只是决不可伤害你和以新分毫。” 萧丞相毫不掩饰的承认,如同滔天巨浪向萧濯云冲击而来。 他虽常常暗中忤逆父亲的指示,但父亲在他眼中,一向是个恩怨分明,顶天立地的男人。 为了报答当初的救命之恩,父亲这么多年来都从未忘记楚容渊之死的仇恨。萧濯云虽不完全认同,却也敬佩这一股“愚拙”。 可是此时此刻,父亲竟成了一个心机深沉的杀人凶手,一个用心险恶的阴谋家,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只有一件事……”萧丞相接着道,“那个侍卫,并非我亲手所杀。他对我忠心耿耿,听我讲了杀人引战的计策,他便自刎以成全此局。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些年来,我虽托人关照他的家人,却永远也无法弥补对他的亏欠。” 萧丞相深沉的眸中尽是沧桑,眼角的皱纹仿佛都深了几分。 他转向叶饮辰,声音却仍然如往常一般沉稳:“老夜君之事,皆出自我手。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夜君请便动手罢。” “父亲!”萧濯云三步并作两步,下意识挡在萧丞相身前。 楚盈秋站在原地,进退无措。 眼前这个已近暮年的长辈,虽然对儿子们一向严厉,动辄横眉怒目,可对她却总是温和亲切,嘘寒问暖,还时常叮嘱濯云好好待她。 每每只要她一皱眉,丞相的眼刀便毫不留情地扫向濯云,全然是为她撑腰的溺爱。 原来,这竟是因为杀害了她的亲生父亲,故而对她心怀亏欠吗…… 叶饮辰并未有片刻犹豫,他早已攥掌为拳,面无表情,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等等。”陌以新忽然开口。 “你想替他说话?”叶饮辰冷冷道。 “是。”陌以新直截了当,“丞相光明磊落,敢作敢当,我知他为人,他不会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而做出杀人灭口之事。” “磊落?”叶饮辰冷笑一声,“玩弄阴谋,为了政治目的下手杀人,十年后非但不知悔改还处处阻挠查案,这里面的哪一件事可以叫做磊落?” “以新,”萧丞相缓缓开口,“不必再为我开脱,我背负人命苟活至今,已经活得太久了。” “萧兄,我太了解你了。”陌以新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竟有一抹隐忍的红。 萧丞相面色变了变。 “除了那个人,还有谁能让你不计代价地为他掩盖,甚至不惜放弃自己一生的声名和性命?”陌以新一字一句道。 “你说什么?”萧丞相眉心蹙起。 “祭天时,所有人都要弃马下轿,步行登山,即便只需要带一颗头颅,徒步徒手也很难完美藏匿。”陌以新道,“而轿辇,虽然藏不下一个成年人,藏一颗头颅却不成问题。能乘辇上山的,只有皇上、皇后,和太子。 当时的太子,正是前一任储君——楚容渊。” “你——”萧丞相的声音猛然一颤。 陌以新并未停顿太久,一句紧似一句:“当年的朝局中,楚容渊正是主战派领袖,萧兄不过是因忠心于他,才一如既往支持他的主张。 楚容渊的为人,我更是再了解不过,他性情暴躁,眼高于顶,不容忤逆。朝中占了主流的主和派反对他积极开战的主张,为了所谓天下霸权的目的,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我甚至不会太过意外。” “你住口!”萧丞相扼腕厉喝,声如霹雳。 萧濯云不觉心惊,在他一直以来的印象中,父亲对陌以新总是和颜悦色,甚至称得上百依百顺,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 一向古井无波的陌以新,眼中已是深深的悲哀和痛楚。他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少有地加快了语速: “你之所以不计代价地为他遮掩,是为了保住他的身后名,更是不想看到一个死去的父亲当年做下的错事,竟在十年后被他自己的儿子亲手查出来——” “不要再说了!”萧丞相高声将陌以新打断,激烈的情绪让他胸口剧烈起伏,咳声不断。 楚盈秋茫然四顾:“什么意思?”在场众人中,只有她还不知道陌以新的身份。 陌以新轻笑一声,一字一顿:“本案的凶手,是我的父亲,楚容渊。” 林安眉心紧蹙,呼吸倏然一滞—— “一个死去的父亲当年做下的错事,竟在十年后被他自己的儿子亲手查出来。” 这样一场造化弄人的悲剧,正切切实实发生在眼前。 洞悉了这一切,又将这一切和盘托出的陌以新,心中该是怎样的苦涩与无奈? 空气凝固,全场陷入死寂。 只有楚盈秋瞪大眼睛,惊叫出声:“你是楚容渊的儿子?传说中钰王府那个少时离家出走,从此销声匿迹的叛逆世子?你没有死?” 林安心中微微一震——传说中?离家出走?叛逆世子? 她虽知陌以新的真正身份,却从不晓得他少年时的往事。 可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将眼前这个长身玉立、风度从容的男人,与“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年”联系在一起。 然而,这个“传说”似乎又并非无稽之谈。 自得知他的身份起,林安一度很好奇,为何重回朝堂的陌以新竟不曾被人认出来? 如果他少时便离家出走,长年漂泊在外,朝中很少有人再见过他,那么又经过这么多年,少年的样貌早已长开,认不出便也说得通了。 可是,难道陌以新不是在钰王府覆灭后,才流落江湖的吗?又怎会是少时便离家出走? 何况,他若早已出走,又怎会被那场政变牵连,已至流落天影山洞,九死一生? 林安忽然发现,陌以新的过去,似乎还远非落难世子那般简单…… 萧濯云扯了扯楚盈秋,小声叮嘱:“这个秘密事关重大,你也一定要守口如瓶。” 楚盈秋怔怔点头,眼睛还是一瞬不眨地盯着陌以新。她记得年幼时,还与这个传说中的小表舅有过一面之缘,留下了极为深刻的恶劣印象。 他……居然会是如今这位陌大人? 陌以新已经转向叶饮辰,淡淡道:“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是我的父亲。” 他语气平淡得近乎漠然,直白得没有一丝回旋余地,又带着近乎自我放逐的冷硬。 他对叶饮辰的排斥与敌意由来已久,不为别的,只因这个男人对安儿那份关注与殷勤。 可此刻回望,才发现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感情上的针锋相对,还有血脉间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他的父亲,竟是叶饮辰的杀父仇人。 那一瞬,他像是被人迎面击了一拳。原本的防备、嫉妒、敌意,全都化作密不透风的压迫,让他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 他从未如此厌恶这身血脉,厌恶到想将它剜去,可这份罪孽如同镣铐,牢牢锁在骨血深处,仿佛命运早已替他在棋盘上落下了必输的一子。 叶饮辰,是受害者的儿子。 他,是凶手的儿子。 明明是他亲手揭开了真相,却被真相反手按进尘埃。 叶饮辰没有回应,只沉默地与陌以新对视,眼神深冷。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有如刀锋悬于两人之间,随时便要斩落。 良久,叶饮辰才终于开口:“你的父亲已经死了。” “是啊。”陌以新轻笑,眸中是浓浓的自嘲,“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未做过身为楚容渊之子该做的事。也许,这是我欠他的。” 林安怔怔望着他,感到一种宿命般的无力感。 他总是能够洞察人心,终究洞察了自己父亲的阴谋。他总能让凶手无所遁形,于是连自己的父亲也没有例外。 一个坚持破解案件,寻找真相的人,成了杀人凶手的儿子。 偏偏那凶手早已不在人世,永远无法再面对自己的罪孽。在这个父债子偿天经地义的时代,陌以新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开启了这场注定绝望的审判? 叶饮辰眸色愈沉,指尖微微收紧。 始终未发一言的风楼忽而足尖一点,飞身贴近,稳稳立于陌以新身前,目光直锁对面的叶饮辰,一脸生人勿近的漠然神色。 叶饮辰身后的执素也一跃而起,瞬息间与风楼成对峙之势。 空气陡然紧绷,像被硬生生绞住的弦,随时可能崩裂。 “等等!”林安的声音猛然划破这股死寂。 她毫无迟疑地冲到两方之间,以一己之力阻住了这股逼人的杀意。 “他从来没有做错什么!”她直视向叶饮辰,“那件事发生时,他也才十几岁,又早早离家出走,根本全不知情。 更何况,真相是他看破的,明知凶手是他父亲,明知丞相甘愿顶罪,他也从未想要遮掩半分。难道只因那个人是他父亲,便该理所应当将仇恨顺延到他身上吗?” 楚盈秋略一犹豫,也上前一步,认真道:“如果楚容渊还活着,不论他是什么身份,我也会想要报仇,可是他已经死了。” 叶饮辰的视线缓缓掠过林安,又转向这个血脉相连的妹妹,目光沉沉,依旧沉默。 匣中宴 第135节 四周的风似乎都已凝固,沉闷的压抑与爆裂的杀机在空气中交织碰撞。每个人都似被架上刑台,只待最后一声来自命运的无法抗拒的宣判。 陌以新深深凝望着林安,她仍旧看着叶饮辰,眼神中有急切,有劝慰,甚至还有一丝恳求。他的心尖蓦然刺痛。 指节微微一动,他摸向袖中短刃,冷意顺着掌心漫上臂骨。 对于叶饮辰,他决计不能欠他什么。 他还有自己想要争取的,想要守住的人。 就算自断一臂,他也要亲手斩断刻在血脉的枷锁,摆脱这份天然的亏欠。 便在此时,林安忽然快步冲到叶饮辰身边,拉住他的衣袖,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猛地一扯,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强行将他往外拖去,低声急促道:“跟我走!” ----------------------- 第105章 两人一路奔到玉舟湖畔。这一路上, 叶饮辰始终顺从地任由林安拉着他跑,没有询问,也没有抗拒。 湖畔的草地上静谧无人, 林安终于在这里停了下来。 叶饮辰这才冷笑一声, 开口道:“怎么, 这么怕我伤到他,非要跑到这么远才放心?” “难道你真想杀他?”林安不答反问,“我觉得你不会那样做的,只是需要冷静一下。” 她拉着叶饮辰在草地上坐下,微微喘着气,目光望向湖面:“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每次心里乱的时候便来这里走走。景熙城热闹繁华,能让人安安静静坐一会的地方可不多。” 叶饮辰唇角牵出一抹凉意,似笑非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觉得在这里坐一会就没事了?” “七公主也有杀父之仇, 同样的道理她明白, 你也不会不懂。”林安叹息一声,“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受了许多苦,在你内心深处,也许无意识地将那些苦痛都归结到了父亲的死。所以对于这件案子, 你一直心有执念。” 叶饮辰沉默不语。 林安停顿片刻, 忽然话锋一转:“在你父亲死后三年,楚容渊也死了。那场变故中,钰亲王府上上下下都被赶尽杀绝, 包括陌以新的亲姐姐,他自己也险些丧命。 所以后来,他曾刻下一行字——‘吾不死, 当报今日之仇’。” 叶饮辰冷哼一声,目光斜斜扫来:“你想让我觉得与他同病相怜,同情他?” 林安摇了摇头,继续道:“楚容渊死后,当今皇上登基。顾玄英一心弑君,埋伏炸药几乎得手,却是陌以新亲手破灭了那个计划。你可知为何?” 林安没有指望叶饮辰在这种时候还会乖巧地有问必答,自己接道:“因为他不迁怒。” 片刻沉默后,叶饮辰似笑非笑:“你将我单独拉出来,就是为了教导我以陌大人为榜样,做一个品格高尚的君子?” 林安没好气地杵了他一拳:“喂,你这家伙,怎么今天说话都夹枪带棒的?” 叶饮辰被这么一打,反而莫名地卸去了几分戾气。 林安继续道:“刚刚得知那样惊人的真相,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方才的局面一触即发,如果不赶紧将你拉走,难道要看着你们打起来不成?” “你怎不去拉陌以新?” 林安轻叹一声:“毕竟凶手是他父亲,他也说了,身为人子有所亏欠,若你要向他讨这血债,我想连他都不会推拒。而其他人,就更没立场参与你们父辈的恩怨了。 要终结这场悲剧,只能从你这里下手了。” “你倒坦诚。”叶饮辰冷笑一声,“就是看我好欺负罢。” 林安佯作惊诧地捂住了嘴,十分夸张道:“哎呀,你可是堂堂国君大王,方才所有人里,哪一个有你高贵?更何况,你还知道陌以新身世的秘密,倘若想要报复,有太多手段了。 我将你拉走,也只能暂时缓和局势,倘若不是你恩怨分明、襟怀坦荡、实事求是、厚德载物,就算我一时将你拉走,也没有用啊。” 叶饮辰冷笑连连:“你那里还有多少词儿?” 林安嬉皮笑脸:“你还想听多少,我都有。” 面对这样的笑容,叶饮辰偏生气不起来,一时竟拿她没办法。 他盯了她片刻,终究移开视线,绷着唇角,音色凉凉:“哼,你无非是想说,倘若我说出陌以新的秘密,或是执意向他报复,那便是恩怨不分、心胸狭隘、自欺欺人、寡德薄义。是么?” 林安吐了下舌头:“我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 叶饮辰瞪她一眼,没好气道:“总归是陌以新帮我解开了真相,怪只怪他父亲死得太早,让我没法手刃仇人。” 林安总算松了口气,点头道:“是啊,楚容渊已经得到了应得的报应,萧丞相也会承担应有的罪责。” 虽说丞相手上没有直接的人命,当年却也是知情的帮凶,还间接害死了一个侍卫。如今又为了掩盖真相指使心腹杀人灭口,虽然阴差阳错下没有造成恶果,但也是意图杀人之罪。 林安笃定道:“大人能将这一切都摊开来说,就不会有丝毫包庇之意。” 叶饮辰默然不语。 林安抬眼,认真地看着叶饮辰:“逝者已矣,你已经为他查出真相,可以向前走了。” 叶饮辰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眸间也笼上一层雾气:“当我知道他要假死时,不愿相信他会为了别人,主动离开我和母亲。可后来我又有点希望,他真的只是假死,在某个小地方隐姓埋名地活着。” 林安暗暗叹息,倘若忘音知道了十年前那个惊喜的秘密,知道自己曾与幸福那么临近,又会是怎样的肝肠寸断,遗恨不甘…… 当年之事,计划交织着计划,巧合中套着巧合,既是迷局,也似天意,更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没有一个人是胜利者。 楚容渊处心积虑杀人引战,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阴差阳错折返现场的洒扫小厮,一个瞒天过海假死隐遁的惊天计划,让老夜君成了莫名其妙的“病逝”。 或许在他原本的谋划中,夜国国力本就弱于楚,老夜君一死,幼主继位,根基自不稳固,又为了父亲惨死而一时冲动,仓促开战,楚朝轻而易举便可得胜。 然而再次天意弄人,本应因君主之死而讨伐楚朝的夜国,居然又不巧发生内乱,夜沽月一夕篡位,风云翻涌,根本没人顾得上深究老夜君之死。 多年后时过境迁,终于,老夜君的儿子开始为父查案,竟又是他自己的儿子查出了他居心叵测的阴谋…… 而这一切发生时,他本人竟早已死于政变。这难道不是一场深深的讽刺吗? 林安感慨万千,轻声劝慰:“你和陌大人,年少时都对悲剧的发生无能为力。倘若不能改变过去,那便从今天开始,尽力不再留下遗憾。” 叶饮辰仰面躺倒在草地上,望着天空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切都结束了,他心愿达成,却没有多么如释重负的感觉,更多的,反而是奔忙之后的空虚和迷惘。 他侧头看向林安,声音低缓:“那……今后的路,你又要如何走?再回府衙?” 林安沉默不语。 “陌以新死而复生,你知道他甘愿舍命救你,他知道你失去他会多么痛不欲生,还有什么理由不回去呢?” 叶饮辰说得直白,眼中却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紧张,仿佛在等一个令他不安的答案。 良久,林安终于摇了摇头:“我想离开景熙城,去江湖走一遭。” “什么?”叶饮辰惊得坐了起来。 “江湖啊。”林安面上并没有太多波动,仿佛已是深思熟虑后的答案,“我一直很向往那个传说中的江湖,想要自己去看一看呢。” 叶饮辰愣怔片刻,才眯眼道:“你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林安缓缓吸了口气,并不否认:“陌以新当日拒绝了我,我原本便要开解自己,断绝对他的心意,可是这次……他为了救我宁可豁出命去,还将我送给他的扇坠一直偷偷收着。 也许又是我自作多情的误会吧,可我想,或许他对我……并不是什么也没有。” 还有一些,是她没有说出口的。 昨日那场大雨中,死而复生的陌以新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失态地抱住了他,当时情绪激荡并未多想,可事后回忆起来,那时的他……竟也紧紧回抱了自己。 还有方才揭开案情时,陌以新说,“如果能够提前知道哪一日会死,我所在意的人,我会先送她离开,不让她亲眼看到我死去而伤心痛苦。” 这句话,难道不是在说自己吗?即使自己不是他喜欢的人,至少也是他在意的人,不是吗? 叶饮辰将头别向湖面,淡淡道:“既然如此,又为何想要离开?” “大人虽深有城府,却从不是刻意伪饰之人,如果他真的言不由衷,一定有我所不清楚的缘由。”林安语气平静,一字一句地分析。 “从一开始我便知晓大人曾是江湖人,后来又一直以为,他是在家破人亡后,才流落江湖。可今日听七公主说,他竟是在少时便离家出走了。 从前每次提到江湖,他的神色都会有异,仿佛有抗拒,有逃避,又有挣扎——那里,一定有他从未提起的过去。” “为何不直接问他?” “那是他的过去,不愿提起是他的事,想要一探究竟是我的事。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去改变别人的意愿。 更何况,如果那些过去真的会伤害他,我会让所有事都停在我这里。” 叶饮辰轻笑一声:“你真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林安也笑了,语气却是认真:“我想,人总要放下心结,才能真的向前走。不管他的心结是什么,我也想要一试。” 叶饮辰挑眉道:“或许他会为了挽留你,主动说出来呢。” 林安只笑着摇了摇头。 她所要探究的事,或许是陌以新不愿触碰的伤口。她又何必以“离开”二字,逼得他亲手撕开? …… 第二日,府衙后院的石桌上多了一封信笺。 “大人, 我曾说过,我想要游遍大江南北,看看这广袤人世间。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现在,是我实现心愿的时候了。 那夜你对我说,不要被眼前的冰山一角迷了眼,等我见过真正的精彩,才会知道你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模样。 我便去江湖走一遭,然后再来告诉你,你错了,不论我见过多少大千世界,你仍是我心之所向,不会改变。 原谅我不辞而别,因为如果当面看着你的眼睛,只怕我无法再决心离开。 万望珍重。 勿念。” …… 这一日,一个盛大无比的烟花绽开在整个景熙城上空。 澄澈如洗的天色下,一朵银色雪莲骤然盛放,光芒碎作无数细屑,在阳光中闪出细微的虹彩。 罕见的白日焰火,却让很多人想起了上元夜那个惊艳世人的烟花。 即将出城的林安,为这一声轰鸣而驻足。 她回过头,烟花在白日里并不清晰,却与她记忆中那夜华彩,奇异地合二为一。 她知道,这是陌以新放的,放给她看的。 他想说的是什么?保重?还是——别走? 匣中宴 第136节 林安笑了笑,直到连所有模糊的余烬都消散殆尽,才又迈开步子,朝着先前的方向,迈向另一个陌生的新世界。 …… 林安牵着一匹白马,走在南城门外的林间路上,眼前出现一条略有些眼熟的岔路。 林安一怔,记忆如潮水涌来。最初那件绣花鞋诅咒案中,一切便起源于玉娘在这条岔路尽头的陡崖香消玉殒。 后来,陌以新带着她来到这里,他解开了谜题,而她锁定了凶手——那是他们一起经历的第一个案件。 不料兜兜转转,经历了这么多风雨,自己又再次走到了这里。 前方传来一阵沉稳的马蹄声,中断了林安飘远的思绪。 林安将目光转向大路,只见一人骑着一匹黑亮的高头骏马,似笑非笑地俯视着自己。 “不是要离开吗,怎么站在这里发呆?”叶饮辰挑眉道。 “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林安道。 叶饮辰轻哼一声,语气微嘲:“想起从前的美好瞬间,舍不得走了?” 林安只低低一笑。 昨日,她去见了楚盈秋。两人早已是好友,离开前,总要当面辞行。 对于她的远行计划,楚盈秋在愕然之外又觉惋惜,却终究真心送上祝福。两人话别之外,楚盈秋又提供了一些她所知晓的,陌以新的过往。 那时,皇上还是恒王,楚盈秋虽住在王府,封号也只是郡主,却极得先皇疼爱,时常入宫玩耍。 那一年,楚盈秋才六岁,年幼恃宠,在率真天性之外,还带着小孩子独有的任性妄为。 那一日,宫中设宴,楚盈秋向来不耐烦这些,却无意间听见下人们议论——从不出席这种场合的钰王世子,今日似乎也要去。 她早已听说过那位素未谋面的小表舅。 听说,他比自己还要威风,想不听话,就不听话。听说,他长得好看极了,辈分虽长,却活脱脱是个风姿出挑的美少年。 这些话早已令楚盈秋大为好奇,自然要去一睹为快。 谁知到了殿上,一向沉肃威严的钰王身边,却并没有这位小表舅的身影,而钰王的脸色显然比平日还要难看。 楚盈秋瞬间对宴会失了兴趣,吩咐婢子去取来心爱的纸鸢,独自溜出了殿,往御花园去。 待婢子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她早已等得不耐,伸手一扯,却不知是力气大了,还是纸面松脆,那只锦色纸鸢竟自中间撕裂开来。 她愣了愣,登时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婢子吓得扑通跪下,不敢动弹。 楚盈秋哭得伤心,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都是你!你弄坏了我的纸鸢!” 婢子一惊,伏在地上瑟瑟不敢言。众所周知,先皇一向仁厚,唯独对这个小孙女的事半点马虎不得。若有谁惹她委屈,哪怕只是掉了一根头发,也得追究个明明白白。 楚盈秋哭得停不下来,婢子跪在一旁,也默默跟着流泪。 “啊,吵死了。”不远处的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不耐的抱怨。 楚盈秋在自己的哭声中听得恍惚不清,不由停了下来,循声看去。 只见御花园的一株大树上,有人从繁密的树冠间探出半边身子来。 少年斜倚在粗枝之上,一条长腿随意垂下,似是百无聊赖。明明面无表情,却透着一股掩不住的明朗朝气。 几缕阳光穿过枝叶,斑驳地洒在他面上,勾勒出一副无可挑剔的五官。少年眉目清隽,鼻梁挺直如削,薄唇天生带着凉意。一张脸好看极了,似画儿中人在眼前突现。 “你这小丫头,叫什么名字?”画儿中人问她。 楚盈秋愣愣道:“楚盈秋。” “哦,没听过。”画儿中人丝毫不以为意。 从未有人听到她楚盈秋的名字,还如此满不在乎。楚盈秋立即有些不服,反问道:“那你呢?” “楚承晏。” 画儿中人随口说出的名字,顿时又惊了楚盈秋一跳。 她往树上一指,惊叫道:“你就是小表舅?你、你不去宴会,居然跑到御花园睡觉?还、还睡在树上?” 她终于知道,钰王那难看的脸色是从何而来了。 楚承晏挑了挑眉,从树上一跃而下,几步踱到她跟前,若有所思:“你便是皇伯父最疼爱的那个小郡主?” 楚盈秋终于满意,挺起小小的胸膛,极重地点了下头。 楚承晏也点点头,目光落在她面上:“你这眼睛,都哭肿了。” 楚盈秋想起伤心事,立刻伸手指向还跪在一旁的婢子,气愤道:“是她!是她弄坏了我的纸鸢!” 婢子满脸泪痕,却不敢抬头,更不敢去辩解,那是小郡主自己扯坏的。 楚承晏目光微动,而后俯下身子,半蹲在楚盈秋面前,将手伸向她的脸。 阳光从他肩头斜洒下来,一张眉目如画的脸近在咫尺,楚盈秋心中得意——这位好看的小表舅,第一次见面便对她如此喜爱,还要亲手为她拭泪。 谁知下一瞬,两只温热有力的手忽然捏住了她的脸颊,毫不留情地来回揉搓起来,好似揉面团一般。 楚盈秋猝不及防地惊叫一声,一旁的婢子更是怔在原地,目瞪口呆。 “放开我,痛,痛!”楚盈秋既惊又痛,吓得哇哇大哭。 楚承晏半晌才停下手,目光在她脸颊上扫过,满意道:“和眼睛一样红了。” 楚盈秋还一下一下抽泣着,脸颊酸痛极了,她很想大骂一句你没病吧!却又不敢开口,生怕那魔掌再次伸来。 楚承晏双臂抱怀,俯身盯着她的眼睛,面无表情:“你犯了三个错,第一,扰我清梦,第二,推卸责任,第三,太爱哭。这是惩罚。” 楚盈秋又“哇”地一声哭出来。 从记事起,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更何况,爱哭又算是什么错啊! 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仍旧好看得不像话,她却只想赶紧离远一点。 楚盈秋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不敢说话。 “又哭了。”楚承晏不耐地摇了摇头,退开几步。 转身离开前,他只又说了一句:“记着,你是被楚承晏吓哭的,与旁人无干。” 那一次,她的脸颊痛了一整日,而那个被扯坏的纸鸢,早已被忘到九霄云外。 她的脸颊和眼睛都红得太过明显,皇爷爷见了问起,她也只是摇头。 后来,皇爷爷从婢子口中问出了“楚承晏”这个名字,一怔之后,却只失笑摇了摇头,无奈道:“这孩子。” 楚盈秋更惊呆了。她暗暗下定决心,若再见到那个小表舅,她一定绕着走。 然而她万万不曾想到,后来没几个月,便听说,那个可怕的小表舅,居然离家出走,闯荡江湖去了…… 又没几年,他便随整个钰王府的覆灭而英年早逝了。 楚盈秋讲述的故事令林安大跌眼镜。 以一个成年人的视角,她自然看得出,陌以新那样做,无非是顺手给那婢子解围。盈秋那般受宠,哭红了眼自然会被先皇看出来,那婢子免不了要受责罚。而他这样折腾一通,自然全将注意力转走了。 可是,他那时已经十四岁了,大可以和盈秋好好讲道理,欺负小孩子算怎么回事啊! 楚盈秋从前曾说,每次陌大人一沉下脸,她都莫名有些怕。林安此时终于明白,原来,这是来自于记忆深处的本能……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当年皇宫熊孩子的比拼之中,楚盈秋屈居第二,而陌以新得了第一。 所以,他究竟是如何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啊! 想到陌以新那张清冷如玉的脸,做出揉小孩脸那样欠揍的动作,林安只感到一种三观崩塌的违和感。 唯一不变的,大概是连面对盈秋那样可爱的小孩子,他也能面无表情地罗列“罪状”,审判天赋初具雏形。 还有,楚盈秋没事总爱揉她的脸,难不成这坏毛病还是跟陌以新学的,冥冥中报应在了她的身上? 对于陌以新的少年往事,她从未如此好奇。对于闯荡江湖的决定,她也更无疑虑。 林安收回思绪,看向马上的叶饮辰,到:“你怎会也在这里?” ----------------------- 第106章 “我也该回夜国了, 等在这里与你作别。” 林安笑笑道:“是啊,你可是一国之君,总在外面飘着也不是个事儿。” “人比人气死人, 你要去潇洒闯江湖, 我却要回去做那笼中燕雀。”叶饮辰不知是真是假地叹了口气, 又眯起眼上下打量林安,道:“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林安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理所应当道:“行走江湖嘛,扮成男装方便些,毕竟我一点武功也不会,这样也许能避免一些麻烦。” “这也叫女扮男装?”叶饮辰嗤笑一声:“你看看你,和男子比起来个头又瘦又小,脸这么白,细皮嫩肉的, 一点胡渣印都没有, 最关键的是, 你没有喉结,傻子也看得出是个女子。” 林安一怔,电视里女扮男装看多了,她倒不曾多想, 于是请教道:“那你说该怎么扮?” 叶饮辰仍上下打量着:“脸倒是可以涂得黝黑些, 可喉结能有什么办法?若是冬日还可以穿高领或围脖来遮一遮,可现在正是要入夏的时节,那样反而更引人注目。还有行止仪态, 更非一朝一夕可改。” 见林安听得一脸为难,叶饮辰又笑了笑道:“外面多得是女子行走江湖,你大可不必扮成男装, 若是被人看出假扮,反而怀疑你乔装鬼祟。” 林安只得点了点头,心想到下一个城镇便先找个地方换回女装。看来电视里的经验并不可靠,现实中要想女扮男装,恐怕还得经过专门的练习。 叶饮辰见她一脸虚心反省的样子,满意一笑,又叮嘱道:“放心吧,只要你不自己往麻烦里凑,就不会有事的。” “我记住了。”林安继续点头。 “我想想,还有什么问题……”叶饮辰思忖着。 林安却突然想起一件早已尘封的小事,道:“我倒是还有个好奇已久的问题,应该可以从你这里得到答案。” “什么问题?” “很久前我见过一个针线楼的女子,名叫茗芳。她曾尝试与我对暗语,我当然没对上。”林安道,“我一直都很好奇,那句暗语的下一句,究竟要怎么接?” “这个啊。”叶饮辰嘴角一勾,笑得随意,“上句是什么来着?” “大概是说,‘能跟在你家大人身边,真是好福气’这样的话。” “噢——”叶饮辰长长地应了一声,“下句要说——‘叶大人才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 匣中宴 第137节 林安险些“噗”地喷出一口血来,陷入了长久的无言。 两人一阵对视,终于一起大笑出声。 笑完,又沉默片刻,叶饮辰浅浅呼出一口气,道:“那么,我该走了。” 林安心头也涌起一股怅然,有心化解离别的伤感,于是抱拳道:“此去山高水长,壮士后会有期!” 叶饮辰噗嗤笑出了声,牵起缰绳,调转马头:“驾——” “叶饮辰,加油!”林安最终喊了一声。 前方一人一马的背影微微一顿,马上之人只扬了扬手中马鞭,便接着策马远去,只留下一骑烟尘。 …… 一路骑马南下,途径一座名为“碧莱城”的城镇,林安打算先在这里落脚。一是因为天色渐昏,二是因为这座城的名字。 碧莱——必来,若是不来,岂不辜负了这名字? “碧莱客栈……”林安牵着白马,站在一家客栈门前,轻声念着牌匾上的名字,心想这客栈能与此城同名,想必是这里上好的客栈了。 店小二见门口有行客驻足,热情地迎出来,殷勤道:“姑娘打尖还是住店?本店是城里最大的一家客栈了。” 林安嘴角抽了抽,自己可还没换掉一身男装呢,居然随便一个客栈小二都一眼看出来了…… 叶饮辰说的果然没错,自己这点行头根本算不得女扮男装,还是趁早换掉,省得不伦不类。 林安腹诽一阵,将手中缰绳递给小二,道:“我要住店,另外也请给这马喂些精制草料。” 林安是在打点行装的时候才知道,一匹马居然这么贵,她也是宰了叶饮辰这个大户,才能用得起这匹日行数百里的好马,为江湖之行开一个好头。 小二熟练地牵过缰绳,高声道:“好嘞!姑娘先请进!” 林安抬步便要进店,身后忽然被人一撞,回头一看,竟是个衣衫破烂的瘦小乞丐。 “对不起,对不起……”乞丐连连低头道歉。 林安看了一眼,差点笑出声来。 这乞丐虽然脸上抹成黑黑一片,头发也用一块破旧的头巾束着,林安却一眼看见,她也没有喉结。比自己还要过分的是,她的双耳上还各有一个耳洞。 ——显然也是女扮男装,并且扮得还不如自己。 一个女孩子居然沦落成乞丐,不知是不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大小姐。 林安好笑地摇了摇头,也不戳穿,只道一声:“没事。” 乞丐便又一溜烟跑走了。 进到店中,一楼大堂的饭香钻入鼻尖,林安忽感腹中一阵饥饿,咽了咽口水,将包袱放在一张空桌上,人也坐了下来,打算先在这里点些吃食。 方才的小二不多时也走过来,招呼道:“姑娘要先用些饭菜吗?” 林安点了点头:“腹中饥饿,先吃完再劳你开间房吧。” “得嘞!”小二嘻嘻一笑,热情地为林安介绍起店里的招牌菜。 荤素两道小菜很快上桌,林安大快朵颐,忽听门外街上一阵喧哗,似乎有人在说“快走快走,还等什么”之类话语。 林安唤来小二,好奇问道:“外面怎么了?” “哦,那个啊。”小二一脸了然,“缎仙谷的大小姐前几日嫁给了梳云山庄的公子,今日一早,缎仙谷谷主宣布大开三日喜宴,任何人都能前往谷中庆贺,包吃包住。” 林安纳闷道:“前几日出嫁,今日才开喜宴,这是什么风俗?” “这谁知道呢。”小二叹了口气,“都白吃白住了,谁还管那些?这不,多少人都往那边跑,说不准我们生意都要受影响喽。” 小二说着,小心翼翼看着林安,试探道:“姑娘不会也要去吧?” 林安笑着摇了摇头:“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我还是不去凑热闹了。不过我倒有些好奇,那个缎仙谷,还有梳云山庄,都是江湖门派么?” 小二看这单生意没跑,已经放下心来,热心解释道:“倒也不算什么大门派,可在这一带也算小有名气的世家了。 姑娘这么问,应是初来乍到吧?可惜姑娘要是早来几日,还能亲眼见到那位江湖第一美男——沈公子。” 林安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心道这小二还真八卦,居然对什么美男还有所关注。 自己写给陌以新的告别信中,是以“见识真正的精彩”为由,倘若刚一出来便有幸见到“江湖第一美男”,岂不是一步登顶了? 小二见林安似乎不以为意,又道:“姑娘有所不知,沈公子是江湖上公认的第一美男,追捧他的女子多得数也数不清,谁也不知道沈公子有过多少红颜知己,这可是‘江湖八卦十大秘闻’中排名第九的呢!” 这回林安是真的喷了一口茶,猛地咳嗽起来。 “江湖八卦十大秘闻?”林安重复一遍,深觉不可思议——江湖中竟然有这样一个奇葩排行的存在? 小二略带遗憾地看了林安一眼,像是在同情她连这点常识也没有,耐心而友好地解释道:“这十大秘闻,是江湖人最好奇的事,却没有人知道答案。” “怎么会?”林安质疑,“沈公子有多少红颜知己,这个问题沈公子自己当然知道答案了。” 小二一噎,才找补道:“所以这一条只排在第九嘛,前面的就真没人知道了!” 林安看这小二颇有话痨气质,索性起了攀谈之意,顺便套些情报,于是问道:“那么排名第一的秘闻是什么?” 小二叹了口气,感叹这女子实在见识有限,很大方地回答道:“是一首歌谣。” “歌谣?”林安心念一动,已经想到了什么。 小二也在接着念道:“游龙戏凤,双影谁影。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 念完又道:“江湖人自然不会去觊觎天下,却也着实好奇,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匣子。”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只是没想到,这首歌谣竟是江湖八卦十大秘闻之首,随便一个店小二都能信口道来,难怪陌以新说那是三岁孩童都会唱的。 “那第二大秘闻呢?”林安接着问。 小二的学识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满足,愉悦道:“江湖第一美人云姑娘,将会嫁与何人?” 林安险些又喷了一口茶——这第二大秘闻,和第一条在风格上也差得太多了吧? 林安正想询问这位美人有何特别,以至于能成为一大秘闻,却听身后柜台处传来一阵怒吼:“刘小二,又偷了多少懒!还不快干活去!” 面前的小二抖了两抖,林安心想自己确实扯着人家闲话太久,于是从袖中取出几文钱塞给小二,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二眉开眼笑地接过钱,脚步轻快地小跑离开。 林安吃饱喝足,重新背起包袱,来到柜台找掌柜开间房住。 掌柜一脸慈祥:“这就让小二去开上房,请姑娘先交个订金,所有饭菜、住宿、马料,最后一并结清。” 林安点点头,顺手往包袱里摸去,心里感慨走江湖也不容易,没钱寸步难行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也不知那些大侠的经济来源是什么。 她手指探到包袱里放银袋的地方,心中却猛然咯噔一下——原先的手感怎么没有了? 林安脸色微变,直接在柜台上打开包袱,果然发现,原本放银袋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 林安当即两眼一黑——这个银袋,可是自己这半年多在府衙打工的全部积蓄,还再加上叶饮辰友情赞助的“远行基金”。 自己身上只放了几钱碎银子,其他所有钱全都放在银袋,结果才刚出来第一天,就没了? 晴天霹雳,林安无法接受这个惨烈的事实,脑中飞速运转,忽然就想起走进客栈前,撞到自己的那个乞丐…… 是她! 林安心中惊疑不定,这短短一日中,除了那个人之外,从未有人触碰过自己。自己当时还笑话人家拙劣的女扮男装,没想到自己才是最拙的那一个! “姑娘,姑娘……”掌柜的呼唤打断了林安的神游。 林安一脸懵逼地看向掌柜。 掌柜见林安在柜台翻着包袱,脸色一阵黑一阵白,经验丰富的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笑容和煦道:“姑娘,本店是城里最好的客栈,房费一晚要两钱银子。” 林安数了数袖中随身放着的散碎银钱——六钱…… “请问掌柜,这城中可有惯常偷窃的乞丐?” 掌柜摇了摇头。 林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无比沉重道:“请问缎仙谷怎么走?” …… 刚出江湖的林安,转眼间就成了穷光蛋,身上所剩的钱只够在碧莱客栈不吃不喝住三晚,可自己以后还要生活,当然不能就这么挥霍一空。 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林安痛失整整一袋银,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林安牵着白马,看着眼前石碑上“缎仙谷”三个大字,想起自己一开始说的——“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我还是不去凑热闹了”,心中重重一叹。 在这里至少能白吃白住三日,这三日里再想想办法,看如何去找那可恶的乞丐,讨回一点是一点。 眼下天色已近黑沉,还是先入谷落脚为上,免得再碰到什么强盗贼人,高呼着“此路是我开”,将自己仅有的六钱银子也搜掠一空…… 缎仙谷中果然宾客盈门,即便已经入夜,还是人声鼎沸。 芸芸来客之中,并没有人在意一个林安,林安也只是来蹭个食宿,途径宴饮庆贺的场面也不忘初心,同迎客的谷中弟子打过招呼后,便在侍女的带领下,住进了一间空客房。 客房的布置简单雅致,林安自然不在意这些,万念俱灰地坐在桌旁,将包袱摊放在桌上,再次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遍。 奇迹没有出现,银袋依旧不见踪影。 林安在心里又将那个乞丐诅咒了十几遍,黯然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女子衣裙,打算明日换上。 一方面是换掉这无用的男装,另一方面,若真找到那个乞丐,自己换身行头,也许还能出其不意将她拦住,免得被远远认出撒腿就跑。 林安将衣裙抖开,准备挂起,却听得“铛”地一声,什么物件掉在了地上。 林安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低头看了一眼,失望——不是银袋。也是,自己已经翻了那么多遍,如果还能漏过,那真是睁眼瞎了。 林安俯身将物件拾起,却是一愣——这物件自己从未见过,看形状像是个令牌,沉甸甸的,入手冰凉沁骨,质地显然不凡。 细看之下,这令牌通体鎏金,金光内敛不刺目,细密的浮雕花纹绕着边缘一圈一圈铺开,每一笔都纤毫毕现。中间赫然凸起一个大大的“归”字,线条遒劲有力,仿佛要从金面中跃然而出。 方才眼中只顾着盯钱袋,竟没发现衣裙里还夹着这么个东西。 这是什么?怎会出现在自己的包袱里?总不会是那乞丐偷钱袋时,还顺手塞了块令牌进来吧? 林安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这个浮雕的“归”字,满腹疑惑。 可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所以然,索性将这令牌重新收进包袱。 只看分量和工艺,此物价值便绝不在寻常金银之下,还是先好生收着,日后再计。退一万步讲,若有一日弹尽粮绝,还能当笔银子来救急。 林安重新拿起衣裙,打开客房中的衣柜,便是一怔——里面竟不是空的,而是静静挂着一件裘衣。 伸手取下仔细一看,林安愈发惊讶地发现,这不是衣袍,而是裤子。 在这个世界,女子外穿衣裙,男子外穿衣袍,裤子一般都是穿在里面。狐裘这等奢侈的材料,通常都是用来做成华贵裘衣或围脖,做裤子的极其罕见。 匣中宴 第138节 更何况是在入夏之际,根本用不上保暖的季节。 林安眉心微蹙,将裘裤放回原位,暗暗告诫自己不去多想,少管闲事。 被接连发现的奇怪物件打开了岔,林安的心情终于从丢失的钱袋上稍稍转移。 窗外已是夜色深沉,林安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开始了在这个世界的独行,而这里,便是自己在江湖上的第一个落脚之处。 客房一角还摆着一方小书桌,笔墨齐全。林安心念一动,走到桌旁,心想若以后每到一处,都记下当夜的落脚点,全部连起来,便是自己的江湖足迹了。 提笔欲写,却又蓦地发现,桌上一沓宣纸最上面的一张,竟已写满了字。 林安狐疑地扫了一眼,一个字也不认得。 她顿时纳了闷,这里的繁体字虽然与现代颇有不同,自己却也大都认得,不至于忽然变成文盲了吧,难道是什么异族文字? 林安将纸拿起来,仔细端详,很快便恍然明白,这些字其实就是最普通的字,却全是左右反转写的,难怪方才一眼认不出。 她愈发狐疑,将每个字逐个辨认过去,可看来看去,也只是一篇最寻常不过的文章,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也没有藏头藏尾的机巧,到底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反写? 林安不得不重新审视这间客房。这样一间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的空房,显然有人清扫整理过。 如果衣柜中的裘裤还能说是粗心遗漏,那么摆在书桌上这张写过的纸,收拾房间的人不可能看不到。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安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忽然有一种进入了规则怪谈的诡异之感。 一阵夜风从窗中吹入,林安转身走回床边,决心今夜睡觉不关灯了。这一日奔波赶路,身体难免有些疲乏,林安打了个哈欠,和衣躺下休息。 然而在闭上眼的一瞬,林安脑中忽然有一根线闪过,整个人一个激灵,一下子又坐直身子,睡意尽消。 “没有裘衣只有裘裤的衣柜,反着写的文章……”她喃喃道,“不会吧……” 林安重新穿上鞋子,背起包袱跑到院中,四下张望一番,拦住一个缎仙谷弟子打扮的年轻男子,伸手向自己那间客房摇摇一指,道:“敢问阁下可知,那间屋子先前住的是谁?现在何处?” 那弟子一愣,反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白日那客栈小二曾说,缎仙谷是这一带有名的世家,想来不会尽是恶棍在此害人。念及此,林安不再犹豫,开口道:“那个人可能有危险,救人要紧。” 男子沉默片刻,道:“姑娘请随我来见谷主。” 这回反而是林安一怔,就算自己说要救人,这弟子也不至于连缘由都不问一句,就带自己去见谷主吧。 堂堂一谷之主,又适逢谷中大宴宾客,难道随时都能接见自己这么个路人? 眼见那弟子已经迈开步子,林安满腹疑惑,心道救人要紧,终究一咬牙跟了上去。 不多时,来到一处幽静清雅的院落,门额上悬着一块墨漆金字的匾额——“清竹堂”。引路弟子领着林安跨入堂中,便转身退走,还从外面关上了门。 林安一怔,抬眼望去,堂内已站着数人,男男女女,神情各异。最中间是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肩宽体阔,眉目沉稳,气度不凡,想必便是谷主。 果然,这男子先开了口:“在下郁风骐,缎仙谷谷主。” 林安抱拳道:“见过郁谷主,还未及谢过款待。” 郁谷主微微颔首,道:“不知姑娘深夜来找郁某,有何要事?” 林安也记挂着正事,肃然答道:“我在房间里发现了疑似有人求救的信息,不敢耽搁,想打听一下之前住在那间房里的人。” “求救?”郁谷主眉头一皱,“此话怎讲?” “房间衣柜中有一裘裤,书桌宣纸上是反写的文字。这两件东西都出现得诡异,难免令人多想。”林安沉声道,“裘无衣是为‘求’,字反写是为‘反文’,两者合起来,便是一个‘救’字。” 林安见郁谷主沉默不语,又道:“我的猜测未必全对,但救人之事,宁错勿漏,还请谷主主持调查。” 林安说得认真,谁料郁谷主却忽然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欣慰:“姑娘果真是个聪明人。” “嗯?”林安一时愣住。 ----------------------- 第107章 郁谷主抬手, 指向身旁两男一女三人,道:“这三位贵客与姑娘一样,也勘破了房中布置的玄机。” 林安诧异道:“那些是你有意布置的?” 郁谷主叹了口气:“实不相瞒, 郁某确有要事相求。几位能发现房中的反常之处, 是为观察敏锐;能由此推出内藏信息, 是为头脑睿智;能采取行动争取救人,是为心怀正义;能向谷中弟子询问,而非怀疑是谷里害人,则是对我缎仙谷的信任。 所以,你们几位,便是郁某要找的人。” 林安这才恍然,这位谷主在女儿出嫁数日后突然大宴宾客,还包吃包住,原来竟是为了吸引更多人到谷中来, 从中挑选出他认为有能力帮忙的人。 可是, 缎仙谷弟子众多,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连他们也无力解决,反而要求助外人?且看他们如此隐晦选人,恐怕这事还不能大肆宣扬。 林安扫了一眼郁谷主方才所指的三人, 心想原来不只自己一人发现了房中的玄机, 江湖上还是有人才的。 可是,叶饮辰早上才叮嘱自己别往麻烦里凑,自己也从没想过招惹是非。既然并非真的有人求救, 那自己也就没必要再参与此事了。 便在此时,三人中一个男子抱拳道:“请郁谷主直言,我们兄弟二人定当助一臂之力。” 原来这两个男子是一起来的兄弟俩, 看面目果然有些相像。 林安又向三人中那个女子望去,本只是下意识的一瞥,她却登时一愣,猛然瞪大眼睛再次细看,惊叫出声:“是你!” 堂中众人都被林安这一声吼吓了一跳,视线在这两个女子之间游走。 被林安盯住的女子也看向林安,微微歪头,一双大眼睛眨了眨:“你认识我?” 林安顾不得多言,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女子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胳膊,怒斥道:“你就是偷我钱袋的乞丐!” 女子虽已换掉那一身破烂乞丐装,可客栈门口那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面,却让林安将这张脸记得清楚。 “什么乞丐?本姑娘哪里像乞丐了?”女子扭动着胳膊,可林安抓得很紧,她也没能挣脱。 眼看自己好不容易请到的四位“人才”中,有两人就要打了起来,郁谷主连忙道:“两位姑娘有何过节,可否先行停手?” 林安并未松手,抢先道:“郁谷主,此人是贼,今日偷了我的钱袋。” 说完又看向这女子:“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抓到你!” 女子高呼道:“她胡说,她认错人了!” “你才胡说,你这张脸涂不涂黑我都认得出!”林安笃定道。 “两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郁谷主连忙又劝,而后看向林安,“不知姑娘丢了多少银钱,只要姑娘能帮忙解决问题,我缎仙谷愿意十倍奉送。” 林安对谷中点头示意,手中却还抓着那个女子,道:“多谢谷主好意,可是一码归一码,我的钱要先讨回来。” 郁谷主又道:“这位姑娘总归也在这里跑不了,不如等事情解决之后,两位姑娘再慢慢私下协商,如何?” 林安思索着,心道有理。这里这么多人,若这乞丐中途设法离开,显然暴露做贼心虚。自己只要在这里盯死了,她便跑不了。 再者,自己毕竟要在谷中吃住,这个面子还是应当卖一卖的,否则自己反而成了闹事之人,难以得到舆论支持。 何况,这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一身红衣衬得肤色如雪,容貌俏丽水灵,娇若桃李,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乌黑闪亮,颇见灵气。 人总是会下意识地以貌取人,若非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般水灵的姑娘,会是扮成乞丐的小贼? 林安终于缓缓松开抓人的手,狠瞪那女子一眼,又想了想谷主所说的那句“十倍奉送”,终于放弃了不管闲事的初心,道:“谷主请谈正事吧。” “姑娘果然深明大义。”郁谷主满意地一笑,“不如几位先各自介绍一下,也好知道如何称呼?” 林安心道你都说是急事了,还在这里开联谊会,口上则简洁道:“我叫林安。” 那女子不甘示弱地跟着道:“我叫音儿,不——是——乞——丐——” 除了林安回以瞪眼之外,没人理这话茬。 那两男子中,还是方才那人抱拳道:“在下甘世流,这是我弟弟甘世行。” 林安又腹诽一句,这名字起得还挺“流行”。 郁谷主终于点了点头,沉声道:“几位有所不知,郁某膝下只有两个同胞双生的女儿——长女郁子君,次女郁青越。众所周知,子君数日前嫁给梳云山庄大公子沈白华。 本是喜事一桩,可谁知在那之后,青越便不知所踪。我缎仙谷全力搜寻数日,仍然音讯全无。” 说到此,他神色已现焦灼,语气一顿,仿佛在压制心头的无力。 “郁某走投无路,只得广邀宾客,暗中择贤能之士相助。只要能找到半点线索,必有厚礼相酬!” 堂中响起女子压抑的啜泣声,林安循声望去,只见郁谷主斜后方,一位中年妇人正在拭泪,想必是谷主夫人,失踪者的娘亲。 她身旁,另一个年轻女子走上前来,她身材娇小,比林安低出半头,举止柔婉,此时双眸也盈满泪光,神色殷切地看着几人,道:“还请诸位鼎力相助!” 她身后站着一个品貌不凡,清逸俊秀的男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郁谷主缓了口气,继续道:“一个月前,梳云山庄庄主前来谷中,为大公子沈白华求娶子君。我们早就听闻这位少庄主品行端正,文武双全,于是欣然应下。 谁知,青越竟看上白华,非要子君退婚。可沈家求娶的是子君,何况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换妹妹嫁给未来姐夫?如此沈家也不会答应。 青越大闹了好几次,我们都想,她只是一时任性,过段时日便会放下。可谁知……在子君大婚那日,青越竟留下字条,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那个自称“音儿”的女贼道,“那不就是自愿的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郁谷主叹息道:“我们本以为她一时冲动,出去散散心也就回来了,可到如今已经过去七日。而且大婚前一晚,青越又大闹一场后,将她平日最爱看的诗文戏本全都给了子君,可见她当真是心灰意冷了。我们怕她会想不开啊!” 音儿又接话道:“你们怕她离家出走后自杀?怎会有人为了情情爱爱这点破事自杀呢?傻不傻啊?” 没有人理会她的吐槽。 甘世流此时道:“二小姐留下的是个怎样一个字条?确定是二小姐写的么?” 郁谷主道:“字条上只有十六个字——无爱无忧,无忧无惧,山高水远,后会无期。那是青越的字,绝不会有错。我缎仙谷中人人习武,只有青越自幼便只爱读书,书法功底很好,旁人是学不来的。” 甘世行看向那位泪光盈盈的年轻女子,道:“这位便是子君大小姐,如今的梳云山庄少庄主夫人吧?” 女子微一颔首,抱拳道:“正是,青越是因我才……请诸位一定要将她找回来。她孤身在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做姐姐的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她身旁的男子又轻轻抚上她的肩膀,低声安慰:“子君,妹妹一定会没事的。” “这位便是少庄主沈白华吧。”音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果然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难怪能引得一对姐妹花反目成仇。” 沈白华和郁谷主都蹙了蹙眉。 林安心道这女贼说话可真好听,估计过不了多久,不需自己开口,她都能被缎仙谷给扔出去了。 甘世流又在关键时刻接过话头,道:“若要找人,我们得先对二小姐的为人与性情喜好多些了解。” “我来讲吧。”谷主夫人含泪道,“我们谷中世代习武,唯独青越自小便爱读书习字,我们心想有子君传习衣钵,便也由着她去。青越聪颖活泼,悟性极高,书法绘画皆是一流,平日里心思灵巧,吃穿住行都很讲究。 说起来,我这两个女儿虽是一母同胞,性子却截然不同。子君自小习武,却温柔娴静,乖巧懂事;青越自小学文,反而骄纵任性,执拗好胜,才做得出离家出走这等事。” 匣中宴 第139节 郁谷主补充道:“几位若有任何需要,无论是在谷中搜索,还是要找谷中人问话,都尽可随意行事,拿此令牌通行无阻。” 他说着一挥手,身后一名弟子便捧着几块令牌走上前来,分给四人人手一块。 林安接过,大致打量几眼,这比自己包袱里那块“归”字令牌要小了一圈,也简易许多,大概是临时打造,专为此事所用。 “眼下已是深夜,几位可先回房歇息,万望明日一早便着手调查。”郁谷主再道。 房中的诡异之处得以解答,还找到了偷钱小贼,林安一身轻松,回到房间倒头就睡。再醒来时,竟已日上三竿。 林安连忙爬起来,心生两分惭愧,自己既然受人之托,就应当忠人之事,哪能这么不上心。 她迅速梳洗一番,草草吃了点东西,便按昨夜想好的,赶往二小姐郁青越的闺房——如今所知的线索只有那一张字条,而最有可能留下蛛丝马迹的地方,自然是她的房间。 一路打听,林安来到一个有花有草,清幽雅致的院落。据谷中弟子所言,这是郁子君与郁青越二人共有的院子。 院门一推而入,迎面便见门边有两个低矮的树桩,像是被砍伐后所剩的根段,既不像木凳,也不像有意的装饰。 林安匆匆路过,只粗略扫过一眼,便向院子深处走去。 不多时,她便看见左右两扇院门——原来这院中还分了两个小院,不用想也知道,分别是大小姐和二小姐的住所。 此处有几名谷中弟子守着,看了眼林安挂在腰间的令牌,了然指引道:“右边院子是二小姐的。” 林安便接着向右而去,终于来到了郁青越的闺房。 房中已有四人,其中两个是侍女打扮的女子,站在角落随时等候吩咐。另两个男子,正是昨夜见过的甘世流与甘世行两兄弟。显然,他们也是同样的调查思路。 林安与两人各自点头示意,心道自己果然起晚了,看他们思考的模样,应当已经在此搜查许久。 可还有人比她起得更晚。 身后传来一阵舒服的哈欠声,一个十七八岁的红衣少女伸着懒腰走进屋来。只见她娇颜如玉,肤白唇红,一双大眼睛惺忪着,却仍难掩清灵神采,不是那女贼又是谁? 她揉了揉眼,看到面前几人,讶异道:“哇,你们都在啊,来得这么早,是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呢?” 林安无语,默默看向那两兄弟,两人的眉头果然都跳了跳。 音儿将屋里环视一周,又道:“这位二小姐果然讲究,闺房布置得雅致和谐,虽然没什么花里胡哨的,但还是叫人眼前一亮啊。” 仍然没人接话。 音儿又自顾自道:“你们两个大男人,不会是借调查的名义,趁机来女子闺房偷香吧?” “你——”甘世行有种挥拳就上的势头。 甘世流将自己的兄弟拉住,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要在这里惹事。” 而后对音儿冷哼一声,道:“我们已经调查完了,你请便吧。” 甘世行又瞪了音儿几眼,两人便扬长而去。 音儿勾唇轻笑,一脸得意。 林安更加不去理她,仔细打量起这间闺房。 果然如谷主夫人所言,郁青越的闺房处处透着书卷气。房中有一方不小的书桌,案角立着一只烛台,插着一根还未燃过的新烛。 桌上笔墨齐全,装帧精美的书籍整齐排列,仿佛随手便能翻阅。墙上还挂着几幅丹青画卷。 若不是一侧妆镜台上零星摆着胭脂水粉,这间房完全可当作书生的书斋。 林安看了一圈,被书桌上一张字条吸引了目光——“无爱无忧,无忧无惧,山高水远,后会无期。” 正是谷主说的那十六个字,显然便是郁青越留下的字条了。 正想拿起来细看,音儿却凑上前来,一脸嬉笑道:“有什么发现啊?” 林安稍稍转过身去,不做理会。 “喂,你不用像那两兄弟一样臭脸吧?咱们可都是女孩子。”音儿又凑过来道。 林安狠狠腹诽,这家伙明明昨夜还跟自己横眉怒目地对峙,怎么今日就笑脸相迎了。 音儿拿起纸条朗声念了一遍,看向那两个侍女,开口道:“你们是郁青越的侍女?” 两人一同点头,其中一人道:“我叫春兰,她叫秋兰。” “这么俗的名字……”音儿嘟囔一声,“字条当初便是在这里发现的?” 秋兰道:“是的,二小姐不在的这些日子,房里的摆设一件都没动过。我们也只是每日进来擦一擦桌椅书本,以免小姐回来后怪罪。” “你们都很怕她?”音儿挑眉问。 秋兰被问得一噎,没作声。 春兰回答道:“二小姐脾气是有点急,可书法绘画都是一等一的好,房中这些字画也都是小姐的手笔呢。我们虽怕二小姐生气,但对小姐,向来都十分佩服。” 秋兰也点点头。 音儿用胳膊肘拱了拱林安,道:“你还有什么想问?” 林安翻了个白眼,仍不理她。 “别这么小气嘛。”音儿嘻嘻一笑,又拱了拱林安肩头,摊开双手道,“我不就是偷了你一袋银子吗,就买了这身衣裙,换掉那乞丐装而已,大不了脱下来还给你便是了。” 林安眼睛瞪得像铜铃,终于忍不住开口接了她的话:“我那里可有二十两银子,你这是金线缝的裙子吗!” 女子指了指头上的钗环,又抖了抖双腕上清脆作响的镯子,道:“喏,还有这些好宝贝,一起还你呗?” 林安两眼一黑,没想到自己的路费居然就这么打了水漂——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败家子儿? 而且,这人分明昨夜还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是乞丐不是贼,此时看众人不在,便承认的如此理所当然。 林安就纳闷了,这么个灵气逼人的俏丽少女,怎会是这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厚脸皮? “你别上火嘛。”音儿还继续道,“那财大气粗的谷主不都说了,只要能找到郁青越,重重有奖,十倍奉送!到时咱俩对半劈,谁也不愁花。” “谁要和你对半啊!”林安吼道。 “是哦……”音儿点了点头,“方才那臭脸的两兄弟可是我气走的,我凭借一己之力扰乱了两个竞争对手的心神和调查节奏,理应多分一点。” 林安一阵眩晕。 “他们兄弟合作,有人数优势,所以我们两个也要齐心协力,不能被比下去了。” 林安深深吸了口气,忍住转身离开的冲动,向屋子深处走去。 音儿已经又转向那两个侍女,道:“郁青越离家出走,你们这两个贴身侍女,居然一点都不知情?” 秋兰慌忙摇了摇头:“真的不知,小姐从未透露分毫。” 音儿一脸不信:“你们不会是在替小姐隐瞒吧?难道要用过刑才肯说?” 两个侍女瞠目结舌。 林安叹了口气,开口转移话题:“两位小姐平日可还融洽?” 两人感激地看了林安一眼,秋兰答道:“两位小姐一起长大,感情很好,相处融洽,从未闹过矛盾,这回……还是第一次。” 林安点点头,在房中转了两圈,在一个矮柜前停下了脚步。 这矮柜高度不过到她胸口下方,却是很宽,柜上挂着一幅横幅山水画,山高水长,意境悠远,从左到右正好遮住柜门。 “这也是二小姐画的?”林安问。 “是的。” 林安又问:“这柜子里装的是什么?将画挂在上面,取东西岂不是很不方便?” “这不是柜子,是个书架。”春兰解释道,“这里面的书小姐都已读过,如今不常翻看。小姐爱惜书本,怕积灰,所以画了这幅山水,专门用来为这书架挡灰。” 林安伸手卷起这幅画,果然露出满架整齐的书册。书架的下沿紧贴着地面,没有四角支撑的立脚,因而与地面严丝合缝,没有空隙。 便在此时,身后忽然“咣”地一声响,林安闻声看去,便见百无聊赖伸着懒腰的音儿,此时胳膊正僵在半空,脚下是一地碎瓷片。 林安嘴角抽了抽,春兰秋兰都说,郁青越不在这些天,她们连屋里的摆件都不敢乱动,结果却被这么个外人打碎了瓷瓶。 音儿耸了耸肩,一面蹲身收拾,一面道:“也不能怪我啊,这瓷瓶重心不稳,一碰就晃悠。” 春兰秋兰连忙走过去,苦着脸帮忙收拾。 这瓷瓶摆在书桌一侧,原是用来盛放郁青越的书法画卷,此刻瓶身彻底摔碎,里面的画轴自然摔落在地,有几幅还轱辘轱辘滚开,画面也随之摊展开来。 音儿伸手去收散落的画卷,林安却目光一动,道:“等等。” 音儿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甜甜一笑:“你是怕碎瓷片割破我的手?” 林安翻了个白眼,径自蹲下身,拿起其中一幅宽画卷,喃喃道:“这不就是书架上挂的那幅吗?” “对啊!”音儿叫道,“郁青越为何要画两幅一模一样的画呢?” 林安未答,依稀觉得这画好像有哪里不同,但再一看书架,分明又是完全相同的山水景色。 “大概是她画了两幅,选了更中意的挂上,将练笔的收起来了吧。”音儿找了个解释。 林安若有所思,将画轴卷好,递给秋兰。秋兰已不知从哪里又拿来一只瓷瓶,接过画放了进去。 林安正要站起,余光却瞥见书架旁的地面上,有一道白色粉末撒出的细线,约莫一寸来长,笔直而均匀,正位于书架正面下沿的延长线上,像是从下沿向旁边延伸出去的一截痕迹。 林安动作微顿,从地上小心捻起一点,凑到鼻侧轻轻一嗅——是香料的味道。 音儿也有样学样,闻了一下后道:“这是香料?” ----------------------- 第108章 春兰秋兰随即过来查看, 秋兰红着脸道:“这、这是小姐的香粉,前几日我不小心撒了的。可我怕小姐发现,当时立即便清扫了啊, 怎会没扫净……” 林安若有所思, 目光在那道细直的短线上停了片刻, 道:“这里一直都只是摆着这个书架吗?” “是啊。”秋兰回答。 林安蹙了蹙眉,终是站起身,道:“多谢你们,有些事我还要再想一想,先行告辞。” 音儿跟着道:“我也告辞。” 春兰、秋兰一路相送,走到院门口时,林安又看到地上那两个低矮的木桩,心念一动,伸手指去:“那是什么?” 春兰望了一眼, 了然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 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家里若生女婴, 便在庭院栽一棵香樟树,等女儿到了待嫁年纪,香樟树也正好长成。媒人在院外看到此树,便知此家有待嫁姑娘, 可来做媒。 女儿出嫁时, 家人会将树砍下,做成两个大箱子,放入丝绸, 作为嫁妆。两箱丝绸,便取‘两厢厮守’之意。 匣中宴 第140节 大小姐和二小姐出生后,这两棵香樟树便是一同种下的。” 两箱丝绸, 两厢厮守……林安对这风俗闻所未闻,倒也觉出几分温情。 音儿嗤笑道:“这样就能两厢厮守啊,不会是卖丝绸的人编出来的风俗吧?” 温情的泡沫瞬间破裂,林安翻了个白眼,径自走向那两个树桩查看,刀痕清晰可见,的确是新近砍断的样子。 她想了想,又问道:“大小姐出嫁,她那棵树自然已装着丝绸送到梳云山庄,可为何二小姐的树也一并砍了?” 春兰秋兰对视一眼,春兰道:“大小姐同少庄主定亲后,二小姐常常闹脾气。那日谷主亲手砍下大小姐的香樟树,二小姐便也坚持要砍。谷主和夫人无奈之下,便也顺着二小姐了,说等大小姐完婚后,也早日为二小姐议亲,箱子早晚要做的。” “原来如此……”林安点了点头,又问:“方才怎么没见二小姐的两个箱子?” 春兰叹息道:“半个月前,二小姐有次闹脾气时,一把火将两个箱子都烧了……” “呦!”音儿咂了咂嘴,“这个郁青越还真是好大的脾气呢,虽然比本姑娘还差得很远,但我居然开始有点欣赏她了。” 林安懒得理她,其实大多数时候周围人都没太理她,可她就是能这样津津有味地自说自话,大眼睛溜溜直转。 林安腹诽一阵,转回正题:“这些日子,二小姐还有何反常之处?请你们仔细想想。” 秋兰道:“其实倒没什么不寻常的,自大小姐与少庄主定亲后,二小姐心情一直不好,几乎每日都会闹脾气,连我们也不敢常去屋里打扰。 大婚前一晚,二小姐嫌我们笨手笨脚碍眼,将我们训了一通,赶出院子,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再见二小姐。 大婚当日,二小姐始终闭门不出,大家都知道她心里难受,所以没有打扰。忙乱一整日后,夫人来看二小姐,二小姐仍旧没有反应,夫人着急将门撞开,才发现已人去屋空,只留下那一张字条。” 林安认真听完,思忖道:“这么说,大婚当日便无人见过二小姐?也许她不是闭门不出,而是已经离开了吧。” 春兰道:“谷主和夫人也都觉得,二小姐是趁着大婚之日各处忙乱,偷偷离开的。” 音儿点头道:“就是嘛,别人都成婚了,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依我说,箱子烧得好,人也走得好。” 秋兰忍不住道:“那可是长了十多年的香樟树,还是二小姐亲自定尺寸命工匠做的,我们都觉得可惜极了。” 林安眉心微动,道:“你们是亲眼看着二小姐烧了箱子?” “是啊。”春兰答道,“那晚二小姐发了很大的脾气,我们不敢上前劝阻,只能远远看着,但也看得清楚,火堆里正是木箱,烧完残留的焦木也是我们后来收拾的。 唉,没想到几天后二小姐便出走了,也许那时她已心生去意了吧。” …… 这一日,林安都在回想自己在那间闺房中看到的种种细节。那是郁青越朝夕起居之处,却没有任何线索指向她的去向。 自睡醒后,她只是随意垫了几口饭,下午又在谷中调查许久,到傍晚已是饥肠辘辘。 谷中的宴席还在继续,林安却不想凑那热闹,想起郁谷主所说的“拿此令牌通行无阻”,便出了房间,打算利用一下特权,直接到厨房拿些吃的。 一路上,她还见到了甘世流和甘世行两兄弟,相互打了招呼,依稀听到他们说,好像明日要出谷去西边寻找。 眼下正是晚饭时间,偌大的厨房里,谷中弟子和侍女忙碌地进进出出,向外面宴席端送饭菜。 林安走到厨房人最少的角落,四下找寻食物,忽地瞥见一处灶台之后,似乎有个小小的头顶,鬼祟地露在外面。 外头人来人往,林安倒也不怕,索性绕过去一看,顿时无语。 那颗脑袋此时也抬起来,大眼睛眨了眨:“是你?我们果然有缘,在这里都能碰到。” 林安嘴角一抽,没有搭理,转移目光继续找食。 “你也在找吃的吧?”音儿道,“别找了,最好吃的都被我拿到这里来了,一起吃吧。” 林安低头一看,才看到地上摆着六七个盘子,音儿就这么蹲坐在一众盘子中间,忙碌地吃着。 林安没好气道:“干嘛都放地上吃?跟做贼似的。” “你不一直说我是贼么?这叫始终如一。”音儿一面满不在乎地说着,一面将几个盘子向林安这边挪了挪。 林安好气又好笑,再看这几盘果然都是最好的荤菜,肚子响了一声,索性从旁边台面上拿了双筷子,也蹲下来夹肉吃。 音儿又开口道:“你叫林安是吧,我就叫你安儿好了。” 林安脸一抽,果断否决:“不行。” “为什么?”音儿眨了眨眼,“难道是你的心上人叫你安儿,这是专属称呼?” 林安怔了怔,陌以新的声音仿佛隔着时光,从耳边低低传来那一声“安儿”。她心口一热,思念在胸腔里骤然涌起。 “你脸红了。”音儿道。 “吃你的肉吧。” “看起来你应该比我大两三岁,那我叫你安姐好了。” 林安没有理会。 “安姐。”音儿果然自顾自地换了个称呼,“你是为什么会到缎仙谷来的?” 林安额间青筋跳动:“因为你偷走了我的钱。” “哦哦,那我们又一样诶,我也是因为没钱了。”音儿一脸惺惺相惜,又咂咂嘴道,“本来只是想白吃白住,没想到还能碰上这种事,赚一笔大钱。” 林安有意泼她冷水:“谁说这钱你就能赚到?” “安姐,你要有信心,咱们两一定比那臭脸兄弟强。” “我什么时候和你组队了啊!”林安吼。 “别那么在意仪式嘛。”音儿劝道。 “……” 音儿又感慨道:“说起来,要不是为了银子,我才懒得管这种世家儿女情情爱爱的破事,什么非谁不嫁,什么离家出走,屁大点事,无聊死了。” 林安继续泼冷水:“我拿到银子不会分给你的。” 音儿自说自话:“安姐,别说我不照顾你,方才我可是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她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道:“郁子君杀了郁青越!” 林安一口饭差点噎住,道:“什么玩意?” “真相是,郁子君气愤郁青越屡屡胡闹,怕她破坏婚事,所以杀了她,做出离家出走的假象。” “你怎么知道的?”林安诧异。 “方才闲来无事,我到她们俩的院子周围踩点,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音儿说着,见林安斜眼看她,理所当然道:“她们一个嫁出去了,一个走了,这里的东西反正也用不到了嘛。” “那你踩出什么了?” “我发现,在她们俩各自的小院之间,除了咱们今天走过的那道门,还有一道篱笆围的小门,这小门与两人屋后的花圃相通,从其中一个人的后窗翻出去,穿过长长的花圃和中间的小门,就可以从后面进到对方的小院里,再翻窗进屋。” “这又怎么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敏锐呢?”音儿抱怨,“这就说明,郁子君完全可以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进入郁青越的房间。郁青越总发脾气,那春兰秋兰都不敢时时守在屋里,更有了被害的机会。 更何况,郁子君自小习武,难道真像她所表现的那样性格柔弱?以她缎仙谷传人的武艺,杀一个疏于习武的郁青越,还不是手到擒来?” 林安哂笑:“你这说的头头是道,可都是在凭空臆测。” “我可不是瞎编的。”音儿道,“那道花圃中有很明显的脚印,不信的话,待会吃完我带你去看。” “别待会了。”林安拿帕子抹了抹嘴,一把拽起音儿,“现在就去!” “你对我别总揪啊拽的。”音儿嘟囔一句,还是跟上了步子。 夜幕中,在音儿的带路下,两人再次来到那对姐妹的小院,却不走白日走过的正门,而是朝另一个方向绕去。 路越走越窄,尽头仿佛已无路可行。音儿带头钻到角落处,手脚并用翻过一人多高的篱笆,林安紧随其后,落地时脚下已是一片花圃。 此处果真十分隐蔽,从外面几乎无法察觉。 “你到底是怎么摸到这来的?”林安吐槽一句,从怀中取出火折,点亮后俯身照向地面,寻找音儿所说的脚印。 音儿无所事事地跟在后面,碎碎念道:“安姐,我说咱们也别在这耽误了,还是尽早把结果告诉那个谷主吧。也不知今晚会不会又有人发现房里布置的求救信息,加入找人小队中的一员,到时候竞争可就更激烈了。” “别吵。”林安轻叱一句,指向地面,“这就是你说的脚印?” 花圃中的痕迹,根本不是林安想象中清晰且有指向性的一行脚印,而是无数纷繁杂乱的脚印重叠在一起,让林安不由便想起一句话——“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没错,这就是由许多脚印经年累月在花圃中踩出的一条小径。 “怎么了?”音儿凑过来,“这就足够说明,这条路的存在早已为人所知。既然能走,自然也可能通过这里去作案了。” 林安吸了口气,耐下性子道:“如果没有更加明确的线索链条,是不会令人信服的。” “我前面说的那些,不都是理由?” “你不过是设下一个既定的结论,再回头去找理由,当然怎么都找得出来。”林安道,“就好比你顺着圈走,总能自圆其说。但要找到真正的答案,就必须跳出圈,从外面去看。” 音儿眨了眨眼:“怎么这些事你说得头头是道,不会都是你那心上人和你说的吧?” 林安一愣,没好气道:“要你管。” “你们在一起时,他就和你讲这些啊?一点情趣都没有,难怪你现在自己一个人。” “……” 音儿又拱了拱林安:“我可认识不少江湖侠客,个个武功高强,到时候介绍给你。” “闭上你的嘴吧。”林安眉心一跳,想起陌以新拒绝自己时所说——“你喜欢的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心头一酸。 她很想暗骂一句,这女贼还真是独具一门说话的艺术。 正当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 话音未落,便见半空中掠来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飞入篱笆,落在两人面前,显然呈戒备之势。 林安本以为是附近发现了什么可疑,此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和音儿被当成了鬼祟之人,连忙举起火折,另一手去拿腰间令牌。 “是你们?”眼前两人中的一人先开了口,是女子的声音。 林安闻言也抬头去看,说话这人竟是春兰。另一个虽不认得,却也是侍女装扮。 “是你?”音儿瞪大了眼,“你怎么半夜在这里鬼鬼祟祟的?” 林安惊叹于她迅速的反客为主,便听春兰连忙解释道:“我和冬兰在附近巡夜,听到此处声响,以为有可疑之人,不想竟是两位姑娘。” “冬兰……”音儿嘟囔着,“那是不是还有个夏兰?” 冬兰点头道:“是的,我和夏兰是大小姐的侍女,此次跟随大小姐回来的。” “两位姑娘为何会在此处?”春兰问。 匣中宴 第141节 林安正要解释,音儿又抢着答道:“我们已经知道你们二小姐的下落了。” “真的吗?”春兰一脸惊喜,“二小姐在何处?” 音儿一脸神秘,声音故作阴森,幽幽道:“她已经死了,被你们大小姐杀了!” “什么?这不可能!”春兰冬兰异口同声,显然吓了一大跳。 林安嘴角抽搐,正想开口,却感到手腕被音儿一捏,微微一顿,没有言语。 一阵沉默后,春兰才慌忙道:“二小姐分明留了字条——” 音儿不紧不慢开口:“郁青越的字画到处都是,要模仿她的笔迹,素材太多了。” 春兰又道:“不会的,大小姐一向温柔娴静,怎么可能……” 音儿扯了扯林安的袖子:“你看,连郁青越的侍女都偏向郁子君说话,可见她是很会收拢人心的呢。” 冬兰终于听不下去了,肃然道:“二小姐深谙书法,绝非旁人可以模仿,何况大小姐的字很普通,没有那等功底。” “姑娘可还有疑问么?”冬兰看着音儿,态度虽不卑不亢,却显然有了一丝不满之意。 音儿却也一脸理直气壮:“当然有。秋兰说过,大婚前一晚,郁青越把侍女都赶出了院子,也就是说,从那时起她便是独处了,很难说在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冬兰冷冷道:“二小姐虽是独处,大小姐却一直同我和夏兰在一起。” “你敢说,她一瞬都不曾离开你们的视线?” 冬兰一时语塞。 音儿挑眉道:“怎么样,心虚了吧?” “你胡说。”冬兰急道,“大小姐一直想在出嫁前同二小姐讲和,那夜听说二小姐又闹脾气赶走侍女,便带着我和夏兰前去看望。虽然我们是在门口候着,却也听得到屋里的声音。” 音儿又要说话,林安连忙将她拉住,抢先问道:“那之后呢?”又补上一句,“我并非怀疑你们小姐,只是想看看其中是否能找到二小姐去向的线索。” 冬兰看向林安,神色稍稍缓和了几分,道:“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起初只听见她们说话,听不清具体内容,后来便传来大小姐的啜泣声,到最后二小姐喊‘你们都滚’,接着大小姐便开门出来,却还是不放心二小姐,便留我在门口守一会,带着夏兰先回去了。” 音儿小声对林安道:“你看,郁子君偏偏在这个时候来看郁青越,其实就是来杀她的。” 冬兰见音儿窃窃私语,必定又没说什么好话,冷然道:“大小姐刚走不久,二小姐便在房中熄了灯烛。又过了段时间,灯光再次点亮,二小姐推门出来,说是备了一箱书给大小姐作嫁妆,让我叫人抬走。 那些书都是她最为珍惜之物,二小姐亲口说,从此与大小姐恩怨两清,各走各路。 所以我们至少可以确定,在那晚大小姐见过二小姐后,二小姐仍旧安然无恙,并且尚未离开。” 林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多谢相告,抱歉惊扰了。” 冬兰抱拳回了一礼。 …… 重回客房院中,林安径直往自己房间走,音儿跟在她身后,颇为惊喜道:“安姐,原来我们住在同一排客房啊。” 林安打开房门,并未回头,只摆了摆手,道:“我要回去睡——” 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后背被人一推,整个人已经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跌进房里。身后之人也紧随自己跨进房中,行云流水般地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扒上门缝。 林安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又搞什么鬼!” “嘘——”音儿示意林安噤声,指了指门外的方向,“那臭脸两兄弟来了。” “来就来,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林安也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音儿伸手拉过林安,一起在贴门上,道:“听听他们说什么,也许能白赚一些线索。” 真是……好猥琐啊。林安嘴角抽了抽,却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竖起耳朵倾听。 “大哥,西边若是没有,又该如何?” “不会的,我已查探过了,这谷外四个方向,只有西边最好走。郁青越丝毫不会武功,又从未出过远门,必定会选择这个方向。” “不知那两个臭丫头会怎么找,要不要使个法子问问?” “我们毕竟是在缎仙谷,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哼,真想将她们收拾了……” 两个男子的声音渐渐远去,再听不到。 音儿愤愤不平地叉腰跺脚:“喂,你听到了吗,那两个混蛋,居然叫我们臭丫头!” 林安有气无力道:“我可没招惹他们,都是因为跟你混在一起,仇恨均摊了。” “我也没招惹他们啊!”音儿已经快要将地面跺出一个坑来,“还想收拾我们,本姑娘总有一天要给他们好看!” 林安深深叹了口气:“我说你啊,真该改改你这性格了,说话一点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当然会得罪人了。” “得罪就得罪呗,我干嘛在乎这个?” “人不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林安觉得自己像一个苦口婆心的老妈子,“难道你就没发现,春兰冬兰也都不待见你么?” “是啊,冬兰是因为我怀疑郁子君,那个春兰又是怎么回事?” “你一见面就说人家鬼鬼祟祟,白天打碎了郁青越的瓷瓶,或许会连累人家受罚,可你连一句道歉也没有。” “不过一只普普通通的瓷瓶而已,打碎一个,她不又拿来一个嘛!本姑娘——” “等等!”林安生生将话打断。 “怎么了?” “打碎一个,又拿来一个……” “你在说什么啊?” “我知道了……”林安眉心一凝,喃喃道,“原来她真的死了……怎么会这样?” “这个我早就说了嘛,她被杀了!就让那混蛋臭脸两兄弟去找吧,看他们一辈子也找不到!” “别吵,听我说。”林安面色肃然,在音儿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音儿眼睛越睁越大,末了才道:“安姐,你全都告诉我了,不怕我自己去领银子么?” 林安翻了个白眼,没想到她第一反应竟是这个,没好气道:“这件事你确实有点功劳,奖赏理应分你一部分,可你也别想独吞。只不过,此事若要令人信服,还要动些脑筋……” 音儿勾唇一笑:“放心吧,这个就包在我身上了。安姐,你今晚只管安心睡觉,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领银子!” ----------------------- 第109章 …… 迷迷糊糊睡了一夜, 清早,林安是被一阵敲锣声吵醒的。 “二小姐回来啦!二小姐回来啦!”音儿清亮的声音在外面大呼小叫着。 林安一阵头痛,按了按太阳穴, 连忙爬起来穿衣出门, 找到音儿一把拽过, 低声叱道:“你在搞什么鬼?” 音儿背上背着个包袱,一手拎着锣,一手握着槌,道:“把事情闹大啊,不然那谷主赖账不给钱怎么办?” 林安两眼一黑:“闹大才讨不得好,你可快闭嘴吧!” 正当此时,几个缎仙谷弟子围了上来,道:“两位姑娘在说什么?” 林安很想让他们把“姑娘”前面的“两位”去掉,硬着头皮道:“我们有事想见郁谷主。” 几个弟子也不耽搁, 随即道:“姑娘请随我们来。” 不远处的走廊下, 甘世流和甘世行两兄弟交换了一下眼色, 一同跟了上去。 再次来到清竹堂时,郁风骐一家已在此等候。见到两人,郁谷主连忙问道:“可是青越有了下落?” “当然!”音儿拍了拍林安的肩膀,“我们两个已经查明白了。” 她的目光一转, 瞧见正跟入堂中的甘氏两兄弟, 立刻气势汹汹上去道:“喂喂喂,你们不是想来蹭赏银吧,可没有你们的份哦!” 甘世流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抱了抱拳道:“我们也辛苦找了一日,只是想来知道个结果罢了。” “两位姑娘啊!”郁谷主焦急打断几人,“还是快说正事吧, 谢礼绝对少不了几位!” “青越到底去了何处?”谷主夫人满面期盼。 音儿正要开口,林安先将她拉住,有些歉意地看向面前几人,终是缓缓开口:“谷主,夫人,实不相瞒,令千金……其实,已然香消玉殒了。” “什么!”郁谷主彻底呆住,郁夫人一口气没提上来,直直栽倒下去。 “母亲,母亲!”郁子君急忙上前搀扶,轻抚着母亲胸口,抬头望向林安,“姑娘何出此言?” 林安叹了口气:“逝者已矣,请夫人节哀。谷主与夫人是否先去歇歇,我们再……” “不必!”郁夫人喉中哽咽,哑声道,“请……请姑娘直言。” 林安见郁夫人受到如此打击,还是强撑着要听真相,眼底不免生出一丝怜悯之色,道:“一开始,我只是抱着找人的心思,去二小姐闺房寻找线索。结果就在那里,我们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甘世行忍不住道:“我们也去了,那闺房有何异样?” “首先,在那个书架旁的地面上,有一条香粉撒出的细细直线,与书架下边缘相齐。这是秋兰失手撒落的香粉,她说她扫过了,却没扫净。 可是,二小姐一向很讲究,眼里揉不得沙子,侍女都有些惧怕。秋兰已经失手撒了东西,又怎敢不扫净呢?” 众人看向秋兰,秋兰也一脸茫然。 “那又为何会留下这些香粉?”甘世流皱眉。 音儿得意道:“当然是因为那里还放着别的东西了!” “没错。”林安点头,“在秋兰撒出香粉的那一天,还有一个方形物件贴地而放,紧挨在书架旁边。香粉正巧洒在此处,所以即便扫过,此物贴地的细缝里也难免会有一些粉末残留。此物搬走后,才露出这一道香粉线。” “等一下……”秋兰小声道,“可我真的从未见那里摆过别的东西,这一点也对姑娘说过的。” “你的确对我说过,所以一开始我也没有多想。”林安道,“可是音儿在房中打碎了一只瓷瓶,里面掉出一幅山水画,和书架上挂着的那幅一模一样—— 或者应该说,只是我们以为一模一样,后来回想才明白,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障眼法。” 与此同时,音儿从背后的包袱中抽出两个画轴,在地上并排摊开,对众人道:“喏,放在一起给你们看看。” 林安见她还有这番准备,欣慰地点了点头。 甘世流已经发现端倪,讶异道:“尺寸不同?” 不错,两幅画虽然都是横向宽幅,但瓷瓶中收着的这幅,要比书架上挂的宽出两尺。 匣中宴 第142节 春兰喃喃道:“怎么昨日见到时,竟不觉得……” 林安解释道:“这是一幅山水长卷,画中山高水远,绵延不绝,这样的画面,让人很难注意到画幅宽度的不同。” 见众人还是一脸茫然,音儿又补充道:“你们看,这画里都是连绵的山跟长长的河,所以即便多出来一段,也不突兀。” 林安继续道:“所以,当那方形物件摆在这时,便换上这幅更宽的,正好将物件与书架一并遮住。等物件搬走后,再换回平日那幅更窄的挂上。那些日子,侍女都很少在屋中侍候,未曾细看,对于这点变化更加难以发觉。” 郁谷主道:“到底是何物摆着?与青越的出走又有何关系?” 林安语气微顿,缓缓开口:“那是一个木箱,一个由二小姐亲自定尺寸制作的木箱。” 春兰一怔,脱口问:“姑娘是说,二小姐的香樟树箱?” “不错。”林安点头,“只要定好尺寸,让木箱长度与书架等高,宽度与书架等深,而高度,则是两幅画的宽度之差。如此一来,将那香樟树箱竖起来放在书架旁,便恰好能与书架齐平,也恰好能被更宽的那幅画一并遮住。” 春兰忍不住道:“可是前些日子,二小姐便已将新制的箱子一把火烧了,怎会放在书架旁?” “是啊!”秋兰也道,“我也亲眼看见箱子烧了。” “这一点,还是音儿提醒了我。”林安道,“音儿说,‘瓷瓶打碎一个,便又拿来一个’,我才忽然想到,一个瓷瓶打碎了,还有另一个。那么同样道理,二小姐烧了箱子,却未必是两个都烧了。” 春兰吸了口气,似是细细回想起来,却的确拿不准,在那熊熊火焰之中的,究竟是一个箱子,还是两个。秋兰也同样面露迷茫。 “这便是人们常有的惯性思维,早知有两个箱子,再看见箱子在火里燃成焦木,便自然以为两个都烧了。利用这一点,再配合那两幅画,便能将其中一个箱子,悄无声息地藏在房中。” “藏起个箱子做什么?”郁谷主颤声问。 林安沉声道:“我推测,大婚前夜,大小姐来到二小姐房中,趁两人独处时杀害二小姐,将尸首放入这个箱子。离开后,再从屋后的花圃偷偷过来,翻窗回到这里,扮作二小姐的模样,命冬兰将这箱子当做书抬走。” “啊?”冬兰失声惊叫,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那晚见到的箱子里竟是尸体。 郁夫人身形一晃,面色惊惧:“你是说……青越在、在箱子里,混在嫁妆之中,被抬去了梳云山庄?” 甘世行皱眉道:“这怎么可能?那两个箱子分明已经烧掉,若又凭空出现,怎能不引人怀疑?” 林安正欲解释,音儿先嗤笑一声,啧啧摇头:“你可真愚钝啊!难怪全都白忙活。” 甘世行神色一变,音儿却压根不理会,接着道:“二小姐的两个侍女,早已被赶出院子,当时守在门口的只有冬兰。冬兰是大小姐的侍女,那些日子自然要忙于大小姐的婚事,又怎会知晓二小姐烧掉的箱子是何模样?自然以为那只是二小姐房里一直就有的书箱了。 至于来搬箱子的普通弟子,更不可能对小姐的私事如此清楚了。” 甘世行脸色依旧难看,林安轻咳一声,待要再说下去,冬兰已回过神来,急声道:“不可能!我先前也说过,那晚大小姐刚离开不久,二小姐便在房中熄了灯烛。那不过短短片刻,根本来不及折返。” “这正是另一个惯性思维——灯烛一熄,便代表房里有人,这其实并不成立。”林安道,“昨日我在二小姐房中,看到案角烛台上,插的是一根未燃过的新烛。 侍女之所以要换新烛,自然是因为原先的蜡烛燃尽了,而二小姐这些天一直不在,故而新烛仍未曾用过。” 春兰点点头,的确如此。 林安目光微沉:“所以说,当时屋内之所以熄了灯,并非二小姐还在,而是因为蜡烛燃尽了。只要大小姐离开前将蜡烛掐断,只剩下一点,烛火便会很快熄灭,从而误导屋外之人,以为二小姐仍在房中。” 众人陷入一片沉默。 郁谷主难以置信地看向郁子君,怔了许久才颤声道:“不……不可能……” 沈白华僵在原地,微微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安却微微蹙眉,接着道:“可大家不觉得很奇怪么?这个手法若要实现,实为不易。从二小姐执意砍掉香樟树,亲自定制箱子尺寸,用山水画藏住箱子,再到大婚前夜发脾气赶走侍女…… 自始至终,二小姐未免太过主动配合。或者换句话说,这些事,是只有二小姐才能完成的。” 众人面上愈发惊疑不定。 “尤其还有那张字条。”林安继续道,“众所周知,二小姐是谷中最精于书法之人,旁人无法模仿她的笔迹,所以那张字条只能是出自二小姐之手。 这本是她离家出走的铁证,反而让我最终确定,这一切从头到尾,全是由二小姐一人设计完成。” “青越到底是死是活?”郁谷主面色焦灼,将桌子拍得哐哐直响。 林安目光一转,缓声道:“若我没猜错,郁青越小姐,此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什么!”堂中众人尽皆错愕。 音儿轻哼一声:“喂,郁青越,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郁子君声音轻柔,泪光未散,惊惧不已。 林安冷冷道:“大小姐一直想在出嫁前与你和解,你了解她的性子,你知道,她那晚听闻你又发了脾气,必会来劝你最后一次。大小姐走进你的房间,可再次出来时的那个‘大小姐’,已是你假扮的了。 你故意让冬兰留下,好让她亲眼看到烛火熄灭,以为你仍在屋中。随后,你再从屋后悄然折返,重新扮回自己,命冬兰叫人抬走箱子。 之后,你再回大小姐房中,自此,彻底取而代之。 于是,在大婚之日,你这位‘大小姐’,带着亲姐姐的尸首,欢欢喜喜嫁入梳云山庄,成为少庄主夫人。” 面前的郁子君缓缓摇头,颤声道:“姑娘的故事着实耸人听闻,我与青越自小在爹娘身边长大,爹娘又怎会分辨不出?” 音儿轻笑一声:“没错,你与郁子君一起长大,自然对她最为熟悉。况且你已嫁入梳云山庄,需要糊弄自家人的时候实在不多。” 郁子君目光中带了一丝幽怨:“姑娘的意思是,仅凭你们空口猜测,便认定我是青越?” 此事最有力的证据,自然便是那只被当作嫁妆送去梳云山庄的箱子。可林安觉得,郁青越能设计出如此杀局,绝不会留下尾巴。此时此刻,眼见此人神色间仍不见半分心虚,林安不由侧目看向音儿。 这事是音儿拍着胸脯包下来的,自己本想提前问问情况,可被她方才在院里敲锣打鼓的一闹,便也没来得及细问,还真是有些不放心。 音儿对林安眨了下眼,胸有成竹地笑道:“本姑娘昨晚连夜去了一趟梳云山庄。” “然后呢?”郁子君挑眉问。 音儿咂了咂嘴:“很可惜,存放嫁妆的屋子几日前失了火,火扑灭时,好几箱嫁妆都已烧成灰烬,其中就包括那一箱书。” “妹妹送的书竟葬于火海,真是可惜。”郁子君遗憾道。 林安皱了皱眉,静观其变。 音儿抚掌道:“郁青越,你心思奇巧,步步为营,不留把柄,连我都不得不佩服。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你这是何意?”郁子君眼底仍是委屈的湿意。 音儿伸手到包袱里翻了半晌,拿出一团锦布包好的东西,道:“在梳云山庄清理丢弃的焚烧残烬中,我找到一块奇怪的东西。我反复看过了,这是一截手骨,人的手骨。” 她说着,举起手中的锦布包,向众人扬了扬,一脸戏谑:“所以,你的嫁妆里,为何会有人的手呢?” “郁子君”站在原地,紧盯着音儿手中的布包,神色终于有了一瞬迟疑。 便在此时,音儿身形忽而一闪,迅速逼近眼前的郁青越,一手仍捏着布包,另一手却快若闪电,扣住了她的咽喉。 “你这是做什么?”郁青越下意识喝问。 音儿轻笑一声,挑眉道:“我不过会点三脚猫功夫,便能在一招之内将你制住——这便是堂堂缎仙谷传人的武艺么?” 林安瞬间了然,那所谓“手骨”,必定是假的。要用一截并不存在的手骨,逼心机深沉的郁青越认下一切,显然并不可能,所以,音儿早有后手。 她们的推断虽有理有据,可不管是郁子君还是郁青越,毕竟都是谷主和夫人的亲生女儿。父母之心,总是情大于理,岂会轻易相信所谓“真相”?更不会容忍外人对自己的女儿咄咄相逼。 甚至于,只要还有一丝丝的不确定,他们都会心甘情愿地选择自欺欺人。 所以,音儿先用“手骨”让所有人分神,再出手试出郁青越的身手,将事实真真切切呈现在每个人眼前,不留余地。 音儿平日虽不着调,这番设计倒算稳妥。 “啊——”郁夫人惨叫一声,猛然扑向音儿手中的锦布包,连声喊道:“子君,子君!” 郁谷主急忙伸手将夫人扶住,双目顷刻间布满血丝,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她是你的亲姐姐啊!” 话音犹在回荡,郁青越唇角却勾起一个冷笑。她终于不再掩饰,声线陡然拔高:“亲姐姐又如何?凭什么抢我的人!”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吐出:“我从来都不会输,每一步,我都做得很好!我用自己的嫁妆箱装她的尸首,让她在同一天住进了梳云山庄,我仁至义尽了!” 林安眉心紧蹙,冷声道:“你姐姐自幼习武,却死在了你的手上,只有一个原因,因为她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你,愿意将她的后背暴露给你,不做一丝防备。可是她却没想到,你会如此狼心狗肺,灭绝人伦。” 郁青越却轻狂一笑,带着嘲弄与怨毒:“这又如何?我赢了,终究是我嫁给了沈白华,和他做了七日夫妻。” 沈白华脸色惨白如纸,这位从小见惯风雨的少庄主,此时竟不敢看向这么一个弱女子。 便在此时,音儿忽然“咯咯”笑出声来,笑声竟是欢快。 她几步走到郁青越面前,语调带着几分玩味:“你如此恶毒,当真全是为了争一个男人么?恐怕更是在展示自己有多么聪明,多么能干吧。你武艺不如你姐姐,可你想证明你不会输,没有你做不到的事。但我告诉你,你真的输了。” 音儿唇角上扬,灵气逼人的双眸注视着郁青越,一手将锦布包抖开,布料翻飞间,里面的东西滚落在地,清清楚楚地展示在众人眼前。 哪里有什么手骨,分明是一只油光发亮的烤鸡腿。 “这是……”林安嘴角猛地一抽。 “是我在碧莱城买的烤鸡啊。”音儿又眨了眨眼,“跑了一夜路,鸡吃完啦,就剩下一只鸡腿了。” “啊——”郁青越怔了半晌,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面上的血色迅速褪尽,只剩下扭曲的恼怒。 …… 写着“缎仙谷”三个大字的石碑在身后渐渐隐入暮色。两个年轻女子各自背了一个包袱,步调并不一致地向前走去。 “还说什么两箱丝绸就是两厢厮守,结果倒成了一箱尸首。”音儿嗤笑道,“你说那个郁青越是怎么想的啊?武功那么差,还妄想装一辈子不成?” 林安轻叹一声,在郁青越的设想中,只要加入梳云山庄,成为少庄主夫人,日后需要她亲自动手的时候,自然寥寥无几,即使偶尔有之,也很容易称病糊弄过去。 日子一长,唯一有可能看出破绽的,只有跟随大小姐多年的冬兰和夏兰。可是,以郁青越的心机与狠辣,一旦这两个陪嫁侍女生出怀疑,她必定另有法子解决…… 林安摇了摇头,没有回答音儿的问题,只叮嘱道:“现在你也有钱了,以后就别再偷了,若真遇上厉害人物,可不会再这么好运。” 音儿笑得眉眼弯弯:“嘿嘿,没想到你还真和我对半劈呢,不然我真是囊中空空了。” “少来!”林安斜睨她,“还骗我说我那二十两全花光了,烤鸡是拿什么买的?” “呃,这个这个……”音儿吐了吐舌头,“你也太滴水不漏了。” “哼哼。” “哈,这件事还真是离奇哈。”音儿顾左右而言他。 “啊呀!”林安忽然惊叫一声,“我的马忘在谷里了!” “没关系,回去取就是了。刚好我也有点事,之后就在碧莱城那家碧莱客栈等你吧。” “你等我干嘛?” “喂,安姐,你不会这么快就要和我分道扬镳了吧?”音儿一脸悲壮。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啊。”林安无语,“我还有事要做,不会在这一带停留太久,你不可能也跟我一起走吧。” “你要做什么事?” 林安一时怅然,低声道:“其实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大概是打听一个人吧。” “什么人?” 匣中宴 第143节 “他叫陌以新。” “陌以新?没听过……”音儿嘟囔着,“反正我会去碧莱客栈,你要是不急着走,可以去找我。” “嗯。”林安点了点头,又叮嘱道,“你好好保重,别再偷东西了。” “知道了!” 两人告别后,林安即刻赶回谷中牵马。 这一小段路倒是顺利,林安略带歉意地抚了抚白马柔顺的鬃毛,心道自己这是初次远行,还没习惯牵马,还真是对不住这位小伙伴了。 再次出谷时,夕阳已将山道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林安牵着马,踏上方才与音儿同行过的小路,耳畔似乎还回荡着先前的脚步声。 天色渐暗,她便打算上马骑行,赶在夜幕降临前回到碧莱城。就算接下来要继续启程,今晚也该先找个地方落脚。音儿说她会去碧莱客栈,索性自己也去住一晚好了。 郁谷主依言送了一笔重金,如今林安包袱里揣着上百两银票,对那银袋的损失已经淡化了不少,再加上这两日相处下来,林安觉得音儿也并非起初那般讨人厌。 心中正盘算着,忽听一声厉喝——“站住!” 林安一怔,道路两旁一左一右跳出两人,拦在了她的面前。 看清来人后,林安更加惊愕——这两人,正是寻人失败的甘氏两兄弟。 看这架势便知两人来者不善,林安不动声色,抱拳道:“两位兄台有何贵干?” 甘世流直截了当道:“我们在此恭候已久,将银票交出来吧。” ----------------------- 第110章 林安暗暗叫苦, 心想那郁谷主虽然巧妙设下谜题,引出几个所谓“观察敏锐,头脑睿智, 心怀正义”的“人才”, 但他却忽略了一个大前提——能被包吃包住吸引而来的人, 除了自己这种被逼无奈的,一定都是贪心之人。 林安明白人善被人欺的道理,若自己太过顺从,对方只会得寸进尺,于是镇定道:“兄台是在开玩笑吧?” 甘世流见林安面不改色,笑了笑道:“我们兄弟忙了一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林姑娘不会忍心让我们白忙一场吧。” 林安脑中飞快转着念头,面上却做出一副真人不露相的模样, 正要开□□涉, 却听甘世行冷哼一声, 恶狠狠道:“大哥,我们都受了这么多窝囊气,你还跟她客气什么?直接抢来便是!” 林安心中一沉。昨夜听到这二人那番谈话,还以为他们只是对音儿的无礼不满, 却没想到这根本就是两个恶徒。 甘世行竟又上前一步, 阴笑着吐出一句:“不只是钱,人我也要了!” 一股恶心涌上林安心头。她的手指在缰绳上紧了紧,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 心中飞快盘算:若此刻跃上马背,是否还有一线逃脱的可能。 然而,两兄弟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这两人显然都身怀武艺, 甘世行话音未落,人已一招攻上,钳住了林安双臂。 林安暗骂一声,袖中藏着的迷药和毒针还未来得及取出,已被对方制住。她心中虽惊,却未慌乱,脚下猛地一错,借势侧过身去,竭力与对方保持距离。 甘世行却像条饿狼般紧逼,脸上挂着令人作呕的笑意。林安暗暗调动全身力气,迅速寻找可以反击的角度——只要说点什么,稍稍分散他的注意,就有机会动手。 而甘世流对弟弟所做之事熟视无睹,只伸手去夺林安背上的包袱。 林安余光瞥见,猛地一拧身,借甘世流的力道猛然向后撞向甘世行,想以此震开钳制。可毕竟双臂受束,力道未能尽出,反而是包袱被甘世流一掌击中,散落在地。 甘世流俯身翻找银票,根本不去理会两人的拉扯。 林安趁势压低身体,悄然将手指探向袖口的暗袋——就在这一瞬间,甘世流忽然脸色大变,厉喝一声:“住手!” “干嘛!”甘世行原想痛快得手,却被林安几次三番的有效反抗逼得心火直冒,对兄长的喝止更加不耐。 “快住手!”甘世流直接起身上前,一把将他拽住。 林安双手终于解脱束缚,身形后撤数步,手指仍停在袖中暗袋上,紧盯眼前两人的一举一动,。 “到底干什么!”甘世行一脸烦躁。 甘世流并不答话,只将手中一物递到甘世行手上。甘世行不耐烦地扫了一眼,神色陡变,顿时惊得甩开了手,这物件也脱手飞出,再次掉在地上。 林安这才看清,这竟是自己包袱里凭空出现的那枚“归”字令牌。 “你到底是谁?”甘世行一脸凝重,紧盯着林安。 林安自然已经明白,这枚令牌绝不简单。顿时心念急转,思考自己该如何表现,才能让他们相信自己正是令牌的主人,从而狐假虎威,脱离危险。 可对方又没有给她做出反应的机会。 甘世流迅速一扯甘世行,道:“走!” 暴躁妄为的甘世行竟毫无二话,直接一个轻功跃起,比甘世流还要更快一步,迅速消失在林安视线之外。 四周陡然静了下来,整件事在顷刻间开始,又在顷刻间结束。如此的瞬息万变,令林安一时怔立原地,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紧走两步,捡起那枚令牌。 她将令牌仔仔细细揣入怀中,随后才拾起自己的包袱,里面的银票和碎银竟分文不少。 惊惧的潮水渐渐褪去,林安心中震撼不已——方才自己没有展示出半分武艺,可那两个人竟连一句试探也没有,更未索要任何能进一步证明身份的依据,只看了那令牌一眼,便逃命一般地跑掉了,仿佛生怕再被她多看一眼似的…… 这块令牌到底有何来头! 疑惑与惊骇交织在胸口,林安却不敢在原地多作停留,只怕那两人折返回来。 她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向碧莱城疾驰而去。 …… 碧莱客栈的一间客房内,林安洗漱一番,坐在床上,感到全身上下尽是疲惫。 自己先是被偷,再是卷进姐妹杀人事件,再是半路被劫死里逃生,而这一切都是短短不到三日之间发生的事。 林安长长呼出一口气,伸手入怀,取出那枚令牌,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那个遒劲有力的“归”字,百感交集。 不管怎么说,这枚令牌算是救了自己一命,即便这不可能是它主人的原意,但日后若有机会见到对方,还是要郑重谢过。 忽然,房顶传来一阵轻盈而急促的脚步声,林安心里咯噔一下,将令牌塞回怀中,仔细留意着房上的动静,暗暗希望只是有人路过。 脚步声似乎渐远,林安放下心来,又想起今日刚刚分别的音儿。 她分明说会住在碧莱客栈,可自己进来时向掌柜和小二都打听过,并未见她来过。 林安暗暗摇头,这个丫头不知是不是又在哪里惹了麻烦。不过她还算机灵,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正想着,房门忽然“哐哐哐”被人敲响。林安神色一肃,手又捏住了袖中的暗袋,沉声道:“谁?” “安姐,安姐,是我!”音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林安微讶,却稍稍放下心来,起身开门。 正想问她怎会知晓自己在此,音儿已经一个闪身溜进房里,迅速关上门,东张西望起来。 “你在找什么呢?”林安纳闷。 “找地方藏身!” “为何?”林安脱口问出,转眼便反应过来,没好气道,“你又偷东西被人追了吧!” “来不及说那么多了!”音儿已经麻利地拖出床底下几个储物箱,蹲身钻进床底,随即又将几个箱子拖回去,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 “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安问。 床下的音儿没有说话,门外却又传来迅捷的脚步声,林安心道不好,难道失主这么快就追来了? 果然,下一刻,门便被一脚踢开,两名面色不善的黑衣男子并肩闯入,各自手持一柄长剑,正对林安面前。 林安没想到来人会如此直接粗暴,一时愣住,余光瞥见客栈掌柜正头也不回地跑向楼梯口,身影快速消失——竟是放任有人在客栈闹事的样子。 “两位有何贵干?”林安硬着头皮开了口。 两人之中,年纪稍长些的轻蔑一笑,率先道:“若不将人交出来,我们只能将你视作同伙,一并杀了。” 林安暗暗心惊,这人看起来三十来岁,一双虎目不怒而威,颇有沉着稳健的大将之风,没想到开口第一句话便要杀人,还是如此满不在乎的语气,真像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狠辣刽子手。 她心里吐槽,嘴上却客气道:“不知两位找的是什么人?” 男人手中长剑已指向林安:“我们看到那死丫头进了这间屋子。” 他这句话彻彻底底是肯定语气,没有一丝质疑和否定的余地。 林安看了眼停在自己胸前的剑尖,毫不怀疑这把剑下一秒就有可能将自己刺穿,也不敢再装傻充楞,坦率道:“不知她偷了二位什么东西?冤家宜解不宜结,说不定我能帮上一点忙。” 林安心想,倘若音儿偷的数额在自己承受范围内,便赶紧喊她出来凑一凑钱,破财消灾算了。 出剑的男人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完才阴沉道:“曲凌音偷窃我神影门门主令牌,莫非你能让她交出来么?” 神影门?门主令牌?林安一头雾水。 前两日刚在缎仙谷拿了一块令牌,包袱里还凭空多了一块令牌,眼下又是什么神影门令牌……难道自己最近命犯令牌? 想到此,林安忽然心念一动,自己是在丢了银袋后,才发现包袱里多了块令牌。银袋是音儿偷的,那么,那块“归”字令牌,会不会也是音儿在撞到自己那一瞬间,塞进自己包袱里的? 看面前两人如此凶神恶煞的做派,再加上方才掌柜仓惶回避的模样,想必神影门定是恶名远播。如此说来,那甘氏兄弟会被神影门的门主令牌吓跑,便也不奇怪了。 林安思索的片刻工夫,出剑之人眼中杀意愈盛。 林安顾不上去想音儿为何要去偷人家帮派的令牌,更顾不上问音儿为何要将偷来的令牌塞进自己包袱里,只暗自思量,若那真是别人的东西,眼下唯一能做的,自然便是物归原主,了结事端。 于是,林安伸手入怀,取出那枚“归”字令牌,向前递出,沉声道:“两位请看,你们要找的可是此物?” 两人显然没料到林安真能掏出令牌来,视线齐齐落在她手中。下一瞬,他们的神色僵住,目光几乎凝固在那一方鎏金令牌之上。 林安不明所以,只感觉胸前的剑尖仿佛颤了一颤。 从进屋后便一直沉默站在后面的年轻男子,此时终于冷然开口:“你是何人?” 林安更是一怔,这句话,竟与甘世行在见到令牌时的反应一模一样!难道……这根本不是他们丢失的令牌? 出剑的男子却已毫不迟疑地将剑收回,对身后的年轻男子责备道:“诶,归心使者的身份,岂是我等可随意探问?” 随即,他又转回身面对林安,神情间已换上一副亲近甚至恭敬的笑意:“姑娘真是年轻有为,深藏不露。方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不知廖堂主有何要事,难道是得知我神影门令牌失窃,特来相助?” 林安更加如坠云雾,她觉得对方说的话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但连起来就完全不懂了。 什么归心使者?什么廖堂主?什么深藏不露?对方一定是产生了什么了不起的误会…… 但她却已明白,这枚“归”字令牌的确不是神影门之物,并且其背后势力,必定要强于神影门。 眼前之人方才还一脸凶相,要像捏死一只蚂蚁般杀了自己,转眼间就和自己谈笑风生,简直判若两人。 林安不蠢,自然不会坦言自己与这令牌无关。可她对这枚令牌的底细一无所知,说多错多,于是收敛思绪,十分自然地将“归”字令牌收回怀中,淡淡一笑:“我另有要事,两位请自便。” “原来如此。”男子朗声一笑,与方才桀骜狠辣的大笑截然不同,“使者自然身负要职,我们便不多叨扰。使者与廖堂主若得空,欢迎来我神影门坐坐。” “我知道了。”林安点了点头。 匣中宴 第144节 男子便再无二话,转身迈出屋子。 另一个年轻些的冷面男子仍旧沉默不语,态度似乎不如前一人那般亲近,微微蹙了蹙眉,才一同转身离去。 林安没敢轻举妄动,眼见着两人彻底离开,又刻意多等了片刻,才重新关上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背靠桌案坐下。 方才虽然装得像颗大头蒜,毕竟却是第一次被剑这么近地指着,林安心里难免一直紧绷着。 床底忽然传来一阵窸窣,音儿此时也推出箱子,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跳到林安身前。 林安看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下午刚和你说过,以后别再偷了,你竟又去偷,而且还偷了人家帮派信物!你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音儿却丝毫没有在意这番数落,此刻,她看林安的目光,就像看着一块刚刚煮好的肥肉,幸福而炽烈。 “你这是什么眼神?”林安斜眼。 “安姐,你也太深藏不露了!”音儿叫道,“你竟然是传说中的归心使者!怎么都不告诉我?” 林安微微一顿,没有急着出言否认,状似不经意道:“这有什么了不起,怎么还成传说了。” 音儿瞪大了眼睛,一脸向往:“归去堂的归心令一共只有两枚,一枚永远握在廖堂主手中,另一枚则是因势而出——若非大事,无人能请出归心令,而此令一出,便无事不成。 要知道,江湖上已经几年没人见过归心令了。安姐,你到底有什么惊天大任务!” 林安听得也暗暗心惊,没想到自己怀中这块牌子竟有如此来头,更加惊异于它怎会跑到自己包袱里,面上却不动声色,简单道:“没什么。” 此事尚未弄清,还是不要张扬为好。 音儿仍十分兴奋道:“是不是你先前说的找人?叫什么来着……” 她苦思冥想,一击掌道:“对了,陌以新!他是什么人,廖堂主居然为他发出归心令?要知道,上次归心令为一人所发,还是为了讨伐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大魔头。难道这陌以新也是如此人物?” 林安嘴角抽了抽,只好道:“你就别瞎猜了。” “你是如何认识廖堂主,还如此受他重用的?”音儿不依不饶接着问,“可不可以给我介绍一下?” “不可以。”林安无语,连忙转移话题,“你究竟为何要偷神影门的门主令牌?我劝你还是趁早还回去,否则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音儿神情微变,忽然一拍桌子:“那令牌,本就是我的!” “什么?”林安讶异,“他们不是说,那是门主令牌吗?” 音儿面露愤慨之色:“门主就是我爹,我爹本就要将门主之位传给我的!” 林安一惊:“你……你是神影门门主的女儿?” 音儿嘻嘻一笑:“和安姐的身份相比,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呢?重新介绍一下,我叫曲凌音,我爹是神影门门主,曲烈洪。” 林安将信息迅速消化,却更不解道:“既然你爹是门主,还要将门主之位传给你,他们又为何说是你偷了令牌?” 音儿愈发悲愤,眼中闪出泪光,道:“我爹死了。” 林安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音儿接着道:“我爹已被害死,而我是爹唯一的传人,凶手要图谋门主之位,下一个自然便是要害我了。 可惜我学艺不精,只会点三脚猫工夫,不能为爹报仇,只能带着令牌偷跑出来,以免门主之位落入奸人之手。” “竟有此事……”林安心生同情,没想到这个古灵精怪,嬉皮笑脸的女孩子,竟刚刚经历过如此惨祸与险境。 她沉吟片刻,开口问道:“那你便要一直这样逃下去吗?” 音儿抹了抹眼睛,忽然转悲为喜,兴奋道:“原本只能是亡命天涯的,可现在不一样了!安姐,既然你是归心使者,自然能帮我回到神影门了!” 林安错愕,愣了片刻才含糊道:“可这毕竟是你们神影门内部之事,就算是归去堂,也不能插手别家帮派事务吧。” 音儿道:“归去堂是江湖第一大派,在江湖中一向主持正义,锄强扶弱,却从不争名逐利,故而威望极高,不然也不会有归心令的存在了。 江湖之大,何处有不平事,归心令便可发至何处。不然方才那个闻人啸,怎会一下子就以为你是廖堂主派来,调查神影门之乱的?” 林安这才完全明白了归去堂和归心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心头微松。 既然归去堂是如此名门正派,自己倒不用顾忌对方会不分青红皂白,将自己当做偷拿令牌的贼人了。若有机会,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完璧归赵。 她心里盘算着,又问:“你说的闻人啸,便是方才那个年纪大些的?” “没错,我爹座下一共五大弟子,便也是神影门的五大坛主。方才那个话多的叫闻人啸,排行第二,话少的叫冷元策,排行第四,据说是武功最高的一个。” 林安回忆起那个话少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然而双眸冷厉,一脸肃杀,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你是何人”,暗叹这大概就叫人狠话不多吧。 音儿拉了拉林安衣袖,可怜兮兮道:“安姐,你就帮帮我吧。只要你能帮我回到神影门,我们一定能像在缎仙谷时一样,配合默契,查出杀害我爹的真凶!” 林安为难道:“我毕竟是外人,方才又已明言并非为此事而来,现在若再要插手,恐怕难以令他们信服。” “这个好办,就说是我找你伸冤求助,你一时心软便来看看。”音儿道,“我爹座下五个弟子,叛徒却只有一个,我想其他四人都不会反对归去堂的帮忙,或许还会设法与你交好呢。” “可是,你爹原本要将门主之位传给你,你一旦回去……” “哼,我才不稀罕那个!”音儿撇了撇嘴,“我只想查出杀害我爹的凶手,那个门主他们谁爱当谁当好了!听说他们已经立下誓约,谁先找到令牌,谁就做下一任门主。” 林安暗忖,令牌平日自然是在门主身上,凶手杀人后不将令牌顺手拿走,一来自然是不能暴露凶手的身份,二来,或许也是为了挑起内斗,等其他几人为争门主令而自相残杀,几败俱伤时再跳出来收拾残局,只是没想到,被音儿横插了一脚。 林安思量着,音儿又抓住她的衣袖,道:“安姐,你就帮帮我吧,求求你了!” 林安轻叹一声,苦笑道:“实话告诉你吧,那块归心令不是我的,我也不是归心使者,所以,我并没有能力帮你回到神影门。” 音儿张大了嘴,半晌才愣愣道:“那它是谁的?” 林安唯恐她以“见面分一半”的理由分享归心令,随口胡诌道:“是朋友暂时送给我的,之后还要还回去。” 音儿更加惊诧,连珠炮似地问道:“是什么朋友?连这么贵重的东西都能送你?能请他来帮忙么?” 林安无奈摇了摇头。 音儿没有失望太久,眼珠又转了起来,忽而一拍手道:“其实这也没关系!谁能想到归心使者竟会将归心令送人?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所以,只要你拿着归心令,便不会有人怀疑你的身份。” “可我根本不会武功啊!”林安道,“能被归去堂委以要务之人,怎么可能不会武功呢?” 音儿笑道:“归去堂派出的使者本就因事而异。若是要比武论剑,自然派高手;若是验毒救人,就会派神医;此外还有许多,并不是每一位归心使者都靠刀剑说话的。 最重要的是,归心使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代表了整个归去堂的势力。有谁活得不耐烦了,会敢对归心使者动手?” “这样啊……”林安想起那甘氏两兄弟的反应,知道音儿所言不假,却仍有些犹豫。 “安姐,你就帮帮我吧!难道你忍心看着我一直亡命天涯,一不留神就被人杀了吗?”音儿央求道。 ----------------------- 第111章 看着眼前少女闪亮的双眸, 林安不得不心软。 既然音儿无意去做门主,那么只要将此话当众说清,除了真凶之外, 其他几位坛主便没必要再与她为敌。也许此事并非不可为。 眼前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灵动少女, 却背负杀父之仇和杀身之祸, 林安思虑再三,终于咬牙点了头,却还是板起脸,严肃道:“我们须仔细商量对策,决不可任意行事。” 音儿立刻点头如捣蒜:“放心吧安姐!我最会骗人了,一定会帮你演好的!” …… 两人商议至半夜,次日一早便启程出发。从碧莱城到神影门,路上还需花些时日,所以第一件事, 就是给音儿也买一匹马。 好在两人已有上百两银票的身家, 一匹马已是小菜一碟。 离开客栈行出不久, 便见街上人头攒动,围成一圈,不知在围观什么。 音儿撇撇嘴,不屑道:“人挤人最无趣了。” 林安本也不想凑热闹, 却听人群外围有人高声询问发生何事, 有人热心回答,依稀是说“死人了”、“死得真惨啊”之类。 林安一惊,仿佛是出于在府衙半年多的惯性, 将白马缰绳往音儿手里一塞,便向人群中挤去。 “安姐,安姐……”音儿还在身后叫着。 尚未挤到正中间, 林安已经透过人缝看见里面的一幕,顿时浑身巨震。 死者竟有两人,而且竟是她认识的两人——甘世流和甘世行! 的确如围观群众所说,两人死状凄惨,浑身上下无数个血窟窿,肉身都已模糊不清,好似两片被虫噬咬千疮百孔的破碎树叶,偏偏那两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仍大大睁着,凝固着生前最后的惊惧。 林安胃中一阵翻涌,不再细看,心中却仍惊骇无比——昨日还拦路抢劫的兄弟二人,今早便横尸街头,而且死状如此可怖…… 这短短一夜工夫,他们又得罪了什么人? 总不会是自己的归心令成了精,将二人吓跑不算,还在夜里将二人杀掉了吧…… 林安重新挤出人群,脸色仍有些难看。 “怎么了?”音儿凑上来问。 “那甘氏两兄弟……死了。”林安喃喃道。 “啊?”音儿诧异,随即拍手笑道,“我就说那混蛋臭脸兄弟不会有好下场吧!居然敢叫我们臭丫头,哈哈,真是上天有眼,不知是哪里来的英雄好汉,出手惩治了这两个混蛋!” “他们死状真的很惨……” “安姐,你不会还同情他们吧?” 林安摇了摇头:“昨日我牵马出谷,他们拦路抢钱,还对我意图不轨。” “啊,还有这种事!”音儿睁大眼睛,愤愤不平,“那就更是活该了!肯定是他们又惹到了不该惹的人,遭报应了!” 林安默然点头。 “别管他们了,咱们快上路吧。”音儿拉起林安。 这一段插曲没有耽搁两人的行程,两人按计划买马启程,向神影门而去。 数日后,终于来到一座山中。山门处并未像缎仙谷那般立着石碑,却站着几个装束一致的男子,皆是黑衣劲装,神情戒备地看着停在此处的两人。 音儿下马上前几步,朗声道:“去告诉裘凤南,我曲凌音回来了!” 林安早已听音儿介绍过,裘凤南是曲门主座下大弟子,在曲门主死后,他便以主事人自居,至于其他几人服不服,就是另一回事了。 守门弟子闻言,面面相觑,神情各异。片刻后,其中一人转身疾奔而去。足足一炷香功夫,才重新回来,却是对着林安抱拳道:“请两位入内。” 曲凌音自小在这里长大,带着林安轻车熟路进入山中,又经过几道门,走过长长石阶,直至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座巍然建筑耸立山间,飞檐凌空,气势森严。 殿前终于悬有一块牌匾,上书三字——“神机厅”。 音儿小声对林安道:“这就是神影门的议事大厅,神机厅了。” 两人并未停歇,径直抬步入内。 匣中宴 第145节 厅内主位高高在上地空悬着,下方几个座椅之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人。其中一个自然是裘凤南,而另一个,竟是先前在碧莱客栈见过的二弟子闻人啸——原来他也已经回来了。 闻人啸已经站起身来,笑着开口:“我就说嘛,和曲丫头一起来的年轻女子,一定便是这位归心使者。” 林安了然,那夜他们看到音儿进了自己房间,虽因归心令的震慑而暂时离开,却不会怀疑亲眼所见。 或许他们猜测曲凌音已与归心使者有所联系,所以先回门派,告知这一变故,再作计议。 林安点点头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了二坛主。” “使者客气了。”闻人啸抱拳道,“还记得使者另有要事,没想到这么快便得空亲临本门。” 林安淡淡道:“是这小姑娘向我伸冤求助,我怜她遭遇父亲惨死,便来一看究竟。” 裘凤南此时起身道:“使者果然古道热肠,心怀仁义,可曲门主之事,毕竟是我神影门内务,恐怕有些不便。” 林安未及答话,闻人啸已抢先道:“江湖皆知,归去堂从不干涉别派内务,更无称霸之意,使者此来,自然只是要查出包藏祸心之人,难道裘师兄觉得不妥?” 此话直指裘凤南做贼心虚,裘凤南面色不快,便欲反驳。 音儿却在此时上前一步,大声道:“我回来只为查出杀害我爹的凶手,只要报了杀父之仇,我便会将令牌交出来,绝不参与门主之争。” “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厅外忽而传来一阵狂笑,人未到,声已至。 林安回头看去,一个肥头大耳的白胖男子正慢吞吞走入厅中,满身肥肉晃晃悠悠。 林安心念一动,便已认出此人定是三坛主符荣,因为音儿先前介绍时说,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胖。 符荣一眼瞥见林安,双目顿时一亮,贪婪笑道:“哪里来个这么鲜美的小娘子,就先让我享用享用吧。” 林安微微蹙眉,闻人啸已叫道:“放肆!这位是归心使者,你真是昏了头了!” 符荣眸中闪过一丝惊诧,立即憨笑道:“都怪我从未见过如此年轻貌美的使者。对不住,对不住啊。” 林安面色冷淡,丝毫不做理会,只暗暗恶心神影门中竟有如此猥琐下流之人,竟还是五大弟子之一。 符荣转移话题道:“方才远远听人大放厥词,说什么不参与门主之争,是谁啊?” “是我!”音儿昂首道。 “哈哈哈哈……”符荣又是一阵大笑,神色轻蔑,“你倒是想,师父怎会将门主之位传给你这个死丫头,小杂种!” “你才是死胖子,大杂种!”音儿大声回骂。 符荣面色一沉,似要发作。便在此时,一名普通黑衣弟子快步跑入厅中,俯身道:“沁远峰掌教派人送来书信。” 裘凤南微微皱眉,沉声道:“呈上来。” 闻人啸面色稍有不悦,与符荣对视一眼,却也未出言阻拦。 裘凤南一眼扫过来信,眉头皱得更深。 音儿欢快笑道:“哈,隔壁山上那个老头子,是不是又要来打架了?我爹不在,你们连这个也应付不了吧!哈哈哈!” 林安狠瞪了音儿一眼,音儿才停下笑声。 无人理会音儿的嘲讽,裘凤南沉声吩咐:“去请冷坛主和令狐坛主前来议事。” 几名普通弟子立刻应声而去。 林安知晓,这便是排行四五的两大弟子了。冷元策是四坛主,而排名第五的令狐棠若则是五位坛主中唯一一个女子,到现在也只剩她还未见过。 林安略一沉吟,开口道:“既然贵派另有要事,我便不打扰了。” 闻人啸抱拳一笑:“使者体察周到,令人钦佩,我这便派弟子带使者先去歇息。” 音儿立即叫道:“我要和使者姐姐睡一间房!” 林安忍住想要发笑的冲动,淡淡点头:“也好。” …… 两人在神影门弟子的安排下,住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客房。 音儿将包袱随手扔到榻上,道:“要不是和你这归心使者睡一间房,我还真不敢入睡。安姐,我睡这榻就行了,你去睡床吧。” 林安没有同她客气,毕竟她可是堂堂“归心使者”,睡床才合理。 她一面安置包袱,一面问道:“他们方才说的沁远峰是什么?” “哦,那是隔壁山上一个门派,掌教那老头子总想灭了我们神影门,在这里独霸一方。从前他还顾忌我爹武功高,可现在……唉,不是我说他们,那几个坛主,即便是武功最高的冷元策,也还比我爹差出不少。” 林安又道:“你爹武功那么高,怎会被他们所害?” “所以我才说,一定是他们之一干的!”音儿愤慨道,“我爹只有对他最信任的五大亲传弟子,才会毫无防备,已至被人暗下杀手。” 林安若有所思,音儿先前已经介绍过,五大坛主的争斗,其实就是裘凤南和闻人啸之间的明争暗斗。裘凤南排行第一,年纪和资历最长,而闻人啸人缘最好,昔日功绩也多。两人谁都不服谁。 从方才来看,裘凤南对她这位归心使者的到来似有抗拒,而闻人啸却是一力支持,一副坦荡荡的模样。不过,先前在客栈那短短一面,闻人啸便是先后两幅面孔,显然虚伪至极,难以由此判断。 至于符荣那个猥琐的胖子,音儿也说过,是站在闻人啸一边的。 林安思忖片刻,道:“这里你更熟悉,你觉得,我们该从何开始查起?” 音儿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啊,我现在看他们每个人都不像好人……不如明天先带你四处转转,兴许就能发现什么端倪。” 这几日奔波赶路,难免疲惫。尽管心中有事,林安这一夜仍旧睡得很熟。一觉睡到大天亮,音儿还在榻上呼呼大睡。 林安起身将她摇醒,两人便如昨日所说,在门中四处闲逛起来。 行至一处练剑坪时,正有一群弟子围在一起,“大”“大”“小”“小”地叫喊着,热闹非凡。 林安侧目:“这是在赌钱?” 音儿无奈道:“准是令狐棠若在这里。” 两人走近,果然看见人群簇拥的最中央,一个年轻女子叫喊的最是起劲,在一众弟子间张牙舞爪,毫无坛主威仪。 再细看下,只见她穿着束身黑衣,腰间挂着一壶酒,长发高高束起,发绳末端坠着个精致的小红木剑吊饰,随着她豪放的动作而不时晃悠着,在乌黑的发丝间分外亮眼。 “令狐师姐。”音儿唤了一声。 令狐棠若这才终于注意到身后多出的两人,草草扫了一眼,便又转回头去,道:“你这死丫头还敢回来——大!” 林安被她最后那声大吼震得抽了抽嘴角,音儿道:“我都和他们说了,查出凶手我就交出令牌。” “这事儿本就轮不到你掺和。”令狐棠若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别跟我叨叨这些。” “令狐师姐,只有你也是女孩子,到时我把令牌给你吧。”音儿道。 林安眸光一动,留意着令狐棠若的神情。 令狐棠若却并没什么神情,仿佛还全心沉浸在手中这场赌局,随口道:“你可别害我,快走快走,我还忙着。” 音儿吐了吐舌头,便与林安离开此处,走出很远才小声道:“安姐,你别看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这个人,一定不像表面上这么简单的。” “为何?” “她小时候差点饿死在山门口,是被我爹救回来的。原本将她救活后便要送她离开,她竟自己跑去入门试炼,还通过了! 那时我才七八岁吧,她也和我差不多大,饿得又瘦又小,居然通过了以体力、耐力和力量为主的入门试炼。” 许是当时太过惊讶,音儿如今讲起来还是一脸不可思议。 “所以你爹看她天赋异禀,就收她做了亲传弟子?” 音儿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闲聊,山路也越爬越高,越走越险,直到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一处断崖之前。 林安瞠目:“你怎么带的路……” 音儿也是一愣,极为少见地怅然道:“以前常来这里,不小心就走到这来了。” “这里有什么,你为何常来?” 音儿沉默片刻,伸手一指断崖下方一处凸起的石壁,拉起林安的手,道:“安姐,和我一起往那儿跳。” “啊?”林安后退一步,曾经坠崖给她留下的阴影仍历历在目,她毫不犹豫地摆手拒绝。 “哎呀,别怕,那石壁距离这么近,我这点三脚猫轻功也足够带你跳下去了。”音儿顽皮地眨了眨眼,“你要是乱动,反而会危险哦!” 话音未落,已经一拉林安,跳了出去。 林安猝不及防,只觉脚下失空,还未及叫出声来,下一瞬便已稳稳落地。 她在音儿肩上狠狠捶了一下,气道:“你这个家伙,也太过分了吧!” 音儿不闪也不躲,神情很是轻松,就地在石壁上坐了下来,道:“你看……” 林安下意识侧头望去,瞬间便是一怔。 眼前是雾气和着清风,脚下是苍林伴着飞鸟。头顶的天空湛蓝如洗,没有片云遮眼,远处的群山影影绰绰,披着蝉翼轻纱。 阳光从身后洒向身前,给整个视野笼上一层高贵而圣洁的金光。 身边的少女就坐在这片金光之中,双脚垂在石壁外轻轻晃动,手腕上的铃铛间或清脆作响,一身红衣在风中轻扬飞舞,绚烂如火,她的神态却是安然祥和,沉静如霜。 林安从未见过这样的曲凌音,不觉便消了方才的怒气,在她身旁坐下,道:“你常来这里?” “是啊。”音儿点了点头,“在这里,没有人找得到我。” “你怕谁找你?” 音儿低头自嘲一笑,才道:“就是因为从来没人找我,我才喜欢呆在这里。就好像是没人能找到我,而不是根本就没人管我。” “怎么会没人管你?你爹娘呢?” 音儿看着眼前的雾气,眼神仿佛也因这缥缈缭绕的雾气而失了焦:“我爹要管的事很多,我总是排不上号。我娘在生我时因早产亏了身子,一直半死不活地将养着,压根顾不上我,后来在我十二岁时,她就死了。” 林安静静看着她,暗暗叹息。音儿自幼没有父母关怀,又是在这样一个亦正亦邪的门派中长大,难怪会养成如今的性子。 “其实在缎仙谷的时候,我总是嘲笑那两箱丝绸的习俗,心里却是很羡慕的。”音儿淡淡笑着,“有爹娘疼的女儿就是不一样,从小便有人操心嫁妆了。而我只想有个人拍拍我的头,唤一声‘我的好女儿’。” 林安沉默片刻,伸出手去,拍了拍音儿蓬松的头顶,道:“好音儿。” 音儿诧异回头。 “虽然差了一个字。”林安轻轻一笑,“你既然叫我一声姐,也算是半个亲人了。” 音儿眸光一动,好似自幽深处燃起一簇光亮。她伸手挽住林安,整个人紧紧依靠过来,低声喃喃:“安姐,也许你不会相信,我们虽然只认识了短短数日,可你却是第一个,让我感到‘温暖’的人。” 她声音柔软,却带着浓烈的向往与满足,像个渴望依赖的孩子。 少女细瘦的身子紧贴在林安身上。林安没有再说什么,只同样挽住她,回以同样坚定的力道。 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在断崖外的雾气中,融化成一片暖色。 匣中宴 第146节 …… 林安本以为来到神影门后,会是在一片暗流涌动中夹缝生存的艰难时光,结果第一日,就这样像度假一般地度过了。 音儿带着她将神影门四处都转了个遍,只除了一个被数十弟子严密把守的山头。 据音儿所说,那里是神影门数代流传下来的禁地,连门主也不能进去。 林安虽满腹好奇,却也只能远远地看了一眼。 夜半,林安睡得正沉,忽被一双手猛地摇醒,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便见音儿一双眸子在黑暗中又大又亮。 林安稍稍清醒了些,茫然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安姐,我方才出去如厕,看到符荣一个人鬼鬼祟祟往山上走!”音儿兴奋道。 “符荣?”林安坐起身来,仍感到一阵疲惫,揉了揉太阳穴才道,“他半夜去山上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叫你起来就是想一起去看看的!” 林安点点头,不忘叮嘱一句:“不论看到什么,都不可贸然现身,回来后再从长计议!” …… 音儿带着路,两人不多时便来到一处狭窄的小径。 一轮满月之下,远远便已看见一个大胖子独自站在高坡上。 两人蹑手蹑脚地躲在岔路口旁另一条小径,虽然只能瞧见符荣站在高处的半个背影,却也绝对安全,不至于被人察觉。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符荣已从最初的昂首而立,到后来索性一屁股坐下,仍旧什么也没有发生。 两人心中也愈发狐疑——难道这个猥琐好色的大胖子,半夜三更跑来这偏僻之处,竟是为了赏月么? 音儿缩在一旁,也由瞪大眼睛盯着变为上下眼皮打架,林安时不时看她一眼,已经开始担心,她会不会突然睡着,一头撞到山壁上,弄出动静打草惊蛇…… 正当此时,一道黑色身影从天边飞过,犹如一道黑色闪电,稳稳落在符荣身前不远处。 偷窥中的两人顿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竖起耳朵倾听。 符荣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笑呵呵道:“冷师弟,你要是再不来,我真要睡着了。” 林安与音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诧。她们所在位置看不清人的面容,听符荣这一声称呼,才知,来人竟是四坛主冷元策。 符荣本是站在老二闻人啸那边,此时深更半夜,他竟又与老四在此密会,难道老四也是他们这一派的? “三师兄深夜约我至此,所为何事?”冷元策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 符荣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冷师弟能来赴约,恐怕不是冲我的面子,而是冲着我信中所写的心法秘籍吧。” ----------------------- 第112章 冷元策沉默不语, 不知是不是默认之意。 符荣叹息一声:“唉,我神影门传世神功‘三重天影念’,当年由祖师辛苦所创, 传下十数代, 可惜却要在我们这一代失传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虽说三重天影念自幼儿时练起最佳, 可冷师弟一向痴于武学,天资又高,倘若能得到完整的神功心法,武学造诣必将不可估量。” 冷元策轻笑一声,笑中却是冷意:“前任门主死时,三重天影念便也被毁。师父虽早已学完三重,却只给我等传授了一重。如今师父已逝,哪里还会有完整心法?” “哈哈哈!”符荣大笑三声,“倘若我说, 我手中便有呢?” “什么?”冷元策的语气终于有了波动, 声音中尽是不可置信。 与此同此, 林安感觉到音儿拉着自己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似乎也因符荣的话而惊愕万分。 符荣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缓缓念道:“三重天影念,第一重浮光掠影, 缥缈无痕;第二重萍踪浪影, 踪迹无定;第三重含沙射影,伤人于无形,一瞬伤敌周身无数。所谓曲直如意, 意转融通,贯内力潜于行,运真气沛于身, 破己之所有形,攻敌之所不意。” 冷元策全神贯注,静默不语,似乎已经沉浸其中,良久才道:“还有呢?” 符荣哈哈大笑:“冷师弟,和你讲这几句,只是为了证明我的确有完整心法,至于其他的,就不可说,不可说咯!” “你怎会有完整心法?”冷元策语速渐急。 符荣仍道:“不可说,不可说……” 冷元策沉默片刻,才沉声道:“你找我说这些,究竟所为何事?” “师父死后,门中明争暗斗,沁远峰蠢蠢欲动,可谓内忧外患,众弟子人心难安。”符荣仿佛一瞬间变得忧国忧民起来,“只有早日选出一个足以服众的新门主,才能平息争端。 闻人师兄在门中最得人心,也曾立下汗马功劳,依师兄愚见,他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冷元策阴沉道:“你是以神功为诱饵,让我同你一样,支持闻人啸?” “何必说得那么难听?”符荣笑呵呵道,“所谓君子成人之美,我不过是看冷师弟爱武成痴,有意成全罢了。” 冷元策冷哼一声:“若不是我爹毁了三重天影念,若我不是罪人之子,三师兄可会来找我?” 林安又是一惊,三重天影念竟是被冷元策的父亲所毁,听他说的如此轻易,想必这并非秘密。可若是如此,他又怎会成为曲门主的亲传弟子? 而符荣之所以会选择冷元策,恐怕也是因为冷元策背负“罪人之子”的身份,注定与门主之位无缘,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威胁。 符荣被他直截了当地说穿,却没露出一丝不悦,仍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慢悠悠接着道:“三重天影念,其实还有第四重——惊鸿艳影。而且这第四重,并非传说的早已失传,它就写在三重心法之后——‘由疏而密,由密而归一,一则破敌’…… 后面写得很详细,我想,只是这么多年来,再也无人能够练成罢了。” “第四重,惊鸿艳影……”冷元策声音中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传说只要是见过那惊鸿一瞥的,没有人能活到下一刻,甚至连眼睛都来不及阖上。除了创派祖师,再也无人练成过……” “所以我很好奇,以冷师弟的天资与苦学,是否能登临那第四重境界?”符荣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魔力。 林安明白,能够修习传说中早已失传的功法,能够再现从未有人见过的神功,能够超越同门乃至师父……这些对于一个武痴来说,绝对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 冷元策长久地沉默了。 “冷师弟不必急于决定。”符荣体贴道,“师兄自不会强人所难。待你何时想通,再来寻我不迟。” 林安暗叹口气,这个大胖子倒是深谙张弛有度之道,一味逼迫反而会令人逆反,可他三言两语之间,三重天影念的完整心法已经有如跗骨之蛆,紧紧缠绕在冷元策心上。 冷元策心事重重地离开,再未发出一言,可林安知道,符荣已经成功了。 待黑影远去,洁白月光下,符荣掌心忽在地上一拍,硕大肥胖的身躯一瞬间弹起,浑身的肥肉仿佛失去了重量似的,乘风飞去。 这略显诡异的一幕,让林安再次意识到,这个看似粗鄙油腻的大胖子,还藏着更加深不可测的危险。 回到房中,林安和音儿重新躺在床上,却大眼瞪小眼,双双说不出话来。 良久,林安先开口道:“你父亲为何会收一个罪人之子为亲传弟子,这事你知道吗?” 音儿叹口气道:“这事所有人都知道……我爹那一代共有师兄弟三人,老大黎忘痕,便是前任门主,老二冷博轩,便是冷元策的父亲,而我爹则排行老三。 后来,冷博轩意图夺位,杀了黎门主,多亏我爹将他击败。他没能得逞,气急败坏之下竟毁了三重天影念。 可他不知道,黎门主早已将三重心法都传给了我爹。我爹本想在死前重新整理写下功法,却……” “你还没说,冷元策这样的身份,是怎么成为坛主的?” “虽然冷博轩做下那种事,可我爹毕竟念及他们三兄弟旧时情义。黎忘痕并未留下后人,下一代就只有冷元策这么一个小侄……我娘也是因为敬佩我爹的仁义,才决心嫁给我爹的。” “原来如此……”林安点了点头,又问,“方才你说,你爹还没来得及重新写下三重天影念,那符荣怎会有完整心法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音儿一脸疑惑,“你看冷元策听到这话时也很惊讶。更何况符荣还说了,他连早已失传的第四重都有。这个死胖子,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秘密……” 音儿嘟囔着,声音里渐渐带上倦意。 林安喃喃道:“符荣抛出的诱饵太大了,我看冷元策恐怕难以抗拒。一旦他倒向闻人啸,五大弟子中便有三个都统一了战线,局势就一边倒了。” “管他们呢。”音儿无所谓道,“爱倒哪倒哪吧。” 林安沉声道:“我只担心,若你爹的死,真与闻人啸或符荣有关,那叛徒的势力就太大了。” “大,很大……”音儿的声音朦朦胧胧。 林安无语,却也感到一阵困意袭来,再次进入了梦乡。 次日,两人被一阵克制有礼的敲门声叫醒。 敲门之人说——“有请归心使者到神机厅商议要事”。林安虽不明所以,还是应承下来,带着音儿一同赶往神机厅。 神机厅内,仍然只有裘凤南和闻人啸两人,坐在门主之位下首的两个空位上。 闻人啸先开口道:“使者在我门中,住得可还习惯?” 林安略一点头,并未多言,直截了当地反问:“不知两位坛主请我前来,所为何事?” 裘凤南长叹一声,神色凝重:“使者有所不知,我们实乃有事相求。” 林安心里咯噔一下,这里只有自己最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他们所求之事,大概率是自己做不到的。 “何事?”林安沉声道。 “使者初到那日,便曾见沁远峰送信前来,信中明言,要与我们约战。”裘凤南道,“说来惭愧,师父死后,我们自问尚无一人能与沁远峰掌教一战,可一味拖延,只会助长敌方气焰。不得已……我们只能厚颜求助于使者。” 林安嘴角抽了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自己丝毫不会武功,他们偏要自己去打架…… 她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这毕竟是你们两派之事,归去堂不便插手。” 闻人啸忙道:“使者有所不知,沁远峰掌教心狠手辣,倘若我们败下阵来,被他探出虚实,恐怕门中上下百余性命都难逃毒手!” 林安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初见时,开口就要杀了她的闻人啸,竟在这里激情谴责别人“心狠手辣”。 裘凤南也道:“若沁远峰果真前来,还望使者念在我门中弟子的性命,不吝出手。” 林安面上仍是一派高深莫测,心里却在盘算——难不成,自己又要亮出那块牌子,狐假虎威,震走沁远峰的人? 正当两人等待林安回应之时,几个普通弟子仓惶跑入厅中,面色惨白,呼吸急促。未等裘凤南问话,便颤声开口:“三、三坛主死在房里了……” “什么!”闻人啸第一个腾地站起,面色骤变。 裘凤南也是一脸震惊。 两人对视一眼,仿佛有电光火花在视线交汇处迸发,而后一齐向厅外快步走去。 林安心中同样惊骇,拉着音儿也跟了上去。 一路行至符荣住处,远远便见门口挤满了弟子,个个神色惊惶。屋里依稀传来令狐棠若沉重的声音:“师父也是这般惨死……” 众弟子见裘凤南与闻人啸一同赶来,纷纷让出一条道。 顺着这条人缝望进去,林安瞳孔顿时一震——只见符荣横陈在血泊之中,双眼圆睁,肥胖的身躯全然瘫软成泥,原本臃肿膨胀的腹部,此时竟是一个巨大的空洞。血仿佛早已流干,满地猩红。 匣中宴 第147节 只这一眼,林安险些干呕,忙狠狠压抑住胃中的翻涌,庆幸自己没吃早饭。 “三师弟!”闻人啸怒吼一声,快步跑上前去,双眼已是通红。 冷元策抱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他毕竟是符荣昨夜刚刚密会过的人,林安仔细盯了他几眼,却未在他面上看出任何异样。 令狐棠若双臂环抱胸前,半靠在桌上,道:“死胖子和师父相同死状,想必也是同一人所为。” 冷元策若有所思,低声道:“能制造出如此诡异惨烈的致命伤,我在江湖中还从未见过此等功法……” 闻人啸转头看向裘凤南,眼中几乎冒出火来:“三师弟一向同我交好,你心中不忿,却也不用下此毒手!” 裘凤南冷笑一声:“你以为,杀了与你亲近的三师弟,便能嫁祸到我头上?” “都别吵了!”令狐棠若厉喝一声,打断了两人剑拔弩张的言辞,“争什么争,说不定这死胖子又得罪人了呢?听说归心使者刚到时,他便出言调戏?” 林安一愣,怎么竟扯到自己头上来了……眼看众人目光齐齐转来,或惊恐或探究,林安摇了摇头,道:“不如先搜查房中,看可有线索?” “已经找过了。”冷元策道,“什么也没发现。” 林安目光一动,符荣那里有三重天影念,这显然是一个秘密。他昨夜刚告诉冷元策,今早便死了,而三重天影念,却已不在这房中。 冷元策第一时间搜过房间,恐怕就是想抢先一步找到心法,据为己有。又或者,就是他杀了符荣取走心法的? 曲门主死后不过月余,叛徒还未查出,却又有坛主横死,死状同样可怖……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一层更深的阴云,裘凤南与闻人啸更是剑拔弩张,不欢而散。 回到房中,林安坐在桌旁沉思,音儿却四下忙碌一番,将门窗都严严实实关好。 “你做什么?”林安纳闷。 音儿一脸神秘地坐过来:“方才在符荣房间,我倒忽然想起,还有个地方值得一探!” “什么地方?” “我爹的卧房。” “你爹的卧房……有何不寻常吗?” “我早就觉得那里很奇怪了。”音儿道,“那是神影门历代门主的居所,而且门规规定,只有门主一人能住在里面,连女眷都不能同住。 我爹对我娘十分宠爱,每晚都要宿在娘那里,所以成为门主后,便将那个房间改为练功房,只有白天才过去,一去就会待上一整天。 后来我娘死后,爹便又将卧房搬回那里了。可我一直想不通,那个房间并不大,神影门的武功又是以身形变幻见长。在那里练功,怎能施展开手脚呢?” 只有门主能住的房间……林安思量着,问道:“若其他人都不可入内,你怎知里面不大?” “倒也不是全然不能入内,但必须是我爹在场并且许可才行。”音儿解释道,“我爹就是死在那里的,凶手能进去杀人,一定是他信任的人。” “原来如此。”林安点了点头,“那里是你爹被害的现场,又在神影门中如此神秘,说不定真能找到什么线索。可是,我们有机会进去吗?” “我爹死后,他们为了避嫌,都不敢再去那里。我们趁夜深人静前去,应当万无一失。” 夜半,音儿从自己原先的住所拿来两身黑色夜行衣,目光炯炯。林安很是无语,这个不安分的丫头,从前不知都偷偷干过什么捣蛋事。 音儿嘻嘻一笑,已将衣服换上,林安便也准备就绪,两人随即出发。 这里毕竟不是官宦府邸,没有重重把守,两人一路轻手轻脚,摸黑进了曲门主房间,还算顺利。 林安打开火折,借着这一点光亮环视四周。这间房比她们二人所住的宽敞客房大不了多少,果然不像是能练功的地方。 音儿道:“这里我从小就来过许多次了,根本看不出什么特别,倘若真有玄机,也一定藏得很深。” 林安皱了皱眉:“这房中为何如此杂乱?” 眼前,床上的被褥全被掀起,桌案上的纸张胡乱铺成一片,置物架上的摆设东倒西歪,俨然是被人大肆翻找过的样子。 “我爹惨死时便是这样了,凶手不知想找什么……” 音儿说着,忽然一惊,“难道是三重天影念?难道符荣手中的心法就是在这儿找到的?他就是凶手?哎呀不对,我怎么忘了,他也被人杀了。” 林安并未多言,继续环顾四周。倘若曲门主真是在此练功,最大的可能便是,此处另有密室之类的隐秘空间,便于避人耳目,静心修炼。 根据前世经验,找密室无非三招——敲墙壁、踩地板、推书架,看哪里空心发响。林安将理论应用于实践,贴着墙壁仔细试探起来。 而音儿则本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思路,着重搜寻被人翻过的地方,试图复制成功经验。 转眼间一刻钟过去,两人皆无所获,忽听音儿哀嚎一声:“妈呀,还有这么多抽屉,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林安正检查地板,抬眼望去,只见音儿站在一个比她还高的置物架前。 这架子上半部分陈设书册、摆件,此时已是东倒西歪。下半部分则是一列抽屉,从上到下共有六层,每一层都已被人拉出来,想必也都翻过。 林安笑道:“不必每个抽屉都找。” 音儿不解:“为何?” “想想看,若是从上到下找,找完一层抽屉后,自然是要先将这一层推回去,才能继续找下一层,否则下一层不是被上面挡住了?”林安解释道,“而现在六层全被拉出,说明当时翻找的顺序是从下向上。 所以,要么这些抽屉里全都一无所获,要么东西就在最后拉开的第一层。” “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音儿眼睛一亮,连忙向第一层抽屉里看,又是一惊,“果然!第一层是空的,里面的东西已经被人拿走了,也许就是心法!” 林安却心念一动,起身走到置物架前,低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抽屉,眉心微蹙。 人站在这里伸手拉抽屉,最顺手的便是第一层,若是藏要紧之物,怎会藏在如此直接的地方?先前搜索房间之人,大概也是因为这样的想法,才会从最下面一层开始找。 林安思索着,将手探入第一层抽屉深处,贴着内壁仔细摸索起来,直到摸遍这层抽屉里里外外每一寸,却依然毫无发现。 ——没有任何凸起或凹槽,这就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抽屉。 林安沉吟片刻,又将掌心贴在底板,施力按压下去。 音儿疑惑道:“安姐,你在做什么?” “一个空抽屉,没有任何可以拿取或扳动的地方,我想,如果真有机关,也许反而是要往里面放东西。我这样用力按压,是想模拟放入东西的重量,可惜,似乎并无反应。”林安有些遗憾地收回了手。 “有道理……”音儿思忖道,“可像这样模拟,手始终在里面,抽屉是合不上的,也许是要放进东西以后,把抽屉合起来才行呢?” 音儿说着,随手从上层架子取下一本书,放入空抽屉中,将抽屉推回去,睁大眼睛盯着,却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音儿不由有些泄气,嘀咕道:“也许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空抽屉吧。” 林安看到她推回抽屉的动作,却忽而心念一动,道:“音儿,你可知门主令牌是以何物铸成的?” 音儿一愣,道:“我曾听说,那是用好几种特殊材料所制,坚硬无比,刀砍斧劈都不会有损呢。” 林安追问道:“其中可有磁石?” 音儿略一思索,便点了下头:“的确是有磁石,怎么问起这个?” 林安缓缓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抽屉底板下定有夹层。” “不可能啊。”音儿脱口道,“方才你都敲过了,并无空心异响啊。” “因为那夹层并非空心,而是藏着一层铁质机关。” “铁质机关?” “不错!将门主令牌放入第一层空抽屉,在抽屉被推回的过程中,令牌随着抽屉向里走,令牌中的磁石便会牵引那铁质开关。等抽屉完全合上,机关完全触发,我们便能看到其中的秘密了。” “原来如此……”音儿张大了嘴,“也就是说,门主令牌便是触发机关的钥匙!” 林安点了点头,这间屋子历来只有门主一人能够居住,倘若当真另有玄机,一定也是只有门主才能开启的。所以她才想到,也许会用到门主令牌。 音儿目光闪亮,从怀中取出令牌,郑重其事地交给林安。 林安伸手接过,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眼下便能得到验证了。她定了定神,将沉甸甸的令牌放入空抽屉中,缓缓将抽屉推了回去。 屏息细听,果然听到些许细微的摩擦声。与此同时,面前的置物架竟从中间裂开,缓缓分向两边,墙面上豁然露出一个洞口。 音儿惊愕地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这个架子,竟是一道暗门?” 林安眸光微凝,来的时候她便注意到,这个房间背靠山体,难道这洞口,竟是打通在山中的隧道么? 她探头向洞口中望去,只见里头是一条逼仄的甬道,仅容一人通过。不远处便是一个拐角,看不到转弯后的光景。 林安心中计较一番,一咬牙道:“去看看!” ----------------------- 第113章 林安率先爬到抽屉顶上, 矮身钻入墙面的洞口,轻巧跳了下去,在通道中站稳身子。 音儿也紧随其后, 进入暗道。 暗道里侧的洞口旁有一圆盘机关, 林安伸手扳动圆盘, 外面的置物架便又缓缓合起,重新关上了洞口。 两人对视一眼,循着通道向前走去,很快便来到了林安方才从外面看到的拐角处。 转过拐角,两人都是一愣——眼前仍是狭窄的通道,却不再是方才的平路,而是一路向上的石阶,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 已经走到这里, 两人便不再打退堂鼓, 继续拾阶而上。 昏暗的通道里, 唯有她们的脚步声回荡,一层又一层,除了这些普普通通的台阶,别无他物。 走着走着, 林安却忽然停了下来, 道:“我怎么越走越觉得,这条路的方向,是通向禁地那座山头的?” 音儿还在埋头登台阶, 差点一头撞上林安后背,愣了愣才一拍脑门:“是哦!你这么一说,的确是那个方向。” 林安思忖道:“难道说, 神影门的禁地,表面上连门主都不能进入,实际却在门主的房间里,藏着通向禁地的暗道?” 音儿缓缓点头:“难怪只有历代门主才能住这个房间,原来这里竟藏着禁地的秘密。” 两人愈发狐疑,不约而同地加快步伐,继续前行。 又不知走了多久,两人同时一怔。前方的台阶上,竟有一缕月光倾泻而下,顺着光线抬头看去,视线中终于有了台阶的尽头——一个通向地面的洞口。 两人精神一振,没有片刻耽搁,爬完这最后一段台阶,从洞口钻了出来。 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夜风扑面,皎月澄明,她们竟站在一片露天的开阔地上。 林安举起火折子四下环视,在皎洁的月光下,稍稍看清了周围环境,讶异道:“难道这里是禁地那座山头的山顶?” 音儿也惊愕道:“禁地口日日夜夜都有数十弟子把守,谁也不敢靠近,没想到我们竟从爹的房间,沿暗道直通顶上来了!” 林安忽而伸手向音儿背后一指,叫道:“你看,那里有一个山洞!” 音儿忙转身看去,又几步跑上前,道:“这里还有一座石碑。” 林安跟在她身后,也看到了石碑,开口念道:“神影洞。” 匣中宴 第148节 两人对视一眼,抬步向洞中走去。 毕竟是在漆黑的夜里探秘,音儿整个人几乎挂在林安身上,十指扣紧她的手臂,贴着林安亦步亦趋。谁知刚走出两步,便忽然“啊”地低呼一声。 “怎么了?”林安身形也是一僵。 “我、我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音儿指尖攥得更紧,声音轻颤,又难免带了一丝隐隐的兴奋。 “别怕。”林安安抚地拍了拍音儿的手,强自镇定,将火折子照向地面,与洞口的月光重合,一个物件映入眼帘。 林安稍稍松了口气,道:“只是一个盒子。” “什么盒子?”音儿挤着眼睛,不敢定睛去看,只将头埋进林安肩窝,抱得更紧了些。 林安俯下身,小心翼翼将盒子捡起,在手中摇了摇,里面似乎没有丝毫动静,正欲将盒子打开,却被盒盖上镌刻的几个字惊掉了下巴,愕然道:“三重天影念!” “什么?”音儿下意识睁开了眼。 “这是装着三重天影念心法的盒子……”林安喃喃道,“可是,里面好像是空的。” 她说着,随即将盒盖打开,果然空空如也。 “是符荣拿走的?他也来过密道?”音儿惊疑不定。 “这里还有几行小字……”林安注视着盒底,一字一句念道,“三重天影念乃本门至高无上之心法,唯门主方可修习全三重,进阶四重须顺应天缘,切勿强求。” 音儿认真听完,恍然道:“难怪我爹给五大弟子都只传了一层心法,原来早有规矩在先。” 林安蹙眉道:“如果只有门主才能修习完整心法,黎门主为何会将三重都传给你爹?据你所言,上一代门主黎忘痕意外被害时尚且年轻,难道那时便已选定你爹为继任者了?” 音儿一愣,一时答不上来。 两人沉默片刻,还是继续向更深处走去。走着走着才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封闭的山洞,在宽广的洞穴顶上,竟有一个巨大的裂口,将山洞暴露在天空之下。 月光从裂口洒入,给洞中带来浅浅的光亮,驱散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没想到这里竟别有洞天……”音儿惊叹道。 林安举着火折子四下检视,在一面洞壁前停下了脚步,道:“这里好像有一幅画。” “壁画?”音儿诧异走近。 林安用火折子上上下下照亮这面石壁,喃喃道:“画的是个女子。咦,这里刻着字——‘竺洛影’,应该是她的名字吧……” “竺洛影!”没想到音儿竟惊得跳了起来,“她便是神影门的创派祖师啊!” 林安更惊愕道:“神影门的祖师……竟是一个女子?” 那个开创了亦正亦邪的神影门的人,那个自创了三重天影念的人,那个在冷元策口中,唯一一个练成第四重惊鸿艳影的人——竟是这石壁上所画的,这样一个年轻靓丽的女子? “是啊!”音儿重重点头,“竺洛影祖师的大名我们自然无人不知,她不只是创派祖师,还是神影门历代唯一一个女门主。没想到禁地里会有她老人家的画像,我可是崇拜她已久了。” 林安看着壁画上这位明眸丽质,芳华正盛的年轻女子,怎么也无法和“她老人家”这几个字眼联系起来。 她道:“我一直有些好奇,这门武功明明是叫‘三重天影念’,可为何还会有第四重?” 音儿对着壁画虔诚拜了几拜,才解释道:“相传竺洛影祖师悟出这门心法时,经历了由浅入深的三层境界,便起名为‘三重天影念’。数年后,祖师神功大成,又进一步突破进境,达到了更加高深莫测的第四重,可那时三重天影念在江湖中已有声名,便未特意改名。 再后来,历代门主再无一人突破到第四重,所以大家都以为,第四重心法早已失传,自然更加不会去改名字了。 我也是昨晚听符荣所言才知,原来第四重竟然并非遗失,只是再无人练成过罢了。” 林安这才明白其间缘由,不禁感慨道:“这么多年来,竟然只有竺洛影达到了第四重,真不知那是怎样一种境界……昨夜符荣倒是提过几句——‘由疏而密,由密而归一,一则破敌’这都是什么意思呢?” 音儿重新挽起林安的胳膊,笑道:“这心法高深至极,我们怎么可能参悟?安姐,咱们继续去别处转转吧。” 林安点了点头。 两人绕着洞壁四下查探,又在石壁上发现了多处或浅或深、或多或少的窟窿眼,看不出是任何机关或暗号,两人只能猜测,这些都是练功留下的痕迹。 能刺破坚硬石壁,留下这样的孔洞,练功之人的内力之深可见一斑。 音儿沉吟道:“这个露天洞穴如此宽广,的确很适合练功,我想,爹从前就是在这里修炼的。” 林安颔首赞同,在只有门主能经密道而来的禁地中,修炼门主之间代代相传的三重天影念,可以说是双重保险,严防偷师。 本以为这片露天洞穴便是山洞的尽头,二人沿着石壁缓缓绕行一圈,才意外发觉——这里并不是死路,右边还有一个裂口,不知通向何处。 两人并不犹豫,当即在此右转,继续向未知处探索。 行出与方才差不多的距离,两人渐渐觉得,月光似乎更亮了些。 林安将火折子举高照了照,道:“这边好像又是一个出口。” 音儿道:“方才那边的洞口是通向我爹卧房的密道,这边又会是什么呢?”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加紧了步子。走出一看,洞口外的景象与先前极为相似,皆是露天的平地,对面也都是悬崖。 巡视一圈后,却未再发现先前那样的密道口,想来此地便是禁地的尽头了。 音儿双手叉腰,怅然四顾,忽听林安道:“看这里。” “什么?”音儿转头看过去。 林安举着火折子,火光摇曳,把眼前照得明暗交错。她凝神细看,神情专注。 音儿旋即走近,同样借着火光一看,神色微讶。 这是一块足有一人高的宽大石碑,紧贴洞口旁的山壁伫立着。碑面上,一列列字迹龙飞凤舞,仿佛带着未散的劲力,令人一眼望去便觉心神一震。 “历代门主在上……”林安一面仔细辨认,一面逐字念道,“三重天影念代代相传,唯门主方可修习完整功法,受此所限,神影门始终不得发扬光大,威震武林。弟子不肖,愿将心法亲授于二位师弟,同练神功,以振门派。弟子黎忘痕敬叩。” 念到最后,林安已有几分了然。 音儿更是叫出声来:“黎门主居然主动破坏了历代相传的规矩!” “是啊……”林安感慨道,“他认为,如果可以不拘泥于门规,多几个人学会三重天影念,神影门的实力必然大增,在江湖中自然能有一番成就。所以,他选中了两个最为信任的师弟,将完整心法亲自传授。” “他所说的二位师弟,自然是指我爹,和冷元策的父亲冷博轩。” “可是,他后来却被冷博轩所杀。” 音儿冷冷道:“也许,正是因为学会了三重天影念,那狼心狗肺之人自认武功已与黎门主不相上下,才会生出杀人夺位的心思。” “所以说,最难测的……从来都是人心。”林安轻叹一声,对黎忘痕此人更添了几分惋惜。 两人沉默片刻,音儿忽道:“安姐,下面好像还有字。” 林安回过神来,将火折子向下移动,果然又看到相同的字迹,便接着念道:“黎忘痕,冷博轩,曲烈洪,在此结为异姓兄弟,从此同心协力,振兴门派,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在首句所刻的三个名字上,还分别印着三个血手印。 经年过去,当年鲜红的手印如今早已褪成暗褐之色,仿佛也昭示着他们兄弟一场的惨淡结局。 音儿愈发讶然:“原来他们三人不只是师兄弟,还是正式结义过的异姓兄弟。” “也许黎忘痕以为,结为兄弟后,便能放心将神功传授出去。可惜,在欲望和贪念面前,兄弟誓言也不堪一击。”林安摇头叹息。 音儿捏了捏拳,沉默片刻后,才挤出一个笑容,道:“这三个手印说明,黎门主曾带他们来过这里。所以,虽然黎门主被害得突然,我爹也已知晓禁地和心法的秘密,这便说得通了。” 林安思忖着,举着火折子随意照向四周,忽而一怔:“咦,这里又有一些小窟窿,和方才在山洞里看到的很像。” 音儿凑上来,果然在石碑右边的山壁上看到几个拇指粗的孔洞:“这也是练功留下的痕迹吗?” 林安没有说话,却踱了两步,伸手抚上石碑。 “怎么了?”音儿问。 “你看最后这里。”林安伸手指向刻字的最后一句,“‘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这两句中间,空出了一字的位置。” 此处虽本是断句之处,可别处都不见这样的间隔。 “倒真是。”音儿点了点头,“这又能说明什么?” 林安用手指在这处空位细细摩挲,忽而眉心轻蹙——指腹下,依稀觉察到了不同的触感,像是摸到了极细的石缝。 林安心念一动,两指用力压下,石碑上竟被按出一个小小的方形凹槽。 “果然有玄机!”林安精神一振,惊喜于这意外的发现。 “这、这是什么……”音儿惊愕。 林安一喜之后却也发现,除了自己按下的凹槽,似乎并无其他异动。 石碑上会有这么一处凹槽,显然出自人为。况且刻字之人特意在此处留空,想来也是怕损坏这处机关。 可自己分明已经触动了机关,为何却什么也没有触发? 林安并不气馁,举着火折子将石碑一寸不落地检视一遍,终于在石碑左侧面发现了一个凸起的石块。 她略一思忖,缓缓用力按压,这石块果然随之向下,完美地嵌入了石碑。再去看方才那处凹槽,也恢复了最初平坦的样子。 音儿看着这番变化,恍然道:“原来如此,这两处是联动的机关,那里按下去,这里就会凸出来。” 林安点了点头,目光盯着石碑左侧面,再次伸手按下刻字中留空的位置,侧面的小石块果然同时凸起,无疑印证了这个猜测。 林安思索片刻,伸手摸上凸起的石块,这次没有再往回推,而是改为向外用力,石块竟然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抽了出来,两人的眼睛也越瞪越大—— 这个“石块”,原来只有最初凸起的这部分是石块,而末端,居然是钥匙齿的形状。 “这是……一把钥匙?石头做的钥匙?”对于这个发现,连林安自己都始料未及。 音儿更是张大了嘴巴,愣了半晌才道:“可是门在哪里?” 林安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脚下连跨两步,走到石碑右边的山壁前,看向方才发现的那些疑似练功痕迹的孔洞,伸手摸索上去。 音儿也很快反应过来:“这些小窟窿……你怀疑其中有钥匙孔?” “找到了!”林安已经叫出一声。 这些孔洞从外看去没有分别,可用手指逐个探进去摸才发现,其中一个孔洞里面,有不规则的锯齿,应当就是它了! 两人一瞬不眨地盯着林安选定的小孔,林安拿着石钥匙,小心翼翼插入孔中,忽然觉得此处应当配上一句——“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奇迹果然出现了,随着钥匙旋转,一阵低沉的磨石声响起——只见她们身旁这块巨大的石碑,竟然缓缓翻转开来,山壁上就此出现一个开口。 “天呐……”音儿一脸不可思议。 林安怔怔道:“原来这根本不是埋入地下的石碑,而是山壁上的一道石门……” 两人愣怔许久才回过神来,相互对视一眼,先后从石门中侧身而入。 石门内的空间并不大,火折子一照便已看了个大概。 音儿似乎有些失望:“我还以为这又是通向哪里的暗道,没想到居然只是藏在山壁里的一间暗室。” 林安打量着眼前房间的布置,同样疑惑。这禁地本就已经很隐秘了,为何禁地里还会设有密室?而且室内竟摆着一张床,看起来就像是一间并不宽敞的卧房而已。 匣中宴 第149节 这间密室是近乎密闭的空间,纵然如此,房中也落了一层细密的灰,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踏足。 昏暗的一点火光下,音儿看着一面墙壁,神色怔忡,口中喃喃念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林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看到这行刻在墙上的文字,心头一动——这些字……好像和外面石碑上是同样字迹,难道也是黎忘痕写下的? 正思量间,余光瞥见一物,不由道:“咦,这里还有一对红烛。” 她说着,举起火折子,欲去点燃蜡烛,好让视野更明亮些。 “等等——”音儿忽然道。 “怎么了?”林安动作顿住,回头看向音儿。 “这里到处都是机关,也许还藏着别的信息,我想,还是不要破坏原本的布置为好。”音儿解释道。 林安也觉有理,细看一番,发现这对红烛上竟还雕着细腻的龙凤花纹,不禁纳罕道:“的确有些奇怪,这样一间隐蔽的密室,却有如此精美的红烛,真是格格不入,不知又有何玄机……” “呀——”音儿忽然轻呼一声。 “怎么了?”林安忙问。 “血……这里有、有血……”音儿一手指向身前,一手捂着嘴,显然被吓了一跳。 而她所指之处,正是那翻转石门的背面。 林安连忙凑近,果然看到上面布满暗红的血迹,而且,并不只是简单的血迹而已…… “这……是一幅画?”林安诧异道。 石门背后这一面纵横的血痕,俨然勾勒出了一幅图画,线条简单而凌乱,似是匆忙间以血急绘而成。 “竟有人在这里……用血画了一幅画?”林安深觉不可思议,仔细辨认起来,越看越是心惊。 这不是一幅单一的画,而是由四个彼此相连的部分拼接而成。用现代的话来说——这是一幅血淋淋的连环画。 第一部分,线条极为简略,只勾勒出四个小人,分明是两对男女。一个披发的男子,与一女子站在一起;另一个束发的男子,与另一女子站在一起——这女子头发上有一个用血画上的红色十字,似是用来区分两个女子的标记。 画中两个女子都大腹便便,似是各有身孕。 第二部分,束发男子将手伸向十字标记的女子,女子脚下踩着断崖,整个人被打上了巨大的红叉。 第三部分,束发男子手中多了一把小刀,直插向披发男子,披发男子也被打上红叉。 第四部分,只剩下束发男子一人,脸上是夸张的笑。在他旁边的画面上,却是一团密集纷乱的刻痕,看不到血绘的线条,更看不出是想表达什么,不知画到这里时发生了何事。 几幅看似莫名其妙的涂鸦,却让音儿如遭雷击,身形晃了晃,险些向后跌倒。 林安心中大震,也明白音儿为何会有如此反应。因为,在那个笑容张狂的束发男子下面,还写着一个血字——“曲”。 不知是不是因为字迹狰狞的缘故,这个血字的颜色仿佛都比画上更鲜红了些。 “这画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音儿抓紧了林安的手,面色苍白,只反复念着这一句话。 林安连忙安抚道:“你先别急,也许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也许这个‘曲’字不是指你爹,还有别人姓曲也说不定……” 然而音儿双眸已经黯淡下来,缓缓摇头,仿若自语:“神影门历代门主,只有我爹一人姓曲。我曾看过我爹师兄弟三人当年的画像,那时候,我爹的确是束发,而和画中一样披发的,是黎门主……” 音儿说着,猝不及防落下泪来。 林安唇角动了动,不知还能如何劝慰。画中虽还有不解之处,可最核心的内容却再明显不过—— 曲烈洪,杀了黎忘痕。 ----------------------- 第114章 神影门众所周知, 当年,是冷博轩杀害黎忘痕,曲烈洪虽未来得及救下大师兄, 还是及时阻止了冷博轩的野心, 清理了门户。 而画中所揭示的内容, 显然与世人所知的版本大相径庭。冷博轩那些所谓的罪行,显然都是曲烈洪颠倒黑白的谎言。 曲烈洪亲手杀了大师兄,将脏水泼到二师兄身上,更还污蔑二师兄毁掉三重天影念,从而将这门功法牢牢掌控在自己一人手中,最后再将二师兄灭口,斩断一切真相。 毕竟,门主令牌已落在曲烈洪手中,而世间也仅剩他一人修成三重心法。他的说辞, 并不会有人质疑。 如此颠覆, 林安这个外人都深感匪夷所思, 更何况是音儿……林安叹了口气,拍了拍音儿的肩膀。 音儿强自忍耐,却还是带着哭腔:“所有人都以为,在冷博轩反叛时, 我爹是力挽狂澜的大英雄,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林安沉声道:“不管当年的真相如何,都不是你的错。若你爹欺骗了所有人,你更应该将其间曲折查清, 大白于世,替无辜之人平反,也替你爹赎罪。” 音儿看向林安, 泪眼婆娑:“安姐,我爹终究已经死了,难道我这个做女儿的,还要毁去他的身后名,让他被世人唾骂吗?” 看着音儿通红含泪的眼睛,林安心中难免一软,却紧紧握住音儿的肩膀,坚定道:“真相就是真相,不会因时间久远而变得没有意义。 需要它的,不只是正在调查的我们,还有黎忘痕,还有冷博轩,甚至还有冷元策这个‘罪人’之子。到底怎样才是对的,你一定也明白,不是吗?” 她想起了记忆中最熟悉的那个人,想起他在亲口指出自己早逝的父亲是杀人凶手时,他的那双眼睛。 在那个眼神中,有痛楚,有自嘲,有悲哀,却唯独没有一丝犹豫和后悔。 沉默良久,音儿终于轻轻点了下头,喃喃道:“安姐,你说什么都好……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听。可我爹如此不堪,你会不会看不起我,再也不管我了?” “傻孩子,我方才就说了,这不是你的错。”林安牵起音儿的手,有意转移话题,缓声道,“其实我还在想,也许当年的真相,也与最近发生的事有关。” 音儿果然被牵住心思,猛地抬眼,紧紧回握住林安的手,目光炯然:“你是说……我爹被害的事?” “不错。”林安点头,举起火折子环视一周,“这间密室显然久无人至,所以即便与外界隔绝,还是积了一层细密的灰,可是……唯独这面石壁上,几乎没有灰尘。” 音儿仿佛这才从失魂落魄中回过神来,蹙眉道:“也就是说,就在最近,有人来过这间密室,还擦拭过这面石壁?” “嗯,我想,也许他发现这里依稀有血迹,便随手抹掉灰尘想看个清楚。”林安猜测着,“所以,来到此处的这个人,也已经知晓了当年的真相。” “难道是冷元策?”音儿拔高了音量,情绪有些激动,“他发现原来他爹所谓的罪行全是我爹所为,所以才杀了我爹报仇?” “有这种可能。”林安道,“不过……” “什么?” “从表面来看,黎忘痕被你爹所害,不知如何寻机遁入这间密室,用鲜血将真相画在了石壁之上,待后世的有缘人去发现。”林安缓缓道,“黎忘痕虽然带两位师弟一同来禁地练功,大概却未将这间密室告知二人,所以他在此处留下血证,曲烈洪也没能毁去。” “应当就是这样了。”音儿怅然若失。 林安却话锋一转:“可是,还有一个最明显的问题。” “什么问题?” “既然要留下信息,为何不写字,而是画画?”林安凝眉思索,“如果是写字的话,只需要写下‘曲烈洪杀我’这寥寥数字,难道不比画画更省时省力?更何况还是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 从外头石碑刻字来看,黎忘痕显然是会写字的,为何在这里,他却只写了一个“曲”字,其余都是用画的? “这……”音儿一时语塞,“我也不知道了。” 林安存着疑惑,反复端详石壁上的画,又道:“画里被打上红叉的人,除了黎忘痕之外,还有原本与你爹站在一起的女子,而且看起来身怀有孕。你可听说你爹身边曾有这样一个人?” 音儿想了想,道:“我爹在我娘之前,的确还有过一个妻子,但听说她身子不好,在我爹当门主之前就病逝了。没听说她有过身孕,我爹也只有我这一个女儿。” “病逝?”林安喃喃道,“可照画中的意思,这个女子像是被你爹推下山崖而死的。” 音儿倒吸一口凉气,握着林安的手猛然一颤:“可这怎么可能呢?她是我爹那时的妻子啊!” “也许,她无意中发现了你爹的企图,却并不支持,或是想要劝阻,你爹为了万无一失,就……” 音儿再次失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安叹了口气,倘若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曲烈洪不仅杀死了两个结义兄弟,还杀死了自己的发妻和她腹中已有的,他自己的骨肉……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面兽心的恶徒,音儿又该如何面对自己记忆中那个父亲…… 沉默片刻,林安再次将话题转开:“对了,第一幅画里,黎忘痕身边也有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想必是黎忘痕的妻子,你可知道此人?” 音儿一脸颓唐,有气无力道:“我只听说,黎门主的妻子是当时武林盟主的女儿。神影门虽在江湖上地位不高,那个女子却对黎门主一见倾心,执意嫁了过来。” “那后来呢?”林安问,“黎忘痕死时,她也身怀有孕,画中没有给她打上红叉,后来她去了哪里?” 音儿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从小便没有见过此人,也许是离开了吧……可是,从未听说黎门主还有孩子。” “也许她的确没有死……”林安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黎门主死后,她带着一个不为人知的遗腹子离开了。后来,她抚养这个孩子长大,让他隐瞒身世回到神影门,来杀你爹为父报仇?” 音儿睁大了眼睛:“你是说,黎门主的孩子现在就在这里?” 林安虽只是猜测,可越想越有种异样的直觉—— 画中四个人,唯独这个女子只在开头出现,而没有交代后续。 在这样一幅以血绘成的绝笔画中,每一个出现的人物都不会是等闲之笔,如果她与曲烈洪杀人夺位之事完全无关,为何要画上这个人? 林安思绪正远,音儿却顺着她的猜想说了下去:“也许真是如此——在我爹那几个亲传弟子之中,有一个,是黎门主的孩子……看年纪的话,只有可能是和我年岁相仿的令狐棠若了!” 林安想起音儿曾说,令狐棠若是在山门口被曲烈洪捡回来的,之后她主动去挑战入门试炼,并且以七八岁的稚龄通过了试炼,被曲烈洪破格收下。 也许……她不只是天赋异禀,更是有备而来? 林安思忖再三,终于道:“这些推断虽还无法坐实……不过,我倒有了一个打算。” “什么打算?” “我们可以试着打探一下黎忘痕这位妻子的事,比如她当年是否独自离开,又去了何处?而要打探前任门主家事,自然要向门派中人询问,我想,第一个就去问问令狐棠若。” 音儿先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安姐是想试探她的反应?” “不错。”林安道,“她可以回答不知,但如果她真与此人有关,神态中难免会露出细微破绽。” 音儿连连点头:“而且,她知道我们开始调查此人,若是心虚,也许便会另有动作。这真是一个好办法。” 计议已定,离开之前,林安又环顾再三,将这间密室中的布置和石壁上的血画都牢记于心,打算回去再反复思量。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件看起来不过是篡夺门主之位的凶杀,却扯出了多年前正邪颠倒的真相。 到底是冷博轩的孩子来到密室后,得知真相为父雪恨?还是黎忘痕的孩子,被母亲抚养长大后归来复仇?亦或者,这些往日恩仇都与今日之事无关,终究只是哪位坛主杀人夺位而已?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不管是何种动机,凶手究竟又为何要杀害三坛主符荣? 转眼一夜过去,第二日清早,又有普通弟子前来敲门,请二人前往神机厅。 林安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不会又是找自己商议沁远峰约战一事吧……昨日他们便有意请自己出战,只是被符荣之死打断,难道今日又要旧话重提? 两人一同来到神机厅,四位坛主齐齐在此,一个个眉头紧锁,神色沉重。 难道真是那沁远峰按捺不住,不日就要攻来了?林安猜测着,面上却波澜不惊,也不急着询问,只等他们开口。 果然,裘凤南先道:“又烦劳使者过来一趟,实在是发生了令人始料未及的大事。” 匣中宴 第150节 他虽语气沉重,嘴角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林安心念一动,立刻明白并非自己先前所料,反而生出几分好奇,接道:“何事?” 裘凤南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昨日三师弟惨死,我安排人手为他操办后事。谁料得,几名弟子给三师弟擦拭遗体时,竟在他胸口擦掉一块假皮,下面是一团火焰刺青。” “火焰刺青?” “使者有所不知,那火焰图案,正是沁远峰的标记。” 林安正诧异,音儿已叫出声来:“沁远峰?那死胖子难道是沁远峰的人?” 裘凤南冷笑一声:“不只如此,只有掌教的血亲,才能将这标记纹在身上。” “血亲!”音儿的音调又高了几分,一脸的不可置信,“难道说,死胖子竟是掌教老头的儿子?” 林安扫了闻人啸一眼,终于明白,平日里最爱与裘凤南争锋抢话的他,今日为何如此沉默,也明白了裘凤南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符荣一向与闻人啸交好,更一力支持他继任门主,眼下竟曝出是奸细身份,那闻人啸身上自然少不了脏水。 闻人啸此时终于开口,比裘凤南还要痛心疾首:“那掌教老贼,竟让亲子自幼离家,潜伏我派十余年,真是阴险至极!” 裘凤南全然不顾他的义愤填膺,淡淡道:“闻人师弟与符荣相交匪浅,应也知其一二吧。” 闻人啸拂袖怒道:“既是沁远峰布局多年的隐秘,岂会透露于我?” “自然是要帮你夺得门主之位,让你成为他们控制神影门的傀儡。”裘凤南说得斩钉截铁。 闻人啸气急,却缓住怒意,转而阴笑道:“师兄脑筋转得如此快,想必有过这番经历,难怪如此急着构陷于我。” “你!” “哼!” “不要吵了!”音儿忽然上前一步,大声道,“有件事原本我还不想说,现在却不得不提了。” 众人皆看向音儿,林安也是一怔,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音儿见厅中终于安静下来,缓缓道:“符荣手中,有三重天影念全本。” “什么?”裘凤南与闻人啸异口同声,全然再顾不上方才的争执。 冷元策却是微微眯起双眸,看向音儿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探询。 音儿也直视向冷元策,毫不回避道:“没错,那晚的事,我碰巧都看到了。” 众人惊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量,音儿也不卖关子,接着道:“前天夜里,我看到死胖子与冷师兄密会,死胖子用三重天影念为诱饵,游说冷师兄在门主之争中支持闻人啸——” “什么!”音儿还未讲完,裘凤南已经大怒,当即拍案而起,目眦欲裂地看向闻人啸,“还敢说你与他不曾串通!” 闻人啸面上的错愕不似作伪,蹙眉道:“冷师弟,果真有此事?” 冷元策点了点头:“我并未立即答应,他让我回去考虑后再做答复。然而第二日,他便死了。之后我搜过他的房间,没有发现三重天影念。” 裘凤南顾不上诘问冷元策是不是想将心法据为己有,只将矛头对准闻人啸:“还不快说,三重天影念究竟从何而来,如今是不是还在你手中!你杀了符荣独占心法,顺便嫁祸于我。毕竟符荣一向支持你,他若一死,我嫌疑最大。” 闻人啸冷笑一声:“此事我全然不知,你大可不必拿符荣这个奸细的鬼话来诬我。三重天影念早已被毁,他如何能够取得?依我看,他不过是谎称自己有心法,诓骗冷师弟为他所用罢了。” 冷元策漠然道:“我虽好武成痴,却也不是任人耍弄之辈。那夜,符荣曾诵出心法数段口诀,以我眼力判断,绝非杜撰。” 令狐棠若蹙眉道:“冷师兄,这件事你为何不早说?若是符荣一死,我们便立即搜身搜房,也许还能找到三重天影念在谁那里,可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天,恐怕凶手早已藏好了。” “因为我不信任这里的每一个人。”冷元策毫不避讳地答道,“我本打算暗中调查,若有谁私下练功,总会被我觉察。” 音儿轻哼一声:“说不定就是你拿走了心法,自己偷练呢!符荣前一晚找到你,第二日一早就死了,这也太巧了不是?” 冷元策一道凌厉的眼刀扫向音儿,音儿向后退了一小步,躲到林安身后,道:“我将这件事说出来,只是想告诉你们,三重天影念曾在符荣这个奸细手中,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将心法内容传到了沁远峰。 你们中不管是谁从符荣那里拿走了心法,还是快些练功的好,否则,沁远峰那老头子若再练成此功,你们都不知道怎么死法。” 林安暗叹口气,音儿这话虽然不错,可她一时没沉住气,让裘凤南这几人知道心法还在,恐怕他们之间的争执会更加尖锐。 厅中的气氛愈发凝重,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便在此时,厅外急匆匆跑来一名弟子,俯首禀报道:“坛主,有人要闯山门。” 在场众人显然都是一惊。 裘凤南愕然道:“是沁远峰的人?” 弟子摇了摇头:“那人说,是来找一位骑白马的姑娘。” 音儿第一个看向林安。 林安心中也是讶异,自己的确是骑着白马来的,可怎会有人到此处来找自己? 裘凤南也转向林安,沉吟道:“莫非……是归去堂派人来寻使者?” 林安嘴角抽了抽,轻咳一声,问那弟子:“来人可有报上姓名?” “有。”小弟子稍稍抬头,“他说——他叫叶饮辰。” “什么?”林安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使者,可是有何不妥?”闻人啸小心问道。 “没,没有。”林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仍维持着在这些人面前惯有的云淡风轻,“这确是我堂中一位友人,请他到我住处,我这便去相会。” 一路行去,林安始终心神恍惚,直到推门而入,看到面前如假包换的叶饮辰,更是心头一震,怔怔望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跟着林安一起回来的音儿,实在难忍好奇,却碍于带叶饮辰来此的弟子还未退下,只能装模作样地恭谨道:“敢问归心使者,这便是你原本要寻的人么?” 林安下意识摇了摇头,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对那弟子道:“你先退下。”又回头对音儿道:“你也先去外面等等,晚些再同你说。” 音儿好奇心更盛,却还是依言退了出去。 房中只剩二人,终是叶饮辰先开了口。 他挑了挑眉,面上是再熟悉不过的调笑神情:“归心使者?你这是在搞什么鬼?” 林安却顾不上回答,连珠炮似地反问道:“你不是回夜国了吗?怎会来这里?又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叶饮辰摊了摊手:“我的确回去了,可收到执素传信,说他在这一带办事,忘归不断长声嘶鸣,久久不愿离去,似是锁云便在附近——” “什么忘归?什么锁云?”林安打断问道。 “忘归是执素的坐骑,锁云则是我的,前些日子送给了你。” “我那匹白马……叫锁云?是你的马?”林安又生意外,“不是你到市集给我买的吗?” 叶饮辰轻笑一声:“这种日行千里的宝马,你以为随处都能买得到吗?我怕你初次远行辛苦,只好忍痛割爱,将锁云送给你了。 忘归和锁云一起长大,彼此感应相通。我收到执素的信,担心你为何会到这种远离城镇的荒山,便赶来看看。在附近一路打听,才找到了这里。 话说回来,你不是要游历江湖吗,怎么不去人多热闹之处,竟跑到这种鬼地方来了?” 林安终于明白叶饮辰来此的缘由,解决了心中大惑,这才长长叹了口气,从最初偶遇音儿开始,将这一路的经历大略讲了一遍。 叶饮辰听到一半便已瞠目结舌,听罢愣了半晌,才道:“入缎仙谷解失踪疑案,冒充归心使者来神影门找凶手,半夜翻密室探禁地……” 他深深吸了口气,“分别时我嘱咐你别往麻烦里凑,你说你记住了。” 林安揉了揉额角,无奈道:“我当然也不想,可这一步步都是情势使然,没想到最终就成了这样。” 叶饮辰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转而问道:“归心令这种东西,怎会出现在你的包袱里?” “我也纳闷得紧,不过现在却顾不上这个了,神影门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叶饮辰若有所思,随即道:“此处不是什么名门正派,我还是带你离开吧。” “现在还不行。”林安道,“我受音儿所托,要帮她查明真相,更何况如今查了这么多,我也很好奇了。” 叶饮辰撇了撇嘴:“你与那女孩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如此为她涉险?” ----------------------- 第115章 “都是江湖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嘛,你我最初不也只是萍水相逢。” “所以你不就被我骗了?”叶饮辰敲了下林安的额头,“我早就说过, 你太容易相信别人。” “谢谢你。” “喂, 我可不是在夸你啊。” “我是说, 谢谢你亲自过来找我。”林安神色认真起来。 叶饮辰一怔,轻咳一声:“干嘛突然转移话题,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林安打断了他,“算下时日,大概你刚赶回夜国没两天,便又奔波来此,仅仅是因为一个模糊的消息。所以,真的很谢谢你。” 林安低头轻轻一笑,“虽然我做好了独行江湖的准备, 但卷入这么复杂的局面, 要说完全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自己熟悉的人,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叶饮辰沉默了,他稍稍别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只在桌旁静静坐了下来, 指尖落在桌面上, 似动而未动。 林安见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居然也少有的露出一丝不自在,不禁抿唇偷笑,道:“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叶饮辰又一下子跳了起来, 叫道:“我大老远跑过来,椅子还没坐热呢,你就急着赶人了?” “我哪里是赶你?”林安压低声音, “好歹你也是一国之君,不能整天在外面晃吧。” “夜国朝局自然在我掌控之中,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叶饮辰轻笑一声,“我还是先陪你将这里的麻烦都解决了再说。你不是已经有计划了吗?打听那个前任门主的妻子,试探令狐棠若。” 话又说回这里,林安叹口气道:“其实冷元策也值得怀疑,若他当真去过禁地,看到了密室中的血画,动机就很强烈了。可我总觉得,他虽然冷峻少言,为人却不狠毒。” 正当此时,外面隐约传来一阵嘈杂。两人对视一眼,一同走出门外,院中已经无人,音儿也不知去了哪里。 林安思忖道:“音儿那丫头最是好奇,应该在门口等着,向我打听你才对,不知神影门又出了何事。” “去看看吧。”叶饮辰道。 两人向院外走去,刚出院门,便见音儿伸长脖子,不知在看什么。 林安向她盯着的方向望去,竟是一众神影门弟子拖着十来个瘫软的尸体,每具尸身上都有好几处血窟窿,此时还在汩汩冒血,在地上拖曳出一道道长长的血痕。 林安忙道:“这是怎么回事?” 音儿这才注意到身后的林安,回头道:“我也刚去打听过,符荣那死胖子是沁远峰奸细,他一死倒干净,可怜了他手下的普通弟子,分不清忠奸,便被一并处决了,听说是冷元策亲自动的手,唉……” 林安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叶饮辰一手杵了杵林安,幽幽道:“这就是你说的为人不狠毒?” 音儿见两人颇为熟稔之态,转眼便将眼前清理门派的热闹抛去脑后,转了转眼珠,道:“安姐,这位就是那个只会和你讲破案的人吗?看起来不像是那么无趣的样子啊……” 匣中宴 第151节 林安脸一黑,没好气道:“不是!” 与音儿熟识后,差点都忘了她还有一张气人的嘴。 叶饮辰斜晲林安一眼,似笑非笑道:“这位小姑娘说的不错,只会讲案件的人,确实很无趣啊。” 林安瞪他一眼,转而对音儿道:“他叫叶饮辰,是我一位好友,暂且也要在此住下。” “这个自然没有问题,我让人安排便是。”音儿道。 林安点了点头,目光又追向那些已被拖远的尸体,有些出神。 叶饮辰有所察觉,问道:“在想什么?” 林安微微蹙眉,片刻后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 音儿不明所以地摊了摊手,看了叶饮辰一眼,大眼珠滴溜一转,道:“安姐,如今反正也乱成一团,还不如你先带这位远道而来的叶大侠四处转转。山中的夜色最美了,我知道几个地方,最适合夜游不过。” 林安一戳她的额头:“事情尚未查清,你倒有闲情逸致。” 音儿对叶饮辰耸耸肩,仿佛在说——“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三人时而说笑,时而谈论正事,直到夜幕初降,便按计划向令狐棠若的住处而去。 叶饮辰毕竟是刚来的生人,不便同去,便独自守在附近等待。 音儿敲了敲令狐棠若的房门,房中并未传来问话,而是响起渐近的脚步声。 房门很快被拉开,令狐棠若出现在两人面前。她应是刚沐浴过,白色中衣外披着黑色的外衫,平日里束起的长发此时披在肩上,还湿漉漉的。用来束发的发绳绕在腕上,末端的小红木剑吊饰晃晃悠悠垂在手心。 看到门口的林安与音儿,令狐棠若面色微讶,却并不迟疑,开门见山道:“找我有什么事?” 音儿道:“令狐师姐,不瞒你说,对于我爹的死,我们有了一点猜测,想打听一些事。我和师姐更相熟,自然先来找你帮忙了。” 令狐棠若点了点头:“那进来说吧。” 三人一同在桌旁坐下,令狐棠若一幅洗耳恭听的神情,音儿便也直接道:“不知令狐师姐对黎门主的夫人可有了解?” 令狐棠若显然有些意外,随即嗤笑一声,道:“我入门派时,师父已是门主了,不要说黎门主的夫人,我连黎门主都没见过。” 林安眼中没有漏掉令狐棠若面上每一寸神情,却看不出丝毫犹豫或顾忌。 音儿接道:“这个我当然也知道,但你当坛主这么多年,人缘好人脉广,也许听说过那位夫人的一些事,比如当年她离开后去了哪里……” 令狐棠若漫不经心道:“我只听资历老些的弟子们闲谈时说过几句,黎夫人是当年武林盟主之女,对黎门主一见钟情,非君不嫁,却在嫁过来后没两年便开始吃斋念佛,不理世事。黎门主死后,她便独自离开了,似乎无人知其去向。” “这样啊……”音儿顿了顿,“对了,我爹在我娘之前那位夫人……令狐师姐可有了解?” 令狐棠若神情一滞,旋即又笑道:“你怎么突然对两位门主夫人如此感兴趣了?莫非师父的事,竟与哪位夫人有关么?” 音儿一脸讳莫如深,沉吟片刻,才终于开口:“我们的确发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但在调查清楚前,还不能说。” 林安仍旧紧盯着令狐棠若,没有错过她深褐色瞳仁的细微晃动。 令狐棠若没有接话,抬手将半湿的长发拢到一边,用腕上的发绳束了一个低马尾,轻轻抚弄着,面上是她惯有的神情,似漫不经心,又似若有所思。 音儿追问道:“令狐师姐还没回答,可知我爹之前那位夫人是如何过世的?听说在她死时,已经怀有身孕。” 令狐棠若手指捏着发绳上的吊饰,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不清楚。” 音儿叹了口气:“那位夫人也是福薄,不然我还能有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也不至于在这世上孤单一人了。” 林安暗叹一声,明明是来试探令狐棠若对黎门主夫人的反应,音儿却真情实感地跑题到另一位夫人了,只好轻咳一声,道:“听说黎门主夫人那时也有了身孕?” 令狐棠若一愣,道:“我却不曾听过此事,难道黎门主还有血脉在世?” 林安见她好似事不关己的神情,一时竟分不清是真是假,正欲再出言试探,门口忽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同时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坛主,出事了!” 几人相互对视一眼,令狐棠若扬声道:“何事?” “大坛主与二坛主激战起来,正难解难分!” “什么?”令狐棠若猛地站起,二话不说奔出门去。 林安也是一惊,与音儿紧随其后。 一路跑到练剑坪,竟见叶饮辰不知何时已先到了这里。 天色已黑,练剑坪却围满了弟子,黑压压一圈,将中央团团封住,里面依稀传来打斗之声。 音儿嘟囔道:“这两个人怎么回事,一向都是斗嘴而已,今日还真打起来了……” 令狐棠若已经一个飞身跃入人群,跳到练剑坪中央。 “咱们也挤进去看看吧!”音儿话音刚落,人群忽然爆发一连串惊呼,而打斗声则随之停了下来。 “难道已经分出胜负了!”音儿更加兴致勃勃,当即就往人群里挤。 叶饮辰伸手将林安轻轻一揽,一个起落便到了人群中央。林安顾不上埋怨他轻举妄动,甫一落地,已被眼前情形惊得说不出话来。 练剑坪中央,除了刚赶过来的令狐棠若,还有三个人。 闻人啸的剑正深深刺在裘凤南肩膀,鲜血顺着剑锋滴落。而他自己的腹部却也在汩汩流血,脸色惨白如纸。冷元策站在一旁,刚擦拭完手中长剑,正将剑收回鞘中。 令狐棠若看着这一幕,面上的震惊与四周其他弟子无异,仿佛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切。 闻人啸吐出一口血,死瞪着冷元策,喉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为、为什么……” “谁赢了?怎么两个都伤了?”音儿此时才挤进来,一幅看好戏的神情。 令狐棠若沉声道:“我赶到时,正看到二师兄赢下一招,一剑刺中大师兄肩窝,可就在同时,四师兄不知从何处跃出,出其不意伤了二师兄……” “冷师兄?”音儿讶异地看向冷元策,“你为何要对闻人啸动手?” 冷元策双臂抱剑,面无表情:“符荣被杀后,心法不翼而飞。他死前用心法引诱我支持二师兄,二师兄自然最可能知晓心法的存在。” “你——”闻人啸胸口剧烈起伏,再度喷出一口血,手中长剑陡然脱落,整个人瘫软倒下,双手死死捂着腹部,却已说不出话来。 被他刺穿肩膀的裘凤南失去这一剑的支撑,也闷哼一声,随之跪倒在地。 令狐棠若摇了摇头:“四师兄,符荣毕竟是奸细,怎能以此定论?” “当然不只如此。”冷元策声音冷峻,“击杀符荣,偷练心法之人,实力想必已在我等之上。纵然在战斗中定会刻意隐藏,做出势均力敌之态,却绝不会让自己最终受伤败阵。 所以,谁占了上风,谁伤了对手,我便趁其不备出手伤谁,否则,就连我也没有把握能够胜过。” 众人皆是一怔,似乎觉得他所言也有几分道理。 音儿却道:“可这同样不是铁证啊!” 冷元策没有丝毫动容:“师父教过我们,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说着,已经转过了身,“所以你们都要小心,不要被我看出一点破绽。” “四师弟……”裘凤南忽然开了口,却气若游丝,丝毫不复往日派头。 冷元策顿住离开的步伐,回身看向这位重伤倒地的大师兄。 裘凤南没有再说什么,只向冷元策缓缓伸出一只手。 冷元策眉头微蹙,沉默片刻,终还是抬步走上前去,扶住了他伸出的手臂。 “今夜……多谢师弟……”裘凤南紧握着冷元策的手,撑着一丝力气,声音艰涩。 他仅仅说了这几个字,林安却注意到,冷元策神情微微一变。 令狐棠若轻声叹了口气,转向呆立围观的一众弟子,道:“还不快扶两位坛主回去疗伤。” 一直处在惊愕之中的人群,这才如梦初醒般地纷纷动了起来。 …… 躺在床上,林安毫无睡意,回想这短短一日间发生的诸多波折,从发现符荣奸细身份,到冷元策清理门派,到试探令狐棠若,再到裘凤南与闻人啸激斗……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两幅面孔。 林安越想越是清醒,心里也觉纳闷,来到神影门后这些日子,自己每晚都睡得很沉,今日竟难得的失眠了。 侧头看了眼熟睡正酣的音儿,林安也不愿再辗转反侧,索性坐起身子,披上一件外衫,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院中月光如练,孤零零一棵枫树下,一个孤零零的背影倚树而立。他身形被月光拉得修长,在空落的院中更显孤寂。 林安静静看了一会,轻声唤道:“叶饮辰。” 这个背影没有回头,一贯清亮而随性的声音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出来走走。你怎么在这站着?” “赏月。” 林安轻笑一声,缓步走近:“诗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你似乎少了一杯酒,难怪看起来有些冷清了。” 叶饮辰这才转过身来,扬眉一笑:“已经有了两人,又何须‘对影成三人’,纵是月宫仙子此刻下凡对饮,我也要请她先回去了。” 夜风习习,叶饮辰略有些凌乱的发丝轻轻扬起,就像他口中的话语一样,几分炽热,几分狡黠,又带着一丝轻轻的撩拨。 即便是在朦胧的夜色中,他琥珀色的眼眸依然清澈明亮,林安却没有与他对视。 林安沉默着,仰头望向天际那一轮孤月,似乎是在践行叶饮辰所说的“赏月”。 “想回去吗?”叶饮辰忽而轻声道。 “我还不困。” “我是说,回景熙城。” 林安稍怔,随即一笑:“住在缎仙谷的第一个晚上,我还真有点怀念景熙城,可这些日子一晃而过,似乎已有些习惯在外漂泊的生活了。” “喜欢江湖么?” 林安耸了耸肩:“我这刚一出来,就卷进一桩桩稀奇古怪的事件,根本还没来得及感受那种浪迹江湖的滋味。 在最初落脚的那间客栈,我听小二讲了江湖八卦十大秘闻,还有什么江湖第一美男沈公子……原本我还想着,总要一一去见识见识才行呢。” “江湖第一美男?”叶饮辰眉头一挑,“你怎么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林安淡淡一笑:“陌以新说的没错,我的确对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充满向往,自然应当多多见识。” 叶饮辰微微侧身,低头望着她,语气不疾不徐:“我的武功也不低哦。” “是是是——”林安拖着长音,连连点头,“你是我见过的国君里武功最好的一个。” 叶饮辰面无表情:“楚皇被冒犯,而我也一点没有被恭维。” 林安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这几日笼罩在心头的疑云仿佛也散了几分。 “对了,今晚那两人决战,你怎么比我们还要早到?”林安想起一事,问道。 “我在等你们时,察觉附近的神影门弟子有些骚动,便跟着他们的方向前去一看。” 林安点了点头,思索道:“裘凤南和闻人啸向来不和,单我来这几日,已见他们数次争执不下,没想到今日竟还动起手来……” 匣中宴 第152节 “好像是因为那个秘籍……” “什么?” “大概就是你先前讲过的那本心法。”叶饮辰道,“我赶到时听见几句,两人都说对方拿了心法,还企图嫁祸自己。” “两人都这么说?”林安讶异。 “不错,两人情绪都很激动,没说几句便打了起来。” “这真是奇了……”林安喃喃道。 白日在神机厅,两人的确因此事争吵过,为何过了半天后,非但没有半点冷静,反而更冲动了? 心法,嫁祸……林安蹙眉沉思,忽而想到了什么,神色愈发凝重起来,“难道……糟了!” “怎么?” “走,咱们先去裘凤南那里看看!”林安来不及分说,拉着叶饮辰便向院外跑。 夜色沉沉,神影门一片寂静,两人一路疾行,直至裘凤南住处,也没看到几个人影。 叶饮辰感慨道:“还是江湖好啊,若在宫里,必定遍布巡查岗哨,夜里散个步都要折腾。” 林安蹙眉道:“裘凤南毕竟刚受了伤,应当留有弟子看顾才对,为何门口连一个人也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加紧步子向内而去。 刚走到屋门口,门竟 “哐”地一声从里面打开,一个人影顺势而出,见到面前的两人,此人一贯冰冷的神情中也透出一丝惊诧。 “冷元策?”林安的诧异丝毫不亚于他。 冷元策沉默一瞬,冷冷问道:“谁让你来的?” “什么?”林安不明白他的问题,“方才我忽然想到,今夜裘凤南与闻人啸激斗,或许是有人暗中挑拨所致。此人能算计到这一步,说不定会趁两人受伤暗下杀手,所以我才赶来查看。” “已经晚了。” “什么意思?”林安心里咯噔一下。 “大师兄已筋脉尽断。” “什么!他也被杀了?” 冷元策声音低沉,隐含几分戾气:“一息尚存,生不如死。” 林安用指甲掐向掌心,让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道:“方才你问我,谁让我来的……因为你怀疑,是有人特意引我来此撞见你,好将这一切嫁祸于你。” “还好你有脑子。” “可是,并没有人引我来。”林安平静地盯视着冷元策。 “那只能说,这是一个巧合。” “那么你呢?”林安缓缓道,“深夜时分,你又为何来到裘凤南的房间?” 冷元策没有回答,不知在思索什么。 林安却忽然想起一事,来不及再等他答话,拉起叶饮辰道:“快,再去看看闻人啸!” 冷元策也是一凛,当即明白过来,紧跟两人之后。 林安对冷元策道:“你先去召集弟子,在闻人啸那里会合。” 冷元策略一犹豫,却未再说什么,转身分头行动去了。 林安与叶饮辰赶到闻人啸的住处,与方才不同的是,门口有一名弟子坐在阶前值守。只是此刻,他正伏在膝上,鼾声细微,竟已昏昏睡去。 叶饮辰上前摇他:“醒醒!” 这名弟子悠悠睁眼,见到面前两人,连忙站起身,向这位“归心使者”抱了抱拳。 林安开口便问:“今夜可有人来过?” 弟子揉着眼睛摇了摇头:“没有。坛主伤势颇重,回来便歇下了,我一直在门口守着,没人来过。” 林安想起他方才的睡相,却是无法放下心来,道:“我进去看看。” 弟子不明所以,却也未阻拦,替林安打开房门,率先进去点亮一盏烛灯。 林安与叶饮辰紧随其后,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沉声道:“闻人啸呢?” “不就在床——”弟子转身去指,旋即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坛主一直在床上休息,怎、怎会不见了……” 房中唯一一张床上,只剩下一床凌乱的被子,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 第116章 夜色愈加深沉, 林安的心绪也愈发凝重。 院里渐渐聚集起冷元策召来的弟子,不多时,连令狐棠若和音儿也先后赶来。 “安姐, 出什么事了!”音儿急声问, 目光黏在林安身上, 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见她并无伤损,才低低喘息了一下,声音却仍旧发颤,“我方才听见外面有些动静,醒来却不见了你,我好担心是你出事,那我也没脸再活下去了!” 林安缓缓开口,将今夜发生的经过一一讲来:“裘凤南筋脉尽断, 闻人啸失踪。” “怎么会这样!”音儿大惊。 守夜的弟子深埋着头, 瑟缩不已。 林安看他一眼, 蹙眉道:“为何裘凤南处无人守夜?” 另一名弟子站了出来,小心翼翼道:“原是弟子守夜,可三更前,大坛主命弟子离开, 半个时辰后再回来。弟子不敢违抗, 便依言退下了……” “你听清楚了?是裘凤南亲口说的?” “是、是的!弟子是进到屋中,听大坛主当面吩咐的。” 音儿连连摇头:“这就真是奇了,裘凤南主动将弟子支开, 却被人断了筋脉,难不成他还是故意给凶手创造机会?” 林安却看向冷元策,目光一凝:“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会在深夜前往裘凤南住处?” 冷元策沉默片刻, 才道:“是大师兄让我去的。” 林安又看向那名弟子,求证道:“裘凤南可有命人传话?” “不、不曾……”弟子声若蚊蚋,不敢抬头。 冷元策视若罔闻,冷然道:“在练剑坪,众人散去前,大师兄叫住我,说了一句话。” 林安回忆起今夜那一幕,道:“他只说谢你。” “当时他握住我的手,说出‘今夜’二字时,在我掌心悄然划了三下。我见他眼神有异,知他一定意有所指,便在三更时分独自前去见他。去了才发现,他竟已被人震断筋脉。” 林安凝神思索,追问道:“他要你去做什么,你可有猜测?” 冷元策垂下眼眸,沉声道:“直觉告诉我,他或许知道了什么事。” “而你在练剑坪出手重伤闻人啸的举动,取得了他的信任,所以,他决定将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冷元策没有再说什么,显然也是默认。 林安心中暗想,冷元策应当没有说谎。方才那守夜弟子说,裘凤南在三更前命他离开,也许,他的确是要紧事想私下告诉冷元策。 林安看着冷元策,接着问道:“你发现他筋脉尽断后,可有搜索他的房间?” 冷元策沉默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看来,你和我想得一样。” “搜索房间?”音儿不解,“为何要搜索房间?” 林安道:“叶饮辰告诉我,裘凤南与闻人啸激斗前,都说对方拿了心法,意图嫁祸自己。我才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也许他们这场冲突,并非不约而同地一时冲动,而是当真都认定,对方就是凶手。” “这怎么可能?” “如果另有幕后之人,趁今日清理门派的混乱,将他从符荣那里拿到的心法,一半偷放在裘凤南房间,另一半放在闻人啸房间,那么这二人回去一看,自然都认为是对方的嫁祸之举,为了先发制人,后面发生的事便不奇怪了。” 音儿恍然大悟:“所以,冷师兄搜索房间,便是为了寻找那人用来挑拨的三重天影念!” 冷元策面如寒霜,缓缓摇头:“心法又已不见了。” 音儿喃喃道:“那便只有可能是令狐师姐了……毕竟冷师兄方才所言都合情合理。” 令狐棠若一怔,摊手道:“凶手废了裘凤南,却带走了闻人啸,如此区别对待,我倒觉得,是闻人啸自导自演,带着心法躲起来修炼去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一直在房中安睡,的确没有人证,不如你们去我那里搜搜,看可有心法?” 冷元策并未接话,只脱下自己的外衫,抖了几抖扔在地上,显然是当众搜身的意思。 随即,他又伸手去解里面的中衣,动作干脆利落,布料被扯开,露出半截线条分明而紧绷的腹肌。 “慢着!”叶饮辰忽然道。 众人皆看向他。 叶饮辰轻咳一声,一脸肃然:“既然如此,不如兵分两路,使者带人去搜令狐棠若住处,我带冷元策去搜身。” 林安莫名地看他一眼,不理解这个多此一举的提议,却也并未当众反驳,带了一部分弟子,向令狐棠若的住处而去。 林安与音儿进入房间查探,而弟子们许是碍于坛主的身份,都远远站在院中,不敢擅自靠近。 令狐棠若自己也并未跟入,背对着屋门,在院中席地而坐,甚至取下了腰间常挂的酒壶,对着月光肆意豪饮起来。 林安看了眼令狐棠若的背影,暗叹口气——此人对搜查如此毫不在意,要么心法的确不在她手中,要么她早已另寻别处藏好。 约莫过去一炷香时间,叶饮辰独自赶来,一进屋便对林安摇了摇头,道:“冷元策身上没有,后来我们又去了他的住处,只在书桌上找到这个。”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折起的宣纸,递给林安。 “这是什么?”林安一面问,一面顺手将纸打开,纸上画着一系列动作各异的小人,看不出是什么名堂。 “冷元策说,心法第一重他早已练得烂熟,苦于无法再进一步,便尝试在心法的基础上自创剑法,偶有灵感,便画在纸上记下。我只拿了其中一页来给你瞧瞧,这应当不是那个心法吧?” 林安道:“不是,三重天影念的心法是文字,我听符荣念过几句。” “既然如此,明日便物归原主吧。”叶饮辰将纸收回,笑意带着几分自矜,“我少时也曾练过剑法,还收集过不少名家剑谱。冷元策这画技实在欠些功底,一个潦草十字就代表手中之剑了,他若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是剑谱。” 林安撇嘴道:“那是当然,这种江湖草莽又怎么比得上文才武略的叶大侠……” 话未说完,她却忽然一怔,脑海中倏忽闪出一幅幅毫不相关的画面,仿佛有一根若隐若现的线,竟在此刻骤然勾连,将散乱的碎片牵拢成形。 “怎么了?”叶饮辰察觉她的异样,轻推了下她的肩膀,林安却一动不动。 匣中宴 第153节 音儿此时凑了过来,一脸哀怨:“安姐,我已经尽力了,要不你也帮帮忙,晚点再和叶大侠聊天?” 林安像是忽然活了过来,一把拉住音儿的胳膊,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音儿一愣,神色有些茫然,向院中扫了一眼,苦思片刻,摇了摇头:“这次回来前似乎从没见过,也许是新买的吧。” “不会吧……”林安喃喃道,“难道真的是……” “是什么?”音儿连忙追问。 林安微微蹙眉,倘若真是她所想那般,凶手练了心法,神影门中恐怕已经无人能够匹敌,更加不能正面对峙。 她思索片刻,沉声道,“先回去,再从长计议。” …… 数日后。 林安将计划在脑海中重新推演一遍,轻轻吸了口气,起身推门而出。 天还蒙蒙亮,院中枫叶在晨风里簌簌作响。林安一眼望去,叶饮辰与音儿竟站在一起,时不时交谈几句,叶饮辰似乎从音儿手中接过什么,点了点头。 两人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齐齐回首,看到林安走近,便不再交谈。 “你们在聊什么?”林安随口问道,在她的印象中,这二人似乎并不熟络。 “没什么。”叶饮辰漫不经心地笑笑。 林安也未在意,转向音儿道:“都准备好了吗?” 音儿轻轻呼出一口气,紧了紧背上的小包袱,挤出一个微笑:“放心吧安姐,我早就说过,我最会骗人了,一定会演好的。” 太阳初升之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铜锣声自山间滚滚传出,惊鸟扑翅而起。 ——音儿不知从哪里寻来一面铜锣,在山中四处敲响,惊扰了整座神影门,以十万火急之态将所有人召集到了神机厅。 如今符荣已死,裘凤南只剩一口气吊着,闻人啸又下落不明不知死活,门中只剩下冷元策与令狐棠若两位坛主主事,再加上其他普通弟子,悉数到场。 林安与叶饮辰最后赶来,进入厅中,便见音儿背上负着个小包袱,手持一面铜锣,正站在神机厅上首的门主尊位之上,高出众人。 铜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映衬得她整个人意外地凛然,竟生出几分与年纪不符的威势。 林安蹙了蹙眉,沉声道:“音儿,你这是做什么?” 令狐棠若微讶:“使者竟也不知?我还以为是使者找出了杀害师父的恶徒,才让音儿召集众人,说个明白。” 林安摇了摇头,音儿已大声道:“不必使者费心,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什么?” 厅下弟子交头接耳,惊疑不定,窸窸窣窣的低声议论很快交织成一片。 音儿将手中铜锣随手一掷,激起一阵刺耳的噪声,生生砸断了所有议论,厅内落针可闻。 音儿便接着道:“这几日,我连续做了同样的怪梦……一开始我没有放在心上,可后来才明白,是有人托梦于我。” 冷元策冷笑一声:“托梦?难道你是想说,有人在梦里将真相告诉了你?” 林安也摇了摇头,装模作样道:“音儿,托梦之说尽是无稽之谈,许是你这几日忧思过甚,太累了罢。” “请使者听我讲完。”音儿神色肃然,“事情是从三日前开始,那天夜里,我梦到一个女鬼,她说自己是这山中怨鬼,死后魂魄无法散去,不得轮回转生,只能夜夜在此徘徊。 我问她究竟是什么人,她说,她叫闵桑吟。” 林安不着痕迹地瞥了令狐棠若一眼,只见她瞳孔微晃,极具惊骇的神色在她眼中一闪而逝。 林安心中稍定,不动声色问道:“闵桑吟又是什么人?你认识她?” 音儿摇头道:“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可是,梦到这里就醒了。醒来后,我只觉莫名其妙,并未多想。然而第二天夜里,我又梦到了她,这一次,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的故事。” 厅中弟子又窃窃私语起来,显然是被音儿吊人胃口的讲述吸引了。 音儿面色愈发凝重,深深吸了口气,才道:“她告诉我,十八年前的黎门主之死,并非冷博轩所为——” “什么!”对所谓托梦之说不屑一顾的冷元策,终于无法再漠然置之。 音儿看了冷元策一眼,眼底闪过一抹愧色:“这个叫闵桑吟的女鬼告诉我,杀害黎门主的真凶,其实是我爹……” 厅中顿时惊声四起,一片哗然。 林安轻咳一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我爹是个表里不一,道貌岸然的大恶人,为夺门主之位,偷袭杀害黎门主,又杀了冷博轩嫁祸于他。三重天影念也并非被冷博轩毁去,而是被我爹私藏起来,谎称已毁,因为他怕有人偷学心法后,会生出邪念,谋夺门主之位,就像他自己所做的那样……” 冷元策已经无心去听那诸多细节,只握紧了拳,声音从喉底挤出,带着阴恻恻的颤抖:“我爹不是叛徒……不是!” 林安暗叹口气,虽然音儿只是在讲一个无凭无据的故事,但显然这个故事,是冷元策最愿意接受的真相,所以,他已经相信了。 叶饮辰此时道:“梦境而已,做不得准。” 音儿点了点头:“我当时自然也这样想,醒来后,便强迫自己将梦中见闻尽数忘却,只当是做了场噩梦罢了,可就在昨晚,我第三次梦到了她…… 我气她对爹的污蔑,大骂她是骗子,她却不气恼,只说她有办法证明,因为她知道心法的内容。” 令狐棠若猛地睁大眼睛,愈发不可置信。 “她对我细细念了许多篇章,我虽未曾修炼过,梦中却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她念的,都是真的。我问她,究竟是谁偷了心法,她却闭口不答,只让我在新月之夜,寻山中最高的断崖,为她立一方祭案,将我爹的骨灰泡于酒中,置于案上。 只有如此,才能让她有片刻显魂,化去她的冲天怨气,从此重入轮回。” “显魂……”令狐棠若喃喃道,“世上竟真有此事?” 林安仍是摇头,不置可否:“音儿,虽然你讲述的梦境细节翔实,合乎逻辑,可归根结底不过幻梦一场……” “使者所言,我又岂会不知。”音儿下意识捏紧了包袱带子,面上露出一丝惊惶,“女鬼说完那番话,我便又醒了过来。然而万万没有想到,此次醒来时,我手中竟捧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盒子,盒盖上镌刻着五个字——‘三重天影念’!” “什么!” “真的有鬼……” “怎么会这样?” 厅中再次一片哗然,呼声此起彼伏,久久无法平静。 音儿深深吸了口气,取下肩上的包袱,当众摊开,里面果然是一个盒子,一看便知很有些年头,绝非一朝一夕可以作伪。 音儿神色复杂,声音微微发颤:“盒子虽是空的,可女鬼所念的心法口诀,却清清楚楚烙印在我脑中。一字一句,挥之不去。” 她说着,朗声念了起来:“曲直如意,意转融通,贯内力潜于行,运真气沛于身,破己之所有形,攻敌之所不意……” 厅中人群顿时屏息,惊愕与狐疑交织,气氛愈发诡谲。 林安偷眼看去,令狐棠若仍是一脸骇然,面色惨白。冷元策则微微蹙起眉头,眸光半敛,若有所思。 林安忍住想笑的冲动,摆出一副凝重不解的神情:“世间怎会有此等奇诡之事……实在匪夷所思。” 音儿未再多言,只收好包袱,背回肩头,从门主之位上跳了下来,一步步走到冷元策面前,兀自跪了下来,额头几乎触地:“冷师兄,是我爹杀了你父亲,还嫁祸于他,让他这么多年蒙受冤名。父债子偿,若你要报仇,就一剑杀了我吧!” 林安心知今日这一出虽是做戏,音儿的愧疚却是真的,心中一时也揪了起来,直盯着冷元策。 冷元策捏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眸色冷得仿佛凝结成冰,他只低头看了一眼伏跪在地的音儿,声音里满是狠戾:“若曲烈洪还活着,我拼着一死也要手刃仇人。可你……” 他霍然一抬手,冷喝:“滚!” 音儿浑身一颤,重重磕了个头,才站起身来,对所有人道:“今日,我神影门便为冷博轩前辈雪冤,所有罪业,皆是我爹所为。虽不知我梦中那女鬼又是如何被我爹亏欠,但我定会依她所言,设下祭案,用我爹的骨……骨灰……赎罪。” 此话说完,音儿泪水倏地滑落,她又强忍片刻,终究还是捂着脸跑出了神机厅。 …… 林安回到房中,见音儿趴在桌上,肩头一抖一抖,泪水早已打湿了袖子,心头不觉一酸,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音儿抹了把泪,哽咽道:“此事过后,我会支持冷师兄继任门主,将令牌交给他。” 林安轻叹一声:“此事过后,几位坛主恐怕也只剩他了。” “为什么会这样……”音儿仰起泪眼,那双灵气逼人的大眼睛此时尽是茫然,“为什么一定要学武功?为什么一定要当门主?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也能做爹娘膝下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林安摇了摇头:“即使没有武功,没有门主之位,天下间也永远少不了争斗。如果不喜欢,就让自己远离它。” 音儿泪眼婆娑,双眸仿佛失了焦,望入遥远的虚空,喃喃道:“如果可以选择……” …… 这一夜,恰逢新月,祭案当即开始筹备,众人却发现,女鬼所言“山中最高的断崖”,正位于神影门历代严禁擅入的禁地之上。 起初,部分弟子心生反对,毕竟这是代代传下来的门规,可音儿坚持要为父赎罪,令狐棠若也认为应当敬畏鬼神,免招祸患。而冷元策,则更想趁此机会,于禁地先祖之前,让十八年前的真相正式大白,为父亲洗清冤屈。 连坛主们都同意破例一次,普通弟子便再无异议。 于是,音儿遵照“女鬼”的吩咐,手捧曲烈洪的骨灰,从山道大路进入禁地,在禁地尽头的崖边设下祭案。 …… 夜幕,渐渐降临。 弟子们都已暂时撤走,向来戒备森严的禁地入口,此时空无一人。一个黑衣束发的高挑身影,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入了禁地之中。 这黑影穿过山洞,直抵禁地尽头,崖边果然空无一人,唯有孤零零的一张祭案,上面摆着一只酒杯。 那酒中混着骨灰,冷光微映。 黑影一步一步走到案前,眸光凝在杯上,双眼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良久,竟怔怔落下两行泪,在案前重重跪了下来。 “娘,对不起……”黑影哽咽,声音破碎,“你一定是恼了我,才连托梦也不来见我,却去找了曲凌音……娘,对不起,是女儿不孝!你总叫我不要执着于仇恨,可女儿真的咽不下这口气!” 此人絮絮低语,忽然,祭案上的酒杯微微一震,随即腾起一缕烟雾。白烟翻涌间,一个白影徐徐现身。 跪在地上的黑影听见响动,蓦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女人的身影立于案上,白衣飘摇,长发凌乱披散,遮住大半张脸,在白烟之中更加模糊不清。 “显魂……是显魂!”黑影惊喜交加,却见那白衣女鬼一言不发,只轻飘飘转身,向崖外飞了出去。 “娘——”黑影一声凄厉呼喊,踉跄着扑向前方,竭力去抓那一角白色衣袂。 可就在她冲到崖边的瞬间,脚下骤然传来“唰唰”一阵异响。原本开阔的平地上倏然飞起一张大网,在夜色中看得不甚清晰。 黑影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双脚离地,整个人被生生拎起,牢牢困在网中,悬吊在崖边那棵枝桠横生的老树之上。 紧接着,山洞旁的山壁上竟缓缓裂开一道大口,火光随之透出,一个人影举着火把,从黑暗中一步步缓缓走近。 光线一照,悬在半空的大网中,那黑影终于暴露无遗——正是令狐棠若。 “归心使者……”令狐棠若一眼望见自山壁中走出的林安,不禁浑身一震,依稀明白自己是误入局中,可音儿所说的梦境,还有方才那抹白影,又怎会是作假? 她顾不上理会自己当下的处境,只焦急向白影离开的方向望去,竟瞧见那白影正从崖外跃了回来,稳稳落在地上。 此人抬起手,将凌乱的头发尽数拨到耳后,吁了口气道:“还好没踩空……” 匣中宴 第154节 ——不是音儿又是谁? 这是她们精心挑选的位置,崖下不到一丈之处有块凸起的巨石,正好可以落脚,方才飘向崖外,不过是施展轻功跳到巨石上而已。 令狐棠若瞳孔剧震,发疯似地撕扯身周大网,嘶声叫道:“怎会是你!我娘呢,我娘呢!” 便在此时,叶饮辰领着冷元策与一众弟子从山洞赶来,正看到这位向来洒脱的五坛主,在大网中失控至此,无不惊异。 林安望着她,心中也生出几分怜悯,终究轻叹一声:“所谓托梦,只是我编出来的。” “这不可能!”令狐棠若失声厉呼,“若不是托梦,你们怎会知晓曲烈洪篡位之事,又怎会知道……闵桑吟这个名字?” “这就要从这片禁地说起了……”林安缓缓道来,“我和音儿发现了直通禁地的密道。而在这禁地之中,又有一个密室。” 她看了眼身后洞开的石壁,接着道:“在密室石门背后,画着一幅触目惊心的血图,揭示了当年的真相。在画中,曲烈洪不止杀了黎门主,还将自己身边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推下山崖。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那女子,竟是你的母亲。” 冷元策神色变了一变,惊疑道:“若那女子是她母亲,难道曲烈洪是……是她父亲?” 音儿缓缓点了点头,音色酸楚:“令狐师姐……正是我父亲前一位夫人所生,我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她说着,又转向林安,追问道:“使者,你也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如何推知她这身世的?” 林安沉声解释道:“那幅画中有两个女子,其中这个被推下山崖的女子,头发上画了个红色十字,当时我不解其意,以为只是区分两位女子的标记。直到后来,我看到了冷元策所画的剑谱。” “我的剑谱?”冷元策不解。 “在你的剑谱中,你用一个十字,代表手中之剑。”林安随手比划一下,“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壁画中的红色十字——那个潦草的十字,和令狐棠若发绳上红色桃木剑的吊饰,在我脑海中重合在了一起。” “原来如此!”音儿恍然道,“难怪那时你忽然凑到耳边问我,以前父亲在世时,可曾见她戴过那根发绳……” “不错。”林安道,“而你告诉我,这次回来前从没见过,我便更加肯定了这个猜测——这发绳是她母亲曾经戴过的,曲烈洪与她母亲毕竟是结发夫妻,若是看到,很有可能会认出来。所以曲烈洪在世时,她从未拿出来戴过。” 令狐棠若已从那一刻的癫狂中恢复了几分冷静,唇角勾起一丝轻蔑的笑:“看来,我还是太心急了。” 林安摇了摇头:“那毕竟是你母亲的遗物,你想时时随身,这是人之常情。”她顿了顿,接着道,“所以,我便有了一个引君入瓮的计划,做一场托梦的戏码。 为了找到更多关于你母亲的信息,我们再次潜入曲烈洪的卧房,翻遍所有角落,终于找到多年前的一纸休书,看到了‘闵桑吟’这个名字。 这对我们的计划很重要,因为只要在最开始抛出这个名字,便能先声夺人,让你失去一半的冷静。” 令狐棠若恨恨咬牙,却忽而想起一事,又道:“不对!若不是我娘托梦将心法念给曲凌音,今日在神机厅读的那一段又是什么?我后来核对过,心法中的确有那样一段,一字不差!” 冷元策此时缓缓开口:“我想,那是符荣约我夜会时,为了向我证明他手中确有心法,对我念的那一段。” 音儿“啪”地一拍手:“冷师兄果然机智。那一夜,我偷听你们谈话时,恰好听到这一段,便拿来用了,而令狐师姐自然不会知道,那段心法是由此而来。” 令狐棠若双眼噙满的泪水中,此时尽是刺骨的恨意:“哈、哈哈哈……好歹毒的心思!你们哪怕直接杀了我,也不该用我娘来骗我。我多么希望她还在,即使是变成鬼的样子。” “令狐师姐……”音儿轻唤一声,“在这里设下陷阱是我的主意,你不要怪使者。” “不,我的确很抱歉。”林安微微低下头,神色却仍然坚定,“可是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我有什么错!”令狐棠若昂起头,眼神灼灼如火,“我的确偷了心法,可曲烈洪已经死了,他亏欠我娘那么多,我拿回来一点又有什么错?” 曲烈洪已经死了……林安眉心莫名一跳,这句话似乎平平无奇,可她却无来由生出一种古怪的违和感。 令狐棠若犹自咬牙道:“当年,我娘不过是无意间发现了他的企图,看不过去劝他几句,可他呢?一纸休书还不够,还要将我娘追到崖边,亲眼看着她在无路可逃之下绝望跳崖。” 音儿神色怔忡,喃喃道:“还好苍天有眼,你娘跳崖后并没有死,还奇迹般地生下了你。” “这又如何?”令狐棠若双眼通红,“我怎能不恨?娘死后,我只身一人来到神影门,我才知道,曲烈洪真的当上了门主,还又娶了新妇,百般宠爱。 我只觉得可笑!他害了我娘那样一个善良宽厚的女子,却偏偏娶了一个……侍奉过别人的下九流!” “你说什么鬼话!”音儿脸色一变,蓦地前冲一步,厉声怒道。 令狐棠若冷笑:“怎么,我说的不对?做了这么多年坛主,这点事我还是清楚的。” 音儿握紧拳头,眼看便要冲上去,林安忙拉住她,问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音儿浑身一震,瞬间卸下力气,转头看向林安,眼中尽是哀戚与羞愤:“我娘曾是黎门主身边一个不受宠的姬妾,这事许多人都知道。可她虽身份低微,品性却很高洁,绝不是令狐棠若口中的下九流!” 林安脑中一闪,待要再说什么,却见令狐棠若已不再纠缠于言语之争,抽出一把匕首去割身周的大网。 “白费力气。”始终默然旁观的叶饮辰开了口,“这网非普通麻绳所织,而是我特意调来的金丝网,纵是刀砍斧劈,亦无法破坏。” 令狐棠若微微变了面色,瞠目道:“你们究竟要将我如何!” 林安眉心微蹙,缓缓道:“回答我的问题,闻人啸已死,对么?” 令狐棠若眼神中闪过一丝狰狞:“是又如何?倘若闻人啸也筋脉尽断躺在房里,那偷拿心法之人便只剩下我和冷元策,我将他带走,扔下断崖,让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如此,才能误导你们——是他闻人啸自导自演,带着心法潜逃了。” 林安注视着令狐棠若,接着问:“你为何不杀裘凤南?” 令狐棠若一怔,冷笑道:“我为何要杀他?我杀闻人啸,也只是为了将偷心法的嫌疑甩给他而已。” 林安眉心微蹙,她杀害曲烈洪,纵然是为了报仇,可她分明又杀了符荣,两人连死状都一模一样。然而对裘凤南和闻人啸,她为何又采取了全然不同的手段? 眼见林安沉默不语,令狐棠若又厉声道:“你们如此大张旗鼓将我捉住,难不成是要我为闻人啸赔命?那——” “师姐,不要再错下去了!”音儿急声劝道,嗓音里带了哭腔,“快把心法交出来吧,咱们让冷师兄做门主,让他尽快学成三重天影念,才能抵御沁远峰啊!” 令狐棠若轻笑一声,缓缓伸手入怀,果然取出一本心法——今日听信音儿的故事,她便将心法从藏匿之处取回,放在身上。她想,倘若娘真的恼她,她便将心法给她,乖乖认错…… 念及此处,她眼底闪过一瞬憧憬,那是重逢娘亲的渴盼。她的神情专注而单纯,竟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唇角浮起一抹天真的笑。 然而转瞬间,这笑颜轰然撕裂,只剩下一双泣血的眼睛:“我得不到的,你们也休想得到!” “唰”地一声,令狐棠若掌中运起内力,整本心法刹那间化为齑粉,从金丝网中飘落而出,挥洒一地。 “不要!”冷元策怒吼一声,身形猛扑上前,却终究已来不及。他扑倒在地,双手疯狂抓起零散的纸屑,难以置信地颤抖起来。 “三重天影念……真的彻底没了……”音儿踉跄着后退几步。 便在此时,高处忽然传来“吱呀”一声脆响,是树枝断裂的声音。 所有人还沉浸在心法被毁的愕然中,金丝网却倏然下坠,网中的令狐棠若周身被缚,无法施展轻功,径直砸向祭案一角,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金丝网却已因这一砸的力道,连人带网,向崖外翻去。 “令狐师姐!”音儿大叫一声,冲向悬崖的方向,叶饮辰也飞身而出,抓向令狐棠若。 然而事发太过突然,他们又不得不在临近崖边时收力,以免自己也因惯性而冲出崖外。终究,谁也没能及时追上,眼睁睁看着令狐棠若在网中坠下悬崖。 林安心神猛然一震。 上次坠崖的阴影仍历历在目。 陌以新之所以能拉住她,是因为他没给自己留出一分停下的余地,用自己的身体换来那一股拉回的力道。那不是奔跑,是全力以赴的冲刺,是压上性命的决心。 可眼下自然不同,令狐棠若的娘亲早已死去,这世上再没有人会为她奋不顾身,所以她掉下去了,带着所有仇恨与思念,掉下了比黑夜更黑的深渊。 崖边一片死寂。 先是心法被毁,再是元凶坠崖,这一波三折的变故让所有人猝不及防,久久不能回神。 对神影门弟子而言,被杀的门主成了衣冠禽兽,五大坛主只剩下冷元策一人,代代相传的心法更是在眼前灰飞烟灭…… 这样一场元气大伤的门派剧变,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从他们的记忆中渐渐淡去。 良久的沉默后,最先开口的是冷元策,他神情森冷,声如铁石:“贱人毁了心法,如今应付沁远峰再无倚仗,唯有死战。” 音儿仍望着崖外的方向,怔怔道:“冷师兄,从此刻起,你便是我们神影门的门主了。” “门主?”冷元策冷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我大概会是神影门创立以来,在位最短的门主了吧。” 林安一愣:“什么意思?” 冷元策道:“前几日沁远峰又下战书,后日登门,两派生死决斗,曲凌音没告诉你?” “什么?音儿不曾说过。”林安大惊,转头看向音儿,那双灵秀的双眸中,此刻有依恋,有不舍,更有……歉意。 林安心中一沉,正欲追问,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倦意,未及多想,身子已经一软,迅速失去了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渐渐醒转,睁开眼时,先前汹涌袭来的困意已经全然退去。 林安知道,自己那时分明是被人算计昏了过去,可当下身体毫不绵软,头也不痛,简直就像睡了一晚香甜的大觉。 林安蓦地坐起身子,入目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早已不是在神影门歇宿半月的客房。 桌旁,叶饮辰斜倚着桌案,手撑在额角打盹。 林安回想着晕倒前的情景,只觉大惑不解——音儿为何会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自己为何会晕过去?当时叶饮辰就在自己身后,难道竟丝毫未曾察觉,有人对自己用了迷药? 疑问翻涌,林安索性不再胡思乱想,翻身下床,奔到桌边,一把摇醒了叶饮辰。 叶饮辰抬头看了一眼,琥珀色的眼眸清明不见睡意。他揉着有些发酸的手臂,若无其事道:“你醒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何会晕过去?现在又在何处?”林安连珠炮似地催问。 “是我将你迷晕的。”叶饮辰轻描淡写道。 ----------------------- 第117章 “是我将你迷晕的。” “什么!为什么?” “你也听到了冷元策所言, 沁远峰要攻打神影门。这些江湖门派之间的决战,向来都是你死我活。我不能让你再牵连其中,所以便将你迷晕, 带到了附近这座镇子。这里是镇上的客栈。” “这怎么行!”林安眉头紧蹙,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可我们就这样走了,音儿怎么办?你不知道,她虽是门主千金,但从小缺少父母疼爱,内心一直都很孤单。她说过,我是第一个让她感到温暖的人,我怎能在这种时候丢下她不管?” “让你离开,本就是她的主意,我迷晕你所用的迷药, 也是她给我的。” “什么?”林安彻底怔住。 “前几日, 她听说沁远峰之事, 便来找我。”叶饮辰道,“她说,她虽对神影门无甚留恋,却终究生于斯, 长于斯, 总要与门派共存亡。 她知你善良义气,绝不会弃她于不顾,可她却不愿再连累你, 所以拜托我,用非常之法带你先走。” 林安心头一颤,她忽然想起那日清早, 看到音儿和叶饮辰在院中交谈,叶饮辰从音儿手中接过什么,原来竟是如此…… 林安心中压抑,语气也带了焦急与恼怒:“你为何要答应她?为什么和她一起瞒我?”说着,便快步朝门外走。 “因为我不在乎。”叶饮辰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低沉而笃定。 他缓缓起身,目光锁住林安的背影,“我不在乎神影门,也不在乎曲凌音,我只在乎你的安危。” 林安脚步顿住。 匣中宴 第155节 片刻静默后,她终究还是回过身,对上那双沉静而热烈的眼眸,方才的怒意仿佛被撕开一线裂隙,声音也缓和下来:“是我一时心急,语气太冲,可我必须回去。不管是想办法带音儿逃走也好,还是凭借归心令再狐假虎威一次也好…… 你要相信我,我不是任意逞强之人,我会见机行事,保护好自己。” 叶饮辰的神色终于松动了几分,却轻叹口气,道:“可是,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林安大惊,“不是说后日决战吗?” “那迷药让你睡了两天……现在这个时候,沁远峰掌教大概已在神影门中了。” 林安呼吸一滞,喃喃道:“那音儿……不,我们立刻出发,也许还赶得上!” 叶饮辰见林安如此焦急模样,终归不忍再阻拦,只得领她往马厩而去,低声劝慰:“你也不必太过担忧,能推崇三重天影念那般邪门功法,神影门也绝非好相与的。” 林安摇了摇头:“一山更比一山高,也许沁远峰也有这样的功法。” 叶饮辰一面从马厩中牵出锁云,一面苦口婆心道:“邪性的武功,往往也会激发人的邪念,这也是我一直想让你远离那里的原因。 禁地石壁上那些练功留下的孔洞你都看到了,还有那些被冷元策处决的弟子,他们身上的血窟窿你也看到了。像这等千疮百孔的惨烈死法,哪里还能见到?” “我就见到过啊。”林安脱口而出。 叶饮辰倒是一怔,顺口便问:“你怎会见过?” “就是我在缎仙谷遇到的甘氏两兄弟,两人曾意图打劫我,后来莫名惨死在碧莱城。他们也是如此死法,浑身无数血窟窿,真正称得上千疮百孔,比那些被冷元策处决的弟子还要可怖太多了……” 林安越说,语气越是犹疑,一种异样的感觉自心底袭来。 “是吗?”叶饮辰喃喃道,“一般来说,不会有两种功法如此相似,通常都是一脉相承才会如此。” “一脉相承……一脉……”林安低低念着,瞳孔骤然收紧,她眼中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叶饮辰注意到林安的异样,道:“有哪里不对吗?” 林安怔怔站在原地,唇瓣轻颤,眼神空洞,仿佛有许多可怕的画面在她眼前交错浮现,让她整个人都轻轻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叶饮辰握住林安的肩膀。 温热的大手终于让林安恢复了半分清明,她却像没听见叶饮辰的问话一般,只慌乱地翻身上马,道:“快走!” 两人扬鞭策马,一路烟尘,重新回到神影门。 山门处,往日森然把守的弟子此刻尽数不见,门前空空荡荡。想来沁远峰果真已经登门,弟子们都去应对了。 两人将马拴在一旁,刚要踏上进山的台阶,便见山道上呼啦啦冲下来数十人,却不是神影门弟子的装扮。 再一细看,他们个个神色仓惶,面带惊恐。当先两人,一头一脚地抬着一位白发老者。 这老者苍白的须发上早已染满猩红,眼睛还圆瞪着,腹部被掏空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血洞——竟与符荣的死状如出一辙。 林安双腿一软,胸口骤然一窒,一阵无力感汹涌袭来。 她强忍住心中的百般震撼,向其中一人问道:“这位可是沁远峰掌教?” 那人面上满是惶惶之色,脚步未停,话也未说,只僵硬地点了下头,便逃也似地,从林安身旁匆匆而过。 叶饮辰面上也笼了一层寒霜,他扶住林安,低声道:“不管发生什么,不要难过。” 林安一言未发,只拔腿向山上跑去。一路奔至神机厅外,她才渐渐缓下脚步,已是气喘吁吁,心跳如擂鼓。 厅门尽在咫尺,她却不敢再往前走。 正当此时,又有人从厅中跑出,这一次,是神影门弟子。 两个弟子深埋着头,同样是神色仓惶,同样是抬着一人。 此人四肢瘫软,身上看不出伤口,只是嘴角不断溢出殷红鲜血。 当林安看到他的面容时,更深的绝望自心底涌起,激得她几乎站立不稳——此人,正是冷元策。 叶饮辰神色冷峻,上前一搭他的脉搏,沉声道:“他已被人震断筋脉,成了废人。” 林安感到自脚底传来的彻骨寒意,她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不再犹豫,再次迈开脚步。 神机厅中,唯有音儿一人孤零零站在中央,神情怅然若失。 看到林安走入,她的眼睛顿时一亮,小跑着上前道:“安姐,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 林安没有说话。 音儿拉起林安的手,语气里带着熟悉的娇憨:“对不起嘛安姐,将你迷晕是我的主意,我只是不想连累你而已。 还好现在都过去了,多亏冷师兄给了沁远峰那老头子致命一击。只可惜,冷师兄也被他震断经脉,与他玉石俱焚了……” “原来,这就是你的计划。”林安面无表情道。 音儿一愣:“什么计划?” “利用叶饮辰对我的关心,让他将我带走。即便我醒来后折返,看到沁远峰掌教与冷元策的惨状,你也可以说是两人同归于尽。 你说的话,我会一如既往地相信,这件事便真的过去了。毕竟在如今的神影门中,没有人敢再多说什么。” 音儿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写满了茫然:“安姐,你在说什么?” “我说,这件事并没有结束,真凶还逍遥法外。” “什么?可是令狐棠若都承认了啊。” “是啊。”林安唇角微微抖动,似笑似叹,“如果不是其他地方引起了我的怀疑,我也以为,她都承认了。可是回头想来,她承认了偷心法,承认了杀害闻人啸,却自始至终从未说过,她杀了曲烈洪和符荣。” 音儿笑了笑:“那只是我们还没来得及问而已。” “当然来不及。”林安也笑了,笑中却尽是苦涩,“因为只要凶手在场,就一定会挑准时机,让令狐棠若‘意外’死去,将所有罪责,都顺理成章地推到她身上。” “可令狐棠若是在所有人面前坠崖的,这样的‘意外’,谁又能料定呢?” “有一个人可以。” “谁?” “提出将陷阱设在悬崖边的人。” “可那个人是我啊。” “……” “安姐?” 良久的沉默后,林安终于缓缓开口:“一定要我亲口说出,是你吗?” 音儿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了回去,眉心慢慢蹙起:“安姐,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当我说出托梦的计策,你便提议将陷阱设在禁地的崖边。一来,禁地只有我们能从密道而入,在那里布置陷阱,绝不会被人撞见。二来,闵桑吟曾经坠崖,她要在最高的崖边设下祭案,也就更添几分可信。 这些理由都很充分,可你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借机除掉令狐棠若——因为只有在悬崖边,才最方便让她天衣无缝地‘意外’死亡。只需趁众人分神,无人留意时,用内力劈断树枝便是了。 而那时,你借着心法被毁的惊骇,正巧向后跌了几步,退到了众人视线之外……” 音儿勾了勾嘴角:“安姐你又说笑了,随手一抬便能隔空劈断树枝,我哪有那等强横的内力?” “如果你没有,冷元策区区一重心法,如何杀得了与曲烈洪同等修为的沁远峰掌教? 如果凶手真的已经死了,为何掌教的死法,仍与曲烈洪、符荣一模一样?” 音儿无辜地眨着眼睛,歪头沉吟片刻,忽然吐了下舌头,笑容天真:“安姐既已这样说,我好像……也没有办法再耍赖了呢。” 林安虽已心中有数,可此时听她亲口认下,还是如遭雷击,身形一个踉跄,被叶饮辰扶住。 音儿笑眯眯看着林安,眼神清亮如初,没有一丝被揭穿的恼怒或慌乱,饶有兴致道:“若是平时,即便你看到这些,也绝不会怀疑到我。我很好奇,究竟是哪里出了破绽,让你推翻了所有的预设?” 林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缓缓开口:“还记得甘氏两兄弟吗?” 音儿眼神一闪,随即会心一笑:“啊,原来如此。” “被冷元策处决的弟子,尸身都有几处血窟窿,而甘世流和甘世行两兄弟,却是浑身上下无数血窟窿。这两种功法一脉相承,可相比起来,杀害甘氏兄弟之人,内力之深、功法之高,更远在冷元策之上。 那么,除了前去捉你的闻人啸和冷元策,在当时的碧莱城中,还有谁既与神影门有关,同时又厌恶那两兄弟呢? 更何况,你一向最爱看热闹,唯独那两兄弟惨死街头被围观时,你丝毫不感兴趣,还劝我快走。” 音儿点了点头,语气淡淡:“当你想到这一点,自然就明白了,我并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我会武功,而且不低。” “不错,这是我第一次开始思考你的嫌疑。”林安喉头发紧,声音里满是痛楚,“我很不愿去想,可我不得不承认,从前因为相信你,我忽略了太多细节。 还是那甘氏两兄弟,打劫我时,他们说自己埋伏已久。你我本是一同离开,我只因折返取马而晚了片刻,他们既然一直等在那里,没理由会放过先行离开的你。 可你,却从未提过此事,即便后来我对你说起打劫,你也只作惊诧。” “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死了都要坏我的事。”音儿眉眼一沉,露出几分厌恶,“没错,他们的确也劫了我,我本可以随手击杀,却忽然想到,如果只用轻功逃走,他们自然还会守在原地等你。 我先藏在一边,到时再出手相助,便可让你欠我一份人情。可没想到,我竟见到了你的归心令。” 她唇角一勾,眸中闪过一抹狡黠,“那两兄弟胆小如鼠,落荒而逃,我却不蠢——你当时的反应,根本不像归心使者。” 林安脸色愈发苍白,音儿却多了几分游戏的愉悦,继续道:“所以后来,我又故意出现在闻人啸和冷元策面前,引着他们一路追到你的房间,再次试探。果然终于让我确定,你虽有归心令,却并非归去堂的人。” 林安只觉浑身冰凉,喉头发哽,艰难道:“从那时起,你便决定要彻底利用我,将我骗到底了。” 音儿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笑容天真得近乎残忍:“其实我没有骗你呀,安姐,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我最会骗人了。 只是你,始终先入为主地相信着我,将那些疑点也全都视而不见了。 为什么呢安姐?我明明是个偷钱的小贼啊。” 林安眼底蒙上了一层雾气,却倔强不让泪水滑落,唯有肩膀轻轻颤抖起来。 “够了!”叶饮辰喝道。 林安摇了摇头,凄然一笑:“叶饮辰,你说的不错,我果然太过轻信,又被人骗了。” “在我这栽跟头,并不冤枉。”音儿将手负在身后,轻巧地踱了几步,优哉游哉,“你看沁远峰那个老头子,还吹牛说什么江湖四大使毒高手,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不过爱使阴招罢了,在我四重境界面前,不过蝼蚁。 哈,直到被我打死,他都没来得及出手,只会东逃西窜。” “四重,你竟然练到了四重……”林安震惊。 对于这个话题,音儿似乎更是津津乐道:“安姐还记得吧,那晚符荣对冷元策说过,三重天影念自幼儿时练起最佳,我便是如此。 十五岁时我已练完三重,我以为第四重一定很难,毕竟历代门主再无人练成过。可三年后我便发现,第四重并非想象中那般高不可攀。 ——之所以再也无人能练成,是因为这一重,只有至阴至纯的女子之躯才能修炼。 而自竺洛影祖师之后,历代门主都是男人。” 林安睁大着双眼,她想起了盒底的那行小字——“进阶四重须顺应天缘,切勿强求。”原来,竟是如此。 音儿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嫣然轻笑:“原本一句话就能说清的事,她偏不说,让一代又一代门主呕心沥血,皆无所得。 匣中宴 第156节 呵,这大概就是竺洛影祖师的趣味吧,不知她经历过什么,是否也和我一样,讨厌那些臭男人。” “我真的不明白。”林安缓缓摇头,“既然你已经练成四重,在神影门中大可以横行无忌,凌驾众人之上,为何非要伪装自己,逃出门派,让他们追杀?” “凌驾众人之上?我没有兴趣。”音儿神色冷漠,却一本正经,“我只想看他们彼此争斗,自相残杀,就像十八年前曲烈洪做过的那样。” 林安缓缓吸了口气,沉声道:“因为……你的母亲?” 音儿挑了挑眉,淡淡道:“说下去。” 林安阖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禁地中那间密室的一幕幕画面。关于那间密室,其实还有许多疑点未曾解开。 “禁地本是历代门主修炼神功的所在,却有那样一间用途不明的密室。房中布置如同卧室,床边摆着精美的红烛,墙上还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怎么看……都像是一对爱侣的隐秘居所。 可是令狐棠若曾说,黎夫人嫁过来后,没两年便开始吃斋念佛,不理世事,这与那密室中流露的柔情全然不符。 当我开始重新审视你的时候,这些原本模糊的疑惑,让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你的母亲。” “令狐棠若果然还是说的太多了。”音儿咂了咂嘴。 “不错,她还说,你娘曾侍奉过黎门主,可当时你误导我,说你娘只是黎门主身边一个不受宠的姬妾,我便又没有多想。” 黎夫人贵为武林盟主之女,执意下嫁,黎门主碍于身份,不能公然得罪于她,只能将心爱之人金屋藏娇。久而久之,黎夫人大概也渐渐察觉夫君并无真心,才会心灰意冷,吃斋念佛。 林安心口窒闷,脑中却无比清明,接着道:“那间密室,是黎门主专为你娘而建的。曲烈洪下手杀人时,你娘恰好便在密室之中,她听到了外面发生的一切,她想留下曲烈洪的罪证,可她不识字,所以才只能画画,留下了那幅血图。” “是啊……”音儿轻笑一声,“我娘本想与黎门主一同赴死,可她想到了腹中的孩子……她想报仇,靠这个孩子报仇,所以她活了下来,嫁给曲烈洪,遂了他的愿。” “这个孩子……就是你。”林安眸色愈发复杂,痛楚之外,又多了一丝不忍,一丝悲哀,“你曾说你娘因早产亏了身子,我想,她并非早产,只是在嫁给曲烈洪之前便已有了孩子——黎门主的孩子。她是用早产瞒过了曲烈洪。” “你终于猜错了。”音儿慢悠悠地摇头,唇角弯起一抹冷笑,“所谓早产,只是曲烈洪对外遮羞的说辞而已。曲烈洪明知她已有身孕,却偏要得到她,不顾一切地要她……” “什么……” “曲烈洪那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却会善待冷博轩的儿子,收留快要饿死的令狐棠若,这难道不奇怪吗?”音儿嘲讽地笑着,“这些,也都是为了取悦她,因为她的外表总是那么温婉善良,慈悲心肠。 可曲烈洪不知道,这个女人,在黎门主为她所建的密室里,亲耳听到了一切。所以,她与曲烈洪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无比恶心,让她那么年轻便郁郁而终,只留下一个被她教养得冷心冷血的女儿。 这个女儿从记事起,听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报仇。” 音儿清亮的声音陡然变得锋利。 那一年,娘亲趁曲烈洪外出,潜入密道,偷出了曲烈洪私藏的心法,命她一字一句熟记于心,开始在那无人的断崖上,日日偷练。 那一年,她才六岁。 音儿的话语刺痛了林安的心,然而想到她一直以来的欺骗,林安心底又涌起一阵冷意:“即便是要报仇,你既已杀了曲烈洪,为何还要兴风作浪,让那五个坛主也不得安宁?” “我不是说过了吗?”音儿嘴角勾起一抹无畏的笑,灵气逼人的大眼睛透着顽皮和妖冶,“我喜欢玩耍,喜欢这种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游戏,我操纵着他们彼此猜疑,彼此争斗,就像我手中的人偶,这难道不好玩吗?” “你……”林安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只可惜他们太蠢了。杀了曲烈洪之后,我故意将他的卧室翻乱,拉出那个空抽屉,但凡他们像你一样有点脑子,就能发现密道,继而发现那间密室,从血图中了解当年的真相。 如此一来,冷元策必定第一个发疯,打破裘凤南与闻人啸的平衡。谁料他们如此蠢笨,连那么简单的机关也无法破解。” 再次想起那密室中的血图,林安背后却沁出丝丝冷汗:“那画中唯一一个‘曲’字,当时我便觉得颜色比其他地方更鲜艳些,那是你补上去的,对不对?” “是啊,你都说了我娘不识字的。可若只从画中的披发、束发来分辨,他们恐怕还无法断定身份,所以我好心加上一个‘曲’字,为后来人做好注解。” 音儿粲然一笑,“那五个废物,根本没能看到我精心准备的真相,还好安姐你找到了密室,我才不算白费功夫。” 林安越想越是惊悸。画中四个人,闵桑吟坠崖,黎忘痕被杀,曲烈洪大笑得逞,唯独黎忘痕身边那个女子,没有交代后续。 可如今她才明白,那不是缺失,而是被人抹去了。 她本应出现在画的最后一部分,出现在曲烈洪身边,清清楚楚地昭示——黎忘痕的女人,怀着他的孩子,却被曲烈洪霸占。 可那个位置,却只剩下一片纷乱的刻痕。 因为一旦看到这里,就会知道这个女人不是黎夫人,而是改嫁给曲烈洪的侍妾——音儿的母亲。 “那幅画最后一部分,也是你划花的……”林安喃喃道。 ----------------------- 第118章 “他们不需要知道我的身世。谁若知道了, 就要去死。”音儿眸光一暗,掠过一抹阴鸷,“符荣骂我是小杂种, 其实没有说错。只是他向来粗鄙, 没人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可我意识到, 他也许知道了什么,所以第一个要死的,就是他。” 音儿收敛起那一瞬骤冷的语气,轻描淡写地吐出下文。 “我先将三重天影念偷放在他那里,想看他是否会因神功在手而背叛闻人啸。结果他居然以此为闻人啸拉拢冷元策,我很不满意,当夜便杀了他。 只是当时我还不知,他竟是沁远峰的奸细……还好我杀得够早,他尚未来及将心法送去沁远峰。这, 也算是我的第一个失误。” 林安心中一片冰冷, 缓缓开口:“第二个失误, 是令狐棠若?” “不错。”音儿轻轻一笑,眼尾微挑,“为了挑拨裘凤南和闻人啸,我将心法分为两部分放在他们房中, 他们激斗后那晚, 我本该去将心法收回,再顺手将两人杀了。 可那天,你身边来了这位不速之客, 夜里不去睡觉,却偏偏守在院里,我无法放出迷药趁夜出门, 就因为这一点耽搁,竟然被令狐棠若抢了先。 但我本就打算嫁祸于她,这个失误反而让我顺水推舟,天衣无缝。” “迷药……”林安心头骤然一震,后面几句都没有再听进去。 她回想起在神影门的这些日子,不论白天发生了多少事,心中有多少思虑,自己却每晚都睡得很沉,而叶饮辰来后的第一晚,便迟迟无法入睡。 原来,这也不是巧合,是音儿…… 是她时常趁夜外出行事,怕自己有所觉察,便在屋里下了迷药…… “看来,你终于想通了。”音儿满意地勾起嘴角。 “你、你太可怕了……”林安整个人如坠冰窖,无力地后退一步,“可你究竟为何要将我骗进来?方才你说,被甘氏兄弟抢劫时,你便想要我欠你一个人情,究竟为什么? 那时,你根本还不知归心令在我手中,你武功如此之高,为何非要我的人情?” 音儿闻言,忽然沉默下来,空气里短暂地陷入死寂。 片刻后,她才缓缓抬眼,明媚的眸光里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炽热。 “因为,我很喜欢你啊,安姐。”她拈起自己的一绺发丝,在手中随意玩弄着,语调悠然,“我们在缎仙谷一起破案,我很开心。我从来都很喜欢玩,可你是第一个肯陪我玩的人。 我想要和你继续玩下去,所以才布下这场游戏。为了你,你不明白吗?” 她看着林安,似笑似叹,“只是可惜,事到如今,以安姐的性子,怕是不会再与我玩下去了。” “音儿……”林安声音微颤。 “从小,我娘就告诉我,我爹不是我爹,是我的杀父仇人,是我要亲手杀死的人。我不想听,也不敢做,她打我耳光,一遍又一遍教给我,让我发下毒誓。” 音儿眼神忽然幽深下来,唇角笑意却更盛,“后来我渐渐觉得,她这种控制太过无趣。我要真正的控制,要被我操纵之人都毫无所觉。 安姐你说,与我娘相比,我是不是技高一筹了呢?” 林安良久地沉默了。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她已见过许多杀人凶手,这其中有“好人”,也有坏人,可没有一个如眼前少女这般,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没有丝毫纠结与挣扎,就像是在玩一场真正的游戏。 她仿佛没有恐惧,没有痛苦,甚至也没有了仇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愉悦自己。在她如花的笑靥之下,是彻骨的冰寒,可在这冰寒之下,是否又掩着一个深渊? 她从小便被推入这深渊,年幼的她无力挣扎,所以只能一点一点沉沦其中,用一种扭曲的自我保护,让自己爱上了这种残忍…… 林安心头一酸,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冲动——她想伸手将她从那深渊中拉出来,可低头一看,隔在她们之间的,却是彻头彻尾的欺骗,和血淋淋的人命。 “音儿……”林安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全都错了!” 音儿默了一瞬,眯眼笑道:“安姐,你好像又产生了‘怜悯’这种会让人犯错的情绪呢,不过,这也是你最有趣的地方。” 林安看着眼前的曲凌音,少女笑意冷冽,陌生得让人心悸。可她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刚来神影门那日的情景—— 那个午后,两人在山中四处游荡,音儿带她去到了一处断崖。在那里,红衣少女坐在风中,发丝与衣袂猎猎飞扬。 她目光怅惘,神色如霜。那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音儿,也许那才是真正的音儿。 她说她喜欢呆在这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她说她羡慕“两箱丝绸”的故事,羡慕有爹娘疼的女儿。 她说虽然只认识了短短数日,可自己却是第一个让她感到温暖的人。 她对自己说了那么多谎话,可或许在这几句中,有一点点是真的罢? 音儿看到林安眼中散不去的雾气,面上笑容终于缓缓褪去,蹙眉道:“你已看清了我,还在心痛什么?” 林安咬唇,怅然一笑:“有一个小乞丐,偷光了我的钱。后来我又遇见她,她古灵精怪,任性胡来,说话总是很气人,却成了我在江湖上第一个朋友。 从缎仙谷到神影门,我们一起查案,一起历险。 你问我心痛什么?当然是心痛这个我当做朋友、当做妹妹的女孩子,被人杀死了。” 曲凌音眸光沉下来,看不出任何情绪。 林安望着她,声音低低落下:“她被曲烈洪,被她的母亲,还有她自己,一刀一刀杀死了。” 空气再次沉寂下来,曲凌音垂下眼睫,似是陷入某种难以挣脱的回忆。 那是她第一次下山,才知道山下处处都要用钱。玩兴正浓的她,很快就成了“乞丐”。 碧莱客栈门前,她蹲在台阶上,寻思着今夜去劫哪一户人家。接着,便一眼看到那个女子扮作男装,眼神清澈,却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上等良驹,显然是初入江湖的有钱人。 她眼珠一转——猎物来了。 只是连她也没有想到,不过是一次随心所欲的伸手,却意外抓到了最有趣的东西。 只可惜……她终究不是那个小乞丐。 “你走吧。”良久的沉默后,她缓缓开口,“我说过,知道我身世的人都要死,只有你……我会让你成为一个例外。” 林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心中无法言说的悲哀。 “这个你拿着吧。”音儿忽又开口,从怀中摸出一物,甩向林安。 林安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竟是那块门主令牌。 她唇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象征门主身份的令牌,曲门主自当亲自保管,怎能交给我这样一个小小棋子?” 音儿丝毫不理会林安的嘲讽,她将手负在身后,昂首道:“神影门会在我的手下名扬江湖,不出几年,这块牌子也会很有价值。 我知道你已有归心令这枚护身符,可你说是要还回去的,所以这块令牌……” 匣中宴 第157节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安姐,你拿着吧,不必再还给我。” 音儿已转过身去,林安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手中攥着这枚沉甸甸的令牌,愈攥愈紧,将手掌硌得发白,也毫无所觉。 林安看着音儿的背影,她今日又穿上了常穿的那身红衣,她的身形依然娇小,却仿佛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中。 她从前一直是一个人,以后也将永远是一个人。也许多年后,自己会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的传闻逸事,可是,再也不会有人见到那个鬼灵精怪的小乞丐了。 叶饮辰拍了拍林安的肩膀,道:“走吧,忘了这里的事。” 林安没有说话,只一步步走向神机厅最上首的门主之位。她缓缓俯下身,将手中令牌放在这个已经空了许久,从此便属于曲凌音的尊位上。 欺骗就是欺骗,她会永远记住自己在江湖上第一个朋友,却不会收下这样一份“纪念品”。 林安的手刚刚放开,眼前突然一闪,一道鬼魅般的虚影快速晃过,下一瞬,肩头骤然一沉,被人拍上一掌,整个人当即向后飞去。 在视线颠倒的刹那,她只捕捉到一抹极亮的红衣,轻轻一扬,似火焰般在虚影之后飘起。 “林安!”叶饮辰惊叫一声,闪身将林安接住,伸手搭上她的脉搏,稍稍松了口气,怒目看向音儿。 林安受这一掌,猛地咳嗽几声,心中却是不解。 以音儿的武功,若要取自己性命,自己不可能挨过一击。难道是因为自己不接受那枚令牌,她便打这一掌,出一口气而已? 林安抬眼望去,只见音儿双眉紧蹙,右手两指间捏着一枚银针。这银针极细,若不是从她指间滴下一滴血,恐怕很难发现这根针的存在。 “这是什么?”林安脱口问道。难道音儿用这根针扎了自己?可身上丝毫没有感觉…… 音儿却未回答,只将指尖银针随手一抛,那细小的银光带着冷冽破风声,精准地扎进门主首座之上,深深没入厚厚的毯垫。 而音儿当即盘膝而坐,一言不发地运起功来。 林安惊疑不定,与叶饮辰对视一眼,两人一同走向那个座位。叶饮辰伸手,将毯垫缓缓掀开,两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垫子下,一条细小的金顶银环蛇盘曲在此,在蛇头七寸之处,正钉着那根银针。蛇还在扭曲地挣扎,却很快不再动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安喃喃道。 她已经明白,方才音儿那一掌,是为了帮她躲开这条蛇,可这座位下怎会藏着毒蛇? “哇”地一声,音儿吐出一大口血。 林安一惊,也顾不上许多,连忙扑过去将她扶住。低头一看,只见她吐出的一滩血,竟是触目惊心的乌黑。 林安心中大骇,急切道:“你怎么了?” 音儿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勾起一丝阴沉的笑:“江湖四大使毒高手,看来也不尽是虚名,竟能在我眼皮底下埋下阴招。” 林安立刻想到了什么:“沁远峰掌教?” “那个阴险的老东西,我还以为真是到死都未及出手。原来,他是自知不敌,佯作东逃西窜,在这里等着我呢…… 呸,死了还暗算我,还好本姑娘耳力了得,那蛇一动,我便听见了。” 音儿啐了一口,又是一口黑血。 林安慌忙道:“你方才是运功逼毒了吧?可还需要解药?” 音儿默了一瞬,自得笑道:“我可是很厉害的,毒已经逼出来了。” 林安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你走吧。”音儿又道,“如此也算两不相欠,我还需调息两日,就不送你了。” 林安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她已闭目调息起来。 眼前此人,心机深不见底,杀人不眨眼,将自己玩弄于鼓掌之间,却在凶险时刻为自己挡开一击…… 千言万语,也许便如她所说的,只化作一句两不相欠罢。 林安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对叶饮辰道:“走吧。” 叶饮辰眸光有些复杂,跟着林安走到神机厅大门口,却忽然顿住步子,低声道:“如果毒已逼出,不会还是纯黑的血。” 林安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来,一脸愕然。 片刻的愣怔之后,她拔腿跑向音儿,颤声道:“你……你又骗了我。” 音儿睁开双眼,却是看向叶饮辰,神色不悦:“明知她会伤心,你还要告诉她。” 叶饮辰淡淡道:“即便会难过,我知道她也会选择真相。” 音儿沉默一瞬,摇了摇头:“也许这就是我和你们这些人不一样的地方。” 话音刚落,原本还盘膝正坐的音儿,仿佛再也无力伪装一般,骤然瘫倒在地,又呕出一口黑血。 “音儿,音儿!”林安惊慌失措地扑过去,将她扶在怀中,“你快逼毒,继续逼毒!” 音儿嘴边尽是黑血,也不再用手去擦,只咳嗽着笑了几声,道:“那金顶银环蛇,是沁远峰掌教豢养的得意之作,毒性愈强,头顶的金色便愈正。” 林安想起方才看到的一抹纯金,心中巨震。 “那根银针,是老东西埋在毒蛇体内的毒针,随蛇吐信而出。我用两指将针挟住,才发现……上面尽是细小的毛糙微刺……这些倒刺划破了我的指尖,剧毒便深入血脉。我若强行运功,只会加速毒性攻心……” 林安抱着音儿的身子,感受到她渐渐冰凉的双臂,声音因慌乱而破碎:“那么解药呢?我们去沁远峰讨解药!” 音儿用力呼吸着,摇了摇头:“这是老东西的绝杀之招,从一开始就没有解药。如果天下间还有一人能解……” 她顿了顿,眼神中透出一抹近乎残忍的亮光。 “是谁?”林安催问。 “呵,那便是……他本人,却已死在我的手下。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 “那还有什么办法?”林安心乱如麻,终于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哭出声来。 音儿沉默片刻,抓住林安的手,哑声道:“那条蛇……本就是掌教老头埋伏给我的,不是……不是因为你。” “不,不是的……”林安紧紧抱着音儿,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窒息得说不出话来。 她很清楚,方才音儿离自己数步之遥,都能来得及将自己推开,如果是她被袭击,一定能够躲闪,根本不需要用手去挟。 音儿仍抓着林安的手,那双素来灵气逼人的大眼睛,此刻却像被暮色笼罩,渐渐失去光彩。 林安心中绞痛,无力地推她:“曲凌音,不要睡,你才刚当上门主,你还要名扬天下!” 音儿的眼瞳微微一颤,似乎被她唤回了一瞬清明。她弯了弯唇,溢出一声破碎的笑:“世上不会再有曲凌音这个名字了。”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林安几乎快要崩溃,双手捧住音儿的脸,因惶惑而不住地颤抖,“你明明只是利用我,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让我改改性子的人……”音儿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吞没,可她还是努力抬眼望向林安,眼底仿佛有万般不舍。 “什么……”林安喃喃一声,一时竟想不起。 “从来没有人管教过我,我娘没有,后爹也没有。现在,我终于能去见我的亲爹了……你说,他会管管我吗?” 她的眼神似风中将熄的烛火,忽明忽暗,气息也愈发微弱,宛如梦呓。 林安终于痛哭失声,泪水落在音儿脸上,混入了她嘴边的黑血。 她竭力压下喉头的哽咽,重重点头:“会的,他会管你,会关心你,会拍拍你的头,叫你……叫你一声‘好女儿’。” “那真是……太好了……” 音儿声音轻轻,嘴角挂上一丝满意的笑,眼睛半睁着,却再也没有了气息。 “音儿——”林安紧紧回握她柔软而冰凉的小手,哑声哭喊,可是这个称呼已经永远失去了回应。 叶饮辰俯下身来,握住林安的肩膀,缓缓道:“她是笑着走的。对她而言,去见父亲……或许比活着更快乐,那是她唯一憧憬的事。” 林安双眼模糊成一片:“不……如果真是这样,她就不会还睁着眼睛。她分明对世间还很留恋,只是她不知道如何像正常人一样,去享受人间的温暖。” 她分明还是一个爱玩爱闹的孩子,逃出神影门,游荡江湖,去缎仙谷凑热闹……那分明是她刚刚开始触碰这片江湖,体味真正人间,却……已是终点。 叶饮辰柔声道:“至少在最后这些日子,你给过她温暖的感觉,让她知道,这世上不只有算计与仇恨,还有一种人,即使对陌生人,也愿意真心给予关爱。” 林安仍紧紧抱着音儿冰凉的身体,忽然记起在缎仙谷时,自己曾被她气得无奈,教训她讲话一点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很容易得罪人,真该改改性子才行。 原来就因为这个…… 明明是一个狡诈冷血的魔女,明明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关心…… 林安泣不成声,颤抖着轻轻阖上音儿的眼睛,耳边响起她前几日说过的话。 “为什么一定要学武功?为什么一定要当门主?” “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也能做爹娘膝下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如果可以选择……” 原来,在她很小的时候,还不懂得什么是选择的时候,她这一生,已经被生她养她的人命定了。 …… …… 三品城有一间酒楼,名叫“醉易阁”。 它也许不是城中最大的酒楼,却总是最红火的。 因为醉易阁中有一方露天戏台,酒楼围着戏台四周而建。一楼是大堂,人来人往,二层则是雅间,清静自在,只要将帘子拉起一点,便能看到下面的戏台。 醉易阁戏台齐聚了方圆百里最有名的戏子,唱遍江湖事,引得酒客食客们大发谈兴。 若是有客人酒酣意浓,兴致一来,也可跃上台去,说几段奇闻轶事,不论是亲身经历,还是道听途说,众人也都会捧场叫好。 今日的醉易阁,正有悠悠唱词从戏子口中婉转流出。 “英雄心迹凭论说,今日功来明日过。 刀风剑雨江湖客,今日死来明日活。 今日雕栏明抔土,今日壮志明蹉跎。 追怀昨夕待明日,不如今朝醉一歌。” 二楼一雅间内,林安与叶饮辰相对而坐。 林安神情恹恹,一手托腮,一手轻抚着揣在怀中的令牌——音儿送给她的东西,她终究好生收下了。 叶饮辰见林安黯然无神的模样,斜眼瞥向下方戏台,不满道:“本想带你听戏散心,可这什么打油诗,唱的也忒没精神。” 林安摇了摇头:“人家也没唱错,‘今日雕栏明抔土,今日壮志明蹉跎’,唉……” 叶饮辰知她又在伤怀,有意打岔道:“你错了,唱词的重点在于最后一句。” “不如今朝醉一歌?”林安道,“不就是劝人惜取眼前——” 匣中宴 第158节 “你又错了。”叶饮辰摇头,“醉一歌,谐音醉易阁,这首诗啊,不过是给酒楼做宣传而已。” 林安:…… 敢情是广告? 林安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无精打采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三重天影念的第四重心法——‘由疏而密,由密而归一,一则破敌’。 如今想来,大概是指从一重到三重,攻击造成的血洞越来越多,而到四重,便会合为一处。符荣、曲烈洪和沁远峰掌教,身上都是一个巨大的血洞,想必便是所谓‘由密而归一’吧。” 而至于那甘氏两兄弟,不过是两个杂鱼,根本不值得音儿动用第四重境界。他们那一身血窟窿,大概也只是音儿随手使了第三重,用以泄愤罢了。 叶饮辰饶有兴致地看着林安:“想不到你也颇有武学悟性,若有名师指点,说不定能成一代女侠。” 小二正好进来添茶水,一脸恭敬道:“方才凑巧听到几句,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竟对传说中的三重天影念颇有见解,真是失敬,失敬。” 林安一愣,也无心解释,只是苦笑。 叶饮辰拉住小二,道:“方才听今日唱词,未免太过消沉。江湖英雄辈出,难道就没有能让人打起精神的趣事?” 小二眼珠一转,不假思索道:“若论趣事,自然非江湖八卦十大秘闻莫属了!” 林安无语,想起碧莱客栈那位滔滔不绝的小二——这玩意难不成是各地小二必备知识? 左右闲来无事,也不好再拂叶饮辰好意,林安便接口道:“这个我也听过,排行第一的是那首歌谣,第二则是江湖第一美人云姑娘将会嫁与何人,那后面又是什么?” “这第三嘛——”小二略微一顿,“想必姑娘一定知道,曾经的江湖第一高手,如今江湖第一大派归去堂之主——廖乘空廖堂主吧。” “廖堂主……”林安想起自己怀中另一块令牌——让自己困惑已久的归心令,不禁追问道:“为何是曾经的第一高手,现在呢?” ----------------------- 第119章 “多年前, 廖堂主自断一臂,自那以后,虽还是屈指可数的高手, 却难再称第一了。”小二摇头叹息, “然而廖堂主自断一臂的缘由, 至今无人知晓,这便是第三大秘闻。” “自断一臂?”林安微惊,这归去堂在江湖上威望何其之盛,自己单凭一块令牌,都能狐假虎威到处混。又是怎样的难言之隐,竟会让廖堂主这等人物自断一臂? 叶饮辰见林安终于起了兴致,当即很配合地问道:“那第四大秘闻呢?” “若说第四,虽然只排在第四,却与第二、第三都颇有干系。” 小二卖了个关子, 吊足胃口, 才接着道:“当年江湖上有一位少侠, 名叫东方既,当属一时风流人物,是廖堂主八拜之交的结义兄弟。只可惜啊,这位东方少侠年纪轻轻, 便不知身死何处了……” “死了?”林安更觉惊诧, “能与第一高手结义,自然不是寻常人物,怎会随随便便死了?” “这正是第四大秘闻了!”小二道, “据说当年,消息是从归去堂传出来的,廖堂主一向大丈夫气概, 竟为此悲痛欲绝,后来还甚至自斩一臂! 所以就有人猜测,东方既是因廖堂主而死,廖堂主心怀歉疚,方才如此。可谁也不知,他究竟如何死的。” 这样一段扑朔迷离的秘闻,让林安浮想联翩,不禁喃喃道:“不知这位东方少侠,究竟是怎样人物……” 小二摇了摇头,颇为遗憾道:“见过东方既的人其实并不算多,毕竟他在江湖上不过短短几年就死了。然而云姑娘那样的美人,就是因为他的缘故,快二十五岁还没定下亲事。” 林安愈发讶异,追问道:“莫非云姑娘曾与东方既订亲?” “那倒不曾听说。”小二挠了挠头,“只是云姑娘放话说,要找到像东方既一样出色的人物。云家年年都开招亲大会,参加的人数不胜数,却是年年无功而返。 由此可见,那位东方少侠的风采,当真不是常人能及呢!” 林安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说东方既之死,与第二、第三大秘闻都有关联。” “是啊。”小二道,“所以他虽然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还能在十大秘闻中排行前列。” 叶饮辰正要充当捧哏再次提问,却听楼下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小二透过拉起的帘子瞅了一眼,笑道:“有客人上台说故事了,这也是本店的特色。” 林安道:“那你先去忙吧,我们也耽误了你不少工夫,再听听别人说故事。” “姑娘客气了,有事随时吩咐。”小二喜笑颜开地从叶饮辰手中接过不菲的赏银,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院中戏台上,那位上台的客人已经开了口:“众位可知,近来这一带不太平啊!” 此话一出,台下酒客纷纷抬头,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被他吸引了注意,便有人喊道:“哪里不太平?” 还不等台上那人答话,楼下早有人忍不住插嘴:“还不是那拘魂帮!” 台上人被抢了台词,也不恼,接道:“不错!正是拘魂帮!” 叶饮辰轻笑一声,对林安道:“这名字一听,便不是什么正经帮派,八成是故弄玄虚的。” 台上人仍在继续:“传说中有一种鬼怪,名叫拘魂鬼,它们总是在夜里两两结伴出入,身穿紫衣,内藏名册,上面写着将死之人的姓名与时辰。 时辰一到,拘魂鬼便会现身于将死之人身边,呼唤他的名字,用锁链将人带走。” 这人说着,还忽地学起怪声,自带了一段阴森恐怖的音效,才接着道,“而这拘魂帮,便是由拘魂鬼组成的帮派!” 叶饮辰耸了耸肩:“你瞧,我没说错吧。” 林安看着眼前的人形弹幕,嘴角抽了抽,台上人竭力渲染的鬼故事也掀不起半分惧意了。 一楼也有人起哄:“鬼哪能组成帮派?定是哗众取宠而已!” 台上人严肃道:“非也非也,这四个月来,已经死了四个人!每逢月圆之夜,都有人亲眼看见——两个身穿紫衣的鬼面人,用锁链押着头蒙黑布的将死之人,登上高处,打开名册,大声念出姓名,而后将人从高处推下,鬼面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有人忍不住惊呼。 “你都说了是鬼面人,自然还是人啊。”有人仍在调笑。 还有谨小慎微之人,讳莫如深道:“即便是人,我看这拘魂帮也不简单,毕竟被杀的几人中也有高手。这样一支不为人知的隐秘势力,若是发展下去,江湖恐怕再无宁日啊!” 台上人眼见话题被推到高潮,立刻顺水推舟,高声道:“不错!听说,已经有一群人聚在一起,说要找到拘魂帮的行踪,等他们下一次杀人时,抢来他们身上的名册。” 林安正想开口吐槽,斜对面的雅间内忽而传来一声清朗的笑,随之而来,一道悠扬动听的声音道:“既然要找拘魂鬼,何不将他们擒来看看真容,偏偏只想着抢什么名册?莫不是这些人做过亏心事,才怕鬼上门?” 林安当即向声音来处望去,却见那雅间的帘子只拉到一半,刚好遮住里面人的脸,只隐约看到是有两人。 说话之人似乎特意压低了声线,却仍然声如击玉,清亮动听,有两分像女子的声音,字字之间毫不拖泥带水,带着几分锋锐与英气。 林安心中泛起一丝说不清的古怪——这声音,竟好似在某处听过。可她转念一想,自己初到此地,分明不该识得任何人,这股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 楼下众人自然也听到了此人的话,面面相觑了一阵,便有一人道:“这位兄台所言也有理,我的确听说,这拘魂帮乃是除恶罚罪,所杀之人皆有罪名在身。” 那雅间不再传来回应,台上人便接道:“不错,第一个被杀的是严九昭。” “啊,他不是江湖人称‘扶远君子’的侠士吗?能有什么罪名?” “大概就在严九昭死前两个月,江湖传言他实乃伪善小人,刀法竟是早年从别人那里偷盗而来的。听说他还一直在找传言源头,意图报复,没想到就成了被拘魂鬼勾走的第一缕魂魄!” “原来如此……” 酒楼里一片议论纷纷。 林安蹙了蹙眉:“即便是偷盗武学,也罪不至死吧。” 又有人问道:“那上个月刚被杀的司徒舜扬呢?他可是岁流剑阁的大弟子,听说向来言行方正,也算是一方少侠。” 台上人摆摆手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上君子谦谦,背地里不知又干过什么勾当……” 话音未落,大堂中飞起一道身影,一脚踢向台上人。 台上之人显然不是什么高手,又猝不及防,根本没有闪躲,当即被一脚踢翻在地,连连咳嗽几声,勉力撑起身子,满面惊怒地看向来人。 来人已经随着这一脚跳上台子,虎目圆睁,口中喝道:“宵小之辈,胆敢口出狂言!” 台上人伸手指向此人:“你、你是何人?” “本人祝子彦,司徒舜扬是我的大师兄!” 大堂中顿时又响起一片议论之声,还有不少幸灾乐祸的窃笑——讲人是非,竟巧遇死者亲友,平白挨揍,正是祸从口出。 祝子彦又道:“我大师兄行得端坐得正,一生行侠仗义,惨为奸人所害,不想还要在此被你等小人出言污蔑,真是欺人太甚!” 说着,他已拔出身后所负的长剑,便向台上人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从何处飞出一只酒杯,正撞在剑尖之上。酒杯应声而碎,却已阻了剑的去势。 祝子彦大怒回头,声如雷霆:“谁人阻我!” 便有一人自一酒桌而起,衣袖轻拂之下,已悄然掠上台去,身形极为轻盈,足下未发一点声音。 此人一身灰白布衣,长发半披半束,身上并无兵器,神情颇为和善,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清朗气度。 他向祝子彦抱了抱拳,语气温和:“在下荀谦若,烦请阁下剑下留人。” 堂中已有人叫道:“原来是归去堂的谦若先生。” 顿时一片“失敬”、“久仰”之声不绝于耳。 荀谦若再道:“祝兄弟心中之愤,在下明白。只是此人虽出言不逊,却罪不至死,还请祝兄弟认准首恶,莫要迁怒。” 祝子彦也只是一时义愤,此时被人好言相劝,便收回了剑,对那人冷哼道:“还不快滚!以后说话小心些。” 那人也顾不上面子,只能暗道倒霉,爬起来灰溜溜走了。 此时又有人问道:“谦若先生现身此地,莫不是归去堂也来调查拘魂帮?” 荀谦若和善地笑笑:“我归去堂从不擅断别帮别派之事,在下是有堂中要务在身,正欲赶往碧莱城,恰巧路过而已。” “碧莱城?”林安心念一动,自己正好也刚刚经过那里,难道只是巧合? 叶饮辰挑了挑眉:“你觉得,与你有关?” “这倒不是。”林安琢磨着道,“但也许与那块牌子有关。反正归心令也不是我的,我看这位荀谦若颇有声望,在归去堂大概不是普通人物,不如便将归心令给他带回去,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叶饮辰沉吟片刻,缓缓道:“难道你就不好奇,归心令怎会跑到你那里?” 他面上似是漫不经心,眼底却带了一丝斟酌的试探。 林安随口道:“不过就是有人在某种情势下,暗中塞进我的包袱罢了。也许荀谦若去碧莱城,就是要寻此人。可惜我也一无所知,恐怕要让他失望了。” 两人说话间,堂下又有几人向荀谦若细说拘魂帮的诡异之处,什么月圆之夜,什么铁链锁魂,似乎是想留这位归去堂的高手坐镇此地。 荀谦若却只和气笑道:“荀某以归去堂的名头在外行走,一言一行都会代表归去堂的立场,请恕荀某不便插手。” 围在荀谦若身边最殷勤的几个人不免都有些失望,气氛一时低沉了几分。 林安却不经意瞟到,大堂角落里,一个头戴黑色斗笠之人,在听到这句话后,缓缓放下了手中酒杯。 此人独坐一桌,桌上只一壶酒,腰间横着一柄刀。他的衣袍也是黑色的,小臂上绑着暗金镶边的白色腕带,低调却锋锐。 林安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一身江湖气的斗笠人。 匣中宴 第159节 几乎便在同时,斗笠下传出一声轻笑,紧接着,一道男声清晰扬起:“不愧是归去堂——像龟一样能伸能缩,才是‘龟去堂’在江湖上屹立不倒的诀窍吧。” 明明是戏谑调笑的话语,此人的声音却毫无笑意,如刀剑铿锵相击,冰冷而锋利,让热闹的大堂一瞬间鸦雀无声。 大堂中显然没有人会为他“幽默”的谐音梗而发笑,众人都瞪大了眼,目光齐刷刷看向声音来处这个黑斗笠怪人,同时小心觑着荀谦若的脸色,仿佛一场战斗已经箭在弦上。 荀谦若倒是无甚反应,只静静看着。 叶饮辰挑眉道:“好像有戏看了。” 林安也被此人的惊人之言惊了一跳——自己走江湖这些日子,所有人只要一听归去堂之名,无不恭谨有加,还从未见人对归去堂如此不敬,甚至当面嘲讽。 斗笠人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举止间丝毫不见局促,却也并无得意。 他只是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荀谦若所在的中央戏台,斗笠微垂,口中继续道:“什么拘魂帮,不过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之流,也值得你们在此惶惶不安,想必都是心中有鬼。” 大堂中顿时响起一阵不平之声。 林安更是啧啧称奇,此人前后不过两句话,已经得罪了归去堂,拘魂帮,和在场所有人…… 可他的声音始终冷冽如冰,又绝非洋洋得意的自命不凡之徒。 斗笠人寥寥数语之间,已经走上戏台,就站在荀谦若身边不远处。 荀谦若神色平和地看着对方,似乎没有要教训他出言不逊的意思。 台下却有人愤愤道:“你算哪根葱!脸都不敢露,还敢在这大放厥词?” 斗笠人并不答话,双手微微一握,头顶的黑色斗笠便刹那间爆裂开来,碎片四下飞出。与此同时,他的真容也暴露在众人之前。 林安始终饶有兴致地吃瓜看戏,可当那张面容映入眼帘的一瞬,她的呼吸不由一窒,连眼珠子都僵住,几乎忘了眨动。 卸去了斗笠的斗笠人,在她眼中只剩下一个字——帅! 此人面如白玉,发如垂瀑,笔直的剑眉仿佛是浓墨染就,冷峻的双眸犹如夜色下熠熠寒星,鼻峰英挺似刀刻,薄唇轻抿勾勒出两分桀骜,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像是精心雕刻而成,又带着浑然天成的凌厉与野性。 林安心头一震——这样一张脸,已经不是“好看”二字可以形容的模样。 这样一个人,站在人群中,简直就是一柄出鞘的剑。 恍惚间,她也明白了——原来他戴斗笠遮面,并不是为了神秘,而是为了遮掩这张过分卓尔不群的容颜。 果然,台下已经有人一下子认出了他,惊叫道:“沈、沈玉天?” 林安脑中一闪,忽然就想起碧莱客栈那小二提过的“江湖第一美男沈公子”——同样姓沈,一定便是眼前此人,不然也一定是他的孪生兄弟。 叶饮辰终于忍不住敲了敲桌子:“喂喂,不用欣赏得这么明显吧。” 林安目不转睛地介绍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就是那位江湖第一美男,这下可长见识了! 而且,你看他这身利落黑衣,还有腰间长刀,再加上方才爆裂斗笠那一招……我想,他不只是长相优越,很可能还是个高手!” 叶饮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啜了一口茶,才道:“不是还有个江湖第一美人吗?不如拉过来凑成一双好了,还能解决一大秘闻。” 林安没有理会他的吐槽,只见沈玉天负手而立,冷冷道:“在下沈玉天,在城外有座空庄子,后日正是月圆之夜,从今日起,我便在庄子里恭候拘魂鬼前来索命,请勿失约。” 寥寥数语,却似铁石落地,掷地有声。 他顿了顿,又道:“对了,我的罪名便是——出言不逊,蔑视鬼神。” 堂中顿时一片哗然。 沈玉天对众人的交头接耳毫不在意,已经又像来时一样,一步步走下台子,俨然是要离开了。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荀谦若,显然没有人忘记,方才沈玉天对归去堂羞辱性的嘲讽。 大家面上虽然都绷着,林安却从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神中,看出了一声声整齐的呼唤——“打起来、打起来……” 这大概是全天下看热闹之人的共同心声。 荀谦若似乎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只对着沈玉天的背影道:“不要轻敌。” 沈玉天并未因此驻足,仿佛根本不曾听见,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 众人看热闹的愿望落空,只剩下面面相觑。 “奇怪……”林安道,“这个沈玉天似乎对归去堂颇有成见,可荀谦若却是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 叶饮辰不咸不淡道:“归去堂可是第一大派,自然犯不上跟这种人计较了。” “这种人?”林安转头看向叶饮辰,“你好像对沈玉天也有成见。” 叶饮辰轻哼一声,别过头却不言语。 林安低头喝了口茶,恍然惊觉,偷笑着揶揄道:“是不是头一次见到比自己还要俊的人,所以不高兴了?” 叶饮辰眼珠转了转,道:“你的意思是,我比陌以新俊?” 林安顿时一噎,没好气道:“你只是脸皮更厚!” 叶饮辰丝毫不在意,只冲堂下努了努嘴:“你不是要将归心令交还荀谦若吗?喏,他好像要走了。” 林安一瞅果然,连忙拉起叶饮辰,道:“咱们也走!” …… 夜幕初降,两人跟着荀谦若走过大大小小的街巷,一路出了城门。叶饮辰终于百无聊赖道:“不就是还个归心令,有必要这么大费周折吗?” 林安看着远方视线中荀谦若灰白布衣的背影,压低声道:“这可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归心令,我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省得引起什么误会,又被人盯上。还是等到没人的地方再给他吧。” 只要一出城,很快便会荒无人烟。林安心中盘算着,刚拐过一个弯,踏上林间小路,却倒吸一口气:“不、不见了……” 叶饮辰无奈摇了摇头:“这人轻功了得,大概是发现了身后的尾巴。” 林安正怔然间,路旁林中忽而隐约传来打斗之声,两人对视一眼,一同朝那方向跑去。 林安伸手拨开枝叶,整个人骤然僵住。 只见,不远处几道打斗的身影中,赫然有两人身披紫衣,头戴鬼面,正是传说中拘魂鬼的装扮! 这两人身形灵动,配合默契,正围着同一个对手左右夹攻。 再一细看被夹击之人,林安更是叫出声来:“是祝子彦!” ——正是在醉易阁所见,那个为死去的大师兄打抱不平的冲动少年。 林安心念迅速转动,难道他这么快就找到了拘魂帮的人,要为大师兄报仇?亦或是拘魂帮先下手为强,意图斩草除根? 林安见两个紫衣人攻势紧凑,逼得祝子彦连连后退,不由道:“要帮他吗?” 叶饮辰只是会心一笑,已经飞身而出,掠入战圈。 “小心些!”林安在身后叫道。 叶饮辰的出现令战斗双方皆是一惊,祝子彦见终于有人拔刀相助,精神为之一震,当即转守为攻。 而其中一个紫衣人看到来人,似乎有些怔住,动作也明显一滞。即便戴着面具,也能看出他的猝不及防。 另一个紫衣人显然也察觉到同伴的意外和迟疑,略一思索,一拉同伴的手臂,压低声道:“走!” “休想跑!”祝子彦大喝一声,飞身追上。 叶饮辰却没有再追,转身看向刚刚走近的林安,耸了耸肩:“还没怎么动手。” 方才那一幕,林安看得很清,不禁疑惑道:“那个紫衣人似乎很惊讶的样子……不过是有人路过出手而已,至于如此意外吗?” “是有些奇怪。方才一刹那,我与那人四目相对,我看到了他的眼神,好像是……”叶饮辰回忆着方才的情景,若有所思,却迟迟没有说下去。 “好像什么?”林安追问。 “像是……认识我。” ----------------------- 第120章 “啊?”林安惊愕, “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可那个眼神就是这种感觉。” “那你认得他吗?” 叶饮辰思索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林安暗叹口气, 却明白这并不奇怪。叶饮辰毕竟是一国国君, 的确多得是别人认得他, 他却不认得别人的情况。 只是,叶饮辰能以真身示人的场合,无非是楚夜两国的官方场合,若那紫衣人当真认出了他,岂非意味着,拘魂帮竟有朝廷中人么…… 两人显然都想到这一处,又对视一眼,神色复杂起来。 正此时,祝子彦自小路另一头折返, 面色有些沉闷, 却还是打起精神, 对叶饮辰抱了抱拳:“多谢这位兄台仗义相助!” “没追上?”叶饮辰问。 祝子彦只重重叹了口气。 叶饮辰又问:“方才这一战,是你找到他们,还是他们找上了你?” 祝子彦正要回答,却一愣道:“兄台……知道我在找他们?” 林安道:“我们今日也在醉易阁。” 祝子彦旋即明白, 于是答道:“我的确想找他们报仇, 可惜毫无头绪,没想到他们倒先找上我了……只怪我武艺不精,没能抓住机会。” 他说着, 恨恨砸了自己一拳。 林安不解:“可今日还未到十五月圆之夜啊。” 祝子彦轻蔑道:“根据江湖传言,他们是按名册上的时辰用铁链将人锁走。至于月圆之夜,只是最终‘行刑’而已。” “你见到他们拿着名册了?”林安好奇。 “没有, 什么名册、铁链,都没有。哼,我早说他们是虚张声势。” 叶饮辰思忖道:“传言说拘魂帮只杀有罪之人,如果他们杀了你,岂不是自毁招牌?难道你也犯过什么罪行?” “我呸!”祝子彦啐了一口,“什么只杀罪人,不过是他们作恶的托词!别人我不敢说,可我大师兄绝对是正人君子。不要说大奸大恶了,就连富家子弟的纨绔习气都丝毫不沾。他是因为调查拘魂帮才被杀害的!” “他在调查拘魂帮?”林安有些意外。 祝子彦缓缓点了点头:“两位今日既然在醉易阁,自然也听到了,拘魂帮到如今已经杀了四个人。其中第二人名叫盛薛亦,是一位游方医者,听说年轻时有幸见过江湖人称‘第一怪医’的风之鹤风神医,还受到一二指点,因此医术也小有名气。 可是此人离经叛道,甚至有些疯疯癫癫,许多人不敢让他医治,他便一直四处漂泊,经常是杳无踪迹,无人知晓他会现身何处。” 匣中宴 第160节 乍闻“第一怪医”之名,林安心头难免一颤。风青,风楼——自己虽从未见过风之鹤,却与他两个儿子很是相熟。 盛薛亦仅仅是受了风神医指点,便能成为小有名气的游方医者,那承袭了风神医衣钵的风青,倘若踏足江湖,又会是如何被世人仰望的神医呢? 林安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寻常人物啊…… 林安暗自感慨着,叶饮辰开口问道:“这个盛薛亦,与你师兄有关?” “我大师兄幼时体弱多病,有一次险些没撑过去,家里都快要准备丧事了,是恰巧游方经过的盛薛亦医好了他。” 林安恍然道:“司徒少侠之所以调查拘魂帮,是为了给盛薛亦查清真相?” 祝子彦神情微黯,哀声道:“大师兄就是这样一个有恩必报的人。” “可是,拘魂帮为何要杀一个孤身漂泊,还有些疯疯癫癫的游方医者呢……”林安喃喃不解。 叶饮辰跟着问道:“盛薛亦的‘罪名’是什么?” “听说是医死了人。”祝子彦道,“可依我看,这大概也是他们胡编乱造的。” “对了,”叶饮辰忽道,“方才你说,你师兄没有富家子弟的纨绔习气——莫非他是出身富户?” “是啊。”祝子彦叹息一声,“大师兄家中世代经营钱庄,他幼时被盛薛亦医好之后,家里便将他送到岁流剑阁学武,只盼他能强身健体……唉!” 三人都陷入各自的思绪之中,片刻沉默后,祝子彦又抱了抱拳:“今日多谢阁下出手相助,我祝子彦与拘魂帮势不两立,不愿牵连两位,若有来日,再图回报!” “客气了。”叶饮辰抬了抬下巴。 祝子彦当即转身离开,走出数步,又回头道:“我打听到,大师兄似乎去过御水天居。” 一句话说罢,他再次转身,大踏步走了。 御水天居……是地名?是某处亭台楼榭的名字? 林安从未听过,只轻叹一声,喃喃道:“我想,他是怕自己这次也在劫难逃,所以将仅有的一点信息都告诉我们,好让线索不至于彻底断在他这里。” “怎么,又心软想帮忙了?” 林安思忖片刻,却不答反问:“你说,沈玉天今日对拘魂帮发出那样挑衅式的邀请,当真能引出‘拘魂鬼’吗?” 叶饮辰轻笑一声:“拘魂鬼已经找上祝子彦,显然并未因沈玉天的挑衅而改变目标,依我看,他怕是要空等一场了。” “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林安道,“祝子彦为何会到这偏僻的地方来?拘魂鬼又是如何准确找到他的?还有,行事极有仪式感的拘魂鬼,这次为何却没带名册和铁链?” “姑娘的疑虑很有道理。”高处忽然传来一道和气而疏淡的声音。 叶饮辰瞬间将林安拉到身后,林安一惊之下,连忙抬头看去,竟见树上端坐一人,正是方才跟丢的荀谦若。 荀谦若微微一笑,语气依旧谦和:“两位看起来不像坏人,为何却要一路跟着荀某?” 林安反应过来,惊诧道:“你一直在树上?方才的鬼面人和祝子彦……你都看到了?” 荀谦若轻盈跳下树来,在二人面前站定,点了点头。 叶饮辰扶额道:“跟踪别人反被蹲,丢人啊……” 林安剜了他一眼,向荀谦若抱了抱拳,汗颜道:“先生千万不要误会,我只是有事想找先生,又不便在大庭广众下直言,所以才出此下策……” 荀谦若又打量林安两眼:“我似乎并不认得姑娘。” “可先生一定认得这个。”林安从怀中取出揣了许久的归心令,递到荀谦若面前。 荀谦若的目光顿时一凝,原本不动声色的神情终于破开一道裂缝。显然,他意外至极,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安接着道:“白天在醉易阁中,我无意间听先生说要赶去碧莱城,不知可是去寻此物?” 荀谦若这才回过神来,目光又在令牌上停留许久,才缓缓道:“我们的确得到消息,在碧莱城一带传出了归心令的风声。廖堂主派荀某前去,正是探查此事。” “果然如此……”林安点了点头,那甘氏兄弟和神影门的人都在自己这里见过归心令,不知是不是这样传出风声的。 荀谦若又道:“原来,归心令是在姑娘手中。” 此人虽冷静自持,林安却看得出他眼底隐藏的惊愕,于是解释道:“我听人说过,归心令一共只有两枚,一枚永远握在廖堂主手中,另一枚则因势而出,象征归心使者的身份。 我不知道这枚的原主人是谁,也不知它是如何跑到我包袱里的。不过,既然这是贵派要紧的信物,自然应当物归原主。我一路跟着先生,也是想将令牌私下交还罢了。” 林安说着,将归心令双手送上。 荀谦若却是向后退了半步,摆了摆手。 “先生这是何意?”林安疑惑。 荀谦若温和笑道:“廖堂主只是命荀某探查归心令的踪迹,却绝无收回之意。归心令既然在姑娘手中,自然有其中的道理。荀某只需将实情如实回禀便是。” “可、可是……这不是我的啊。”林安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再次向前递出,“这中间一定出了什么误会,先生还是拿回去吧。” “廖堂主送出的东西,万万没有再收回的道理。荀某已经可以复命了。” 荀谦若顿了顿,略一思忖,似有深意道:“姑娘若得空,欢迎随时来我们归去堂小坐。姑娘既是有缘人,也许能给堂主带来珍贵的消息。”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林安一头黑线,难道自己发音不对吗? 荀谦若却好像已将此事翻篇,不再接这话头,转而道:“方才见两位对拘魂帮颇有兴趣,荀某本也想去三一庄看看,不知两位可愿同行?” “三一庄?”林安见荀谦若对归心令一幅铁了心不收的样子,只好也跟着转开话题,暂时将令牌重新收起。 “嗯,就是沈玉天在城外的庄子,名叫‘三一庄’。”荀谦若解释道,“他在各地的庄子,都唤作‘三一庄’。” “真是怪名字……”林安随口吐槽一句,又问,“荀先生这趟出城,就是为了去三一庄?” “是啊,荀某还是放心不下,原本因身负要务,只能路过叮嘱几句。好在遇见姑娘,解决了差事,不必再急着赶路,可以留下看看了。” 林安听得心口一塞——“解决差事”?这荀谦若,遇见一无所知的自己,便当做完成了使命,转而去三一庄摸鱼,真的不是在敷衍了事吗…… 林安腹诽着,口中却道:“今日在醉易阁,那位沈公子对归去堂多有冒犯,荀先生却仍记挂他的安危,真是侠义心肠。” 荀谦若笑了笑:“不过是从前有一些误会,他向来面冷心热,并不碍事。” “先生觉得,拘魂鬼当真会去三一庄吗?” “以防万一吧。”荀谦若顿了顿,“我猜,在那里还能见到方才那位祝小兄弟。” “什么?祝子彦?”林安一怔。 叶饮辰此时道:“你是说,祝子彦之所以会来这里,也是为了去三一庄?” 荀谦若点头:“此处正是去三一庄的必经之地。” 林安也已了然,祝子彦一心想找拘魂帮报仇,却苦于寻不到对方踪迹,今日在醉易阁见到那一出,自然会想去沈玉天那里碰碰运气。倘若拘魂鬼真的去找沈玉天动手,他也就有机会报仇了。 林安与叶饮辰对视一眼,点头道:“那便烦请先生带路同行了。” 俗话说,好奇害死猫。 当林安远远望见夜色中影影绰绰的一片屋宇,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白光,再次体会到这句俗语的内涵。 三一庄在城外一座孤山的半山腰处,规模着实不小,仿佛凭空镶嵌在荒山之上,也不知是如何建出来的。林安毫不怀疑,整座山上恐怕也只有这一处住人的地界。 此时,三一庄足以过马车的宽大门扉完全敞开着,里里外外毫无戒备,就差立块“欢迎入内”的牌子了。 荀谦若将手中的火把又举高了些,率先走入大门。 一路无人迎,无人问,四周空寂无声。院落深深,所有房屋漆黑一片,看不到半点灯火。 林安忍不住小声道:“真的有人在吗?” 荀谦若笑了笑:“沈玉天一定在的,他既然说了今日起在此恭候,便不会明日才来。”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一道冰冷的声音自高处传来,好似寒锋划破夜空。 林安一个激灵,下意识抬眼望去,便见最高的屋脊上,沈玉天一身黑衣,腰挎长刀,正盘腿而坐。 月光下,他英俊的面容愈发冷冽,却也愈发耀眼。 荀谦若道:“沈公子向来说一不二,江湖无人不知。”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讨厌别人这样叫我。”沈玉天道。 荀谦若丝毫不见尴尬,反而笑容可掬地转向林安,耐心介绍道:“公子通常是对世家子弟的称呼,而沈公子虽是江湖侠客,却因英俊超凡,恍若天人,让人一见便生高贵之感,故而江湖人称‘沈公子’。只是,沈公子本人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林安粗略一数,荀谦若短短几句话里,又说了三遍“沈公子”,这番话虽是十足的溢美之词,沈玉天的脸色却肉眼可见的更冷了几分。 他缓缓站了起来,自屋顶飞身而下,黑衣翻飞,眨眼之间已稳稳落在三人之前。 林安心中警铃大作——若沈玉天与荀谦若此刻交起手来,岂不是要被藏在暗处的拘魂帮趁虚而入? 然而沈玉天已从三人面前走过,步向屋门,薄唇轻启,只吐出两个字:“碍眼。” 正当此时,几人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带着气喘打破沉寂:“沈、沈公子,在下叨扰了,不知可否留宿……” 沈玉天并未停下脚步,已经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又只抛下两个字,打断了来人的询问:“随便。” 来人一脸茫然,看着沈玉天毫不拖泥带水地关上房门,涨红脸挠了挠头,不知自己是何处得罪了人。 直到视线一转,他才注意到院中另有旁人,一瞅之下惊喜道:“恩公,荀先生,你们也在这里!” 来人,正是祝子彦。 他又挠了挠头,微露窘态:“都怪我一直迷路,明明比恩公先走,反而比你们还晚到了。” 林安看着这憨直少年,不觉莞尔,道:“我们也是刚到。对了,方才那位沈……咳,总之,以后记得叫他沈大侠。” 祝子彦不明所以,却是点了点头。 四人各寻住处歇下,夜已深沉。林安却辗转不能入睡,脑海中有太多纷乱难解的疑惑。 对自家令牌拒而不收的荀谦若,公然向拘魂帮发出战书的沈玉天,月圆之夜登高杀人的拘魂帮,还有看见叶饮辰便停手撤走的拘魂鬼…… 一个个人物,一方方势力,究竟孰善孰恶?孰真孰假? 林安不由想起音儿。那时的自己自以为是,以为能救音儿于水火,可是结果呢? 音儿才是真正幕后之人,自己没能救下神影门中任何一个人,甚至连音儿,最后都是因自己而死。 自己……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林安心中一阵烦闷,索性披衣起身,推门走到院中。 院中灯火仍亮着,在风中微微摇晃。 林安仰头深吸一口夜风,清凉的空气灌入胸臆,才冲散几分郁结。 头顶明月,耳听山风,林安干脆席地而坐。虽然身边无酒无剑,却在这一刻生出几分意气,似乎自己终于融入了这个江湖。 “姑娘也还没睡?”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 林安一怔回头,只见荀谦若信步走来。她正要起身,荀谦若已先一步,在她身边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 匣中宴 第161节 林安便没有动身,侧头问道:“荀先生也在想拘魂帮的事?” “在下的确心有疑惑。”荀谦若道,“却需要姑娘为我解惑。” “我?”林安愕然,紧接着反应过来,无奈道,“我真不知归心令是从哪里来的,要不你还是拿回去吧?” 荀谦若笑了笑:“我只是想问,姑娘可是认得‘第一怪医’风之鹤?” 林安更加怔住,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荀谦若轻描淡写道:“方才在林中,祝子彦提到风神医时,姑娘似乎有片刻失神。” 林安不由吸了口气——自己那时确实心神动荡,可眼前这位荀先生,当时明明高坐树上,天色又已昏暗,他竟能发觉自己不经意间的片刻晃神…… 真是观人于微,洞若观火,果然不是等闲人物。 林安沉默着,荀谦若也未再追问,只静静等待。 林安按下心绪,解释道:“其实我对风神医算不上相识,只是见过他的后人,所以听说过他。” 荀谦若反而愣住:“风神医还有后人?” 林安点了点头,也有些意外,此人特意问起风神医,没想到对风神医的了解竟如此粗浅。 荀谦若垂眸思索片刻,又小心问道:“敢问姑娘,风神医的后人可曾提过,风神医身边……是否还有旁人?” “旁人……”林安回忆起自己所听闻的风神医——风流成性,流连青楼,脾气古怪,好医成痴,似乎没有什么朋友,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救了陌以新…… 等等,陌以新? 林安心头一震,蓦地抬眸看向荀谦若,心跳的声音在胸口渐渐清晰——自己离开景都,就是为了探寻陌以新从前的踪迹。眼前此人对风神医身边的人如此在意,难道也是在旁敲侧击地打探陌以新! 林安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缓缓道:“陌以新——先生可听过此人?” “陌以新……”荀谦若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林安紧盯着荀谦若的神情,却见他微微蹙眉,摇了摇头:“从未听过。” 林安顿时泄气,却又忽而想起,陌以新恐怕是他进入官场后才有的化名,从前或许不叫这个名字,连忙又道:“那先生可曾知道一个姓楚的人?” “楚?”荀谦若又摇了摇头,“楚在本朝是皇姓吧。” 林安终于彻底失望,恹恹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荀谦若似乎也有些失望,却仍维持着温和的笑意:“多谢姑娘愿意解答。” 林安只摆了摆手。 荀谦若见林安显然已经兴致缺缺,识趣地站起身来,却又道:“在下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姑娘叫什么名字?” 林安一愣,随口道:“我叫林安。” 荀谦若点了点头,再次道:“多谢林姑娘。” 荀谦若离开后,院中又只剩下林安一人。 山风猎猎,月色清明,原本渐渐安宁的心境,又因方才这一番难以言说的波折而染上一分淡淡的思愁。 林安轻叹口气,站起身来,冷不防被身后一个高大人影惊了一跳。 此人完全是陌生的面容,却先开口道:“没想到在这鸟不拉屎的荒山里,还有这么水灵的小妞,嗝……” 他一张嘴,顿时一股酒气涌出。 林安警惕地打量着这个莫名冒出的男人,这才看清,此人面上两团红晕,眼神飘忽不定,脚步也有些虚浮,竟然是个醉汉。 这可真是奇了,地处半山的三一庄,怎会在半夜有醉汉造访? 林安并不打算与醉汉纠缠,转身便要离开,身形踉跄的醉汉却在此时步履如飞,身形一闪,拦在林安身前:“小妞,别走啊。” 他眼底的贪婪在月光下愈发狰狞,林安只觉一阵恶寒,正要开口呼叫,一柄匕首闪着寒光破风飞来,直插向醉汉面门。 醉汉眉头一紧,身子猛地后仰,凌空一个翻滚,硬生生避开那致命一击。 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身影挡在了林安身前,正是叶饮辰。 林安松了口气,没想到这醉汉明明一幅烂醉模样,竟还有如此迅捷的身法,想来也是个高手。 叶饮辰并不多话,琥珀色的眼眸中杀意盎然。 久在江湖打杀的醉汉竟是心中一凛,莫名生出一种直觉——眼前这个年轻人,杀过的人不会比自己少。 这股压迫令醉汉抢先开口:“误会,误会,我只是想借宿,嗝。” 叶饮辰嫌恶地皱了皱眉,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拉起林安,回了屋子。 林安见他一脸不悦,先开口恭维道:“真是多亏你了,来得可真及时。” 叶饮辰被她这一笑化开了胸中戾气,轻叹口气,也不再绷着脸,道:“我一直在。” “一直?”林安微讶。 “你和荀谦若说的话,我也都听见了。”叶饮辰不冷不热道,“你以为他认识陌以新,结果一定很失望吧?” ----------------------- 第121章 心事被一语戳破, 林安顿觉窘迫,挺直腰杆道:“明明是你偷听,还这么理直气壮啊?” 叶饮辰却不再答话, 转身出了房门。 林安启唇想要唤他, 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得愣在原地,一时茫然。 少顷,屋门再次被打开,叶饮辰又折了回来,手中还抱着一床被子,往窗边的小榻上一扔,径自躺了上去。 林安诧异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饮辰双手枕在脑后,眼都没睁:“外面还有个好色的醉汉,你确定要独自过夜?” 林安想起方才那一幕, 也有些恶寒, 明白了叶饮辰的好意, 道:“那你去里面睡床吧,这竹榻还是小了些,我的身量睡起来正好。” 叶饮辰这才睁开眼,眸光在昏暗中隐隐闪动, 开口却道:“既然要见识天地之大, 那你可曾想过,去夜国走走?” “夜国?” “在那里,我们可以去看虹雨海, 登沧流山,见识许多你从未见过的风景。” 叶饮辰的声音低沉而轻缓,仿佛隔着夜色渗进耳畔, 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温柔,分不清是诱哄,还是承诺。 林安双唇微动,她忽然想起在神影门中,一切最焦灼的时候,听到弟子禀报——“有人要闯山门,来找一位骑白马的姑娘。”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叶饮辰。 他才刚赶回夜国,仅仅因为一个模糊不定的消息,便又撂下手边的一切,孑然一身出来找她。 他……是真的担心自己的吧。 林安心中一软,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待此事了结,去走一遭也无妨。”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前一晚和衣而眠,此时倒也方便,林安随手理了理衣襟,穿上鞋便出了门。路过窗边时,却见小榻空空,叶饮辰早已不在,连那床被子也没了影,仿佛从未有人在这里睡过一般。 林安揉了揉眼,随即向叶饮辰原本所住的对面屋子走去。门并未关,她抬步走入,果然见到叶饮辰正百无聊赖坐在桌旁,被子随意扔在床上。 “你怎么在这?”林安纳闷。 “天没亮我就搬回来了。” 叶饮辰给林安倒了杯茶,见她仍一脸不解,不由轻叹口气,解释道:“你总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早晨是从你房里出来的吧。” 林安这才恍然,又有两分意外,没想到这个家伙向来肆意妄为,竟会在这种细节上如此体察,忙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对了,那个醉汉走了吗?” “没有,他自称是逢漆的朋友,也是专程来这里找拘魂鬼报仇的。” “逢漆又是谁?” “第三名死者。”叶饮辰顿了顿,“还有,今早又来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不清楚,只知道那人名叫柴玉虎。”叶饮辰似笑非笑。 听这名字大概又是个壮汉,林安微微蹙眉,来此地的人越来越多,若有心怀不轨之辈混入,更是防不胜防了。 正思量间,门外忽传来洪亮高亢的男声:“在下谢阳,御水天居特派前来拜庄,请见沈大侠一面。” “御水天居?”林安立即瞪大了眼。 昨日祝子彦说过,司徒舜扬死前去过御水天居,当时自己并不知那是什么,此时听来,似乎是个帮派? 林安与叶饮辰对视一眼,走到门边向外看去。 只见一个瘦削的年轻男子站在院中,正对着屋门紧闭的主屋抱拳而立。 此人书生气十足,头戴一束方方正正的黑冠,活似书生帽,更平添几分斯文。 主屋中没有一丝响动,甚至不知沈玉天是否还在里面。 反而是荀谦若从另一边走了过来,道:“这位小哥,若是来等拘魂鬼,尽管留下便是,不必特意询问。” 自称谢阳的男子仍然保持着抱拳的姿势,身形笔直,未有丝毫懈怠,只将头稍稍转向荀谦若,道:“在下前来拜庄,自当先见庄主,否则便失了礼数。还请先生等一等,稍后再请教先生大名。” 荀谦若一愣,失笑摇了摇头,抄起手在廊边坐下,换上一幅看热闹的神情。 林安也忍俊不禁,小声道:“荀先生倒是好意,这人也忒刻板。” 谢阳再度郑声开口,一板一眼地重复道:“在下谢阳,御水天居特派前来拜庄,请见沈大侠一面。” …… “在下谢阳,御水天居特派前来拜庄,请见沈大侠一面。” 林安不禁开始好奇,如果沈玉天一直不搭理,他能坚持喊多少遍。 可沈玉天显然没有这样的实验精神和耐心。又几遍过后,门“哐”地一声弹开,门板摇摇欲坠,昭示着开门之人高深的内力和怒气。 沈玉天沉着脸走了出来,面容依然如精雕的玉石一般俊朗,只发丝稍有凌乱。 匣中宴 第162节 林安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起得最晚的一个。可沈玉天毕竟刚向拘魂帮发出挑战,又是这庄子的主人,居然酣然睡到此时,难道这就叫艺高人胆大? 谢阳神色振奋,小跑着上前几步,继续抱拳道:“在下谢阳,御水天居特派前来拜庄,见过沈大侠。” 沈玉天只看了他一眼,便扫见荀谦若,冷冷道:“你怎么还没走?不是说代表归去堂的立场,不插手别帮别派之事么?” 荀谦若笑道:“我只是看看。” 沈玉天不再理会,独自扬长而去。 “沈大侠……”谢阳喃喃唤了一声。 荀谦若解释道:“他是去寻个无人之处了。我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他怕拘魂帮不敢动手。” 谢阳这才一溜小跑到荀谦若面前,惊异道:“难道阁下是归去堂的荀谦若先生?” 荀谦若点了点头。 谢阳顿时一脸景仰,口中念念有词:“荀谦若,江湖影响力榜排名二十三,武艺高强,智谋出众,善察人心,是廖堂主最为倚重的亲信之一,可堪军师之位。” 林安本就看出荀谦若不是普通人物,却没想到他在归去堂地位如此之高。 如此说来,廖堂主派他出山探查归心令的踪迹,显然已是超高级别的重视,又怎会草草收场?难道说,荀谦若先前都是在试探自己? 林安再次看向荀谦若,只觉那笑意盈盈的神情中,莫名就带上了狐狸般的狡猾。 叶饮辰却道:“江湖影响力榜……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阳的目光蓦地转了过来,严肃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对榜单有何意见?” 叶饮辰已经见识过此人固执刻板的奇葩功力,懒得与他费唇舌,只作不闻。 谢阳却径直走近,坚持道:“阁下还没有说,对榜单有何意见?” 叶饮辰一副淡定无视的姿态,林安只好在一旁道:“他不过是对这些不感兴趣而已,谢兄弟何必如此在意?” 谢阳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姑娘方才没听到吗,在下是御水天居特派而来的。” “呃,所以呢?”林安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 对面的荀谦若此时笑道:“林姑娘或许不知,这些榜单都是御水天居发布的。” 林安还未及回应,谢阳已先抢着道:“难道姑娘连鼎鼎大名的江湖八卦十大秘闻都没听过吗?” “听过啊。”林安道。 谢阳一脸自豪:“那也是我们御水天居发布的!” “发布?”林安狐疑,“那不是江湖人公认的秘闻吗?” 谢阳蓄力般地深深吸了口气,连珠炮似地开口道:“这十大传闻本身,的确都是流传已久的秘事,可正是我们御水天居将零散之说悉数搜罗,在六年前权威排定先后,才有了口耳相传的统一版本。 除此之外,我们还发布了江湖影响力榜、门派势力榜等权威排名,以及新兴名人榜、新近轶事榜等不断更替的江湖新鲜热点。 众所周知,我们御水天居对江湖事只关注,不参与,不树敌,不招揽高手,也无意于帮派势力角逐,只为丰富江湖,娱乐大众,因而名声日涨,渐渐就成了公认的中立组织。” 谢阳振振有词地说完这一长串,只见林安愣愣出神,觉得对方终于被自己口中的宏伟事业深深震慑,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林安却在想,原来御水天居其实就是一个江湖新闻组织。如此说来,司徒舜扬会去那里倒也不奇怪了。他为盛薛亦之死调查拘魂帮,可毕竟人单力孤,也许是想向御水天居求取情报。 念及此,林安开口问道:“司徒舜扬是不是去你们那里打探过消息?” 谢阳像是被针扎到一样跳了起来,叫道:“我们从不泄露与顾客的往来,姑娘这样问太失礼了!” 林安嘴角抽了抽,道:“你这么说,就说明他去过咯。” 谢阳又跳了一下,慌忙捂住自己的嘴,不住地摇头。 叶饮辰看够了热闹,收回关爱智障的眼神,转向林安道:“走吧,去城里吃顿饭,这里白日大约也不会出什么事。” 荀谦若此时道:“荀某清早已经去城里酒楼订好了饭菜,中午便会送来,若二位不嫌弃,何不留下一同用饭。” 林安没想到荀谦若会如此周全,忙应声道:“当然不嫌弃,那便多谢荀先生请客了。” “打扰一下。”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语气不失礼貌,却带着从容自若,“庄门大开着,我们便冒昧进来了。” 几人纷纷回头看去,而林安却在回头的一瞬,有如触电般怔住,整个人愣在原地。 眼前之人,她是认得的。虽只见过匆匆两面,却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苏锦阳。 相府大少夫人,昔年花世的红颜知己,经过首阳灯会的种种波折后,终究放下前缘,与萧大公子双宿双飞。 这一对三角爱恋,当时给林安带来了很大的震动,至今不过半年光景,仍旧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而苏锦阳身边,还站着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不是萧沐晖又是谁? 林安张口结舌。她还记得,萧沐晖因设计舍利子被盗一事,被判夺职罚俸,五年不得入仕。他本想外出散心,云游四海,结果苏锦阳去而复返,两人便一同云游去了。 难道两人恰巧云游到这座孤山上来了?这也太过巧合了吧…… 谢阳率先兴奋道:“两位真是郎才女貌,一定是哪对成名已久的江湖侠侣吧?” 萧沐晖抱了抱拳:“在下萧沐晖,这是内子苏锦阳,我夫妻二人闯荡江湖不久,无名小卒而已。昨日听说有人在此捉鬼,专程前来看热闹,不知是否叨扰?” “无妨,无妨。”谢阳连连摆手,“其实我们也都是来看热闹的,沈庄主很好客。”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林安,终于和苏锦阳对上了视线,苏锦阳眼底显然也闪过一抹讶然,却迅速递出一个噤声的眼神,同时不着痕迹地轻轻摇了下头。 林安虽不明缘由,还是咽回了已到嘴边的话,假装不认识两人,转头却见叶饮辰似乎也在盯着萧沐晖,眸色微沉,双眼微微眯起。 正此时,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在院中响起:“可惜啊,可惜。” 只见又一人晃晃悠悠走了过来,摇头咂嘴道:“难道江湖上有姿色的美人,身边都已有主了不成?” 他说着,目光惋惜地扫过林安和苏锦阳。 林安不禁皱眉,此人正是昨夜言语冒犯的醉汉,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叶饮辰伸手拉住林安手腕,道:“我们走。” 这人见自己一来,叶饮辰便拉着林安离开,知是对自己仍有介怀,遂在两人身后扬声喊道:“昨夜都是误会而已,在下施元赫,从不欺人之妻。” 叶饮辰脚步未停,林安便也静静跟着。她心知,叶饮辰虽然厌恶此人,但沉默离开却不像他的作风,一定是有别的事情。 一路走出庄子,沿山路走到僻静处,林安才道:“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叶饮辰神情有些严肃:“方才刚来的那对夫妻——” “你认识?”林安诧异挑眉。 “那个自称萧沐晖的男人,就是昨天傍晚,在林间与我交手的拘魂鬼。”叶饮辰一字一句道。 “什么!”林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这里见到萧沐晖夫妇已经足够意外了,现在又告诉她,他们二人是拘魂鬼? 叶饮辰点头:“交手时我留意了他的眼睛,方才仔细看过,我想我不会认错。” “等、等一下……”林安怔怔道,“那两个人我是认得的。” “什么?”这回换做叶饮辰讶异了。 “萧沐晖……正是萧丞相长子,萧濯云的兄长啊。” “……” 饶是见过大世面的叶饮辰,也被惊得一时失语。 片刻后,他才低沉道:“萧砚那个心机冷血的老狐狸,怎会让他的长子流落江湖,装神弄鬼?难道还有更大的阴谋?” “不是这样的!”林安连忙解释,将首阳灯会的故事长话短说,告诉了叶饮辰。 “竟有此事。”叶饮辰啧啧称奇,似笑非笑,“没想到萧家长子竟还是个情种,为了吃醋,连监守自盗这种事都能干出来。” “什么吃醋啊……”林安对他的理解感到无语,“不管怎么说,萧大公子绝不是坏人,而且他那般深爱苏姑娘,更不可能带着她一起作恶。” “可昨日那个紫衣人……” “对了!”林安忽而想起一事,“当时,那个紫衣人看到你之后便不太对劲,很快就撤走了。” “那又如何?” “你不知道,萧沐晖曾任龙骧卫副统领,负责景都守卫,自然有机会见过你,能认出你并不稀奇。 堂堂夜国国君,竟出现在这么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荒郊,还亲自动手打架,这中间的逻辑不是正常人能想通的,他当然会惊讶迟疑了。” 叶饮辰蹙眉回忆着:“可我怎么不记得见过他……” 林安没好气道:“你身份高贵,常居上位,自然不会留意每一个人了。” 叶饮辰耸耸肩,接受了这个解释。 林安接着道:“方才苏姑娘也认出了我,却向我使眼色不要声张,我想他们一定另有苦衷。” “可不管怎么说,昨日是他们袭击祝子彦在先。” “难道祝子彦有什么问题?”林安忍不住猜测起来。 话音刚落,便见祝子彦从山下沿着山路一路走来,背上仍背着他那把剑,肩上却多了一把斧头。 “正说他,他就来了。”叶饮辰嘀咕一句,若无其事地扬声道,“祝兄弟,怎么一个人下山了?” 祝子彦抬头看到两人,先热情招呼一声:“是恩公啊!” 又挠了挠头,赧然道:“从城外到山下,要穿过一大片林子,我总是天一黑就不认路,昨晚来时就绕了许久,所以一早便去做标记了。” “标记?” 祝子彦挥了挥肩上扛着的斧头:“我在沿途每隔一段距离就砍一棵树,这样一来,即使晚上出门,也不怕再迷路误事了。” 林安嘴角微微抽搐,赞叹道:“呃,真是绝妙的主意……” 祝子彦抱了抱拳,又将斧头扛在肩上,大踏步朝庄子而去了。 叶饮辰朝他的背影努了努嘴,对林安道:“你觉得,他能胜任一个反派吗?” 林安:…… 午饭时分,庄子里所有人终于第一次全部聚在了一起。 两个小二打扮的年轻男子手提大大小小的食盒,井井有条地往桌上布菜,不知来自哪家酒楼。 两人一路辛苦赶来,仍是欢欣鼓舞的神情,从这一点就不难猜出,荀谦若一定破费了。 庄主沈玉天自然坐在主位,却是一言不发,目不斜视,仿佛眼中丝毫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匣中宴 第163节 荀谦若坐在沈玉天右侧的次席,对小二和善笑道:“辛苦两位跑这么远。” “不辛苦,不辛苦!”小二憨笑道,“原还担心这地方难找,没想到林子里一路都有砍倒的树指明方向,想来一定是庄主的巧思吧。” 小二说着,讨好地看向主座上冷若冰霜的沈玉天。 祝子彦挠了挠头,犹豫一番,终是没说什么。 荀谦若又掏出一个钱袋递给小二,道:“这两日都要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晚饭我们准时再来!”小二接过钱袋,很有眼力见地一溜烟跑了。 林安环顾一圈,这一桌整十人,只有沈玉天左手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是她尚未见过的。 林安不由生出几分好奇,小声对叶饮辰道:“你猜那人是沈玉天带来的吗?总觉得不太像他的风格……” 叶饮辰也凑到林安耳边:“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早上来了一个叫柴玉虎的人么?” “对哦。”林安想了起来,“那人怎么没来吃饭?” “这个女人,就是柴玉虎了。” “呃……”林安愕然,再次看向沈玉天旁边的女子。 此女身穿一身檀色绸衫,外罩一层海棠红纱衣,不似寻常江湖人的装扮,只从双手虎口的厚茧,才能看出久经历练的痕迹。 她约莫三十岁上下,薄粉敷面,芳菲妩媚,又不失大气自如,举手投足间流露着成熟女子才有的风流韵致,时不时媚眼如丝地挑沈玉天一眼。 她眉眼艳丽得近乎张扬,与沈玉天的冷肃格格不入,笑意却始终挂在唇角,看不出半分拘谨。 周身的丰盈媚态,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与“柴玉虎”这样一个粗砺的名字联系起来。 林安正出神,便见柴玉虎素手一转,为身边的沈玉天斟满酒,又端起自己的酒杯,娇笑道:“尚未谢过沈庄主收留,小女子先敬一杯。” 言罢,便仰头一饮而尽。 沈玉天眼皮未抬,举杯饮尽,依旧冷若冰霜,不发一言。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昨夜的醉鬼施元赫正坐在柴玉虎另一边,此时接过酒壶,讨好笑道:“沈兄向来惜字如金,姑娘又何必自讨没趣,还是施某陪姑娘饮吧。” 林安默默夹着菜,却见施元赫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柴玉虎,顿时心生恶寒,正想提出让他换个座位,便见柴玉虎一拍桌子,横眉道:“老娘只与英俊郎君饮酒,你算哪颗葱?” 林安手一抖,险些没忍住笑,筷里的菜掉在桌上。 这个柴玉虎,对沈玉天自称“小女子”,到施元赫这就成了“老娘”,真真是个妙人。 叶饮辰更是已经“呵呵”笑出了声。 施元赫的殷勤碰了一鼻子灰,还当着一大桌不相熟的人,饶是再厚颜无耻,此刻也有些挂不住,站起身恶狠狠道:“你个半老徐娘,真是不识抬举!” 谁知柴玉虎起身比施元赫还要猛,随即更是一脚踢翻他身后的板凳,叱道:“敢跟老娘叫嚣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你也想试试?” 施元赫受此言语羞辱,脸色青白交错,眸中露出凶光,拳头也渐渐攥起。 空气中顷刻间弥漫着火药味。 荀谦若便在此时道:“施兄,柴姑娘,今日大家有缘聚在此处,都是为了见证沈庄主捉鬼的大计,还请各退一步,莫让庄主为难。” “我不为难。”沈玉天自斟自饮一杯,淡淡道。 御水天居的谢阳却忽然跳了起来,一惊一乍道:“柴姑娘……姓柴的女子,外表妩媚,又如此彪悍,难道说……你就是玉虎镖局创始人的大千金,现任总镖头——柴玉虎!” ----------------------- 第122章 柴玉虎只轻哼一声, 算是默认。 谢阳连忙重新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卷小册和一支笔,舔了舔笔尖, 奋笔疾书起来。 他旁边的祝子彦好奇探头看去, 跟着念道:“六月十四, 三品城外三一庄,独行高手施元赫示好玉虎镖局柴玉虎,惨遭失败,原因疑是柴玉虎属意庄主沈玉天……” 祝子彦字正腔圆地念着,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声音渐弱。 一直沉默的苏锦阳此时好笑道:“谢兄弟,你写这些做什么?” 谢阳头也没抬:“我们御水天居派我来此,就是为了全程关注沈庄主挑战拘魂帮的后续进展,事无巨细都要记下来, 每日飞鸽回报, 以免错过热点。” 林安这才明白, 原来谢阳是御水天居的“特派记者”。 苏锦阳又道:“可你写的这些,都与拘魂帮无关啊。” 谢阳道:“众位在江湖上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当然都要记下来了,这可是额外收获啊!” 在座之人, 不论是不是“人物”, 听着这话都或多或少感到几分舒坦。 林安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苏锦阳这几句话让她猛然想起,昨日在醉易阁,斜对面雅间中, 那道让自己觉得似曾相识的清亮嗓音,原来,就是苏锦阳。 如此说来, 他们夫妻二人当时也在醉易阁——难道,又是巧合吗? 荀谦若的说和,与谢阳无意识的吹捧,让场间气氛缓和了不少。 施元赫哼了一声,另搬来把凳子,却是与柴玉虎隔开了些。 柴玉虎也重新坐下,若无其事地继续为沈玉天斟酒,笑眼中的秋波再次让人惊叹她变脸之快。 谢阳终于停了笔,却没有收起小册,转头看向柴玉虎,一脸认真地采访道:“玉虎镖局可是一等一的大镖局,生意兴隆事务繁杂,怎么柴总镖头竟还抽时间来这种地方?” 柴玉虎漫不经心道:“我柴玉虎半生走镖,什么都见过了,就是没见过鬼。” 她顿了顿,“呵呵”娇笑两声,杏眸抛向沈玉天,“更何况,捉鬼之人还是江湖第一美男子……我又怎能错过呢?你瞧,我这不是来对了么,对着这样一张脸,多看一眼也不亏啊。” 她说着,伸出削葱般修长的手指,向沈玉天棱角分明的下颌挑去。 沈玉天身形一动,迅疾起身,以鬼魅般的身法闪过这一指,径直闪到门外去了。 冷厉的背影消失在廊下,似乎没有再回来的意思。 “噗,真不禁逗。”柴玉虎笑意未减,丝毫不见尴尬,转向谢阳道,“谢小哥,江湖八卦十大秘闻中的第九条,我知道答案了。” 谢阳睁大眼:“第九条……沈公子有多少个女人?” “一个也没有。”柴玉虎道,“因为他不喜欢女人。” 谢阳已经蓄势待发准备记录的手,失望地放了下来。 柴玉虎不做理会,沉吟着扫视一周,目光在叶饮辰身上停了下来:“咦,这位小哥也很英俊,叫什么名字啊?” 林安口中的汤“噗”地一口喷了出来。 叶饮辰瞅了林安一眼,面不改色道:“我有主了。” 林安还在被呛得连连咳嗽,更要命的是,萧沐晖和苏锦阳二人的视线,已齐齐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讶异。 林安正要匆忙解释,叶饮辰已微微倾身,凑近耳畔低声道:“咳,帮忙解个围都不行么?” 林安一噎,缓了两口气,迅速转移话题道:“说起拘魂帮,他们已经杀了四个人了。” 打岔之生硬,令在场众人也不由暗暗称奇。 荀谦若顺水推舟道:“林姑娘说得不错,咱们既然都是为了拘魂帮聚在这里,不如便将此事理一理,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线索。” 林安忙接话道:“我听说,第一个死者名叫严九昭,人称‘扶远君子’,然而他死前两个月,却有传言说他偷盗武学。” 谢阳补充道:“严九昭只能算是二流高手,在我们御水天居的榜单中,也就只因为那桩偷盗传言而上过一次新近轶事榜,可见并不是什么大人物。 他靠一手刀法傍身,倒是经常做一些助人为乐之事,才有了‘扶远君子’的名头。不过,若那刀法真是偷盗而来,就真是伪君子了。” 林安微微蹙眉,神色多了几分认真:“即使武功是偷学的,他做过的好事总是真的。” 谢阳一怔,偷盗武学在江湖中向来令人不齿,只是林安所言,他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反驳。 原本始终将视线黏在沈玉天身上的柴玉虎,在他离开后倒也听得津津有味,此时问道:“他那刀法叫什么名字?真是偷来的么?” 谢阳摇了摇头:“从未听说他的刀法有什么名号。他独来独往,无门无派,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何处学来的刀法,所以很多人都信了偷学的传言。” 柴玉虎又道:“他未曾解释吗?难道他也承认了?” “他当然说自己没有偷,可他的解释是……”谢阳苦笑摇头,仿佛将要说一件荒唐可笑之事,顿了顿才道,“他说,刀法是他捡来的。” 席间顿时响起阵阵笑声,施元赫道:“这是骗傻子呢?也不编个像样的。” 谢阳叹道:“根本没人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可他极力坚持,结果没过多久,就被拘魂帮‘行刑’了……” 祝子彦却忽然道:“我相信严九昭!因为拘魂帮所谓的惩罚都是幌子,我大师兄就没有罪!” 荀谦若向众人解释:“这位祝兄弟,是岁流剑阁弟子,也是第四名死者司徒舜扬的师弟。” “司徒舜扬……”谢阳喃喃念了一声,情报正是他的专长,此时他又不假思索道,“江湖传言,司徒舜扬出身钱庄世家,抛弃了家道中落的未婚妻,逼得姑娘凄惨自尽。我想,这就是他的罪名吧。” 林安心中一凛,没想到司徒舜扬也做过此等亏心事,昨日祝子彦还口口声声说他是个正人君子,难道只是袒护? 坐在谢阳旁边的祝子彦“嚯”地一下站起身来,甚至带翻了谢阳的酒杯。 谢阳怪叫一声,手忙脚乱去收桌上的纸笔,祝子彦却一把将他揪起,激愤道:“我师兄根本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谢阳心疼地护着溅上了酒水的书册,也不甘示弱:“退婚之事有凭有据,绝非空口胡言,你还能管住悠悠众口?” “根本不是那回事!我师兄不是因为……事、事情……”祝子彦愈加恼怒,却一时说不清楚,急得抓耳挠腮,眼看着又要动手。 另一旁的萧沐晖此时站起身来,伸手将祝子彦拦住,沉声道:“动手只会显得理亏,若另有隐情,不妨说出来吧。” 祝子彦仍因方才的义愤而面色涨红,沉默良久,他终于一咬牙,手上揪着谢阳衣领的力道更紧了几分,狠狠道:“我可以说,但你不许记!” 谢阳吐舌头:“略略略,你管天管地,还管得了我的笔?” 萧沐晖拍了拍祝子彦肩膀,再次劝道:“事关你师兄的身后名。” 祝子彦瞬间委顿下来,跌坐回凳子上,半晌才道:“师兄的确曾与富贾人家结过亲,后来也的确退了婚,可决不是因为别人家道中落的缘故! 这……那个……那个姑娘有了相好,还、还有了孩子……结果,那相好嫌弃她家中衰败,自己跑了!” 苏锦阳吸了口气:“所以,那位姑娘才羞愤自尽?” “是啊!”祝子彦重重砸了一拳,“我师兄明知其间曲折,却为了保全故人家中颜面,将此事瞒住,任由风言风语说他嫌贫爱富,只在偶尔苦闷时对我一人讲过。 唉,倘若不是师兄出了事,我也会守口如瓶的。” 场间静了片刻,原本还打算继续奚落祝子彦的谢阳,也沉默了。 祝子彦的模样实在不似作伪,也许司徒舜扬这条罪名真的并不成立。 林安愈发狐疑起来——如果拘魂帮真是因所谓“惩恶”而杀人,怎会连事实真假都不调查清楚? 匣中宴 第164节 要知道,他们身穿紫衣,头戴鬼面,随身带着杀人名册,每逢月圆之夜行刑……如此满满仪式感的做派,又怎会偏偏对罪名如此草率? “难道,被害者的‘罪名’,只是拘魂帮找的借口?”叶饮辰沉吟道,显然也是与林安想到了一处。 “恩公说的正是!”祝子彦激动道,“我自小在岁流剑阁长大,从未踏出师门,同样没做过恶事,昨晚不是还有两个拘魂鬼要杀我吗?所谓惩恶,都是无稽之谈罢了!” 林安与叶饮辰对视一眼,都没有再说什么——在问过萧沐晖夫妇之前,昨夜那两个鬼面人的身份,自然还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苏锦阳却偏偏开了口:“祝兄弟竟被拘魂鬼袭击过,难不成是下一个目标?还是多加小心为好啊。” 林安一惊,没想到她会主动接起这话,难道是在提醒祝子彦? 施元赫轻哼一声,将话题转回司徒舜扬:“即便退婚另有隐情,谁知他还有没有做过别的事。依我看,根本不用管这些,江湖上每天都在死人,又有什么了不起?” 祝子彦怒视向他,朝地上啐了一口:“等你被拘魂鬼杀了,自然没人会管。” 施元赫轻蔑道:“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就算你们都被杀了,老子也不会有事。” 眼看冲突又起,荀谦若插话道:“施兄,莫与祝小兄弟斗嘴了,你不也是因朋友被杀而来的吗?” 施元赫“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荀谦若便接着道:“第二名死者盛薛亦,乃一游方医者,医术确有几分手段,只是行事离经叛道,罪名是医死人。还有第三名死者……” 谢阳跟着补充:“第三人名叫逢漆,小人物罢了,连我这里也没什么资料,只知道江湖传言,他的罪名是丢弃重病的亲侄,任由侄儿活活病死。” 众人都看向施元赫,他毕竟自称是逢漆的朋友,总该知道点什么。 施元赫剔着牙,随口道:“他就一穷鬼!” “还有呢?”谢阳又提起笔。 “想钱想疯了的穷鬼,没了!”施元赫没好气道。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柴玉虎讥笑道:“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来所言不假。” 施元赫好似被冒犯一般,恼怒地一拍桌子:“老子有的是钱!” “呦,那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柴玉虎阴阳怪气,“敢问阁下这身破烂布衣值几个铜板?” 施元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压抑片刻后竟不怒反笑,咧嘴舔唇道:“破烂只是暂时的,柴总镖头若是回心转意,大可以解散了镖局,跟着施某吃香喝辣。” 柴玉虎翻个白眼,也不再搭理这死皮赖脸之人。 林安不去理会这些争端,掰着指头默默数了起来—— 严九昭盗取刀法,盛薛亦医死了人,逢漆丢弃亲侄见死不救。 除了现有罪名不成立的司徒舜扬,前面这三个人,犯的错有大有小,性质各异,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难道只是拘魂帮随意选择的目标?如果不是,那拘魂帮为何要杀这几人? 难道死者之间还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他们共同成为了拘魂帮下手的目标? 林安忽而想起一事,开口道:“我记得祝兄弟曾说,司徒少侠因为盛薛亦之死在调查拘魂帮,会不会……他已经查到了什么,才会被拘魂帮杀害?” 荀谦若沉吟道:“若是如此,他被杀的真正原因其实是灭口,所谓罪名,就只是凑数的幌子了。” 林安看向祝子彦:“你师兄可曾留下什么?” 祝子彦“啊”了一声,面上一瞬间闪过若有所悟的神情,片刻后却喃喃道:“师兄一直是独自调查的,在他出事前,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我……再想想吧。” 施元赫嗤笑一声,满脸嘲弄:“看你们如此绞尽脑汁,真是被拘魂帮吓破了胆。” “最该怕的人是你吧。”祝子彦当即回怼,“在座众位,就你最不像好人。” 施元赫冷笑两声:“那就走着瞧。” “嗯……”谢阳冥思片刻,像念书似的一本正经道,“施元赫——出身武学世家,武艺尚可,然而猥琐好色,为人浪荡,少年时便因强欺民女而被逐出家门,自此落魄江湖十余年,仍未改贪色之习,手脚很不干净。” 他的陈述告一段落,点了点头:“嗯,你的确是很适合的下一个目标。” 施元赫丝毫不以为意:“老子正想跟拘魂鬼坐下喝杯茶,哈哈哈。” 林安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萧沐晖夫妇,传闻拘魂鬼都是两两结伴出入,若在场真有拘魂鬼蓄势待发,也只有他们二人了。 视线中,萧沐晖正低眉为苏锦阳盛上一碗汤,笑容和煦。 林安掐断了心头刚冒出的一丝怀疑。 记忆中的萧沐晖,武将装扮时英挺俊朗,卸去银甲后俊逸端方。而此时的他,一身江湖布衣,长发高高束起,没有半点金玉配饰,举手投足间却仍是一股与生俱来的清贵之气。 他虽已无官无爵,眉宇间却比从前更多了几分闲适安然,许是因为佳人在侧的心满意足。 而他身边的苏锦阳,变化就更大了。 曾经那短短两面的印象中,这个女子虽然容色清丽,眉眼间却常有种说不出的情愁。此时的她则一扫当初的清冷与克制,眼眸清亮,笑容明艳。 看来,曾经在爱恨中纠结的“女捕快”,真的已经得到了自己的幸福。这出现实中的《三人抉》,终归是有了一个美好的结局。 只是不知,留下一句“自归江湖远,前世入浮尘”的花世,如今又过得如何? 对了,花世! 林安脑中忽然一闪,自己既然想找江湖中的陌以新,为何不从花世入手? 回想两人相处时的态度,再加上花世的焰火弹,两人一定相交匪浅,自己为何不去找花世问问? 不过……花世江湖人称“枕江风”,轻功一绝,行迹飘忽,就算自己想找,又如何找得到呢? 林安思绪飘远,脑中千回百转,直到叶饮辰轻咳一声,才回过神来。 却听荀谦若道:“萧兄与夫人郎才女貌,琴瑟和谐,着实令人羡慕。看萧兄气度不凡,不似寻常人物,不知是从何而来呢?” 林安心中一凛,难道又是自己盯着出神的目光暴露了萧沐晖与苏锦阳?这个荀谦若,怎么吃顿饭还如此留意别人的神情…… 萧沐晖笑容儒雅,不紧不慢道:“实不相瞒,在下与夫人来自景都,本是武将人家,只因厌腻官场浮沉,才决心归隐江湖。” 林安心知这番话半真半假,却足够出人意料,反而容易被人相信。 果然,众人都颇为讶异,毕竟曾出身庙堂又在江湖行走的,并不多见。 苏锦阳嫣然一笑,接着道:“我最怕沉闷无趣,最爱凑热闹,一听说这里有人抓鬼,便拉着夫君赶来瞧瞧。” 她说着看向萧沐晖,明媚笑容中又带着一分女子的柔情。她的话虽不知真假,眼中的爱意却绝非作伪。 众人发出阵阵羡叹之声,这顿屡屡冒出火药味的午饭,终于有了一个还算和谐的收尾。 林安再次环视一周,若有所思。眼前这些人,显然都不是寻常人物。 柴玉虎作为镖局总镖头,仅仅为了看热闹而只身来此。施元赫是逢漆的朋友,却对他知之甚少,看起来漠不关心。 这两人,似乎最为奇怪。 更何况,还有独来独往的沈玉天,老狐狸似的荀谦若,置身事外的谢阳,莫名成了拘魂鬼的萧沐晖和苏锦阳,还有被二人袭击的祝子彦…… 这座看似平静的三一庄,真的还能一直平静下去吗? 饭毕,众人各自散去,一日无话。 入夜,庄子沉入一片寂静。林安的房门轻轻一响——叶饮辰抱着被子,又悄然闪身而入。 林安还未睡,见到他也不意外,只是迟疑道:“今夜还用守在这吗?” “以防万一,更何况还有拘魂鬼可能藏在暗处。”叶饮辰将被子扔在窗边小榻上,难得显出几分尴尬,摸了摸鼻子,“天黑才来,天不亮就走,我这堂堂一国之君,怎么搞得像偷情一样……” 林安大窘,忙道:“拘魂鬼的目标怎么也轮不到我吧,你快回去睡!” 叶饮辰已经倚身靠在榻上,半闭了眼。 林安还要再说什么,门外忽又传来几声轻轻的叩门声。两人对视一眼,皆感意外。 “谁?”叶饮辰起身扬声道。 门外片刻静寂,才又传来略显迟疑的声音:“林安姑娘?” 林安微讶,已经听出来人是苏锦阳,忙走过去打开房门,果然见到苏锦阳站在门口,身旁还跟着萧沐晖。 林安与二人毕竟只有几面之缘,并不算相熟,本还在犹豫如何寻机找他们问个清楚,却没想到他们竟先找上了自己。 如此看来,他们二人果真另有隐情。 林安压下种种思绪,先将两人请进屋来,如从前一样见礼道:“萧大公子,夫人。” 二人目光却是齐齐落在屋内的叶饮辰身上,同时露出惊诧与尴尬的神情。 林安心下登时明白了几分,忙解释道:“公子和夫人不要误会,他是来……商议正事的。” “既然都在江湖,不必如此称呼。”苏锦阳粲然一笑,无意间化解了尴尬,目光却不经意扫过榻上的被子,又迅速转开。 萧沐晖向前一步,对叶饮辰抱了抱拳:“阁下,可是夜君?” 叶饮辰已听林安分析过萧沐晖是如何认出自己,便只摆摆手道:“苏姑娘说的是,既然都在江湖,不必讲究虚名,叫我叶饮辰便是。倒是你们,真是拘魂鬼?” 萧沐晖赞道:“叶兄果然好眼力,单从眼睛便认出是我,那位姓祝的小兄弟还浑然不觉。” 叶饮辰说话向来直接,林安并不意外,可她却没想到,萧沐晖竟如此轻描淡写地承认了,瞠目结舌道:“你们……” 苏锦阳掩唇轻笑,看向身旁的萧沐晖。萧沐晖便将手里的包袱轻轻一甩。 林安瞥了一眼,随即便是一怔——包袱落在桌上,半散开来,赫然露出里面包着的紫色布衫。 苏锦阳也不卖关子:“我们,的确加入了拘魂帮。” ----------------------- 第123章 “我们的确加入了拘魂帮。只不过是想打入内部, 探查他们的底细。” “什么……”林安愕然。 “我们早就听说了拘魂帮的事,一直很是好奇,也想一探究竟。但他们行事诡秘, 难以捉摸, 我们只好想了这个办法, 先加入其中,再寻时机。” “这……”林安一时不知该如何评论。 萧沐晖无奈笑笑:“我让锦阳闷了这几年,好不容易带她出来走走,她玩得尽兴便好。” 他神情虽是无奈,林安却看得分明,那目光里尽是宠溺,两人接着对视一眼,眉梢眼角皆是柔情蜜意。 好嘛,这俩人成亲五年了, 到如今才后知后觉地像新婚小夫妻一般, 蜜里调油。 林安由衷为他们高兴, 还是难免发出了单身狗的腹诽,又问道:“那昨夜你们到底为何要袭击祝子彦?真是帮派的指示?难道祝子彦真是下一个目标?” 苏锦阳摇了摇头:“我们收到的指示,只是说留意祝子彦的动向,并未提及要捉拿他。但我们毕竟刚刚入帮, 不知帮中会不会另外安排杀手, 所以才心生一计,制造了昨夜那场袭击,好让他产生危机感, 这几日多多警惕。” 匣中宴 第165节 林安恍然大悟,难怪祝子彦说拘魂鬼未念名册,也没带锁链, 原来是眼前这两个“拘魂鬼”,根本就没打算伤他。 也难怪这两人既出现在醉易阁,又来到三一庄,原来是在一路跟着祝子彦的行踪。 苏锦阳接着道:“我们原想假装失手让他逃脱,却没想到会有人出手帮他,沐晖更是认出了夜君,狐疑之下我们便先行撤走,哪曾想今日竟又在庄子里见到你们! 你我虽只有寥寥数面之缘,可我对那位心机深沉的陌大人可是印象颇深——” 她话音未落,萧沐晖已轻咳一声,飞快扫了叶饮辰一眼,接过话道:“今日席间,叶兄对我多有关注,我便明白叶兄认出了昨夜的我,所以趁早前来解释清楚,以免徒生误会。” 叶饮辰淡淡道:“你们既然加入了拘魂帮,都了解到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面上皆露出古怪的神色。 萧沐晖道:“说来恐怕难以置信,我们虽入了帮,却不知帮派位于何处,也不知帮主是谁,甚至从未见过帮中任何一人。” “这怎么可能?”林安忍不住道,“那你们是怎么入帮的呢?” 苏锦阳道:“三品城有一间鸽舍,只要将自己的姓名、来历和想要加入的原因写在纸上,在鸽舍里任选一只鸽子,将纸放进鸽子腿上的小信筒,再放飞出去即可。 每只鸽子都关在带编号的小格子中,放飞时记住这个编号,以后再去找同一个格子,看回信是否通过。” “还有如此怪异又麻烦的入帮方式……”林安喃喃道,“那万一有人捣乱,把所有小格子里的回信都拆开看了,又该如何?” 苏锦阳摇了摇头:“每个小格子都带着锁,只有里面有空闲鸽子时,锁上才会挂着钥匙。我们放飞后便将钥匙拿走,这个锁便只有我们才能打开了。” “那回信又是谁放进去的?” 苏锦阳轻叹口气:“我们也不清楚,我想一定是拘魂帮的人拿着备用钥匙暗中安排的。然而我们也曾盯了那间鸽舍数日,却从未见有人接近,只能怀疑里面另有密道了。” 叶饮辰眉头一挑:“难道就没人试试,直接拆了那间鸽舍?” 林安嘴角抽了抽:“就算拆了,也还是找不到拘魂帮,顶多不过是让他们暂时无法联系新人而已。更何况若真这样做,不是彻底向拘魂帮宣战?恐怕没有人会做这种敌暗我明,而收益却微乎其微的事吧。” “那我有个主意。”叶饮辰轻笑,“把鸽舍的事告诉沈玉天,他不是正好想宣战吗?” 林安白他一眼,接过话道:“说起来,沈玉天生怕拘魂鬼不敢来,总是独来独往,也不知会不会出事……你们可有收到关于他的指示?” 苏锦阳摇头:“没有。我们毕竟刚刚入帮,不可能获得太多信任。让我们留意祝子彦的动向,只是最初级的小任务而已。 事实上,包袱里那两件紫衣,也是我们自己私下做的。也许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让我们接触到扮鬼捉人的任务。” 林安听罢,难免有些可惜,沉声道:“这拘魂帮实在太过神秘,即便入了帮,还是知之甚少。” “问题就在这里。”萧沐晖蹙眉道,“创立帮派无非是想扩大势力,扬名立万,可如我们所见,帮众对帮派几乎一无所知,帮众之间互不结识,无法增加凝聚力,这根本不是帮派该有的组织方式。” 他顿了顿,语气更为低沉,“我们猜测,这个帮派的创立也许另有目的,所以他们并不在乎帮派是否发展壮大,只要有可用的人手即可。” 林安点头认同,提醒道:“不管怎么说,你们身在拘魂帮中,一定要多加小心。” “谢了。”苏锦阳扬唇一笑,又顺口道,“我还想问你,你怎会也在此处,陌——” 萧沐晖又轻咳一声,将话接过:“之后若再有新消息,我们会寻机告知二位。今日就先告辞了。” 苏锦阳莫名看他一眼,却也未再多说什么。 叶饮辰点了下头:“告辞。” 林安将两人送到门外,作别后,萧沐晖和苏锦阳回到了自己房间。 “沐晖,为何我每次说到陌大人,你都要岔开话题?”苏锦阳慵懒地斜倚在床上,看向一旁正整理行囊的丈夫,“陌大人不是你的朋友吗,你难道不想问问他的近况?” 萧沐晖放下手中的包袱,转身走到床边,挨着苏锦阳坐下,眉目间透出几分无奈,又夹着一丝淡淡的幽怨:“你啊,平日心思玲珑,偏在男女之事上,却总是如此粗心大意,后知后觉。” 苏锦阳想起两人从前的曲折,俏脸蓦地一红,虽无意撒娇,语气却自然带上两分嗔怪:“你又取笑我。” 萧沐晖唇角微扬,眼神温柔似水,低声笑道:“我错了,罚我为夫人梳发,可好?” 苏锦阳的长发此时已散在肩上,萧沐晖便拾起一绺,小心在手中抚顺,接着解释道:“难道你没看出,当初陌先生与那位林姑娘之间,有些不同寻常?” “我看出了!”苏锦阳直起身子,离萧沐晖更近了些,“你不是还和我说过,上元夜陌大人让你破例借出一条小舟,就是要与林姑娘游湖。 说实话,这位陌大人我是看不透,可如此行径,自然非同寻常。” 萧沐晖点头,神色仍旧稳重:“林姑娘原本住在府衙,如今却离开景都,更是竟与夜君同行,看起来颇为相熟。这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以你我的立场,却是不好问出口的,以免徒惹两人尴尬。” 苏锦阳恍然大悟:“还是你想得周到,可陌大人那边……” 萧沐晖沉吟道:“算起来也快半年未与家中联络了,我便修书给濯云,问问陌先生的意思。” 他顿了顿,将苏锦阳如墨的长发轻轻拢到一侧,认真望进她的眼睛,音色低柔:“林姑娘离开了陌先生,可锦阳,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这样一个清隽优雅的男人,却从不掩饰对她的脆弱与渴求。苏锦阳一颗心柔软得一塌糊涂,脸颊浮起一抹绯红,往昔种种错过与辗转,在此刻全都化作浓烈的依恋。 她就这样红着脸,揽住萧沐晖的脖颈,凑了上去。 他微怔,随即笑意漫开,反手环住她的腰,掌心收紧。 两人鼻息相融,一切未尽的言语,都化作坚硬而滚烫的回应…… …… 第二日便是六月十五,林安静静等待着夜晚的到来,却没想到,中午便出了事。 ——祝子彦不见了。 前一日的午饭并不和谐,之后众人便再未齐聚。然而今晚便是月圆之夜,拘魂帮要捉人也只剩下这一天的时间。 荀谦若本想再借午饭之机,将大家聚在一起,以免落单,却在挨个房间叫人时,发现祝子彦的房里没了人影。 “房中行李还在。”荀谦若眉头微蹙,“难道真的出事了……” 施元赫不以为然:“会不会是他自己出去了?昨天早上他也出过门。” 荀谦若道:“两个时辰前我便一直守在院中,只看到萧兄夫妇出门,说去城里转转。” 林安心中一紧,如此说来,祝子彦已经离开了至少两个时辰。就算是去城里来回一趟,也用不了这么久。 更巧合的是,萧沐晖二人此时也尚未回来,他们又是去做什么?莫非祝子彦的失踪真的与拘魂帮有关? 柴玉虎双臂环在胸前,懒懒道:“我看那对夫妇就很可疑,拘魂鬼正好也是两两结伴,也许就是他们抓走了祝小哥。” “可他们的行李也在,应当还会回来。”荀谦若道。 施元赫有些不耐烦:“你们光在这儿瞎猜有什么用?拘魂帮到底是不是要来三一庄捉人,都不一定,也许人家根本没把所谓的挑战放在眼里。” 谢阳沉吟道:“可是,其他地方都还没有类似失踪的消息。御水天居派我来此,就是为了追踪拘魂帮的情报,如果别处有疑似事件发生,定会知会我一声。” 林安吸了口凉气:“这么说,祝子彦真的很有可能会是今夜‘行刑’的目标?” 虽然称不上相熟,林安仍然不愿相信,那个冲动义气的少年将会死在今夜。 叶饮辰拍了拍林安肩膀:“不如咱们一路往城里去找,说不定路上就遇到了。就算还是找不到,也能沿途打听他的踪迹。” 林安当即点头。 荀谦若道:“也好,大家一起去吧。” 沈玉天不为所动:“我留下。” 柴玉虎站在沈玉天身边,娇声道:“万一这是拘魂鬼的调虎离山之计呢?他们知道沈庄主不会离开,便将其他人支走。我可放心不下,还是留下照应吧。” 施元赫跟着摆了摆手:“我也不感兴趣,回屋继续睡了。”言罢已径自走开。 谢阳左看看右看看,最终一脸纠结道:“虽然我很想跟着,但我的任务是死盯三一庄,实在不能擅离职守。” 于是,最终只剩下林安、叶饮辰与荀谦若三人下山而去。 山路只有一条,不会错过,三人一路赶到山下林中,每隔一段距离都能看到一棵砍倒的树。林安想起祝子彦肩扛斧头昂首阔步的身影,心中又感一阵悲凉。 行出不远,视线中出现一男一女两个身影,三人皆是一惊——萧沐晖夫妇回来了。 林安率先上前,道:“你们今日可见过祝子彦?他不见了。”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竟比林安还要惊讶。 林安向两人大致说明情况,萧沐晖蹙眉道:“我们一路从三品城回来,并未见到祝兄弟。”神色间,有种预感不妙的凝重。 苏锦阳肃然道:“咱们一起去找,一路打听,也许会有人见过他。” “等等——”叶饮辰忽然开口。 他并未与几人站在一起,而是独自绕着林间四下踱步。众人听到这一声才转头望去,见他正低头看着荒草掩映中的一截低矮树桩,微微凝眉。 林安知道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连忙快步跑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把飞刀斜插在树桩一侧,若隐若现地没在草丛之中,沉声道:“有人用过暗器?” 这一路的树桩,都是祝子彦砍下认路的标记,他从林中来去,自然会沿着这条路线走。所以,这把飞刀很可能便是他在此遇敌,与人交手留下的。 她记得祝子彦是用剑,那这飞刀,便是对手的了? 荀谦若也已走了过来,四下查看一番,道:“这片草地踩踏凌乱不一,看痕迹的确有人在此打斗。而且,草叶折损犹新,应当就发生在不久前。” 叶饮辰俯身将飞刀拔起,拿在手中翻转打量,眼神忽而微微一顿,道:“刀身是空心的!” 几人都是一惊,只见叶饮辰将刀背在掌心磕了几下,竟果真从里面掉出一张紧紧折起的纸来。 叶饮辰随即将纸展开,目光愈发诧异。 林安第一个凑了上去,一字一句念道:“清白书……” “严某虚活四十五载, 成也刀法,败也刀法。 天公所赐,绝无偷盗。 曲折巧合,实难取信。 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林安逐字念完,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喃喃道:“这是……严九昭的绝笔?难道严九昭当真没有偷盗刀法?‘天公所赐’,‘曲折巧合’——莫非真是捡来的不成?” 更为奇怪的是,信中说“一死以证清白”,显然是自尽之意,他又如何成了拘魂鬼的受害者?难道是还没来得及自杀,就先被拘魂鬼抓了? 还有,这封遗书若真是严九昭亲笔所写,又为何会藏在一柄飞刀之中,出现在这里? 短短一纸遗言,带来接二连三的疑问,没有人能给出答案,甚至没有人能确定,这张纸的出现究竟是否与祝子彦有关。 这张纸在众人手中一一传看,萧沐晖忽然道:“这个花纹……” 林安方才也留意过,纸张背面的右下角,的确有一个浅浅的红色花纹,像是印章留下的痕迹。 “好像有些眼熟……”苏锦阳凝眉细思起来,猛然惊道,“是司徒舜扬!这是他家钱庄的标志!” “什么?”林安再次意外。 苏锦阳连忙解释:“我们先前调查过那几个死者,知道司徒舜扬出身钱庄世家,也去过他家的钱庄打探消息,所以记得这个标志。对了,三品城就有一间分铺!” 匣中宴 第166节 几人对视一眼,再无片刻耽搁,当即赶往城中。 钱庄内,掌柜一眼看到江湖人装扮的一行五人,风风火火闯入门中,先是一抖,赶忙摆出招牌式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道:“几位客官,有何需要?” 荀谦若递出那一纸遗书,抱拳道:“请问掌柜,这张纸是否出自贵店?” 掌柜只瞥了一眼,为难道:“客官恕罪,小人不能吐露任何有关客人的消息。” 叶饮辰站在几人最后,手中把玩着那柄飞刀,此时顺手一挥,寒光闪过,飞刀刹那间钉入柜台之上,离掌柜双手不过一寸的位置。 掌柜面色骇然,双腿一软向后栽去,所幸撞在身后的墙上,才没有跌倒在地。 叶饮辰信步走到柜台前,指尖轻敲两下台面,声音冷沉:“事关人命,你口中的客人,可能已经死了。” 掌柜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不、不是我干的,我不知道啊!” 叶饮辰面无表情,接着道:“我们只想知道,这张纸上为何会有你店里的标记。” 他说着,从荀谦若手中拈过纸来,背面朝上,轻飘飘压在柜台上,另一手则顺手拔起飞刀,冷光在掌中翻转,随意比划了两下。 林安嘴角抽了抽,早在查老夜君案时,便已见过叶饮辰施压逼问的气势,与那次相比,此时的他已算很温和了。 掌柜失去了最后一丝冷静,语无伦次道:“这、这的确是小店的印章,因为在小店寄存过,早上才取走。” “什么意思?”叶饮辰蹙眉,“想清楚,好好说。” 掌柜迅速换了几口气,竭力让话音不再颤抖:“我们钱庄设有暗柜,大主顾若有需要,可以将任何东西寄放在此,凭事先约好的暗号随时来取。 今早有、有位少侠对出暗号,从暗柜里取走了这张纸……” 林安了悟,这就是现代的保险柜,今早取走,难道是……祝子彦? 叶饮辰同时问道:“今早那人,可是圆头虎目,背后负剑的少年?” 掌柜连连点头。 林安又问:“当初来寄存这张纸的,也是同一人吗?” 掌柜略一犹豫,瞄了叶饮辰一眼,才小心翼翼道:“暗柜寄存只记暗语,不记姓名,这也是为了方便需要隐秘的主顾。只不过……这张纸存入时间不长,而且从未有人只存一张纸,因而我有些印象,不、不是今日这人。” “可你还是将纸给了他。”荀谦若道。 掌柜为难道:“按、按规矩办事,只认暗语……” 林安想了想,又道:“寄存之人,可是你们钱庄的少东家,司徒舜扬?” 掌柜一怔,茫然摇了摇头:“我、我没见过少东家啊……只记得那人的确是个年轻男子。” 离开钱庄后,几人心思愈发凝重,对于祝子彦的下落更加感到不妙。 祝子彦今早来到钱庄,取走这份自绝书,而后这张纸便藏于飞刀内,出现在山下,更是插在祝子彦砍倒的树桩上。如此看来,很可能是祝子彦在回山途中遇敌,有意留下飞刀,人却还是被带走了。 而这飞刀因为空心的缘故,分量很轻,吓唬人尚可,实战却没什么威力。祝子彦扔出这把飞刀,显然不是为了伤敌,而是为了不着痕迹地将它留在原地。 林安思忖着,缓缓道:“这纸遗书,一定是祝子彦留给我们的线索。我们知道他砍树的事,就会沿着他砍出的路线去找,从而发现这张纸。” 苏锦阳神色凝重:“不论如何,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祝子彦,否则……今晚便是行刑之夜。” 几人皆知事情紧要,在城中分头打探。然半日遍寻无果,几人只好先回三一庄,再做打算。 上山路上,苏锦阳不着痕迹地走在林安身边,暗中拉了拉她的衣袖。 林安心领神会,放慢脚步,与苏锦阳落在了最后。 “我们今早出门,是去了鸽舍。”苏锦阳低声道。 林安心中一凛,见她神情便知必有情况,连忙侧耳倾听。 “信中说,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收到传信。”苏锦阳缓缓道,“我们,被帮派除名了。” “什么?”林安一惊,忙压抑住内心翻涌,小声道,“为何?” 苏锦阳轻轻摇了下头:“不知道,信中只那一句话,并未说明原因。” ----------------------- 第124章 林安迅速整理思路:“你们先前收到的指令, 就只是盯住祝子彦的动向。你们也的确一直在跟着他,有什么差错吗?” “我也不明白,更没想到祝子彦竟然紧接着失踪了, 这两者会有关联么?难道是因为我们没有寸步不离地跟好他, 在他失踪时没能在场?” 林安缓缓摇头:“不对。祝子彦巳时到钱庄, 之后回城才失踪,而你们收到信却早于这个时间。也就是说,在祝子彦遇敌失踪之前,拘魂帮就已经决定开除你们了。” “那还会是什么原因……”苏锦阳百思不解。 两人沉默片刻,林安忽而抬起头,扬声道:“对了,有件事想和大家商量一下。” 走在前面的人都回头看来,叶饮辰问:“何事?” “关于今日发现的严九昭绝笔信,我想……咱们五人知道就可以了, 回去先不要提起, 可以么?” 荀谦若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安一眼, 点了点头,叶饮辰与萧沐晖自然也不会有异议。 几人继续上山,苏锦阳又小声道:“你的意思是,那些人中真有问题?” 林安道:“仔细想来, 你们唯一一件违反指令的事, 便是在那夜袭击祝子彦。若果真是这个缘由,拘魂帮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他们不可能知晓啊,这件事我们只告诉了你和夜君。” “他们不用知道是你们假扮拘魂鬼袭击了祝子彦, 只需要知道,祝子彦曾被拘魂鬼袭击,而你们却并未上报这条消息。 单凭这一点, 便足以看出,你们的盯梢不称职,或者甚至是有异心。” 苏锦阳吸了口气,恍然道:“昨天午饭时,祝子彦在饭桌上说了自己曾被袭击的事!” 林安缓缓点头:“所以我怀疑,那些人中还有拘魂帮的眼线。虽然这一切都只是猜测,但还是小心为好。” “那还有荀谦若呢?”苏锦阳冲前方努了努嘴,“他都已经知道了。” “我想,归去堂的人应该还靠得住。” 林安暗暗摸了摸怀中的归心令,大概是因为这令牌曾救过自己,如今又没能还回去,自己对归去堂竟生出了一丝淡淡的亲近感。 两人再度沉默,苏锦阳侧头看了林安一眼,想了想又开口道:“对了,还有一件私事……” 林安一怔:“什么事?” “我与沐晖离开景都已近半年,不知相府可还安好?” 林安心头一揪,这半年……相府风云剧变,萧丞相已经成了当年老夜君被害的帮凶。 真相被陌以新揭开后,丞相坦然向楚皇请罪,但为了楚夜两国的和睦,这件事没有被公之于众——毕竟这都是楚容渊个人的谋划,叶饮辰便也同意了这一点。 于是在朝堂之上,萧丞相主动告老,皇上诚恳挽留,丞相却坚持不从,最终触怒天威,被皇上褫夺相位,贬为庶人,责令闭门思过。 此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而只有少数几人知晓,这是提前写好的剧本。 这些事,难道萧沐晖都还不知情?是了,倘若他得到消息,又怎么可能不赶回家去……可眼下苏锦阳问起自己,自己又该如何告知? 苏锦阳见林安神情纠结,以为她是不愿提及景都之事,忙笑着打圆场:“林姑娘若不清楚也无妨,沐晖写封家书问问便知。” 林安轻叹口气,终于道:“其实……萧丞相已经不再为官了。” “什么?”苏锦阳大惊,“莫非丞相身体有恙?” “不是不是,丞相身体无碍,只是辞官而已。”林安忙道,“你们不必担心,只是这事有些复杂,其中曲折我也不便多说,等你们问过萧二公子便知。” 毕竟是萧丞相不光彩的旧事,林安觉得自己不该置喙。要说出多少实情,还是由丞相与萧濯云决断为好。 “多谢告知,我会转告沐晖。”苏锦阳愈发心事重重。 林安也只好又叹了口气。 回到庄里,祝子彦确认失踪的消息,并未给留守的几人带来多大波澜。 只有谢阳表示,他又联系了御水天居,仍然没有其他地方有人失踪的消息,这似乎更是给生死未卜的祝子彦定下了死期—— 就在今夜,月圆之夜。 …… 一筹莫展地等待时间过去,是一件令人无力的事,却偏偏是眼下唯一能做的事。 林安不知道会在何时、从何处传来祝子彦被拘魂鬼行刑的消息,众人也不知各怀了什么心思,第一次默契地聚在庭院,静静等候。 天色渐渐暗下来,月亮终于现出它冰冷的全貌。院中灯火在微风中跳跃,仿佛在与月光争宠。 萧沐晖与苏锦阳坐在庭院一角,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也不知是不是在说相府之事。 柴玉虎坐在廊上,单臂枕在脑后,身段妩媚,幽幽道:“没想到拘魂帮竟不理会沈庄主的挑战,哪有江湖帮派如此畏缩行事,真是丢人现眼。” 沈玉天盘膝闭目,神色冰冷:“今夜过去,你们都可以走了。” 柴玉虎换了个面朝沈玉天的姿势,托腮叹了口气:“这一趟半个鬼影都没见着,只能多看沈庄主几眼来回本了。” 谢阳拿着他的小本凑近,捏着笔道:“请问一下,柴总镖头对沈庄主,是真心的爱慕,还是男色的吸引?” “你个青瓜蛋子懂什么,整天就知道写些没用的!”柴玉虎在他头顶重重一拍,又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对了,你自称通晓无数江湖事,可知严九昭家住何处?” 谢阳吃痛大叫一声,摸着脑袋道:“天地无穷,人知有尽,我的确知道许多事,却绝非无数,也从未说过此等浮夸之言。” 柴玉虎再次抬手,作势又要拍下。 谢阳连忙跳开,道:“从山下向东行出百里,具体我就不知道了。” 林安在一旁听着,好奇道:“柴总镖头想去找严九昭居所?” “有空再说吧。”柴玉虎随意摆了摆手,又剜了谢阳一眼,“这家伙说的那么含糊,去了也不一定找得到。” “这本就不是什么重要情报,我能记得已经很了不起了。”谢阳委屈地撇了撇嘴,很快又挺直腰杆,语气里透着自豪,“也正因我这过目不忘的本事,才能被帮派委以重任,被派到如此重要的事件中来。” 林安顿时肃然起敬,没想到这个书生模样的瘦弱青年,竟还有过目不忘之才,真是人不可貌相,术业有专攻啊。 另一旁的施元赫嗤笑道:“过目不忘?我也会,有什么了不起。” “你?”谢阳狐疑地眯起眼。 “我对美人的身段过目不忘。”施元赫得意洋洋地大笑,“凡是我见过的美人,只消远远看一眼,便能铭记不忘。” 谢阳一怔,气得跳脚:“你——这怎能与我的真本事相提并论!” “你懂个屁!”施元赫举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嗝,这可是发家致富的好本事。” 匣中宴 第167节 众人见他又胡言乱语,都不理会。 荀谦若看向谢阳,赞赏道:“谢兄弟有过目不忘之能,当属奇才,不如我引荐你加入归去堂,也不必再屈就于御水天居,四处跑腿。” 谢阳被归去堂的大人物当面肯定,一时有些局促,脸红道:“荀先生言重了,其实我的志向便是通晓江湖事。在御水天居,我才能最大程度地满足这个爱好,而且我也很期待御水天居的发展。” 柴玉虎递出一个怒其不争的眼神:“走江湖还是要看谁的拳头硬,像御水天居这种帮派,不过是供人茶余饭后消遣之流,又有什么发展?什么前途?” 谢阳被说得面露难堪,神情暗淡,想要辩驳,又不知从何说起。 荀谦若打圆场道:“谢兄弟莫怪,我们只是不想看你埋没才华。” 林安一直默默听着,此时忍不住道:“其实我倒觉得,御水天居也许很有前途。” 谢阳眼睛一亮,忙问:“此话怎讲?” “别的帮派收人,都要看武艺高低,你们却可以无门槛收人。你们要收集江湖事,自然要在各地茶楼酒肆等地都布下帮众。这样下去,御水天居迟早会成为人数最多的江湖帮派。” “这又能如何?”谢阳有些苦恼,“就算人再多,在别人眼中,都只是不会武功的闲人罢了。” “人多,嘴就多。”林安语调平缓,语气却笃定,“你所说的江湖影响力榜、门派势力榜、新兴名人榜、新近轶事榜等等这些榜单,已经在江湖上广为流传,对江湖人来说似乎只是消遣,但对你们来说,却可以成为传达消息的媒介,也就是——话语权。” “话语权?”谢阳再次拿出笔,像一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 “就是公开表达的权力,引领舆论的权力。”林安见谢阳似懂非懂的神情,试图解释道,“通俗来说,你们就是江湖人的喉舌。”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谢阳追问。 “这用处可就大了。”林安道,“我随便打个比方,你们可以找到药材商,替他们发布一条消息,说某种补药能够辅助修习内力。这话在江湖中传开,自然能抬高这种药材的价格,药材商乐见其成,你们要想从中抽成取利便也不难。” 谢阳奋笔疾书,柴玉虎却嗤笑道:“这种鬼话,我才不信。” 林安摇了摇头:“柴总镖头独有见解,自然不会轻信,可总有人会信。何况补药吃了也无害,吃的人或许还会因心理慰藉而当真觉得有用,就更加说不清了。” 谢阳的笔尖顿了顿,面露迟疑:“这、这样不大好吧……” 林安叹了口气:“这只是一点皮毛而已,还有更糟糕的。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传言不只可以卖药,还可以造人。” “造、造人?”谢阳难以置信。 “一个普通人,可以被吹捧到云端,也可以被踩入尘泥。三人都能成虎,只要说的人够多,假的也可以乱真。” 谢阳隐约明白了其中内涵,却为难道:“可假的说多了,总有一天我们会失去信誉,没有人还会再相信我们。” 林安摇了摇头:“这就需要一个尺度,一百件真事中只掺进一条假消息,普通人根本无从区分。即便有人怀疑传言真假,大部分人也根本都不在乎。” 谢阳已经心悦诚服,整个人凑到林安身边,提问道:“为何会不在乎?” “因为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你会对区区谈资句句较真吗?”林安目光微敛,“更何况,很多人都有一种心理,越是处于高位之人,人们越乐于见到他从高处摔下来。” 林安与谢阳一问一答说了这么多,起初当玩笑一样听着的几人,也不再是不以为然的姿态。 荀谦若若有所思地看向林安,道:“那么依林姑娘所见,该如何避免这种局面?” 林安一怔,心道这个问题在二十一世纪都尚未解决,自己又哪里知晓……只好摊了摊手,苦笑道:“呃,这大概要靠更高一级的权威,比如……朝廷?在江湖中就难说了。 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我所说的那些并不容易实现,需要大量人手传播消息,才能达到在短时间内一传十、十传百的效果。” 毕竟这个时代没有网络,只能依靠口口相传。 荀谦若凝眉深思起来,谢阳却很开心,咬着笔头追问:“也就是说,只要假以时日,我们御水天居就能变得很厉害?” “这就要看如何发展了。”林安认真道,“总之,掌握话语权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如果真能做到极致,也许未来有一天,江湖影响力榜的榜首,不再是江湖第一高手,也不是第一大帮的首领,而是御水天居的帮主。 因为,话语权的影响力,远大于任何一个人的武功。” “到那时,我们要让江湖连为一体,让所有人共享江湖事,让御水天居的名声响彻江湖。”谢阳念念有词,雄心勃勃。 他的笔尖停在纸上,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手中这支笔,亦能承载与刀剑同样的重量与锋芒。 林安连忙补充:“更重要的是,不急功好利,不假公济私,不捕风捉影,更不无事生非。” “正是,正是。”谢阳一面连连点头,一面运笔如飞,最终抬起头,由衷地佩服道:“林姑娘,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深刻的见地,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呃……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林安嘴角抽了抽。 谢阳合上小本,一脸“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崇敬神情,惭愧道:“可惜在下见识浅薄,无法激发姑娘的智慧,不知可否将姑娘引荐给我师姐,她一定会对姑娘相见恨晚!” “这个……不必了吧。”林安有些尴尬,自己又不是新闻媒体方面的专家,哪里还能说出更深的见解? 谢阳明显露出失望之色,却也不强人所难,只是怅然道:“太可惜了,我师父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如今莫师姐暂代帮务,一直在努力发展御水天居,姑娘的话也许会很有帮助。” 林安有些犹豫,谢阳这人并不讨厌,就算真去聊上一日,其实也没什么不行,不管有没有用,就当是帮他个忙了。 她正想改口答应,施元赫却先道:“莫师姐?你师姐是叫莫舒念?” 谢阳一愣,点头道:“你认识莫师姐?” “不过一个不识抬举的女人罢了。”施元赫嗤笑一声,“我曾去过御水天居,想掏点银子,让他们将我排进新兴名人榜,这个女人竟然一口回绝。” 谢阳不悦道:“师姐当然不能答应你了!我们的榜单都是正经选出来的,怎么可能为你那点钱坏了规矩!” “我呸!装腔作势。”施元赫啐了一口,举起酒壶又要饮,却什么也没倒出来——酒壶空了。他又骂骂咧咧两句,起身续酒去了。 荀谦若也站起身,走到林安身边,轻声道:“林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安一愣,点了点头。 叶饮辰眸光跟着一动,却未多说什么。 两人并未走出院子,只是稍微远离人群几步,走到了院中无人的一角。 夜风拂过,荀谦若先开了口:“我本以为,林姑娘只是芸芸江湖人中的一员,方才听那一番见解,却非凡人。” 林安没料想他一开口便是如此直白的夸赞,不由讪笑道:“这没什么,随口一说罢了。” 说着连忙岔开话题,问:“荀先生找我何事?” “关于归心令——” “哦,这个。”林安当即从怀中取出令牌,“可以还给你了吗?” 令牌触手冰凉,她伸手出去的刹那,竟在心底涌起一丝淡淡的不舍,连忙告诫自己,这本就是别人的东西。 “不,不是。”荀谦若却仍旧未接,唇角含笑,和善的目光中似有深意,“姑娘误会了,我只是想问姑娘,待此间事了之后,可否随荀某去归去堂走走?” “归去堂?”林安一怔,“为什么?” 正当此时,叶饮辰走到近前,对林安道:“苏锦阳好像有事找你。” 林安回头一看,果然看见苏锦阳站在自己方才的位置,手里拎着个包袱,显然正在等候。 林安本就惦记着白日与她的一番对话,不知他们是不是就要启程返回景都,忙对荀谦若道:“抱歉荀先生,我不巧有点事。” 她一指叶饮辰:“我与他同行,去归去堂的事,你同他说也是一样的。” 言罢便匆匆往回走。 苏锦阳见林安来了,当即上前,将她拉向一边,直到拉着她走出小院,离开所有人的视线,苏锦阳才开口道:“我已将家中变故告知沐晖。” “那你们……” “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返回景都,不论发生了何事,总该与家人一起面对。” 林安想了想,还是出言宽慰道:“苏姑娘,你们不必太过忧心,丞相身体很好,心情也算坦然,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苏锦阳明白林安的好意,诚恳道:“多谢你。” 她说着,将手中包袱递向林安:“这个就留给你们吧,也许用得上。” “这是?”林安接过包袱。 “就是那两件紫衣。”苏锦阳压低声音,“虽然是我们自己做的,却是找目击者打听了许久,足够以假乱真。” 林安眉心一动,双手将包袱收紧,点了点头。 苏锦阳略一犹豫,终究还是开口:“林姑娘……可有什么话要带回景都?我们可以代为转达。” 林安一怔,心口骤然一跳,胸膛里的律动愈发清晰,思念与牵挂几乎同时溢出。她的双唇不自觉地微启,却久久不知该如何应答。 苏锦阳并不催问,只静静等着。 林安脑中千回百转,沉默良久,终于轻声道:“请他保重。” 苏锦阳也是一愣,没想到对方想了这么久,却只说出短短四字而已。然而细细一想,才明白其中柔肠百转。 她点了下头,最终只是一声轻叹。 与此同时—— 叶饮辰负手而立,神色漠然,只淡淡看着院中摇曳的树影,并不开口,也不去看身边的荀谦若。 荀谦若果然率先开口:“不知叶兄是何方神圣?荀某在江湖中从未听过阁下这样一个人,但阁下显然绝非凡人。” 叶饮辰眉梢不动:“何以见得?” “今日在钱庄,叶兄威逼掌柜时,竟比我们这些见惯打杀的江湖人还要狠厉几分。那种睥睨人命如同蝼蚁的肃杀之气,不是杀过区区几个人便能练就的。” 荀谦若的话难分褒贬,面上却仍是招牌似的和气笑容。 “谢阳说你善察人心,似乎有几分道理。”叶饮辰轻笑一声,“我的来历,与你无关。我只想告诉你,不要想带林姑娘去归去堂,她已经答应跟我走。” 荀谦若一怔,他能感受到面前此人对自己隐含的敌意,却没想到原来是因为此事,即刻解释道:“阁下不要误会,我对林姑娘绝无觊觎。” “我知道。”叶饮辰干脆道,“你对她的兴趣,全在于那枚归心令,或者说——它的原主人。” 荀谦若又是一怔,更不知对方有何意图。 “这样吧,对于归心令的原主人,我有一些猜测,作为交换,你不可再对林姑娘提起此事。” 荀谦若微微眯眼:“林姑娘都不知晓原主人,阁下却知晓?” 叶饮辰淡淡一笑,眸中却无温度:“如此重要的信物,难道你真觉得,会是有人随意塞到她包袱里的?天下之大,能将此物暗中送给她的,大概只那一人。 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可在这种事情上,她总是迟钝了些。” “那人是谁?”对于叶饮辰的话,荀谦若直觉已信了几分。 叶饮辰眼神微敛,语气不疾不徐:“你这么问,表示答应了我的条件?” ----------------------- 第125章 匣中宴 第168节 荀谦若略一思忖, 点了点头。只要找到原主人的消息,他对林安并不在意,于是诚恳道:“还请阁下告知, 那人如今境况如何, 可还安好?我们只想知晓他的近况, 绝无恶意,也不会前去打扰。” “那个人如今叫做陌以新,身在景都为官,一切安好。” “陌以新?林姑娘提过这个名字……”荀谦若喃喃道。 “正是他。此人身份特殊,在江湖中应当另有化名。”叶饮辰语气淡漠,“我对你们过往纠葛不感兴趣,只是不想林姑娘卷入其中。” 荀谦若心念一转,已隐隐明白几分,目光变得意味深长:“那个人能将归心令交给林姑娘, 可见他对林姑娘的用心与在意。阁下既已猜出其中原委, 却要瞒而不告?” 叶饮辰唇角一勾, 笑意中透出两分自嘲:“你觉得我应该告诉她什么?告诉她归心令很可能是那个人给她的,因为那个人对她的情意远远超出她的想象,所以即便她不辞而别,他也想方设法, 将足以横行江湖的信物暗暗送到她手中, 给她一份足以依傍的护身符?” 他回过头来,眼神锁住荀谦若,面无表情, “你是要我告诉心悦的姑娘,另一个男人有多爱她?” 荀谦若一噎,竟是无言, 良久才道:“可阁下如此,并非君子所为。” 叶饮辰轻笑一声:“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我是君子?” 他微微侧头看向身后,林安已经与苏锦阳回到院中,正向这边望来,似乎是想重新加入谈话,却掂了掂手中的包袱,默默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大概是包袱里装了什么,不想引起荀谦若的注意。 女子素净姣好的面容在月光下愈发纯净无瑕,她神情微怔,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要紧之事,那一瞬间的出神,又透着令人心动的可爱。 她就是如此,既聪明又迟钝,既柔软又倔强。明明玲珑通透,在感情上却硬得像一堵墙。 她会说一些奇怪的俏皮话,会有许多独特的想法。 她会相信不知底细的自己,自信满满地说“你不是坏人”;也会给陌生人真心真意的温暖,为仅仅认识一个月的朋友痛哭消沉。 她有自己所没有的热度,她说,“不管你经历过或是做过什么可怕的事,我也不会怕你的。” 叶饮辰的眼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他转过身,声线低沉,却带着决绝:“那个人没能陪着她,但我可以。他曾有过机会但他放弃了,而我,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机会,所以才能活到今天。” 荀谦若没有再说什么,只静静看着这个男人一步步走向他眼中的女子。他身形颀长,月光迎面洒来,拉出长长的投影,仿佛在他身后是黑暗,而他身前是光明。 女子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话,他微微俯首,很认真地听着,不知说了句什么,女子皱起眉,连瞪他好几眼,他却嘴角上扬,倒像是得逞一般。 荀谦若最终只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间,圆月已比方才更明亮了几分。与此同时,一道突兀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院中短暂的宁静。 “沈——玉——天——沈——玉——天——” 诡异的人声拖着长长的尾音,从上方的黑暗之中传来,好似鬼哭狼嚎,撕裂了深邃的夜空。 林安猛然一个激灵,浑身汗毛乍竖,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她的手被另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一阵温热自掌心传来,压过了突如其来的惊骇。林安下意识忘了挣脱。 院中所有人都已经站起身来,有人看向沈玉天,有人在向头顶望去。 三一庄位于半山腰处,这道凄厉诡谲的呼号来自上空,只能是在更高的山岭之上。 荀谦若眉头紧锁:“是两道人声夹在一起,一道尖利,一道粗重。” “两个人,在高处……”柴玉虎喃喃道,“是拘魂鬼?” 便在此时,山上忽地亮起两支火把。火光与冷月交织,将一幕仿佛自传说中走出的画面,生生照入众人眼底—— 两个身穿紫衣,头戴鬼面的拘魂鬼,一手举火把,一手执铁链,将一个人押在中间。此人头上罩着黑布,双膝跪地,正像是认罪受刑的模样。 尖利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拖着阴恻恻的尾音:“沈玉天——拘魂帮接受你的挑战,特意来此行刑,你可满意?” 沈玉天面沉如冰,当即长刀在手,飞身而起,荀谦若也紧随其后。然而山势高耸,纵有绝世轻功也难以一掠而至,他们的身影只能在山坡之间急速穿梭。 与此同时,其中一个拘魂鬼将火把插在地上,从怀中摸出一物,低头翻弄着。 “是名册、名册,他要念名字了,祝兄弟要死了……”谢阳瑟瑟发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念名是行刑前的最后一步,林安心头一沉,忧急交加,更加攥紧了手,心跳如擂鼓,只祈祷沈玉天和荀谦若能赶在最后一刻,将人救下。 “施——元——赫——确认——处决——”拘魂鬼已经再度开口。 “什么?”柴玉虎惊道,“是我听错了吗?不是祝子彦?” 林安也是愕然,脑中迅速闪过一个画面——方才施元赫酒壶空了,他去续酒,还没有回来,难道—— 就在下一瞬,被拘魂鬼押着的头罩黑布之人,仿佛瞬间失去支撑,像一摊泥一般从山上坠落而下。 两支火把同时熄灭,山上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紧接着,庄子某个方向传来一声闷响,像是血肉重重砸在地面,也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口。 林安已经见过许多死者,却是第一次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活生生被推入死亡,一时瞳孔巨震,僵立当场。 “啊——”谢阳大叫一声,跌坐在地。 柴玉虎率先向那里跑去,萧沐晖和苏锦阳也紧随其后。 叶饮辰察觉自己掌中握着的手愈发冰凉,手心却是一层细汗,开口道:“我们等等——” “不必。”林安深吸一口气,甩开步子追了上去。 后院里,萧沐晖已经查看过黑布下罩着的面孔,沉声道:“的确是施元赫,也的确是摔死的。” 林安看着地上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稳住心神,冷静思考。 失踪的明明是祝子彦,为何被行刑的却成了施元赫?难道拘魂帮带走祝子彦不是要杀他?或者更甚至,祝子彦失踪,并非拘魂帮所为? 施元赫明明只是去倒酒,连庄子都不用离开,又怎会在不惊动院中众多高手的情况下,被人悄无声息地活捉? “他颈后有道淤青,应是被人击昏的。”柴玉虎神情带着嫌弃,提着裙角用脚拨弄地上的尸身。 苏锦阳道:“他武功不低,从遇敌到被人制服,怎会没有半点响动?” “你们看——”林安忽然道,“他的右手攥成拳,是不是握着什么?” 萧沐晖将施元赫右手掰开,果然,一个物件呈现在众人眼前——是一团深紫色的细布绳。 “这是什么玩意?”柴玉虎皱眉,“拘魂鬼穿的衣服也是这个颜色,难道是施元赫从他们身上扯下来的?” 林安正思量着,苏锦阳凑到耳畔,小声道:“这是拘魂鬼紫衣护腕的绑带。” 林安一凛,知道她不会认错,那么应当正是柴玉虎所猜测的情形——施元赫曾与拘魂鬼交手,甚至扯下了对方腕上的绑带。 不过,护腕的位置并不隐蔽,若真被扯断,对方怎会毫无察觉?唯一的解释,似乎就是当时正在激烈的近身搏斗之中。 柴玉虎更加难以置信:“奇怪了,方才并未听到异常动静啊。我们走镖的,最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难道我还会疏忽?” 苏锦阳也面露迷茫之色:“为何死的是施元赫?祝子彦又在哪?” 林安明白她的迷惑,他们二人受命跟踪祝子彦,指令中未提施元赫半个字,最终死的却是后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阳此时才赶到,双腿还打着颤,显然是为敬业克服了极大的恐惧。 地上的尸体让他又抖了几抖,才战战兢兢拿出纸笔,颤巍巍记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真的杀人了,我真的看见了……如此危险的任务,回去一定要找莫师姐讨要补贴,太危险了……” 他那模样十分滑稽,却谁也笑不出来。 约莫过了两刻钟,荀谦若与沈玉天才一前一后回了庄子,两人面色都不好看。 荀谦若道:“我们上山后,只看到地上的火把,人已经没了影。” 柴玉虎提议:“大家都去四处找找?” 荀谦若摇了摇头:“我们已经试过了,可山林之大,又是黑夜,找人实在太难,何况他们恐怕早已下山了。” 他说着,扬了扬手中一个酒壶,道:“方才路过隔壁小院查看,施元赫的酒壶就搁在酒缸旁边,里面还是空的。” 萧沐晖沉声道:“这么说,他还未及倒酒,便遭遇敌袭。” “可方才并无打斗之声。”荀谦若也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些高手对于自己的敏锐都很自信,更何况,酒缸仅仅就在隔壁。 “会不会是有人将他引走的?”叶饮辰猜测道,“他本就色胆包天,见到女人便昏了头,也许就是有人利用了他的弱点。” 柴玉虎嗤笑一声:“若真如此色迷心窍,任人摆布,那就纯属活该了。谢小哥不也说过,他被拘魂帮盯上,一点也不奇怪。” 谢阳又“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对着尸体作揖道:“施、施大哥,我虽然说过你猥琐好色,为人浪荡,强欺民女,符合罚罪的目标,但我只是就事论事,绝对不是在诅咒你,你变成鬼一定不要来找我啊……”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有人恐惧,有人迷惑,有人愤怒。 众人都是抱着来见拘魂鬼的心态来到这座庄子,然而拘魂鬼真的现身了,却没有人觉得如愿以偿。 因为拘魂鬼当着所有人的面,杀掉了刚刚还和他们同在院中的施元赫。 他们守候良久,却就那样眼睁睁看着,拘魂鬼以自己的时间,自己的仪式,完成了一次完完整整的杀戮。 ——没有因为这些高手的存在,而发生一点点改变。 …… 翌日清晨,萧沐晖与苏锦阳率先告辞。 林安看得出,他们也很想留下,继续探查真相,于是答应苏锦阳,若有一天查清了拘魂帮的底细,便写信告诉她。 柴玉虎独自离开,说自己游荡这几日,也该回镖局了。林安却仍然不明白,此人最初前来的目的,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看热闹? 原本十个人的庄子,一人失踪,一人被杀,又走了三人,便只剩下五人。 荀谦若看向林安:“林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林安与叶饮辰对视一眼,道:“我想查出事情的真相,不论拘魂帮是惩恶还是作恶,祝子彦还下落不明,也许他也在等着我们去救他。” “林姑娘果然侠义心肠,荀某也正有此意,不如咱们结伴同行,一起调查。”荀谦若说着,余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叶饮辰,又补上一句,“此事了结之后,归去堂还有些事要荀某去办,这次就先不请姑娘做客了。” 林安本也不在意是否去归去堂,便只点了点头。 谢阳是所有人中胆子最小的一个,一夜过后仍然面色憔悴,眼下泛着青黑,恐怕是在惊吓之后彻夜未眠。可即便如此,他却依然坚守岗位,决心与三人同行,做好跟踪报道。 最终,几人都看向沈玉天,荀谦若问:“沈兄可愿同行?” “不必。”沈玉天只有两个字。 两日下来,他刀刻般的下颌已隐隐覆上一层胡茬,在他英俊而冰冷的面孔上,更增添了几分令人沉迷的男人味。 这两日的短暂相处,林安已经看出,他是个高傲冷峻之人,拘魂帮昨夜当众点名挑衅,直接向他喊话,他绝不会就此罢休,只是不知,他又会如何行动。 荀谦若也不强邀沈玉天加入,于是,一行四人就此出发,一边下山一边商议,最终决定了下一个目的地——严九昭生前居所。 这个想法是林安提出的。一来,是从第一个死者查起,在死者生前居所,或许能发现招致杀身之祸的线索;二来,便是因为柴玉虎。 这个女人一直让林安颇为留意,她曾向谢阳打听过严九昭的居所,这一点,林安始终无法放下。 按照谢阳所说的方位,四人马不停蹄向东行去。一路跋涉百里,来到一个极为荒僻的山谷。 此处荒无人烟,崎岖难行,连引路的谢阳都对自己的情报产生了怀疑——怎么会有人住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匣中宴 第169节 正当几人都以为走错路的时候,前方林木忽然稀疏,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围墙砌成的院落,静静伫立在荒山深处。 院落看起来不小,外墙极为朴素,不见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甚至连门匾都没有。更奇怪的是,院门居然未关,只是虚掩着。 林安心中生疑,谢阳在路上已经介绍过,严九昭无妻无子,长年独居,难道他最后一次出门时没有关门? 荀谦若走在最前,伸手推开门扉。木门吱呀作响,几人正欲迈步而入,却先一齐怔住——本应空荡的庭院中,此时赫然有一个人。 此人背对着院门,头发花白,腰背有些佝偻,身穿半褪色的灰衣,虽因日久而打着补丁,却很整洁。 他手中拿着一把长扫帚,一步一步清扫着院中的落叶。脚下有些跛,却并未因院门被打开而停下,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闯入此间的陌生人,仿佛与外物隔绝。 林安咽了一口口水,莫名感到一丝诡异。 荀谦若抱拳道:“打扰了,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此人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约莫五六十岁的模样,相貌平平无奇,浑浊的双眼中毫无波动,开口时嗓音沙哑:“是你们杀了严九昭?现在又来做什么?” 几人一愣,荀谦若又道:“前辈误会了,我们只是来调查严九昭被害之事,敢问前辈高姓大名,是否与他结识?” 老者轻蔑一笑:“不必套我的话了,严九昭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勉强算是有一个朋友,那便是我,你们要杀就杀吧。” 林安向前走了几步,道:“前辈,我们真的不是杀手,我想您看得出来,我丝毫不会武功,哪有杀手会派出我这样一个人呢?我们真是来查案的。” 老者将扫帚扔到一旁,跛着脚走上前来,将几人打量一番,才道:“拘魂帮杀了你们什么人?” “没有。”林安道,“我们只是听说这件事,想要查出真相而已。” 老者沉默片刻,只道一句:“自便吧。”言罢便要转身。 谢阳连忙将人唤住:“等等,方才你说,你是严九昭的朋友?” 老者沙哑地笑了两声:“我说的是,勉强算。细究起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恩人?”林安讶异,既然是救命恩人,又怎会勉强才算朋友? “我并不喜欢这个人,也不想活,是他一厢情愿救了我。”老者神色漠然,“哎——如今他先死了,我反倒不知该不该死了。” 此人说话颠三倒四,古怪难懂,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片刻沉默之后,林安才道:“前辈的意思是,你……主动求死?” “不要叫我前辈。”老人毫不理会几人狐疑的神情,跛着脚走到石桌旁,有些费力地坐下。 “我这一生颠沛流离,虚活五十余载,不过活成了孑然一身的瘸腿老汉,还有什么生趣?几年前我就想投江而去,却被严九昭救了出来……” 老人嘴角笑着,眼中却没有一丝开怀,声音因沙哑而显得格外沧桑。 “他与我素未谋面,却不让我寻死。可我这年纪,本就是大半截身子入土了的,更何况还是个瘸腿废人,活着又有何用?” 老人仿佛是打开了话匣子,显得有些絮絮叨叨。 “活下去才有希望。”叶饮辰道,“哪怕只是听清风赏明月,也是活人才有的权利。” “也许,他也是这样想的吧……”老者声音低哑,仿佛是喃喃自语。 林安暗暗叹了口气,此人虽然嘴上说得勉强,心底却终究还是怀着一份感念的吧……如若不然,又怎会在严九昭死后,还独自来这里清扫。 老者扶着桌子站起,一瘸一拐向堂屋的方向走:“跟我来吧,里面刚打扫过。” 几人随之步入屋内。房中陈设与院落一般,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唯独正对屋门的这面墙,很快引起了林安的注意——这本也是一面普普通通的白墙,只是表面毛糙不平,像是被刀剑反复刮过一般。 林安狐疑问道:“这面墙一直便是如此吗?” 老人摇了摇头:“以前不是,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谢阳猜测:“难道是打斗痕迹?” 荀谦若伸手抚上墙面,微微蹙眉:“打斗虽然会留下或多或少的凌乱划痕,却不会如现在这般,几乎整面墙都被刮掉一层。” “莫非是血迹?”谢阳又猜,“严九昭在屋中遇袭,血溅在墙上,可拘魂鬼出于某种目的,不想让人知道这里是第一现场,所以抹去了血迹?” “这倒是一种可能,只是不知究竟是何目的……”林安思忖着。 几人继续四下打量,又见里侧靠墙的桌案上,供奉着一个牌位,牌前香炉里还插着一根正燃的香。然而这牌位上没有一个字,竟是一面空牌位。 老者对于几人疑惑的目光并不意外,率先解释道:“这牌位早就有了,我也不知他在供奉谁,今日过来看看,便随手帮他续了一柱香。” 林安本还以为,是这位古怪老人给严九昭立的牌位,听他这样一说,却更困惑不解——不管严九昭在供奉何人,为何连名字都不写? 荀谦若道:“他可曾提过什么特殊之人?” 老人摇了摇头:“他无亲无故,又能提起谁呢?” 林安问:“严九昭江湖人称‘扶远君子’,怎会没有朋友?” “扶远……”老人呵呵干笑两声,“大概只是因为他爱管闲事罢,就像当年救下我一样。” 林安略一犹豫,还是问道:“那么……关于他偷盗刀法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老人又是摇头:“我不知道。” 谢阳追问:“那他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不知道。”老人继续摇头,“不过,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会得罪人好像不奇怪。” 唯一一个与严九昭相熟之人,对他的事却几乎一问三不知。几人无可奈何,又到其他几个屋中一一查看,终究再无发现,只好就此告辞。 离开院子,几人便要从林中原路返回,身后却忽然传来老者哑声呼唤:“等一等。” 几人齐齐止步,疑惑回首,只见那院门再次被推开。老者佝偻的身影立在门口,神情阴沉而郑重,目光直直落在几人身上。 “跟我来吧。” 他只吐出这寥寥四字,便一瘸一拐转身,缓缓朝林中另一侧的深处走去。 林安愕然之下已经明白,老者先前并没有完全相信他们,直到看着他们离开,确认他们真的只是来查案,才肯说出方才有所保留的东西。 那么,到底会是什么? ----------------------- 第126章 四人都不迟钝, 想明白这些,连忙跟上。 老者跛着脚,不紧不慢地走着, 约莫过了一炷香工夫, 也才走出一里地。 此处已是山谷尽头, 再往前便是高耸的崖壁。老人就在崖壁前停了下来,仍不言语,只吃力地蹲下身子,在一棵树下刨起土来。 枯枝与落叶被拨开,泥土翻起,声音在寂静山谷里格外刺耳。 四人正想上前帮忙,老人已经停了手。坑并不深,而他手中已多出一样东西——是一本书。 老人扶着树站起,将手中的书递了出来。 四人上前一看, 异口同声地念道:“九昭刀法……” “是刀谱?”林安惊诧, “刀法与他同名, 难道是他自创的?那便自然不是偷来的了……可他又为何说是捡的?一个叫严九昭的人,捡了一本《九昭刀法》?哪里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老者哑声道:“都别问我。刀法是他写的,还是偷的,还是捡的, 为何不放在家中而要埋在这里——我全然不知。先前你们所有的问题, 我也都未隐瞒,的确不知。” 四人面面相觑,不知还能再问些什么。 正当此时, 一道鲜艳的身影自侧方疾掠而出,动作凌厉,直冲几人而来。 荀谦若反应快得惊人, 几乎是在同时攻向来人,一把制住对方手腕,却在看清对方面容后,先松了手。 林安被叶饮辰拉到身后,此时也才看清,来人竟是——柴玉虎。 荀谦若虽停了手,却仍保持御敌之态,蹙眉道:“自我们出院门起,你便一路尾随。柴总镖头,你到底意欲何为?” 林安这才明白,原来荀谦若早已察觉有人跟踪,只是没有立即声张,以免打草惊蛇,难怪方才能在霎那间做出反应。 连柴玉虎这位总镖头的跟踪都被轻易识破,想想自己当初还试图跟踪荀谦若,可真是班门弄斧了。 柴玉虎虽被挡开,却并无退却之意,伸手一指瘸腿老人,娇声叱道:“我要他手上的东西!” “九昭刀法?”荀谦若狐疑,“为何?” “与你无关!”柴玉虎话音未落,人影已再度欺近,她似乎并不想与荀谦若缠斗,只想绕过他,去夺老人手中刀谱。 然而荀谦若又岂能容易摆脱?一套守势密不透风,一边出手,一边仍从容开口:“荀某相信柴总镖头为人,有话不妨好好说,何必动手?” 两人相持十数回合,柴玉虎自知无法得手,终于停了下来。 谢阳此时碎碎念道:“玉虎镖局的武学乃是家学渊源,而《九昭刀法》不过是本二流刀谱,柴总镖头不可能看得上啊。” 柴玉虎沉默不言。 荀谦若猜度道:“难不成柴总镖头是想说,这刀法是严九昭从你这盗取的?可是一来,刀法与严九昭同名,二来他的岁数可比你大,荀某并无冒犯之意,可他行走江湖时,你还是个孩子吧。” 柴玉虎又沉默片刻,仿佛欲言又止,而后看了谢阳一眼,神色复杂地轻叹口气,旋即身形一纵,身影消失在林间。 “柴总镖头!”荀谦若对着林中喊了一声,却再无回音。 柴玉虎的举动令几人愈加困惑。 她一直声称,自己关注拘魂鬼,只是为了看热闹,可此时再看,竟更像是为了严九昭,或者说,是为了严九昭埋起来的《九昭刀法》——一本并不起眼的二流刀谱。 荀谦若思忖片刻,向老人道:“方才那人抢夺刀谱不知企图,若再埋在此处,定会被她取走。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前辈先将这本刀谱交给在下保管。 在下愿以归去堂的名誉担保,绝不会私吞此书,待查明真相便——” 荀谦若说得诚恳,老人却漠不关心地挥手打断,将刀谱往荀谦若手上一扔,道:“人都死了,还要这东西做什么,你们随意吧。” 荀谦若抱拳道了声谢,将刀谱收入怀中。 林安知道,柴玉虎自然不会就此放弃,如此一来,她若想得到刀谱,便只能再找荀谦若,几人便有机会问个明白了。 叶饮辰此时问:“接下来想去哪里?回三品城?” 林安还未答话,谢阳却眼珠一转,道:“不如我带诸位去一趟御水天居?一来,那里离此并不太远,二来,我可以提前去信安排好食宿,省得再找客栈,三来,我们那毕竟汇集了天下消息,也许还能找到一些我不曾留意的线索……” “四来,”叶饮辰接过话头,“还能如你所愿,让林姑娘去见你那位莫师姐。” “呃,这个……”谢阳脸一红,讪讪干笑几声。 林安也笑了笑,道:“那便依你所言吧,我记得,盛薛亦是个居无定所的游方医者,逢漆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说不定真的只有在御水天居,才能打听到他们的事了。 而且,能拜访发布出‘江湖八卦十大秘闻’的御水天居,也算是我行走江湖的荣幸。” 匣中宴 第170节 林安的话令谢阳喜出望外,四人就此辞别瘸腿老人,前往御水天居。 直到日落西山,几人才知,谢阳所说的“并不太远”,其实是他的心理距离。 “再往北一百多里就到了。”谢阳低头小声支吾,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三人一齐看他一眼,还是决定先在眼下这座小城落脚,休整一夜,明日再赶路。 谢阳松了口气,在三人哀怨的眼神中,鞍前马后地完成了找客栈、拴马喂马、送宵夜等一系列工作,补全了这座小城并不完善的服务业。 夜色渐浓,叶饮辰倚在窗边,仰头喟道:“人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似乎有些道理。” 月华洒在他的侧颜,衬得眉目更添几分清朗。他的话音落下,身后却并无回应,回头一望,只见林安正坐在桌旁,好似神游。 他目光微动,又道:“不来赏月么?” 林安摇了摇头:“我觉得,整个事件似乎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你还在想今日在严九昭那里发生的事?” “是啊。”林安一手托腮,双眉微蹙,“被刮过一层的墙面,无字的牌位,埋起来的刀谱,再加上我们先前发现的那封绝笔信,还有柴玉虎的奇怪举动…… 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一切都有什么联系,其中又与拘魂帮有何相干。” 叶饮辰摊了摊手:“至少有一点可以推断,严九昭大概真没偷刀法。毕竟那刀法与他同名,总不会是他偷盗刀谱之后,还改掉自己的名字,特意告诉失主‘是我偷了你的刀谱,快来抓我’吧?” 林安忍不住被逗笑,道:“这也是我想去御水天居的一个原因——如果严九昭是无辜的,那么是从何处传出了他偷盗刀法的传言? 御水天居的信息都是自江湖上收集而来,也许能帮我们查到传言的源头。而这个源头,很可能就是找到拘魂帮的重要线索。” 叶饮辰神色一动,思忖道:“你是说,严九昭的传言乃拘魂帮所为?他们出于某种原因,想要杀害严九昭,为了掩盖这个不可告人的真实原因,才决定装神弄鬼,伪装出‘罚罪’的假象。 可严九昭的确是个正人君子,竟然找不出任何污点,所以他们制造出那样的谣言,伪造了一个‘罪名’?” “没错。倘若真如我们猜测这般,那么这个‘不可告人的真实原因’,或许同样也和盛薛亦、逢漆、施元赫这其他几个死者有关。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一定有一根线,能将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人串在一起。而这根线,便是拘魂帮的秘密。” 叶饮辰见林安说话时眸中光采熠熠,神情专注,不由得也扬起嘴角,道:“还说不往麻烦里凑,我看越是麻烦,你倒越兴奋了。” 林安振振有词:“比起苏姑娘那样直接混入拘魂帮,我已经很稳重了。” “那二人的确离谱。”叶饮辰笑道,“萧砚生的两个儿子,实在都不像他,大概是祖上庇佑了。” 林安知道,叶饮辰如此评价,已经算是对萧家下一代极高的认可了,便也不接这茬。 转眼却瞅见叶饮辰环着双臂,在客房中四下打量起来,不由纳闷道:“你在看什么呢?” 叶饮辰沉吟道:“我在看,这间屋子没有小榻,我该睡哪儿呢?” 林安睁大了眼:“当然是回你自己的房间睡啊。” “可是之前三晚,我都是睡在你房里的。” “那是因为在三一庄,有色鬼,又怕拘魂鬼夜里袭击,才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叶饮辰幽怨道:“那你是要将我用过就扔?” “你都在乱用什么词啊?”林安气结,推着叶饮辰往门口走,“快回去睡!” “你当真不怕?“叶饮辰脚下磨蹭着,刻意压低嗓音,“想想看,紫衣人的鬼头面具下,会是怎样一张脸?受害者蒙着的黑布下,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快走吧你!”林安将叶饮辰推出屋外,狠狠插上房门,咬牙切齿。 这个家伙,竟然利用人心对未知的恐惧,在这寂静深夜挑动她的神经……曾经读过的鬼故事,看过的灵异电影,在这个时候提供了丰富的想象储备。 林安爬上床,躺下歇息,还是无法控制脑海中天马行空的恐怖画面,在心里将叶饮辰骂了一百八十遍之后,不得已接受了一个事实——自己失眠了。 不知过了多久,十六的圆月渐渐隐入云层之后,本就沉寂的夜晚更是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一丝睡意终于爬上林安的大脑。然而就在此时,门外依稀传来极其细微的衣物摩擦声。 林安顿时一个激灵,又全然清醒过来,后背阵阵发凉,暗暗发誓如果是叶饮辰在装神弄鬼,他就死定了。 然而心念方起,耳边便骤然响起“嘭”地一声巨响,好似整扇屋门被生生破开。 ——有人夜袭! 林安难以置信地做出了这个判断,可随之而来的急促脚步声,沉重而凌乱,毫不留情地宣告,来人不止一个。 她来不及进一步思考,身体已经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猛地向床里翻滚两圈——谢天谢地,这间客房虽然没有榻,床却足够宽大。就这本能的一滚,林安躲过了第一道致命攻击,寒光几乎擦着耳畔而过。 而就在这一滚的间隙,林安才看到,自己这小小房间中,已经站满了五六个黑衣人。其中三个已经又各自举起刀剑,直直向她劈砍而来。 林安惊叫一声,举起枕头死死挡在身前——这是手边唯一能够拿起的东西,她又已滚到床的最里面,退无可退。此刻,枕头几乎成了她和死亡之间唯一的屏障。 这些黑衣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刺杀自己?隔壁其他几人是否也遭遇了攻击?林安根本来不及去想这些问题,命运仿佛已逼至眼前。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身前传来一声闷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林安下意识抬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抹白色身影。 ——叶饮辰。 从睡眠中匆忙赶来的他,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在夜色与烛光交织下显得愈加冷冽。 此刻,他右手硬生生攥住指向林安的一柄剑尖,鲜血从他掌中汩汩流下。 床边另有两人横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发出“砰”的声响,显然是刚刚被他双腿踢翻。 “叶饮辰!”鲜血刺痛了林安的眼,她大叫一声,慌忙想要上前拉他,却听他厉喝一声“不要动”。 那声音像一把钉子,狠狠钉在她脚下,让她僵在了原地。 叶饮辰手中死死攥着剑尖,再次飞起一脚,将持剑之人踢倒在地。然而先前两人已经挣扎着爬起,与其他几人一同向叶饮辰攻来。 叶饮辰以一敌数,若再赤手空拳自然不是办法,他足下一点,踢起方才抓过的剑,以左肩横受一刀的代价,将剑握在了手中。 床前开始血花四溅。 剑锋翻转间,冰冷的剑光与炽烈的血色交织,化作一场猩红的杀戮,倒映在叶饮辰冷厉的眼眸中,好似雪中红梅,艳烈而惊心。 战斗让他的右手持续发力,鲜血很快将剑柄染红,而他左肩也不断渗出殷红,在白色中衣上格外刺眼,看得林安心胆欲裂。 床前不过方寸之地,逼仄狭小,让他没有腾挪闪避的余地。而他就这样一步不动地守护着身后这一方床帐,让汹涌而来的杀意,变成了地上一具又一具沉默的尸体。 从林安睁眼看见叶饮辰,到荀谦若和谢阳赶来,不过短短片刻。 荀谦若一眼见到房中一片狼藉,连忙加入战团,接过了剩下两个黑衣人的攻势,与叶饮辰合力,以更快的速度解决了敌人。 叶饮辰终于向后一软,跌坐在床上。 林安爬扑上前,将他扶住,急声问道:“叶饮辰,你怎么样!” “没、没事。”叶饮辰喘着粗气,将剑随手丢在一旁,手腕一抖,竟又甩出一串血花。 “好多血……”林安眼眶骤然酸涩,“荀先生,求你快看看他的伤!” “真的没事。”叶饮辰轻笑一声,左手扯下一片衣襟,另一端咬在唇齿间,手与口配合默契,已经迅速将右手包扎起来。 他的动作冷硬而利落,林安的手悬在半空,竟不知如何插手帮忙。 荀谦若动作也不慢,顺脚踢开几具尸体,走到床边,按住叶饮辰的左肩,迅速用布条包扎,一面沉声道:“眼下只能先止血,这座小城恐怕没什么好药材,而且此地也未必安全。依我看,不如连夜赶往御水天居。” 谢阳早已被今夜的变故和这满室尸体惊得魂飞魄散,此时才呆滞道:“我、我去找马车……” 夜风猎猎,荀谦若与谢阳坐在车外驾马。鞭声一响,车轮碾过街巷,带着一室腥气与未散的惊悸远去。 车厢内,叶饮辰斜倚在壁上,白色中衣外披上了他平日常穿的深色长袍,却仍遮掩不去浑身上下沾染的血迹。 林安紧张地坐在他身边,泛红的双眼一瞬不眨,脸上犹有泪痕。 “干嘛这么看着我?”叶饮辰挑眉问道。 “你的伤……” “是不是这样浑身浴血的模样,更加显得我英明神武,有如战神降临,让你移不开眼?” 林安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还是该气,只伸手抹了把眼睛,轻叱道:“都流了这么多血,还有精神开玩笑?” 叶饮辰唇角上扬,侧脸还沾着杀敌时溅出的几抹血痕,重重喘息几声,才道:“因为就是很想笑啊。”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啊!”林安抓狂。 “你为我掉眼泪,我很开心。”叶饮辰声音变轻,听起来有一丝沙哑,不复方才强撑出的飞扬神采。 林安鼻尖猛地一酸,逞强道:“我最讨厌自己哭了,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 “差点忘了……”叶饮辰念叨一句,伸出左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递给林安,声音带了倦意,“喂我吃一颗。” “这是什么?” “你也吃过的,忘了?” 林安眼睛一亮:“疗伤圣药?” 她想起自己为陌以新挡箭那次,叶饮辰便给自己吃了这种药。 那时的自己一心躲避针线楼,却不知道,身边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家伙,竟然就是针线楼的主人。 而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神秘莫测的不速之客,如今会这样奋不顾身,以血肉之躯挡在她的面前? 过往的回忆与眼前的赤诚,在林安心头交织成一片震颤。她从药瓶中小心倒出一颗药丸,轻轻送到叶饮辰唇边。 叶饮辰张口接过药丸,她指尖的温凉近在毫厘,他几乎要用唇覆上去,却莫名有了一瞬的迟疑。 机会稍纵即逝,唇齿间只余药丸的苦涩,叶饮辰心中泛着荒唐的悸动,懊恼自己不合时宜的循规蹈矩。 他轻咳一声,掩去心底那点只有自己知晓的尴尬,道:“好了,这下死不了了。” 他顿了顿,盯着林安,眼神忽然深了几分,缓缓开口:“倘若他们再多几人,将我打死了,你会想要……为我报仇么?” “呸呸呸,乌鸦嘴!”林安连呸三声,怒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我想知道。” “当然会!” 两人的神情都很认真,这一刻四目相对,竟忽然安静下来。 叶饮辰缓缓直起身子,与林安的脸庞更近了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坐直是想做些什么,只下意识地抬起手,后背却冷不防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他猛地一颤,不禁“嘶”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 “怎么了?”林安忙问。 “呃,后背好像还有伤。” 叶饮辰刚刚抬起的手又撑回来,喘息声里带着压抑。他猛吸一口气,扯开披在身上的外袍,撕下一大片递给林安,背对向她:“帮我随便包扎一下。” 匣中宴 第171节 林安手忙脚乱地接过布料,果然看见叶饮辰后背上,大片血迹早已浸透了薄薄的中衣,灼目的殷红令人心悸。 她不禁低呼一声:“这里怎么会伤到的!” “你被袭击的时候,我房中也来了两个黑衣人。当时顾不上许多,只想着先去找你,后背便挨了一刀。” 叶饮辰说得轻描淡写,又补上一句,“这一刀我躲了,所以不重,你瞧我差点都忘了,刚刚伤口裂开才想起。” 林安愈发揪心,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周围清理干净,再将布条绕过他结实的胸膛,在胸前打了个结。 叶饮辰默然不动,任由她细腻的指尖掠过自己赤裸的皮肤。他的心跳骤然失了分寸,胸膛也随之起伏。他暗暗吸了一口气,将呼吸声压得极低。 分明身受重伤,浑身乏力,可他却清晰地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对她而言很危险。 待林安终于收回双手,他才低低吁出一口气,绷紧的肩背瞬间松弛,整个人向后靠去。 “后背还有伤呢!”林安慌忙伸手拦住他。 叶饮辰动作一顿,听话地换了个姿势,靠着右肩缓缓歇下,双目微阖,好似要将外界暂且隔绝。 毕竟失血过多,他的精神已有些不济,平日红润的双唇和面色一样惨白,侧脸溅染的几抹血迹愈发刺目,几缕凌乱的鬓发垂落下来,衬出几分罕见的脆弱。 唯一不变的,是那一双长睫,在眼底投下淡淡阴影,随着他沉重的呼吸而微微颤动。 此刻的他,好似一头负伤的猛兽,脆弱与凌厉在他身上交织成一种莫名危险的气息。仿佛在引诱人伸手抚慰,又蓄着侵略的力量,只等人靠近的刹那,伺机将人吞没。 林安见他气息渐渐平稳,心口微松,缓缓抬起手,用袖口轻轻擦拭他面上的血痕。 下一瞬,手腕却忽然被一只滚烫的大掌攥住。 林安一愣,抬眼,撞进一双骤然睁开的眸中。 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男人,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眸映着昏暗烛光,仿佛星火点燃,瞬间将她笼罩。 “血已经干了,擦不掉的。”叶饮辰哑声道。 ----------------------- 第127章 “嗯……”林安打算收回手, 却惊觉他握得很紧。 他指尖微收,猛地一用力,将她拉得更近了些。 他嘴唇张了张, 似乎要说些什么, 车帘忽地一下掀起, 谢阳探头进来:“林姑娘,到了!” 他说着,才看见两人几乎近在咫尺的姿势,脸瞬间涨红,结巴道:“对、对不起!” 林安连忙抽回手,道:“快来搭把手,扶他进去治伤。” 叶饮辰眸色一沉,冷冷斜了谢阳一眼,喉间溢出两声低咳, 带着压抑的烦躁:“我还能走。” “别逞强了。”林安搀起他的手臂。 叶饮辰便果真不再逞强, 顺势将半个身子倚过去, 靠得极为自然,顺便又将谢阳推远了些。 写着“御水天居”四个大字的牌匾之下,谢阳用力拍响门环,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急促。 不多时, 门便从里面打开, 出来的竟是两个八九岁的童子,见到谢阳都是一愣,其中一个道:“谢师兄, 不是说明日才到么?” “出了点事。”谢阳急吼吼道,“快去通报莫师姐,还有, 再拿些上好药材送到客房,我的朋友受伤了!” 说罢,他已大步跨进门去,风风火火在前方领路。 半路上,一个年轻女子迎面而来。此人身形纤细,步履轻盈,带着书卷气的从容。一袭竹青色纱衣随风而动,衬得整个人愈发娴静淡雅,令人一见难忘。 这几日,谢阳常将这位师姐挂在嘴边,说她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此时一见,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莫师姐!”谢阳快步上前,躬身行礼。 “平日常对你说,我们虽是读书人,却也是江湖人,不必如此拘礼。”莫师姐柔柔一笑,关切道,“听松儿说,你出事了?可有受伤?” “我没事,是这位朋友受伤了。”谢阳侧身让出叶饮辰。 女子这才看向谢阳身后浑身殷红血迹的男子,眉心微蹙,却没有追问,语气沉稳利落:“先进客房,其余的稍后再说。” 这一路马车颠簸,眼下终于来到一间宽敞整洁的客房。 林安小心扶着叶饮辰,让他靠在床榻之上,回头对谢阳和莫师姐道:“多谢二位!” 莫师姐微微颔首:“姑娘不必客气。还未介绍,在下名叫莫舒念,是谢阳的师姐,代师父暂管御水天居事务。” 林安抱拳道:“谢阳时常提起,莫姑娘果真是年轻有为,令人佩服。” 谢阳跟着介绍道:“师姐,这位便是我信中提过的林姑娘,闲下来之后你可要与她促膝长谈,一定会相见恨晚的。 还有,这位是归去堂的荀谦若先生。受伤这位大侠叫叶饮辰,今夜独斗七名黑衣人,着实令人叹服。” 莫舒念一一点头示意,听到最后才蹙起眉头:“黑衣人?” “是啊!”谢阳这才找到机会倾诉,大声道,“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居然趁夜偷袭我们!还好荀先生及时赶来救了我,原本我以为从剑下逃生已经够惊险了,结果赶去林姑娘房间一看,足足七个黑衣人!” 荀谦若此时道:“当时我想,叶兄定会首先护住林姑娘,所以我先去了谢兄弟那里。只不过……我房中两个黑衣人,谢兄弟一个,林姑娘竟有七个?” 林安解释道:“我房里原本是五个,另有两人是从叶饮辰房中跟来的。” “即便如此,主要目标仍然是你。”叶饮辰眸中闪出寒光。 “是啊……”谢阳恍然惊觉,“荀先生和叶大哥是高手,对付他们的人多一个也是应当,可林姑娘和我一样不懂武功,竟有一半的人都去杀你?林姑娘,你先好好想想,可有什么仇家?” 林安也是此时才知,原来四人房中都受到了攻击,而自己竟独占了足足一半的火力。 她更是一头雾水,道:“我走江湖才没多久,哪里来的仇家……” 荀谦若思忖道:“若联系近来之事,会不会又与拘魂帮有关?” “我有哪里得罪拘魂帮了吗?”林安心中一片茫然,“虽说咱们的确在查拘魂帮,可你们不也一样?” 莫舒念提醒道:“你们可曾查看黑衣人的真容?” “战斗结束后我一一看过,都是生面孔。”荀谦若说完一句,神色又凝重了几分,“那些人出手狠厉,尽是杀招,若非叶兄以死志相敌,恐怕性命休矣。 这股势力能随意出动十个这样的高手,背后更不知还有多少人。” 林安原本还在苦思冥想,自己的仇恨值为何在一行四人中一骑绝尘,忽听荀谦若说到“以死志相敌”,心中不由一震。 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然而叶饮辰坐拥一方国土,却在这场血战中成了更豁出去的一方…… 便在此时,方才开门的两个小童端着瓶瓶罐罐和剪刀纱布走了进来。 谢阳连忙扯过一张矮桌放到床边,招呼道:“松儿,竹儿,将伤药放在这里。” 而后又搬来一把椅子,对几人道:“叶大哥算是交好运了,我师姐可是江湖上有名的医者,尤其擅长刀剑外伤,远近一带若是有人受了重伤,第一个都会送到这里来。” 林安再次肃然起敬,诚恳道:“那便有劳莫姑娘了,他手上的伤是抓剑时硬生生被剑刃割伤的,伤口很深,还请您看看是否伤及筋骨。” 莫舒念微微颔首,走到床边,在谢阳摆好的椅子上坐下,素手伸出,去解叶饮辰手上缠着的布条。 叶饮辰却忽然抬手一阻,道:“慢着。” “怎么了?”林安忙问。 叶饮辰没看林安,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斯文笑容,道:“多谢莫姑娘医者仁心,然男女授受不亲,还是不敢有劳姑娘了。” 莫舒念一愣,江湖人从不讲究男女大妨,显然还从未有人因这种理由拒绝她的医治。 林安也觉莫名其妙,压低声道:“你只有一只手,怎么上药?” 叶饮辰这才转向林安,目光落定,眼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莫舒念若有所悟,随即起身道:“那便不打扰了,倘若需要什么,随时找谢阳师弟便是。” 叶饮辰又看向谢阳,谢阳莫名一凛,连忙招呼两个童子,跟着师姐鱼贯而出。荀谦若走在最后,叹息一声,顺手关上了门。 房内骤然安静下来,林安气得跺脚,低声吼道:“叶饮辰,你到底又在胡闹什么?那可是有名的外伤医者,你的伤需要她!” “我的伤,我心里有数。”叶饮辰惨白着一张脸,却是好整以暇地靠在床上,不紧不慢道,“而且不都说了,男女授受不亲。” “你什么时候开始讲究这个了啊!”林安怒。 “今天开始。” 林安被他明显的胡扯气得火冒三丈,吼出一句:“那我不也是女的吗!” “你自然不同。” 林安气急,偏又无暇计较,知道他伤势不能再拖延,哪里还能继续东拉西扯地争执,只好认命般地在床边坐下,咬牙道:“可我真的不会弄啊!” “我教你。” “你真的有病!” 在叶饮辰不厌其烦的教导下,林安终于给他右手掌的伤口上药包扎,做完后仍不放心,抬眼盯着他,语气带着焦躁:“这样就可以了吗?真没伤到筋骨?” “如此也就行了。”叶饮辰含糊道,“喂我喝口水。” 林安倒来一杯温水,送到叶饮辰唇边,没好气道:“活该,现成的名医不要,非要口干舌燥来教我。” 叶饮辰将水一饮而尽,重重喘息几声,才勾唇一笑:“比起治伤,我更喜欢看你一面关心我,一面又气得跳脚的模样。” 林安终于再忍不住,将水杯“啪”地拍在桌上,蹙眉叱道:“叶饮辰!为什么你对自己的伤一点都不上心,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叶饮辰沉默片刻,缓缓伸出手,扯开早已处处浸血的白色中衣,让整个上身瞬间暴露在林安面前。 林安一惊,一眼便见他左肩皮开肉绽,血迹淋漓。 然而更加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胸膛、腹部,直到腰际,遍布数不清的伤痕。右胸一道狰狞的剑伤横斜而下,还有右肩、左腹、肋骨下……旧伤新伤交错重叠。 甚至在今天新挨的刀口之下,还隐隐可见从前的疤痕。这些伤一看便知年月已久,却在他身上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痕迹。 林安怔在原地,在巨大的震惊下一时失语。 叶饮辰轻笑一声,指向自己右胸那道最狰狞的剑痕,淡淡开口:“这道伤,是我那狼子野心的叔父刺的。 这些鞭痕,是地牢中的拷打。 这个,是后来夜都的三日血战。 还有这里,是再后来的一次暗杀…… 后背大概还有一些,我就记不清了。” 林安仍旧没有说话,只重新在床边坐了下来。 匣中宴 第172节 “看起来……很可怕吧?”叶饮辰问,他的语气随意,仿佛在说旁人的事,唯有手指在膝上轻轻蜷起。 林安摇了摇头:“我说过,无论你经历过什么,做过什么,我都不会怕你的。” “还好你也记得。”叶饮辰又笑了。 林安拿纱布沾湿药酒,继续为他清理肩上的刀伤,她的手很稳,声音也很平静:“都说年轻的夜君杀伐果断,短短几年便以雷霆手段震慑住夜国朝堂,原来在这背后,便是这样的一身伤痕。” 她专注看着他骇人的伤口,目光坦然,却带着一丝近乎赞叹的光芒,“你真的,很了不起。” 叶饮辰若无其事的惯常笑容,倏然凝固在脸上。 他以为林安也许会惊骇,会同情,或者——在最美好的想象中,会替他心疼。他想,若这一身狰狞,能博取她一瞬心软,一点怜悯,也算不枉。 可他却从没想过,她会用这样欣赏甚至是钦佩的言语,将他这满身丑陋伤疤,当成耀眼的勋章。 他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只剩下沉默的怔忡,与焕然一新的震动。 “可是,不论受过多少伤,也不能假装不怕疼啊。”林安又道。 叶饮辰愣愣地,仿佛配合一般,“嘶”地喊了声“疼”。 林安嗤笑一声:“现在喊疼也晚了,莫姑娘被你请走,只能是我这个外行来收拾了。” 叶饮辰又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今日的伤,与从前那些都不相同。” 林安动作一顿,点了下头:“今日这几道伤,是我欠你的。” 叶饮辰想了想,道:“后背那一刀倒是没错,其他的就算了。” “这又为何?” “谁叫你不肯让我留在你房里过夜。”叶饮辰说得理直气壮,“若不是要从隔壁赶去找你,我也不会将后背暴露给敌人。” 林安忍不住剜他一眼:“还没跟你算账,偏在睡前吓我一通,害得我一夜没合眼。” 话到末了,又忽然想起夜里第一击的惊险,任命般地叹了口气:“算了,也多亏我没合眼,才能滚过第一道攻击,否则也没命被你救了。” 叶饮辰眼眸一亮,得意笑道:“原来我救了你两次。” “转过身去。”林安已经又将他肩上的伤包好,准备换下一处。 叶饮辰配合地换了个姿势,道:“你可知我拿起剑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什么?”林安手上不停。她自然记得叶饮辰从地上挑起剑来的情景,就为了拿这把剑,肩头才硬生生挨了一刀。 “我在想,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刻,我就在骗你,没想到骗着骗着,倒要把自己赔进去了。”叶饮辰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 林安一怔,沉默良久。 寂静的房中,她忽然开口:“待你的伤养好,便回夜国吧,好好做你的一国之君。” 叶饮辰面色微顿,反问:“那你呢?” “我……”林安低喃一声,却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 叶饮辰眸光更深,盯住了她的眼睛:“上次你说,待此事了结,去走一遭也无妨。” 林安垂眸:“你如今受伤,需要回去静养。” 叶饮辰却并未放过她的回避,目光灼灼,缓缓开口:“是因为我今夜舍命护你,让你发觉我对你……或许过于认真了?你怕我再这样下去,会越陷越深,当真将自己赔进去?” “你——”林安猛地抬眸,眼中闪过惊异。 叶饮辰轻笑一声:“我是成年人,我会如何,不劳你费心。”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还是说,你其实更怕,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变心……爱上我?” 林安手一抖,不禁吼道:“你、你厚颜无耻,我才不会爱上你!” “哈哈哈……”叶饮辰仰头大笑几声,方才那一瞬间的微妙,似乎便在这笑声中消弭于无形。 林安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若再赶他走,反倒成了自己心虚有鬼一般,左右气不过,只得抬手拍他一巴掌:“别笑了!当心伤口又要裂开!” 叶饮辰这才收声,敛去眼底那一抹暗色,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漫不经心:“裂开怕什么,你再包上就是了。” 林安无奈摇了摇头,索性不再理他。 待后背的伤处理完,她才擦了擦汗,长舒口气道:“感觉好些了么?别处可还有伤?” 叶饮辰已经转过身来,随手披上谢阳派童子送来的干净中衣,想了想道:“腿上可能还有一些小伤,我自己处理就行了。” 林安一愣,本想说自己一并弄好便是,却忽然醒悟,这得要他褪下裤子,连忙住了口。 叶饮辰只笑了笑,自然道:“你一夜未合眼,天都快亮了,快去休息吧。” 林安点头,将瓶瓶罐罐收拾整齐,又将水壶水杯摆到床边,叮嘱道:“你那疗伤圣药记得再吃一颗,如果还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叫人,我就在隔壁。” “放心吧。”叶饮辰语气轻松。 一夜的惊吓、颠簸与担心之后,林安此时才稍稍缓了口气,转身离去,身后却又响起一声:“等等。” “怎么了?”林安回头。 叶饮辰撑起身子,神情有些严肃:“夜里这场袭击,主要目标是你,虽然我们还不知道其中缘由,但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可以独自离开这里。” “我明白。”林安应了一声。 这一觉,林安并没睡很久,许是心中有所记挂,醒来时还在上午,窗外的阳光刚刚映入屋内。 她揉了揉眼睛,准备再去叶饮辰那里看看,房门却在此时被敲响。 林安顺手开门,是荀谦若。 “林姑娘,打扰了。”荀谦若总是这样客客气气,“叶兄可好些了?” “他应该还在休息。”林安顿了顿,向荀谦若深深一揖,诚恳而郑重,“昨夜多亏荀先生出手相助,否则我和他只怕都要命丧当场,多谢了。” 荀谦若侧身避开这一揖,抱拳道:“林姑娘言重了。荀某来找林姑娘,也是想谈谈最近这一连串事件。” 林安忙问:“荀先生有何见解?” “荀某反复思量,姑娘既然在江湖中没有仇家,那么昨夜之事只能是与拘魂帮有关,而姑娘之所以成为我们四人中的首要目标,也许是你掌握了我们都没有的线索,甚至是,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重要细节。” “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林安喃喃道,“那拘魂帮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那日,你,我,叶兄,还有萧兄夫妇,一同发现了严九昭的清白书,那时林姑娘曾说,此事最好只有我们五人知晓,回去后不要提起。 荀某猜想,那时姑娘便开始怀疑,三一庄内有拘魂帮的眼线。” 林安点了点头,道:“荀先生的意思是,我掌握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线索’,这一点也是那个眼线通知拘魂帮的。” “很有这种可能,所以我想请林姑娘好好想一想,在三一庄那几日,都见过什么,听过什么,也许其中,就藏着真正的关窍。” “我知道了,我会仔细回忆。”林安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问题。”荀谦若又道,“昨日我们离开严九昭居所后,才临时决定前往御水天居。又是在傍晚日落时分,才临时决定在途径的小城落脚。 不管那些黑衣人是不是来自拘魂帮,他们究竟是如何知晓我们行踪的?” 林安倒吸一口凉气,从昨夜到现在,她还未及如荀谦若这般静下心来思考,此时听他一说,直感到阵阵寒意。 荀谦若在反追踪这方面很有经验,昨日自己一行四人赶了上百里路,若是有人一路跟踪,荀谦若不可能毫无觉察,那么最大的可能性,似乎就指向了最可怕的一个——有内鬼。 可是,一共只有四人,再排除自己与叶饮辰,就只能是…… 荀谦若见林安神色变幻,知她想到了许多,便缓声一笑,道:“其实,昨日的确有一人,一直跟着我们。” “谁?” “柴玉虎。” “什么?难道那些人是她……” 荀谦若即刻摆了摆手,道:“其实,昨夜还要多谢柴总镖头。荀某自认武功不差,却有一个极大的弱点——一旦熟睡,便极难惊醒,所幸知道的人并不多。 昨夜黑衣人发动第一击时,若非有人暗中使镖替我挡开一下,我已在梦中化作鬼魂了。 惊醒后,我看到了藏在门后一闪而过的身形,正是柴玉虎。她只出了那一招,见我醒来便即离去了。我忙着解决房中的黑衣人,便没顾上拦她。” 林安没想到还有如此经过,大为意外,良久才道:“如此说来,她与那些黑衣人并非同伙,她一路跟随,恐怕还是为了那本刀谱。也许她想趁夜从你这里偷走刀谱,却意外遇见这场夜袭,顺手救了你一招。” 荀谦若点了点头。 林安若有所思,唯一一个跟踪的人是柴玉虎,这样一来问题便又回到了…… 她想说出“内鬼”二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眼前的荀谦若,是归去堂的重要人物,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手持“归心令”的缘故,他对自己格外信任,连不为人知的弱点也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自己又怎能轻易怀疑他? 而谢阳,虽然仅仅相识数日,林安却觉得这个年轻人心思简单纯粹,一心扑在御水天居的新闻事业上,单纯得甚至有些迂腐。 而且,叶饮辰受伤后,他也一直忙前忙后地张罗安排,的确是真心对待朋友的样子。 这样两个人,她不愿去怀疑任何一个。 ----------------------- 第128章 荀谦若看出了林安的为难, 平和道:“荀某与林姑娘说这些,并不想引发猜疑,只是想再叮嘱一句, 林姑娘一定要多加小心。” “多谢荀先生。”林安诚恳道。 荀谦若叹了口气:“最近实在发生了太多事, 祝子彦的失踪, 施元赫的死,拘魂帮的眼线,涌现杀机的黑衣人,还有柴总镖头对那本刀谱的执着……虽然她看起来并无恶意,却还是让人疑惑不解。” 林安想了想,道:“关于柴总镖头……既然她一直跟着我们,显然对刀谱并未死心,想要她再次现身,其实不难。” 荀谦若若有所思, 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林安又道:“对了, 谢阳呢?他不是一直想让我与他师姐聊聊, 怎么竟没来找我?” 荀谦若笑了笑,道:“他一早便去了御水天居的资料阁,说既然决心对拘魂帮调查到底,便应将所有相关信息重新查阅一遍。” 林安失笑, 这倒的确像是谢阳会做的事。 两人站在门口说了许久, 荀谦若适时道:“那么荀某先行告辞,不打扰林姑娘了。” “荀先生——”林安唤了一声,“那个关于睡觉的弱点, 我会替先生保守秘密的。” 荀谦若会心一笑,抱拳离去。 林安将思绪稍微收拢,却并未回屋, 而是转身关上自己的房门,径直来到隔壁叶饮辰的门外。 匣中宴 第173节 她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并无动静,不知他是不是还在休息。 林安仍有些不放心,又将房门轻轻推开一道细缝,果然见到叶饮辰侧身躺在床上,长发半散,双目微阖,嘴唇仍旧没有血色。 林安正犹豫是进去查看还是默默退走,床上忽然传来低沉却清醒的一声:“进来吧,我醒了。” 林安一怔,随即走进房间,道:“是我吵醒你了?” 叶饮辰睁开双眼,撑着身子坐起,道:“我向来浅眠,不怪你。” “又吃过药了吗,为何脸色还是这样差?”林安看着他,忧心忡忡,“不会是我包扎得不好,伤口又开了吧……对了,什么时候换药?” “明日再换,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叶饮辰笑着拍拍床边,“过来坐,我还有正事要说。” “什么?” “昨夜那些黑衣人,显然清楚我们的行踪……” 林安只听了一句,便开口接道:“方才荀先生来找我,也说了这件事。” 接着,她将自己与荀谦若的对话大致讲了一遍。 叶饮辰认真听完,眸色深沉,缓缓道:“虽然他说不想引发猜疑,可我还是想告诉你,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你是指谁?” “我不是指任何一个人,我是指所有人。” “你也是人。” “不包括我。” 林安失笑摇头,又思忖道:“荀先生让我想想,在三一庄都见过什么,听过什么,可我真的想不出有哪里不对劲……” 叶饮辰眉心微蹙,沉思不语。 便在此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林安起身开门,见谢阳站在门口,便笑迎道:“是你啊,还未多谢你安排住处,准备伤药和衣物,真是帮大忙了。” 谢阳忙摆了摆手,道:“这些都是举手之劳。方才我去敲姑娘房门,却无人应,我才来这里试试,希望没有打扰叶大哥休息。” “没事,他刚睡醒。”林安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进来说吧。” 谢阳跟着林安进屋,先是礼数周全地问候叶饮辰几句,才道:“三品城那边传来了关于拘魂帮的消息,我想两位或许也想知道,所以前来告知。” 林安来了精神,立即道:“当然,是什么消息?” “你们可能不知道,三品城有一间鸽舍,是拘魂帮收纳新人所用……” 林安与叶饮辰对视一眼,此事早已从萧沐晖口中听过,两人却不点破,只静静听谢阳侃侃而谈,将关于鸽舍之事又仔细讲了一遍。 谢阳本就有话痨潜质,絮絮讲完已是口干舌燥,喝了口茶才接着道:“就是这间鸽舍,今日一早被人给端了。” 林安一惊,连忙追问:“什么人做的?端了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强行破开屋门,将里面拆了个稀巴烂,然后一把火烧了……” 谢阳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描述着,继而又用更加始料未及的语气说:“而做出这些的人,是沈庄主……” 话音落下,房中陷入一片沉默。 少顷,叶饮辰率先爆发出一阵大笑,连连拍着床道:“我就说嘛,早应将鸽舍的事告诉沈玉天,还真让我给说中了!哈哈哈……” 林安轻杵他一拳,没好气道:“你这样笑,伤口又要裂开了!” “好、好,我不笑……”叶饮辰强自憋笑,忍得很辛苦。 林安自然还记得,他们初闻鸽舍之时,叶饮辰便开过这个玩笑,暗讽沈玉天行事简单粗暴。没想到一句戏言竟成了真,难免令人莞尔,可叶饮辰未免也笑得太夸张了些。 谢阳自然不知这些,一脸茫然道:“叶大哥……在说什么?” 林安无奈解释:“不用管他,你继续说。” “噢,其实后面也没什么了,这事今早才发生,我也是刚刚收到消息,还不知拘魂帮是否会做出回应。” 林安赞叹道:“今早才发生,这么快就传回消息,你们办事效率可真高。” “三品城离这里并不远,只隔了两座城而已。”谢阳赧然笑笑,又担忧道,“沈庄主这样做,实在太冒险了,敌人在暗他在明,可别出什么事才好啊。” 林安轻叹口气,从最初在醉易阁那一番宣战便可以看出,沈玉天的行事风格就是如此,想来也是艺高人胆大吧。 叶饮辰却笑道:“也许他能单挑整个拘魂帮,咱们也就省事了。” “那样就最好了。”谢阳双手合十,许了个愿。 林安:…… 这人居然连反讽都听不出。林安无语,转开话题,问:“听荀先生说,你一早便去了资料阁,可有什么新发现?” 谢阳想了想,道:“我也不知算不算发现,只是着重翻阅了有关那几个死者的江湖传言。细数起来,我们去过严九昭的居所,见过施元赫本人,也见过司徒舜扬的师弟祝子彦,对这三名死者都已有相应的了解,资料阁也没有更多信息了。 至于盛薛亦,他的罪名是医死人,我找到了具体事件的传闻。” “他真的医死过人?”林安一惊,脑中迅速将五名死者的罪名一一掠过: 严九昭——偷盗武学——八成是假; 盛薛亦——医死人——未知; 逢漆——丢弃亲侄见死不救——未知; 司徒舜扬——抛弃未婚妻致人自尽——已推翻; 施元赫——猥琐好色强欺民女——本人未反驳,应当是真。 五个死者中,已有两条罪名不成立,在林安眼中,拘魂帮已经不可能是所谓“罚罪”的“正义”组织,因此,对于尚未查证的盛薛亦与逢漆的罪名,林安持着强烈的怀疑态度。 谢阳却点了点头,道:“据传闻,有人患了严重的头痛症,四处求医无果,痛不欲生。最终盛薛亦自称可以医治,却是要切开头颅! 他向来离经叛道,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疯了,病患却在绝望之下同意了他的诊治,结果可想而知……唉,头颅切开后,病患不久便死去了。” “切开头颅?”林安喃喃道。 她自然是想起了神医华佗的故事,那么盛薛亦呢?到底是疯癫胡来,还是偶然失手,还是患者实在已入膏肓,才无力回天? 谢阳一脸反胃的神情,强忍着道:“据说盛薛亦医病常常如此,不是切开这里,就是划开那里,能从他手中活下来的人真是命大,我看他恐怕不只医死过一个人才对。” 林安思忖道:“你所说这种将人体切开的医术是真实存在的,在某些条件下也是可行的,并非全无道理,只是难度很高,也只有神医圣手才能做到。 至于盛薛亦,大概还是有些真本事的,祝子彦曾说,司徒舜扬幼时生过重病,险些夭折,就是盛薛亦将他医好的。” “也许只是碰巧走运吧。”谢阳不以为然。 林安不置可否,转而问:“那么逢漆呢?他是我们了解最少的了。” 谢阳遗憾地摇了摇头:“很可惜,他实在是个小人物。被拘魂鬼杀害,就是他最出名的时候了。所以有关他的信息,就只有传闻中那条罪名。” 林安愈加不解:“那就真是奇怪了,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到底是如何引起拘魂帮注意的?” 谢阳摊了摊手,无奈道:“师姐常常说,我这脑袋虽然过目不忘,却不会转弯。查查资料记记事倒还可以,要让我想问题,我可就想不出了。” 叶饮辰忽道:“说起来,有个忙或许真的只有你能帮。” 谢阳忙道:“叶大哥请说。” “我们想知道,关于严九昭偷盗刀法的传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御水天居都是从江湖上汇集消息,也许能顺藤摸瓜,找到传言的源头。” 林安自是了然,自己曾猜测严九昭的谣言是拘魂帮为了捏造“罪名”而散布。来御水天居,原本就是为了打听此事。 谢阳略一回忆,道:“这个……好像还真没什么印象,我回头去问问师姐,若能寻得任何蛛丝马迹,我再来找叶大哥。” 林安道:“你来找我便是,他伤得不轻,还应多休息为好。” 谢阳点了点头,告辞离去。 这一日无惊无险地过去。 夜深人静时,林安却并未就寝,而是换上一身深色衣衫,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出,轻手轻脚穿过回廊,径直来到对面一排客房,敲响了荀谦若的房门。 门应声而开。荀谦若鬓发整齐,衣衫如常,显然早有准备。 他见林安前来,丝毫不意外,只低声问道:“林姑娘独自一人?” “他还需静养,只能劳烦荀先生了。” 荀谦若微一点头,抱拳道:“那么,荀某得罪了。” 言罢,他已伸手搭上林安肩头,身形一展,二人瞬息掠上半空。 两人在御水天居大片屋脊上一路腾跃,林安也得以自高处俯瞰此地。 昨夜来时是在马车之中,又因叶饮辰身负重伤,根本无暇留意周遭。直到此时才知,原来御水天居正如其名,乃是依湖而建。 园中水木相依,亭台楼阁点缀其间,草木与假山相映成趣,回廊与曲径连绵其中。虽在夜色下看不真切,却自有一番清幽之致。 与其说是江湖帮派的总舵,倒更像仙人隐者所住的世外桃源,让人心生向往。 荀谦若疾行不停,不过片刻,便携林安掠出高墙,落在不远处一片开阔的湖畔草地,这才收住身形。 脚下绿草如茵,身畔波光粼粼,湖岸不远处,修长挺拔的银杏林迎风而立,飒飒作响。 林安却无心欣赏,沉声问道:“我们这样,真能等到她吗?” “这本是林姑娘的主意,何必自疑?”荀谦若笑了笑,“而且,她已经来了。” 林安一惊,却不怀疑荀谦若的判断,扬声道:“柴总镖头,请相信我们,现身一叙。” 四野寂然,只有风声拂过。 荀谦若从怀中取出《九昭刀法》,半举于身前,好似是在用生肉吸引鹰隼。 他微微俯首,低声对林安道:“倘若叶兄在此,想必会说,‘你再不出来,我便毁去这本刀谱。’” 林安一愣,旋即忍俊不禁——这种很不和谐但却高效的手段,的确是叶饮辰的风格。只是她没想到,荀谦若这种稳重之人,居然也会开别人玩笑。 身侧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一道人声响起:“你们拿诱饵戏弄我?难道以为老娘是狗,刀谱是肉骨头?” 果然来了!林安精神一震,连忙上前几步,道:“柴总镖头千万不要见怪,我们绝无戏弄之意,只是想和你好好谈谈,不得已才有此计。” “还未谢过柴总镖头昨夜救命之恩。”荀谦若跟着道,“荀某此前还曾怀疑柴总镖头的居心,在此也表示歉意。” 柴玉虎轻哼一声,道:“除了给我刀谱,其他没什么好谈的。” 林安道:“柴总镖头要这刀谱,一定是有苦衷。昨日在严九昭的山谷,我注意到柴总镖头离开前,看了谢阳一眼。他是御水天居的人,一件事若是告诉了他,就意味着整个江湖都有可能知晓。 柴总镖头若有难言之隐,自然会回避于他。所以我斗胆猜测,倘若谢阳不在,也许柴总镖头会愿意吐露隐情。” 匣中宴 第174节 这便是林安今夜在此一试的原因。她已经猜对了第一步,柴玉虎果然仍未放弃刀谱,仍然暗中跟着他们。 接下来便是第二步,御水天居的人不在,眼前只有两人,柴玉虎是否能够放下顾忌? 荀谦若道:“荀某答应过严九昭那位朋友,绝不私吞刀谱,但倘若柴总镖头有重要用途,荀某愿意出面作保,将刀谱借与柴总镖头。 不论其中有何曲折,荀某与林姑娘都会守口如瓶。” 林安见柴玉虎若有所思,似乎犹在迟疑,便又接道:“柴总镖头若不信我,也可相信归去堂的信义,我可以回避……” “不必了。”柴玉虎忽然开口。 林安与荀谦若都静静等待,不知她会继续说下去,还是转身就走。 所幸,柴玉虎选择了前者。 “先父五十年前创立玉虎镖局,时至今日,已名满江湖。人人皆知,玉虎镖局五十年来从未丢过一趟镖,可只有我爹知道,曾有一次例外。” 柴玉虎神情肃然,缓缓道来。 “大约二十年前,有位神秘客人在江湖上搜罗了数十本武学,包括各类剑谱、刀谱、枪谱,都是类似《九昭刀法》这般,并不高深,却种类繁杂。 这位客人找到我们玉虎镖局,将这些武学书谱,以及一批各式兵器,一并委托给我们押运,目的地是景熙城外。” 景都?林安微感诧异,对这位神秘客人产生了一丝好奇。 柴玉虎接着道:“这趟镖报酬丰厚,先父极为重视,自然是亲自押送。原本一如往常,平安无事,可半路经过一片高地时,队伍遭遇了十年一见的大风沙。 当时人仰马翻,镖箱也都被掀翻在地,先父带着所有镖师在风沙中竭力挽救,终于保住了几大箱货物,然而事后清点发现,少了一本刀谱。” 荀谦若若有所思道:“这本刀谱,便是《九昭刀法》?” “不错。先父带人在那一带搜寻许久,却是无果,不知是被埋入土石之下,还是被大风吹下了山崖。 后来抵达景熙城时,先父本已准备接受雇主的责难,并且加倍赔偿,谁知那人竟毫不在意,痛快地接收了镖物,完成了这单生意。 可是,先父一生诚实坦荡,玉虎镖局‘万无一失’的名声虽然得以保全,此事却成了先父的心结。 直至去年临终之际,先父才将此事告知于我。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念叨着这本《九昭刀法》……” 柴玉虎轻轻闭上眼睛,掩去眸中的忧伤与孤寂。 林安终于了然,叹息道:“所以,当你听闻江湖中新起的拘魂帮,杀死了一个名叫‘严九昭’的人,还是以‘偷盗刀法’为罪名,自然就想到了《九昭刀法》。” “正是。”柴玉虎点头,“虽然这也许只是巧合,但我不能放过,因为这是先父一生唯一的遗憾,是他至死没有放下的执念。” 荀谦若也恍然道:“原来你关注拘魂帮,调查严九昭,都是为了这个。” “昨日一早,我离开三一庄后,便按照谢阳所说的方位,前往严九昭居所,没想到我刚找到那里,你们也随后赶到。 我便藏于林中暗暗盯着,更没想到,那个瘸腿老人竟然拿出了《九昭刀法》——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严九昭与何人有何恩怨我统统不管,但既然让我找到了刀谱,我就一定要将它带回去,烧在先父灵前,了结他老人家的遗愿。” 荀谦若略一思忖,为难道:“依柴总镖头所言,这本刀谱是一位客人从江湖上收来的,也许原主人就是严九昭呢?” 柴玉虎瞬间变了脸色,柳眉倒竖,娇声叱道:“这么说,荀先生是不愿交出刀谱了?” 眼看她又要动手抢夺,林安连忙道:“两位先听我一言!” 二人都看向林安。 林安理了理思绪,接着道:“倘若我没猜错的话,当年玉虎镖局在风沙中失落的刀谱,后来正是被严九昭捡到了。敢问柴总镖头,刀谱丢失之处,距离昨天那片山谷有多远?” 柴玉虎一愣,恍然惊觉:“那片山谷,就在先父遭遇风沙的高地之下。” “那就更不会错了。”林安道,“面对偷盗武学的传言,严九昭坚称是自己捡来的,所有人都当做戏言,却没想到真会有这样的巧合。 被镖局押运的一本刀谱,在风沙中被吹下了山谷。不知历经多久,严九昭竟机缘巧合在谷底捡到了这本刀谱。 连瘸腿老人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将刀谱埋在树下,也许,那正是他最初捡到刀谱的地方。” 柴玉虎神色微动,喃喃道:“天下间,真会有如此巧合?” 林安暗暗叹了口气,没有说出自己心底更为巧合的猜测。 昨日几人初入山谷时便觉奇怪,那样荒僻的谷底,连刻意寻觅都很难找到,怎会有人前往,甚至久居? 仔细想来,刀谱埋藏的位置是在谷底尽头,崖壁之前。这样一个刁钻的位置,最有可能到达的方式,并不是穿越整个崎岖山谷,而是……从上方跳崖而下。 也许,当年的严九昭身无长物,藉藉无名,失意之下一时冲动,跳崖自绝。 谁知他不但没有死,还在谷底捡到一本刀谱。这本刀谱虽然不是什么高深武学,却给了他行走江湖的希望。 他学习了刀谱上的武功,却不敢据为己有,而是将其埋在原地,自己则在旁边的林中驻守下来。 他不知这是哪位前辈留下的,便立下一面空牌位,日日供奉,并将自己的名字也改为“九昭”,以感念再生之恩。 这一切,便正如他在清白书中所写——“天公所赐,曲折巧合”。 也许正是这样的经历,让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他才会固执地出手,救下那位同样轻生的瘸腿老人。 只可惜,这样一个人,最终还是在绝望中留下了“唯有一死,以证清白”的绝笔。 林安胸口阵阵发闷,暗暗决定,待拘魂帮的事解决后,一定要在江湖上为严九昭澄清清白。 ----------------------- 第129章 林安思绪万千, 终于将有关这本刀谱的前因后果串联了起来,只是这毕竟都是自己的猜测,便没有多说。 荀谦若此时道:“林姑娘所言有理, 想必事情便是如此。” 柴玉虎道:“那你肯将刀谱给我了?” 荀谦若沉吟道:“既然刀谱是玉虎镖局所失, 物归原主倒也应当。只是, 荀某毕竟答应了那位老人……这样吧,明日一早,荀某便与柴总镖头再度前往山谷,向老人说清原委,我想他也会同意归还。” 柴玉虎思量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抱拳道:“荀先生果然是重诺之人,相信明日也不会失约。” 三人就此分别。待荀谦若带着林安原路返回,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林安略带疲惫回到客房, 一推门便吓了一跳——自己房间正中央, 赫然端坐着一个人。 “叶饮辰?”林安退出门, 四下瞅了一眼,确认自己并未走错房间。 叶饮辰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却变得很黑,沉声道:“半夜, 你去哪了?” 林安信步走进房中坐下, 将今夜之事大致讲了一遍,末了道:“我是和荀先生一起去的,并非单独出门, 可不算言而无信啊。” 叶饮辰面色依旧阴沉,声音也压着怒意:“今日我刚说过,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 你为何不叫我一起?” 林安随口道:“荀先生是归去堂的人——” 话音未落,已被叶饮辰截断:“归去堂又如何?你就那么信任归去堂?” 林安一怔,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似乎不喜欢归去堂?” 叶饮辰神色一僵,目光微闪,旋即别过脸去,不再言语。 “你对沈玉天有成见,对荀谦若有成见,对整个归去堂都有成见。”林安掰着指头数着,半开玩笑道,“我说国君大王,你的脾性是不是太难伺候了?” 叶饮辰抿紧唇角,自是无法解释,只转而沉声道:“方才起夜,路过时发现你不在,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林安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道:“喏,给你的。” 叶饮辰转回头,只见她指间捏着一片青翠的银杏叶,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林安嬉皮笑脸:“方才在湖边,有一片很美的银杏林。我就知道你会气我不叫你,特意在树下捡来送你的,怎么样,消消气吧,生气对伤势不好。” 叶饮辰眼中亮起一丝笑意,却又立马拉下脸,道:“这么一片捡来的树叶,就想把我打发了?” 说着,手却已经伸出,将银杏叶接过。 林安眼看此人嘴硬,也不拆穿,接着道:“银杏在楚朝可不比夜国,极少见呢。” 叶饮辰轻哼一声,道:“这次就算了,不过,过些天再给我送礼,可不能再送捡来的了。” 林安一愣,纳闷道:“我为何还要给你送礼?” “我的生辰快到了。”叶饮辰道,“就在下个月,七月初七。” 林安的笑容缓缓凝固在脸上。 七月初七,在她心中一直是个特殊的日子——当初计划表白时,她曾问过陌以新的生日,正是这一天—— “我的生辰是在七月初七,七夕又叫女儿节,小时候,我总觉得在这一天过生辰没有男子气概,所以从来不愿过,后来也就成习惯了。” 曾经不经意的话语仿佛印在林安脑海,熟悉的声调更是隔着时光传来,让她心头泛起一阵酸楚。 那时的自己,一心期待着表明心意的时刻,却从未想过,等待自己的会是毫不犹豫的拒绝。更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当七夕这天到来时,自己和陌以新会是天各一方。 叶饮辰见林安忽而怔怔出神,奇怪道:“怎么了?不过是恰好生在七夕而已,至于如此意外吗?” 林安回过神来,低声道:“没什么。” “给我的生辰礼,你可要好好想想,不能再像树叶这般敷衍了。”叶饮辰苦口婆心,千叮万嘱。 “嗯,知道了。”林安顺口应下。 叶饮辰满意地点点头,先前的怒气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散去,这才回房休息去了。 次日清晨,荀谦若果然前来辞别,即便他马不停蹄地赶路,最早也得到深夜才能再回来了。 林安一早便给叶饮辰换了药,短短不到两日,他的气色已较先前好转不少,这自然也多亏了疗伤圣药的功劳。 午后,林安让他继续在房中静养,自己则离开客房所在的庭院,向御水天居的正院而去。 昨日托谢阳打探消息,到此时还没有回音,自己左右无事,不如再找他问问。 林安原还想着沿途找童子问路,没想到刚出庭院,便遇见了迎面而来的莫舒念。 “莫姑娘。”林安先招呼道。 “林姑娘。”莫舒念回礼,“在下正要去找林姑娘。” “哦?”林安其实并不意外,谢阳早就想张罗自己与莫舒念畅谈御水天居的发展事宜,莫舒念大概也是被他念叨的,不得不来这一趟了。 莫舒念温雅一笑,道:“谢阳师弟常常说起姑娘的真知灼见,在下也很是佩服,只因姑娘的朋友正在养伤,一直不敢上门叨扰,今日才来拜访,实在失礼。” 林安连道“不敢”,心想谢阳讲礼数这一点,倒挺像他的师姐。 莫舒念又道:“昨日听谢师弟说,林姑娘想打听严九昭偷盗刀法的传言源头?” 匣中宴 第175节 林安出门本就是为了此事,忙道:“是啊,莫姑娘可有线索?” 莫舒念轻轻摇头:“很抱歉,我们总舵这里只负责整理、筛选和发布从各地传回的消息,并不知晓具体是哪位帮众从何听来的。 其实,谢阳师弟已经有着总舵资料阁的最高权限,所以,他若查不到的,我也没法帮到姑娘了。” 林安顿觉遗憾,严九昭的罪名已经确定是伪造,原本还想从这里入手找到拘魂帮,可惜这条线索看来是要断了。 难道只能再等下一个十五月圆之夜?如此被拘魂帮牵着鼻子走,实在太过被动。 莫舒念却话锋一转,道:“不过,也许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 “什么?”林安又燃起一线希望。 “我还有位师弟,名叫董飘念。我虽暂代师父掌管帮派事务,在业务上却主要负责筛选有价值的信息,用以发布榜单。 而与各地分舵的联系,都是由这位董飘念师弟主管。我想,也许他能想办法为姑娘找到收来那条传言的帮众,从而探明来源。” 林安眼睛一亮,道:“那真是太好了,不知这位董少侠身在何处,该如何找他相助?” 莫舒念笑了笑:“董师弟原本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这里,只是前些天连日大雨,附近城里的济冀堂塌了一半,董师弟一直在带人修葺,几日未曾回来了。” “济冀堂?” 莫舒念语气柔和:“姑娘初来乍到自然不知,附近的城镇有不少无家可归的穷苦孩童,我们御水天居便在城中修了一座济冀堂,虽然还是有些简陋,但至少能为孩子们遮风挡雨。” 林安肃然起敬:“贵帮如此行善之举,真是令人感佩。” 莫舒念谦逊地摇了摇头,道:“说起来,今日正是我们每旬布善的日子,待会我便要带帮众一起前去施粥,谢师弟也会同去。 林姑娘若有意,大可以与我们同行,顺便也能去找董师弟,我会向他说明原委,请他相助。” 林安当即应下,跟着莫舒念去寻谢阳,再带上几名帮众和童子,一同出发。 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约莫半个时辰后,才看到城门。 谢阳和几个童子落在队伍最后,聊得不亦乐乎。 莫舒念则性情文静,大多无话,走到城门才道:“林姑娘,我们要去的济冀堂在城中最偏的贫民区,那里有不少流民乞丐,还请林姑娘海涵。” “无妨,莫姑娘不必介怀。”林安友善一笑,又感慨道,“贵帮修建济冀堂,每旬还布善施粥,加起来也是不小的花费吧?” 莫舒念微微一笑,摇头道:“我们御水天居凭借江湖榜单常有一些收入,拿来周济穷人,也是理所应当。” “榜单收入?” “是啊,有些人一心扬名立万,想借我们的榜单来走捷径,所以我们御水天居,从来不缺上门送钱之人。” 林安一愣,诧异道:“可我听谢阳说,这是贵帮规矩不允许的啊。施元赫也说他曾想花钱上榜,还是莫姑娘你亲口回绝的!” 莫舒念嫣然一笑,神情自若:“我们回绝施元赫,是因为他人品卑劣,没有资格上榜。可有些人,上或不上都无不可,却愿花钱买榜,我们自然也就收下了。只是这些事,谢阳师弟从未接触过,自然也不知情。” 林安这才明白,不禁哑然失笑。御水天居表面公正无私,实则暗藏权衡,其实倒也无可厚非,至少他们将其中一部分收益用来行善,也算功德一桩。 而见莫舒念对自己如此坦诚,林安又心生一丝好感,接着道:“这些事不告诉谢阳,是怕他转不过弯,难以接受?” 莫舒念苦笑颔首,眼底却溢出几分怜爱:“说来林姑娘莫笑,谢师弟虽已年近二十,却还是像个孩子一般,心思过于单纯,甚至有些刻板迂腐。” 林安想起谢阳初到三一庄时,对沈玉天那番的复读机式的拜见,也不禁莞尔,道:“看得出莫姑娘待他极好,而他也十分敬重你这位师姐。” 莫舒念道:“我虽只大他几岁,却是看着他自小长大的。” “原来如此。”林安了悟,“今日听莫姑娘说谢阳有资料阁的最高权限,我还意外他在御水天居竟如此地位非凡。” 莫舒念却摇了摇头:“其实他的差使,与最普通的帮众无异,就是在江湖上收集消息而已。之所以给他资料权限,只因他对此真心热爱,我也不愿他过目不忘的才能无用武之地。每次看到他在资料阁如痴如醉地阅览江湖事,我也为他感到开心。 这些年来,除我之外,他其实没有什么朋友,因为御水天居在江湖人看来只是玩物,而谢师弟的虔诚与自豪便显得尤为可笑。其实,林姑娘还是第一个笃定御水天居价值的人。” 莫舒念眉眼轻垂,掩去眸中那一丝道不明的哀愁。 林安宽慰道:“对于谢阳来说,即使不被旁人理解,但能有莫姑娘这样一位师姐,也足够幸运了。” 说话间,路边一间孤零零的店面吸引了林安的注意,她将店名默念一遍,忍不住问道:“莫姑娘可知,这家店如何?” 莫舒念一看便道:“应是这城里最好的一家了,怎么,林姑娘有需要吗?” 林安自然是想起了叶饮辰昨夜提起的生辰。一夜之后,她对礼物已有了清晰的想法。唯一犯难的是,等过两天叶饮辰的伤再好一些,两人又会同行,很难再有机会暗中准备礼物。 没想到今日临时出门,又恰巧路过这样一家店,岂不是难得的机会? 林安略一踌躇,还是道:“我的确要买一样东西,只怕耽误施粥的时间。” 莫舒念见林安神色为难,安慰道:“无妨,只要赶在天黑前回去便是。林姑娘去店里吧,我们就在门口候着。” “那多谢了!”林安点了下头,随即快步入店。 店中此时正好没有客人,林安向掌柜如此这般一说,末了道:“选材一定要上等,手艺一定要精细。那人见多了奇珍异宝,寻常之物难以入他的眼。” 虽然叶饮辰对一片捡来的树叶也不拒绝,可此物既是生辰礼,又是救命之恩的谢礼,自然要精益求精。 掌柜连连点着头,听到最后却有些为难道:“姑娘的要求,小店可以做到,只是这价格……” 林安盘算起来,自己在缎仙谷破解失踪疑案后,从谷主那里得来一百两银子,还未怎么花,便竖起一根食指,道:“一百两之内,用最好的材料,最好是一百两全部花完。” 掌柜眼睛一亮,连忙道:“好,好,姑娘请先交十两定金,我这就去写下单据,七日后便可来取。” 七日……林安想了想,时间倒来得及。只是今日临时出门,只带了一点散碎银子,只好厚颜道:“掌柜的,我身上并未带足银两,可否通融一二……” 她说着,将身上的碎银取出,全部推到桌上,诚恳道:“我就住在附近的御水天居,绝不会失信,还请掌柜行个方便。” 林安并没抱太大希望,已经做好了带着定金再来一趟的准备,谁知掌柜却一脸敬意道:“原来姑娘是御水天居的人,怎不早说。” 他随手将碎银收起,道:“这些定金也就够了,御水天居常年在城中行善,小店绝不怀疑姑娘的信誉。” 林安大松一口气,虽然掌柜误会自己是御水天居的人,但自己反正也不会违约,就借御水天居的面子一用好了。 生意说定,掌柜将写好的单据交给林安,转身掀起帘子,去了后堂,不知是不是已经着手准备她的订单。 林安也打算离开,可就在转身之际,余光忽地捕捉到一抹异样——靠墙货架下,遮布的一角微微鼓动,一只手正悄然探出,缓缓伸向货架上的抽屉,似乎要将其拉开。 林安惊了一跳,却见这只手并不很大,倒像是孩童的手。 光天化日之下,掌柜就在后堂,门口还有同伴,林安倒也无惧,伸手掀开了货架的遮布。 下面有人! 此人与林安在这一瞬间四目相对,眼睛也和林安一样因惊诧而瞪得溜圆。 他反应极快,几乎同时猛地一拽,将遮布重新拉下,林安甚至没有看清他的面容。 林安一不做二不休,手上用力,再次掀开遮布,牢牢攥在手中,不再给他扯回去的机会,这才看清,藏在此处的竟是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 男孩身形瘦小,头面脏污,衣服破破烂烂,黑乎乎的小手中却还捏着一块碎银子。 这个货架上的抽屉,本就是掌柜用来存放货品与碎银的,而男孩就藏在架子底下,被遮布挡得严严实实。 货架背后紧靠着侧墙,林安一眼瞥见墙角上的一个狗洞,瞬间明白过来,压低声叱道:“你在偷钱!” 男孩被揭穿,便也不再遮掩,吐了下舌头,将手中碎银砸向林安,道:“御水天居的人,总爱多管闲事!” 话音未落,转身就往狗洞里钻。 林安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扯住,可男孩劲头出奇地大,像头倔牛似的根本不停。 林安想到那位好心的掌柜,怕已不知被暗中偷走了多少银钱,便也肯不松手,反被他硬生生拖着,竟一同钻出了狗洞。 从侧墙出来,不再是正门那条街道,而是一条僻静小巷。 眼看四下无人,男孩立刻换上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叫嚷道:“还不放手!” 男孩虽然瘦小,腰板却挺得笔直,昂着头,神情倔强。林安盯着他,忽然就想起了在景都右廷狱前,初见林初的情景。 林初,他也是这般大的年纪。倘若没有陌以新的帮扶,他孤身一人走出大牢,会不会也沦落到这般田地? 林安心头微微一软,放缓了语气:“御水天居在城里建了济冀堂,还布善施粥,你为何不去,偏要在别人店里偷东西?” 男孩轻哼一声:“这种店都是有钱人才来,不偷它偷谁?御水天居有什么了不起,我为何要去?” 林安忍耐劝道:“在那里你至少可以吃饱穿暖。” 男孩倔强道:“我才不接受别人的施舍,偷钱也是靠我自己的本事。” “这是什么歪理?”林安气结,揪着男孩便要一通教育,目光却忽然钉在他的腰间—— 男孩的衣衫破旧不堪,腰间却赫然挂着一块玉佩,与他全身的寒酸格格不入。 林安定睛一看,整个人彻底呆住,玉佩上的纹样,竟是“岁流”二字——祝子彦正是岁流剑阁弟子,难道这是他身上的东西! 林安一把抓住玉佩,厉声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男孩试图将玉佩扯回来,却没能扯动,梗着脖子道:“是我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也是靠我自己的本事!你还我!” 死人……林安心中猛地一凉,急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关你什么事啊!”男孩不满。 林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放开手中玉佩,俯身与男孩平视,认真道:“小兄弟,我在查一件很重要的事,拜托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真的多谢你了!” 男孩轻哼一声,道:“这才对嘛,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我看你不算讨厌,姑且告诉你算了——这是我上个月从城外乱葬岗一具死尸身上扒下来的。 乱葬岗嘛,都是没人要的尸首,我常去那里寻摸,很多死人身上都还有些能换钱的小玩意,这玉佩是我见过最值钱的了,一时都还没舍得卖。 大姐,该不会那死人,是你的相好吧?” 林安没有理会男孩的碎碎念,她只在想,祝子彦本月十五才失踪,玉佩却是男孩上个月扒来的,那便一定不是祝子彦的了。 难道,是他的师兄司徒舜扬?他恰好也正是上个月的死者。 林安凝视男孩,语气郑重:“这枚玉佩,是岁流剑阁大弟子司徒舜扬的遗物,小兄弟可否将它给我,我给你银钱。” “方才在店里我都听见了,你身上根本没带钱。”男孩嗤笑一声,眼中又闪过一抹狐疑,“司徒舜扬?不是那个被鬼杀了的人吗?不会这么巧吧……” 林安忙问:“什么巧?你也知道拘魂帮?” “哼,你可别小看我,我知道鬼已经杀了五个人了。我见过死前的逢漆,现在又扒了司徒舜扬的尸体,不是巧是什么?” “逢漆?你见过逢漆?”林安再次吃惊。 男孩漫不经心道:“是啊,刚不是说了,我常去乱葬岗扒死人碰运气吗?有一次就见到逢漆拖着尸体往那扔。 说起来这家伙也忒不是东西,他走后我去看了,他扔的人和我才一般年岁,都还没死透!后来我还听说,那竟是他的亲侄。他爱财如命,舍不得花钱给侄子治病,真是丧尽天良。” 林安终于了然,原来逢漆丢弃亲侄见死不救的罪名竟然不假,而且竟是将一息尚存的侄子扔进乱葬岗,的确是灭绝人性。 她接着问道:“从他丢弃亲侄,到他被杀害,大概相隔多久?” 男孩想了想道:“也就半个月吧。不过,这中间还有一件天大的怪事!” 匣中宴 第176节 “什么怪事?”林安忙问。 “在他扔掉侄子后七日,不知是不是良心难安,他又去了一趟乱葬岗,四处翻找,我猜他可能是想将侄子带回去安葬,结果却是空手而归。后来我也找了,竟也没找到他的侄子。” “尸体不见了?”林安惊愕。 ----------------------- 第130章 “尸体不见了?”林安惊愕, “还是说,那孩子并没死,竟又活过来, 自己离开了?” 男孩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当时我也很意外, 毕竟那孩子被扔在那以后, 我还给他喂过一口水,当然也想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活过来了。” 林安不由轻柔一笑:“你还是挺善良的。” 男孩轻哼一声:“总之,那之后我每日都会去乱葬岗转转,晚上也睡在那旁边……” 林安倒吸一口气,忍不住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吧!” “有什么好怕的?”男孩不屑道,“我想他若是死了变成鬼,不就只有晚上才能出来?我也好问问他,尸体怎么不见了。” 林安无语。 男孩接着道:“不过那个逢漆好像是被吓到了, 每日天不亮就去乱葬岗, 可能是生怕侄子变成厉鬼去找他, 每次还带些瓜果祭品——当然,最后都进了我的肚子。” “后来呢?逢漆就死了?” 男孩的表情变得神秘起来:“大概过了两三日,又是天还没亮的时候,逢漆又来了。我照样躲在暗处没管他, 却见一个黑衣人, 背着个麻袋到了乱葬岗。 逢漆还以为是鬼,吓了一大跳,一头趴进死人堆里装死。黑衣人没注意到他, 将麻袋往地上一扔,就走了。 而后逢漆爬起来去看麻袋,更是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可他又匆忙爬起, 跟着黑衣人的方向去了。 从此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到那月十五,便听说他被鬼杀了,可能真是报应吧。” “黑衣人……”林安眉头紧蹙,低声喃喃,“那麻袋里又会是什么?” “我后来也去看了。”男孩自得地拍了拍胸脯,又上下打量林安一眼,“不过还是不告诉你了,你会吓死的。” “是什么?”林安连忙追问。 男孩想了想,压低声音:“就是逢漆侄子的尸体。” “什么?他真的死了?而且尸体还被人带走过?”林安瞪大眼睛。 男孩撇撇嘴:“才说了一半你就这样了,后面的还要不要听?” 林安连忙稳住心神,道:“没事,你继续说。” “麻袋里的尸体,已经不再是当初扔来的样子,他……被人剖了心。” 也许是回想起当时探头到麻袋里看见的画面,男孩也少有地打了个寒噤。 林安更是脸色难看,强忍着不适道:“再后来呢?” 男孩神色已恢复如初,摇头道:“原本我也想跟上去看看,但我慢了一步,那两人已经不见踪影,我只好继续睡觉了。” 林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绪平复,缓缓道:“我有一种直觉——正是因为那时你没跟上,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男孩皱眉:“你什么意思?” 林安抓住男孩双肩,语气格外郑重:“你听我说,方才对我说过的这些话,从此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记住了吗?” 男孩仿佛是被林安眼中的严肃稍稍震慑,终于没有再不屑一顾,点了点头。 林安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余光一瞥,只见屋顶之上,悄然现出两个深紫色的身影——那熟悉的颜色,让她一瞬间头皮发麻。 她来不及多想,猛地一压男孩肩膀,低声急促道:“蹲下,钻进去藏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男孩一脸茫然,却已被林安不由分说,连手带脚塞回了方才钻出的狗洞。 林安紧随其后,也欲再钻回去,身后却响起一道沉闷的声音:“拘魂鬼前来索命,林安——休走!” 林安顿时浑身一僵,寒意直窜脊背。 方才听男孩讲完那些事,她已隐隐觉得,逢漆之死一定与那具被剖心的尸体有关。屋顶骤然现身的紫衣人,她还以为是拘魂帮循着蛛丝马迹,追查到了目击男孩的头上。 却没想到,他们的目标竟是自己! 可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拘魂帮? 林安无视身后的声音,拔腿就跑,双肩却已被人抓住,一把向后扯去,重重跌坐在地。再抬头时,两个紫衣鬼面人已经稳稳落在自己面前。 林安壮起胆气,大声喝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两人全无回应,其中一人已经从腰间取下长长铁链,寒光闪烁,直直向林安套来。 千钧一发之际,林安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从怀中取出归心令,挡在面前,厉声道:“归心令在此,何人胆敢造次!” 手持铁链的人果然停下了动作,却并非退让,反而仰天大笑起来,笑声阴森而刺耳。 待笑声收敛,他才冷哼一声:“哼,归去堂很了不起吗?你以为我们会放在眼里?” 林安心中猛地一惊——这拘魂帮究竟什么来头,不过一个新兴帮派,竟敢对第一大帮归去堂如此轻视? 就在此时,身后巷口街头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林姑娘!啊——拘魂鬼!” 林安连忙回头一看,叫的人是谢阳,在他身边还有莫舒念和御水天居的几个帮众。大概是听见自己方才的喊声,才赶来查看。 林安心头升起一丝希望,大喊“救命”。 谢阳拔腿便往这边跑,可他不懂武功,就算跑过来也只是徒劳。再看莫舒念和其他几人,也都紧随其后,然而仅从慌乱的步伐就可以看出,没有一个是会点轻功的。 希望转瞬化为绝望,林安强撑着身子,转身拼命朝他们奔去,后颈却猛地一痛,紧接着彻底失去了知觉。 …… 夜色笼罩,御水天居内,叶饮辰立于客房门口,面色是从未有过的阴沉。 谢阳站在阶下,双眼通红,哽咽道:“对不起,是我没有看好林姑娘,才、才会……” 莫舒念亦满面自责,沉重道:“这事我也有责任。林姑娘说要去买件东西,我便说在门口等她。那夜你们已被袭击过一次,我应当寸步不离的。” 叶饮辰一言不发,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死寂般的怒火中,气息沉沉压抑。 良久,他才从紧咬的牙缝中,吐出三个字:“买东西?” “是,那是一家玉器店,我看林姑娘的神情像是私事,便没跟进去,谁知……”莫舒念眉心微蹙,低声叹息。 玉器店……叶饮辰仿佛被惊雷击下,浑身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怔立原地,脑海中闪过自己昨夜提起的生辰——她……之所以落了单,是为了去给他买礼物。 一瞬间,所有的怒火都化作撕裂心肺的悔恨。叶饮辰胸口剧烈起伏,眼底痛苦翻涌,一股腥甜直冲到喉间,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叶大哥!”谢阳慌忙叫了一声,“你的伤还没好,不能着急上火啊。” 叶饮辰随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抬步径直向外走去,冷冽的背影中透着孤决。 “你要去哪儿!”谢阳小跑着紧跟在后面,“我们已经在那附近都打听过几遍,还是没能找到拘魂鬼的去向。” 叶饮辰一言不发,只是大步走着,靴声在青石地面上砸得人心口发紧,好似要将这黑夜生生踏碎。眼底的血丝与眉宇间的阴鸷,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他快步抵达院门口,却迎面撞上一个人。 “叶兄?何事如此匆忙?”来人是荀谦若。 谢阳仿佛是见了救星一般,连忙上前道:“荀先生,你终于回来了!林姑娘被拘魂鬼抓走了,可是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 话音未落,荀谦若已是眉头紧蹙,神色骤变:“什么?拘魂鬼又出现了?” 谢阳正要开口讲述经过,叶饮辰已经懒得再听废话,只是衣袖一拂,继续大步朝外走去。 荀谦若忙道:“我与叶兄同去。” 谢阳有些踌躇,莫舒念却对他道:“此事就发生在我们眼前,御水天居自当负责,你且跟去帮忙,若有任何需要情报之处,随时知会帮里。” 然而话未说完,叶饮辰已经飞身跃上屋顶,头也不回,轻功疾发,转瞬没入沉沉夜色。 谢阳红着眼低下了头。 荀谦若道:“若能找到拘魂帮,必是一场恶战,谢兄弟不懂武功,去了也是凶多吉少,还是留守在此,等我们的消息吧。” 几句话急促说完,荀谦若也闪身踏上屋顶,向着叶饮辰的方向疾驰而去。 荀谦若的轻功本就超群,叶饮辰又负着伤,离开御水天居不远,两人便拉近了距离。 荀谦若纵身一跃,伸手拦在叶饮辰面前,道:“叶兄!你先冷静!” 叶饮辰身形被迫一顿,冷冷道:“我很冷静。” 荀谦若道:“可谢兄弟方才还说毫无线索,叶兄又有何打算?” 叶饮辰心里清楚,林安是为了他的礼物才会独自走进那家店,这让他在原本的揪心之外,又狠狠压上一层深重的自我厌恶。 这种感觉他曾有过。 他曾眼睁睁看着母亲惨死于叔父剑下,他一直认为那是因自己而起——因为母亲有自己这个能继承王位的儿子。 那份沉重的负罪感,至今如毒刺般盘踞在心头。 如今,命运仿佛重演。他再也不想看到身边的人死去,而他却像个蠢货一样无力保护。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弱者了。 叶饮辰缓缓开口,琥珀色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温度:“我先修书楚皇,请他调派州府驻军,全境搜捕拘魂帮。 这里是人间,容不下鬼。” “你、你……你什么?”荀谦若少有地呆滞。 叶饮辰停下脚步,眉目冷峻,本就阴鸷的气息在这一瞬间骤然收敛,整个人静若山岳。 他侧眸扫向荀谦若,眼神凌厉如霜,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势。 “我是夜国国君。”他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 荀谦若神色骤变,难得失了分寸。四野皆寂,空气仿佛凝固,他不知自己愣了多久。 眼下,他还无暇思考这句话的可信度——堂堂夜国国君,为何会身在楚朝偏远小城,而且还流落江湖? 匣中宴 第177节 可叶饮辰的神情丝毫没有玩笑之意,此时的他也不可能有信口开河的心情。 万一此言竟是真的,那么夜君身边之人在楚朝遭遇掳劫,楚皇派兵相助也在情理之中。 在朝廷军队面前,任何江湖帮派都不过蝼蚁,即使是整个江湖,亦能被轻易翻覆。 朝廷素来对江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因为没有出手的必要,难道真要因此事而打破一贯的平衡? 荀谦若心绪翻涌不休,直到回过神来时,叶饮辰已经又快消失在夜色尽头。 那背影孤傲决绝,仿佛一柄出鞘之剑,要以铁血之势,劈碎整片黑暗。 荀谦若终于意识到,这个在林姑娘面前总挂着笑意的男人,原来才是最危险的存在。一旦剥去那层随性无害的外壳,便如修罗临世,注定踩在万人之上。 荀谦若不敢耽搁,连忙提气再次追上。此刻此刻,他已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眼前的叶饮辰,良久才道:“夜……叶兄,此事,也许还有其他办法。” 叶饮辰终于看向他:“你有办法?” 荀谦若缓了口气,道:“本月十五刚过,今日不过十八,拘魂鬼虽然抓走了林姑娘,但即便真要对她行刑,也要等到下月十五,我们还有一些时间。” 他顿了顿,沉声道,“今日从严九昭那片山谷回御水天居的路上,我绕道三品城,见了沈玉天。” “沈玉天?” 荀谦若点了点头,认真道:“我与他相识多年,虽然算不上朋友,却了解他的为人。江湖人皆道沈玉天行事简单粗暴,横行无忌,我却知他非但不是逞勇妄为之人,反而粗中有细,内藏乾坤。 昨日,我听说他大刀阔斧毁了鸽舍,便猜测他也许另有打算,今日绕道前去询问,果真如此。” “另有打算?他在做什么?” 荀谦若如此这般一说,叶饮辰蹙眉沉思。 荀谦若又郑重道:“林姑娘手持归心令,便是归去堂的朋友,请叶兄相信,我是真心想要救她。” 叶饮辰却眸光一闪:“林安一直随身带着归心令,这令牌也曾在危急时刻救她一次。我想,今日遇到拘魂鬼时,她也会想到用归心令震慑对方,可不知为何,她还是被抓走了。” 荀谦若也反应过来,诧异道:“归心使者的地位江湖皆知,难道这拘魂帮竟丝毫不顾忌我们归去堂?是因为笃定我们找不到他,还是实力已经足够壮大?” 叶饮辰深吸一口气,语气森然:“先去找沈玉天。三日为限,之后我会用我的办法。” 荀谦若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这江湖暂时是稳住了。 ……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在一片黑暗中醒来,不知是因为身处暗室,还是已经天黑。 林安缓缓坐起身子,感到后颈隐隐作痛——看来自己还没有死。 那么,拘魂帮是将自己抓起来了?难道是要作为下个月的行刑目标? 那一夜,那些黑衣人将一半火力都集中在她房里,可林安至今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非杀不可的理由。 后来大家都猜测,那些黑衣人是拘魂帮安排的杀手,可如今想来却有些奇怪——那一夜,他们显然是要直接下杀手,而这一次,却是由拘魂鬼抓来活口。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改变? 亦或者,这两次并非同一拨势力? 林安抱膝蜷坐在地,愈发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这次总归是被拘魂鬼抓来的,就算要行刑,也还有一些时日可活,决不能轻易放弃希望。 林安甚至有些冷幽默地想,拘魂帮给自己安排的“罪名”,会是什么? 自己来这个世界才一年,踏足江湖不过两个月,恐怕拘魂帮全力搜刮,也挖不出半点黑料,难不成又要造谣了? 想来自己还是第一个女性目标,总不会还要被造黄谣吧? 林安苦笑摇头,大致分析完自己的处境,她想到了叶饮辰。叶饮辰当然会得知自己失踪的事,他会有多着急上火,会不会又加重伤势? 林安叹了口气,摸出收在怀中的单据——刚为他订下生辰贺礼,转眼就被抓来,和老板说好的七日取货之约,大概也遥遥无期了。 她最担心的是,倘若叶饮辰知道了此事,恐怕只会无比自责,甚至将一切都怪到他自己头上。 倘若她再真的死了,他又要过多久,才能与他自己和解……那人表面上总是潇洒轻狂,心思其实却很细。 林安重新收好单据,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四周一片漆黑,她不知道附近是否有敌人看守,更不敢贸然出声惊动敌人,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经醒来。 此刻,她能依靠的,只有双手。 冰冷粗糙的墙面在指尖一寸寸划过,林安缓慢地沿着墙壁摸索。每遇到一个转角,便在心底默默记下。寻常房间都是四方形,所以当第五次摸到转角时,便可以确定自己已经绕了一圈。 然而——墙,还是墙。 整整一周,竟都是一模一样的墙壁,居然连门都没有摸到。难道自己所处的房间竟然没有门?这怎么可能?倘若没有门,自己又是如何进来的? 林安稳住心神,靠着墙重新坐了下来。 方才一圈估摸下来,这间屋子并不算大,可在彻底的黑暗中,她每一步都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也耗费了不少心神。 最关键的是,这一圈毫无收获,自己就像处在一口巨大的石棺之中,四周都只有无尽的墙壁,这种徒劳无功的感觉更是让人身心俱疲。 林安调整呼吸,打起精神重新思考。一个能进人的房间,不可能没有门。方才自己是站着摸索的,也许这里的“门”是像钻狗洞那样,开在低处的小门;又或者,是与墙壁浑然一体的暗门。 林安休息片刻,跪在地上开始了第二轮摸索。这一次,她摸得更加仔细——墙壁中若真有机关暗门,就算再严丝合缝,也会有微小的缝隙。 又转了两次弯,林安手指猛地一颤——摸到了! 在仅仅齐膝高的位置,她摸到了墙面上清晰的凹凸。她屏住呼吸,顺着这条细线向上摸,却很快中断。原来,这只是一条很短的刻痕,根本不可能是门缝。 难道只是墙上的一点瑕疵?林安有一瞬失望,继续在附近摸索,竟又触到了更加密集的凹凸纹理。 她心头一震,顿时涌起几分狂喜——难道……真的发现机关了? 这一点发现来之不易,林安连忙集中精神,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摸索。随着手指缓慢描摹,那些凹凸的线条逐渐清晰,林安却愈发惊疑不定—— 这哪里是什么机关缝隙?分明是……一个又一个的刻字!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靠双手去辨别文字的复杂笔画,对常人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林安凝神静气,额上沁出细细汗珠。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难以置信地将那一排刻痕在脑海中连成了一句话—— “盛薛亦到此一游”。 林安跪坐在地上,心潮起伏。 盛薛亦,拘魂帮的第二名死者,原来也曾被关在这里。看来自己猜得没错,自己的确是被抓来充当下个月行刑目标的。 盛薛亦这位游方医者,也不愧是离经叛道的大胆之人,在这种境地,还有闲心留下“到此一游”这般戏谑的刻字,也不知该说他是疯癫还是幽默了。 林安将头抵在墙上休息,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从前常在武侠小说中看到,被困的主角意外发现墙上刻的武功秘籍,藏宝图,或是神秘前辈的临终遗言。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这样一天,可是自己发现的“遗言”,也太无厘头了吧…… 她摇头自嘲,却在这一刻,忽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恍惚。 去年九九重阳,自己与陌以新被暴雨困在天影山的山洞之中,当时自己突发奇想,会不会在山壁上发现什么秘密,结果却找到了陌以新刻下的一行字—— “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那是自己第一次触碰他的过往。冷冽的字迹,仿佛燃烧着少年曾经的愤恨与孤勇。谁能想到,那个男人,后来会一步步走进自己心里? 林安心口蓦地发涩。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陌以新了……他会不会得知自己的死讯,又会因自己而心痛多久? 他的目光,他的声音,他唯一一次抱住自己的怀抱…… 真的,舍不得啊。 黑暗仿佛凝成实质,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林安鼻子一酸,连忙深深吸了一口气,制止自己这一时的脆弱。 她重新将手触向墙面,决心继续摸索下去。即使终是徒劳无功,也要找些事情做,而不是在连时间都分不清的黑暗中,一点一点走向绝望。 不多时,林安又惊讶地摸到了与先前相仿的细小凹凸,难道又是刻字? 仔细摸索辨别,她很快便不由张大了嘴。这次认字的速度比上次快出许多,并非因为她已有了经验,而是因为……这几个字竟和先前几乎一样,只换了一个字—— “盛薛亦到此再游”。 怎么回事……盛薛亦前后来过两次?难道这中间他竟还逃走过一次,然后又被抓了回来? 他是如何逃走的……如果他能做到,那么,自己是不是也可以? ----------------------- 第131章 林安脑中千回百转, 努力平静下来,暂且搁置种种疑惑,继续摸索下去。可惜直到这一圈摸完, 也再没有其他发现。 林安靠在墙上歇息, 反复回想盛薛亦的两处刻字。 这里既然是拘魂帮的囚室, 一定地处隐秘,建筑牢固。仅凭自己摸了两圈连门都没发现,便可见一斑。 而盛薛亦不过是个游方医者,也没听说他武艺高强,为何竟能逃出去?难道真有什么机关? 林安苦思冥想,越想越是困倦,脑袋也渐渐昏沉起来——是迷香!林安心头一凛,念头闪过的刹那,又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去多久, 林安从迷蒙中再次醒转。 她想要睁眼, 却发现眼睛已被蒙上了布条。不只如此,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坐姿,手脚都无法动弹,像是被捆在了结实的椅子上。 是拘魂帮的人将自己迷倒, 带来此处?这又是哪儿? 林安勉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从紧紧蒙着的布条下什么也看不到,只能依稀感到光线的存在。看来已经不在方才那间暗室里了。 “你醒了?”一道低沉的男声忽然响起。 林安猛然一个激灵——身边竟然有人!她这才明白,为何自己的眼睛被蒙上, 嘴巴却没有。 冷静片刻,林安沉声开口:“为何抓我?” 男子沉沉一笑:“我还以为,你的第一个问题会问我是谁。” “问了你会说吗?” “那你又怎知, 你这个问题我就会答呢?” “你们将我抓来,倘若单纯只是作为下个月行刑目标的话,一直囚禁便是,就不必费事带我来这里了。” 男子轻哼一声:“你果然有些头脑。” “果然……”林安喃喃道,“你认得我?” 男子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可认识盛薛亦?” 林安一惊,如实答道:“听说过而已。” 匣中宴 第178节 男子又问:“你懂医术?” 林安已经一头雾水,却还是答道:“不懂。” 对方忽然沉默了,等了片刻,低沉的嗓音才再次响起:“对于我们给盛薛亦的罪名,你怎么看?” 林安不明白对方为何一直问自己有关盛薛亦的事,自己与盛薛亦的确毫无瓜葛,也实在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想了想,索性实话实说:“我觉得,盛薛亦也许不是有意医死人的。” 反正自己已经被抓来了,总不可能说几句迎合的好话,表示对罪名极其认同,便能让对方放了自己吧。 男子冷哼道:“他可是故意将人的头颅切开,这还不够荒谬吗?这种疯子,怎能以医者自居?” 林安愈发摸不着头脑,难不成拘魂帮的老大是一个传统派的医生,或是对人体有着狂热的尊崇,所以才会对盛薛亦这种做法义愤填膺? 等等——人体……剖心……林安心中猛地一动,忽然想起那个胆大男孩所讲的怪事。 盛薛亦会解剖人体,而逢漆的侄子被剖了心脏…… 这其中,难道也有关联? “快答话!”男子厉声斥道。 林安吓了一跳,才意识到自己不知跑神了多久,这才道:“据我所知,切开头颅的确是根治头痛症的一种方法。” 男子紧接着道:“人被切开再缝合,当真还能存活?” “当然。”林安不假思索,语气笃定。这种毫不犹疑的自信,当然是来自后世的外科手术。 “你敢说谎?”男子的声音阴沉下来,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咬牙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 林安连忙道:“我没有骗你。只要技术成熟,不要说切开再缝合,就是切开后取出脏腑换一个,都能存活。” “哐当”一阵声响,像是椅子倒地的声音,对面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那男子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又过去片刻,男子才又开口,嗓音近乎沙哑:“人心……也能换一个么?” 心,剖心!果然与此有关! 林安一阵激动,压下心头的骇意,谨慎地试探:“理论上自然可以,不过很难。阁下……莫非是想救人?” 林安本还担心,自己的反问是否会惹怒对方,谁知男子根本不做理会,只冷冷追问,语气比方才更加紧逼:“你所说的这些,如何才能实现?” “呃……”林安有些为难,自己所言都是事实不假,但在这个时代却是绝不可能实现的。可是,对方似乎对此给予厚望,倘若自己泼下一盆冷水,会不会直接丧命? 林安沉吟片刻,道:“这很难,首先要有麻醉……我是说麻沸散;其次还要有绝对无菌……也就是极其干净的环境;当然最重要的,还需要合适的器械和材料,以及妙手回春的医者。总之,都不是能轻易达到的。” 对面再次安静下来,这种三番五次的长久沉默,让林安有一种远程对话网络延迟的荒诞感。 这次等候了更久,男子才再度开口,声音森冷:“方才你说不懂医术,为何却又知晓这些?” 林安顺口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呃,我是说,虽然我不会,却见过会的人,所以也听过一些。” “是谁?” 几番问答下来,林安心中已有了底,轻笑一声,道:“万一我说了,岂不是失去了利用价值,就要被你们杀了?除非你们先放了我,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自然会愿意帮忙救人的。” 男子冷哼一声:“也许你根本就不知道,只是编造说辞,借□□命。” 林安知道自己也该适当放出一点饵,于是愈发气定神闲,语气中也更添了几分自信:“你可知江湖第一怪医,风之鹤风神医?” “风之鹤已经死了。” “风神医虽然死了,却还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继承了他的全部衣钵,只是远离江湖,所以鲜有人知。” 林安信誓旦旦地说着,心里却在想:风青啊,姑且借你一用,想必你也不会怪我吧。 男子仿佛彻底急了,声音仍旧阴狠,却带了几分焦灼:“快说他在何处,你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林安知道,自己这番真实的谎言已经让对方信了八分,索性闭上嘴,不再理他。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间或传来几声粗重的喘息,像是压抑到极点的野兽低吼。就在林安心里开始打鼓的时候,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袭来。 林安头脑渐沉,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已回到了先前那间暗室,身遭一片漆黑,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只有无意间碰到的,不知何时被放到自己面前的一碗米汤,让林安能够笃定,真的有人来过。 经过这场看似莫名其妙的问话,林安忽然隐约明白了逢漆的死—— 他看到侄子被剖心的尸体,惊骇之余,却想到其中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爱财如命的他,也许是想从中敲诈一笔,才跟上了扔麻袋的黑衣人。 后来他究竟发现了什么,已不得而知,总之结果只有一个——他被拘魂帮抓起来,于当月十五灭口了。 至于盛薛亦,拘魂帮之所以将他抓来,应当就是让他开刀救人的,而且很大的可能,便是换心。 盛薛亦是个离经叛道的医者,江湖人皆知他常将人体切开来行医,拘魂帮会找他也不奇怪。可是,自己呢? 自己根本和医术半点不沾边,怎会成为拘魂帮的目标? 而盛薛亦之所以能逃脱一次,大概正是答应帮他们完成换心,借此离开暗室,然后在换心的间隙寻机逃跑。只可惜,后来又被抓了回来,还因此触怒拘魂帮,丧命于此。 如此想来,这里大概并没有先前猜测的机关暗门,自己想要逃脱,恐怕也只能等下次再被带出去问话时,连哄带骗,见机行事了。 …… 叶饮辰和荀谦若再次前往三品城,来到城外熟悉的三一庄。 偌大一座庄子,此时只有沈玉天一人。 天色方才破晓,他独自坐在房中,平日跨在腰间的长刀此时横于桌上。 他手中把玩着一个形似袖箭的小玩意,眉目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对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也浑不在意。 直到来人停在他面前,他才抬起头,看着眼前两个不速之客,向荀谦若道:“你怎么又来了?” 这个“又”字,已经明显表现出他的不耐,隔着空气便能让人觉出冷意。 荀谦若抱了抱拳,开门见山:“沈兄,林姑娘被拘魂帮抓走,我们特来请你相助。” 沈玉天冷冷道:“与我何干?” “林姑娘有归心令。” 荀谦若只说了短短一句话,沈玉天眼神却陡然一变,猛地盯住他,仿佛要从他眼中看出说谎的漏洞。 可荀谦若神色诚恳,话里也没有半分虚假。 片刻的审视后,沈玉天终于站起身来,沉声道:“我无法保证一定能找到线索。” 叶饮辰看在眼里,心头却更添疑惑。 沈玉天分明从一开始便对归去堂不屑一顾,甚至在醉易阁当众嘲讽,为何却对归心令如此看重?只因林安有归心令,他便从漠不关心,变成愿意相助,甚至连一句多余的问话也无? 叶饮辰无暇深思,他回忆着先前荀谦若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 沈玉天不是逞勇妄为之人,他大刀阔斧毁了鸽舍,实则另有打算。 他的思路其实很简单。 三品城的鸽舍并非绝密,在江湖上只要费点心思打听,便可得知。既然如此,一定有人尝试通过鸽舍来探查拘魂帮,可是从未有人成功过,那间鸽舍仿佛从来无人进出。 但这显然并不可能,唯一的解释就是——鸽舍中另有密道。 这一点叶饮辰毫不意外,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萧沐晖与苏锦阳就曾经盯了那鸽舍许久,从未看到有人靠近,也同样做出了密道的猜测。 可是,鸽舍既然是拘魂帮与外界唯一已知的联系点,拘魂帮一定会派人暗中死守。若想悄悄潜入探查,势必会被人察觉,打草惊蛇。 就算能找到密道,八成也是落得被人堵在其中,瓮中捉鳖的下场。 于是,沈玉天索性反其道而行之,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破门而入,大肆打砸一通,最终甚至放了把火,将其烧成一片废墟。 如此作为,一来,江湖人尽皆知,沈玉天行事粗莽嚣张。从他在醉易阁一时兴起,向拘魂帮发出挑战,就可见一斑。而拘魂帮竟在他眼皮底下再杀一人,还将尸体丢进了三一庄。 被人如此反将一军,沈玉天恼羞成怒之下,做出这种高调的报复行为,丝毫不奇怪,也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他另有深意。所以,沈玉天可以在打砸之际,暗暗寻找密道入口。 而二来,鸽舍被彻底烧成废墟,就此失去了作用,拘魂帮自然会另设联络点,也就不会再有暗哨日夜死守鸽舍。如此,沈玉天便可以另寻时机重返废墟,再探密道。 当荀谦若讲完沈玉天这番真实意图,叶饮辰也重新认识了这位永远冷冰冰的“江湖第一美男子”。 也许江湖人都过多关注了他的外表,只看到一个极为片面的他,而他也懒得解释,甚至反过来利用这种误解,来达成自己的算计。 唯一一个问题是,他真能在打砸间隙那短短片刻,找到密道吗? 荀谦若也委婉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沈玉天冷冷道:“在地下。” 他向来惜字如金,荀谦若也未追问他是如何断定,只问道:“那么机关?” 沈玉天用看白痴的眼神斜晲了荀谦若一眼,道:“房子都被拆了烧了,你觉得机关还会在吗?” 荀谦若向来不会被言语激怒,无视沈玉天鄙视的口吻,若无其事道:“没有机关,如何开启密道?” 沈玉天只道:“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再次等到黑夜的降临,三人换上夜行衣,悄然来到鸽舍。 叶饮辰此时才知,所谓烧成废墟是有多“废”。此处原本大概是木头房而非石瓦房,此时只余一片焦黑,连房梁都一根不剩了。 荀谦若也终于明白,沈玉天是如何发现密道在地下——因为这里除了“地”,再也没有别的了。 沈玉天取出袖箭,对准地面。 两人立即明白过来,这便是他探寻密道的方法——袖箭向下发射,射入实心土地还是空心暗道口,所发出的声响截然不同,以他们的耳力,自能分辨得出。 沈玉天没有解释,当即抬手连发袖箭,一支、两支……每一箭都扎入焦土,激起闷闷声响。当他换到第五个位置,射出第五箭时,三人神色都是一变。 叶饮辰和荀谦若已经俯下身子,在地上挖掘起来,很快便看到被焦土盖住的一层石板。 这石板自然便是密道口了,至于原先的机关如何开启,却已无从得知。 荀谦若道:“应当就在这下面了,要如何开启?” 沈玉天用衣袍擦了擦袖箭,小心收入怀中,而后俯身半跪在地,双掌并力,对着石板猛然劈落。 轰! 石板发出一道闷声,却未松动。 紧接着,沈玉天数掌连环拍下,劲力贯透,终于伴随一声惊雷般的巨响,整块石板轰然裂开,露出下面隐藏的空间。 沈玉天气息不乱,再度抬掌,接连两下,便将缺口震得更宽,足可容一人出入,方才停手。 “还好这是石板,不是钢板。”荀谦若啧啧一声,“沈兄劲力精深,内功雄浑,果然令人叹为观止。” 沈玉天也不管他这是赞美自己内劲深厚,还是嘲讽自己暴力破解,只道:“我再说一遍,不能保证密道里会有线索,此处通向何方不得而知,更或许已经因为鸽舍的废弃而被他们在中段堵死。” 匣中宴 第179节 荀谦若思忖道:“不如我与叶兄进去,沈兄在此把守,以防有变。” 叶饮辰点了点头,率先跳入洞隙之中。 沈玉天猜得不错,二人沿着狭窄的甬道前行不久,果然见到前方已被厚重土石生生堵死。两人联手,费了好一番气力,才又勉强开出一道细缝,先后侧身挤了过去。 接着又经过一段更加漫长的潜行,他们终于抵达密道尽头。 荀谦若以密道两边侧壁为支点,撑在洞口下侧耳细听,许久才道:“没有动静。” 随即,他轻轻向上推开暗门,谨慎地探出半个头,四下检视一番,才蹬足一跃而出。 叶饮辰紧随其后,两人很快发现,这里竟是一处民居,只是早已人去屋空,桌面与床榻上都覆了一层薄薄灰尘,显然刚搬走没几日。 荀谦若道:“恐怕正是在沈兄毁了鸽舍以后,与鸽舍相连的此处据点也随之被弃。他们既然有时间搬走,恐怕已将线索清理干净。不过,我可以找人,设法查出此宅的屋主。” 他一面四处打量,一面缓声说着,说完却并未听到叶饮辰的回应。 转头看去,叶饮辰还停在方才的密道出口,半蹲在地,手指从地上拈起一片拇指大的薄薄碎渣。 荀谦若不明所以,正欲开口,却见叶饮辰死死盯着这片碎渣,忽而眸光一闪,沉声道:“难道,是那里!” …… 林安百无聊赖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呆,黑暗中难以衡量时间的流逝,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困了多久。 她再次伸手摸上盛薛亦留下的刻字。这间暗室只有无尽的墙壁,唯有这点刻痕,便是房中唯一的不同了。 眼前看不见亮光,耳畔听不到声响,孤绝的寂静中,林安反复思考一个问题——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手指无意识地在刻痕上摩挲,她忽然就有了一个想法——盛薛亦可以刻字,自己为何不行? 林安从怀中摸索出音儿送给自己的神影门门主令。音儿曾说过,这令牌是用特殊材料所制,坚硬无比,刀砍斧劈都不会有损。既然如此,或许能用它挖动身边的墙壁? 当然,林安并非想学盛薛亦,留一句“到此一游”,而是要挖得更多些。即使不能像电影里的肖申克那样,挖一条通道逃出生天,或许也能挖到透光的缝隙,让自己看到哪怕一瞬的光亮,看清所在的环境。 反正拘魂帮还有所求,大概不会一见异动就杀了自己。 林安拿神影令牌在墙上用力刮了刮,果然刮下一曾墙灰。林安一喜,又心念一动——神影令牌既然可以,那么堂堂归心令,自然也不会是寻常材料。 林安毫不犹豫,又取出归心令一试,果然更锋利坚韧,比神影令牌还要好用些。 就是它了……林安计议已定,双手握紧归心令,用它的一角抵在墙上,像钻头一样不断挖凿,心中也不免有些好笑:谁能想到,威震江湖的归心令,有一天会被自己用来凿墙呢…… 林安一点一点挖凿,累了就停下手歇一歇,喝两口米汤补充体力,中间还小憩了几次。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用力。不知过去多久,墙上终于被挖出一个足以放进拳头的坑洞。 就在此时,林安依稀听到闷闷的声响,手上的动作骤然一顿——难道墙快挖穿了? 她连忙鼓足精神,加大力度,更加锲而不舍地往里钻凿。那声音时有时无,在墙壁的阻隔下始终沉闷,却越听越像是……人声。 另一端究竟是哪里? 洞越来越深,林安的手连带归心令都已伸入洞中。终于,又一次猛力推进后,她的手下忽然一空——挖穿了? 可是,为何还是没有光亮? 就在林安茫然之际,洞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这是一道很近,很清晰的人声:“什么人?” 说话之人是个男子,更令林安惊讶的是,这声音仿佛似曾相识, 林安贴在小洞旁,没有轻易答话。 那面的人却继续喊道:“到底是什么人?可敢与我决一死战!要杀要剐来个痛快!” 此人似乎已经快要失去耐心,连声音都充满焦躁。然而林安却无比激动,因为她已经听出,这是祝子彦的声音! “祝子彦!”林安向着洞口低喊一声,声音因意外和兴奋而轻轻颤抖。 “谁?什么人?”那一边的声音却依旧紧绷。 “我是林安!你真的还活着!”林安发自肺腑地开心。 “林……林姑娘?”祝子彦的声音透着迟疑和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也被抓来了?” “是啊……”林安无奈道,“你知道这里是在哪吗?” ----------------------- 第132章 对面一时没有回应。 祝子彦沉浸在重逢故人的震惊之中。 其实他被抓来还不到五个日夜, 但在无尽的黑暗与寂静中,时间被拉成十倍百倍的漫长,他的精神几度濒临崩溃, 已经开始靠自言自语来强撑清醒。 他以为自己会在这种难耐的绝望中等到死亡那一天, 却没想到, 在那之前还能再见到活生生的人,而且是自己认识的人。 这一刻,他忍不住热泪盈眶,心底涌起久违的欢欣鼓舞,但很快,这份欢喜又被愧疚攫住——身处绝境的他,怎能因为有人陪伴而感到庆幸,这不是太自私了吗? 林安许久没听到回音,有些担心地问道:“祝兄弟?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没、没有……”祝子彦低声道。 林安稍稍放心, 又道:“我一时兴起便在墙上挖洞, 没想到竟挖到了你那边。原来你也被囚禁在这里, 我早该想到的。” “我也没想到,这里还会有别人……”祝子彦喃喃道。 林安听他精神状态似乎不佳,开口劝解:“祝兄弟,拘魂帮将我们囚禁在此, 也许就是想用这种彻底的黑暗来一点一点吞噬我们的意志, 让我们崩溃绝望,任其摆布。 但是现在好了,至少我们有两个人, 可以互相说说话,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办法。 而且,我挖了这么久的墙, 还和你碰了头,都没有人来阻止,我想此处应当无人监视。也许他们是有所倚仗,料定我们逃不脱,但这也许就是我们的机会。” 林安的话仿佛在死寂的暗夜里点亮了一丝微光,祝子彦心头蓦然泛起久违的希望,却也因此而更感羞愧。 他自诩自幼学武,视死如归,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不如一个弱女子冷静,还要靠对方来支撑信念。 祝子彦在自己头上锤了一拳,竭力振作精神,声音终于坚定了几分:“林姑娘,你说得对,我想这里的确无人看守。刚来时我常常大声喊话,甚至用头撞墙,从未有人理会。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不由自主昏睡过去,再醒来时面前便有了一碗米汤。” 林安想了想,问道:“你可曾被他们带出去问话?” “没有。”祝子彦道。 果然,他们待自己有所不同。林安默默思量着,又想起一事,将声音压到最低,对着洞口道:“树桩上的空心飞刀,是你留下的?” 祝子彦知道林安是以防万一有人窃听,同样低声回道:“对,我就知道,你们一定能发现。”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姑娘可还记得,在三一庄那顿十人齐聚的午饭?” “当然记得。” “当时,我澄清了师兄退婚之事,林姑娘便猜测,既然师兄罪名不成立,会不会是因为查到了什么,才被拘魂帮灭口,还问我,师兄可曾留下什么东西。” “对,可你当时只说不知。”林安回忆着,依稀想起那时祝子彦的神情的确有些闪烁。 “其实林姑娘那话一提醒,我便想起师兄曾经和我提起,他在三品城的钱庄分铺里留有一个暗柜,还将对应的暗号告诉了我,说若有一天我有需要,也可动用。 只是……一来,此事不过是从前偶然提起,我也不确定师兄是不是真在里面留下了与拘魂帮有关的东西;二来,当时那桌人我并未全然信任,所以就没有说。” 祝子彦缓缓道来,“所以第二日一早,我便独自去城里钱庄一试,没想到真的有东西,而且竟然是严九昭的绝笔书!可我实在想不出,这封手书有何要紧,就先将它藏在了随身的空心小刀里,想回庄后私下找荀先生和叶恩公请教。 谁知半路又遭遇拘魂鬼,我技不如人心知要遭,只能假装飞出暗器,将小刀留在了原地。” 林安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如此说来,司徒舜扬真的很可能是被灭口,或许就是因为发现了这封清白书…… 祝子彦顿了顿,语气中带了一丝后怕:“我是在十五当日被抓的,所以当时我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杀,可是竟然没有……” 林安接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当夜死的是施元赫。原本我们也以为会是你,结果施元赫起身去打酒,再出现时,就是被拘魂鬼从山上扔下来了。最奇怪的是,院中所有人都没听到一点打斗声。” “施元赫?”祝子彦的确十分惊诧,喃喃道,“既然要杀施元赫,为何又要先抓我?就算是要将我留到下个月十五再杀,也不必那么早就将我抓来吧。” 林安苦笑道:“现在看来,下个月十五的名额,你我倒要争一争了。” 祝子彦也难得笑了出来。 林安却忽然一怔——等等,祝子彦说得很对,他们既然另有目标,为何要先抓祝子彦? 这拘魂帮行事看似诡谲,但能秘密操纵那么多案件,背后必定有其内在逻辑。 她脑海中闪过许多纷杂的线索,这短短数日间获得的信息,已经多到需要专门梳理消化的地步。 留下自杀遗书,却被他杀的严九昭。 擅长开刀医人,而被先后两次囚禁的盛薛亦。 意外发现侄子被剖心的逢漆。 找到清白书后被灭口的司徒舜扬…… 如今看来,一与四可以对应,二与三也隐隐有着联系。可是一定还有一根未知的线头,能将这些全部串联起来。 林安忽然发现,他们查了这么多,却忽略了最近一个死者——施元赫。 也许早就应该从施元赫开始分析,因为只有他是真正死在自己面前的人,也是自己真正面对面接触过的人。他死前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自己都看在眼里,却从来没有仔细想过。 他自称是逢漆的好友,为了报仇才专程去三一庄等拘魂鬼。可是在谈话间,他对拘魂帮漠不关心,甚至对逢漆的了解,也不过一句“想钱想疯了的穷鬼”,看不出半点朋友的样子。 想到钱,林安忽又一震。当时施元赫话里话外几次表示自己快要发财,还洋洋得意地让柴玉虎解散镖局,跟他吃香喝辣。 ——那句话林安印象很深,当时只觉他厚颜无耻,如今想来,却未必尽是胡言乱语……难道,他也像逢漆一样发现了什么,想敲诈拘魂帮一笔巨款?所以才被杀了? 许是因为林安久久没有出声,祝子彦有些担心道:“林姑娘,你没事吧?是我先被抓来的,下月十五……按先来后到也该是我了。” 林安一愣,笑了笑道:“我没事,不是在想这个。” 便在此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炸裂的巨响,许是因屋顶阻隔的原因,显得有几分沉闷。 祝子彦道:“是雷声,看来要下大雨了。” “已经下起来了,你听,还有水声。等等——”林安忽然蹙了蹙眉,“这雨声似乎不太对劲……” 祝子彦也道:“是有些奇怪,雨滴声好像都来自屋顶,地面上却一点没有。” 林安不置可否,缓步移动到另一面墙边,侧耳紧贴上去,屏息细听。 片刻之后,她眸光一动——墙外,竟传来隐隐的水浪冲击声,好似潮水贴着墙壁翻滚。 匣中宴 第180节 林安走回方才的洞口,缓缓道:“祝兄弟,你会凫水吗?” 祝子彦一愣,顺口答道:“会。” “祝兄弟,我有一赌,倘若赌对了,便有一线生机能够逃走,你可愿一试?” 祝子彦没有犹豫,当即道:“我愿一试!只是,我们连身处何处都不知晓……” “我已经知道了。”林安道,“我们在水下。” “水下?” “被关在这里后,我将房间四面墙都摸索了遍,却始终没找到房门所在。我一直想不通,一个房间怎会没有门。 现在我才明白,‘门’其实就在我们头顶——这不是普通的囚室,而是一座在地下挖出的暗牢。所以,当然只有‘屋顶’有雨滴声,因为我们的‘屋顶’,其实是地面才对。” “原来我们是在地下?难怪无人看管,而且一直这么黑……”祝子彦恍然大悟,又不解道,“可你方才说,是在水下?” “确切来说,应该是临水的地下。”林安低声解释,“你可以试试,贴着左手边的墙仔细听,应该能听到水浪冲击声。” 过了一会,祝子彦的声音再次传来:“果然如此!怎么先前我都没发现?” “还要多谢这场暴雨——平日风平浪静,水面平稳,自然不会有声音。而此时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引得水中波涛激荡,我们才能侥幸听到。” “原来如此。”祝子彦喃喃道,“那么林姑娘所说的逃生之法是……” “如果我没猜错,我们正是被关在水岸边的地牢中。能听到水声的这面墙,便是临水的一面。”林安语气愈发沉稳,“只要将这面墙凿出一个洞,让水流冲入,然后借助水流的冲击和你自己的力量,将这个洞开到能容人钻出的大小,你便可以从水中游出,从而逃离此处。” 林安说着,也实在庆幸自己凿墙时运气大好,随便选了一面墙,恰好便是与祝子彦相邻之处。倘若选了临水那面,自己又不会游泳,岂不是要将自己活活淹死? 祝子彦兴奋道:“好办法,那我们一起逃!” 林安苦笑摇了摇头:“我不会游水。” 祝子彦一愣,旋即道:“不妨事,我可以带着你一起游。” 林安叹了口气:“方才我说一赌,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们并不能确定岸上是什么情形,很可能会有敌人。所以,你入水后不能直接上岸,最好要一直潜在水中,游出足够远的距离后再小心露头,另选地点上岸。 更何况,此时狂风骤雨,水浪汹涌,即便你精通水性,也须多加小心,要带上不识水性的我,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那你怎么办?”祝子彦急道,“我们中间这面墙已经挖开了小洞,虽然很小,但水流也会渐渐涌入……” “我想借你外袍一用,将这小洞严实堵住,尽量减缓水流。”林安冷静道,“拘魂帮的人有求于我,相信很快会再来审问。只要在此之前,水淹不到我的头,我便不会死。” “不行!”祝子彦坚决道,“这岂不是将你的性命押在一件不能确定的事情上?” “不,我是将性命押在你的身上。”林安沉声道,“外面一定有人在焦急寻找你我,只要你能逃出去,就能带人来救我,也许根本不用等到拘魂帮的下次审问。” “我不能——” “祝兄弟,这不是讲义气的时候,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坐以待毙。我会提出这个方法,是因为我相信你。” 林安语气低缓,带着一种坚定人心的力量。 良久的沉默后,祝子彦终于狠狠咬牙,道:“好!可是我的剑被他们拿走了,林姑娘是用什么挖墙的?” 林安将归心令从小洞中丢向那边,道:“用这个,很好用。” 祝子彦捡起归心令,用手摸索一番,顿时惊道:“这、这是归心令!” 林安一怔,才想起归心令正中有个浮雕凸起的“归”字,便也不奇怪,道:“是,所以还请祝兄弟用完之后好好保管。” 祝子彦已经彻底呆住,喃喃道:“原来林姑娘是归心使者,怪不得,怪不得……” 林安无奈解释:“这令牌其实也不是我的。” “它在你手上,当然就是你的。”祝子彦十分激动,说得斩钉截铁,“林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挖出去,拼了命也要找荀先生和叶恩公来救你!” 祝子彦紧紧攥着归心令去墙边忙活了,林安却怔怔停在原地,喃喃自语:“在你手上,当然就是你的……” 她眼前仿佛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浮现出那夜在三一庄,从高处坠落的施元赫。 画面定格在他的手上——难道,施元赫竟然…… 林安心头猛地一跳,头脑愈发清明,眉头却愈发蹙紧。自己早该想到的,如果是这样,那些疑点就都能说得通了。 她心底骤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已经逼近了真相的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祝子彦的声音再次响起:“林姑娘,那边的洞应该快要挖通了,我先用外衫将这小洞堵好,然后便开始行动,请林姑娘……做好准备!” “好,拜托你了。”林安应了一声,又想起一事,连忙道,“等等,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应该是找到了你师兄的遗体。” “什么?”祝子彦大惊。 “御水天居附近有座小城,城外有个乱葬岗……”林安沉声简述了一遍。 祝子彦沉默片刻,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了,多谢林姑娘告知。” 林安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中间的小洞很快被祝子彦堵得严实。 “我去去便回!”祝子彦只又留下一句话,隔着衣衫愈显沉闷,之后就再没了声响。 林安用手顶着堵紧的小洞,不多时,便有细细水流从布料中渗出,顺着她的指尖蜿蜒而下——她知道,这意味着祝子彦已经入水了。 她的手指渐渐冰凉,额上沁出细汗。还好这间暗室虽不算大,却还有些空间,没那么容易灌满。 林安虽看不见,脚下却感觉得到,从小洞渗出的水,已渐渐在地面铺满一层。她双手堵得更紧,让自己保持冷静。 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时,异样的感觉却再次袭来——又是迷香! 林安心中一惊,他们竟来得如此快,这只是巧合,还是他们已经发现了祝子彦的逃脱? 念头才刚闪过,林安已经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迎接林安的是一记重重的掌掴。 林安从昏沉中猝然惊醒,只感到一侧面颊灼烧般的疼痛。 她忍不住低咳几声,才发现自己并未像上次一样被蒙眼和捆缚。她似乎还坐在方才晕倒时的地方,水面此时已经淹过脚踝,浸湿了她的裙摆。 林安忍着脸上的疼痛抬起头来,面前赫然站着两个紫衣鬼面人。 暗门在他们头顶敞开,带来一点晦暗的光线。豆大的雨滴也从这天窗般的“门”斜斜打下,在地牢中的积水上溅起一圈圈涟漪。 果然门是在上方……林安知道自己没有猜错,轻轻揉了揉眼,有些庆幸此时风雨大作,天色阴沉,否则自己的眼睛久未见到光线,恐怕已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伤了。 眼见林安苏醒,其中一个高大的拘魂鬼骤然欺身逼近,森冷气息扑面而来。 他一把扼住林安的喉咙,低吼道:“是你教祝子彦逃跑的!” 林安听出他的声音,正是上次审问自己那人。 眼看对方如此气急败坏,林安反倒放下心来——看来祝子彦已经成功逃脱,这对拘魂帮来说,自然是个无比恶劣的消息。 那男子的五指如铁钳般死死卡在她的喉咙,窒息感瞬间涌来。 林安只觉喉咙仿佛要被捏断,呼吸被彻底夺走,脸色涨得通红,咳也咳不出,动也动不得。 男子身后另一个稍矮些的同伴,原本一直未动,此时才上前拍了拍男子后背。 男子终于缓缓松开手,恶狠狠道:“我们已经派人去追了,别妄想他能跑远!” 林安终于得以解脱,大口地呼吸起来,暗暗祈祷祝子彦千万不要像当初的盛薛亦一样,再被抓回来。 她勉力将气喘匀,哑声道:“上次你们审过我后,一定去找了风神医的后人,但是恐怕什么也没找到吧?” 她忍不住咳了两声,笑道:“我早说了,他不在江湖之中。” 男子咬牙道:“他在哪?” 林安脸颊火辣辣地疼,喉间更是剧痛,却气定神闲,昂首道:“我可以与你们做个交易,只要你们放祝子彦一条生路,我便答应留下来,帮你们找风神医的后人,完成换心。 倘若你们不愿,我与祝子彦纵然是死路一条,你们要救的人却也同样没得活。我敢说在这世上,只有那一人懂得换心之术,你们大可选择信或不信。” “你倒打得好算盘,祝子彦一走,必然会带人前来救你。”男子冷笑两声,“记住,你没有资格做什么交易,只要我一个不高兴,你这种人在我手下根本活不过第二刀。” 林安忽然浑身一震,眼神一紧,失声道:“你说什么!” 男子以为林安终于被自己吓住,又甩出几句狠话威胁,然而林安压根无心再听半个字,满脑子只有那一句—— “在我手下根本活不过第二刀”。 的确,一个手无寸铁还不会武功的人,面对携带兵刃的高手,可以说毫无一丝生机,可是那时……林安感到脊背一阵发冷,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的怀疑。 男子说完狠话,却见林安目光惊愕,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不耐烦地踢了林安一脚,道:“知道怕,就快说!” 林安已经心乱如麻,这些日子发生的许多事,似乎都因为对那一个人的怀疑而变得合理,难道自己真的看错人了? 林安久久没有回应,男子抬脚又要踢来。他身后的同伴却再次动作,伸手将他拉住,凑到他耳畔悄声说了几句话。 此人声音极轻,林安根本听不到半个字,可她却在这一瞬猛地抬起头来,紧紧盯住说话之人,心跳如擂鼓。 ——这一切,她终于明白了。 男子听完同伴的耳语,也没有再踢林安,而是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冷声道:“祝子彦逃了,你也不能再待在这里。”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根布条,又要蒙林安的眼,显然是要将她转移到别处关押。 林安抬手止住了对方的动作,忽然轻笑一声,道:“难道你们还没明白,我根本就不想走,否则,我明明想到了逃生之法,为何只让祝子彦独自离去?” 男子自然不知这只是因为林安不会游泳,也觉得有些说不通,手下的动作不觉一顿,道:“你不想走?” 林安泰然自若,好似成竹在胸:“因为我早已知道了你们的底细,并且也想加入你们,成就一番真正的大事业。” 男子沉默一瞬,声音低缓:“拘魂帮只收高手。”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拘魂帮。” 林安说着,目光却越过男子,隔着雨幕,落在他身后那人身上,眼神幽深,“你很清楚,我了解你们的潜力,也有能力为你们出谋划策。 对吧,莫姑娘?” ----------------------- 第133章 “对吧, 莫姑娘?” 男子手猛地一抖,用来蒙眼的布条落在地上,渐渐浸入水中。 林安抬脚踩上布条, 踮起脚尖轻轻一碾, 笑道:“不必蒙眼了, 我们此时是在湖边地牢。而这湖,自然便是御水天居毗邻的湖。” 匣中宴 第181节 男子身后之人仍然没有动,林安的双眼与那人面具后的双眼静静相对,目光中不带一丝迟疑。 对视良久,那人终于缓缓抬手,掀起面上狰狞的鬼面具,随手抛入一旁的水中,赫然露出面具下的真容——果然是莫舒念。 紫衣下的她多了两分肃杀之气,不若往日温雅, 神情却仍是淡淡的。 “看来我还是小看了林姑娘。”莫舒念开口道。 林安摇了摇头:“这不怪你, 种种机缘巧合之下, 我就知道了一些原本不可能知道的事。” 莫舒念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你要明白,知道了这么多,就真的再也不可能离开这里了。” 林安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刚才说了,我本就不想走。” 男子对莫舒念道:“师姐, 现在怎么办?我们还不能杀她。” 林安语气笃定:“带我去见你们的师父。谢阳说过, 你们师父年事已高,身体不好,所以让莫姑娘暂管帮务。我想, 换心便是为了他吧。 你们看,我既能帮你们发展帮派出谋划策,又能帮你们师父寻找名医换心, 他老人家一定也会想见我的。” 莫舒念深深叹了口气,毫无感情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悲悯,沉声道:“带她去见师父。” 话音刚落,两人一左一右扣住林安肩膀,同时一跃而起。 林安身子被猛地带离地面,飞出地牢。她这才知道,原来莫舒念竟是会武功的。 大风扑面,湿意入骨。短短数息之间,林安已踏上久违的地面。她抬眼四顾,不由微讶。此处其实并非湖岸,而是在湖心深处,一座小岛边缘。 她和荀谦若曾到过湖边,可那次是在深夜,并未留意湖中居然还有这样一座湖心岛。 两人一路押着林安,踏过潮湿的石阶,穿行在林间小径。密林深处,一座三层六角古楼突兀矗立,在这被参天古木环绕的孤岛上,诡异如同幽影。 门口守着两个白衣小童,和御水天居里的童子都是同样打扮。莫舒念与面具男子将林安留在此处,两人便先进了门。 不多时,面具男独自走了回来,冷冷道:“进来吧。” 林安也不多话,跟着面具男走入楼阁。 两人穿过正厅,直直往深处走去。光线愈发晦暗,油灯摇曳,影影绰绰,仿佛连呼吸都被压得沉重。 林安感到心跳渐渐加快,手心也沁出细汗。 她很清楚,能想到将别人的心活活剖出来换给自己的人,一定不是善类。 而此刻,她正在一步步接近。 林安跟在面具男身后,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是踏进未知的深渊。终于,在这一层的尽头,她的视线中浮现出一个模糊人影—— 临窗一榻横陈,榻上一人侧卧,背对着林安的来向。花白的长发有些散乱,仅从后背便可看出老态龙钟。 榻前,莫舒念正恭谨跪伏,俯首如对神祇。 林安心里打定主意,一则尽力拖延时间,等祝子彦带来援手;二则连哄带骗,让对方暂时相信自己是心甘情愿留下,也好保住小命,留出一条后路。 于是林安先开了口,声音平稳而清晰:“在下林安,特来拜见帮主。” 榻上的老人撑起身子,缓缓转到正面,一双苍老而略带浑浊的眼睛向林安逼视而来,让她瞬间感到一种密不透风的压力。 老人只看了林安一眼,喉咙里发出两声沉闷的笑,喑哑道:“什么帮主?” 林安轻掐掌心,压下翻涌的情绪,朗声道:“御水天居的帮主,同时,也是拘魂帮的帮主。” 她顿了顿,低低一笑:“不对,应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拘魂帮,它不过是你用来转移视线的一个空壳子。” 老人并不恼火,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林安,唇角牵动,慢慢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是你说,在未来的某一天,江湖影响力榜的榜首,不再是江湖第一高手,也不是第一大帮的首领,而是御水天居的帮主?” 林安心头一凛,道:“是。” 老人又“呵呵”笑了两声,微微眯起眼,道:“我也想活着看到那一天。” 林安暗道一声果然,正要再开口试探,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回头看去,只一眼,心已冰凉直坠谷底。 两个紫衣鬼面人拎着浑身湿透,缩成一团的祝子彦,随手将他扔在地上,而后便退到一旁,恭敬而立。 祝子彦勉力撑起身子,神色痛苦,哑声对林安道:“我刚逃出去,他们就追来了……对不起,林姑娘,我让你失望了。” 林安心中一酸,安抚地向他摇了摇头。 她没想到自己的希冀这么快就落了空,如此一来,便只剩下第二条路。只是,要与对方虚与委蛇,句句真假参半,不知要花多少心力,更不知何时才是脱身之期了。 老人满意地“哈哈”大笑几声,转瞬又收住笑意,对两个紫衣人冷冷道:“不可穿鬼服出岛,以免被人瞧见拘魂鬼在此地出没,你们难道都忘了规矩?” 其中一个紫衣人低头闷声道:“事发突然,主人恕罪。” 老人不再理会,似已将他们当作空气,转而将浑浊却犀利的目光重新落在林安身上:“看来你的运气,终究还是差了一点,我们可以安心聊下去了。” 林安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微笑道:“乐意之至。” 老人也是一笑:“我很想听听,破绽在何处?” 林安轻轻吸了口气,缓缓道:“我从一开始就很奇怪,因为拘魂帮一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它就像一阵风,人们都知道风的存在,却从来都抓不住风,只能通过被风吹起的落叶,来确认风的存在—— 对于拘魂帮来说,那些死者就是证明它存在的落叶。可是那些落叶,每一片都截然不同,有的甚至毫无关联,让拘魂帮愈发显得捉摸不透。 直到我终于想到最后一个死者——施元赫。” 林安盯住榻上的老人,一字一顿道:“他是拘魂鬼,没错吧?” 老人缓缓抬手,指尖摩挲过自己花白的长眉,既未否认,也未点头。 林安接着道:“施元赫之死,有两个最大的疑点。其一,他身手不弱,怎会悄无声息被人制服?那夜,他不过是去隔壁院子倒酒,院中不乏高手,只要有半点打斗动静,便不可能无人察觉。 其二,失踪的明明是祝子彦,为何最终被行刑的却是施元赫? 这两点,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突然想起,施元赫死时,手中攥着一团深紫色的细布绳,那是拘魂鬼紫衣护腕的绑带。” 林安说着,看向还瘫在地上的祝子彦,道:“原本我以为,那是他在打斗中,从拘魂鬼身上扯下来的,可手腕的位置并不隐蔽,拘魂鬼怎会没有察觉? 后来,是祝兄弟提醒了我——在他手中的东西,为什么就不是他自己的呢? 这本该是最简单的思路,只因他是受害者,我们便怎么也没有想到。” 祝子彦一脸惊诧,失声道:“可他的确死了啊!” “因为他被骗了。”林安淡淡道,“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误以为拘魂帮要杀的,是在十五当日刚刚失踪的你。 他借口倒酒,主动离开庭院,实则匆忙换上紫衣,上山与同伴会合。可他绝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同伴出其不意地击晕,更没想到,他自己才是当夜真正的目标。 行刑前,拘魂鬼剥去了他的紫衣,却没发现,他掌心还攥着一截因匆忙而没来及系好的腕带。” 林安顿了顿,继续道:“一旦想明白施元赫是主动离开庄子,第一个疑点便有了解释。 而祝兄弟,你可以说是拘魂帮抓过的人里最‘无辜’的一个,因为你不过是引诱施元赫上钩的幌子。他们抓你,只是为了让施元赫对杀你的假计划深信不疑,从而毫无防备地落入这个圈套。” 在三一庄时,施元赫对拘魂帮全无惧色,甚至口出狂言,说即使大家都被杀了,他也不会有事。如今想来,这当然是他身为拘魂鬼的自信了。 他谎称逢漆的好友混入三一庄,一心以为下一个目标是祝子彦,也许到死时,他还在做发财的美梦吧。 林安摇头叹息一声,道:“悟出施元赫的身份后,我却更加好奇,既然他本就是拘魂帮的成员,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被自己人除去? 我终于开始怀疑,也许拘魂帮还有着连自己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老人稍稍坐直身子,腾出双手,缓缓鼓起掌来,慈眉善目地笑道:“好啊,好啊,原来都是因为一截腕带。” 话音未落,他骤然变色,拾起盘在枕畔的长鞭,猛地抽向站在榻边的面具男子,阴沉道:“做事留下一点尾巴,便会后患无穷,学会了吗?” “啪!”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男子瞬时跪倒在地,额头冷汗直冒,磕在地上不敢抬起。 他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发出一点惨叫,只颤声道:“徒儿知错,再也不敢了!” 林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浑身僵住——这个面具男在审问她时阴沉凶狠,与此时的老人比起来竟然还不及一成。 先前他对自己又是掌掴又是扼喉,此刻在老人面前竟像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幼犬,怎能不令人大跌眼镜? 老人放下鞭子,转向林安,眯起浑浊的眼,嘴角勾起和煦的弧度,笑容温和得近乎慈祥:“小姑娘,你继续讲,让我这些不成器的徒儿好好听听。” 林安下意识吞了口唾沫,后背冒出冷汗。 一个人一直笑不可怕,一直凶也算正常,可是像这样在极凶戾与极和蔼之间无缝切换,就实在让人毛骨悚然了。 林安稳住心神,扬起一个还算轻松的笑容,看向伏跪在地的面具男,意味深长道:“其实我还要多谢这位少侠,都是他的一句话点醒了我。 他说,像我这样不会武功的人,在他手下根本活不过第二刀。我才突然想到,黑衣人夜袭那次,谢阳又怎会毫发无伤?” 林安当然不会因为方才那一鞭而同情面具男,她故意这样说,是想再次激怒老人,让老人对面具男更加恼火,继续鞭打。然后面具男愤而反抗,逃离此处,顺便带上自己…… 可惜如此美好的幻想当然不会发生,面具男仍旧伏跪在地,额头紧贴湿冷的石砖,身躯瑟瑟发抖——显然,得知自己无意间一句话,竟成了引发怀疑的关键钥匙,已经让他惶恐到了骨子里。 老人却没有再动手,只是道:“你不也同样毫发无伤?” 林安摇了摇头:“叶饮辰向来浅眠,他第一时间发现有人夜袭,又是第一时间奔向隔壁找我,为此甚至后背中刀。即便如此,他还得在电光火石之间用手硬生生抓住剑尖,我才幸免于难。 而荀谦若是在柴玉虎的暗中相助下才免受一击,出手本就晚了几步,又是与黑衣人交手后才去救谢阳,谢阳却仍然平安无事。这不是很奇怪吗?” 祝子彦瞪大了眼,难以置信道:“你是说,谢兄弟……是内鬼?” “是,也不是。”林安缓声道,“谢阳的确心思单纯,却敬业得近乎刻板。初见时他便说过,会将所有见闻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每日飞鸽回报御水天居。 所以,拘魂帮是如何知晓我们的一言一行,又是如何掌握我们的行踪方位,布置黑衣杀手,这一切也都有答案了。” 祝子彦喃喃道:“这么说,拘魂帮真的就是御水天居……” 林安点了点头:“我想,莫姑娘是出于对谢阳的保护,从未告诉他御水天居背地里的谋划。所以,谢阳就在自己都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扮演了‘内鬼’的角色,从头到尾地‘出卖’了我们。” 自打被抓来后,有个问题林安一直想不通——那夜的黑衣人显然是要对自己直接下杀手,为何后来又是由拘魂鬼将自己活捉?而且在审问中,反复围绕关于盛薛亦与医术的话题。 此时林安方才恍悟,那日与谢阳谈及盛薛亦时,自己曾随口说过一句话——将人体切开的医术是真实存在的,也是可行的。 或许,就是这句话被谢阳无意中传到了莫舒念那里。 自己这种笃定的态度,让他们误以为自己了解医术,所以他们才改了主意,将自己抓来,细细审问,试图让自己和盛薛亦一样为他们所用。 林安尚在思索,便见老人再次举起长鞭。 她以为老人要对面具男补上方才没有动手的一鞭,却没想到,这一鞭竟是落向了从一开始便跪在地上的莫舒念。 莫舒念仍旧低着头,未发一声,只是缓缓抬手,按上肩头。深紫外袍下应声渗出一道血痕,可见这一鞭力道之狠。 “为何打她?”林安下意识冲口而出。 也许是因为与莫舒念有过交谈,对这个娴静文雅的女子抱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她在审问中从未对自己动手,还制止过面具男。林安全然不似方才对面具男那般幸灾乐祸,反倒升起一丝不忍。 老人竟又猛然抽下一鞭,低吼道:“回答她。” 莫舒念强自隐忍剧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低眉顺眼道:“成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然徒儿为保谢阳一命,吩咐派出去的杀手莫要伤他,才暴露了最大的破绽。” 匣中宴 第182节 “谢阳该死,你也该死!”老人声如霹雳,满是狠戾,手中长鞭再次高高扬起。 林安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声道:“不要再打了!反正我也不会离开这里,就算被我知道了又有何妨?” 老人收住这一鞭,撑着榻缓缓站起身来,脸色阴沉得难看:“仅仅是被你知道而已?那一晚,我折损了整整十名亲卫!” 林安反驳道:“可这与莫姑娘无关,就算他们真杀了谢阳,还是会被叶饮辰和荀谦若联手干掉。” “不一样的。”跪在地上的莫舒念忽然轻声道。 “有什么不一样?”林安反问。 老人因怒气攻心而气血翻涌,喘了几口粗气,才道:“你且说说,我们为何要杀施元赫?” 林安不假思索道:“施元赫是拘魂帮的成员,却反被自己人处心积虑地除掉。再联系他死前曾洋洋得意,夸口自己要发大财,不难猜出,他大概是发现了本不该他知道的帮派秘密,妄图借此勒索钱财。 于是我忽然想起,施元赫曾经说过一句很关键的话,却被我们所有人当做胡言乱语而忽略了。” 祝子彦茫然道:“是什么话?” “他说自己之所以能发财,全仗着他‘过目不忘’的本事——施元赫的确见过莫姑娘,他来御水天居花钱买榜,被莫姑娘亲口回绝。 然而莫姑娘没有想到的是,施元赫好色成性,向来对美人身段过目不忘。在御水天居这短短一面,竟让他认出,莫姑娘竟是他曾经见过的拘魂鬼上级。 他以为自己抓住了把柄,以此敲诈钱财,可御水天居自然不会留下如此隐患,所以假意答允,先将他稳住,同时开始灭口的计划。” 林安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真正让我笃定的,是帮主派来审问我的这两个人。” 老人还未开口,面具男已经慌忙抬头,惶然道:“师父,徒儿和莫师姐什么也没说啊!” “不是因为你们说的话,而是因为你们的沉默。”林安道,“第一次审问时,我被蒙着眼,中途你有过几次良久的沉默。 原本我没有多想,直到今天看到你们两人,看到她凑在你耳边低语,我才恍然惊觉,如果这次我也被蒙着眼,那么她对你耳语的这些间隙,不正是先前那些莫名的沉默吗? 一个人从头到尾不肯让我听到她的声音,只有一个理由——我见过这个人,能辨认出她的声音,所以她不能暴露。” 林安在御水天居中有过交谈之人,除了谢阳,就只有一个莫舒念。再加上自己那日之所以出门进城,以致后来被掳,也是因为莫舒念的邀请。 所有这些线索串联起来,相互佐证,林安才终于确定,所谓拘魂帮,就是御水天居,或者说,它是御水天居为了掩盖自己的阴谋和杀人罪行,而在江湖上立出的靶子。 知道这个秘密的,当然只有莫舒念这种核心成员,能出现在这个岛上的人,也都是此类亲信。 而另一类则是像施元赫那样的边际成员,他们只知自己是加入了拘魂帮的拘魂鬼,拿好处办事,却不知御水天居在背后扮演的角色。 所以,像施元赫这般,自己意外发现帮派的秘密,还妄图要挟,自然不可能有好下场了。 想到此,林安忽然想通了老人为何会对莫舒念如此暴怒,喃喃道:“我明白了,那夜本可以派出施元赫那样的普通打手前来刺杀,可一旦要下令留谢阳活口,难免会让他们怀疑到拘魂帮与御水天居的关系。所以,莫姑娘只能动用真正的亲信来完成这次任务。” 老人提鞭指向莫舒念,因怒极而微颤的手指几乎抓不稳,满脸痛色:“那些亲卫和你们一样,都是被我自幼培育、精挑细选之人,他们本是我最坚固的后盾,结果呢? 只因你一点私心,一夜就给我折了近半!莫舒念啊莫舒念,我怎就看错了你,让你代掌了权!” 面具男跪爬上前,轻轻扯着老人的衣袍下摆,哀求道:“师父,求你饶了师姐,她只是……只是一时糊涂。我们一直在招收新人,只要多挑几个可靠的,总能弥补那夜损失,求师父息怒啊。” “可靠?”老人啐了一口,“你说得轻巧,要观察多久,才能有从小养到大的可靠!等济冀堂那些孩童长成,又要再过多少年?” 林安身子一僵,这才惊觉,原来御水天居所谓的“行善好施”,竟是在网罗幼童,储备可用之材,再从中挑选一些容易洗脑的孩子重点培养。 ----------------------- 第134章 或许, 莫舒念和面具男,便是这样长大的。 他们从记事起,便被剥夺了自己的思想与人格, 所以, 即便早已长大成人, 他们对于老人的服从和畏惧,也都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 莫舒念身上已有两道殷殷血痕,却仍然音色淡淡:“董师弟,是我做错事,不敢求师父饶恕。可是,我不后悔。” 原来这面具男,便是莫舒念提过的董飘念师弟……林安恍然,却更讶异于莫舒念所说的这句“不悔”。 老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苦口婆心道:“舒念, 在那么多孩子中, 你自小便是我最疼爱的一个, 可你却忘了我教给你的话——一个人,不能有弱点,一旦有了弱点,人就会开始犯错, 直到害死自己。 为了一个谢阳, 你自作主张,让我损兵折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要么杀了谢阳, 除去自己的弱点,你依然是我最看重的人,要么……” “不要啊——”面具男竟顾不上对师父不敬的后果, 慌忙打断道,“师姐,快答应!师父真的会杀了你的!” 莫舒念仍低着头,素净的面孔看不出什么波澜。 良久的沉默后,她忽而抬眼看向林安,认真道:“那位叶少侠为了救你,与杀手血战重伤也一步不让。我想,即便那夜他真的死了,他也不会后悔的。 那么倘若反过来,你会愿意为他而死吗?” 林安一怔,眼看老人已极其不悦,在这种情势下,莫舒念竟还无视他的训话,反而向自己提出这种毫不相干的问题…… 她一时不解,却还是毅然答道:“当然。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他舍身相救,我自然也愿以性命相报。” 莫舒念点了点头,唇边绽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轻声道:“真好,我多希望……谢阳也能这样说。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而死。” “师姐,你别傻了!”面具男声音凄切,带了哭腔。 “我知道你的选择了。”老人面色更是前所未有的阴沉,“那么,就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 他说罢,再度高举长鞭,竟是要将莫舒念活活鞭挞至死。 林安再也忍无可忍,伸手将他拦住,质问道:“你做这一切,究竟是在谋划什么?” 老人的视线斜晲向林安,浑浊的眼中寒光大射:“我暂时不打算杀你,却不代表你可以言行无忌。” 话音刚落,他手腕一抖,竟是将长鞭转向林安,猛然挥下。 林安猝不及防,下意识抱住双肩,却忽觉眼前一花—— 一道深紫色的身影如鬼魅般迅疾掠过,将刚刚扬起长鞭的老人一脚踢飞,而后稳稳站在她的身前。 这一变故令所有人始料未及,因为出手之人,分明一身紫衣鬼面,俨然便是方才抓回祝子彦的两个拘魂鬼之一。 然而这还没完,另一名鬼面几乎同时腾身而起,直直飞向老人,袖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已经抵在老人咽喉。 空气骤凝,所有人再次震骇莫名—— 这二人从一开始将祝子彦扔在地上后,便恭敬退到一旁,始终沉默肃立。此刻先后猝然出手,却是翻脸针对他们的主人,怎能不令人费解? 林安虽逃过一鞭,却顾不上欣喜,整个人沉浸在惊愕之中,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个将老人踢飞的拘魂鬼此时转过身来,面对着林安,抬手摘掉了脸上狰狞的鬼面。 熟悉的面容骤然映入眼帘,琥珀色的眼眸澄澈依旧。 “叶饮辰?”林安失声叫道。 叶饮辰却一言未发,目光沉沉将她锁住,下一瞬,径直伸臂一揽,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紧紧笼罩在怀中。 两人衣衫都已被雨水浸透过,湿冷的布料紧贴肌肤。她的发丝贴在脸颊,被他急切的动作牵拽过去,缠在他颈侧。湿意自发梢滑落,与他颈项的温度交织,模糊了冷与热的界限。 林安一时愣怔,喃喃道:“你、你怎么……怎么是你?” 她下意识侧眸,望向仍旧瘫在地上的祝子彦,只见他憨厚地挠了挠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林安又问。 叶饮辰这才将林安松开,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紫袍,勾起嘴角:“还记得苏锦阳给你的两身行头么?” 林安张大了嘴,这才想起,苏锦阳和萧沐晖临行前,将两身紫衣留给了自己。 此处光线晦暗,众人注意力又不在这两个“拘魂鬼”身上,自然都没有觉察那足以以假乱真的紫衣…… 林安下意识转头,看向那名用匕首抵住老人的鬼面人。对方此时也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和善的笑脸——正是荀谦若。 荀谦若将老人从地上提起,按坐在榻上,自己也悠然倚坐,又晃了晃手中匕首,对还跪在地上的莫舒念和董飘念道:“你们两个最好不要动。” 叶饮辰则缓步转身,冷冷望着脸色铁青的老人,唇角微勾,笑意森然:“你的手下都很听话,出岛追击时的确没穿鬼服,这两身行头是我们自己的。” 祝子彦此时才从地上爬起来,解释道:“方才我从湖心一路游上岸,便有人远远追来,结果又在岸边遇上两个拘魂鬼。我心道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一定逃不了了,却没想到那两个‘拘魂鬼’竟出手帮我除掉了追兵。” 他说着,又挠了挠头,“林姑娘,我不是有意骗你,这都是叶大哥的主意……” 叶饮辰轻轻踢了祝子彦一脚,没好气道:“喂,刚救了你,你就来挑拨离间。”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祝子彦大窘。 林安知道叶饮辰自然不是真的生气,又急忙追问:“可你们两个怎么会去岸边,还特意扮成拘魂鬼,总不是巧合吧?而且既然早就来了,怎么不早点站出来?” 叶饮辰笑了笑,眼神一瞬柔和,声音低缓:“这些事,我会找个时机再好好解释。眼下嘛……还有人没收拾干净。” 他话锋一转,冷意顿起,目光斜睨向榻上的老人,“对了……方才那老家伙动手之前,你问他什么来着?” 林安一怔,才道:“我问他,做这一切究竟是在谋划什么。” 叶饮辰看着老人,冷笑道:“现在可以说了么?” 林安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由感慨万千。自己方才还是老人手中的阶下囚,转眼间形势竟彻底倒转,真是人生如戏,变幻莫测。 老人看了林安一眼,漠然阖上眼,哑声道:“你猜到那么多,却没猜到这一点吗?” 林安收拢心绪,缓缓开口:“我的确有所猜测,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老人没有接话,林安便接着道:“那夜突袭,人手明显集中于我,事后荀先生曾让我好好想想,自己都见过什么,听过什么,可我始终想不出头绪。 如今我才终于明白,并非我见过什么,听过什么,而是我自己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那日在三一庄,大家无意间聊起御水天居,我也随口发了一番议论——关于如何在不知不觉间操控舆论,如何利用话语权的可怕力量,如何将自身影响力层层推高,直至无人可制…… 当时我不过是有感而发,却没想到这番闲谈,会给我招来那一夜的杀身之祸。” 这一切,正如莫舒念那日所言,她是第一个笃定御水天居价值的人。 荀谦若眸光一深,林安当日那番话显然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时很快回想起来,道:“林姑娘的意思是,那番关于御水天居大有前途的议论,竟然恰好说中了他真实的野心?” “我想是的。”林安沉声道,“御水天居虽然在江湖上成名已久,江湖人却只当它是不入流的消遣。即便它的帮众越来越多,在江湖上的声浪也越来越高,其他帮派仍旧没有将它放在眼里。 所以,御水天居就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发展、布局,直到他能够像我所说的那样,利用长久建立起来的话语权,躲在背后呼风唤雨。 而我却不巧说破了这一点,告诉大家御水天居实则大有可为,不容小觑。说者本无心,听者却有意。这话落在他耳中,我自然成了不可容忍的心腹大患。” 荀谦若缓缓点了点头:“其实当时听你说完,我也心生疑虑,还想等回到归去堂后,便和廖堂主商议御水天居的隐患,今后好多加提防。” 林安只能苦笑,自己原本不过随口一说,可这些心思玲珑的聪明人,一个两个竟都当成了至关重要的玄机,真不知该说自己是太犀利,还是太迟钝…… 老人一直闭着的双眼此时猛然睁开,寒光暴射,随即仰天大笑,笑声嘶哑而疯狂,久久不绝。 良久,他才收声,昂首厉声道:“江湖高手算得了什么,大帮大派又算得了什么? 殊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再端正的君子也能毁于言论,再强大的武者也会败给悠悠众口。 匣中宴 第183节 那帮只会舞刀弄剑的蠢材都不懂!而我会慢慢教给他们……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荀谦若神色复杂,终究只轻叹一声,道:“真是一个疯子。” 祝子彦怒喝道:“就算你有什么阴谋,什么野心,又为何要杀那几个人,还有我师兄!” 林安蹙眉,跟着道:“你抓盛薛亦,是为了让他给你换心来治疗心疾,他假意应下却寻机逃跑,于是你便杀了他。而逢漆则是因为意外发现被剖了心的侄子,才被灭口。可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何非要杀害严九昭?” 老人阴恻恻地笑了几声,道:“你终于猜错了,第一,我并没有心疾。第二——” “什么?”林安忍不住诧异道,“难道不是换心?不可能啊,逢漆的侄子明明是——” 老人直接将林安打断,声音沙哑:“我只是老了,活不久了,我需要一颗年轻的心,让我能活到御水天居真正壮大的那一天。 那个孩子的心我很喜欢,它多有生机,多么顽强,就算被丢进乱葬岗,也依旧不肯停跳……” 老人爬满皱纹的脸上满是贪婪向往的神色,然而下一瞬,又陡然变得狰狞,愤然咆哮:“都是盛薛亦骗了我,浪费了这么好的一颗心!” 林安双唇轻颤,根本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为了治病而活剖人心已经足够疯狂,却没想到,他竟是为了“延年益寿”……如此丧心病狂,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 老人并不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道:“第二,严九昭并非我所杀。” “什么?”林安再次意外。 她怔了片刻,忽然想到严九昭那封遗书,最后一句“唯有一死,以证清白”,明确表达了自绝之意。可是众所周知,严九昭是拘魂帮行刑的第一个死者,又怎会是自尽? 混沌之间,林安脑中忽而一闪,眼前浮现出严九昭家中的场景——那一面墙毛糙不平,像是被刀剑刮过大片。 她喉头倏然发紧,喃喃道:“严九昭家里那面墙上,原本也写了字?写的,就是与清白书相似的内容。只不过被拘魂鬼抹掉了,对不对?” “是一个‘冤’字。”沉默许久的莫舒念忽然开了口,“他用自己的血涂在墙上,写出了这个‘冤’字,大得几乎占满了一整面墙……” 林安的心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心底的猜测得到了进一步证实。 莫舒念凄然一笑,接着道:“林姑娘,你曾托我调查严九昭偷盗谣言的源头,现在我告诉你,源头就是我们御水天居。” 祝子彦脱口问道:“你们为何要造谣他?” “蠢货!”老人骂了一句,“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我活不久了,续命之法还一筹莫展,所以我必须加快进程! 我要看到我的御水天居除了让人扬名,也能让人败誉,我要在死之前享受操纵人心的胜利。只要我张一张嘴,就能毁掉一个人—— 严九昭不过是我验证成果的第一次试验罢了。” 叶饮辰皱了皱眉,道:“严九昭名声不错,却一向独来独往,没有亲近友人为他作证,也没有门派帮派为他撑腰,对你来说,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所以就成了你的第一个目标。” 老人啐了一口,眼中闪过恼意:“原本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谁知他竟留下遗书,自杀以证清白。如此一来难免会扭转舆论,甚至让江湖人对我们的情报都产生质疑。御水天居尚未发展成熟,这绝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幸而我一直派人盯着,及时将他的尸体收走,并毁去了墙上的血字。可一个大活人终究是死了,于是我想出‘拘魂鬼’这个绝妙的点子,将这事推到鬼的身上。” 荀谦若思索道:“也就是说,所谓的第一个‘死者’,在被行刑时便已是具尸体。你们为了掩盖这一点,才给他戴上黑色头套,押到高处行刑。 而到后来,便也都保持一致,干脆将这个破绽,塑造成了拘魂帮特有的仪式。” 老人摆了摆手,呵呵怪笑:“当时并没想那么多,可不巧盛薛亦、逢漆一个个冒出来不得不杀,我才想到,不如捏一个拘魂帮出来,将这些死人全部推到它的头上。 就像这小姑娘一开始说的那样,让拘魂帮成为我转移视线的一个空壳。” 林安神色凝重,深深吸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以为拘魂帮神秘,可其实拘魂帮是在明,御水天居才是在暗。 拘魂帮是被摆在明面上故弄玄虚的靶子,如果有人要调查那些人的死,自然都会找拘魂帮,可是永远也不可能有人找到,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 祝子彦此时再次问道:“那我师兄呢?你到底为什么杀他?” “司徒舜扬?”老人阴森一笑,轻蔑摇头,“他是找死啊。” 祝子彦顿时青筋暴起,举起拳头便要往上冲。 林安抬手将他拦住,解释道:“拘魂鬼虽然毁去了严九昭写在墙上的血字,却没发现他身上还有一封清白书。我想,你师兄调查拘魂帮时,找到了严九昭的遗体,发现了这封绝笔。” “原来还有一封遗书……”老人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司徒舜扬坚称严九昭并未偷盗,又说盛薛亦确有医术,绝非疯癫胡来。 呵,这小子竟来当面质疑我们不可靠,还说御水天居若不公示改正情报,他便自己想办法公之于众,你说,他是不是找死?” 追查许久,至今,师兄死亡的真相终于彻底明了,祝子彦却再也无力怒吼。 他怔怔站在原地,通红的双眼已经蓄满了泪水,喉咙好似被什么堵住,哽声低语: “原来……原来我师兄找上御水天居,是为了给严九昭和盛薛亦澄清清白,保全他们的身后名……” 老人恍若未闻,自得笑道:“虽然引出了这么多麻烦事,但严九昭的试验依然是成功的——谣言口耳相传,他的澄清却无人相信。 这已经足以证明,从‘扶远君子’到虚伪小人,不过只需要一条捕风捉影的传言罢了。” 一切曲折终于解开,听着老人宣告胜利似的结语,林安心中愈发起伏翻涌,交织在胸口的悲与怒再也抑制不住。 她目光冰凉,唇瓣颤抖,声音渐渐哽咽:“你知道吗,严九昭曾经救过一个生无所恋的瘸腿老人,因为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他相信活着就有希望。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还是在绝望中选择了自尽,都是因为你那些狗屁不通的妄想! 我坦白告诉你,换心根本不可能成功,续命也根本做不到,就连你的御水天居,也不可能像你想象的一样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你说什么?”老人皱了皱眉。 林安没有丝毫停顿,一字一句,声如利剑: “你杀了一个严九昭,就来了一个为他平反的司徒舜扬;你杀了一个司徒舜扬,又会有一个为他奋不顾身的祝子彦;就算你杀了我们所有人,也杀不尽江湖上的有识之士。 这个世界也许多的是盲从之人,袖手旁观之人,落井下石之人,可是永远都还有更多的赤诚之人,仗义执言之人,清醒洞见之人。 也许你能在江湖上掀起一阵风浪,但终将被正义的洪流碾碎,成为后世的小小教训而已。” 话音落下,在幽暗的楼阁中回荡,带着掷地有声的决绝,空气中一瞬间寂静无声。 众人皆望向林安。 女子身形纤瘦,眼中却燃着不容摧毁的光。他们忽而明白,支撑一个人立于天地间的力量,并不只有武力与谋算,还有这样不可撼动的意念。 荀谦若缓缓垂下眼,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敬意。祝子彦攥紧了拳头,眼眶发热,仿佛师兄未竟的遗愿,此刻竟在林安的话语中得到了回应。 而叶饮辰却只是静静看着她。 昏暗光影里,她的眉眼格外清晰,那张素净的面庞仿佛带着光辉,照亮了整个空间的阴郁。 “你、你——”老人暴怒指向林安,手抖得厉害,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即便是被莫舒念忤逆,他也不曾如此愤怒过。 剧烈的怒意激得他连连咳嗽,半晌才缓过气来,阴狠道:“你们虽然混进来两个高手,可是有一个重伤未愈,岛上还有我十几名亲卫,等他们发现情况不对,你们依旧是死路一条!” “你们还在磨蹭什么?”忽然,一道冷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所有人下意识齐齐转头,只见一个剑眉星目的男人正缓步走近。 他黑衣猎猎,手中握着一柄长刀,刀尖随意地点在地上,刀锋上血迹尚未擦干,在晦暗中反射出灼目的光。 ——不是沈玉天又是谁? 见无人应声,他眉头一蹙,显然已有几分不耐。 先前三人探密道时,便是留他把守密道口。上岛后因为只有两套行装,又是让他隐匿在林中望风。 其实荀谦若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相信沈玉天的实力足以独当一面,将几人的安危放心交付于他。 可沈玉天素来以刀锋说话,却从不会做“望风”这等琐事。耐着性子隐伏许久,已是他的极限了。 荀谦若见他显然神情不悦,心中已是了然,却还是问道:“沈兄怎么来了?” 沈玉天冷冷道:“你们太磨蹭,我便一路杀进来了。” ----------------------- 第135章 他向来惜字如金, 实际经过却绝非如此简单。 就在他倚在树上百无聊赖之时,有两人巡查经过,看到他这生面孔二话不说便上来砍杀, 他自然接下这一战。 不打不要紧, 一打他更加耐不住寂寞了, 于是干脆提刀继续向里,一路遇鬼杀鬼,就这样在无聊时顺便杀出一条血路。 即便如此,他仍旧足够谨慎,在林中游荡许久,直到再未发现敌人,才提刀走入楼阁,以这副修罗面孔,出现在众人眼前。 老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玉天, 满脸震骇, 颤声道:“你、你说什么?”显然他还在等待自己那十几名亲卫。 林安也张大了嘴, 一时说不出话来。 荀谦若不紧不慢地笑道:“林姑娘,你大概还不知道,沈公子是当今江湖上排行第三的高手。” 沈玉天皱了皱眉,道:“谁是拘魂帮帮主?” 他尚不知拘魂帮与御水天居的关系, 还惦记着那夜拘魂帮高喊他的名字, 将尸体扔进三一庄的旧怨。 拘魂帮此举,显然是彻底与他结下了梁子,而沈玉天的性格, 绝对不是能冰释前嫌的类型。 荀谦若此时才终于收起抵着老人的匕首,道:“喏,就是他了。” 沈玉天又皱了皱眉, 似乎十分不满:“能败在你手下,想来也配不上我的刀。” 林安连忙道:“不能放过他!那些人都是他害死的,岛上其他人也都是受他的摆布。” 叶饮辰唇角微挑,淡淡一笑:“那么我来好了。” 不等叶饮辰上前,老人已撑着榻边,缓缓起身,颤颤巍巍向前挪着步子,低低哑笑起来。 他的笑声起初压抑而干涩,却很快越来越大,带着一丝癫狂,直到他笑得脱力,喘着粗气连连咳嗽。 良久,他才缓过气来,脸色本因愤恨与不甘而憋得通红,此时却已变成灰败,声音愈发喑哑:“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我并非输给你们,只是败给了岁月。” “你在说什么屁话?”林安毫不留情将他打断,“你落得如此下场是因为年老吗?是因为你狼子野心,作恶多端,不要转移重点好不好?” 老人咳道:“倘若我再有五十年光阴,又怎会急于求成,前功尽弃?” 一直跪在地上的董飘念此时踉跄爬起,挡在老人身前,嘶声道:“不要伤害我师父,不要伤害我师父……” 老人却并不领情,一把将他推到一边。他的目光落在仍旧沉默跪着的莫舒念身上,伸出枯槁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语气忽然柔和下来,甚至带着怜爱: “舒念,虽然你选错了,但我仍旧选你。如果只能带走一个人,当然,也是你。” “不好!”林安心头一紧,骤然惊呼出声。 便在此时,莫舒念竟身形一软,倏然倒在地上,额前和嘴角同时淌下一道殷红,血色触目惊心。 “莫姑娘!”林安大喊一声,连忙扑上前查看。 匣中宴 第184节 只见她发丝间赫然露出半寸寒光——一枚钢针死死钉入头骨,显然还有更长的部分已深深没入脑中。 林安呼吸一窒,心底一片冰凉。 莫舒念的神色却依旧淡然,仿佛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一丝痛苦。 她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渐渐失去光彩,唇边却轻轻吐出几句呢喃,低不可闻:“我……我杀过人,我该死……不要……不要告诉谢阳……” 老人亲眼看着莫舒念闭上眼睛,竟又癫狂大笑起来。那笑声刺耳尖锐,回荡在楼阁之间,愈发令人毛骨悚然。 与此同时,沈玉天扬臂将手中长刀甩出,带着破空的劲风,直钉向老人心口。 这一刀势大力沉,刀刃穿透了老人的身体还未停下,竟硬生生将他带得倒飞出去,死死钉在了背后的墙上。 老人嘴边还挂着满意的笑,浑浊的双眼中冒出最后一道精光,终于垂下了苍老的头颅。 荀谦若上前查看一番,沉声道:“是我大意了,他袖中藏着发射钢针的机关。” 林安只感到一阵目眩——疯子,这真是一个疯子。明知自己难逃一死,不做最后的挣扎,却还要再拖一人下地狱。 林安下意识看向董飘念,发现他竟没看老人一眼,只是低垂着头,目光凝固在莫舒念已无声息的身躯上,一动不动。 忽然,他抬手扯掉脸上的鬼面,扔在一旁,僵硬地蹲下身子,将莫舒念紧紧抱在怀中,然后又将她打横抱起,好像所有人都不存在一般,一步一步向外走。 这是林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真面目。这个在她眼中凶狠阴沉的面具男,竟是一副白净柔和面容。 林安心头发沉,好似压着一块大石。 倘若没有那个所谓的师父,他们的童年将会怎样度过?也许会彼此为伴挨家挨户地乞讨,也许会为一口吃喝相互推让,更也许会像那个男孩一样,靠扒死尸和偷钱度日…… 也许他们的脸上总是脏兮兮的,但在那脏兮兮的脸上,一定会有只属于孩童的笑容,而不是被恐惧与服从生生刻下的木然神色。 卸去鬼面的董飘念,专注凝视着怀中的师姐,似乎还在小声对她说着什么,不再理会任何人的言语。 林安一行远远望着,竟无人忍心出手阻拦。 楼阁外,暴雨早已停歇,湿润的空气犹带着泥土与湖水的腥气。 董飘念就这样抱着莫舒念,一步不停地走出楼阁,走过古林,走到案边,走向湖中,直到两个人一起沉入水面。 …… 数日后,夜晚。 林安独自坐在湖边,身后的银杏林依然飒飒作响,面前的湖水也依旧波光粼粼。 “就知道你在这里。”身后传来清朗的声音,叶饮辰走了过来,坐在林安身边。 林安仍旧望着沉沉湖面,远处的湖心岛在夜色下看不真切。 叶饮辰道:“事情全都结束了,你也算是为江湖除掉了一个野心家,还有什么心事?” 林安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望天,长叹道:“有一件事,我还始终无法做出决断。” 叶饮辰略一沉吟:“是关于莫舒念?” 林安点头:“我本以为,她对谢阳的关心只是师姐对师弟的疼爱,后来才发觉,也许不止于此,可谢阳却全然不知。我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告诉谢阳?” 叶饮辰道:“她临死时说,不要告诉谢阳——那是她死前最后一句话。她大概不想让谢阳知道,她复杂的身份和背负的罪孽。” “可她都已经死了,不会再有多少人记得她。难道要让谢阳永远都不知道,有一个人曾经如此坚定地保护他,甚至愿意为他而死?” 叶饮辰耸了耸肩:“也有道理。” 林安又叹息一声:“我很少如此纠结。” “不如抓阄?”叶饮辰提议。 “这算什么办法?” “抓阄不是办法,但在伸手去抓的那一刻,你心里就会有一个答案。” 林安一怔,若有所思。 两人静了片刻,叶饮辰忽然道:“那日去玉器店,是去买什么?” 林安诧异看向他:“你知道了?那就没意思了!” 叶饮辰笑着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是玉器店而已。会是什么玉器呢?玉佩吗?像玉镯、玉簪之类都是女子用的,还是玉佩最有可能了吧?总不会是送我个玉玺吧?我已经有一个了哦。” 林安“扑哧”笑出声来,眉眼间的阴霾悄然散去:“别猜了,迟早都会知道的。” 叶饮辰仍是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 林安杵了他一拳,道:“喂,你还没告诉我,那天到底为什么会扮成拘魂鬼来到这湖边?” 叶饮辰唇角微勾,笑意温柔:“你在岛上想尽办法逃离,我在外面当然也在想尽办法找你。” “你是说,你找到了办法?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林安十分好奇。 叶饮辰却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林安。 林安看了一眼,更加不解道:“这不是我送你的那片银杏叶吗?” 那夜她与荀谦若出来找柴玉虎,心知叶饮辰定会气恼自己不叫上他,正巧看到湖边有片少见的银杏林,便随手拾了片叶子,带回去给他。 不过是随口的安抚与打趣,她几乎转眼便忘。 然而此刻,叶饮辰掌心捧着的,正是这片叶子。多日过去,青翠的叶片已经萎蔫,他却不知为何竟还收着。 叶饮辰点点头,笑道:“就是多亏你送我的这片叶子。沈玉天毁去鸽舍后,找到了鸽舍下暗藏的密道。我们进入密道探查,原本没有什么线索,我却在密道另一端的入口处,不经意看到了一片薄薄的碎渣。” “碎渣?” “那不是普通的碎渣,而是银杏叶片的碎块。”叶饮辰道,“银杏在楚朝并不多见,三品城远近一带都不曾见过,而你在送我叶子时提起,御水天居湖畔,有片银杏林。 我直觉这不是巧合,才忽然想到谢阳和御水天居的种种疑点,愈发确信,一定是有人经过那片林子时,鞋底不巧沾上了叶片碎渣,又在进密道时掉在了那里。” 林安吃惊道:“这真是太巧了。” “此时我只是怀疑御水天居与拘魂帮有所勾结,却不能确定你被关在何处。于是我们商议,先去那里蹲守一日,也许能碰见拘魂帮的人。我想起苏锦阳给你的两身紫衣,便索性扮作拘魂鬼,想伺机混入。 到了林中,我又突然想到,残叶能被鞋底带出那么远才掉下,很可能是因为鞋底踩了湿泥,才会格外黏连。 于是,我们又到湖边探查,没想到,竟会遇上刚从湖里游上来的祝子彦。” 叶饮辰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当时也意外极了,原来拘魂帮的据点,竟是在湖心岛上。” 林安道:“岛上与御水天居仅一水相隔,又人迹罕至,的确是绝佳的选择。” 叶饮辰接着道:“我们解决了他身后追兵,便顺势继续扮鬼,抓着祝子彦上岛打探情形,没想到竟在楼中见到了你。 我当然想立即与你相认,但当时并不知晓岛上有多少敌人,便没有轻举妄动。后来你与那老头一番对话,老头说夜袭折损十人,便已损失了近半的亲卫,我才终于可以放心现身。” 林安听得连连惊叹,又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你那时分明也没有立即现身,是在之后我差点被他鞭打才站出来的。 喂,你不会是算准我会挨打,专门等着关键时刻才出场当救星的吧?” 叶饮辰微微低下头,竟然沉默了。 林安一愣:“真让我说中了?” 林安本想没好气地打他一拳,却见他仍垂着头,长睫遮住眼神,竟是少见的沉静,不由讪讪收回手,反而宽慰道:“算了,一点小小整蛊,也算无伤大雅。” 叶饮辰唇角微勾,却不带半分戏谑,声音轻缓而极为认真:“在我正想站出来的时候,我听到莫舒念问你,倘若反过来,你是否愿意为我而死?” 林安怔住,她当然记得这个问题,也当然记得自己的答案。 “那一刻,我忽然就很想听你回答,所以便没有动。”叶饮辰接着道。 “我……” “我听到你说,‘他既舍身相救,我自然也愿以性命相报。’” “是啊……”林安怔怔点头。 叶饮辰既然一直在场,自然也听到了她这番话。 只是,他为何要在此时重提起来?不知为何,林安竟有些不知所措。 叶饮辰转头看向林安,目光灼灼:“其实呢,‘舍身相救’还有一个更加对应的词。” “什么?” “以身相许。” “你——”林安猛地抬眼,正撞入一片琥珀色的清澈眼眸。平日总是随性的他,此刻眼中却无一丝玩笑之意,只有纯粹和认真。 叶饮辰看着林安的眼睛,接着道:“当时你说,我是你很重要的朋友。现在我来说,我想做的,不只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而已。” 林安微启的双唇轻轻颤动,只感到心乱如麻,是紧张?是心虚?是抱歉?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叶饮辰也不再开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林安。 “我……”不知过了多久,林安终于说出一个字,喉中已经有些干涩,“我喜欢他,你知道的……” “我知道。”叶饮辰没有让她说完,“可你曾告诉我,倘若不能改变过去,那便从今天开始,尽力不再留下遗憾。” 叶饮辰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对林安有了不同的心思。 他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骗她,试探之下,竟发现她与从前的叶笙全然不同。 于是,最开始只是这样一点疑心,一点好奇,可随着时日推移,他愈发清晰地察觉,原来她与自己见过的人全都不同。 她会害怕,却仍有胆识魄力。她会思考,但绝不多疑凉薄。 她重情重义,正直坦荡,她明明很纯粹,却又有许多面不同的她,每一面都是鲜活可爱的她。 陌以新坠崖后的那段时间,是他最彷徨的时候。他知道,如果陌以新死了,也许他也再没机会,因为他永远无法战胜一个死去的人。 陌以新回来那天,他看到两人在雨中相拥,那一刻,他胸口涌起说不清的烦躁,却又莫名生出一丝庆幸——因为那个人既然还活着,自己就还有机会去争抢。 叶饮辰早已觉察,自己愈发贪恋与林安相处的时光,不管是逗她开心,还是逗她生气,都能带来别样的欢喜。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将自己从来不愿提起的曾经一点一点讲给她听,将自己心底和身体的疮疤一个一个揭给她看。 直到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他才惊惶地发现,从最初的好奇,到趣味,到喜欢,再到现在,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沉沦其中,无法看她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 “可我……”林安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却轻得几乎要散在夜风里,“对不起。” 叶饮辰的眸光颤动了一瞬,旋即轻笑一声,语气依旧明朗:“对不起什么?未来还有很长,也许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喜欢上我,那时我们或许在海边,在王宫,在沧流山顶……” “叶饮辰……”林安忽然站起身来,低低唤了他一声,却没有去看他的眼睛,“先前答应为你贺生辰,我会用心,然后……就这样吧。” 她曾知道心动是什么感觉…… 匣中宴 第185节 桃花林里,落英缤纷,指尖犹有他发丝的触感。 夜半马车,帘幕低垂,她在黑暗中描摹他的轮廓。 衣冠冢前,泪水落入黄泥,他第一次拥住她,她贴着了他的温度。 每一次与陌以新的对望,心口的悸动都清晰如昨。那种怦然与依恋,她骗不了自己。 此刻,她心中酸涩莫名,却清楚一点——她早知爱而不得的滋味,更不能将另一个人也拖下这潭苦水。 叶饮辰指尖缓缓收紧,在掌心绷得生疼。他的唇轻轻翕动,却终究没能吐出半个字,洒脱的笑意凝在唇角似是而非,透着一丝细不可察的裂纹,仿佛一触即碎。 “对不起!”林安不知在怕什么,再次留下一句,转身跑开。 夜风拂过,吹乱了叶饮辰的鬓发。 他低头,指尖触上那片被她搁在地上的枯萎银杏叶,凝视片刻,又重新拾起,握在掌中。 …… 又过去几日,御水天居已将帮主的阴谋与拘魂帮的真相公布于江湖,引发一片哗然。 严九昭和司徒舜扬等几人也终于昭雪了清白。 一切尘埃落定,终于到了分别之时。 沈玉天早已不辞而别,也不知是回了三一庄,还是又去向何处。 祝子彦则去乱葬岗为大师兄收了尸,还从男孩那里拿回了师兄遗下的玉佩。辞别众人后,便为师兄扶灵回乡了。 这日,是荀谦若前来辞行。 他仍穿着一身灰白布衣,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和善笑容,只是眉宇间多了两分唏嘘惆怅,郑重抱拳道:“此次能破灭阴谋,还要多亏林姑娘以身犯险。万望林姑娘珍重,荀某静盼再会之期!” 林安同样抱拳道:“荀先生客气了,我也要多谢荀先生几番救命之恩!对了,还有归心令……” 祝子彦早已将凿墙暂借的归心令完好地还给了林安,林安便琢磨着,自己也该再还一次。 荀谦若拒绝得比先前还要果断,诚恳道:“林姑娘,归心令已经是真真正正属于你的了。” 林安早已习惯了他的推拒,倒也不算意外,只好又将令牌好生收起。 荀谦若心中感慨,又极低地喃喃一句:“我也终于明白,为何那个人会将归心令给你……” “什么?”林安没能听清。 “没什么……”荀谦若看了眼林安身边的叶饮辰,终究只是轻叹一声,“两位保重,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两人同样道。 望着荀谦若渐行渐远的背影,林安也紧了紧自己背上的包袱。 叶饮辰瞧见,失笑道:“为何不让我帮你背?不管你买了什么玉器,我总不会打碎就是了。” “不行。”林安干脆道。 前几日她又去了城里,按照七日之约,从玉器店取回了自己订的东西,此时正小心放在包袱里。 自那晚叶饮辰说了那番话后,她心中始终五味杂陈——被陌以新拒绝后,她很清楚没有结果的告白是什么滋味,所以更觉对不住叶饮辰,说话都处处小心。 偏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笑容依旧,举止自然。林安也只好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叶饮辰看着林安的包袱,又道:“我知道了,你是怕我用手一摸,便能摸出里面的式样吧。嗯,有什么东西是形状很特别的呢……” 林安无奈道:“离你的生辰不过三日而已了,你就等着吧。” “原来叶大哥的生辰要到了。”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林安回过头,只见谢阳微笑着走近,他头上像初见时一样,戴着那束方方正正的黑冠,身上却换作一袭白衣,素净极了。 林安心中叹惋,却只含笑开口:“谢阳兄弟,我们正要向你辞别。” “是啊,都走了……”谢阳若有所失地低喃一句,又连忙打起笑容,道,“既然叶大哥生辰将至,何不留下过完生辰再走?三日后……咦?不正是七夕节吗?” “正是七夕。”林安应道。 谢阳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道:“既然如此,还是林姑娘陪叶大哥过生辰吧,小弟也不多留二位了。 对了,东南边的石桥城有一个远近闻名的七夕盛会——兰夜香桥会,两位若有兴致,不妨前去看看。” ----------------------- 第136章 叶饮辰点点头, 抬手在谢阳肩上拍了一下:“以后,这里就要靠你了。” 谢阳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既然决定留住御水天居, 我便一定会守好它。虽然将真相大白后, 许多帮众都散了, 却还是有和我一样留下的人。我们会一起努力,让御水天居重新变回一个真正纯粹的消息帮派。” 林安扬起一个笑容,玩笑道:“喂,你现在可是帮主了,很了不起的,一定要打起精神来!等以后听别人说起你时,我还能吹上一句——谢帮主可是我兄弟!” 谢阳领会林安的好意,心中一暖,笑着点了点头, 又郑重道:“林姑娘, 我还未向你道歉。那时我一心想请你为御水天居的发展出谋划策, 没想到差点害了你……” “这怎么能怪你呢?”林安摆手。 “我也没想到师父会是那样的人。”谢阳重重地叹息一声,眼眶微红,“莫师姐曾说,她是被师父自小带大的, 然而即便如此, 师父还是狠心杀害了她,就只因为她发现了师父的阴谋……唉!” 林安沉默不语,她最终还是决定尊重了莫舒念的遗愿, 没有让谢阳知道她有罪的一面。在谢阳眼中,莫舒念只是因意外发现阴谋而被无辜灭口。 关于那场夜袭的私心,关于她所承受的鞭打, 关于她所说的那句“不悔”……都随着她的尸身一起永沉湖底,再也不会有人知晓。 也许多年以后,谢阳会娶妻生子,儿孙绕膝……只是不知,还会不会偶尔想起那个,他曾经挂在嘴边的莫师姐。 谢阳接着道:“有几位师兄师姐临走前告诉我,师父年少时也曾像许多年轻人一样,渴望拜师学武,可惜他找的那些大帮大派,有的说他筋骨不佳,有的说他心志不纯,竟无人收他入门。 也许就是因此,他才走上了这条偏执之路,妄图用另一种方式将那些高手踩在脚下……可即便如此,他也实在不该草菅人命啊。” 林安默认点头,她忽然发现,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位“师父”叫什么名字,这好像也是第一次,到最后都不知晓事件元凶的姓名。 可她没有开口询问,因为他叫什么不再重要,他已经成了一个叫做“野心”的墓冢。 林安想了想,认真开口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语权’吗?那不只是一种权利,更是一种责任。 谢阳帮主,请一定好好记得这份责任,用你们的笔连通江湖,激浊扬清。” 谢阳的神情同样认真,郑重点头:“我已经定下新御水天居的帮规,就叫做‘四不’。” “四不?” “不急功好利,不假公济私,不捕风捉影,更不无事生非。”谢阳会心一笑,“还是林姑娘教我的啊。” 林安也笑了。 …… 七月初六,石桥城。 听谢阳提起石桥城后,叶饮辰便一力坚持,要去石桥城过生辰。 一路行来,两人又数次听闻“兰夜香桥会”的大名。 谢阳果然所言非虚,这个传说中的七夕盛会,不只是当地年年大办的风俗,更是吸引着远近各地年轻男女慕名而来。 当两人在七月初六傍晚抵达石桥城后,才惊讶地发现,在这里已经连一家能落脚的客栈都寻不到了。 在被第五家客栈告知已无空房时,叶饮辰终于忍无可忍,伸手从怀中抽出一沓银票,拍在桌上,朗声道:“谁肯让出两间空房,这些便归谁!” 客栈内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还真有一人走过来,看着桌上乱糟糟一沓银票,摸着下巴道:“这些是真的?” 叶饮辰无奈:“当然是真的,假一赔十。”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林安在一旁腹诽。 来人又琢磨道:“可我只开了一间房,能拿一半吗?” “拿走拿走。”叶饮辰不耐地摆摆手,又扬声道,“还有谁!” 林安也终于忍无可忍,将桌上银票利落地收拾起来,一拉叶饮辰:“走了!” 两人身后顿时响起一片遗憾叹惋之声,甚至还夹杂着几句骂骂咧咧:“装什么装啊……” 叶饮辰顺从地被林安拉到街上,一边走一边问:“为何不再等等,已经有一间房了,很快的。” 林安瞪他一眼,道:“那些钱快能买下一间客栈了。” 叶饮辰耸耸肩,也不反驳,只道:“那我们住哪啊?” 林安随意地伸手一指,道:“喏,那里如何?” 叶饮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清河横贯城中,河上伫立着一座石拱桥。 两人四处找客栈时也曾从桥上经过,当地人说,这座桥是本城的标志,石桥城这个名字中的“石桥”,便是指这里了。 叶饮辰一愣:“这里怎么住?” 林安向河边走了几步,指了指桥下一棵大树,笑道:“有诗云,‘水边盘足坐,树下枕拳眠。’行走江湖倘若不曾露宿,岂不少了几分豪爽快意?” 叶饮辰也走过来,想了想,深以为然:“不错。” 林安已经靠着树坐了下来。 夜空如洗,弯月高悬。月下树影婆娑,河面清辉浮动。 虽已入夜,石桥城依旧热闹,年轻的行人们三两成群从桥上经过,笑语不断,也许都在为明日的盛会兴奋着,期待着。 叶饮辰喃喃道:“‘兰夜香桥会’,你说这香桥,会不会就是这座石桥?” 林安抬眼望向不远处的石桥,早前经过时两人便发现,这桥的两侧石栏都缠裹着红红绿绿的花纸与彩线,连桥面上都铺满了花纸花布,几乎已经成了一座看不见“石”的石桥。 远远望去,便像是一条缤纷的彩带横跨在河上,五彩斑斓的欢腾气息扑面而来,待明日七夕,这里必将更加热闹非凡。 叶饮辰懒懒靠在树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随意搭在膝头。夏夜的风轻轻吹乱了他的发,拂来一丝沁人的清凉,混着桥上传来的淡淡幽香。 他凑起鼻子嗅了嗅,道:“你闻,这股香味,倒正应了‘香桥’之名。你还真会挑地方,这里清风明月,小桥流水,远比客栈里有趣。” 林安望着这座拱桥,眼前却渐渐浮现出景熙城的玉舟桥。 那一夜,夜色初沉,灯火将水面映得流光粼粼。她与陌以新自桥的两端缓缓而行,不约而同在桥顶停下脚步。 明明是寻常一座桥,却仿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地平线,而他们,恰好在那条线的正中相遇,好似宿命的接点。 只是世事如流,这世间还有多少桥,能再遇见同一个人呢? 匣中宴 第186节 高高树梢间传来几声婉转鸟鸣,落入耳畔,仿佛将夏夜也吹得轻快起来。 叶饮辰心情愈发舒畅,随口哼唱道:“树上鸟儿成双对,树下之人乐不思归。不盼朝阳慕清辉,但愿长醒不愿寐。” 林安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微微垂眸,道:“既然不想睡,我便讲一个从前听过的故事吧——一个关于石桥的故事。” “哦?”叶饮辰侧头看向她,兴致盎然,“什么故事?” “佛陀弟子阿难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佛祖问他有多喜欢,他说,‘我愿化身石桥,忍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你说,这会有多喜欢?” 叶饮辰答道:“自然是……至深至切。” “可是,一千多年的苦等,竟只为一次擦肩,甚至对方根本不会回望,这真的值得吗?” 林安缓缓道,语气格外认真,“他化身石桥只为一人走过,可或许这世上还有人,将他这座石桥当做唯一最美的风景。为何,不放下擦肩人,去寻那个真正的知己呢?” 叶饮辰沉默片刻,平静道:“喜欢一个人,若能得到回音,自然最好。可即便没有,也不是想收回便可以收回的,不是吗?” 林安一怔,却不知叶饮辰是在说故事,还是说她,还是在说他自己了。 夜越来越深,路上行人也越来越少,唯有月光与河水绵绵不绝,一同流进人的心里。 叶饮辰反而愈发清醒,忍不住侧头看向林安,一愣道:“你怎么还睁着眼?” 话音未落,子时的更声响起,打更人吆喝着“子时三更,平安无事”从桥上走过。 林安笑了笑,拿起身旁的包袱,道:“你不是一直在猜是什么玉器吗?现在可以给你了。生辰快乐!” 叶饮辰双眸顿时一亮,连忙伸手来接。 林安也不再卖关子,从包袱里小心取出一个狭长的雕花红木盒,递到他的手中。 “咦,如此狭长的盒子,会是什么呢?”叶饮辰又最后好奇了一次,话音未落,已迫不及待揭开盒盖,接着便是一怔—— 在这精致礼盒中,赫然躺着一支纯白无瑕的玉笛。 “玉笛!”叶饮辰惊叫一声,已经将笛子取出,拿在手中细细把玩起来,指尖感受着细腻温润的触感,眉眼间满是不加掩饰的欣喜,又好奇道:“怎会想到送我这个的?莫非是想听我吹笛?” 林安道:“你曾经说,叶饮辰这个名字,正应了当初在地牢里随口念的一句诗——‘无歌吹落叶,一饮尽良辰’。 喏,有了这个,以后再也不必吹落叶了,所以也不必再去想从前那些不好的时光。” 她顿了顿,又认真道:“你吹树叶都能那么好听,笛声一定会更加悠扬自在,就像你往后的人生。 祝你——玉笛一声新,此生尽良辰。” 叶饮辰的手蓦然顿住,原本就在嘴边的道谢之词也失了声。掌心紧握的玉笛已经由温润变得滚烫,就像他此刻的心。 其实,他原本并不在意盒子里究竟是什么玉器,因为那无论是什么,都是林安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他都会同样地珍重爱惜。 可是此时,当他听到这件礼物的由来与寄意,他忽然就觉得,这世上所有其他玉器,都再也比不上这支玉笛。 “谢,谢谢你……”叶饮辰喃喃道。 林安摆了摆手:“我知道你见过的美玉不可胜计,不过这已是我能拿出的最高规格了,就重在祝福吧!” 叶饮辰仍然有些恍惚,随口问道:“昆山之玉可不便宜,你哪来这么多钱?” “都是我自己在缎仙谷赚的,可不是用你当初给的盘缠啊。”林安得意道。 叶饮辰喉咙动了动,眼神愈发复杂,低声道:“谢谢你,我真的……真的很喜欢。” 他仍垂眸看着手中玉笛,手指轻轻摩挲,像是抚过至宝,又像是不敢放开的心事。 良久,他终于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眸如身畔的河水一般涟漪动荡。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手将玉笛凑到唇边。 清越的笛音随之溢出,伴着夏夜的微风清远流淌。 何处少年吹玉笛,一声夜语弄月弓。 很多年后,所有人都不再是少年,叶饮辰仍然会常常想起这个夜晚。 …… 天色将晓,东方尚未泛白。 雾气弥漫在道路两旁,天地之间一片灰濛。 忽然,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沉稳而急促,如鼓点敲响在晨雾深处。 一匹青骢马破雾而来,鬃毛翻飞,铁蹄溅起尘沙。 马背上的人身姿挺拔,风尘满身,然而眉目沉静,气息内敛,任由尘烟扑面,也无法掩去他一身清绝之气。 好似一路清光自雾中劈开,比将起的晨曦更亮。 策马行来,他终于远远望见“石桥城”三个字,模糊伫立在晨雾之中。 然而他的目光却是一转,停在城外一个茶摊之上。 此刻尚是寂寥时分,茶摊根本尚未开张,老板亦不见踪影。可最靠路边的一张桌上,却孤零零放着一壶酒。桌旁坐着一个黑衣男人,正对着酒壶独饮。 男人剑眉星目,面如刀刻,不是沈玉天又是谁? 策马之人轻勒缰绳,凝眸望去,不禁眯了眯眼。片刻后,终是翻身下马,缓步走近。 衣袂随晨风轻拂,似从千山万水中走来,却依旧不染尘埃。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沈玉天手边,蘸着酒水写下的三个字清晰映入眼底——“陌以新”。 “是这样?”沈玉天头也没抬,冰冷道。 “嗯。”陌以新在他对面坐下。 “烂名字。”沈玉天终于转过头,“还是东方既顺口。” 话音未落,他抬手将壶中酒一泼,“陌以新”三字霎时便被淹没,不复存在。 陌以新只是淡淡一笑,道:“你怎会在此?又怎会知道我现在的名字?” “上个月,我见过那个叫林安的女人。”沈玉天道,“荀谦若说她手中有归心令,我却知道,归心令是廖乘空给你的。 虽不知你为何会将归心令给她,但是我想,只要跟着她,总能等到你出现。如今看来,我没猜错。” 沈玉天少有地说了这么多话,然而他只稍稍一顿,便又继续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冷硬: “花世说你不会再回来,是他胡诌,还是你食言?” “是我食言。”陌以新道。 “为了那个女人?” “不错。” “没出息。” 陌以新并不争辩,随口问道:“花世近来可还好?上次去景熙城,他可不太顺心。” “还没死。”沈玉天顿了顿,“你们一样没出息。” 陌以新失笑,摇了摇头,眉目间却透出一抹深入骨髓的思念与温柔,冲散了眼底的清冷。 沈玉天沉默片刻,又问:“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陌以新答得毫不迟疑:“听她的。”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言,话中却带着毫无保留的笃定与执着,竟是连生死都只听她一言的坦然。 沈玉天斜斜看了他一眼,而后道:“你变了。” “变稳重了?” “变恶心了。”沈玉天道。 他又仰头饮下一大口酒,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形似袖箭的小玩意,向陌以新随手抛了过去。 陌以新接住一看,道:“袖箭?” “这并非寻常袖箭,是我寻访墨家后人所造,里面能放十支细箭,十箭连发。纵然你武功全废,眼力却还在,若是普通小毛贼,对付几个足够了。” 陌以新拨弄着箭筒上的机簧,道:“似乎还是新的。” “用过一次。”沈玉天道,“不过如今算起来,也是为了救你那相好。” 他说的,自然是指在拘魂帮的鸽舍那夜,发射袖箭破开密道之事。 陌以新指尖微微一顿。那一个“救”字,像钉子般钉进他的心口。 天下之大,他一座城挨着一座城打听,一间客栈挨着一间客栈询问。两个月的时间,她至少去过碧莱城,缎仙谷,神影山,三品城……每一步皆是惊险叠起,留下一段段传闻轶事。 这一次,她究竟又经历了什么,才会落到要人相救的境地? 他不敢多想,后悔与自责在他心中再次疯长。 片刻后,他抬眸,神色郑重,缓缓道:“多谢你救她。” “救她的是另一个男人。”沈玉天道,“那人不错。” 陌以新手中一滞,指尖紧了紧,才将箭筒缓缓收入袖中。 他眉目间敛去所有神色,却压不住心底早已翻涌的暗潮——酸涩与不安交织,如针般细密,寸寸刺入。 “我走了。”他站起身,语调平静,却透着不可撼动的决绝。 沈玉天身形未动,似要与这壶酒耗尽时光。只淡淡一句话,落在雾色里: “祝你比花世好运些。” …… 七夕这日,石桥城果然更是花天锦地,人山人海。前一晚歇息的河边大树下,都已再无落脚之处。 林安与叶饮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上,都是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东南边陲小城,竟会有如此盛事。 林安不禁想起正月十五的首阳灯会。此地虽不比景熙城繁华气派,但眼前这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却也不输当日了。 林安好奇道:“咱们转了半天,只见到处都是人,却不知那‘香桥会’究竟是什么。” 叶饮辰笑道:“随便找个人问问不就好了。” 他兴致勃勃,穿过人流走在前面开路,拉着林安来到街边一处吆喝声最响亮的摊位。 摊主是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大娘,不只声音尖,眼力也够尖,一眼瞧见叶饮辰腰间插着的玉笛,再瞧他气度不俗,身后还跟着貌美女子,便连忙放下了眼前几位客人,向叶饮辰招呼过来,热情道:“这位公子买点什么!” 叶饮辰随手掏出一锭银子,道:“我们初来乍到,久闻兰夜香桥会的大名,却不知究竟是个怎么说法,还想请教大娘。” 匣中宴 第187节 大娘接过沉甸甸的银两,看眼前这小伙子更是越看越欢喜,脸上的笑纹堆成一朵花:“公子可是问对人了,今日从早到晚,处处是精彩。” 正说到此,不远处一群人围聚之处爆发出一阵喝彩,大娘便即道:“比如那边,便是在穿针乞巧,姑娘们结彩线,穿七孔针,穿得快者为胜。 乞巧可是女子在七夕的头等大事,每个姑娘都会向织女乞求巧手,所以七夕才又叫‘女儿节’。” 叶饮辰挑眉看向林安,林安忙道:“别看我啊,我可不会做针线,最后一名没跑的。” 叶饮辰哈哈大笑,大娘讨好道:“不会的,不会的,姑娘一看便是眼明手快之人。” 林安连忙转移话题,指向稍远处另一群人道:“那又是在做什么?” “那是喜蛛应巧。”大娘看了一眼,便讲解道,“姑娘们各捉蜘蛛于小盒中,日落时验看,视蛛网稀密定输赢,蛛网最密者便是得巧了!姑娘若不喜穿针,也可以试试这个。” “我的天,蜘蛛?”林安惊得咧了咧嘴,更是连连摇头。 叶饮辰更加忍不住笑,大娘连忙道:“两位一看便非凡人,姑娘想必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贵女,看个热闹便是。” 林安尴尬地打着哈哈,叶饮辰乐够了才终于止住笑,岔开话题道:“大娘还是再说说,那‘香桥会’是指什么,可与石桥有关?” “七夕女儿节各地都有,而咱们石桥城却能吸引来众多男男女女,便是在于这‘兰夜香桥会’了。” 大娘先卖了个关子,问道:“不知两位可曾经过石桥,看到桥上的花纸彩线?” 林安点头道:“看到了,还闻到淡淡幽香,所以才更好奇。” 大娘会心一笑,侃侃而谈:“那些可不是寻常花纸,里头还包着裹头香,檀香,粗官香……种种不同的香料,再用彩线缠在桥上,形成一道‘香桥’。 子夜前,满桥香纸一并点燃焚化,彩色焰火与香气一齐升腾而起,待烟火散尽,便只余原先的石桥。” “要烧掉?”林安诧异,“为何?” 大娘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七夕这夜,天上牛郎织女在鹊桥相会,人间的男女便在香桥相会。传说,若能在今夜的香桥上相遇,便是天命姻缘,定能喜结良配。 等香桥焚烧之后,桥上的足迹与情缘一并随火光升上天去,可保十成灵验! 所以啊,才会有那么多年轻人特意远道而来,求个天赐良缘。” 叶饮辰若有所思,道:“不过是在香桥碰面而已,一起上桥便是了,虽说今夜会拥挤些,又有何难?” 大娘了然笑道:“香桥会的规矩,自然不是如此简单。即便是同来的男女,也不能一同上桥。男子要从石桥左边的长街一路走来,女子则是走右边。而且人人都须戴上面具,上桥后也不能过多驻足。 在这等人潮汹涌、摩肩接踵之下,若还能同时来到桥上,恰好相对一眼,才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叶饮辰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 大娘察言观色,连忙伸手一指道:“那边便有许多卖面具的摊子,若要挑,得趁早,到夜里可就不好买了。对了,我这里还有各种巧果酥糖,人挤人的时候也好口中消遣,免得腹中空空。” “都包一些吧。”叶饮辰道。 当大娘送走这两人时,已是笑得合不拢嘴。 林安既好笑又无奈:“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还要逛一天呢。” “好玩嘛。”叶饮辰提着满满一包酥糖,神情自若,“等到傍晚,咱们再分头去买面具。” “买面具?”林安讶异。 “当然。”叶饮辰理所应当道,“咱们专门是为了兰夜香桥会而来,怎能错过最后的重头戏?” 林安正要开口,却忽然心头一跳。 在人群熙熙攘攘的喧嚣中,她莫名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有一道视线,正隔着汹涌的人潮,落在自己身上。 林安下意识四下张望,身边皆是来往的行人,没有任何异样。 她怔了怔,心中生出几分纳闷。方才与大娘交谈时,这种感觉似乎也短暂闪过一次。莫非是错觉?是自己经历太多诡秘事件后,神经过敏了? 再回过头来,叶饮辰已神采飞扬,愉快地决定了晚上的活动路线。 林安无语道:“拘魂鬼的面具你还没戴够啊?” “拘魂鬼的面具太丑,这次自然要挑个好看的。”叶饮辰思忖道,“什么样的面具才更配我这玉笛呢?” 林安更是好笑:“你也太显眼包,随身插在腰上,也不怕磕碎了。” “这你就不懂了。”叶饮辰颇为得意,“昆山之玉是玉石中韧性最高的一种,不容易弄坏的。” 两人一路说笑,四处东游西逛,待看够了城里热闹,正好已到日落时分。 两人便此作别,叶饮辰千叮万嘱,提醒林安千万别忘了夜里的香桥会。 林安不由失笑,这香桥会讲究极多,两人出发的时间不定,男女两边人流的速度不定,上桥的时间自然也不定。 再加上人人都戴着面具,能碰巧在桥上相遇的概率实在太低,也难怪年年都有这么多年轻男女从各地赶来,因为实在是碰不到嘛,只能每年都来试试了。 天色愈暗,街上反而愈发热闹拥挤。街灯陆续亮起,不少人都已戴上了面具,一眼看去花花绿绿,汇成一片流动的色彩,成了石桥城七夕夜里最独特的风景。 林安朝着女子出发的长街而去,周围渐渐全是盛装的姑娘们。 四周一片莺声燕语,林安身处其中,也被这欢快的气氛感染,唇角带了笑意。 正好此时被人流挤到街边,林安一眼瞅见沿街摊位上形形色色的面具,便津津有味地挑选起来。很快,目光便定在一张白色面具上—— 左边嵌着金丝银片,隐隐闪动斑斓星光,仿佛将银河揽进眼底。右边则是轻盈白羽,随风轻轻摇曳。两边一动一静,一光一影,交织成唯美的和谐。 整体看来,恰似一道拖着尾羽的熠熠流星,划破长空,正落在眉眼之间。 林安越看越是喜欢,当即买下戴上,面具从额前遮到鼻梁,只露出下半张脸庞。 此处没有镜子可照,林安也不在意,再次挤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终于随人潮来到长街。夜幕早已完全笼罩,周围尽是戴着各色面具的年轻女子。 即便隔着面具,林安也能感受到她们眼中闪烁的希冀与期待。 夜幕与灯火交织下的长街,用摩肩接踵来形容毫不为过。人群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脚下根本不用动弹,也会有无数人推着你向前。 林安不禁想象起来,此时的叶饮辰,应当也是像这样挤在人群之中,被无数人推来搡去,不知是否已经后悔了凑这热闹。想到他被挤得生无所恋的模样,林安几乎要笑出声来。 石桥终于出现在视野之内,林安踮起脚尖远远观望。只见桥上两股人流从左右两侧汇合后,只有短短的交错时间,因而,桥面正中央便成了最拥挤混乱的地方。任何人想要碰面,都是难上加难。 林安暗暗咋舌,今夜不知要有多少人失意而归了。 世间许多事也许都是如此,热闹之后,便是黯然离场。 终于轮到林安踏上石桥,桥面铺满的花纸花布,有些已被踏破,露出其中裹着的燃香,淡淡香气随夜风氤氲而起。 桥上的男男女女各自笑语喧嚷,人群簇拥之中,林安竟莫名感到一阵忐忑,却是连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下意识远目张望一番,又是一无所获。 忽然间,一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大手,从身后牢牢抓住了林安的手。 林安只顾得上一惊,下一瞬便感到那掌心传来坚决的力道,猛地将她向后扯去。 她被迫转过了身,顺着拉直的手臂望去,只见几步之外,一抹端正颀长的男子身影正立于灯火人潮之间。 那背影修长挺拔,宽肩窄腰,灯火映在他玄青色衣袍上,勾勒出冷峻的轮廓,仿佛将拥挤的人潮都生生隔开一线。 他却只是一闪,便背过身去,融入喧嚣人海。 唯有那只大手,依旧紧紧扣着林安的手,带着不容迟疑的决绝,拉着她就此逆人流而去。 林安用力挣了挣手,那手却坚定如铁,纹丝不动,根本挣脱不开。 两人一前一后穿越人群,中间相隔数人,只有手和手彼此连接。 林安只能依稀捕捉到一个在人潮中若隐若现的背影——黑色长发在身后垂下,系起的面具带子在发上随步履轻荡,让她的心也无来由地牵动起来。 仅仅一个背影,一只手,却带着压迫感与安全感并存的力量,让人几乎屏息。 林安心中大惑不解,迅速想到两种可能,一是对方认错了人,二是叶饮辰——难不成他还找地方换了身衣袍?可他显然对兰夜香桥会极有兴致,既然好不容易挤上了桥,似乎没理由像这样拉着自己跑掉。 不,不是叶饮辰。林安忽然想起,上个月施元赫被杀时,叶饮辰曾抓过她的手。他的手是很热的,而此时这只手却只有一丝淡淡的温度。 林安更加用力挣脱,抓住自己的手却依旧冷硬如铁,毫不松动。 被这股不容拒绝的力道拉扯着,在人群中逆向穿梭,林安只觉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倒退,灯火、人影、喧哗……一切都变得模糊。 唯独前方那道颀长的身影冷峻清晰,如同在混乱中开出一条属于他的路。 直到靠近河边,周围拥挤的人群才稍稍稀落几分。林安心一横,使出全身的力气,硬生生抵住那股执拗的牵扯。 掌心交缠的力道骤然绷紧,前方的身影一顿,随之停下脚步。 夜风拂过,他缓缓转身,衣袍猎猎。 “你认错人了!”四周一片喧嚣,林安提高声音喊了一句,随即便要抽回手来。 “不要。”对面的人第一次开口,“不要放开我。” 声音一出,林安霎时僵住,仿佛有电流顺着那只手直击心口。 那人一步步走得更近,直到两人近在咫尺,仍然没有松手。 林安的目光紧紧钉在他的脸上——他同样戴着一顶白色面具,只以淡淡水墨描出远山孤雁,遮住大半张面孔,露出一段冷峻而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他身着玄青色长袍,如墨的长发散落在肩,因方才的奔跑而微乱。 可真正让林安屏息的,是那双眼。 幽深的眼眸,熟悉到让人心口发颤。 那目光曾经宁静如秋水,如今却因某种不安而暗自动荡,仿佛将未竟的言语尽数埋没。漫天灯火倒映其中,层层叠叠,好似星河倾覆,逼人心魄。 “不要放开我。”他再次说了一遍,“求你。” 林安怔怔望着他,几乎失神。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近乎失礼地触上他脸上的面具,指尖贴上那道冷硬的弧线,便要动手摘下。 然而下一瞬,她的手腕被他紧紧攫住。 两只手,尽数落入他的掌心。 这样的动作,与方才那个低声祈求的男人判若两人。那一声近乎低喃的“求你”犹在耳畔,转瞬却变成不容拒绝的强硬。 乞求与掠夺,仿佛在他身上撕扯。 然而紧接着,掌心的力道骤然加码,她整个人被拉得更近,几乎贴上他的胸膛,鼻尖尽是清冷而急促的气息。 林安还未及开口,眼前的光便被他倏然而下的身影彻底遮蔽。 男人俯下身,毫无预兆地覆上了她的唇。 面具与面具重重碰撞,发出冷硬的声响,几乎震在耳骨。牙齿也在急切中相撞,清脆声近得惊心,带出唇齿间一连串无序的纠缠。 匣中宴 第188节 林安瞳孔骤然紧缩,心跳仿佛被这一瞬抽空,骤停,又狂乱。 她分明已经笃定地认出了这个人,可又绝不是她印象里的那个人。 记忆中的他,一向沉稳自持,冷静周全。可眼前的吻,却是毫无克制,毫无分寸,仿佛要将所有压抑的情绪一并燃烧殆尽。 他找了她太久,想了太久,怕了太久。那些夜不能寐的焦灼,不安与渴望,全都在此刻化作掠夺般的亲吻,带着几近绝望的决绝,死死将她吞没。 林安的呼吸被彻底剥夺,耳边轰鸣如潮,四周的嘈杂与灯火在此刻都已远去。 她不敢相信,这是那个从不越雷池一步的陌以新。 可是这份陌生的炽烈,却让她全身血液都跟着沸腾,理智如同被撕裂,身体甚至比心先一步沉陷。 她的大脑中一片混沌,两人离得太近,她什么也看不清,可那张熟悉的面容却已在眼前自行浮现,被她的想象补全。 那双清冷如画的眉眼,此刻该是什么模样?眉峰是否正因这失控而紧蹙?眼睫是否也在轻颤? 林安心脏狂跳,下意识闭上了眼,仿佛就要在巨浪中沉沦。 面具与面具间粗粝的摩擦声不断划响,又一次撞击后,林安脑中也随之轰地一声炸响—— 她终于骤然惊觉,他们还戴着面具。 她甚至还未真正看到他面具下的脸,便已与他亲密到如此地步。 羞恼倏然涌上,冲散了方才的热意。林安大脑中猛然清醒,牙齿微微张开。 与她交缠的男人自然察觉到了这点变化,胸中那团火仿佛解开桎梏,腾地一下蹿得更高。 他几乎本能般地加深,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份“邀请”。 林安自然不是在邀请,她牙齿用力一合,在那双贪得无厌的唇上猛然咬下。 男人的动作终于有了一瞬停顿,林安借机后仰,终于挣脱了这个密不透风的吻。双手却还被对方扣在掌中,无法抽离。 薄唇上溢出一点殷红的血珠,竟让那半张冷白如玉的面庞透出一丝妖冶,愈发摄人心魄。 “陌以新,你疯了!”林安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 方才那片刻本能般的享受,让她满心羞恼,脸颊滚烫,纵有面具遮挡,红意却一路烧到了脖颈。 “还是,你又吃春药了?”她气急败坏地追问,“连面具也来不及摘?” ----------------------- 第137章 “还是, 你又吃春药了?连面具也来不及摘?” 在如此毫无颜面的质问下,男人却仍旧没有松手。 他抓住她的一只手,缓缓抬起, 覆上自己的面具, 稍一用力, 便将那面具生生扯落,随手抛掷在地。 仿佛将最深的伪装亲手撕开,由她看尽。 熟悉的容颜毫无遮挡地出现在林安面前,每一分每一寸,都和她方才那混乱的想象中一模一样。 唯独那双眼,漆黑深处氤氲着暗红,却不知是痛,还是渴。 他的手没有停下,转而探向她, 指尖钳住她面具的边缘, 顺势一掀。 面具被剥下, 林安的面容也就此暴露。方才被点燃的热情尚未褪尽,绯红在她面上肆意蔓延,眼底的余温同样毫无遮拦。 林安面上一空,心头骤紧, 仿佛被破开一层防线。她当即想要背过身去, 避开这份直白的注视,双手却依旧被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对不起。” 他忽然开了口。低沉的嗓音中是他从未有过的紧张, 却又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决。 林安早已心乱如麻,她根本无法理解,本该远在千里之外的陌以新, 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如同天降一般闯到自己面前,猝然夺走一个狂乱的吻,就只为了说一句对不起? 林安简直快要疯了:“你、你方才那样,然后对不起?” “不是为了方才。”陌以新却否认,神情认真。 “你、你……”林安根本说不出话来,这个男人,居然不是为方才那般行径道歉? “对不起,我骗了你。”陌以新继续道。熟悉的音色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 “什么?”林安下意识反问。 “那一夜,你说你喜欢我。”他眼底雾色翻涌,声音却无比清晰,“那本该是我这一生最圆满的一夜,可我却说了谎。 我说你误会了,是假的。” 林安呼吸一窒,心口蓦地缩紧——当初那一句误会,是伤她最深的刺。 “因为我的确会为你吃醋,醋得要命。 我骗了你,安儿,我此生做过许多选择,有过遗憾,有过不甘,却从未如此后悔。” 夜色浸染在他眼中,晕开一层幽深的光。 他仍紧握着她的手,此刻轻轻抬起,将那纤细的掌心按在自己胸口。 “林安,我喜欢你。” 他一字一句道, 我真的,很喜欢你。” 温醇坚定的男声,重重撞击在林安心口,震得她连瞳孔也随之摇晃。 话音随风飘散,却在她耳边坠得千钧之重。世界仿佛骤然静止,万物俱寂。她只能感受到掌心下这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沉重而急促,似要冲破胸膛。 陌以新凝视着沉默不语的林安,向来对一切尽在掌握的他,此刻竟因紧张而双唇轻颤。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可愿原谅我?” 林安终于在这一声问话之下,恢复了一丝清明。她抿了抿早已发干的唇,尽量让声音平稳:“你究竟为何说谎?” 陌以新下意识别开了头,随即却又重新迎上她的目光:“因为你说最憧憬江湖,而我曾发誓永不踏足江湖。你说最向往武功高强的侠客,我却…… 我怕你终有一日大梦初醒,厌我弃我。而我……一旦放任心中妄念,又如何还能再放你自由……” 林安鼻尖猛地发酸,当初的心痛与此刻的委屈交织而来,她大声道:“可那时我明明说了,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其他这些我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那夜按进心底的话,终于在这一刻冲口而出,“对不起,我不敢试,我输不起。” 眼前这个男人,是在林安眼中近乎无所不能的陌以新。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亲口说出一句“我怕”,一句“不敢”,已让她心弦骤断,几近失守。 她咬了咬唇,声音也微微颤抖:“那你现在……就敢了?” “和失去你相比,再也没有什么不敢的。” 陌以新声音低沉,夜色也遮不去他眼底炙热的光点。 “安儿,从今往后,你想要的,便是我想要的。你想回景都,我们便回景都。你想闯江湖,我们便闯江湖。 身份、过往、誓言、体面……我统统都不要了,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 林安怔怔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陌以新的心口骤然一沉,从未有过的慌乱席卷而来。 他下意识将掌心收得更紧,一字一句,几乎是难以启齿地挤出:“若你……已另有所向,那便让我做个卑劣之人好了。” 林安心头一震,忽然想起一事,脱口问道:“是萧沐晖和你说了什么,你才来的?” 陌以新却是一怔:“沐晖?你见过他?” 林安也愣了愣,转而问道:“你是何时离开景都的?” “你走后第二日。” 林安愕然怔住。 她心中再次升起了数不清的疑问。 原来她才刚走,他便追了出来?可她离开已有两月有余,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景都怎么办,府衙怎么办?他这个府尹是怎么做的?又是如何在茫茫江湖中找到她的? 他说自己曾发誓永不踏足江湖,是为了什么?而他如今冲破誓言来到这里,又意味着什么? 可此时此刻,她却一句也问不出口。脑海中理智的部分,早已被温软的情感全然占据。 四周仍是一片喧嚣,可她几乎听见自己胸膛中的怦然心动,正与掌心下他的心跳渐渐合为一拍,愈发清晰。 他轻抿了下莫名干涸的唇,低声道:“你心里……可还有我?” 薄唇上未干的血迹在这一抿间晕开,成了一抹灼人的艳色。 林安蓦然想起方才咬那一口,面颊瞬间发烫,低头别开视线。 陌以新手下愈发用力,将她牢牢拉到咫尺之间,近得几乎呼吸交缠,然后执拗地追问:“告诉我,安儿……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林安被迫踮起脚尖,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瞬不眨,灼灼烙在自己脸上。 她却依然没有看他。片刻后,只微微偏头,将滚烫的脸颊贴上他的手背,轻声吐出一句:“我很想你。” 短短四字,却如雷霆骤击。 陌以新耳畔轰然巨震,猛烈的情绪在他胸中横冲直撞,又涌向四肢百骸。 他早知世事不能重来,许多时候,做错一次便是错过。可偏偏是她,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 多少次,他曾被命运遗弃,唯独这一次,她不曾将他遗弃。 她的勇敢,是他的救命良药。 她想他……便已胜过他这一生所有的孤寂。 陌以新胸口酸胀得几乎难以呼吸,眼眶也被压抑得发烫。 终于,他缓缓松开了自石桥上便始终不曾松动的手,却并未收回,转而捧住了她的脸。 掌心灼热,指尖微颤,他左手轻移半分,拇指触上她的唇。 方才那个失控的吻,显然已让他食髓知味,只因那番忐忑的追问,才无暇细细回味。 此时,他的拇指微微用力,指腹在她唇上按下,触感愈发清晰,那是他逡巡过的地方。 匣中宴 第189节 “可以吗?”他低声问。 林安的脸又唰地红了。 她简直觉得自己好像从未认识陌以新,明明是那样一个清冷自持的男人,怎能用这种不清白的姿态,问出这样的话来? 更何况,他方才明明都已不请自来,怎么此时却又谦谦有礼了?难道还要她点头称是不成? 林安唇齿紧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视线不知该看向哪里,双手也不知该放在何处。 而眼前的男人,正是这一切不知所措的罪魁祸首。 林安再次恼羞成怒,抬起脚,在他脚背上重重一踩,不知是报复,还是惩罚。 陌以新低低“嘶”了一声,道:“好。” 清隽如画的眉目在这一瞬间再次欺近,他的唇贴了上来,就停在那仍未移开的拇指旁。 两道触感同时落在林安的唇上,一道带着薄茧的粗粝,一道却如云朵般绵软。 冷与暖,硬与柔,在这方寸之间敏感交织。 林安呼吸一窒,周身泛起一种陌生的战栗。仅仅一息之间,便几乎招架不住,喉间溢出一声轻颤。 唇上的动作一顿,他的手指终于离开。腰间却随之一紧,她被牢牢拥住。 与此同时,那双唇彻底覆下,不再浅尝。 这一吻,不似先前的狂烈与急切,他的力道更深,却也更缠绵,带着长久压抑的渴望与情意,一寸寸将她裹进无可逃遁的漩涡。 林安的思绪尽数化为虚无,耳畔只余风声,水声,与他炽热而深沉的呼吸。 弯月浅浅隐入浮云,夜空将舞台彻底让位于七夕的银河。 夏夜的风徐徐吹拂,水面摇曳着星河倒影,仿佛倾泻过最初的缘聚,又淹没了后来的离分。 四周人群熙熙攘攘,各自喧闹,无人留意河畔这对相拥的男女。 只有在一水相隔的对岸,一个男人静静伫立,眸光穿过人海与水波,只望向那一处,周围的一切于他而言皆成虚影。 他腰间插着一支玉笛,手中攥着一面精致的黑色面具,却悄然滑落在地。 不久前他曾想过,来日方长。他曾经输给过去,但不会再输给未来。 原来,已经没有未来。 此时已近子夜,正到了要开始烧桥的时辰,桥上的人群已被疏散。簇簇火焰顺着花纸与香料燃起,将半空映得赤红。 火光冲天,香气翻卷弥漫,甚至有些呛鼻,然而石桥周围人头攒动,愈发热闹非凡。 在河畔暗处,那相拥的二人更是恍若置身另一重天地,对此浑然未觉。 “啊——”忽然,一声尖叫破开热闹的喧嚣。 随即是人群炸裂般的骚动。 “杀人啦——”阵阵惊叫此起彼伏。 林安浑身一震,骤然从缱绻情动中回过神来。她猛地止住了吻,转头循声望去。 火光映照之下,她只觉心口骤然坠入深渊—— 对岸,人潮涌动之中,一个戴面具的灰影手握一柄匕首,寒光直插一人后心,血花四溅,触目惊心。 在这一夜,人人皆戴面具,此人混在人群之中,毫不显眼。 反倒是被他刺中之人却未戴面具,素面朝天。 他的面容无比熟悉,双眸还死死望着她的方向,却在刹那间黯然失神。 林安在这一瞬间魂飞魄散,眼眶瞬间涨红,几乎失声尖叫:“叶饮辰!” 陌以新眉头一跳,继而深深蹙起。 人群尚未反应过来,面具人的动作却干脆利落,他猛地抽出匕首,将叶饮辰扛上肩头,身形一纵,如夜行鬼魅般从人潮上方掠过,转瞬便要没入夜色。 “叶饮辰——”林安再一次撕心裂肺地喊出声来,声音却被骚乱吞没。她来不及多想,转身追去。 “安儿——”陌以新下意识抓住林安的手腕。 林安却猛地一挣,目光锁紧了那道即将远去的背影,头也不回地甩开脚步。 陌以新掌心一空,心头骤然一刺,却也毫不迟疑地跟着追了上去。 …… 黄昏,渡口。 石桥城地处东南,再向南两座城便是临海。此处却并非商贾云集的繁华渡口,而是一处荒僻的野渡,岸边杂草丛生,似乎早已无人问津。 然而此刻,寂寥海面上竟泊着一艘不算小的客船,船舷斑驳,却仍旧完好。 林安与陌以新远远潜身于一棵巨大古树后,有意无意地张望着。 他们不会轻功,这一天一夜,一路追来并不容易。 从石桥城向着那道背影追到城外,又在深夜艰难循着血迹继续追寻。到后来血迹也渐渐消失不见,两人只得匆忙买马,沿途一边打听,一边疾行。 待找到此地附近,两人又旁敲侧击一番探询,终于确认消息——有个灰衣人,肩扛一只麻袋,在上午登上了野渡边的船。 此时天光已近暮色,算起来,他们足足晚了三个时辰,自然早已不见那面具人与叶饮辰的身影。 不过,就在两人暗暗观望期间,本应荒无人烟的渡口,却陆陆续续有人赶来,携带简单行囊,自觉排成一条长队,似在等候登船。 两人拦住一个面善的大叔打听,对方说,他们是这附近的村民。有人买下了海上一座荒岛,许是要修屋建房,前日刚去附近几个村里,招募村民上岛做工,约定今日入夜前启程。 林安心中发紧,所幸船仍停泊在岸,尚未启程。否则三个时辰,足够将船驶出百里水路,那便真是大海捞针了。 只是,当时那一幕仍历历在目——她亲眼见到叶饮辰被匕首刺中后心,鲜血四溅。 他旧伤方愈,如今这刀又落得凶险,不知伤势几何,可有性命之忧…… 然而那面具男显然武功在身,身手不俗,且不知船上是否另有同伙,如此不知深浅,两人自然不能轻举妄动。 “我们得上船。”林安沉声开口,语气笃定。 陌以新看着她,静默无言。 林安继续道:“距离开船还有一个时辰,我们去附近村里买几身旧衣裳,混入队伍,应当赶得上登船。” 陌以新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那是岛主招工的船,而昨夜那人却背着麻袋上了船,可见那灰衣人若非岛主亲信,便是岛主本人。 他们一面招工,一面却暗中行伤人掳劫之事,背后一定另有阴谋,行事必然谨慎。前日招工时,或许已记下各村各户的底细,我们只换上衣裳,恐怕难以成事。” 林安心头一凛,却很快转念,道:“那我们不如便守在这里,待再有人来登船时,找两人拦住,许以重利,让对方将身份让给我们。 反正这等临时招工,谁也不识得岛主。只要好处足够,谁会为岛主操这份心?旁人更不会多管闲事了。” 陌以新微微颔首。 “还好有你提醒。”林安轻呼一口气,“否则若真被识破,不但混不上船,我们也会有麻烦。方才是我考虑不周了。” “嗯。”陌以新垂眸,淡淡道,“关心则乱,我懂。” 林安双唇微启,一时愕然。她到此时才终于发现,陌以新的情绪似乎有些异样。 片刻领悟后,她抿了抿唇,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欠他良多,拼死也要相救。倘若他真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嗯。”陌以新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远处的海雾中。 林安一时无法,只又劝道:“为朋友两肋插刀,本是理所应当,与男女之情无关。” 陌以新脸色更黑。 他自然记得清楚无比,当初她替他挡下一箭,让他心神俱震,事后他问起时,她便是一句——“为朋友两肋插刀”。 林安对自己火上浇油的劝解全无所觉,恰在此时,远远瞧见两个年轻男女背着小包袱并肩走来,因彻夜奔波和揪心而泛红的双眼登时一亮。 这两人刚好也是一男一女,年岁虽比他们轻些,却也相差不多。年轻人通常贪玩,若有银钱在手,必定不会对这上岛做工的粗活死守不放,正是绝佳的选择。 林安拉了拉陌以新衣袖,率先走上前去。 陌以新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跟在一旁。 “这位小哥。”林安看向两人之中年岁稍长的男子,招呼一声。 对面两人同时停步,疑惑看向她。 林安友善一笑,道:“我们两人想上岛做工,不知二位可否让我们顶替上去,至于酬劳,我们可以付三倍工钱,以表重谢。” 对面两人对视一眼,神色古怪。 男子开口,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谨慎:“上岛做工有什么好?我从未听过,还有人倒贴钱去做工的。” 林安面不改色,极其自然道:“实不相瞒,我与夫君当年便是在那荒岛上相识,如今新婚,正想故地重游,一打听才知,那荒岛竟不巧被人买下了。所以,我们也只能出此下策,劳烦两位成全。” 夫君,新婚……陌以新眸光微动,神色终于柔和几分。 男子正要开口,对面的少女却抢先一步,坚决道:“不可以!” 林安一怔,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眉眼清丽明快,一双大眼睛水润澄澈,分明是个活泼开朗的模样,此刻说出的话却冷硬得出乎意料。 “姑娘——”林安还想再劝几句。 少女却打断道:“我看你们不是坏人,又刚刚新婚,好日子才刚开始,听我一句劝,离那座岛远些,别想往上凑。” “妹妹!”男子低声喝止,似乎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 林安此时才知,两人原来是兄妹。 少女转向兄长,叹息道:“哥哥,他们一看便是外地人,又是夫妻俩,不会有问题的。” 林安微微蹙眉,从两人的话中,听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抬眼看向陌以新,恰好对上他的目光,两人皆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相同的直觉——这座岛,果然有问题。 少女能说出方才那番话,显然知道些什么,而且,和岛上之人并非同一阵营。 于是,林安神情一敛,语气沉肃起来:“既然姑娘一片好意,那我也直言相告了。实不相瞒,我们之所以必须上岛,是为了寻找朋友的下落。” “什么!”对面的兄妹神情骤变,异口同声。 方才的直觉得到了验证,林安继续开口:“我们有位朋友不知所踪,我们是一路循着线索找——” 她的话音未落,少女已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低声道:“跟我来!” 少女不由分说,拉着林安一路绕到了另一处无人的海滩。 匣中宴 第190节 “你们的朋友失踪了,就在岛上?”少女方一停下,便迫不及待追问。 林安并未和盘托出,只道:“我们并不能完全确定,但一切迹象都指向那里。所以,我们必须上岛寻人,人命关天,还请两位仗义成全。” 少女闻言,唇瓣微颤,低声喃喃:“怎么会这样,难道真的……” 她说到一半,目光下意识望向兄长。男子沉吟良久,神情凝重,终究还是轻轻颔首。 少女这才转回林安,神情无比严肃:“其实……我们上岛做工,也是为了去寻人的。” “什么?”林安讶然。 “我们本是兄弟姐妹三人,大姐前些日子去城里采买家用,便再也没有回来。”少女咬唇,眼眶泛红,“我们在城里村里四处都找遍了,却怎么也找不到。活不见人,死……” 她声音一滞,哽咽得说不下去。 ----------------------- 第138章 男子沉声替她接道:“总之, 前日有人来村里招工,我们竟在他身上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 少女抹了把眼睛,咬牙坚持说道:“我分辨出来, 那是大姐平日常用的头油。那头油虽然常见, 可大姐却总在里头额外加一味藿香, 尤其在夏季,可驱虫祛湿,别有一丝清凉药香。 我想,同一个气味的头油,还同样掺着藿香,不可能完全是巧合……” 林安心头一沉,神色愈发凝重:“所以你们认为,那个人与大姐的失踪有关。” 少女重重点了下头,泪光闪在眼底。 男子接着道:“所以, 我们上岛, 也并非为了招工赚钱, 而是要寻找大姐。看在你们与我们也算同病相怜,我们才将此事告知。但我们一定要亲自去寻大姐,给多少钱也不换的。” 林安道:“若是如此,那岛上很可能危机四伏, 更该由我们前去。我在此保证, 一定会像救我们的朋友一样,竭尽所能去救你们的大姐。” 男子正要一口回绝,却目光一动, 道:“你们会武功?” “不会。”林安如实道。 男子眼底闪过明显的失望,摇了摇头:“那还是我们自己去吧,我好歹会些拳脚, 看你们像是大户人家出身,恐怕也没几把力气。” 林安伸手入怀,拿出一物,道:“你们可认得此物?” 少女一怔,茫然道:“归?这是什么?” 男子却猛地瞪大双眼,惊诧道:“归心令?你、你是归心使者?” “正是。” 对于所谓“归心使者”的身份,林安已经淡定地接受良好。反正荀谦若亲口说过,归心令已经是真真正正属于她的了。 陌以新不由看向林安,眉头微挑,眸底掠过一抹若有若无的意味。 年轻男子神色变得极为复杂,一方面,是得遇救星的振奋与希望,另一方面,却是更深的担忧——此事竟能让归去堂出动归心使者,究竟牵扯到怎样的大麻烦……那大姐她…… 少女在一旁问:“哥哥,这究竟是什么?” 男子缓缓道:“江湖中无人不知归去堂的大名。若非大事,无人能请出归心令,而此令一出,便无事不成。” 少女倒吸一口凉气:“那、那……”显然也是与兄长想到了一处。 男子眉目低沉,神情肃然,仿佛在瞬息之间做下决定,深深一揖:“好,你们去!大姐……便托付给归心使者了!” 林安心头微松,没想到,归心令还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她郑重一抱拳,道:“我以人格保证,一定会竭尽全力救出你们的大姐。” 少女眼眶再次红了,哽咽道:“烦请归心使者……若见到我大姐,替我告诉她,我们都备着生辰礼,待她回来,便为她补过生辰。” 林安点头应下,复又问道:“你们大姐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如何相认?” “大姐名叫石月,今年二十有一。我叫石云,十六岁。这是我哥哥石陆,十九岁。” 少女说着,从颈间解下一枚坠子。那是用海边拾来的贝壳打磨而成,通体温润,被岁月磨得发亮。 她双手奉上:“姐姐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坠子。她若见到这个,定会知道是我托你们带去的。” 林安小心接过,揣入怀中,坚定点了点头。 男子随即脱下外衫,递给陌以新,陌以新也解下外袍,随手换上。 少女看向林安:“那边有个海蚀洞,我带你去换衣服。” 林安跟少女走去,陌以新则留在原地,又向男子打探了一些情形。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待陌以新与林安重新回到野渡时,已是地道的村民装束。只是两人终究气质不俗,又将脸有意抹黑了些,才混入队伍之中。 此时距离开船不过半个时辰,队伍已经开始缓慢前移。林安这才意外地发现,竟还有人从队伍最前方折返,神情或失望,或茫然。 两人对视一眼,心头皆是一沉——原来并非每个人都能上船,只是不知,筛选条件又是什么…… 待两人排到近前,只见一灰衣男子坐在船沿之上——此人,想必便是先前打听到,扛麻袋上船的灰衣人。 然而让两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所谓的“灰衣人”,竟是个年岁不过十六七的少年。 他一身灰衣,神情冷漠,眉眼间有股与年纪极不相称的老成。 排到他面前之人,皆伸出手臂,由他指尖搭脉。 指下不过片刻,或挥手放行,或冷声喝退。于是有人得以上船,有人却被无情赶走,满脸不解。 林安心口微悬,忐忑之中,却见陌以新果断报上姓名,率先伸出手去。那少年手指一搭,未作停留,便淡淡示意他上船。 轮到林安自己,也同样顺利通过。 两人进了船舱,林安小声道:“不知他把的是什么脉,方才我还真担心会被拦下来。” 陌以新的神情却并未因顺利通过而轻松半分,缓缓道:“武功。” “什么?”林安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你是说,他在辨别习武之人?从脉象中看出练过武功的,便赶走了?” 陌以新点头,那些没能上船的,从步伐体态来看,都是习武之人。 林安面色也不由发沉。 按理来说,习武之人筋骨强健,气力更胜,显然更适合做工,可那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将习武之人尽数拦回,反而是陌以新这样丝毫不会武功之人,和她这样的弱女子,被毫不犹豫地放上了船。 一切,似乎越来越不妙了。 两人在舱中四下走动一番,船上气氛却出奇的寻常。有人低声闲聊,说着哪家捕鱼丰收;有人半靠着围栏小憩,鼾声轻浅;有人积极地去了船侧桨轮处,待要开船时踩踏木轮催动桨叶,据说还能多领一份工钱…… 看似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一群乡人,神情放松,言语随意,丝毫没有半点惶惧或紧张。 只是两人意外发现——整船竟无半个船工模样的人,也无人招呼安顿,更没有所谓的客房分派。 正疑惑间,背后忽然传来一道热络的声音:“小伙子,姑娘。” 回头一看,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婶,满脸风霜,却笑容憨厚:“方才我就排在你们身后,听见你们说是青岚村的兄妹?我是沙屿村的。” 林安明朗一笑,同样热情道:“那可巧了,不知大娘怎么称呼?” “唤我李婶便是了。”大婶笑道,“毕竟是要去建荒岛,虽然报酬丰厚,但少不得苦工,还要离家那么久。你们兄妹俩年纪轻轻,也肯吃这份苦。” 林安也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随口问道:“李婶,毕竟要在船上过夜,不知住处如何安排?” 李婶摆摆手道:“哪有什么安排?你们也见着了,从前日招工,到方才挑人,都是那一人管着,船上也没别人了。 依我看,兴许是岛主远道而来才买下岛,手下可用之人不多。所以啊,这次若有谁运气好,被岛主看上了,兴许便能留在岛上,吃穿不愁咧。” 林安连连点头,又问:“那住处……” 李婶笑道:“岛主招工三十人,我方才溜达一圈,这船里也就十来间客房。少不得要两三人挤一间了。不如大婶便和你们兄妹挤挤,咱们村里人,也没那么多讲究。” 陌以新眉峰一沉,淡淡摇头:“抱歉,不方便。” 大婶脸色微变,讶然道:“你、你们……” 林安忙笑着打圆场:“我哥哥夜里鼾声极重,我在家里听惯了,大婶却必定难以入睡。明日还要辛苦上岛做工,大婶还是另寻住处,也好养精蓄锐。” 鼾声极重……陌以新眉心跳了跳。他分明睡品极佳,从不打鼾。 大婶恍然“噢”了一声,便笑着与两人作别,去寻合适房间了。 林安与陌以新则寻到最幽僻的角落里,进了一间空客房。 说是“客房”,实则极为狭小逼仄。 屋内仅有两张低矮的窄床,不但腿脚伸不开,宽度也仅容单人侧身睡下。 两床并排而放,相隔不足一尺,中间空出的走道也只容一人过走。屋顶极低,几乎要压到林安发顶,陌以新的身量更是不得不俯身低头。 墙上开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窗,只透下一缕灰蒙蒙的光。房中无烛无灯,光线全靠这小窗勉强照进来。 船终于在此时缓缓驶动,从小窗依稀可见渐远的海岸线。 两人坐在狭窄的床沿上,也只能稍稍错身,膝盖一动,便要在过道中相撞。 林安暗自思忖,方才李婶说,从招工开始,自始至终都是那一个灰衣少年,船上又无船工,或许连掌舵也是他亲力亲为。那他驾船时,叶饮辰…… 念及此,林安沉声开口:“这艘船如此陈旧简陋,客房都这么小,操舵室想必也不会多大。且他招上船的,都是附近村子里丝毫不懂武功的普通村民,应当不至于过度防范。 以我猜测,他掌舵时,很可能会将叶饮辰丢在近旁的空屋子里,顶多上一把锁便是了。” 说到此,她便欲起身:“我去看看。” 手被人抓住。陌以新的手掌微凉,力道却沉稳。 林安道:“怎么了?我只是想确认他的伤势,是否有性命之忧。” 陌以新反问:“你会开锁?” 林安叹了口气:“哪怕只隔着门缝瞧一眼,也好过什么也不做。” 陌以新目光暗了暗,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去。” “你——”林安微讶。 “只要趁人不备,我可以潜进去查看。” “你会开锁?”林安一怔,旋即生出一个猜测——他与花世交情不浅,莫非也学过几手? 没想到光风霁月的府尹大人,居然也会溜门撬锁的行当…… “复杂的锁自然不行。不过这破旧船上的锁,怕也称不上精巧。” 匣中宴 第191节 林安张了张口,犹豫着不知说些什么。 陌以新却先低低一笑,带着几分自嘲:“怎么,你还怕我公报私仇不成?” 林安怔了怔,旋即正色摇头:“我自然知道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她语气微顿,轻声补了一句,“更何况……哪有什么私仇呢。” 陌以新垂眸,目光落在她被他紧握的手上:“昨夜,你去追他时,甩开了我的手。” 林安一愣,吃惊道:“原来你一直生气,就是为了这个?” “我没有生气。”陌以新纠正道。 林安抿唇,轻声辩解:“我没有甩开你的意思,人命关天,哪还顾得上这点……” “我明白。”他截断她的话,“关心则乱。” 林安一噎,他总拿这话刺她,其实真正难受的却只有他自己…… 她想了想,在他掌心轻轻一捏,柔声道:“你别吃醋了。” 陌以新神情一滞。 昨夜,他虽已亲口在她面前承认,他会吃醋,醋得要命。可此时此刻,她如此直白地哄他,他反倒觉出几分别扭,紧抿的唇角轻轻一抖,不知是上扬还是压下。 他轻咳一声,语气压得极稳:“那往后,不可以再甩开我。” 还说没生气……林安腹诽一句,却也认真点头:“好。” “我去了。”他道。 林安忙叮嘱:“对了,叶饮辰怀里揣着一个小瓷瓶,里面有白色药丸。若有机会,务必喂他吃一颗,那是疗伤圣药,对养气补血极为有效,只要还有气在,便可暂保性命。”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昨夜的伤在后心,可前不久他左肩刚中过一刀,你也看看,伤处可有裂开。” “嗯。”陌以新神情不动,只淡淡道,“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林安抿唇,低声:“你……多小心。” “嗯。” “谢谢大人。”林安诚恳道。 陌以新脚步一顿,背影在昏暗光线里微微一僵。 他沉声道:“不要对我说谢。不要因为他的事谢我。也别再叫我大人。” 话落,他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林安怔怔望着那道背影,心底一阵茫然。 …… 一炷香的工夫几乎转瞬而过,天色已彻底黑沉。小窗外,只剩下一片夜色与无边的海面。 房门被轻轻敲响两下。林安心知是陌以新,安静等了片刻,果然便见他推门而入。 “怎么样?”她几乎是立刻开口。 陌以新走到床沿坐下,语气平静:“果然不出所料,他被锁在掌舵舱隔壁的一间空屋。” 林安心头一紧,急声追问:“他如何了?” “伤在后背,并未伤及脏腑,只是失血过多。肩上旧伤并未开裂,我已喂他服下药丸。”陌以新条理分明,言简意赅。 林安心口微松:“如此说来,没有生命危险?” 陌以新却接着道:“他发了热病,仍在昏迷。” 林安蓦地一怔。热病,便是发烧,往往意味着伤口已经感染,在这等医疗条件落后的时代,很可能便会有生命危险。 陌以新声音放轻了些:“我看过伤口,只是稍有感染。恐怕是因他旧伤方愈,新创又至,身子虚弱,才引起发热。不过药已服下,他尚能自行吞咽,想来会有好转。” 林安仍眉心紧蹙。 陌以新顿了顿,又道:“伤口先前便已被人简单包扎过,只是手法粗陋。我重新处理了一番,但不能太过明显,以免被发现端倪。 不过,那人既然未下杀手,甚至为他草草处理了伤势,显然还留他有用。短时间内,性命无虞。” 林安听罢,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喃喃道:“如此便好……” 至于其他事,只能待上岛后,再从长计议。 林安思索道:“昨夜事发后,我一直以为那是来自夜国的朝堂争斗。毕竟,他从前便屡遭暗杀。可今日一步步走到这里,看起来越来越与那些事无关了。 可若不是夜国,又还能是什么?” 陌以新神色不动:“问题恐怕出在那座岛上。既然已追到此处,我们总能设法解决。” 林安点了点头,心事暂定,吐出一口气:“谢——” 话才至唇边,忽忆起他临走前那句“不要对我说谢”,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抬眸望向他,这才得空问道:“方才你说,不要再叫你大人,这是为何?” 陌以新轻描淡写道:“我已经不再是景都府尹。” “什么?”林安吃惊。 刚重逢时她便想过,他一路追随而来,离开景都也已两月有余,府衙该怎么办?他这个府尹又该如何向朝廷交代? 如今听他说出此话,才连忙追问:“府衙发生什么事了?” 陌以新似笑非笑:“终于轮到关心我的事了?” 林安一时语塞,还未来得及解释,他已轻咳一声,继续说了下去:“离开景都,我是不辞而别的。” “什么?”她愕然。 “临走前,我只留下一封书信和辞呈。”陌以新顿了顿,语声低沉,“当时心乱如麻,顾不得许多。景都总归有濯云照应,不会有事。” 林安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最清楚,陌以新行事一向思虑周全,从容不迫。可那时,却因她而方寸大乱,仓促离京,竟好似当年离家出走的冲动少年一般。 心底被几分甜意包裹上来。 不用想也知道,萧濯云看到信后一定气得跳脚,却不得不老老实实善后,成为府衙那一家子的“奶妈”……林安一时也只得摇头失笑。 “原来大人已经不是大人了。”她终于了然,“那的确应当换个称呼。” 陌以新侧眸睨她,神色深沉:“不止如此。” “嗯?” 他凝视向她,声音低缓:“安儿,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林安一怔,脑海中莫名就闪过昨夜那两次猝不及防的亲吻。那陌生又奇异的触感,仿佛还烙在唇上……她的脸颊忽然就有些发烫。 “我明白了。”她垂眸道。 陌以新反而眉头一挑:“明白什么?”在他看来,对于这些事,她向来不明白。 “你不是大人,是意中人。”林安轻声开口,“没有人会管情郎叫大人的。” 陌以新蓦然怔住,眼底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惊喜。 “情郎”二字自她唇间吐出,宛若天籁。 他心口猛地一热,不由自主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低哑:“那么,你想叫我什么?” 林安方动了动唇,房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半个身子探了进来。 林安心头一惊,一瞬间便想将手抽出,转念又想起先前刚答应他,再也不将他甩开。电光火石之间心思急转,硬生生稳住了手指。 她飞快开口,声音平静而自然:“哥哥,都说了没事的,不过是被渔网磨破了手,已快好了。” 陌以新感受到她指尖微颤,却又止住的动作,立刻领会了其中缘由,胸中的热意愈发滚烫。 一句“不要甩开我”,他说得认真,却没想到,她那时的随口一应,竟也当真用了心。 他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指,顺势接话:“以后莫再如此不小心。”声音温醇得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探头进来的正是先前的李婶。 她第一眼便瞧见“兄妹”二人双手交握,惊异的神色尚未爬到脸上,又听到两人接连的对话,这才释然,开口招呼道:“方才走到门口,没听见鼾声,就知道你们一定还没睡。” 鼾声……陌以新心头一窒,被打断的情话本就如鲠在喉,此时额角青筋更是微微一跳。 林安嘴角抽了抽,干笑着问:“李婶可是有事?” 李婶却未答话,自顾自挤在林安身旁坐下,感慨道:“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 林安顺势点头:“是啊。爹娘早逝,自小便是我们兄妹相依为命。” 李婶摇头叹息:“待明日上了岛,男的搬砖砌瓦,女的洗衣做饭,总归是要分开的。” 陌以新面色终于缓下几分,拱手一礼:“我妹妹自小不会做活计,到时还请李婶多帮衬些。我这份工钱,也都给李婶。” “好说,好说!”李婶顿时乐开了眼,“哎呀,这小伙子,对妹妹如此疼爱,将来得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放心把她嫁出去哟!” 陌以新唇角一僵,闷声道:“妹妹与我相依为命,自然不会嫁与旁人。” 李婶显然一怔,旋即心道自己想岔了,只当是少年人口无遮拦的冒失之语,摇头笑道:“你妹妹这般水灵,可不能被你耽误了去。” 林安眼见陌以新脸色又黑了下去,忍笑接过话道:“李婶,你还没说,找我们是有何事?” 李婶憨厚一笑,道:“入夜前我四处溜达,听说一桩消息。” ----------------------- 第139章 “什么消息?”林安好奇道。 “听说, 那负责招工的少年,上船后曾四下打听,有没有谁会点医术的, 尤其是处理外伤方面。听那意思, 若是会的话, 到岛上便另有差事,多半也就是照顾伤员。 那可比做苦工轻松得多,报酬还更丰厚,真真是好差事。只是他问了好几人,都没人会,估摸着,明天上岛后还要逐个问过。” 李婶顿了顿,打量了二人一眼,笑道:“我看你们兄妹虽出身渔村, 看着却像是读过书的, 说不准也懂得多, 能揽到这好差事呢!” 处理外伤,照顾伤员……林安心头一跳——叶饮辰! 陌以新方才说,叶饮辰的伤被草草处理过,对方显然要留他一命。可他如今感染发热, 看上去正在危机之时, 如此看来,那人很可能便是要找人为他治伤保命! 匣中宴 第192节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投去一个坚定的眼神——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差事,他们必须要抢到! “真是多谢李婶了。”林安诚恳道了声谢,顺势铺垫, “我们的确略懂医理,明日便去试试。” “我就说没看错人。”李婶一脸欣慰。 林安心急与陌以新细细商议此事,便道:“天色已晚,李婶也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还有得忙。” 李婶却仍旧没有动,反而叹了口气:“唉,别提了。我那屋同住的婶子,许是白日吃坏了肚子,一不小心吐得满床都是。实在没法睡了,这深夜里也不好另寻客房,只得厚着脸来找你们兄妹。幸好你们还没睡。” 林安终于了然,她就说嘛,这李婶半夜不睡觉,跑到他们房里送情报,未免太过凑巧,原来是另有缘由。 陌以新毫不犹豫:“我鼾声极重——” “再怎么样,也比那满屋秽物要强。”李婶没等他说完,“小伙子放心,婶子不挤你妹妹,就在中间过道凑合一宿便好。出门在外,也只能彼此照应嘛。” 陌以新掌心微握,很想立刻拎起此人扔出门去,可一想到方才还托对方照拂林安,只得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烦闷生生压下。 林安斜眼望向他,目光里带着几分试探。李婶话已说到这份上,若再推拒,只怕要惹人疑心。 陌以新沉声道:“李婶毕竟年长,我是男子,理当在过道将就。” 李婶连忙摆手:“这多不好意思——” “李婶只管照看我妹妹便是。”陌以新已从床沿起身,席地而坐。 他肩膀宽阔,挤在两张窄床之间,只能微微侧过身,转向了林安的方向。 李婶见状,倒也没再推辞,窝到小床上,背对二人朝墙,很快安静下来。 本就逼仄的蜗居里,硬是多塞进第三人,气息愈发沉闷。 陌以新还有诸多私语,只能都卡在胸口。 原本要与林安孤男寡女,在如此逼仄的房中共卧一室,他虽暗暗期待,却也有种隐隐的负罪感。 此时被人横插一脚,却只剩下期待落空的烦闷。 林安本还想与陌以新细谈李婶方才带来的消息,眼下也只能伺机再议了。 房中很快陷入寂静,唯有海浪轻拍船身的声响。 林安心头仍记挂重重,一时难以入眠,习惯性地想要翻个身,手却在此时被悄然扣住。 她讶然睁眼,正对上陌以新。 他席地而坐,侧身倚在她的床沿,手掌牢牢握着她的手,一双黑眸在黑夜中闪着细碎微光。 李婶还在一旁睡着,林安不便开口,只能用眼神探询。 她眼眸清澈,一束月光自小窗而下,正落在她面上,从眉眼到朱唇,镀上一片皎洁。 陌以新薄唇抿成一线,视线在她唇上逡巡良久,又缓缓抬眸与她四目相接。 那眼神里,带着询问,也带着隐隐的鼓励。 他的视线太过直白,林安心头一跳,脸颊渐渐发热。 她该怎么说?房里还有旁人,他这是疯了么? 月光照亮了林安面上的绯红,却在他眼底化作另一番印证。他唇角微微勾起,终于俯身凑近。 林安瞪大了眼,几乎屏息,不敢发出一点异样的声响。 陌以新的唇却只如蜻蜓点水般,在她唇上轻触一下,随即便又悄然退开。 林安大大松了口气,唇角忍不住弯起,侧头附到他耳畔,用无声的气音道:“晚安,哥哥。” 说完,她便安心合眼。道过这一声晚安后,困意倒是渐渐袭来,不多时便沉入睡梦。 一声“哥哥”,在他脑海中如魔音一般回响。女子轻柔的气息,也擦着他耳尖经久不散。 安静的睡颜近在眼前,根本无法视而不见,仿佛只要一伸手,便能亲身参与那甜美的梦。 而他偏偏只能僵坐在过道,一动不动。 陌以新很后悔,非常后悔。 当时为何没有将李婶拎起来,扔出去。 …… 天色才刚蒙蒙亮。 李婶在床上翻了个身,利落地爬起,精神抖擞。 林安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李婶笑眯眯看着她:“早啊,姑娘。你哥哥呢?” 林安揉揉眼皮,随口道:“不知道,大概起得早,出去吹风了吧。” 李婶哈哈一笑,伸腰叹道:“你先前可是言过其实了。婶子这一觉睡得极好,你哥哥哪有什么打鼾嘛!” “呃……”林安一时语塞,只好圆谎道,“许是哥哥怕惊扰李婶,一夜都没睡吧。”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推开。陌以新走进来,恰好听见这句话,眼皮微微一跳。她虽是在随口敷衍,他却当真彻夜未眠。 林安见他出现得这样巧,才明白他应当并未走远,就守在门外附近,一听见她们起床交谈声,便也回来了。 李婶见他进门,立刻热情招呼:“哎哟你这小伙子,也忒实诚了!今日便要上岛做工,你还不好好睡一宿,这叫婶子心里怎么过得去呀!” 陌以新勉强维持着笑容,语气平和:“不必客气。” 李婶拍拍林安的手,笑道:“你就放宽心吧,你妹妹有我照应,凡是粗活重活,我都不让她做!” “那便多谢李婶了。”陌以新颔首,顿了顿,又道,“我方才看过,船已靠岸,应当快要下船。我还有几句话,想对妹妹嘱咐。” “是啊是啊,你们兄妹说说话。”李婶爽快点头,“我也去外头看看。” 李婶走后,林安便先开口:“以新,你想说的,可是岛主寻人治伤之事?” 陌以新正要点头,却一顿:“……以新?” 林安理所应当道:“昨夜你不是问我,如今要怎么叫你?连名带姓太过生分,叫你‘以新’,不行吗?” “怎么不是‘哥哥’了?” 林安怔了怔:“那……不是在人前假装的么?” 陌以新轻咳一声,收回话锋:“我的确是要说此事。” 林安忙接道:“虽然不排除是岛上另有人受伤,但这时机太过巧合。依我看,要治伤的,多半就是叶饮辰,所以我必须去。” 她见他神色微冷,怕他又生出酸意,补充道:“如今他身陷险境,正需要照料。以新,你要相信我,只为朋友,无关风月。” 陌以新沉默良久,眼底暗潮翻涌,终于开口:“我去。” “什么?” “但凡走过江湖的人,对刀剑外伤多少都懂些。就算那人亲自盯着,我也不会被看出破绽。” “可、可是……”林安一时愣怔,觉得这安排十分不妥,“你去照顾他?” 陌以新音色低沉:“那你觉得,我会让你去照顾他?” 林安张口欲言,舱外忽传来阵阵骚动,想必是众人开始纷纷下船。 两人还要去占那差事,自然不能耽搁,落于人后。 陌以新当机立断:“就这么定了。你多小心,一切见机行事。” 话音未落,他俯身,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便握住她的手,推门而出,挤入人流。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的顺利。 三十个来自附近渔村的村民,皆是不懂半点武功的平常人,对于治伤,更是无人能应对。陌以新自告奋勇,轻而易举便被灰衣少年点中,单独挑了出来,站到一旁。 三十人中,女子不过五人,林安与李婶并肩,跟其余三个女子排到另一处,暂且等候。 而其余二十四个男子,则先被灰衣少年招到一处,吩咐起来。林安竖起耳朵,远远听见几句,大概是伐木做工的差事,间或又听见“挑担”、“推车”几个字眼。 她心头一动——这些多与搬运有关。岛主特意招来这么些劳力,莫非是有东西要运? 方才上岛之后,林安才意外地发现,这里并非大家此前所以为的“荒岛”。 林立的树木间,隐约点缀着零星房舍与院落,虽然寥寥无几,却也是有生活气息的格局,看上去更像是一座微型村落。 林安目光微敛,难道那岛主要搬运的东西,就藏在这些房舍里? 灰衣少年对男子那边吩咐完,抬手指了个方向,二十来人便向那边而去。 林安心中暗自计较,看来先前的猜测果然没错,从最初的招工,到选人上船,再到掌舵开船,都是这灰衣少年亲力亲为。从扛麻袋上船的举动来看,那夜刺伤叶饮辰的,很大概率也便是他。 而如今上岛之后,居然仍未见到新的面孔。指派人手,分配任务,仍旧只他一人。莫非这少年居然便是岛主本人?而且再无别的下属? 林安隐隐生出猜测,难怪他只挑选不会武功的平民,或许就是因为人单力薄。 虽然他自己身手了得,可一旦有人联手算计,终究有失手的风险。而若将所有人都限制在普通人的范围,他便可轻松掌控,全无后顾之忧。 他如此防范,显然不只是生性谨慎而已。叶饮辰被刺,还有石云大姐的失踪……他究竟要做什么? 男子们散去后,灰衣少年便走向她们五个女子,简单吩咐几句。果然不出所料,她们的任务很简单,不过是去那几户院落里,各自起火开灶,准备饭食而已。 灰衣少年逐个点名,领着她们一路分派。出发前,林安望向陌以新的方向,与他视线相对,轻轻点了下头。 陌以新指尖收紧,两月分别后,才刚刚重逢不到两日,却又要在这荒岛上被迫分于两处。 他再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竟一刻也不愿与她分离。 这岛上无论有何玄机,还是要尽快解决才好。 沿途随灰衣少年行走时,林安暗暗数着,这里一共有七处房舍,零零散散,每一户皆是大门紧闭。 每走到一处院落,灰衣少年便随手将院门推开,显见并未上锁。随后,他便让一名女子进去,吩咐生火做饭。 院门打开时,林安便不着痕迹地偏头望上一眼,院内空荡荡,自始至终都未看到一个人影。 林安心头生出疑窦——莫非,这岛在被买下前,还有人居住过?那原先的住户都去了哪里?是卖岛后举家离开了? 待到分派至第四户时,终于轮到林安。灰衣少年同样只是将她带进院落,便转身离开。在她后面也只剩下李婶一人。 林安暗自思量,等灰衣少年安置好李婶,定还要去船上,将叶饮辰扛下岸来。陌以新此刻还独自守在岸边,多半便是要为叶饮辰料理伤势。 再接下来将会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林安轻轻叹了口气,却也不再多想。如今被分到这里,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不如便借机细细探查,看能不能寻到什么线索。 任务虽是做饭,林安却不急着去厨房,而是先在院中踱起步来。 匣中宴 第193节 院角与石缝间已冒出新生的野草,虽不算太高,但已蔓延开来。院落里落叶未曾清扫,沿着石阶铺了一层枯色。许是因为海边潮湿的缘故,院中的土色依稀都有些发黑。 门扇与窗棂上覆了一层灰白尘土,用手一抹会留下清晰痕迹。屋檐下、角落间更有新结的蛛网。 种种迹象表明,此处近来的确无人走动,却也不至于太过久远,大约应在月余之间。 林安接着走进里屋,继续寻找人的痕迹。 只见床铺整整齐齐,被褥俱全,只是蒙了一层细灰。打开衣柜,里面衣物整齐叠放,并不空缺。 桌上茶壶里还留着早已发黑的茶水,书卷摊开在桌上,笔墨未褪。旁边墙角处,针线篮翻倒在地,无人拾起。 林安眉头蹙起,这一切完整的生活痕迹,根本不像是打点行囊后举家搬迁的模样。 她没有在屋内久留,最终还是向厨房走去。 水缸里的水已经生了青苔,水面漂着几只虫尸。柴堆还在,但柴草微微受潮,有的已经发霉。炉灶里残留着冷却的灰烬,上面落了一层细灰,看起来已有些时日未再起火。 林安正暗自琢磨,身后忽然有人唤道:“石丫头。” 她回头一看,是李婶。 “李婶?您怎么来了?” 李婶笑道:“你哥哥又是给工钱,又是让床铺,我怎能不照应你?方才那人一走,我便寻思着得来看看你。看你还杵在这儿犯难,怎么,是不会生火么?” “真是多谢李婶了。”林安面露为难之色,半真半假道,“火倒是会生,可我看这些柴,怕是用不成了。” 李婶也叹了口气:“可不是么。不过你也莫愁,待会婶子带你去林里拾些新柴,此时天色还早,离午饭还宽裕得很。只是可惜了那些劈好的柴……” 说着,她又一脸惋惜道:“柴倒也罢了,我那户原先还养了鸡鸭。鸡毛鸭毛掉得到处都是,如今只剩下两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在菜圃里翻找虫子苟活。其余的连尸体都见不着,怕是都被黄鼠狼叼走了。 还有后院那片菜圃,荒草丛生,青菜烂在泥里,豇豆也被虫啃得坑坑洼洼……啧,都是可惜。那岛主实该早些招人来打理,也不至于这般齐整的屋院全荒废了。” 林安听李婶絮絮念叨着,方才的疑惑更深。 二人遂一道往林间去拾柴,途中还遇见另外三名女子也在四处捡柴。李婶性子爽利,极善交际,见人便笑着招呼。 对于捡柴,李婶显然也很有经验,林安便跟着有样学样。 她一边拾柴,一边不动声色地四下张望。不多时,目光便是一顿。 林子深处,透过枝叶缝隙,她隐约瞥见一幢屋舍。那屋子虽不大,却与她们被分派的那些院落相距甚远,仿佛特意藏在林木深处。 林安心头一动——莫非,那便是岛主的住处? 只是此刻身边有人同行,又有任务在身,她自然不好过去细探,只得按下心思,悄然将方位记下。 待柴拾得差不多,二人一同往回走。李婶随口叮嘱:“这下没问题了,你生起火来,随便炒几个菜便是。” 林安顿觉一个头两个大。她从小是吃大锅饭长大的,从未自己做过饭,更何况是在这陌生的时代,她根本连火也没有生过。 她只得讪讪看向李婶,为难道:“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院落荒废至此,哪还能寻到食材做饭呢?” 李婶讶异看她一眼,道:“鲜肉鲜菜自然放不得,可寻常人家必定米面油盐俱在,通常还多少会存些风干腊肉、干菜酸菜,再加上还有冬瓜、萝卜、芋头这些,更不怕放坏,足够每天一日三餐了。” 林安愈发为难,此时若再藏拙,只怕做不出饭坏了事,只好硬着头皮道:“李婶,实不相瞒,其实我不会做饭。”又连忙补上一句,“但我有力气,要添柴、跑腿、颠锅,都没问题!” 李婶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叹息着摇了摇头:“村里哪家的姑娘没下过厨?唉,有那么个会疼人的哥哥真是不一样。” 林安一噎,只得顺势找补道:“从前也想学的,可哥哥嫌我做得难吃,不许我碰灶火。” 李婶忍不住笑起来:“你那哥哥也是面冷心热。说来也怪,像你们这样年岁差不多的兄妹,通常都是从小打到大的,少有你们这般相亲相爱,真是稀罕。” 林安嘴角抽了抽:“是哥哥让着我。” 李婶又是一声叹息:“罢了,别难为你。我来做吧,顺手多炒两个菜匀给你就是。” 林安忙不迭应下:“多谢李婶!” 李婶摆摆手:“谢什么,你哥哥那份工钱可都算在我头上呢。不过,方才那人最后吩咐我,让我将咱们几个做好的饭送去岛西头。既然你不下厨,等会儿你就去跑腿送饭罢。” 林安闻言,眼中骤然一亮,心里更是大喜。 人人都要吃饭,借送饭之机,或许又有机会见到陌以新了!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 一间简陋的柴房里,空气混杂着干草的腥涩与灰尘味。 陌以新倚墙而立,目光沉静。叶饮辰则躺在一堆稻草上,昏迷不醒。 方才,那灰衣少年肩扛叶饮辰一路而来,将他扔到地上,语气冷硬:“此人在赌场欠债,被人追杀,我恰巧救下。你看着,别叫他死了。若他醒来,及时禀报。” 陌以新只是简单应下,并不多问。灰衣少年又拿来一只简易药箱,便站在一旁。 陌以新神色不改,在那人眼皮子底下弯身动手,将叶饮辰身上草草缠裹的旧布拆开,重新清理伤口,敷药、绑扎,井井有条。 灰衣少年看了几眼,见他确有几分本事,这才略露满意之色,终是转身离去。 那人走后,陌以新又喂叶饮辰服下一颗白色药丸,将一切收拾完毕。 叶饮辰服过昨夜那颗药后,状况果然稳定了许多,高热已退去些许,只是失血过多,至今仍未清醒。不过有这伤药的辅助,醒来也是迟早的事。 真正需要记挂的是,那人费心将他掳来,又偏偏不让他死,这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用意? 还有失踪的石月……她是否当真也在岛上?是被困在这里同样留着一命,还是……已经死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沉闷的柴房里,忽然响起一声低低的闷哼。 陌以新眸光一瞥,只见地上之人并未醒来,只是干裂而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吐出两个字: “林安……” ----------------------- 第140章 “林安……” 陌以新眉心骤然一跳, 双眉紧紧蹙起,在眉间刻出一道冷冽的痕迹,整个人的气息瞬间沉了下去。 “别走……林安……”叶饮辰也微微蹙眉, 似在梦魇之中, 断续低语, “玉笛……我的玉笛……” 陌以新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他手中那支玉笛上。 他还记得,昨夜亲眼目睹叶饮辰被刺时,这支玉笛是插在他腰间。他被人扛着一路颠簸,腰间的玉笛本该早已遗失,却不知何时被他握在手里,即便昏迷过去,也紧攥不放。 而那灰衣人自然不理会这些,于是玉笛直到此时仍在他掌中。 若非珍之至极, 又怎会如此执着? 陌以新心念一转, 转瞬便生出个令人不快的猜测。 他的唇线冷冷抿直, 眼底掠过一抹幽暗。 “吃饭了!”门板忽被推开,一个哑声哑气的声音闯入。 陌以新收敛眸光,转头望去——这是他来到岛上后,在灰衣少年之外见到的第一张新面孔。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 额头上缠着一圈粗布, 衣着粗陋,似是干苦力的模样。 他的神色迅速恢复冷淡,应了一声, 随那人走出柴房。 一路来到海岸边的林间,只见此处的树木已被砍倒一片,粗壮的枝干横七竖八堆叠在地, 硬生生开出一片空阔之地。 先前去伐木做工的那二十来人,此时也都聚拢在此。 所谓吃饭,原来并非围桌而食,而是就在这林间草草用饭。有人盘腿席地而坐,有人坐在新砍出的树桩上,还有人坐在横倒的树干上。 陌以新只扫过一眼,目光很快停住。 纷乱人群之中,那唯一一抹明亮格外醒目——林安。 她身侧放着担子,正俯身从担篓里一次次取出碗碟,逐个分发下去。阳光落在她眉眼间,形成一片暖色。 她似乎听见来人的动静,转头望来,当即眼睛一亮,扬声唤道:“哥哥,你来了!” 她眼中的光鲜活而真切,那一声呼唤,带着不加掩饰的亲近。 陌以新的眉目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他脚步加快,径直走向她的身边。 林安又取出一个食盒,笑盈盈递到他手中:“给你留的,快吃吧。” 一旁立刻有人打趣:“哎哟,有个这样清丽又贴心的妹妹,真是好福气啊!” 另一边,一个坐在树干上的年轻小伙子,向陌以新热情招呼道:“大哥,来这边坐,我边上还有位子!” 他另一边的中年大叔拱了拱他的肩,调笑道:“哟,你这小子倒是贴心,怕不是看上人家水灵灵的妹子了,这么快就想着讨好?” 小伙子脸腾地红了,挠了挠头。 林安眼见陌以新刚刚微扬的嘴角转瞬又压了下去,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提醒:“哥……” 陌以新神色一敛,不理会那声招呼,拉着她在另一处树桩坐下。 小伙子又挠了挠头,却也不觉难堪,继续埋头吃饭。 陌以新打开手中明显比旁人更满的食盒,道:“一起吃些?” 林安摇头笑笑:“来送饭前,我吃过了。”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怎么样,是他吗?” 陌以新手中动作一顿,只吐出一个字:“嗯。” “那他怎样了?” “尚可。” 林安一怔,不明白陌以新怎地忽然惜字如金到如此地步。 她心里一动,又追问:“他醒了吗?还发热吗?” 陌以新抬眸,看向她:“没醒,在做白日梦。” 林安:? 她正欲再问,方才领着陌以新过来的那名额头缠着粗布的男子忽然开口,语气冷硬:“送完了饭,便快些走人。” 林安也注意到这个在灰衣少年之外,唯一一个“岛上人”,神色一凛,便要起身。 匣中宴 第194节 不料,方才调侃小伙子的大叔却开口道:“哎,监工老兄,人家兄妹俩不过说了两句话,何必这样严肃?小姑娘辛辛苦苦做完饭,跟咱们坐一坐又能怎样。” 这些人对岛上的蹊跷一无所知,显然将此人当做普通的监工而已,说话毫无顾忌。 林安怕这热心大叔惹来麻烦,连忙起身道:“多谢大叔好意!我的确也该走了。” 那大叔丝毫不放在心上,还又接话攀谈起来:“小姑娘,你们兄妹是哪个村的?” 林安心头一紧,她与陌以新冒充石家兄妹,只是为了蒙过那招工的少年混上船来。可眼下几乎所有人都在此处,必定也有青岚村人在其中,随口一句便足以叫他们身份暴露。 林安淳朴地笑了笑,十分自然地反问道:“大叔看着面善,不知是哪个村的?” 那大叔自然不疑有他,爽朗答道:“我是沙屿村的郑锁力。” 林安心里微松,热络地接话:“那郑大叔一定认得李婶吧?” “认得认得!”郑锁力连连点头,眉开眼笑。正要再聊下去,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喝—— “贱奴!” 冷厉的声音,喊出这样一个侮辱性的称呼,所有人俱是一怔,齐齐看向来人,竟是那个灰衣少年。 少年的神色比先前更冷,眉眼阴沉,显然心情极为不佳。 那额头缠着粗布的男子一听这声呼喝,身子猛地一抖,连忙快步跑上前去。 众人才恍然——原来,他便是灰衣少年口中的“贱奴”。 少年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俯耳低声说了几句。 粗布男子脸色大变,脱口而出:“不可能啊!” “废物!”少年脸色铁青,抬脚便是一记狠踹,声音里满是不满与厌弃,显然大动肝火。 粗布男子踉跄倒退几步,脸色苍白,神情变幻,似乎仍旧难以置信。 灰衣少年的目光却越过他,转向林间空地。他沉默片刻,抬手一指陌以新:“你,跟过来!” 林安心头猛地一揪,不由拉住陌以新的衣袖。这少年显然正在暴怒之中,不知可与叶饮辰有关,更不知又为何要叫陌以新前去…… 陌以新神色未变,只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放心。” 话落,他径直随灰衣少年而去。 一路穿过穿过林间,踏过小径,竟回到了关叶饮辰的柴房院里,只是少年并未入那柴房,而是走向对面的一间堂屋。 堂屋外观寻常,似乎与普通民居并无二致,推门进去,却陡然一变。 里面竟是囚室。 粗梁之下,四壁阴暗,地面残留着陈年的暗色痕迹。正中央赫然竖着一具刑架,铁环垂落,木料被抽打得斑驳龟裂,旁边整齐挂着几条鞭子。 显然,这里曾经用来行鞭刑,此时倒是空无一人,只是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血腥与霉味,愈发压抑。 在刑架之后的囚室里,几个人坐在地上。 陌以新视线迅速一扫,掠过一名中年男子,一名妇人,一名年轻女子,还有一个少年。 其中最为古怪的,便是那少年。 他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身形单薄,肤色因常年海风吹拂而显得黝黑。脸庞尚带几分未褪的稚气,却被一件古怪的面具遮去了下半张脸。 而这绝非寻常面具,仔细看去,竟似一枚巨大而坚硬的蚌壳,在昏暗的囚室中泛着森冷的光泽。 蚌壳上下两瓣的弧度恰好扣覆在人的面部,上瓣自鼻梁以下紧紧扣住,下瓣则将下颌乃至喉结也完全包裹。 蚌壳本身苍白的底色上,蜿蜒着天然的灰褐色纹路,却又被人为的工艺强化过。冰冷的青铜皮被锤打得极薄,如狰狞的脉络般嵌进壳身最脆弱易裂的边缘。纹路间更镶着打磨光滑的骨片与银丝,仿佛是为了加固,却又平添了一种诡异的美感。 整个面具的开合处,被铰链在后脑锁死,还垂着一把青铜锁,竟像是某种古怪的刑具一般。 而那双裸露在外的眼睛,却与他稚嫩年纪格格不入,带着沉默与防备。 寂静中,一道低喃打破空气的凝滞。 “死人了……又是这样……”是那妇人喃喃开口,神情恍惚,脸色苍白。 陌以新将视线转向她,才发现她怀里竟还抱着一个幼儿,约莫才一岁大的年纪,正熟睡着。妇人下意识轻轻拍抚着孩子,眼神却空茫而惶惑。 “不是有鬼……还能是什么……”她喃喃道,声音颤抖,仿佛陷在无边恐惧中。 “闭嘴!”灰衣少年冷冷喝斥,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妇人浑身一抖,怀中幼儿也跟着轻哼了一声,她忙慌乱地拍抚,再不敢多言。 灰衣少年神色阴沉,目光转向陌以新,抬手往地上一指:“你,去看看,他得了什么病?” 地上,赫然横陈着一个男子。 此人双目半睁,眼神尚停留在惊惧与不可置信之中。面色青白,唇瓣泛紫,却无太多挣扎的痕迹。 他的头颅微微后仰,脖颈僵硬,四肢亦呈现不自然的僵直姿态,指尖微微蜷缩,像是骤然定格。 陌以新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神色波澜不惊,开口道:“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少年眉头紧蹙,语气烦躁,“你去看看,他是得了什么病才会暴毙?” 从少年的态度言语,陌以新心底已然明白几分。 眼前这几人,包括地上横陈的男尸,脚上皆戴着镣铐,长长的铁链钉死在墙上,限制了他们的活动范围。 显然,他们与叶饮辰一样,都是被掳来囚于岛上的人。 而那被唤作“贱奴”的粗布男子,从招工到行船,始终未曾露面,恐怕便是负责留在岛上,看管这些人,顺带送水送饭,让他们不至于自生自灭。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这少年都需要这些人“活着”。 可看眼下这具尸体,显然,贱奴没能做好他的差使。在他去用午饭的间隙,这些人中死了一个。 而且,妇人方才脱口而出那一句“又是这样”……既然是“又”,这恐怕已不是第一个死去的囚犯。 同样的事接连发生,任谁也会觉出蹊跷,便也难怪少年如此暴怒。 而少年之所以点中他前来,理由也很简单。一来,他自称懂得医理,或许能看出问题。二来,他已经见过了被掳来的叶饮辰,本也很难再完全置身事外。 陌以新心中冷冷断定,自己既已被少年带来此处,看到了这些“囚犯”,更绝无再被放离孤岛的可能。 只是,既然他已卷入局中,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尚未可知。 陌以新收敛心神,俯身察看尸身。触手冰凉,关节僵硬,气血已绝,距死顶多不过一个时辰,的确是瞬息毙命之状。 他淡淡开口:“人已脉象全无,无法诊断。若要推断死因,须从他临死前的症状分析。” 灰衣少年冷冷扫过地上几人,吐出一个字:“说!” 妇人方才还喃喃念叨,许是被呵斥过,此刻战战兢兢,不敢再贸然多言。 中年男人左右看看,同样迟疑不语。 僵冷的沉默中,年轻女子略一犹豫,看了贱奴一眼,鼓起勇气开口:“就在半个时辰前,穆大叔忽然闷哼一声,脸色痛苦,手捂胸口,浑身僵硬倒地。 我们吓了一跳,连忙围过去查看,却见他两眼一瞪,脸色青紫,瞬间已没了气息。” “穆大叔”,自然便是此刻横陈在地的死者了。 陌以新眉心微蹙,缓声道:“你是说,他什么也没做,便忽然发病而死?” 少女脸色发白,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那中年男子接话道:“可不是嘛!方才这位……这位‘贱奴’起身出去,给我们拿午饭。我们从清早便粒米未进,到了饭点都已饥肠辘辘,便都坐在原地苦等。 穆老弟就在我边上不远,坐得好好的,忽然就发作了!” “没有人接触过他?” 中年男子立刻摇头,语气笃定:“没有!我们各自都隔着一些距离,大家也都眼睁睁看着。” 抱孩子的妇人此时才又开口道:“是真的!好几双眼睛都瞧着,谁能说假话?这……这事真是太邪乎了!” 陌以新目光一转,看向妇人:“你方才说——‘又是这样’,是否从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灰衣少年脸色一沉,厉声打断:“多余的话,不必问!” 陌以新神情未变,只抬起死者的右手,沉声道:“在他食指指腹处,有一道不规则的裂口,明显像是齿痕。血迹虽被抹去,破口却仍然可见。” 少年眯起眼:“什么意思?” “他自己咬破了手指。”陌以新语调平静。 他环顾四周,缓缓续道:“可这里,并无鲜血留下的痕迹,所以……” 话未说尽,他微微俯身,伸手探入死者怀中,仔细摸索片刻,未见异常。他眉梢微挑,又探入死者衣袖。 终于在左边衣袖触到一团异物,取出后摊在掌心。 ——是一个紧紧团起来的纸团。 “这是什么?”少年急声追问。 陌以新不慌不忙,将纸团缓缓展开。两行血字赫然入眼,分外刺目—— “岛主为恶!” “救!” 少年脸色骤变:“这……这是……” 陌以新道:“很显然,这位死者曾咬破手指,写下血书,试图找人求救。” “岛上根本没有旁人,他能如何求救?纸条又能递到哪里去?”少年咬牙,阴沉道,“而且,他自己怎么又死了?” “这些尚不可知。”陌以新淡淡回应,“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论岛主想做的是什么,都有人在暗中阻挠,势必要与岛主作对。” 少年的面色愈发难看,却无法否认这个结论。无论是死者写下的求救纸条,还是他分明要留活口,却一个又一个接连死去的囚徒,无疑都指向这一点。 陌以新看着他,语气平静:“现在,可以再讲讲先前那位死者的情况了吗?” 灰衣少年神色一滞,片刻沉默后,他仍旧面色阴沉,却终于吐出一个字:“说。” 话音落下,那妇人像是终于找到出口,压抑许久的惊惶一股脑倾泻出来: “这事真真邪乎!前几日,秦大爷便和今日的穆老哥一模一样。本来都好端端的,忽然就极为痛苦,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秦大爷说过,他今年已经七十高龄。古稀之年的老人,我们以为是在囚室里吃苦受罪,身子撑不住了,连忙上前手忙脚乱扶住他……便见他已没了气!” 她声音颤抖,越说越慌:“和方才一模一样!” 那年轻女子也跟着点头:“后来我们都觉得,秦大爷毕竟上了年纪,或许是突发心疾走了……可今日……” 匣中宴 第195节 话未说完,妇人便急急接上:“不,不是心疾!不是病!这是中了邪!这囚室血气重,有邪祟!不然,秦大爷年纪大了,勉强还可说是急病暴亡,那今日的穆文康呢? 他才三十来岁,虽说身有残疾腿脚不便,可毕竟年轻,怎会说没就没了!” 她怀中幼儿轻轻哼唧起来,她却浑然不觉,仍旧低声重复:“有邪祟,有邪祟……” 陌以新眉心微蹙:“你们是说,秦老与穆文康一样,都是在无人接触的情况下,自己坐在原地,毫无预兆地暴毙?” 几人齐齐点头,个个脸色惨白。 陌以新接着问:“秦老尸身现在何处?” 灰衣少年眉头一动,语气阴戾:“丢进海里了。” 地上的几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显然也是刚刚得知,这位“同伴”最后的惨淡收场。 陌以新眸光一沉。如此一来,上一位死者的线索已彻底断绝。 就在这时,少女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犹豫:“等等……我记得,秦大爷的手指,好像……也破了。” “什么?”所有人都看向她。 少女接着道:“就在秦大爷过世的那个早晨,我看到他衣袖上有一抹血迹。我还以为他身子有何不适,便开口问了一句。” 妇人恍然道:“对……我记得,当时我在哄孩子,的确听到你提过。” 少女轻轻点头:“可秦大爷当时说,只是不慎划破了手。” 话虽如此,每个人心底都生出了隐隐的猜测。 同样的死状,同样的暴毙,同样的手上伤口——秦大爷极可能与穆文康一样,曾在死前咬破自己的手指,写下过一封求救血书。 只可惜,他的尸体被草草抛入海中,线索随之湮没。 囚室里愈发压抑,众人心头愈加惶然。 少年眉目阴沉,目光缓缓转向贱奴。很显然,岛上除了这几个脚镣加身的囚犯,便只有贱奴一人。若他们要将纸条传出,传递求救的讯息,唯一的渠道,便只能是通过贱奴。 贱奴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浑身一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不是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年岁不同、身体状况各异的两个人,却在同一间囚室中,以同样的死法,接连暴毙。更诡异的是,他们死前皆疑似咬破手指,留下血字求救。 而他们身死之时,都是一人独坐,四下众目睽睽,无人靠近,无人接触,根本找不到他人作案的可能。 ——可这世上,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若说真是人祸,凶手又是如何做到的?当着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顷刻间取人性命,这……真的有可能吗? 囚室之中,窒息的压抑感一寸寸弥漫开来。 自始至终,唯有那个面具少年未曾开口。 他静静坐在角落,下半张脸冷硬的面具将表情彻底遮去。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这一切,目光冷漠而疏离,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沉默。 …… 入夜,四周一片寂静。 林安在房中端坐,迟迟没有去睡,直到窗外天色彻底黑沉,方才悄然起身。她推开门扉,步子轻得几乎没有声息。 她仍记挂着白日在林间捡柴时,远远望见的那座孤零零的屋宅。 那时她想,那里与其他院落都相距甚远,或许便是岛主的住处。可中午送饭时无意中听说,岛主与贱奴都是住在岛西头一座最大的宅子里。 那么,那座藏于林木深处的小屋,又会是什么? 自上岛以来,她心头便疑云迭起——一座座齐整院落,却荒废得不合常理;屋内布置完整,看不出搬迁痕迹;更还有叶饮辰重伤被掳至此,石玥的失踪也疑似与此地有关…… 这座岛上,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那间屋子,便暗藏着玄机。 林安白日里便将那孤屋的方位特意记下。此刻夜深人静,所有人都已熟睡,正是潜去探查的时机。 她出了院门,走上小径,沿着心里的方向缓缓行去,不多时便踏入林间。 夜色浓重,林间油松高耸,枝叶密集,风过时沙沙作响,海边的潮气反而退去,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松脂味。漆树错落其中,枝干乌黑,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脚下枯枝堆积,踩一脚便干涩作响,林安愈发放轻了脚步。 忽然,一双手从背后环住了她。 ----------------------- 第141章 林安浑身一僵, 下意识想要反击,然而下一瞬,便感到熟悉的气息将她包裹, 顿时心神一松, 随即又有些紧张—— 陌以新怎会在此时跑来?他今日被岛主召走, 之后便再无消息。此刻在深夜骤然现身,既让她心头安定,却又忍不住担心,若被人察觉,他岂不是要有麻烦? “妹妹。” 身后的人唤她,声音温柔却清晰,仿佛在夜风中带着轻微的颤意。 林安一愣——陌以新怎会如此称呼自己? 她转身面向他,熟悉的眉目入眼,她开口:“以——” 话未出口, 便被打断。 “唤我哥哥。”他嗓音低沉, 分不清是命令还是诱哄。 林安愈发诧异, 只觉他此时很不对劲,但长久以来的默契让她下意识配合道:“哥哥。” 陌以新伸出手,双掌覆在她的脸颊,小心将她捧住。他的眼神在夜色中深沉得几乎要滴出墨来, 唇畔却溢出近乎痴缠的低喃: “妹妹, 我好想你。妹妹,卿卿……” 一声声“妹妹”,被他唤得暧昧而缱绻, 字字像是情人间最亲密的呢喃。 他俯身,鼻尖轻点在她鼻尖,若即若离地蹭过。温热的鼻息一寸寸洒落, 拂在她的眼皮、面颊、鬓发……带起层层酥痒。 林安心中原本的狐疑,全被他的气息搅得凌乱无序。 他的唇分明近在咫尺,却迟迟没有吻下,只与她耳鬓厮磨,气息交缠。 林安脑中有些昏沉,不觉间已被他勾得情动,下意识凑上他的唇。 然而,他却微微偏头,不着痕迹地避开。 绝对不对劲——林安猛地清醒,下定结论。 陌以新眼底的黑暗深处闪过一抹克制的冷光,似乎在压抑某种真实的欲望。 他喉结微动,道:“好妹妹,在这孤岛之上,我们终于可以做一回夫妻了。” 林安睁大眼,吃惊地张了张嘴。 正当此时,林间忽然传来“嚓”地一声,似是树枝被人踩动的声音。 “谁?”陌以新反应极快,将她揽入怀中护住。 黑暗中,一阵大笑炸开:“哈哈哈——” 一个人影从树后走出,月光照在那张脸庞,竟是那灰衣少年。 “你跟踪我。”陌以新声音冷淡,却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林安心头陡然明白,陌以新必定早知有人尾随,而方才这一出,正是演给对方看的。 那古怪的亲昵,更加古怪的闪躲,还有绝不可能出现在他脸上的“气急败坏”,全都有了解释。 少年眼神依旧森冷,嘴角却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真是没想到,看着一本正经的人,背地里竟藏着如此龌龊不堪的心思!连自己亲妹妹都能下手……啧,真是衣冠禽兽。” “不,不是!”林安顿时也演起来了,“我和哥哥……是真心相爱的。” 陌以新:…… 他眉心狠狠一跳,耳尖微热,心底被猛然撩拨。他将唇角强撑着抿直,声音却低沉微哑:“你既已发现我们的秘密,又想如何?说出去?” 少年冷冷盯着他,目光锋锐:“上岛以来,我一直对你的表现颇为奇怪。无论是面对那重伤之人,还是见到今日的死人,你从不多问,只似一心替我做事。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有何企图?” “企图?”陌以新轻轻一笑,笑意中带着自嘲,“既然被你撞破,我也无须再掩饰。我与妹妹……终究不容于世。我所求不过一处容身之地罢了。 唯有在这荒岛之上,我们方能抛却世俗禁忌,做一对真正的恩爱夫妻。” 林安被他十指紧紧扣住,又听他说出这样离谱的台词,心里早已快绷不住,只能暗暗咬唇,演得情深不疑。 灰衣少年死死盯着两人。这男子夜半暗中起身出门,他以为自己终于抓到了对方不可告人的企图。却不料,此人一路小心翼翼行来,居然只是为了与自己的妹妹幽会。 方才亲眼所见的那一幕,暧昧痴缠到无可辩驳。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触碰,不会有假。 他冷笑一声,忽而开口:“我要知道,究竟是谁替他们传递求救纸条,又是谁在暗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抹戏谑:“若你能帮我解决此事,这座岛……我送给你。往后在这孤岛之上,你与妹妹日久天长,纵然行那颠鸾倒凤、灭绝人伦之事,也尽可随意!” 陌以新轻咳一声,郑重抱拳:“多谢岛主。” 少年仰头大笑,森冷中透出几分玩弄世人的快意,仿佛终于看够了眼前这场人伦笑话,才负手转身,背影消失在林木深处。 林安心中一动——看来经过这半日,陌以新已经可以确定,这少年便是岛主。 眼见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林间,林安长长吐出一口气,压低声音追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的死人又是什么?” 陌以新伸手牵住她,将她半拉进怀,将今日之事大致讲了一遍,末了道:“我知他定会怀疑我,索性利用他的跟踪,让他发现我们的‘秘密’,反而彻底打消他的怀疑。” 林安眨了眨眼睛:“可你只要不半夜跑出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陌以新微愣,垂眸低笑一声:“真是没良心。” 他俯身,气息压近:“我想见你,安儿,你就一点都不想见我?” 林安心头不由一软。她忽然想起方才那个他刻意避开的吻,隐隐明白,他是不愿让他们之间的任何一次亲吻,成为被利用和算计的工具。 “想。”她点头,“我一直很担心你。” 陌以新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你是更担心我,还是更担心那个昏迷不醒的人?” 林安一怔,话到嘴边,不得不带了几分无奈:“叶饮辰怎样了?” 陌以新侧身一步,语气克制:“入夜前我又替他换了药,服了药。他虽仍昏睡,却已退烧。” 林安松了口气,跟上一步,奉承道:“多亏有你。” 陌以新轻轻嗤笑一声,却不答话。 匣中宴 第196节 夜风中,他的身影清冷挺拔,仿佛拒人千里。然而他手指却微微收紧,始终未曾松开牵着她的那一只手。 林安正色问道:“听起来,那两个‘囚犯’的死,的确并非岛主所为?” 陌以新微微颔首,神情冷峻:“不知他要活口作何用,但他确实不想让他们死。” 林安若有所思,喃喃道:“那么凶手又究竟为何要杀人?或许,真与岛主的目的有关,真是为了破坏岛主的计划?” 岛主所谋之事,对他而言显然极为重要。所以,当他特意留的活口又死了一个,他才会如此暴怒——一个人死,或许只是意外;两个人死,便绝对再不容忽视。 可要命的是,他自己毫无头绪,又另有要事;而贱奴无能无用,甚至有内鬼嫌疑。偏偏这时,陌以新以冷静与清明示人,自然成了他眼中最合适的棋子。 即便不能当真查出什么隐情,至少也可以暂时收为己用,加强囚室看守,不至于再让人接连死去。 更何况,如今,他自以为已经掌握了陌以新的“秘密”,认定此人有把柄,又有所求,威逼利诱之下,自然能用得更放心了。 陌以新看向她:“听你的口气,似乎已经认定,这背后另有凶手。” 林安点头:“巧合太多,很难是真的巧合。 第一个死者,是七旬老者。第二个,是残疾男子。你觉得,凶手究竟是随机杀人,还是有所选择?” “那人不是残疾。”陌以新道,“我摸过他的膝盖,他膝关节早已肿胀外翻,显然是患了骨节痹痛之症,因常年风湿旧疾而导致的畸形和跛行。 常言道,‘痹症入骨,举步维艰’,在外人看来,便像是不良于行的残疾。” 风湿……林安恍然,轻轻点头。 海边湿气重,雨水多,本就易患风湿。在那阴冷幽暗的囚室里,则更会加重症状。囚犯彼此不熟,只见他走路一瘸一拐,自然便当他是残疾人了。 她问:“那么依你查验,他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陌以新神色微敛,缓缓道:“没有任何中毒迹象。从表象来看,的确是发病暴毙。身体僵直骤然倒地,像是中风;可两人都手捂胸口,又像是心疾。” 他顿了顿,微微蹙眉:“至于真正的死因,我却也无法分辨。” 林安叹息一声:“要是风青在就好了,他一验尸,一定能得到更确切的答案。” 她吐出一口气,又振作精神,宽慰道:“不过也不必担心,我们掌握的信息还太少。既然那岛主已经初步相信了你的鬼话,还要你调查此事,那么明日便可以正大光明地盘问,一定能找到更多线索。” 陌以新唇畔勾起一抹浅笑,点头应下,又问道:“我原是想去你屋里寻你,没想到会在路上碰见。三更半夜,你怎会出门?” 林安将自己夜探孤屋的打算简单说了。 陌以新听完,神色复杂:“你在江湖中,一向便是如此行事的?” 林安自得一笑:“在缎仙谷查疑案,在神影门夜探禁地,还被拘魂鬼抓走过……这些事迹,以后有时间再同你细说。” 她眼眸清亮,言辞间满是不经意的狡黠,倒叫陌以新胸口一紧,心底涌起说不清的滋味。 “看来,我的确是错过太多了。”他低声似叹,“一起去吧。” 夜色愈发浓重,林间虫鸣阵阵。两人十指相扣,沿着幽暗的小径并肩而行。四周松木森森,月光从枝叶缝隙间洒下斑驳的影子。 那座白日里瞧见的孤屋,终于出现在眼前。 夜色之中,这处屋舍愈加阴沉,却与林安想象的破败宅院全然不同。 墙体是上好的青砖,砌得整整齐齐,屋檐瓦片棱角分明,就连院前的石阶,也比别处打磨得更为平整。 只是门板紧闭,上头竟还悬着一把早已生锈的大锁,与这整饬的宅子有些格格不入。 陌以新抬起锁打量几眼,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支金簪,屈指几下,咔哒一声,锁已应声而开。 林安不由挑眉:“第一次亲眼见你做这种事,是花世教的?” 陌以新轻笑一声:“当年他总爱吹嘘这点手下功夫,我便也学了几招,只为反唇相讥罢了。” 林安微愣,随即失笑摇头:“真不知你那时是怎样一个人。” 陌以新指尖一顿,眼底闪过一抹暗色,随即将门轻轻推开,语声平静:“进去吧。” 门轴吱呀作响,两人推门入内,又随手将门掩上,黑暗扑面而来,仿佛与世隔绝。 空气中夹着尘土的味道,却又似乎混着淡淡的香灰气息。 陌以新打开火折,只见屋中陈设极为简单,四壁空空,只有正中摆着一张供桌。 那桌子并非寻常木料所制,而是整块上好的紫檀木雕成,在微弱火光下泛出油润光泽。桌脚雕有云纹,线条流畅,透出厚重庄严之气。 桌上放着一个香炉,亦非寻常铜器,而是鎏金的古制,炉身依稀可见细密的花纹。炉口堆积着厚厚的香灰,显然曾无数次燃香供奉过。 然而,真正吸引人目光的,并非供桌,而是墙上悬挂的一幅画像。 火光一晃,画像中人映入眼帘。 两人的目光同时定格在那张面庞,呼吸仿佛在瞬间滞住,神情同时僵硬下来。 画上之人,并非寻常所见的佛祖菩萨,而是一身红衣,眉目桀骜,纵使笔墨刻意描摹得庄严神圣,却依旧难掩恣肆张扬之气。 ——不是花世又是谁? 林安心头大震,刚刚提到花世,转眼便看到了花世的画像? 他的画像怎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被人供奉的角色? 脑中千回百转,她讷讷道:“他不是还没死吗?” 陌以新本也十分意外,听她此言,不由笑出声来:“这是长生牌位。所谓长生牌,是供奉活人的。通常是感念恩人功德,每日焚香礼拜,为恩人积福延寿。”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只是,此地怎会有花世的长生牌……” 林安的目光向下移动,画像正下方,的确立着一块牌位。 这牌位高得几乎超过寻常牌位的两倍,显得厚实沉重,通体乌木打磨,棱角光洁,气势森然。 正中鎏金镌刻着两个大字——“花世”。 那两个字金光灼灼,在昏暗火光中依旧十分耀眼。 牌位之大,字体之亮,比林安能想象到的所有牌位都要夸张得多,仿佛生怕旁人看不见一般。 林安愈发讶异,喃喃问道:“花世可曾提过,他在海外孤岛上还有故人?” 陌以新摇了摇头:“那人向来肆意妄为,自己做过什么,怕是自己也不尽然记得。” 他顿了顿,微微眯眼:“不过,海外孤岛这种地方,理应印象深刻才对。” 林安百思不得其解。这样一座神秘的屋子,她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里面或许有暗格机关,或许有禁忌密室,或者甚至有死人…… 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推门一看,映入眼帘的竟会是一幅被供起来的画像。 而画像中人,居然会是花世! 这结果荒谬得令她思绪反复翻涌。 她沉吟片刻,才从怀中取出备用的火折,沉声道:“以新,屋子太黑,时间有限,我们分头搜索,或许能在某个角落找到玄机。” 陌以新神色一滞,牵着她的手不由一顿。 他并不想“分头搜索”,却更不能因这点矫情的私心而拒绝她分明合理的提议。 他心底升起一丝不足为人道的遗憾——夜探空屋,若真撞见什么惊悚可怖之物,她一时受惊,他自然便可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多几分亲近。 “嗯。”他淡声应下,指尖收紧又松开。 林安话一出口,已径自转身,快步朝屋子深处走去。微弱的火光在她身影周围跳动,把她纤细的背影拉得忽长忽短。 陌以新薄唇紧抿,片刻后才终于移开视线,转身朝门口的方向而去。 林安循着墙壁仔细搜查,除去正中那巨幅画像,墙面上什么也没有。正踌躇间,脚下却忽然一绊。 她心头一动,连忙俯身察看。 月光照不到地面,火折的光亮又太过微弱,一寸寸照去实在太慢,她索性伸出手臂,在地面上摸索起来。 粗糙的石板,冰冷的缝隙…… 忽然,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她呼吸一紧,手指停住。这似乎是—— 一把锁? 林安连忙将火折凑近,微弱的光亮下,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把锁。 与门外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不同,这锁极为精致,竟是一把从未见过的圆形锁。 它的边缘光滑,纹路繁密,光泽闪亮,仿佛从未被时光侵蚀过。约莫巴掌大小,一眼便能看出其工艺之精巧,绝非寻常物什。 有锁,自然便有门。林安凝神再一细看,才发现这锁所挂之处,竟隐隐勾勒出一道暗门的轮廓,与地面石板严丝合缝。 林安眼睛顿时一亮,一面伸手摸向这锁,一面低声唤道:“以新,这里有发现——” 话音未落,陌以新的声音几乎同时在另一头响起:“有人靠近,走!” 林安心头猛地一惊,指尖立刻从锁上弹开。转身前,只来得及再多瞥一眼——在那把锁旁,暗门之上,依稀可见淋漓的暗色,在黑暗中辨不真切,但……似乎很像血迹,又或者,只是别的什么污渍而已? 转瞬间的念头已来不及细想,林安连忙站起,疾步跑向门口。 陌以新已将木门拉开一道缝,伸手拉住她,先后挤了出去,随即反手“咔哒”一声,将那锈锁重新挂回原处。 二人悄无声息远离此地。林安心头怦怦直跳,却始终没听到追来的脚步声。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她才敢回望一眼——一个身影正自林中出现。 定睛一看,竟又是方才刚见过的灰衣少年! 他信步走到屋前,先是左右张望几眼,继而抬手取下大锁,低头端详片刻,随即开锁入内。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决断——此地不能再停留。 两人同时转身,迅速撤离,脚步飞快却轻若无声。 林安心里很清楚,少年刚刚才跟踪过陌以新,本应回去睡觉,此刻却又折返到这屋子来,必定是他走后又左思右想,还对陌以新存有最后一丝怀疑,索性又来这里检查一番。 而这恰恰说明,这间古怪的屋子,的确便是这位岛主最为在意的东西。所以,只要心中稍有疑虑,他第一件事便是亲自来此查看。即便已是三更半夜,即便仅仅只是一星半点的不确定而已…… 很显然,这里对他至关重要,所以丝毫不容有失。 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不能再冒险观望。若被少年察觉他们对那屋子起了兴趣,那么此前所有的努力与伪装,都将顷刻间前功尽弃。 二人脚下疾行,始终静默无言,直至一路走到林外的海岸边,方才停下脚步。 夜风扑面,潮声滚滚。林安呼吸声渐渐平复,心头却被越来越多的疑云层层压下。 “我真的想不通……”她盯着海面,眉心紧蹙,“这样一座孤岛,又有一座孤屋,本就透着古怪。可偏偏那屋子里,供的居然是花世的画像……花世与这座岛,还能有何联系?” 匣中宴 第197节 她沉吟片刻,猜测道:“这里……不会从前就是花世的岛吧?难道花世当年,还在海外置过一座岛?” “他没有。”陌以新摇了摇头,“对了,安儿,方才走前,我似乎听到你说——有发现?” “对,对!”林安也想起来,连忙道,“我在墙角的地上发现了一道上锁的暗门!里面恐怕是个地窖。” “暗门?” “不错。”林安分析道,“想想看,这屋子外头已经上了大锁,地窖口竟还要再加一道锁。里面若不是极重要的东西,怎会如此严防死守?” 她缓缓踱起步子,陷入沉思,“花世……地窖……藏东西……” 脚步猛地一顿,她忽然倒吸一口气,猛地抬头,双眼闪亮:“宝藏!” “什么?”陌以新挑眉。 林安连忙解释道:“我曾听闻,江湖八卦十大秘闻,其中第五条便是——枕江风花世,这些年盗来的无数财宝,究竟藏于何处。” 她说着,声音里不由自主带上了兴奋:“若真是这样,这座岛……会不会就是答案?” ----------------------- 第142章 陌以新失笑, 轻声喃喃:“竟然还有这样的排行……” “是啊,我最初听闻时也觉得滑稽。”林安道,“若说其他九条秘闻都只关系到好事之人的好奇心, 那这第五条, 可真算得上天大的诱惑了。 毕竟, 枕江风花世,盗行江湖十年,得手的宝物钱财不可胜计。十年积累下来,即便不说富可敌国,也可财霸一方了!” 说起巨额钱财,虽然不是自己的,林安还是越说越兴奋:“会不会,花世暗中买下一座岛,将宝藏全都藏在了这座海外孤岛之上?然后他又雇了一些人, 在岛上替他看守宝藏…… 那些人是他虔诚的忠仆, 所以供奉着他的画像。而那个上锁的地窖, 自然便是宝藏的真正所在了!” 她原先便猜测岛主招工与搬运东西有关,莫非,便是为了转移这批宝藏? 林安双眼清亮,神采飞扬, 仿佛只要打开那地窖门, 便能将满室的金银珠玉分走一半。 陌以新看着她眼底莫名的雀跃,唇角也不由跟着弯起。 他垂眸沉思片刻,终是开口:“安儿, 这第五条秘闻的答案,我知道。” “啊!”林安瞪大眼睛,心中一阵激动。 她早知陌以新与花世有旧, 却没想到,花世竟会连这等天大的秘密都告诉陌以新! 她带着一种即将暴富的期冀,紧张问:“我……猜对了吗?” 陌以新忽然生出几分不忍,迟疑道:“其实,花世所盗之物……九分济贫,一分挥霍,从不留一子。” “什、什么……”林安怔在当场。 她从未拥有过那些财宝,可在这一刻,却仿佛失去了很多…… 陌以新不由自主伸手抚上她的鬓发,指尖轻轻拨开几缕散落的青丝,声音低沉:“安儿,你很爱财?” 林安喃喃开口:“谁不爱啊……” 陌以新忍不住失笑,眸色却柔和下来:“我知道了。” 林安仍旧不可置信:“可是……这明明是最合理的一种猜测啊!供奉花世的房间里,有一个上锁的地窖。而且那锁……根本不是普通的锁,比门口那把锁要精巧太多了。” 陌以新本已盘算着另寻时机再去试试开锁,听她如此一说,便问:“如何精巧?” “那把锁是圆形的!”林安道,“我从未见过圆形的锁,而且我当时伸手摸索,明显能感觉到,那圆形一圈有好几个锁孔,显然不只需要一把钥匙…… 若不是花世那种等级的宝藏,怎会用到如此的罕见的锁?” “圆形?好几个锁孔?”陌以新低声复述,脑海深处仿佛闪过某些尘封已久的画面,带着一种久远而突兀的熟悉感。 林安确定地点头。 “锁孔可是七个?”陌以新问。 林安一怔,回忆起方才那顷刻间手指下的触觉:“当时时间太仓促,我只能确定至少有五个。你想到什么了?” 陌以新目光微凝,这锁,他或许是见过的…… 那锁名叫“朱环七机锁”,是墨家后人依古籍残篇仿制而成。那七个孔洞并非普通钥匙孔,而是要插入七枚特制的红宝石,方能开启。 此物机巧复杂,奥理难明,几若神术,单那七枚红宝石本身便已是价值不菲,而那锁更是早已失传,世间也仅有这一枚仿制之物。 花世听闻此事,偏偏技痒难耐,最终竟妙手空空,将那锁盗来,把玩得兴致盎然。 陌以新双眸微暗,心绪随记忆沉入更久远的过往。 那时,他恰好与花世同行,两人无所事事,却在路途中意外撞见一伙马贼,正打劫一对夫妻。 那夫妻二人一身风尘,显然奔波劳顿。丈夫眉目间满是沉郁与悲愤,紧紧护着身旁的妻子,妻子却神情恍惚,双眸空茫,呆呆失神。 两人并未多想,便出手救下了这对夫妻。 “以新,你究竟想到什么了?”林安追问。 陌以新从遥远的回忆中回神,开口:“大约八年前,花世曾救下一对夫妻。被救下时,那位丈夫情绪十分激动,当即就跪倒在地,声泪俱下。他说,他们夫妻唯一的儿子,两岁时不幸走失,六年来遍寻不见。 为了寻找孩子,他们漂泊四方,妻子甚至已经不堪打击,变得痴傻。他一死不足惜,可若连他也不在了,儿子便再无希望,妻子也无人照顾。正因如此,他对花世感激至极,视作再生之恩。” 原本早已褪色不见的往事,此刻因那枚“朱环七机锁”而汹涌闪回。 陌以新忽地想起,那男子当年重重叩首,泪流满面,执意要问恩人姓名,誓言要为他们二人立下长生牌位,终生供奉。 他自然摇头说不必。一来施恩不图报,二来所谓“东方既”,本也是个假名而已。 而花世,却兴致勃勃地拍着胸脯,昂然道:“我叫花世,画像要俊,牌位要大,越有排面越好!” 陌以新想到这里,心口一阵说不清的滋味。 方才屋中所见,那巨幅画像,那夸张得近乎张狂的高大牌位,赫然正是花世当年随口的笑谈。 原来,那夫妻竟当真依言而行了。 只是不知,他们是原本便在这座岛上栖身,只因寻找儿子的下落,不得不漂泊出岛,辗转至中土。还是在后来,才来到这里…… 他思绪回转,缓声续道:“那人要为花世立长生牌,花世听了十分振奋,觉得自己竟然有人供奉了。一喜之下,便将新近偷来的那枚朱环七机锁,顺手送给了他。” 林安恍然道:“也就是说,那对夫妻,就是那座孤屋的主人?那这座岛,便也是他们的居所?那少年又与他们是何关系?看年龄……难不成是他们失而复得的儿子?” 陌以新沉吟片刻,道:“那人提过,他们的儿子生于七夕,所以从出生起,便在肩背上刺了七星痣。花世当初还曾答应替他们留心,然而大海捞针,无处可寻,久而久之便也淡忘了。” 林安若有所思,若真有机会见到灰衣少年的肩头,或许便可一窥分晓。 可此时当务之急并不在此。那对夫妻用花世送的锁,锁上了自己的地窖,即便不是花世的宝藏,那里或许也另有玄机? 灰衣少年如今莫名囚人于岛上,甚至不惜将叶饮辰重伤擒来。若说他是善类,林安并不相信。 他究竟在谋划什么?他对那间屋子显然十分在意,或许,他要做的事,便与那地窖息息相关? 林外海边,良久沉默。 陌以新看着她,忽然低声道:“明日夜里,我们还在这里相见。” 林安眼神明亮,隐含期待:“明晚去探哪里?” 陌以新眉心跳了跳,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不探哪里,只是幽会。不可以么?” 林安的思绪都还在那地窖之上,压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脸颊蓦地一热,道:“什么幽会,那不是骗人的么……” 陌以新伸臂环住她的腰,双掌稳稳扣在她的后背,纤细的身形在大手之下不盈一握。 他俯身压近:“现在不是骗人的了。” 林安呼吸一窒,在他臂间稍稍仰起身子,才得以看清他近在咫尺的面庞。 他面无表情,唯独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紧紧望着她,不容逃避。 林安依稀知晓他要做什么,心跳的节奏渐渐加快。 他低头,逼得更近,鼻尖再次抵上她的鼻尖,轻轻磨蹭,唇却再次在咫尺之间停住,并未落下。 温热的鼻息覆在她面颊与唇畔,暧昧而危险。 林安只觉耳根也开始烧了起来,他这个样子,似乎竟比直接亲吻更令人难以招架。 她忍不低声道:“现在又是怎么了?难不成还有人跟踪偷看?” 陌以新仍旧未动,又辗转撩拨许久,才轻轻启唇: “玉笛是什么?” “……嗯?”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样一句,林安显然一愣。 她下意识抬头看他,可两人本已鼻尖相抵,她下颌一抬,微启的双唇便意外触在了他的唇上。 然而他显然并不意外,长久的磨蹭与相持,冷不丁挑在此时的出言试探,仿佛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他的唇顺势黏上,几乎一瞬间将她包裹。唇齿相抵的瞬间,心口却是一阵刺痛。 那人手中温润精巧的玉笛,显然带着原主人精心雕琢过的心思。念头闪过的刹那,他的胸腔骤然被人扯开一道口子,冰凉的醋意汹涌而出。 他终于追上了她,可现实偏偏又提醒他,她已有他所不知的故事。 而这一切,全都怪他自己。 唇齿交缠之间,他的力道渐渐失控,带着自伤,带着不安,带着难以启齿的委屈,带着最原始的冲动。 他几乎要将她紧紧囚在怀中,让她再无暇想起旁人,甚至连喘息都只能在他的双唇之间。 林安呼吸尽失,唇齿被迫张开。陌以新的气息狂烈灌入,混着醇厚的苦意与灼热的渴望,令她心旌神摇,手足无措。 方才,她几乎是在抬头看他的瞬间,便已反应过来“玉笛是什么”……在她的记忆中,原本就只有一支玉笛。 然而,纵然她想要开口解释,却也再无法言语。 唇上的压迫愈发深入,热情肆意,无休无止。她的大脑早已一片空白,只能凭着本能去抵抗或回应。 指尖不知何时攥紧了他的衣袖,微微颤抖。她想要推开他说个明白,手指却不由自主,在衣袖上愈发用力,言语亦在唇齿的凌乱中尽数溃散。 陌以新的手掌扣得更紧,下意识向上移了半寸,指尖却忽地一僵,继而陡然停住。 他瞬间后仰,炽烈的吻戛然而止。好似一场狂烈的风暴骤然停息,那份密不透风的压迫感迅速抽离,只余下心口的荒凉与空白。 匣中宴 第198节 林安下意识喘息着,耳根已经烧红一片。 陌以新垂眸,眼底暗潮未退,指节却收得死紧。他又挣扎片刻,终于缓缓收回了停在纤细腰身的手。 林安的呼吸渐渐平复,头脑中也逐渐恢复清明。 她终于回忆起,自今日送午饭开始,陌以新便莫名得惜字如金,看起来不大对劲。 可今晚,从应付岛主跟踪,到探查那间空屋,再到方才的案情推演,他始终镇定如常,也只字不提心事。 偏到快要分开之时,他才将心里那一笔账翻出来,竟是一直憋着,在这等着她呢…… 正琢磨间,陌以新先开了口。 “对不起。”他声音低沉沙哑,压着胸腔中的热意涌动。 林安气笑了:“你每次做完这种事,都要道歉吗?” 她忽然发现,这个男人,居然也会如此无赖。 其实她仍旧不明白,既然叶饮辰还在昏睡,陌以新又是如何知晓玉笛是她送的?还险些将自己气疯了…… 然而转念一想,这个男人本就城府深沉,擅算人心,只是一贯不将那份算计用在自己身上罢了。 “那玉笛犹新,显然才送人不久。昆山之玉贵重,想必是重要场合。”陌以新音色淡淡,却每个字都隐隐带刺,扎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让他浑身滚烫的血液也在这字句之间沉寂下来。 “你与他共赴七夕盛会,送上专属的七夕贺礼。”他一字一句,愈发艰涩,“安儿,这会让我觉得,我才是后来的那一个。” 林安一怔,解释道:“你误会了,那不是七夕贺礼,是他的生辰贺礼。去兰夜香桥会,也是他的生日愿望。” 话一出口,她忽觉不妙。 她所言句句属实,可仓促之下,她竟忘了考虑一件事——陌以新的生辰,也在七夕。 果然,声音落地,周遭空气倏地静默。 陌以新垂下眼,呼吸缓缓压下,手背绷出青筋。月光洒在他冷峻的轮廓上,硬生生镌刻出一层凌厉。 林安连忙补充:“我自然记得你的生辰,只是那夜你来得突然,后来又发生那样的事……” 此时此刻,她也想要扶额望天。世事怎就如此巧合,一个两个,竟都生在七夕? 甚至还有那对被花世救下的夫妻,他们走失的儿子也是七夕生辰…… 等等,生辰…… 林安忽然神色一动,她好像记得,似乎还听人说过,有谁也是在七夕前后过生辰……是谁来着? 陌以新见她竟在此时跑了神,脸色越来越黑。林安余光瞥见,连忙收回思绪,却又不知还能如何劝解。 她索性挺直腰板,理直气壮道:“一件生辰礼物,和方才那样的亲近,若给你选,你要哪个?” 陌以新眼神陡然一深,又一步逼近,胸中的阴霾化作低沉的声线:“我都要。” “你——”林安望进他眼底,那一抹夹着委屈与蛮横的执拗,让她的心莫名一软。 她终于叹了口气,正色道:“以新,我们如今身在孤岛,局势复杂,必须先度过眼前的难关。待离开这里之后,无论你想要什么礼物,我都给你。” 陌以新眸光一闪,凝视着她,缓声追问:“无论什么,你都……给我?” “嗯。”林安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清澈,“你我已不分彼此,我的,本也是你的。” 柔柔一语,却似春雷勾动心底。胸腔里翻涌的后悔、嫉妒、压抑、心酸……好似被她轻轻一击,尽数碎裂开来,化为一片春水,漫过四肢百骸。 他低下头,额角贴着她的发,长长吐出一口气,唇角勾起一丝近乎脆弱的笑意。 当初是他做错,他以为这辈子都将困在无用的悔恨之中……可她一句话,便又救他于水火。 他在她唇畔轻轻一啄,又抬手覆上方才吻过的地方,掌心炽热,好似要将她的承诺烙进心口。 还好有你……还好是你。 潮声未息,夜色未明。 一夜,便在这混乱与缱绻的交织里,静静消磨而去。 …… 清早,陌以新独自来到了停尸之处。 几乎一夜未眠,他的神色却并无半分倦意,眉宇间反倒愈加清明。 昨夜他提过还要再查验尸体,那岛主便没有将第二个死者如同第一个一般,草草丢入海中。院里另一间闲置的柴房,被临时用作停尸房。 地上横陈着的,正是昨日暴毙的男子。 此人名叫穆文康,年仅三十来岁,因患骨节痹痛之症,膝盖畸形,行走蹒跚,被其他人当做残疾。 陌以新从膝盖开始看起,果然与昨日摸到的一般——双膝关节肿胀,畸形外翻,显然是多年严重风湿所致。 细细一看,只见膝关节周围,尤其髌骨两侧与小腿上缘,布满细密黑点,有如针痕,星星点点。局部皮肤有硬结,显得肤色不均,间或可见小片淤斑。 陌以新认出这些痕迹集中的部位——犊鼻、内膝眼、足三里、阴陵泉……皆是治疗膝关节痹痛的常用穴位。 而这些针孔与瘀斑,自然便是长年反复针灸同一穴位后,留下的沉积痕迹。 除此之外,此人生前还算健康,并无其他明显病症。 换言之,这是一个虽旧疾缠身,却并不至于横死的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无人接触的情况下,好端端坐着,便突如其来发病暴毙。更诡异的是,这已是短时间内,同样死去的第二人…… 陌以新凝视片刻,暂且将思绪压下。他面色如常,推门而出,朝着囚室的方向走去。 昨日那几人,仍旧被脚镣死死锁着,铁链拴在墙上,活动范围不过就只有囚室那方寸之地。 抱着孩子的妇人,面容清秀却神色戒备的年轻女子,眉宇倦怠的中年男子,还有那个半张脸被面具遮去的少年,全都安静地坐在地上。 空气沉闷,几乎能闻到潮湿石壁间的霉气。 灰衣少年负手站在一旁,冷冷注视,显然是要亲自旁观一切。在他眼皮子底下,盘问自然只能围绕“杀人之谜”,稍有越界,或许便会触碰到他刻意遮掩的隐秘。 这使得盘问本身蒙上了一层微妙的限制。 陌以新神色不变,似未察觉这层暗涌,目光平静落在几人身上。 “上一个死者名叫秦永年,年七十。”他声音清冷,字字分明,“他是死于何日?” 几人互相对视几眼,似乎在犹豫。 最终,还是中年男子低声答道:“四日前,七月初五。” 话音落下,妇人怀中的小儿恰好翻了个身,她神色陡然恍惚,像是被触动了记忆。 “我还记得……”她喃喃开口,眼神涣散,“那日秦大爷才刚咽气,小宝便也被抓来了。他从梦里被惊醒,看见地上横躺的人,吓得哇哇直哭……” 陌以新眉心微蹙,妇人口中的“小宝”,显然便是她怀里的孩子。 他顺势问道:“这个孩子……” 妇人似乎明白陌以新要问什么,直接接口道:“这个孩子,并非我的孩子。我命苦,刚嫁人便守了寡,哪里有福气,得来这么个惹人疼的儿子……” 她絮絮说着,哽咽起来,“这孩子和我一样,也是个没福气的……落到这种鬼地方来……我原想,他还小,不懂得苦,早些饿死,也能早受些罪。可他还那么小……这些年,我多想能有这样一个儿子……” “废话少说!”灰衣少年冷声呵斥,语气如鞭,直抽得人心头一颤。 妇人一个激灵,当即闭了嘴,紧紧抱着怀中的幼儿,默默流泪。 陌以新沉默片刻,看向灰衣少年,语气不卑不亢:“岛主,有时,即便是随口的无心之言,或许也会暗藏线索。还请岛主稍安勿躁,容他们畅所欲言。” 少年眉间掠过一抹烦躁,冷哼一声:“一堆废话,能有什么线索?” 陌以新淡淡道:“第一个死者,是七旬老人;第二个死者,是行动不便之人。看起来,凶手似乎是在挑选老弱下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妇人怀中的婴儿,声音冷静却锋锐:“可要说孱弱,谁能比得上一岁幼儿?原先我以为,这孩子毕竟有母亲在旁,母亲总会拼命保护孩子,或许凶手也是顾忌这一点,才未对他动手,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那么,凶手的第二个目标,为何跳过了这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幼儿,而选择了穆文康?他虽腿脚不便,毕竟还是个成年男子。” ----------------------- 第143章 灰衣少年眉头越蹙越紧, 虽未置一词,却显然默认了陌以新所言。 陌以新微一颔首,继续追问:“依你们所见, 穆文康与你们相比, 有何特殊之处?” 几人面面相觑。 终于, 年轻女子小心开口:“除了腿脚残疾,似乎并无特别之处……他是六月底才被抓来的,除小宝之外,我们中是他来得最晚。” 陌以新略一思忖,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说说你们几人来到这里的先后次序。” 中年男人率先开口:“我是第二个,被抓来已近两月……在我来时,这里只有他一人。”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面具少年,似乎早已习惯对方的缄默, 替他把话也一并说了。 年轻女子点点头, 将话接下:“然后是我, 第三个。再之后,第四个便是秦大爷。” 寡妇接道:“我是第五个,穆文康是第六个,小宝则是第七个……”她话锋一滞, 眼神惶惶, “可惜,如今只剩五个了……” 囚室里一片沉闷,只余铁链轻微的碰撞声。 陌以新自然知晓, 还有第八个——叶饮辰。 岛主抓人,正与他招工一样,挑中的都是不会武功的平民, 甚至还更偏向老幼妇孺这类最难反抗之人。唯独叶饮辰一人例外,于是他便先寻机重创对方,削去还手之力,才带回孤岛。 陌以新收回思绪,接着问道:“你们再仔细想想,穆文康死前,可有任何异常之处?即便是极小的异样,也莫要漏过。” “我记得一件事。”年轻女子忽然开口,却又有些迟疑,“不过……不是在穆大叔死前,而是在秦大爷死前……” “何事?”陌以新语声平静。 “秦大爷是在上午去世的。我记得那日清晨,我醒得早,见穆大叔似乎在找东西……” “找什么?” “我不知道。”年轻女子微微蹙眉,似是陷入了回忆,“我看见他左顾右盼,口中低声念叨——‘怪了,好像少一个……’所以我才觉得,他在找东西,但……这也只是我自己的猜测。” 寡妇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少一个?难道他……那时候就知道要死人了?我早就觉得,他好像总是心事重重……” “穆大叔是个好人。”年轻女子垂下眼帘,轻声道,“虽说他来得最晚,却比我们都要镇定,还一直劝我们不要放弃希望。他说,只要撑住,齐心合力,总能等到得救的机会……结果,他自己却……” 她眼眶泛红,泪光微微闪烁。 匣中宴 第199节 陌以新想起穆文康衣袖中那个纸团,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写下“救”的血字,莫非……他当真找到了求救之法?所以才被杀了? 寡妇怔怔地想了片刻,眼睛也有些泛红:“说起来,秦大爷也是一样。我刚被抓来时,担惊受怕,觉得迟早死路一条,不如先绝食饿死算了……是秦大爷开解我,他那一把年纪,都还要想方设法活下去,我更不该轻言放弃。” 陌以新微微蹙眉。秦永年与穆文康,竟又多出这样一个并不鲜明的共通之处——他们都是心怀希望,仍在设法求生之人。 或许凶手杀人,挑的并不是“最弱”,而是“最不安分”的。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杀人逻辑? ——只要有人生出求救之心,便要被抹杀? 可若真如此,又引出一个更大的疑问:他们咬破手指,写下求救的血字,究竟是要传给谁? 这座孤岛上根本没有外人,即便贱奴真是他们暗中联合的“内应”,他也只负责在岛上看守,从未见过他离岛。他又能如何传信? “哇——”一声尖锐的哭啼,骤然划破了死寂,在囚室中回荡不休。 “闭嘴!”灰衣少年眉头一拧,愈发暴躁不耐。 然而幼儿又哪能理会这个,只一味大哭不止,嚎得越来越响。 寡妇慌乱地哄着孩子,怀抱微微颤抖,眼角小心觑着岛主的神色,声音低微:“小宝饿了……” 一旁那中年男人见状,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递到寡妇手边:“我昨日留下的,给小宝吃吧。” 寡妇连忙感激地接过,小心翼翼展开布包,里面是半个已经发干的白馒头。她用手一点点撕碎,喂到孩子口中。 男孩含着食物,哭声渐渐止住,终于安静下来。 中年男人收回手,轻轻呼出一口气,眼底露出几分欣慰。 “许大叔,你的手……”年轻女子迟疑开口,语气中带着担忧。 陌以新也注意到——这男人给寡妇递布包时,手指明显颤抖。 中年男人面色一黯,长叹口气:“老毛病了……我年轻时性子急,又整日劳心劳力,三十出头便发了一次小中风,所幸保住一条命,脑子也没坏,唯独留下了手抖这毛病。虽还算轻微,不影响正常生活,可一旦要做些细活,就抖得厉害……”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下去:“唉,也算半个废人了。” 年轻女子咬了咬唇,还是开口:“穆大叔是腿脚不便,许大叔你是双手不便……我总觉得,若真有人接连杀人,许大叔还当多小心才是……” 中年男人一愣,面色渐渐发白,讷讷道:“不、不会吧……” 灰衣少年冷哼一声,音色如铁:“如今我亲自坐镇在此,谁还敢造次!” 众人彼此对视一眼,都没有再说什么,心里所想却出奇地一致——先前那两人死去时,根本都没人接触过死者,还不是凭空就死了…… 他“坐镇在此”,又有何用…… 一片静默之中,灰衣少年收回目光,显然认定问话已告一段落。他冷冷转向陌以新,语气森然:“你该去换药了。记住,那人不能再死。” 囚室中的几人闻言,皆面露茫然——他们根本不知“那人”是指谁。 陌以新也不多言,转身离去。 …… 柴房中依旧阴湿,空气里弥漫着草屑与药粉混杂的气味。 叶饮辰静静躺在稻草上,面色苍白,眉目沉寂。他呼吸平稳,一动不动,自是仍在昏迷之中。 贱奴将陌以新领进来后,便从外面将门合上,又独自守在了院里。 陌以新俯身欲察看伤势,手指却在触及之前忽然一顿,低声道:“你醒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笃定,不带一丝疑问或试探,仿佛穿透了眼前之人紧闭的双眼。 稻草上的人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跳,仅仅一瞬的停滞后,便缓缓睁开双眼。 琥珀色的眼眸清明冷锐,不见丝毫从昏迷中刚刚苏醒的痕迹。 叶饮辰盯住眼前之人,周身气息一寸寸沉了下去。 当耳边传来那道声音时,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睁眼所见,无疑正是此人。 思绪被无情拉回昏迷前的那一刻—— 兰夜,香桥。 他踏上桥时,四下并未见到林安,心中虽怅然若失,却也不算太过意外。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桥畔,一水之隔,目睹了那一幕。 耳鬓厮磨,呼吸相缠,几乎已是男女之间最亲近的姿态。 一瞬间,他心神俱碎,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偏在此时,竟有人趁他分神,出手偷袭。 刀锋狠狠破开他的后心,他只觉剧痛贯体,气血翻涌,四肢顷刻失力。 血色晕开,意识急速坠落。彻底昏迷之前,他只来得及看了林安最后一眼。 此后,黑暗无边。 不知过去多久,当他渐渐苏醒时,头脑依旧清明,应急的本能让他第一时间做出决断——继续装作昏迷,先摸清状况再说。 可他未曾料到,会听到那道似曾相识的声音。 方才分明另有人看守他,可眼前,陌以新怎会出现在这里,成了给他治伤之人? 叶饮辰眯了眯眼,几乎一瞬间猜出大概,开口道:“林安呢?” 陌以新眸光一沉,缓缓起身,面无表情:“此处是一孤岛,岛主活捉数人囚于此地,目的不明。我与安儿扮作村民,被招工上岛,见机行事。” 寥寥数语,便将局势勾勒清楚。 叶饮辰听着,却忽而唇角一勾,似笑非笑:“你宁可自己前来,亲自照料一个你讨厌的人,也不让林安来照看我。你在怕什么呢,陌大人?” 陌以新居高临下,微微一笑:“我与安儿已不分彼此,你也看到了,不是吗?” 叶饮辰眸间寒光一闪,神情却愈加讥讽:“我倒真没想到,陌大人会用上那种动手动脚的下乘手段。” “手段?”陌以新轻笑一声,“石桥城地处东南,再往东两城,便与夜国接壤。夜君坚持去石桥城,便是上乘手段?” 四目相接的刹那,空气几近凝固,逼仄的空间里无端生出两股密不透风的威势。 “哥哥——” 一声轻唤忽然打破沉闷。 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叶饮辰眸中光芒骤亮,却在听清那一声陌生又暧昧的称呼时,眉心轻轻蹙起。 陌以新毫不耽搁,半句多余的话都未再留下,当即转身快步出了屋子。 林安果然站在院中,手里拎着两个食盒。 陌以新唇角不由自主地微扬,从她手中将两个食盒都接了过来,顺手放到一边,在衣袖下牵住了她的手。 林安余光掠过院角,瞥见贱奴正远远靠在墙边,目光呆滞。她压低声问:“情况如何?” 她知道,灰衣少年会允许她将饭食送来这里,让她见到陌以新,既是施恩,更是威胁,明摆着告诉他——你心爱的妹妹正在我手上。 她也有些担心陌以新的处境,毕竟孤岛疑云未解,蹊跷千头万绪,不得不与岛主虚与委蛇,每一步都悬在刀锋之上。 而那接连死去的囚徒,更像是一桩桩无解的谜案。乍听之下,毫无他杀痕迹,偏偏又难以巧合论之,实在扑朔迷离。 陌以新低声回应:“有些线索,不过……” 林安仿佛早知他要说什么,顺着他的话锋接了下去:“有那岛主在边上,你想探他的阴谋,自然是不可能了。” 陌以新略一点头。 林安面上却丝毫不见忧色,反而勾了勾嘴角,透出几分狡黠。 任何细小的神情,自然都逃不过陌以新的眼睛。他眼眸微眯,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林安对他眨了眨眼,忽然开口唤了一声:“岛主——” 陌以新眉头一动,便见灰衣少年自囚室中走出,面色郁郁,神情不耐。 林安立刻换上一副憨厚模样,赧然笑道:“我知道不该打扰岛主,只是,有件事……” “有话快说!”少年冷声打断,眉宇间满是烦躁。 “是、是。”林安忙不迭点头,“方才林子深处似乎起了大火,听说有人看见有间孤零零的屋子烧着了,如今大伙都去帮忙灭火……想来是能扑灭的,只是我想,还是当知会岛主一声……” 从她说出“屋子”二字时,灰衣少年脸色便陡然一变。待她的话说完,他已大步迈开,冷声道:“贱奴,还不跟上!” 贱奴慌忙小跑着追上,灰衣少年却脚步一顿,忽然回身,目光阴冷如刀,直直落在陌以新身上:“安分些,我只给你三日时间,否则,你便是无用之人。” 说罢,视线毫不掩饰地在林安身上掠过,威胁意味不言自明。 林安倒是不觉惧意,只嘴角抽了抽——想当初,敢给陌以新破案期限的,还只有皇上。 待灰衣少年主仆二人脚步渐远,林安才吐出一口气,神情愈加轻快起来。 陌以新眉梢微挑:“火是你放的?” 林安笑道:“当然。他不是最在意那间屋子吗?我想也只有这样,才能将他支开,抢出调查时间了。” “你也太大胆了。”陌以新无奈一笑,却掩不住眼底涌起的光。 她不但早已预料到盘问的困境,更早已想好对策,并亲自施行,效果立竿见影。 这样一个她,聪明,又果敢,偏偏还总带着天真爽朗,让人移不开目光。陌以新胸口不由一热,只觉愈发爱不释手。 林安神情专注,目光清亮:“好了,你快去吧,我留在这里望风。待他们回来,我会故意大声说话的!” 陌以新收敛心神,微微颔首,脚步却迟迟未动,眼底闪过一抹犹豫。 “怎么了?”林安立刻察觉。 “咳咳咳……” 便在此时,侧方一间柴房里,忽然传出几声接连不断的咳嗽,沙哑而虚弱。 林安神情一震,低声道:“叶饮辰醒了?” 陌以新薄唇紧抿,一个“没”字已至唇边,却终究咽了回去,沉闷地“嗯”了一声。 林安立即道:“你去囚室吧,我去看看他!” “……我先和你一起。”陌以新道。 林安拉住他:“能抢出这么一点时间已是不易,你别在这种时候任性啊。” 陌以新神色一窒。他今年已二十有五,比她大了整整五岁,向来应当沉稳持重,怎能因这等事,成了“不识大体”的一个? 林安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点一下,道:“放心,我有分寸。” 匣中宴 第200节 蜻蜓点水,却似火星落入心口,陌以新喉结微动,愈发不愿离开。 他自然知晓她有分寸,可他担心的,另有其人…… 林安已不再迟疑,转身迈开步子,朝着那间柴房走去。 …… 囚室中,气氛比以往每一日都更森冷。明明是沿海夏季,空气中却仿佛凝出一层寒霜。 几人小心觑着面前的男人。明明是今晨才来过的面孔,此刻再度出现,却似换了个人般—— 眉眼间多了一抹冷厉,仿佛正闷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郁气。浑身的威势沉重逼人,叫人连呼吸都不敢放肆。而他带来的食盒,也没人敢伸手去碰。 此前,他的问题多是围绕两名死者,可这一回,他却直截了当开口问道:“你们可知,自己为何会被抓来?” 几人自然不知,可在那股无形的压迫下,他们只得将被抓前的经历,一桩桩细细说了。 “我是个算命先生。”中年男人道,“平日就在城里街边摆摊,给人算命谋生罢了。因为算得还算准,生意一直不错,日子也这样不温不火地过着。” 年轻女子点点头,附和道:“许大叔说的没错。我刚被抓来时,这里加上我也才三个人……一开始都人心惶惶,郁郁寡言,可后来日子久了,闲来无事,便也聊起过,许大叔还给我算过一卦。” 她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神色忽然微微一变:“说起来……我被抓前,也刚刚算过命……” “说仔细些。”陌以新道。 女子迟疑片刻,垂下眼睫,低声道:“我平日极少去城里。那日进城,看到街边多了一处算命摊子,从前不曾见过。 招牌上写——‘老道下山,分文不取,只算有缘人。’我一时好奇,便停下脚步,想……想算算姻缘。” 寡妇好似起了兴致,忍不住问:“算得如何?” 年轻女子本还带着几分羞赧,说到此处,神色却渐渐发白,指尖轻轻绞着衣角,摇头道:“他给了我一句批语——‘桃花带煞,半途成殇。’我听了心神不宁,没想到下午回村路上,便被人敲晕抓来……” 寡妇闻言,长叹一声,喃喃道:“妹子,你与我倒是一样,都是苦命之人。你说的那个摊子,我也去过。我这情况,自然没什么姻缘可算,我问的是运势。” 她越说,眼神越是黯然:“那道士只回我一句——‘福薄运浅,步步灾劫。’我那心凉的啊……结果又被抓来这鬼地方,可不正应了那一句吗?说起来,那道士还真有些本事……” 陌以新眉头微微蹙起,眼前三人,一个算命先生,另两个则是在被抓前恰好都算过命——这其中,未免太过巧合。 年轻女子神色一紧,忍不住惊呼:“莫非……咱们被抓,竟都与算命有关?” 那身为算命先生的中年男人却摇了摇头:“不是啊。你忘了,秦大爷就没算过命。他刚来时,我还说闲来无事,替他也算上一卦。可秦大爷只摆手,说他活到那一把年纪,从来不信命,也从来不算命。” 年轻女子一怔,显然也想起此事,道:“看来是我想多了。” “那穆文康呢?”陌以新追问。 中年男人沉吟片刻,摇头道:“后来人多了,倒没再提过这事。” 寡妇却低声插话:“可我还是觉得,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有几次我喊他,他都跟没听见一般。” 陌以新记得,寡妇早晨也提过此事。 年轻女子蹙着眉,犹豫道:“其实我觉得……穆大叔好像是身子不适。只有每日晨起后那段时间,神色才稍缓一些。 我印象最深的是每日用饭——午饭时,他还会自己撑着起来,虽然一瘸一拐,却总能走到食盒前;可到了晚饭,他几乎起不了身,每次都是我顺手把窝头送到他边上。” 身子不适,晨起稍缓…… 陌以新眸光倏然一凝——难道是…… 他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念头,若真是那样,那么,穆文康所说的“少一个”,恐怕也是指那个东西了? …… 柴房中,依旧阴湿昏暗。 林安刚刚将手中药箱放在一旁,叹息一声,道:“后心这道伤,比上次肩上的刀伤还要重。上次你后背那道刀口才刚愈合,如今又被刺裂了……” 叶饮辰重新披上外袍,拢起衣襟,虚弱地咳嗽两声,笑了笑:“还好,你的包扎手法,在我这练了这么多次,如今已是越来越熟稔了。” 林安心头一酸,低声道:“在我身边,你总是受伤……我真要怀疑,或许我是你的灾星。” 叶饮辰注视着她,眼神温和而执拗:“这样的灾,我甘之如饴。” 林安眼中轻轻一颤,又避开视线:“明明已经吃了好几颗疗伤圣药,怎地你脸上还是不见一丝血色……” 叶饮辰沉默片刻,声音淡淡无波:“因为这次伤的是心。” “那也——”林安的话戛然而止,她忽然明白,他说的心,是指什么。 空气静默了良久,她才再次开口:“对不起。” 叶饮辰轻笑一声:“你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林安沉默不语,除了道歉,她竟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不管什么话,对于历经生死的他而言,都太过轻飘飘了。 叶饮辰正欲再说下去,忽而耳尖一动——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步履间的节奏略显急促,显然带着几分心急。 他眉梢轻轻一挑,心思电转,眸底浮上一抹冷意。 他伸手抚向腰间的玉笛,嘴边原本的话转了个弯,朗声道:“至少在那一夜,你是全心全意只与我一人。” 果然,门外的脚步骤然顿住,好似生生钉在原地,带着猝不及防的震惊与凝滞。 ----------------------- 第144章 “至少在那一夜, 你是全心全意只与我一人。” 叶饮辰眸光沉沉,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竟宛若初见时那般玩世不恭, 琥珀色的眼眸中却氤氲着一片朦胧之色。 林安想起河畔露宿那夜, 他收到玉笛时的欢喜, 又叹息一声,声音也低了下去:“你好好休息,我再来看你。” “林安。”叶饮辰伸手,指尖冰凉,却牢牢攥住了她的手。 他的目光一瞬不眨地锁在她身上,声音温柔,一字一句却都格外清晰,“这一路,你我生死相随, 你可曾有过——哪怕一刻, 为我动心?” 林安心头一颤。 她想起神影门中, 他独身闯入,来寻骑白马的姑娘,成了漩涡中唯一不变的安定。 床帐前,他白衣浴血, 长剑横起, 冷光与猩红交织,生生挡住了扑向她的一切杀意。 湖心岛,他摘下鬼面, 一袭紫衣猎猎鼓动,沉默地将她拥入怀里…… 许多画面,一幕幕在她眼前闪回, 清晰得仿佛就在此刻。 触动?自然有。 动心?或许,是她这颗心太小,太愚,竟放不下第二个人。 空气愈发沉寂,叶饮辰几乎听得到,门外那道愈显沉重的呼吸。 他又逼近半寸,眼底深处尽是执拗,字字如锤般叩响:“七夕那夜,你甩开陌以新,毫不犹豫追上了我。这是否意味着,在你心里,至少有一点点……是我?” “吱呀——” 柴房的旧木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 木轴摩擦声划破寂静,将这一刻胶着的气氛生生割裂。 林安心头咯噔一惊——以灰衣少年的风格,必是要等火彻底扑灭,将人全都遣散,再确保小屋无恙,才会回来,怎么也不该如此神速才对。 “安儿一向扶危济困,夜君想多了。”熟悉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林安下意识回头看去,门口站着的,是陌以新。 风携着海边特有的潮气灌入,他一身长衣猎猎,熟悉的眉目清隽如画。 林安霎时大松一口气,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却见他的目光并未与她对视。 那双深邃的眼,冷冷落在另一个位置。 林安跟着他的视线瞅了一眼,表情顿时僵在脸上——叶饮辰的手,正紧紧抓着她的手。 林安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猛地抽开了手,心头大叫一声糟糕。 陌以新这人,昨日不过见到一支玉笛,都已经疯了,那现在…… 她动了动唇,正要开口解释,却见陌以新已信步踏入门中。 他步伐沉稳,神色如常,连唇角的弧度都恰到好处,温润得几近完美,看不出一丝异样。 林安:? 她有些不明所以,只是终于回过味来,陌以新方才那句话,似乎是在回答叶饮辰的问题…… 所以,那个执着的,几乎是诱哄一般的问题……他听到了? 虽然陌以新的神情无懈可击,举止亦是自如得体,但林安愈发觉得,情况很不妙。她有点担心,叶饮辰会成为下一个被害者…… 陌以新已经走到她身畔,俯身,向她伸出手来。林安牵住他的手,站起了身。 叶饮辰眼神一暗,忽而倚回墙上,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陌大人既然喜欢偷听,为何不听完?还是——不敢?” 林安额角一跳,闭了闭眼,扶额。 叶饮辰再开口,嗓音带笑:“林安,辛苦你为我换药。你的手法,我还是更习惯些。” 林安:…… 你故意的是吧!林安瞪他一眼,眼神示警。 叶饮辰只挑了挑眉,不为所动。 两人的目光交汇太过明显,陌以新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僵,攥着林安的手不由自主收紧。 林安连忙轻咳一声,看向陌以新:“那边怎样了?” 陌以新眸光掠过叶饮辰的衣襟,那半敞的散乱,清清楚楚落在他眼底,如针如刺。 他牙关一紧,将喉间的酸涩尽数吞入心底,硬生生收回目光。 他垂眸看向林安,嗓音低沉,语气尽量柔和:“至少,那两桩命案,已经可以破了。” “什么?”林安眼底骤然亮起,惊喜溢于言表,“怎会这么快!” 她觉得,陌以新离开不过片刻光景,也就是她为叶饮辰换药包扎的工夫,他便敷衍似的去而复返,居然是……已经解决了? “是谁做的?”她追问。 匣中宴 第201节 陌以新却没有作答,只淡淡道:“我们该走了。” 林安知晓时间仓促,点点头,看向叶饮辰:“虽说你已醒来,我看还是继续装晕为妙。岛主究竟要做什么仍未可知,我们在明,你在暗,也好等待里应外合之机。” 叶饮辰点了下头,却道:“方才你答应我,会来看我。” 林安嘴角抽了抽,终究还是点头:“你好好养伤,不可逞强。” …… 简陋的临时停尸房中,空气混杂着潮湿与恶臭。 林安纳闷道:“以新,来这里做什么?” 陌以新淡淡道:“你不是问,凶手是谁么?” 林安微怔,他已俯身伸手,将死者翻过身来。指尖垫着帕子,扒开后颈发际。 林安正狐疑,眼神忽而一动——帕子边缘,竟赫然有一处细微的血点。若不刻意翻看,根本无从察觉。 她张大了嘴,喃喃道:“这是……” “此处叫做延髓,乃呼吸与心跳中枢,一旦被损伤,人即刻呼吸骤停,心脏停搏。”陌以新沉声解释,“死者正是延髓被刺,瞬息毙命之征。 如此死法,没有血迹,毫无征兆,不见挣扎,就像是急病猝死一般。” 他语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丝少有的锋利。 林安思索着,只见他指尖又微微一动,竟从那血点下生生抽出一根细针。针身纤细若丝,几乎肉眼难辨,长约两寸有余,冷光一闪,令人背脊发寒。 她眉心紧蹙,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明白了……” 凶手究竟是如何作案,死者又为何会在无人接触下倒地暴毙……林安心中,终于都有了答案。 她心头愈发冰凉,却又生出一个更加沉重的疑问—— 凶手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 夜色沉沉,林安独自来到昨夜那片林边。 月光冷淡,林叶婆娑,思绪如面前的海潮一般,滚滚而来。 白日自停尸房出来后,灰衣少年与贱奴很快便赶回院中。贱奴仍旧一副麻木模样,灰衣少年的神情却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林安心知肚明。她这把火烧得极旺,若非是在大白天,有人及时发现,组织扑救,别说屋外门窗,就是花世那幅画像,恐怕也早已付之一炬。 那是灰衣少年最在意的地方,发生这种事,他的心情有多糟,可想而知。 林安自然不会去触这个霉头,只与陌以新对视一眼,便识趣地退下。 自那之后,一整个下午,她都再未见到陌以新。 林安低低叹了口气。临走时那一眼,陌以新的眼神极为复杂,那双素来沉静的眼中,分明带着伤意。 而她,自然也知道些许缘由…… 林安坐在海边一块巨石上,转身望向月下的林道,耳畔潮声慢慢。 昨夜陌以新曾说——“明日夜里,我们还在这里相见。” 他应该……还是会来的吧。 她手中握着一根树枝,是方才来时路上,在林间捡来的。那并非一时兴起随手捡起的玩物,而是她特意挑选出的。 粗细适手,质地坚韧,握在掌中沉稳有力,断裂的一端有个天然的斜茬,虽钝,却已有了尖角的雏形。 林安将树枝在大石上敲了敲,发出干脆的声响,愈发满意。 她找到巨石的一处尖角,将枝端抵在上面,一下一下地磨削。木屑飞落,摩擦声伴随着潮声格外清晰。手指已微微发麻,可她的眼神始终专注。 转眼一炷香时间过去。 原本钝圆的枝端渐渐现出尖锐的弧度。 林安轻轻在掌心比划,尖端虽不及刀锋,却也可以在猝然遇险时抵挡一二,不至于毫无防身之器。 她将树枝沿着手臂藏于袖中,冰冷粗糙的木质紧贴皮肤,却让她心里增添了一分安定。 抬眼四顾,仍旧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她轻叹一声,抿了抿唇,终于站起身来,不再等候,抬步向来时的路而去。 脚步尚未入林间,腰间忽然一紧——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住了她。 “别走。” 低沉的嗓音在夜色里溢出,带着一丝沙哑与压抑。 他的下颌抵在她肩头,几乎将头埋进她的颈窝。 林安在短暂的意外之后,身体放松下来,轻声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早。” 林安一愣,轻叹口气:“那你为何不作声?” “……想看看,你会等我多久。”他的气息更沉了几分,贴在她耳畔,“一炷香的时间,是吗?” 林安微微转身,从他怀中退出来,与他正面相对。月光映在她的眼睛里,盈盈清亮。 “你以为我这便回去睡了?”她道,“我只是打算,去那边院子找你。” 陌以新眉心一动。方才见她毫不犹豫起身离开,心口骤然沉闷。而此刻,她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又将他胸中郁结搅散得七零八落。 林安弯了弯唇角,带着几分调笑:“夜里睡不着,去找哥哥幽会,就算被岛主撞见,也合情合理吧?” 陌以新盯着她,终究低低失笑。纵然被她肆意挑弄,他似乎……也只能拱手臣服。 “还有,”林安抬手,替他理了理衣襟,“想知道我等你多久?从被你拒绝的那一日算起,到如今,已经三个多月了。若你再不来找我,还会更久。” 她话音刚落,手便被他猛地握住。 “安儿……”月色下,他眉眼冷峻,却藏不住那一丝悔意,“对不起。” 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攥着——那一幕明明只是一瞬,却如尖刺般钉入他的双眼,涩痛从眼底直至心尖。 叶饮辰口中的“那一夜”,又宛如一柄钝刀,在他脑海中反复碾磨。 他知道,叶饮辰诡计多端,那话多半是他有意挑拨,事实绝非他言语间刻意引导那般。 他更知道,他不该去想,不该问,更不该计较。 可胸腔中的嫉妒疯狂滋长,有如暗火灼心,淬毒入骨,几乎要将他撕裂。 林安轻轻摇头:“该是我说对不起。” 陌以新心中陡然一紧。他宁愿听到她怨他,怪他,甚至沉默不理他,可唯独这句“对不起”,是他最不愿听到的。 他喉中一阵发干,声音愈发艰涩:“为何?” “我可以想象,若换做是你,和别的女子像那样拉着手,我一定气死了,再也不会原谅你。”林安认真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纵是我心里再多坦荡,那样对你也不公平。” 陌以新心头一松,仿佛自深渊走过一遭,又被她生生拉了回来。 林安垂眸,接着道:“所以,若你气我怪我,我都明白。” “我怎会气你。”陌以新道,“我只是……气我自己。” 林安叹息一声:“虽然当初你口是心非,可那都过去了,我们也终究并未错过,不是吗?两个多月的分离,我们都将心事想得更清楚,更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好吗?” 当然不好……与她每一日的分离,于他而言,都是无法弥补的损失与遗憾,更何况,他错过了那么多—— 错过她的历险,错过她的依靠,错过她伸手时可能落在他掌心的温度…… 可他没有驳回她的话,只沉默半晌,才终于缓缓开口:“安儿,今天……叶饮辰那个问题——你心里,有没有……” 林安眸光一转,忽然笑了,笑意里带着一丝促狭:“既然想知道答案,当时为何不继续听下去?” 陌以新唇角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回答。沉默中,唯有不甘与自嘲。 林安收敛笑意,正色看向他,认真道:“有,但那不是男女之情。” 陌以新呼吸一滞,神色微顿,复杂难辨的情绪在眼底翻涌。 “叶饮辰曾救我一命,于我而言自然不同。可是以新,在江湖上,我还结识了许多朋友。 倘若今日在这里的,换成荀谦若,谢阳,祝子彦,柴玉虎……我也同样会为他们包扎,会竭尽全力搭救。即便要困在这孤岛,我也不会冷眼旁观。”林安语气平静,却笃定。 陌以新目光紧锁着她,忍不住开口,追问:“那,倘若是我呢?我又有何不同?” 林安垂眸,轻轻一笑:“只有你,我会想得到回报。” 陌以新眸光倏然一动。寥寥几字,却宛若朝霞破晓,直直划破他心头的阴霾。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最动人的不是“她给”,而是“她要”。 原来被索取,竟能让人如此满足,更如此庆幸,好似世间最珍贵的恩宠。 林安伸出手,缓缓抬起,指尖第一次轻触在他唇上,声音更轻:“也只有你,我会想碰这里。” 陌以新瞳孔一晃,眼神骤然加深。 他微微启唇,顺势含住了她的指尖。 林安显然对如此轻狂的举动始料未及,温热的触感让她好似被火星烫到,脸颊瞬间飞红。 他抓住她的手,唇齿沿着她的指尖一路游移,缓缓碾磨过指节、手背、手腕……细密的吻一寸寸落下,每一下,都带着炽热与占有。 林安只觉一阵阵酥痒从手臂直窜心口,却仍旧记着先前的许诺,不曾脱手闪躲。 女子的顺从彻底点燃了陌以新的心火。他的唇齿在她腕间停顿一瞬,忽然顺势一拉,将她扯进了怀里。 林安腕上一空,腰间却被一双大手牢牢掐住,几乎同时,更加密不透风的吻在唇上落下。 她闷哼一声,整个人被压得向后退去,而揽着她的人却全然不加阻拦。 只是,她退一小步,对方便又逼近一大步,唇齿紧追不舍,身体间的距离更是被压缩到极致。 林安只感到坚硬的胸膛已紧紧抵在自己胸前,温度隔着衣料传来,愈发滚烫。 她早已被迫仰起头,不由自主闭上双眼。 明明唇舌相缠已近疯狂,她心底却升起一股陌生的快意——那个清冷如玉的陌以新,此刻再也没有冷静的伪装,再也没有理智的退让,而是将所有炽热与渴望,毫无保留地倾覆在她身上。 他以最真切的姿态拥住她,而她便在这份赤裸的交付中,生出从未有过的悸动与欢悦,贪恋这份不再掩饰的真实,沉溺于他独属于她的狂烈。 陌以新清晰感觉到她的投入与放任,那是他从来未敢奢求的回应,此刻却真真切切烙在唇齿之间。 匣中宴 第202节 心底的狂喜早已炸成漫天烟花,他的身体更是紧绷到了极限。 脑海中仅仅还盘踞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便在此时,林安脚下忽然一绊,身子骤然倾斜。陌以新轻而易举将她稳住,唇齿依旧不肯放开分毫。 “等等……”林安双手尽力撑住他的胸膛,终于艰难挣脱出一线空隙,急促喘息着,声音犹在轻颤,“我好像踩到了什么……” 她话音未落,眼角余光已落向脚下。下一瞬,她瞳孔猛地放大,双目圆睁,喉间溢出一声惊叫。 陌以新心口一紧,本能地将她圈进怀里护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眉头登时紧蹙。 脚下,竟是一具尸身。 海水翻涌间,白骨与残肉交错浮沉。皮肤早已成片剥落,面部更不成形,只剩森白的牙齿裸露在外。 海草与泥沙缠在身上,粗布衣裳残破不堪,紧紧裹着瘦削的骨架,被海水冲刷得泛出死寂的暗色。 间或可见几处骨骼表面有不自然的缺口,像是刀锋划过的痕迹,仿佛在默默诉说——这并非溺死或自然横死,而是一场杀戮的余烬。 咸腥与腐臭混杂,伴着潮水扑鼻而来,叫人几欲作呕。 林安自问已见过不少尸体,却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可怖的残尸。 她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攥紧了陌以新的衣襟。 “别怕,我在。”陌以新沉声道。 设想中突遭惊恐而借机安抚的场景,竟当真出现了,却偏偏出现在他最不愿被打断的时候。 片刻惊惧后,林安已经迅速稳住心神,她松开手,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再次直视脚边的尸骨,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岛主曾说,秦大爷死后,他便是将尸身丢进海里。 难道…… 陌以新似是捕捉到她的心思,低声解释:“时间不对。从尸骨来看,此人在海水中漂沉已至少一月有余,比秦永年要早许多。” 林安眉心紧蹙。虽说潮汐能将尸体推回岸边,可尸体断不会凭空现于孤岛。此人八成还是从岛上被抛入海中,再在海流作用下兜兜转转,最终又机缘巧合被冲回了岸上。 倘若比秦永年更早……那岂不意味着,很可能早在秦永年遇害之前,那岛主便已向海中丢过尸体,所以当秦永年死后,他根本就是轻车熟路…… 一个月,一个月…… “怎么会……”林安心口一紧,满眼惊疑,喃喃出声,“是岛民……从前住在这里的那些岛民,都是被杀掉的……” 陌以新眉头一沉:“你说什么?” 林安拉住他的手,疾声道:“跟我来!” …… 一路回到林安被分到的院里,她点起灯火,目光飞快在四周扫了一圈,旋即走到院角,拾起靠在墙边的铁锹,对着院子正中一块平整泥地,径直挖了下去。 陌以新从她手中接过铁锹:“有我在,怎么还想着亲自动手?” 林安没有推拒,索性先开始解释道:“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我便觉得十分古怪,这里看起来,像是已有月余不曾住人,可一切完整的生活痕迹,根本不像是打点行囊后举家搬迁的模样。” 陌以新认真听着,铁锹一次次插入泥土。 林安接着道:“我一直在想,原先那些居民,到底去了哪里……之所以不曾想到那种可能,是因为那实在太过丧心病狂。 即便是现在,我也根本无法想象,会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能让那个人狠下心,将从前的居民一个个屠杀殆尽,还丢进海里……” 陌以新没有出声,只是挖掘的动作愈发有力。忽然,他手下铁锹一顿,低声开口:“有了。” ----------------------- 第145章 林安心头一震, 急忙俯身望去,只见翻开的泥土中,隐约混着一片斑驳的红褐色痕迹。血迹已与泥土交融, 若非刻意翻掘, 根本难以察觉, 却又分明昭示着残酷的事实。 陌以新将铁锹放到一旁,冷光映在他眼底。 林安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第一次踏入这院落时,她便觉得泥土的颜色比寻常更深,当时只以为或许是海边潮湿,土壤常年受潮,才会如此。 可方才岸边那具残尸,宛如一记重锤,将她心里的模糊念头敲得清清楚楚——这些岛民最可能的结局,不是搬迁, 而是被彻底抹杀。 那么, 这院中发深的土色, 就极有可能是岛主在招工上岛之前,刻意掩去的痕迹。那些染入土地的斑斑血迹,被层层翻土掩埋,就像从未存在过。 林安指尖发凉。她几乎可以断定, 不只是这一处, 在这片荒寂的孤岛村落里,每一户院子,恐怕都潜藏着同样的秘密。 如果这座孤岛, 曾经葬送过那么多条性命…… 那么那个身为“岛主”的灰衣少年,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而他要图谋的事,又会是什么? 林安心头一紧, 刚上岛那日,岛主对众人吩咐时,她曾听见几个字眼——伐木、推车、挑担。 这两日趁着送饭的工夫,她也有意无意地打听过,他们的确是被派到林中砍伐树木,再制成挑担和推车,正如她先前的猜测一样,与“搬运”有关。 可是,所谓花世的宝藏已被陌以新亲口推翻,尸体又早都抛入了海中,他究竟还要搬运什么? 答案,或许仍旧落在那间小屋里。 念及此处,林安眸光一颤,神色变了又变。 “怎么了?”陌以新觉察到她的异样。 林安喃喃开口,声音发紧:“以新,或许……我做错了一件事。今日我放那一把火,只想着将岛主引开。可是,每一个前去救火的劳工,自然都亲眼看到了那间小屋。 那岛主丧心病狂至此,能将从前的岛民屠戮殆尽,那么……那些窥见到秘密一角的劳工呢?” 陌以新握住她的手,沉声安抚:“先别担心,至少眼下,他还需要那些人为他做事,不会轻易动手。” 林安思忖片刻,仍旧愁眉不减:“还有囚室那边,那个隐藏的凶手还在接连杀人,我们自然要尽力阻止。可是……若此时将真凶交给岛主,你便也失去了利用价值,不再方便行事。” 陌以新眸光一凝,道:“那边,我会安排。” …… 次日。 再次面对这位“岛主”,陌以新依旧波澜不惊,仿佛昨夜那些触目惊心都与他无关。 他开口,声音沉稳:“在下不负岛主所望,已经查出了囚犯接连身死的玄机。” 灰衣少年眼神骤然一紧,猛地抬眸:“哦?说!” 陌以新从容答道:“在穆文康颈后发际处,我发现了一处极细微的血点,又从那血点之下,拔出了一根细长的银针。” “银针?”灰衣少年眉心深蹙,目光森冷,“那个位置,是风府、哑门二穴?” 陌以新微一点头:“不错。那里正是延髓所在,乃呼吸与心跳之中枢。死者是被人用细针刺入延髓,才会瞬息毙命,如同急病猝死一般。” 灰衣少年的脸色愈发阴沉,沉声质问:“可他们分明说过,那两人死时,根本无人触碰,又如何能以细针刺入后颈? 难不成是隔空刺穴?那角度之准,力道之重,须得江湖一流高手方可为之。可他们中,没有一个会武功。” “因为在案发时,有一个时间差。”陌以新负手而立,声线清冷,“与常理相反,死者并非先被刺而后‘发病’,而是在‘发病’后,才被刺死。” 灰衣少年一愣,盯着他:“什么意思?” “据他们所言,死者忽然闷哼一声,脸色痛苦,手捂胸口,浑身僵硬倒地。亲眼目睹此状后,他们自然都认为死者突发疾病,于是连忙围过去查看,手忙脚乱将死者扶住,便见他两眼一瞪,脸色瞬间青紫,没了气息。” 陌以新说到这里,语声一顿,清冷的眸光微微一敛:“而凶手真正动手的时机,就藏在众人围上去扶住死者的这一瞬。” 灰衣少年目光一闪。 “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扶住了死者的头与肩,将早已备好的银针,刺入了那个致命的位置。”陌以新沉声道,“那是唯一的时机——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病发’的死者身上,自然无暇去留心凶手手中一瞬的动作。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凶手能够自然而然地接触死者,而不在事后引起怀疑。” 灰衣少年眼神一沉,冷声打断:“等等。既然凶手此时才有机会接触死者,那死者先前的发病又如何解释?难道还真是恰巧病了不成?” “这,就要从那张血字条说起了。”陌以新继续道,“两名死者竟有一个奇怪的共通之处——他们皆是心怀希望,仍在设法求生之人。 在死前,他们都疑似咬破手指,写下求救信息。岛主你也一直心怀疑虑,他们暗中勾连之人究竟是谁,是谁在替他们传递消息。” 灰衣少年眯起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贱奴?” 陌以新眉梢微挑,道:“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求救只是他们的希望而已。那所谓的‘发病’,都是死者主动的行为,却也是凶手计策的一环。” “说清楚些!” 陌以新不紧不慢道:“凶手利用死者想方设法求生的心态,暗中提出假装发病的计策——岛主虽将他们一一掳来,却显然要留活口。若真有人在囚室中突发重病,岛主未必会坐视不理,多半会请医者上岛,以免他们就此轻易死去。如此一来,便能借机传递求救信息。” 他微微一顿,语气更沉:“死者本就一心求救,于是,提前将求救纸条写好,藏在袖中,只等有人被带来岛上,便借机塞出去。” “岛主为恶!” “救!” 这样两行血字,承载着死者真情实感的希冀,却只是凶手的骗术罢了。 陌以新神色不变,接着道:“也就是说,死者被凶手蒙蔽,主动配合了凶手的计策,上演了一出急病突发的‘假戏’,却不料被凶手假戏真做,竟成了杀害自己的‘帮凶’。 在旁观者看来,他确实是突然病发,倒地气绝。然而事实上,在倒下那一瞬间,他还活着,直到众人簇拥上前,他被凶手趁机刺入一针,才真正死去。 这样的时间差,便完全掩盖了凶手下手的真正时机。” 灰衣少年的脸色渐渐冷若冰霜。 陌以新沉声道:“而死者之所以毫不迟疑地相信了凶手的说辞,只有一个原因——凶手和他一样,也是被囚禁的一员。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样是急于逃生的囚徒,又有什么理由会骗他呢?” 灰衣少年呼吸一滞,面色愈发黑沉:“是谁?他们中的哪一个?” 陌以新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要知道凶手是谁,其实不难。不过,真正要紧的,却不在于此。” 灰衣少年眉头一皱,声音冷厉:“你这是何意?” 陌以新神色如常,却在昏暗灯影中平添一分莫测。一路将案件抽丝剥茧至此,他才终于抛出引导之语,引向了今日真正的目的: “岛主难道没有想过?你分明是要留活口,而凶手不过是你随手抓来的寻常之人,却一再从中作梗,甚至不惜接连杀害身边的同伴。岛主以为,这只是无意义的滥杀吗?” 灰衣少年的眼神猛地一闪。 陌以新语气依旧不紧不慢,却字字笃定:“我认为,此人必然知晓岛主的计划,所以才有意为之。” “这不可能!”灰衣少年厉声打断,话音里带着几分急躁与不安。 陌以新却没有再言语,只负手而立,神色淡然,留给他自行消化。 匣中宴 第203节 灰衣少年神色变幻,低声喃喃:“难道是他?那个死东西……我明明已经封住了他的嘴,他竟还有手段!” 陌以新眉心一跳——封住了嘴? 一瞬间,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面具少年的身影。 那个古怪似蚌壳一般的面具,自鼻梁以下紧紧扣住,遮去了他的下半张脸。难道,竟是用来封口的面罩? 难怪,从始至终,那少年从未说过一句话。 从其他几人的口供来看,他是第一个被抓来的……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又知晓了什么其他人所不知的信息,才会被岛主以面具封口? 陌以新心中计较一番,摇了摇头:“凶手不会是他。” “为何?” “他已被封口,又怎能巧舌如簧,引诱他人主动装作发病?”陌以新轻描淡写道。 灰衣少年显然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时激怒,竟连这一点也忽略了。他神色变了又变,阴影在眼底翻涌,良久才道:“那还有谁会知晓我的事?” 陌以新若无其事地继续编扯:“所以,相比于揪出行凶之人,查出他背后的主使,才是对岛主而言更为要紧之事。” 灰衣少年冷哼一声,语气透着几分狠厉:“这有何难?那囚室外间便是刑房,严刑拷打一番,什么都能招出来。” 陌以新唇角轻轻一抽,镇定道:“对方身份不明,我们对其一无所知。即便他在刑罚之下说了些什么,又如何验证真伪?万一被误导,岂不反而正中对方下怀?” 灰衣少年沉吟未语。他想起了昨日小屋外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火,那火起得莫名,他本就怀疑是人为……若将两件事联系起来,或许,那个幕后之人的确已经将手伸到了岛上,不只在囚徒中,外面那些劳工里,很可能也有对方的人。 陌以新看准时机,缓缓吐出一句:“我倒另有一计。” 灰衣少年见他停了下来,眯起眼道:“你只管说,答应你的好处,我不会食言。” “谢过岛主。”陌以新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如此这般一一道来。 …… “吱呀——” 柴房的旧木门被推开,伴着风声轻轻摇晃。 陌以新信步走入,又随手将门阖上。 柴房中顿时重归寂静,无人言语,仿佛连空气都已凝固。 片刻后,叶饮辰忽而睁开眼,眼角眉梢皆带着一丝揶揄,似笑非笑地开口:“昨日所见所闻,陌大人不想问点什么?” 陌以新眉心一跳,却强行压下,面上波澜不惊。 他没有去看他,只淡淡开口:“你是被抓来的第八人,之前七个,已有两人横死。杀人者就藏在这些囚犯之中。 凶手惯常的手法,是先接近目标,在众人熟睡的夜里,以‘寻机求救’为由,引诱目标进行配合,从而落入他的圈套。” 叶饮辰眸光微敛:“你这是何意?” 陌以新这才转过目光,面无表情,声音亦毫无起伏:“夜君心机深沉,手段了得。应付这样一个杀人者,想必不成问题。” 叶饮辰似乎听出了他的意思,却偏偏慢条斯理地接下去:“林安特意叮嘱我继续装晕,若我以身犯险,她会心疼的。” 陌以新心头骤然一紧,眸色陡然沉下,唇角却勾起一抹恶劣的笑——那是只有十年前的楚承晏才会有的笑容。 他未再接话,只抬手推开窗棂,声音冷厉而清晰:“贱奴,去告诉岛主,人醒了。” …… 日头已近中天,阳光从高空洒下,空寂的院中,石阶被晒得发白。 林安坐在阶上,若有所思。 便在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自门外而来,逆着光,步伐沉稳。 她眼睛一亮:“以新,你怎么来了?” 陌以新走上前,在她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她身上,语声低缓:“怎么坐在地上?” 林安笑笑,抬手拢了拢被晒得微微发亮的鬓发:“我不会做饭,李婶总会多做几样饭食匀给我,我正在这里等着。待会到了饭点,我便去将饭食收到一起,再跑腿送去各处。” 她顿了顿,望着他,“算着时候差不多了,你怎么不等我去送饭,反而先过来了?” “没什么。”陌以新神色如常,“只是来同你说说那边的情况。” 林安神情立刻一正:“没出什么事吧?” “放心。”陌以新答得干脆,“我已将作案手法向那人解释清楚,也编了个借口,并未将凶手和盘托出。” 林安点头,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如此既能暂时稳住岛主,又能留有余地,不至于成为弃子,倒是不错的安排,只是…… 她思忖道:“那你编了什么借口?他信了?” 陌以新轻咳一声,道:“我只是告诉他,凶手背后或许另有人指使,贸然搜身,只会打草惊蛇。他同意依我所言,放长线钓大鱼。” 林安不由失笑,陌以新有多会忽悠人,她早就见识过许多次了……那岛主虽说心狠手辣,终究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在心智上,恐怕十个他加起来也绕不过陌以新一张嘴。 她扬起下巴,好奇道:“那么,对于凶手,你心里可有怀疑对象?” 陌以新点了下头,道:“安儿一定也有人选。” 林安眉梢一挑:“不错。” 陌以新好似忽然起了兴致:“可还记得,我们曾两次打赌,一次是在半溪城,一次是在秋水云天。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不如,再来一次?” 林安微微一怔,随即笑出声来:“不要忘了,前两次,可都是我赢。第一次,你赔了一个道歉,第二次,是要替我做一件事。” 她说着,语气里特意带上了几分挑衅:“这一次,陌大人又想输给我什么?” 陌以新轻笑一声,带着一丝自谑:“是啊,我屡屡是败军之将,只得厚颜请安儿相让一次。” 林安眨眨眼,狐疑地打量他:“如何相让?总不能明明猜出凶手,还要故意写一个错的吧?” 陌以新凝视着她,唇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这一次,若你我二人答案相同,便算作我赢,如何?” 林安又是一怔。前两次,两人的答案的确都是相同,她总是赢在抢先一步。这一次,陌以新却主动提出这样一个条件…… 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取笑道:“看来,陌大人当真是很想赢一次了。” 陌以新并不否认,只看着她道:“如何?” 林安本就对赌注并不在意,更何况,就算相让一次,加起来自己也还是三局两胜,于是大方一挥手,道:“好啊!那你想赌什么?” 陌以新微微一笑,好似早已有了主意:“赌一个吻。” “什么?”林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亲吻。”陌以新重复了一遍,声音从容不迫。 “你……”林安脸颊一热,不禁脱口而出,“你都亲过多少次了,还需要赌?” 陌以新轻咳一声,耳尖也染上几分薄红,却仍旧维持着一派镇定,道:“自然不同。若我赢了,那便要你来亲我。” “你……”林安一噎,几乎无言以对。 明明是在查案,这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一心两用也就罢了,还偏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在赌局上做文章。 她从前怎么不曾发现,这人竟如此不知羞? “答应么?”陌以新目光定定锁住她,低声追问。 林安方才已爽快应下,此时自觉不好反口,只得瞪他一眼,轻哼道:“那你可要小心了,若是猜错,可怪不得我!” 陌以新眼底漾开欣然笑意,眸光灼灼:“安儿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失望。” “你——”林安再次噎住,“我失什么望啊!” 这话说得,好似她也像他那般,整天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似的。 陌以新但笑不语,只从袖中缓缓取出一个纸团,摊在掌心:“我的答案在这里。” 林安一怔,瞠目结舌:“你、你早有蓄谋!” “那你还要写下来吗?”陌以新含笑问道,“若是不写,我可就直接赢了。” 林安半晌说不出话来,愣怔良久,终于自暴自弃一般,抓起陌以新的手,在掌心写了几个字:“凶手是这个人,对吧?” 陌以新感受着掌心轻撩的触感,眉梢一挑,低头轻笑,随即展开手中的纸团。 纸上龙飞凤舞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与林安方才书写的一模一样。 这是林安第一次,虽然猜出了凶手,却反而气结。她已经可以确定,自己根本就是落入了某人的圈套。 陌以新低笑一声,将纸团收起,道:“看来,是我赢了。” 林安撇了撇嘴,在她看来,以两人的关系,主动亲他一下,本也没什么不可以。他若是好好开口提出来,自己也不会拒绝。可他偏要用赌注赢下来,倒让人平白生出几分不甘愿。 也不知是哪根筋又搭错了……她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愿赌服输。”林安似是自我安慰般嘀咕了一句,轻轻吐出口气,便要凑上前去。 陌以新喉结轻轻一滚,却伸手将她扶住,缓声道:“先欠着。” “什么?”林安愣住,愈发困惑。 一会儿说要赌,一会儿又说先欠着,这人怎么又古里古怪了! 林安待要再问,院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呼唤:“石丫头!” 抬头看去,只见李婶正挑着担子走进院中。 她连忙站起身,迎上去,从李婶手中接下担子:“李婶怎么来了?” “还说呢!”李婶带着几分嗔怪,“这都到饭点了,你这丫头还迟迟不见人影,我只好把各家做好的饭食都收了,再来看看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林安赧然一笑,连声道:“对不住,是我误了时辰,辛苦李婶了。” 李婶摇摇头,目光却落在一旁的陌以新身上,见他已顺理成章地将担子接了过去。 李婶忍不住笑着打趣:“原是你哥哥来了,我说呢,准是兄妹两个聊得忘了时辰吧!” 林安低头一笑,掩去方才的一丝窘意。 李婶也不再为难,一推她道:“好了,快去那边送饭吧,刚好与你哥哥一道去!” 林安应下,陌以新亦颔首示意,顺手挑起担子,两人并肩而行。 给林间做工的村民们送过饭后,两人再次来到囚室所在的院子。 林安不由望向柴房,心中生出几分担忧——也不知叶饮辰状况如何,他还在装晕,必然也会饥饿口渴,稍后还是要嘱咐陌以新,暗中给他带些吃食才好。 陌以新注意到林安的目光所向,唇角沉了沉。 匣中宴 第204节 这是林安第一次走进这间囚室,外面陈旧的刑房已令她颇为意外,而当她走到里面,目光一扫,脸色更是瞬间剧变。 那一方阴冷的石壁下,铁链生生困住数人,最边上——赫然是叶饮辰! 怎么回事……昨日明明刚说好,要他继续装晕,居然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她的神色,一瞬不瞬落在叶饮辰眼中。 他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目光不经意掠过陌以新,慢条斯理开口: “原来是要开饭了,昏迷好几天,若非这位兄台及时发现我已苏醒,我还吃不上这么好的饭啊。” 林安:? ----------------------- 第146章 林安:? 陌以新:…… 林安几乎立即回头看向陌以新, 眼神里写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陌以新抿了抿唇,并未开口解释。 林安虽满腹疑惑,却清楚此时不是说话的时机。陌以新既如此行事, 必定另有苦衷, 只得暂且按下心绪。 脑中念头飞快转动, 她俯身从地上的食盒里取出一个白馒头,径直走到叶饮辰跟前,将馒头递到他手里,热心道: “这位兄弟似乎有伤,还是别起身了。” 她借着低头的动作,将脸微微别向一侧,背对着其他人,唇瓣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极低地吐出一句:“小心……那个人。” 她所指的, 自然是凶手。 叶饮辰眼神一闪, 同样在她耳畔回了一句:“放心。” 陌以新轻咳一声, 道:“妹妹,此地不宜久留。” 林安顺势站直了身子,转身离开前,目光若无其事地在余下几名囚徒脸上一一扫过。 当视线落在那面具少年身上时, 她下意识地停顿了一瞬。 虽然已听陌以新描述过, 可这蚌壳面具实在太过诡异,第一次亲眼见到,心中还是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违和感。 难怪在送来囚室的饭食中, 除了馒头,总还要额外多出一碗米汤——此人带着这样一个“蚌壳”,也只能从缝隙间送些汤水入口, 不至于活活饿死了。 林安不由暗自叹道,这岛上的秘密,怕是比他们所见的,还要更深。 正思量间,她的目光又是一顿,好似被什么倏然牵住一般。 几人之中,那名年轻女子看起来并不起眼,衣衫素淡,神色畏缩,可林安却隐约生出几分眼熟…… 她眯了眯眼,又细细打量一番,心头忽地一跳——女子颈口处,若隐若现露出一截链绳。那链子被衣襟遮去大半,只露出短短一寸,却足以令她睁大了眼。 那链绳的颜色与质地,分明与石云交给她的那串贝壳项链一模一样! 林安的脚步一下子顿住,目光也停留在女子身上。她缓缓从怀中取出当初收好的贝壳项链,垂在掌心,坠子轻轻晃动,映着点点光线。 那年轻女子似乎也察觉到了林安的注视,下意识抬起头来。 当女子的视线落在林安手中之物时,她的脸色瞬间大变,呼吸陡然急促,几乎失声道:“你——” 一声未尽,如此反应却已印证了林安的猜测—— 她……果然就是石月! 那对石家兄妹没有料错,他们离奇失踪的姐姐,果然与叶饮辰一般,被那岛主掳来,囚困在了这座孤岛之上! 林安心头涌上一阵振奋,她反应极快,立刻截断了女子尚未出口的言语,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紧接着道:“我叫石云,这是我哥哥石陆,我们是附近青岚村的村民。” 石月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已隐隐蓄上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林安心头一叹,神色却是如常。在这里,有一个动机未明的杀人凶手,一个身份未知的面具少年,每个人是否可靠尚难辨认,她只能点到为止,用隐晦的方式,向石月传递一丝讯息。 她还记得石云的托付,再次开口,语气轻描淡写,好似随口自语:“唉,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拿了工钱回去……我们还要给大姐补过生辰呢。” 一句话落下,石月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扑簌簌滚落而下。她伸手捂住胸口,隔着衣襟,死死攥住颈间的链坠,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 而林安说完这一句,心口却猛然一跳。 ——生辰? 前日陌以新要生辰礼时,她还想过,怎么一个两个,都是七夕生辰? 当时她便隐隐觉得,似乎还听人提到过,有谁在七夕前后过生辰,只是怎么也没想起来。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 ——正是石云与石陆的大姐,石月! 她记得清楚,石云曾托付她,若真能见到大姐,便向大姐带一句话——“我们都备着生辰礼,待她回来,便为她补过生辰。” 那日正是七月初八,如此推算,石月的生辰自然在那之前。虽然未必恰好就是初七,但在这桩案子中,已经出现了太多七夕生辰的人——叶饮辰,从前那对夫妻走失的儿子…… 石月,难道也是? 林安顾不得再顾虑许多,大步走向石月,附到她耳畔,低声开口:“石月姑娘,你的生辰可是在七月初七?” 石月闻言显然一怔,可林安手中垂着的贝壳坠子,已经让她相信,这女子必定是妹妹托付而来。于是,她毫不迟疑地点了下头。 心中隐隐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林安却愈发心惊。 七夕,又是七夕…… …… 离开囚室,林安拉着陌以新,一路回到自己那间院里。 院门未关,两人站在院子正中最为开阔之处,确保四下无人偷听。 陌以新先开口道:“安儿,你最后对石月说了什么?” 他显然注意到,在石月点头之后,林安的反应过于剧烈。 “我只是问了她一个问题。”林安喃喃道,“她的生辰,在七月初七。” 话音落下,陌以新的神情也随之一震。 “以新,我先前就一直在想,那人究竟为何要重伤叶饮辰,大费周章也要将他抓来。叶饮辰长年生活在夜国,不可能在楚朝的海外孤岛上,凭空多出这么个仇家……” 她顿了顿,神色愈发复杂:“如今,被抓来的人里,石月竟和他一样,也是七夕生辰……我总觉得,这一定不是巧合。” 陌以新眉目间也渐渐有了凝重之色,他缓缓点头:“的确,不是巧合。” 林安目光一动:“你知道些什么?” 陌以新沉声道:“那日审问时得知,石月,还有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她们在被抓之前,都曾去过同一个算命摊,算过命。” “算命……”林安喃喃重复,已隐隐想到了什么。 “算命,自然要写下生辰八字。”陌以新眸光深沉,一字一句道,“若我所料不差,她们的生辰,都是七月初七。 那算命的老道,很可能便是那灰衣少年乔装改扮。他混迹市井,摆下摊子,不收分文,便是在用这种方式,寻找生辰是七月初七之人。” 他微微一顿,声音带上了几分冷意,“要寻找特定生辰的人,算命,的确是最隐蔽却也最容易的方式。” 林安心头大震,指尖微微发凉。 虽说叶饮辰断不会去什么算命摊,可她心底却陡然闪过一个记忆——七夕前夜,因迟迟找不到客栈空房,她与叶饮辰不得不露宿河边。 子时的更鼓敲响之际,她曾笑着抬头,对叶饮辰大声说了一句—— “生辰快乐。” 倘若当时,灰衣少年恰好就在附近,听到了那句话,便也就得知了叶饮辰的生辰正是七夕。 在这个没有网络的时代,要暗中寻找同一日生辰之人,绝非易事。所以,他虽然看出叶饮辰会武功,并不是适合的目标,却终究不愿错过这个意外发现。 于是,他盯上了叶饮辰,伺机偷袭,在他全无防备之时,猝然出手将他重伤,才终于擒来岛上。 若是如此,那么……竟又是自己的一句话,害了叶饮辰! 林安心口更紧,急忙追问:“那其他几人呢?难道也全都算过命?那个才一岁大的小孩子,怎么可能也会去算命?” 陌以新摇了摇头:“秦永年不曾算过命,那幼儿自然也不可能。可是,秦永年今年七十,那幼儿则是一岁,这两人,也有一个会被得知生辰的共同点。” 林安呼吸一滞,心念电转,几乎脱口而出:“生辰宴!” 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老人七十大寿,和幼儿周岁宴,但凡不是太过贫苦的人家,一定都会设宴庆贺,大操大办…… 如此一来,旁人若有心打探,便极易得知。 “不错。”陌以新接着道:“至于其他人,虽暂无从查证。但我想,他们也一定在种种情形下,被那人得知了他们的生辰。” 林安心口更沉。线索一环环拼合,仿佛一张古怪的网,正缓缓收紧。 从叶饮辰,到那个走失的孩子,如今又到了石月和每一个囚徒。一个个名字,一条条线索,全都在同一个生辰交汇。 ——七月初七,究竟意味着什么? 林安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后背渗出冷汗,一个曾经将岛民屠尽的丧心病狂之人,费尽心机寻找七夕生辰的人,又不择手段活捉上岛…… 这一切,简直像是要进行一场骇人听闻的活人献祭。 无论怎么想,都令人毛骨悚然。 她猛地回过神来,忽然道:“对了!叶饮辰怎会被关进囚室?为什么他会说,是你发现他醒来的?”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是我说的。” “为何?”林安瞪大眼睛,等着他的解释。先前她便觉得,他一定是另有苦衷。 陌以新面色平静:“你昨日曾说,凶手还在接连杀人,我们要设法阻止。” “所以呢?” “叶饮辰身负重伤,看上去奄奄一息,又是新来的一个,对先前两人的死并不清楚,最容易蒙蔽。所以,将他关入囚室,凶手一定会将他选做下一个目标。” 林安听得瞠目结舌:“所以呢?就让叶饮辰去被杀?” 陌以新轻笑一声:“若是这么容易就被杀,那还是夜国国君吗?” 他顿了顿,淡淡道:“我已向岛主暗示此事牵涉幕后,让他愿意拖延与配合。我告诉他,叶饮辰可以一用,他本就有伤在身,又要承受凶手的杀意,为了求生只能听话。所以,可以利用他,借凶手的蛊惑反过来接近凶手,套出一些信息。” 匣中宴 第205节 林安微微蹙眉,陌以新此法倒是一箭双雕,一方面,牵制了凶手的杀意,另一方面,也拖住了岛主的图谋,可是…… 她瞠目道:“你这……真不是公报私仇?” 陌以新低低一笑:“你不是说过——没有私仇。” 林安一噎,还是坚持道:“不行,这样不妥。” “有何不妥?”陌以新面色平静,“我已将凶手的手段告知于他,你也提醒他小心那个人,他并非蒙在鼓里,自保不成问题。” 冠冕堂皇的理由,掩饰着心底的醋意与试探。 林安仍旧摇头:“叶饮辰本就极为虚弱,需要静养。难道还要让他殚精竭虑,做那猎物去化解凶手的杀机?” 午后的日光炽烈耀眼,映得她眉心紧蹙。陌以新注视着那抹坚决,耳畔却突兀响起叶饮辰的低语——“若我以身犯险,她会心疼的。” 明媚的天光好似失了温度,他心口骤然一刺,指节在袖中收紧。 下一刻,他低声开口,音色微凉:“你以为,夜君是怎样一个需要你保护的柔弱之人?” “他需不需要,是他的事,我如何做,是我的事。”林安迎着他的目光,正色道,“以新,你不该如此自作主张。” 烈日下,万物都显得燥热,唯独二人之间的气息,有了一瞬的凝滞。 陌以新眼底闪过一抹暗光,喉结轻轻一滚,低声道:“你在怪我。” 他指尖微微一动,忽而逼近一步,步子不重,却像把整个人的气势压了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缩短,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呼吸里交织的冷意与燥热。 “安儿,”他的声音近在她耳畔,带着隐忍的情绪,“你还欠我一个赌。现在,我要了。” “什么?”林安愕然,再次瞠目。 陌以新与她仅仅相隔咫尺,目光灼灼,俯视着她的眼睛。 那眼神中明晃晃写着近乎破碎的执拗——我知道你为他而怪我,那么,我便偏偏要你在此时,主动与我亲近。 对于局势,他言之凿凿,冠冕堂皇,逻辑无懈可击。可那没有说出口的,藏匿其间的私心,连林安都心知肚明。 他在教训叶饮辰屡屡的挑衅,更在试探她会作何反应。 他早知她不会认同他的做法,却偏要看她会不会因为那个人,而生他的气。那个蓄谋已久的赌,他故意要她欠着,原是在这等着她呢。 林安心头一堵,自然不会依他所愿,当即戳破道:“你究竟在别扭什么?若不是叶饮辰,我早已没命站在你面前,和你打这个赌。” 气氛不妙,她的声音却冷静而清晰,“为了拦下刺向我的一剑,他不惜用双手硬生生攥住剑锋,伤口见骨,双掌险些被割断,后来更是拼死血战…… 以新,你当初为救我坠下悬崖,让我心神剧震。可叶饮辰,他同样也曾奋不顾身。 而我只有这一颗心,一个人……若真论起来,永远是我欠他。” 陌以新曾听沈玉天说过,叶饮辰救了林安。可直到此刻,他才头一次从林安口中听说那段经过。 她所说的情景,仿佛鲜血淋漓般落入他耳中…… 他多么希望,那个挡在她身前的人,是他。 为她受伤为她去死的人,也该只有他。 他的指尖在衣袖里蜷起,青筋在看不见的地方隐隐浮现。胸口像是被什么压住,呼吸也变得艰涩。 沉默良久,陌以新终于低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语气平静得仿佛从未起过波澜:“我将他关进去,自然有法子救他出来。” 林安一怔,脱口问:“什么办法?” “那些脚镣我已查看过,以我那点开锁本事,断然打不开。要将那些人救出,势必要拿到钥匙。”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丝冷静的算计,“可钥匙,始终被岛主贴身收着,我们毫无机会。” 林安眉心蹙起,这个道理,她自然也明白。 陌以新接着道:“可是,岛主将他们囚禁,自始至终要留活口。而这——正是我们可以利用之处。” 林安心中一动,眸光闪了闪:“你是说……苦肉计?” 他虽未明说,林安心里却转瞬有了清晰的计划——若在囚室放一把火,岛主断然不会任他们活活烧死,必定就要将所有人都转移出去。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暂时脱离镣铐,换取一线自由,从破绽中寻出生机。 陌以新缓缓点头:“将叶饮辰关在囚室,比他孤身锁在柴房,更方便行事。” 林安终于看透了他以退为进的算计。原来他并不单单是将叶饮辰推去对付凶手,任他在囚室里自求多福,实则还暗中留下后手,正是一石三鸟之计。 她心头紧绷的弦微微松开,终于轻吐一口气,眉目间浮起一丝释然,忍不住嗔怪:“以新,你怎么不早说……” “他在你心里的分量,我明白了。”陌以新淡淡道,声线清冷。 林安嘴角微微一僵,在心里纠正:好嘛,差点忘了,这分明是一石四鸟。而她,正是那第四个鸟……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人,这么多个心眼子,全部加起来都实在小得过分。 陌以新神色依旧平静,仿佛早已心里有数,林安却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你——”她猛地抬起双手,猝不及防地捏住了他两边脸颊,语气凶狠,“心里有什么想法,为何不好好说出来,偏要别别扭扭绕弯子!陌以新,究竟是谁教你这么做人的?” 陌以新素来沉稳冷峻,此刻却前所未有地被一双手捏住了脸,眼底原本的落寞尽数化为措手不及的错愕。 林安毫不手软,硬是将那张冷白如玉的脸揉得一片绯红,直到心头气消了几分,才改为用掌心顺势捧住他的脸,半嗔半怒道:“情况紧急,事情还很多,这次我就不计较了。可往后你要是再这样,我可就不理你了!” “安儿……”陌以新少有地失了言,他心里隐隐有个疑问——明明被责怪的是他,委屈的是他,该被哄的也是他,怎么她就如此理直气壮地倒转过来了? 只是,脸被她一双手捧住,掌心的温热透过肌肤,直直烙进心里。他唇瓣张了张,竟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良久,也只低声吐出一句:“别不理我。” 林安险些没忍住,几乎笑出声来,又绷下脸,佯装凶巴巴地回道:“下不为例!” 院中风声正好掠过,吹散了方才的火气,留下几分暧昧未明的余温。 两人离得极尽,呼吸仍旧相触。陌以新喉结轻轻一滚,想要开口提醒一句——那个赌约,现在履行也为时不晚。 林安却已消了气,干脆地收回手,将方才那点拉扯也一并收起。 风声猎猎,昨夜翻出的血腥气似乎又在空气里苏醒。 林安眼神归于冷静,留存于心底的,只剩即将到来的暗涌。 ——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 …… 黄昏时分,夜幕方才垂落。林间渐次安静下来,只有蝉声与松叶间的风声起落。 贱奴四下巡视了一圈,见并无异样,便转身往回走。他脚步不急不缓,踩在枯枝上,间或发出几声“咯吱”的碎响。 忽然,空气里传来血肉被锐器刺破的轻响。伴随一声低沉的闷哼,贱奴双膝猛地一软,跪倒在地。 陌以新悄然出现在他的身后,掌心袖箭寒光一闪,一道极细微的破空声再次响起,又一箭快若疾风。 贱奴再叫一声,双手捂住腰侧,痛苦地伏倒在地。 院中,林安正静静候着。 夜色渐深,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陌以新肩上扛着一只麻袋,出现在她眼前。 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衫,衣角还沾着几片松叶。肩扛麻袋的他,是林安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的身姿依旧挺拔,眉目冷峻自若,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与清冷。仿佛无论是锦袍加身,还是粗布陋衣,都不改骨子里的气度。 进入里屋,他将麻袋往地上一掷。麻袋鼓胀着翻滚两圈,“砰”的一声,滴溜溜滚出一个人来。 贱奴被一根麻绳五花大绑,手脚尽缚,狼狈至极。 林安挑了挑眉,只浮起一个念头——手法娴熟! 她的目光在陌以新身上停驻半晌,他究竟都会些什么…… 贱奴痛苦地蜷缩在地上,额头缠着的一圈粗布早已被冷汗浸透,衣衫上隐隐染着斑驳血迹。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他咬牙切齿,声音却因疼痛而发颤。 ----------------------- 第147章 林安自然不会去回答这无谓的质问。眼前此人, 看似是岛主身边唯一的仆从,可自始至终,他的神情不是麻木就是惊慌, 对岛主的事并不上心。 尤其是小屋起火之时, 岛主立刻心急如焚, 而他却依旧反应迟钝。 依林安的判断,此人对岛主绝无真正的“忠心”。 而岛主对贱奴,一来毫无尊重,二来,当有人接连身死,且疑似传递求救信息时,岛主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贱奴。 这说明,他对贱奴并不倚重,更谈不上信任。更多的, 倒像是实在无人可用, 不得不随手拎出这样一个人为他做些琐事而已。 而陌以新又已瞧出, 这贱奴虽然身体结实些,却并不会半点武功。于是,此人自然而然便成了最合适的突破口。 陌以新垂眸冷笑,声音低沉:“我要做岛主最倚重的心腹, 可前面偏偏挡着一个你。只要将你除去, 我自然能更进一步,拿到更多好处。” 贱奴双目圆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大呼道:“心腹?好处?哈哈哈哈……真是可笑!” “败军之将,还敢笑我?”陌以新神色一厉,伸手一扯, 将插在贱奴腿上的袖箭“嗤”地拔了出来。 鲜血随之溅出,尚未来得及平息,他手腕一翻,又在另一处利落扎下。 “啊——”贱奴惨叫一声,面色煞白,浑身直打哆嗦,连忙求饶,“不,不,我不是笑你!我是想提醒你!” 陌以新声线冷冽:“提醒什么?” “离那个人远一点,千万不要想接近他!”贱奴气息急促,带着几分惊恐,“为了这个杀我,你根本就是自讨苦吃!” “你这是何意?”陌以新眸光一沉。 贱奴喘着粗气,毫不犹豫道:“那个人绝非善类!岛上原先住的人,全是被他亲手杀光的!我若有办法,早就逃了!” 林安一惊,没想到他竟如此轻易地说出了他们刚刚发现的惊天秘密。 陌以新眉头一蹙,冷冷逼问:“还敢诓我?你若真知晓此事,那必定也住在岛上,他又怎会单单放过你,还将你留在身边差遣?” “我、我……”贱奴支吾起来,显然一时语塞。 陌以新冷哼一声:“果然满口谎话!”言罢,再度伸手去拔袖箭。 “不,不!”贱奴骤然惊呼,慌不择言,“你听我说完!我并非岛上旧人……我只是……只是原先的岛主出岛时,我偷了他的钱财,因此得罪了他,被他抓回岛上,囚禁起来泄愤……” 他说着,见陌以新神色冷峻如旧,生怕他不信,急切补充:“囚室外间那间刑房,我从前便被关在那里!你若不信,可以看我身上,从前被吊在那里鞭打的鞭痕都还在!” 匣中宴 第206节 林安心头一凛,脑海中浮现出那间刑房里森冷的刑架与染血的长鞭,背脊泛起一阵凉意。 她实在难以置信——原来那些东西,都是眼前这个贱奴曾受过的? 仅仅因为偷了钱财,便落得这般生不如死的折磨?这岛上,原本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还是说……贱奴是在说谎? 贱奴低声急促道:“后来有一晚,那少年手提柴刀,满身鲜血,闯进刑房!我本以为是冲着我来的……后来才知道,他竟把岛上数十口人全都杀了! 他见我被原先的岛主吊起来鞭打,知道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人,又刚好缺人使唤,才留了我一条命,威逼我替他办事!” 贱奴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这也是命苦,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我只想离开这鬼地方,再也不回来!好汉,你若真有胆子与虎谋皮,能不能先将我放了?那什么心腹,由你去做!” 陌以新似是沉吟片刻,才淡声开口:“岛主为何要杀人?” “我不知道,不知道啊!”贱奴浑身一抖,颤声道,“我到岛上的第一天起,就被囚禁起来,后来更是建了刑房折磨我。岛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一概不知! 那晚我第一次见那少年,便是那一幅手持血刀、杀红了眼的模样,我连他是打哪来的,都不晓得!” 林安听得愈发诧异——那间刑房,竟是专门为这贱奴而建的? 贱奴正说着,忽而神色一僵,似是骤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盯住陌以新,眼底闪过几分忌惮:“不对……你根本不是想做什么心腹!你是想探查他的底细,是不是!” 陌以新唇畔勾起一抹冷笑,声音低沉:“你是他的人,既然你猜到了……” “不,不是!”贱奴急切打断了他的话,眼中惊慌几乎要溢出来,连连摇头,“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说!我也不想助纣为虐啊!” 林安微讶,她早知这二人之间绝非忠仆义主,却没想到,即便贱奴察觉他们另有图谋,竟还倒戈得如此果断。 “他都让你做过什么?”陌以新眸色幽沉,缓声问道。 “我刚被放出来时,每家每户都横尸遍地。他要我把那些尸体一具具抬走,丢进大海……” 他脸色愈发苍白,声音发颤:“后来,他说要出岛,便让我在岛上看着那个面具人。对了!那面具人也是原先岛上的活口!当时满地尸体,只有他被捆在一边……” 陌以新心下了然。先前他从岛主的口风中,已察觉那面具少年必定知道些什么,才会被封口。此时才知,原来那少年从前便生活在岛上,如此说来,他几乎是亲眼看着家人朋友死在那人手中。 而他之所以被留下活口,原因自然只有一个——他必定也是七夕生辰。 林安自然也想到这里,忽又生出一个猜测——那面具少年看起来正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又是七夕生辰,莫非……他便是那对夫妻失而复得的儿子? 两人思量间,贱奴已是满面泪痕,声泪俱下地哭求:“你们与他作对,一定是好人!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只想要这一条小命啊!” 林安眼珠微转,轻轻叹息一声:“事到如今,别说放了你,就连我们自己,也未必有逃生的机会。那一艘大船,凭我们三人之力根本开不走。” 贱奴闻言,眼睛却是一亮,急声道:“从前是没办法,可如今不同了!劳工上岛第一日,岛主便叫我从中挑出三个出海经验最丰富的,与其他人分开,另作差事。 我偷偷留心过,后来岛主将那三人带走,是命他们用木料造一条船!我知道那木船的所在,估摸着再有一两日便可完工,到时我们便能走了!” “竟有此事?”林安表现出一抹喜色,“船在何处?” 贱奴刚要开口,却忽然收住了话头,眼珠滴溜溜乱转,支吾道:“这个……这个……你们不如先放了我,等木船完工,我给你们带路便是。” 林安笑而不语——这贱奴倒也不蠢,怕是防着一旦说出船的位置,他们会自己走脱,将他弃之不顾。 她笑笑:“那便一言为定,你在这里待上两日,咱们一起走。” “在……这里?”贱奴诧异。 林安似笑非笑看着他:“放你回去,你若向岛主反咬我们一口,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你还是好生呆着吧。” 贱奴张了张口,还欲再央求几句,眼角余光却见一旁陌以新神色冰冷,登时心头一凛,把话咽了下去,只能连连点头。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陌以新不动声色走上前,从案几上顺手抽出一条布带,动作干净利落,几乎没给贱奴反应的机会,便将布带紧紧缠上他的嘴,打上死结。 贱奴喉咙里“呜呜”几声,却再发不出完整的字眼。 陌以新打开衣柜,将贱奴拎了进去,待人完全塞入其中,又从外头拉紧门扇,抄起麻绳三绕两打,结扣严丝合缝。 林安双眼越睁越大,忍不住腹诽,陌以新好歹也是王府世子出身,会溜门撬锁也就罢了,如今捆人也这般娴熟。 这哪像是府尹,不若说是贼人还差不多…… …… 夜深人静,囚室内只余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在石壁间回荡。 靠墙的角落里,一个人静静侧卧着,呼吸绵长而平稳,仿佛早已沉入熟睡。昏暗的光线下,他面容苍白,伤势沉重,显然毫无防备。 忽然,黑暗中悄然伸出一只手,两指间紧挟着一枚细长的银针。针尖在夜色下泛起一丝冷芒,好似毒蛇吐出的信子,缓缓向那熟睡之人逼近。 针尖将要触及后颈的刹那,挟针的手腕却忽然被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只手钳住,丝毫动弹不得。 “熟睡”中的人,便在此时缓缓转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眸澄澈清亮,哪有半分睡意。 “怎么,换套路了?”他面无表情,声线低沉好似自语,“不是说,要先诓骗我配合求救吗?还是说,那个该死的家伙,根本是在骗我……” 被擒住的人一脸惊愕,脸色瞬间煞白,双唇颤抖,喉咙里发出一声断续的声音:“你、你……” 他怎么也想不到,分明是个半死不活的重伤之人,分明方才呼吸沉稳如入梦乡,怎会在他将要得手的一刻,猝然醒来,还将他牢牢制住? “哒、哒。”靴底的声音踩在石板地上,沉沉的黑暗里,一束火光骤然亮起,摇曳的光线由远及近,渐渐照亮了逼仄的囚室。 陌以新提着火把走来,突如其来的光亮并未唤醒每个熟睡的囚徒,他将火把插到一旁,伸脚踢了踢地上盘绕的铁链。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回荡在寂静的深夜,地上四散躺着的几人本能地翻动身子,待觉察到囚室中异常的光亮时,才陆续挣扎着坐了起来。 有人惶然四顾,有人缩在角落,所有的目光最后都齐齐落在眼前的两人身上。 昨日审过他们的冷面男子,此刻正负手而立,眼神难测。在他身侧,站着那个曾送过饭来的女子。 而在另一边,今日才被带来的新囚徒正半倚着石壁,手中死死扣着另一个人的手腕。 被他制住的,赫然是他们中那个中年男子——算命先生! 寡妇双臂一紧,下意识把怀里的孩子搂得更近,眼里满是惶惑,低声喃喃:“这、这是怎么了……将我们关了这么久,终于要来杀人了吗……” 石月心头同样惧怕,却极力逼自己镇定下来,眼前这女子带来了妹妹的信物与口信,既然是妹妹托付来找她的人,便一定不是坏人。 叶饮辰看向林安,对她一笑,笑意中却透出几分脆弱的轻嘲:“有人骗我说,凶手会先借口接近我,再寻机下手。结果呢,方才那根银针,险些就扎进了我的后颈。” 他微顿,眼中一沉:“你也知道,我向来浅眠。若非如此,只怕早已在梦里见阎罗了。” 林安心口不由一紧。他们先前所料不差,叶饮辰果然成了凶手的目标,可凶手这次竟换了手段,改为了直接下手。 的确,同样的手法他已经用过两次,足够营造出“无缘无故暴毙”的假象。若叶饮辰又在半夜忽然死去,旁人只会以为是他伤势过重,或是囚室真的沾染了邪祟。 她也正是因左思右想放心不下,才连夜赶来。昨日放的那一把火,原本只是权宜之计,却误打误撞起了另一个妙用——自那把火之后,岛主便搬到了林中孤屋去住,亲自守在那里,以防有人再打那间屋子的主意。 如此一来,他们倒是可以放心来囚室走这一趟。 只是没想到,还是比凶手晚了一步。若非叶饮辰警觉,已然酿成大错。 “对不起。”林安望着他,没有一句辩解,唯有沉甸甸的愧疚。 陌以新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句“你知道我浅眠”,已叫他心口生出几分烦躁,而林安面上毫不掩饰的自责,更是让他面色黑沉。 夜君的手腕世人皆知,如今不过一个寻常平民,如何就成了能威胁他性命的杀机? 也只有安儿这等心软之人,才会相信夜君的鬼话。 寡妇被叶饮辰的话吓了一跳,几乎失声道:“凶、凶手?什么凶手?” “当然是,杀害秦永年与穆文康的凶手。”林安缓缓开口,目光落在那中年男人身上。 寡妇猛地瞪大眼睛,愈发惊骇:“他们不是中了邪才病死的吗?” 石月同样怔住,顺着林安的目光看过去,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便在此时,叶饮辰眸色一沉,手下一紧。只听中年男人“啊”地惊叫一声,手指骤然一松,一枚长针随之叮当落地。 银针在火光下泛着冷芒,几个囚徒眼睁睁瞧着,心底涌起难以言喻的惊惧。 林安娓娓开口,将此前推演出的杀人手法简要讲述一遍,语调平静而清晰—— “便是如此。死者听信凶手所言,主动成为了手法的一环,却未曾想到,自己是被利用的牺牲品,不但没能自救,反而成了杀害自己的帮凶。” 林安话音落下,囚室里陷入沉寂,寡妇与石月都久久说不出话来。 石月眼中逐渐泛起湿意,穆大叔曾经告诉她,不要放弃希望,只要撑住,齐心合力,总能等到得救的机会…… 寡妇双唇颤抖,耳畔同样回荡着秦大爷谆谆的劝解——“我都这一把年纪了,还要想方设法活下去,你还年轻,更不该轻言放弃啊。” 原来,他们之所以会死,之所以死得那样离奇,竟是被人骗了……可是,同是落难至此的人,为何却要对同病相怜的伙伴痛下杀手? 算命先生急声喊道:“胡说!我没有杀人,这都是你们的猜测而已!” 叶饮辰轻嗤一声:“刚被我抓个正着,还妄图狡辩?” “抓什么!”算命先生竟毫不示弱,“那针根本不是我的,我不过是捡到的!我只是想拍醒你问问,是不是你丢了东西!” “的确。”陌以新忽然开口,神色古井无波,“那针不是你的。” 算命先生愣了一瞬,旋即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狠狠瞪向叶饮辰。 陌以新继续道:“毕竟,你们几人都是被岛主意外擒来,仓促上岛,谁会随身带着两寸余长的细针?” 他话锋一转,目光淡淡掠过众人:“只是我听说,穆文康每日至入夜时分,都会痛苦难耐,直至晨起才略微缓解。” 石月怔了一瞬,下意识点头:“是……是我说的。” 陌以新微微颔首,道:“我曾在穆文康腿上,发现长年针灸留下的痕迹。当发现真正的死因后,我才恍然明白——他不止长年针灸,更是久病成医,自己刺穴缓解病痛。 囚室阴湿,他的顽疾愈发难耐。可身旁有妇人,有年轻女子,他自然不好当众解衣刺腿,只能等到深夜众人熟睡之时,再行纾解。所以,每到晨起,他便能稍稍好转。 换句话说,穆文康随身带着针灸针。” 石月神情一震,面露恍然。 陌以新接着道:“你还说过,秦永年死前那个早晨,穆文康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口中还喃喃自语——‘怪了,好像少一个’。 其实,这也正是凶手夜半未眠,发现了他在针灸之事,趁他小憩时,偷走了其中一根针,而后,便是用这根针,杀害了秦永年。” 话音落下,囚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倒吸冷气声。 陌以新音色微沉:“再然后,他故技重施,又杀害了穆文康。自然,也将其余所有针尽数取走,以备后用。” 算命先生大声反驳:“就算真如你所说,有人偷了穆文康的针杀人,那谁都可以下手,为何偏偏是我? 那人将用剩下的针趁我熟睡塞到我身边,我醒来发现有异,所以方才正想逐个问问,是谁丢了针!” 林安缓缓摇头,心中暗叹,眼前这人不仅心机深沉,还巧舌如簧,临危之际还能编出这般说辞。 陌以新轻笑一声,道:“寻常人,根本不会知晓后颈延髓致命点,即便知晓,可要用针灸针直刺后颈,在颅骨阻挡下,实则也很难刺中。只有从颅骨缝隙精准深刺,才能一击致命。 凶手能做到如此,必定有常人难及的经验与手法,不是医者,便是仵作。” 算命先生冷哼一声:“是啊,我不过一个算命的,又哪里懂得这些?” 匣中宴 第207节 陌以新眸光微敛,语气却更冷:“你曾说过,你早年犯过一场中风,留下了偶尔手抖的后遗症。” 算命先生微微一僵:“那又如何?” 陌以新道:“这本该让你脱离嫌疑,我却偏偏想到另一种可能——你现在是算命先生,但从前未必也是。” 林安眸光微动,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讶异道:“你的意思是,他从前是医者,因为中风后落下手抖的毛病,才改了行,做了算命先生?” “一个医者,因手抖而不能再行医,却偏偏在杀人的那一刻,拾回了最精绝的一次手艺。”陌以新神色冰冷,字字如刀,“当初,你学医行针,治病救人时,可曾想过会有这一日,用它来杀人?” “你住口!”始终一力狡辩的“算命先生”,却在此刻忽然喊出了声,仿佛被刺中了最深的记忆。 林安凝视着他那双通红的眼睛,分明看见了其中的挣扎与痛苦。 她眉心蹙起,缓缓开口:“你那个求救的骗局,并非没有漏洞。可他们之所以信以为真,是因为他们绝不会想到,同样被困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居然在暗暗谋划杀局。 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微微一顿,又补上一句,“你知晓岛主的计划,是不是?” 寡妇这才从巨大的震骇中回过神来,惊恐道:“他……他是杀人凶手!他和岛主是一伙的!” “杀人凶手?”算命先生骤然瞪大了双眼,嗓音嘶哑,“你们什么也不懂!若不是我,七个人就都要死!你们懂吗!” 陌以新眸光一动——七个? 他心下微沉,飞快在脑海中将每个人被抓来的次序,与两起死亡的时间重新梳理—— 第七人小宝被抓来当日,第四人秦永年死去。 第八人叶饮辰被抓来当日,第六人穆文康死去。 七个……不错,在这间囚室里,从未真正凑齐七个人…… ----------------------- 第148章 算命先生说出这一句, 仿佛卸下了心里的闸门: “那一日,我听说隔壁街上新开了一家算命摊子,竟分文不取。我心想, 这生意必定大受影响, 便好声好气上门协商, 想问问情况。 谁知那人笑着说,要先替我算一卦。我没在意,随口应了。算完之后,他便答应与我喝茶议事。 可我更没想到,那茶喝着喝着,我眼前便一阵阵发黑,浑身无力,竟昏睡了过去……” 他说着,面上浮起惶惑之色,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力气与意识同时抽离的绝望时刻。 “只是, 当年那场病后, 我吃过太多镇静安神的药材,身体早就起了抗性,虽动弹不得,一时间却未完全失去意识。 就在昏昏沉沉之间, 我听到他说了一句——‘两个了, 还差五个。’” 囚室内一片死寂,只有他的声音颤抖着回荡。 “当时我根本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等我醒来,便已身在这间囚室。我看到那面具人, 才猛然联想到,‘两个’是指什么。再后来,又有人被关进来……” 他的目光落在石月身上, 神色复杂:“闲聊中我替她算了一卦,竟发现她也是七夕生人。再后来,秦大爷又提起他的七十寿宴…… 我忽然惊觉,原来我们被抓来的每一个人,生辰都在七月初七!那一刻我才明白,那人是在按生辰抓人,而且,是要凑够七个!” 算命先生声音戛然而止,双手死死捂住脸,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忽然想到那日他给我算的一卦,他说——‘寿星无光,命灯早熄。’我当时心思全不在这,也只是顺耳一听罢了。可到后来,我才忽然醒悟——一旦他凑齐七个人,我们必定命数将尽!” 林安眉头越皱越紧,她先前便已想到,岛主是在费尽心机收集七夕生辰之人,诡异得像是要进行一场活人献祭…… 此时才知,原来还要凑齐七个…… 她想起最初华莺苑那桩案子,泊阳侯府曾在景都征集九名九九重阳生人开坛做法,可那归根结底不过是陌以新的忽悠而已。 而如今这个岛主,竟是真真切切在收集七夕生人…… 难道,居然真是献祭? 可天下间怎会有这样的离奇事? 算命先生双手颤抖得厉害,连发白的嘴唇也在轻颤,声音带上了压抑已久的歇斯底里: “我曾是个大夫……手抖以后,再也不敢碰针,再也救不了一个人……可在这里,在这鬼地方,我忽然想通了。” 他抬头,眼眶赤红,“救一命?救不了。救两命?救不了。可若是让七个人永远凑不齐,我们六个就都能活下去! 所以我得杀人。” 他曾是个大夫。 十年前,针落如雨,手稳如山。病人哭着求他,笑着谢他,他用一根银针便能将痛苦的呻吟化作释然的叹息。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彻底毁了他的手。 自那之后,手指抖得厉害,落针总是偏离。病人骂他庸医,同行唾他无能。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敢碰过针,换了行当。 ——直到那一刻。 昏暗的囚室,老人忽然倒下,众人一拥而上。他伸手,托住老人的后脑,掌心早已暗暗扣着那枚细针。 一瞬间,手竟奇异地安稳下来,没有抖,没有颤。仿佛沉睡多年的技艺再被唤醒,指尖带着冷酷的准度,准确刺入颅骨下缘的那点凹陷。 老人呼吸一顿,再无气息。 那是他十年来,唯一一次手稳如昔。 是为了杀人…… 他忽然笑了,声音嘶哑,带着近乎疯癫的悲凉: “你们说我是凶手?不,是我救了你们!我杀了两个人,但救了六个大活人!” 他咬着牙,声音愈来愈高,不知是辩解,还是控诉。 寡妇抱紧孩子,唇齿间发出细碎的啜泣:“凑齐七个,就要死了?” 石月同样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秦大爷和穆大叔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他们曾共患难,却都死在了这个男人的手里。 她该唾弃他的狡诈,痛恨他的残忍,可心底又有一道声音低声提醒——若没有他,他们全都已经死了……连她自己,或许也早已被丢进了冰冷的海水之中。 她明明从未杀过人,却活生生成了这场杀局的既得利益者。她还有资格去唾弃和痛恨吗? 陌以新走上前,从算命先生怀中摸出一个针袋,沉默收走。 林安眸中闪过一抹复杂,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缓缓开口,声音轻柔而坚定:“别怕,我们会救你们的。” “什么?”寡妇怔怔抬起头,仿佛难以置信。 她神色中迸发出一丝惊喜,却转瞬黯淡下去,扯了扯脚上的镣铐,哀声道:“有这东西锁着,还能跑到哪去……” 叶饮辰忽然轻轻一笑:“苦肉计,对吧?” 林安会心一笑,点头道:“没错。不久之后,这里会起火。岛主要留活口,便不得不将你们转移出去。 等到了新的地方,便是我们的机会。” …… 天色尚未大亮,陌以新与林安并肩而行,囚室渐渐远在身后,只余低沉的鸟鸣与脚下沙沙的落叶声。 在实行那个计划之前,还有一事需要去做——这座岛上,除了囚室中那几人,还有三十名来自附近村子的劳工,不能任他们留在这里自生自灭,最终被岛主灭口。 既然要破局,就要救所有人。 林安思忖道:“回去后,我会先找李婶。李婶为人热络,善于交际,和许多村民相处极好,必定能帮上忙。” 陌以新点了点头,眸光一转,忽然问道:“安儿,你是如何认定,凶手就是那算命先生的?” 林安一愣,挑眉反问:“为何这么问?” “当我说他或许因手抖而改行时,你的神情明显是那一刻才想到。”陌以新道,“所以我很好奇,你如何断定是他,总不会是猜的吧?” 他目光含着一丝探究,似是饶有兴致。 林安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当发现杀人手法后,我们自然都会想——谁会有针。可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样东西也很重要。” “哦?”陌以新微微挑眉,“是什么?” “纸。”林安音色笃定,“秦永年和穆文康,都曾在死前写下求救信息——那张纸团,你是见过的。可是在囚室之中,根本没有笔墨,他们只能咬破手指为墨,那纸又是从何而来呢?” 林安娓娓道来:“凶手暗中引导他们写下求救纸条,自然有纸,可又有谁会随身带着纸?” 陌以新眉眼舒展,缓缓接道:“算命先生设摊算命,总要让人写下生辰八字,算完之后的批语,通常也是写在纸上。所以,他是唯一一个最有可能随身携带纸张的人。” “不错。” 陌以新看着她,唇角勾起,嗓音低沉带笑:“安儿总能另辟蹊径,令人佩服。” 他顿了顿,目光更深:“所以,多亏你慷慨相让,我才能赢下这一赌。我的赌注,可千万别忘了。” 林安脸颊微微一热,却还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既然你说欠着,那就一直欠着好了。” 陌以新自知此事是自己得了便宜,丝毫不做争辩。 前路渐渐开阔,林安的住处已遥遥映入眼帘。 “好了,不必再送我了。”林安正色道,“一切行动都在今日,好好准备。” 话音方落,两人几乎同时止住脚步。 前方林木错落,却隐约可见一群人影,正簇拥着向同一个方向走去。人数不少,脚步杂乱,在静谧的林间显得格外突兀。 林安眉头一蹙,喃喃道:“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陌以新同样神色一肃,沉声道:“那个方向,似乎是那间小屋?” 林安来不及细想,已经拉住陌以新的手臂:“快去看看!” 两人的身影再次没入林间,朝那人群奔去。 待急匆匆赶到时,远远便听见一阵吵嚷声,打破了林间清晨的寂静。 高亢的男声正振振有词,言辞激昂:“……海蚀洞里,竟然有两具骸骨!这种鬼地方,我们不呆了,不干了!” 紧接着,另有人高声附和:“就是!这里这么危险,还死过人,至少得涨一倍工钱才行!” “涨工钱也不行!”众人显然还未统一过意见,“岛主得告诉咱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这一辈子本本分分,怎么也不能与人命扯上关系啊!” 匣中宴 第208节 林安听得几句,已明白了缘由,心中顿时一凛。 那一晚,她与陌以新发现了被海浪冲回岸边的尸骨,那显然并不是一个偶然。或许在昨夜,又有尸骨被同样的洋流带回,竟不巧被村民见着了…… 死尸、骸骨……这种事,足以在人群中掀起轩然大波,于是他们一大早便来找岛主讨要说法。 可他们哪里知道,这些尸骨,都是这位“岛主”的手下亡魂…… 以这岛主的狠辣,林安早就觉得他会在阴谋达成后全部灭口。可劳工们如此一来,岂不是要逼得他提前动手? 林安心头一紧,连忙加快脚步。刚跑到这群人外围,便透过人缝,依稀瞥见一抹血光。 紧接着,惊呼声此起彼伏,在林间炸开。有人被吓得呆立原地,有人下意识拔腿就跑。 然而还未跑出几步,一道寒光骤然破空。只听“噗嗤”一声,最先逃出的那人后背钉入一把柴刀,踉跄着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逃者,死。” 岛主的声音不高,却阴沉森冷,硬生生将所有人钉在了原地。 林安的脚步也骤然僵住。她早知这位岛主心狠手辣,却是第一次亲眼所见,他竟在一息之间,面不改色取走两条性命。 血腥在空气中弥散,血光模糊了每个人的眼。 今日来讨说法的,皆是村里的汉子,往日自觉胆气豪强,可此刻,一个个却都吓得两股战战,涕泗横流。 岛主目光冷厉如刀:“若不想找死,便乖乖听话。谁敢轻举妄动,这就是下场。” 他顿了顿,语气淡漠:“都回去。待做完活,我自会放你们坐船离开。” 林安眉心紧蹙,心中涌上一股异样的不安。 人群已彻底被震慑住,到此时也无人再敢动弹。 “滚!”岛主怒喝一声,声音陡然拔高。 众人猛地一颤,终于如梦初醒般挪动步子。 “等等。”岛主忽而又道。 人群再一次僵住,反复的惊吓已让他们精神濒临崩溃,几乎魂不附体。 “挨个说出你们的生辰。”岛主缓缓开口,“若说得好,有赏。不说,死。” 林安心头便是一跳。此前,这位岛主为免引人怀疑,从未如此直白地提问。可到了如今,他显然不再有所顾忌,怕是要榨干这些人的最后价值。 不会……这么巧吧。 岛主已经抬手指向一人,此人浑身一震,双眼一闭,认命般开口:“十月初二。” 二十多人的人群,逐个接了下去。有人颤声,有人哽咽,可在那股森冷的威压下,无人敢沉默。 不会这么巧的……绝不会。林安稳住心神。 “七月初七。” 一道声音并不响亮,却划破了林安的耳膜。 她猛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此人。 这是一个中年大叔,面容十分眼熟。林安很快想起,他便是曾在林间送饭时见过,甚至还说过几句话的——沙屿村的郑锁力。 岛主的目光在这一刻定住,面无表情的脸上缓缓扯开一抹笑,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喜意,让他这张阴沉的面容愈发显得诡异。 郑锁力见他与先前对待其他人的冷漠显然不同,下意识后退半步,愈发不知所措。 “都滚吧。”岛主的笑容骤然放大,抬手一指郑锁力,“你,留下!”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极为不妙的神色。 刚刚定下的计划……还未开始,就已经来不及了。 岛主押着惶惑不已的郑锁力,一路走向囚室。 囚室中的几人,见先前所说那一把救命的大火并未到来,反而又被押来一个人,心中都是一凉。 “完了……还是完了……”算命先生如坠深渊,一脸绝望。 岛主自刑架上取下一圈粗麻绳,将几人连带着郑锁力的双手,一一捆作一串,又从怀中取出一圈钥匙。 一声声金属摩擦的脆响在囚室中回荡,沉重的脚镣被逐个打开。 寡妇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泪水瞬间盈满眼眶:“不、不要……” 镣铐暂时解开,本应是自由的信号,却没有一个人感到半分欢喜。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另一场噩梦的开端。 岛主手中绳头一拽,便将一行人拉扯着往前走。 叶饮辰排在最后一个,擦肩而过的一瞬,他抬眸,柔和的目光静静落在林安眼中。 林安心口猛然一揪,早已藏入袖中的手微微一动,趁着这一刹那,将袖中那根磨尖的树枝递入他的手中。 叶饮辰眸光一动,掌心擦过林安的温度,被捆缚的双手微微一抖,已将树枝不动声色地插入腰间的玉笛之中。 林安将东西顺利交给了他,心中却并未松弛半分。 叶饮辰伤重未愈,能撑着一口气行走已属不易。要让他与高手抗衡,根本不可能。 只是——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也不能放过。只要能在事到临头前抓住哪怕一点点变数,或许便有转机。 岛主牵着麻绳,一步又一步,仿佛在将所有人引向死亡的深渊。 林安紧随其后,思绪却在电光火石间飞快转动。 七个人……已经凑齐了。 按照那算命先生的说法,接下来,便是“寿星无光,命灯早熄”的时刻。 可奇怪的是,岛主却并未立刻动手,反而将所有人从囚室中带了出来,行色匆匆。 ——他要去哪里?难道他的杀人仪式还有特定的地点? 如何才能阻止?告诉他这世上根本不存在那些玄乎其玄的东西?可这样一个杀人屠岛的恶魔,又怎会听人劝解? 一路无话,只有寡妇怀中的幼儿时不时嚎哭几声,仿佛也感知到前路的凶险。 岛主的脚步沉稳而急切,显然目的明确。林安随之前行,却渐渐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们……好似在沿着方才的来向而去。那么,又是那个林间小屋? 七个人,去小屋,受死? 林安心头猛然一震,一个念头闪电般浮上脑海。 那座小屋,她曾进去过——花世的画像,地上的暗门,古怪的七孔圆锁,锁旁疑似血迹的淋漓暗色…… 一切的谜团,在她脑海中轰然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离奇的答案—— 朱环七机锁! 岛主的背影就在前方,一步一步,好似押解着一列失了灵魂的囚徒。 “等等!”林安猛然开口喊道。 声音破空而出,惊得所有人脚步都是一顿。岛主却并未停下,手中麻绳牵扯着,将几人拉得趔趄向前。 林安索性紧跑几步,硬生生冲到岛主身前,伸手将人拦下:“岛主,请等一下!” 岛主眉头一拧,另一只手中寒光一闪,柴刀已然高高扬起。 紧随而来的陌以新挡在林安身前,手在袖中扣紧了袖箭,若真走到那一步,便是拼死也要将她护住。 林安仍旧面不改色,声音快而清晰:“我知道朱环七机锁的解法!” 岛主微微一怔,仿佛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可转瞬,他的眸子一缩,神色陡变,厉声喝问:“你说什么!” “朱环七机锁。”林安重复一遍,声音愈发笃定,“岛主找齐这七个人,是为了解开林间小屋里,地窖暗门上那把朱环七机锁,对不对?” 岛主神色骤然转冷:“你怎会知晓那把锁?” 连他自己,也从未知晓那锁的真正名号,只道是一把足足七个孔的圆形怪锁。而眼前这个女子,居然不假思索地吐出了这样一个名字。 连他也是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口中这个陌生而精准的名字,一定便是他心心念念的那把锁。 林安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接着道:“或许岛主认为,要用人血滴入那七孔,才能开锁。但岛主一定已经试过了,根本不行,对吗?因为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开锁之法。” 林安仍旧不明白,他为何会执迷于用人血开锁。可她至少明白了一点,锁旁那一片淋漓的血迹,绝非偶然——那是他从前的尝试,是以鲜血为钥的失败实验。 可就算要用血,只需刺破手指便是,又何至于杀人? 岛主缓缓放下了手中柴刀,面色却愈发阴沉:“我的确试过。我虽活剜了七人之心,取用心头血,却不满足七夕生辰的条件,这才没能成功罢了。” 他看了眼手中牵着的麻绳,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仿佛带着病态的满足:“这一次,自然万无一失。” 活剜人心……取心头血…… 林安心里猛地一跳,后背爬上一股森然的寒意。 寡妇脸色煞白,仿佛看见了自己即将面对的结局,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后倒去。石月连忙侧身,用被捆缚的双手勉强撑住她,才不至于让她瘫倒在地。 林安双手在袖中暗暗握紧,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我不知道是何人误导了岛主,可要解开那把锁,根本不是用人血!” 生于七夕的活人心头血?如此骇人听闻的开锁方式,简直不是现实世界中该有的设定。 陌以新那夜并未见到锁旁的血迹,此时听林安所言,也已明白了其间玄机,接着她的话道:“朱环七机锁,并非什么妖邪之物,而是墨家机关术的遗物,是花世自墨家后人处偷盗而来。 那圆锁之上七个孔洞,根本不是用来滴血,而是要插入七枚特制的红宝石,方能开启。” “什么?”岛主眉心一蹙,“什么红宝石,你竟敢随口编扯!” 林安对陌以新的话自是毫不怀疑,见他言之凿凿,登时精神一振,提声道:“是真的!大约八年前,花世偷得此锁,转手赠予一对夫妻——你一定也知晓,那锁的主人,正是一对夫妻,没错吧?倘若我们只是随口编造,又怎会知晓得这样清楚?” 岛主神色骤然变幻,好似有一瞬狐疑,喃喃自语:“可我早已找过,根本没有七把钥匙,更没有什么红宝石……” 林安连忙顺势追击,语声笃定:“一个人难免有所疏漏,只要你不杀人,我们可以帮你找到那七枚红宝石!” ----------------------- 第149章 岛主面色凝滞片刻, 转眼却又归于狠戾:“等我先试过心头血,若是不成,再找不迟!” 显然, 林安的话虽打动了他, 却不足以让他放弃眼前的计划。万一所谓“红宝石”不过是缓兵之计…… 匣中宴 第209节 所谓夜长梦多, 不如先试过手中掌握的心头血,即便真弄错了,于他而言也不算损失。 “等等!”林安再次阻拦。 “滚到一边去。”岛主沉声道,“我会暂且留你一命,不要自讨苦吃。” “岛主说话小心些。”陌以新忽然开口。 他始终站在林安身边,此时却缓缓抬起手,掌心露出一枚闪着寒光的袖箭,稳稳对准了叶饮辰,淡淡道:“岛主武功高强, 小小袖箭不成威胁, 可他们呢?” 他轻笑一声:“活人的心头血, 是吧?” 林安一怔,他竟是在以几个囚徒的性命威胁岛主……数箭连发,岛主不可能在瞬息间救下每个囚徒,一旦有人丧命, 那便又是功败垂成。 岛主咬牙, 却是冷笑:“你下不去手。” “试试?”陌以新反问。 “你们阻拦我,无非是想救下这几条性命。若反而亲手把人杀了,做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那么, 我呢?”便在此时,另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叶饮辰从几人最后,缓步走了出来。 他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解脱桎梏, 断裂的麻绳垂落在地,而他手中正握着一根削尖的树枝,直指向抱着孩子的妇人,似笑非笑:“随手杀掉几个,换我多活几天,稳赚不亏。” 岛主紧盯着叶饮辰,此人面上仍旧是毫无血色的苍白,眼眸中却显然是视人命如蝼蚁的幽光。 林安见势,连忙跟着道:“我们绝非要与岛主作对,只是不愿岛主被人蒙骗,白白辛苦一场。” “不可能!”岛主脱口而出,“我逼问过那个女人,她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七夕生辰’、‘心头血’、‘活着’……那个时候,她不可能宁死还说假话!” 林安心口一震,将这些字句记在心上,眼下却来不及深思,只道:“请岛主试想一下,用血开锁,还偏偏是要心头血,更还要限定七夕生辰,这不是太过玄乎其玄了吗?”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 她还记得,当初她闯入那间孤屋,一眼见到花世的画像与牌位,又发现那个上锁的地窖,第一反应便联想到了花世的宝藏。只是被陌以新这个知情人否认后,才遗憾地放弃了幻想,甚至仍旧觉得自己的猜测合情合理。 那么,当灰衣少年第一次踏入那屋子时,会不会也和她一样,理所当然地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林安有一种直觉,少年如此费尽心机,便是为了那个“花世的宝藏”——在江湖十大秘闻中排名第五,令无数江湖人趋之若鹜的宝藏。 只是他自然不会知道,这条秘闻的答案居然会如此令人大跌眼镜——枕江风花世,根本就没有宝藏。 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一个荒诞的误会…… 可是,此人能为了“宝藏”杀那么多人而毫无悔意,显然已被执念魔怔,又岂能被轻易动摇?倘若她敢否认宝藏的存在,只会彻底激怒对方,更加难以收场。 人总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此时此刻,只有他最想要的“钥匙”,才能撬动他的心念,换得一线生机。 岛主沉默不语,神色不定。 林安知道时机已至,必须再进一步,笃定道:“一天,请岛主给我一天时间,若我们仍旧找不到钥匙,任由岛主处置。” 这句话,仿佛给了他最后一个下赌的理由。 灰衣少年忽而阴沉一笑,冷声道:“好,就一天。一天后,死的或许便是九个人。” …… 深夜,海边。 林安独自坐在那块礁石之上,海潮拍岸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她心中的疑虑也如潮翻涌。 这一整日,她和陌以新分头行动,将整座岛都翻了个遍,却仍旧一无所获。 她的思绪一点点拨回到那把怪锁。七个锁孔,都是朱红色的环,很像是某种提示,让人联想到“红色”的象征。 那少年必定也第一时间在岛上搜寻钥匙,而且,一定对红色的东西格外关注。 所以,他才会笃定地说,他早已找过,根本没有七把钥匙,更没有什么红宝石。 在遍寻无果之后,他才不得不重新翻出“那个女人”被逼问时的只言片语——“七夕生辰”,“心头血”,“活着”。 心头血,同样是红色,也契合那朱红锁环的暗示。 于是,他便活剜了七人之心,将血滴入锁孔,很可惜,锁并未开启。 恼怒之下,他必然又会想到,事已至此,唯一还未用上的线索,便是所谓的“七夕生辰”。所以,他才重新来过,收集七个七夕生辰之人,再次尝试。 与他而言,这已是唯一剩下的可能。 那么,真正的那个答案,究竟会藏在何处? 七颗红宝石——答案一开始就摆在明面上,简单到近乎直白。红色,更是最显眼不过的颜色。 可偏偏,那少年费尽心机也没能找到。她本以为,他们一定可以的。 经历过神影门与拘魂帮的种种,她已对机关颇有心得,她相信自己的眼力,更相信陌以新。 可是,究竟是怎样隐秘难辨的玄机,竟能将七颗红宝石藏在了连他们也察觉不到的暗处? “安儿。”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男声。 林安心口放松了一瞬,下意识回头,眼中带着几分倦意:“你也没睡。” 陌以新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衣袍拂过礁石,带起一点凉意。 “到处都找遍了……”林安叹息一声,声音中压抑着焦虑,“一定还有我们尚未发现的暗格。” 陌以新沉吟道:“其实,我反而在想……或许,我们的方向错了。” “什么?”林安抬眸望向他。 “我们都知道,那把锁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宝物。在那岛主眼中,它更是锁住了传说中富可敌国的‘花世宝藏’。正因如此,我们都顺理成章地认为,它的钥匙必定被藏在极其隐秘之处。” 他顿了顿,眸色幽深,“可事实上呢?那把锁,不过是被花世随手赠给了一对偶然救下的夫妻。那夫妻二人,也不过是茫茫江湖中的寻常人而已。他们生活在与世隔绝的荒岛,更没有所谓的宝藏。” 林安认真听着,忽然一怔,讶异道:“你是说,他们……其实并没有理由,要费尽心机将钥匙藏起来?” 陌以新轻轻颔首:“有这种可能。” 林安凝眉,思绪飞转:“若照此推想,那钥匙或许并非藏在什么高深莫测的机关里,而是——明明就在眼前,却很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她的声音渐低,话锋悬而未决,仿佛已经触碰到了某个答案的边缘,却又遥不可及。 几乎两夜未眠,林安揉了揉早已布满血丝的眼。天色渐明,与岛主约定的巳时将至…… 叶饮辰的眼睛在她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他始终笑意轻松,可她已将他牵累到如此境地,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任人宰割? 有什么东西,就在眼皮子底下,也会被视而不见呢? 林安心念疾转,忽然一拍额头,道:“说到忽略,我忽然想起,我们居然忘记了两个人。” 陌以新目光一动,霎时捕捉到她的意图:“你是说,贱奴和那个面具人?” “是啊!”林安点头,“他们从前便在岛上,就算不知红宝石所在,或许还能提供一点蛛丝马迹。” 她当即起身,加快了语速:“你去找贱奴,我去找岛主解面具!” …… “你要打开他的面具?”岛主听完林安所言,显然没有好脸色。 林安却神色未改,径直点头:“不错!你给他戴上面具封口,无非是为了掩盖你曾经屠岛的恶行,可如今我们都已知晓,封口本已没有意义。 更何况,我们如今要找钥匙,或许还能从他口中得知线索。” 林安此话说得直白,岛主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沉默片刻才道:“我早已问过他,他并不知道。” 林安并不意外,索性说得更加直白:“你杀了岛上那么多人,还指望他能好心告诉你什么?” 岛主冷嗤一声:“难道你去问,他就会告诉你?” “不试试怎会知道?”林安语气笃定,“何况,我素来更懂得如何说服一个人。比如此刻,你就已被我说动了一分,不是吗?” 岛主神色一滞,盯着她的眸光,久久无言。 良久,他终于将手伸入怀中,摸索半天,随手抛出一枚钥匙。 林安连忙伸手接住,道:“岛主不去旁听?” 始终面色阴戾的少年,竟在此时目光闪躲了一瞬,仅仅片刻,他的神色又变得极为不耐,一挥手道:“还不快滚过去!” 林安自然不会与一个杀人狂计较态度问题,也不再多话,转身便去。 “咔嗒”一声,青铜小锁应声而开,紧接着掉落在地。铰链失去锁扣,终于松脱开来,整个蚌壳却仍扣在少年脸上,并未随之掉落。 林安下意识想去将面具扯下,心头却忽然一紧,产生一种不妙的直觉,手蓦地顿住。 她看向少年裸露在外的眼睛,那双眼睛与初见时一样,冷漠而防备,可林安仍旧注意到,那抹一闪而过的痛楚与隐忍。 心头的猜测呼之欲出。她极轻地将面具往上推了推,只见壳缝间渗出一缕血痕,顺着面具边缘滑落,形成一道殷红的线。 一旁的寡妇与石月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骤白。 林安的手猛然一颤,她终于确定——这蚌壳并非一副单纯的面具,而是有东西扎在皮肉之中,将这张壳钉死在了脸上。 原以为只是开锁,却万万没想到,面具之下竟是这样惨烈的桎梏。 叶饮辰在她身侧,神色微动,道:“长痛不如短痛,我来吧。” “不必。”林安指尖微微颤抖,却还是硬生生按住了蚌壳边缘,低声道,“对不起,你忍一忍……” 手下再度用力,那蚌壳下不知已有多少层层叠叠的血痂,几乎成了长在他脸上的异物,早已与血肉生于一处,难解难分。 她一点一点地掀开,每一分撬动,便扯开一层血痂,鲜血立刻渗出。 少年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闷哼,额头冷汗淋漓,身体愈发僵硬。 寡妇抱着孩子,早已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林安屏住呼吸,稳住双手,指尖早已沾满血迹。终于,伴随着最后一声脆响,两根长刺被生生拔出,带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线。 蚌壳终于彻底松脱,重重坠在地上,那是长达一个多月的禁锢与折磨。 少年唇角血肉崩裂,鲜血横流,急促喘息着。 林安从怀中取出一方洁白的手帕递过去,却终究不忍直视他的面容,目光转而落在坠地的面具之上。 只见那蚌壳内侧边缘处,竟是两根打磨光滑的鱼骨钩。这段时间以来,便是这两根鱼骨钩生生穿透少年两边嘴角,用这种方式“封”了他的口。 光洁的蚌壳,古朴的青铜,嵌合的骨片,缠绕的银丝——本是精致而匠心的工艺,此刻却鲜血淋漓,透出骇人的诡谲。 林安将视线转回少年,他正用帕子捂着渗血的伤口,目光也停留在那面具之上,眸底翻涌着紧张与挣扎,仿佛直面着一场噩梦。 林安道:“我去拿药箱。” 匣中宴 第210节 “不必。”这是少年第一次开口。本该是清朗的少年音,却因长久的沉默而沙哑暗沉。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脸部仍因剧痛而微微颤抖,连声音都带着轻微的抖意:“有什么想问的,你问吧。” 时间本已所剩无几,林安略一犹豫,终究直截了当地开口:“我知道,你从前就生活在这座岛上,那你可曾见过七枚红宝石钥匙?” 她声音沉稳,心却早已揪起。 虽说她与陌以新兵分两路,可她很清楚,贱奴不过是被抓来泄愤的小偷,即便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知道钥匙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真正的希望,还是系在眼前这个少年身上。 少年微抿双唇:“没有。” 林安心口一沉,随即急声追问:“那把锁的主人是一对夫妻,你不是他们的儿子吗?” 少年再次摇头:“不是。” 林安面色一僵,几乎不愿相信这个答案。 少年却并未就此停下,喉间溢出几声沙哑的咳嗽,低声道:“我是他们的养子。” “什么?” “爹爹和娘亲,的确曾有一个儿子。可是后来一次出岛时,那个孩子……走失了。” 少年垂下眼,神色黯然:“他们寻了许多年,娘忧思过甚,精神愈发不济,时常痴痴傻傻,发起病来甚至连爹也不认得……爹实在不忍再带着她那样奔波下去。” “你是说,他们放弃找孩子了?”林安惊讶。 “已经找了六年,若真能找到,或许早就找到了。”少年声音低沉,眼底掠过一抹浓重的阴影,“就在他们回岛的途中,遇见了我。” 那一日,正是七夕,他八岁生辰那日。彼时的他,不过是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前些日子,有个好心人赏了他一个白馒头,他一直攒着,到生辰这日才舍得咬一口。可谁知,却被几个年长的乞丐盯上,不但抢走馒头,还将他围住狠打。 是爹娘替他解了围,而他也是后来才知晓,那个时候,他们自己也正陷在那样的沉痛与无奈之中…… 少年闭了闭眼,继续道:“他们得知我才八岁,若他们的儿子还在,该也是这般年纪。又听说我在七夕过生辰,更是极巧的缘分。 爹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回去,他们会给我一个家。” 少年说了这么多话,脸上的手帕早已渗出血迹,可他却仿佛丝毫不觉痛楚,眼中只有深深的怅惘与思念。 林安静静听着,心里渐渐拼凑出当年的经过。原来,那对夫妻在遇到花世那年,便无奈放弃了寻子之路。而眼前这个少年,竟是在那般巧合之下,被他们带回了岛上。 同样的年岁,同样的生辰……林安心头忽而一动,道:“他们可曾看过你的肩背?” 她记得陌以新说过,那对夫妻的亲生儿子,生于七月初七,自出生起,便在肩背上刺了七星痣。 少年身子一震,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垂眸道:“我背上没有七星痣。” 他多么希望,自己真是他们的儿子。 并不是为了自己能有亲生的父母,只是希望……那样温柔的娘亲,能找回她心心念念的儿子。 林安心下也是一空,又追问道:“如此说来,你已在岛上生活八年,竟从未见过那七枚红宝石?” “没有。”少年摇头,声音坚定。 林安眉心紧蹙,紧接着问:“那你可知,地窖里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少年的回答依旧干脆。 林安几乎难以置信——被收养八年,视如亲子的孩子,竟会全然不知? 少年望见她眼中的震惊,神色间浮现一瞬的迟疑,终究还是补上一句:“那间屋子,爹从不许其他任何人靠近。那里几乎是岛上的禁地。” 他又沉默片刻,再次缓缓开口:“姑娘,你是一个好人,为何要帮那个人找钥匙?” 林安一怔,脱口道:“为了救人啊!你当时没听到吗,倘若找不到钥匙,他便要拿你们去试那所谓的心头血。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们死于如此莫名其妙的缘由?” 少年定定看着林安:“你可知道,在放弃寻找孩子之后,爹娘每年仍会出岛一次,去当年孩子走失的地方,祈求奇迹降临。只是每一次,都失望而返。 那些年,他们带回了一个又一个像我一样无依无靠的孩子,让这座孤岛成了他们的家。 八年的时间里,他们又收养了四个孩子,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只盼着若他们的儿子流落在外,也能遇见同样的好心人,以同样的善意相待。” 林安认真听着,却不明白少年究竟想说什么。 少年淡淡的眼神蓦然便得冰冷刺骨,他一字一顿地继续,宛若从牙缝间挤出:“纪寒川,是第四个。” “纪寒川是谁?”林安脱口问出,思绪却猛然一震,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双眼渐渐圆睁,几乎失声而出,“是岛主?” “他不是岛主!”少年冰冷的眼中闪出了一抹赤红的颜色,“他是畜生!他是爹娘带回岛上的孩子,却为了那个宝藏,杀了所有人!他忘恩负义,灭绝人性,狼心狗肺,天理不容! 这样一个人,凭什么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不配!” 沉默了一个多月的少年,始终冷冷淡淡,此刻却声音凌厉,面容狰狞。原本捂着脸的帕子早已被他拿掉,两边嘴角又汩汩流出鲜血,顺着下颌一路淌下,让那张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容愈发显得可怖。 林安心中大震,越来越多的震惊和疑惑堆积在她的心头,她已经没有时间仔细思考,急声追问:“你爹娘收养无依无靠的孩子,怎会收回来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恶魔?” 少年的双手抱住了头,赤红的眼中再也压不住泪水,顺着血迹一并滑落:“我不知道……他去年才来,在岛上不到一年……我们都不知道他会武功。 爹娘收养的,向来都是几岁的孩童,唯有他已十几岁。可娘亲说他实在可怜,活得不容易……” 林安眉心深锁,她终于明白,为何那个叫纪寒川的少年,会拒绝来旁听这场问话,会有那一瞬间的眼神闪躲。 冷血如他,狠辣如他,恐怕也有最后一丝心虚,不愿再想起那对真心相待的养父养母。 晨光自囚室外的大门泄入,将阴暗的空间染上一缕暖色,却在林安心头遮下一片更深的暗影——天亮了。约定的时辰,已越来越近。 她的心口骤然一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扼上了她的咽喉,密不透风的压力自脊背爬至全身,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看向少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郑重道:“纪寒川如此灭绝人性,都是为了将花世的宝藏据为己有。可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宝藏——” “你怎么知道?”少年脱口而出,眼中掠过一抹惊疑。 “我们与花世有些交情,这件事,我可以十分确定。”林安语气急促,“所以,将地窖打开,让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幻梦破灭,这难道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吗?” 少年双唇翕动,沉默片刻,哑声开口:“即便不是宝藏,也必定是爹娘极为在意之物,又岂能落入那个畜生手中?” 他顿了顿,缓缓摇头:“更何况,即便我想告诉你,也真的不知道。我从未见过什么红宝石。” ----------------------- 第150章 林安心头一急, 两手紧紧攥住少年的肩头:“你再好好想一想,拜托你!时间不多了,哪怕只有一点蛛丝马迹, 也至关重要。求你了!” “林安。”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叶饮辰, 忽然开了口。 林安下意识转头看他。 他伸出手, 轻轻握住她攥在少年肩头的手,将它缓缓拿下。另一只手则覆上她的脸颊,指腹拂过湿热的痕迹,声音低沉却坚定:“别哭。” 林安怔然,她甚至不曾察觉自己何时流了泪,却终于感到眼眶的灼热。 她强行咽下喉中的梗塞,喃喃道:“天已经亮了……” 叶饮辰面色苍白,却平静:“你的脸色很差,去歇一歇, 别将自己逼得太紧。” 林安紧紧咬住唇:“只剩半个时辰了……可我还没找到!” “没有人会怪你。”叶饮辰缓声道, “不到最后一刻, 就还有希望。就算真到了最后一刻,也还有殊死一搏的机会。” “我不会让你死的!”林安猛地喊出声来。 叶饮辰一怔,冷静的目光一瞬间柔和下来,他的手缓缓用力, 将林安拉近, 揽入了他的怀中,轻轻拍上她的后背:“别哭,从前那么多次, 我都没死。我想,我是命硬之人,这一次也不会有事。” 林安额头抵在他的肩上。两日未曾合眼的她, 双目早已酸涩,思绪也愈发迟钝。 她不断地深深吸气,咽下所有泪意,口中只道:“叶饮辰,我不能让你死……” 一道视线隔着刑架,静静地望进囚室。 陌以新站在门口,却迟迟没有再向里走。片刻后,他没有再看,转身而去。 “姑娘……”一道迟疑的声音,打断了林安隐忍的呼吸。 林安抬起头,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是石月。 石月面色也不好看,眼中噙着泪,声音颤抖却带着决然:“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求你帮忙。” 林安轻声道:“姑娘请说。” 石月伸手从颈间取下那根链子。果然,链子下坠着一枚温润发亮的贝壳,与石云那个一模一样。 她将贝壳托在掌心,手指轻轻摩挲,眼底的不舍几乎要溢出来:“烦请姑娘,将这根链子带给妹妹。替我转告她一句话——姐姐不能再陪她,可只要这根链子还在,便是我仍在她身边。” 林安接过项链,掌心仿佛压下了千钧之重。她记得清楚,自己曾在石云面前郑重承诺,一定会像救自己的朋友一样,竭尽所能去救他们的大姐。 可事到如今,她连自己的朋友,也无法解救。 这是一个近乎遗愿的请求,她不愿点头,却更无法拒绝。 她终究紧紧攥住那贝壳项链,正欲收入怀中,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时辰到了。” 纪寒川不知何时已经走来:“去开锁。” 林安的心脏骤然收紧,好似有一个倒计时重重敲响在她的耳膜。转头看去,陌以新也与纪寒川一起走来。 她向他紧走两步,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陌以新没有开口,只轻轻摇了下头。 贱奴果然也不知道……意料之中的答案,林安的心却倏然下坠。 寡妇、算命先生、石月……每个人眼中都是无可遮掩的恐惧与绝望。 纪寒川已经解开几人的脚镣,又如昨日那般,用麻绳捆在一处。然而走到最后,来到叶饮辰面前时,他却没有动手。 林安睁大了眼,不明白他又有何企图。可还未来得及多想,便见他已牵着那根麻绳,径直捆住了陌以新的双手。 而陌以新神色镇定,竟无一丝意外。 “你干什么!”林安惊叫一声。 “换人了。”纪寒川眉头微蹙,语气中透着不耐,“只要生辰一样,用谁的心,我无所谓。” 林安瞳孔骤缩,她自然知晓陌以新的生辰也在七夕,可纪寒川怎会知晓! 她下意识看向陌以新,他眸中的平静与坦然让她心头一跳——是他自己说的? 她顾不得再问,只伸手去扯麻绳,急声道:“不可以!” 匣中宴 第211节 纪寒川手臂一挥,硬生生将她掀开。眉宇间的阴戾依旧,可临近开锁的兴奋,似乎让他生出了几分玩弄人心的兴致。 他眼神冷厉地扫过林安,低低一笑:“是他自己要换。他也算为我办过事,这是他要的报酬。” “什么……”林安恍惚地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神色淡淡,声音无波:“你说过,不能让他死,不是吗?” 林安心头一震,厉声道:“我们是要救人,不是要换人。这样一个换一个,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陌以新定定凝视着她,幽深的眼眸中掠过一抹暗色,“今日一过,你不再欠他,只欠我。” 林安简直不可置信,双眼陡然睁大:“你疯了吗?若你都死了,欠又有何用?” 陌以新仍旧平静:“至少那样,你永远只会想着我一人。” 叶饮辰双眸微眯,唇角却牵出一丝冷笑:“兄台如此大义,不如将她托付给我。我会好好照顾她一生,你也可以安心上路了。” 陌以新瞥他一眼,眸光冷冽,并不接话。 林安眉心紧锁,被这两人的反应搅得愈发混乱。她依稀觉出几分异样,却已无暇追问。 “走!”纪寒川再无耐心,一声厉喝,猛地一拽麻绳,拖着几人向外走去。 林安僵立原地,双拳攥得死紧。那枚还未收起的贝壳项链在她掌心硌得生疼,让她被疲惫和焦虑渐渐侵蚀的头脑重新恢复了几分清明。 只要没到最后一刻,就绝不能放弃。 就算面具少年一无所知,她还是可以靠自己去找。 跳出最初的思维,换个思路…… 明明就在眼前,却很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就在眼皮子底下,却被所有人视而不见的东西…… 指尖微微颤抖,掌心的尖锐刺感愈发清晰,一阵皮肉被割破的刺痛猛然袭来,让林安倏地回神。 她低下头,才发现贝壳坠子的尖端竟已生生刺入掌心,殷红的血珠顺着细小的伤口沁了出来。 然而与此同时,不知是不是她无意识的力道挤压了隐藏的卡扣,那枚小巧的贝壳竟无声地打开了。 林安不由一怔,原来这看似寻常的饰物,竟还内藏匠心。里面虽不是贵重金玉,却嵌着一片磨得光润的螺钿,上头雕刻着一弯浅浅的月牙。雕工颇有几分灵巧,仿佛将夜空一角,藏进了这小小贝壳之中。 月牙……正暗合石月的名字。如此推想,石云的那枚贝壳,里面自然便是一朵云。 两枚贝壳,承载着姐妹间多年的情意。林安指尖轻轻摩挲,心中愈发酸楚。可下一刻,她的手指却骤然一顿。 一个离奇的念头,蓦地在脑海中划过。 ——明明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东西……不正是这个吗? 少年不久前刚刚说过的话语,一句句回响在林安耳畔。 “姑娘,你是一个好人,为何要帮那个人找钥匙?” “这样一个人,凭什么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不配!” “即便不是宝藏,也必定是爹娘极为在意之物,又岂能落入那个畜生手中?” 林安忽然意识到什么。 难道说…… 她蓦地抬起眼,视线从掌心移向地面——落在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在那里,一个面具掉在地上,它刚刚才被拆下,蚌壳两瓣大开,两根精巧的鱼骨钩上,还粘着斑驳的血迹。 “我知道了,是它!”林安下意识叫出一声,三步并作两步,直直冲向那个地方。 然而便在此时,被麻绳捆住的一人却忽然猛地一挣,同样向那个方向飞扑而去。 纪寒川猝不及防,麻绳竟一瞬脱手。这一扑的力道太过猛烈,牵扯着与他同缚的几人,也被拽着生生一个趔趄。 刚刚摘掉面具的少年双手被缚,唇畔的两道伤口血痂未干,红肿狰狞,触目惊心。可他却浑不在意,整个人扑倒在地,用身体死死压住了地上的面具。 果然如此!林安心头一跳。 她没有猜错。正如石月与石云的贝壳项坠中另藏乾坤,这副蚌壳面具也是同样。 俗话说,剖蚌得珠。这本是再顺畅不过的思路,可从第一次见到时,这个古怪的蚌壳便是以面具的形态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没有人会去想到,它根本不是面具,而是……一个匣子,一个贝壳形状的匣子。 那两根鱼骨钩打磨光滑,结构精巧,将蚌壳两瓣合上后,正巧能与镶嵌在边缘的银丝勾嵌,严丝合缝。 而这个匣子,自然便是七颗红宝石的存放之处。 此时此刻,面具少年的反应,无疑已经印证了这一点。 纪寒川在短暂的错愕之后,显然也察觉少年的举动不对,当即大步上前,猛地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少年拼命挣扎,可身下压着的面具已然暴露在外。 “你为什么帮他!为什么要帮这个畜生!”少年嘶声喊道,眼中恨意滔天。 林安心口一震,这个少年,竟是宁愿被剜心,也不肯让纪寒川如愿打开地窖…… 她已顾不上再与少年解释,当即道:“钥匙就藏在蚌壳里!” 纪寒川面色倏然一变,惊愕、茫然、恍悟、恼怒……种种情绪在他眼底急速交织。他眼神阴鸷,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吐出:“陵子衿,你竟敢骗我!” 仅仅这一句话,林安已经明白了许多。 陵子衿与纪寒川,都是被那对夫妻收养的孩子,只不过,陵子衿已被收养八年,而纪寒川仅仅不到一年。 先前她便觉得奇怪——陵子衿在岛上生活整整八年,怎会对那地窖一无所知?其实,他不是不知,而是刻意隐瞒。 他知晓钥匙收在哪里,并且在纪寒川发难后,第一时间瞒了下来。 一个奇巧的蚌壳匣子,被他说成是刑罚的面具。他误导纪寒川,让他亲手穿破他的面皮,以一种最残忍却也最巧妙的方式,将匣子“藏”在了纪寒川的眼皮子底下,血肉为护。 陵子衿仍旧挣扎着,他的思绪回到了那噩梦般的一夜。 很久以前,爹爹便吩咐过他,那间小屋,谁都不能靠近,连娘亲也不能独自前去。爹嘱咐他,若娘发了病,又往那边跑,便想办法将娘带回家,不然,娘会伤心的…… 他听得似懂非懂,却将话记在了心里。 可惜那一夜,他睡得太沉了。 当惊慌失措的喊叫声骤然刺破梦境,他才仓皇惊醒,冲出门去。夜色下,摇晃的火光里,他远远看见——那个新来的,名叫纪寒川的人,正提着一把柴刀,冷冷地在各家院中穿梭。 他看见柴刀一次次高高举起,带着血光狠狠劈下,听见一声声惨叫在夜风里回荡。 陵子衿僵在原地,四肢冰凉,眼眶骤然发红。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耳边依稀传来那人逼问的声音: “钥匙在哪?宝藏的钥匙在哪?” 每一个否定的回答,换来的,都是一刀斩杀。 宝藏……钥匙…… 陵子衿忽然明白了他的目的——那间小屋。 陵子衿从未去过那间小屋,可他曾偶尔几次见到,爹爹去小屋之前,都会将那个蚌壳揣在袖中。 他顾不上再多想,他要保住爹爹的宝物。 他跑回屋里,打开蚌壳,第一次看到了里面的七颗红宝石,他要将这些东西藏起来。 可是,那个恶魔就在外面,待他审完所有人,杀完所有人,必然还会到各处搜查。他又能藏到哪里去? 泪水模糊了视线,陵子衿却无知无觉,只是死死咬住牙关。 他将七颗红宝石重新塞回蚌壳。这一次,却一一卡进了银丝勾嵌的夹层之中,从外面看不出端倪。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捏紧蚌壳,转身奔向刑房。蚌壳被他悄然扔在一堆刑具之中,没有人会想到,珍贵的钥匙会在这种地方。 后来,纪寒川看到蚌壳,对这古怪“刑具”不明所以,而他说,爹娘要封了贱奴的口,将他逐出岛去。 纪寒川面上露出了令人发寒的笑意,他说:“不如,你就先替他尝尝封口的滋味吧。” 精致的鱼骨钩粗暴地穿透了他的双颊,血肉瞬间崩裂。剧痛令他浑身发抖,他心底却生出一股发自内心的快意—— 纪寒川,你这样的败类,永远也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 小屋门口的空地上,黑压压的人群噤若寒蝉。纪寒川将劳工们召来,是为了给他搬运所谓的宝藏。 林安心中隐隐不安,剜心取血的危机虽已解除,可一旦纪寒川发现,他所梦寐以求的宝藏根本不存在,他会如何反应?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阴戾之人,会不会将所有人都杀了泄愤…… 屋内,纪寒川俯身在地,七枚红宝石各归其位,朱环七机锁应声而开。他迫不及待地掀开地上的暗门,双手几近颤抖。 “打开了,真的打开了……”纪寒川喃喃低语,声音中是克制不住的狂喜。 他伸手去扶那下面的木梯,脚步刚要踏下,动作却忽而一顿。 他转头盯向门外,冷声道:“你,进来!” 林安一怔,他竟是在对自己说话。 她旋即明白了什么,依言走入,陌以新眉心微蹙,紧随其后,叶饮辰也静静跟上。 纪寒川看着林安,道:“你进去探路。”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在他心目中,这里是富可敌国的花世宝藏,那么,除了一枚朱环七机锁守护在外,里面很可能还设了机关暗器,抹杀一切不速之客。 已经到了这一步,他竟然还如此谨慎。 林安叹息一声,她并不觉得地窖里会有什么危险,只点点头,走向暗门。 “我先去。”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纪寒川眉梢一挑,冷冷扫过二人,显然不悦。 林安对两人摇了摇头,道:“放心,我不会有事。” 话音落下,她已毫不迟疑地踏上梯子,缓缓走了下去。此时此刻,她心中同样升起了浓烈的好奇——地窖里,究竟会是什么? 脚下站稳,寒气扑面,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和干燥尘土的味道。昏黄的灯火透进地窖,微光之中映照出的景象,让林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来个大木箱。 箱体由上好木料制成,色泽沉稳,表面打磨得光亮平整,棱角分明,显然透出庄重与用心。 匣中宴 第212节 这样的大木箱……简直和林安先前想象中的宝藏一模一样,难道……还真有宝藏不成? 她连忙走近,只见每一口木箱的盖子上,皆以工整的小楷刻着字。内容不是别的,正是从一开始的数字——壹,贰,叁,肆……直到拾伍,拾陆,拾柒。 林安没有多想,当即掀开了编号为“壹”的木箱,里面的东西,却再次让她始料未及。 婴儿的襁褓与小衣以柔软的细棉布做成,洗得干净,叠得整齐,只是布面早已泛黄;一只木制的摇铃,几颗彩色珠子早已失了光泽;一把小小的、柄上缠着红线的长命锁,闪着温润的银光。 那一方木箱里,好似一个婴儿的世界,短暂又脆弱。 林安心中巨震,隐隐生出一个猜测。她压下翻涌的情绪,紧接着打开了“贰”号箱。 箱中放着幼儿的小衣裳,几双小布鞋,鞋头绣着虎头,还有“长命百岁”的字样。竹制的风车,拨浪鼓,木雕小马…… 接下来,“叁”号。 崭新的衣裳,丝毫没有穿过或洗涤的痕迹,只是同样因岁月而泛黄。一册描红帖,上面空空如也,不曾被稚嫩的手划过一笔。还有一只竹哨,一柄小木剑,雕工虽拙,却能看出认真的心意。 林安的心缓缓下坠,她没有再一一去看,径直跳到了“柒”号箱。 学童青衫规整叠好,鞋底厚实的布靴摆了几双,书袋旁放着《三字经》《千字文》,纸张泛黄,还有一方石砚与一支毛笔,静静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一个不曾归来的主人。 她的手指迟疑片刻,终于落在了最后的“拾柒”号箱上。 这一箱尚未装满,里面的长衫,颜色已趋于成熟,还有折扇,佩剑,精致的棋盒…… 林安放下愈发沉重的箱盖,缓缓收回手。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这里的每一只木箱,都对应着一个年纪。 前两只,是他们儿子自幼留下的旧物。而从“叁”开始,便是他走失之后,夫妇二人凭着心中的牵挂与想象,为未能相伴的岁月,年复一年置办的东西。 四岁的小弓,八岁的蹴鞠,十二岁的竹笛,十六岁的墨砚…… 十七只木箱,每一只都承载着一年的思念,与虚构的陪伴。 岁月流转,那对夫妇把一生的爱与执念,都化作这些沉甸甸的箱子,封存在这幽暗的地窖里。 林安仿佛能看见他们在昏黄灯火下沉默的背影——一年又一年,把儿子的成长强行延续下去。 这里没有宝藏,却偏偏又是他们的“宝藏”,是他们最美的梦境,是近乎执拗的补偿,是一份持续了十余载的,无望却从未熄灭的爱。 他们将花世的长生牌供奉在这间屋子,或许,也是想让曾经救过他们的恩公,在冥冥之中护佑他们的孩子。 “怎么还没动静?”头顶传来纪寒川焦躁的声音。 林安正要抬头回应,石阶上便已响起沉重而急切的脚步声。 纪寒川披着火光的影子一步步走下,狭窄的地窖中霎时充满压迫感。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壁,在确认并无机关暗器之后,贪婪的视线牢牢落在那一排大木箱上,脸上浮起意料之中的狂喜。 他将林安一把推开,疾步奔向那一排整整齐齐的木箱。 箱盖被他猛然揭起。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金银珠玉,奇珍异宝,而是一件件平平无奇的衣裳、玩具、书册…… 纪寒川的动作猛地一顿,面色瞬间僵硬。 他又掀开一只,再一只……箱盖接连“咣咣”砸落在地,尘土飞扬。 “这些是什么?怎么会这样?”他的声音嘶哑,眼神里透出近乎痴狂的不可置信。 他猛然扑到林安身前,双手死死攥住她的衣襟,眸中血丝毕现:“你都做了什么?你动过这些东西!” ----------------------- 第151章 林安摇头, 神色肃然:“这里本就是这些东西。你应当也知道,他们曾走失过一个孩子。” 话音落下,纪寒川猛地将她推开, 转身如疯魔般再度扑向木箱。 他一只接一只地揭开、抬起、倾倒, 木箱中的物什被他胡乱倾撒在地, 散得满地都是。 他双眼赤红,呼吸急促,仍不死心地继续翻找,口中喃喃近乎失控:“不……不对……我的宝藏呢?宝藏到底在哪……” “住手!不许弄乱它们!” 一道呼声骤然响起。陵子衿不知何时已跟了下来,扑身过去,竭力阻拦。 陌以新与叶饮辰亦已纵身而下,狭小的地窖霎时拥挤不堪,空气压抑到极点。 纪寒川眼神空洞,却爆发出癫狂的笑声, 宛如裂帛般刺耳, 在四壁之间冲撞回荡。 “呵……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他们守着的, 竟是这些破烂!”他笑到浑身颤抖,面容因扭曲而极度狰狞。 话音未落,他猛然抄起地上的一只木箱,狠狠掼在石壁上。木箱碎片横飞, 箱中衣裳、玩具滚落一地。 纪寒川胸膛剧烈起伏, 呼吸如野兽般粗重,满腔的怒火仍在翻腾,目光四下横扫, 仿佛要继续摧毁一切。 而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滚动声突兀响起,在压抑的地窖中格外清晰。 一个小物件, 轱辘辘滚到了他的脚边,才终于停下。 纪寒川咒骂一句,抬脚便要踢开,却在目光掠过的瞬间看清了这个东西。 ——这是一只拨浪鼓。 鼓面早已泛黄,木柄斑驳,两侧的绳坠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木珠,另一边却空空荡荡。 纪寒川的动作忽然有些迟钝,久久未踢出这一脚。 他像是被什么击中,连呼吸也有了一瞬的凝滞,目光死死锁在这只拨浪鼓上,火光摇曳,将他眼底的茫然映照得忽明忽暗。 良久,他的手指缓缓伸向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坠子。 那是颗磨得极光滑的木珠,系在一根细绳上,被岁月摩挲出温润的色泽。 他仿佛不受自己掌控一般,俯下身,捡起那个只剩一边绳坠的拨浪鼓,手指颤得厉害,却还是将木珠凑了上去。 两颗木珠,一模一样。木珠与断裂的绳孔严丝合缝——拨浪鼓完整了。 纪寒川怔怔望着手中的拨浪鼓,双眼依旧赤红,好似不理解自己看到的一切。 林安心口一震,同样怔在当场。这个碎裂的箱子,碎片上赫然刻着一个“贰”字。 那个走失的孩子,两岁时玩过的拨浪鼓,缺失的一颗木珠,却在纪寒川手中? 一个几乎不可能、甚至一定不能的念头,在心底疯狂涌起。 箱子散落一地,空气仿佛凝固,火光舔舐着四壁,众人呼吸都愈发沉重,好似被这一幕生生扼住了喉咙。 陵子衿原本还在四处捡拾散落的物什,此刻也猛地僵住。他双目圆睁,震惊与痛苦瞬间交织,几乎将他撕裂。 而纪寒川,却仍旧木然僵立,拨浪鼓死死攥在掌心。他眼神涣散,眼中的赤红与火光交织,好似被生生剖开一道裂口,直贯心底,只余下一个濒临崩塌的空壳。 林安忽然想到什么,当即道:“他们的儿子从出生起便在肩背刺了七星痣,还不快看看!” “没有!”纪寒川怒吼一声,声音嘶哑,“他们早就看过,根本没有什么七星痣!” 林安眉心一蹙,这……怎么可能? 便在此时,陵子衿忽然扑身上前,猛地扯开了纪寒川的衣襟。纪寒川早已心神溃散,更无心防备,赤裸的上身就这样暴露在众人眼前。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具遍体鳞伤的身体。 他说的不错,的确没有什么七星痣。 肩头、胸膛、后背,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大片的烫伤蜷曲成丑陋的纹理,鞭痕纵横交错,还有许多痕迹甚至已模糊到辨不清是什么造就,铺满了他整具身体,好似一层斑驳的壳。 林安心中一震,忽然明白,这是一场怎样的错过。 倘若他只是肩上有伤,恰好遮住七星痣的位置,也许那对夫妇会起疑,会探究下去,终有一天揭开他的身世。 可偏偏,他浑身伤疤,密密麻麻,反而让人忽略了那种可能。 她忽然意识到,纪寒川梦寐以求的“宝藏”,早在他登岛的那一刻,便以一种他最不曾预料的方式,“拥有”了。 这本是命运给他的馈赠,却被他亲手变成了最残忍的玩笑。 纪寒川的目光仍旧落在手中的拨浪鼓上。火光摇曳间,他神情木然,脑海中却仿佛撕裂开来,一幕幕记忆汹涌而出。 从记事起,真正属于他的东西,便只有那颗小木珠。他记不起它是从何而来,也不知它跟了自己多久。 只是每当他伸手摩挲时,心底便会浮现一种模糊的感觉,好似他曾经在被人拉走时,紧紧拽住过什么。 赌场,是这世上最赤裸、最残酷的地方。为了钱,有人不顾性命,有人卖妻卖女。感情和人性,在这里都一文不值。唯有财富,是唯一的主宰。 滚烫的开水兜头浇下,他本能地护住脸,身体被烫得皮开肉绽。皮鞭一记又一记抽下,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发。有人告诉他,要学会服从,他点头,唯有反抗在心底滋长。 他成了赌场里最出色的孩子。从跑腿,到小厮,再到被选做打手培养,他始终学得最快,做得最好,从未让人失望。 教他们武艺的老师傅惜才,私下里将一身功夫都传给了他。而他与老师傅不醉不归后,毫不犹豫地将人推下了深井。从此,他便是赌场里武功最高的教头了。 有人欠多了赌债,赖着不还。这种人,总要有几个杀鸡儆猴。杀完人后,扔乱葬岗的活没人爱干,他却时常亲力亲为。 他喜欢乱葬岗,只有在那里,看到成堆的尸骨,他才觉得人生是真实的。 那一日,他又扔完两具无名尸。阴风呼啸,荒草丛生,他枯坐片刻,准备起身离开。 眼前出现了一对夫妻。 “怎么走到这种地方来了……”男人搂着怀中的女子,显然自责,“走吧,是我带错了路。” 女人却没有动。她看到了他,低声道:“看,那边有个孩子。” 纪寒川僵了僵。 从记事起,从未有人将他当做孩子,如今,他已经十五岁,竟还有被人当做“孩子”的一天。 “福哥儿若在,也该这么大了吧。”女人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可怜的孩子,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怕是吃不饱饭,只能扒拣死人身上的遗物换钱度日吧……可怜的孩子……” 男人静静看着妻子,眼中的苦涩与心疼无处掩饰。 女人的声音轻轻颤抖:“我们……得去帮帮他。” 纪寒川冷冷看着,两人将身上的钱财多半都塞给了他,他仍旧没有半句言语。 女人看他的眼神愈发奇怪,好似透过他,看到了什么极为爱怜的东西。 女人问他:“孩子,你可愿跟我们回家?家里还有几位弟弟妹妹,你们相亲相爱,再也不愁吃喝,也不必再来这种地方了。” 匣中宴 第213节 纪寒川眉梢微动,心中生出一抹嘲意,却鬼使神差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他想,或许,他是想去不同的地方看看了。 岛上的生活,是纪寒川从未经历过的。那颗一向追求刺激的心,居然也渐渐被一种陌生的“麻木”包裹。 直到他发现,岛上有一个古怪的“禁地”,从来无人靠近。他心头忽然生出一种久违的悸动。 那个夜里,他摸黑潜了进去。花世的长生牌,地窖的锁…… 一个令人血脉贲张的猜测,在他心头猛然升起。 他强行按下心思,想着日后慢慢探查,身后却忽然传来女人的声音: “宝贝……我的宝贝……” 纪寒川猛地一惊,转身看去。 “收养”他的女人赤着脚,散着发,模样与平日的温柔大相径庭。她看着他,眼中不再是慈爱的怜惜,而是空洞与恼恨。 “谁许你来这里!”女人忽然嘶喊,声音尖锐,“滚!你滚!再也不要出现!” 她歇斯底里地扑上来。纪寒川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她,愈发坚信,他的猜测没有错,这里一定藏着巨大的财富。 女人发疯般地在他身上撕扯、捶打,他一时不耐,狠狠将人推开。 她的身子单薄不堪,竟被这一推生生撞到墙上,鲜血顺着额角流下。她的气息急促而紊乱,目光却死死锁在那口地窖上。 纪寒川没想到她竟死得如此轻易,却并不在意,只趁她还有一口气,上前逼问宝藏如何开启。 女人双眼仍盯着那暗门,还带着最后一丝难以磨灭的不甘。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他却捕捉到了几个字——心头血,活着,七夕生辰。 无论他怎么逼问,她只是重复着这些字眼。 很快,“养父”也跟着赶来,他看到妻子额头鲜血淋漓地倒在地上,心神俱裂,那一刻,他几乎发疯一般,扑上前与他拼命。 他皱了皱眉,只得同样杀掉。 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可惜,岛上再无人知晓宝藏之事。唯一的线索,只剩下女人临死前的几句话。 七夕将至,又是一年生辰。她的心头血,又要再长大一岁……他一定还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着,一定要……活着。 纪寒川缓缓抬起头,双目布满血丝,脸庞已然扭曲。他张口,却发不出言语,只在喉咙深处,挤出低沉而破碎的音调。 真的有宝藏…… 宝藏,就是他自己。 乱葬岗上阴差阳错的相遇,女人恍恍惚惚的收养,他那一声鬼使神差的答应…… 或许,命运给过他机会。 林安眼看着纪寒川由兴奋到暴怒,到癫狂,到麻木……她的心中同样酸楚。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在这沉默与绝望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便在此时—— 一个身影忽然闪动,直直撞向僵立原地的纪寒川。 “噗嗤”一声脆响,一柄剑洞穿了他的身体,鲜血瞬间喷溅。 陵子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纪寒川的身后。在他手中,握着一柄剑。 纪寒川瞳孔骤缩,低头望着自己胸前的剑锋,血液顺着剑刃汩汩流下。孩童的木剑还掉落在他脚边,而在他身体里,是一柄真正的男儿佩剑。 陵子衿面色惨白,双手颤抖,却依旧死死攥着这柄剑。 ——那是在尚未装满的第十七号箱中,他们为儿子认真备下的剑。 陵子衿面容扭曲,说不出是痛苦还是快意。激烈的情绪牵动了嘴角的伤,裂开的口子再次溢出鲜血,与纪寒川胸口喷涌而出的血液混在一起,在他脸上横流。 “这是爹娘送给你的啊……”他声音暗哑,字字泣血,“就让我,代他们,送给你吧。” “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咬紧牙关,眼中泪光炽烈,恨意如烈火翻滚。 可若只是恨,他不会如此煎熬。 八年的朝夕相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爹娘对那个走失的孩子有多深的爱与愧疚。爹娘唯一的心愿,便是他能好好活在这世上。 陵子衿知道,倘若爹娘在天有灵,看见这一切,纵使纪寒川如此丧尽天良,他们也会心软,会原谅,会护他周全。 可他……做不到。 “爹,娘……”陵子衿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孩儿不孝,只能忤逆你们这一回了!” 手中灌注全力,剑锋再次深深推进,更多的鲜血迸射而出。 纪寒川身体本能地一颤,却已经没有了更多的反应,火把从他手中跌落在地,照亮他眼底最后的涣散。 “我杀了你们最爱的儿子……”陵子衿泪如雨下,缓缓低语,“我带他,来见你们……” “嗤”的一声,佩剑被拔出了纪寒川的身体,却再次洞穿了另一个身体。 陵子衿将长剑送入了自己的胸膛。 “不要!”林安双目被火光与泪水同时刺痛,想要阻拦,却抵不过陵子衿决然的死意。 他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猛然一脚,将地上的火把踢入散落的破碎木箱。火把上的桐油与松脂四下沾染,火舌瞬间窜起,烈焰沿着碎木与旧布飞快蔓延。 十余年的执念与心血,在这一刻,随着那些木箱一并被火焰吞噬,化作火光轰然冲天。 陵子衿站在火海之中,缓缓阖上双眼。烈火映照中,两个少年的身影同时倒下。 就在这一刻,林安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原来他们两个,都仅仅只有十六岁而已。 “安儿。”陌以新的手掌握住她的手,他凝视着火光,冷冽的目光中掠过一抹复杂,却只是低声道:“该走了。” 三人踏出小屋的一刻,火焰轰然冲破地窖,将小屋也席卷其中。 屋外,劳工们不知所措地望着那片火光。眼神惶惧,却无人敢动。昨日岛主立毙两人之举犹在眼前,恐惧紧紧捆住了他们的手脚。 “怎么……会是这样……”林安喃喃道。 疑云密布的孤岛,七夕生辰的献祭,头戴蚌壳的神秘人,行事诡异的岛主……所有纠缠在一起的谜团,在这一刻尽数化作灰烬。 耳边仍回荡着方才的哭声与笑声,林安怎么也无法相信,这就是一切的结局。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心中或惧或疑,却都笼罩在一股难言的压抑里。 整个小屋渐渐被吞没在愈烧愈烈的火势之中,热浪扑面而来,灼得人喉咙发涩,呼吸发紧。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忽然惊呼一声:“火……火烧到林子里去了!” 众人一震,纷纷回头。 身后,外围的油松枝叶早已被风裹挟着火星点燃,漆树的枝干在烈焰中发出“噼啪”脆响,火苗顺着风口成片蔓延,整片林子仿佛被披上了一层燃烧的红衣。 “怎……怎么会这样……”有人声音发抖,满眼惊惶。 小屋早已化作火囚,木梁坍塌,火舌嘶吼,四周尽是木料燃烧声与屋顶崩裂的轰鸣,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 众人本就被压得睁不开眼,谁也未曾察觉,不单单是眼前的小屋,外围的林木不知何时竟已烧得一片通明。 借着海风与松脂,火焰迅速合拢,正要将小屋前这片空地团团围住。 林安张大了嘴,她不明白,小屋地窖里燃起的火,怎会在顷刻之间,烧到了林子里…… 陌以新面色骤冷,拉住林安的手,将她紧紧护在身侧:“快走,赶在火线彻底合拢之前闯出去。” 人群如同惊弓之鸟,一窝蜂向外冲。风声呼啸,火势如潮,热浪一层压过一层。脚下的土地已渐渐开始灼热,枯枝被踩碎的瞬间便“噼啪”冒火。 “往海边!跑到海边去!”有人嘶声喊着。 四周的林木在风中化作助燃的薪柴。高耸的油松,针叶中本就油脂丰厚,一旦燃起,火苗便轰然成片,迸出的火星被风卷起,犹如火蛇从头顶呼啸而下。 夹杂其间的漆树更是火上浇油,燃烧发出的浓烟腥呛刺鼻,熏得人喉咙火辣,胸口发闷。 叶饮辰被呛得剧烈咳嗽,手不受控地捂上心口,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直冒。 林安连忙伸手搀住他,急声道:“坚持一下!” “我没事。”叶饮辰应了一声。 三个人继续快步往外奔去,林安遥遥回望一眼,只见那小屋已彻底沦为火海,火舌窜向林间,云层如血,好似天地同哭。 三人带路冲了出去,后方的人群亦蜂拥而上。有人跌倒,被硬生生拉拽起来;有人头发被火星点燃,尖叫着拍打。惊呼声此起彼伏。 一行人踉踉跄跄,终于冲出火海,烈焰仍在身后翻卷,而遥远的前方终于透出一抹幽蓝——那是大海的颜色。 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些许窒息的灼热。众人冲出林线的瞬间,仿佛从炼狱重回人世,终于能停下稍作喘息。 林安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在慌乱的人群中扫过一圈,面色不由一变,脱口道:“不对,还有人没出来!” 方才所有劳工都被纪寒川召到小屋外围,准备搬运他的“宝藏”,可还有包括李婶在内的几个女子并未在场。此刻一看,她们也并未出现在林子外围,不知宅院那边情形如何。 念及宅院,林安忽又想起贱奴。那人虽是偷钱的小贼,却远远罪不至死,可如今还被他们捆着手脚困在衣柜里,倘若火势已蔓延至宅院,他便只能被活活烧死,岂不等于是被他们害死的? 陌以新同样意识到这一点,他神色冷峻,沉声道:“这里火势已经稍缓,我去宅院那边看看。倘若有人没出来,我带她们走,贱奴也交给我。” “我和你一起去!”林安立刻道。 陌以新却抬手将她拦住:“你先带伤员往海边去,将所有人安顿下来,随机应变。” 他语气沉稳,不容置疑。 一句随机应变,林安领会他的意思——林子里这场火起得蹊跷,情况未明,他们必须有人留在外面。 林安咬唇,终于深吸一口气,朝陌以新用力点头:“万事小心,平安回来!” 陌以新看着她,眸光深邃,似无言的回应。下一瞬,他转身而去,逆着人群奔往宅院的方向,只留下一个毅然的背影,衣袖在风中猎猎鼓动。 林安咬紧牙关,扶着叶饮辰,带着惊慌失措的众人,一步步朝着海岸的方向奔去。 远远望见当初登岛所乘的客船,人群中迸发出一阵夹杂着哭腔的欢呼,却顾不上歇息,更加加快了脚步。 海水已在眼前,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许多人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沙地上。回头望去,只见整片林子已成火海,火舌腾起,映红了半边天空。 林安将叶饮辰小心扶坐在礁石上,低声叮嘱:“你先歇一歇,不要乱动。” 她抬眼望向火海,想着陌以新离开的背影,心头揪成一团。 她强自压下心绪,随即招呼众人准备上船安顿,待之后所有人清点到齐,便开船离岛。 一片忙乱之中,一个面色焦灼的妇人跌跌撞撞扑到她面前。 林安一眼认出,正是先前被关在囚室中的那个寡妇。 匣中宴 第214节 寡妇脸色惨白,唇角发抖,尖声哭道:“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 ----------------------- 第152章 “什么?”林安心头一跳, 这才反应过来,这妇人怀中一向紧紧抱着那个被纪寒川掳来的孩子,此刻却双手空空, 不见孩子的踪影。 她们虽非母子, 可一个是寡居多年的女人, 一个是离开父母的幼子,早已在患难中相互慰藉,有了血脉之外的真情。 寡妇涕泪横流,双手抓住林安的衣袖,声音颤抖:“我一路抱着小宝逃出来的……跑到这里已快要虚脱,口干得厉害,就上船去找点水喝。 可、可是,回头一看,小宝……他就不见了!我到处找遍, 都没有啊……” 四周也有人听到了寡妇的哭喊, 顿时一片哗然。 寡妇面如死灰, 絮絮念道:“小宝才一岁,虽说刚会走路,可腿脚还不稳,又能走多远?”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低声道:“怕不是掉进海里去了……” 这话犹如平地惊雷, 寡妇顿时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 跌坐在地。 孩子……不见了? 林安眉心紧蹙,一个模糊的念头从脑海深处闪过。 同样的事情,十几年前, 不是也曾发生过吗…… 脑中“轰”的一声,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一一浮现。 在一众寻常民居之中,唯一最突兀的刑房…… 来势蹊跷的大火…… 走失的孩子…… 先前被忽略的种种细节, 与零碎的疑点,在这一刻全部串联成线,一股凉意直冲林安后背。 “不对……”她喃喃出声,猛地抬起头,高声喝道,“大家听我说!岛主曾挑出三个有出海经验的村民,去另外造一条木船!谁能告诉我,造好的木船在哪?” 人群皆是一愣,一阵面面相觑的茫然之后,终于有人应声:“在……在西岸那边,最大的礁石后头……” 林安眼神一紧,顾不得多言,只疾声道:“大家都别乱跑!也别开船!” 话音未落,她已提起裙摆,转身沿着湿润而崎岖的沙岸狂奔而去。海风扑面,卷起她的发丝,耳畔尽是呼啸,可她的心跳却比风声更急。 ——这座孤岛上的秘密并未终结,还有一件可怕的事情,恐怕被他们全都忽略了。 巨大的礁石终于出现在视野中,远远望去,嶙峋怪石之上果然立着一道黑影,怀中正抱着一个孩子。 果然是他! 林安心口陡然一震,提起全身力气,脚步愈发加快。 而那人影便在此时骤然一转,下一瞬,已抱着孩子从礁石上纵身跃下! “糟了!”林安心下一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礁石之后,早已备好的木船一定就在那里! 林安飞快跑上前去,手脚并用地爬上礁石,锋利的石面将掌心划出一道道血痕,她却浑然不觉。 翻身跃上礁石的刹那,眼前豁然开阔。 果然,一条木舟静静泊在礁石阴影之下,随潮水轻轻摇晃。 船舷边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子,是小宝。他双眼紧闭,似是沉沉昏睡,不知是否早已昏厥,丝毫未觉险境。 船头上,那道人影正弓身俯下,手里攥着栓在礁石上的绳索,绳结刚被解开,他已单手抄起木桨,眼神恰巧抬起,正与林安对上。 看见林安的一瞬,此人眼中闪过一抹惊惧,却又藏着一丝狠意。他手下猛地一用力,手中木桨在礁石上狠狠一撑,船身瞬间离岸,浪花四溅。 林安心中一紧,已经来不及多想,脚尖一点礁石,使出浑身的力气咬牙纵身而出! 海风与浪声一齐扑来,她整个人扑向那艘将要远去的木船,衣摆在半空中被烈风扬得猎猎翻卷。 “扑通!” 她重重落在船板上,整条木船猛地一晃。冰冷的海水拍上船舷,溅得她半身湿透。 林安勉力稳住身形,额角冷汗直冒,眼神却愈发坚毅——还好,她赶上了。 “贱奴!”林安望着眼前的男人,厉声喝出一句。 不错,正是贱奴。 林安脑海中飞快回放着那日审问贱奴时的情景。 他说,他是因偷了从前那位岛主的钱财,因此被抓回岛上,囚禁在那间刑房中,长年累月受尽鞭刑,以供泄愤。 当时她便阵阵心惊,还暗叹这岛上原先都是怎样的狠人……仅仅因为被偷钱财,便将小偷抓来,折磨得生不如死。 可如今,真相浮出水面,原先的岛主是那对夫妻。 他们一生只系念于走失的儿子,见到孤苦无依的孩子便好心收养,视如己出,感情深厚。 那样两个温厚良善之人,根本不像是那般狠辣。 可偏偏,这座与世无争的孤岛上,还真有那样一间突兀的刑房,贱奴身上的陈年鞭痕亦不可能作假。 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会让一对心心念念只有孩子的父母,将人关在刑房,如此恶意相待? 只有一个原因—— 他偷的,不是什么钱财,是他们的孩子。 不是小偷,是人贩子。 漫长岁月的无尽寻觅,他们甚至找到了当年拐走孩子的人贩子。 私刑拷打,不只是泄恨,更是想从他口中逼问出孩子的下落,可是,他们却再也找不回失去的孩子了。 而今天,当又一个孩子消失不见,林安才终于在电光火石之间,将这一切骤然贯穿在了一起。 一岁的小宝,两岁的纪寒川,即便再淘气,也不可能自己跑出多远。觉察孩子丢了的大人当即拼命寻找,却依然不见踪影,只有一种可能,孩子是被人拐走的。 而林子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自然也是他放的。 陵子衿在这岛上生活八年,必定知晓贱奴真正的罪过。而贱奴心知肚明,万一身份被揭破,他便再无活路。 于是,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纵火焚林。林中遍布油松,松脂助燃,火势一旦蔓延,便如燎原之势,不可收拾。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葬身火海,好借机脱身,在多年的囚禁之后,获得一线生机。 一个能拐卖幼童的人贩子,早已不是人。没有良心,没有底线,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众人虽侥幸逃出了火线,可一片混乱之中,他仍然可以趁机脱逃,毕竟他知晓纪寒川命人造船之事,完全可以偷偷划船离开。 可他却还要再一次,拐走一个孩子,回陆地赚一笔财。 这种人渣,永远都不会悔改。直到死,也只会想着如何再下一次作恶。 可恶……林安牙齿咬得发响。 自来到这个世界,她已亲眼见过许多杀人凶手,可是眼前这个人,或许不曾亲手杀过人,却叫她前所未有地深恶痛绝。 此刻唯一疑惑的是,贱奴分明被陌以新捆在衣柜之中,又怎会逃脱桎梏,有机会出来作恶…… 贱奴面色变了变,憨厚一笑,道:“石姑娘怎么来了?” 林安尽量让自己神色如常,沉声道:“那边大船快要开了,咱们快过去吧,海上风大浪急,这条木船太危险了。” 贱奴沉沉一笑,眼中莫名带着阴寒:“石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就喜欢这条小船,姑娘还是自己走吧。” 林安不置可否,迅速俯身,将小宝抱进怀里:“好,我带小宝回去。” 贱奴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声音低沉阴鸷:“你都知道了。” 林安清楚,此人绝不会放小宝离开,与他虚与委蛇已无任何意义。 贱奴忽然仰天大笑几声,好似嗜血的野兽看见了猎物:“好啊!这一趟不亏,不止拐来个小的,还能再拐个女的。” 他将目光落在林安身上,眼底闪过淬毒的光:“你与你那哥哥不清不白,怕是卖不了几个钱。等回到陆地,便跟了我罢!” 话音未落,他已高举木桨,奋力一撑,船身再次动了起来。 “我呸!猪狗不如的败类!”林安狠狠啐了一口,咬牙放下小宝,将他稳稳安置在船沿,随即一个纵身,向贱奴猛然扑去,抓住了他手里的木桨。 贱奴暗骂一声,双手收紧,两人立刻进入僵持。木桨仿佛成了撬动命运的棍棒,在两人掌间震得生疼。 船身跟着摇晃,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和谐的吱呀。海浪叩击在舷侧,溅起冷冷的水雾。海面上,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狰狞。 “贱女人,你不想活了!”贱奴咬牙厉喝,声音里尽是狠戾。 “我可以不活,人贩子必须死!”林安大声回骂。 她眼前再次浮现出地窖中那十几个大箱子。 那是一个家庭被偷走的十四年时光,是两份孤独的灵魂年复一年,用无望的爱与想象堆积起来的悲恸的丰碑。 如果不是他,那对夫妻不会痛苦一生,含恨而死。 如果不是他,纪寒川也根本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眼前这个人! 贱奴拼命扯拽,想要将桨夺回,却死活挣脱不开林安孤注一掷的决绝力道。 他的目光掠过小宝,冷冷一笑:“好啊,船一翻,都别活了!” 林安心头一紧——小宝仍蜷伏在船舷,脸色惨白,哭声仍未响起。她是来救孩子的,不能让这么幼小的孩子,和这个败类陪葬。 一瞬的犹疑中,贱奴又一次猛然使力,木桨从林安手中挣脱而出。他迅速将桨在海水中划了一下,紧接着双手高举,不再给林安伸手够到的余地。 林安心一横,脚跟抵住船沿,猛然扯住贱奴的头发。 贱奴痛得尖叫一声,剧烈挣扎。他额上始终缠着的那条粗布,在搏斗中松脱滑落。 粗布落下的一瞬,那额头正中一道墨色的刺青骇然显露——一个“拐”字,丑陋而刺眼,是刻进血肉的烙印,是一生都无法洗去的罪证。 原来如此……林安暗骂一句,难怪他的额头永远缠着一条粗布,原来是被那对夫妻施了黥刑。她怎么早没想到,额头正是黥刑最常见的位置。 更深的厌恶与愤怒在她眼底滚动,两人搏斗愈发激烈,木船被他们的力道牵扯得一左一右,海水一次次灌上木舷,船身忽高忽低,在浪头之间颠簸得厉害,仿佛随时便要翻覆。 匣中宴 第215节 林安余光一瞥,小宝依旧蜷缩在船边,小小的胸口起伏微弱,像随时便会受惊的幼鸟。 她咬牙,用上了一身的狠劲,一手死死扯住贱奴的发根,另一手猛扭他的胳膊,整个身子向后一沉,想将对方生生甩下船。 贱奴大怒,双腿在船底踢砸,拳头乱挥,脚下的木板被震得直响。 在他疯狂的力道下,更多的海水灌入船舷,木船倾斜的角度愈发危险。他的目的昭然若揭——要将船彻底弄翻。 林安心口骤然冰冷,不再犹豫半分,将周身力道倾进一瞬。她以身为纽,双腿用力一蹬,合着他疯狂的力道一齐向外翻去。 “扑通”一声,惊涛拍打着船舷,两道身影,连同贱奴手中的木桨,一齐坠入海中。 海水如猛兽张口,冰冷与咸涩一并涌入鼻腔,冰冷刺骨的海水在胸口压来。 贱奴有意弄翻木船,必定深识水性,林安清楚这一点,双臂死死缠住他的肩膀,任海水在两人之间翻滚撕扯,不给他一丝活动的余地。 贱奴疯狂挣扎,咒骂声被海水呛得支离破碎,他狠劲尽出,拼命想摆脱她,可林安抱得更紧,手臂发抖,却仍将全部力气都压在他身上。 海浪一次次把他们推出又吞下,世界被拍打成一片白色泡沫。远处林中的火光在水面上摇曳扭曲,林安听到自己的耳膜里嗡嗡作响,小宝的哭声在此时依稀响起。 岸上传来破碎的呐喊,像是远方的钟声。 林安在黑暗中抓住最后一丝念想,拼命憋住呼吸。 冰冷的海水如千钧巨石般压下,林安的四肢逐渐僵硬,意识也一点点被黑暗侵蚀。就在这模糊的一瞬,一只手忽然狠狠抓住了她的手腕。 林安艰难地睁开一条眼缝,只见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庞在水波中浮现出来——是叶饮辰。 他气息紊乱,身上的血迹在水中晕开,似是伤口再度崩裂,可他的眼神却依旧坚定。 他另一只手缓缓探出,从袖中摸出一根削尖的树枝——正是林安先前交给他的那一根。 没有任何迟疑,他将树枝狠狠刺入贱奴的颈侧。 鲜血与气泡同时喷涌,贱奴的瞳孔猛然放大,嘴里涌出的气息化作一连串破碎的泡沫。那张脸在水中抽搐片刻,随即僵直。 片刻后,那具身体沉重无比,如一块石头般坠向海底。 林安松了口气,却感到体温正一点一滴被海水抽离,整个人开始发抖。 叶饮辰仍旧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执拗地带着她往岸边游去。他的呼吸已愈发凌乱,血迹在水中绽开一团又一团的殷红。 力竭之际,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她向上托举。 海浪轰鸣,水声撕扯着耳膜,但那股力量却坚定而狠厉,硬生生将她推回到浪尖之上。叶饮辰已无力再挣,唯有借着涌来的巨浪,将她抛上岸去。 林安的身体被海浪猛然裹挟,狠狠砸在湿滑的沙石上。她翻滚了几下,满口腥咸,胸口剧烈起伏,趴着连连干呕,才终于得以大口呼吸。 可她根本无暇喘息,当即踉跄着爬起身,猛然回头望去。 海面翻涌,浪涛奔腾。叶饮辰在浪中试图再向前游,可他的双臂已不听使唤,重伤与力竭像两条锁链,将他拖入冰冷的深渊。 他抬眼看她最后一眼,眼神中有不舍,有执念,也有平静。他的唇角似是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海水回涌,瞬息将那抹单薄的身影吞没,只留下一片翻腾的泡沫。 林安目眦欲裂,嘶声喊出:“叶饮辰——!” 她的声音被海风与浪涛撕扯得支离破碎,却带着撕心裂肺的哀求。 当陌以新气息急促地赶到岸边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林安扑倒在湿冷的岸上,双手死死扣住泥沙,指尖血肉模糊也毫无所觉。泪水与海水混成一片,从她脸上淌落,喉咙里溢出的哭声带着撕裂的绝望。 海面上,回涌的暗流猛烈,叶饮辰的身影已被远远卷回海中,身子在浪间浮沉,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陌以新胸口猛地一窒,目光锁定了那片险恶的海域。 林安扑在岸边,哭喊声仿佛一根根利刺扎进他的心口。他的思绪极快闪过无数可能,却只凝成一个果断的念头。 ——不能让他死。 否则,安儿心头平白多出一颗不可磨灭的朱砂痣,成了此生永远的遗憾,他又该如何自处? 陌以新眼底寒光一闪,猛然咬牙,纵身跃入翻腾的海浪之中。 冰冷的海水瞬间裹住他的全身。巨浪翻涌,他奋力向那道浮沉的人影游去。 海水扑打,礁石嶙峋,陌以新闷哼一声,忍住腿上传来的刺骨剧痛,咬牙拖住叶饮辰的肩膀,硬生生与回涌的海潮搏斗。 终于,他将叶饮辰推向岸边。林安早已扑上来,将叶饮辰拖拽到沙地上,俯身压住他的胸口,急急为他施救。 陌以新却没有停下,他转身,胸膛剧烈起伏,目光落向另一个方向—— 那条在海浪中自行漂浮的木船,正随着波涛忽上忽下。 孩子的啼哭声,从那里断断续续传来。 陌以新眸光一凝,再一次纵身扎入海里,冰冷的海水灌入耳鼻,腿上撕裂般的疼痛一阵高过一阵。 他的手臂一次次劈开海浪,直到指尖终于触上船舷。他将孩子举在胸前,借着海潮的力量,艰难挣扎着扑向岸边。 他踉跄几步,湿冷的沙土终于在脚下踩实。 岸边,林安的双手犹在颤抖。她拼命按压叶饮辰的胸口,直到那胸膛忽然一震,叶饮辰猛地咳出一口呛人的海水,微弱的呼吸随之断续而起。 “林安……我冷。”他声音虚弱,几不可闻。 林安心头猛地一颤,扑下身去,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给他传递温暖,泪水依然如断线般涌落。 陌以新抱着孩子,站在不远处,海水顺着鬓角滴落,遍体生寒,身子微僵。 他原想开口说些什么,可看着林安那近乎慌乱的紧抱,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血液正顺着他的裤脚淌下,滴在沙地上,浸红一片。 方才救人时,锋利的礁石在浪下猝不及防,刮裂了他的腿。此刻,他浑身湿透,沙子和血水黏在一起,火辣辣地灼痛。 他垂眸望了一眼怀里的孩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仿佛要借着这微弱的哭声,让自己保持清醒。 余光却无法不落在林安身上。 她仍旧抱着叶饮辰,指尖攥得死紧,似要把他留在身边,不容任何力量将他夺走。 陌以新胸口窒闷,呼吸仿佛也随之滞住。 他喉头微微一动,想要告诉她,自己腿上伤得厉害,血还在流。话到了唇边,却再次咽了回去。 ——在她眼里,他的伤,怕是抵不过叶饮辰的一口气。 他低头,仍然沉默,只抬脚用泥沙掩住了脚下的血迹。 …… 客船停泊处,众人聚拢到岸边,人数清点无误,劫后余生的喟叹声此起彼伏。有人忙着将船绳解开,有人迫不及待踏上甲板,眼中尽是后怕与欣喜。 林安心口微微发涩。人,是到齐了,可在这座岛上,已经逝去了太多的生命—— 从前那些岛民,秦永年,穆文康,纪寒川,陵子衿,还有死在纪寒川刀下的两个劳工,当然,还有罪有应得的贱奴。 林安抿紧唇角,想起方才在小船上与贱奴的搏杀,仍然心有余悸。 脑海中闪过礁石边那条木船,林安忽然心头一紧,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 似乎,有些不对劲…… 既然已有这条大船,纪寒川为何还要暗中命人造那条小船? 念头已经生出,林安又想起一件古怪的事——那日劳工们发现尸骨,群起找纪寒川要个说法,他明明可以杀人灭口,却偏偏留了一线生机,声称只要乖乖干活,便能坐船离开。 ——这不像他。绝不是他一贯杀人灭口的风格。 “等等!”林安忽然大喝一声。 声音在嘈杂的人群里清晰炸开,所有人一愣,齐齐转头望向她。 “先别上船!”林安紧跟着道,“这船很可能有问题!” ----------------------- 第153章 “什么?”人群一阵哗然, 面面相觑,有人茫然道:“什么问题?来时不就是这条船吗?” 林安沉声道:“岛主行事一贯狠辣无情,斩草除根, 不留后患, 怎么可能轻易放我们回去?这船多半已被他动过手脚, 恐怕开出不远便会沉海,葬了我们所有人! 否则,既然有大船在,他又为何要造那条小木船?” “不可能!”人群中有人急得大吼,“你别自己吓唬自己!火势眼见烧到林边了,不走还等死不成?” “是啊!”“我不想再留在这鬼地方!”众人七嘴八舌,喧嚷而慌乱。 林安坚持道:“火再怎么烧,也烧不到海里。只要我们留在岸边,总归无性命之忧。可若一时贪图快意, 登上这条船, 反而恐怕是自投罗网!” 人群的喧嚷顿了一瞬, 有人迟疑道:“可……岛上都烧成这样了,缺水少食,在这里求生并非易事……你就能确定,这船一定有问题?” 林安平静道:“我并不确定, 这只是一种可能——” “你看, 连你自己都不确定,还来拦着我们!”有人立刻反驳,语气急躁, “夜长梦多,谁愿意再困在这鬼地方?” “对啊!”有人附和,“万一岛主其实没死, 再回来杀人呢?那才是等死!” 人群的情绪愈发混乱,忽有人高喊:“她不会是和岛主一伙的吧?我见他们兄妹常跟着岛主行事!” 这话一出,更多人开始质疑:“难不成,是要将我们拖延在此,好等岛主回来把咱们一网打尽!” “对啊,她从一开始就不让我们开船……” “别被她骗了!” 一时之间,众人心底原本的惶恐都被撩拨出来,风声与海潮掺着杂乱的咒骂声,压得人心口发闷。 林安目光一一扫过这些狼狈的面孔,仍旧坚定道:“大家若实在信不过我,可有懂船的大哥愿意将这船上上下下检查一遍,或许——” “看,果然是在拖时间!”人群里立刻有人大喊。 “我——” “安儿。”一道沉稳的声音忽然响起。 林安一怔,转头看见陌以新自人群后走出。方才一片混乱,她并未注意到陌以新去了哪里,此时见他出现,心头还是一松。 陌以新扫视众人,冷声道:“船就在这里,道理也说得很清楚。想开船的,开走,愿意留下的,留下。” 匣中宴 第216节 “以新——”林安正要再说什么,却见陌以新此话之后,方才反对最激烈的几个村民,反而怔住了,最急着上船的几个人,面上也露出了些许迟疑。 林安明白过来,只轻轻叹了口气。 便在此时,一个坐在海滩上歇息的女人站了起来,走到众人面前,道:“大家听我一言。” 林安一怔,转头望去,正是李婶。 “今日我被那贱奴蒙骗,将他放了出来,反被他捆在衣柜里,险些就要活活被火烧死。”她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哽咽,“若不是这小伙子,在那般危急时刻还返回民居救人,我已经葬身火海! 这两兄妹都是善心仁义之人,他们说什么,一定不会有假!” 林安心口一震,她先前还百思不得其解,贱奴分明被陌以新捆着,怎会逃了出来,原来……竟是李婶…… 或许,李婶是去院里找她的,却被贱奴弄出的动静吸引,取下了他嘴里的布条,又被他言语蛊惑,心一软将他放了出来…… 她看向陌以新,陌以新微微颔首,方才他打开衣柜时,便见到里面的人已不知何时变成了李婶。 人群面面相觑。 又有一个女子站了出来,是石月。 她挺直背脊,坚定道:“若非这位姑娘相救,我们几个被关在囚室的,已被那岛主活剜了心。她一心救人,请大家一定要相信她!” 紧接着,郑锁力也站了出来,声音洪亮:“我是沙峪村的郑锁力,也是这姑娘救下来的。人家好心拦着我们找死,我们还能如此不识好歹不成?” 寡妇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也缓缓站了起来。 她并非这些村子中人,不好去劝这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只是红着眼看向林安,哽咽道:“若不是你,我的小宝已经被拐走,再难寻觅……姑娘,我信你,你让我去哪,我便去哪。” 林安抿了抿唇,方才与贱奴殊死相搏,她不曾有半分软弱,此刻却忽而鼻尖发酸,眼眶也有些发涨。 她点了点头,沉声道:“谢谢。” 一旁,那位算命先生怔怔地站在人群之外,视线渐渐有些模糊。 他忽然想起自己最初为何立志学医,便是为了如眼前这个女子一般,和可能到来的死亡抢人。 他忽然明白,要救人,或许真的还有其他办法。可他不曾去想,不曾尝试,便将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杀人之上。 倘若换作眼前这个女子,结局一定会有不同…… 随着几人说出这些话,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神色动摇。不走,终究只是再熬几日,似乎的确好过赌命。 人群终于安静下来,林安长长舒了一口气。 陌以新站在一旁,静静望着她。 她便是如此,无论身处何地,终究都会赢得尊敬,受人追随。 她总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当初收留她,不是他的恩,是他的幸。 …… 这一场火,直到夜里仍未尽歇。 白日里焚天的烈焰已然衰退,天边的红云化作缭绕的白烟。明火看似熄灭,林子深处却仍在阴燃。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气息,夹着潮湿的海风,令人胸口发闷。 海岸边,孤零零一块礁石后,陌以新安静独坐。 他长袍撩起,露出的长裤早已被血迹浸透,一大片暗红之中,又有鲜血正在顽固渗出。他拆下大腿上已被浸透的布条,又从袍摆上撕下一大块,隔着长裤,利落地将伤口处重新缠紧。 布条勒得极死,伤口被狠狠挤压,血流终于再次止住。他的眉头纹丝不动,仿佛不曾觉出痛意。 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陌以新手指一顿,不动声色将衣袍放下,重新遮住双腿。 “以新,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林安说着,已在他身旁坐下。 陌以新转眸看她一眼,淡淡道:“怎么,不用照顾伤员了?” 林安抿了抿唇。叶饮辰落水后伤势再度恶化,这一日都在断续发热,她始终从旁照料,直到夜里他终于彻底退了烧,气息稍稳,她才悄然离开。 只是,到处都不见陌以新的身影。 林安想了想,轻声道:“你吃醋啦?” 陌以新沉默不语。 海风裹着烟气呼啸而过,夜色下的沉默,比话语更有力地回答了她。 林安扯了扯他的衣袖,恭维道:“今日多亏你救了他,否则——” “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陌以新径自接了下去。 林安双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些什么。 陌以新看着她,目光沉沉,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今日之后,你不再欠他,只欠我。” 林安心中一动,终于问出先前无暇深思的问题:“以新,你顶替叶饮辰剜心取血,究竟是为什么?”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陌以新道。 “可人死万事空,平白一句亏欠又有何用,你……怎么能这么傻?”林安咬唇,声音严肃。 陌以新清冷的神色终于松动几分,他眸光微敛,忽而轻笑:“曾经,我的确从不吝惜此身,只觉不过贱命一条,有何足惜?可如今有你,我只嫌光阴太快,又怎会舍得去死?” 林安心头震颤,愣怔道:“那你……” 陌以新转过头,望向黑暗无边的海面,语气清淡得仿佛只是随口闲谈:“有经验的杀手进行刺杀时,通常不会选择将匕首刺入人的心口。你可知为何?” 林安:…… 她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而且,他这样没头没尾地自说自话,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啊! 陌以新也并未等她回答,自顾说道:“因为,人的心口附近被肋骨包裹,匕首刺入时很容易卡入肋骨之中,进退不得。如此一来,目标未能毙命,刺客却也难以拔出匕首再补一刀。” “你说这个,究竟——” “纪寒川武功高强,若在平时,我根本无法近他的身。可他要剜我的心,却不得不与我近身。”陌以新平静地说着“剜心”这样的字句。 “我只须不着痕迹地找准角度,将胸膛精准送入他的刀尖,便能让刀尖卡在我的肋骨骨缝之中。 在这个瞬间,他与我近在毫厘,便是最好的反击机会。” 他转头看向林安,目光沉静,“他的刀刺入我的肋骨,我未必会死,可我趁他使力拔刀身形定住的一瞬,用袖箭刺入他的咽喉,他却必死无疑。” 刀尖……卡入……肋骨…… 他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刻骨的疼痛,可他的语气,却自始至终平淡无波。 他的计划从容而残酷——将胸膛主动送入致命的刀尖,用自己的肋骨去做那反击之盾,一击必杀…… 林安心口骤然收紧,声音轻颤:“以新……” 陌以新抬起手,掌心轻抚上她的面颊。 海风拂过,他眼神里是与方才全然不同的柔和,却依旧透着幽深的执拗:“安儿,我会保护你。任何让你伤心难过的事,我都不会让它发生。” 林安鼻尖猛地发酸,她抓住他的手,大声道:“可我最在意的人,是你!你受伤,你忍疼,才是我最伤心难过的事!” 陌以新目光微闪,将腿收到另一侧,淡淡道:“嗯,我不会再受伤。” 林安揉了揉眼眶,这才发现,他的面色似乎有些苍白。她忽然想起,陌以新本就体寒,入冬甚至要以药浴驱寒,眼前虽在盛夏,可此番入海救人,莫不是着了凉…… 她有些揪心,连忙问:“以新,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着凉了?” 陌以新摇头道:“我没事。早就同你说过,不必将我当做体弱之人。” 林安仍皱着眉,不放心道:“我们怕是还要在这里滞留几日,你得好好歇息。” 这一日众人历经劫难,皆是身心俱疲,夜里早早便各自安顿下去,暂且歇整,待明日再商议后计。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待离开这里,回到陆地,你……有何打算?” 林安一怔:“我……还没来得及想过。” “那,现在想想。” 林安以手托腮,垂眸沉思,喃喃道:“当初从景都出走,一来是为了圆行走江湖的梦,二来,其实也是为了……” 话音微顿,她没有再说下去。 “为了探寻我的过去。”陌以新却替她接了下去。 林安讶异地看向他。她记得很清楚,当初那封不辞而别的书信中,并未提及这一点。 陌以新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讶,唇角轻轻一弯,笑意温和:“安儿,不要低估我对你的了解。” 林安垂眸,轻声道:“我只是想,人总要放下心结,才能真的向前走。” 她顿了顿,重新看向他,“那日你说,从今往后,我想回景都,我们便回景都,我想闯江湖,我们便闯江湖。可你分明又说,你曾发誓永不踏足江湖……” 陌以新回握她的手,认真道:“答应你的话,我绝不会食言。” 林安轻轻摇头:“以新,我从不想逼迫你。可我也无法否认,心里总有许多疑问和好奇。所以,当你准备好的那一天,再将一切告诉我。在此之前,我不会再问。” 陌以新心口一热,目光深深望着她,沉声道:“安儿,只要是你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对你,我可以毫无保留……” 说到此,他忽地一顿,脑中闪过她方才那句——“你受伤,你忍疼,才是我最伤心难过的事”。 陌以新脸色微微一白,眸光深处掠过一瞬迟疑,他缓缓吸了口气,才继续道:“等回到陆地,我想先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你便会知道一切。” 林安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她压下种种心绪,扬起一个轻快的笑容,道:“其实,我也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陌以新也怔了怔,眉目微挑:“何处?” 林安伸手入怀,从衣襟深处取出一个早已收着许久的物件。月光下,那枚厚重的令牌落在她掌心,正是归心令。 陌以新神色一动,眼底浮现一瞬讶色——难道,她已经知道了? 林安道:“上岛之前,我就是凭它说服石家兄妹,顶替了他们的身份。只是当时情况紧迫,无暇对你解释,这令牌为何会落在我的手中。” 陌以新轻咳一声:“嗯。所以,你是想带我去……” “归去堂。”林安笑了笑,“虽然我也不知此物究竟从何而来,可事到如今,我已与归去堂多少有些渊源,还结识了大名鼎鼎的荀谦若先生。 他曾邀请我去归去堂走走,我也一直在想,走江湖这一趟,若能去传说中的江湖第一大派看看,也算不枉此行。” 陌以新久久无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林安想带他去的,和他想带林安去的,会是同一个地方。 林安见他不语,挑眉一笑,带着几分得意:“没想到吧,我如今也结交过不少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 还有那江湖第一美男沈公子,我亲眼见过,的确是个色艺双绝的奇人呢。” 陌以新唇角微抽,神色十分古怪。 匣中宴 第217节 良久,他终究低头一笑,眉间浮起一丝宠溺:“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做了不少大事,才一路留下印迹,让我能追寻到你。我一路走来,可听说书人讲过不少有关你的故事。” “什么?”林安顿时瞪大眼睛,连忙好奇道,“都说我什么了?” 陌以新清了清嗓子,语调不紧不慢,却透着几分玩味:“说神影门门主之女神功大成,杀了沁远峰掌教,又重伤几位坛主,最后却栽在一个年轻女子手里。” 林安张了张口,正要插话,却被他不慌不忙的声音压过。 “此女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却是手持归心令的归心使者,实力深不可测。 有人说,她是归去堂暗中培养的新晋人才;有人说,她是归去堂从深山请出的高人隐士;还有人说……”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她其实是堂主廖乘空的私生女儿……” “噗——”林安险些喷出一口老血,前面的内容虽然离谱,她还勉强能听得下去,这最后一句她就真不能忍了。 陌以新也笑着摇了摇头,想起当初与廖乘空八拜结义,心头更是涌起难言的荒诞。 他接着道:“后来,我找去神影门,听他们描述了那个女子的模样,果然是你。” 林安连连咳嗽几声,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好半晌才缓过来,费解道:“这也太离谱了吧,你是怎么从那些天花乱坠的传闻里,听出了哪里像我,还真跑去神影门求证的?” 陌以新笑而不语。 林安也顾不上再去追问,只连连惊叹,难怪当时归去堂会派荀谦若亲自出面,去查归心令的踪迹,敢情在江湖上,已经传成这个样子了…… 心底一阵啼笑皆非,半晌之后,她又想起问道:“对了,你去神影门时,那里……是什么情形?” “其实那已经不能算是一个门派了。”陌以新道,“帮众早已作鸟兽散,只余几个忠心弟子还在,照料那两位筋脉尽断的坛主。” 想起音儿,林安心中又是一痛,胸口隐隐发闷。 没想到才短短两个多月,自己便已见证了这么多阴谋算计。从缎仙谷的姐妹相残,到神影门的两代恩怨,再到御水天居的装神弄鬼…… 陌以新见她神色显然黯淡,转移话题道:“那我们便说定了,离开这里后,一起去那个地方。” “好啊。”林安点头。 夜风轻拂,火光余烬仍在远处天边散落。陌以新沉默片刻,道:“那,叶饮辰……” “他怎么了?”林安下意识反问。 陌以新凝视着她,见她眼中是真诚的疑惑,神色愈发复杂,缓缓吸了一口气,才道:“他难不成也一起去?” 林安一怔,连忙道:“你别胡思乱想,先前我便同他说过,待过完生辰,便就此作别。这次等他伤好,自然也是要告辞的。” 陌以新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声音低沉:“你舍得?” 林安顿时气结,忍不住嗔道:“陌以新,上次不是说过了吗,不许阴阳怪气!” 她说着,便又如上次一般,伸手去捏他的脸。显然,上次捏脸后的成果,她很满意,似乎有点上瘾。 陌以新下意识侧身一躲。林安哪里肯罢手,索性追着上前,两手左一伸右一探,竟真把他逼得连连后仰。 气氛不知何时,已从沉闷转为轻快。 “原来陌大人也有怕的啊。”林安轻声取笑,笑意里带着几分得逞的狡黠。 陌以新眼底微动,沉声道:“安儿,别闹。”话虽如此,唇角却压不住微微上挑。 “谁叫你总是乱吃飞醋!”林安轻哼一声,趁他分神之际,猛地探向他下颌,“抓到你了!” 两人几乎贴近,陌以新避无可避,索性放下双手,任她施为。 林安失去这股反抗的力道,反而失去平衡,一个趔趄向前扑去,陌以新自然去扶,她的膝盖却不偏不倚,压在了他的腿上。 陌以新身体微震,猝不及防地闷哼一声,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嘶”。 林安一怔,笑意在唇角凝住,动作也是一顿:“你怎么了?” 陌以新面色微变,眸光微闪,正欲再说句“没事”,林安已经抢先道:“你是要骗我吗,陌以新?” 陌以新沉默片刻,终究咽回了嘴边的话,淡淡道:“只是一点擦伤。” “何时伤的?”林安追问。 “下水救人时,撞到了礁石。”他语气轻松。 林安一怔,神情早已不复方才的玩笑,看着他始终有些苍白的神色,心口一紧:“那你为何不说?” 陌以新唇角动了动,移开视线:“你要照顾一个伤员,已经很辛苦了。” “你——”林安气结。 她怎么就没想到,陌以新吃醋已经吃到了自虐的程度,到这种时候还在阴阳怪气。 “伤在哪了?”林安再顾不得方才的打闹,连忙伸手去探他的伤势。她记得,刚刚自己膝盖压到的,正是他的大腿。 大腿之上有动脉,极易失血过多。更别说礁石划破皮肉,还不只是寻常刀口那么简单,伴随脏污、沙粒与盐水刺激,感染风险极高。 林安心头越来越紧。 陌以新却侧身避开她的手,道:“伤在腿上,不打紧。” “什么叫不打紧!”林安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顺势掀开他的衣袍。 ----------------------- 第154章 一大片早已发干的暗色血迹赫然刺入眼帘, 草草撕下的布料随意缠绕在伤口之上,仍有殷红在隐隐渗出。 “好多血!”林安惊呼一声,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你不但瞒着我, 连好好包扎都不会吗?” 话未说完, 她已伸手去解那层凌乱缠裹的布料。 陌以新再次避开。 “干什么?”林安蹙紧眉心,声音已透出焦急,“这伤万万马虎不得,必须先将伤口仔细清洗干净,再好好包扎止血,否则极易感染,你怎能如此儿戏!” “伤在腿上……”陌以新再次道。 林安动作一顿,似乎领悟了什么,难以置信道:“你不会是要说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话吧?当初强吻我的时候, 也没见你讲究这个啊!” 陌以新面色一阵红一阵黑, 沉声道:“伤在大腿。” 他再次强调了重点, 像是不得已的提醒。 “那又怎么了?”林安眼里只有那一大片血色,好似钉子一般钉在她心口。 她急声道:“我可以转过身去,你自己脱,如若不然, 我就自己扯了!” 陌以新眸色一深, 沉默片刻,哑声道:“安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林安不再理会他, 索性用双膝压住了他的小腿,指尖顺着衣料探去,触到那一片绷紧僵硬的肌理。 “很痛吧?”她眼底闪动着心疼, 语气不自觉轻柔下来。 下一瞬,分明被她牢牢压住的陌以新,竟忽然翻身,身形迅疾一动,轻而易举地将她反压在身下。 林安未及说出一句话,已经仰面躺下,后背贴上粗粝的沙土。他的气息骤然笼下,呼吸灼热,目光逼人。 “安儿……”陌以新低声开口,嗓音微哑,带着极致的克制。 “陌以新……”她下意识应了一声。 陌以新眼底暗潮翻涌,手臂撑在她耳侧,另一只手压住了她方才探伤的手,五指相缠。 两人的气息在一瞬间紧紧交织。 林安心头一跳,呼吸乱了几分,却仍倔强地迎视他:“你需要包扎。” 他喉结微滚,低声道:“安儿,我不是神仙,不要逼我。” 两人虽已有过耳鬓厮磨的亲昵,林安却是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如此危险的气息。 “现在不行。”她稳住声音,神情和语气都十分严肃,“你的腿会疼的。” 陌以新彻底凌乱了。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还是说,他不仅腿伤了,连脑子也已经坏掉了?竟从她这短短一句话里,领会出了令人发疯的言外之意? 心弦瞬间崩断,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乎感受到来自身体内磨人的灼热。 林安对自己火上浇油的劝解浑然不觉,仍旧认真道:“以新,你先放开我,我只是帮你包扎,保准不乱动。或者,你也不必完全脱掉,只撕开一块也行。” 她此时也十分无语,仿佛自己怎就成了引诱贞洁烈男脱裤子的不良女青年…… 可眼前这位,此刻的眼神,分明又与“贞洁”二字半点也不沾边…… 陌以新的视线缓缓下移,从她的眼睛,落在她的唇上,只见那一双朱唇不断地上下开合,好似在说着什么。他却已听不到话音,耳畔只有血液奔腾的嗡鸣。 “以新,你——唔!”林安这张能说会道的嘴,被一双炽热的唇堵住了。 陌以新狠狠压下,呼吸深沉而急促,放纵与压抑在他体内冲撞,让他愈发凌乱。 这是林安头一次无法完全投入他的吻。她仍惦记着他腿上的伤,想要挣扎起身,又怕踢到他的伤口。双手又已被他十指相扣,丝毫动弹不得。 她的抗议被堵在唇间,尽数化为一声声呜咽。 “啊——!”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陌以新浑身一僵,林安这才趁机挣脱桎梏,将头侧开一点,朝声音来向看去。 只见李婶呆呆地站在不远处,双眼瞪得浑圆,一脸惊恐。 “夭寿了!夭寿了!”李婶大呼小叫着,奋不顾身地扑上前来,将陌以新扯住,竟是要硬生生将他从林安身上扯下来。 “你这小伙子!”李婶悲愤交加,双手直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看你一表人才,还寻思着把侄女介绍给你!谁知你竟做出这等丧人伦的事来! 亏我还夸你是个好人……难怪那般会疼人,莫不是哄骗你妹妹年幼无知,哄骗不得,就霸王硬上弓了!” 陌以新:…… 林安:…… 到底怎么会这样! 林安已经石化,心中原本不做他想,此刻被李婶这么一吼,整张脸也不受控制地涨红起来。 她连忙拉住李婶,将陌以新护在身后,急声道:“李婶,李婶误会了!我哥哥他不是那个意思!” 陌以新:…… 匣中宴 第218节 李婶悲愤更甚,眼眶都红了:“石丫头,你不懂那些事,你哥哥不是好人!” 林安意识到不对,连忙接着道:“不不不,他不是我哥哥!” “那也不行!”李婶张口便驳,随即却一怔,“什么?” 林安红着脸道:“我们是冒充兄妹,只为了上岛救人,我们其实是、是……” 她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李婶却领悟了。 一向热情豪爽的李婶,此时也难得的接不下去话了,愣愣地望了两人半晌,三人间的空气一度凝固。 静寂良久,李婶才憨笑几声,开口道:“原是这样啊……那、那你们继续吧。”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还是再走远些为好,若动静大了,又把旁人招来。” 陌以新:…… 林安嘴角猛抽,道:“李婶真的误会了!” 李婶连连摆手:“婶子懂得,懂得。”说罢,已经干脆地转身走了。 林安怔怔望着李婶洒脱离开的背影,如梦初醒般,抬手捶了陌以新一拳,吼道:“你做的好事!” 陌以新将衣袍下摆理好,眼底那点暗红迟迟未退。他轻咳一声,正色道:“总之,我不能在你面前……” 他话音一顿,没能说出“脱裤子”三个字,转而又补上一句,“至少不能是在这种时候。” 林安彻底败下阵来,心中气急,却只有无奈。她一手扶额,咬牙道:“行行行,那我扶你回去,你自己弄。不过,这次要仔细些,不准再那么潦草!” 客船虽然不能启航,却还能暂作栖身之所。 林安扶着陌以新,回到了来时住过的那间蜗居,又叮嘱他几句,见他点头,才独自退了出去。 隔壁房间,叶饮辰仍在安睡。 林安靠在两扇门之间的墙上,经过了一整日的波折,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 …… 林安先前已两夜未眠,夜里又几次起身查看伤员,待真正睡去时,已是后半夜。再醒来时,天光早已大亮。 她扶着陌以新走出船舱,海风拂面,仍带着焚后的焦味。岸边已聚着不少村民,神情凝重,却又隐隐透着某种压抑的热切。 有人看见两人走来,神情顿时一变,更有几人直接迎了上来,带头一个满脸激动道:“姑娘,多亏你了!” 林安一怔:“什么?” “昨日实在太过疲惫,今天一早,我们几个将船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此人道,“龙骨的楔子竟被抽走了几处,停泊时看不出什么,可真要出了海,待浪头打来,怕是整个龙骨都要松散开去。” 旁边的人也都一脸心有余悸,有人补充道:“还有底舱板下,被人劈出了几条暗缝,外面钉着薄木片,又用麻布封住,看似完好,但被海水浸泡,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溃开渗水。” “龙骨松散,海水灌舱,整船人都只有沉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虽已逃过一劫,却还是冷汗直下。不敢想象若是昨日一意出海,会是何等下场。 林安同样心底发寒,却仍镇定道:“那么,可有补救之法?” 倘若这船彻底废了,那便只能再齐心合力造些小船,再多费些时日了。 “幸而有姑娘提醒。”带头那人抹了把冷汗,语气里仍有后怕,“若能寻到木料,可再打楔子,将龙骨重新固定;至于舱底的暗缝,也得寻来木料、松脂等物,仔细修补,不能漏过一处。这些要做的妥帖,怕也得忙上两日。” 林安略一思忖,道:“咱们的性命全系于此,不可马虎。如今火势已灭,林中未必没有余木,我们可以几人一组去寻。” “好,我们都听姑娘的。”一众人并不整齐地呼喝着。 林安点了点头,回头正对上陌以新专注的目光。 她道:“怎么了?” 陌以新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低声道:“我只是在想,这次之后,江湖上或许又会多一段有关你的传说。” 林安一怔,玩笑道:“只要别说是廖乘空的私生女抢夺了花世的宝藏,就很好了……” 陌以新不由失笑。 正此时,身后忽传来几声轻咳。 林安转身一看,竟是叶饮辰。他身着单衣,神色略显疲惫,却仍带着一贯的笑意。 林安一惊,连忙道:“你怎么自己出来了?休息一夜感觉如何,发热可还反复?” 叶饮辰笑着上前,微微低头看向林安,不答反问:“不然,你摸摸看?” 林安没多想,抬手便要去触他的额头。手刚伸到一半,忽而反应过来什么,身后……好似有一道清冷的视线正紧紧黏在她身上。 林安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来,思忖道:“我们这里还有位医者,我去请他来给你看看。” 她说的,自然是那位算命先生。他虽杀了人,但情况复杂,他的罪责应当交由法理裁定,而非由他们在这孤岛上私下处决。至少在伏法之前,他仍是一位医者。 叶饮辰伸手将她拦住,唇角仍带着淡淡的笑意:“不必,我哪有那么脆弱。” 林安眉心微蹙,不赞同道:“这一趟下来,你的伤势几次反复,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等离开这里,一定要好好调养一段时日,彻底养好才行。” 叶饮辰神色一暗,轻声道:“那你还会陪着我,直到我调养好么?还是,让我自己照顾自己……” 林安一怔。叶饮辰的身体状况,她的确很不放心,却没料到他会追问这样一句……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陌以新站在不远处,脸色显然发黑,眼底暗沉一片。见她视线望过来,竟直接别开了头,不与她对视。 林安心口微微一窒,正欲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哎呀,还是年轻人好啊,来岛上不过几天,这么快便熟络起来了。” 说话之人是郑锁力,当初在林间送饭时,他便自来熟地聊过几句,显然是位爱说笑的大叔。 林安见有人岔开话题,正要松一口气,便听郑锁力继续道:“小兄弟,你妹子对这位少侠关切得紧,依我看啊,女大不中留咯!” 林安:…… 不是,解围怎么成添乱的了? 陌以新薄唇抿成一线,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压制着什么。 叶饮辰轻咳一声,笑得几乎温文尔雅。 坐在一旁的李婶左看看,右看看,终于一拍大腿,瞪眼道:“哎呀,姓郑的,你乱说什么!” “我说错什么了!”郑大叔与李婶同是沙峪村的,又同样是爽快性子,平日显然没少一起闲话家常,当即回嘴道:“我的眼光什么时候错过,这少侠看小姑娘的眼神也不一般嘛!” 他说着,又看向陌以新,眉开眼笑:“小兄弟,这位少侠英俊非凡,我看恐怕是落难的贵人,你妹妹也算是找到了好出路嘛!” 叶饮辰低低一笑,道:“大叔的确好眼光。” 陌以新面无表情道:“有些人总是贼心不死,这可不是好习惯。” 林安连忙道:“大叔别说笑了,等船修好了,我还要与哥哥回家去呢!” 郑锁力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好好好,小姑娘面皮薄,我省得!不说了,不说了!” 林安正无语,人群中有人忽而高呼道:“看,海上那是什么!” 众人一怔,目光齐齐看去,有人立刻惊叫道:“是船,是船啊!” 林安也有些诧异,只见天海相接的尽头,隐隐有一道黑影破浪而来,从最初的一点,正渐渐放大。 海风猎猎,浪花翻涌,那船身如入无人之境,稳稳劈开水面。 随着距离拉近,轮廓逐渐清晰——船体修长,船头高耸,桅杆笔直,白帆高悬。 阳光映照下,船舷泛着新漆的光泽,虽不至奢华,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排场。与岸边那艘老旧客船相比,这艘船明显更大,更新,更稳。 “哪来的船?” “好像……是往我们这边来的!” 惊异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有人满脸期盼,有人神色紧张。 在所有人惊疑的注视下,这艘船越行越近,缓缓靠岸,船身侧转,稳稳停靠在浅水处,锚落,激起一阵浪花。 白帆缓缓收起,海风鼓动下的声响渐渐平息,只余庞大的船影肃立在近岸。 缆绳抛下,甲板上已有人影走动。 “什么人,快看看是什么人……”高声的议论变成了交头接耳的低语。 一行人自船上鱼贯而下,约莫十个年轻男子,身形高挑,脚步整齐,每一步都落得沉稳无声。虽衣着普通,却掩不住举止间的凌厉,显然绝非寻常渔人或客商。 而为首之人,年纪不过弱冠。 他一身浅灰布衣,腰系素带,脚踏黑靴,长发束起,面色平静,唯有眼底藏着心事重重。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落在沙岸上时,四周的议论声顿时静默下来,仿佛连扑面的海风都带了几分肃然。 村民们面面相觑,林安却顿时瞪大了眼——这个人,她是认得的! 此人的视线掠过海岸,在看到一人时蓦地停住,浑身一震,眼底的忧色瞬间变为欣喜。 他当即上前几步,单膝跪地,俯首道:“主人,属下终于找到你了!” 叶饮辰站在人群之中,微风拂过他苍白的面色,他的神情却依然平静。 他看着跪在面前的青年,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执素,你来了。” …… 船舱内,一间宽敞的客房中。 执素正垂首而立,平静地禀报着:“君上离开夜国已两月有余,朝中议论渐起,一些刺耳的声音已初步弹压下去。只不过,属下久未收到信函,实在担心君上的安危,这才带了暗卫出来找寻。 属下来迟,让君上受苦了!” 叶饮辰不置可否,只饶有兴致道:“你们是如何找到这座孤岛的?” “先前是在神影山一带得到白马锁云的消息,我们便循迹而查,线索一路追至石桥城忽然中断。我们便以石桥城为中心,向四方铺开搜寻。直到抵达海边时,有暗卫发现了一对可疑的兄妹。 两人每日到海边徘徊,神色蹊跷。抓来一问才知,他们的大姐很可能被人掳上孤岛,而不久前,有两人借用他们的身份,声称要上岛救人。 两人中那个女子,手持归心令,与我们在神影门和御水天居中打探到的林姑娘全都吻合。 属下实在担心,林姑娘要救的人或许便是君上,立即调齐人手,置下三搜船,出海寻人。” “三艘船?” “孤岛的位置无人知晓,我们分了三个方向,各自在海面搜寻。还好,属下先找到了君上。” 叶饮辰靠坐在床侧,静静听完,点了点头:“这一路,辛苦你了。” 匣中宴 第219节 执素惭愧道:“君上重伤至此,属下实在失职。船上药箱齐备,暗卫中有数人通晓医理,稍后便为君上细细诊治,请您务必好生调养。” 叶饮辰沉默不语,林安先前的话回响在他耳畔。 “等离开这里,你一定要好好调养一段时日,彻底养好才行。” “等船修好了,我还要与哥哥回家去!” 烛光照着他苍白的面容,他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执素察言观色,道:“君上可还有何吩咐?” 叶饮辰指尖摩挲着茶盏,淡淡一笑:“我也尚未想好……离开两个多月,当初想要保护的人,或许已不再需要我的保护。” 他声音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却带着连他自己都不察觉的疲惫。 执素微怔。他想起方才在岸边看到的林姑娘,与她身边那人,依稀明白了什么。 叶饮辰面色的苍白与眼底的晦暗令他蹙了蹙眉。 他略一思忖,神色已恢复平和,笑容可掬道:“所谓当局者迷,君上所求之事,实则轻而易举。” “哦?”叶饮辰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执素,“你这个暗卫头子,何时还成军师了?” 执素低眉敛目,腼腆一笑:“君上,当初将林姑娘带往行宫,属下是用麻绳捆的。” 叶饮辰指尖一顿。记忆深处,那一幕骤然浮现——女子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诧异地瞪着他,唇角还带着不服气的怒意。 他喉间微微一紧,淡声道:“所以呢?” “属下还可以再来一次。” 叶饮辰沉默。 执素仍旧温和笑道:“君上放心,属下的手段,林姑娘根本无力反抗。只要人一到夜宫,便是君上的人,自然任您施为。” 叶饮辰淡淡的笑意蓦然收敛,冷声道:“放肆。” 执素神色恭敬如常,却不为所动地接着道:“依属下看,那位陌大人之于林姑娘,不过是占了时间的先机。林姑娘待他,也只是潜移默化的习惯。 只要回到夜宫,君上有的是时间,为林姑娘建立新的习惯。 既然陌大人能取胜于先机,君上何不能翻盘于日后?” 烛火噼啪一响,燃烧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叶饮辰唇角的笑意早已彻底褪去,只余下锋利的冷意。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知道,只要他点一下头,执素便会立即去做。 “带回夜宫”,“建立新的习惯”,“任您施为”…… 执素的话声声入耳,一字一句敲进他的脑海,如同毒酒一般苦涩,却也灼烧着他血液深处的狠绝。 叶饮辰呼吸渐重,眉心轻蹙,眼底闪过一抹阴鸷,却再次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阖上眼,眼皮轻轻颤动,淡声吩咐:“……将人带过来。” ----------------------- 第155章 …… 夜幕低垂, 林安沉沉睡在船舱的客房中。 夜国大船寻至,他们自然不必再修那艘旧客船,也不必再挤在两人一间的蜗居。众人虽不明所以, 却仍欢欣鼓舞, 安顿清点一番后, 黄昏时便扬帆起航了。 夜国暗卫中有人精通医术,对叶饮辰细心诊治,林安也终于放下心来。 自七夕之夜起,这还是她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 连日来的疲惫席卷而来,林安早已陷入无知无觉的深眠。 不知何时—— 一阵急促的呼喝声骤然撕裂夜色,紧接着,船身剧烈一颠,林安被猛地惊醒。 她心头一阵茫然,刚要起身, 房门便被“砰”地一脚踹开。 两名粗布衣衫的男人闯入房中, 肌肉虬结, 目光凶厉,浑身带着海水的咸湿和腥气。 林安来不及细想,已被二人一左一右揪起,连推带拽地拖往甲板。四下里, 客房全都房门大开, 却不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只有同样如这般贼寇打扮的汉子偶尔穿行其间。 林安这才从深睡眠中彻底清醒过来,一颗心陡然发沉。 出了船舱一眼望去, 只见这艘船正停在海面,竟已不再前行,船身被两艘巨大的黑影夹击在中间, 铁钩锁链已深深钉进船舷,海匪们早已顺着绳索如狼群般攀爬而上。 甲板上早已乱成一片。火光在夜色中四处乱窜,喊杀声伴随着刀光剑影扑来。 夜国暗卫已然迎敌,可总共也不过十人,对面却蜂拥而至,足有二三十匪徒,刀剑撞击,有人刚迎敌便被一刀劈翻,有人奋力抵挡,却被长钩一勾,从甲板扯入黑沉沉的海水中,瞬息不见。 林安眼睁睁看着暗卫一个接一个倒下,而那三十名村民早已不知所踪。 “男人都杀了!女人留下!”一道命令自人群深处传来,声线中透出一股熟稔的狠辣,像是海匪首领。 林安心头一紧,脑中电光火石般飞速运转——海面上,竟会出现这样两艘贼船?当真是海寇?还是说,他们其实另有来头? 夜国雇佣的大船白天刚至,这两艘船便也紧接着出现在这片海域,难道,其实是夜国那边的势力,冲着叶饮辰来的?想趁他尚未回到夜国,在外面将他解决了? 从房里一路被押到甲板,她始终都还未见陌以新与叶饮辰的身影,他们在哪里? 林安心头狂跳,呼吸愈发急促。正思忖间,忽又听得一阵喧嚣—— 人群让开,陌以新与叶饮辰被数名海匪押出来,一左一右架在甲板两端,双手反剪,嘴边已是血迹斑斑,显然是在抵抗时遭了重击。 她心口猛然一缩,双目顿时圆睁,几乎忘了呼吸。 “竟敢妄想反攻,砍了!”海匪首领声若惊雷。 一声令下,长刀寒光乍起,空气仿佛都被杀意劈开。 林安目眦欲裂,她到现在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这片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便眼睁睁看见那两道刀锋划破夜色,直直落下。 脑中乍然空白,耳边只余一阵嗡鸣。 下一瞬,陌以新与叶饮辰的身影同时被重重推下甲板,坠向漆黑汹涌的海浪之中。 “不——!” 火光与浪花在眼前交织,林安瞳孔骤缩,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轰然碎裂,理智顷刻坍塌,彻骨的黑暗将她吞没。 林安猛地挣开被押的双手,几乎疯魔般扑向左边船舷,嘶声喊出:“陌以新——!” 胸口仿佛被利刃剜空,她双手拼命伸出,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空荡的海风。 风呼啸着从耳畔掠过,海面漆黑如墨,翻滚的浪花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赤色的光,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林安伏在船舷上,泪水早已狂涌而出,心头更是血肉模糊。 “陌以新——你回答我——陌以新!”她又声嘶力竭地连呼数声,几乎被泪水呛住。 她的指节死死攥着栏杆,青白一片。忽然,她双手使力,攀着栏杆便要跃下去追。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也要追下去。 然而便在此时,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背后拉住了她。 “放开我!”林安厉喝一声,双手乱挣,“贼寇去死吧!” 她猛然反抓住那人的手腕,带着拼死的狠劲,要与这突如其来的人同归于尽。 “安儿。”低沉的声音贴近她的耳畔,带着熟悉的温柔。 林安浑身一震,动作蓦地僵住。 她回头,泪水模糊中,那张熟悉的脸近在咫尺,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是……陌以新? 他嘴角犹带血迹,却活生生立在她身后,眼底翻涌着她未曾见过的情绪。 林安怔怔地望着他,眼泪还在无知无觉地流下。 另一侧,叶饮辰也自甲板下的暗层缓步走出,面色苍白,目光却带着一抹莫测的复杂。 火光尚在闪烁,海浪依旧翻涌,方才的疯狂与绝望犹在,可林安竟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处现实,还是一场梦魇。 …… 日头当空,甲板上海风猎猎。 叶饮辰负手立于船头,衣袍猎猎鼓动,背影孤挺。面前是翻涌不息的浪,白光在水面反射,映得他面色愈发冷淡。 “属下不明白。”执素站在他身后几步,眉头微蹙,“君上大费周章,做出那一场戏,就只为了听林姑娘喊出一个名字?” 他顿了顿,语气压低:“君上向来不惧污名。只要能得到想要的东西,理应不择手段。” 叶饮辰没有回头,沉默不语。 他的确想要,很想。 对于执素那个提议,他动过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样卑劣的心思,动得清晰,动得真切。 他知道林安心里始终有那个人,可他只想要最后一个动手的理由。 若那一刻,林安喊出他的名字,哪怕只有一句……那么,无论背上怎样的不堪,他都要再勉强一次。 只要给他时间,他终有法子让她心甘情愿。 可是昨夜,林安的反应无比清晰,毫无犹疑…… 他终于明白,林安终究比他想象的更清醒,更坚定,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终于确定,若真做出那样的事,得到的永远不会是她。 他想起林安清亮的眼神,想起她迎着火光昂然而立的身影,想起她哪怕在血与死之间也不曾屈服的执拗。 那是一双属于自由灵魂的眼睛,不是能被麻绳困住的样子。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他缓缓阖上眼,长睫轻颤,掩下眼底的滔天欲念。 良久,他淡淡道:“这些日子的相处,如果说我也曾从她身上得到过什么,那大概是——尊重。” “尊重?”执素不明白,“君上需要的是一个妻子,而不是什么尊重。” 匣中宴 第220节 “此事无需再议。”叶饮辰语速忽然加快了几分,再次睁眼时,眼神中已只有身为君王的睥睨,“孤……不屑于此。” 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掌心已被攥破,血丝一点点渗出,手心一片冰凉。 停在现在,至少还是一场美梦。 海岸线在前方渐渐浮现,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叶饮辰忽然希望,这艘船永远不要靠岸。 执素侧头一瞥,看见走来的人,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你来……与我告别?”叶饮辰缓缓转过身,看见站在他身后的女子,目光仍旧温柔。 “嗯。”林安点了点头。 “昨夜的事,对不起。”叶饮辰垂眸,“是我还想再试一次。” 海风自他发间掠过,几缕棕发在阳光下晃动。 曾几何时,他曾对林安说过——抓阄虽然不是办法,但在抓的那一刻,你心里就会有一个答案。 如今,这句话好似冥冥中的回旋镖,扎在了他自己身上。 林安静静望着他,轻叹一声:“我不怪你。” 陌以新默默站在远处桅杆的阴影之中,未曾靠近,也未曾打断。海风将两人的谈话吹入他耳中,听到这句“我不怪你”,他的心绪颇为复杂。 昨夜那事后,安儿显然狠狠生了他的气,到现在还始终不曾理他。如今面对始作俑者,却是一句“不怪”。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在骗你。现在即将分别,还要最后骗你一次。”叶饮辰笑了笑,带着一丝自嘲。 林安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往后,你多保重……不要再受伤了。” 叶饮辰长睫微颤,伸手入怀,缓缓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精致的小玉瓶,温润剔透,泛着淡淡光泽。 林安目光一动,这玉瓶极为眼熟,记忆几乎在一瞬间涌入脑海。 那个天阔云舒的午后,风卷着阳光和青草的香气。 叶饮辰带着她来到那片草地,认真地告诉她,这里叫“望舒坪”,在此许下的愿望都会成真。 然后,他便变戏法似地拿出这个小玉瓶,让她将愿望写下来,埋进土里。 当时她绞尽脑汁,写下一句—— “楚晏再见,林安你好,好运请多关照。” 后来才知,所谓的“许愿”,不过是叶饮辰在试探她的底细,早就毫不客气地偷看了她埋下的秘密。 对于这件事,林安一直耿耿于怀。后来再次去到那片草地,她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挖出一个瓶子,里面却写着“贼心不死,魔高一丈”,将她气了个半死。 林安以为再也不会知道叶饮辰最初究竟写下了什么,却没想到,最终离别时,他将这个心愿瓶亲手交到了她的手中。 “我原是想,等到了沧流山顶,真正的望舒坪,再亲手拆给你看。”叶饮辰轻声道,“可惜……” 可惜从此南下北上,相隔天涯,不会再有那样一天了。 “收下吧。”叶饮辰道,“这是我曾答应你的。” 林安静了片刻,将小玉瓶收入怀中,并未立刻去看。她看着他,再次道:“你多保重。” 话毕,转身。 “等等。”叶饮辰再次唤了一声。 她一怔,回过身去。 叶饮辰静静望着她,目光如暮色沉海,压着千言万语:“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 “林安,当初你来到针线楼,最先认识你的人,本该是我。后来你闯入江湖,最先找到你的人,也是我。” 他微微一顿,看向她的眼睛,“如果当初,你最先认识的当真是我,你……可会喜欢上我?” 林安想了片刻,目光澄澈,平静地回答:“我想,也许会的。” 叶饮辰怔了怔,垂眸一笑,道:“谢谢。” 林安转过身,一步步离他远去。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自语,是他喃喃道: “叶饮辰,加油。” …… 荒野之上,一人一骑正向前疾驰。马蹄如鼓,风卷黄沙。 此人身穿青衣,满面风霜,衣袍上沾染着点点血迹,似是身上带伤。 在他身后,不止有马蹄扬起的一道烟尘,还有三骑紧追不舍。 忽然间,其中一人抬臂掷出长剑,剑影破风而出,快准狠地钉入青衣人坐骑的后腿。那马惨嘶一声,骤然向前扑倒。马上的青衣人不得不飞身而下,翻身落地,被后面几骑迅速追上,围在中间。 此人显然已经历过不止一战,重重地喘着粗气,却不得不再次拔剑迎战。虽是以一敌三,他还是以命相搏,终究斩杀两人,只剩下最后一个敌手。 鲜血溅落,他自己也已伤重力竭,手中长剑“当啷”坠地,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眼看最后一个敌人向他举起长剑,便在此时,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枚细针似的暗器,举剑之人闷哼一声,直挺挺倒地。 风沙中,脚步声由远及近。 青衣人眼前已有些模糊,依稀看到一男一女走向自己。 女子看了眼被暗器击倒之人,道:“他……死了?” 男子则摇了摇头,道:“只是被我刺中穴道昏死过去。我们不知其中是非,仓促之间救人而已,还是不要轻易伤及人命为好。” 青衣人听着两人简单的交谈,在恍惚之间做出一个决定。他艰难地启唇,用尽最后的力气,道: “比、比武大会……归去堂……”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低哑至极,话音未落,他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失去了气息。 这一男一女,正是陌以新与林安。 两人原本只是赶路,途经此地,没想到竟撞见这样一幕。 陌以新用袖箭帮了青衣人,却还是没能挽救他的性命。 林安轻叹一声,心中有些惋惜,此人伤势过重,他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林安目光落在青衣人脸上,思忖道:“比武大会,归去堂……他最后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归去堂要办比武大会?” 陌以新看向她,眼底闪过一抹光:“安儿,你终于肯对我说话了。” 自那晚之后,林安始终对那场假戏耿耿于怀,对他没有半点好脸色。两人虽一路同行,他也一路做小伏低,安儿却还是不肯理他。 林安一怔,别过头没好气道:“我不是在对你说话。” 陌以新唇角动了动,终是轻叹一声,开口解释道:“比武大会,是江湖中由来已久的盛事,每四年举办一次,由各个门派轮流承办,算起来,今年的确又是一个四年了。 只不过,比武大会向来是未曾办过的帮派优先,一般不会重复。而归去堂从前早已办过一次,按理说,不该再轮到他们。” 林安抬眸看他,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他的神色始终平静而柔和。 她没有问他为何对这些事如此了解,又是如何能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精准刺中人的要穴。她知道,陌以新不会食言,待去到他所说的那个地方,一切便有答案。 林安收回目光,只道:“看来,要先去一趟归去堂了。” 陌以新了然道:“你想去归去堂告知此事?” 林安点了点头:“此人被追杀至此,死前还拼着最后一口气,说出那几个字,一定事关重大,甚至极为凶险。 我毕竟曾得归心令庇护,荀先生先前也三番两次出手相助。若真有事,我们无论如何也该去报个信。” 陌以新淡淡一笑,道:“好。” “那个人要怎么办?”林安看向那个被他击中之人。 陌以新走上前去,俯身将那被袖箭制住的黑衣人翻转过来,却见那人面色灰白,唇角挂着一丝血痕,心头一沉,伸手探上他的鼻息,缓缓道:“已经死了。” 林安一惊:“你不是说,他只是被刺中穴道,昏过去了吗?” 陌以新眉心微蹙:“他已自绝。” 林安怔立原地,神色微变。 看来,这件事……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 天色已近傍晚,两人就近行至一处小城,打算暂作歇脚。 此城名为“鸦渡城”,虽毗邻荒野,没想到竟也颇为热闹。 街巷灯火初上,人来人往。正值晚饭时分,城中最大的客栈更是灯笼高挂,门庭若市。 林安与陌以新双双下马,将缰绳交给殷勤出迎的小伙计。那小伙计笑得热络,正招呼二人入内,客栈门口却传来一阵喧哗。 打眼看去,是有几人正将一个瘦瘦小小的年轻人从客栈里推搡出来,一边推还一边骂骂咧咧。 年轻人一脸苦涩,却不反抗,只长叹一声离开了。 “那是怎么回事?”林安问。 小伙计随口道:“那人啊,原是我们客栈的常客了,谁知今日才发现,他竟是御水天居派在我们这里探听消息的,当然要赶出去了。” 林安一怔,暗叹口气,御水天居在江湖上名声大损,看来,谢阳要重整旗鼓,实在也非易事。 二人走入客栈,开好两间上房,在大堂找了张空桌坐下。 大堂中央,一个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地讲着什么。林安听了几句,竟也是在讲御水天居与拘魂帮的故事,不禁哑然失笑。 来到江湖以后,她已见过许多说书人,也听说了许多传闻轶事,可还是第一次听人讲起自己参与的故事。 看来,自己已经真正是江湖的一份子了。 大堂角落里,有不少人围聚一处,好不热闹,此时又爆发出一阵叫嚷,甚至压过了说书先生的醒木声,不知是在争论什么。 林安拦住一个小二,顺口问道:“那些人在做什么?” 小二了然道:“还不是因为下个月便是比武大会之期,那边有人开了盘口,下注赌谁能拔得头筹,每日都如此喧闹。” 林安顿时想起青衣人临死前那一句话,接着道:“我们也有所耳闻,比武大会乃四年一度的江湖盛事,的确不可错过。不知这次轮到哪个帮派办了?” 匣中宴 第221节 小二不假思索道:“巨阙山庄。” 林安并未听过这个帮派,陌以新适时解释道:“巨阙山庄当初以铸剑而闻名,虽然看起来不温不火,却一直稳步发展。如今能举办比武大会,看来也要跻身大帮派之列了。” 小二附和道:“是啊!大名鼎鼎的‘巨阙重剑’,在江湖神兵榜上始终高居榜首,便是巨阙山庄的镇庄之宝。 巨阙剑本是传说中的八荒名剑,传说越王勾践初次拔出巨阙剑时,仅凭剑气便将马车断为两截,此剑能穿铜釜,绝铁砺,故名‘巨阙’。 而巨阙山庄那件镇庄之宝,便是取了八荒名剑之名,据说同样坚硬无比,没有任何兵器能与之争锋。” 他说着,愈发眉飞色舞:“除此之外,巨阙山庄铸造的神兵利器数不胜数,所以啊,此次比武大会甚至比以往还要引人关注。” “这又有何关联?”林安不解。 陌以新道:“比武大会历来有个惯例,每次承办的帮派,都要拿出一件宝物作为彩头,赠予最终胜者。” 林安恍然。此次既然是由以铸剑闻名的巨阙山庄主办,彩头多半就是神兵利器了。 神兵与秘籍,向来可以并列为江湖人趋之若鹜的两大至宝,难怪格外引人关注。 林安好奇道:“那么这次的彩头是什么?” 小二手中动作一顿,颇为神秘道:“巨阙山庄的段一刀段庄主,这次别出心裁,不同以往,并未公开胜者奖励。” 林安一怔,以铸剑闻名的巨阙山庄,庄主却名叫“一刀”,倒是有些滑稽。 她又追问道:“没有公开?那岂不是到时候随便拿出什么都可以了?那些江湖高手又怎会为了一件未知的东西全力拼斗?” 小二哈哈一笑,道:“虽然没有公开,但巨阙山庄给出了一道诗谜,说是宝物就藏在谜中,若有人能悟出其中真意,还有胆量去争,自然便会前去一战。” 林安更加来了兴致,追问道:“什么诗谜?” 小二清了清嗓子,学着说书人的腔调,摇头晃脑地吟道:“滂沱雨歇荒村畔,钟馗幸免四五灾。” “滂沱雨歇荒村畔,钟馗幸免四五灾……”林安轻声复诵一遍,喃喃道,“这是什么意思?” ----------------------- 第156章 小二苦笑道:“这个小人可就不知道了。” 林安若有所思。 小二随即憨笑道:“其实猜不出也没什么, 到时还是可以去凑个热闹,总会知道谜底的。” “多谢小哥,你去忙吧。”林安友善地笑了笑, 忽又想起方才在客栈门口看到的一幕, 忍不住补充道, “对了,其实御水天居已经今非昔比,不再为恶,或许可以给他们一点容身之处,也不必一发现就赶走。” 小二一愣,道:“姑娘也听说书先生讲了那事吧,我当然是无所谓了,也没什么好被打听的,只是江湖人难以容下他们。 其实要我说啊, 这御水天居虽然不是东西, 但那江湖八卦十大秘闻还是很深入人心的, 也算是他们的一大成就了。” 林安自然也还记得,江湖八卦十大秘闻,几乎是各地小二必备常识…… 排名第一的,是“楚之天下”那首歌谣, 第二, 是江湖第一美人云姑娘将会嫁与何人,第三,是归去堂堂主廖乘空为何自断一臂。 还有后面几条, 的确都有些名头。 不远处一桌酒客正听见他们的谈话,立刻大大咧咧地插话道:“说起那十大秘闻,别的咱都不稀罕, 只想赢得云姑娘的芳心啊!” 大堂中起了一阵哄笑,又有人道:“那我还是更想要花世的宝藏!” 林安一怔,又想起孤岛上那间地窖,心头不由一阵唏嘘。 堂中喧闹未止,又有酒客举杯高喊:“喂,说书先生!不如今儿个就给我们讲讲这十大秘闻罢!” 一时哄声四起,已有人拍桌叫好。 说书先生转了转眼珠,当即一拍抚尺,朗声道:“要说能排入十大秘闻的人物,个个都不是简单角色,却有一人最值得一讲!” “哪一位?” “东方既!”说书人手下又是一拍,掷地有声,顿时吸引了满堂目光,“东方既究竟如何身死,正是江湖第四大秘闻!” 陌以新面色一滞,喃喃道:“这种事,居然也能排上榜……” 旁边有人问:“他不过是个过气人物罢了,为何反而最值得一讲?” 说书人笑得高深莫测:“正是因为其他那些英雄好汉,都还在这江湖之中纵横驰骋,只有他死了!空留一场英雄梦啊。” 堂中众人纷纷点头,交头接耳。 陌以新沉默着,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终是抿了一口茶,唇角却微微颤动,仿佛是被滚烫的茶水烫到一般。 茶盏重新放回桌上,荡出一圈细微的涟漪。 说书人继续道:“话说东方既,名动一时,昙花一现,见过他的人不多,但在见过他的大人物里,廖堂主与他结义,云姑娘为其倾心,足可见此人之风采。 再加上他身死之谜至今不解,反而令这个名字在江湖上愈传愈盛。江湖人只知他死得蹊跷,却少有人知他生前事迹。” 说书人顿了顿,抬手扬眉,声音忽而高昂:“且说那一年,江阳城内英豪云集,群侠并起,举办了一场江湖身法大赛!自白马寺到莲花洞,其间六十里地,看谁先至为胜! 可那好一场江湖盛事,又岂会如此平淡?云姑娘受邀被推为主评,诸位高手须在途中采一朵花献上,最终由云姑娘亲自评定胜者。” 台下立刻有人抢白:“一定是东方既赢了吧?” 说书人话语一顿,眉毛竖起,显然被戳破了悬念,颇为不悦。不过转念一想,今日这话本的主角本就是“东方既”,结局自也算不得意外之事。 于是他只轻叹一声,语调放缓:“正是。东方既第一个到,只是,他手中却没有花……” 林安听到这里,也不由好奇道:“不守规则怎能算赢?难不成是云姑娘徇私?” “云姑娘当然没有偏私。”说书先生再次眉飞色舞起来,“众人抵达终点之后,依次展示采来的花。那时正值牡丹盛开之季,人人都千方百计摘来最娇艳的一朵,只为博美人一笑。” 说到此,他故意压低声音,引得众人探头倾听:“然而——唯独东方既,空手而来!” 说书先生环视一周,见众人终于被勾起好奇,无人再出言打岔,满意地接着道:“待轮到他时,他却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诸位猜怎么着? ——那瓶中,竟是盛满了牡丹花露!” “花露?”有人惊呼。 “正是!”说书人眉眼含笑,语气悠长,“东方既说——‘牡丹真国色,何为一人折?’他以花露相替,既不残花枝,又不坏规矩。此一举,技压群雄。” 堂中终于响起一片惊叹之声。 有人讶异道:“采花露可要比采花费时多了,他却还是第一个到?” “东方既的轻功飒沓行,本就号称天下第一身法!”说书先生一拍抚尺,抚须长叹,“正可谓少年侠客,鲜衣怒马,惊才绝艳,绝代风华!” 众人听得兴起,连连吆喝,大堂中又爆出一阵掌声。 而在这片喧嚣之中,陌以新始终静静坐着。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手指在袖中蜷起,抑制住指间的颤抖。 灯影摇曳,烛火映在他侧脸,半明半暗。好似有一场久远的旧梦,被人硬生生唤醒。 梦里花影与血光交织,岁月的尘封在此刻乍然破裂,只余一片猩红。 林安也跟着众人鼓起掌来,余光瞥见陌以新根本心不在焉,有意气他一气,一脸憧憬地赞叹道:“东方既原是如此风流人物,我怎么就没赶上一睹风采呢!” 话音落下,陌以新的手猛然一抖。 茶杯倾翻,茶水泼洒而出,木桌瞬间被染成深色,也映进他眼底,泛起一抹诡异的暗红。 林安一怔,她虽是有意气他,却没想到他反应如此之大。她手忙脚乱地擦着茶水,却见陌以新整个人仍僵在原地,指节绷紧,一动不动。 “对不起。”他低声说了一句,忽然站起身子,几乎是逃离般地狼狈转身。板凳被带翻在地,发出一声闷响。他却头也不回,径直朝楼上去了。 林安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一怔之下,便也追了上去。 二楼走廊昏暗,夜风从窗缝灌入,带着一丝凉意。 她推开客房门时,便见陌以新双手撑在桌案上,肩线僵直。烛火映出他颈侧的青筋,他垂眸,失神望着自己的手,指尖微微颤抖,久久没有坐下。 “你……你怎么了?”林安愈发惊诧,一时都忘了赌气。 陌以新轻轻喘息几声,才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他神色极力平静,却掩不住眼底的一抹深红。 “我没事。”他轻声道,“对不起,方才失态,让你担心了。” 林安怔然,那一双素来清冷的眼,此刻竟笼着一层湿气。他薄唇紧抿,连呼吸都显得克制。 林安忽然想起,陌以新当初拒绝她时,曾说——“你喜欢的,是那些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你看我,可有半分相似?” 她恍然明白了什么,心中忽而一软,轻轻咳了一声,道:“其实,我方才那样说……只是故意气你的。那些江湖侠客的故事,我不过是听个乐子罢了。” 陌以新沉默不语。 林安忽觉自己那个玩笑似乎当真伤到了人,走上前两步,转而道:“其实,那个东方既也没什么好的啊! 比赛规则分明是折花赠美人,他偏偏要作出一副高风亮节的模样,还说什么‘牡丹真国色,何为一人折’,也太能装了,简直就是个卖弄风流的显眼包嘛!” 陌以新:…… 那原本翻涌在胸口的痛楚,被她这一句生生闹散,化成了哭笑不得的无言。 林安见他神情微动,心下稍安,又正色道:“其实,我不知道你为何总是对武功如此在意,武功再高又能如何?即便是东方既,人人都艳羡他风华绝代,名动一时,可我却觉得,他很可怜。” 陌以新神色黯然:“因为他的早逝?” “不只如此。”林安道,“死有重于泰山,若是死得其所,一死又何妨?可他的死,却被世人猜来猜去,至今不得安宁,甚至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这难道不可怜吗? 他生前的英雄快意少有人知,却因为离奇的一死而被反复流传,这难道不可怜吗?” 陌以新怔怔望着她,低声道:“倘若他泉下有知,定会视你为知己。” 林安以为他又是在和一个死人吃醋,不由失笑道:“我只做你的知己便是了。” 屋中烛火微微晃动,光影在她眼中流转。 陌以新心底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触碰。多年来暗压的苦痛与悔恨,竟在这一句轻笑间悄然散去。 一股热流自心脏而出,陌以新蓦然抓住林安的手,喉结轻轻一动:“安儿,其实我……我就是……” 话刚到此,门口忽然传来小二清亮的声音:“两位客官,方才从大堂匆匆离去,不知可是饭菜有何不妥?” 突如其来的声响,打破了那几乎凝滞的气息。 林安回头一看,正是先前那小二殷勤地站在门口,探进半个身子询问,问完才瞧见房中两人正双手交握,姿势暧昧,一时愣愣地睁大了眼。 林安心头微窘,轻咳一声,道:“没有,只是突然想起点事,小哥费心了。” 匣中宴 第222节 陌以新仍有些回不过神,方才积压的情绪犹在胸口翻滚不息,面上浮着一层尚未褪去的的潮红。他顺手提起茶壶,倒出一杯,想借这凉茶来压一压胸中激荡。 小二一脸歉意,连连躬身:“哎哟,对不住,对不住!是小的多嘴,打扰二位了。” “无妨。”林安随和道,“我们也正打算下楼接着吃呢。” 小二闻言,立刻又热心道:“那两位一定不想错过,大堂里说书先生又开讲了,这回是东方既与云姑娘的故事,可热闹得很!” 林安随口笑道:“这个我也知道一些,云姑娘至今尚未订亲,便是因为东方既的缘故。一个是江湖第一美人,一个是英雄风流少侠……倘若东方既未死,他们一定是江湖上最般配的一对眷侣。” 陌以新手一抖,刚刚端起的茶水洒出了一半。 小二也附和道:“可不是嘛!正所谓一见君子误终身啊。云姑娘与东方既一见倾心,两情相悦,只可惜天妒英才……唉,云姑娘直到今日,还在苦苦寻觅能与东方既媲美的如意郎君呢。” 他越说越起劲,陌以新的脸色却一点点黑了下去。 “啪”的一声,茶盏被重重搁下,陌以新冷声道:“胡说八道。这都是哪来的谣言?依我看,他们根本不熟。” 小二被他那清冽的目光一扫,讪讪地挠了挠头,心想这位爷怕是被自己方才打扰了好事,才这般不痛快。 于是连忙赔笑两声,退得飞快:“是是是,小的多嘴,打扰二位清静,这便告退了!” 门口重归安静。 林安不理会陌以新莫名其妙的点评,犹自八卦道:“若说与东方既媲美,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沈玉天是江湖第一美男子,又是排行第三的高手。难不成连他都入不了云姑娘的眼?” 她托腮回忆着沈玉天的风姿,兴致勃勃道:“东方既,总不会比沈玉天还要英俊吧?” 陌以新轻咳两声,汗颜道:“咳……应当,不至于吧。” 林安耸耸肩,也不再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事,记起方才被打断的对话,道:“对了,方才你说到一半,其实你就是……是什么?” “我……”陌以新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指尖在桌上轻轻叩下,“其实我就是……我就是想说,江湖上的传言,大都是道听途说,无中生有,一些流言蜚语是绝对不可信的。” 林安愣了愣,费解道:“方才我们是在说这个话题吗?” “嗯……总之那些无稽之谈,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陌以新极其认真道。 林安还没回过神来,只觉这人真是愈发莫名其妙了。 陌以新趁她愣神,忽然伸手,轻轻抓住她的手。 “安儿,”他低声道,带着一丝小心的试探,“你肯同我说话,终于不怪我了?” 林安一噎,才想起坚持了几日的冷脸,抽回手道:“我当然怪你!” 言罢便即转身:“我下去吃饭了!” “滂沱雨歇荒村畔,钟馗幸免四五灾。”陌以新忽然在她身后念了一句,“那个诗谜的答案,我已经知道了。” 林安脚步一顿,回头,难以置信地瞪向他。这人,居然是在利用她的好奇心,拿诗谜钓她……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那股想问的冲动,咬牙道:“我自己想,很快也能想出来!” 陌以新只怕她压根不肯听他说话,此时得了这空隙,当即上前两步,俯身贴近:“至少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好不好?” 林安抿唇,别开头不作回应,却也没有再走。 “那场戏,分明是叶饮辰提出的。”陌以新的话中带着哄意,又夹着几分委屈。 林安反被这一句话点燃了火气,猛地抬头看向他:“他提出,你就配合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和他关系这么好了?” 她冷哼一声,越说越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之所以配合,不过是因为,你也想借机试探我罢了! 我倒是想问问你,陌以新,倘若当时我真的喊了他的名字,你便如何?潇洒放手?从此再也不见我?” 陌以新沉默了片刻,沉声开口:“安儿,我很确定,根本不会有那样一种可能。” “什么?” “我有把握,你的答案是我。否则,便不会答应他的提议。”陌以新的声音平静而笃定,“对于你,我不会赌,不会冒任何一点风险。” “你……有把握?”林安微微眯起眼,终是不信,“你有把握,还会整天吃醋?” “正因为我有把握,所以才会站在一旁,任由你去被人注视,被人接近,去让我吃醋。若非如此……” 他话音一顿,忽而止住。 烛火映在他侧脸上,明暗交错。他的眼眸很深,一抹暗色破出层层温柔,仿佛有某种危险的念头自他体内掠出,带着压迫感划过空气,而他极快地收了回去,只余克制的温柔。 “安儿,我永远不会试探你。”他不动声色地扯开了话头,目光灼灼,“我不想要的答案,我不会去听;我想要的答案,我只会要你亲口告诉我。” 他抬手,指尖触上她的唇,“我知道,这里不会说谎。” 分明是简单直白的一句话,却偏偏被他此刻的语气和姿势,弄得暧昧不明。林安忽然分不清,他究竟在说——她的嘴不会说假话,还是在说——她的唇从未抗拒他。 她脸颊微热,心中却仍气不过,毫不留情地拿开他的手,又狠狠捶了他一拳:“就算是你说的这样,可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演戏的那个瞬间,我心里会有多疼?” “对不起。”陌以新避也不避,生生受着她这一拳,眼底闪过一抹愧色,“可是……那时,我们是在夜国人的船上。” “那又如何?” 陌以新叹了口气,索性说得更明白些:“我必须让他好好看清楚,自己放弃。否则,他若将你掳到夜国,我再想法子接你回来……又要错过多少时光?” “我不能冒这个险。”他一字一句道,“所以,只能……长痛不如短痛。对不起。” “什么?”林安震惊地看着他,“掳到夜国?” 陌以新缓缓点头。 林安愣了半晌,不可思议道:“叶饮辰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陌以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让声音保持平和:“安儿,我比你更了解男人。” 林安又是一怔,却反应过来什么,眯眼问道:“你的意思是,倘若换做是你,便会将我掳走?” 陌以新沉默片刻,然后点头:“会。” 林安:……? 陌以新趁她愣神,上前一步,再一次握住她的手,哄道:“安儿,这事的确是我不对,无论有怎样的理由,都是我对不住你。你罚我,然后就消消气,好不好?” “怎么罚?”林安挑眉反问。 陌以新望着她,一本正经:“就罚我,永远陪在你身边,用尽全力护你爱你,一生一世都任你发落。” “这叫罚?”林安简直气笑了,“陌以新,你不要对自己太好了吧!” 陌以新不由低低笑出声来,带着从胸腔溢出的温度,连空气都滚烫了几分。 林安盯了他一瞬,终于也没憋住,虽还紧抿着唇,唇角却微微一动,没压住上扬的弧度。 陌以新看着她笑,眸光微动。他似乎沉吟了片刻,而后微微前倾,向她靠得更近。 烛火摇曳,他的气息几乎拂在她唇边,声音轻柔好似引诱:“安儿,你还欠我一个赌,不如现在……” 林安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是什么赌。她毫不留情地又捶了他一拳,气道:“陌以新,你还敢得寸进尺!” “是,我得寸进尺,我贪得无厌。”陌以新答得十分虚心,毫不辩解,“我是陌小人,你是林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 林安:…… 男人神色正经,眼神诚恳得近乎老实,唯有耳根那一抹绯红掩在烛影之中。 林安忽然发现,这人一旦放开那点克制,她似乎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檀木地板上,碎金般的光影静静铺开。 林安悠悠醒转,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正要翻身坐起,忽听一墙之隔的隔壁,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呼。 林安心头一紧。昨夜投宿时,听小二说起过一句,二楼客房刚被人一口气包下了二十间,不多不少就只剩下角落里挨着的两间空房,正好给她和陌以新相邻而住。 至于另一侧的邻客是何来历,小二未曾提起,他们也并未多问。 按理说,一次订下二十间房,想必都是结伴而行之人,理应安全无虞。可那一声轻呼,透着隐约的痛楚,让林安本能地警觉起来。 她当即坐起身来,将耳朵紧紧贴上墙壁,屏息凝神,随时准备帮人呼救。 “阿霜,叫我的名字。”紧接着传来的,却成了一道男子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丝急促。 先前那女子的声音犹在痛呼,却顺从地叫了一声:“昭阳……” “昭阳,你轻一点,我受不住了……”她接着道。 男子闷哼一声,咬牙道:“只有这样,我才知道,你还是我的。” “可我……终究已是洛师兄未过门的妻——啊!”女子的话音戛然而止,被堵在了半途。 ----------------------- 第157章 随即, 是断断续续的啜泣。 “阿霜,对不起,弄疼你了。”男子的声音柔和了几分, “只是, 你不能在这种时候, 说出他的名字。” “昭阳,你这般胡来,若被人发现——” “不会有人发现的。”男人沉声打断,“姓洛的天未亮便出了门。阿霜,你不必顾虑,全都交给我。” 墙那边的话音渐渐模糊,只余愈发粗重的喘息与压抑的低吟。 墙这边的林安,已经彻底石化。 她、她究竟都听到了什么啊! 此时天光早已大亮,这两人却在房里…… “安儿。”房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陌以新的声音随之响起。 林安浑身一僵, 几乎是下意识地坐直身子, 耳朵这才离开那面紧贴的墙。仿佛是做了亏心事被抓包一般,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 她连忙跳下床,迅速披上外裳,理好衣襟, 才应了一声:“进来吧!” 陌以新推开房门, 晨光随着他的身影一同倾泻而入。他见她坐在桌旁,正襟危坐,整个人都笼在淡金的柔光里, 连脸颊仿佛也带上了几分红晕。 陌以新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角,道:“原来你已起了,怎么不去找我?我很想你, 却怕扰你休息,迟迟不敢过来。” 昨夜明明聊到深夜他才肯回房,这才不过三四个时辰,他便能说出这样的话。 匣中宴 第223节 ——这人,真是越来越不知羞了。 林安轻咳两声,道:“正要去找你。” 陌以新浅笑着,又细细打量她几眼,目光微凝:“安儿,你的脸怎么有些红?” 方才远远一瞥,他还以为是晨光错映。可此时近看,那抹红意分明真真切切。 林安霎时语塞。她总不能告诉他,自己刚刚听到了那种事吧! 短短几息间,她脑中飞快转着念头,忽地灵光一闪,换上从容笑意,道:“滂沱雨歇荒村畔,钟馗幸免四五灾——巨阙山庄出的那道诗谜,我也想明白了。的确是很诱人的胜者彩头呢!” “哦?”陌以新眉梢微挑,“谜底是什么?” 林安转了转眼珠,忽而又心念一动,笑意盈盈道:“第一个字,是独木难支,第二个字,是君子爱财。怎样,没错吧?” 陌以新凝思一瞬,旋即莞尔,眸底带着一抹柔光:“你不仅猜出了答案,还以此谜底又编了一道谜。看来,这一局又是我输了。” 林安双臂抱怀,翘起嘴角:“那是自然。”方才那点偷听来的尴尬,也被这股得意冲散了。 阳光跳跃在她眉眼之间,明媚又狡黠。 陌以新看着她,忽然生出一个任性的念头——想要往后每个清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这个笑颜。 林安已经收起得意,正色道:“以新,我总觉得,这次比武大会有些古怪。” “因为那道故弄玄虚的谜题?” “那只是其一。”林安道,“更让我在意的,是昨日那青衣人。他死前说了七个字——‘比武大会,归去堂’。可这次大会明明不在归去堂举办,为何会将两者连在一起? 他那句话显然没能说完,而他被人围追的杀身之祸,想必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其中一定不简单。” 陌以新静静听着,轻轻颔首。 林安沉吟片刻,忽然道:“等去过归去堂之后,我们也去看看那比武大会,如何?” 她顿了顿,又有些歉然地笑,“比武大会毕竟逾期不候……你说要带我去的那个地方,我们之后再去,可以吗?”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安儿,有件事我必须要说。” 林安一怔,抬眸望向他。 “江湖上的传言,大都是捕风捉影,无事生非。”陌以新言辞恳切,语重心长,“许多流言蜚语看似传的有鼻子有眼,实则不过无稽之谈,绝对是不可信的。” 林安眨了眨眼,纳闷道:“从昨天到现在,你怎么总是忽然说起这个?都说过好几遍了……我不久前才经历过御水天居的事,当然知道谣言害人的道理。” 陌以新稍稍松了口气,道:“如此便好。” 两人在房中用过早饭,简单收拾一番,便出门准备启程。 路过隔壁时,林安不由又想起早上那段偷听风波,心里暗暗腹诽——不知那两人……这会是不是还在折腾。 一路下楼,林安正开着小差,楼下大堂中忽然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呼唤——“音儿”…… 林安一愣,顿时浑身一震,脑中瞬间一片空白,鬼使神差般地向下紧走几步,向声音来处寻觅而去。 “安儿,怎么了?”陌以新紧随其后,语气带着几分关切。 林安却无暇回应,目光在大堂之中飞快扫过。上午的客栈中,人并不多,却有一桌格外引人注目。 这一桌共有六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姿态随意,言笑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其中最惹眼的一个,竟是光头。 在这个世界,除了出家的和尚之外,不可能有人会剃光头。可此人却并未穿僧衣,而是一身玄青色长袍,坐姿慵懒,从背影看不出年岁。 他手中正把玩着一只茶盏,茶盏转动间,指节修长,动作漫不经心,却偏生透出一种不容逼视的从容,又带出一股说不出的邪魅之气。 林安虽觉古怪,视线却未多作停留,继续向周围搜寻,紧接着目光一凝,竟当真找到了自己下意识寻觅的目标—— 就在光头男人对面,正坐着一个身形娇小的红衣小姑娘。 “她……音儿?”恍惚之间,林安喃喃自语。 就在此时,小姑娘恰好转过头来,对身旁一个年轻男子娇声道:“一枕哥哥,我们也一起去城外的寨子里玩,好不好?” 林安先是一震,又接一叹。这女孩不过十六七岁,面容姣好,神态娇憨,虽然同样穿着红衣,却绝非音儿的笑貌。 ——少了那份狡黠,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俏皮。 只是那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让林安眼前刹那间又浮现出曾经那个灵气逼人的少女。 林安怔怔地盯着,女孩大概是想去某处游玩,正依偎着桌案,对身旁之人撒娇。 被唤作“一枕哥哥”的年轻男子却无动于衷,甚至并未看她一眼,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 女孩眸光依旧澄亮,竟没有半分被忽视后的失望,犹自碎碎念道:“大和尚带着我收服山寨那一年,我才五岁……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今日又路过这里,真想再去看看呀。” “一枕哥哥”仍旧面色冷漠,不做理会。 此时小二正好过来上菜,此人顺手取过一碗白米饭,连菜也不夹,便径自起身,朝二楼走去,连个眼神都未留给同桌之人,更别提打声招呼的礼数了。 女孩目送他离开,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耸了耸肩,看起来却并不伤怀。那股被冷淡后的自在,倒显出几分独特。 随即,她偏过头,笑眯眯对另一侧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道:“阿嗔,那你带我去好了。” 语气仍旧轻快,像是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 阿嗔轻笑一声,道:“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去的?不过是鸦渡城外的一片荒野,还遍地毒草。我要跑这一趟,也不过是去查账而已,小音儿才不会感兴趣。” 女孩杏眼一瞪,脆声反驳道:“谁说的!我可还没见过采毒草、炼毒药的样子呢,感兴趣得不得了!” 阿嗔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不敢不敢,咱们小音儿去这一趟,随手顺些毒丸回来,那我们几个可要遭殃了。” 一桌几人纷纷摇头轻笑。 女孩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干脆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阿嗔这才看向那个玄青衣袍的光头男人,神色顿时变得极为恭谨,整个人的气势也瞬间收敛了几分,与方才的调笑判若两人。 他俯首恭声道:“师尊,弟子这便去了,一日之内回来。” 光头男人未发一言,只微微颔首。 阿嗔起身,又恭敬地再行一礼,这才转身离席。 此人的态度作为,显然与方才那个端饭离开的年轻人截然不同。 待阿嗔走远,桌上几人也渐次收声,闲谈告一段落。 陌以新这才伸手,在林安肩头轻轻拍了拍,关切问道:“安儿,你没事吧?” 林安从恍惚中被唤回神来,怔了片刻,摇头轻声道:“没事。” 陌以新盯着她看了一瞬,沉吟着道:“安儿,你认识遏云岛的人?” “遏云岛?”林安这才回头看他,面色不解。 陌以新解释道:“遏云岛,是江湖第四大帮派。你方才看的那桌人,便是遏云岛的人。” “你怎么知道?”林安脱口问道。 陌以新视线掠过去,声音压低:“只看那个光头男人便知了——他是遏云岛岛主万籁,江湖上屈指可数的高手,与沈玉天不相上下。 此人座下有贪、嗔、痴三大高手,听说还有一个义女,应当便是他身边那红衣小姑娘。” 万籁……林安默念着这个名字。方才那个叫“阿嗔”的人,自然便是那三大高手之一了。 她的思绪轻轻一转,心底泛起一丝异样。 光头似僧,佛门最是清净地,他却偏偏叫“万籁”。贪嗔痴是众所周知的佛教三毒,他手下弟子便偏偏以此为名…… 林安摇了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们,只是一时好奇罢了。” 两人说话间,那红衣小姑娘显然已经百无聊赖。她趴在桌上,双手托腮,忽然又抬起头来,看向光头和尚,道:“连阿嗔也不带我玩了,大和尚,你给我讲故事吧!” 万籁放下茶盏,随即开口:“好啊。从前有座山……” 他的声音一出,林安又是一惊。 自始至终,此人都背对着她而坐,仅凭一个光头的背影,根本看不出年岁。可方才那个名为“阿嗔”的中年男人,对他毕恭毕敬,还唤他为“师尊”。林安便顺理成章地认为,这位岛主一定是个威严长者。 然而此刻听来,他的声音竟出乎意料地年轻,顶多不过三十岁的模样。 低沉的男声带着磁性,声线如沉钟轻撞,低而不闷,缓而不散。每一个字出口,皆似金石相击,沉稳中自生震荡。 他语调散漫,似笑非笑,却透着一股不疾不徐的威压,毫不刻意,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屏息。 “停停停——”小姑娘连声打断,“别念了!我不要听这些,我要听——你当初收养我的故事!你是在哪里捡到我的?又为何要收养我?你到底为何一直不肯告诉我!” 万籁微微一顿,而后笑道:“既然一直不肯,现在自然也不肯。” “你——!”小姑娘气得直瞪眼。 从这顿饭一开始,她便屡屡碰壁,所求之事还没一件被允下的,显然已有些气急败坏。 她当即抓起万籁的手,狠狠咬了上去。 万籁却不闪不避,神色丝毫未动,任由她咬。 直到小姑娘自己觉得没趣,才重重丢开他的手,坚决道:“赖和尚!我再也不理你了!” 林安见她这般孩子气的做派,不由失笑摇了摇头,心底却泛起一丝酸楚——这小姑娘虽是被收养的义女,却显然被纵得无法无天,对这位高深莫测的岛主,也敢如此没大没小,任意撒野。 倘若,音儿自小也能被人这般宠着,护着,也就不会…… 林安叹了口气,没有再看下去的兴趣,道:“以新,咱们走吧。” 两人牵了马,离开客栈。林安四下张望,正想找个人问路,便听陌以新在身后道:“去归去堂,是往北走。” 林安微怔,回头看他一眼。 他语气平静,好似早已熟悉路途。她隐隐有些觉得,陌以新对于江湖事的了解,似乎比她预想得还要更多。 两人牵着马向北而行,街巷渐窄。再往前,已近出城,行人越发稀少,整条街上只余他们两人两马的身影。 然而转过一个拐角,便忽见街口横着一群人,拦在路中央,远远看起来,气氛似乎有些紧张。 林安拉了拉陌以新的衣袖,道:“你看前面……是要打群架?” 陌以新挑眉看她:“想去看热闹?” 林安正有些犹豫,忽听那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厉斥——“管好自己的眼睛,阿霜是我们太岳宗的人!” 林安心头猛然一跳——阿霜? 这个名字,不是早上贴着墙听到的…… 匣中宴 第224节 ——那女子的呼声,那男子的低语,那些令人尴尬的异响…… 而这道厉喝的男声,似乎也正是早上那个男人! 林安顿时起了兴致,一拉陌以新道:“走,去看看!” 两人走近,终于看得真切,果然是两拨人在街道中央狭路相逢,成对峙之势。 其中一方约莫十余人,皆着茶白衣衫,腰系佩剑,气势严整,气派不凡。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眉宇间却带着几分凌厉。此刻他伸臂护在一名女子身前,横眉怒视着对面几个黑衣汉子。 此女子自然便是被人唤作“阿霜”的那位。容色秀丽,眸若静水,鬓角垂下一缕碎发,看起来温婉柔顺,神情虽带几分哀愁,却并不怯懦,好似风中细竹,柔而不断。 而他们对面那拨人不过四五个,衣着并不统一,却清一色身形高壮,气势逼人,一看便知都是江湖好手。 几人听了男子那话,面色皆有不忿,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都强自忍了下去。片刻后,终于有人冷哼一声,沉声道:“太岳宗又算什么?我们好端端走路,碍着谁了?” 那年轻男子神色一沉,朗声道:“走你们的路,莫乱看不该看的人。下次若再敢对阿霜轻浮,小心我何昭阳废了你们的招子!” 果然,他就是那个“昭阳”……林安莫名有些激动,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对面那人一听,非但没有被他的名号镇住,反而哈哈大笑几声,不冷不热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何掌宗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啊!敢情不好好练武,只顾着做护花使者了! 等何掌宗百年之后,太岳宗恐怕要完蛋咯!” 林安听得津津有味,小声问道:“太岳宗又是什么来头?” “太岳宗是江湖第二大派,传承上百年的名门正派。”陌以新道,“在归去堂崛起前,它曾稳居首位。掌宗何逑也是排行前列的高手。至于这位掌宗之子,我倒不曾听过。” 林安点点头,正要接着看戏,前方却忽地投来一道凌厉的目光。 何昭阳本就被对面几句挤兑得怒发冲冠,此时听两人旁若无人地交头接耳,站在墙根下公然看热闹,一腔怒气顿时发了过来。 他猛然一抬手,怒喝道:“喂!你们两个——看什么!” 声音如剑破风,直指林安与陌以新。 林安一怔,左看看,右看看,道:“看热闹啊,少侠不方便吗?” 对于这个和旁人未婚妻苟且,还到处发火的男人,她从心底里毫无好感。 此人出身名门,堂堂掌宗之子,武功定然不弱。可林安却半点不惧,光天化日之下,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总不能因为一句话,就当街拔剑杀人。 再者说,就算真闹大了,还有怀里那块牌子撑腰嘛。江湖大派间往往有些交情,总要给“归心令”几分薄面不是。 陌以新立在她身侧,神情同样从容,甚至低低笑了两声。 何昭阳面色发青,正欲再发作,那与他对峙的男子却先开了口:“何大公子,人家只是过路的,你有什么气,冲着我们撒!” 话音未落,另一道沉稳的男声忽在众人身后响起,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什么时候——我归去堂成了给旁人出气的沙包了?” 声音一出,场间顷刻静了一瞬。 “归去堂?”何昭阳面色微微一变。 与他对峙的男子更是面露讪色,连忙转身看向来人,憨笑道:“堂主怎么来了?嗨呀,这点小事,我们便没报归去堂的名号,敷衍两句也就没事了。” 堂主?林安吃惊地张大了嘴——传说中的廖乘空! 她下意识按了按收在胸前的“归心令”,又扯了扯陌以新的衣袖,低声惊叹道:“廖堂主居然在这里!” 他们正打算去归去堂拜访,没想到刚启程就遇上了,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陌以新却怔在原地,眼底的笑意一点点褪去,只余下一丝恍惚。 那四五个黑衣汉子默契地分开,让出一道通路。 众人目光齐聚,只见一人从他们之间缓步走出。 此人约莫三四十岁,身形高大伟岸,立在一众好手间也极为醒目。沉稳如山,面廓方正,眉目浓烈,眼神如炬,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历尽风霜的威烈之姿。 最为显眼的是,他只有一只左臂,右臂处空空如也,唯余袖管随风微荡。 可即便身有如此残缺,却丝毫不减他周身威势,那缺失的右臂竟似更衬出一股峻烈之气,如断刃留锋,虽残犹锐。仿佛刀砍斧削都磨不去那铁骨铮铮的英雄气。 林安早听说过廖乘空断臂的传闻,此刻亲眼所见,被他气势所震,对那空荡荡的袖管,不由更多了几分惋惜。 林安正暗自感叹着,余光忽然一闪——另有一人紧随廖乘空身后走出,此时停在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林安双眼顿时更亮,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荀谦若! “荀先生!”林安当即叫出一声,热情地朝他挥了挥手,声音也带着几分欢欣。 在御水天居分别时,荀谦若曾郑重抱拳道:“万望林姑娘珍重,荀某静盼再会之期。” 没想到,这“再会之期”,竟来得这样快。林安也不免生出几分故人重逢的快慰。 林安这一声叫得熟络又突然,陌以新猝不及防,而被唤的荀谦若也同样一怔,循声看了过来。 一眼见到林安,他眼底的惊讶旋即化为暖意,唇角刚要扬起,却在下一瞬僵住—— 他的视线冷不防触及了她身边的陌以新。 荀谦若的神情骤然一变,正要出口的招呼声也生生卡在了唇边。 而他身旁的廖乘空,也下意识看了过来。 就在这一刻,方才还气定神闲,威势凛然的男人,竟像被雷击中一般,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双虎目直直盯着这个方向,一动不动。 ----------------------- 第158章 林安正自纳罕, 便见他浑身一震,好似魂魄骤然归位一般,撂下众人大步而来, 直直走向两人的方向。 那步伐带着几分急切与不安, 重重踏在青石街上, 竟带出隐隐的回响。 直到站在陌以新身前,廖乘空才缓缓抬起那只仅存的左手。 他掌心微颤,落在陌以新的肩头。额上青筋鲜明地凸起,呼吸却不稳,似是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终究一个字也没能说出。 陌以新侧身一步,避开了那只手。 他的神情平静如常,眸光中古井无波,声音也同样波澜不惊:“廖堂主。” 这声称呼一出, 廖乘空登时浑身一震。他唇角微颤, 半晌, 才哑声开口:“你……你……” 归去堂那几个汉子与太岳宗众人,此刻倒是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不知廖堂主怎会忽然拦住这样一个过路人,神情更是前所未见的怔忡失措。 何昭阳皱眉, 不悦道:“廖堂主, 在下虽是晚辈,你也不该如此目中无人吧?” “我知道了,你们先去忙吧。”廖乘空头也没回, 前言不接后语地说了一句。 何昭阳正欲发作,阿霜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深吸一口气, 终于稍稍按下脾气,带着众人拂袖而去。 临走前仍忍不住多看了陌以新几眼,冷哼道:“莫名其妙。” 街面霎时空了下来,只剩归去堂的几人。 廖乘空仍旧定定地看着陌以新,那双历经风霜的眼中翻涌着太多情绪——震惊,恍惚,甚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惶然。 他喉结滚动了几次,嘴唇微张,最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东方既,你……回来了。” 空气倏然凝固。 “什么?” “东方既?” “他不是早已不在人世了吗?” “但堂主怎么会认错?” 先前那几个汉子顿时惊呼起来,而荀谦若此时已回过神来,轻咳两声,示意几人安静。 在场所有人中,最安静的,是林安。 她双眼圆睁,不可思议地看向陌以新,说不出一个字来。 东方既? 廖乘空……管陌以新叫东方既? 林安怔在原地,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要否认出声。 她很想说一句“你认错人了”,可是,这些日子的过往片段,一幕接一幕,在脑海中飞快闪过—— 他对江湖事,桩桩件件,了如指掌; 他分明不懂武功,却会用袖箭,能隔着数丈之远,精准将人击晕; 他会在听到东方既的故事时,那般前所未有的失态; 他会抓着她的手,说:“其实我……我就是……” 他怎么可能是东方既?可是,分明是最不可能的事,却似乎成了最合理的解释。 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仿佛都在为此刻埋下伏笔,她却不曾抓住一点头绪,只有一些杂乱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云姑娘与东方既一见倾心,两情相悦。” “一个是江湖第一美人,一个是英雄风流少侠。倘若东方既未死,他们一定是江湖上最般配的一对眷侣。” “云姑娘直到今日,还在苦苦寻觅能与东方既媲美的如意郎君呢!” 林安茫然地看着陌以新,他也在看她,目光焦灼,带着几分不安与关切的担忧。 林安忽然确定,她已经不必再问,他——就是东方既。 她向后退了两步,缓缓摇头。不该如此,眼前的他分明如此熟悉,不该是旁人口中那个完全陌生的模样。 “安儿——”陌以新伸手抓向她。 林安挥手将他挡开,手心微凉。 陌以新的手在半空僵了一瞬,随即又要再次伸出,却在触到她目光的刹那,生生止住。 她眼底的神色,不再是震惊,也不是怒意,而是一种极深的冷淡与疏离。 “安儿,”他不敢再逼近,只艰涩地开口,“你相信我。” 匣中宴 第225节 林安沉默不语。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强行压了下去。 便在这时,一道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凝滞。 荀谦若不知何时走上前来,轻咳一声,道:“林姑娘,此处毕竟是在街上,不便久留。我们正巧刚在街角一家客栈落脚,不如与陌兄一道过去坐坐,好好谈谈。” 林安怔了一瞬,倏地看向荀谦若,不可置信道:“荀先生,你早就知道,陌以新就是东方既?我当初向你打听时,你为何不说?” 荀谦若又低咳两声,并不辩解自己有意的“失言”。如此一来,至少将林姑娘的火气分走了半分,而且,能激得她开口质问,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二人,心中暗暗思忖——虽不知为何,可林姑娘似乎正恼怒于东方既对身份的隐瞒。 若她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东方既必定去追。堂主寻了多年,好不容易故人重逢,断不能再生波折。 荀谦若没有回答林安的话,只轻叹一声,道:“还是回客栈说吧。” …… 一间整洁的空房内,门窗皆闭,空气几乎静止。 林安坐在桌旁,神情平静地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茶水触上唇边的一刻,她的手指微微一僵——这间客房原先不知是为谁准备的,桌上的茶水竟被换成了酒。 然而,她仅仅停顿了一瞬,便仰头,一饮而尽。 辛烈的液体猛然入口,从喉间至腹部皆是一片灼热,可她的头脑却异常清明。 陌以新坐在她身旁,身形微倾,低声道:“安儿,你看我一眼。” 林安果然看向他,却道:“我在看谁?是我的陌以新,还是别人的东方既?” 语调轻淡,却字字如锋。自打踏足江湖以来,她兴致勃勃听了一路的八卦,却没想到竟是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这份荒谬与讽刺,刺得她浑身冰凉。 陌以新斩钉截铁道:“我只是你的,没有别人。” 他没有停顿片刻,声音低沉而急切:“原本我昨日便想告诉你,可那时恰好听到东方既与云倾月的传言,而你早已信以为真,我才不敢贸然开口。 原想趁这几日赶路,先潜移默化破除你的误解,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一路还未启程,便被迫地真相大白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来:“现在,我从头到尾,全都——” “不用了,”林安冷冷打断了他,“让我来告诉你。” 她一字一句,好似宣判一般冷声开口: “钰王世子楚承晏,少时离家出走,化名东方既,闯荡江湖。后来,他与江湖第一美人云倾月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只可惜,钰王府突遭巨变,楚承晏不得已假死脱身。于是,江湖上那位名动一时的东方既离奇身死,只留下一个玄之又玄的秘闻。 而楚承晏,又摇身一变,成了景都府尹陌以新。 他偶遇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女子,开始了新的生活。而从前那个情深义重的云姑娘,却仍孤身一人,苦苦寻觅故人的影子。” 整间屋子,唯有她的声音在回荡,字字带着伤人伤己的锋芒。 陌以新静静听着,眉心越蹙越紧。他几次想要开口打断,却怕更激怒她,不得不硬生生忍了下去。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些只言片语的谣传,竟在林安脑中连成了这样一个离谱至极却又能自圆其说的故事。 等她终于讲完,屋内的空气已至冰点。 陌以新喉结滚动,所有压在胸口的解释,最终只化为一句哑声:“安儿,我真是冤枉的。” 曾经的景都府尹陌大人,生平第一次喊冤。 “冤枉?”林安冷笑,“即便你遭遇了变故,也总该对云姑娘有个交代,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痛苦煎熬而无动于衷。你又不是真的死了!怎么能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转头就和我、和我……” 她始终冷声说着,鼻尖却猛然发酸,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她抬手飞快地抹去,咽下喉间哽塞,声音颤抖却坚决:“你如此辜负真心待你之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再和你好了!” 陌以新如遭雷击,胸口骤然一空,猛地起身,脱口而出:“什么叫不和我好?不可以!” 他呼吸急促,拔高的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慌乱。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坐回凳上,极力放轻了声音,急切地补道:“本来就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与云倾月总共就只见过一面,就是身法大赛那一回,仅此而已!” “你还在骗我!”林安厉声打断。 眼眶愈发酸涨,她又飞快地倒上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 烈酒下喉,火灼般烧过胸口,才勉强将那片刺骨的冰凉逼退了几分。 “我没有骗——” “仅仅见过一面,就成了江湖中人尽皆知的眷侣?”林安冷笑,声音发紧,“陌以新,我再喜欢你,也没有蠢到这地步!”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怎会传成现在这个样子。”陌以新迎着她的目光,眼神一寸不退,“安儿,你也说过,你经历过御水天居的事,很清楚谣言害人的道理。难道到我这里,便不作数了吗?” 林安唇角微动,一时却不知如何驳他。 陌以新趁她沉默,一字一句道:“天地为证,日月可鉴,我孑然一身清清白白。在你之前,我从来不知男女之情是何滋味,竟能让人如此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他嗓音微哑,语气坚决似誓言,又恳切似哀求,“安儿,别冤枉我。” 林安心头微微一震,几乎就要本能地相信他。相信那不容亵渎的神色,相信他眼底掩不住的痛楚与脆弱。 可理智很快像冷水一般倒灌上来,她狠狠吸了口气,压下那一瞬的动摇。 先前在震惊之下,她被那些传言刺得失魂落魄,此时,理智回笼,她反而开始重新思考更多。 传言中的东方既武功盖世,而陌以新却分明没有一点武功。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从未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那么,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还是与那场政变有关? 可他既然自幼离家出走,远在江湖,又为何会受到波及?他既然身手了得,尤其轻功绝顶,又如何会险些丧命,连自保之力也无? 还有,传言中东方既是廖乘空的结义兄弟,必与归去堂交情深厚…… 这些日子以来,许多未曾想通的疑问忽然在脑海中一一闪过——莫名出现的归心令,态度古怪的荀谦若,自断一臂的廖乘空…… 似乎都暗藏着她未曾察觉的线索。林安越想,心头越乱,只感到一阵头晕,连忙用双臂撑在桌上,抬手支住额角。 “你怎么了?”陌以新见状,再顾不得她对自己的抗拒,连忙倾身将她扶住,这才察觉,她的脸颊泛着两团不自然的红晕。 陌以新一怔,视线落在桌面的茶杯之上,端起一嗅,神色微变:“你在喝酒?” 这茶壶之中,并非寻常清酿,而是江湖中最烈的“千刃烧”,辛香如火,烈劲入骨,廖乘空一向最爱此物。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林安方才已经接连饮下两杯。 林安沉默不语。 “我先扶你去休息。” “不要。”林安终于开了口,“我很清醒。现在,将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其余的,我会自己判断。” 陌以新见她双颊通红,神色疲惫,本想劝她先歇一歇,可眼下好不容易得来一个解释的机会…… 他略一犹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只是话到嘴边,却怅然发现,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思忖片刻,他才道:“可还记得,昨晚,你给我讲拘魂帮的故事时,提起过玉虎镖局二十年前押运到景熙城外的一趟镖?” 林安一怔,不知他怎会一下子扯到这里,只应了一声:“嗯。” 二十年前,有位神秘客人在江湖上搜罗了近百本武学典籍,还有一批各式兵器,委托玉虎镖局押运到景熙城外,途中丢失了一本也毫不在意,颇为古怪。 这件事,她当时便很好奇,可惜早已无从得知了。 她看着陌以新,忽然反应过来,脱口道:“你……你知道此事?” “那个人,是我父亲。” “什么?” “江湖武学精妙繁杂,讲究悟性与根基,需潜心修炼方能成就,极难推广。而父亲认为,若能将其中招式简化,去繁取精,使士兵人人可学、人人可用,便能使军力更上一层。”陌以新缓缓道,“所以,父亲搜罗那些武学和兵器,正是为了研究整合,提炼出可用于实战之处,普及于军中,改良军队。” 林安若有所悟,钰王楚容渊一向是朝中主战派,自然会重视练军,竟还能想到以江湖之术补军中之短,看来,他虽然是个穷兵黩武的野心家,却也的确是敢想敢为的实干派。 “我自幼喜好舞刀弄剑,王府为我延请了许多名师教授武艺。两三年后,父亲用完那些武学典籍,便将它们随意丢在王府书库之中。我虽年幼,却如饥似渴,整日泡在里面,也不挑拣,有什么学什么。 虽然那之中并无精深绝学,但百家之法融汇一处,日积月累,自然也大有进境。几年下来,我渐渐能自己悟出许多功法招式,师傅们很快都不是我的对手。 我本就不喜朝堂中的波诡云谲,自以为武艺有成,便挑了个父亲不在的日子留书出走,踏入了向往已久的江湖。 那一年,我刚刚十四岁。” 他语调平稳,没有任何矫饰,可那份青涩年少的叛逆与理想,却在字里行间清晰流露。 林安听得怅然。她怎么也没想到,当年玉虎镖局那桩旧事,竟还会与陌以新有这样的渊源。 “进入江湖之后,我认识的第一个人,是沈玉天。” “什么?”林安猛地抬头,“你认识沈玉天?” 陌以新取出袖箭,垂眸笑道:“这个,便是他给我的。” 林安诧异极了,连忙追问:“你们很熟吗?” “我们算是不打不相识。那时,他已是江湖中声名在外的少年高手,可我招式多变,打法奇杂,是他从未见过的路数,最终竟以快胜强,赢了他一招。” 陌以新眉宇间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摇了摇头,“沈玉天此人最不服输,加之我年轻气盛,言语相激。他竟一言不发地跟上了我,每日找我打架。我们你来我往,互有胜负。 打得多了,我也发现自己通博有余而精深不足,于是重新钻研,反倒从他身上学到了更多。这一来二去便是两年,我们也成了好友。 在这期间,我们又认识了花世。” 陌以新唇角微扬,那笑意虽淡,却带着一种未被时光磨灭的意兴。 “那一日,我们三人在江上泛舟而行,酩酊大醉。花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临场胡诌,正巧记起一句——‘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只觉与当下极为应景,便道,‘我叫东方既。’ 于是,江湖中便有了东方既这个名字。” 他声音低缓,仿佛那一日的江风、酒香与笑语,都从旧梦中悄然苏醒。 林安脑中浮现出少年游侠醉饮游江的画面,却仍疑惑道:“你和沈玉天打了两年,他都没问过你的名字?” 陌以新轻笑一声:“他就是这样一个奇人,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问问题,能用‘你’这个称呼,就不会想到问名字。” 林安一时无语,又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与花世混迹一段时日……”陌以新垂下目光,神情渐渐收敛,“再后来,三人各自闯荡,我又意外结识了廖乘空,一时相见恨晚。 某次机缘巧合之下,我救了廖乘空一命,而后受他相邀,正式加入归去堂。我与他结为八拜之交,认他为义兄,誓约‘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分明是谈及驰骋江湖的英雄意气,陌以新的语调却渐渐低沉。 匣中宴 第226节 林安唇角轻动,终究没再问出一句“后来呢”。心底隐隐觉得,那“后来”,怕是她未必想听的东西。 陌以新却接着说了下去:“又过了一年多,一日钰王府亲信传来家中遽变,我在归去堂,即刻启程,一日跑死了两匹马。 夜里赶回府时,父亲已然殒命,府上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我踏入。然而以我彼时的身手,纵是天罗地网,又奈我何?” 陌以新音色淡淡,眉宇间掠过一抹少有的傲气,“我独身闯入府中,擒贼先擒王,直取他们的统领,一剑刺向他的胸口。” 他话音顿了顿,笑意倏然散去,“就在此时,我姐姐从一旁奔扑出来,生生挡在了他身前。” “什么!”林安双眼圆睁,几乎失声叫道,“你姐姐?她为什么要帮那个人?” 早在当初天影山祭拜之时,她便知晓陌以新有个姐姐,正是林初的母亲。她深知陌以新待林初照拂有加,如今听闻当年的内情,惊愕得几乎不敢置信。 陌以新颓然一笑:“那个统领,是长姐成婚多年的夫君。长姐当时身怀有孕,那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林安张了张嘴,彻底怔住。 陌以新曾说,皇上登基后,将所有参与政变之人一一问罪。如此一来,那位统领自然也在其中,难怪……林初小小年纪,便会因连坐而锒铛入狱。 可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如今又在何处?林安胸口发紧,几乎不忍去想。 陌以新闭了闭眼,那一年,那一夜,那一幕幕画面,从他口中淡淡吐出。 风声猎猎,血色漫天。 那一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锵”地一声,他急急收势,剑锋偏斜,长姐的衣袖被割裂,血珠在空中一散而开。 身形停滞的一瞬,暗器破空之声几乎同时响起,数十枚金银镖从四面八方疾射而至,他旋身闪避,终被其中一枚擦破皮肉。那一丝血线,瞬间便泛出诡异的黑。 寒意沿着血脉蔓延全身,独战中,眼前的天地旋转着倾斜,他跪倒在地,长剑脱手。 再抬眸时,只见一个黑影踏血而来,提刀俯视,刀锋的寒光映在他脸上。 他犹记得那一瞬的恍惚——哪怕在一天之前,他也绝然不会料到,自己会死在这里,死在一个无名刺客手下。 然而那一刹,长姐的哭喊撕裂了夜色。她扑倒在他身前,伸手去挡那一刀。 “别伤害晏儿!”她哭着喊,声音颤抖得几乎破碎。 她的丈夫冷声道:“楚宁,你既嫁于我,便与钰王府再无瓜葛。过了今日,我还会待你一如往昔。” ----------------------- 第159章 “不, 不要!方才若非我拦下晏儿,你已被他一剑毙命!一命换一命,求你放过他!我保证他此生再也不会回来!” 长姐的哭声越来越急, 越来越乱。 陌以新仍旧记得, 长姐抱着他, 一向端庄得体的楚宁郡主,早已涕泪横流,颤抖得像是风中枯叶。 她的泪一滴一滴,落在他血迹斑斑的脸上。 “晏儿从来都不爱回家,”她哭着说,“他从来都与你们无争啊!” 天地寂然,只有她的哭声,还在那片血色的夜中回荡。 她的夫君终于退了一步。 “挑断手筋脚筋,震断浑身经脉, 扔进天影山罢。”他说, “虽留活口, 亦免后患。” 长姐笑了,笑得凄惨。 她轻轻放下他瘫软的身子,转过身,朝着父亲书房的方向, 郑重叩了三个头。又转回来, 对他叩了一个。 那一声声“咚”的闷响后,额头已是鲜血淋漓。 她起身,回头望了一眼她的夫君, 神色安宁得出奇,只轻声道:“裴肃,我希望你守诺, 不要杀他。” 她的脚步极轻,一步一步,走向正堂。灯火在风中摇曳,将她的影子拖得极长。 他已有所觉,拼尽全力想动,中毒瘫软的身体却再也不听使唤。喉咙像被铁索缠住,死死发不出声音。 他眼睁睁看着她,撞柱而亡。 鲜血溅上堂前的白石,像一朵妖异的红花。 裴统领这才回过神来,踉跄上前,将她抱在怀中,失声痛哭。可斯人已逝,只余烛火微颤。 后来,他被施刑。 筋脉在炙痛中断裂,骨头在皮肉下翻转,血随着每一次呼吸涌出,染红了脚下的青砖。 他浑身剧颤,背脊弯成极不自然的弧度,肌肉在痉挛中绷紧又松开,他亲耳听见身体一寸寸碎裂的声音。 指甲嵌进地砖的缝隙里,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人拆开,变成了一具不该属于他的身体。 而他眼前,却只有长姐身怀六甲,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一面是骨肉血亲,一面是伉俪情深,长姐在两难中失去了所有。 在她挡住他剑尖的那一刻,他真恨不得刺死她算了。哪怕后来她抱住他,要保他性命时,他也依然满腔怨愤。 然而就这样一个人,她与她腹中的孩子,一并死在他的面前,他……又还能怎样? 那个女人是他的亲姐姐,在他人生中有许多年,每件新衣都是她亲自选好,递到他手上,每逢年节,都是她急急忙忙差人叫他回家。 她间接害他任人宰割,她对他磕头谢罪,她在他面前撞柱身亡……到头来,他都有些分不清,对她到底是何种情绪。 但总之,他不恨她了。 直到最后一根筋被挑断,他仍旧睁着双眼,清醒地承受着毁灭。 他伏倒在地,指尖在血泊中颤抖。血与泪模糊了他的眼,只剩那一点死灰般的光,深埋在眼底深处,静默地燃着。 不再炽烈,不再明亮,却永不熄灭。 “挑断手筋脚筋,震断浑身经脉,扔进天影山罢。”这道声音如同宣判一般,在他头顶盘桓不去,反复回响,是后来许多年中,无数次午夜梦回的绝望。 而此刻,他面对着林安,一字一句,亲口说了出来。 话音落下,他始终垂着眼,指尖微微发抖,好似那年那夜。 林安早已泪流满面。 胸口剧烈绞痛,热辣的酒意早已冻结成彻骨的冰寒。她的双手死死攥紧,却仍不住地发抖。 那一年,他才十九岁,甚至还未到成人加冠的年纪,便亲眼看见自己的世界,一点一点崩塌。 她想起了陌以新在山洞中刻下的那一句话——‘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她早就看过那句话,却到此刻才明白,为何那字迹会刻在洞壁的最低处,又为何会是那般歪歪扭扭。 那不是用手刻下的。 被挑断手筋脚筋的他,连发泄痛恨,也只能匍匐在地,用含血的牙齿咬住石块,弄出一道道笨拙的划痕。 她想起在天影山的那个阴天,陌以新缓缓抚上那块粗糙的墓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怪你。”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短短四个字,包含着怎样深重的无奈与孤独。 许久的沉默后,陌以新终于抬眼,看向林安。 他犹陷在漫长的梦魇之中,目光尚带着一丝恍惚。入目的,却是林安满脸的泪水。 他怔住了。 她哭得无声,泪却一滴一滴滑落。 他抬起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拭去她的泪。湿热触上皮肤,几乎将他灼痛。 他的呼吸微微一滞,手指终于不再颤抖。他握住她的手,将她紧攥得泛白的指节一一舒展开来。 他目光深处的暗影渐渐散去,好似从痛苦的回忆中抽身而出,只余坚定的温柔。 他微微一笑,接着说了下去:“后来,风之鹤去天影山采药,避雨时,碰巧在山洞里捡到了我。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废人,一时喜出望外,觉得极有挑战,便留下来试着医治我。 直到我的身体稍稍能够挪动,他又将我辗转搬到了他的医谷。 我真的活下来了,成了风之鹤常常挂在口中,自吹自擂的‘奇迹之作’。” 他轻轻抚着林安的手,讲述中刻意带上了几分诙谐的调侃。 林安的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她紧紧咬着唇,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两人相握的手背上。 陌以新静默片刻,轻叹一声,低声道:“安儿,我答应过你,要将所有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你,再无保留。可是——” 可是,看她现在这个模样,剩下的事,他已不忍心再说出口。 林安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用再讲了……” 陌以新稍稍松了口气,又道:“安儿,这酒极烈,你脸色不好,我扶你休息。” 林安眼中似乎的确染上了几分迷离的醉意,她拉住陌以新的衣袖,软声道:“以新,我头好痛,你去帮我要一碗醒酒汤,好不好?” 她极少如此软糯细语,带着近乎撒娇的语气。陌以新一阵心疼,当即应道:“好,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陌以新起身出了房门。 林安抬起头来,眼中醉意褪去,只剩一片冷冽的清明。她按了按怀中的硬物,缓缓站起身,同样走向房门。 …… 隔壁房间中,阳光从窗缝透入。 廖乘空与荀谦若相对而坐,一人一言不发,一人面露忧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荀谦若终究轻叹一声,道:“堂主——” “不必劝我了。”廖乘空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掌心微微收紧。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浮现出今日街上那张熟悉的面孔,与当初那个少年,几乎重合在一起。 八年前,正值比武大会前夕,他与东方既在归去堂中商议擂台之事,忽有陌生传信,来找东方既。 东方既神情陡变,情急之下,顾不上再隐瞒身份。 他这才得知,自己的结义兄弟东方既,居然是当今储君之子——钰王世子楚承晏。 “我家中情势危急,大哥带十来个兄弟与我赶赴景都,此行只为救人,不必恋战。事成之后,我知有条小路可走……” 惊变之中,少年的声音仍旧沉稳冷静,条理分明。他顺理成章地以为,这位誓约“同生共死”的兄长,会义无反顾地随他同去。 匣中宴 第227节 而他,久久沉默着。 东方既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望着他。 一向骄傲的少年双膝跪了下来,在他面前低着头:“大哥,我从未求过你什么,更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可是,我姐姐还在那里…… 求大哥帮我这一次,我只想救出家人,无意于权势之争。我们蒙面行事,筹好后路,从此我远走天涯,隐姓埋名,绝不会连累大哥!” 屋内唯有风声掠过,廖乘空仍旧没有说话。 江湖中人,即便武功高强,拉帮结派,但在朝廷权势面前,仍旧是螳臂当车。 那时的他,已是江湖第一高手,归去堂也刚刚成为江湖第一大派,声势如日中天,前途一片光明。 而眼前这一趟浑水…… 他终究没有接话。 他只记得,那一日日头很大,少年跪地的影子与他背后的长剑一起,斜斜映在地上。 而那抹影子,和那一刻的沉默,成了他此后余生最深的梦魇。 跪下的少年双目不可置信地涨红了。他没有再多说一句,缓缓站起身来,挺直脊背,转身离去。 廖乘空没有拦他,只是望着那道背影,看着他独自踏上那条生死未卜的路,孤身赴险。 他没有派出归去堂的兄弟们前去相助,甚至连他自己,到最后也没有前去接应。 他只是默默关注着来自景都的消息。然后,便听闻—— 钰王全府上下,尽皆受戮,包括那位早已离家出走的世子。 那个少年,死了。 东方既已死的消息,从归去堂传了出去。 沈玉天日夜兼程,第一个上门闯入,讨要说法。 他知晓两人的交情,终究没有隐瞒,忍痛将一切和盘托出。 沈玉天恨他入骨,却顾不上许多,火速赶往景熙城,为东方既收尸。而他,仍然没有去。 日夜煎熬,梦魇不止。 少年救他时的果断,与少年求他时的绝望,在他脑海中一次又一次交叠。 一年后,出乎意料的,沈玉天又一次前来找他。 “东方既没有死。”沈玉天道,“他只是,被人挑断手筋脚筋,震断浑身经脉,生不如死,而已。” 沈玉天一字一句,简洁平淡,而他如遭雷击。 怔立许久后,他取出自己的归心令,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发出的声音:“这个……给他。倘若日后,有任何可用之处,归去堂任凭驱策。” 然后,就在那一天,他自断一臂。 骨肉撕裂的剧痛从右肩传来,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东方既的痛苦。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偿还那一场无法挽回的亏欠。 …… 房门忽然被叩响,将廖乘空从幽暗的回忆中猛然震醒。 荀谦若看了他一眼,得了默许,才应声道:“进来吧。” 原以为是堂中兄弟有事来寻,进门之人,却让两人都是一惊——林安。 “林姑娘?”荀谦若率先开口,语气微带惊讶,“你们谈完了?” 林安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沉默着走近,将手中一个物件放在桌上,道:“我是来还东西的。” 桌上,赫然是三人都无比熟悉的——归心令。 从踏入江湖的第一天起,这枚令牌便一直陪在林安身边。在许多次落难之时,它都派上了用场。她早已将此物当做冥冥之中的缘分。 而如今,她亲手将它放下,指尖不再有一丝留恋。 廖乘空神色顿时一变:“是他让你来还的?” 荀谦若迟疑道:“他……都告诉你了?” 林安摇头:“他什么也没有说。可是,还用说吗?” 她的目光落在令牌上,声音平稳:“他收到王府传信时,正在归去堂中。他从来不是鲁莽逞勇之人,更不蠢,不会异想天开,以为仅凭一己之力,便能从重重围困中救出家人。 他求过你,对吧?” 廖乘空的唇线一紧,却未作声。 林安却也没有等他开口,只接着道:“而后来,他依然飞蛾扑火,独闯天罗地网。事情的结果,也再明显不过,不是吗?” 她轻轻一笑,语气依旧平静,“我知道朝堂水深,也清楚利害分明,更明白人与人之间,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以新没有恨你,我也不会。可是,我不能再收下这个东西。” 时至今日,她心中早已明白,包袱里凭空出现的归心令,不是机缘巧合的天降好运,而是陌以新……不知如何,悄然塞给她的。 陌以新从未用过这枚归心令,即便当初进入官场,需要演一出戏,他也是拜托花世,而没有再向归去堂借一分情面。 将这枚归心令交给她自保,是他第一次用它。 这枚令牌承载着的,是相救一命的恩情,八拜之交的誓言,指天誓日的约定。却更是,一切破灭的心灰意冷。 她终于明白了沈玉天对归去堂的敌意,和当初那一句“龟去堂”的恶意嘲讽。 她不似沈玉天那般激烈,却也无法再接受这枚,承担着陌以新的绝望,和廖乘空的愧疚的归心令。 “林姑娘——”荀谦若在身后叫住了林安,“当年的事,堂主也有难处。” “我明白。”林安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转身,“在这个世上,总有许多理智和权衡。只是不知,他当初救你时,可曾犹豫过?”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无悲无怒,脚步再未停下。 …… 当林安重新回房时,陌以新已先一步回来了,醒酒汤稳稳放在桌上。 “这么快……”林安微微一怔。 “怕你久等。”陌以新迎上来,扶住她的手臂,察觉到她掌心的凉意,问,“你去哪里了?” 林安顺势靠进他怀里,语气柔软得像是醉意未消:“去找你,想你了。” 陌以新微微一顿,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她头顶的发丝轻拂过他的下颌,带着明显的酒香。 良久,他才轻叹一声:“你去找廖乘空了?” “你怎么知道?”林安脱口而出。 陌以新沉默不语。她一向便是如此,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她会敏锐地猜出来,然后,替他打抱不平。 在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候,他的亲姐,拦住了他的长剑。他的义兄,袖手一旁。 他孤身一人,四面楚歌。朝堂与江湖皆弃他于地狱。 从未有人遮护过他。 唯有她,利箭破空而来时,毫不犹豫挡住了射向他胸口的箭尖。 那一刻的心动,他至今不忘。 幸而,那个挡在他身前的人,此刻仍在他身边,甚至已在他怀中。 而他,将永远回护她,因她配得上世间一切的美好。 林安意识到自己已经承认,索性解释道:“我只是去还归心令而已。” 她怕他多想,又怕他再提起往事,连忙一拍他胸口,佯作嗔道:“好啊你,当初分明有时间将归心令塞到我包袱里,却不挽留我!” 陌以新不由失笑,神情温柔:“那并不是我塞进去的。” “什么?” “你不辞而别,我不知道你的去向,短时间内不可能追上你。只好让风楼前去找寻,他脚程快,还有机会。” 不过简简单单“脚程快”三个字,林安心中又是一痛。她吸了吸鼻子,仍旧不依不饶:“那你为何不让风楼大大方方现身,直接叫我回去?” 陌以新轻咳一声,似有些不自在:“有些话,我不想由他人代劳。” 他微微一顿,轻声若自语,“只是,好险……” “险什么?”林安听到了。 “……没什么。”陌以新摸了摸鼻子,足足追了两个月才找到,还差点被人撬了墙角拐去夜国这种事,不提也罢。 幸而,天未绝他。 林安没再追问,只更紧地贴着他。 原本放着归心令的地方,此刻是他温热的胸膛。那里的心跳沉稳而有力,一下一下,敲得她眼眶发酸。 他的仇人早已被皇上处决,他的姐姐撞柱自尽,他的义兄自斩一臂…… 亏欠于他的人们,都用决绝但却于他无益的方式做出了偿还,让他似乎再没什么理由去心怀怨恨。 或许,最大的痛苦不是血海深仇,而是所有不甘,竟都无处报偿。 林安沉默着,泪水又一滴滴滑落。 陌以新身形一顿,感到胸前衣襟渐渐浸湿,他叹息一声,将林安从怀中轻轻拉出,轻声道:“安儿,这些事,我从前一直不愿告诉你,就是怕你伤心难过,也怕……从前的东方既,会将现在的陌以新,比得一无是处。” “才没有!”林安立刻道。 她心中猛然揪紧,陌以新那夜拒绝她的话犹在耳畔——“等你见过真正的精彩,才会知道,我不可能成为你心目中理想的样子。” 如今她终于明白,陌以新为何会对她随口所说的憧憬如此在意,因为他自己曾经就是那样的精彩。 他害怕她看见那段被摧毁的过去,害怕她心中的“理想”属于那个早已死去的自己。 林安心口翻涌着说不出的酸意。她不想再让他看到自己流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酒意早已渗入她的四肢百骸,先前在剧烈情绪的刺激下,她强行吊着那一丝理智,撑到此时,身体和头脑都已承受不住。 她愈发头晕,胸口灼烫,不想再说任何一句话,只抬起双手,捧住陌以新的脸。 所有的意识都被烈酒与心痛吞没,只剩下赤裸裸的本能和爱意。 匣中宴 第228节 下一瞬,她踮起脚,仰起脸,重重地吻了上去,咬住他的唇。 陌以新瞳孔微晃,整个人如触电一般僵住。 她的唇瓣滚烫而颤抖,唇齿间混合着酒香与泪水的咸意,还有急促的鼻息,带着微颤的喘声,全都在刹那间闯进他的五感,震得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的耳根迅速变得通红,心跳剧烈到失序。 大脑来不及反应,他几乎是本能地回吻过去,力道急切又迷乱,带着更胜以往的失控与贪恋。 直到她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他才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猛地收回神智,手掌颤抖着抵在她肩上,将她拉开半寸距离。 他喘息几声,才沙哑道:“你……喝醉了?” 林安双颊染着绯红,眼角犹沾泪痕。 她先点头,又接着摇头,道:“也许有一点醉,但我很清醒。” 陌以新喉结微动,几不可察地舔了下唇,声音有些发紧:“那……是给我的赌注?” 林安仍旧摇头:“我只是想亲亲你。” 陌以新怔住。 林安抬眸望着他,轻声道:“以新,不管你心中有怎样的裂痕,可裂痕,同样也是光能照进来的地方。我可以做一道光。” 陌以新喉头微颤,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几乎能听见血液在身体里汹涌的声音。 他垂眼凝视着她,指尖抚过她的脸。那一滴泪顺着她的睫毛滑落,被他唇尖轻轻接住。 他低头吻上去。吻过她的眼角,又顺着那满脸泪水,一点一点挪到她的双唇,温柔包裹,再也舍不得移开。 房中,酒香放肆翻涌。 ……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从昏睡中缓缓苏醒。 大脑中一片空白,太阳穴阵阵涨痛,双眼酸涩得几乎睁不开。良久,睫毛微颤,映入眼帘的,是柔和的晨光——显然已是次日。 “你醒了?”男人的声音低沉温醇,带着一丝清晨特有的沙哑。 ----------------------- 第160章 “你醒了?” 林安听出是陌以新的声音, 并不惊诧,只点了点头,这才发现自己竟是枕在他肩上。 她终于有了一丝讶异, 坐直身子, 道:“怎么回事?” 陌以新轻咳一声, 嗓音仍旧微哑:“昨天你……睡着了。” “我知道啊。”林安揉了揉额角,“那你怎么也在?” 陌以新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昨夜——那一幕幕场景仍在他脑海中翻滚缠绕。 他原本还在想,林安接连饮下两杯千刃烧,居然还能保持清醒,甚至思维那般敏捷,莫非竟是千杯不醉的奇人。后来他才知道,他错了…… 她那般主动的吻,让他气血上冲, 欲罢不能。 一次又一次的唇齿相缠之间, 她又哭又笑, 不知带着几分醉意,几分真情,双手却始终拉着他不放,甚至非要扒去他的衣裳, 声称要亲自替他“检查伤势”。 他每每想按住她的手, 却都在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里败下阵来。 他被她闹得几度方寸大乱,磨人的炙热一潮高过一潮,却终究舍不得将她推开, 又更舍不得就这样去碰她…… 他只能小心地托着她,任她在怀中胡闹,轻声哄着, 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直到她彻底没了力气,才终于伏在他肩上昏然睡去,呼吸渐沉,却仍紧紧抱着他不放。 她睡熟了,全然不知他正陷在怎样难耐的煎熬里。 他浑身绷得极紧,几乎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缭绕的酒气混着女子的芬香,一丝一缕钻入鼻息,烈得要命。 他只怕再吸一口,便也会染上醉意,失去那最后一丝濒临崩溃的克制。 怀里的身躯体温灼热,那温度一点一点渗入皮肤,烧进血液。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呼吸平稳,却压不住狂乱的心跳。 他清醒地感受着她,每一刻都是奖赏……也是惩罚。 这一夜,她睡得极为安稳,而他……又一夜未眠。 林安怔怔地坐在床边,一片空白的脑海中,什么画面也想不起。亲吻后的记忆,像被烈酒烧成灰,只剩几缕模糊的烟。 她十分不解,区区两小杯酒,怎就能让自己睡去一天一夜,还断片了? 苦思冥想中,只有自己反复叫嚣的几句话断断续续挤入回忆。 “以新,我还要亲亲你,你笑一下。” “脱掉,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让我摸摸,摸摸你就不疼了……” “明明这么有劲,怎么会断过呢……呜呜呜……” 双唇微张,林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好端端一个人,怎么竟会有酒后乱性这毛病啊…… 陌以新看出她的神色变幻,反倒松了口气——至少,她没有全都忘记。 他似是已深思熟虑过,柔声道:“安儿,我会为你负责的。” “啊?”林安大吃一惊,下意识抓向自己衣襟,“你都做什么了?” 陌以新一怔,才反应过来她的误解,连忙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林安也愣住:“那你……” 陌以新轻咳一声,耳根隐隐泛红:“我是说,这毕竟是廖乘空的客房,归去堂的人都在附近,知道你我孤男寡女,在同一间房中过夜……” 林安眨了眨眼,恍然道:“就因为这个啊?” 陌以新沉默了一瞬,决定诚实:“这是借口。” 林安:…… “其实是因为……”他忽然俯身凑近,眸光深切,“我想每天睁眼的第一刻,就看到你。” 林安一愣。一睁眼就看到,那不就意味着……她脸颊忽然红了,抬手胡乱撩了撩发丝,佯装镇定。 陌以新看着她的模样,眼底漾出一抹笑意。他不再为难她,却忍不住又在她唇上印了一下,虽是浅尝即止,可那一触即分的温度,又让他险些克制不住。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身来,道:“我去拿早饭,还有醒酒汤。” “我和你一起。”林安也站起身。 从楼梯走下,大堂空无一人。 林安正疑惑,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一道张扬的男声毫不客气地说着:“归去堂包场了?这怕什么,都是朋友嘛,哈,哈哈……” 林安只觉这声音分外耳熟,偏头一看,便见客栈大门已被推开,一赤一黑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两人入目的瞬间,林安登时怔住——前面那人是花世,后面那人是沈玉天。 花世仍旧如上次见到时一般,一身红衣张扬不羁,眉梢眼角带着风流的笑意。然而当他一眼看到从楼梯走下的两人时,慵懒的神情顿时僵在脸上。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怎么是你们?不是……不是说归去堂包场吗?” 沈玉天神色并无波动,只看向陌以新,一如既往地冷冷道:“你怎么也在这?” 花世又打量了两人几眼,只见林安双眼通红,显然狠狠哭过,而陌以新神情克制,似乎心事重重。 他顿时瞪大了眼,高声叫道:“不是,你们还没在一起呢?陌以新,你不行啊!” 沈玉天则面无表情地问:“情敌赶跑了?” 陌以新:…… 花世啧啧地咂着嘴,看着陌以新,极为鄙夷道:“我上次去景都,你就说在意这个女人,难不成到现在还没开口?忍字头上一把刀啊!” 林安惊讶地睁大了眼——上次?上次花世去景都,正是上元夜,陌以新带她泛舟游湖之时。没想到,他早在那时,便已对好友说起过对自己的心意? 林安心中怦然一动,心头泛起一阵甜蜜的涟漪。 她忍不住偷偷去看陌以新,只见他耳根微红,清冷的眉目间竟有一瞬的窘迫,沉声道:“你闭嘴。” 林安忍不住抿唇偷笑,又忽地想起,花世当时还曾一本正经地对她说,陌以新这个人,外表清心寡欲,内心干柴烈火…… 这些本是捉弄人的玩笑话,如今想来,林安的脸颊却莫名一热。 陌以新牵住林安的手,走到他们面前,道:“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花世长长地“嘶”了一声,似乎颇为遗憾,而后眼珠转了转,忽然看向林安,毫无预警地开口:“那你知不知道,他就是传说中英年早逝的东方既?” 陌以新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 此时此刻,他十分庆幸昨日在街上撞见了廖乘空,所有事都已对安儿说开。否则,这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还在这等着他呢…… 林安嘴角抽了抽,虽然她已经知道了,可花世这个家伙,居然将陌以新最大的秘密随口就告诉了她,这样真的好吗…… 花世见林安反应平平,明白她已经知情,却愈发诧异,紧接着追问道:“难道你没听过东方既和云倾月的传闻?” 陌以新的脸色一瞬间黑了下来,淡淡道:“不知萧沐晖与少夫人,在景都过得如何了。” 花世表情一滞:……? 林安眉心狂跳,这两人许久未见,刚一见面,便互相伤害得如此过火,她实在有些不忍直视,连忙咳嗽两声,接下花世的问话,道:“我听说过,不过是误会罢了。” 花世狠狠瞪了陌以新一眼,又看回林安,毫不罢休道:“那你都不吃醋?那可是江湖第一美人哎!” “你就适可而止吧。”沈玉天早已在一张桌旁坐下,此时才忽然开口,“心里本就有鬼,还唯恐天下不乱。” 花世终于也坐下来,又狠狠瞪了沈玉天一眼,警告道:“喂,你可别乱说啊!” 陌以新捕捉到一丝异样,神色微敛:“你一向在江南,来这里做什么?” 花世状似漫不经心道:“我就不能来北边转转吗?” 沈玉天神色不动,只淡淡补了一句:“你交给他的那个人不见了。” 匣中宴 第229节 花世“啪”地猛一拍桌,怒吼:“你不是不爱说话的吗!” 沈玉天连眼皮都没抬:“看情况。” 陌以新没有理会这二人的争执,眉心微微一蹙:“你是说,顾玄英?” 林安一怔,最后一次见到顾玄英时,陌以新曾交给他一个信封,让他去找一位江湖朋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原来那个朋友,就是花世。 花世被沈玉天一语道破,也懒得再遮掩,叹了口气,语气难得正经起来:“就是他。大约半年前,他拿着你的信找来花漫天,我便将他留下了。 你信里让我对此人多加留意,我也的确暗中观察了许久。可这段时间他一直循规蹈矩,并没什么异常举动,我便也渐渐放了心。 谁知就在上个月,他忽然失踪了。” “失踪?”陌以新眸光微凝。 “你也不必担心,我问过手下兄弟,他应当是自己主动离开的。不过即便如此,本大爷还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管是什么原因,总要找到他问个明白,也好给你有个交代。” 花世颇为沧桑地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他回了景熙城,便一路往那边赶,结果半道收到帮众的消息,说有人在这一带见过他,我便又往这里来了。” 花世说着,在沈玉天肩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道:“路上遇见这个人,我便揪着他一起帮我找人来着。” 陌以新沉吟道:“顾玄英规矩了半年,忽然不声不响离开,会是为了什么?” “也不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或许就是在一个地方呆腻了,想多走走看看罢了。”花世耸了耸肩,“对了,比武大会不是快开了吗?他是去看热闹的也说不定。 这鸦渡城已在宛阳州境内,到巨阙山庄所在的邬月城正好顺路。” 林安闻言恍然。 她原还纳闷,这鸦渡城究竟是什么风水宝地,各大帮派几乎都已在这里见了齐全——归去堂、太岳宗、遏云岛……连花世和沈玉天也都碰见了。 原来这鸦渡城,正是通往比武大会的必经之地。 陌以新微微摇头,沉声道:“他不是会对比武大会这种事感兴趣的人。” 花世敲了敲桌子:“别想那么多了,他总归是个大活人,还能被卖了不成?要我说,不如咱们刚好都一起去巨阙山庄凑凑热闹,说不定就遇见了呢。” 陌以新暂且搁下疑虑,道:“我们原本也有打算去比武大会。” 林安神情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却暂且咽了回去,只垂眸轻抿了一口茶。 花世愈发兴致盎然,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巨阙山庄那道谜你们听说了吗?‘滂沱雨歇荒村畔,钟馗幸免四五灾’——我想,但凡能猜出谜底的高手,没有人会舍得不去吧。 这次可真要热闹了。” 他说着,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茶杯,丹红的薄唇微微勾起,似笑非笑道:“你们说,这么热闹的盛事,云家想必也不会错过吧?” “云家是什么?”林安问。 花世转过头,极为耐心地为她解释道:“云家也是江湖中的一大帮派。与寻常帮派不同,云家是代代相传的武学世家,传到如今已十余代,底蕴深厚。 云倾月,正是云家年轻一代的三小姐。” 林安一怔,喃喃道:“这么说,在比武大会上,还能见到云倾月?” 她虽已相信陌以新所言,却仍旧对那些传闻十分好奇,也想探个明白。 陌以新显然看出了她的心思,叹了口气,转头对沈玉天与花世道:“你们两个总能为我作证吧,我与云倾月总共就只见过一次,根本不熟,谁知这么多年过去,竟被传成这个样子,我也是一无所知。” 沈玉天面无表情:“你见过多少次,我怎会知晓。” 花世咂了咂嘴:“我知道的,确实就那一次,可背地里不知道的嘛……” 陌以新脸色彻底黑沉,他竟忘了,自己都交的什么损友。此时也只恨无法再像当年一样,与这两人大打出手。 林安嘴角猛抽,道:“你们别开玩笑了,这次比武大会并不简单,还不知有何蹊跷,不能掉以轻心啊。” 花世一愣:“什么意思?” 林安正欲开口,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沈兄,花兄,别来无恙。” 是荀谦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荀谦若与廖乘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廖乘空神色沉肃,荀谦若则仍是那副谦和含笑的模样。 花世一挑眉,毫不客气道:“哇,打断别人说话,你好没礼貌。” 荀谦若笑意不改:“荀某若没记错,这间客栈是我归去堂包下来的。花兄未经主人允许,便径自闯了进来。” 花世瞪大眼:“哇,这么斤斤计较,你好没风度。” 林安:……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陌以新与归去堂的纠葛,她大概会怀疑,花世一定是受了失恋的刺激,才到处嘴贱报复社会来的。 荀谦若当初不与沈玉天计较,此时自然也不会和花世打这嘴仗。 他神色如常,温声道:“堂主有要事与陌兄相谈,两位不如先行回避,楼上客房皆可歇息。” 沈玉天一如既往地不作理睬。 花世则道:“你让我回避我就回避,岂不是很没面子?” 林安揉了揉额角,原本该是很凝重的场合,却被这家伙搅得半点气氛都起不来。 廖乘空抬了抬手,示意荀谦若不必坚持。 他神色沉凝,目光缓缓落在陌以新身上,良久,才道:“我……对不住你。” 荀谦若请那两人回避,或许是为了顾全廖乘空的颜面,然而廖乘空自己,却并未在意。他就这样当着几人面前,对陌以新说出了这句压在心底多年的魔障之语。 陌以新沉默不语,视线落在他那空荡荡的袖管上。 廖乘空断臂的前后经过,他事后早已猜到几分。 廖乘空在听闻他死讯后没做什么,却在得知他未死时自断一臂。廖乘空显然也很明白,对于一个江湖高手来说,一夕之间修为尽毁,身体尽废,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而沈玉天,分明厌恶廖乘空,却特意跑去归去堂那一趟,“好心”告诉他,自己未死的消息。 沈玉天,当然是有意的。 可是,能被一句话逼到自断一臂的人,未必是逃避,只是,他还有良心,还知道“义”为何物。否则,若真是个冷血之徒,早就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了。 薄唇轻轻动了动,陌以新终是吐出一声叹息,缓缓开口:“大哥,许久不见。” 廖乘空浑身一震。 一声“大哥”,如利刃穿心,他双目骤红,声音沙哑:“我对不起你,更有愧于当年八拜结义时的誓言,又有何面目再受你一句大哥!” 陌以新道:“伤我的是刀,我该恨的,是执刀之人,而非不帮我挡刀之人。人各有抉择,迁怒又有何益。” 廖乘空喉头一紧,攥紧那空荡的袖口,摇头苦笑:“你曾救我一命,我却负你一回。我欠你两条命,即便自斩一臂,也偿不了对你的寡义无情之罪。 我廖乘空一生坦坦荡荡,唯独做过这么一件亏心之事,便搭上了我兄弟的大半性命,只悔不该当初,却再也于事无补。” 他说着,声音渐渐哽住。 堂堂归去堂堂主,往日雷霆手段、呼风唤雨的威势,此刻尽数褪去,只剩愧疚与卑微,当着几个外人的面,毫无遮掩地剖心置腹。 空气愈发凝固。 连花世都没再开口,只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陌以新轻叹一声,目光微垂。 他想起昨日街上撞见的几人。那几个归去堂的汉子,清一色的身高体阔,眼神锋锐,他却一个也不认得。 显然,归去堂这些年仍旧兴盛如昔,早已有了更多新的面孔,甚至更胜以往。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我如今都过得很好。”他看向廖乘空,舒眉展目,波澜不惊,“往事今日毕,以后,不必再提了。” 廖乘空唇角微颤,似还想再开口,陌以新已接着道:“其实,我们原本也正是要去归去堂。既然在此地遇见,还是先说正事吧。” 廖乘空一愣,神色间闪过几分错愕与意外:“你原本便要去找我?” 陌以新点了点头:“碰巧遇到一件事,与你们归去堂有关。” 他没有铺陈,只将那日所见,青衣人被追杀之事,一五一十道来,末了道:“在他咽气之前,只说了这么几个字——‘比武大会,归去堂’。” 话音落下,众人神色各异。 花世先饶有兴致道:“居然还有这种事?有点意思。” 廖乘空却已眉头蹙紧,他看了荀谦若一眼,缓缓道:“这青衣人,莫不是……” 荀谦若同样神情凝重,点了点头:“是我们派到巨阙山庄的探子。” 陌以新怔了一瞬,轻笑道:“如今归去堂也开始安插眼线了。” 廖乘空轻叹口气,神色却是坦然:“江湖大派个个如此,我们无意害人,却也必须自保。” 陌以新微微颔首,未置可否,只道:“既然如此,想必此人是发现了与比武大会有关的隐秘,想传回归去堂,才招致杀身之祸。” 廖乘空与荀谦若对视一眼,沉声道:“莫非段一刀这次另有阴谋?” 荀谦若微微蹙眉,若有所思:“比武大会,各大帮派众多高手相聚一堂。以一个巨阙山庄的实力,想将各路豪杰尽数困于掌中,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若是用毒?”廖乘空道。 荀谦若摇了摇头:“江湖帮派中,除了太岳宗门规严禁使毒之外,多得是用毒行家,总有人看得出来。” 两人又默然沉思良久,荀谦若斟酌道:“既然已知其中有诈,或许这次,咱们便不去了?” “不可。”廖乘空断然否决,“归去堂是江湖第一大派,怎可因一丝揣测便缺席此等盛会?更何况,若胜者奖励真是那个东西……” 他沉吟片刻,计议已定:“此次比武大会,由你我二人代表归去堂前往便是,其余兄弟暂且不必随同冒险。” 荀谦若仍有顾虑:“可若巨阙山庄当真图谋不轨,人手多些,或许更稳妥。” 廖乘空却道:“顶尖高手云集,即便巨阙山庄另有图谋,也不会靠武力硬来,只可能是阴招,人多反倒麻烦,不如你我二人干脆。 我倒要看看,区区一个巨阙山庄,想在江湖上翻出什么风浪。” 他说罢,迟疑片刻,目光掠过几人,仍旧停在陌以新面上:“你们意外得到线索,还想着去归去堂知会于我……这份情,我记下了。不知这次比武大会,你们可有意前去?” 陌以新平静道:“我们的确也打算前去凑凑热闹,一探究竟。” ----------------------- 第161章 匣中宴 第230节 廖乘空得了肯定的答复, 却又沉默下来,迟疑不语。 荀谦若察言观色,斟酌着道:“如今情势未明, 巨阙山庄背后是否另有隐患, 尚且难断。这一行吉凶未卜, 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陌以新笑了笑:“从此地,到巨阙山庄,本就只有一条路。” 一句话,既似应允,又似只是平淡的陈述。 廖乘空心绪翻涌,一时百感交集。这些年来,他从未忘记当初的誓盟,更没能忘记自己的退缩。 八年前, 那个神采飞扬的年轻人单骑而去, 一去不返, 永远错过了那一年的比武大会。 八年后,廖乘空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曾经把酒言欢的兄弟,和他一起赶赴那场未能完成的江湖盛会。 开怀?释怀?似乎都没有。 眼前, 熟悉的面容上是陌生的淡漠神情。 廖乘空忽然明白, 或许有些事一旦改变,就再也回不去了。 …… 夜色渐沉,林安却在房中迟迟未眠。 白日种种仍在脑海萦绕, 心口总压着一件事,令她难以决断。 思前想后,她索性起身, 走出房门。隔壁,便是陌以新的住处。 林安走到门前,抬起手便要在门上敲下,却又犹豫了。 良久,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手指刚要落下—— 房门忽地“吱呀”一声,从里面被人打开。林安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向前跌去。 身体尚未找回平衡,便跌入了一个熟悉而温热的怀抱。 陌以新已将她揽住,气息近在咫尺,低沉的声音带着两分意外:“安儿?” 林安抬起头,理直气壮地问:“这么晚了,你忽然开门做什么?我刚刚还没敲呢。” 陌以新唇角微弯:“去找你。” 林安反而惊讶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想在睡前,再去看看你。”陌以新顺势将房门阖上,轻声问,“那你呢?夜里来我房间,也是想我了?” 林安抿唇道:“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她顿了顿,又轻声补了一句,“……当然,也有一点想你。” 陌以新的笑意在眼底晕开,柔声道:“你想商量什么事?自然都听你的。” 林安略一迟疑,终于开口:“以新,那个比武大会,要不……咱们就别去了。” 陌以新一怔,神色微讶:“为何?难道你不想见识江湖中最大的盛会?难道你不好奇,那背后究竟有怎样的蹊跷?” 林安沉默不语。她一向好奇心旺盛,陌以新也很清楚,这一点,她无法否认。可是……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其实,我还想对你说……对不起。” 陌以新又是一怔,随即释然一笑,神色温柔:“好了,不必对我道歉。只是你要答应我,那种话,以后不可以再说了。” 林安反而一愣,抬头茫然地望向他:“什么话?” 陌以新伸手,指腹轻轻捏住她的下颌,神色认真:“昨日你一时冲动,说——不和我好了。” 他嗓音中透着一丝压抑的艰涩,仿佛仅仅是重复这句话,便已十分艰难,“纵然是气话,我也受不了。” 林安微张着唇,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喃喃道:“我说对不起,不是为了这个啊。” “什么?”他眉头一挑,反而愣了。 林安见他竟扯远了,索性直言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根本不用打破誓言重回江湖,也不用再去回忆……那些事。” 这一日,林安不止一次设身处地去想—— 他这一路寻来,每当他看到那些身法轻盈、舞刀弄剑的江湖人,每当他听人说起“东方既”的惊才绝艳……那些唏嘘与叹惋,是否都像一柄柄钝刀,重又剜进他早已结痂的心,再次凌迟一遍? 他的身体,再也无法恢复如初。重新习武,更是痴人说梦。 他立誓永不再踏足江湖,或许也是怕自己嫉妒——嫉妒那些江湖人,嫉妒那个早已死在过去的自己。 八年前,他错过了那场比武大会。而这一次,却是要做一个彻彻底底的旁观者,看他人登台比剑,各展所长。纵是心中再多不甘,也只能在人群之外遥望。 这样的滋味,怎能不让人难过? 陌以新看着林安,眼神微动。 他已明白了她的心事——这样一个好奇心极强的人,为何会主动提出,不去比武大会。 他极轻地叹了一声,捏住她下颌的手指轻轻移动,爱不释手地捧住了她的脸。 “安儿,不必顾虑这些。”他道,“我当初立下那个誓言,另有原因。” 林安一怔:“还有什么原因?” 陌以新移开目光,神色在烛光下被映出淡淡的阴影,声音低沉而缓慢:“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我从未做过一个楚家人该做的事,从未承担过我与生俱来的责任。 我只是爱江湖,便入江湖,做了几年逍遥自在的东方既。 我逃离了那个家,直到那个家不复存在。”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指尖在掌心蜷紧:“如果当初,我不曾任性出走江湖,对家中多几分看顾,或许……就不会有当年的惨祸。” 林安看着他,胸口发紧。原来那个誓言,不只是心灰意冷,更是自我惩罚。 当曾经的少年意气被现实击得粉碎,当曾经逃离的家变成了亲人的血流成河…… 他或许恨过那些人,恨过那场荒唐的政变,恨过命运本身。 可在所有的恨都耗尽之后,他最深的怨,终究还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于他而言,江湖是年少的梦想,是落空的义气,是刻骨的遗憾,却更是……一生的自责。 可他,却仍然义无反顾千里追逐,决然向她走来。 林安一时说不出话,只抱住他,贴在他怀中,听着他真实的心跳。 陌以新抬手,掌心抚过她的后背:“安儿,不必担心我。全心全意去享受你向往的江湖,我会陪着你。” 林安喃喃问:“可是……你会快乐吗?” “会。”他答得毫不犹豫,“比从前都要快乐。” 他的语气笃定而安宁,却又谨慎地补上一句,“不过,方才说的那件事,你要先答应我。” “什么事?”林安一时没想起。 陌以新无奈提醒道:“昨日那句话,以后不可以再说了。” 林安一怔,没想到自己半醉半醒的一句话,竟被他如此反复计较。 她哭笑不得,却又有些心软,不由答应道:“嗯,我永远和你好。” “不反悔?”他似乎仍不放心。 “不反悔。” “不会忘记?” “不会忘。” “今晚不走了?” “不走了——嗯?” 林安反应过来,红着脸在他胸口锤了一拳。 陌以新受着她不轻不重的力道,低低笑出声来。 …… 数日后,竹林间。 一行六人面前,终于出现了两条岔路。 荀谦若走在最前,抬手指向右方:“向右,便是通往巨阙山庄的庄门了。” 林安抬头望去,只觉竹影交错,曲径蜿蜒,好似通向了吉凶难卜的未知。 这一路上,虽说是六人同行,林安却时常有种临时拼团的微妙感。好在有荀谦若这么个人在,不论沈玉天如何冷淡,花世如何不着调,他始终温和有礼,镇定自若。几日来,倒真让气氛缓和了几分。 荀谦若在前引路,几人向右边的岔道而行。还未行出多远,便齐齐停下了脚步。 只见前方道路中央,一个年轻男子孑然而立。 此人一身鸦青色长袍,长发随意地束起,五官虽平平无奇,棱角却是分明。周身一派肃杀之气,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已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而在他脚边,一柄重剑深深插入地面,仅露出半人高的剑身。 这柄剑没有剑鞘,异常宽大厚重。乍一看来,与其说是剑,倒更像一柄长长的磨刀石,只是两侧剑刃锋利,寒光森冷,映出斑驳竹影,让人不寒而栗。 几人中,竟是沈玉天罕见地先开了口:“赵无绵?” “正是在下。”肃杀男子淡淡应道,又向廖乘空抱拳一礼,“见过廖堂主。” “原来是巨阙山庄的第一护剑。”廖乘空微微颔首,“谢过阁下在此引路。” 赵无绵身形未动,只道:“此路不通。” 几人皆是一怔,这赵无绵既然是巨阙山庄的人,又特意等在通往庄门的路上,几人顺理成章便当他是段庄主派来迎客的引路之人。 可如今他一句“此路不通”,反倒像是来拦路的? 比武大会之期就在明日,这一路也并未听说计划有变啊。 廖乘空眉心微微一蹙,目光在插入土中的重剑上掠过,沉声道:“巨阙山庄这是何意?” 赵无绵拱了拱手,神色依旧平静:“廖堂主莫怪,段庄主对各路江湖豪杰恭候已久,不敢怠慢,只是对流程另有安排,烦请几位从左边岔路绕行便是。” 荀谦若开口道:“据在下所知,巨阙山庄只有一道庄门,正是在阁下身后的方向。若走左边岔路,岂非南辕北辙?” “这位兄台所言不假。”赵无绵点头,“向左行去,是山庄后方的惊鸿湖,待到湖边,几位自然便知分晓。” “搞什么鬼啊?”花世懒洋洋喊了一声,“哪有不让上门之客走正门的道理?” “到了湖边便知分晓。”赵无绵仍旧是这么一句,像是对一切质疑都不在意。 匣中宴 第231节 沈玉天忽道:“若非要从这里走呢?” 赵无绵抬眼,一手缓缓扶上剑柄,声音沉静如铁:“段庄主命在下在此恭候,自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话音刚落,背后的竹林间忽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清亮的男声随之响起—— “好大的口气。” 众人回头,只见约莫二十人结队而来,皆着茶白衣袍,步履之间颇为严整,气势森严。 林安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这群人,正是前些日子在鸦渡城大街上见过的太岳宗众人。 说话之人正是那位掌宗之子,“护花使者”——何昭阳。 不过此时,他却不是走在最前。为首的,成了一个四十上下的美貌妇人,虽与身后的帮众同样身着白衣,衣上却绣着金丝凤纹,在轻逸之外又多了几分凌然贵气。 此人头挽灵蛇髻,神态雍容,气质端庄,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尊贵,一看便知绝非寻常身份。 何昭阳站在妇人身后,语气仍带着几分不满:“所谓的江湖第一高手,带着传说中的江湖第一神兵,悍然拦路,这便是巨阙山庄的待客之道吗?” 此话一出,林安不由一震,心头一惊未平,一惊又起—— 前方拦路这平平无奇的赵无绵,竟是江湖第一高手? 而那柄插在他脚边的重剑,竟然就是江湖神兵榜首的巨阙重剑? 自己一行这几人,方才居然半字不提,难道这就是同样身为高手的淡定? “昭阳,不得无礼。”太岳宗为首那妇人开口,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言罢,她先向廖乘空抱了抱拳,又转向赵无绵,道:“太岳宗奉掌宗之命,为比武大会而来,特来拜庄。” 赵无绵抬眼扫过他们,思忖道:“不知何掌宗……” 妇人身后,另一年轻男子接话道:“掌宗近来身体抱恙,不便远行,这位是我们掌宗夫人。” 此人眉目狭长,看起来精明有为,腰间一柄折扇,玉骨生辉。 林安却是心中一动,惊讶地望向那妇人——掌宗夫人?那她岂不是……何昭阳的母亲? 方才她实在没看出来,这两人竟是母子。不论是年岁,还是外貌,都半点联想不到。 “见过何夫人。”赵无绵随即道。 何夫人微微颔首,问道:“赵护剑为何在此拦路?” “段庄主恭候已久,只是另有安排。烦请诸位绕道湖边,届时自会明白。”赵无绵仍然是这套说辞。 何夫人微微凝眉:“那湖……可是名叫惊鸿湖?” 赵无绵颔首:“正是。” 何夫人若有所思,目光扫过前方那片被竹影笼罩的山路,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自当客随主便。我们走。” 何昭阳又站了出来,神色虽然还算恭敬,声音却不冷不热:“母亲,区区一个巨阙山庄,我们太岳宗便如此任他摆布?” 何夫人尚未接话,方才那折扇男子已先轻叱道:“何师弟,临行前,掌宗是如何吩咐的?此行须以夫人马首是瞻,莫非师弟连掌宗之令也要违抗?” 何昭阳面色一僵,猛地回头瞪了这男子一眼。那怒气几乎要从眼底溢出,化为有形的杀气。 林安心头一动,偷吃过大瓜的她,忽然就产生了一种直觉——这个折扇男子,恐怕便是那位阿霜姑娘口中的未婚夫婿,洛师兄。 这何昭阳不但与人家的未婚妻私通,还如此明目张胆地释放敌意。而这折扇男子,对何昭阳似乎也颇不对付。 此时,何昭阳神色阴沉,虽满腔不忿,却终究不便发作,只得一拂衣袖,率先转身大步离去。 白衣翻飞,竹影晃动,片刻之间,太岳宗众人已尽数离开。 眼见太岳宗对这古怪的“流程”如此配合,此处便又只剩林安一行六人。 廖乘空还未再次开口,沈玉天已经缓缓取下了腰间挎着的长刀。 一阵风掠过,竹叶簌簌作响,空气中弥漫开几分动荡的气息。 林安张大了嘴,连忙凑向陌以新,低声问道:“这就要打起来了吗?那人号称第一高手,沈玉天岂不是也非敌手?” 陌以新摇了摇头,解释道:“江湖高手虽说总能被人排出个一二三,但顶尖高手之间,实力其实大都在五五之数。实战中更是瞬息万变,一念之间,毫厘之差,胜负便有不同,很难说谁一定就能胜过谁。” 林安一愣,倒也明白其中道理。否则,又何须召开比武大会?直接将宝物给排名第一人便是了。 陌以新说罢,又扬声道:“大会上迟早要分高下,何必现在动手?” 花世也上前一步,一拍沈玉天的肩膀:“对啊对啊,留点力气。巨阙山庄设下的这份重礼,我也是很眼馋的,还指着你赢回来玩玩呢。” 沈玉天微微皱眉,却在短暂沉默后松开了刀柄,向赵无绵道:“期待一战。” “期待一战。”赵无绵同样回应。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错,随即各自收敛。 六人就此退出此路,踏上左侧通往湖畔的小径。 花世双手抱在脑后,懒洋洋地走着,目光却在竹林间游移,若有所思道:“你们说……这巨阙山庄究竟在玩什么花样?放着好好的正门大路不让人走,偏要去山庄后面的惊鸿湖?”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疑问,因为每个人都有着同样的困惑。 花世自顾自接着道:“还有那太岳宗,行事向来一板一眼,有条有理,说是循规蹈矩也不过,可对于这样的异常之处,竟然一句也不多问,未免太过配合了吧?” 林安趁机问出了自己的好奇:“那位何夫人看起来不过四十岁,想不到已经有那么大一个儿子了。” 花世摇头笑道:“何昭阳是掌宗何逑的原配夫人所生。方才那位何夫人,是何逑在十多年前再娶的续弦,据说何逑对她爱重有加,只不过,这位何夫人膝下一直无子。” “原来是继母啊……”林安恍然道,“难怪他们母子之间,看起来似乎不大亲睦。” “大概都是为了争太岳宗那点掌事权吧。”花世随口道。 荀谦若此时接道:“太岳宗分为松、竹、梅三院,听说何逑原本有意让何昭阳掌管擎松院,算是为将来继任铺路。只是这位何夫人进言,说他还需多加磨砺,何逑才改了主意。 何昭阳到如今都只是擎松院下属的普通弟子,只因掌宗独子的身份,才被门人高看几眼,他心有怨怼也不奇怪。” 林安如愿打听出这么一段八卦,眼底闪过几分兴味,忙又问道:“你们先前都说,巨阙山庄并不算屈指可数的大帮派,可堂堂第一高手赵无绵,为何会在此屈就?” 花世漫不经心道:“赵无绵爱剑如痴,而巨阙山庄铸剑如神,当然正对了那个剑痴的胃口。” “不只如此。”廖乘空沉声道,“数年前,赵无绵在江湖上成名之后,各大帮派都有意招揽,归去堂也不例外。只是,唯独巨阙山庄开出的条件,令他无法拒绝。” “什么条件?” “只要赵无绵加入巨阙山庄,传说中的江湖第一神兵——巨阙重剑,便交由他一人使用。 传闻此剑自铸成以来未逢敌手,其身坚不可摧,其锋锐不可当,只是封存已久,从不轻易示人,早已令无数江湖人心向神往。” 林安终于恍然,正所谓宝剑配英雄,这样的条件,对于任何一个江湖人来说都是极大的诱惑。而段一刀肯拿镇庄之宝来招募高手,也算是够有魄力的大手笔了。 林安感慨着,忽然想起一事,讶然道:“可这次比武大会——” 话刚到一半,几人又不由停下脚步。 前方道路上,一队人影迎面而来。远远看去皆是那一抹熟悉的茶白衣色——不是别人,正是方才的太岳宗众人。 “怎么折回来了?”花世讶异道,“难不成又有人拦路?” 待这队人渐渐走近,几人才发现,其中并没有何夫人与何昭阳,方才那个折扇男子也不在此列。 “似乎少了六七人。”陌以新眸光微凝。 花世在这队人中随手拉住一个,道:“你们掌宗夫人呢?” “无礼。”被拉住的人只说了这么两个字,便甩开袖子,头也不回地随着队伍走了。 “诶——”花世气不打一处来,“我就说太岳宗的人都有点毛病,怎么就无礼了!我还非要抓来问问不可。” 荀谦若伸手拦下他,和气笑道:“花兄稍安勿躁。眼下已快到惊鸿湖。想知道什么,迟早自会明白。” 花世轻哼一声,倒也不再坚持,抄着手继续往前走了。 又行出一段,几人终于透过竹林,看到一片茫茫水域。 此时暮色方起,落日的余晖洒满湖面,将整个惊鸿湖染上一层泛红的金光,也融化了初秋湖畔微风中的清凉。 几人在湖边驻足,却并未欣赏眼前的美景,视线都落在岸边一个少年身上。 ----------------------- 第162章 这少年瘦瘦小小, 身量未足,身后横着一叶轻舟,舟旁倒着两只长长的木桨, 然而舟和桨显然都已破败不堪, 简直像是随时都会散架, 根本无法下水。 少年未等几人询问,便主动向廖乘空抱拳一礼,开口道:“前辈一定便是廖堂主了,晚辈奉段庄主之命,恭候已久,想必几位都已见过赵无绵师兄了吧。” 廖乘空点头道:“不知段庄主有何安排?” 少年笑了笑,转身指向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面:“这湖对岸便是鄙庄,段庄主早已在庄中恭候,几位前辈从这里过去便是。” 廖乘空沉声道:“如何过去?” 少年咧嘴一笑, 并未作答, 只蓦地向后一掠。下一瞬, 整个人竟如一只振翅的鸟儿般凌空跃起,径直向湖上飞去。 足尖在湖面轻轻一点,湖面泛起一圈极细的涟漪,他的身形瞬息间又已闪出数丈之远。 林安瞠目, 没想到这瘦小少年竟有如此高超的轻功。 湖面流金, 少年仿佛融在那片金红的水光之中。他始终眼角带笑,好似踏光行走,又似随风飘游。 片刻后, 他才再次飞回岸边,稳稳落在地上,足下未发一点声音。 少年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在下略施小技, 献丑了。各位大侠尽可各展本事。 庄主说了,有资格一争魁首之人,自然是不会被区区湖水所阻碍的。” 林安微微一震,这才恍然。原来巨阙山庄让所有人绕行湖边,竟是设下了这样一道考验。 放眼望去,透过暮色与浮光,只能依稀望见遥远的对岸之上,有一片山庄影影绰绰。如此宽广的湖面,自然只有屈指可数的高手才过得去,其他人便只能先行折返了。 荀谦若若有所思道:“太岳宗那几人,方才便是如此渡湖的?” 少年点头笑道:“大侠明鉴,鄙庄对于所有贵客,自然都是一视同仁。 其实呢,那些无法渡湖的帮众,本也对比武帮不上什么忙,就算去了也只是撑撑人数罢了,不堪大用。” 他说着,将六人迅速扫过一眼,恭敬道:“廖堂主此行只带了五位前来,想必都是归去堂的中流砥柱,自然都不在话下了。” 林安心头微微一紧。廖乘空与沈玉天,皆是当世排行前列的高手,花世和荀谦若也都轻功极佳。可陌以新…… 匣中宴 第232节 他是传说中惊才绝艳的东方既,他是身法大赛的第一名,然而此刻,在昔日的好友中,他成了唯一一个过不去的人。 这念头闪过,林安却没有转头去看他。经过昨夜那番交心,她已经很清楚,陌以新不想要她的担心,更不需要那种近似怜悯的情绪。 花世已经走上前,一把揽过那少年的肩头,笑得轻佻又热络:“哥哥我呢,并不想比武,只是去看看热闹,总不用受这考验吧?通融通融?” 少年面露几分似真似假的为难:“这位大哥,这是庄主定下的规矩,我也实在无能为力啊。” 林安想了想,也上前两步,看着少年盈盈一笑:“少侠,你方才说,想要渡湖,便得各凭本事?” 少年点了点头。 林安又道:“这么大的湖,没有渡船?” 少年继续点头:“姑娘看这茫茫湖面,连一根木头都没有。” 林安再道:“你们段庄主说,只有过了湖,才能去比武大会,确定是这样?” 少年坚决点头:“就是这样。” 林安也点了点头,转过身对几人道:“既然如此,身后那片竹林郁郁葱葱,砍下几棵做成竹筏,如何?” 几人皆是一愣。 片刻后,花世先“噗嗤”一笑,拊掌道:“这个简单!” “诶——”少年连忙摆手,“这、这……” “喂,这可不违背你们庄主的吩咐吧。”花世眯了眯眼,“你们没有船,我们可以自己造,这也是各凭本事啊。” “可是——”少年下意识便要辩驳,话到嘴边却忽然一顿。 他眼珠微转,似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忽地展颜一笑,道:“几位大侠言之有理,庄主只说要渡湖,的确并未限制渡法。” 几人也不知这少年怎么就突然转过了弯,却也懒得深究,随即转身朝竹林而去。 林安对陌以新眨了眨眼,粲然一笑。 陌以新心中柔软,几乎想贴过去与她亲近,却毕竟不愿在旁人面前唐突了她,只任那炙热的目光追随她的笑意。 “收一收,收一收,眼神快冒火了。”花世在一旁翻了个白眼,“谈情说爱了不起啊。” 林安嘴角抽了抽,自然不与他计较,抬手挽起袖子,跟着去帮忙。 前面的廖乘空和荀谦若并不多话,已各自动手,竹影纷纷坠落。 花世从沈玉天腰间抢下长刀,在手中掂着道:“这玩意用来砍竹子,倒是最适合不过。” 沈玉天脸一黑:“给我。” 花世撇嘴,随手将刀抛回去,懒洋洋道:“这种苦力当然给你做了。我说你啊,方才怎么一声不吭,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陌以新被拦在这里?” 沈玉天冷冷道:“我自有办法。” 这话一出,不仅花世怔住,连陌以新与林安也齐齐看向他。 “什么办法?”花世立刻追问。 沈玉天扬刀出鞘,一挥手将几根竹子从根而断,淡淡道:“扛着他,游过去。” 花世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陌以新也是一阵沉默,良久才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林安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砍竹劈枝这些粗活,对几人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而扎竹筏这种技术活,却是花世最为熟稔。大概是他常年游荡江南水乡,又惯会游山玩水的缘故。 此时,他正在地上戳戳点点,神情高傲。一会指挥这个去搬竹竿,一会命令那个去削竹叶。 林安也被分派了差事——去捡草叶与藤条,回来拧成简易的麻绳。 她一面四下搜寻,仔细挑拣,一面暗暗腹诽。花世这家伙不过扎个竹筏而已,领导派头倒是十足,简直恨不得再找个人专门给他擦汗了。 林安开着小差,不知不觉已走出一段距离,忽见不远处竹影晃动,抬眼望去,湖岸边又聚了几人,正零零散散地站着。 其中一个光头男人实在显眼,让人想不注意到也难,正是那位遏云岛岛主万籁。原来,遏云岛的人也到了。 那个名叫“音儿”的红衣小姑娘也在其间,正对身旁的年轻男子道:“一枕哥哥,你带我飞过去,好不好?” 看来,她大概也是轻功不足,无法自渡,语气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而那“一枕哥哥”,又一如既往地无视了她,兀自飞身跃起,轻盈踏浪而去。白衣掠水,步步生波,几息之间便掠出数丈之外。 女孩眼巴巴望着,眼底尽是仰慕与艳羡的光。 片刻后,她又转向另一旁的微胖男子:“阿贪,那你带我好了!” 阿贪憨笑两声,意味深长道:“小音儿,咱们之中,只有谁能带你飞过去,你心里有数。” 言罢,他忽地深吸一口气,也腾空而起。那身形分明颇为臃肿,跃起时竟出奇轻便,如巨鱼破浪,灵巧得毫不相称。 女孩这才瘪起嘴,终于挪着步子走向光头男人,不情不愿道:“大和尚,你不会当真见死不救吧?” 林安还记得在客栈时,音儿因万籁不肯给她讲故事而赌气。看来,那个孩子气的别扭,还当真一直闹到了此时。 “不过是渡湖而已,什么死啊活的。”万籁音色沉沉,听不真切。 女孩仰头看他,认真道:“倘若过不去,只有我一个人看不了比武大会,一定会无聊死的。” 末了,又眨着眼补充一句:“也会想死你的。” 万籁轻笑一声,道:“用上你的轻功。” 话音未落,他已一手提起女孩的肩膀,身形一纵,凌空掠出。即便手中提着一人,身形依旧如同鬼魅一般飘忽不定,令人咋舌。 女孩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脚下本能般地蹬踏着,远远都能听到她口中传来的尖叫:“大和尚!赖和尚!你故意吓我!” 湖上回荡着她清脆的呼喊,好似一串被打散的珠玉,在暮色与波光间零落。 岸上,遏云岛一行剩下的两人对视一眼,皆是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同时一跃而起,紧随其后。 六个人的身影就这样没入茫茫湖光之中,水面重新归于平静。 湖边又只余下一个少年,一叶破舟,两支木桨,仿佛方才的一切皆是幻景。 林安怔怔看着,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林姑娘”。 她下意识回头,只见荀谦若正朝她走来,温和道:“林姑娘,没事吧?” “哦,没事。”林安回过神,随口道,“对了,若是以轻功带人飞过湖面,岂不是更加方便,也不用造竹筏了。” 荀谦若闻言一笑,摇了摇头:“林姑娘有所不知,轻功虽可凌空,却终究需有着力之处,浮动的水面本就极难借力,这惊鸿湖又如此宽阔,横渡已属不易,何况还要再带一人? 放眼整个江湖,也无人能够做到。” 林安听得有理,却纳罕道:“可我方才亲眼所见,有人带着另一人飞过湖面。” 荀谦若也是一怔,讶异道:“哦?竟有此事?” 林安笃定道:“那人是遏云岛岛主万籁,带着他的义女。那女孩虽是娇小了些,可也是活生生一个人啊。” 荀谦若顿时了然笑道:“万岛主的义女本身也会轻功,只是未至炉火纯青,无法独自渡湖,添上几分力道便可。 万岛主是江湖第二大高手,修为深不可测。不过,若那小姑娘全无根基,也是行不通的。” 林安终于恍然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话已告一段落,林安手中还抱着方才捡来的一大捆藤条,想起还要回去扎竹筏,她连忙转身,却又身形一顿,回眸道:“荀先生,那个问题,你还不曾回答我——既然你早就知道,陌以新就是东方既,我当初向你打听时,你究竟为何不说?” 荀谦若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林姑娘莫怪,我当时并不知情,后来分别之后,又查了许久,才隐隐有了猜测,绝非有意隐瞒。” 他没有提起叶饮辰的名字。 没有提起,是叶饮辰最早告诉他,归心令的原主人如今叫做陌以新,并以此为交换,让他承诺,不再对林姑娘提起此事。 荀谦若当时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他自认不是君子,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把握那一点机会。 可事到如今,终究事与愿违……那个曾在黑夜里白衣浴血的年轻人,如今又去了何处? 林安见荀谦若神情怅惘,忍不住又道:“荀先生,你是不是还有话想说?” 荀谦若回过神来,终究只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林安便也不再多问,转身往回走。 林风猎猎,竹影重重。夕阳只余残晖,天色愈发昏暗。 林安在林间穿行,四周方向愈发难辨。走着走着,忽觉前方似有人影晃动,在斑驳的暮色里几乎与竹影融为一体,看不真切。 再近几步,隐约听见一道声音:“你、你竟然没死?” 是女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震惊与颤意。 片刻的沉默后,一道熟悉的男声传来:“东方既已经死了。” 是陌以新! 林安心头一动,几乎在瞬间生出一个念头,脚下又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几步。 竹隙间,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立在风中,身形窈窕,腰若约素。 这女子天姿玉颜,眉目如画,只略施粉黛,便似仙子出尘。华光灿胜夭桃,气质却冷若幽兰。白衣似雪,乌发如瀑,在夜风中轻拂飞扬。 她的神情极为专注,一双清眸婉转流光,视线正死死钉在她面前的男人身上。 而这个男人,自然便是陌以新。 此刻,他眉心轻蹙,眸色深沉,不知在思量什么。风过竹林,拂乱他鬓角一缕碎发,反而衬得他整个人愈发冷峻。 林安在那一眼的惊艳之后,已经肯定了自己那个直觉般的猜测——如此宛若仙子的绝世美人,又对东方既这张面孔反应如此剧烈,不是那位云姑娘,还会是谁? 林安略一犹豫,没有从竹林中走出。她悄然拨开一片枝叶,决定先看下去。 云姑娘仍怔怔望着他,目光中尽是不可置信:“东方既……竟然还活着。” 陌以新沉默片刻,淡声道:“看起来,云姑娘似乎有些失望。” 云倾月一怔,几乎失态的情绪很快被她收拢,神色复又平静:“怎么会……我云倾月,对东方既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痴恋至今。如今见你尚在人世,实在……太过欣喜。” 林安轻轻咬唇,亲耳听到另一个女子对陌以新如此倾诉衷肠,胸口不免一酸。 陌以新却忽而轻笑一声,道:“云姑娘如此直抒胸臆,就不怕‘东方既’被你这一番真情打动,当场应下,成就一段佳话?” 林安惊愕地张大了嘴,陌以新……他在说什么! 心头怒起,她俯身将藤条放在地上,转而抓起一枚石子,打算狠狠丢过去将他砸醒。 匣中宴 第233节 手臂方抬起,便听他继续道:“——若真如此,云姑娘又当如何收场?” 林安动作一顿,心头浮起一丝异样,这话里……似乎另有深意? 而云倾月同样沉默了下来,指尖在袖中微微一紧。 陌以新本就淡漠的笑意尽数收敛,沉声道:“那桩无中生有的传闻,我要一个解释。” 云倾月神色一僵,随即侧过脸去,语气淡淡:“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那传言之广,几乎传遍整个江湖,那般风花雪月的说辞,更是与事实相去千里。”陌以新面无表情,声音中透着一丝不容回避的冷意,“东方既虽已死了,云姑娘却正值芳华。此等流言,对你的名声与亲事皆非益处。 堂堂云家,为何会坐视不理,任其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最顺理成章的解释是,有人在刻意推波助澜。而这个人,连云家也没有办法。”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眉眼之间扫过:“若真见到朝思暮想之人死而复生,除了震惊,多少也该有些激动欣喜之色,可云姑娘方才神情恍惚,反倒似在迟疑思量。 我几乎可以断定——那个推波助澜之人,正是云姑娘。所谓对东方既一往情深的痴恋,都是一个有意为之的故事。” 竹林深处,林安几乎屏住了呼吸。 或许是关心则乱,她竟直到此刻才彻底听明白,原来东方既与云倾月那段“情缘”,竟是有心人特意编造的。 而编故事的人,竟然就是云倾月本人? 这……这究竟是为什么? 云倾月眉心轻蹙,语气里掺着几分冷意:“东方既,就算你不愿接受我的情意,也不必如此恶意揣测。” 陌以新丝毫不为所动,只顺着自己方才的思路道:“一旦认定那桩传闻出自你手,那么你的用意,便也不难猜。 以云姑娘的年纪,云家早该为你定下亲事。云家年年举办招亲大会,可你偏偏坚称,要找到能与东方既比肩之人,否则宁肯不嫁。 如此一来,东方既这个‘死人’,便成了你婚事绝佳的阻碍。”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云姑娘这么做,是为了逃避议亲,对吧?” 云倾月眼底掠过一丝惊诧,面上却仍旧毫不松动。 “江湖皆知,堂堂云家三小姐,是云家众星捧月的掌上明珠。若你只是不欲嫁人,或已心有所属,云家纵有疑虑,也自会设法成全,大可不必用如此手段掩人耳目。 除非——你心里的那个人,根本不能见光。” “够了!”云倾月忽然轻喝一声,音调陡然拔高。她浑身轻颤,指尖几乎攥白。眼底的波澜终于被彻底逼了出来,不知是怒,是急,还是……怕。 “东方既,你凭什么随意揣测别人的私事?”她冷声喝道。 陌以新神色依旧平静:“我自然无意干涉你的私事。若云姑娘早些承认,我又何必费事,一步步言语相逼。” 云倾月咬紧牙关,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好,我承认。那传闻是我有意为之。我不想嫁人,而早死的东方既,恰好成了最合适的幌子。 世人皆道我痴恋一个死人,便是我一生不嫁,旁人也只会叹一句痴情坚贞。如此一来,既能免去江湖人诸多猜议,又无碍云家声名。” 林安已听得目瞪口呆。这位江湖第一美人,大费周章散布流言,竟只是为了——一生不嫁? “果然如此。”陌以新冷淡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一分,“云姑娘的私事,我不感兴趣,也不会对外多言。你拿我作挡箭牌这些年,我不会计较,可如今,请你想办法收回那桩传闻。” “为何?”云倾月秀眉轻蹙,“你一开始便说,东方既已经死了。既然你不打算再用这个身份,为何不能让一切维持原状?” 陌以新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已心有所属,不想再听到我的名字,和另一个女子连在一起。这对她不公平。” 云倾月微怔,眼前的男人,眼底神色冷冽而笃定,显然已经无法撼动。 良久,她垂下眼帘,缓缓吐出一口气,终是轻轻点头,神情间带着几分疲惫与落寞。 “月儿——”便在此时,一道清润而沉稳的男声忽自另一个方向传来。 云倾月身形一震,登时转过头去,一见来人,便快步上前,泪光盈盈:“大哥……” 听这称呼便知,此人正是云家大公子,未来的云家家主。 此人一袭白衣,玉冠束发,面容俊朗。五官并不张扬,却如山光水色,带着天成的分寸与克制,举手投足间自有几分内敛的贵气。 此刻,他眉心微蹙,平和的目光中隐隐透出凌厉之势,温润的音色也沉了下来:“月儿,怎么哭了?” 虽如此问,他的视线却已锁定在不远处的陌以新身上。竹林之间,除了云倾月之外,便只有这一人,云倾月的情绪,显然是由此人而起。 云倾月泣声哽咽道:“东方既还活着……可是,他、他不要我了。” ----------------------- 第163章 男人神色微变, 眼底闪过一瞬惊异,看向陌以新的眼神愈发复杂:“他……便是你这些年来心心念念的那个东方既?” 云倾月泪珠一颗一颗滑落:“我也没想到他还活着。可他方才亲口说,他已有心上人, 要我趁早死心, 休要纠缠……” 林安藏在竹后, 几乎要惊出声来——方才那冷静自持,甚至带着几分锋锐的云姑娘,此刻竟哭得柔弱楚楚,简直判若两人。 而那位云家大公子,眼底的疼惜再也遮掩不住。他凝视着陌以新,眸色渐冷,沉声开口:“月儿待你一往情深,你纵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也不该如此冷语伤人。” 陌以新神色不动, 只是淡淡看了云倾月一眼, 眼底分明写着, 这场戏,他无意奉陪。 云倾月显然看出了陌以新的不耐,指尖微颤,拉了拉兄长的衣袖, 低声道:“大哥, 他如此待我,我、我……再也不想看见他。” 男子神情稍缓,抬手轻拍她的肩头, 轻声安抚:“好,月儿别哭,我们走。” 转身前, 又冷冷剜了陌以新一眼。 云倾月点了点头,身姿似弱柳扶风,随兄长并肩离去。两人的身影渐渐隐没在竹影深处,唯有零碎的对话,仍被风送了过来。 “月儿,你当年尚且年幼,定是被那副皮囊所惑。”男子温声开解,又带着几分不容辩驳的笃定,“殊不知,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更还有眼无珠,本非良配。 今年的招亲大会上,大哥一定替你择个才貌双全、品行俱佳的好男儿,远胜那东方既百倍。” 云倾月的声音沉寂片刻,才道:“大哥,月儿已心灰意冷,再也不会动心,再也不要嫁人了。” 男子显然不认同,愈发苦口婆心:“月儿,大哥早就想劝你,天下好男儿何其多?你却——唉!从前便也罢了,如今东方既并未身死,还如此绝情,你更不必再为他枯守。” 云倾月的声音里带上了一抹哀怨:“我明白了。大哥是嫌我烦,急着将我赶出云家,好清净些——” “月儿!”男子语气一变,带着几分无奈的轻叱,“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大哥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云倾月却不再言语,只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飘荡在夜色里。 男子显然败下阵来,语气也柔了几分:“好了,好了,别哭了。大哥都依你。” 林安在竹后屏息凝神,眼睛越睁越大。多年八卦的直觉倏然涌上心头,她竟生出一个荒诞离奇,却又愈发清晰的念头…… 云倾月心里那个不能说出的人,莫非竟是…… 林安怔怔地出着神,忽觉眼前一暗,一个挺拔的身影拦在身前。 男人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林安视线一闪,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待看清眼前人,心头一跳,连忙讪讪开口:“以新,你怎么在——” “你在偷看。”陌以新不紧不慢地接道,堵回了她的信口胡扯。 “我——”林安一时语塞。她一开始的确想暗中观察,可到后来,完全就是太过惊诧才忘了走出来。 陌以新并未追问,只垂眸一瞥,目光落在她手中,眼底笑意更深:“怎么,还捏着一枚石子,是见我和云倾月说话,吃醋了,想砸我出气?” 林安心虚松手,手里的小石子掉在地上,滚进竹叶间,不见了踪影。 陌以新轻轻一笑,眉梢轻挑:“现在,总算可以还我清白了吧。” 林安知道自己那时的确冤枉了他,却嘴硬地调侃道:“得知江湖第一美人心中所系并不是你,是不是还有点小失落?” “是有点失落。”陌以新半真半假地点点头,“一定是我做的不够好,安儿才会那般不放心,躲在竹林后偷看。” 林安被他一噎,一向行事坦荡的她,此时偏偏词穷,支吾着想辩解几句。 还未开口,陌以新已俯身覆了上来,在她唇上轻啄一下,如羽如电,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戏谑与缱绻。 “现在扯平了。”他低声道。 林安一僵,脸颊更热。恼羞成怒之下,抬手就要锤他,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轻轻一拽,整个人又被拉近了几分。 陌以新幽深的目光近在咫尺,似有光华流转其间。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显然又勾起了他心底更多渴念,他微微俯首,再度靠近—— “喂,你们两个!”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倏地从后方传来。 陌以新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松开手,退到并不逾矩的距离。 林安仍有些窘迫,抬眼就见花世黑着脸大步走来,口中抱怨连连:“你们也太没心没肺了吧,让你们干点活,半天不见人影!” 而后,他的目光落到陌以新空着的双手上,更是气得牙痒:“藤条呢?不是说去捡藤条吗?” 林安连忙一指脚下,道:“这不都在这呢,没偷懒啊!” 花世双手抱头,好似承受了一记重击,抓狂道:“竹筏我都做好了!” 陌以新轻咳一声,赞道:“不愧是你。” 花世狠狠翻了个白眼,已经不想再理会两人,口中骂骂咧咧地走了。 林安吐了下舌头,与陌以新对视一眼,一起顺从地跟在其后。 岸边,竹筏果然已经入水,正稳稳漂在湖面。 沈玉天几人见两人终于回来,也不多言,各自运起轻功,纵身掠上湖面,衣袂翻飞,化作数道流光。 陌以新牵着林安的手,走上竹筏坐好,花世却也顺理成章地跟了上来,一屁股坐下。 陌以新挑眉道:“只有我们两人不会轻功,为何竹筏能乘三人?” “废话。”花世没好气,“我辛辛苦苦做的,还不给自己留个位置?” 陌以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向竹筏尾部横着的长竿:“不愧是你,考虑如此周到,竹筏总要有人撑的。” “靠!”花世大叫一声,转眼间纵身而起,二话不说地消失在茫茫湖面之上。 陌以新低笑一声,俯身拾起那根长竿,手臂微抬,竹筏便顺势荡开,缓缓滑向湖心。 林安坐在他身旁,双手支颐,仰头望着他的侧脸。他鬓边碎发微乱,点点星光映在他眼底,沉静,专注,又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她忽然有些恍惚,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了上元夜。那时,她尚不知,那人“莫名其妙”匿名相邀,请她游湖,竟已存了那般暧昧的心思。 夜风徐徐,吹散了她面颊上的一丝滚烫。 此情此景,恰如那夜,泛舟依旧,湖光月色依旧,身边之人也依旧。 匣中宴 第234节 湖水在竹筏下荡开一圈圈波纹,月光碎裂在水面,巨阙山庄的轮廓已彻底隐入夜色。 纵然眼前是一片未知的迷雾,林安心中仍无比安宁。 …… 当六人在侍从的指引下,步入巨阙山庄的主厅时,厅中顿时一静,无数目光齐齐投来。 有人讶异于归去堂竟只来了廖乘空与荀谦若两人,其他高手居然都未到场;有人惊愕于廖乘空,沈玉天,和花世这样的出场组合;还有人对陌以新和林安这两个生面孔更多留意,似乎总觉得哪里有些眼熟。 廖乘空地位非凡,不出片刻便被众人簇拥在中间,与各派首领寒暄应对。荀谦若在他身侧,举止得体,沉稳有礼。 陌以新四人则退居一隅,挑了个较为僻静的位置,静静旁观。 厅中灯火辉煌,宾客云集。纵使巨阙山庄设下了渡湖的障碍,仍能聚得如此阵仗,可见这江湖之大,果真卧虎藏龙,高手如云。 林安忽然就想起了谢阳,倘若御水天居不曾发生那样的变故,他大概也会像上次一样,被特派到巨阙山庄,执笔记载比武大会的每一幕吧。 如今的他成了一帮之主,是否又会为无法见证这场盛事而懊恼遗憾? 林安轻轻叹了口气,视线接着环视一周,很快便认出了两个帮派——太岳宗和遏云岛。 太岳宗众人衣着统一,很好辨认。有何夫人,何昭阳,阿霜姑娘,折扇男子,此外还有一男一女,皆神色肃然,举止端方。 而遏云岛几人,从一开始便令林安印象深刻,此时第一次正面去瞧,林安忍不住对那光头男人多看了几眼—— 这位江湖第二高手万岛主,竟不过三十来岁,长眉斜飞,双眸深邃,高鼻薄唇,似嗔含笑,隐隐透出一股邪傲之气,令人不敢逼视。 虽然他头顶的戒疤清晰可见,可除此之外,他与林安心中的“和尚”形象几乎毫无半分相似。 林安终于得空问出自己早有的疑惑:“万岛主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和尚,而且还不穿僧袍?” 花世轻笑一声,道:“他早年便叛出佛门,早已不拘于清规戒律了。” 林安诧异道:“那他为何还是光头?” 陌以新道:“此人离经叛道,行事诡异,从不循常理,有些亦正亦邪的味道,手下弟子更尽是穷凶极恶之徒。 你看他头顶的戒疤,足足十二点,那是佛门最高等级的受戒,可见他出家时深受寄望,本应是悟性极高的佛门弟子。” 花世笑着接道:“当初渡他入佛门的大师可真是看走了眼。叛出师门还叛得人尽皆知,又自立门派,混成一代宗师,他也是江湖上绝无仅有的了。” 花世说罢,四下扫过一圈,道:“看起来,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这里,咱们大概已是最后赶到的了。” 林安并不意外,明日一早便是比武大会之期,他们今晚才到,又因竹筏这种作弊的方式耽搁了时间,的确已经不早。 沈玉天却道:“不对。” “哪里不对?”花世愣了愣,又仔细环视一遍,恍然道:“临沧观没来。” “临沧观?”林安尚未听过。 陌以新解释道:“江湖四大帮派,分别是归去堂,太岳宗,临沧观,遏云岛。如今已有三家齐聚,唯独少了临沧观。” 花世微微眯眼,别有深意道:“临沧观观主暮青冥,是个老谋深算、极有城府的老头,行事滴水不漏,恐怕就连廖乘空都忌他三分。” 林安心下微惊,忽而恍悟道:“你的意思是,他也在巨阙山庄安插了眼线,知晓此处有异,所以才没有来?” 花世耸了耸肩:“的确有这种可能。” 林安吸了口气,虽知这只是猜测,却忍不住想象,若连堂堂江湖第三大派都选择避而不出,那这场所谓的比武大会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阴谋? 花世却似乎已把那推测抛在脑后,心思早已飘到了别处。只见他东张西望,神情古怪,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 林安忍不住问:“你又在找什么?” “找人啊。”花世一本正经地答,目光仍四处搜索,“云家怎么也不见人影?那个大美人呢?” 无人理会他的八卦。 林安想起竹林里那一幕,不免暗叹,云家分明已到湖边,显然也有意参会,如今竟因云倾月一人的情绪,说走便走。 如此看来,云家那位未来家主,对云倾月这个妹妹,当真是言听计从…… 花世看热闹的愿望落空,又干等片刻,终于开始不耐烦起来:“夜已深了,段一刀将我们全都聚在这里,自己却不现身,是要做什么啊?” 有此疑问的人不只花世一个,此时厅中已有人大声问道:“段庄主为何还不露面?” 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不少附和。 “对啊!” “怎么连个招待都没有,也不来安排住处?” “我们休息好了才有功夫打架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却无人能答。众人四下一寻觅,才发现厅中只有一个巨阙山庄门人,却是始终沉默缩在门边的一位老仆。 此人佝偻着腰,须发花白,一绺长须直垂到胸前衣襟,神情木然,对厅中的躁动毫无反应。 有人按捺不住,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那老仆的衣领,问道:“段庄主呢?” 老仆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啊啊”的艰涩声音,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那人怔了怔,扫兴地撒开老仆,道:“是个哑巴!” “到底怎么回事?庄主迟迟不现身,单打发个哑巴来守着我们这些人?”有人更加不满道。 便在此时,大门忽被推开。一阵夜风灌入厅内,火光微晃。随即,有人大步而入。 这男子约莫二十来岁,穿着一身缟衣,身形挺拔,相貌端正,气度沉稳。 其后左右各随一人,左侧是一人一剑漠然拦路的赵无绵,右侧则是湖边那个瘦小少年。 男子脚下大步流星,昂着头,目不斜视地穿过各派宾客,一步步走向大厅上首之位,这才停下步子,转过身来。 此人背脊笔直,双手负后,举止不卑不亢,一派主人作风,又有赵无绵与那少年一左一右立于身侧,显然便是巨阙山庄的主事之人。 众人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不约而同看向他。 林安忍不住低声道:“这不会就是段一刀段庄主吧?这么年轻!” “不可能!”花世断然否决,“虽然我也没见过段一刀,但他二十年前便一手创立了巨阙山庄。这人如此年轻,那时还是个奶娃娃吧。” 男子拱手抱拳,肃然开口道:“晚辈段鸿深,见过诸位前辈。诸位远来鄙庄,一路辛苦,想必也都猜到了我们给出的谜题。” “滂沱雨歇荒村畔,钟馗幸免四五灾。”人群中有人朗声接话,正是何昭阳。 只见他神采飞扬道:“滂沱雨歇是指滂去掉水,得‘旁’,村畔则是‘木’,两者相加便是一个‘榜’字。而钟馗免去‘姓’,即得‘馗’,再免去四五,便是去掉‘九’,剩下便是‘首’字。 两句合起来,正是‘榜首’二字。” 何昭阳一派踌躇满志,最终总结道:“巨阙山庄拿出的宝物,自然便是贵庄镇庄之宝——江湖神兵榜首的巨阙重剑!” 在座之人显然都是心知肚明,并未有人感到意外,却有人高声道:“贵庄当年招募第一高手赵无绵,便是将这巨阙重剑许给他用,若是明日易主,你们可不能出尔反尔。” 这话虽是问段鸿深,众人的目光却都看向他身侧的赵无绵。 赵无绵上前一步,伸手取下背后所负的重剑。他双手执剑,轻轻一顿,剑尖触地,地面砖石应声崩裂,瞬间破开数道石缝,如蛛网般延伸开去。 厅中静了一瞬。 赵无绵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赵无绵受庄主所托,执掌巨阙数载。此剑虽在我手,却始终为巨阙山庄之物,其去向,自当由庄主定夺。” 言辞简短,却态度分明——他愿意服从庄主之命,将巨阙重剑作为此次大会的胜者奖励。 可既然是“比武”大会,谁要想夺魁,自然也要胜过赵无绵,几乎等于是要从他手中抢夺巨阙重剑了。 众人交头接耳,场内一时嗡声四起。 廖乘空目光微转,出声打断了嘈杂:“不知段庄主何在?” 段鸿深沉默片刻,方才开口,一字一句道:“家父……无法前来。” 众人此时才知,此人原来是段一刀的儿子,便又有人疑道:“莫非段庄主身体抱恙?” 段鸿深没有答话,而是伸手入袖,缓缓取出一条素白布带,一端用牙咬住,一端攥在手里,紧紧系在了自己的左臂之上。 众皆惊疑不定,只见段鸿深认真系完白布,才重新抬起头来,声音低沉而清晰:“家父于三个月前遭人杀害,不幸殒命。” 这一句话有如惊雷落地,厅中顿时惊起一片哗然。 花世已经惊掉了下巴,喃喃道:“搞什么鬼?” 太岳宗的何夫人双眉紧蹙,沉声问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段鸿深神情肃然,眉目间透着不再压抑的悲愤,缓缓道:“三个月前,有黑衣人夜闯山庄,潜入先父房中。先父猝不及防之下,受制于人,那人逼他交出巨阙重剑,先父自然不肯,那人便以深厚指力,攻破先父胸口巨阙穴。 等我们闻声赶至,先父气息已将散尽,黑衣人也早已逃之夭夭。 弥留之际,先父只留下寥寥数语,那人功力极深,为剑而来,一次不成不会罢休,要我务必小心应对。” 段鸿深一番言罢,声音愈发低哑,双目已是一片通红,厅中众人更是愈发惊骇。 段鸿深用力吸了一口气,沉声续道:“那黑衣人想要巨阙重剑,我便以此剑为饵,宣布为胜者奖励,他自然不会不来。” 话音落地,厅中气氛陡然一紧,却有一道带着几分憨气的笑声突兀响起:“少庄主的意思是,那个杀害老庄主的黑衣人,此刻就在这厅中?” 说话之人立在万岛主身旁,身材微胖,面相老实,正是那被红衣少女唤作“阿贪”的男子,想必也是遏云岛贪、嗔、痴三大高手之一。 阿贪虽笑得憨厚,这个问题实则却颇为尖锐。 段鸿深冷笑道:“不错,此人一指破巨阙,如此明晃晃的嚣张挑衅,我段鸿深必要他有来无回,誓为父亲报得此仇。” 林安低声问:“一指破巨阙,这是什么意思?” 陌以新抬手一指自己胸口下方,对她解释道:“胸腹交接处的凹陷部位,叫做巨阙穴,与巨阙山庄恰好同名。凶手将段庄主伤在这个穴位,的确算是一语双关的挑衅。” 四下鸦雀无声,厅中的气氛已渐渐降到冰点。 太岳宗中,一个中年男人拱手道:“在下步千里,太岳宗擎松院掌院。有句话或许不中听,却不得不说。” 花世小声吐槽:“说句话都要先自报家门,不愧是太岳宗的老古板。” 段鸿深神色肃然:“步掌院请讲。” 步千里便道:“老庄主为人所害,实在令人痛心,还请节哀。可是阁下如何能够确定,当夜行凶的黑衣人,一定来自庄外,而非……”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可众人皆明白他话中的未尽之意。 的确,一个外人并不清楚庄内布局与守备安排,趁夜潜入已极为不易,还要精准找到庄主寝院,全程不惊动任何人,甚至还能在庄主被害后顺利遁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怎么想,都是自己人下手更容易些。 段鸿深冷笑一声,目光如刃,扫过厅中众人:“家父修为不低,却被凶手一指所杀,鄙庄上下能有此功力者,只有赵无绵一人。 然而那夜恰好便是赵无绵值夜,他带着数名弟子把守庄门,那几人都可以作证。” 匣中宴 第235节 赵无绵也开口道:“我以武者的尊严起誓,那一夜,庄门前的大路上,连一只鸟都不曾飞过。” 林安终于了悟,在老庄主被害的那个夜晚,赵无绵把守着庄前的大路,而庄后的湖上又没有渡船。如此一来,能潜入庄内行凶的黑衣人,必定有本事渡过湖面自如来去。 巨阙山庄设下那一道看似莫名其妙的渡湖关卡,原来就是为了筛选出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而凶手,就在这些人中。 在场的老江湖们,没有谁是愚钝之人,此时也全都明白过来—— 巨阙山庄这次比武大会,竟因为老庄主的横死,变成了一个追查凶手的圈套,一场以剑为引的复仇之局。 ----------------------- 第164章 何夫人神色不悦, 淡淡道:“段少庄主,我等是为那道谜底而来,对你所说之事一无所知, 倘若这比武大会不办了, 我们便要告辞了。” 段鸿深伸出双手, 一旁的赵无绵便上前两步,将巨阙重剑递到他手中。 段鸿深接过,指尖缓缓抚过宽大的剑身,朗声道:“先父生前对比武大会寄予厚望,一心期盼借此机会,让我巨阙山庄在江湖上扬名立威。 先父虽溘然长逝,我作为人子,却不能毁掉先父的夙愿。 所以,比武自然还要比, 我们何时找到凶手, 大会便何时开始。最终胜者, 仍然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你心中所求之物。” 何夫人若有所思,未再言语。 何昭阳却追问道:“那你们打算如何找凶手?” 段鸿深神色平静,淡淡答道:“诸位英雄尽管在庄内安心住下,全庄上下自当好生招待。至于查凶一事, 我们自有安排。” 立即有人质疑道:“若你们一天找不到凶手, 我们便一天天等下去不成?” 段鸿深目光一沉,语气不缓不急:“七日之内,我们定能找出凶手。” 仍然有人不耐烦道:“说到底, 这关我们什么事?莫名其妙竟成了嫌疑人,我们可不奉陪了。” 段鸿深唇角微勾,笑意冰冷:“鄙庄既然已经请君入瓮, 自然不会任由诸位想走便走。” 荀谦若此时道:“段少庄主为父报仇心切,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在场都非寻常人物,恐怕不是贵庄想留便能留下的,又何必伤了和气?” 太岳宗那位名叫步千里的掌院已面含愠色,跟着道:“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段鸿深却并未恼怒,反倒仰头大笑两声,透出几分阴冷与决绝:“我陪诸位站在这里说了这么久,难道只是为了闲话家常?” 有反应快的人已经稍稍变了脸色,段鸿深却不等众人发问,紧接着道:“出庄的路只有两条,一是正门大路,二是后湖横渡。 此刻,在正门和湖岸这两处,我已命人埋下炸药,不知诸位高手们,是否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呢?”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花世瞪大眼,喃喃道:“不是吧,玩这么大吗……” 林安心中一凛,看向陌以新,低声道:“炸药这种东西,不是只有朝廷掌握吗?” 陌以新眉心微蹙,神色凝重:“的确如此,巨阙山庄如何会有……” 段鸿深仿佛早料到众人会起疑,又开口道:“倘若有人不信,大可以前去一试,若是落个粉身碎骨,可就不要算在我巨阙山庄头上了。” 厅内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都很不好看。谁也不曾想到,巨阙山庄竟会使出如此玉石俱焚的手段,将他们一网困住。 这时,段鸿深身侧那名瘦小少年忽然笑了,语气轻快道:“其实对于众位英雄而言,不过是要在鄙庄舒舒服服地小住下来,最多七日而已。 只要不是凶手,根本不会有一点损失,又有何不可呢?” 林安暗叹一声,这大概就叫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虽然是很明显的套路,不过这样缓和的态度,倒是给了众位高手一个台阶可下。 立即便有人顺着这台阶下来了。 这是一个慈眉善目的笑面男子,站在遏云岛万岛主身后,和颜悦色道:“段少庄主何必动气?老庄主为人所害,这等天人永诀之痛,我们简直感同身受。就算段庄主不说,我们也一定会全力配合,追查真凶,势必为贵庄讨回公道。” 林安忍不住啧啧称奇,此人她记得,是遏云岛的阿嗔。此时满脸堆笑,还一副逆来顺受的老好人做派,简直与他的名字截然相反,一点也不“嗔”。 阿嗔身边另一人跟着叹了口气,林安已经认过遏云岛诸人,剩下这位,自然便是阿痴。 阿痴叹息过后,意味深长道:“段少庄主可要知道,江湖上有实力行凶之人,似乎并不止在场各位。” 立即有人反应过来,高声叫道:“临沧观的人一个也没来!” 众人旋即议论纷纷。临沧观乃江湖第三大势力,观主暮青冥不只城府极深,功力同样深不可测,此次比武大会他竟未现身,甚至整个临沧观都无一人出席,实在极为反常。 阿痴目光微转,又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暮观主在高手榜上高居第五,而第四位……似乎是何掌宗吧?”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太岳宗那几人投去。 林安却在惊叹于阿痴祸水东引的话术,实在也不“痴”啊。 何夫人微微蹙眉:“掌宗身体抱恙,不便出行,我们已对巨阙山庄说过此事。” 她虽解释得体,众人神色间的怀疑却更重了几分。毕竟像何逑这等境界的顶尖高手,早已练得身轻体健,极少会有病痛之患,而他却恰巧在比武大会期间卧病,还到了无法出行的程度,很难不令人起疑。 眼看众人用愈发狐疑的目光打量太岳宗,何昭阳不禁怒道:“我父亲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抱病就是抱病,岂容你们胡乱揣测?” 有人立即便要反驳,段鸿深忽而清了清嗓子,示意众人安静,朗声道:“诸位不必多言,黑衣人的目标既然是巨阙重剑,就一定会来比武大会,不必过多攀扯。 天色已晚,我们也该安排各位贵客早些歇息。至于缉凶一事,晚辈自有计较,就不劳费心了。” …… 次日清晨,林安房中。 窗外薄雾未散,树影摇曳,案上早饭已整整齐齐摆好。某人借着“送早饭”的名头,一大早便敲门进了房里。 林安刚放下空粥碗,轻舒一口气,道:“以新,你起得真早,我方才正想去找你呢。” 陌以新唇角微扬:“哦?你也想找我?” 林安点头,叹息一声:“昨日变故实在出乎意料。我真没想到,明明是来比武大会这种大场面看看热闹的,怎么就又卷进一桩离奇命案……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不如趁此闲时,先和你一起理一理头绪。” 陌以新没想到她是要说此事,无奈笑笑,道:“那你先说说看,都有什么头绪?” 林安昨夜已思量多时,此时自然不假思索道:“依我看,那几个帮派都有些问题——临沧观无故缺席,太岳宗掌宗抱恙,遏云岛那几人也都深不可测。就连巨阙山庄自己……” 她顿了顿,沉声道:“每次提到调查凶手,段鸿深都说自有打算,难道他真就那么有把握,能在七日之内找到真凶?我总觉得,他似乎还有所隐瞒。” 或许在段鸿深看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根本不值得信任。若他当真还有其他线索,有所保留,其实也可以理解。 只是,林安始终觉得,似乎还有哪里怪怪的。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你说的这些疑点,都很有道理。只是,还有另一件事,更让我在意。” “什么?”林安随口问。 “巨阙山庄的炸药。”陌以新缓缓道。 林安神色一凛,心下了然。的确,朝廷严格管控的东西,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可偏偏,段鸿深说得斩钉截铁,全然不似有假。 一个江湖帮派,怎么能拿出炸药? 林安心念一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顾玄英。 祭天那日,他曾以炸药设伏,险些葬送整个祭天车队,林安记忆犹新。 而如今,顾玄英恰巧在上个月悄然离开花漫天,不知去向,又有人恰好在这一带附近见过他的踪迹…… 林安眉心蹙起,喃喃道:“你是怀疑,这件事……与顾玄英有关?” 陌以新点了点头,却又缓缓摇头:“可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将□□交给巨阙山庄。更何况,就算有配方,短时间也不可能凑齐原料……或许,是我们多虑了。” 林安见他眉宇间隐含忧色,主动牵住他的手,道:“不必担心,只要我们查出段一刀之死的真相,炸药的危机自然便会解除。” “我们查?”陌以新眉梢微挑,“段鸿深昨夜似乎说过,查凶之事他们自有打算,不劳旁人费心。” 林安唇角一弯,展颜笑道:“我们本就是来凑热闹的,若有机会,何不顺便查个案子?以新,我喜欢和你一起查案,就像从前在景都那样。” 陌以新眼底微微一动,垂眸,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度自掌心传来,他的声音也带了几分暖意:“从前在景都,可还不能这样。” 林安抿唇一笑,眸光含着狡黠的调侃:“那还不是怪你。” “是,全都怪我。”陌以新俯身贴近,音色微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所以,现在更要加倍补回来。” 便在此时,房门被人“哐哐”敲响,一道悠扬高亢的男声在门外响起:“陌以新,陌以新!” 当陌以新黑着脸打开房门,一个赤衣身影便大摇大摆地跨进门来,口中还得意道:“去你房间没人,我就猜到你在这。我说你啊,也忒猴急,一大早就跑到人家姑娘房里来了。” 陌以新没有半点好脸色,沉声道:“你找我做什么?” 花世兴冲冲道:“明日便是中秋了!” “所以呢?”陌以新得知这家伙竟是因为这种闲事找来,打断他与安儿的独处,脸色更黑了。 “所以我们要好好聚一聚,共度佳节啊!”花世神采飞扬,口若悬河,“我一早就去打听过了,巨阙山庄里有两个好去处——一个是千枭林,一个是落日楼,景致都很不错,最适合饮酒赏月。” 林安嘴角抽了抽,陌以新则沉着脸道:“你是不是忘了,这里如今是在查案来着?” “我知道啊。”花世一脸理所当然,“那关咱们什么事?” 林安忍不住道:“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段老庄主的死,还有段鸿深找凶手的方法,都很蹊跷啊。” 花世懒懒一笑,一双桃花眼中满是自信:“有什么好奇的,段一刀的死,最值得怀疑的就是巨阙山庄自己。” “什么?” 花世轻笑道:“你们想,黑衣人若真为夺巨阙重剑而来,自然清楚巨阙重剑一直是在赵无绵手中。可他不去找赵无绵,却对庄主下杀手,这说得通吗? 我倒怀疑,根本就是赵无绵自导自演,以‘夺剑’为名,除去老庄主,再找机会彻底占有此剑。” “你猜错了。”一道冷冷的声音自门口传来,随之而来是沈玉天黑衣长刀的身影。 花世轻蔑道:“嘁,你懂什么?” 沈玉天道:“案发当夜,赵无绵在庄门前值守,有数名弟子可以作证。” 花世不以为然:“那又如何?只需借口去如厕,稍稍离开片刻,他对庄内地形熟悉,身手又高,来回一趟要不了多少时间。” 沈玉天接着道:“我方才去问过那夜值守的弟子,几人都说,赵无绵始终不曾离开半步。” 花世一愣,显然被噎得语塞,顿时没好气道:“姓沈的,你什么时候这么多管闲事了?景都府尹叫陌以新让给你做好不好啊?” 花世显然还不知道,陌以新早已辞去府尹之职。林安却无意解释,只捂嘴偷笑。 沈玉天根本不理会他的吐槽,转向陌以新道:“有件事我起初不曾在意,后来细想却更觉古怪——昨夜渡湖时,我似乎听见水中传来声响。” 匣中宴 第236节 “什么声响?”陌以新问。 “水声。” “废话。”花世翻了个白眼。 沈玉天仍不理他,语气平稳如常:“不是寻常涟漪或浪声,而像是水面被拍打、划动,发出的‘扑通’之声。” 他略作回忆,眉心微蹙:“声音很轻,而我那时正御风掠湖,无法停下细听。四下粗略扫望,也没见到什么。” 花世随口道:“总不会是陌以新撑长竿划竹筏的声音吧?” 沈玉天摇头,神情笃定:“那时我已快到岸边,竹筏还在很远的后头。” 花世“嘶”了一声,掏了掏耳朵:“莫不是你听错了吧,我怎么就没听到。” “我内力比你深。”沈玉天语气淡淡。 “我看是迟早得跟你打一架。”花世喃喃自语。 “你打不过他。”陌以新不紧不慢地接话。 “那我总打得过你吧?”花世撸袖子。 陌以新笑而不语,稳如泰山。花世没有受到任何人的阻拦,自己反而尬在一半,进退两难。 他轻咳两声,正色道:“算了,没时间和你们计较。明日便是中秋,还是先选个饮酒赏月的好地方才是要紧事。怎么样,先去落日楼看看吧?” “劝你别去。”沈玉天冷不防道。 “又怎么了?”花世皱眉。 沈玉天道:“我方才出门时听闻,今日是段一刀的百日祭,夜里将在落日楼外设祭,凡有心为他上一炷香者,皆可前往。” “百日祭?”花世一怔,“也就是说,落日楼已经被布置成祭典所在了?啧,那还真是很不吉利……如此看来,只剩千枭林了。” 花世一心琢磨着他的中秋聚宴,林安心中却没那么轻松。 百日祭,落日楼…… 直觉告诉她——今晚,恐怕又不要太平了。 …… 午后,林安窝在房中打了个盹。醒来出门时,却见门缝中夹着一张纸笺。 她愣了一瞬,取下展开,上面是熟悉的笔迹—— “安儿,花世找我去千枭林,不忍扰你清梦,旋即便归。——以新。” 林安看完,不由轻笑,唇角微微上扬,推门走了出去。 当她一路找到千枭林,看到刻着“千枭林”三个大字的石碑时,方才知晓,这千枭林,并非她想象中的一片小树林,而是一片广阔林海,放眼望不到边际。 林安在林边驻足片刻,心中犹豫。陌以新和花世若真在这林中,不知早已行至何处。贸然进去,只怕八成是要错过,还是回去等更为妥当。 正在此时,林间不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唰唰”声,轻而疾,似秋风扫叶,又似利剑破空。林安微讶,难不成花世那家伙一时兴起,在林间舞起剑来了? 这样想着,她便循声走了过去。踏入林中数丈,果然看见一道人影正在练剑,却不是花世。 这个人,她是见过的——正是遏云岛那小姑娘口中的“一枕哥哥”。 他手中的“剑”不是剑,而是一根树枝。树影摇曳,他的身形在光影之间穿梭起落。虽比万岛主渡湖时那鬼魅般的身法还差许多,却已是极为迅捷。 他的臂力沉稳而灵动,手中仅仅是一根短短的树枝,便震得高处枝头的树叶飒飒作响。 他看起来才不到二十岁,脸上却是绝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冷酷,只有眉目间仿佛凝着一团火,两分急躁,八分执着。 在他一旁不远处,红衣小姑娘抱膝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他舞“剑”。 他不知已经练了多久,终于在一阵疾劲后停下。 树枝随手一丢,他斜倚在树干上,微微弓起身子,重重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已达体力的极限。 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滚落,沿着下颌滑至脖颈,勾勒出流畅而锋利的线条。阳光从树隙洒下,映在他微敛的侧颜上,既冷且烈,像一柄尚未出鞘的剑。 小姑娘见他停下歇息,连忙跑上前,掏出一方洁白绣帕,甜声道:“一枕哥哥,擦擦汗吧。” 一枕却别过头去,不接手帕,也不接话,只是继续喘着气。 小姑娘不见失望,将绣帕塞到他手里,声音中带上了两分怀恋:“小时候都是这样,我看你练功,给你擦汗,你为我采花,对我笑……一枕哥哥有多久没对我笑过了呀?好像已经五年了。” 一枕的喉结微微颤动一下,依旧置若罔闻。 小姑娘毫不气馁地自说自话:“一枕哥哥渴了吧,我去采些果子来吃?” 一枕蓦地站直身子,抬步离开,手中微松,绣帕无声地坠在尘土里。 此人对小姑娘的冷落,林安已见过不止一次,此时又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出声道:“喂,别人在和你说话,你听不到吗?” 一枕脚步一顿,侧目瞥了眼林安,他早已注意到来人,却并不在意,此时也无意搭理。 林安又上前一步,继续道:“小姑娘待你热情体贴,你怎么半点不尊重人?” “尊重?”一枕第一次开了口,连小姑娘都面露惊诧之色,可想而知,他已有多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万籁杀我父母,”他冷冷吐出几个字,声音低得发涩,“我对仇人的义女,谈何尊重?” “什、什么……”林安彻底怔住,对于这样的答案,完全始料未及。 一枕沉默片刻,第一次转头直视小姑娘,厉声道:“万籁是你义父,而我却要杀他。你若夹在中间,到那一日又将如何自处?” 小姑娘眨了眨眼,脸上没有一丝为难或痛苦,反而理直气壮道:“你杀不死他,而他不会杀你。你们两个人都会活得好好的,我又何必非得选一边站?” “你觉得我打不赢他?”一枕急促反问,带着难以抑制的焦躁与倔强。 小姑娘摊手道:“大和尚武功很高的,你看贪嗔痴他们三个,以前都很可怕的,现在反过来都那么怕他。” 一枕咬紧牙关,决然道:“我封一枕一时打不过他,却不会这辈子都打不过他。” “当然啦,你比他年轻嘛。”小姑娘点了点头,“等大和尚老了,走不动路的时候,你会趁他老弱,取他性命吗? 大和尚从你八岁将你捡回,养到十八岁,连你的武功,都是他毫无保留教给你的。一枕哥哥,我觉得你不会那般做的。” 封一枕没有回答,原本已经调整稳定的气息又剧烈动荡起来,他急促喘息几声,转身拔腿向林间深处奔去,身影很快被树影吞没。 小姑娘并未追去,而是回头看向林安。 林安站在原地,难免有些尴尬,诚恳道:“抱歉,是我多嘴,不知事情全貌,不该那么说他……” 对遏云岛这一桩纠葛,她已无话可说。 万岛主杀了封一枕的父母,又把封一枕养在自己身边,养了十年,还亲自传授武功,等他将来报仇? 这一切,实在让人难以理解,简直是匪夷所思。 都说万籁离经叛道,亦正亦邪,可也不至于这么变态吧? ----------------------- 第165章 而那个倔强的年轻人, 被仇人养在身侧,连想要报仇都只能和仇人学武功,心中不知压抑着多少愤恨与无助, 便也难怪始终是那么一副模样了。 对于林安的道歉, 小姑娘浑不在意, 只嘻嘻一笑道:“我只是想问你,为何帮我说话?” “我……”林安微微一滞,“大概是因为,你让我想起了从前的一位朋友。” 小姑娘恍然点点头,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我叫钟离磬音,你可以叫我音儿。” 林安怔了怔,道:“我还是叫你磬音吧。我叫林安,你可以叫我林姐姐。” 钟离磬音拍手笑道:“好啊!每次我跟大和尚他们出来玩,都没人敢上来与我说话, 林姐姐, 你这人倒有趣, 我们就算是朋友啦!” 林安刚点头应下,便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忽而从身后响起:“安儿——” 林安回头,只见陌以新独自走来,花世并不在旁, 微讶道:“以新,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陌以新走近,面色虽然微松,声音犹带着一丝紧绷:“方才回去见你不在, 我便又出来找你。” 林安并未多想,随即介绍道:“这位是万岛主的义女,钟离磬音。” 钟离磬音抿嘴笑道:“他就不用介绍了, 我一猜就知道,他是你的情哥哥吧。嘻嘻,我也要去找我的一枕哥哥了。” 说罢,向林安眨了眨眼,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林安看着她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弯起。 这女孩虽然是被万岛主那样的阴邪怪人养大,却是十足的天真无邪。不管别人对她不理不睬也好,疾言厉色也好,或是像自己这样多管闲事也好,都不见她有一丝不悦,让人不由便心生亲近。 陌以新看向林安,唇边浮起一抹浅笑:“情哥哥?自从离开孤岛,你好像很久没叫过我哥哥了。” 林安脸颊莫名一热,瞋他一眼,道:“花世找你来林子里,有什么事?” 陌以新失笑道:“他能有什么正经事,说千枭林景致虽好,却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他非要拉着我来找个没有树丛的空地,好方便赏月。” 林安也是无语,只好问道:“那找到没?” “找是找到了,可他仍不大满意,还在四下寻摸。”陌以新无可奈何。 林安“扑哧”笑出声来:“那你怎么就先走了?” 陌以新眸光微沉,缓缓道:“我们找到的那片空地,是在林子深处一个不易发现的地方,本应罕有人至。可在那空地中央,有树枝枯木堆在一起,看起来是生火的柴堆。” “生火?”林安微怔。 “嗯。”陌以新点头,“火堆已然冷透,却有灰烬犹在,依燃烧痕迹推测,时间是在昨夜,恐怕烧了大半夜。” “昨夜……”林安喃喃道,“昨夜大家本就安顿得晚,怎会有人跑到林中生火?” 陌以新眉心微蹙:“火堆旁,还有一个用树枝搭起的支架。” 林安猜测道:“莫非是用来烤野味吃的?” 陌以新一怔,忍俊不禁:“你是想吃野味了?” 林安反问:“那还会是什么?” “你可还记得沈玉天说起,他渡湖时曾听见水中有响动。” “当然。”林安应了一声,立即反应过来,讶异道,“你是说,沈玉天听到的,可能是人游水的声音?有人从湖中一路游过来,躲入林中,生火取暖,顺便烤那一身湿衣?” 她说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也就是说,在这巨阙山庄里,除了昨夜大厅那些人之外,还有人偷偷藏了起来?” 匣中宴 第237节 “的确有这种可能。”陌以新凝眉道。 当时,他也正是想到这一点后,忽然有些担心林安,便先回去看看。却见她房中已空无一人,怕她是看到字条后去林中寻他,万一撞上那人,遭遇危险……他不敢细想,当即便又折返找来。幸而发现她安然无恙,心中的石头才总算放下。 陌以新暗暗责怪自己竟被花世那家伙拉走,让林安独自行动。他不自觉牵起她的手,攥住了掌心的温度,柔声道:“咱们先回去吧,这几日别离开我身边。” 林安点点头,又思忖道:“那个藏起来的人,会不会就是杀害段一刀的凶手,如今藏在暗处,也是为了伺机夺剑?” 陌以新正要答话,林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向林中这方向而来。 林安一惊,侧眼瞥见一旁土坡上有块突出的巨石,忙拉着陌以新跑过去,伏身贴在土坡后,借巨石掩住身形。 陌以新被林安不由分说地一把拉下,轻咳一声,十分配合地压低声道:“我们为何要躲起来?” 林安一怔:“万一是那可疑人……” 话到半截,她便反应过来,这脚步声分明是从林外而来,若真是那有意藏匿之人,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走出林子。 林安暗笑自己风声鹤唳,便要起身,却反被陌以新拉住,按回巨石后。 “怎么了?”林安不解。 两人窝在土坡与巨石之间,挤作一团,又被树影裹得严严实实,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在做什么好事。 陌以新少有地显出一丝不自在,轻咳一声,道:“那边的人已经走近,此时露头正好被撞见,该如何解释我们躲在此处?” 林安一窘,果然听到脚步声已经很近,若被旁人看到,两人从林间隐蔽之处爬出来,不知会被误会成怎样污浊之事……只好吐了下舌头,小声道:“既来之,则安之。” 脚步声在不远处止住,与此同时,一道热切的男声响起:“阿霜。” 阿霜? 这个名字,虽只听过寥寥数次,林安却印象极深。 在鸦渡城客栈,仅一墙之隔,她亲耳听到,这位阿霜姑娘与何昭阳在一起…… 只是,此时这道男声,似乎并不像何昭阳的声音。 沉默片刻后,果然是阿霜姑娘的声音道:“洛师兄,叫我来此有何要事?” 男人轻叹一声,道:“阿霜,我已是你未婚夫婿,何必还要叫我洛师兄,唤我峡飞可好?” 林安双眼顿时睁大,这位……原来就是何昭阳口中那个“姓洛的”,那个头顶一片绿的洛师兄! 阿霜声音清冷:“洛师兄,你我毕竟尚未成婚,还应守着礼数。” “礼数?”洛峡飞忽地轻哼一声,“你若如此守礼,为何却与何昭阳眉来眼去?当我是瞎子不成?” 阿霜音色一变,急声道:“洛师兄请慎言!” 洛峡飞快步上前,抓住她的双手,声音带着几分焦躁:“你我的婚事,是掌宗亲自定下的,你以为还有机会悔婚吗!” 阿霜试图挣脱,却被他攥得更紧,终于恼怒道:“你放手!” “放手?任由你去对何昭阳投怀送抱?”洛峡飞越想越怒,语气愈烈,“他这一路对你体贴关照,更甚于在门中之时,若被同门觉出不对,叫我颜面何存?” “你别这样——” 洛峡飞一腔愤懑,双手愈发不安分起来:“陈如霜,别挣扎了,你迟早是我的人!” 声音开始不对劲,林安蹙起眉头,与陌以新对视一眼,便欲站出来制止。 便在此时,稍远处响起一声厉喝——“住手!” 两人动作一顿,暂且按兵不动,便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疾奔而来,怒斥道:“洛峡飞,你吃了豹子胆!” “昭阳……”陈如霜声音凄然。 何昭阳将陈如霜护在身后,疾言厉色道:“洛峡飞,欺霸同门乃本门重罪,你是想被逐出太岳宗吗?” “同门?”洛峡飞冷笑几声,语带讥诮,“陈如霜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同的是我洞房的门。” “住口!”何昭阳怒目圆瞪,青筋暴起,“我绝不会让阿霜嫁给你!” 洛峡飞大笑几声,轻蔑道:“你自以为是掌宗之子,便能将陈如霜从我手里要走?别痴心妄想了。等我们大婚之日,我倒不介意替你添一杯喜酒。” “滚!”何昭阳嘶吼。 洛峡飞竟对此等呵斥满不在乎,只冷哼一声,脚步带着讥笑渐行渐远。 林安悄然松了口气,这段二男争一女的插曲终于告一段落,自己和陌以新也终于可以站起来了。 正欲松松筋骨,头顶不远处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只听何昭阳道:“阿霜,你可受了欺负?” 陈如霜低声道:“我没事,可往后这漫长一生……”话未完,声音已是哽咽。 何昭阳握紧她的手,目光灼灼:“阿霜,回去后我一定会说服父亲,取消你们的婚事,让我娶你。” 陈如霜却摇头,声音里带着凄楚:“倘若掌宗稍有此意,就不会在你向他禀明心意后,反而将我许给洛师兄了。 掌宗定是另有盘算,要为你择定名门贵女……堂堂太岳宗的公子,便是配云家女儿也非不可。我配不上你,昭阳,你……忘了我吧。” 林安忍不住戳了戳陌以新,目光中带着狡黠与戏谑,用口型一字一字比划道:“云——家——女——儿。” 陌以新一脸无奈,却又不能出声,便伸手回敬,轻轻捏住林安两瓣朱唇。 林安只感到唇上一阵温热酥麻,想躲不敢躲,想笑又不能笑,只好用眼神示威。 陌以新看着她,眼中浮起笑意,手指却不放开。 林间,何昭阳正紧紧拥住陈如霜,含情脉脉道:“阿霜,我此生只要你一人。即便忤逆父亲,我也绝不会让洛峡飞碰你一根手指。” “昭阳……”陈如霜心中感动,泪眼盈盈,“我即便一死,也绝不委身他人。” 林安心底一叹,唏嘘这对男女的虐恋情深,却又不禁疑惑,何掌宗究竟为何不肯成全自己唯一一个儿子的好姻缘?难道真是为了与其他大帮派结亲?或者,是洛峡飞尤其讨得掌宗欢心? 长时间僵硬不动,林安肩膀已有些发酸。林间静了片刻,林安暗想,这两人说到此处,应当是要一起离开了。 却不料,那处忽又响起一阵古怪的呼吸与嗫嚅声。 林安愣了愣,瞬间反应过来——这两人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情意渐浓,在这“无人”的幽林中,相拥亲吻起来,显然愈吻愈烈。 不是吧!难不成他们、他们又要……等等,这可是在树林里啊! 林安不知所措地睁大了眼,根据上次在客栈的经验,产生了某种不妙的预感。 陌以新似乎也有些不自在,手指本还扣着她的唇,此时也下意识地松开了。 两人四目相对,卷入了这场始料未及的难堪。 “昭阳,我好想你,嗯……不要在这里……” “阿霜,放松一点,只看着我,什么也不要想。” 亲吻声之后,是更加纠缠的喘息声与衣物摩擦声。两人不断低诉着意乱情迷之语,在静谧的林间放浪形骸,活色生香。 林安早已无所适从,一时间面红耳赤。 上次隔着墙听到那些,险些被陌以新撞见,她已颇觉尴尬。 然而此时此刻,陌以新就挤在她身旁,两人并肩蜷伏在土坡与巨石之间,距离近得连彼此呼吸声都能听见…… 就这样一起旁听这场隐秘却盛大的欢宴,一切都太过露骨,连装傻的余地都没有。 陌以新显然也未曾料到会落到这般境地,神情一时也有些僵硬。 然而越是在如此窘迫时分,两人愈发不敢动弹,以免惊动林中那对忘情之人。只好大眼瞪小眼,默默看着彼此的耳根双双红透。 声响愈发放肆,林安已经不敢再直视陌以新幽深的目光,默默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凝神静气。 却又分明听见身前咫尺处,他胸膛里清晰而剧烈的心跳。那一声声急如鼓点,竟比外面的交缠声更让她心慌意乱。 陌以新似乎在深呼吸。余光瞥见他的手,指节攥紧又松开。林安尴尬地闭上眼,索性什么都不再看,在黑暗中默默煎熬。 不知又过了多久,林间那对男女的狂乱终见停歇。 陈如霜嘤咛一声:“昭阳……” 回应的是几声粗重的喘息与一声动情的喟叹:“阿霜,你还是那么美。” 又一阵细碎摩挲声后,久违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林间终于恢复一片寂静。 林安早已彻底石化。 陌以新亦沉默良久,不起身也不言语,像是在与自己周旋。外面静下来,他的呼吸显得更沉,耳根犹红,面上却有一抹难掩的苍白。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必须尽快调息。安儿就在身边,若贸然起身,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狼狈…… 这一念,几乎又让他前功尽弃。 不知又过去多久,他的声音才低哑挤出两个字:“走吧。” 林安像是被这两个字拯救,心里总算微松,浑身的僵硬这才缓缓松开。 陌以新先动身,从巨石下爬起,迈上土坡,步履间仍有些窘迫。回身时,习惯性地伸手拉了她一把,手却似被烫到一般,在她站稳后迅速收了回去。 林安欲哭无泪,只在心里默默祈祷,再也不要碰到那两个人了! …… 入夜,落日楼前渐渐聚集了三三两两的人群。 三层高的落日楼亮满了灯烛,挂满了白幡。夜风中,白幡猎猎作响,凄切而肃穆。烛火摇曳的明灭之间,连夜色也被点染得诡谲而动荡。 林安、陌以新、花世、沈玉天四人站在人群的末尾,等待着祭典的开始。 陌以新侧眼看了看林安,轻咳一声打破沉默,低声道:“下午的事是我不对,倘若一早现身离开,即便稍有尴尬,也……不至于此。” 林安连忙摇头,笑得有些仓促:“怎能怪你,那也是人之常情嘛。” 两人自那回去之后,半个下午都再未见面。听他又提起这个话题,林安强作镇定,却不知自己在乱说些什么。 花世站在一旁,对两人之间的微妙全无所觉,自顾自地东张西望道:“怪了,遏云岛不来参加祭典倒很正常,怎么太岳宗也没来?他们不是一向很重礼数的吗?” 林安将“很重礼数”这四个字在心里狠狠吐槽一番,道:“大概是对巨阙山庄有所不满吧。” 花世啧啧道:“那倒是,打着比武大会的名头把老子骗到这困住。要不是想看热闹,老子也不来参加什么祭典。” 林安正想转移话题,便道:“对了,昨日听你说,段一刀是在二十年前一手创立的巨阙山庄?” 花世点头:“对啊,怎么了?” 林安疑惑道:“那段一刀师承何处?总不会是他天赋异禀,自学成才,凭空悟出了这门手艺吧?” 她本以为,像这种以铸造而闻名的帮派,至少也得有上百年的底蕴,经过数代人的积淀,才能传承出如此精深的铸剑技艺,铸造出巨阙重剑这种名震江湖的神兵。 却没想到,段一刀竟是开山立派之人,那岂不是说,到如今才刚刚传到第二代? 匣中宴 第238节 陌以新明白林安的疑问,道:“段一刀的来历的确无人知晓,不过,倒有一件传闻轶事。” 他娓娓道来,“江湖中曾有温氏一门,世代以铸剑著称,可惜却因接连数代人才凋零,而彻底没落。大约五十年前,江湖上忽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年轻铸剑师横空出世,名唤温云期。” “他是温家后人?” 陌以新点了点头:“据说巨阙重剑便是温云期当年亲手所铸,可惜此人仙影孤踪,后来更是与剑一同不知所踪,数十年间杳无音讯。 直到二十年前,巨阙山庄创立之时,竟以这柄隐没已久的巨阙重剑作为镇庄之宝,因而那时便有人猜测,段一刀是温云期的传人。 只不过,巨阙山庄从未认下这一点,久而久之,也便无人再提。” “温云期……”林安喃喃念着这个遥远的名字,莫名觉出一种缥缈出尘之气。 此时的她尚不知晓,这个人,和这把剑,竟会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人群忽然稍稍安静下来。 落日楼的大门缓缓打开,段鸿深自楼中迈步而出,赵无绵和那少年仍然分立在他左右。 还有昨夜大厅门边那个哑巴老头,怀里捧着一大捆香,佝偻着腰,一步步走下台阶,向在场众人逐一分发燃香。 段鸿深立于阶上,声色平静却不失庄重:“多谢各位英雄前来吊唁,在先父灵前上一炷香。” 站在人群最前的廖乘空代表众人抱拳道:“还请贵庄节哀。” 花世嘟囔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好戏可看,就是这样而已?” 这时,哑巴老人手里捧着最后一捆香,发到了站在最后一排的几人这里。 花世若有所思,忽然眼珠一转,迅速朝沈玉天使了个眼色。 紧接着,本就佝偻的老头身形一个踉跄,猛然向前栽倒。 沈玉天眼疾手快,伸臂将老头一把扶住,道:“没事吧?” 老头站稳身子,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啊啊”的艰涩声音,向沈玉天做了几个揖,而后将香分给几人,佝偻着背,往回走去。 老头走出很远,陌以新忽然低声道:“你在搞什么鬼?” 林安一怔,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花世却扬眉一笑,道:“你看出来了啊?” “看出什么?”林安问。 陌以新解释:“方才那老人是被花世伸脚绊倒的。” “啊?”林安诧异,花世虽然行事放肆了些,却不像是欺凌老弱之人啊。 花世耸了耸肩:“我就是觉得太奇怪了些,明明说找凶手,段鸿深却让江湖人都来上香,这能有什么用?难保不是要趁机做手脚,比如在香里下毒之类的? 若是如此,这哑老头便十分可疑了——明明腿脚都不利索,段鸿深却偏让他来分发,说不定是个隐藏高手。” 花世说着,自信地看向沈玉天。 沈玉天轻哼一声,冷冷道:“扶他时我探了他的脉,完全是普通人的内息,年老体弱气息微薄,毫无半点内力。” “呃,咳……”花世连连咳嗽几声,“你不会看错吧?” “不可能。”沈玉天断然否决,又补上一句,“这种捉弄人的把戏,以后别找我配合。” 花世长叹一声,一脸沧桑道:“是我的失误,不该用我这过于智慧的头脑去揣测段鸿深那种凡人。沈玉天,还是你来分析一下比较合适。” 凡人沈玉天黑着脸拔出了刀。 陌以新看向花世,似笑非笑道:“我记得你说,迟早要跟他打一架。” 林安抿嘴忍笑:“去吧,就是现在。” 几人不合时宜地说闹着,便听一道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跑来。 一个巨阙山庄的普通帮众,面色惊慌,一路奔向段鸿深,还没等跑到跟前,便开口大喊道:“少庄主,又出事了!太岳宗出事了!” 这话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人群顿时一片骚动。 段鸿深当即问道:“何事?” “死了……”这名帮众喘着粗气,声音轻颤,“何掌宗的独子,被人杀死了!” ----------------------- 第166章 “赵无绵, 你留在这里。宁子川,你随我来。”段鸿深对身侧两人沉声吩咐道。 作为一庄之主,他不得不暂时中断祭典, 让那帮众引路, 立即赶赴现场。 一众江湖人或好奇, 或不安,也都纷纷跟上。 林安自然也是意外至极,何昭阳……下午刚刚见过的那个何昭阳,竟然就死了? 然而更令林安讶异的是,这名帮众带路的方向,并非众江湖人休息落脚的客院,而是……千枭林。 林间,何昭阳的尸体仰面躺在地上,仍然睁着眼, 直视苍穹。 他的身体看不出外伤, 面上却是七窍流血, 面色狰狞,死相骇人。 林安只觉此处有些眼熟,左右张望一番,果然瞧见一处土坡和突出的巨石——正是她与陌以新下午躲藏之处。 林安心下一惊, 不由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也同时看了过来,低声道:“是那个地方。” 林安蹙眉,视线缓缓移回前方, 何昭阳陈尸之地,附近并无拖曳挪动的痕迹。 同一个位置,下午还在纵情旖旎的男人, 仅仅过去不到半日,竟已命丧于此。 感慨间,林安脑中突然一闪。同样在下午来过此地的另一个男人——洛峡飞,与何昭阳有着夺妻之恨,岂不是嫌疑很大? 太岳宗的其他五人都站在何昭阳的尸体旁,林安一眼扫过,只见陈如霜满脸是泪,虽沉默无声,泪水中已写满了绝望与心碎。 而何昭阳的继母何夫人半闭双目,看不出是什么神情,似乎没有过多反应。 段鸿深匆匆赶来,脸色一路上都不好看。父亲的百日祭被迫中断,他显然已是强忍着不耐,此时看到眼前这一幕,更加眉头紧锁,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晨听闻老庄主的百日祭典,我们太岳宗自然是要按时前往,以表哀思。”开口回答的是太岳宗一个中年男子,正是那位擎松院掌院——步千里。 他满面愁容,声音低沉:“我们太岳宗住在西二院,本是约在院门口集合,一同前往落日楼,何师弟却迟迟不来。我们以为他忘了此事,便由我去他房中催促,才发现他并不在房里。 我等四处寻人,遍寻无果,许久才从一位巨阙山庄弟子处打听到,大约半个时辰前,何师弟独自往千枭林的方向来了。” 方才那个带路的巨阙山庄帮众此时道:“少庄主,是、是我说的,我的确看见了。” 步千里接着道:“这位小兄弟带着我们来到千枭林,便……便已是眼前这番惨状。” 段鸿深冷哼一声,怒色更甚:“竟接二连三有人在我巨阙山庄行凶,这次又是何人所为!” 那个叫宁子川的少年始终跟在他身后,此时思忖道:“少庄主,此事与老庄主一事未必相干。何少侠与我巨阙山庄从无纠葛,定是有人与何少侠结怨,趁庄内人多眼杂之际,寻机下手杀人。” 始终沉默的何夫人忽然开了口:“此话不然。” 宁子川一愣,道:“敢问何夫人有何高见?” 何夫人没有回应,倒是她身边一个眉目狭长,腰配折扇的年轻男子接话道:“方才我们检查过,何师弟是深受内伤,气破血瘀而亡,而伤处,正是在气海穴。” 林安的视线落在这男子身上,她已经听出来,此人正是午后在这里与何昭阳起过冲突的洛峡飞。 对于他所说的话,众人皆是一震,林安却不明所以,向陌以新小声道:“这又如何?” 陌以新沉声道:“太岳宗的主峰,叫做气海峰。” 林安愕然。 段一刀是被人一指点破巨阙穴而死,何昭阳又是被伤在气海穴。 巨阙穴与巨阙山庄,气海穴与气海峰……难不成会是同一个人,用这种方式逐一挑衅各个门派? 众人都在思索前后两起命案的关联,段鸿深却道:“这两件事时隔三个月之久,那黑衣人杀害我父,是为了夺取巨阙重剑,何少侠又是因何缘故?岂能混为一谈?” 廖乘空此时也道:“段少庄主所言不差,依廖某看来,此事多半是太岳宗内藏矛盾,利用老庄主一事,误导大家是同一人接连作案,借此搅乱视线,浑水摸鱼罢了。” 何夫人冷笑一声,淡淡道:“廖堂主可是意有所指?” 段鸿深沉声回道:“何夫人稍安勿躁。人命既然出在我巨阙山庄,理应查个水落石出。无论此案与三个月前是否同一人所为……凶手是一个就抓一个,是两个就抓一双。 我巨阙山庄不容侵犯,同样也不容利用。” 洛峡飞站出一步,看向廖乘空与段鸿深,不卑不亢道:“此番受害者乃我太岳宗之人,我们自然也要全力彻查。” 林安微讶,没想到自己最先怀疑的洛峡飞,竟主动表态配合,心中更生几分警惕,故作随意道:“这位少侠,午后我似乎看见你前往千枭林,好像正是这个方向。” 她不想暴露自己所知的全部内情,便只说了这么似是而非的一句。 众人果然神色各异地看向洛峡飞,洛峡飞却转头看向林安,本就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上下打量:“这位姑娘……似乎有些面生。” 林安自然还记得他对陈如霜的冒犯,对此人本就心存芥蒂,对于他这种审视的目光亦觉不适,不由皱了皱眉。 陌以新侧身一步,挡在她身前,沉声道:“我也看见了,阁下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何夫人斜斜看了一眼,不悦道:“阁下又是何人?难不成随便一个无名小卒,都能审问我太岳宗的人了?” 陌以新轻笑一声,淡淡道:“在下正是诸位中唯一一个没有嫌疑的人。” 众人皆是不明所以,段鸿深道:“此话怎讲?” 陌以新神色自若,不疾不徐地回道:“能以内力冲破气血而杀人者,必定内功深厚。而在下丝毫不会武功,更无半点内力可言。 所以,即便所有人都有可能是凶手,在下却一定不是。” 听陌以新亲口将“不会武功”说得如此镇定,甚至当做一种理所当然的优势,林安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好似有怜惜,却更有隐隐的心动。 “这不可能!”段鸿深第一个站了出来,“不会武功的人,昨日怎么可能渡过湖面?” 他说着,已经上前几步,一把抓起陌以新的手腕,探上他的脉搏,几息后,面上更加写满了难以置信。 花世随手将他推开,理直气壮道:“是老子扎竹筏划过来的,你有意见?” 宁子川此时道:“少庄主,的确如此,我也还有印象。” 廖乘空沉吟片刻,肃然道:“死者是太岳宗的人,太岳宗理当避嫌,我们这些帮派也不能全然撇清。 而我这位陌兄弟无帮无派,且足智多谋,擅破奇案,如今又是唯一一个没有嫌疑之人。依廖某看,不如便由他来牵头调查,既不失公允,又可事半功倍。”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面面相觑,各自揣摩起来。 匣中宴 第239节 林安干巴巴地张了张嘴,一时哑然。没想到自己针对洛峡飞的一句试探,竟话赶话地让陌以新成了焦点。 何夫人冷笑一声,语含轻蔑:“我还不知,归去堂何时成了此处的主事人了。” 廖乘空缓缓蹙起眉头,将太岳宗数人一眼扫过,一字一句道:“十年前,南疆毒草祸害武林,是我归去堂主的事;六年前,魔头元千山掀起腥风血雨,也是我归去堂主的事;三年前,凝光教兴风作浪,还是我归去堂主的事。 ——这一次,有谁不服?” “有谁不服”这四字一出,林间竟是一片寂静。 林安心中不由一凛。这些日子以来,廖乘空在他们几人面前,一向是沉稳内敛,和颜悦色,用任劳任怨来形容都不为过。 她从未见过廖乘空锋芒毕露的模样,竟差点忘了,他还是赫赫威势的廖堂主。 此刻,众人的安静终于让林安明白,那块沉甸甸的归心令,何以能够震慑江湖——原来,归去堂的信誉与威望,都是这样一次又一次从凶险中打出来的。 他们在江湖中匡扶正义,锄强扶弱,可为何偏偏……林安心头怅然若失,终究只长长叹出一口气。 东道主段鸿深率先接话道:“死者是太岳宗的人,太岳宗的确避嫌为好。既然廖堂主一力担保,何少侠的事便劳烦这位兄台为太岳宗查出个说法,我巨阙山庄也会继续追查三月前的黑衣人。” 陌以新神色未动,只侧头看向林安,道:“安儿,方才你说到哪了?” 林安一愣,才道:“哦,我是说,太岳宗的这位少侠,午后来过千枭林这个方向,或许,也会知道何少侠为何来此。” 话已至此,洛峡飞也不再质疑,大方答道:“清者自清,我说便是。” 他走到陈如霜跟前,牵起她的手,道:“这位陈师妹,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今日下午,在下便是与她同来林中,互诉衷肠。 此事稍有逾礼,是以在下方才本不想说,这也在情理之中吧?” 陈如霜面色愈加痛楚,泪眼含恨,分明不愿被洛峡飞触碰,可在众目睽睽之下,碍于两人之间的名分,只能忍住了将他甩开的冲动。 洛峡飞也只是点到为止,随即松开陈如霜的手,接着道:“我太岳宗分为松、竹、梅三院,这位是擎松院的步千里步掌院,这位是落梅院的江月江掌院。” 他先一指步千里,又一指陈如霜身边一个中年女子,最后将目光落回林安身上,语气平稳:“而在下名叫洛峡飞,是修竹院下属大弟子。我们吴掌院留在门中照料掌宗,此次不曾同行,由我代理掌院。 下午,我从林中返回住处后,不久便去了步掌院的房间,与步掌院、江掌院一同商议事务,未曾离开半步。后来,也是一同走到西二院门口,准备与其他人集合,前往祭典。 整个过程,我们三人都可以互相作证。” 步千里点头道:“洛师弟所言不差,我们三人,半个下午都在一起,何师弟被人目击前往千枭林的那段时间,也始终无人离开过。” 中年女子江月也随之点头为证。 对于如此确凿的不在场证明,林安不由有些意外。她看向那名带路的巨阙山庄帮众,问道:“你确定,当时所见之人,正是何少侠本人正脸,毫无怀疑?” 这名帮众只略作回忆,便笃定道:“绝对不会错,那时大约在傍晚时分,何少侠独自往这个方向走,一定是他。” 一边是在西二院,一边是在千枭林,同一时间,两个地点,根本不可能碰面,更别提动手杀人了。 陌以新此时道:“洛少侠能在一众弟子中被选为代理掌院,想必武艺出众,内功深厚。” 洛峡飞轻启折扇,淡淡一笑道:“过奖,与赵兄、沈兄这等高手相比,在下自觉不足为道。” 步千里摆摆手道:“洛师弟是我太岳宗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不出意外,便是未来修竹院掌院人选。” 荀谦若若有所思道:“既然有人目睹何少侠走向千枭林,说明他是入林后才遇害。以现场留下的打斗痕迹来看,这场交手并不算激烈,换言之,凶手的武功极可能远胜于他。” 洛峡飞略一踌躇,有些为难地看向步千里。 步千里叹了口气,接话道:“客观而言,何师弟的武学修为不算突出。昨日渡湖之时,也是我为他助了把力。” 段鸿深蹙眉道:“如此说来,能有实力杀害何少侠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花世此时忽而出声:“既然三位掌院案发时都在一起,那么何夫人和陈姑娘呢?” 陈如霜缓缓吸了口气,哽咽道:“我……我一直在自己房中。” 何夫人淡淡道:“一样。” 花世琢磨道:“那也就是说,你们两人是有可能前去杀人的了……” 何夫人忽地睁开双目,始终半闭的眼眸中顿时目光如电:“你这意思,凶手一定便是我太岳宗人了?” 花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倒不是一定,也就九成吧。” “你——” 何夫人被噎了一下,恼怒之下正欲反驳,陌以新却冷静打断:“今日天色已晚,诸位各自请便,凡事且待明日再议。” 昨夜安排住宿时,林安、陌以新、花世、沈玉天四人,恰好与遏云岛的六人,一同被安排在最靠近角落的西一院中。而廖乘空和荀谦若,则是与太岳宗六人分到了西二院。 众人散去,路经西二院时,何夫人率太岳宗一行径自转入院门,离去之际也未招呼半句,只是若有似无地将陌以新扫过一眼,带着一抹莫名的审视。 廖乘空并未即刻离去,而是看向陌以新,似乎欲言又止。 陌以新反而先开了口:“大哥,我还有件事正想问你。” 廖乘空听得这声“大哥”,不禁又心头一震,端起神色,眼底更多了几分关切:“何事?” “今日午后,你可在西二院?可曾留意到有何异常?” 廖乘空略作沉思,答道:“我一直在西二院,就坐在自己房里。虽然不曾特意关注太岳宗那边,但毕竟窗户开着,院中动静一览无遗。 我可以确定,院中不曾有过生面孔,也并无异样。” 陌以新凝眉听着,若有所思。 廖乘空略一犹豫,终于又开口道:“今夜未曾与你商量,便给你揽了这么件麻烦事,望你莫怪。我只是……看不惯他们那等眼神,不愿任何人小瞧于你。” 也许还有一个模糊的缘由,连他自己也不曾明了——在他心底,十分渴望证明,他的这位兄弟,即便没有了武功,也光芒未灭,在人群中依旧耀眼。 因为,如果东方既没有被毁,那么廖乘空……或许便也不再是眼睁睁看着他坠入深渊的人了。 陌以新摇了摇头,不以为意:“无妨。我本也对真相怀有好奇,如此一来,反倒便于行事。” 廖乘空这才舒了口气,道:“如此便好,你若遇到什么阻碍,随时找我便是。” 言罢,他抱了抱拳,便大步走回院中,荀谦若也随之告辞离去。 花世与沈玉天已经走在前面,陌以新脚下却未动。他站在原地,望着西二院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林安道:“怎么,还有事问廖乘空吗?” 陌以新眉头微凝:“我是在想何夫人。” 花世闻言立刻转身,诧异道:“不是吧,你的品味如此别致吗?” 陌以新不理会他的打岔,沉吟道:“今晚看多了几眼,我总觉得她隐约有些眼熟,似乎长得像什么人。” 花世一怔,也细细回忆起何夫人的容貌,忽道:“你这么一说,好像她的眼睛和你有点像啊。” “我?”陌以新微讶。 “那个女人虽然总是板着脸凶巴巴,可那双眼还真有几分看头。”花世咂了咂嘴,“你爹就生了你一个吗?不会还有个失散多年的老大姐吧?” 林安自然知晓陌以新的确有个亲姐姐,却……她轻咳两声,转移话题道:“那位掌宗夫人,的确不似寻常人物……” “没有姐姐,妹妹也行啊。”花世执迷不悟。 陌以新只是斜睨他一眼,牵起林安的手,并肩扬长而去了。 …… 回到房中,林安仍旧沉在思绪里。 太岳宗此行六人,为首的何夫人,擎松院的掌院步千里与弟子何昭阳,修竹院的代掌院洛峡飞,还有落梅院的掌院江月与女弟子陈如霜。 撇开已然毙命的何昭阳,余下五人中——洛峡飞与何昭阳有夺妻之恨,何夫人似乎也与这个继子并不和睦。还有步千里,是否会对这个武艺并不出众,却差点坐上他这位置的掌宗之子,心怀不满与忌惮? 至于剩下的两人,江月与何昭阳似乎全无干系,而陈如霜更是与他……只有这两人,看起来没有理由杀他。 可在说得出动机的三个人中,洛峡飞与步千里都有不在场的铁证。 除此之外,此案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何昭阳为何会去千枭林? 那个时间,百日祭已快开始,太岳宗早就相约于西二院集合出发,何昭阳为何却提前动身,只身前往千枭林? 更蹊跷的是,何昭阳身死之处,恰好便是他与陈如霜亲热之处,这不是太过巧合了吗? 林安心念一动,忽又想起陌以新和花世在林子深处发现的那个火堆。 他们先前便猜测,是有人暗中藏匿在林中。若真如此,难不成……那个人不但是杀害段一刀的凶手,还与何昭阳的死有关? 或许,何昭阳只是在下午心猿意马时,无意遗落了什么东西在林中,后来去捡回时,碰巧撞见那个人,或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于是惨被杀人灭口? 可能性实在太多……林安缓缓吐出一口气,愈发觉得此事扑朔迷离。 有那么一个人藏在暗处,不管是不是凶手,一定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片山庄,还不知又会发生什么…… “咚咚……”房门忽被叩响。 林安一个激灵,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嗓音:“安儿,是我。” 林安放下心来,扬声让陌以新进屋,疑惑道:“以新,你不是刚刚才回去吗?是想起什么事了?” 陌以新反手合上房门,衣袂带起一圈微凉的风:“嗯,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林安连忙问。 他步近几步,认真道:“我们今日不是说好,这几日,都别离开我身边。” 林安一怔,讷讷道:“可、可是,现在是夜里啊……” 陌以新从背后绕过来,将她揽住,道:“你醉酒那夜,也睡在我身边,而且睡得很好。” 他低垂着头,下颌抵在她鬓间,温醇的声音近在咫尺,吐出的气息更是一下一下扫过她的脸颊,虽轻缓如夜风,却炙热似骄阳。 林安心头一跳,莫名脱口道:“你、你不会是白天撞到了那样的事,自己也想试试吧?” ----------------------- 第167章 陌以新浑身一僵, 沉默片刻,将她圈地更紧了些,低声道:“就算再想, 我也不会唐突你。” 林安刚松口气, 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叫“就算再想”?他、他这居然是承认了? 她身形微紧, 嘴唇莫名有些发干。 陌以新似乎察觉到怀中人的紧张,轻叹一声,道:“安儿,别怕我,我只是想守着你睡。不管白天,还是夜里,都不想和你分开。” 匣中宴 第240节 林安心头轻颤,回想起他当初分明早已动心,却硬是拒绝了她……“忍”之一道, 陌以新向来做得极好, 好到几乎对他自己残忍。 林安身体放松下来, 道:“那我睡了,你怎么办?” 这间客房,分明只有一张床。 陌以新目光柔和:“就像当初在船舱里,我坐在床边便是。” 林安轻叹一声, 从他怀里退出来, 走到床边,拉开被子和衣钻了进去,这才抬眼看向陌以新, 道:“床够大,分你一半。” “什么?”陌以新一怔,眼底闪过一瞬明显的惊诧。 原本见林安一言不发地离开他怀抱, 以为她怪他逾矩,却没想到,她给他的,总是远比他奢求的更多。 林安被他这么盯着,不由微窘,索性翻了个身,背朝床外,闷声道:“不要就算了。” 短暂的沉寂后,床榻微微一陷,一个温热的身影靠了过来。林安心头一跳,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觉一条手臂隔着被子轻轻环上她的肩。 “安心睡吧。”陌以新的声音低低响起,落在颈后。 林安心中乱得茫然,却又奇异地安宁。良久,她轻轻转过身,将头埋在他的怀中,安心睡去。 陌以新浑身一硬,强忍着一动不动,再一次,开始默默调息。 …… 一夜安睡,林安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一睁眼,便见陌以新不知何时早已起身,正安静地坐在床边。 她揉了揉眼,带着几分慵懒笑意,道:“早啊。” 听她道这一声早,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招呼,陌以新心中却是一片柔软,忍不住俯身,在她额前极轻地印下一吻,道:“早。” 林安舒适地伸了个懒腰,道:“我的确睡得很好,你呢?” 陌以新沉默一瞬,柔声道:“嗯,也很好。” 林安坐起身来,正要下床,余光却忽然捕捉到什么,微微一愣:“以新,你何时还换了身衣裳?” 她清楚记得,昨夜陌以新来找她时,分明穿的是月白色长袍,此时却换成了玄青色。 陌以新微微一顿,镇定道:“嗯,清早起床,发现衣裳睡皱了,便回去换了一身。” 林安失笑摇头,正要调侃他两句,门外忽传来几声沉稳的叩门声,一道男声跟着响起:“林姑娘,打扰了,陌兄弟可在?” 是廖乘空的声音——显然又是去陌以新房间没找到人,从而找到她这里来的。 林安迅速理好衣襟,示意陌以新去开门。 “大哥找我有何事?”陌以新开门见山地问。 廖乘空同样直截了当道:“自昨夜你问我西二院中可有异常,我便多留了个心眼。” 陌以新眉梢一动:“大哥发现什么了?” “今日一早,何夫人独自出了门。”廖乘空缓声道,“她此次带领太岳宗,出行时身边向来有人随行,这回却是孤身一人。我想起何昭阳之死,觉得她也有些嫌疑,便暗中跟了上去。” 林安忍不住问:“果然发现她有问题?” 廖乘空却迟疑一瞬,才道:“的确有些奇怪,只是,似乎又谈不上不妥——我跟着她,一路去了巨阙山庄的主院,她……是去找段鸿深的。” 廖乘空顿了顿,接着道,“段鸿深在书房中接待了她,身边只还有那个哑老头。我原以为,何夫人一大清早撇开众人,必定有什么隐秘,可谁知……她见到段鸿深后,却只问起惊鸿湖。” “什么?”林安一怔,“惊鸿湖怎么了?” 廖乘空面上也现出一丝古怪:“何夫人问段鸿深,惊鸿湖可有何独特景致,待此事了结后,想在湖上泛舟一游。而段鸿深虽一时错愕,倒也大方应了下来。” 林安完全明白廖乘空的奇怪和段鸿深的错愕——那位何夫人总是气度雍容,神情冷漠,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对游湖感兴趣的人…… 更何况,何昭阳刚死,她就算是做做样子,也不该有如此闲情雅致啊。 廖乘空并未分析,只继续讲述:“我正一头雾水,何夫人却又转了话题。她说,听闻江湖传言,段老庄主乃当年温家传人,不知是真是假。” 林安心中一动,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名字——温云期。 昨日陌以新刚刚讲过,温家没落多年,终于在数十年前出了这一位惊才绝艳的年轻铸剑师,铸造出名震江湖的神兵“巨阙重剑”,却与剑一同不知所踪。 而巨阙山庄创立之时,正是以消失已久的巨阙重剑作为镇庄之宝。因此,段一刀乃温云期传人这种猜测早已有之,只不过从未被巨阙山庄承认。 没想到,何夫人竟会向段家人当面求证,这举动,不仅突兀,甚至可说有些冒昧。 廖乘空接着道:“段鸿深当时明显一怔,许是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一时竟未作声。何夫人却神色自若,解释说,她先父早年曾与温云期有过一面之缘,算是故人,故而才冒昧探问一二。” “那段鸿深怎么说?”林安又追问。 “他只笑了笑,说自己幼时也曾好奇此事,问过父亲,但老庄主只是一笑置之。依他看来,那恐怕是江湖谣传罢了。” 廖乘空目光微凝,补充道:“两人谈到此处,何夫人便起身告辞,再未多言。” 廖乘空的讲述到此为止,语气始终平静,可在这段看似平淡无波的讲述中,显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蹊跷。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多谢大哥跑这一趟。” “能帮到你便好。”廖乘空说了这一句,忽然顿住,神情间似有犹豫。 陌以新察觉,问:“大哥可还有事要说?” 廖乘空抿唇片刻,终是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道:“没事,我先走了。” 未等陌以新开口,他已转身离开,步履匆匆,身影消失在了西一院之外。 林安眉心轻蹙,道:“以新,对于廖乘空所说这件事,你怎么看?” 陌以新缓缓摇头:“何夫人这番言行的确古怪,可真要说起来,又看不出与命案有何牵连。” 林安沉吟片刻,道:“我想再去千枭林一趟。昨天毕竟是在夜里,或许,还会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 何昭阳的尸首已被太岳宗暂时收走,林中案发之处,只余下并不剧烈的打斗痕迹。 两人在附近搜索一番,终究一无所获。 “咦,林姐姐,你怎么也在这?”一道女声清脆悦耳,如银铃般晃过林间。 林安循声望去,见是钟离磬音,笑着招呼一声,道:“昨夜林中出了命案,我们再来找找线索。你呢?” “我找一枕哥哥呀。”钟离磬音四下张望道,“他一定又在林子里练剑,林姐姐方才有见到他吗?” 林安摇了摇头:“我们已在附近来回走了几遍,并未碰见人。” “哎呀。”钟离磬音自顾自叹了口气,嘀咕道,“准是一枕哥哥怕我缠他,又往林子更深处去了。” 言罢,她却并不失落,对林安甜甜一笑,道:“那我继续去找啦。林姐姐,中秋顺遂呀!” 林安心头微动,终是叫住她:“等等。” 钟离磬音脚步一顿,偏头道:“怎么啦?” 昨夜刚刚出过事,这片林子不见得安全,更何况,还有那暗中藏匿之人,不知是否还在……这小姑娘要独身一人深入林中,林安终究放心不下。 可钟离磬音一脸天真,显然是个无忧无虑的性子,林安便未多做解释,只道:“我陪你一起去找吧。” 钟离磬音果然毫无戒心,问也不多问一句,只拍拍手:“好耶!” 她说着,又嘻嘻一笑,上来挽住林安的胳膊:“林姐姐,你真好,我一个人正无趣呢!” 陌以新看着林安被人拉走的手臂,微微皱了皱眉,沉默地跟了上去。 磬音拉着林安走在前面,兴冲冲道:“我从小在遏云岛长大,除了大和尚他们几个,还从未接触过旁人,林姐姐,江湖人都像你这般好吗?” “不是。”走在两人身后的陌以新,冷不防接了一句。 磬音一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奇道:“旁人见了我们,总是绕道走。林姐姐,你为何一点也不怕遏云岛?” 林安不答反问:“遏云岛真的那么可怕吗?” “我当然不觉得可怕。”钟离磬音耸了耸肩,“我是被大和尚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听阿贪说,当年大和尚去揍他的时候,胸前绑着一个布包。打架时,他的身形疾如鬼魅,布包却始终稳如磐石,不曾被任何人靠近分毫。 后来阿贪成了大和尚的跟班,他才知道,那布包竟是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小婴儿,就是我啦!” 钟离磬音得意一笑,眉飞色舞起来:“五岁那年,我坐在大和尚的肩膀上,抱着他的光头,看着他一人踏平了阿嗔的山寨。 当然,那时阿嗔还不叫阿嗔,占山为王威风极了,结果大和尚还不是让他趴在地上,乖乖给我当马儿骑。” 林安想起在鸦渡城的客栈中,阿嗔曾提起要去山寨查账,没想到那山寨,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钟离磬音天花乱坠地讲了一通,看向林安:“林姐姐,你听我讲了这么多,也不怕,是不是?” 林安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我总觉得,能将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婴孩一手养大,倒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 钟离磬音眼睛显然一亮,拍手笑道:“太好了!不如我带你去见大和尚,让他将你也捡回遏云岛,这样,我们就能天天一起玩啦!” 陌以新额角青筋跳了跳,终于忍无可忍,上前抓住了林安的手。 走在前面的两人,脚步被拉得一顿,钟离磬音疑惑地回头:“怎么了?” “她不会去遏云岛。”陌以新肃然道,又补上一句,“而且,只有我可以拉她的手。” 林安微微一愣,耳尖一热,竟是哭笑不得。 磬音这小姑娘从未交过朋友,一时兴起,说什么“捡回去一起玩”,显然都带着孩子气,当不得真,陌以新倒好,竟与个孩子计较。 钟离磬音不解地眨了眨眼,却还是下意识松开了手,道:“这样啊,那你们拉手好了。” 她一如既往地随遇而安,半点也不恼,哼着小调轻快走在前面。 林安忍不住瞪了陌以新一眼,却见他神色镇定,理直气壮,竟丝毫不觉羞愧。 她嘴角抽了抽,在他手背轻掐一下,趁他偏头看过来时,垫脚凑到他耳边,嘲笑道:“陌大人真是越来越小气了。” 磬音的声音犹自前方传来,带着少女的天真烂漫:“不过啊,林姐姐长得美,人又好,想和她拉手的人一定不少,你可要小心咯!” 林安:…… 便在此时,唇上忽然一热。 一触即分的吻,轻得几乎像是错觉,却热得灼人,显然无比真实。 林安登时愣住。 陌以新已侧开脸,神色如常,语气沉稳:“我很小心。” 他这一句,竟不知是在回应磬音的话,还是在说,他偷亲的动作很小心…… 林安脸上腾地一热,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道:“你、你……” 阳光透过林叶洒落,树荫斑驳,陌以新的步伐不疾不徐,已与蹦蹦跳跳的钟离磬音拉开了几步距离。 匣中宴 第241节 眼见林安涨红了脸,却怕被磬音觉察,而无法开口叱他。陌以新心尖莫名一动,仿佛被某种危险却蛊惑的情绪推了一把,再次凑了上来。 又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虽仍克制,力道却更深,好似要将她一并拖入失守的拉扯。 分明还有旁人就走在前面,他竟如此不知羞!林安瞪圆了眼,又气又急,当即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陌以新一僵,虽然忍着未出一声,一时却没能退开。 “林姐姐,你们在做什么?”少女的声音依旧清脆悦耳,却如一道惊雷,直直劈在两人耳边。 林安慌忙松口,退开一步,便见钟离磬音不知何时回头看来,正眨着大大的眼睛,一脸懵懂与新鲜。 林安脸上愈发涨红,实在不知如何对磬音解释,只得狠狠瞪了陌以新一眼,咬牙低声道:“你干的好事!” 陌以新轻咳两声,耳根也泛起一抹可疑的红色,同样压低声音,语气诚恳得几近无辜:“抱歉,是我不好,没想到你会咬住我。” “你——”林安气结,脸颊更烫,简直说不出话来。 钟离磬音歪着脑袋,满脸疑惑,正要再问什么,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阵锐利破空声,划开林间寂静。 磬音眼睛瞬间亮了:“是一枕哥哥!” 林安仿佛被解救一般,跟着磬音循声而去,果然在一处极为偏僻的角落看到了封一枕。 他正如昨日一般,手持树枝练“剑”,神情肃然而专注,对于几人的到来也仿若未觉。 钟离磬音仍旧不急不躁,索性在一旁坐下,背靠树干,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看他那一招一式。 封一枕在林间纵跃,额前碎发已被汗水打湿,神情间隐约透出疲惫,大约是该停下歇息了。 林安心想,此时正是告辞之机,毕竟她只是担心磬音的安全,如今既然找到人了,自然该给这两人单独相处的空间。毕竟是中秋佳节,也许能借机说几句话。 正要开口告辞,身侧忽然传来“啊!”地一声短促尖叫。林安迅速回头,只余光捕捉到一个迅速坠落的娇小身影。 电光火石之间,林安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般地伸手向她抓去,却也脚底一空,身子一歪,整个人跟着倒了下去。 几乎便在同时,林安感到一只大手将自己牢牢扣住,身形猛地一转,一道温热而稳固的身躯垫在了自己身下。 紧接着,两个人紧紧环抱着,在凭空出现的陡坡上失控地滚了下去。 天光在头顶迅速黯灭,眼前只剩一片黑暗。 林安只觉有两只大手始终牢牢箍着她的后脑与腰际,将她护在怀中。两人一路翻滚,很快撞入坑底,猛地停了下来。 周身并无疼痛,身下仍是坚实而温热的触感,他以身体替她挡下了冲击。 林安动了动身子,小心撑起一点,眼睛总算稍稍适应了黑暗,四目相对,陌以新被她压在身下,清隽的眉目近在咫尺。 “你还好吗?”陌以新低声问。 扶在她腰间的大手还未有丝毫松动,一双眼眸在黑暗中熠熠流光。 “我没事。”林安应了一声,一时却忘了起身。 “啪”地一声,火折子被点燃的脆响打破了这份微妙的沉默,幽暗中蓦然生出一道火光。 随之而来是一道生涩而略显紧绷的声音:“那边两个,抱够了吗?上面封死了。” 林安回过神来,感到身下之人稳稳托着她,一同坐了起来。转头看去,说话之人是封一枕。 火光摇曳中,他举着火折子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 林安这回却也顾不上尴尬,从陌以新身上爬起来,抬头看去,果然不见天日。四下环顾,此处竟像是一个不知深浅的地底洞穴。 “我们这是……掉进地底下了?”她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钟离磬音是第一个掉下来的,此时也拍拍屁股站了起来,面上丝毫不见惊惶,反而尽是笑意:“一枕哥哥,你怎么也下来了?是来救我的么?” 封一枕将头别过:“不是。” “可你方才分明与我还有一段距离,倘若不是立即飞身过来,怎么可能也跟着下来?”钟离磬音笑得眉眼弯弯。 “一时好奇而已。”封一枕冷淡道,语气愈发生硬。 钟离磬音却不与他争辩,自顾自哼起了小调。 林安看向陌以新,小声道:“当初你说不喜欢我的时候,也是这么别扭吗?” 陌以新:“……咳。” 林安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封一枕忍无可忍,几年不愿说话的他,终于被逼得又开了口:“这里到底有没有一个人在意眼下的处境?” 林安轻咳一下,忍着笑意收声,指了指头顶:“呃,我们好像是掉进地底下了。” “说点我们不知道的?”封一枕额角微跳,声音里透着几分强忍后的暴躁。 林安险些又笑出声,便听陌以新道:“既来之,则安之,也许这也是机缘。” 林安附和地点点头,看向钟离磬音:“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会突然就掉下来了?” 钟离磬音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呀,忽然就脚下一空,难道是突发地陷了?” “不该。看这四下的布置,应是人为挖凿的地道。”林安环顾一周,提醒道,“想想陷落之前,你都做了什么?” 钟离磬音皱着鼻尖,茫然思索起来:“我什么也没做啊,只是靠在树干上,随手抠抠树皮而已。” “树?”林安喃喃道,“莫非是碰巧触动了树干上的机关?” 封一枕沉吟片刻,不声不响地将火折子递向身旁。 钟离磬音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封一枕便一跃而起,冲向方才坠落的洞口,双脚在两侧陡坡借力,内劲一凝,双掌向上一拍,然而,洞口却纹丝不动。 这一拍之下,封一枕能够清晰地感到洞口之牢固,绝非暴力可破,不甘心地又试了一次,终究也只好重新回到坑底。 钟离磬音安慰道:“不碍事,这坑既然是人为挖出来的,多半就是巨阙山庄自己设的机关。倘若有人发现我们不见了,他们应当会想到来这里找的。” 林安却摇了摇头,沉声道:“与其说是坑,倒更像一处地下密室。这里本就在林中极为偏僻之处,还设下不易觉察的机关暗门,恐怕涉及巨阙山庄不欲外人知的隐秘之事。 倘若他们发现,竟有人误打误撞闯进了这里,也许反倒不妙。” “什么意思?”钟离磬音愣了愣,忽而醒悟道,“你是说,他们说不定会……” 她没有说下去,只用手在颈边比划了一个杀人灭口的动作,却丝毫不见惧意,只茫然道:“可这里不过就是一个深坑而已,什么也没有啊,哪有什么秘密?” “一定还有机关。”林安笃定道。 ----------------------- 第168章 她从钟离磬音手中拿过火折子, 借着火光四下打量。 脚下是光洁的石板,四周尽是一模一样的石壁,连方向都区分不出, 唯有一处, 镶着一个简易的烛台, 上面固定着半截蜡烛。 林安微微皱眉,道:“竟还备着蜡烛,莫非时常有人下到此地?” 她说着,走到烛台边,用火折子点燃蜡烛,室中又稍亮了几分。 陌以新始终沉默地伴在她身侧,此时亦靠近一步,跟着伸出手去,摸了摸烛台底座, 神色若有所思。 而后, 他捏住蜡烛, 轻轻一转,刹那间,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几人俱是一惊,连忙转头看去—— 原本浑然一体的石壁, 竟缓缓横移开来, 向右开出一道口子,不过片刻,暗门已经毕现。 钟离磬音兴奋地拍了拍手, 当即小跑过去,探头向里张望起来。 封一枕却原地未动,目光落在陌以新身上, 语气带着几分怀疑:“你以前来过这里?” “不曾。”陌以新将蜡烛吹熄,随口答道。 林安自然明白封一枕缘何有此疑问,便解释道:“此处丝毫不见天光,四壁又全然相同,根本辨不出方向。所以,这唯一一个烛台,很可能是用来定位的。 而这蜡烛看似烧到半截,下方却不见蜡油滴落后凝固的痕迹,可见,它并不是用来点燃的。” 陌以新会心一笑,道:“不错,方才我摸过烛台底座,果然摸到一圈细缝,便随手试试能否旋转。” 封一枕默默听着,神色渐渐复杂。 原本正在为暗门雀跃不已的钟离磬音,也被两人的分析吸引了注意,转头看向陌以新,目光晶亮。 陌以新只是淡淡一笑,牵起林安的手:“走,进去看看。” 四人先后自暗门而入,脚步刚刚落稳,便齐齐一怔—— 眼前赫然又是一间小室,与方才那里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四面石壁,同样的一方烛台。同样的半截蜡烛……结构布置竟丝毫无差。 片刻的寂然后,钟离磬音不假思索,径直走到烛台之前,顺手一拧,却纹丝未动。 林安并不意外,同样的机关倘若重复用上两次,还有什么意义? 钟离磬音回头,纳闷道:“怎么回事,这里明明和方才一模一样,按照这位大哥的说法,应当也是只有烛台能用来定位呀。” 几道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向陌以新。 陌以新思忖道:“其实,并不完全相同。” 钟离磬音讶异之下,再次环顾四周,更加茫然道:“真的没什么差别啊。” 林安忽而心念一动,喃喃道:“难道是门?我们刚刚从暗门而入,这里比起方才,自然多了一道打开的暗门。” 钟离磬音若有所悟,道:“所以,机关有可能是藏在门上?” “石板向右移动裂出暗门,移动的那部分我方才留意过,看起来并无异样,那便更有可能是在左侧……” 陌以新说着,伸手探向暗门左边,石板移开前的接缝处,指腹在上面来回摸索。 片刻后,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勾,便听“咔哒”一声,竟真被他从石壁中扳出一截短短的横杆。 “咦!”钟离磬音睁大眼睛,“你真的没有来过这里么?” 她歪了歪脑袋,水灵灵的大眼睛中再次露出近似崇拜的光。 林安早已见惯陌以新的头脑,此刻却也忍不住轻笑。钟离磬音是个率直娇憨的性子,又不谙世事,心里怎么想,嘴上面上都丝毫不加掩饰,这样的反应实在正常。 陌以新没有接话,钟离磬音却愈发兴奋:“大哥哥,你好聪明,好厉害!” 林安唇角微弯,便听一旁传来一道不自在的冷声:“还要不要继续走了?” 侧眼看去,封一枕抱臂站在角落,神色如往常一般冷淡,又多了两分僵硬。 匣中宴 第242节 林安不禁失笑,钟离磬音盛赞陌以新,自己还没觉着有什么,封一枕反倒先不悦了。也不知道,他对自己这种别扭的心思,究竟有没有觉察。 陌以新对这莫名的敌意并不在意,握着横杆的手微微用力,试探着向下一扳,密室中顿时又响起熟悉的窸窣之声,不出意外,又一块石板缓缓移开,一道新的暗门显露而出。 钟离磬音这回没有急着过去张望,挠了挠头,嘀咕道:“开门的情形都一样,里面不会又是下一间……一模一样的暗室吧?” 林安同样满腹好奇,举着火折子率先踏入暗门,微弱的火光拖出几人的影子,一步步照亮前路。 当火光映出新开辟的空间时,林安的步伐陡然一顿。这里,与先前两处截然不同,总算不再是空荡荡的密室,而是一间—— “祠堂?”紧跟而来的钟离磬音忍不住惊呼出声。 不错,这里正是祠堂一般的布置,比方才那两间密室宽敞许多。 紧靠石壁,立着一张宽大厚重的金丝楠木桌,桌面正中摆着一只浑圆的紫檀香炉,炉中香灰沉积深厚,显然绝非一朝一夕可得,恐怕已是经过了经年累月的积淀。 香炉左右两旁各有一方烛台,上面插着两根香烛。 林安定睛一看,见到烛底凝结的蜡油,心想这次不会再是机关,便放心将两根蜡烛点燃,屋内顿时亮出许多,屋中布置更加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桌案上方,一个嵌入石壁的神龛,最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神龛,自然是祠堂里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却只在正中央摆着单独一面牌位。虽是红木底金边雕饰得庄严华贵,仍显得有几分孤寂。 牌位正中,自上而下书写着——“义父周廷和往生灵位”。 左边则是小字——“不孝儿尹东阳泣血敬奉”。 右边亦有一列小字,写着生辰与陨日,看年份算起来,牌位上这位“义父”已经逝世三十年了。 钟离磬音歪着头,将牌位上的字逐个念过,奇道:“周廷和是谁?尹东阳又是谁?巨阙山庄不是姓段的吗?” 林安自然也在疑惑这个问题,巨阙山庄是段一刀在二十年前才建立的,按理说,并不存在像神影门那样的历代祖师,那么,在巨阙山庄密室尽头的祠堂里,供奉的究竟是谁? 总不会与巨阙山庄毫无关系吧? 林安沉思间,视线仍在游移,又见神龛左右两侧的石壁上,还镶着一副黑底黄字的楹联—— 上联为“贪生怕死羞下九泉”; 下联为“谋天算地以全忠孝”。 石壁最上方,则是一面匾额,金漆书就四个大字——“不忘遗训”。 林安心中愈发狐疑。 她虽来自现代,对于祠堂却也有些了解。寻常祠堂楹联,一般都是表达对先祖的怀念与尊崇,对后世的希冀与期盼,类似“祖功宗德流芳远,子孝孙贤世泽长”这样肃穆庄重的辞句。 然而这里,楹联竟写着“贪生怕死”“谋天算地”这样诡谲的字眼。 从牌位上的文字来看,供奉人尹东阳,对这位“义父”显然十分恭敬,这副楹联必定不是针对先人,那么,就只可能是指尹东阳自己了。 这位名叫“尹东阳”的人,开辟密室,设下祠堂,立下牌位,写下这样蹊跷的楹联,究竟怀揣着怎样的秘密? 林安眉心渐渐蹙起,那股直觉愈发强烈——巨阙山庄就像一汪深潭,表面上涟漪清浅,内里却波诡云谲,好似蕴含着搅弄风云的神秘能量。 她心底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安,下意识看向陌以新,便见他俯下身来,一手按在地上,似乎在端详什么。 林安凑上前,蹲身看去,陌以新手边是一个蒲团,显然是祭拜时下跪所用。而在蒲团前方的石板地上,依稀可见斑斑点点的暗红痕迹。 “这是……”林安心头一凛,不由吸了口气。 “血。”陌以新缓缓道。 钟离磬音闻言也凑过来,惊奇道:“这里怎会有血?” 说罢,便自己反应过来,一拍手道:“我知道了,血的位置在蒲团正前方,一定是有人跪在蒲团上磕头,一个不小心,竟将头给磕破了!” “不是不小心……”林安沉声道,“这些暗红血迹略有错落,并不完全重合,显然,不止一次磕破在地。” 钟离磬音“啧啧”两声,摇着脑袋点评:“这人也太虔诚了,得多疼啊……大和尚说过,什么神啊佛啊都是假的,何必为了那些委屈活人呢?” 林安嘴角抽了抽,谁能想到,这样的话竟出自一个出家人之口?不愧是能叛出师门的万岛主…… 她抬起头来,再次看向那副对联——“贪生怕死羞下九泉,谋天算地以全忠孝”。 尹东阳,他到底做了什么“贪生怕死”之事,竟屡屡在祠堂牌位前以头抢地,直到头破血流? 他又做出了怎样的决定,竟用上“谋天算地”这样宏大的字眼? 陌以新仍然半蹲在地,沉吟片刻后,顺势伸手,打开了桌案下方的两扇柜门。 柜子里并没有什么惊人之物——几个火折子,几捆香烛,几股檀香,还有一本厚厚的书册。 陌以新取出书册,随手翻了几页,视线草草扫过,道:“是账本。” “账本?巨阙山庄的账本?”林安忙问。 陌以新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这间祠堂果真是巨阙山庄所建无疑了。”林安喃喃道,心中却愈发惊疑。 立下牌位的人叫尹东阳,能在山庄里设下这样的密室,身份一定不低。可是,巨阙山庄里能叫上名字的,只有段一刀、段鸿深、赵无绵,与宁子川…… 陌以新的目光在账本第一页便停了下来,微微拧起眉头。 “发现什么了?”林安问。 “第一条账目,是在二十三年前,一个叫尹东阳的人花费大笔金银,买下了这块地皮。”陌以新缓缓道。 “什么?”林安讶异,“不是段一刀吗?” 陌以新翻到下一页,看到账本中整齐夹好的地契,飞快扫了一眼,轻声念道:“购得宛阳州邬月城南五十里平湖,并湖东荒地二十亩。” 宛阳州,邬月城,正是巨阙山庄所在的州郡,这地契倒也吻合,只是…… “平湖?”林安缓缓念出,再生一问,“那不是叫惊鸿湖吗?” 陌以新继续翻着账本,一页页快了许多,一面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面道:“后面十来页,都是修建山庄的各项用度。从账本来看,尹东阳购地之后,花费三年时间,建起了这座巨阙山庄。” 林安喃喃道:“巨阙山庄创立于二十年前,时间正好吻合。可是尹东阳……究竟是谁?” 众所周知,巨阙山庄由段一刀一手创立,可在这祠堂中、账本内,却都是尹东阳这个名字,那便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尹东阳建成山庄后,将整座山庄拱手赠与段一刀; 要么,尹东阳……便是段一刀。 “尹东阳,就是段一刀。”陌以新同时开口,手指按在翻到的一页上,停住不动。 “又发现了什么?”林安立即问。 “二十年前,他在一次采购铸剑材料的路途中,花费三十两银子,从人牙子手中买下了一个八岁的男孩,认作义子,取名——段鸿深。” 陌以新再翻过一页,页间正是夹着一张卖身契,他扫了一眼,沉声道:“字迹前后始终一致,可从这里开始,卖身契上买主画押的名字,便已不再是尹东阳,而变成了——段一刀。” 林安一边听,一边分析—— 也就是说,巨阙山庄刚刚建好,尹东阳便改名为段一刀了。 而段鸿深,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从人贩手里买来收养的义子? 八岁的孩子早已记事,段鸿深自然清楚自己的身世,对段一刀却仍然感情深厚,极为敬重。可见,段一刀对这个义子,当真是尽心抚育,亲如父子。 “奇怪。”钟离磬音嘟囔一声,指向神龛中的牌位,“周廷和是尹东阳的义父,尹东阳又是段鸿深的义父,难道他们一脉相承,都是只收义子,不生儿子?莫非这也是一种传统习俗?” 磬音的关注点另辟蹊径,倒也让林安无言以对。 陌以新神情专注,继续翻看手中的账本。 片刻寂静之后,钟离磬音自他手中夺过账本,拍在桌案之上,道:“这么厚的一大本,哪年哪月才看得完,倒不如先想一想,咱们到底该怎么出去?大哥哥,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林安不禁看向封一枕,少年面色果然又沉了半分,微不可察地移开了视线。 陌以新只抬了抬下巴,道:“那边墙角,有一只沙钟。” “沙钟?”林安对这个名词有些陌生,绕过桌案望过去,果然看到一个漏斗似的古怪物件,方才只顾着关注牌位,竟不曾留意角落里还有这么大一个摆件。 不过,这形状古怪的玩意是什么东西?林安愣了片刻,忽地反应过来,这不就是类似现代的沙漏吗? 这沙漏由琉璃制成,虽不如现代的玻璃一般透明,却也称得上晶莹。凑近细看,里面盛满了细沙,这细沙却并非寻常的浅色,反而尽数发黑,从漏嘴向下缓缓流淌。 林安盯着它看了片刻,心头忽而一惊。 对于沙漏的原理,她再清楚不过。只要静置不动,沙便会全部积到下方,可眼前这只琉璃沙漏,绝大部分沙子还在上半部分,分明像是刚刚才被人翻转过来。 可自他们进入这间祠堂起,分明无人靠近这里半步。难道……沙漏竟是自己倒过来的? 一瞬的怔忡之后,林安恍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什么灵异事件,而是连动机关——恐怕是在方才那道暗门开启的同时,沙漏便也连动翻转了过来。 钟离磬音并没想这么多,只饶有兴致地盯着沙漏,得意道:“我见过这玩意,阿贪曾送我一只相似的舶来品,是要来回颠倒着玩的。” 她说着,便俯身去拿沙漏,一抓之下却纹丝不动。她愣了愣,一边加重力道,一边狐疑道:“怎会这么重,倒像是长在了地上似的。” 林安笑着摇了摇头:“磬音,这也是机关。” 钟离磬音闻言一怔,这才松手,起身道:“这会是什么机关?难不成等到沙子流尽,咱们便能回到地面?这也太玄了,总不会是仙法吧?” 陌以新忽然开口,若有所思道:“这沙钟里的沙粒,是罕见的黑色。” 林安心头一动,方才见到时便觉得有些稀奇,此刻再一提起,脑海中登时翻出在神影门见过的某个机关,顿悟道:“是铁砂!” 她迅速整理思绪,道:“在沙漏下方的地底下,埋有磁石做成的机关。铁砂自上而下不断流淌,堆积的铁砂与磁石相互吸引。当铁砂积累到足够多的时候,地下埋着的磁石便会被牵动上升,触发下一个机关。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等到铁砂流尽的那一刻,或许便可以看到出口了。” 也就是说,当这间祠堂的暗门开启时,连通的机关将沙漏同时翻转过来,就此开始计时。而后,等在这里待上足够的时间,便能离开。 对于这个猜测,林安虽有把握,却又难免困惑—— 一般的密室,只要找到机关,总能开关自如。可这里,竟要靠时间流逝来触发。 莫非那位密室设计者,连对他自己也要加以限制,非得在这里呆够时间才能离开? 林安又想到方才在蒲团前看到的斑斑血迹……不知此人究竟做过什么错事,仿佛对这间祠堂有着近乎执念一般的虔诚。 “就这么一直干等着?”封一枕的声音打断了林安的沉思。 眼前这沙漏大如斗,里面的细铁砂又流淌地颇为缓慢,要等它们全部漏到下面,估摸起来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陌以新从桌案上重新取回账本,抬手扬了扬,道:“正好,这个还没看完。” 他说着,从地上提起蒲团,道:“安儿,你垫着坐,地上凉。” 林安心中一暖,却道:“还是先给磬音吧。” 钟离磬音倒也并不客气,接过蒲团坐到另一边,双手托起腮,眨巴眼睛注视着对面两人,忽然道:“林姐姐不如坐在大哥哥腿上,想必可比蒲团舒服多了。” 匣中宴 第243节 林安脸颊瞬间一热,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却见磬音神色无比自然,竟是在认真提建议,丝毫未觉不妥。封一枕则无言别过脸去。 林安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就听身旁人轻咳一声,淡淡道:“我可以。” ……竟然不解围? 林安瞋他一眼,索性自顾自席地而坐,敲了敲地面:“好好看账本。” “是,林大人。”陌以新眉梢微弯,轻轻颔首,靠在她身边坐下,翻开账本,神色渐趋专注。 林安也有一搭无一搭地扫着账本,心中却在梳理这间祠堂带来的诸多纷乱。 二十三年前,尹东阳购得这片地皮,花费三年时间建起山庄,取名“巨阙”,又收养了一个孩子作为传人。 若是仅仅如此的话,倒也算不上蹊跷,可他还做了两件奇怪的事。 其一,他给自己改了名,凭借不知师承何处的铸剑技艺,以“段一刀”这个名字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从此再无人知“尹东阳”。 其二,他还给山庄毗邻的“平湖”改了名,从此唤作“惊鸿湖”。 如果说,他自己改名是为了斩断前尘,重塑身份,那么,给一个平平无奇的湖泊改名,又是为了什么? ----------------------- 第169章 这个来历不明的“尹东阳”, 究竟曾如何“贪生怕死”? 这个在三个月前已经死去的“段一刀”,又能如何“谋天算地”…… 思绪如细线,越想解, 越是绕成乱麻。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在那湖面之下, 搅动着更深的秘密…… 时间与沙粒一起缓缓流淌,祠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钟离磬音虽是个贪玩的性子,却也受得住寂静,坐在封一枕身边,对他的沉默习以为常。 林安沉思间,不经意看到少女娇憨面容上难得的沉寂神色,不由心生怜惜,主动寻了个话题,道:“对了, 磬音, 今夜中秋, 你一定是要与万岛主欢聚一堂的吧?” “对啊!”钟离磬音嘴角翘起一个可爱的弧度,“平日里贪嗔痴他们三个常常各自行动,可每逢年节,必是要与大和尚一起热闹热闹的。” 话音未落, 她忽地一拍大腿, 叫道:“差点忘了,我到千枭林来,就是要找一枕哥哥说这件事的!” 封一枕依旧背靠石壁, 闭目养神,仿若未闻。 钟离磬音仰头望向他,自顾自道:“一枕哥哥, 今夜戌时,我在千枭林边等你,我们一起去赏月好不好? 赏完月,再去和大和尚他们吃饭,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会等我们到了再开饭。” 封一枕嘴角抿成一条线,不言不语。 “那我就当你答应啦。”磬音笑着宣布。 封一枕终于睁开眼,冷冷道:“你是要我……和杀父仇人一起吃饭?” 钟离磬音眨了眨眼,仍旧笑意盈盈:“这么说来,和我赏月的事你答应啦?” 林安:…… 封一枕也是一滞,终是移开目光,重新闭上眼,道:“我不会去的。” “我会等你的。”磬音语气轻松,一脸无所谓的神情。 林安暗叹一声,虽同情封一枕的坎坷身世,可磬音毕竟也是无辜。她略一思忖,有心刺激封一枕认清心意,便开口道:“磬音,有句话叫‘天涯何处无芳草’,有时候,原地等待倒不如潇洒转身,走遍天涯踏遍芳草。” 钟离磬音一手托着下巴,似在认真咀嚼话中之意,一时没能答话。 陌以新翻着账本的手一顿,眼皮不由跳了跳——“潇洒转身”,“踏遍芳草”……这话,听着怎么莫名扎心。 钟离磬音似是才想明白了“芳草”的比喻,终于开口道:“阿贪说过,我这叫‘一棵树上吊死’;阿嗔说,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阿痴还拿佛经教过我——‘爱欲之于人,犹执炬火逆风而行。愚者不释炬,必有烧手之患。’ 林姐姐,你说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和他们也是一个意思。” 钟离磬音摇头晃脑地念着这些劝诫之语,有的直白,有的晦涩,她却都念得顺顺溜溜,想必已是听了许多遍。 她犹自说着,却未留意封一枕愈发难看的面色。本就厌恶遏云岛的他,对那几人更加反感,胸口也生出几分烦躁。 而钟离磬音却接着道:“可是,我就要这棵树,就要这南墙,就要这炬火,就要这一根草啊。” 封一枕缓缓睁开眼,一脸愕然。 “林姐姐,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钟离磬音看着林安,露出一个难得恬淡的笑,“可我很清楚,一枕哥哥只是外冷内热。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最初那五年里,他也是待我极好的。 直到后来发生那件事,我们才知道,收养他的大和尚……竟是杀他父母之人。 他再也没有理过我,是为了斩断与我的情义,将我彻底推到大和尚那边,以免终有一日,我会夹在中间为难。” 她低头,看着自己指尖:“可即便如此,他始终都在悄悄看着我。有一次,我趁大和尚不在岛上,偷跑去浪最急的海里玩,结果不慎磕到礁石,渐渐没了力气。 整片中极海就属那里最险,从来无人靠近,可是……一枕哥哥下水救了我。 她重新抬头,带着一丝少有的怅惘,“他仍旧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却将我从冰冷的海水里捞了上来,自己险些被浪打翻。” 林安微微一怔,不由张了张嘴。 “倘若不是一直看着我,他怎会那么凑巧,出现在遏云岛最偏僻的地方?倘若不是一直看着我,方才又怎么来得及,在地洞关上之前随我跳下来?” 钟离磬音顿了顿,语气愈发笃定,“他虽然从不理我,可是,我一直看着他,是因为,他也在一直看着我。” 封一枕怔怔地望着前方,喉头干涩,指节微微收紧。 他一直觉得,钟离磬音年纪还小,又向来是个天真无忌的性子,虽然坚持缠着他,却不过是儿时的习惯罢了。 今日喜欢这一个,明日又会去仰慕另一个。便是刚刚见过几面的人,都能亲昵地管人家叫“大哥哥”……这样的孩子心性,哪里做得了准? 他却不曾想过,原来她都知道。 她知道他为何强撑着冷漠,也知道那份藏起的关怀。她知道旁人的劝诫之意,却一连说了四个——“我就要”。 陌以新也抬起头来,却微微蹙起眉,若有所思道:“你方才说……中极海?” 林安不禁侧头看他一眼,刚刚听了这么一段纠葛情愫,她还等着看封一枕作何反应,陌以新却关注起地名来,打了这么个茬。 钟离磬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毫无介怀,脆生生答道:“是呀,我们遏云岛周围的那片海域,就叫做中极海。” “中极……海。”陌以新低声重复,似在印证什么。 林安心头一动,知他定是又想到了什么线索,便问:“有什么问题吗?” 陌以新缓缓抬手,指向自己胸口下方的位置,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的巨阙穴?此穴在胸腹交接处的凹陷部位,脐上六寸处,若以内力重击,便会冲击肝胆,震动心脉而亡。” 他语声沉稳,手指沿着体前中线缓缓下滑:“倘若继续向下,脐下一寸半,便是气海穴。击中后冲击腹壁,气破血瘀,轻则身体失灵,重则内伤身亡。” 林安点了点头,她自然记得,段老庄主是被击中“巨阙穴”,与“巨阙山庄”呼应;而太岳宗的何昭阳则被攻破“气海穴”,又对应太岳宗的“气海峰”。 这两桩命案时隔三个月,看似毫不相干,而这,便是其间唯一关联之处。 陌以新的手指又向下移了两寸,缓缓道:“再往下,到脐下四寸处,便是足三阴与任脉交会之穴。击中后,冲击腹壁与血脉,大伤气机,重者同样能够致命。 而这个穴位,就叫做——” “中极穴……”封一枕几乎是无意识地接上,眼中一瞬间掠过震动,“与遏云岛中极海同名的……中极穴。” “什么?”林安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先前她一直认为,所谓穴位与帮派的对应,不过是第二个凶手利用巨阙山庄与巨阙穴同名的巧合刻意为之,误导为同一人接连作案,从而混淆视线。 然而如今,又出现了第三种可能的对应。 这仍只是巧合?还是——凶手当真还有下一个目标? 倘若是后者,那么,目标很可能便会是——遏云岛!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揣测。 封一枕的神情阴晴不定,一时竟不知,是该防范可能的凶手,还是站在凶手那一边,借机对付遏云岛。 钟离磬音反倒是最轻松的一个,见林安神色肃然,反过来安慰道:“林姐姐不用担心,大和尚武功很高的,保管这世上没人能伤他分毫。 而贪嗔痴三个本来也各有本事,有大和尚在,更不会让他们吃了亏。” 林安见磬音如此放心,也不知该喜该忧,仍担心道:“可是,毕竟敌暗我明,所谓暗箭难防…… 磬音,不论这个猜测是不是巧合,出去后,你务必要将方才那些话原原本本告知万岛主,请他有所防范,多加留心,记住了吗?” 林安神色虽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话中却带了不容轻忽的郑重。钟离磬音也难得敛起笑容,认真点了点头。 林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万岛主是江湖第二大高手,就算是赵无绵,也未必能占上风。只要他能有所防备,遏云岛应当不会有事。 昏暗的地底空间,唯有烛光摇曳,时间仿佛也在这幽闭之处被无声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陌以新专注于账本的视线忽而定住,双唇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御水天居。” “什么?”林安诧异,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放眼江湖帮派,大概没有比御水天居更令她印象深刻的了……可是,陌以新怎会突然提起它来? 陌以新抬眸,眉心微蹙,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探究:“大约六七年前,巨阙山庄曾往御水天居支出过一大笔银两——足足三千两白银。” “什么!”林安再次忍不住惊呼。 她实在不曾想到,御水天居竟会出现在巨阙山庄的账本里,还有过这么一大笔巨额交易。 她连忙追问:“原因呢?” “账本中没有写明。”陌以新摇了摇头,“只记载银钱去向为‘御水天居’,其余……都是空白。” 他顿了顿,“安儿,你曾与御水天居打过交道,能否想到,他们与巨阙山庄会有何往来?” 巨阙山庄……与御水天居?林安仍有些恍惚。 曾经的阴差阳错之下,她是第一个看清御水天居勃勃野心的人,也是亲自揭露其真面目的人。她曾与前任帮主激烈对峙,又与现任帮主以友论交。 可是……巨阙山庄? 不要说千丝万缕的联系了,她连一丝一毫都想不到。 片刻的愕然之后,林安只得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巨阙山庄向御水天居购买了什么极为难得的情报?” 虽说御水天居是名副其实的情报组织,可她实在也想不出,什么样的消息会值得三千两之重…… 陌以新凝眉不语,若有所思。 林安心中愈发好奇,自我安慰似地道:“等过几日离开山庄后,我可以去御水天居找谢阳询问此事,他应当能查到当年这笔账目。” 匣中宴 第244节 陌以新轻轻点头,翻书的手指又再次移动下去。 钟离磬音常年生活在岛上,自然听不懂二人在说什么,只觉得坐得久了,开始有些腰酸腿麻,便从地上站起,走到沙漏那边探头看了看,欢快道:“已经少了大半,一定能在入夜前流尽,总算不会耽误赏月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揉了揉肩膀,踩着轻快的步子走回封一枕身侧,颇为得意地翘起嘴角:“一枕哥哥,今年这个中秋,还是另外一个特殊的日子,你还记得吗?” 钟离磬音先前说了那样一番肺腑之言,自己虽说得云淡风轻,封一枕却在不动声色中起了波澜。 尽管他依旧沉默不语,林安却注意到,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不知是想到什么,冷凝的双眸中有了微微松动。 钟离磬音向来藏不住话,转眼便笑眯眯地揭晓答案:“也是我们初见十年的日子呀!十年前,也是在中秋之夜,大和尚将你带回了岛上。” 封一枕眼中方闪过一丝暖意,然而一听到万籁,又瞬间凝成一片寒霜。 钟离磬音却毫不在意,瞳仁闪亮亮的,带着些悠悠的追忆之色。她的的思绪回到了那一天。 万籁虽然脾气古怪,在外人眼中更是阴邪狂纵,却向来待她极好。每逢年节,他不论在何处做什么,总会返回遏云岛陪她。 可唯独那年中秋,外出已有半月的他却迟迟不见归来。 刚满六岁的钟离磬音执拗地坐在海边,望着漆黑海面,眼泪汪汪。 那时,万籁还只有阿贪与阿嗔两个弟子,留在岛上照看磬音。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她身旁,心疼不已,却都拿她没办法,直愁得长吁短叹。 海边,两大一小三个忧伤的身影,在海风中竟是凄凉又滑稽。 直到那一刻,月色铺在海面上,一叶熟悉的轻舟终于缓缓靠岸。万籁的墨色长袍在满月下猎猎而动,似邪似魅。 他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大叔,被他唤作“阿痴”。 而他手中,还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 万籁带着孩子飞身上岸,掌心始终未曾松开那只小小的手。他道:“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于是,自这个中秋夜起,钟离磬音的世界里,有了第二个最重要的人。 “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封一枕也无法逃避地想起了这句话。 那年中秋,光头男人稳稳牵着他的手,声音中是不容置疑的确信,让几日前贪玩晚回家便看到父母尸身的他,终于又有了一分切实的安全感。 可是,这个给了他一个家的男人,为何却又是毁掉他从前那个家的恶魔? 封一枕手指僵硬,隐在袖中的双拳攥得极紧,脊背即便靠在石壁上,也轻微地颤栗起来。 他几乎要再度陷入那段痛苦的挣扎,钟离磬音的声音却将他从深渊中拉了回来,拉进了另一个骇人的极端—— 她亮晶晶的眼珠转了转,抬手摸了摸自己小巧而微翘的嘴唇,忽然道:“一枕哥哥,我想你将嘴唇放到这里试试,好不好?” 林安本就关注着二人的言行,听见她如此惊人之语,险些咬了舌头,连连咳嗽起来。 封一枕更是浑身一僵,好似被惊雷劈中,想要向后跌去,却被石壁硬生生挡了回来。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团被人浆洗的衣物,一时被沉进水里,一时被拎出水面,一时还要被锤衣棒敲敲打打,直到全然懵了头脑,成了一团乱麻。 他的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腾地红了。 钟离磬音见他反应如此之大,有些意外,却耐心解释道:“我见大哥哥与林姐姐便将嘴唇贴在一起,想必是关系很好的情人才会这样做。” 林安的脸也腾地红了。 陌以新:…… 封一枕目光刷地看向陌以新与林安,通红的面上带了一丝惊怒。 他下意识上前冲出两步,竟又有些手足无措,最终一把攥住钟离磬音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愤然道:“她还小,你们当着她的面做那种事?” 林安:…… 猝不及防的窘迫之中,她简直百口莫辩。此情此景,自己好似就成了带坏小孩子的女流氓? 陌以新淡定道:“发乎情,止乎礼。” 林安:? 就如此干脆地承认了?她抬手扶额,却不曾留意,某人隐在阴影中的耳根也正悄然泛红。 钟离磬音低头看看被封一枕攥住的手腕,有些茫然—— 即便是那次她在中极海中险些被浪卷走,封一枕冒死将她捞起,也只是一把将她扔上岸,便跄踉着独自走远。 而眼下……虽然只是手腕,却是这五年来,他第一次主动牵她。 钟离磬音终于明白了自己方才那句话的威力,歪头沉思片刻,恍然道:“果然一枕哥哥也喜欢贴嘴唇吧。” 封一枕浑身一抖,手指如触电般松了开来。 钟离磬音低头看着他方才牵过的地方,有些遗憾,自己大概是猜错了。 封一枕的脸色是无比精彩的难看,他嘴唇动了动,却屡次欲言又止,终究只转身别过头去,面向角落,生着莫名的闷气。 不知是因为磬音的懵懂,还是因为自己的失态。 钟离磬音挠了挠头,也坐回自己的蒲团上,看向林安耸了耸肩。 林安:…… 如此意料之外的插曲,令祠堂中的空气仿佛都尴尬了几分。 陌以新低头默默看账本,又不知过去多久,终于翻过最后一页,将账本合起,道:“看完了。” “竟然真的看完了……这么快!”钟离磬音惊叹。 “还有什么发现?”林安接过话头。 “巨阙山庄与御水天居只有那一笔交易,之后再无往来。”陌以新道,“除此之外……巨阙山庄制作炸药所用的硝石与硫磺,也在账本中找到了来源。” 林安心头一凛:“哪来的?” 陌以新抬手按了按眉心,将账本放到一旁,缓缓道:“揉蓝国,又是揉蓝国。” 林安轻吸一口气,她当然明白他为何说“又”。当初顾玄英在祭天之路埋伏炸药,他所用的原料,也是揉蓝国卖给他的。 林安心下一沉,喃喃道:“揉蓝国究竟想做什么?怎会三番两次向楚人暗中售卖那些东西?” 陌以新神色微凝:“揉蓝虽有多处矿山,原料充足,却始终没能研究出精确的火器配方,在战场上屡屡吃亏,所以当年才兵败受降。 可是我想,他们从未真正放弃过伐楚之心。倘若楚朝朝廷之外,有人想制炸药谋事端,他们自然乐于添一把柴。若能使楚朝自乱,便再好不过。” 林安是现代人,对于火器的威力比这里任何人都要清楚。在冷兵器的战场上,谁掌握了火器,谁就是王。 可是,除了原料之外,炸药真正致命的核心在于配方。 配方由朝廷把控,顾家世代忠良,深受信任,顾玄英的两位兄长生前皆在军中负责改进火器配方之事,顾玄英若刻意留心,能窥得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巨阙山庄呢? 一个老庄主的死,一个查凶手的局,一个林子深处的地下祠堂……巨阙山庄到底有什么秘密? 而太岳宗的何昭阳又与这一切有何关联? “快看!沙子快要流尽了!”钟离磬音的声音,让林安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磬音不知何时又跑到了沙漏跟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流淌的沙粒,兴冲冲开始倒数:“十,九,八,……,三,二,一……一,一,一……” 不知数了多少个一,她终于拍着手跳起来:“流尽了!” 与此同时,众人身后传来石磨推移似的沉重摩擦声,正是来时的方向。 陌以新已将账本放回柜中,将祠堂里的摆设全都归于原位,牵起林安的手,道:“去看看。” 抬步前,却又回头看了一眼神龛正中的牌位,目光深沉。 “怎么了?”林安问。 “‘尹东阳’这个名字,我总觉得曾有耳闻……就连‘周廷和’,似乎也在哪里听过。” ----------------------- 第170章 陌以新双眸中含着深深的思索, “但仔细回想,却实在毫无印象。” 林安微怔。 陌以新只又看了一眼,终是摇了摇头, 转回身来:“走吧。” 四人再次穿过两道暗门, 回到最初那间密室, 不由俱是一怔—— 原本光滑平整的石壁上,竟有一面参差凸起,堪堪形成一架石梯,直通头顶。而顶上原本封死的地面,此时也重新打开了洞口,天光昏沉,想来已过黄昏。 几人相互对视,钟离磬音第一个踏上石梯,攀着参差的石阶, 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林安与陌以新紧随其后, 封一枕则飞身跃起, 在石梯上几下借力,轻盈跃上地面。 林安正在思忖该如何关闭地上的暗门,便见它竟自己缓缓合了起来。 “好神奇……”钟离磬音啧啧称奇,“多亏咱们走得及时, 再晚点又出不来了。” 林安也同样惊叹——段一刀不愧是工艺大师, 没想到除了铸剑之外,对于机关术也如此精通,真不知是出身何处的奇人…… 她想着, 看向钟离磬音:“先前叮嘱你的话,可还记得?” 钟离磬音乖巧点头:“句句都记得。” 封一枕面露犹疑,却终究未作停留, 独自转身离开。 “戌时我会等你!” 钟离磬音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却没有再追上去,而是转回头道:“林姐姐,你们放心好了,我现在就去找大和尚。还有……” 她顿了一下,眼睛弯成月牙:“谢谢你,刚刚在我掉下去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过来拉我。” 她笑得阳光灿烂,这才转身,往林子外的方向小跑而去了。 “你去拉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陌以新忽然开口。 他垂首,目光落在脚下,那道暗门已经与地面融为一体,“倘若下面是致命的陷阱,我该如何原谅自己没能保护好你。” 林安回头看向他,方才在地洞之中,他始终从容,谈笑间便接连破解机关。如今终于平安脱困,他的眼底却掠过几分心有余悸的不安。 林安轻叹一声,将头轻轻靠在他胸口,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救人似乎是一种本能,而且……” 匣中宴 第245节 她微微垂眸,“我已经见过另一个音儿死去的样子。” 陌以新沉默片刻,抬手揽住她的肩膀,修长的手指握得很紧:“应该是我说对不起。在你最需要的那个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 “喂喂喂,你们两个,居然在这里卿卿我我,难怪到处找不到人!”花世的嚷声忽然在林间炸开。 林安抬头看去,只见赤衣灼灼的花世风风火火杀将过来,身后还跟着沈玉天,两人手里各提了两坛酒。 花世快步逼近,咬牙切齿:“你们非要到这么偏僻的鬼地方来腻歪吗?说好饮酒赏月,到处都不见人影。老子真是火大……待会不罚你三杯,不,是三十杯,都实在说不过去了!” 沈玉天却是眸光冷肃,沉声道:“出事了?” “没什么,误入地洞而已。”陌以新一言带过。 “地洞?”花世又叫了一嗓子,“你是属扫把的吧,怎么到哪都能出事,走在路上都能踩出个洞来?” 陌以新没有理他,只抬脚用鞋尖在地上拨了拨,将暗门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沙土掩过,树叶飘落,此处便如同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褪尽,风过林梢,只余那地底祠堂的秘密,仿佛仍在幽暗深处缓缓回响。 …… 花世为了他期盼已久的中秋欢宴,的确是十足准备了一番。四人来到他精心挑好的地点时,只见一张木桌,四张木椅,四只酒杯,早已摆得整整齐齐。 此处不愧是他辛苦寻觅的位置,虽在林间,却恰好是一片难得的空地,头顶视野开阔,丝毫不会被林木遮挡了视线。 花世将酒坛往桌上一搁,率先坐下,颇为自得:“怎样,不错吧?” 沈玉天:“凑合。” 陌以新:“尚可。” 林安忍笑,好心地捧了个场:“真的很不错,辛苦你了。” 花世原本渐渐发黑的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一边打开酒坛子,一边道:“想当初,我们三个醉饮游江,酩酊疏狂,何等风华!你骗我说你叫东方既,哼哼,新账旧账一起算,罚酒罚酒!” 林安眸光微动,眼前仿佛也浮现出曾经少年千金买醉的模样。 他们一个冷傲,一个顽劣,还有一个朗眉星目,俊逸绝尘—— 他手中或许有一壶酒,一把剑,斜斜倚在船头,锦衣与长发临江翩飞,自是一股风流贵气。纵是清风明月,也敌不过他眉目间的潇洒。 所谓“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他狡黠勾起嘴角,朗声道:“我叫东方既。” 仿佛那夜江风再度吹来,林安忽然也有了浮一大白的冲动。 酒封开启,浓郁的酒香悠扬飘出,陌以新一嗅便道:“好酒,你从哪弄来的?” 花世愈发得意,坏笑道:“从廖乘空手里劫来的。” 陌以新微顿:“廖乘空?” “人家毕竟是江湖第一大派之主,去向巨阙山庄讨几坛酒,自然能讨得最好的。”花世眯眼轻笑,“下午他提着酒去你房间,大概也是想借中秋找你共饮,偏偏你不在,却被我碰见。我将他打发走,顺便留下了他的酒。” 陌以新微怔,失笑摇了摇头。 林安忆起早晨廖乘空欲言又止的神色,方才恍然——原来他是想找陌以新中秋共饮,却一时没能说出口。等到下午再去找他时,他们却已困在地洞中了…… 月色将升未升,风自林梢轻拂,这一席酒局,仿佛将少年旧影再度唤回,继续那许多未竟的故事。 花世已不由分说替四人都斟满酒,举杯道:“先干一杯!” 林安豪气干云,同样高举酒杯,却被陌以新轻轻按住了手。 “我替你喝。”他低声道。 花世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当年你可是千杯不醉的爽快,如今这么婆婆妈妈了?” 林安没有放下酒杯,坚持道:“中秋佳节,我要自己喝。” 陌以新看着她,眸色微沉,记忆悄然回溯——上次她误饮千刃烧,后来……后来便主动吻了他。 他略一迟疑,放下了手,道:“那便喝一点吧。” 四人推杯换盏,气氛愈发热络。 花世喝得最是起劲,一杯接着一杯,忽地兴致大发:“中秋不猜灯谜怎么行?来来来,谁来出一个?” 陌以新接话道:“安儿有一道谜,给你们猜猜。” 林安愣住:“我?我有吗?” 陌以新颔首,微微一笑。许是因酒气氤氲,衬得他眸底更显出几分摄人的风雅。 “独木难支,君子爱财,打一词。”他悠悠道,“这道谜出得极为精巧,你们试试吧。” 林安愣了愣,恍然记起,这是当初猜巨阙山庄那道诗谜时,她随口卖弄的,却没想到他仍记得,还显摆似的拿出来给人猜…… “独木难支,君子爱财……”花世念叨起来,沉思半晌,又看向沈玉天,“你猜出来了吗?” 沈玉天点头。 “靠!不会又是我最慢吧!”花世大叫一声,愤然饮下一杯酒,“从前总输给那只狐狸也就算了,你可是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啊!” 沈玉天将刀往桌上一横:“我的确很擅长打打杀杀。” “吓唬谁啊?”花世不屑,下一瞬便眼睛一亮,“我也知道了!等等,你说你先猜出来,答案也该你先说。” 沈玉天轻哼一声:“榜首。” “理由?” “独木难支,是为木有旁,合为‘榜’;君子爱财,意指取之有道——从‘道’中取下‘之’,则为‘首’。” 花世没话说了,仰头自罚一杯酒,撇嘴道:“你定是惦记着巨阙山庄那道谜,才猜得这么快。” 沈玉天懒得理会,花世却兴致未减,自顾自道:“我还真是不明白,若说巨阙重剑只是他们抛出来,引江湖人入局的诱饵……可段鸿深那日分明又说,待查出凶手后,仍会如约举办比武大会,将巨阙重剑赠与胜者。 那可是江湖神兵榜首,他们怎生舍得?更何况,这山庄便是以巨阙为名,倘若没了巨阙重剑,还能是名副其实的巨阙山庄吗?” 沈玉天薄唇微抿:“那也得能从赵无绵手中抢过重剑再说。” “你可有胜算?”花世眯眼问。 “试过才知。”沈玉天淡淡道。 花世掰着指头数了起来:“高手榜上在你前面的两个,赵无绵自不必说,还有那万籁和尚也不可小觑,他长年隐居遏云岛,功力又不知精进了多少。 好在你后面几个都已不成威胁,何逑抱恙缺席,暮青冥连人影都没露。至于廖乘空……虽然身手了得,但因着陌以新的关系,他八成不会与我们抢。” 沈玉天眸光骤沉:“你是说,我要他相让不成?” “不要白不要。”花世不以为意,话锋一转,“话说回来,太岳宗好歹只是掌宗缺席,还有生病这么个理由,那临沧观究竟唱的哪一出,连个口信都不曾传来? 不会是要解散了吧,暮老头准备养老了?” 这个问题,从江湖人齐聚的第一夜起,林安便心存疑惑。江湖四大门派——归去堂,太岳宗,临沧观,遏云岛,唯独临沧观无人前来。 观主暮青冥,堂堂江湖第五大高手,却仿佛对巨阙重剑这第一神兵毫无兴趣。 花世抛出那一问,豪饮一杯,又自顾自地揣测道:“难道是临沧观自诩身份尊贵,忽然就不屑与我们这些江湖人争抢了?” “地位尊贵?”林安不解,“他们有什么好尊贵的?” 花世又斟满一杯,漫不经心道:“临沧观,是唯一一个与皇室有所牵扯的江湖门派。” “皇室?”林安大惊。 “没有那么夸张。”陌以新这个正儿八经的皇室成员解释道,“早在昭明帝以前,楚朝曾尊崇道教。临沧观历代观主,除了江湖地位崇高,还素来是楚朝皇帝的帝师,为皇帝亲授武艺,在朝中弘扬道义。 直到昭明帝即位,因他不信教,朝廷与临沧观的联系便渐渐断开。这几十年来,临沧观早已与其他江湖门派没有分别,只因旧日渊源,毕竟还是对朝廷多些了解罢了。” “所以说,临沧观历代观主,都是一脉相承的老狐狸。”花世一边斟酒,一边补充道,“否则,怎能与皇室打了那么多年交道,即便后来淡出,也能全身而退。” 说完,他又仰头干了一杯。许是因喝得太急,神色虽懒散如常,眸中却已染上一层迷离。 陌以新似乎觉察到什么,微微蹙了蹙眉:“不是说要我罚酒,怎么自己喝个不停?” 花世不耐地“啧”了一声,正要顶回去,忽地仰头叫道:“看,满月上来了!” 几人闻言,纷纷抬头,只见林梢之上,长空如墨,明月高悬。金黄的满月宛如被火温过的玉盘,沉静而炽亮,柔光如流沙般倾泻而下,将林间铺上一层淡金色的薄霜。 花世怔怔看着这玉轮升至天顶,眼底的迷离愈发浓重。他又为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仿佛这才回应陌以新方才的问题,声音中带着微醺的呢喃:“你懂什么?不多喝些,如何入梦……” 陌以新的目光早已落在林安面上——她正仰头望月,唇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好似被夜风轻轻托起。 她的眼神一向带着温度,在金黄的月华中,那温度仿佛被光照燃起,成了一团圣洁的火——让人心口发烫,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去攫取她的温度,又甘愿在这温度中焚身,只为与她共燃。 陌以新听见了花世的话,却已不再理他,只侧过身,凑近林安耳畔,低声道:“分开的那些日子,我常梦到你。” 林安转头,眼底炽热:“是好梦吗?” “是美梦。”他语气温柔,却带着一丝近乎无奈的低沉,“但也很可怕。” “可怕?”林安惊讶,“你梦里的我很可怕?” “嗯。”陌以新注视着她,“会让我不舍得醒来。” 林安怔了怔。 对面,花世立即做呕吐状:“喂,你们能不能等我醉昏了再说这种话啊!” 沈玉天也一脸不耐,抄起刀鞘将桌子敲得哐哐作响,冷声道:“够了,陌以新,够了。” 陌以新淡定无视,林安在酒意下也不觉羞窘,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见花世已经装模作样了好一会,还趴在桌边干呕个不停。 沈玉天更加嫌弃地皱眉:“你喝多了?” “什、什么喝多,我是被他恶心的。”花世手撑桌沿,勉力反驳,面色却切实显出两分不适。 林安愣愣道:“传说中的枕江风花世,酒量竟如此普通吗?” 花世从前日便一直嚷着中秋共饮,她还以为,总该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陌以新沉默片刻,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道:“人在心中郁郁之时,总是会醉得快些。” “谁心中郁郁了?”花世终于重新坐直,不满地一拍桌子。 林安微讶,花世虽然极力反驳,可他这副恼羞成怒的模样,竟似被陌以新说中了? “没出息。”沈玉天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似乎懒得理会,顿了顿,却又开口,“我见过她了。” 花世明显一怔,随即胡乱一挥手,语速极快:“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在三一庄,我见到了她,和她的丈夫。”沈玉天一字一句道,“她应当过得很好。” 林安张了张嘴,她终于听懂了,沈玉天口中的人,是苏锦阳。 匣中宴 第246节 当初在三一庄时,林安尚且不知,可此刻想来,沈玉天与花世相交多年,自然知晓他与苏锦阳的旧事,也的确……亲眼看到了萧沐晖与苏锦阳。 二人共闯江湖,恩爱有加,如新婚夫妻一般蜜意缱绻。 而眼前的花世,把盏望月,眯着那一双桃花眼,醉意朦胧。 林安忽然明白了花世的异样。 中秋夜,团圆夜。花世心中,也曾有一个值得团圆,却终成缺的人。 那是他真心相待过的人……多年兜兜转转,结局却只剩一句—— “后来我去找你,他们说,你嫁到了景都。” 纵然他平日懒散张扬,仿佛无所挂念,可每逢佳节,每临醉意,那些恍如隔世的旧梦,终究未曾真正消散,仍在漫长岁月中,荡起一圈又一圈微澜。 情之一字,最难是两情相悦,最苦是爱而不得。 林安长叹一声,也跟着喝了一杯。 “还记得当年的我们吗?”花世忽而轻笑一声,晃晃悠悠放下酒盏,抬手一指陌以新,“你,有钱。” 又指向沈玉天:“你,能打。” 他呵呵地笑起来:“而我……想回到那时候。” 酒桌上一阵无言的静默。 “回不去的。”陌以新忽然开口,“人只能向前走。哭着走,或是笑着走,唯独不能停下,不能回头。” 说罢,他也徐徐喝了一杯。 酒坛渐空,夜色渐浓。四只酒坛以更快的速度陆续见了底。 花世心心念念的中秋欢宴,却是因他自己的大醉而提前散场。 将花世扔回房里后,陌以新与沈玉天道了个别,便紧紧牵着林安的手,沿着走廊往回走。 月光斜斜洒落,二人无言而行,指间相扣的温度却在夜风中愈发清晰。 两人房间相邻,站在两扇门中间,四目相对,林安展颜一笑:“早点休息,中秋快乐!” 今夜的四坛酒中,陌以新与沈玉天各自喝了一坛,另外两坛几乎是被花世一人扫光的。林安自知酒量不好,只浅饮了几杯,头脑虽还清醒,却觉胸口热意微涌,这便打算回屋歇下。 “等等。”陌以新轻声唤住她。 “怎么了?” “相识一年,我还从未送过你什么礼物。”陌以新认真道,“是我的疏忽。” “礼物?”林安揉了揉眼角,稍显茫然。 她想了片刻,却摇头道:“不是的,我有你的礼物。” “嗯?”陌以新低头看着她,眼含疑惑。 而林安已经伸手入怀,取出一张仔细折起的纸笺。 陌以新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眉峰轻轻挑起。 “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 首阳灯会, 玉舟桥畔。” 纸条上是他的字迹,落款却是一句“新年顺遂”。 “这是你写给我的。”林安道,“是我在楚朝过的第一个新年里,收到的第一份温暖。后来知道是你写的,我便一直带在身上。” 陌以新眼底波光沉沉,灼灼逼人,方才的不解与惊讶在这一瞬全都化作暖流。 这世间,最令人措手不及的欢喜,莫过于心上那个人,也始终默默珍藏着你的心意。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林安轻轻按入怀中,另一手推开了自己身后的房门。 他扶住她的腰,却没有让她转身,而是引着她一步步后退,让她背对着走进了房门。而后,他微抬脚尖,轻巧一勾,门便紧紧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夜风。 “怎么了?”林安在他怀中微微动了一下,只觉得空气中似有一缕若有似无的甜香。 ----------------------- 第171章 “先别动。”陌以新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我点灯。” 不多时,烛火燃起,温柔的光晕映亮了屋内。他这才扶住她的肩, 缓缓将她转过身来。 林安略带茫然的视线瞬间凝住了。 原本再普通不过的客房, 不知何时, 竟成了满室花海。 金桂若星,银桂如玉,丹桂似火,星星点点的花瓣铺满地面,散落在床帐之间。窗前与梁间垂着花藤,轻摇微颤,拂出似梦似幻的柔光。 清甜的桂香裹着细微暖意,绕人鼻尖萦流不散,伴随着融融跳跃的烛火, 仿佛连呼吸都染上了温度。 “这、这是……”林安不由目眩, 张大了嘴。 “中秋赏桂……”陌以新的声音浅浅含笑, “巨阙山庄的花圃疏于打理,不足风雅,不如将桂花都搬到房里,给你独赏。” 林安愣了半晌, 才转身拉住他的手臂, 惊讶道:“你何时准备的?我们明明一直在一起啊!” “昨天夜里。”陌以新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林安愈发怔然,却又慢慢回过味来——难怪他今早换了一身衣裳……他只说是睡皱了, 她便没有多想。此刻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他夜里去花圃忙活,衣裳沾了夜间的湿痕与凉意…… 她怔怔望着他, 忽然道:“也就是说,你从昨夜到现在,一直都没睡?” 陌以新微微俯身,与她对视:“那你,是想要我现在就去休息?” 林安一滞,脸颊莫名一热。 陌以新轻笑一声,不再逗她,道:“我不累,也舍不得走。” 不知是酒意涌上,还是这花月夜过于温柔,林安只觉心头一阵发烫,连忙往房里走了几步,将自己隐入那柔光香雾之中。 花瓣落在她肩头,如月光轻吻。桂丛飘香,烛花摇曳,仿若踏入皎皎月宫。 陌以新从背后将她圈住,下颌轻搭在她的颈窝,沉沉音色响在耳畔:“从前我不喜欢花,花开得再盛,也会凋零。安儿,我讨厌所有转瞬即逝的精彩。” “那现在呢?”林安轻声问。 “现在,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长久。” 林安眨了眨眼:“那你为何还弄来这些花?” “因为我不再怕了。”陌以新将她揽得更紧,语气却温柔得近乎虔诚,“我会守住我们的日子,将所有瞬间串成永远。一室繁花,便是一世繁华——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他眼底的笑意静谧而深沉,少了往日的清冷自制,袒露着某种灼灼的向往。似早春对山花,穷冬对暖阳。 林安久久未语,终于在他的臂弯下转身,仰头看入他的眼底,缓缓道:“在我的家乡,每一种花都有花语,也就是它所代表的感情和愿望。 桂花有一种花语,叫做——吸入你的气息。” 陌以新双眸微眯,眼睫轻动。悟性极高的陌大人,一瞬间便对这花语有了自己的领会。 他没有问,只是忽地低下头来,醇郁的酒香缠绕着炙热的气息,将林安霸道地包裹,继而温柔地吞没。 林安被他牢牢环在怀中,仰着头,唇齿间时而是侵略,时而是缠绵。两人呼吸中的酒气与满室桂香在鼻间馥郁交缠,更令人心神摇曳,不知身在何处。 林安双腿渐渐发软,饶是抵着身后的桌沿,仍被一点点抽空了力气。身子微微下沉之际,那只扣在她腰间的手及时收紧,带着不容逃避的力道,将她牢牢攫回他的怀中,顺势又加深了这个吻。 “唔……”林安本能地低喃一声。 陌以新忽然停了下来,好似被什么扯住一般,微微侧过身。 他的呼吸愈发沉重,双唇显然还依依不舍,又浅吻轻啄地流连一番,在她唇上辗转汲取余温,才终于缓缓抽离。 他将额头抵在她眉间,气息烫得几乎灼人,沁出的薄汗将两人黏得更紧。 “你怎么了?”林安有些担心地问。 “没事。”陌以新应了一声,沙哑的嗓音中缠着几分压抑。 他的眸色仿佛被夜色浸透,深得近乎黑沉,烛火映在其间,漾起一点灼人的红。光影在他眉眼间游走,让他的神情带上几分朦胧的晦暗。 林安正想再问,陌以新已经深吸一口气,轻咳两声,好似终于找到话题一般,开口道:“对了,差点忘了给你礼物。” 林安眨了眨眼:“不是这些花吗?” “当然不是。”他的语调终于稍稍平稳。 林安微怔,思绪却转得飞快,眼睛忽然一亮,道:“我知道了!是金簪,对不对?” 陌以新愣了一瞬:“你怎么……” 林安自得一笑:“先前在孤岛上,我见你用金簪开锁,便觉得奇怪——你一个男人,怎会随身带着金簪?那时我便猜测,或许是要送给我的。” 她顿了顿,语气轻快:“只是礼物嘛,总要有惊喜才好,所以你不说,我便也不问,就等着哪天你亲自拿出来。只是后来事多,我倒忘了。” “原来你都知道……”陌以新垂眸轻笑,眼神愈发温柔,“离开景都前,我买下了那支金簪,想待找到你后,便送给你。若你肯收,它便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他说着,笑意中带上了几分自嘲。他记得很清楚,那个人,曾给安儿送过一支玉簪。而他,只想将那记忆覆盖,用自己的东西,取代别人曾给她的任何一点痕迹。 林安自然不知这一层,只好奇道:“那你怎么没送,还特意留到中秋?” 陌以新道:“找到你后,很快变出了事,哪里来得及送出手?后来,我又在不得已之下,用那簪子开了锁。已经用过的东西,自然不想再送给你。” 林安心头涌起一丝暖意,轻声问:“那现在,怎么又打算送我了?” 陌以新却摇了摇头:“我方才说的礼物,不是金簪。” “什么?” 陌以新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入怀,从衣襟中取出一物,托在掌心。 林安下意识眯了眯眼,凝神细看,眼神渐渐怔忡。 那是一个红色小方袋,细纹密织,收口处系了细长的红绳,样式朴素,却带着安稳平和的气息。 几乎一眼,她便忆起,曾经在府衙的某个夜里,陌以新握着他姐姐亲手做的平安符,在灯影下沉默良久。而她为了分散他心中的阴霾,便讲起了自己儿时的趣事—— 匣中宴 第247节 “我小时候,也有一个平安符,是个红色的小方袋,里面还装着祈愿的符纸,是一个长辈从庙里求来的……” 此时此刻,陌以新掌中,正是这样一个平安符。红色,方形,小巧,和她记忆中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这、这是……”林安不由自主地从他手中接过,喃喃出声。 “幼时那个平安符,对你而言一定很重要。”陌以新缓缓道,“你阴差阳错来到这里,失去了曾经的一切,我想……至少为你补上一个。” 林安鼻尖一酸,眼眶一瞬间涨的发热,紧紧抿住嘴唇,没有说话。 “我不确定它与从前那个是否相似,但在里面,也有祈愿的符纸,是我从庙里求来的。”陌以新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从不信神佛,唯独那次跪下时,是十足的诚心。我想,我的愿望定会成真,你会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林安深吸一口气,极力维持住语调的轻松,勉强勾唇道:“原来,你的愿望是我平安顺遂?我以为你会求,愿我们两情相悦,终成眷属。” 陌以新轻轻一笑:“这个,需要我自己争取,不敢祈求上天。” 林安心中更是一震,睫毛轻颤,终是将眼泪逼了回去,伸手去打开袋口的系绳。 陌以新却将她的手抓住,笑道:“你忘了,符纸不能打开看,不然就不灵了。” 林安愣了一下,破涕为笑:“你忘了,小时候我便没有忍住——” “不行。”陌以新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极为少有地拒绝了她。 林安微怔,低头看向手中小袋,隔着布料轻轻掐了掐,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触感竟有些硬,似乎不像是符纸应有的感觉。 “里面还有什么?”林安愈发好奇。 “先别看。”陌以新的声音放低,带着几分温柔的诱哄,“我先给你戴上,等到了时机,我们再一起打开。” 他嗓音低醇,带着温热的气息,如夜里悄燃的篝火。林安本就沾着几分酒意,不由自主便点了头,强行压回心头的好奇,任由他将红绳系上她的颈间。 小巧的平安符贴在胸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仿佛落在心尖。 林安心中喜欢得紧,却又有些不服——眼前这人,顶着这样一张脸,用这样蛊惑的神情和声音说话,似乎无论说出什么,她都无法拒绝——实在是犯规。 她忍不住抬手捧住他的脸,喃喃道:“以新,你送我一室繁花,还有平安符,可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陌以新侧头在她掌心一吻,道:“你在这里,便是我最大的圆满。” 林安不满地摇头:“这句话太俗了,我可不能这么说。” 陌以新失笑,眉目间柔意漫开:“那安儿想说什么?” 林安想了想,似乎很快便有了主意,道:“你闭上眼,我给你礼物,你一定喜欢的。” 陌以新心跳倏然快了一拍,呼吸也微不可察地沉了几分——他已隐约猜到她的礼物,却顺从地闭上双眼,顺便掩去眼底的渴慕。 两人本就近在咫尺,林安又向前一步,踮起脚,双手攀上他的肩,将唇凑向他的唇。 呼吸已经交缠,唇瓣只差一线,下腹却猝然硌上惊人的异物。正在贴近的动作凝于半空,林安整个人愣在原地。 她毕竟不是磬音那般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短暂的迷茫后,便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浑身愈发僵住,唯有心跳如战鼓擂响。 几乎便在同时,陌以新也感受到那不该存在的冲撞,轻阖的双眼骤然睁开,林安眼中的错愕霎时撞入他的视线。 他顾不上她还攀着他的肩,慌忙向后退开两步,面上是前所未有的狼狈,连呼吸都失了节奏。 “对不起,安儿,你别怕……我不是……”他声音嘶哑,几乎语无伦次地解释。 林安还怔怔地站着,讷讷道:“可、可是……我们方才只是在说话……你怎么、怎么会——” 陌以新喉结滚动,他忽然意识到,无论如何解释,似乎都苍白无力。 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收紧,他几乎无法再承受她茫然的视线,低声打断:“对不起,我……我明日再来。” “等等。”林安下意识将他唤住,“可这里就是你的房间啊,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陌以新匆忙离开的脚步在门前顿住。 林安想起前世在各种小说中看过的桥段,知识储备乱作一团,脱口道:“你、你不会是要去吹冷风,或者洗冷水澡什么的……不行啊,你身体可不行——” 话未说完,陌以新已经缓缓转过身来,额角青筋跳了跳,沉声截住她的话:“安儿,不要在这种时候,对一个男人说那两个字。 我会……很想证明给你看。” 林安一时哑然,连忙解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你不用那么抱歉,你已经二十多岁了,又没有经验,如果对喜欢的女子无动于衷,那才是不行——” 男人的青筋愈发膨胀,林安及时刹住了越说越糟的话头。 四目相对,烛火摇曳,陌以新的眸光也被映衬出明明灭灭的变幻。 “我忍得很辛苦。”他道,“安儿,你这样……更是在考验我。” 林安张了张嘴,不敢再言语。 他那一双瞳仁如同黑夜中的星火,眸中仍泛着灼人的红意,不知是因为那一坛酒的后劲,还是因为一夜未眠的疲惫,亦或是……因为对某种冲动的极力克制。 林安的心忽然狠狠一动。 “不是考验。”沉默片刻后,她道,“是准许。” 她语气冷静,明媚的眼中依旧清亮,脸颊却迅速爬上两团红晕。 陌以新怔住。 准许什么,她没有说,他亦不必问。 千杯不醉的男人,不会被酒意乱了方寸,却不可能逃过心上人毫不设防的答允。 他盯着她,眼底逐渐染上一层漩涡般的深色,深入骨髓的冷静与克制,在这一刻轰然倾塌。 他缓步走近,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心底燃起的火焰上,炙热得让人无处可退。 两人间的距离再次缩短,他深深地看着她,忽而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向床榻而去。 从男人的怀抱落入柔软的花海,林安心跳几乎快要冲破胸腔,意识中却又觉得,自己身为堂堂现代人,总该在这种事情上敢为人先,少一点讳莫如深的禁忌。 她深吸一口气,攥了攥拳,闭上眼睛,缓缓仰起头。 陌以新双手撑在她身侧,低头凝视着她,好似在给她最后一次逃开的机会——却见女子垂下眼睫,勇敢地迎上。 周身血液彻底沸腾。 林安仍闭着眼,清冽的酒香混着灼热的男子气息层层压下。她能感觉到他在靠近,身上的力道如潮水般涌来,她在榻上陷得更深,桂花在她指尖细碎。 她的长发散开,与桂花混作一片,呼吸间也带了香甜。她似乎不敢睁眼,却试探着伸手回应,笨拙地摸索,触感结实而紧绷,显然蓄着蓬勃到几近失控的力量,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慌乱间,一丝颤栗从心口蔓延开来,让她几乎分不清,那究竟是恐惧,还是……渴望。 男子的呼吸愈发急促,修长的手指逡巡流连。素来克制的他终于不再把控自己,彻底放手去攻城略地。 “出事了,又出事了!” 门外传来几声呼叫,房门被砸得哐哐作响。 无比精准的时机。 ----------------------- 第172章 陌以新的动作微微一顿, 却没有离开身下的温软。 林安蓦地睁开眼,指尖还紧攥着他的衣襟,被情潮烧热的意识狠狠甩回现实。 四目相对, 她终于清清楚楚地看见, 自己正与他以那样的姿态, 纠缠在床榻之间。她的脸“轰”地红透,连耳尖都要滴出血来,恨不得原地缩进被褥底下装死。 “陌大侠,林姑娘!”外面显然不止一人,叫嚷的声音接连不断,“你们在吗,烦请开门!” 陌以新依旧撑在她身侧。他的喉结滚动两下,胸膛伴随着呼吸声重重起伏,显然在用理智强行拉住那根几乎要断的缰绳, 将喷薄欲出的冲动一寸寸逼回体内。 良久, 他才终于缓慢撑起身子, 眉目间却已染上前所未有的阴郁,和无处发泄的不甘。 林安身上没了那重量的压迫,也仓促坐起身来,衣衫尚未理顺, 小声道:“好像、好像出什么事了, 还是去看看吧……” 她的心中也是一团乱麻,根本不敢回想方才正在发生的事,只埋着头翻身下床, 似是要逃离这片灼热之地,却被陌以新攥住了手腕。 “等等。”他很快松开手,不着痕迹地理了下衣袍, “我……先静一下。” 他已收敛神色,语气尽量压得沉稳,尾音却仍带着未全散去的喑哑。 含含糊糊几个字,林安本还似懂非懂。可方才两人之间那无法忽略的异物,让她恍惚明白了他的意思。 羞意如山洪倒灌,将她整个人牢牢按在床沿,她脸红得更加抬不起来,只能一动不动地僵坐着,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房中,兵荒马乱的沉默。 门外的人已经又去隔壁林安房间敲过了门,自然仍无人应,便又折回来,声音愈发急促:“少庄主和廖堂主都说了,何少侠那件案子,是由这位陌大侠牵头调查的……如今又出了事,少庄主让我们尽快找他!” “唉,难道不在房里?” “不会啊,里面亮着烛火,许是睡着了。” “那就继续敲!” 砰!砰!砰! 门外焦急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陌以新目光掠过林安,她发丝微乱,唇瓣仍残留着方才被他掠夺后的深红。 喉结又迅速滚动一下,他闭了闭眼,终是将那股火狠狠压下,长吐一口气,站起身,步履冷硬地走到门前。 门一开,夜风裹着冷意灌入,几乎将燥热的身体劈成两半。 “何事?” 男人语气冷沉,眸色尚未完全平复,带着生人勿近的杀气。 门外是宁子川带着几名巨阙山庄弟子。 敲了许久的房门忽然被打开,而开门之人黑着脸,周身一派肃杀冷意,向来沉静的脸上显然露出不耐…… 宁子川愣了愣,才匆匆道:“陌大侠,又出事了。这次……是遏云岛。” …… 晨光熹微,西一院另一侧的一间厢房中,封一枕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唇乌青,左手攥成拳,周身一动不动。 钟离磬音坐在床边,向来笑意盈盈的眼中此刻红得发沉,几乎不肯眨一下,生怕闭眼的瞬间,他便再也醒不过来。 林安站在一旁,心中也是惊疑不定。她自半夜被惊动出门后,已听人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匣中宴 第248节 昨夜戌时,钟离磬音依约守在千枭林边,如她白日里说过的那般,等着封一枕赏月。 可是足足过去半个时辰,封一枕也果真如他所说的一样,没有前来。 钟离磬音倒不沮丧,自己哼着小调耐心极了,只是,还在等她共进中秋夜宴的万岛主却等够了。 这个中秋,磬音一整日都在外面晃荡,唯独说好了晚上赏完月便回来吃饭,却迟迟不见人影。 贪、嗔、痴三人不忍万岛主败兴,便一同去千枭林找到磬音,好说歹劝。 磬音想了想,也觉得大过节的,自己的确对大和尚冷落了些,倒显得有些没良心了,便也不再迟疑,回去找万籁庆中秋。 阿贪拉着姗姗来迟的钟离磬音坐到椅上,忍不住对万岛主俯首道:“师尊,您不能再这样纵着小音儿了,她这般没有规矩,以后还怎么嫁的出去?” 阿贪分明比万岛主年长不少,说的又是劝谏之言,可那神情语气间,却带着下意识的敬畏,半分不敢逾越。 万岛主只睥睨一笑,道:“我养大的小丫头,自然是要嫁一个对她百依百顺的心上人,不必懂得规矩。” 磬音听得欢喜,对着阿贪狠狠吐了下舌头。 阿贪叹了口气,道:“可封一枕那小子,不要说百依百顺了,从来都不肯正眼瞧我们小音儿。” 万岛主本就深邃的双眸愈发幽暗:“刚将他捡回来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 阿痴逮着这话头,亦跟着进谏,言辞更是恳切:“师尊,养虎为患。那小子一心想要杀您,您实在不能再教他武功了。” “你们看他学得快,替我怕了?”万岛主轻笑一声。 阿贪与阿痴心头一凛,不敢再言,齐齐垂首道:“师尊武功冠绝天下,一切全凭师尊裁决。” 钟离磬音根本不必多说半句,只抬着下巴,仰望着她的大和尚,眉梢眼角全是骄傲。 直至深夜,明月高悬,她才罕见地生出一丝怅然,托着下巴,喃喃道:“一枕哥哥怎么不来……” 阿痴无奈叹息:“他对我们恨之入骨,又怎么会来?” 贪嗔痴三人对封一枕向来不以为意,正要换个话题,万籁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敛容,竟提出要去千枭林找封一枕。 三人自是不愿为封一枕扫了兴,纷纷好言相劝。 然而万籁只淡淡一瞥,三人便立即噤声,终究都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得随他左右,再带上钟离磬音,一同赶往千枭林。 抵达林边,果然半个人影都没有。 万籁的神色却微微一变,他功力深厚,五感自非常人可比,不知是觉察到了什么,身形一掠,转瞬间没入林深处。 几人的轻功都不及他,勉强跟了一段,眼看就要跟丢之际,便见万籁停了下来。 而他前方不远处,封一枕倒在地上,旁边一个黑衣人脚下一蹬,正要再次攻向已经人事不省的封一枕。 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万籁大手一挥,一道气劲直冲黑衣人而去,阻断了他的势头。 黑衣人也同时看到万籁,果断不再上前,却扬手撒出一片黑雾,借势腾身遁去,干脆利落,不作片刻纠缠。 钟离磬音此刻才反应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大喊一声“一枕哥哥”,便要扑上前去。 万籁却伸手将她拉住,道:“有毒。”随即运功闭气,自己走了过去。 封一枕果然已经身中剧毒。 除此之外,浑身只有一处伤口——正是在中极穴。 从前后经过推断,那黑衣人武功虽在封一枕之上,却因封一枕执拗的抵抗,没能一击即毙,只是令他气机大伤,昏死过去。 万籁赶到时,黑衣人正要再补上一击,却被万籁所阻,转而用上了毒。 当遏云岛的人将封一枕抬回西一院时,值夜的巨阙山庄弟子大惊失色,连夜禀告段鸿深。 而段鸿深更是怎么也想不到,距离上一个死者何昭阳仅仅过去一日,便再次出现了第三起事件…… 林安反复梳理着这些信息,心绪久久难平。 封一枕伤在中极穴——这本是他们昨日猜到过的。 他们已经提醒了万岛主,可谁也没有想到,出事的人怎会是封一枕? 巨阙山庄的死者是老庄主,太岳宗的死者是掌宗独子,皆可算是象征门派地位的重要人物。可封一枕呢? 他是遏云岛最疏离的边缘人,甚至可以说,是遏云岛的仇人。倘若要针对遏云岛,怎么也不该盯到他的头上。 总是笑得眉眼弯弯的钟离磬音,此刻却垂眸不言,眼泪悄然坠落。 林安胸口也忍不住一揪,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低声道:“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这句话宛如解开她压抑已久的情绪,钟离磬音再也忍不住,抽噎道:“大和尚说,一枕哥哥气机大损,又紧接着中了剧毒……内力已经全无,连性命也不知还能不能保住…… 他每日都那么辛苦练剑,倘若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内力全无,武功尽失……”钟离磬音的声音愈发哽咽,“他该、该有多难过……” 林安叹了一口气,只静静听她倾诉。 “多亏大和尚到得及时。”钟离磬音抬袖拭泪,仍是惊魂未定,“也多亏你们先前有所怀疑,提醒了我们。” 林安心念一动,忽道:“万岛主是如何突然想到,要去千枭林找封一枕的?” “我也问了大和尚。他说,一枕哥哥不去赴约,并非真的不愿,而是不知如何与我相处,他一定早就到了那里,只是藏着不肯现身……即便看到我走了,他也还是会默默呆在那里,赴完他自己心里的约。” 磬音的声音愈发哀凄,“大和尚本想由着他去,可见一枕哥哥过了子时还不回来,突然想起你们要我转达的那些话,才决定去找。” 林安认真听着,不由讶异。 后续发生的事情,显然证实了万籁的判断——封一枕的确在千枭林。这意味着,万籁对封一枕的了解之深,甚至还在钟离磬音之上。 如果说万籁收养封一枕,亲自教他武艺,还出手将他救下,都是脾气古怪地随性为之…… 可是,他能轻易洞察封一枕如此复杂的内心,就绝非这样可以解释。 如此深刻的了解,唯有出于长期的关切与真实的在意。 可这又是为何?是因为曾亲手杀了他父母而抱有愧疚?一个叛出佛门,桀骜阴邪,杀人父母之人,真的会有“愧疚”这种情绪吗? 钟离磬音抽泣了一阵,哽咽难平:“林姐姐,倘若我没有先走,倘若我一直留在那里……也许一枕哥哥就不会出事……这都要怪我。” “不是这样。”林安沉声安抚,“你没有万岛主那般身手,若你没走,最后只会变成你们两个一起出事。” 钟离磬音大颗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封一枕冰冷的手背上。 林安的视线忽地一顿,道:“他手里是什么?” “什么?” “他的左手攥成拳,好像是在攥着什么东西?”林安本以为封一枕是因中毒的痛苦而肌肉僵直,细看之下,却觉出些异样来。 “真的有东西吗?”钟离磬音抹掉眼中迷蒙的泪,小心翼翼去掰他的手指,却没有掰开。 显然,他是在昏迷前最后一刻,拼尽全力攥住了手,即便彻底失去意识后,都没有改变身体的记忆。 “对不起了,一枕哥哥……”钟离磬音低声道了一句,使出更大的力气,将封一枕僵硬弯曲的手指一根一根强行掰开,终于露出掌心之物—— 那是一只耳坠。 林安微微一愣,看向钟离磬音,只见少女瞳孔轻轻一震,显然已经认出了它。 “这是……你的耳坠?”林安有所了悟。 钟离磬音猛地点头:“是……是我最喜欢的那一对,我、我……” “别急,慢慢说。” 钟离磬音缓了一口气,道:“平日我不常戴耳坠,昨夜去找一枕哥哥赏月,便想戴上这对最喜欢的。可是回房才发现,不知何时弄丢了一只,便没有再戴……” “那它怎么会在封一枕手里?” 钟离磬音下意识摇头:“不可能啊……一枕哥哥从不肯去我房间,更不可能暗地里拿走什么东西。” 林安眉心一动,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钟离磬音与封一枕约的是“千枭林边”,为何他们赶去时,封一枕却在林子深处? 看着他掌心攥紧的耳坠,林安忽道:“会不会是有人偷了你的耳坠,用这个引诱封一枕进了林子里?” 上次出事之后,千枭林边常有巨阙山庄的值夜弟子往来巡查,所以,凶手要将他引入林子更深处,,才好万无一失地动手,以免被人撞见。 钟离磬音怔怔抬头:“也就是说……一枕哥哥以为有人抓了我,为了救我,才……” 钟离磬音脑中浮现出封一枕向林中疾奔的模样,心口猛地揪痛,一头扑在床边,大声哭了起来。 …… 穿过西一院的回廊,林安回到了自己房间,除了陌以新以外,此时房中还有一人,是荀谦若。 昨夜听闻事情经过后,陌以新便去西二院找了荀谦若,林安才知,荀谦若竟然还对医毒之术颇有心得。 陌以新见林安回来,便道:“那边状况如何?” 林安轻轻摇头:“暂时还没有苏醒的迹象,磬音寸步不离地守着。”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荀谦若,语气凝重:“荀先生,那种毒,真的……无药可解吗?” 荀谦若叹息道:“那是由水莽草所炼,乃无解之毒,只有中毒之人自行运功,靠体内源源不断的真气一点一点化解毒性,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倘若内力足够深厚,渐渐痊愈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封小哥被人重伤中极穴在先,再在内息全失之际中毒,恐怕,只能撑过一天是一天了。” 林安心头猛地一沉,急道:“封一枕虽然内力尽废,可若是找其他内力深厚之人为他逼毒,难道就不行吗?” “外力终究治标不治本,只能拖一拖罢了。”荀谦若无奈摇了摇头,“也幸得昨夜万岛主及时替他运功逼毒,他这条命才暂时吊住。” 林安下意识攥紧了拳。 为什么?明明已经提前有所猜测,明明有机会阻止这一案的发生,为什么却还是这样的结果? 陌以新的手落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荀谦若亦宽慰道:“虽然水莽草之毒无解,但以常见祛毒药材辅助调理,也许能帮他拖延一些时日。在此期间,再多想想办法,说不定……会有奇迹。” 奇迹,之所以叫做奇迹,就是因为它通常不会发生。 林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这一次,又要拜托荀先生了。” 荀谦若想起当初一起调查拘魂帮的种种经历,也颇多感慨,叹口气道:“我这便去找段少庄主,看看巨阙山庄有什么祛毒药材,尽快配药煎上,等封小哥醒来,便可尽早给他服下。” 言罢,他站起身来,抱拳告辞而去。 房中只剩下两人,陌以新便伸手牵过林安,道:“别担心,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林安已收敛心绪,正色道:“以新,我方才注意到,封一枕手里,攥着磬音的一只耳坠。” “什么耳坠?” 林安将方才在磬音那里的事讲了一遍,末了道:“我一直在想,有什么人能偷到磬音的耳坠。” 匣中宴 第249节 “不只如此……”陌以新神色渐沉,“此人能想到,用钟离磬音的随身之物去引诱封一枕,这意味着,他很清楚封一枕那隐藏的心意。 封一枕平日里总是极为冷淡,能了解这一点的,似乎只有——” “只有遏云岛的人。”林安接口道,眉头越蹙越紧,“可是昨夜事发之时,万岛主与贪、嗔、痴三人都始终与磬音在一起,没有任何一个人曾单独离开。” 陌以新点头道:“还有,凶手的动机。继段一刀与何昭阳之后,封一枕是第三个出事的人。 这仍然有两种可能,第一,连环杀人,第二,彼此独立的模仿作案。可不管是哪一种,封一枕在江湖上藉藉无名,凶手为何会选中他?” 林安亦如坠云雾,封一枕所有的怨憎纠葛都在遏云岛,他与万岛主有不共戴天之仇,虽然万岛主似乎不当回事,但贪嗔痴三人显然都对万岛主极为尊崇和维护。若是为了替师尊斩草除根,说不定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 可偏偏,遏云岛的人,根本都没有作案时间。 ----------------------- 第173章 烛影沉沉, 案情愈发陷入幽深的迷雾之中。 林安下意识望向陌以新,却见他正抬手轻按眉心。她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对了, 你都已经两夜没睡了, 赶紧先休息一下!” “我没事。”陌以新淡淡一笑, 便要一语带过。 “不可以。”林安坚持,“你看花世,昨夜喝了酒,到现在还酣睡未起,你却——” “花世的精力,自来比不上我。”陌以新果断拉踩。 “那就算是为了我。”林安不得不使出杀手锏,“为了不让我担心,至少打个盹也好。” 陌以新果然败下阵来,答应先闭目养神片刻。林安昨夜也没休息, 他本想留林安一同小憩, 林安却还惦记着钟离磬音, 便先离了屋子,又向对面客房而去。 清晨的庭院空寂,风带着薄凉吹过廊檐。 林安正快步行过,余光却不经意捕捉到天际一抹扑棱而起的白影, 向惊鸿湖的方向掠去。 她脚步登时一顿—— 那是……一只白鸽——信鸽? 所有人都被困在巨阙山庄, 无法与外界联系,难道,竟有人提前准备了信鸽?那会是谁? 鸽子起飞的方位, 在她记忆中迅速刻下清晰的弧线,林安眼神一沉,顺着那道轨迹, 抬步追溯而去。 …… 一路来到落日楼。 林安站在楼前,视线微微一凝。两日前,她曾来过这里,参加段老庄主的百日祭。 因祭奠过亡者,此地便鲜少有人再来踏足,白幡仍在檐下猎猎垂落,纵使在大白天,也透着一股孤清的凉意。 落日楼的大门紧闭着,林安侧耳贴近门板倾听片刻,没听见丝毫声响,便又敲了敲门,依旧没有动静。 思忖片刻,林安伸手试着推门——门并未锁,只轻轻一推,便缓缓开启。 百日祭时,她只见到段鸿深几人自楼中走出,却未看清楼里的光景,此时才知,落日楼原来还是一座藏书楼。 楼外挂满白幡,哀色满目,楼里却未有丝毫布置,不见一条白幡,与外头肃穆的氛围稍有割裂,反倒显得沉静安和。 整座楼分为上下两层,一层中央无顶,与二层直接贯通,四周摆满了宽阔整齐的书架。 林安随手自书架上拿下一本,不过是最普通的诗经而已,再粗粗扫过附近几个书架,也都是诗书文集、山河图志之类,看起来并无玄机,也难怪此处无人看守。 林安没有在书架上花费太多时间,因为她很清楚,巨阙山庄真正隐匿的秘密,藏在了千枭林深处的地下祠堂之中,而非这光明正大的藏书楼。 楼内一片寂然,进到楼里这片刻工夫,也不见半个人影出没,更不知方才那只白鸽是从何而来。 林安不免有些遗憾,或许是自己看走了眼,也或许,是放鸽之人已经离开。 不过,来都来了,不如再上二楼看看。 正想着,门外吹来瑟瑟秋风,将门边书架上的书页飒飒翻动,林安回身关上大门,接着向楼梯走去。 一楼顶梁甚高,两层楼之间的楼梯也是蜿蜒绵长。二楼窗外的一缕日光斜斜洒在阶上,古老的木质楼梯“吱呀”作响,好似一步步踩碎了流泻的日光。 林安还想着封一枕的事,有些出神,便在此时,眼前却猝然闪出一个黑影,随之而来的,是“哇——”地一道哭叫声。 林安猛惊一跳,在楼梯上连连后退几步,正欲转身撒腿就跑,却先一步看见了黑影的面目,整个人顿时怔在原地,脚步停滞,一脸愕然。 这几日来,她的确想到过这个人,却从未想过,会在巨阙山庄见到这个人。 ——谢阳。 “林姑娘!真的是你!”谢阳接着方才那一声“哇”,继续无比激动地叫着。 林安仍在愣怔。 记忆中的谢阳,总是戴着一顶方方正正的黑冠,书生气十足,衣衫整齐,行止也是规规矩矩,端方得近乎迂腐。 而眼前的他,灰头土脸,不修边幅,胡茬看起来已有几日未剃,衣衫也脏兮兮皱巴巴,头上黑冠更是不知丢去了哪里,只剩一个略显散乱的发髻,哪还有往日峨冠博带的模样? 而谢阳竟似对自己的狼狈形象毫无所觉,略带脏污的面上洋溢着“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和绝处逢生的希冀,又急急问了一句:“林姑娘,你怎么也在巨阙山庄?” “我……”林安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立即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一问,打开了谢阳的话匣子。 “倘若放在以前,像比武大会这种盛事,御水天居一定会派我前来见证。如今……我成了帮主,要管帮里大小事务,却实在不舍得错过这样的热闹。” 林安点了点头,丝毫不觉意外。谢阳有职业病,向来是个八卦爱好者,来到这里的第一日,她就曾为谢阳的错过感到遗憾,却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真的赶来了…… “原本我提前一天便到了这里,却被告知要飞过湖面才能入庄,我半点武功不会,又哪能飞得过去? 我本想解释一二,但御水天居如今名声大损,若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只怕……反而要将我赶得更远些。” 谢阳一脸生不逢时,唉声叹气。 林安摇头失笑,也有些同情。 “我只得暂避一旁,再想办法,结果却碰见一个人。”谢阳说到这里,神色忽然变得古怪,“那人虽有些武功,却不够横渡湖面,因此也碰了壁。 这本不奇怪,但我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他和我一样是铁了心的,并没有真的放弃。” “这人是谁?”林安忍不住问。 “不知道。”谢阳摇了摇头,“我主动与他搭话,想和他结伴,毕竟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主意。可他根本不理会我,我还以为是碰到了一个哑巴。 直到我突然灵机一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游过去’,他才第一次看向我,问我,若被守在岸边那人发现,又该如何。” 听谢阳说出“游过去”三个字,林安脑中飞快一闪,一瞬间想到了沈玉天曾提起的,那晚渡湖时听到的水声——陌以新猜测是有人游过湖面。难不成,那个人竟然就是谢阳! 那么,那个在林间生起火堆,藏匿于千枭林深处,令他们忌惮不已的“神秘人”,难道……也会是谢阳? 谢阳继续道:“早在出发前,我便仔细研究了巨阙山庄的所有情报,对这周围地形也了如指掌。我告诉那人,我知道岸边有条林间小路,可以绕到惊鸿湖另一侧,从那里下水,一定不会有人发现。 至于入庄以后,便可以藏匿在千枭林中,再见机行事。我主动提出给他引路,条件是要他与我同行,在我需要时帮衬一把。 林姑娘你也知道,我自小在御水天居长大,自然通识水性,但除此之外什么都一窍不通,要想在林子里过活,至少得有人会生火采猎才行。我看那人身高体阔,也算一把好手,又与我同病相怜,便出了这么个主意。”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连忙又问:“后来呢?” “后来……一切还算顺利,我们游到了湖岸边,我正想找时机上岸,便见那人……” 谢阳顿了顿,神色愈发古怪,“那人……竟根本没有上岸的意思,他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过一会又浮出头来,再换个地方,又一次扎下去……就这样重复一遍又一遍,几乎不曾停歇…… 我简直看呆了,甚至都忘了上岸……后来,有巨阙山庄弟子来到岸边,我们连忙潜入水中,竟偷听到……他们要在湖岸埋下炸药! 这时我才惊觉,这场比武大会恐怕另有文章!趁他们一趟趟去搬炸药的空隙,我们连忙偷着上岸,按计划躲进了千枭林。” 林安认真听着,心中早已疑惑重重,“那个人还做了什么?” “他……他实在太奇怪了。”谢阳皱眉,神色间满是困惑,“他从头到尾都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来历,对比武大会的执着绝不在我之下,却又无意参加比武,反而在湖里折腾出那等诡异之举……我根本看不出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谢阳碎碎念着,愈发一脸茫然,“说实话,到此时,我对这个怪人的兴趣甚至已经超过了比武大会……我想,无论如何得弄清楚他是何方神圣,结果过了那一夜,第二日一早,他便不见了!” 听着谢阳绘声绘色的叙述,林安对这怪人也好奇到了极点。 谢阳的神色却凄苦起来:“我独自藏了一日,只敢躲在林子深处,可一直等到夜里,那人却再未回来…… 那之后我便成了一个人,火折子早在渡湖时便湿透了,我连火也生不起来,在林子里冻得半死,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又想起落日楼,躲进了这里,好歹能遮风御寒,不至于冻死。 可是,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超过一天一夜不曾进食了……” 话音未落,他腹中极为应景地“咕咕”叫了几声。 谢阳苦笑道:“方才听到有人叩门,我吓得赶紧躲上二楼,偷偷往下看,竟看见林姑娘你……我还以为自己生了幻觉,直到你从楼梯走近,才敢出来相认。” “原来如此。”林安听完前因后果,缓缓吁出一口气。 谢阳眼底浮起劫后余生的喜色:“林姑娘,还好见到了你!外头现在安全吗?你能带我出去吗?我总算不会饿死在这里了吧……” 说到最后,他的眼圈险些红了。 林安心绪犹在翻涌,谢阳带来的信息量太大了。第一晚的水声是他们,林中的火堆也是他们……他似乎解决了许多疑问,却带来了一个更大的疑团—— 那怪人究竟是谁? 然而听谢阳所言,他们相处几日,竟还是对那人毫无了解。 林安没有急着细问,先安抚道:“放心,巨阙山庄目前还算安全,他们之所以埋伏炸药,只是为了追查三个月前杀害段老庄主的凶手——” “段老庄主死了?”谢阳极为震惊,忍不住出言打断,“怎么可能?我们御水天居都没听到半点风声!” 林安点头:“这事疑点很多,总之,我现在先带你出去。从今日起,你便与我们同行,不必再东躲西藏了。” 谢阳喜出望外,连连点头:“这么说,叶大侠也在吧,真是太好了!” 在最无助的时候接连重逢故人,谢阳的雀跃之情溢于言表,一时间连腹中饥饿都冲淡了几分。 林安微微一顿,神色复杂,道:“这些事说来话长,我还是先带你去吃些东西,其余的之后再叙。” 谢阳仍旧鸡啄米似地点头,几乎眼含热泪,眼神亮得像是看见了菩萨。 两人正要下楼,大门处忽然传来极细微地“吱呀”一声。林安心头一凛,不及细思,反手便将谢阳推回楼上,自己也快步跟了上去。 二楼不再是书架,而是一间极为宽阔的茶室,四周飘窗雕栏,似赏景台一般。若站在栏边,想必视野极佳,不愧是花世相中的赏月备选之地。 此时此刻,两人自然无暇赏景,几乎同时闪入楼梯口的屏风之后,小心躲了起来。 虽然还不知来人是谁,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吱呀”一声,门又再次合上。来人脚步极轻,几近无声。倘若不是木门发出微响,恐怕此人即便走到身后,以他们两人的耳力,也难以察觉。 匣中宴 第250节 透过屏风中间的一丝缝隙,林安睁大眼睛往楼下看,屏气凝神等待来人走入视线。想必方才,谢阳也是这样去看她的。 然而这一次,来人却迟迟不再向里走。 ……他在做什么? 一楼只有数不清的书架,莫非此人一进门,便就近翻起书来? 正疑惑间,门竟又接连响了两声,显然又是有人进出。 林安和谢阳不禁对视一眼,皆有几分不解——那人这么快就走了?难道只是偶然路过,随意进来看看? 两人正思量着是否不必再躲,楼下便响起一道男声:“见过夫人。”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林安在记忆中搜索一番,很快想起——是洛峡飞! 那么,他所说的“夫人”,自然就是……何夫人? 果然,何夫人的声音跟着响起,音色冷冽:“你跟踪我?” “峡飞不敢。”洛峡飞语调恭顺,“只是恰好看见夫人来此,斗胆前来攀谈。” 林安暗忖,这位何夫人一直都不容小觑。何掌宗不在时,太岳宗便是以她马首是瞻,地位显然远在松竹梅三位掌院之上。看来私下里,洛峡飞对她也极为恭谨。 “你有何话说?”何夫人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峡飞只是想恭喜夫人。”洛峡飞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恰如其分的愉悦。 “何喜之有?” “从前何师弟对夫人颇多不敬,经此一行,夫人在我太岳宗的地位更加无可动摇。峡飞自然也为夫人欢喜。” “何昭阳的死活,与我何干?”何夫人的声音依然淡漠,不起半点波澜。 “少了何师弟这个障碍,太岳宗的未来便尽在夫人掌中,夫人自可安然无忧。”洛峡飞不疾不徐道,“毕竟,夫人以后总会有自己的孩子。” “哦,会么?”何夫人轻声一笑,笑意中带着一丝讥讽。 洛峡飞一顿,似乎也有些摸不准对方的心思,斟酌着道:“掌宗对夫人青睐有加,只想将位置留给夫人以后的孩子,此次称病缺席,给夫人一个动手的机会,也是掌宗的一片良苦用心。” 林安侧耳倾听,没有放过对话中的任何一个字,听到此时,双目已惊得圆睁——动手? 听洛峡飞的言下之意……何逑特意称病不出,竟是因为对何夫人的偏宠,任由她趁此次出行之机除去何昭阳,为她以后得孩子铺路? 所谓的“称病”果然是假,这一点早在他们的怀疑之中,可……怎么会是这样的理由! 即便何逑对这位夫人再多偏爱,也虎毒不食子啊! 而何昭阳遇害时,何夫人的确没有不在场证明,难道果真是她…… 短暂的沉默之后,何夫人低低笑了两声,那笑声缥缈空灵,仿佛不染尘世。 然而下一瞬,她的声音却陡然冷厉,一字一句道:“洛峡飞,不要妄图揣测我的心思。所谓太岳宗的未来,我从不放在眼里,你所以为的权势与地位,我不稀罕。” “夫人——” “也不要试图揣测何逑的心意。”她淡淡打断,带着一丝深不见底的寒意,“你,还差得远。” ----------------------- 第174章 洛峡飞久久未语, 久到连屏风后的林安也感到一丝焦灼。 半晌,他才再度出声,谦卑如初:“是峡飞失言, 谢夫人提点。” “下去吧。”何夫人的声音中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那是一种只属于天生上位者的, 居高临下的姿态。 “峡飞告退。”洛峡飞最后说了一句。 随即,门又“吱呀”开合,想必他已离开。 楼下再次陷入悄无声息的寂静。二楼茶室中,风无声拂过,仿佛连空气都不敢大声喘气。 谢阳的神情已有些扭曲。他虽对江湖诸派如数家珍,却对近几日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此刻听得满腹惊疑,诧异与亢奋交织在脸上,已经憋得通红,显然很想侃侃而谈一番, 却不得不强行忍下。 林安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原本与太岳宗并无牵扯, 大大方方与何夫人打个照面也没什么。可听完方才这一番话, 就真的不方便再被对方察觉了。 这段对话乍听起来似是而非,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可稍稍往深里想,便可窥见太岳宗的水深。 洛峡飞似乎是想与他眼中的“红人”何夫人套近乎, 却出乎意料地碰了壁。而真正奇怪的, 是何逑的诡异用心,与何夫人的不为所动。 一个女人听到丈夫对自己的专宠之心,反应如此漠然, 甚至称得上轻蔑,只有两种可能,第一, 她对他毫无感情,第二,她半点也不相信。 或者说……两者都有。 开门声久久不再响起,倘若不是偶尔传来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林安会以为楼下已经空无一人。 难道,何夫人只身来到这里,竟然真的是为了看书? 时间的流逝仿佛印证了这一点。光阴一寸寸流淌而过,林安和谢阳已经累得悄然坐在了地上,何夫人仍旧不曾离开。 日光打在楼梯上的光影一点一滴地变幻,从清晨到了晌午,又从晌午到了黄昏。 中间倒还有人来过,不过似乎只是闲逛之人,并未出声,许是看到何夫人在此,便径自走了。 天光渐渐昏暗,暮色开始降临。谢阳脸上现出一丝难以抑制的骇然,向来谨守礼数的他,此时只想对下面那人怒吼一句—— 你丫到底还走不走! 他刚刚得遇救星,难道还是逃不脱饿死的命运?或者……翻过二层围栏跳下去,兴许只折一条腿? 林安也强自按捺心中的焦躁——陌以新只是小憩片刻,醒来便会发现她不知所踪,到如今更是已经过去一整日,他会有多担心…… 终于,久违的一声“吱呀”打破了漫长的沉默,也令屏风后濒临崩溃的两人如释重负般地精神一振。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略带讶异的男声:“何人在此?” “是我。”何夫人淡淡回应。 “啊,原来是何夫人。”男子的惊讶转瞬即收,语气恭敬起来,“在下乃巨阙山庄弟子,例行前来打扫,难免要搅扰此间清净,先请见谅。” “无妨。”何夫人语气如常,“我只是随意看看,正要离开,阁下请便。” 言罢,便将手中书册放回原处,抬步离开。 楼上的两人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何夫人在时,两人几乎不敢动弹,毕竟她的武功足以横渡湖面,耳力想必也不会差,稍有响动便可能暴露行迹。 如今楼下只剩一名负责打扫的普通弟子,两人终于敢从屏风后探出头来,紧盯着此人在书架间穿行的身影,默默伺机而动。 待弟子走入深处,被书架遮蔽身形时,两人互使一个眼色,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又一路以书架为掩护躲躲藏藏,循着他视线的死角,总算来到门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门闪了出去,回手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咦?门响了?”弟子自言自语一句,从书架间走出去看,却不见半个人影,只道是错觉,摇了摇头,继续清扫起来。 …… 西一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这一整日里,几人几乎将巨阙山庄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不见林安的踪影。 山庄前后的炸药没有丝毫动静,意味着她并未离开山庄。 陌以新甚至又去了一趟千枭林深处,找到那地洞所在,破解了树干上的机关,再度下到祠堂之中,仍无所得。 花世抱臂站在院中,纳闷道:“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这怎么可能呢?” 他也帮着找了一下午,一脸困惑。 陌以新面沉如冰,眸色深沉如墨,薄唇抿得发白,平日清冽的神情仿佛覆上了一层驱不散的阴翳。 这些相识多年的好友,也从未见过他如此难看的脸色。好似一座巍然冰山,表面虽是坚冰,水面之下却早已裂纹遍布,岌岌可危,随时都会轰然倾塌。 忽然,他站了起来。 “去哪?”沈玉天问。 “找段鸿深。” 荀谦若沉吟道:“你怀疑,林姑娘是被巨阙山庄关起来了?” “既然遍寻不见,似乎只剩下这一种可能。”陌以新音色低沉,却带着锋利,“今夜之前,我必须找到她。” 廖乘空也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去,谅他巨阙山庄不敢推诿。” “都一起去,大不了就打一架。”花世道。 便在此时,一道清亮的声音忽然从院门方向传来—— “以新!” 陌以新蓦地抬头,眼底沉凝的墨色骤然破碎,一点光亮瞬间将那幽深的瞳仁点燃,他失控似的大步冲出。 林安也跑着迎上去,刚一靠近,便被一把扯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他衣襟微凉,带着秋风的萧瑟冷意,双臂抱得极紧,林安清晰感受到他扣在她背后的力道,他的指尖犹在微微颤抖。 他一言不发,只将所有恐惧、混乱与庆幸,都狠狠埋进了她的身体。 陌以新身后,那几人或欣慰或促狭地看着,林安在这些视线下微觉窘迫,却终究不忍推却这个冰凉而紧绷的怀抱,索性厚了脸皮,任由他紧紧抱着,轻声哄道:“我没事,又让你担心了。” “我好想你。”陌以新垂首,紧紧贴在她的颈窝,声音发闷。 林安怔了怔,他的怀抱无比牢固,霸道的没有一丝缝隙,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贪恋着与她的相拥。 林安心口软了一下,便欲抬手覆上他因过度用力而微僵的后背,将他回抱。 便在此时,身后骤然炸出一道毫无心理准备的惊叫—— “林姑娘!” 林安下意识回头,只见跟在他身后的谢阳早已惊得愣了神,此时终于回过味来,大惊失色:“哪里来的登徒子!还不快放开林姑娘!” 场间骤然一静。 花世咂了咂嘴,面露同情:“这谁啊?陌以新找人找得快疯了,这不是往刀口上撞?” “谢阳?”荀谦若喃喃道,面上也是惊愕,“他怎会在这里?” 陌以新终于缓缓松开怀抱,却仍攥紧了林安的手,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跟着这么一个陌生男人,对着他大呼小叫,还义愤填膺地要他“放开”。 他眉心微蹙,沉声道:“你是何人?” 匣中宴 第251节 谢阳被这道视线扫过,浑身一凛,下意识后退两步,强迫自己堪堪顶住了这股无形的压迫感。 “我、我是林姑娘的朋友!”谢阳谨慎地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又一指陌以新的手,正气凛然,“你这登徒子,竟敢轻薄林姑娘,还不松手!” 谁能想到,谦谦君子陌大人,竟也有被当面骂作“登徒子”的一天…… 陌以新微微眯眼,唇边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不怒反笑。 那份因重逢而柔软的情绪尚未散去,便已被森然的危险所覆盖。 林安连忙介绍道:“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谢阳,御水天居的帮主。” 谢阳惊了一跳:“林姑娘,你怎么一下子便将我的身份暴露了?” 林安哭笑不得道:“这里都是自己人,而且,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又没做错什么,不必总将自己当做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自己人……”谢阳自语一声,环顾一圈,接连惊喜道,“荀先生也在!还有沈庄主!那叶大侠呢?” 陌以新面色一黑,语气冷得没有起伏:“你的朋友林姑娘,是我夫人。” “夫、夫……什么?”谢阳被震得一愣,“林姑娘,你不是和叶大侠赶赴兰夜香桥会,要为他过生辰吗?” 话未说完,场中便似有一阵冷风扫过。 陌以新眉头明显一跳,额角青筋隐隐浮现。 “嚯!”花世双手抱胸,喜上眉梢,“这下好玩了。” 林安扶额,原本便因错综复杂的案情而一头雾水,此时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终于是荀谦若站了出来,轻咳几声,若无其事道:“谢兄弟,你怎会在巨阙山庄?” 林安连忙接话道:“此事说来话长,谢阳已经饿了两天,烦请荀先生先带他去吃点东西,再安排个住处吧。” 荀谦若道:“西二院倒是还有空房,谢兄弟不妨就住在我们院里。” 说起吃东西,谢阳顿时也觉腹中饿得狠了,略一犹豫,终究跟着荀谦若而去,还不忘回头道:“待我吃完饭,再来找林姑娘。” “去吧,去吧……”林安挥了挥手,嘴角猛抽。 陌以新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稍稍缓了语气:“饿了吧?” 林安摇头:“还好。” 陌以新又道:“我们找遍了整个巨阙山庄,你去了何处?” “我在落日楼。”林安如实道。 话音刚落,陌以新的视线陡然扫向花世。 花世面色一变,立刻举起双手:“我去了,真去找了!那里只有何夫人在啊。” 巨阙山庄很大,几人只得分头找人,落日楼正是分给他的。 陌以新此时的心情本就不大美丽,若是知晓这一日的苦苦寻觅都败于他的疏漏,不知还要如何记仇。 花世连忙撇清。 林安怔了怔,旋即想起下午曾有一次门响,有人进入楼中,一言未发便又离去,原来,那竟是去找她的花世。 林安恍然道:“没错,何夫人一整日都在落日楼,我和谢阳躲在二层,因此被拖住,一直等到她走了才出来。” “你看,没错吧。”花世向陌以新摊了摊手,又纳闷问林安,“你怕何夫人做什么?怎么她在就不能出来了?” 林安神色微敛,缓缓道:“因为,我恰巧偷听到了她和洛峡飞的对话。” 林安这样说,听到的内容显然不会简单。花世眼睛一亮:“什么对话?” “进屋再说吧。”陌以新看向林安,“给你留了饭。” …… “事情就是这样。”林安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一细述,直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汤碗喝了几口,稍稍缓过气来。 花世托腮道:“原来林子里竟真有人藏着……” 陌以新眉心微蹙:“谢阳所言,可信么?” 林安微愣,旋即道:“应当可信。拘魂帮那件案子,我曾与他同行,他为人刻板守礼,人品倒是可靠。” 饶是林安心大,也察觉出陌以新对谢阳那股淡淡的排斥,顺势转了话头:“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从洛峡飞的话风来看,他对何昭阳的死似乎并不意外,甚至连何逑也对此早有预料。 如此一来,何昭阳之死更像是太岳宗内部所为。可那日,步千里、江月、洛峡飞三人同在一处,互为证明,陈如霜与何昭阳是那种关系,而何夫人今日那副冷眼旁观的姿态也不似作伪,实在没有一个像是凶手……” 花世道:“还是何夫人最为古怪,这种时候,她竟独自跑去落日楼看了一整日的书?而且,言语间对整个太岳宗都颇为不屑,让上赶着讨好的洛峡飞也碰了个钉子。看起来倒像是另有大事的人。” 廖乘空则肃然道:“还有与谢阳同行的那个怪人,有意藏形匿迹,行止也极为可疑。” 几人交谈间,荀谦若带着喝饱喝足的谢阳也来了。 谢阳脸上略带尴尬,先前他一时惊愕,不曾考虑周全,后来吃饭时仔细一想,也渐渐回过味来—— 方才那男子与林姑娘举止亲近,还说林姑娘是他夫人,谢阳只顾着对他的“无礼”义愤填膺,却忘了……林姑娘对那人的言行不仅没有排斥,反而是天经地义的模样。 谢阳不禁有些担心,倘若林姑娘与此人才是一对,自己方才那几句话便实在不合时宜,恐怕还会给林姑娘添了麻烦…… 这样想着,谢阳便对自己的鲁莽懊恼起来,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找补,只好讷讷不言。 林安主动招呼道:“吃饱了吧?你来得正好,我们正有几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谢阳微怔,稍稍正色。 “关于那个怪人。”林安道,“虽然他始终不肯透露姓名来历,但毕竟与你同行数日,你可曾留意过他有什么特征,或是其他怪异之处?” 谢阳略一回想,认真道:“这几日我也有意观察,可惜收获不大。他身高体阔,穿一身黑衣,话极少,态度极为冷淡,对我也爱搭不理。” 花世忍不住指向沈玉天:“你是在说他吗?” 林安:…… 谢阳一怔,看了眼沈玉天冷肃的脸,老实答道:“那人容貌普通,远不及沈庄主好看,呃……我是说,英武不凡。” 他小心觑着沈玉天的脸色,连忙转而道:“还有武功,他虽有武艺在身,恐怕算不上多么高明,轻功也不高,无法渡湖,才会与我一道。” 几句话听下来,还是等于什么都没说。此人来历成谜,目的难测,的确疑点重重。 林安暗叹口气,脑中忽又一闪,道:“对了,今早我是偶然间看到一只信鸽,追着信鸽的来向才去了落日楼。那鸽子,是你放的?” “是啊是啊。”谢阳连连点头,“林姑娘也知道,每日飞鸽回报信息,是我们御水天居在外特派弟子的老规矩了。如今我虽然成了帮主,却也不能荒废。 更何况,我此行本就是为了收集比武大会的情报,信鸽自然早有准备。” “原来如此。”林安恍然,“那这么说来,巨阙山庄埋伏炸药困住江湖群侠之事,外面的人已经都知道了?” 谢阳连忙摆手:“我虽然鲁钝,也知晓此事事关重大——一众高手被困于此,短时间内无法脱身,若是这个消息传扬出去,江湖上恐会生乱。 所以我在信里叮嘱,要先将这事瞒住,等我吩咐再行发布。目前只有我安排在邬月城作为接应的亲信知晓。” 林安赞赏地点点头,会心一笑:“不愧是谢帮主,行事愈发稳重了。” 事实上,谢阳吃饭后还未来得及整理仪容,此时仍旧是灰头土脸的模样,被湖水泡过的衣衫皱皱巴巴,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狼狈落魄的年轻人会是一帮之主。 谢阳自觉窘迫,红着脸慌忙做了个揖。 陌以新目光微斜,轻咳一声,道:“还有一事。” “什么?”林安这才回头看他。 “账本,三千两白银。”陌以新提醒。 ----------------------- 第175章 “对啊, 差点忘了正事!”林安一拍额头。 昨日还说起,离庄后去一趟御水天居,找谢阳帮忙调查巨阙山庄那笔旧账, 今日便见着了谢阳, 岂不正好? 她立刻转向谢阳, 道:“大约六七年前,巨阙山庄曾向御水天居支出过一大笔钱,足足三千两白银。你来这里之前想必做足了准备,这事你可知晓?” “六七年前?三千两?竟有此事?”谢阳念叨着,面上却是茫然。 “连你也不知道?”林安讶异。 谢阳又思索片刻,无奈摇了摇头:“按理说,这么大一笔数额,资料阁中若有记载,我必定会有印象。只怕只有一种可能, 这笔生意是由师父全权处理, 没有经过帮派的账目。而我那位师父……” 谢阳苦笑一声, “林姑娘也知道,他多年来隐藏阴谋,自然极为谨慎。他死后,我整理过他的遗物, 也并无发现, 想必他做事从来不留凭证。” 林安愕然,没想到竟是这么个死无对证的结果。 陌以新蹙了蹙眉,道:“周廷和, 尹东阳——这两个名字,你可有耳闻?” 谢阳一愣,眼中迷惘更甚。 林安补充道:“也是与巨阙山庄有关的人。” 谢阳在他无比渊博的记忆中疯狂搜索, 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八字,几近抓狂。 他一向自诩博览江湖事,兼有过目不忘之能,称一句“万事通”也不为过。没想到今日竟屡屡被人问住,提供不出一点情报,实在是百般挫败。 林安看他脸色难看,试探道:“连你也……不曾听过?” 谢阳又努力挣扎片刻,终究还是颓然道:“我自小只有一个爱好,便是通晓江湖事,这些年来,我只要在总舵,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资料阁中。 林姑娘也知道,我天生过目不忘之能,所有江湖人,即便我不能全部熟记,但只要看过,总能有些印象。更何况,巨阙山庄是我这次出发前特意关注过的,可是、可是……” 谢阳一脸纠结,苦涩更甚,“这两个名字……我真的从未见过。” 林安一时哑然。 陌以新的眸色愈发深沉,沉默片刻,道:“可否借你信鸽一用?” 谢阳愣了一下,忙道:“自然可以,不知是要往何处送信?” “景熙城。”陌以新淡声回道。 在场几人皆露出几分诧异之色。 谢阳斟酌道:“每只信鸽都有特定的路线,我这次准备的信鸽,只是从我身边到邬月城亲信之处往返。 等明日鸽子飞回,我便再写信过去,让亲信弄来飞往景熙城的信鸽,这应当不成问题。只是一来一回,大概需要两日时间。” “好。”陌以新颔首,“多谢。” 匣中宴 第252节 夜色渐深,众人纷纷告辞散去,屋内渐趋静谧。 陌以新在桌案前坐下,铺开信纸,却并未立即动笔,手指在桌面上缓缓叩响,不知在思忖什么。 林安走近,双手撑在桌沿,等他落字,却迟迟不见他提笔,便好奇道:“以新,你是要给谁写信?在这种时候飞鸽传书到景熙城,总不会是报平安的吧。” “你猜。”陌以新向后靠上椅背,却是不答,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他平日里极少这样故意卖关子,林安心下微动,好笑又无奈道:“你不高兴?” “我为何不高兴?”陌以新微微仰起头,挑了挑眉。 林安不去点破,只避重就轻道:“因为我今日没打声招呼就躲了起来,让你担心了一整天。” 陌以新但笑不语。 “可我也不是故意的啊。而且,我都饿了一整天,躲在那里腰酸腿麻,大气都不敢喘,总算能抵消了吧。”林安开始卖惨。 陌以新的眸色果然柔软几分,他微微侧身,在椅子上空出一半的位置,道:“坐到这里来。” 林安本要坐下,脑中却忽地灵光一闪,稍稍换了个角度,转而坐到了他的腿上。 陌以新明显一怔,脊背瞬间绷紧,神色虽仍清冷,耳根却已倏地染上薄红——两人虽已有过亲近,却还是第一次做出这般姿势。 而且,还是她主动为之…… “你就是在不高兴。”林安道。 陌以新压住唇角,摇头道:“碰到意外情况当然不怪你,我不会因为这种事不快。” 那就是另有不快了……林安眨了眨眼,试探着道:“大概……你是不喜欢谢阳?” 陌以新轻笑一声:“我看他待你颇为亲厚,十句话里有五句都是‘林姑娘也知道’。如此与你相熟的朋友,我怎会不喜欢?” 林安脑中晃晃悠悠跳出四个大字——阴阳怪气。 谁能想到,光风霁月的陌大人也有这样一天…… 原本还想着哄人的林安愈发觉得好笑,索性得意道:“那是当然,经过上回拘魂帮一事,谢阳对我的眼界与品性都钦佩有加,我随口说的话也被他奉为圭臬,如今御水天居的帮规就是我定的呢!” 陌以新微眯双眼,抬手捏住她的下颌,修长指节轻轻一扣,声音低醇:“我知道,你一向令人臣服。” 林安脸颊迅速红了。如此挑逗的姿势,加上这般意味深长的夸赞,让她瞬间败下阵来,更无法再厚脸皮地自吹自擂,只得握住他手腕,软声道:“你就别吃醋啦。” 陌以新一僵,淡淡收回手:“我没有吃醋。” 两夜未眠的他,今早只是打了个盹,便又奔走了一整天,在担忧与焦灼中熬到现在,最后还要生闷气…… 林安看着他薄唇紧抿,神情倦淡,不禁心头一软,轻轻晃了晃他的袖口:“无非还是因为我给叶饮辰过生辰,却漏了你的,是不是?我们不是早就说开了吗? 还是说,我们陌大人,每想起一次,都要再气一次。越想越气,越想越气,越想……” “咳咳……”陌以新实在挂不住,打断了她的大实话。 沉默片刻,他又忽而开口:“他最后给你一个玉瓶,你一直收在包袱里,却从未打开看过,是怕我看到?” 他别过头去,掩饰住神情中的一丝不自在。淡淡的音色中,隐约带着故作平静的在意。 林安一怔,恍惚想了起来,那是叶饮辰在分别时交给她的心愿瓶。 不知为何,她当初明明好奇了那么久,终于拿到后,却没有立刻打开。后来拖着拖着,又风波不断,她反而忘记了此事。 只是显然,有人还一直惦记着。 林安眉梢轻挑,不答反问:“以新,你想看?” 陌以新轻咳一声,不咸不淡道:“你若想看,打开便是,何必推到我头上?我还不至于如此小气。” 林安嘴角抽了抽——你还不够小气? 她想了想,起身走到床边,打开放在床脚的包袱,从最里面取出那个玉瓶。 抬头一看,陌以新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视线在她手中淡淡一顿,哼笑一声,低头看向桌上的信纸,提起笔,开始在信纸上认真落字。 方才半晌只字不写,此刻倒写得有模有样了……林安哭笑不得,恍然明白过来,他这……似乎是在回避的意思。 她无可奈何,拿起玉瓶走回桌边,第一次将里面的纸团倒了出来,道:“喏,我就在这里看。” 说罢,便将紧紧团着的小纸片摊平开来。 陌以新心头一跳,笔下不由渐缓,眼角余光不受控地扫了一眼,只见上面仅仅三个字——“逗你玩”,一时愕然。 林安也是一怔,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可不是嘛,那个家伙……当初搞出这番花样,只是为了钓出她的秘密,又怎么可能写下什么正经愿望?亏她还曾好奇了那么久! 林安一阵无语,重新拿起瓶子准备收起,却发觉里面似乎还有什么在晃动,随手再倒了一次,果然又掉出一样东西—— 银杏叶,一片金色的银杏叶。 不,应该说,是用金子铸成的银杏叶。 林安眼神微动,这样的金色银杏叶,她曾见过的。 陌以新双眸微眯,淡淡道:“这金叶子,是夜国王族之物,老夜君当年也曾送给安阳长公主一枚。” “也”字被他咬得极重。 安阳长公主,是叶饮辰父亲深爱之人,林安再清楚不过。而如今,叶饮辰又将金叶子送给了她…… 林安心底一叹,看向陌以新。 他嘴角沉了沉,将笔往桌上一搁,似笑非笑道:“你送他玉笛,他送你金叶,所谓金玉良缘,一来一往倒是匹配。” 嗯,又阴阳怪气了。连金玉良缘都说得出口,能醋到这般自我折磨的程度,当真是酸得狠了…… 林安忍笑,坐回他腿上,圈住他的脖子,理直气壮道:“玉瓶都让你看了,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她嘴上这么问,心里却很清楚。陌以新找了她一整天,原本就快疯了。好不容易再见,又冒出一个谢阳,一口一个“登徒子”,转头却问“叶大侠”,句句都往他心上扎,他会开心才怪…… 陌以新只瞥她一眼,随即移开视线:“某人曾经说过,如果当初,最先认识了别人,喜欢的也许就会是别人。” 林安一怔,良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叶饮辰最后问她的那个问题? 她忍不住瞪大了眼,不可思议道:“陌以新,那都过去多久了?当时你可是半句话都没说,难不成还一直在心里记着呢?” 陌以新未作声。 那样一个问题,便是他想忘,也忘不掉。 他根本不敢想象,倘若当初……安儿不曾想方设法逃离针线楼,那么他的人生,又该是什么模样? 苍白,静止,如活死人一般,永远不会期待下一次天亮。 林安眼看着陌以新的脸色愈发难看,不知又陷入了怎样的情绪之中,简直是将难哄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她评估了一下形势,脑筋一转,忽而连连咳嗽起来,咳得很用力。 陌以新立刻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咳声拉回现实,眉心蹙起,神情瞬间紧张:“怎么了?今日着凉了?” 林安点点头:“吹了风,后背疼。” “后背?”陌以新神色一变,抬手覆上她的后背,“哪里?为何会疼?” “就是当初中箭那里啊。”林安极为自然道,“自从受伤以后,每次着了凉,伤口就会隐隐作痛。” 陌以新脸色明显一僵,手下一用力,将她圈入怀中抱稳,下颌抵住她的发顶,低声道:“怎会如此?我问过风青,他分明说你恢复得很好,没留下病根。怎么还会疼,为何你从未对我说过?” 林安埋在他怀中,感受着他小心翼翼的的力道,顺势将他紧紧回抱住,终于忍不住轻笑:“因为我是骗你的,从来就没疼过。” “你——”陌以新音色一变,作势便要起身。 林安抱得一动不动,软声道:“陌大人,看在我为你挡过一箭的份上,就别吃醋啦!” 他动作一顿,胸口却犹在起伏,不知是气她骗他,还是急她用这种事开玩笑,终究却什么也发作不了,心中早已软成一片,覆在她后背的大手轻轻抚摩着,叹气道:“真的不疼了?” 林安在他怀中摇头:“不疼了,只怕你吃醋吃得狠了,自己心疼。” 她就知道,若拿那一箭来卖惨,他便是再阴晴不定,也会瞬间缴械投降。 陌以新轻咳一声,却不接话,只是手下轻轻一按,道:“这里可留了伤痕?” “不知道啊,伤在背上,我又看不到。”林安随口说着,感到陌以新隔着衣衫的大手微微一顿,福至心灵般地脱口补充一句,“我、我不是要你帮忙查看的意思啊。” 陌以新耳根一热,面色微恼:“我也并未在想那种事……” 说完这句话,他却安静片刻,忽然缓缓收紧怀抱,嗓音低沉:“下次不准乱说自己疼。” 林安点头:“那下次你也不准乱吃醋。” “我什么时候乱吃醋了?”他不假思索地否认,却紧接着反应过来,眉头一挑,“……还有下次?” 林安偷笑两声,抬起头看他,道:“那你不生我的气了?” 陌以新看着她,长长吐出一口郁气,轻叹道:“安儿,我从未生过你的气,也永远不会对你生气。” 他将她重新按回怀里,声音贴在她耳边,带着明显放软的余韵。 林安眨了眨眼:“所以,那个问题……你也不介意了?” 陌以新神色微顿,认真开口:“我很介意——” “你——” “我很介意,却更庆幸。这个世上没有如果,你先见到的是我,喜欢上的是我,以后陪在你身边的,也只会是我。” 林安心头一颤,忍不住牵起他的手,细细摩挲他掌心的一点温热,似安抚,也似回应。 陌以新任由她抚摸,眼底的阴翳早已被她拂去,温热的血液重新流回心脏。 两人在椅上紧紧依偎,这一刻,温存被无限拉长。 “啊呀!”林安忽然叫出一声。 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在桌上——蘸过墨的毛笔横搁在案,浓墨早已在桌面晕成一团,正缓缓朝信纸蔓延。 也不知陌以新方才搁笔时在想什么,竟未放上笔架,而是随手搁在了桌上,好似仓促一般。 林安连忙探身将毛笔拾起,掏出帕子将墨迹擦干,又将笔在砚中润了润,递向陌以新:“瞧你,怎么连笔都乱扔……” 陌以新轻咳一声,神色镇定如常,仿佛方才那点失态从未发生过,只顺从地接过笔。 “那你继续写吧。”林安正要起身,却被他一手扣住腰侧,轻轻一带,重新按回了怀里。 “就坐在这里。”他道。 林安微愣:“你不写信了?” 匣中宴 第253节 “你坐在这,我写得更快。”他说得十分自然,按在她腰间的手未曾松开半分。 林安“哦”了一声,还是依了他,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坐稳。 “别乱动。”他的语气一本正经,却带着隐忍的紧绷。 “是,大人。”林安低低地笑。 灯下,他手臂环着她,提笔写信。她窝在他怀里,侧耳便能听到他的心跳。 她垂眸望去,只见信纸上龙飞凤舞,首先落下两个字—— “濯云。” “写给萧濯云的?”林安挑了挑眉,忽然想到什么,喃喃道,“你是想让他帮忙,调查那两个人?” 陌以新笔走龙蛇,未作停顿,只会心一笑:“不错。” 林安所说的那两个人,自然是刚刚向谢阳打听过的——周廷和,尹东阳。 “为何要萧濯云去查?”林安问,“难道你觉得,他们在景都?” “谢阳看似一无所知,却反而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陌以新缓缓道,“他遍览江湖事,又过目不忘,若是连他也从未听过的名字……反过来推想,也许,根本就不是江湖人。” “你是说,他们……来自朝廷?”林安愕然。 ----------------------- 第176章 “我们一直疑惑, 巨阙山庄怎会有楚朝绝密的火器配方,若与谢阳的话联系起来,或许, 也是来自朝廷?” 陌以新笔锋一顿, 眼中闪过深思, “更何况,在祠堂中时,我便觉得这两个名字似曾耳闻,或许,真是我离家出走前,曾在景都听过……” 墨意在纸上凝定。烛火摇曳,他的字迹干净锋利,落笔处隐有寒意。 林安心下微微发沉。陌以新所言不无道理,可是, 一个江湖中的铸剑山庄, 怎会牵涉到朝廷? …… 第二日下午, 封一枕醒了。 接连几天出事后,终于传来这么一条不坏的消息。 钟离磬音抱膝坐在廊前台阶上,双手紧紧攥住衣角,垂眸不语。 林安与陌以新刚刚踏出房门, 又回头望了一眼——少年已又平躺在床上, 阖上双目,一动不动。 方才趁他刚醒,还有一丝精神, 两人询问了那晚发生的事。 封一枕虽然惯常冷漠,毕竟还有少年心性,为了找出凶手报仇, 便也一一答了。 据他所言,袭击他的人黑衣蒙面,身形看着眼生,至少绝非他熟识之人,也并未使出哪个门派的特有武功,实在无法辨认。 唯一得以确认的是,钟离磬音的耳坠的确是那人拿出来的,那人用磬音威胁他,他一时心急,才跟到了千枭林深处。 林安轻叹一声,轻阖房门,在磬音身边坐下。 钟离磬音哽咽开口:“林姐姐,一枕哥哥还肯与你们说话,可我……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应了……” 林安叹息更深。 身中剧毒,武功尽失,命不久矣——一觉醒来便是如此,封一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自然无法面对这一切,更无法面对泪流满面的钟离磬音。 他几乎已被判了死刑,能乖乖喝药,吊着一口气,留住那一丝渺茫的希望,已是竭尽全力的坚强。 钟离磬音并不愚钝,自然也懂得这一点,绝望的浪潮滚滚而来,眼泪一颗一颗打在膝头。 “你去收拾一下行李。”林安忽然开口。 “什……什么?”磬音愣愣抬头。 “我们去找段鸿深,明日一早启程离开这里。”林安神色沉静,却带着果决和笃定,“这里既无神医,也无良药,再耗下去,不过是浪费他仅有的一点时间。” “林姐姐……”钟离磬音湿漉漉的睫毛轻颤,眼中竟浮出一线茫然后的希冀,“可是巨阙山庄有炸药,会让我们走吗?” 林安沉吟未语。她记得很清楚,当初顾玄英埋伏的炸药,名叫“钢轮发火雷”,埋在地下后,无需派人引燃,只要机索被踏动,钢轮便会转动,与火石摩擦生火点燃引线。 后来陌以新让萧濯云带人从山谷两侧推下巨石,提前引爆了炸药,才免去一场浩劫。 如今,段鸿深用以封锁山庄的炸药,自然也是类似的自动引燃机关。威力虽大,却并非无法破解——正如那次一样,能引发炸药的,不一定非要是人。 这里虽然没有山谷从上而下的地形优势,却总能寻得替代物引动机索,譬如千枭林中的诸多树木……如今庄内高手如云,投掷重物这种事想必不在话下。 只不过,江湖人皆只知炸药无坚不摧的威名,却从未真正见过,对其原理更加一无所知,自然是闻之变色,不得不被唬住了。 而她此前未曾明言,不过是因为,她对段老庄主一案本就好奇,众人被困于此,反而方便查案,揪出凶手。她又何必多事,非要提前破局? 可如今既然想走,炸药的弱点便是最大的筹码。 她很确定,自己明白这个道理,陌以新一定也明白。 她转头望向他:“你觉得如何?” 陌以新回以会心一笑,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与爱慕:“好。” 钟离磬音站了起来,黯淡的瞳仁中总算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你们……真的有办法?” 林安点了点头,并未细说其间曲折,只道:“他们只是为了查出杀害老庄主的凶手,如今封一枕亦是受害人,他们应当不会为难。 还有,我们认识一位神医,只是他身在景熙城,不知能不能赶得及……但总之,只有先出去,才能想办法。” “好!”钟离磬音重重点头。 林安却微一迟疑,沉默片刻,才斟酌着开口:“磬音,我知道说这话不合时宜,可有句话——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还是想告诉……” “林姐姐。”磬音柔声打断了她的话,“我明白尽人事听天命的道理。倘若一枕哥哥尚有一线生机,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救他。 但倘若……倘若还是没有法子,我再拼尽一切找到凶手,为他报这个仇。” 她声音虽轻,却字字恳切,斩断了所有迟疑。 林安心中波澜起伏,终究只化为一个字:“好。” 钟离磬音顿了顿,小心道:“一枕哥哥遇袭时,贪、嗔、痴三个都与我在一起。所以,他们不会是凶手,对不对?” 林安一怔,道:“不错。可是,你为何要这样问,难道你……怀疑他们?” 钟离磬音轻叹一声,重新坐回地上,黯然道:“五年前,阿痴就杀过一枕哥哥一次。” “什么?”林安不由惊骇,脑中随即一闪。 在地洞中时,磬音曾经提过,封一枕到遏云岛整整十年,前五年中一切都风平浪静,两人也两小无猜,直到发生了一件事。 在“那件事”后,他们才知道,万岛主竟是封一枕的杀父仇人。 五年前——时间正好吻合,莫非便是此事…… “那一天,阿痴趁夜潜入一枕哥哥房中……一枕哥哥险些在睡梦中被他掐死,是大和尚及时赶到,阻止了阿痴,才救下一枕哥哥。” 钟离磬音的视线有些迷离,“那时,我和一枕哥哥在惊恐之外都是一头雾水。虽然阿痴平日里对一枕哥哥稍显冷淡,却不至于要下杀手。 我们一定要问个清楚,然后……大和尚便说出了真相。” 林安已经了然,缓缓道:“因为万岛主杀死了封一枕的父母,却将这个孩子养在身边,还教他武功。阿痴担心,若封一枕终有一日得知真相,必定会向万岛主寻仇,便自作主张,想替万岛主斩草除根,铲去祸患。” “不错,就是这样。可大和尚说,他会一如既往教一枕哥哥武功,等着一枕哥哥向他挑战。从那一天起,一枕哥哥性情大变,再也没有笑过,也不再正眼瞧我。 而那之后,贪嗔痴三人担心大和尚养虎为患,一有机会便劝他赶走一枕哥哥。只是大和尚行事向来怪诞,我行我素,他们也没有办法。” “那之后,他们没有再动过手?”林安试探着问。 “没有了。”磬音轻声道,“可阿痴毕竟曾动过手,而且一枕哥哥与我们长年生活在遏云岛,在江湖上根本不可能有别的仇家……所以,事发后我唯一庆幸的是,贪嗔痴当时都在,他们没有嫌疑。” 林安暗暗叹了口气,磬音虽然乐观开朗,终究还是夹在中间的那一个,万籁是她义父,贪嗔痴也是看着她自小长大的亲近长辈,倘若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磬音当然都难以接受。 “这五年,你不怪阿痴,不怪他们三个?”林安问。 钟离磬音轻轻摇头:“阿痴随大和尚上岛时身中寒毒,是大和尚日复一日为他驱散毒性,为此不惜耗费了数年功力。 我听他们说,倘若不是因为这个,大和尚当年本该是江湖第一高手,与断臂前的廖乘空不相上下。 大和尚虽然揍过他们,却对他们三个都有莫大的恩情,他们自然会誓死维护大和尚。” 林安心中意外,追问道:“可你先前说,万岛主当初缚着你的襁褓收服阿贪,将你扛在肩上踏平了阿嗔的山寨,这些……怎是恩情?” “阿贪当初修炼邪功,走火入魔,嗜血好杀,大和尚把他揍服以后,将自己的心法尽皆传授给他,教他重新练气,疏导体内的狂躁之力。 至于阿嗔,他那山寨做的是采草炼毒的营生,被收服后,阿嗔虽跟着大和尚回了遏云岛,他原先那些小弟的日子可是越过越好了。” “你是说,万岛主继续让他们做毒药生意?” “大和尚说,这生意总有人做,与其交给别人做,倒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只不过,旁人并不知晓他们背后与遏云岛的关系罢了。” “原来如此……”林安若有所思。 磬音轻叹一声:“阿贪老实憨厚,阿嗔慈眉善目,阿痴精明细致,他们都有自己的立场,不惜一切维护大和尚,自然谈不上错。 唯一的错,是大和尚……当初不该杀了一枕哥哥的父母。” 林安心中愈发不解。 磬音口中的万岛主,实在不似江湖人眼中的叛逆邪魔,甚至能为萍水相逢之人耗费内力,传授心法。 可是,前有叛出佛门,后有杀人父母,又实在令人正邪莫辨…… 林安忍不住问:“万岛主究竟为何杀害封一枕的父母?” “我们当时也这样问过他。”钟离磬音闭了闭眼,难掩悲凉,“他只说了八个字——随心所欲,顺手为之。” 林安倒吸一口凉气。 难道对万籁而言,杀人也好,救人也罢,都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看心情而已? …… “什么?明早离庄?”花世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可距离巨阙山庄的七日之期还有三日,比武大会尚未开始,我还等着沈玉天去争巨阙重剑呢!” 陌以新道:“救人要紧,况且只是我和安儿带封一枕离开,你们继续留下便是。” 花世还要再说,门口跑来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影,双手各捧着一只鸽子端在胸前,模样颇为滑稽,正是谢阳。 他看到满屋子人便是一怔,想要拱手见礼,却碍于手中的鸽子,只得点了点头,道:“诸位都在,又出事了吗?” 匣中宴 第254节 林安道:“你还不知,前日有人中了水莽草之毒,我们打算带他离庄求医,明日一早出发。” “水莽草?”谢阳一惊,小心问道:“是什么人?” “遏云岛的一位朋友。” “啊,遏云岛尽是穷凶极恶之徒,林姑娘居然在遏云岛都有朋友,真是人脉广博,令谢阳佩服!” 谢阳先是真挚地敬仰一番,而后却迟疑道,“可是……据我所知,水莽草根本就无药可医,所以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断肠草。 林姑娘,不是我要泼冷水,只是这实在似水中捞月,恐怕枉费心机。” 林安叹了口气,神色却是果决:“这世上之事,总有知其不可而为之。即便徒劳一场,也好过坐以待毙。” 谢阳怔了怔,捧着鸽子虚一拱手:“谢阳受教了。既然如此,我也与你们同行好了。” 林安一愣:“可你辛辛苦苦跑来这里,就是为了亲眼见证比武大会,这一走岂不是要错过了?” 谢阳道:“我虽不懂医术,却知晓一些隐世名医的踪迹,说不定能帮上忙。况且我觉得,跟着林姑娘,总不会有错的。” 陌以新凉凉瞥他一眼,眉心微蹙。 谢阳察觉到视线,抬眼对上那双冷眸,不由地脊背一紧,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主动搭话道:“这位……呃,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昨日初见时,在下多有冒犯,都是误会一场,还望海涵。” 陌以新神色淡漠,只吐出一句:“无知者,无罪。” 谢阳愣了愣,为难道:“可阁下还未告知尊姓大名。” 林安早已见识过谢阳的一根筋,想他当初刚入三一庄时,为了见沈玉天一面,不知喊了多少遍,险些将沈玉天烦得将门掀翻。 她嘴角抽了抽,果断替他答道:“他叫陌以新。” 谢阳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陌兄,昨日我说什么兰夜香桥会,是我记错了,实则并无此事,还请陌兄不要误会。” 林安:? 陌以新挑了挑眉,缓缓转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哦?是这样吗?” 谢阳郑重点头:“正是如此,是我记错了,实在惭愧。” 谢阳生性刻板,从不妄语,如今为替林安遮掩,竟主动改口说谎,实在是义薄云天了……只是他虽然一口咬定,面上却已通红,显然极度缺乏骗人的经验。 林安更是头疼扶额,哪里想到谢阳还会来这么一出……她已经可以想象,在陌以新眼中,这是怎样一出打掩护失败的滑稽现场…… 果然,陌以新轻笑一声,在她手心悄然捏了一把。 林安连连咳嗽几声,果断转移话题:“对了,你过来有事吗?怎么还捧着两只鸽子?” 谢阳想起正事,连忙道:“是啊!昨日陌兄说要用信鸽,我回去便写信吩咐了下去,本以为明日才能安排妥当,没想到帮里人手脚麻利,这么快就准备好了,我便连忙给你们送过来。” “真是多谢你了!”林安道。 陌以新从袖中取出折好的信笺递过去。 谢阳将两只鸽子放到桌上,腾出手来接过信笺,拈成细卷,放进了左边那只鸽子腿上的信筒中。 林安好奇道:“为何有两只鸽子?” 谢阳封好信筒,解释道:“这一只是飞往景熙城的,另一只是我与邬月城亲信联络所用。方才收到回信后我一时心急,便将两只一起带来了。” 林安看着两只同样雪白的鸽子,迟疑道:“可是……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 谢阳了然一笑,道:“林姑娘放心,我绝不会弄混的。传递消息最讲究精准和及时,若本应飞往邬月城的鸽子飞到了景熙城,传给景熙城的消息又传到了邬月城,岂不要耽误大事?”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书页,撕下一页白纸,又拿出笔,道:“不知陌兄要将信寄给何人?我附上一纸说明,待景熙城的分舵收到后,定会将信亲手交到对方手上。” “前任丞相萧砚府上二公子,萧濯云。”林安说着,看了陌以新一眼,却见他眉头轻蹙,神色微沉,似有所思。 谢阳将附页写好,一并塞入信筒,道:“倘若没有问题,这便可以放飞了,大约三日后,景熙城萧公子便会收到消息。” 林安点点头,轻唤陌以新一声:“以新,你在想什么?” 陌以新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两只信鸽上,喃喃道:“两只鸽子,两个目的地,若是弄反……” 谢阳立刻拍着胸脯打包票:“陌兄尽管放心,这绝不会发生!” 陌以新却忽地抬眸,看向荀谦若:“荀兄,我记得你曾提起,太岳宗门规严禁使毒,可有此事?” 荀谦若尚未开口,谢阳已抢先答道:“太岳宗,江湖第二大帮派,传承上百年的名门正派,以门规森严著称,门风传统古板,门下弟子也多是循规蹈矩。 太岳宗门规共二百九十八条,其中第三条明令——严禁用毒,严禁修炼毒功,附注,包括给兵器淬毒,违者逐出门派,公布江湖永不复用。” 只要一说到情报,谢阳便是如此神采奕奕,滔滔不绝。 荀谦若却一时未解,不明白陌以新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封一枕遇袭时被人下毒,而太岳宗则严禁用毒,难道是要排除太岳宗的嫌疑?可封一枕本就与太岳宗从无瓜葛,原本也并未有人将此事怀疑到太岳宗头上啊。 陌以新的眸光却愈发幽深,沉声道:“若是如此,便说得通了……” “什么说得通?”林安微讶。 “我想,在离庄之前,可以先解开凶手之谜了。”陌以新缓缓道。 ----------------------- 第177章 夜幕低垂, 西一院中点着重重灯火,烛影在风里轻晃,与冷冽的月光交织成一片朦胧光色。 院中汇聚着各路人马——除了本就住在西一院的陌以新一行与遏云岛众人, 太岳宗与巨阙山庄一众也尽数到齐。 庭院中只有一方石桌, 无法容所有人落座, 便只有廖乘空、何夫人、万籁这三大帮派首领围桌而坐。 烛光摇映间,恍如三座巍然山影,气势逼人。 一旁,巨阙山庄那个佝偻蹒跚的哑老头,正提着茶壶,为三个大人物恭恭敬敬添茶倒水,近乎卑微。 段鸿深的视线扫过人群,落在荀谦若身侧那名略显局促的青年身上,眉头微沉:“这位兄弟, 似乎有些面生。” 谢阳心头一紧。他自知理当拜见庄主, 却怕被人知晓自己是混进来的, 被当众赶走,不禁有些紧张,只拱了拱手,没能说出话来。 荀谦若温和一笑, 替他答道:“这位谢阳兄弟, 是御水天居的帮主,与荀某有些交情,也是为比武大会慕名而来。这几日人多事杂, 大概还未与段少庄主打过照面。” 段鸿深蹙了蹙眉,转头问道:“子川,庄内可有这位客人?” 宁子川略作回忆, 正要答话,却见那哑老头正巧倒完了茶,提着茶壶退回段鸿深这边,又拿出一只茶杯,颤颤巍巍地倒上茶水,递到了谢阳手中。 谢阳莫名接过茶杯,僵硬地捧在掌心,一脸茫然。 段鸿深随即爽朗一笑,道:“既然谢兄也是一帮之主,便与三位前辈一同入座吧。” “啊?”谢阳不知所措,险些没反应过来。 宁子川眨眨眼,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友善一笑:“谢帮主,这边请坐。” 谢阳挠了挠头,几乎不敢置信——对方竟是要请他与归去堂、太岳宗、遏云岛的首领同桌而坐? 虽说他的确也是一个帮主吧,可与那三位相比,无论是江湖资历,还是武学修为,还是帮派地位……怎么比也是不够看的。 要知道,在这院中,连赵无绵和沈玉天这种顶尖高手都在站着,他怎么坐得安生…… 谢阳讷讷地发着呆,已被宁子川带到了桌旁,犹豫间一时没能坐下,却见众人都已各自就位,陆续向他这边看来。 一个良好的情报工作者,不能拖延正事,更不能让自己成为被人关注的焦点。谢阳一咬牙,索性将茶杯放在桌上,对三位前辈揖了一礼,端正坐了下来。 三人自然都没有理他,谢阳反而松了口气,默默抿一口茶,缓了缓如坐针毡的拘谨。 所有人清点妥当,段鸿深便开口道:“陌兄要找的人都已在此,只是不知连夜召集众人,有何要事?” 陌以新负手道:“廖堂主曾担保,由我调查何少侠遇害一事,既已有了结果,自然要给诸位一个交代。” “有了结果?你查出凶手了?”段鸿深一惊,心思立即开始转动。 既然说要“给个交代”,凶手恐怕便在场中。而这些人里,除去陌以新一行,巨阙山庄是东道主,理应主事,太岳宗是当事者,也当在场,唯独遏云岛…… 难不成,竟是遏云岛所为?这样想着,段鸿深的视线便不自觉对遏云岛几人多了几分审视。 陌以新微微一笑,道:“之所以请遏云岛诸位前来,不过是想将封少侠遇袭之事,也一并讲明。” “什么?”钟离磬音惊叫一声,“你找到了害一枕哥哥的人?是谁!” 段鸿深也是一怔,沉吟道:“莫非……两件事真是同一人所为?” “是。”陌以新道,“却也不是。”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何昭阳被害,封一枕遇袭,再加上三个月前段老庄主身死——本应有三个案子。” 段鸿深脸色陡变,几乎失态地上前一步:“你是说,杀害我父亲的也是同一个人?究竟是谁!” 陌以新淡淡看他一眼,道:“看来,贵庄追查凶手一事,似乎仍未有进展。” 段鸿深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竟是在有意试探于他。而他这样的反应,无疑已被探出底细,不禁有些懊恼。 陌以新心中有了数,却未再深究,只转过身道:“言归正传,我们先从何少侠遇害说起。” 林安看向太岳宗一众。陈如霜双目泛红,难掩悲色,步千里、江月与洛峡飞神情皆是一动,何夫人倒是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一如既往的漠然。 陌以新接着道:“那一日,恰逢段老庄主百日祭典,依照太岳宗的说法,他们本已说好在西二院门口集合,一同出发前往落日楼。可就在这之前,何少侠却独自前往千枭林,继而遇害。” 太岳宗擎松院掌院步千里道:“正是如此,我们的确不知,何师弟为何会去千枭林。” “不只是去千枭林。更为巧合的是,何少侠遇害之处,他在那日午后便曾去过一次,与他同去的还有两人。”陌以新向步千里身旁扫了一眼,“洛少侠,陈姑娘,可有此事?” 陈如霜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洛峡飞却是轻轻一笑,神色温和从容,还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风度。 他看了林安一眼,慢条斯理道:“这位姑娘早已提过,曾见我那天下午往林中而去。我也解释过,陈姑娘与在下早有婚约,我们在林中互诉情意,虽稍有逾礼,却也不算什么大事。”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本是你们的私事,不足为外人道。可如今事关命案,我也不得不说。”陌以新摇了摇头,声音清冷,直落人心底—— “与陈姑娘在林中互诉情意之人,并非洛少侠,而是——何昭阳。” 空气骤然凝住。 陈如霜身形一晃,向后跌了半步,不可置信地看着陌以新。 落梅院掌院江月伸手将她扶住,怒声道:“阁下何故胡言乱语,辱我师妹清誉!师父去年便已做主,为陈师妹与洛师弟定下亲事,太岳宗人尽皆知。 我师妹冰清玉洁,何师弟又是师父的儿子,怎会做出如此有辱师门之事!” 陌以新并不理会江月的怒斥,淡淡道:“那天下午,洛峡飞带陈姑娘前往千枭林,因记恨何昭阳与陈姑娘过从甚密,一时气恼,意图对陈姑娘不轨,却被一路跟去的何昭阳出声喝止。 匣中宴 第255节 双方发生龃龉,之后洛峡飞拂袖先走,留下一对痴男怨女互诉情愁。” 洛峡飞面色陡然阴沉,几乎要滴出水来。 陌以新描述得如此详实,竟如同亲眼目睹一般,莫非他当时真的藏在暗处? 自己的未婚妻与别的男人纠缠,于洛峡飞而言,显然是莫大的耻辱,饶是他始终沉稳轻松,此时也再难笑得出来。 步千里一脸愕然,江月则更加怒不可遏,一手指向陌以新,气道:“你、你……” 始终沉默的陈如霜忽地上前两步,蓦然跪倒在地,腰身却挺得笔直,决然道:“我心悦之人确是昭阳,他一死,我也了无生趣,更无法再嫁给洛师兄。 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洛师兄,也对不起为我说话的江师姐。要罚要杀,全凭师父师娘处置,只求将我与昭阳葬在一处,如霜死而无憾。” 她眼中泪光沉静,声音亦稳,话落,她对着何夫人叩下一个响头,久久伏跪在地。 “师、师妹……”江月满面讶异,眼中既有不忍,更有恨其不争的无力。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声嗟叹,缓缓别开了目光。 何夫人面上显出些许不耐,并未理会地上跪着的女子,只看向陌以新,冷声道:“既是要说昭阳之死,不如早入正题,何故攀扯我门中私事?” “我说的话,自然都是正题。”陌以新淡淡道,“那天下午的事,至少说明两点—— 第一,洛峡飞与何昭阳有夺妻之恨,动机充足;第二,凶手知晓何昭阳去过那里,才能将他引到同一地点,实施作案。” 他虽未指明,然而矛头所向,显然是洛峡飞。 洛峡飞不怒反笑,阴恻恻道:“案发时,我正与步师兄、江师姐在一起,要将这黑锅扣到我头上,恐怕没那么容易。” “洛少侠稍安勿躁。”陌以新轻笑一声,“我们再来说说封一枕遇袭之事。” 院中众人神色都有不解。 “封一枕长年居于遏云岛,鲜少踏足江湖,所有恩怨纠葛都在岛上。万岛主是他的仇人,贪嗔痴也因此对他多有排斥。除此之外,根本找不到动机。” 阿贪眉心微锁,缓缓道:“阁下不要忘了,封一枕遇袭之时,我们师兄弟三人与师尊、磬音都在一处,断然是没有嫌疑的。” 钟离磬音也忙不迭点头。 陌以新竟同样点了点头:“无巧不成书,何昭阳遇害之时,与他最不对付的洛峡飞,也同样有人为伴,没有作案时间。 而这,正是两桩案子最为微妙的相似之处。” 陌以新一眼扫过几人,沉声续道:“一来,被害者皆与同门中人存在恩怨。 二来,从作案方式来看,凶手对两人的行踪或性情了如指掌,才能精准设计杀局。 以上两点,分明已将嫌疑指向他们身边的同门中人,可偏偏还有第三点——最有嫌疑的人,都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直接推翻了所有怀疑。 这三点相似之处,串联成一条暗线,将案情推向了自相矛盾的死胡同中。” 阿痴低笑一声,语气轻飘飘,道:“无论有什么恩怨,有多少嫌疑,只要案发时不在现场,那便断然不是凶手。 这前后两次事件,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太岳宗的何夫人与陈姑娘。与我们遏云岛,自然毫无干系。” 阿痴这话明摆着撇清关系,步千里眉毛不禁一横,不悦道:“听闻封少侠身中剧毒,而我太岳宗门规严禁使毒,可见此事更与我们无关,定是那些邪魔外道所为。” 阿嗔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说谁?” 林安不禁暗暗感慨,这贪嗔痴三人,名字都与本人恰恰相反。阿嗔总是一副慈眉善目的笑面模样,此刻唇角也依旧挂着温和的弧度,却是第一次露出了凶狠之色,让林安终于能够想象,他曾是占山为王的山寨匪首。 “阿嗔。”万籁在今晚第一次开了口,却只说了这么两个字。 他的面上无喜无怒,定定坐在桌旁,头顶上清晰的十二点戒疤,与那一身墨色长袍显得格格不入,周身一股邪傲之气更令人觉得深不可测。 只这一声,阿嗔已瞬间收敛,垂首道:“师尊,弟子知错。” 遏云岛与太岳宗的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廖乘空便在此时道:“陌兄弟,你继续讲,案情既然走入死胡同,嫌疑人都不在场,凶手又会是谁?” 陌以新道:“原本我也以为,此路走不通,只能全部推翻。却是两只信鸽在无意间提醒了我——也许,并不是走不通,而是我没有看到真正的走法。” “信鸽?”谢阳忍不住叫了一声,那两只信鸽还是他带来的,却不知如何与案件有了联系。 林安脑中却倏然一亮,已经彻底明白过来,眉目间满是诧异之后的恍然。 她眸光明亮,缓缓道:“假设,我想做一条狐皮披风,却偏偏不会打猎;而你想吃鱼肉,却唯独不会打渔。这时候,该如何是好?” 谢阳不假思索道:“当然是两个人商量一下,我去帮你打猎,你去帮我打渔,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林安弯了弯唇:“那么,倘若我想除掉张三,可人人皆知我与张三素来不和,难免招致嫌疑,因此迟迟未能动手。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你想杀掉李四……那么,我又会怎么做?” “我、我……”谢阳睁大了眼睛,被心里那个隐隐的答案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倒吸一口凉气。 “交换杀人。”林安一字一句道,“飞往两个目的地的两只信鸽,若是交换目的地,只会打乱消息。可要杀两个目标的两名凶手,若是交换目标,却能为彼此打下完美的掩护。” 她声音并不高,众人心口却都是重重一响。 花世不禁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遏云岛的人杀了何昭阳,而太岳宗的人杀了封一枕,两边相互说好,所以才都有不在场证明?” 段鸿深一怔,既觉豁然开朗,又不免有些难以置信,忍不住追问道:“那么故事中的‘我’和‘你’,分别是谁?” 陌以新正要答话,阿痴忽而站出一步,匆忙道:“这不可能!我和两位师兄久居海外孤岛,与整个中原武林都甚少接触,跟太岳宗更是毫无交情,怎么可能共同谋划此等隐秘之事?” 步千里也不甘示弱,气冲冲道:“我太岳宗最重规矩,与那些离经叛道的妖邪之人最是划清界限,绝不可能与之为伍!” 两人针锋相对,林安却注意到,一向精明沉稳的阿痴,此刻虽言辞坚决,面上却显出一丝惶恐之色,莫非……心中有鬼? 陌以新丝毫不理会两人的驳斥,直截了当道:“太岳宗的这名凶手,正是洛峡飞。” 他如此单刀直入的定论,令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 洛峡飞蹙起眉头,冷笑道:“单单因为我与何师弟有嫌隙,便认定我是凶手?未免太过武断。” “你的疑点当然不止于此。”陌以新道,“从你那日在林中对陈姑娘的言辞可见,你有嫉妒心,有占有欲,又极重颜面,对于陈姑娘与何昭阳的接近,自然极为痛恨。 可是在何昭阳现身之后,你却独自离开,将自己的未婚妻留在林中,任她与何昭阳独处,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花世失笑道:“这又是为何?难不成他还有这好心,让何昭阳在死前与心上人多叙几句情话?” 林安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好心。陈姑娘与何昭阳在林中独处,必定情难自禁。之后,洛峡飞只需模仿陈姑娘的字迹,留下一句‘老地方见’,何昭阳便自然会以为,陈姑娘对下午的短暂相处意犹未尽,从而不疑有他,欣然前往。” 她还记得,那天下午,是洛峡飞主动将陈如霜带到林中。原来从这一步起,他的杀局便已落下第一子。 他单独叫走陈姑娘,只要故意给何昭阳瞧见,以何昭阳对陈姑娘的在意,必定会跟上去。如此一来,他便不着痕迹地将何昭阳引到了林中僻静之地,为之后的杀人计划做好铺垫。 而且,陈姑娘毕竟是洛峡飞的未婚妻,何昭阳自然会悄无声息地独自前往,不会惊动任何人,帮凶手省去许多麻烦。 杀人之后,只需毁去那张字条,洛峡飞便可以带着确凿无疑的不在场证明,高枕无忧。 这样的设计,与封一枕遇袭如出一辙——凶手都十分了解被害者,精准拿捏了他们最在意的弱点,从而将人引入杀局。 唯一不同的是,万岛主到得及时,凶手没能当场杀死封一枕,也没能处理掉那只耳坠,才留下了这一条线索。 花世咂了咂嘴,道:“难怪时值巨阙山庄举办百日祭,何昭阳还莫名其妙往千枭林跑,原来是佳人相邀,盛情难却啊。” 可惜,等待他的,只有另一个凶手。 ----------------------- 第178章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 也渐渐回过味来。原本蹊跷的案情连成一线——这个计划看似天马行空,实则竟是稳操胜券的安排,直令人心头发凉。 林安特意留意了阿痴的神情, 果然见他眉头微锁, 目光中似有几分闪烁不定。 一片寂静之中, 洛峡飞却忽而仰头大笑几声,轻蔑道:“你这臆测未免太过离奇,就算我与何师弟不合,可我深受掌宗器重,在太岳宗大好前程,怎会为了一个女人与掌宗的儿子为难?” 步千里认同道:“是啊,洛师弟是我太岳宗年轻一代中的翘楚,此次出行便能暂代修竹院掌院之位,正待平步青云, 怎会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陌以新神色不变:“我相信步掌院所言不假, 洛峡飞不会为儿女私情而误了前程。” 他话锋一转, 眸色微深:“可是,倘若他得到了何掌宗明里暗里的授意呢?” 话音落地,所有人皆是一震,几乎目瞪口呆。 陌以新却波澜不惊地接着道:“倘若洛峡飞知道, 除掉何昭阳, 不仅能报夺妻之仇,解心头之恨,又能投掌宗所好, 甚至还能向掌宗夫人示好,可谓百利而无一害,那他还有什么理由犹豫吗?” 何掌宗的授意?投掌宗所好?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揣摩着这话的意思, 目光不由自主都落在何夫人身上。 何夫人不为所动,仍旧泰然自若,好似这一切与她无关。 廖乘空轻咳一声,道:“陌兄弟,何逑毕竟只有何少侠这一个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他……” 他没有将话说完,可每个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算何逑极其宠爱这位何夫人,也不至于为了讨继室的欢心,而要杀掉原配所生的儿子。 更何况,这还是他唯一的骨肉。 林安脑中骤然一闪,几乎是被某个念头击中,脱口道:“虎毒不食子,可是,倘若不是‘子’呢?” “什么!”谢阳又忍不住惊叫一声,嗅到了强烈的八卦味道。 庭院中也是一片哗然。 洛峡飞蓦地拂袖,声色俱厉:“你、你简直胡言乱语!你们不只污蔑我杀人,竟还要诋毁掌宗的声誉!” 林安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推断之中,不假思索道:“昨日,我恰好也在落日楼。你与何夫人说的那些话,你总不会忘了吧?” 洛峡飞口口声声说,何逑假意称病不来,是为了给何夫人一个动手的机会,除去何昭阳这个障碍,将太岳宗的未来留给她以后的孩子。 林安当时也满心惊疑,何逑怎会对自己的血脉如此心狠,可若何昭阳并非何逑的儿子,自然便有了理由…… 洛峡飞一怔,神情有些僵硬,随即阴沉道:“那些话,不过是我一时臆测之语,又怎能作为凭据?” 林安微微一笑:“不必紧张,你的话自然不作准。最关键的一句,是何夫人说的。” “什么?” “你说,少了何昭阳这个障碍,太岳宗的未来便尽在何夫人手中,毕竟她以后总会有自己的孩子。”林安清晰地复述着那一番话,微微一顿,“而何夫人说——会么?” 短短两个字,却意味深长。结合先前那番推论,在场众人心中已各有揣测,那同一个隐隐的念头,几乎呼之欲出。 谢阳更是再也按捺不住,刷刷翻出他的小本,低头奋笔疾书起来。 花世嘴角抽了抽,神色古怪:“你的意思是……何逑其实……根本无法生育?” 林安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怪不得,何昭阳明明是太岳宗掌宗之子,武艺却稀松平常,连渡湖都需要借助步掌院的助力,显然未曾经过悉心栽培。 怪不得,他与陈姑娘两情相悦,可向掌宗禀明心意后,掌宗却偏要将陈如霜许配给洛峡飞,硬生生拆散两人。 一切的矛盾和困惑,都顺理成章地收拢。 林安看向洛峡飞,只见他双目失神,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显然也是头一次知晓这样的隐秘。 匣中宴 第256节 他受到何逑的暗示,杀了何昭阳,既解心头之恨,又能在掌宗与掌宗夫人面前两头讨好。 那天在落日楼,他甚至已经胸有成竹,向何夫人开口邀功。然而何夫人反应那般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全然出乎他的预料,他才生生将话咽下,只留下那番没头没尾的交谈。 饶是见多了大风大浪的廖乘空,也不禁唏嘘一番,若有所思道:“江湖传言,何逑曾想让何昭阳掌管擎松院,却被何夫人劝阻。莫非……这也是何逑自己放出的说辞,让何夫人成为他冷淡儿子的借口?” “不只如此。恐怕他更想令何夫人与何昭阳生出嫌隙,诱导何夫人为了争权而动手。可是不知为何,何夫人对此并无兴趣。” 陌以新意味深长地扫了何夫人一眼,接着道:“后来,何逑将陈如霜许配给洛峡飞,也是为了让洛峡飞与何昭阳结仇,成为他的下一个棋子。 而洛峡飞总算没有再让他失望,果然照做了。” 林安实在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她看向仍旧跪倒在地的陈如霜——女子泪如雨下,面如死灰。 她不是为自己悲苦,而是终于明白,她深爱的那个人,从头到尾,被自己最尊敬、最景仰的父亲,四处树敌,亲手推入死局。 庭院中一片死寂,不知是因为太岳宗这桩隐秘,还是因为何逑的处心积虑。 谢阳左看看,右看看,咬着笔杆一脸纠结,终于还是一咬牙,弱弱地举起手道:“林姑娘,陌兄,我有一个问题,可以问一下么?” 林安嘴角抽了抽,道:“你说。” 谢阳连忙道:“倘若何掌宗明知自己不能生育,何昭阳不过是原配夫人……不忠的产物。那他为何不在这个孩子出生前便处理掉,反而将他留到如今?” 提问完毕,他又端正而虔诚地提起了笔杆,做好了奋笔疾书、一字不落的准备。 林安无语,莫名就有了种……在江湖重大案情发布会现场,对媒体记者答疑的怪异错觉。 她按住吐槽的冲动,耐心解释道:“何掌宗不能生育,还被妻子背叛产下私生子。这样的丑事,任谁也不愿被旁人知晓,更何况是威名赫赫的一帮之主。 他若无其事让这个孩子长大,江湖人都知他已有子嗣,他也算是利用这个孩子,保住了不能生育的隐疾。” 谢阳一边飞速记录,一边连连点头:“没错没错,连我们御水天居都从未起疑……果然高招,高招……” “太岳宗的腌臜事已经听够了。” 说话之人是万岛主,他抬了抬眼皮,语气清淡,却压得人心口一沉,“我只想知道,遏云岛中的另一个凶手,是谁。” 钟离磬音跑到万籁身边,推着他的肩膀,急声道:“不会的,大和尚,贪嗔痴与太岳宗那个人从无来往,怎会合谋做这种事?” 她说着,又紧张地看向陌以新,道:“陌大哥,你再想想,再想想——” 陌以新神色微敛,道:“倘若袭击封一枕之人是洛峡飞,那么给封一枕下毒的人,自然也是他。可是,太岳宗分明严禁用毒。” 他顿了顿,语气一沉,“这一点反常之处,正是两人之间的桥梁。” 万籁双目一眯,眼底闪过一抹森然。 磬音一时不明所以,连忙道:“这是什么意思?” 陌以新道:“洛峡飞想杀何昭阳,却顾虑自己与何昭阳素来不和,恐怕第一个被怀疑。所以,他便想到,借比武大会之机下毒杀人,利用那条众所周知的门规,将嫌疑引到其他帮派身上。” 林安心头一震,许多细碎线索,在脑海中倏然连成一线—— 在鸦渡城那一日,何昭阳与陈如霜在客栈亲热,他说——洛峡飞天未亮便出了门。 而鸦渡城外,恰恰便有一个专门炼毒卖毒的山寨…… 她面露惊色,喃喃道:“太岳宗不可能有毒药,洛峡飞若要下毒,只能在外面偷买。路过鸦渡城时,他悄悄去了城外的山寨,可他却不知道,那个山寨是、是……” “是阿嗔手下的产业。”陌以新缓缓接道。 “什么……”钟离磬音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阿贪转头看向阿嗔,神色极为复杂。阿痴却脚下一个踉跄,竟向后跌了半步。 他们自然都清楚,途径鸦渡城时,阿嗔曾离开一日,去山寨查账,难道便是在那里…… “便是在山寨之中,巧合之下,阿嗔发现了洛峡飞购置毒药的秘密,掌握了他的把柄。”陌以新补充道。 沉默了许久的洛峡飞终于再次开口,厉声道:“胡言乱语!我岂会受遏云岛的妖邪摆布!” 陌以新古井无波地望着他,漠然道:“倘若阿嗔将你买毒之事传扬出去,你会被太岳宗逐出门派,前途与名声尽毁。可他并不以此要挟于你,只是想同你做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 你本就计划杀人,若是答应了他,只是交换动手的对象而已。你的目的仍然能够达到,还能互相成就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彻底撇清嫌疑,这又何乐而不为? 因此,你们自然是一拍即合,你果断答应了他的提议。” “哈哈……哈哈哈……”洛峡飞怒极反笑,“你所编的故事,全无一点实证。何师弟已经死了,所谓引他出门的‘字条’,你也说已被销毁,岂不是死无对证?凭什么要我承受这天大的冤屈?” 陌以新仍旧稳若泰山,淡淡道:“你想要证据,当然有。而且,就在这里。” 洛峡飞面色极为细微地一变,凛然道:“什么证据?” 陌以新目光缓缓移向石桌一隅,嘴角轻起一抹冷意:“贪嗔痴对万岛主敬若神明,万岛主自然会有办法。” 众人齐齐看向万籁。 而万籁面无表情,只淡淡唤了两个字:“阿嗔。” 话音刚落,阿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言不发,叩头不起。 他如此反应,与他朝夕相处的几人自然都彻底明白过来。 钟离磬音的眼圈瞬时红了。 洛峡飞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阿嗔,双目圆睁,愤然喝道:“你在做什么!” 阿嗔并未回视洛峡飞,只微微抬首,声音平静而缓慢,字字分明:“弟子誓死维护师尊,有愧,无悔。” 这一句,好似火星落入干草堆,彻底引燃了洛峡飞的慌乱与恼恨。 他的神情第一次变得歇斯底里,近乎癫狂地怒斥:“你在这装什么坦荡!若不是你为了逃脱嫌疑,又何必主动提出合作,做那劳什子交易!” 洛峡飞不懂,遏云岛的人却都了然。恐怕阿嗔早就想除去封一枕,只是……若封一枕出了事,万岛主必定会怀疑到他们身上。 只有制造出确凿无疑的不在场证明,才能逃脱怀疑。所以,他不但利用洛峡飞交换杀人,后来更是借段老庄主之死,在穴位上做文章,营造出连环杀人的假象。 他所有的挖空心思,都是为了转移视线,将他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然而……只要真相浮出水面,只要万岛主开口问出那一句,他们便绝不敢,也不愿骗他一字。 阿嗔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平静道:“我早就是刀口舔血的人,不怕罪责偿命,只怕令师尊失望。” 万籁一言不发,面色阴沉,手指收在墨色长袍的广袖之中,看不出任何波动,却仿佛蕴藏着下一刻便足以取人性命的可怕情绪。 阿贪连忙上前一步,一同跪倒在阿嗔身边:“师尊……” 可是,他只唤了这么一声,便再也说不出求情的话来。 遏云岛几人这般反应,在场其他人却都有些不明所以——众所周知,万籁早年叛出师门,自己开帮立派,手下尽收穷凶极恶之徒,长年与恶人为伍。 遏云岛本就是邪魔外道,不过是要杀门中一个藉藉无名的少年而已,对他们这种人而言,何至于如此大惊小怪,又何至于如此大费周折地瞒天过海…… 阿贪与阿嗔并肩跪在地上。 阿痴却似乎早已神情恍惚,直到此刻,才蓦地回过神来,两步奔上前去,将阿嗔一把推翻在地,痛心疾首道:“你糊涂!糊涂!” 阿嗔半仰着身子,冷然看向他,冷声反问:“你难道不了解师尊吗?封一枕终有一日向师尊报仇,以师尊的脾性,必然会成全他。难道你要看着师尊死在他手上? 我虽然杀人犯戒,但用我和封一枕两条命,换师尊一条命,难道不值得吗?” 这是阿嗔在今夜第一次说出这么多话,却不是在为他自己辩白,而是恼怒阿痴竟不理解他维护师尊的决心。 阿痴愣怔片刻,整个人仿佛被抽去力气,瘫坐在地。良久,他忽然抬手,朝自己面上狠狠甩了一个耳光,声音颤抖:“错了……都错了……” 钟离磬音哭道:“阿嗔!就算要保护大和尚,也不该杀人啊!” 林安却不由蹙眉,她隐隐觉得,阿痴所说的“错了”,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她早就注意到,从揭开遏云岛与太岳宗交换杀人开始,阿痴便有些心事重重,到后来,更是目光闪烁,魂不守舍。 林安本以为他心里有鬼,或许便是凶手。然而此刻真相已定,凶手并不是他,可他的反应却愈发古怪,这中间……恐怕另有隐情。 林安心中一动,眉头愈蹙愈紧,片刻后,眸光忽地一闪,惊愕道:“难道……真是错了?” 钟离磬音红着双眼转向她,怔怔道:“什么错了……” 林安目光微转,死死盯住阿痴,几乎要将他看透。 良久,她终于缓缓叹出一口气,声音中带了一丝悲悯:“磬音,你曾对我讲过,阿贪从前修炼邪功,走火入魔,嗜血好杀;阿嗔占山为王,大肆售卖毒药,为非作歹。 万岛主收服的这几个弟子,都曾是大奸大恶之人,可你有没有想过,阿痴又做过什么?” “阿痴……”钟离磬音喃喃道,“大和尚将阿痴带回岛时,他只是中了寒毒,并没做什么啊。” 钟离磬音一脸茫然,阿贪与阿嗔面上也浮起几分疑云,不由都看向阿痴。 而阿痴仍旧瘫坐在地,痛苦地闭上了眼。 林安缓缓开口,声音发涩:“阿痴与封一枕,是在同一天被万岛主带回遏云岛的。五年后,阿痴一次失控,险些掐死封一枕……再然后,万岛主亲口承认,自己杀了封一枕的父母。” 林安顿了顿,几乎不忍再说下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封一枕真正的仇人,不是万籁,而是阿痴!” ----------------------- 第179章 “什么……”阿贪倒吸一口凉气。阿嗔也愣在原地, 一脸怔忡。 两人显然都毫不知情。 阿痴终于抬起头,缓缓跪直身体。身高体阔的中年汉子,竟然哽咽得语不成调。 “是我……”他颤声道, “十年前, 我身中寒毒, 不得已吸食人血为生。那日我闯进一户农家,杀了一对夫妻……” 钟离磬音捂住了嘴,泪眼通红。 阿痴的声音愈发沙哑,“在我发狂饮血之时,师尊经过将我制服,又以内力为我镇住寒毒,说要将我带回遏云岛,再慢慢解毒。 我们走出没多久,却看到一个小男孩, 向那户人家跑去…… 师尊折回去……将他也带上了。” 那个孩子, 显然便是封一枕。 所有人皆是愕然。连廖乘空也微微动容, 不禁看了万籁一眼,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这个人。 “最初我只是因身手不敌师尊,才不得不跟他走,根本不信他会为我解毒,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 他真的会为了我,耗费数年的功力……” 阿痴被自己掌掴的半边脸已经红肿起来,他的目光中充满迷惘, 仿佛时至今日,他仍旧不敢置信,折磨自己多年的寒毒, 就这样被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救好了…… “自那以后,我对师尊诚心拜服,誓要改过自新。只是……我与那个男孩常常相见,每次看到他,我都会看到那对惨死在我手下的夫妇。每每午夜梦回,都是从一片血色中惊醒。那个男孩,成了我痴缠不解的心魔…… 匣中宴 第257节 在又一次惊醒之后,我失了控,冲进他的房间,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钟离磬音无声地摇头,泪眼朦胧。 “我真的没有想到,师尊会代我担下罪孽,承受封一枕的仇恨。”阿痴双目通红,声音越发低颤,像要被痛苦吞没,“师尊不仅解了我的寒毒,又再一次解了我的心魔。我对师尊跪地发誓,此生,绝不再做一件恶事。 可是事到如今,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封一枕终究还是要命丧黄泉,我还害得阿嗔犯下大错。 师尊,这错合该由我来担啊!” 一番说罢,阿痴伏首叩地,头撞石板的声音沉闷而冷硬,一声接着一声钝响,额上很快溅出一片殷红血色。 阿嗔看着叩头不起的师弟,终于全然明白了事情原委,惊愕的面上反而渐渐平静,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苍白。 他惨然笑出几声,道:“师尊唤我阿嗔,便是要我时时以此为戒,切莫暴躁生怒,意气用事。 阿痴已经真正放下过去,却是我仍旧执迷不悟。可悲,可笑……” “一枕哥哥……”钟离磬音忽然轻轻唤了一声。 众人回头望去,便见封一枕倚在门边,不知站了多久。他怔怔看着万籁的方向,面色惨白如纸,嘴唇更是不成人色,幽黑的瞳仁中满是迷惘。 “一枕哥哥!”钟离磬音又唤了一声,连忙跑过去将他扶住。 封一枕没有挣开磬音的手,只是勉力迈开发软的双腿,一步一步向庭院中心而来。 阿嗔深吸一口气,对封一枕俯身一拜,道:“你有今日之灾,全是我筹谋算计所害,我虽已知错,奈何于事无补,只能以命偿命!” 阿痴一把抓住阿嗔抬起的手臂,急声道:“封一枕,是我杀了你的父母,又因懦弱逃避,不曾说出实情,才连累了你和阿嗔。 今日一切冤孽,皆由我一人而起,我万死难恕!” 两人话声方落,彼此对视一眼,眼底的决绝几乎同时燃起。下一瞬,二人忽地双双放开了手,同时举臂向自己的面门击去。 这瞬息骤变,众人皆始料未及,惊得怔在原地,却见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凌空飞出—— 墨袍自半空翻卷,尚未落地,已一左一右扣住了两人的手臂。 万岛主终于动了。 阿痴哽咽道:“我早在十年前便该死了,求师尊成全。” 阿嗔惨笑一声,面如死灰:“封一枕的毒绝然无药可解,大错已经铸成,只求师尊为我超度,来世不再为恶。” “要本座来超度,你们还不够格。”万籁低低笑了一声,黑袍长袖轻振,两股澎湃气劲自双掌同时迸发。 阿嗔与阿痴顿时被震得双双倒飞出去,齐齐瘫倒在地,竟已无力起身。 封一枕没有看他们一眼。他只是定定地望着万籁,五脏六腑内起伏不定。那双幽黑的眼中,仿佛有百苦交缠,堵在喉间说不出来。 许久,他终于沙哑开口:“你不许他们自裁,是想劝我……放下当初的血仇?” 万籁睨他一眼,淡声道:“阿痴当年是为了活命,若不杀人,他自己就会死。而你要为父母报仇,亦是天经地义,是他应得的报应。” “那你为何阻止他们自行了断?”封一枕咳嗽几声,艰难喘息,“如今既已真相大白,难不成……你还要挡在他们前面?” 钟离磬音红着眼,紧紧握住他的手臂,几乎带着哭腔:“一枕哥哥,看在大和尚养你——” “磬音。”万籁打断了钟离磬音的话。 他看向自己养大的小姑娘,笑着摇了摇头,“你若要说,让他念在我的养育之恩原谅他们,便是以恩义相逼。 放下是圣人,劝别人放下是小人,可要遭雷劈的。” 林安心神一震,心底生出难言的敬佩,却愈发揪心,不知这一切该如何收场。 钟离磬音急得几乎又要再哭出来:“那要怎么办?” 万籁负手而立,神情平静,似乎早有定夺。 “在你小时候,我常给你讲故事。”他道,“也许我还没有给你讲过,割肉饲鹰的故事。” “故事?”钟离磬音茫然,饶是她再天真,这种时候也没有心情听故事。 万籁根本不理会所有人的情绪波动,径自继续: “相传,佛祖曾遇秃鹰追鸽,施手救之。可秃鹰说,‘我要吃肉活命。你为救它,却让我饿死,这便是慈悲吗?’ 佛祖听罢,亦觉有理,便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而后取来天平,一边放上鸽子,一边以刀割自身血肉,直至两相平衡,以己饲鹰,方得圆满。” 他抬手,轻轻落在磬音发顶,仍旧带着那点从容的笑意:“想要充好人,便割自己的肉,别慷他人之慨。你可明白了?” 钟离磬音懵懵懂懂,泪珠挂在睫上,一时没有答话。 陌以新却眸光一闪,忽地脱口而出:“不好!” 话音未落,只见万籁身形已然再度拔地而起,直冲向封一枕,一把将他抓住。墨色长袍如风声划破夜色,转瞬之间,已带着封一枕跃上了高高的屋脊。 “大和尚!一枕哥哥!”钟离磬音大惊失色,连声惊叫。 花世摸着下巴,琢磨道:“他要做什么?杀了封一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不会的,不会的!”钟离磬音连连摇头。 众人都各有揣测,可这毕竟是遏云岛的家事,似乎不便插手。一瞬的犹豫中,不由面面相觑,又齐齐抬头望向屋顶。 只见万籁按着封一枕,在屋脊上双双坐下,而后便运气于双掌,猛地向封一枕后心拍去。 封一枕身躯剧震,只觉五脏六腑宛如狂涛倒灌,仿佛周身经脉都要被这气劲撑破。他的额前在瞬息之间渗出冷汗,面容因痛苦而渐渐扭曲,浑身却丝毫动弹不得,好似已被按在后心的大掌钉死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沈玉天渐渐变了面色,沉声道:“他在……他在传功。” 林安心口一紧。连一向冰冷的沈玉天都面露愕然之色,她已隐隐明白了什么,却实在难以置信,追问道:“传功……是什么意思?” 廖乘空肃然道:“他在将自己的真气,尽数渡入封一枕体内。” 这个答案,本也是林安心中所想,可她还是忍不住掐紧了掌心。 她想起荀谦若说过的话——水莽草之毒无药可救,唯一的方法,只有中毒之人自行运功,靠体内源源不断的真气化解毒性。 原本封一枕经脉被创,真气俱散。这唯一一条生路,已经彻底堵死。 可是万岛主,又在为他重新打通这条路。 钟离磬音焦急道:“这又会如何?” 陌以新看着屋顶,缓缓道:“封一枕得了万岛主的浑厚内力,虽然一时难以尽数驾驭,但他修的本就是万岛主亲传的内功,心法一脉相承。只要加以时日,便能将这些真气融为己用。只要真气重新运转,为自己解毒便也不是难事。” 钟离磬音眼中登时一亮——这意味着,一枕哥哥有救了!她雀跃地跳了起来,可还未多跳几下,便已觉出不对。 四周无人露出喜色,无人表现出一分轻松。所有人都沉着脸,神色是如出一辙的凝重,甚至带着难以言说的……惋惜。 钟离磬音飞扬的情绪瞬间冻住,她恍惚想到了什么,紧张道:“那大和尚呢?他要休养多久?” 众人一片沉默。 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纷纷反应过来的贪嗔痴,不约而同地嘶声喊道:“师尊!” 阿嗔与阿痴方才便被万岛主击倒在地,挣扎着无法动弹。 阿贪独自飞身而起,可还未掠上屋檐,便被万岛主与封一枕之间的磅礴气劲震飞出去,重重落回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钟离磬音吓得脸色惨白,头一次疾言厉色:“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安心头酸涩,忍着喉间发苦,伸手握住磬音的肩膀,道:“这……是万岛主的选择。” 钟离磬音“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慌乱道:“难道他会死?他会死吗?”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习武之人,真气与肉身相辅相成,越是功力深厚之人,两者越是相互依托。就好比一座高塔,倘若忽然少了梁柱,那么塔越高,便会塌得越狠。” 钟离磬音再也听不下去,声嘶力竭地喊:“大和尚!大和尚!” 喊了两声,她忽然身形一动,不管不顾便要向屋顶上冲。 林安一把将她拉住:“你忘了方才阿贪是如何被震飞的吗?以你的功力,更加无法近身!” 钟离磬音疯狂挣脱着林安的拉扯,然而便在此时,屋脊之上,万籁缓缓放下双手,溢散的气浪骤然收敛。 他又轻笑一声,拉着仍旧面色痛苦、浑身僵硬的封一枕,一跃而下。 然而,内力尽散的身体再无支撑,在触地的一刹那,他脚下猛地踉跄,与封一枕双双跌倒在地。 “大和尚!”钟离磬音失声尖叫,连滚带爬冲过去,将万籁扶起,抵在她的怀中。 低头一看,整个人却呆住了。 万籁不过三十多岁,又功力精深,容貌经年不显老,眉眼凌厉不减。然而此时,他的面容却如骤雪覆山,满脸皱纹,尽显老态。 仿佛就在方才那片刻工夫,过完了他的一生。 “大和尚,赖和尚!你怎么……你怎么成了这样……”钟离磬音几乎说不出话,紧紧抱住他,肩头因抽泣而止不住地抖。 林安眼前有了一瞬的闪回——犹记渡湖时,万岛主一把拎起钟离磬音,将她吓得跳脚,她也是这样没大没小地骂他赖和尚,而现在…… 那个任由她撒野的男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伏在她怀里。 再也站不起来了。 林安鼻尖一酸,强自咽下泪意。 万岛主只轻轻笑了一声,扭头看向封一枕。 封一枕此时才从地上爬起来,终于能够自己站稳身子,体内的真气仍旧汹涌狂乱,却都比不过心中的惊涛骇浪。 “封一枕。”万籁开口唤了一声,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沙哑,好似风过枯草,“阿嗔设计杀你,我为你解毒,还这一命。阿痴是你仇人,我这个做师父的,理当代徒受过,偿那一命。 你一活,我一死——这两条命,便抵了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徒儿。可好?” “师尊!”阿痴声嘶力竭地吼叫一声。 阿贪与阿嗔也是目眦欲裂,青筋暴起。 封一枕没有开口回答,却是强忍着体内剧烈的不适,一步步走到万籁身边,重重跪了下来。 “我只当你答应了。”万籁睥睨一笑。 饶是面容已苍老凋败,他眸中仍闪烁着狂邪的傲气:“哪有什么不治之毒,哪有什么不解之怨。 世人道它无解,不过是不相信……有人能舍得自己的修为与性命罢了。” 林安心口像被重重攫住,酸楚、震撼、压抑,翻涌难言。 “放下是圣人,劝别人放下是小人。” 万籁真的践行了这句话。 他从未劝人向善,从未谈过慈悲,只是果断地放下了自己的性命。 匣中宴 第258节 即便他武功之高世所罕有,没人能逼迫他做出什么,可他却甘愿以己之身,做那个割肉饲鹰之人。 佛门十二点戒疤,众人以为是笑柄。直到此刻,才知那叛出佛门的邪魔,竟藏着真正的佛心。 钟离磬音满脸是泪,紧紧抱住他的光头:“大和尚,你不要死……你不可以死!你说过,会一辈子保护我,照顾我!” 万籁勉力抬起手,将封一枕的手,轻轻放在了钟离磬音的手背上,缓缓道:“从今往后,会有另一个人替我……一辈子保护你,照顾你。” 钟离磬音泣不成声,只是不住地摇头。 封一枕死死咬住嘴唇,用力握紧磬音的手,大颗大颗的眼泪打在了他的手背之上。 十年前的中秋之夜,也是这个男人稳稳牵着他的手,告诉他——“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他错恨了他。 朝夕相处十年,他却和世人一样,从未真正地看懂他。 万籁满意地一笑,重新看向磬音,道:“从前你总问我,如何会收养了你,我从不肯说。到现在,我也不能给你讲完这最后一个故事,姑且欠着吧。” 万籁唇边含笑,漆黑的瞳仁渐渐开始涣散,显出几分怅惘。 那一年,他还在佛寺之中,日日苦修。 那一日,他在寺前洒扫,却见一个男人奄奄一息,撑着最后一口气,求他收留襁褓中的女儿。他答应后,男人便咽了气。 他不知男人遭遇过什么,只听他说复姓钟离。 佛门重地,不容女子久居。万籁的师父要将女婴送给别人收养,万籁却不答应。 当小婴儿那一只圆圆的小手,伸出襁褓,攥住了他的一根手指——他便下定决心,亲手将她抚养长大,绝不交付旁人。 后来,万籁离开了师门,背负着一个襁褓,决心去寻一座海外孤岛。 当他最后一次走出寺门的那一刻,寺里的钟声刚好敲响了一下。他没有再回头,只是给孩子取名——钟离磬音。 钟离磬音永远也不会知道,江湖人尽皆知的叛出佛门……是为了她。 此时此刻,她再也顾不上缠着万籁给她讲那个好奇已久的故事,她的眼前已模糊成一片,嘴唇颤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词句。 五岁那年,她坐在大和尚的肩膀上,看着他一人踏平整个山寨。凶神恶煞的山大王,也要趴在地上,给她当马儿骑。 从那时起,她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钟离磬音。 她从未有过此刻般的六神无主,因为她总是很安心,就算天塌下来,也会有他的光头撑着。 眼前,怀中的光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阖上双目之前,他苍白的薄唇最后动了动,轻缓好似呓语。 “佛不渡人,我自渡之。” 这一刻,江湖上少了一个高手,幽冥里多了一尊煞神。 ----------------------- 第180章 夜已更深, 满月洒下的清辉仿佛也愈发幽冷,只有那重重烛火仍蓬勃跳跃着,却照不亮每个人面上沉重的神色。 与初时相比, 院中的人已经少了一半——江月扶着万念俱灰的陈如霜回了西二院, 步千里则将洛峡飞带了下去, 等回到太岳宗再以门规处置。 太岳宗门规森严,洛峡飞连犯数禁,恐怕难逃惨淡收场。 太岳宗只剩下何夫人一人留在院中。 遏云岛的人更是身心俱伤,一同带着万岛主的遗体回房收殓。 谁也没有想到,比武大会尚未开始,便已有了如此令人始料未及的伤亡。 林安心头发沉,眼圈仍旧泛着红。虽与万籁不过数面之缘,可方才那一幕……实在带给她太大的震撼。她已经没有心情再谈论什么正事,只等着随众人一同散去。 林安恍惚地出着神, 忽听石桌那边传来一声轻叱, 下意识看过去, 便见何夫人正拂袖站起身来,纹着金丝的纯白衣袖湿湿哒哒,往下滴着水。 一直捧着茶壶为几位帮主添茶的哑巴老头站在一边,佝偻得更低了些。他双目浑浊, 一脸花白长须, 看不出什么神情,只口中发出“啊啊”的声响,沙哑而艰涩, 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原来是他倒茶时,不慎碰倒了何夫人的茶杯,溅湿了她的衣袖。 何夫人蹙眉拂袖, 神色不悦。 哑老头更加惶恐,手忙脚乱地捧起何夫人宽大的袖口,小心向下拧水。 何夫人随手挥开哑老头,轻哼一声,道:“多事!” 哑老头被挥得踉跄几步,险些摔倒,仍旧“啊啊”地低喃着,连连低头致歉。 段鸿深眉头一紧,上前一步,沉声道:“你没……没长眼睛吗!如此失礼,还不退下!” 无人在意这样一段插曲,廖乘空开口道:“段少庄主,距离七日之约只余不足三日,贵庄既然尚无进展,难道仍旧不打算说出捉凶计划,非要耗到七日?” 段鸿深面色不大好看,语气里多了几分生硬:“鄙庄……自有打算,若有需要,再请廖堂主相助也不迟。今日时辰已晚,诸位还是早些休息吧。” 此言既出,众人心下虽各有疑虑,却也不好再追问,只得就此散去。 谢阳也站起身来,却径直走向陌以新,目光中是由衷的惊叹,拱手道:“陌兄心思缜密,层层推演,实在令人佩服。谢阳自诩通晓江湖事,从前竟未有幸听闻陌兄的大名,实在惭愧。 不知陌兄出自何门何派,在下定要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林安无语,陌以新也默了片刻,反倒是花世大大咧咧地答道:“他这‘大名’,你自然不可能听过,他是做官的,哪里有何门何派。” 谢阳一怔:“做官?” “我们敬爱的景都府尹陌大人,便是你眼前这位了。”花世以肘捣了捣陌以新,揶揄一笑,“陌大人破案无数,智计无双,这点小场面又何足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谢阳连连点头。 林安无奈,花世还不知道陌以新已经甩手辞官的事。他也不想想,倘若陌以新还是府尹,哪里能在江湖上晃荡这么久。 林安看向陌以新,见他并未有出言解释的意思,只是蓦地蹙起眉头,极快地转身看了一眼。 “怎么了?”林安低声问。 陌以新又四下张望片刻,神情里似乎带着几分警惕与深思,片刻后,他终究摇了摇头,道:“没事,大概是我的错觉。” 林安心念稍动,没有再追问。 陌以新向庭院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朗声唤道:“段少庄主。” 段鸿深一行已经快要走出院子,脚下一顿,回身道:“陌兄还有事?” 陌以新向门外看了一眼,何夫人刚刚拐过通往西二院的石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 他语气淡淡,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只是想打听一个人。” “哦?何人?”段鸿深随口便问。 陌以新注视着他,缓缓开口:“尹东阳。” 林安心头一惊,旋即明白陌以新是在试探他的反应,连忙也盯紧了段鸿深的神情。 “谁?”段鸿深微微蹙眉,像是听到一个极为陌生的名字。 “尹东阳。”陌以新又重复了一遍,“段少庄主可知此人?” “从未听闻。”段鸿深的神色有些莫名,“这是何人?陌兄为何向我打听?难不成也来过我巨阙山庄?” 陌以新神色不动:“此人曾说,与贵庄旧有渊源,段少庄主却从未听闻,莫非是他信口开河,诓骗于我?” 段鸿深轻笑一声,道:“巨阙山庄刚建成时,我便在这里了,二十年来从未听说此人,大概是他随口攀附罢了。” “想来便是如此。”陌以新点了点头。 “嗯。告辞。”段鸿深抱拳,带着众人离去。 林安望着段鸿深的背影,眉心微蹙。 他的神情实在不似作伪。难道说,连他也不知道他那位义父从前的事? 那个已经死去的尹东阳,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 次日,时已入夜,林安与陌以新并肩往西一院走。 林安一路沉默,心绪仍未平复。 他们刚刚送走了遏云岛众人。 先前为了想法子给封一枕医毒,林安便打算用炸药的弱点向段鸿深施压,给他们行个方便,放他们离开。 如今封一枕再无性命之忧,他们却还是去找了段鸿深,提出了让遏云岛先行离开的请求。这是磬音的心愿,而林安同样由衷地希望,万岛主的遗体能早日回归故土,安然长眠。 与段鸿深的交涉颇为顺利。 段鸿深顾及炸药之事,又感念两人破解了两桩凶案,为巨阙山庄解决难题。当然更重要的是,经过昨夜,段鸿深也已看得清楚——遏云岛的人,不可能是杀害段老庄主的凶手。 于是,段鸿深答应了林安的请求。 巨阙山庄果然还有一条通往庄外的地下暗道,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开。 只不过,遏云岛已经离庄的事,还瞒着其他帮派,在旁人眼中,遏云岛不过是因遭遇剧变而闭门不出罢了。 离七日之期只剩下不到三日,段鸿深怕节外生枝,自然不愿让其他人知晓还有暗道的存在。 林安脑中仍旧是方才分别时的场景——她问磬音日后有何打算,磬音只道,她会守住遏云岛,守住万岛主为他们所有人创造的家。 封一枕紧握着磬音的手,少年的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林安本以为贪嗔痴会因悔恨而一蹶不振,甚至随万岛主而去,可阿贪说,他们三个不会散,也不能散。 因为遏云岛的一众“恶人”们,还要靠他们凝聚在一起,就像……万岛主还在时一样。 逝者已矣,所有人都将全新地面对生命。 这是万岛主用性命铺好的路。或许,也是他算好的结局。 “万望保重,后会有期。”林安和磬音最后将手交握在一起,许久才分开。 “安儿。”身侧传来熟悉的男声,将林安从失神中拉回现实。 “还在想遏云岛的事?”陌以新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微用力,带着安抚。 林安缓缓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伤感,道:“如今还有正事未完……从一开始,那七日之约便有些古怪,如今时日已经过去大半,从你昨日探得的口风来看,巨阙山庄所谓的‘捉凶计划’,似乎还未见效。 匣中宴 第259节 我总觉得,巨阙山庄布下这局,或许还有更深的玄机,却实在想不出,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她说着,忽而心念一动,道:“对了,昨夜众人散去之时,谢阳来找你寒暄,我见你当时神色有异,是什么缘故?” 虽然陌以新说是“错觉”,可林安觉得不像,心道可能是他有什么不方便说,便没有当场追问。 果然,陌以新微微蹙眉,沉声道:“那一瞬,我的确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似突然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射向我,令人如芒在背。可我当即回头看去,却什么也不曾发现,似乎并未有人在注意我。” “异样的目光?”林安神色微变,低声沉吟,“那个时候,咱们正在说什么?谢阳问你出自何帮何派,花世说你是景都府尹……等等,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也许吧。”陌以新若有所思道。 林安沉默不语,眉心却渐渐蹙紧——景都府尹又如何?难道是朝廷官员混迹江湖,便引起了旁人的惊诧?还是……另有原因? 陌以新见她神色凝重,反倒轻轻一笑:“别担心,不过是一瞬的感觉而已,不必为此挂怀。” 说话间,两人已返回西一院。天色已经入夜,少了遏云岛一众,西一院愈发冷清寂静。 两人一路向客房走去,便见花世与沈玉天呆在廊下,守在在房门两边,一左一右,一坐一站,好似两个百无聊赖的门神。 陌以新随口道:“有事吗?” 花世从地上站起来,道:“方才入夜不久,我听见你房间这边隐隐传来脚步声,既轻且快,显然出自相当高明的轻功,便赶来看看。” 沈玉天面色是一如既往的冷峻,只点了下头,表示认同。 林安微讶,连忙问:“那你们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花世摊手,“即便当真有人来过,想必最多也只待了眨眼的工夫。我们过来时,连个残影都没看着。所以守在这等你回来,好歹知会你一声。” “好,知道了。”陌以新点了点头,随手推开房门,脚步却是一顿。 “怎么了?”林安话音未落,目光也随之落在门内,当即一怔。 地面上,赫然躺着一张折起的纸条。 花世奇道:“哎哟!真有东西?难不成便是方才那人放在这的?快看看有字么!” 陌以新俯身拾起纸条,随手展开。 烛火摇曳,纸面上的字迹缓缓显露。 花世立即凑近,饶有兴致地念道: “陌兄,若想解开段老庄主身死之谜,于今夜丑时来千枭林见我。由林边石碑处入林,向东百丈,树下静候。 记住,我只见你一人,若有旁人随行,不论是谁,便请无功而返。 落款……知情人。” 念完最后三个字,花世愈发一脸诧异:“知情人?那件事……居然还有‘知情人’?” 林安也是一头雾水:“段老庄主是被潜入山庄的黑衣人一招击杀,并无旁人目击。要说知情……又能知道点什么?难不成还能知道凶手的身份?” 花世微微眯眼,猜测道:“也许是巨阙山庄的哪个人,那晚无意中藏身暗处,留意到了什么异常;又或许,是认得凶手的人,因为一些事,对身边的某个人产生了怀疑,认为自己识破了凶手。” 林安眉心蹙起,沉声道:“可是,无论此人是谁,无论他是识破了凶手还是掌握了相关线索,怎么也应当去找段鸿深啊,怎会来找以新呢? 除非……他不信任段鸿深?或者不信任段鸿深身边的某个人?” “也不是不可能。”花世耸了耸肩,“还有,今天下午,段鸿深找所有人集会,将何昭阳与封一枕遇害的真相公之于众,各帮派也算心服。 或许这位‘知情人’,听闻是陌以新破解了两件案子,觉得他可以信赖,才决心将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他——这也是有可能的吧。 再说了,不论此人是谁,用这种事来骗人,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花世所言的确有理,林安思索着,目光不经意在房中掠过,眼皮登时一跳,脱口叫道:“那又是什么!” 三人当即看去,只见房间正中的桌案上,有一块小石子,而石子下面压着的……竟又是一张折起的纸条! 花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径自抽出纸条,迅速展开,再次念道: “陌先生,若想知道巨阙山庄的秘密,与比武大会的玄机,于明夜寅时来千枭林。由林边石碑处入林,向东百丈。不可带高手同行,以免空手而归。 落款——你心中想见之人。” 这次念完,花世没有再猜测什么,只一脸讶异地抬起头来,四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面面相觑。 林安张了张嘴,心绪起伏不定——巨阙山庄果真有秘密!比武大会也果真另有玄机! 她先前的直觉和怀疑都没有错,可是,她却陷入了愈发浓重的迷雾之中。 屋内一时寂静得连烛火跳跃都清晰可闻。 良久,还是花世先开了口:“两张字条,一个今夜丑时,一个明夜寅时;一个是段老庄主身死之谜,一个是巨阙山庄的秘密和比武大会的玄机——这究竟是哪跟哪啊?” 陌以新从花世手中拿过第二张字条,与第一张并排放在桌上,道:“两张字迹都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成,不过,看运笔的力道与连贯性,却非出自一人之手。” 林安蹙眉道:“可是,两张字条上所写的地点完全一致,倘若不是同一个人,怎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由林边石碑处入林,向东百丈……”陌以新沉吟道,“你可还记得,咱们那日意外闯入的地下祠堂,约莫便在这个位置。” 林安立即反应过来,顿时倒吸一口气,更惊诧道:“可是,祠堂的主人尹东阳,也就是段一刀,已经死了。除了他以外,难道还有人知道那间密室?而且……至少还有两个人,分别给你写了字条?” 陌以新指尖轻扣桌面,看向沈玉天:“你们方才只听到一次脚步声?” 沈玉天点头:“我只听到一次。” 陌以新道:“那么,便有两种可能—— 其一,两人恰好前后脚而至,时间极为接近,以至于你们以为是同一人。 其二,第一个来的人身法极高,功力极深,甚至连你们都未曾察觉,直到被第二个人惊动。” 沈玉天神色微动。他向来自傲,对于自己的身法与耳力都颇为自信,陌以新所说的第二种可能,让他不禁皱了皱眉。 林安的目光在两张字条上来回扫过,狐疑道:“相比起来,第一张字条反倒还正常些,此人自称能解开段老庄主身死之谜,落款相应便是知情人。 可第二张呢?落款居然是你‘心中想见之人’……以新,你心里可有这样一个人选?” 陌以新眸光愈深,缓缓道:“巨阙山庄的秘密,比武大会的玄机……我更在意的是——就算此人知晓所谓的‘秘密’,又怎知我会对此感兴趣,又如何能断定,用此事便能引我赴约?” 沈玉天沉声开口:“还是先想想第一封信吧。距离丑时也没几个时辰了,你怎么想?去不去?” 陌以新只略一沉吟,道:“去。” “去?”林安心中不由一提。 陌以新看向林安,微微一笑:“段老庄主身死之谜,我们的确很好奇,不是吗?” ----------------------- 第181章 沈玉天蹙眉道:“可是, 他只要你单独一人前去,是否有些蹊跷?” “是啊!”林安连忙点头,“丑时……正是夜最深的时候, 地点又在千枭林深处, 还要独自前往, 若对方不怀好意,岂不是太危险了!” 花世倒不以为意:“陌以新不过是破了两桩案子,得罪的也就是两个凶手而已。遏云岛的人已经离开,洛峡飞也被太岳宗看管起来。除此以外,其他人怎会对他有敌意?” 林安仍旧不安,眉心深蹙:“可段老庄主被杀已有三月,连段鸿深都迟迟查不出来,谁还能有线索?说不定此人是凶手那边的,或者说……他其实就是凶手! 他忌惮你接连查出两件案子, 怕你再查下去揪出他来, 便想对你下手!” “不论他是何人, 有何目的,只有去了,才能有所突破。”陌以新捏了捏林安微凉的手心,声音沉稳, “放心, 有你在,我会珍重自己。既然要去,必定会想好万全之策, 不会冒险。” 林安抓紧他的手:“什么万全之策?” 陌以新看着她,温柔一笑:“掌握天时地利,自保不难。咱们先做一些准备。” …… 子时末。 林安站在刻着“千枭林”三个大字的石碑前, 双眼定定望向那片漆黑如兽口的林海,目光一瞬也不肯离开。 廖乘空在一旁来回踱步,片刻后忽地停下步子,沉声道:“我左思右想,这样还是太危险了!咱们这么多人,何不一起过去,不管对方是谁,出手拿下便是,何必非要冒险?” 荀谦若劝道:“信中点明只见一人,或许对方早有隐蔽之处藏身,若发觉来者不只一人,便借着夜色悄然退走,叫我们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又如何?”廖乘空道,“段一刀之死是巨阙山庄应当关心的事,本就与咱们无关。” 沈玉天轻哼一声,道:“这世上之事,大都与廖堂主无关,自然最擅长高高挂起。” 廖乘空一滞,面色骤黯,却没有再说什么。 荀谦若暗叹口气,接着劝道:“堂主,陌兄弟已经准备周全,咱们应当相信他。” 林安心中七上八下,在相信与反悔之间左右徘徊。只有反复回想陌以新临走前所说的“天时地利”,才能勉强压住心底的不安。 丑时已至,只再等一炷香的时间,倘若他还不平安归来,无论如何也要进去接应! …… 此时的林中,饶是陌以新已将种种可能都预先推演过一遍,仍发生了连他也始料未及的变故。 陌以新手持火把,循着字条指引的方向一路深入,脚下不疾不徐,耳中却忽而传来隐隐的打斗声。 沉寂的黑夜之中,任何一点响动都变得极为清晰,轻易就可辨出声音来向——正是他此行所要前往的方向。 林中有人,他并不意外,可怎会有人打斗? 陌以新心中微沉,脚下已无声加快了几分。 渐行渐近,打斗声也愈发激烈。 密林遮挡了大半月光,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手中的火把照亮身前三尺之地。陌以新尚未发现人在何处,便见一道黑影自林间破空而来。 他始终全神贯注,却没有动身闪躲,因为他已从黑影的姿态觉察出一丝异样——这道身影,绝非轻功起落该有的模样,而是已经失去平衡,好似一个沉重的破布袋,正被人甩飞出去。 陌以新在这一刻做出判断——那场打斗,似乎已经分出胜负了。 果然,就在下个瞬间,半空中的黑影直直摔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 此人一身黑衣,俯卧在地,猛地吐出一口血,便匍匐着不再动弹。 陌以新目光一凝,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掌心缓缓收紧,双眸紧盯着黑影飞来的方向。 果然,另一道身影紧接着出现在视野之中。 此人同样一身黑色夜行衣,相比于方才那人的狼狈,显得颇为轻松。他脚下踏着不疾不徐的步伐,双手抬起于脑后,似是在系蒙面布。 陌以新的出现似乎并未令此人感到意外。蒙面布系紧之后,他便一跃而起,再度朝那已经倒地的黑影扑去,显然是要彻底取其性命,确保不留活口。 匣中宴 第260节 陌以新眉心微蹙,右手已经抬起,指向蒙面人凌空的身影。 嗖—— 一道微不可察的细影隐没在夜色之中,流星赶月般地飞了出去,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陌以新手中,正是沈玉天给他的袖箭。 蒙面人的身形在半空陡然顿住,堪堪折转,落回地面,足下踏出一个仍旧沉稳的弧度。 陌以新道:“信是你写的?” 蒙面人丝毫没有开口答话之意,身形又一个腾跃,转而向陌以新攻来。 陌以新余光飞快一扫,左前方那棵粗壮老树依旧立在那里;斜后方,匍匐在地的黑影仍旧一动不动。 刹那间,他心念急转,立刻向后错步,又对着蒙面人“嗖嗖”连发两箭,一上一下,封住了他逼近的路径。 趁蒙面人被细箭所阻身形迟滞,陌以新几步欺近趴倒的黑影,将人从地上拖起,一臂架上肩头,向左而去。 就在他拉人这片刻功夫,蒙面人已再度逼杀而来,一掌破风而下,直取陌以新面门。 陌以新拖着一具重伤之躯,脚步愈发沉重。眼看已近避无可避,他神色不动,在一息之间做出取舍,竟丝毫不做闪躲,反而身体前倾,主动迎了上去。 左肩中掌,力道贯体而入,陌以新连带着伤者一同被击飞出去,翻滚倒地。 即便到了此等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陌以新仍旧没有放开左手的火把。火光在夜色中摇曳,将他的狼狈映得清晰。 蒙面人胸有成竹的冷酷笑容被遮挡在黑色蒙面布下——猎物已被逼入绝境。 然而,他却料错了。 眼前看似人仰马翻的狼狈,正是陌以新在那一瞬间算计的结果。 被击飞的角度、方向、落点,全都恰到好处。 陌以新放开伤者,将火把照向一旁的树干,另一手在树干上迅速摸索。 几乎便在同时,倒在地上的黑影迅速坠落,陌以新就地一个翻滚,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没入地面,简直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蒙面人倒吸一口凉气,疾步上前,才惊觉地上竟不知何时洞开一道暗门。他想也不想,当即腾身而起,跃向洞口,却只见洞中忽有火光翻滚,一支飞旋的火把横扫着破空而出。 蒙面人再度被迫折身避让,堪堪避过火苗。然而他身法颇为迅捷,即便这么一滞,地洞也还未完全闭合,蒙面人抓紧最后的机会,飞身扑去,洞口中却又一连飞出三只细箭。 此时倘若再避,必定赶不上钻入地洞。蒙面人一咬牙,硬生生受了这三箭,却也及时调整了姿势,不曾被命中要害。 然而就在细箭接连破入血肉的刹那,蒙面人面色倏然一变。他眸光一冷,双手在洞口旁的地面上一撑,整个人弹了回去,未再进入洞中。 落回地面时,蒙面人连退数步,脚下踩出的枝叶声在夜林中回响。待他稳住身形,地洞已在他眼前彻底闭合。 蒙面人自是百般不甘,却再顾不得许多,当即盘膝坐地,运功逼出三枚细箭。等再站起身来,脚下竟一晃,身形已显虚浮。 他恨恨咬牙,然而事已至此,终究还是转身退走,消失在夜色之中。 …… 地洞之内,陌以新眼见洞口彻底关上,又谨慎地静候片刻,才收起袖箭,伸手探向一旁黑影的手腕,眉心微微蹙起—— 此人虽还一息尚存,脉象却已十分微弱,大约是被那蒙面人伤了心脉,性命恐怕只在须臾之间。 陌以新心底微沉,向后靠上地洞湿冷的石壁,低低咳嗽几声,沉沉喘息起来。 那蒙面人对他,和对那伤者,是同样不加掩饰的杀意。他方才硬吃那一掌,又从地面直直摔了下来,此刻胸腔火辣,骨节隐痛,恐怕也伤得不轻。 陌以新勾起嘴角,自嘲一笑。 如今的他,面对这些江湖人,竟也只能靠算计来保命了。 可至少,这一步,他没有输。虽然出了意料之外的变故,大体还是实现了备用计划—— 时值深夜,林中尤为幽暗,对方看不清他的动作,便也辨不出他的意图,是为天时。 约定地点接近地下密室,只要看好那棵树的位置,便能随时开启机关进入地洞。而洞口狭窄,靠一只袖箭便足以封死来路,是为地利。 原本的计划便是如此,若一切顺利,自可坦诚相见;一旦对方有所异动,他便退入地洞暂避。对方若要跟来,只能生生受了袖箭。 而十支袖箭,早已在迷药中浸泡了几个时辰,见血即发,越运功越是加快效用。 若对方执意追入地洞,最多再周旋片刻,便会不省人事。 只是可惜,此人不但身手极快,片刻之间的轻重权衡也极为果决,稍有觉察便断然抽身。如此一来,反而断了线索,难以得知他的身份了。 陌以新歇息片刻,压下胸中翻涌的气息,自怀中取出火折,旋转石壁上的烛台,打开密室的第一道暗门,又在门侧扳动横杆,紧接着打开第二道暗门。 从这一刻起,祠堂中的沙漏自动倒转,等到沙尽,便能安然离开了。 陌以新回到原处,缓缓坐下。 地上那重伤之人仍俯卧着,气息若有若无。陌以新将他翻过身来,将火折凑近,火光在黑暗中摇曳,将那张面容一点点照亮。 方才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里,此人不是面朝下趴着,便是靠在陌以新肩上低垂着头。再加上情势凶险,瞬息变换,陌以新始终全神贯注地留意蒙面人的一举一动。直到此刻,才是第一次看向此人的脸。 火光照耀之处,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陌以新猛然一僵,向来古井无波的眼中,霎时间惊起惊涛骇浪。 …… 林边的一行人,开始向林子深处进发。 已经过去一炷香的时间,陌以新还是没有出来。林安心口揪紧,手指愈发冰凉。 好似自我安慰一般,她开口道:“他不会有事的。” 花世一贯轻松道:“放心,有那密室作为退路,理应万无一失。” 林安忍不住担忧:“可是过去了这么久……莫非他真的用上了退路?” “那也无妨。”花世懒懒抱臂,“你和谢阳躲在落日楼的那一天,陌以新曾去密室找过你,他说那密室进去后必须待够时间才能出来,就将树干上的机关告诉了沈玉天,让他在外面接应,省得空耗时间。 所以呢,一会咱们过去,便可以从外面打开机关,将他弄出来。” “可是,若他当真困在密室,就说明对方的确来者不善,很可能与他起了冲突……”林安越想越是不安,急切道,“你们先用轻功去吧!事不宜迟,不必被我拖慢了步子。” 花世略一思忖,对着沈玉天一抬下巴:“喂,你去吧。” 沈玉天也不去计较花世的颐指气使,将火把往他手里一塞,随即飞身而起,迅速消失在林影之中。 廖乘空道:“我也去!”紧随其后。 这两位武力最高的皆已动身,林安总算稍稍松了口气,又看向花世:“你怎么不去?” 花世摇头叹息:“我还是跟着你吧,万一把你弄丢了,那个家伙才真要疯,我可承受不起。” 荀谦若仍旧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轻声笑道:“林姑娘尽可放心,我反倒有些期待,那边真有敌人才好。” 林安怔住:“为何?” “堂主与沈公子二人联手……这可是奇景。”荀谦若笑得意味深长。 林安一时无语,再次领略了荀谦若偶尔冒出来的幽默感……没想到这人看起来老实,连自家堂主的玩笑也开。 当三人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总算隐约看到了人影。 沈玉天与廖乘空各持一支火把,分立两侧,火光在夜色中摇曳,映得二人神情皆沉如铁石。 而在他们之间,陌以新半跪在地,低垂着头,怀中抱着一具瘫软的身体。 烛火照着他的侧脸,那一向清冷沉静的面孔,此刻却凝滞而肃杀,莫名地令人心悸。 林安心口一紧,急促地唤了一声:“以新!” 她奔至近前,陌以新却没有抬头,只有略带颤抖的声音轻轻响起—— 他仍旧垂目望着怀中的人,沙哑道:“顾三哥……” 林安浑身猛然一僵,几乎不可置信,这才看向陌以新抱着的人。两旁的火把映照下,一张稍显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顾玄英,居然真是顾玄英!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花世说顾玄英在上个月不告而别,他循着踪迹找到宛阳州这一带,还是没有找到。 那时花世还笑言,巨阙山庄也在宛阳州,说不准顾玄英是去比武大会看热闹,兴许就遇见了呢。 如今,花世居然一语成谶,顾玄英竟真的出现在了这里。 可是,为何前几日都不曾见到他?他难道便是写信约见陌以新的人? 可他怎会知晓段老庄主身死之谜?又怎会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顾玄英!”花世面色骤变,显然也是一惊,连忙上前道,“怎么回事?” 沈玉天摇了摇头:“此人身受重伤,心脉俱损,脉象微弱,已经没救了。” 林安在一瞬间的恍惚之后,顿时又被更大的震惊击中。 顾玄英……要死了? 就在此时,陌以新怀中的人忽然极为细微地动了动,他艰难地半睁开眼,呼吸微弱,双唇轻颤。 “顾三哥。”陌以新轻声唤他。 顾玄英的眸光黯淡而茫然,片刻后,好似才依稀回过神来,听见了这道声音。 目光缓慢聚焦,无神的双眼中顿时升起一丝奇异的神采,他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指尖颤得厉害,却仍执意伸向陌以新,颤声道:“你、你……” “是我,楚承晏。”陌以新道。 顾玄英仿佛是用尽了所有残存的力气,蓦地抓住陌以新的手,微弱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一字一句道: “楚、楚之天下……尽、尽在一匣中。你、你……拿到它。” 他喉中仿佛哽着一团滞气,字字艰涩,断断续续。昏暗的眼里却涌起了最后一瞬的清醒与悲怆,炽热与不甘。 “好。” 陌以新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他沉沉吸了口气,道:“是谁伤了你?” “杨、杨……” 顾玄英最后发出两个音节,抓着陌以新的手重重垂落在地,空洞的双眼犹自半睁着,却永远失去了焦点。 ----------------------- 匣中宴 第261节 第182章 林安呼吸一滞, 心口猛地紧缩。眼前仿佛闪回上一次见他时的情景。 景熙城外的废旧货仓中,顾玄英青筋暴起,双目通红, 一张脸在泪水中扭曲地笑着。 他癫狂的声音言犹在耳——“我这辈子还他妈会有什么解脱?等到进阴间, 下地狱, 那才是我顾玄英真正的解脱!” 此刻的他,解脱了吗? 陌以新定定地望着他,静了许久,而后缓缓抬手,轻阖上顾玄英的眼。 下一刻,他却身形一晃,蓦地吐出一口血来,仰面倒地。 “以新!”林安心神俱裂,慌忙扑上去, 将他托住。 花世也一惊, 讷讷道:“他怎会吐血?急火攻心?” “不对。”沈玉天神色一凛, “他受伤了。” …… 沈玉天背着陌以新,花世背着顾玄英,一行人匆匆返回西一院。 早已等候多时的谢阳慌忙迎上来,道:“去了这样久, 可是出事了?” 林安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谢阳刚问出口, 便见到不省人事的陌以新,顿时吃了一惊。再往旁一瞥,看到花世背上的人, 更是惊得向后跳了一步,失声叫道:“是他!” “什么?”林安脚步顿住。 谢阳一手指着顾玄英,震惊道:“他、他就是同我一道来的那个怪人!” 林安心神一震。顾玄英从花世那里不辞而别, 暗中潜入巨阙山庄,好不容易游到岸边又不急着上岸,而是反复扎入湖水之中,行止诡异,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恍惚间似有千头万绪纷繁而来,然而此刻心中另有牵挂,林安无暇细想,连忙又迈开步子,跟上前面几人。 …… 房中。 陌以新被平放在床榻之上,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他眉心微锁,嘴角仍染着暗红血迹。 林安心中又是一阵揪痛,小心解开了他的衣襟。 锁骨下,一道清晰掌印赫然刺入眼中。 廖乘空眉头紧蹙,沉声道:“这一掌势大力沉,好在并未击中脏腑。只是他没有内力护体,还是受了内伤。” “那要怎么办?”林安忙问。 方才在林中,沈玉天已经为他运功疗伤,可他依旧昏迷不醒,也不知是不是伤势太重的缘故。 荀谦若道:“林姑娘不必担心,陌兄弟绝无性命之忧。” 他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道:“这是我们归去堂的回心丹,先喂他服下,伤势会好得快些,或许也能早些醒来。我再去熬些伤药,待他醒后即可服用。” “多谢荀先生!”林安连忙接过药丸,轻轻托起陌以新的下颌,将药小心喂入他口中。 花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我想,若不是顾玄英意外出现,陌以新本不至于受伤。” 他看了眼地上气息全无的男子,长叹一声,“可惜,他还是……” 林安闭了闭眼,面色也不好看。 几人见陌以新服下药丸,又再检查过他的脉象,便不再多待,留林安一人照看。 虽不知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陌以新怎会遭此重手,但事已至此,几人自然不会掉以轻心,决定在院中轮流守夜,以防对方趁夜再来。 林安坐在床前。床上的男人面色苍白,一动不动。 这么久以来,他从未以这种人事不省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他总是强大的,从容的,是无论风波如何翻覆,都能袖手立于浪间的人。他瞳仁中的光,仿佛能照亮最深的夜,抚平最不安的心。 可是现在,她看不到他的眼神了。 林安吸了吸鼻子,俯下身去,在他紧闭的眼皮上轻轻一吻。 “倘若累了,就好好睡一觉吧。”她低声道。 很久以前,陌以新便对顾玄英说过——他事败时,会尽力保他一命。陌以新本已做到了。 他保住了顾玄英的性命,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开始,一条新生之路。 可现在,顾玄英还是死了。 顾家与钰王府旧交深重,顾玄英是顾家最后一个血脉,也是陌以新以“楚承晏”这个身份,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朋友。 现在,他死了。 林安握住陌以新的手,感受到他掌心的冰凉。他的手向来不会很热,却也从未像此刻般毫无温度。 林安低下头,将脸贴上他的掌心,一丝一丝,将暖意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脑后发间传来一丝温热,好似有指尖轻轻拂过。林安恍惚自短暂的睡意中惊醒,一个激灵,猛然直起身来。 陌以新仍旧躺在床上,一双墨色眼眸却已沉静如初。 “你醒了!”林安惊叫一声,“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我叫他们再来看看你的伤——” “不必。”陌以新开口,声音带着沙哑,唇色仍显苍白,气息却已平稳,“别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林安还要坚持,余光却瞥见床侧小几上放着一只空药碗,一时愣住。 “荀谦若来过一趟。”陌以新解释道。 林安连忙看向窗外,这才惊觉天色竟已大亮,恐怕已到次日晌午。 她懊恼不已,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自责道:“我怎么睡着了……” 陌以新拉住她的手,轻轻按下:“你守了一整夜,已经很累了。” 林安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动作一顿,咬了咬唇,小心道:“你……还好吗?” 陌以新神色一黯,沉默良久,才道:“也许……他已在地下,与父兄团聚了吧。” 林安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陌以新眸光忽而一寒,“他这条命,我不能不替他讨回来。” 林安心头一紧,忙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要杀你们?” 陌以新简单讲述一遍,末了道:“后来那人便离开了,看来也未与你们撞见。所以,我也还不知他究竟是谁。” “蒙面人……”林安喃喃念了一句,蹙眉沉思,“难道,是顾玄英写信约你?他掌握了有关段老庄主的线索,却不慎被凶手察觉,于是凶手赶在你们相见之前,先一步将他灭口,再杀你以绝后患?” 陌以新缓缓摇头:“在顾玄英被击飞后,凶手现身于我面前。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正在系蒙面布。” 林安一怔。 “分明已将人重伤至濒死,他却才开始蒙面,这说明,他很清楚后面还会有人来。”陌以新沉声道,“而此人行事极为谨慎,偏偏与顾玄英交手时却并未蒙面,这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奔着你去的!”林安心中一凛,“顾玄英的提前出现对他来说是一个意外,所以他才没来得及蒙面。” 林安脑中一闪,几乎脱口道:“杨!顾玄英临死前,最后说出了这个字——他见到了那人蒙面前的真容,而且认出了那个人,是一个姓杨的人!” “杨……”陌以新喃喃开口,同样念着这个字,脑海中却搜寻不出一个可疑的人选。 林安分析道:“蒙面人写那张字条,将你约到林中,见面后却二话不说便下杀手。也就是说,所谓案件知情人完全只是一个幌子,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杀你。 你想想,到底是什么人,会如此处心积虑,一心想要置你于死地?” 陌以新沉默不语,思绪却缓缓回溯。 那一夜,景都街头。 他与林安并肩而行,安儿送给他一枚扇坠。灯火未熄,夜风温柔。 仿佛一切都在不动声色地朝着他不敢奢望的方向生长。 然而下一瞬,刀光破空而来,杀意凛然,直取他性命。安儿拼着被斩断一臂的危险,死死缠住一个黑衣人,为他争出仅有的一瞬生机。 他后来拒绝她的心意,也少不了是被她的鲜血刺痛,是因为在杀局中护不住她的悔恨与屈辱…… 只是后来,满脑子只有那场令他刻骨铭心的告白,此前的刺杀反而不了了之,被他压在了记忆深处。 可是如今,又一次有人要他的命…… 林安见陌以新神色不对,打起精神道:“你别担心,就算一时想不出是谁,那人总归是在这山庄里。这里都是江湖上能叫出名字的高手,廖乘空他们总会知道有谁姓‘杨’。 尤其还有谢阳那个万事通在,一定能把那人找出来!” 说到谢阳,林安忽又想起一事,道:“对了,有件事你还不知道。昨夜我们回来的时候,谢阳也在,他认了出来,顾玄英便是与他一起游过惊鸿湖的神秘怪人……” 她说着,心底也觉苦涩。顾玄英入庄后便藏匿林中,或许昨夜,他只是碰巧经过那里,结果竟意外撞见杀手,惨遭灭口。 命运待他,终究凉薄。 陌以新暂且按下心绪,道:“我的确要找谢阳,再问问他与顾玄英同行的细节。” 林安点点头,道:“好,我待会便找他过来。你还有伤,已经说了这么多话,还是先休息一下。” 陌以新的目光终于柔和半分:“你放心,对于内伤我也有数。这点伤不算什么,否则我也不会硬吃那一掌。我答应过你,会珍重自己,便不会食言。” 林安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在那样紧急的情形下,你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精心算好,每一步决定都权衡过轻重。可是在我心里,你的身体不是可以拿来权衡的砝码。” 陌以新微怔,胸口深处仿佛有一道久违的暖意缓缓回流。他沉默片刻,伸手将她拉入怀中。 “安儿。”他嗓音有些低哑,“我曾以为,我这一生会一直一个人走下去。” 林安将头埋在他的胸口,道:“可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以后,也不会是。” “嗯。幸好有你。”他闭上眼,像是终于允许自己疲惫一瞬。 林安没有再说话,只静静抱着他,将自己的温度传给他微凉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陌以新的呼吸渐渐安稳。林安又抱了片刻,才轻轻放开他,替他盖好被子,指尖在他眉间停了停,才悄声离开房间。 她想着,先准备些吃食,再去西二院找谢阳过来。 可是谁也没想到,谢阳不见了。 …… 匣中宴 第262节 昨夜发生那样的变故,几人得知有人对陌以新心存杀意,都丝毫未有松懈。廖乘空和荀谦若索性没有回西二院,而是留在西一院,与沈玉天、花世轮流守夜。 四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西一院,而谢阳住在西二院。廖乘空与荀谦若不在,太岳宗的人又都闭门不出,竟无人知晓谢阳是几时离开的。 几人向巨阙山庄弟子四处打听,人人皆称不知。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在青天白日里,凭空消失了。 “什么,谢阳失踪?”陌以新眉心蹙起。 林安已经与几人找了一下午,没有惊扰陌以新休息,到入夜前才来相告:“他不是一个会不辞而别的人,更不会好端端躲起来。” 陌以新沉吟片刻,道:“你先别担心。谢阳不会武功,对方既未直接取他性命,说明留他还有用,至少暂无性命之危。” 林安深深吐出一口气,却仍心绪难平:“我真是越来越想不通了。谢阳那个人一根筋,满脑子只有他的情报事业,为人憨直到近乎迂腐……到底什么人会将他盯上?” 花世猜测道:“他毕竟还是一帮之主,也不算是藉藉无名的小人物。” 林安摇了摇头:“他这个帮主……一丝武功也不会。若是放在其他帮派,就是去做个小厮仆从都不会有人要的——” “你说什么?”陌以新斜倚在榻上,稍稍挺直了脊背。 林安一怔:“我说谢阳啊……怎么了?” “你说得对。”陌以新喃喃道,“这本身就太奇怪了。” 林安心头一跳,忙问:“你想到什么了?” 陌以新眸光犹自闪动着:“可是,究竟为何要如此布局?”他话音一顿,眉间渐渐凝起更深的寒意,“难道,那竟不是顾玄英的误会……” “顾玄英?他误会什么了?”花世也忍不住插口,“你别只说半句,我想打人。” 陌以新缓缓吸了口气,眸中染上一层冷肃,沉声道:“自然是巨阙山庄的秘密,和比武大会的玄机。” 林安一惊:“这……这不是昨日第二封信里的内容吗?” “正是。”陌以新点头,从袖中取出第二张字条,“这个秘密,足以解开所有疑惑—— 顾玄英为何会来?临沧观为何不来?段一刀之死为何迟迟无法查明?倘若我所料不错,在今夜这场约后,所有这些都会有一个答案。” 林安心中一凛,道:“你是说,今夜这第二场约……你还是要去?” 陌以新沉默片刻,牵住她的手,道:“今夜这场约至关重要,我不能错过。你放心,今夜不同昨夜,不会再有危险。” “我不放心!”林安当即道,“昨日你便说不会出事,结果还是受了伤。今天谢阳只是呆在院子里都能失踪,我看这巨阙山庄实在危机四伏,怎么可能再让你去冒险?” “我——”陌以新少有地一噎,目光下意识望向屋中几人,似是想等谁帮着相劝。 廖乘空与沈玉天一言不发,荀谦若只是和气地笑笑。 花世则是一脸幸灾乐祸,咂着嘴道:“被人管着,滋味也不尽然好受吧。” 陌以新淡淡斜他一眼,转回头看向林安,声音却一下子柔下来:“你说的话,我自然不会不听。” 他顿了顿,眼底的锋芒收敛得干干净净,语气也化作释然:“至于我想求证的秘密,也许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林安心底也有些纠结。陌以新虽毫无二话地顺从应下,可眼底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她又怎会看不出来。更何况,她自己也早已对那所谓的“秘密”好奇不已。 林安垂眸轻叹,目光不经意掠过陌以新手中的字条,忽而心中一动,眼神一亮,道:“有了,我和你一起去。” “什么?”陌以新一怔。 林安从他手中拿过纸条,指着上面的字道:“你看,这第二封信上,只说‘不可带高手同行’,却没有像第一封信那样,点明要你一人前去。 我当然不是什么高手,并不违背对方的要求啊。” 陌以新面色微沉,似是在权衡。 林安脸一沉,道:“倘若真的没有危险,你就不会犹豫带我一起。若你犹豫,就说明你方才是在哄骗我。” “我当然没有骗你。”陌以新又一噎,默了片刻,终于道,“那好,我们一起去。” 林安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花世双手抱胸,连连摇头,唏嘘道:“一个人就不能去,两个人便可以去。这大概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啧啧,女人啊……” 陌以新和林安同时看向花世,花世果断闭上嘴。 …… 夜深露重,千枭林中。熟悉的地点,幽暗依旧。 陌以新与林安并肩走来,月光隔着重重枝叶斜落下来,疏淡朦胧。 树下,一袭鸦青色身影孑然而立。 他站得笔直,长发随意束起,在夜风中轻轻飘扬。他的面容笼罩在阴影之下,看不出任何神情,却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 第183章 他身旁插着一柄异常宽阔的重剑, 没有剑鞘的包裹,在幽月下兀自闪着寒光。 ——正是赵无绵与他的巨阙重剑。 林安心中一惊,她已猜到, 今夜约见之人会是巨阙山庄的人, 却没想到, 会是赵无绵。 在这一瞬间她便明白了,为何沈玉天与花世只听到一次脚步声,房里却放着两封信——因为其中一封是赵无绵送去的。 天下第一高手,赵无绵。 “是你。”陌以新先开了口。 赵无绵微一点头:“陌先生果然来了。” “人呢?”陌以新道。 赵无绵沉默一瞬,不答反问:“你想见谁?” “当然是约我来见的人。”陌以新道,“——那个老人。” 老人…… 林安默念一句,下一瞬,思绪深处仿佛有一道闪电骤然劈下,撕裂了原有的认知, 也照亮了漆黑的疑团。 她猛地睁大了眼, 难以置信地开口:“是……那个哑老头?” 陌以新会心一笑, 道:“你那句话说得很对,寻常江湖帮派之中,即便是端茶送水的小厮,总也要会上一招半式。可在巨阙山庄里, 就有这么一个不寻常的人。 百日祭典时, 花世便怀疑过他,因为巨阙山庄有那么多弟子,段鸿深却偏偏叫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去发祭香。 花世以为, 那哑老头是个隐藏高手,会在暗中做什么手脚。所以,花世绊了他一跤, 让沈玉天借机去探他的脉。可结果是,他年老体弱,脉息微薄,一点内力也没有,花世只能打消了怀疑。” 林安深深吸了口气,跟着道:“可是,花世的怀疑其实并没有错。只是当时我们都没想到,在江湖帮派之中,出现一个完全没有武功的普通人,反而更加不同寻常。” “不错。”陌以新点头,“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才突然惊觉,那哑老头虽看似不起眼,实则却出现在每个场合之中—— 第一晚聚齐时,他从一开始就在厅中,比巨阙山庄的其他人都要早; 百日祭时,他一一分发祭香; 那日廖乘空发现,何夫人私下去找段鸿深,两人在书房交谈,本应屏退外人的场合,只有他仍在段鸿深身边; 当然,后来揭开案情时,他也在…… 从不缺席。” 赵无绵淡淡道:“也许,他就只是少庄主的心腹而已。” 林安暗暗摇头,一个年轻的少庄主,选择一位腿脚不便、口不能言、气虚体弱的老人作为心腹……就算这是真的,那这老人也一定有不同寻常之处。 陌以新笑了笑:“那晚谢阳现身时,段少庄见他面生,本还要向宁子川查问,可哑老头给谢阳递了杯茶,段少庄主便一改怀疑与冷淡,对谢阳礼待有加,甚至让他与三位大人物一同入座。 若哑老头只是‘心腹’,为何反过来左右着主人的态度?” “哈哈……”一道苍老的声音自林中响起,沙哑中带着一丝尖锐,听起来并不悦耳,也莫名显得有些不协调。 笑声刚落,一个人影自树影之后缓缓走出。他仍旧留着花白长须,总是佝偻的腰背却直了起来。脚步虽略显虚浮,却显然不再趔趄蹒跚。 “不愧是我选中的人。” 老人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看向几人。他转过身,缓步走到一棵树前,伸手在树干上摸索了几下。 紧接着,便听见一阵石磨般的沉重摩擦声缓缓响起,地面裂开一道暗门。 林安不由吃了一惊,因为这道暗门并非那日发现的,通往祠堂的洞口。虽与之相距不远,却全然是另一处地洞。 原来,这里还不只有一间地底密室? “两位,请吧。”老人笑了笑,率先走入暗道。 林安与陌以新相视一眼,跟着踏上了暗门下的阶梯,赵无绵亦无声跟随。 踩着石梯一步步自上而下,林安只觉心底翻涌,思绪飞转。 所谓的“哑”老头,原来竟是彻头彻尾的伪装。 他不哑,不驼,不蹒跚,却伪装成最让人视若无睹的老仆,潜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将一切看在眼中。 巨阙山庄少主段鸿深默许他的存在,配合他的伪装;第一高手赵无绵听他的差遣,做他的信使——那么,他的身份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可是,这怎么可能?一个已经办过百日祭的“死人”,怎么可能一直都站在所有人的眼前? 石梯已尽,踏上地面的一刻,幽暗的空间中忽而从地底渗出一丝寒意。几乎便在同时,身旁的大手牢牢牵住了她的手,掌心贴紧。 林安心口一暖,不着痕迹地回握回去,缓缓打量四周。 这间地下密室,与祠堂密室全然不同,布置得如同普通会客厅一般,有桌有椅,更有许多灯烛,赵无绵举着火折子一一点亮,室内几乎亮如白昼。 明明身在地底,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一切,倒像是特意为密谈而准备的密室。 老者与两人各自入座。而赵无绵点完最后一支烛,平静道:“从此刻开始,我在这屋中听到的一切,都会当做从未听过。” 说罢,他便退到角落里,面无表情地靠墙而立,眉目不含一丝杂念,好似一尊无声的石塑。 即便早知赵无绵对巨阙山庄忠心耿耿,林安还是忍不住为他此等自觉顺从而暗暗惊诧。 老人微微眯眼,目光落在陌以新身上,仿佛在打量,也仿佛在确认:“阁下大约已经知晓我是谁了?” 陌以新点头:“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匣中宴 第263节 真的是他……林安心道一声果然。 陌以新接着道:“曾经的段一刀武功高超,段鸿深曾说,整个山庄能在一击之下重创他的,只有赵无绵,所以凶手一定来自庄外。 可是我们都忽略了一点,能做到这件事的,除了赵无绵,还有一个人。”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移向老人:“那便是段一刀自己。” 林安也已想到这层,沈玉天亲自探过这老人的脉,的确没有丝毫功力,这一点绝不会弄错。而一个人的武功,自然不会凭空消失。 林安蹙眉道:“也就是说,段一刀是一指自伤巨阙穴,自废武功,再编造出那一套被人暗害的说辞……可这是何必?就算他有什么图谋,要假死欺骗江湖人,只需藏起来便是了,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啊?” “这当然是因为,他不只要欺骗江湖人,连他的义子段鸿深,他也要蒙在鼓里。”陌以新看着段一刀,眸光微深,“在段鸿深眼中,那一夜的确有人夜潜山庄,只是段老庄主命不该绝,才在凶手手下捡回一条命,却落得重伤,武功全废。 所以段鸿深的悲愤是真的,他的确一心在找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凶手。” 每每谈及调查凶手,段鸿深都说自有打算,他们始终不明白他的方法究竟是什么。 如今看来,其实再简单不过——因为在段鸿深眼中,段老庄主只是假死,他一直站在所有人面前,亲自辨认着那夜的“凶手”。 林安心头愈发凌乱,喃喃道:“可是根本都好端端的,没有什么凶手,段老庄主搞出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眼前的老人没有答话,只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静静看着陌以新,似在等他继续。 陌以新迎着他的视线,眸色深沉:“因为段老庄主不仅是段一刀,还是尹东阳。” 密室的烛火微微跳动,照着老人眉眼纹理。 老人面上的笑意愈发淡了,沉默片刻,才道:“看来,你知道的事,比我以为的还要多。” “猜猜而已。”陌以新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并不提那间祠堂。 “猜?”老人干涩地笑了两声,“将你叫到这里,本是我有话要说,现在,我却想先听你说说了。” “晚辈自然知无不言。”陌以新淡淡道,“只是,人似乎尚未到齐——前辈不是还约了别人吗?” 老人浑浊的眼中闪出一丝异色,道:“你怎么知道?” 陌以新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上前去。 老人伸手接过,低头看了一眼,顿时更为惊诧:“这是什么?” “昨日,除了收到前辈这场邀约,我还收到另一封信,便是前辈手中这张字条。”陌以新道,“信上约我于昨夜在此相见,当时我便十分不解——两封信,两个人,约见地点却一字不差,怎会有如此离奇的巧合?” 老人仍旧垂目看着字条,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陌以新接着道:“前辈选择这个地点,是因为这里有密室,可昨夜那人,显然不知道密室的存在,可他还是写出了同样的地点。 直到我推知前辈的身份,才想到一种可能——那人写的地点,是从别处抄来的。而抄的对象,自然只能是前辈了。” “抄?”老人沉吟一声。 “那人对我起了杀心,可我身边好友尽是高手,实在难以接近。就在此等为难之际,他意外收到一封信,信上是一场神秘的邀约。 在讶异之外,他也由此产生了一个灵感——用同样的方式,将我单独约出,便能轻而易举地下手。 他照着那张字条,将时间提前一日,与真正的邀约错开。至于地点……他并不知此处有何特别,以为只是千枭林深处最为隐秘之地,正好便于他隐蔽杀人,便顺手挪用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前辈不仅约了他,竟也恰好约了我。两封字条相互映照,同样的地点反而成了最大的疑点。” 老人微微抬眼,眼中似浮起一丝兴味,道:“你是说,那个人要杀你?” “不错。”陌以新眸光微冷,“他虽未得手,却杀了我一个朋友。这一笔,我会讨回。” 林安忍不住开口:“前辈,只要你说出另一封信写给了谁,我们就能确认那个凶手的身份了。” 老人再次垂眸看向手中的字条,不知在思索什么,却迟迟没有回答。 陌以新忽而轻笑一声,道:“其实,不必前辈开口,我已经知道那人的身份了。” 他几乎没有停顿,紧接着道:“正是何夫人。” 陈述句的语气,丝毫不带踌躇或试探。老人抬头,一瞬间看向他。 林安盯紧了老人的神情。 他的反应虽极其细微,却足以说明——陌以新没有说错。 “杨”——顾玄英临死前说的这个字,怎会是指向何夫人?莫非她姓杨? 密室中,高高低低的烛火明灭摇曳,整个房间陷入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 就在这无声的静默里,陌以新缓缓开口,字字分明:“前夜破解那两案后,众人散去前,前辈曾碰翻了何夫人的茶杯,将一杯茶泼了她一袖,又伸手为她拧干。 此举好似‘无心之失’,可是,当我看穿前辈的伪装之后,又怎能再去忽略这样一个突兀的举动?” 林安也已恍然,随即道:“他是假装碰翻茶杯,实则借机给何夫人传信——将早已写好的字条,趁乱塞进了何夫人的衣袖之中。” 老人沉默不语,无疑是进一步默认了两人的推断。 陌以新却道:“当然,若单凭这一点,未免有些武断。可当我重新审视何夫人时,我忽然发现,她与顾玄英,竟有一点意外的相似之处。 何夫人对人对事都极为淡漠,连太岳宗她都不放在眼中。可是,她却曾私下找段鸿深单独交谈,莫名问起惊鸿湖的景致。 回想初到那日,赵无绵拦路让所有人绕行惊鸿湖。何夫人那样一个高傲之人,面对这等无理要求,却毫不犹豫地顺从,甚至连一句质疑都没有。 至于顾玄英,就更明显了——谢阳曾百思不得其解,他究竟为何一次又一次扎进湖水之中,仿若疯魔。” 林安听着,双眼渐渐睁大,不可思议道:“与何夫人一样,顾玄英来到这里,真正感兴趣的——都是惊鸿湖?” 何夫人与顾玄英,两个绝无交集的人,却都对惊鸿湖表现出异常的关注。 除此以外,何夫人整日去落日楼翻书,顾玄英藏在暗处伺机而动,两人仿佛都在窥探着什么……可是,巨阙山庄究竟有什么呢? 老人的面色终于动了动,道:“顾玄英是谁?” 陌以新并不直接答话,只道:“是一个执念极深的人。” 他音色渐沉,眸光中透出一丝冷凝的悲悯,“何夫人我并不了解,可对顾玄英,我再清楚不过。 他这一生早已了无生趣,唯独还会关心一件事,便是他临死前托付给我的那句话——‘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 林安呼吸一滞,整个人几乎怔住。 记忆中,那首完整的歌谣字字在耳—— “游龙戏凤,双影谁影。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 那日顾玄英说出这句遗言,她并未多想,只道是顾玄英对此事执念太深,心结未解。可陌以新此刻再次提起,却不由她不去多想。 在江湖十大秘闻中高居榜首的歌谣,难道竟与眼下的巨阙山庄有关? 等等……榜首……榜首?! 林安脑海中霎然闪过一道惊雷,无数纷乱的线头在这一瞬间有了一个共同的起点—— 榜首! “滂沱雨歇荒村畔,钟馗幸免四五灾。” 这句诗谜并不难解,正是“榜首”二字。可是这两个字,不同的人却会有不同的理解。 江湖人皆知巨阙山庄以铸剑闻名,以巨阙重剑为镇庄之宝,自然而然便会认为,“榜首”是指江湖神兵榜榜首的巨阙重剑,正如他们一直以来所想的一样。 可是,对于某些“有心人”而言,江湖上,其实还有一个更加赫赫有名的榜首——十大秘闻之首。 而这个双关的“歧义”,正是段一刀有意设计的。 这次比武大会,他从未直接点明胜者奖励,而是放出那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诗谜。 含糊其辞的“榜首”,与歌谣暗合的“惊鸿湖”,自是引得“有心人”浮想联翩。 当他们前往巨阙山庄,被刻意安排绕道惊鸿湖,看到湖畔独独一叶轻舟,横着两只木桨,与那句“一叶舟轻,双桨鸿惊”,简直呼应得天衣无缝。 即便一开始只是隐隐猜疑,到此处,便不由得他们不去多想了。 陌以新缓缓吸了口气,继续道:“顾玄英离开花漫天,潜入巨阙山庄,夜探惊鸿湖……当他最后念出那句歌谣时,我才终于明白他的所作所为。可是那时,我以为这只是他多心的误会。 直到我开始怀疑何夫人,将她与顾玄英联系起来,我才不得不承认,这不是误会,而是一个专门为能看懂的人而准备的局,一个精心计划、铺设多年的局。” 精心计划,铺设多年……林安心口一震,她忽然想起了在祠堂中发现的那个账本。 ——二十年前,段一刀在这里买地建庄,将原本的平湖改名为“惊鸿湖”。 难道说,从那时起,他便已经开始为那首歌谣埋下伏笔? 还有六七年前那一条古怪的账目——支出给御水天居的三千两白银。 早在三一庄,谢阳便说过,六年前,御水天居将一些流传已久的江湖秘事整理起来,从一到十排定先后,正式发布十大秘闻。 而十大秘闻的榜首,正是那首歌谣! 难道说,那三千两白银,不是买了什么消息,而是买了……一个榜首?! 林安心中忽而泛起一层凉意。 二十年前,买地建庄,改名换姓,在江湖上发展势力; 六年前,豪掷千金,买下十大秘闻榜首的位置; 今年,举办比武大会,以“榜首”为饵,引真正的有心人登门…… 林安缓缓抬眸,看向眼前这位老人。 烛光摇曳中,他面容深沉,仿佛连每一道皱纹,都藏着埋伏数年的心计与筹谋。 于段鸿深和巨阙山庄而言,这是一场“假死捉凶”的计划。 可只有段一刀自己知道,真正的局,是他隐在暗处,寻找“有心人”的局。 一片寂静之中,老人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老夫布下此局,露在明处的,只有一首歌谣,一句诗谜,一个惊鸿湖。可只要是有心人,自会发掘深意,不请自来。” “何夫人正是这个有心人。”陌以新淡声接道,“她对惊鸿湖的兴趣,对巨阙山庄的窥探,对太岳宗的漠视,让你确信她另有目的,从而将她选中。” 老人微扬下巴,似笑非笑:“阁下不也是有心人吗?否则,怎会知晓尹东阳这个名字,还向鸿深打探此人呢?” 林安眉头微挑。难怪他会找上陌以新,原来竟是因为那个试探的问题。 如此看来,尹东阳的身份必定极不简单,甚至于只要知道这个名字,便意味着另有目的。 可他一定不会想到,这根本只是他们阴差阳错之下误入祠堂,看到了那个牌位…… 林安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不可置信道:“难不成……真有那么个能颠倒乾坤的匣子,而且就在你手里?” 老人向后靠上椅背,缓缓道:“老夫筹谋二十载做这一切,总不会只是一场玩笑罢。” “可是,可是……”林安不得不想起半年前那桩悬了一半的旧案,心中愈发纠结,实在忍不住开口,“那个东西,不是应当藏在皇宫中的凤鸣湖吗?” 匣中宴 第264节 话音刚落,只听“哐”的一声,老人猛地拍案而起,声音骤然拔高,尖利的声音喝道:“凤鸣湖?你怎知凤鸣湖!” ----------------------- 第184章 从初见以来, 这还是老人头一次如此失态。 陌以新波澜不惊道:“前辈或许不知,五年前,二皇子于凤鸣湖投湖自尽, 留下遗笔——‘以身殉道, 以死谢罪’。 所有人都不明白, 究竟是什么让一位天之骄子决心赴死…… 从前,我以为那首歌谣不过是无稽之谈,但自那以后,我才开始怀疑,也许在凤鸣湖中真的隐藏着什么东西,能够颠覆楚朝江山。 而二皇子意外发现了那个秘密,为了守护楚朝,做了不该做的事,最终以死谢罪。” 老人浑浊的眼中光影交叠, 异色闪动, 神情不断变换。 良久的沉默后, 他骤然瘫坐回椅中,又忽而仰头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好,好啊!老子欠的债, 儿子去还。天道轮回, 不外如是!” 许是因为笑得太过畅快,老人呛了一口,猛地咳嗽几声, 忽而又满目颓然,捂住脸道:“那我欠的债,又要谁去还?求求老天, 不要报应在鸿深身上,让我一个人下地狱吧!” 林安不禁愕然,陌以新却神色冷淡,道:“倘若前辈是想说,皇位本不该当今皇上继承,皇上占了别人的位置,便报应在二皇子身上。那么,此事世人皆知,根本算不得秘密。” “不是,当然不是!”老人猛地抬起头来,眼底现出一股让人心口发寒的清醒,“皇位之争自古屡见不鲜,若只是篡位夺权,又有何稀奇? 当年昭明帝传位于先皇,却留下一道遗旨,立年幼的钰王为储君。世人皆道昭明帝过于偏爱幼子,又道先皇仁义守诺,甘愿扶持幼弟,却不知其中的不得不啊!” “不得不?”陌以新眉心蹙起。 老人神色渐渐变得痛苦,双眸中夹杂着难堪与悔恨,视线的焦点仿佛已不在眼前二人身上,而是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口中念念有词,仿若自语: “那一年,先皇刚被立为太子,却与昭明帝大吵一架,在殿前跪了三天三夜……后来,昭明帝虽未废太子,却下旨立钰王为下一代储君。 许多人都以为,是那次争吵伤了父子间的情分,惹恼了昭明帝。可是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一个秘密……” 林安忍不住道:“什么秘密?” 老人恍若未闻,仍自顾低声念叨: “后来,昭明帝死了,义父也死了。义父他老人家临终前,将那个秘密托付于我。他告诉我,除非万不得已,不能让它现世…… 可是,倘若先皇违背了立弟不立子的承诺,或是出了别的岔子,我便要拿着那个秘密站出来,拨乱反正,绝不能让先皇的子嗣继位。可、可我……” 林安听得全神贯注,一边惊诧,一边恍然。 祠堂中的景象历历在目,那牌位上供奉的义父周廷和,原来竟是昭明帝身边的人,而且一定是极为亲近之人。 他将秘密托付于尹东阳,让尹东阳守护皇位传承,可是尹东阳……显然没有完成义父的遗命—— 钰王死了,先皇的儿子即位,而尹东阳早已带着那个秘密离开皇宫,遁入江湖。 老人闭上眼,嗓音尖利而沙哑,显得有些扭曲: “我不想一生都陷在宫墙之内,更怕独自承担那样的秘密……我找机会离开了皇宫,我想,钰王已被立为储君,根本不会出岔子,一切都会按既定的轨迹走下去。 离宫前,我将秘密写下来,放入匣子,沉在凤鸣湖底的大石之下,而证物则始终带在身边,带出了宫。 凤鸣湖、惊鸿湖,还有那首歌谣,都只是以防万一的暗线……我想,只要钰王顺理成章继位,这一切便永远只是传说。 可偏偏后来……景都竟发生政变,钰王死了……” 尹东阳哀嚎一声,声音几乎破裂,面容愈发扭曲,“不该继位的人继了位,我却不敢回去,不敢在那时站出来…… 全都是我……我贪生怕死,苟且偷生。我对不起义父,也对不起楚朝。” 尹东阳浑浊的眼中渐渐有血丝漫布而开,他的神情愈发苦楚,双手紧抱住头,指节深深掐进自己的发间,痛苦地哭嚎。 林安心中震颤,许多真相在这一刻终于掀起了一角。 凤鸣湖底那个匣子,阴差阳错被二皇子发现。二皇子毁去了匣子里的真相,继而自尽。 而尹东阳带出宫,带到惊鸿湖的所谓“证物”,又是什么? 一直隐在角落的赵无绵忽而大步上前,从尹东阳怀中摸索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塞入他的口中。 尹东阳的嚎声渐渐沉了下去,许久终于归于平静,再抬起头时,竟似一脸风霜,仿佛又苍老了好几岁。 “我快死了。”尹东阳开口,刺耳的嗓音仍带着沙哑,却不再疯狂,反而透着一种衰败的冷静,“也许是报应,我已患不治之症,命不久矣。我终于能豁出这条命去,做我早就该做的事。” 林安一怔,暗道一声原来如此。 难怪他不惜自毁身体,自废武功,原来是自知活不长了。 “我布下这个愿者上钩的局,就是为了引出对那首歌谣最为狂热之人。因为我知道,这种人和我一样,都想要推翻当今皇上,重定楚之江山。” 至此,林安终于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 祠堂蒲团前那些斑斑血迹,那一次又一次的以头抢地,是尹东阳这些年来无尽的懊悔与羞愧。 “贪生怕死羞下九泉,谋天算地以全忠孝”——每个字都是他郁结难解的心声。 大限将至之际,他终于决定弥补过错,“拨乱反正”。 可是,这个天大的错,真的还能挽回吗?又真的非要挽回不可吗? 林安望向陌以新,他的神情极为复杂。即便他向来从容自若,也实在难以料想,来巨阙山庄看一场比武大会,竟会牵扯出与父亲有关的秘密,甚至还关乎天下大统。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那么,你的秘密……是什么?” 尹东阳的面色已渐渐平静,他向后倚上椅背,缓缓道:“你说,何夫人昨夜曾想杀你,说明你们两人各为其主,绝非同路。 那么,就有两种可能。其一,你们两方势力,都想争夺皇位;其二,你们其中一方,是皇上派来的人。 若是前者,我自然无所谓你们如何去争,可若是后者……” 他看向陌以新,目光沉沉,“所以现在,我还不能和盘托出。” 林安不由在心里腹诽,哪里来的两方势力,又哪有什么各为其主…… 他们不过就是来看热闹的,结果意外发现祠堂,机缘巧合卷进这场局,何曾想过会得到江湖第一大秘闻的答案? 好不容易就差临门一脚,这老头又怀疑起来……林安忍不住道:“那你打算如何?” 尹东阳沉吟片刻,道:“我与何夫人约在卯时,眼下也快到了。待我见过她,再做决断。” 林安这才恍然,难怪何夫人同样收到信,却到此时还没来赴约,原来是他要分别约见,有意错开了时辰。 可是,何夫人杀了顾玄英,还要杀陌以新,显然不是善类。她一个江湖帮派的帮主夫人,怎会图谋倾覆天下的大秘密?她真正的背后,还不知是何方势力…… 若尹东阳最后选择了她,岂不是真要天下大乱? 虽然林安还不知那究竟是个什么“秘密”,但从尹东阳的反应来看,绝对不是小事。 正思忖间,陌以新沉声开口:“你不必再去见她。那个秘密,只告诉我便是。” 尹东阳已经站起身来,闻言只呵呵笑了两声,道:“你当然会这样想。” “我是钰王楚容渊的儿子。”陌以新直截了当道。 林安心口猛然一提,她自然知晓,陌以新从未想过争夺什么,他说出自己的秘密,只是为了换取尹东阳的秘密,不让它被何夫人拿到。 可是,他这个秘密也是石破天惊之重,就这么说了出来,实在有些以身试险。 尹东阳一瞬间僵在原地,好似变成了一尊石像,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要拨乱反正,我便是‘正’。”陌以新一字一句道,“既然你要交出那个秘密,舍我其谁?” “你、你……”尹东阳的双唇不住颤抖,不可置信道,“钰王一门被灭,怎会留下一个儿子?” “天无绝人之路,事实便是如此。”陌以新淡淡道。 尹东阳喘息半晌,手指微微颤动:“你……你有何凭证?” 陌以新轻笑一声:“倘若有明确的凭证,我怎能活到今日?” 密室中安静得只剩烛焰轻响,尹东阳沉默了。他眸色愈深,眉头几乎拧成一个川字,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加深了些许。 良久,他还是迈开步子,向密室出口而去。 走过赵无绵身侧时,他脚步微顿,在他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 赵无绵神色不变,垂眸应下。 尹东阳最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独自离开了密室。 “怎么办?”林安看向陌以新,见他也是眉心微锁,一把拉住他的手,站起身道:“我们去阻止他!” 刚转身,便见赵无绵抬手一挥,巨阙重剑已横在两人面前,寒光闪动。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安道。 赵无绵面无表情:“奉庄主之命,在此看住你们。” 林安肃然道:“你不明白,不能让段庄主去找何夫人,说不准会天下大乱!” 赵无绵丝毫不为所动。 陌以新道:“赵兄,我们就在这里,不会离开。你去跟上段庄主,不能让他再出意外。” 赵无绵仍旧置若罔闻。 林安气道:“你都没听见吗?这件事关系重大,甚至牵扯到江山社稷。” 赵无绵淡淡道:“从一开始我便说了,在这屋中听到的一切,都会当做从未听过。” 林安一噎,此人是天下第一高手,连脾性也如此油盐不进,简直让人束手无策。 她缓缓吸了几口气,忽然想起一事,道:“既然如此,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总不算违令吧?” “什么问题?” “谢阳是你带走的。”林安道。 “这是提问?” “不,我的问题是,他如今在何处?” 赵无绵并未多做犹豫,直言不讳:“关在庄主书房。” 林安点了点头,与陌以新对视一眼,两人重新坐回原位。 谢阳失踪……果然也是尹东阳干的。 匣中宴 第265节 谢阳不会武功,看似毫无价值。可他真正的价值,在于他手中的御水天居。 尹东阳这个愿者上钩的局,虽然精妙,却也隐晦。倘若没能引来他想要的“有心人”,岂不是百忙一场?他自知大限将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做这一切,自然还要留有后招。 所以,他将江湖人困在山庄七日,一方面趁这时间寻找有心人,另一方面……倘若没能找到,恐怕,便会在最后将那个秘密公之于众。 秘密越重大,知情人就越危险,他不愿将段鸿深和巨阙山庄牵扯进来,却要拖所有江湖人下水,将整个江湖都绑在他这条船上,要沉一起沉,要死……也全都一起死。 而当谢阳出现时,他看到了另一条捷径。 谢阳是御水天居的帮主,御水天居是江湖最大的消息组织。只要将谢阳掌控在手,通过他手下的御水天居,任何秘密都能在三日之内传遍天下,岂不是事半功倍? 所以那晚,在段鸿深查问谢阳之时,伪装成哑老头的段一刀适时递上一杯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段鸿深或许本还想将谢阳赶走,可看到义父如此礼待此人,就算不明其意,也不会忤逆义父的意思。 等到七日将近,将要收网之际,段一刀便命赵无绵掳走谢阳,将他掌控在手中,以备不时之需。 每个环节,他都算计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捂了几十年的秘密交托出去。 那究竟是怎样的秘密,一旦现世,便足以颠倒乾坤? “游龙戏凤,双影谁影。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 这首莫名其妙的歌谣,从前只觉是一个无稽的笑谈,如今,竟确有其事—— 尹东阳将写有真相的文书封入匣中,压在凤鸣湖底,便是“尽在一匣中”。 而“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是指埋藏秘密的地点,既可以指凤鸣湖,同时又与惊鸿湖更加相合。 那么,其他几句呢? 林安想得越来越远,喃喃道:“‘游龙戏凤,双影谁影’——莫非是指先皇与先皇后?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这个臣又是谁?” 林安脑海中一瞬间闪出各种各样荒诞狗血的剧情,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道:“莫非……皇上不是先皇的亲生骨肉,而是先皇后与某个大臣……所以说,一旦皇上继位,便断了楚朝几百年血脉?” 陌以新思忖片刻,道:“原本我也这样猜测,可是,我记得小时候听人讲过,昭明帝立我爹为下一代储君时,先皇才刚刚当上太子,尚未有子嗣。” 林安一怔:“那也就是说,太子都还没有孩子,昭明帝便把再下一任太子给定了……” 她愈发狐疑,“我记得,先皇是昭明帝长子,你爹是幼子,中间还有翊王和老阳国公两位皇子。 倘若昭明帝对先皇不满,又怕你爹年幼不能主事,为何不直接传位于老二或老三,非要搞得那么麻烦呢?” 陌以新道:“昭明帝认为翊王性情软弱,难担大任。如今看来,老翊王这一生与世无争,心无俗事,昭明帝没有看错。 至于老阳国公……昭明帝对他一向不喜。四位皇子之中,唯独他未封亲王,只受国公,继承大统更是不可能的。” “原来如此……” 林安轻轻点头,目光却移向赵无绵。两人在这里议论皇室隐秘,他听得清清楚楚,却始终面无表情,漠不关心的模样。 段一刀布下如此迷局,连段鸿深都蒙在鼓里,这固然是他对义子的保护。可赵无绵,能亲身参与计划,显然也太受段一刀信任了。 林安被他困在这里,本就不快,皱眉道:“堂堂江湖第一高手,盲目听人差遣,不管国家大局,不顾江湖安危,如何担得起第一之名?” 赵无绵淡淡道:“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口舌,我是不会放你们走的。” “不过是一把剑罢了。”林安冷哼,目光扫过他手中那柄巨阙重剑,“人家只是让你用,又不是送给你。等到明天,比武大会一开,说不定还会被别人赢去,你至于如此死心塌地?” 赵无绵垂眼望向重剑,伸手抚上那宽大的剑身,道:“不是为了它。” “那还是为了什么?” “段一刀曾赠药于我,救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赵无绵正色道。 林安不由一怔,又道:“那就是你不对了,好不容易救了最重要的人,却不去陪在人家身边,反而整天呆在巨阙山庄,任人使唤,岂不是虚耗光阴?” 赵无绵平静道:“他已经死了。” 林安愕然:“不是救活了吗?” “段一刀的药,让他多活了五日。我答应段一刀,为他卖命五年。” “什么!”林安忍不住站了起来,“五天?换五年?”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就算只能多活一时半刻,我也义不容辞。”赵无绵的声音仍旧听不出起伏,眼中亦无波无澜,“我答应过段一刀,五年内任他驱策。 今年,是第五年,这一次,是他交给我的最后一件事。我曾以武者的尊严起誓,便不会食言。” 林安缓缓坐回椅子上,再也说不出什么嘲讽的话来。 陌以新拍了拍她的手,道:“既来之,则安之,咱们等着便是。我想,段庄主会做出对的选择。” 烛火静静摇曳,光影悄然摇动,仿佛天命将转。 ----------------------- 第185章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林安甚至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密室口却仍然没有一点动静。 耐性被消磨得所剩无几,林安终于忍不住道:“不会是出事了吧?段一刀和何夫人也约在这个地点, 并不用走远, 要谈的事也无非就是那些, 怎么也不该比和我们谈的时间还长吧?” 陌以新看向赵无绵,道:“我敬赵兄重义守诺,可是,倘若段庄主一去不回,我们便在这里过一辈子?” 赵无绵道:“快了。” 林安忙问:“什么快了?” “段庄主说,一个时辰后便可出去。再等片刻,就到了。” 林安:…… 总算等到赵无绵宣布时辰已至,三人自密室而出,天光已经大亮。 千枭林中, 举目四望无人。 “人呢?分头找找?” 林安刚说出口, 便瞥见不远处的地面上, 竟还敞着另一道暗口。 “那里还有一间密室!”林安大喊一声,抬腿便向那边跑去。 靠近边缘,她探头往下一看,双腿登时一软, 呼吸几乎冻结。 陌以新及时扶住她, 目光也随之沉了下去。 暗道尽头,一具躯体仰面倒卧,鲜血已经染红了地底。 段一刀死了。 何夫人不知所踪。 当赵无绵将段一刀从暗道里带回地面, 他胸口的剑伤仍在缓缓渗血,四肢已完全冰凉。 林安惊愕道:“是何夫人……杀了他?可山庄还封着,她怎么逃得掉?” “先去找段鸿深, 清查人数。”陌以新沉声道。 “陌先生。”赵无绵忽然开了口。 陌以新回头看向他。 赵无绵抬手,将巨阙重剑横于身前。剑身沉稳,寒意逼人。 “巨阙重剑,给你。” 陌以新眉心微蹙:“这是何意?” “段庄主离开前告诉我,万一发生意外,便将此剑交与你。”赵无绵道,“现在他死了,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还说了什么?”陌以新问。 赵无绵摇头。 他转身便走,行出几步却又顿住,回头肃然道:“这把剑随我五年,不曾离身,请阁下善待。” 说罢,一步一步,走入林雾深处,再也没有回头。 …… “怎么回事?人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林安下意识握紧陌以新的手,手心微凉。 两人走出千枭林后,本是要与几位好友会合,再找段鸿深追查何夫人的下落,却发现……整个巨阙山庄一片死寂。 一路走回西一院,竟未曾见到半个人影。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这里变成了一座空城。 站在空荡荡的廊下,林安简直要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在地下不过呆了几个时辰,外面已经十载光阴,沧海桑田。 “别担心。”陌以新紧了紧林安的手,“这一路虽未见人,各处布置却丝毫不乱,并无狼藉之状,不像是出过事的样子。” “可是,人总不会凭空消失,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难不成他们都被带走了?” 陌以新思忖道:“廖乘空与沈玉天若是联手,无人能奈何得了,又怎会毫无抵抗便被带走?” “难道全体都被下了迷药?”林安倒吸一口凉气,“可是段一刀已经死了,还能是谁动的手?何夫人?” “先别多想,咱们一起再去四处找找。”陌以新道。 两人正要动身,忽听院外传来一阵清亮的笑声,轻快潇洒,与眼前的诡静格格不入。 林安立刻警觉:“是谁?” 陌以新侧耳倾听片刻,忽而笑了:“是花世。” 话音刚落,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已经先后跨入院中。 花世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一派春风得意,不知是遇着了什么喜事。 后面的沈玉天却负着手,一如既往地冷若冰霜,依稀还显出几分不悦。 这两人一笑一默,一喜一怒,愈发令人摸不着头脑。 “喂,你看,他们已经回来了!”花世一眼瞥见廊下两人,伸肘捣了捣沈玉天,“我就说没事吧!” 他随即加快脚步,又朝这边挥了挥手,显然兴致很高的模样:“喂,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啊?这回可错过大事了!” 两人便也迎上前去,陌以新问:“你们去了何处?” 匣中宴 第266节 花世面上忽而闪过一抹神秘之色,道:“今日才知,山庄南面还有一小片山丘,我们便去了那里。” “去做什么?”陌以新耐着性子跟他一句一句往外挤。 花世一脸得色,字字铿锵:“你一定猜不到,比武大会!” “什么?”林安惊叫出声。 花世耸了耸肩,道:“我也很意外啊。你们去千枭林以后,我们原本一直在等,巨阙山庄却忽然四处响起锣鼓,说要开比武大会了! 要知道,那时天还未亮,又不曾提前通知,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可是段鸿深说,七日已至,尽早比完,过时不候。那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不去吧?”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段鸿深对段一刀言听计从,此事自然也是段一刀的安排。 林中开小会,后山开大会……段一刀既已寻到两位“有心人”,又控制了谢阳,那么其余江湖人对他而言,的确已经无关紧要,尽早打发走,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巨阙重剑已经由赵无绵交给陌以新,那比武大会的彩头,又该如何对付? “那么,已经比完了?”林安连忙问。 花世愈发神采飞扬,仰天大笑三声,一拍沈玉天,道:“快,给他们看看!” 沈玉天面色不虞,耐着性子没有发作,负在身后的双手终于拿到身前。 而他手中之物,却令林安与陌以新一齐怔住。 巨阙重剑。 ——他手中拿着的,赫然便是那柄巨阙重剑! “哈哈哈!”花世又大笑不止,“你看,连这个家伙也被震住了吧!” 沈玉天终于不耐,将手中重剑一抛,重新负起手来。 “喂喂喂,这可是天下第一神兵!”花世连忙伸手接住,极为爱惜地抚摩起来。 “怎、怎么可能?”林安已是瞠目结舌。 花世眉飞色舞道:“正如你们所见,沈玉天赢了比武大会,这把巨阙重剑归我们了!” “没出息。”沈玉天冷冷道。 “喂,你可是天下第一了啊,还有什么不满意!”花世八面威风,仿佛赢得天下第一的人是他,“赵无绵那个家伙不知躲去了哪里,万籁已死,何逑名声扫地,暮青冥那个缩头老乌龟,更是连来都不敢来。 哈哈哈,今个我算是知道了,什么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惜倒是便宜了廖乘空,居然也混了个第二,唉,美中不足啊!” 沈玉天冷哼一声:“这种第一,不要也罢!” 花世撇撇嘴,轻蔑道:“第一随便你要不要,巨阙重剑可归我了。” 林安只觉脑门一阵发懵,讷讷道:“你是说,在比武大会上,沈玉天得了第一,廖乘空得了第二……你们就这样赢走了巨阙重剑?”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花世也开始纳闷。 “可、可是……这怎么可能啊?”林安看向陌以新,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向廊下,他们先前停留的地方。 “你们不是这么看不起沈玉天吧?那几个高手都出了状况,沈玉天得第一不是很正常的吗?” 花世理所应当地说着,也下意识顺着两人的目光望去,整个人登时便是一僵。 紧接着,便是一声震天大喊:“啊!” 不远处的廊柱旁,正静静靠着一柄异常宽大的剑,不是巨阙重剑又是什么? 花世使劲眨了眨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大步流星向回廊而去,惊叫道:“搞什么鬼!两把巨阙重剑?” “别动。”陌以新制止他伸手取剑的动作,“别弄混了。” 花世停下了手,却将头凑得很近,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看起来一模一样啊,难不成还有一柄真剑,一柄假剑?你这是假的吧!” 沈玉天也终于一改不耐之色,肃然道:“怎么回事?” “段一刀死了。”陌以新道,“这剑是他给我的。” 花世抬起头来,一脸莫名:“段一刀三个月前就死了啊。” 林安解释道:“他那是假死。” “啊?假死?”花世愣住,“那他现在在哪?我倒要问问,哪一柄才是真的!” 林安摇了摇头:“他已经真的死了。” 花世:……? …… 当四人去找段鸿深时,段鸿深也刚刚得到一条骇人的消息——何夫人杀伤几名巨阙山庄弟子,从密道离庄了。 面对段一刀鲜血淋漓的尸身,段鸿深几近崩溃。 滔天的悲愤直刺心窝,他险些要让太岳宗所有人有来无回。在多方劝阻下,才将精力全部放在追击何夫人之上。 巨阙山庄乱成一团,西一院的众人也聚在一处,彻夜难眠。 “也就是说,昨夜杀你之人是何夫人,她还杀了段一刀?”花世只觉匪夷所思。 林安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一事,道:“对了,你们可知何夫人本名叫什么,可是姓杨?” 几人何曾关心过这些细节,只得面面相觑,不由都将目光投向一旁的角落里。 角落里,谢阳靠在墙上,面色仍有些憔悴。 他已被陌以新从段一刀的书房里解救出来。 找到他时,他一身五花大绑,嘴里还紧紧勒着布条。 说起来,他到巨阙山庄这一行,可算是吃尽了苦头。 先是和“怪人”相伴几日,又在湖水和密林里连连折腾,接着躲进落日楼饿了两天……好不容易喜逢故人,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居然又在忙乱中被人掳劫,粗暴地关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仅仅七日,他少说已瘦了整整一圈,书生样的面容也添上了几许风霜。 虽说此时还有些虚弱,本应卧床休息,可打死他也不敢再离开这些熟人的视线了。 眼看众人都望向他,谢阳打起精神,想了想道:“我记得……何夫人好像是叫……程云,对,姓程,白云的云。” “程云?”林安喃喃道,“居然不姓杨吗?” 谢阳挠了挠头,道:“我应当不会记错,若与林姑娘所知不符,或许……是化名?” 廖乘空沉声道:“没想到何逑这位夫人,居然如此深藏不露。” 花世盯着桌案上一左一右摆着的两柄剑,已经看了许久,忍不住开口:“我现在更不明白的是,怎会有两把巨阙重剑。” 几人已向段鸿深询问过,他只知道,其中一柄是立庄时便有的,一柄是去年才新铸的……除此之外,竟连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陌以新道:“赵无绵将剑给我时曾说,这把剑跟随他五年不曾离身。若他所言非虚,我这柄便是当年温云期所铸;而你那柄,则是段一刀为了‘榜首’的彩头,在去年仿造出的。 段一刀特意将原剑交给我,我想,他的秘密,很可能系于此剑。” “那究竟是什么秘密?”花世问。 “具体还不清楚,总之是关乎江山社稷。”陌以新顿了顿,“这种事,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临沧观此次之所以缺席,恐怕也是因为,他们察觉了‘榜首’二字的双关含义和惊鸿湖的微妙巧合。 毕竟临沧观从前与皇室打惯了交道,政治嗅觉向来极为敏锐。在这种事情上,暮青冥自然会选择明哲保身,不来趟这浑水。” 花世咋舌:“还真是缩头老乌龟啊……不过这次,太岳宗与遏云岛都损失惨重,倒真让他们逃过一劫。” 他说着,挑了挑眉,斜眼去看廖乘空:“廖堂主,你要不要也学他们,回避回避?” 廖乘空面色一沉,缄默不语。 “花世。”陌以新摇了摇头。 花世懒懒一笑,伸手捧起左边那柄剑,又放下,再捧起右边那柄,沉吟道:“我比对过许多回了,两柄剑不仅外形一模一样,重量也所差无几。就算其一是仿造,也绝非残次品。” 林安伸手触上剑柄,缓缓抚摩而下,在剑柄与剑身相接处停了下来,道:“你们看,这两柄剑都没有剑鞘,而在剑柄与剑身相接之处,都有这样一个镂空的孔隙。原先我只觉是镂刻花纹,可仔细想想,会不会其中一柄里面藏着东西?” 花世摇了摇头:“我也这样想过,可是两柄剑我都来回晃过,没有丝毫响动。下午我还特意找了根铁丝往里面掏,探到底也没掏出什么,应当就是空的而已。” 陌以新道:“巨阙重剑本是铸剑师温云期所铸,到底是如何辗转落于段一刀之手,又怎会与皇室扯上关系……这些事,恐怕要回景熙城,再设法查清其间曲折。” 沈玉天蹙眉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要卷进那些事情?” “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花世喃喃念了一句,忽而惊叫起来,“喂,你不会要去分一杯羹,也当个王爷皇帝什么的吧?” 林安嘴角抽了抽,却也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摇头:“我没兴趣。” 沈玉天冷冷道:“那又为何一定要查?” 陌以新沉默一瞬,神色微敛:“何夫人如此果断离开,不惜抛下太岳宗,彻底斩断与江湖的联系,八成已从段一刀口中得到了那个秘密。那么,她的下一步,很可能也会去景熙城。 顾玄英的仇,我总不能不管。他临死之前,请求我拿到那个‘匣子’,我也答应了他。” 林安轻叹一声,语气却坚定:“别担心,就算何夫人暂时抢先一步,可周廷和、尹东阳既然与朝廷有关,萧濯云那边一定能查出结果,我们也会有新的线索。” 陌以新眸光一闪,道:“其实,我大约已经知道了。” “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周廷和应当是昭明帝贴身的总管太监,而他的义子尹东阳,当年大概也是宫里的宦官。” 花世瞪大了一双桃花眼:“太监?怎么可能?段一刀那胡子留得老长!” “我仔细看过,他的长须是贴上去的。”陌以新道。 “那也不能说明就是太监啊!贴胡子也许只是为了遮盖面容而已。” “他的假须直垂到胸口,是为了遮住喉结。”陌以新道,“还有,他的嗓音即便刻意压低,也总是带着两分尖锐,听起来并不和谐。 我想,他先前装作哑巴,也是为了避免说话,将破绽降到最低。” 林安虽愕然,却丝毫不怀疑他的判断。陌以新毕竟曾在宫中生活多年,对宦官的举止自然比他们了解。 她只是忽然想起磬音说过的一句话——周廷和是尹东阳的义父,尹东阳又是段鸿深的义父,为何他们都只收义子,不生儿子?难道是什么一脉相承的传统习俗? 当然不会有这样的习俗。在这背后,原来竟是这样的原因…… 看似寻常的一次比武大会,竟牵扯出宫中宦官、皇室秘辛、帝位传承……每个人都始料未及。 房中,一时无人言语。 匣中宴 第267节 沉默良久,陌以新缓缓站起身来,抱拳道:“能与诸位重逢相聚,是我从未想过的快事。 巨阙山庄之事已了,东方既在此别过。”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语,在座之人却皆是愣怔。 谢阳也懵了一懵,反倒最先反应过来,一个激灵跳起身,连声音都变了调:“什……什、什么!东、东方既?” 此时此刻,自然没有人会去解答他的震惊。 沈玉天静静看着陌以新,深邃的眸光闪了闪,声音冷峻却不失郑重:“若有需要,随时找我。” 陌以新笑着点了点头:“你的袖箭已经帮过大忙,将来一定还会派上用场。” 花世犹豫道:“这件事其实还算不上结束,不如我们还是一起吧?” 陌以新道:“这次出走江湖,我已辞去景都府尹之职,自然也不再有府衙那处栖身之地。在找到新的住处前,我大概会住在萧府。” 花世一怔,不由想起某个明艳的身影,神情一滞,道:“那就后会有期吧。你多当心,到时可别要我去景都救你。” 廖乘空站起身,沉声道:“我随你同去。” 话音落入耳中,陌以新竟有一瞬的愣怔。曾经的东方既,竟然终于听到了这句话…… 迟了八年。还是听到了。 他低低一笑,平静道:“归心令曾救过安儿,大哥真的已经不再欠我了。” 廖乘空的瞳孔颤了颤,他仿佛看到了八年前的那一天。 锦衣少年跪在他面前,然后站起……扬鞭策马而去,孤身向着景都,一去不回。 他面上闪过一抹复杂神色,仿佛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却没有再说什么。 中秋夜的满月仿佛犹在眼前,重逢的故人却一一说了再见。 林安压下心头那一缕淡淡的酸楚,轻轻吐出一口气。 惟愿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此后岁岁年年,常见中秋月。 ——景熙城,我回来了。 ----------------------- 第186章 南城门外, 林间路长,双人双骑的身影牵引着一路风烟。 男子缓带轻裘,风度雍雅。女子身姿玲珑, 雪肤花貌。 “吁——”女子一拉手中缰绳, 率先停了下来。 “安儿, 怎么了?”陌以新跟着勒马,目光追随。 林安翻身下马,向一旁的岔路走了几步,神色间颇有几分感慨:“当日离开景熙城,我也忍不住在这里驻足。 调查华莺苑歌女案时,我们曾一起来过这里。那是你我相识遇到的第一个案件。以新,你可还记得?” 温热的气息从身后贴了上来,一双臂膀轻轻将她环住,温醇的声音响在耳畔:“你走后那一日, 我梦到过这里。” “咦, 梦到什么?” “梦中, 还是在这里查案。我站在陡崖边,破解了绣鞋诅咒之谜,只是身边没有你,好似生活中从未出现过你。” “嗯……那后来呢?” “后来……”陌以新轻笑一声, “后来我便醒了, 起身上马,去将你找回来。” 林安“扑哧”一笑:“原来是因为一场梦啊。” 陌以新将她圈得更紧了些:“也许从第一次站在这里开始,就注定你已走入我的人生。只是那时还不知晓, 身边这个人,会成为如此特殊的存在。” “哇,大人, 那个时候,我也在你身边啊!难道我就不特殊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人声,林安惊了一跳,随即转头看去。视野中,竟整整齐齐站了一排人。 那些熟悉的面孔上神情各异,却一个个都带着几分促狭。 林安下意识从陌以新怀里弹开,满脑子都是他方才直白的情话和那般亲昵的姿态……她分明早已习惯,可被这些老朋友撞见,竟有种说不出的窘迫,一瞬间面红耳赤。 陌以新上前两步,轻咳一声:“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方才说话之人正是风青。他面上分明是久别重逢的喜色,嘴里却揶揄道:“我就说嘛,根本不用这么多人来迎,说不准还会被大人嫌弃,可不就说中了吗?” 萧濯云朗笑着,上前道:“你上一封信里说要回来,我们仔细算了日子,约莫就在这两日,特意来城外迎接的。” 他说着,豁地一改笑意,伸手捶了陌以新一拳,道:“你可真行,突然留下一封书信,说辞官就辞官,说走就走,可忙死我了! 以新兄,我好歹称你一声兄长,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如此冲动鲁莽!” 陌以新淡定道:“若是不愿称兄长,你可以按丞相来算辈分,称我义叔,也可以随七公主,称我表舅。” 辈分上天生矮人一头的萧濯云一时无言,小声吐槽:“我怎么尽摊上这种兄长?一个两个的,都为了红颜不顾家!” 一旁的萧沐晖抬手就是一拳,道:“你在说什么?” 楚盈秋跟着不满道:“你是觉着红颜不重要?” 萧濯云立即举起双手:“我投降。” 风青往陌以新身后绕了两步,歪头笑道:“怎么,一直躲在大人身后,倒真像个未过门的新媳妇了。都不认识我们了吗?” 林安脸又一红,连忙站出来,挨个招呼道:“风青,风楼,七公主,大公子,二公子……嗯,还有苏姑娘呢?她还好吗?” 萧濯云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瞄了萧沐晖一眼,坏笑道:“大嫂有喜了。” 萧沐晖笑容儒雅,微微颔首:“锦阳本也要来相迎,只是刚刚诊出身孕,我便没有让她出门。” “那可真是大喜事!”林安颇为意外,连声恭喜。 风青显然没这么容易放过林安,立刻转回话头:“小安,你也太不够义气了,咱们好歹朋友一场,你居然狠心不告而别!要不是大人去找你,你便再也不回来了吗?” 林安道:“当然不是!我也不想离开你们,可当时……还不是要怪大人。” “是我的错。”陌以新顿了顿,看向林安,“倒是你,怎么一回景都,又叫我‘大人’了?” 风青顿时眼睛发亮,一脸兴致勃勃:“那现在叫什么?现在叫什么?” 林安红着脸,明明只是他的名字而已,可被风青这么一闹,又被这群老朋友盯着,竟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就在此时,风楼身后忽然冒出一个脑袋,林安连忙抓住救命稻草,唤道:“林初,你长高了!” 林初从风楼身后走出来,咧嘴一笑,道:“舅舅,林姐姐,好久不见。” 虽还有些腼腆,却比从前开朗了不少。 陌以新拍了拍林初的头,道:“往后,不能再唤她林姐姐了。” 林初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风青一把揽过林初的肩膀,笑嘻嘻道:“一个舅舅,一个姐姐,这不是差辈分了吗!” “风青,你就别打趣了!”林安连忙讨饶。 林初却已经反应过来,脆生生改口:“舅母!” 眼看林安已经脸红到脖子根,陌以新解围道:“好了,这次回来还有正事,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说话。” “那是自然。”萧濯云豪迈地一挥手,“秋水云天这两日都未曾营业,只等着为你们接风了!” 夕阳落在每个人肩头,温暖得近乎不真实。 回来了。 回到老朋友身边。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 坐在熟悉的雅间内,林安只觉百感交集。 犹记得上次来时,还是在太子投湖案告破以后,为庆祝陌以新免去科考,众人在这里小聚。 那是她向陌以新表白,却被拒绝的一夜。 自那以后,她不再住在府衙,也再没来过秋水云天。 没想到数月过去,竟又已如此不同…… 正出神间,一只手在桌下握住了自己的手。 林安一怔,下意识转头。陌以新眸光温柔,好似一盏明烛,稳稳落在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景熙城是她的第一个家。回家,始终是一件美好的事,然而比这还要美好的,是家里那个人还在自己身边,更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身份,共同走向往后的人生。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并肩破局却界限分明的“朋友”,而是,真正属于彼此的人。 “我们要听故事!”风青第一个开了口,显然已经迫不及待,“大人是怎么捅破那层窗户纸的!你是怎么答应的?大人当初嘴那么硬,怎么这次回来,百炼钢都成绕指柔了!” “是啊是啊!你们到底都发生什么了!”楚盈秋兴致勃勃地附和,随手就抓起一把瓜子。 当初得知陌以新的真实身份后,她好不容易才将这位清冷疏离的陌大人,和记忆中那个混世魔王一般的小表舅,合二为一。结果这次再见,此男俨然又成了另一副模样。 整个人都柔和了不说,看向林安那眼神,简直能隔空拉出情丝来。 林安想要扶额,奈何右手还被陌以新牢牢扣在桌下。她轻咳一声,沉稳道:“哪有什么故事?不过是开诚布公地谈清楚罢了……我们和从前,其实也差不多——” “差不多?”陌以新眉头动了动,“安儿,怎么一回景都,你竟要与我避嫌了?” 他嗓音低沉,语气中,竟带着一丝暧昧的幽怨。 楚盈秋感觉自己的耳朵里要长东西了,连忙揪住林安:“救命,快让你家大人收了神通吧!” 林安连连咳嗽几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强作镇定。 对面的风青立刻眼尖道:“咦,小安,你何时变成左撇子了?” 林安一怔,心内一窘,便要将另一只手拿出来,却感到陌以新握得更紧了些,一股力道自他掌心传来,稳稳攥着她的手,一同放到了桌面上。 十指相扣,掌心交叠,无处可藏。 风青怪叫一声,夸张地捂住嘴。 匣中宴 第268节 风楼别过头,一脸没眼看的模样。 陌以新道:“安儿和我,已经与从前不同,你们习惯一下。” 林安:……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厚脸皮如今在陌以新面前已经不够用了,又掩饰性地喝起茶来。 萧濯云故作正经道:“是……哪种不同啊?” 楚盈秋丢了他一把瓜子壳,娇叱道:“笨!自然是沐晖大哥与嫂子的那一种啦。依我看,不如陌大哥与沐晖大哥也结一门娃娃亲好了!” “噗——咳咳咳……”林安一口茶喷了出来。 什么鬼,她还在谈恋爱啊喂! 萧濯云扶额:“指腹为婚这种事你还上瘾啊?” “那怎么了?我和你不是也能凑合么?”楚盈秋扬了扬下巴,“难不成你觉得委屈了?” 萧濯云无言以对,连忙转向陌以新,道:“以新兄,我记得你还有事要问吧?” 陌以新悠闲地啜了口茶:“不急。” 萧濯云一噎,干咳两声,积极主动道:“先前你让我查的那两个人,我查出来了。那个周廷和,不用打听我都知道。反倒是你,好歹从前也是个世子,对宫里实在也太不了解了。” 林安心念一动,道:“他是当年昭明帝身边的总管太监?” 萧濯云一愣:“你们已经知道了?”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连忙又问:“那尹东阳呢?” “尹东阳的确是周廷和的义子,原本也在宫里当差,有周廷和这位总管做义父,自然是步步高升。在先皇还是太子时,尹东阳不过十来岁,小小年纪便做了东宫的掌事太监。” 萧濯云顿了顿,“后来先皇登基,他也曾继续随侍身侧,可没过几年,便调去了千秋阁当差。千秋阁你还记得吧,是记载宫廷诸事的资料库。 再后来,尹东阳在一次大赦中争取到出宫资格,从此便不知所踪了。” “原来如此。”陌以新缓缓点了点头。 “对了,你在信中说,尹东阳手里有火器配方,怀疑曾在兵部任职,可这应当是不可能的,他只是一个太监,不可能在前朝任职,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萧濯云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书页,道:“不过呢,也或许是与旁人有所勾结也说不定。总之,既然兵部可能有问题,我便将尹东阳入宫以来,所有在兵部担任过要职的官员名单抄了一份。喏,就在这里。” 陌以新接过名单,随手翻开,一目十行地扫过。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翻阅,目光却倏然顿住,眉心紧接着蹙了起来。 “怎么了?”林安也凑过去看。 陌以新伸出手指,在某个名字上轻轻一点。 林安瞬间怔住,惊叫道:“温云期!” “怎么了?”萧濯云不明所以,“此人是谁?你们居然认识?” 陌以新道:“风楼,将我的行李拿过来。” 风楼应了一声,转身从雅间角落取来一个长长的布包,轻轻放到桌上。 萧濯云疑惑道:“对啊,方才我便想问,这么大一个包袱,到底装了什么?” 陌以新没有答话,只是将系好的布包解了开来。随着最后一层布褪下,寒意似从铁中生出,分明静置未动,却仿佛有山海之势充盈其间。 萧濯云眼中光芒一亮,脱口赞道:“好剑!” 他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才又道:“以新兄,你这去一趟江湖,怎么还带把剑回来?此剑一看便非凡品,是从哪里弄来的?为何只有孤零零的剑身,剑鞘呢?” 巨阙重剑的确没有剑鞘,这么久以来林安早已看习惯了。如此宽大厚重的一柄剑,倘若再加上剑鞘,似乎反倒会显得有些笨拙而不协调了。 “此剑名为巨阙重剑,传闻便是由这位温云期所铸,后来不知如何落入尹东阳之手,而他又交给了我。”陌以新缓缓道,“此剑不仅是江湖第一神兵,更关乎一个惊天的秘密。” …… 陌以新话音落后,雅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萧濯云怔了半晌,瞠目结舌道:“你是说……那首歌谣里的‘玩笑’,其实是真的?” “不错。” 萧沐晖眉峰紧蹙:“那位何夫人究竟是何许人也?不但意图谋反,还要杀你?” “尚未可知。”陌以新摇了摇头,“最初见到她后,我便觉得她依稀有两分眼熟,如今想来,虽不知她是如何混迹江湖,成为太岳宗的掌宗夫人,但她原本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林安忽而心念一动,道:“对了,当时花——我是说,那个谁还说,何夫人的眼睛与你有些相像,你说,她会不会也是楚朝皇室中人?” 花世的名字几乎脱口而出,林安猛地一个急刹,偷瞄了一眼萧沐晖。 萧沐晖倒是仿若未觉,只沉吟道:“除了陌先生,哪里还有皇室中人会去流落江湖?” 陌以新道:“她的身份虽然还不清楚,目的却已昭然若揭。” 楚盈秋紧张道:“她会对皇帝舅舅不利?” “我们回来便是为了此事。”陌以新道,“何夫人很可能已经拿到了尹东阳的秘密,接下来,她会如何利用那个秘密,又要做到何种地步? 若想图谋皇位,只靠一人绝不可能成事,那么她的同党又是谁?羽翼是否已经丰满?这些,都要设法查清。” “这、这要从何查起……”萧濯云已经开始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虽然丞相已经卸任,沐晖也免了官职,可萧家在朝中毕竟根基深厚,想要暗中留意各方动向,应当不难。”陌以新道。 萧沐晖点头:“好,我会多加关注。” “另一方面……”陌以新顿了顿,“要想提防对方的行动,我们也得摸清对方手中的筹码。” 林安喃喃道:“你是说……那个秘密?” 萧濯云有些犯难:“可是,尹东阳已经死了,也许那个何夫人就是为了独占秘密,才会急着将他灭口。事已至此,我们还能怎么查?” 陌以新扬了扬手中的名单,微微一笑:“这里不就有现成的线索么?” “——温云期。”林安与他异口同声。 没落温家的后人,铸出稀世神兵巨阙重剑,却与剑一同不知所踪。 这位惊才绝艳的年轻铸剑师,数十年间在江湖中杳无音讯,原来竟是进了朝廷,在兵部谋了官职。 陌以新再次看向手中的名单,目光缓缓掠过“温云期”三个字之后的官职名——“武库司郎中”。 萧沐晖解释道:“武库司是兵部掌管武器与甲械的下属吏司。依你们所言,此人铸剑技艺高超,担此职务倒也是人尽其才。” 萧濯云凑到自己亲笔誊写的名单前看了一会,伸手一指道:“你们看,这个职位在此人之后还有三人历任,也就是说他早已卸任了,也不知如今是否还在人世。” 林安回忆道:“按照江湖传闻,温云期以巨阙重剑技惊江湖,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若他还活着,怎么也该有七十高龄了吧。” 萧濯云思忖片刻,愈发狐疑道:“此人先在江湖上成名,铸出这柄巨阙重剑,之后才与剑一同绝迹江湖,进入朝廷为官。如此根本就说不通—— 他早在为官前便已经铸好的剑,怎会与皇室秘辛扯上关系?” ----------------------- 第187章 陌以新眸光深沉, 道:“此人身上的疑点越多,便越是值得一查。” …… 如今的萧府,与从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皇上虽罢免了丞相官职, 却并未收回这座府邸。若在白日, 或许还能觉出些门庭冷落, 可到了夜里,反倒别有一分令人舒心的静谧。 掌管萧府内务的自然是大少夫人苏锦阳。她虽因身孕没能出城相迎,却早早为远行归来的两人安排了住所。 陌以新住进了风青风楼隔壁的院子。林安身为府中唯一一位未出阁的姑娘,便安顿在了稍远些的独门小院里。 夜渐渐深了,林安却披上外裳,推门而出。 月色如水,院中空无一人。她也并不走远,只在门前台阶上坐下,双手托着腮, 闭目养神。困意渐渐袭来, 头一点一点地垂。 正要悬空一坠的脑袋, 忽然就有了支撑。 迷迷糊糊间,林安下意识靠向了一旁的温热,片刻后才忽然反应过来,坐直身子。 “在等我?”身边响起熟悉的男声, 带着温柔的笑意。 林安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人, 眨了眨困意朦胧的眼:“你不是去拜望丞相了吗,我哪里知道你会过来。” “你当然知道。”陌以新道,“我怎么会不来。” 深秋的凉夜, 仿佛突然间便有了灼人的热度。 夜风吹过,台阶上两人影子挨得极近。 陌以新伸手,将她揽到自己肩上, 沉默片刻,道:“安儿,这几日长途跋涉,鞍马劳顿,便是要赶在明日之前回到景都,你可知为何?” “嗯。”林安轻声道:“明日便是九九重阳,是你父亲和姐姐的忌日。” “整整八年了。”陌以新似呓似叹。 林安握住他的手,道:“明日一早,我陪你进天影山。” 陌以新只低低“嗯”了一声。 “你有心事?”林安侧头,借着月色看他。 他眉眼深沉,侧影被月光勾出清冷线条,棱角分明的下颌久久不曾微动,只是缄默。 “你说过,不会再对我有所隐瞒。”林安道。 陌以新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你可还记得,我曾在景熙城遇过一次刺杀?” “刺杀?”林安蹙了蹙眉,一时竟没想起。 “就是我说了混账话的那一夜。” “混账话?”林安愈发茫然。 陌以新苦笑一声,无奈提醒道:“就是……你说喜欢我的那一夜。” 林安回忆着,一下子坐起身来。 那一夜,她决心向陌以新表白,亲手做的扇坠刚递到他掌心,便有两名黑衣杀手从天而降。扇坠被一刀斩断,她自己也被砍伤了手臂。 这本应是无比惊心动魄的记忆,可后来回府,她再次鼓起勇气开口表白,却得来冷淡的拒绝……对于那一夜,她所有的记忆都集中在了这里,竟连先前那场刺杀也变得模糊了。 匣中宴 第269节 “对啊!”林安惊叫一声,“那两个黑衣人,当街就要杀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时我也很意外,原本还打算追查,可后来……你离开府衙,又开始查老夜君的案子,便没顾得上再去细究。再往后,我追着你离开景都,这事便更加不了了之了。” “那么,现在为何又提起此事?”林安问着,心头已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那晚在巨阙山庄解开两桩案子后,我曾觉察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射向我。紧接着第二夜,便发生了何夫人刺杀我的事。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遏云岛的人尽数离开,太岳宗也走了大半,除了我们这边的人和巨阙山庄的人,其他人其实所剩无几,而何夫人便是其中之一。” 林安神色一动:“你是说,那道目光便是来自何夫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她听花世说出我是景都府尹时,便对我起了杀心。那一瞬间的杀气,因为太过突然而没能及时隐藏,才让我觉出异样。” “一个有心图谋天下的人,得知你是景都府尹,便要杀你……”林安喃喃道,眉头已紧紧蹙了起来。 “我的身份,可能被某些人知晓了。”陌以新缓缓道,“景熙城的黑衣杀手,心怀叵测的何夫人……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来自同一方势力,但他们的目的或许一致——除掉我,彻底铲断钰王一脉。” 林安倒吸一口凉气:“可这怎么可能?当年那个统领看在你姐姐的面上放你一条生路,不是对外宣称已将你处死了吗?” “话虽如此,可当日除了他以外,还有他手下数十名死士在场。那些人虽然都是他的亲信,可后来皇上追究罪责,所有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在混乱中,是否出过什么岔子,谁也没有把握。” 林安握紧他的手:“那你如今又回景熙城,岂不是羊入虎口?” 陌以新反握住她的手,轻笑道:“你觉得我是羊吗?” 林安一噎,心头那点焦虑倒真的抚平了几分。她稳住心绪,沉声道:“那你有何打算?” 陌以新的神情渐渐收敛,温柔的眉眼重新染上深色:“我已身在局中,也许能独善其身,但……谋反之人步步为营,北方揉蓝诸国犹自虎视眈眈。一旦自楚朝内乱,内忧外患之下,受伤的只会是社稷和百姓。 谁做楚皇,我并不在意,但我不能看着楚朝三百年江山在这一代陷入危机。” 他的话音顿住,转头看向林安的眼睛,认真道:“安儿,我……若我不能置身事外,注定要趟这浑水,你……可会怪我?” 林安沉默片刻,低头一笑:“说了这么多,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 “我答应过你,会给你安稳无忧的生活,这一点绝无改变——” “以新。”林安打断了他的话。 她仰头望月,目光仿佛穿透夜色,望向了另一个遥不可及的时空,“在来到这个世界以前,我也有自己的国家。我很爱她,倘若为了守护她,我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在这一点上,你与我并没有分别,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安儿……”陌以新喉间一动,声音低得几乎散入夜风。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谁说女子就只想要安稳无忧的生活?” 林安安然一笑,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力量,“顾玄英的仇还没有报,那些人也不一定会放过你。 与其避世以自保,何不入局谋万全?” 月光无声地洒下,是林安眼中静静流淌的清辉,也是陌以新眼中点点跳跃的星火。 四目相对,陌以新重新将她拥入怀中,拥得更紧。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下颌贴着她的鬓发,话音好似自胸腔深处淌出,“我何其有幸,知己亦是爱人。” 林安将脸埋在这片温热的怀抱中,舒服地靠了许久,才犹豫着开口:“明日还要早起进山,是不是该早些休息?” 陌以新稍稍松开臂膀,低下头看她:“舍不得走。” “你……”林安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应下这句。 陌以新轻叹一声,又爱不释手地抱了良久,语重心长地解释:“虽然府中都是自己人,可景都毕竟不比江湖,我若宿在这里,难免有损你的清誉。” 林安一怔,恼羞成怒地推开他,道:“我又没留你!” “是我自己想留。”陌以新低笑一声,又在她微红的侧脸轻轻一吻,终究还是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 “怎么还不走?”林安瞪眼。 陌以新抬起步子,却反而往屋里走,说得理所当然:“我先看你入眠。”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向窗台时,林安再次推开了房门。 一个懒腰刚伸到一半,她便是一愣,脱口道:“你们怎么在这?” 风青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道:“还不是大人,天不亮便拉着我过来等你。 从前只听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看大人几个时辰不见你都不成……真不知你们在江湖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总不能连睡觉都在一起吧?” 风青随口一语竟道破真相,林安支支吾吾,一大早便闹了个大红脸。 陌以新轻咳一声,道:“哪里这么多牢骚。” “是是是,全凭大人做主。”风青煞有介事地作了个揖,“风楼已经带着林初在门口备好马车,可以出发了吧?” 到了前院,林安远远便看见大门外停着两辆马车,不由微讶:“咱们四个人,需要两辆车?萧家公子也一起去?” 陌以新却笑道:“我们不从那里走。” “什么?” “跟我来。”他牵起林安的手,绕过前院,沿西侧走廊一路行去,穿过重重回廊,经过庭院深深,终于来到一扇极不起眼的小门之前。 “从这里走。”陌以新推开小门,在前引路。 林安紧随其后,一步迈进去,视野陡然一变。 眼前这座院中,一切风格布置全然不同。房舍简朴,布局疏落,丝毫不见气派雍容,简直像是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另一户人家,哪里还有半分萧府的模样。 林安心中一动,已经明白过来。 如萧府这种背景,想必早已暗中购下隔壁宅院,打通暗门。外面看来是毫不相干的两座府邸,内里却暗自连通,能避祸,能藏人,以备种种不时之需。 如今,陌以新的身份或许已经为人所知。倘若果真如此,那他与萧府恐怕都已在暗处的视线之中。 今日又正是八年前政变之日,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对方更会盯紧了他们的动向。 从萧府正门出行,必会落人眼底。而经隔壁院子的偏门出去,直通另一条街,便可无痕无迹。 果然如林安所想,三人从偏门而出,门口已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大约是听到来人的动静,马车里探出两个头,正是风楼和林初,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 上车后,林安便道:“萧府大门口的两辆马车,是障眼法?” 陌以新点头:“不错,在我们出城的同时,濯云与沐晖也会各驾一辆马车,自萧府大门出发,一左一右,沿相反的路线在城中兜转。” 林安自然已经会意。 正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若真有人盯梢,看到堂堂萧家二位公子亲自驾车,且两辆马车方向相反,必定会认定其中一辆是真,一辆是假,只会顾着分头行事各自跟上,却绝不会想到两辆都是假的。 她笑了笑,道:“更重要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两辆马车,你一定安排了人手盯住吧?若真发现尾巴,或许还能反过来顺藤摸瓜,查出背后之人。” “知我者,安儿也。”陌以新会心一笑,眉眼温柔,伸臂揽过林安的肩膀,动作自然得仿佛已做过无数次。 风青眼疾手快,一把捂住林初的眼睛,又腾出一只手托住自己的腮帮子,龇牙咧嘴,连连喊酸。 如同郊游一般的轻松气氛,终于在进入天影山后,渐渐沉寂了下来。 林安自然记得,陌以新为父亲与长姐各立了一座衣冠冢,彼此并不相邻,而是相隔一段距离。如今,她也依稀明白了其中缘由。 曾经的郡主楚宁,墓碑前的荒草又高了几分。秋日的荒草枯黄颓败,更显出几分荒凉。 去年,就是在这里,陌以新伸手抚上那粗糙的墓碑,一字一句道:“我不怪你。” 今日,他又缓缓抚摸上同样的位置,道:“姐,我带初儿来看你了。” 林安心中一叹,便见林初缓缓跪了下来。 他神色怔然,眼眶中蓄起一层湿润,却咬着牙没有落泪。他只是低头,额头触在碑前的土上,久久没有起身。 陌以新静静看了他们片刻,道:“风青、风楼,你们留在这里陪他。” 而后,便牵起林安的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荒草掩映之中,又一座无字孤坟,几年如一日地寂寥着。 陌以新如去年一般,在墓碑前跪了下来。 这一次,林安却没有再退开,而是与他并肩,同样跪了下来。 秋风自深山而来,刮过荒草,发出细碎轻响。 “楚承晏的往后余生,要健康,幸福,自由。”林安一字一句道,“请您在天之灵保佑他。” 陌以新微微怔了一瞬。 一声低笑几不可闻,仿佛某些沉重的过去,已被她轻柔地覆盖,埋入土中。 他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同站了起来。 他垂眼看着无字墓碑,默然片刻,而后转向林安,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道:“这个给你。” 林安一怔,随手接过,不由微讶:“这么沉,是什么?” 陌以新并未回答,只道:“打开看看。” 林安狐疑地低头,视线落在刚刚接过的纸包上,却也并未多想,随即拆开一个小口—— 满满一包银票,层层叠叠映入眼中。 “银票?”林安一时愣住,随手一翻,被这沓银票的面额与厚度惊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多钱……你要买什么?” 话刚问出,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目光更是猛地抬起:“等等……府尹的俸禄可不会有这么多,你、你不会是……”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声音微颤:“以新,你……你不会是贪——” 陌以新失笑,忍不住伸手捧住她的脸,指腹轻轻按住她的唇角,将那尚未出口的荒唐字眼按了回去:“你想到哪去了?” 笑意渐渐收敛,他的声音沉稳清明:“但凡皇亲贵胄,都有自己的私库。当年钰王府位高权重,天宠多年,财富不可胜计。 而那场政变来得快,去得也快,皇上登基后,很快恢复了钰王府的名位,自然也从未抄没家产。所以——” 他看着她,目光坦然,“没有人知道,钰王府那一笔金库的存在。” 林安松了口气,道:“如此便好……那你将金库全都拿出来,是要做什么?” 陌以新摇了摇头:“这些银票,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还有金银珠宝,田产商契,珍宝古玩……都在库中,不便随身带着。” 林安更加不明所以:“你这是……在炫富?” 陌以新笑出声来,抬手覆上她拿着纸包的手,认真道:“这些,是给你的。金库钥匙,也早已在你那里。” 匣中宴 第270节 “什么?”林安大吃一惊。 “中秋之夜,我曾送给你一个平安符。”陌以新轻声道,“那时你便发现,里面另有东西,只是,我没有让你打开。” “所以……”林安眉头动了动,若有所悟。她抬手按上胸膛,那是平安符所在的位置,“里面那个东西,是……金库钥匙?” ----------------------- 第188章 “是……金库钥匙?” 陌以新点头。 林安怔怔望着他:“你给我做什么?” “在孤岛上, 你本对传说中的花世宝藏十分憧憬,可惜落空。”陌以新唇角微弯,“这座金库, 姑且也可算是一座值得发掘的宝藏, 聊以弥补你那时的遗憾。” 林安眨了眨眼, 半晌才从记忆深处翻出那一段。 她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伸手将纸包推回去,哭笑不得:“你就这样在你父亲墓前,在钰王府的忌日这天,将钰王府的全部,都给了我——难道是想用这个办法,把他老人家气活不成?” 陌以新又将林安的手推了回来:“今天,不仅是钰王府的忌日,也是你的生辰。” 林安神情凝住, 心口微微一震。 她的确曾提过一次, 自己的生辰恰好就在九九重阳。 只是……这个日子对陌以新而言是刻骨铭心的苦难, 她从未想过在这一日提什么庆生——与其假装若无其事地强颜欢笑,不如一起缅怀故人,疗愈他心中的伤痕。 可她却没想到,他还记得。 她的每一句话, 他都记得。 鼻尖微酸, 林安轻轻吸了口气,垂眸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纸包,心中满是又酸又暖的情绪。 她压下眼中那一瞬的涩意, 弯起嘴角,揶揄道:“所以,你的生辰贺礼, 就是送钱啊?” “还有这个。”陌以新说着,又自怀中取出一方精致的红木小盒。 与随手递出的纸包不同,这一次,他的动作慢了下来,甚至带着一丝郑重的谨慎。 盒盖轻启,一枚金镶红宝石指环静静躺在其中。 流光溢彩的金,拥着明艳璀璨的红,好似心尖上那一点难以磨灭的朱砂,几乎正蓬勃跳动,浓烈欲滴。 “这是……”林安刚问出两个字,便被眼前之人的动作惊住了。 陌以新轻轻拂开衣摆,单膝跪了下来。 “安儿,很久前你曾说过,在你的家乡,男子求娶心爱的姑娘,须得单膝跪地,亲口询问她的心意。倘若得到应允,便为对方戴上一个指环,以成婚约。” 林安脑中有些发懵,呼吸几乎凝住。她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大约在闲谈间,依稀说起过上个世界的事。 那时,陌以新只挑眉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 “安儿,这枚指环,是我母亲留下的。”陌以新的神情极为认真,“母亲在我出生后不久便已离世,我未能有幸记得她的音容,但我想,倘若她还在,必定也会对你十分爱惜。” “你说过,曾想在我生辰时表白心意,如今,便换我在你的生辰,慕求婚约。” 陌以新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楚晏,你可愿嫁给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将山水都压低的力量,好似最笃定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击在林安的心上。 林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从未想过,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个全然不同的时空,竟能得到一场,属于自己那个世界的求婚。 山风静住,落叶停飞。世间万物仿佛都在这一刻骤然沉寂。 她眼里,只剩他。 秋日凉意正浓,可那双清俊的眉目,竟似破晓春光,在苍茫大地间蓦然生花。带着历尽风霜的郑重,又带着少年般明亮的憧憬。 沉默很短,短到似乎只是心跳失了半拍。 陌以新低低一笑,带着一丝自嘲:“脚下是萋萋荒草,身畔是残破墓碑,大约不会再有比这更加萧瑟的求亲之地……” “不是的。”林安终于开口,“我明白,因为这里对你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这里是我的过去。”陌以新道,“你是我的未来。” 话音轻落,叠满银票的纸包随之掉在地上。林安张开双手,扑进心上人的怀里。 温度骤然贴近,心跳叠在一起。 “我愿意。”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轻颤的哽意,却毫无犹疑,“林安愿意,楚晏也愿意。” 陌以新的手臂瞬间收紧,将她整个人拥进胸口深处,拥住了他对未来全部的渴求。 秋日的阳光洒下,给墓碑也镀上一层淡淡的金晕,消散了曾经的阴霾。 天影山融化成一片暖色。相互依偎的两个身影,便是山间最浓烈的色彩。 这是一个最充满希望的忌日,也是一个最值得纪念的生辰。 …… 再次回到萧府时,林安手上便多了一枚鲜艳的指环。 两人之间的情意昭然若揭,萧府中却有人等得心焦难耐。 “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萧濯云迎上来,劈头便问,“天都快黑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差点就要出城去找了!” “久等了。”陌以新显然是在敷衍,“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萧濯云与萧沐晖对视一眼,道:“你猜得不错,果真有人跟踪我们的马车,多亏提前做了布置。” 林安不知该是喜是忧,连忙问:“然后呢?” “那些人还算机警,约莫跟到晌午便发觉不对,不再跟着我们在城里绕弯子了。”萧濯云坐回椅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林安追问:“那你们派出去‘黄雀在后’的人呢?有发现吗?” “我们的黄雀啊,到此时还未回来,我们也还在等消息。”萧濯云耸了耸肩,忽而话锋一转,嘴角慢慢扬起,“不过,今日已经很有一番收获了。” “什么收获?” “前日你们提起,要查温云期这个人。”萧濯云道,“今天下午,我确认过无人尾随后,便去宫里找盈秋,跑了一趟架格库。” “查到温云期的资料了?”林安期待。 “当然,千秋阁存放宫廷记事,架格库保管朝廷档册,自然一应俱全。”萧濯云顿了顿,意味深长道,“这个温云期,果然不简单。” 林安先问出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他还活着吗?” 萧濯云摇摇头:“大约十年前,他便去世了。” 林安稍有些遗憾,又接着问道:“那他究竟有何不简单?” 先前萧濯云查到,温云期曾任兵部武库司郎中,这不过是五品官,恐怕担不上“不简单”三个字。 萧濯云神色微敛,解释道,“先前我只查了兵部,军械管理与调用皆有兵部负责,但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独立于六部之外的机构,名叫军器监,专门负责军器研发与制造。 军器监原本隶属于工部,直到数十年前战事频发,军器监规模扩大,便独立了出来。 而温云期,当年便是军器监正监,官居四品,也就是整个军器监的主官。” 陌以新微微蹙眉,道:“所以那个兵部郎中,只是兼任?” “我也很意外。”萧濯云道,“朝廷六部与五监彼此分工制约,为防权力过度集中,一般而言不会有官员兼任,可温云期偏偏就是个例外。 他跨任兵部与军器监,所以理论上讲,在他任职那二十年中,凡是与军器相关的事务,从上到下,他都可以过问。” 林安不禁感慨:“不愧是传说中惊才绝艳的铸剑大师,即便离开江湖,去往陌生的朝堂,还是能凭借一身天才技艺,得到如此重用。” 萧濯云轻笑一声,道:“如果说兵部和军器监都是他的专长所在,那下面这个可就有些离谱了。” 林安神情一动:“还有?” 萧濯云慢悠悠抿了一口茶,短暂地卖了个关子,才道:“温云期当年身兼三职,还兼任端明殿学士。” “端明殿学士?这又是什么官?” 萧沐晖解释道:“端明殿设在宫禁之内,端明殿学士定期轮换值宿,一般并无实职,只是随时待诏、奏对。” 林安明白了,换句话说,就是皇帝的顾问。即便并无实权,地位却不会低。 萧濯云跟着道:“也就是说,这个温云期,一面在军器监做主官,一面在兵部挂职,一面还要百忙之中到端明殿轮班待诏。你们说,能是个简单人物么?” 林安也不由称奇。即便温云期一身铸造技艺惊为天人,可他毕竟出身江湖草莽,竟被朝中如此破格重用…… 陌以新思忖道:“如此说来,温云期若要获取火器配方,可谓易如反掌。” “那是自然。”萧濯云道,“军器监下设甲坊、弩坊、刀枪坊和火器坊,温云期身为正监,自然均可过问。 而且依档案记载,温云期绝未辜负先皇这份重用。在他任期内,各坊的设计与工艺都有了不少改进。” 林安自然明白陌以新为何有此一问,跟着道:“那么,温云期与尹东阳,当初可有所交情?” “这个就不知道了,官员档册是不会记录这种私事的。”萧濯云一摊手,却又补充道,“不过,我和盈秋从架格库出来以后,想到尹东阳曾在千秋阁当差,便也顺路去了隔壁千秋阁,想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他的旧事。 千秋阁今日当班的是一名小太监,入宫并不算久,也从未听过尹东阳这个名字。不过他说,还有另一位老太监赵公公,已经在那里当了几十年的差,算年月,应是与尹东阳共事过的,兴许能问出一些往事。” 林安忙问:“你们见过那赵公公了吗?” “赵公公今日不当班,正好你们也不在,我便想着干脆改日再带你们一同去,有什么问题,你们也好一次问个清楚。” 陌以新点头道:“好,辛苦你了。” 林安不由陷入沉思——这个温云期,仿佛你越是走近他,反而越是看到更多疑团。 一个在江湖中神秘绝迹的铸剑大师,一个在朝堂里平步青云的新贵大臣。 他和他的巨阙重剑,究竟背负着怎样的秘密? “公子。”堂外忽而传来一声呼唤。 萧沐晖沉声道:“进来。” 两个男子随即走进堂来,虽是寻常百姓打扮,身形却颇为挺拔壮实,正是今日被派去“黄雀在后”的萧府心腹。 “情况如何?”萧濯云开门见山。 匣中宴 第271节 其中一人低下头,赧然道:“对方经验老道,身手又好,似乎是发现了我们,将我们引到闹市区后便不见踪影了。属下办事不利,请公子恕罪。” 萧濯云轻叹口气,又看向另一人:“你们那一路呢?” 另一人同样难掩愧色:“属下侥幸未被觉察,只是实在难以兼顾隐蔽与速度,终究还是跟丢了。” 萧濯云一脸失望,陌以新却追问道:“你是在何处跟丢的?” 此人道:“在乾荫巷,那附近行人稀少,不便隐藏,属下生怕被对方发现,不敢跟得太近,看到对方拐入巷口,便再也找不到了。” “乾荫巷?”萧沐晖忽而眉心一蹙,“可是南宫门外兴宁坊一带的乾荫巷?” 此人道:“正是。” 萧沐晖曾负责景都守卫,对景熙城的结构布局自是了若指掌,看他如此反应,林安便知他们口中的地点定有蹊跷。 果然,萧濯云的眉毛也竖了起来,讶异道:“兄长,你该不会是怀疑……” 说到一半,又转头对两名属下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两人走后,林安便问:“怀疑什么?” 陌以新沉声道:“依楚朝规矩,除了入主东宫的太子之外,皇子成年后都要搬出皇宫,住进各自的皇子府。” 林安点头,心中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 “兴宁坊一带,正是几位皇子府邸所在之处。”陌以新接着道。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喃喃道:“也就是说,那股暗中盯着你的势力……很可能便在三皇子、四皇子与六皇子之间。” 太子被五公主设计杀害,二皇子于五年前投湖自尽。 皇上子嗣并不算多,如今只剩下这么三位皇子。太子生前才能平庸,三皇子与四皇子始终不曾放弃争储之心,近年来明争暗斗,各有势力。六皇子则尚年幼,根基仍浅。 会是谁呢…… 林安忽地心念一动,道:“对了,哪位皇子身边有个姓‘杨’的女人?约莫四十岁左右,也许还与皇室沾点亲?” 陌以新道:“你是指何夫人?” “对啊!”林安点头,“顾玄英死前只说了一个‘杨’字,后来知道凶手就是何夫人,我一直都很纳闷,顾玄英怎会认得何夫人。 如今想来,倘若她与某位皇子关系匪浅,常随宫宴往来,那么顾玄英当年作为将军府少爷,曾经见过她,便也说得通了。” “杨……”萧沐晖沉思起来,似在记忆中仔细翻找,片刻后,却缓缓摇了摇头,“一时想不起有这样一个人,还需细查。” 萧濯云咂着嘴叹息道:“以新兄,顾玄英比你也大不了几岁,都能认出那人。倘若当年你也稍微收点心,不要每次宫里聚宴都想方设法躲出去玩,也不至于只觉出两分眼熟了。” 林安失笑,无奈摇摇头,思忖道:“先前听人说过,何夫人做那掌宗夫人已有十年,进入江湖自然只会更早。 而几位皇子中,年岁最长的三皇子如今也不过二十来岁,若真是为了寻觅江湖第一大秘闻,而安排何夫人投身江湖之中,这根线未免也埋得太早了吧…… 一个顶多十岁出头的孩子,会有如此深沉的心思与设计?” 萧濯云连连点头,道:“不错,而且他还知晓以新兄的身份。要知道,那场政变已经过去了八年,可他居然还能查出当年的隐秘,可见此子要么城府深得可怕,要么,背后一定还有高人指点!” ----------------------- 第189章 说话间,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随之而来是一阵清脆的铃铛响动。 萧沐晖几乎瞬间站起身来,一面往门口迎去, 一面道:“锦阳, 你怎么过来了?” 苏锦阳步履不疾不徐, 不似从前飒爽,笑起来却仍是灿若春华,不显孕中憔悴。 她接过萧沐晖上前搀扶的手,却嗔怪道:“我身子一向强健,如今都还未显怀,哪里至于如此小心,连出来走动都要大惊小怪了?” 萧沐晖语重心长道:“自然是要走动的,可我总得在一旁扶着才是,大夫说过, 孕中二三月最是要紧, 千万马虎不得。” 苏锦阳无奈斜他一眼, 却懒得与他理论,转头看向林安与陌以新,眉眼带着歉意:“你们瞧,都要怪这人, 你们回来三日了, 我这才来迎见。” 林安连忙道:“少夫人客气了,还是身子要紧。” 苏锦阳轻轻颔首,又笑问:“我看你们这几日似乎来去匆匆, 可是在忙什么?” 林安看了萧沐晖一眼,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只是前些日子在江湖中结识了一个人, 听说曾在景都为官,一时好奇想要查查罢了。 孕中最忌多思多虑,少夫人不必为这种闲事挂怀。” 萧沐晖松了口气,朝林安轻轻点了下头。 苏锦阳却一脸狐疑,沉吟道:“不对吧,你们这次回来,竟不是来成婚的?还是说,你们怕筹办婚事忙乱操劳,便瞒着不要我帮手? 林姑娘,他们几个都是男人,这种事总会有办不妥帖的地方,我非得盯着不可。” 林安脸颊绯红,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们、我们还没那么急……不急,不急……” 苏锦阳一愣,深深同情地看了陌以新一眼,意味深长道:“所谓烈女怕缠郎,陌先生智计无双,还需多多参悟。” 陌以新轻咳一声,道:“不错。” 林安羞恼地瞪他一眼,只得继续装傻充愣地憨笑。 萧沐晖适时道:“时辰不早了,锦阳,咱们也回去歇下吧。” 萧沐晖扶着苏锦阳缓步离开,陌以新则跟在林安身后。 萧濯云独自在原地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扬声喊道:“以新兄,咱们住在西院,你去那边做什么?” “去做缠郎。”陌以新头也不回地道。 …… 在七公主的打点之下,林安与陌以新悄无声息地进了皇城。 皇宫分为内廷与外廷,内廷是后宫所在,外男自然不能进入;外廷则主要是皇帝接见群臣、处理政事之地,纵深辽阔,类似千秋阁与架格库这等长日冷清的偏僻之所,便没有那么难去了。 千秋阁内,一位老太监独自坐在宽大的桌案边,见众人进来,并未显出惊讶,恭敬地起身行礼,道:“小路公公说,今日会有贵人前来问话,想必便是诸位吧。” 显然,萧濯云上次已同那小太监知会过。 楚盈秋率先道:“本宫只是好奇一些前尘往事,随意问问罢了,你可明白?” 老太监沉默一瞬,立刻讨好地笑道:“老奴明白,老奴明白。公主只是闲来无事到此转转,不足为外人道也。” 楚盈秋满意地点点头,对萧濯云扬了扬下巴,道:“你们尽管问吧。” 萧濯云开门见山:“赵公公可识得尹东阳?” 赵公公显然一愣,才点点头:“认得,尹东阳从前也在这千秋阁当差,与老奴共事过许多年月,算起来……嗯,大约有五六年吧,后来他便出宫了。” “五六年……”萧濯云思忖道,“既然如此,你对他想必颇为了解。” 赵公公面露一丝为难之色:“话虽如此,可小尹出宫已有三十多年了,大人要问什么,老奴……老奴只能尽力回想。” 萧濯云看向陌以新,陌以新便道:“不知赵公公可曾听过温云期之名?” “温云期……”赵公公蹙眉思索起来,却是缓缓摇了摇头。 林安心中一紧,在旁补充道:“曾任军器监正监的温大人,或许也是尹东阳接触过的人?” “温……温……”赵公公喃喃念叨起来。 忽而,老迈的眼中迸发出一点亮光,他恍然道:“你们是说温大人啊!没错没错,是有一位温大人!我也是听小尹说起过,便多留意了些。” 尹东阳说起过温云期! 几人精神都是一振,总算看到一丝希望。 林安连忙追问:“尹东阳说起他什么?” 赵公公呵呵笑了几声,仿佛回忆起年轻时的玩闹时光,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缓缓道:“尹东阳曾说,他是温大人的好友,还算得上是温大人的半个徒弟呐!” “什么?”萧濯云惊叫一声。 赵公公接着笑道:“不怪大人不信,老奴当年也是不信的。小尹不过是个太监,虽说曾随侍先皇,说到底还是个奴才罢了,哪里能与当时的朝中新贵温大人称一声‘好友’?” 陌以新不动声色道:“所以你认为,他是在夸口攀附?” 赵公公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蹙眉道:“最初,我的确只当他是信口开河,奚落几句便也过去了。 可后来发现,尹东阳的确偶尔会往端明殿跑。我记得……温大人当年刚当上端明殿学士吧?也不知他是不是真去找温大人的……” 林安内心已经相信了尹东阳的说法,她本就猜测尹东阳与温云期之间有所联系,如今这“好友”与“徒弟”的说法,正好印证了这种猜测。 可是,一个太监,怎会与一位前朝大臣成为“好友”?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样想着,林安便问:“尹东阳可曾提起,他是如何结交温大人的?” 赵公公又沉思起来,缓缓道:“记得尹东阳初来千秋阁时,我对他很好奇。在先皇做太子时,他小小年纪便是东宫的掌事太监,后来先皇登基,他也曾随侍左右。 他本应是风光无限的总管太监,却被调到这无人问津的千秋阁来。我便问他,是不是差事办得不好,被先皇厌弃了?他却说,是自请调任。 赵公公摇头嗤笑了一声,“我哪里肯信,只觉他是死要面子,有心戏弄几句,便又问他,做管事那么些年,可认得什么贵人,怎么无人替他说情?他这才提了温大人的名字,除此之外,却再未说什么了。” 赵公公自然不明白,林安却心知肚明,尹东阳所言都是真的。 他被义父周廷和托付了一个秘密,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无法与人言说的秘密如同巨石一般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无法承担这份压力,也不愿一辈子困在宫墙之内。 所以,他自请调任到一处不起眼的所在,远离先皇,也为日后出宫铺路。 陌以新道:“尹东阳可曾有一柄剑?” “剑?”赵公公显然一怔。 林安忙补充道:“是一柄重剑,极其宽大,应当很显眼的。” 赵公公想了片刻,摇头道:“不曾见过。不过真要说起来,尹东阳搬来时,行李的确有一大箱,我还讥讽他不愧是做过管事的人,排场都比我们大。嗯……却不知里面有没有剑。 我们这些小太监,都是几人住一间屋,尹东阳却不同,大约是有贵人替他打点过,他能独住一屋,也从来不许旁人进他房间。” 赵公公顿了顿,长叹一声,“唉,我也实在看不透他,若他当真能结交贵人,承蒙这份关照,留在宫里岂不是一辈子衣食无忧,何必一心要等大赦出宫? 每次大赦,宫女们总会争抢出宫名额,可我们太监却不会——都是无根的人,出了宫又能做些什么,恐怕连活下去都难呐……” 林安心底轻轻一叹。这位赵公公自然不会想到,尹东阳不但活了下去,还凭着师承温云期的铸剑本事,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甚至成了一庄之主。 可再想想那祠堂蒲团前的点点殷红血迹……也许,从他得知那个秘密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这一生的困局。 林安收回心绪,又问道:“关于尹东阳和温大人,你还有什么印象,烦请全说出来,越详细越好。” 赵公公思索道:“尹东阳……倒也没什么了,他平日里都挺踏实,也不像是有花花肠子的人。至于温大人,那可真是个人物。” 匣中宴 第272节 赵公公语气中带了三分敬意,“以一介布衣出身,在朝中平步青云,深受先皇重用。听说最初朝中也有人不服,可后来,温大人的确才能出众,功绩卓著,硬是站稳了脚跟,也证明了先皇不拘一格的用人之明。 噢,对了,想起来了!我还向小尹打听过,既然他自称与温大人相熟,可知温大人究竟是何来历?小尹只说、说……” “说什么?” 赵公公抬眼,缓缓重复道:“他说——此人敏而好学,贵而不骄,实乃一时风流人物!”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停了半息,神色微动,话锋一转,“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几人异口同声。 赵公公摇了摇头:“没有了,尹东阳也只说到这里。” 四人面面相觑,皆是不明所以。 林安忽而心念一动,道:“对了,温云期不是十年前才去世吗,倒也不算多么久远,想必不难找到他的家人子女,说不定去他的故居看看,能找到更多线索?” 几人正要点头,便听赵公公轻叹一声,道:“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了。” 林安一怔,脱口便问:“什么意思?” “温大人一生未曾成家立室,全心扑在公务之上。”赵公公摇着头,唏嘘不已,“因着小尹当年常常说起的关系,温大人去世时,我还特意多打听了几句。 听闻他临终前留下遗愿,将自己的遗骸连同府邸,一把火烧尽了,什么也不曾留下,唉……” “什么……”林安瞠目,只剩愕然。 温云期当初孑然一身来到景都,走时竟也是孑然一身地走。 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徒留两片残破的传说,在江湖与朝堂各自漂泊。 又是什么,让他留下此等决绝的遗愿,竟走得毫无一丝牵挂? 从千秋阁出来时,四人的疑问反而又加深了几分。 如千秋阁中记载的文字一般,温云期的一生就这样摊开在几人面前。然而当你一字字去读时,笔笔画画间,却仿佛模糊着一片洇开的墨迹,实在难以看透。 “接下来要怎么查?”楚盈秋歪着头,有些无奈,“尹东阳是个太监,本就无亲无故,没想到连温云期也是孤家寡人,线索岂不就断了吗?” 萧濯云轻叹一声,道:“还有,以新兄前日问起姓‘杨’的人,我与兄长闷头查了两日,姓‘杨’的倒是有那么几个,可没有一个能与何夫人对上的,实在毫无头绪。” 三人都看向陌以新,陌以新正要开口,身后忽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几人回头一看,赵公公踩着老迈的步伐,一边紧赶慢赶向几人跑来,一边伸手招呼道:“等等,等等,公主请留步!” 楚盈秋眉头一扬,道:“还有何事?可是又想起什么了?” 赵公公奔到近前,连连喘了好几口气,才正色道:“老奴方才记起一件事,想来颇不寻常……只是仅仅发生过那一次,险些便忘了。” 萧濯云忙问:“何事?” “我听尹东阳说过,温大人不只擅长兵器铸造,还对什么……什么机关术颇有研究。”赵公公回忆着。 “墨家机关术?”陌以新问。 “对,对!就是这个。”赵公公连连点头。 林安心念一动,想起巨阙山庄那交错复杂的密室密道,重重暗锁,步步玄机——顿时便有了几分了然,却疑惑道:“此事又为何颇不寻常?” 赵公公却只看着七公主,面上显出几分不自在,仿佛艰难踌躇片刻,终于又挤出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低声下气道:“公、公主,老奴已年近古稀,这一生任劳任怨,断子绝孙也就罢了,如今大半截身子已经入土,却还连个善终之所也无……” 赵公公的话似是说完了,又似只说到一半。 四人相互对视,楚盈秋沉思片刻,眨了眨眼,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扬下巴:“本宫晓得了,你尽管说便是。” …… 秋水云天雅间内,萧濯云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仿佛遭遇了人生中无比巨大的打击。 楚盈秋清了清嗓子,道:“不就是花了点钱吗?我也是为了查案呀!” “花了点钱?”摊在桌上的萧濯云一瞬间弹了起来,“大小姐!那赵公公不过是想要点好处,你怎能随口便许给他一间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这可是在寸土寸金的景熙城,你知道方才我塞给他那银票值多少钱吗?” 楚盈秋撇撇嘴:“我、我不是没随身带钱吗……” “你没带钱,许诺倒许得大方。”萧濯云一脸生无可恋,“将我架在那里骑虎难下,不得不忍痛割肉,替你圆下海口……” “也……没有很贵吧……”楚盈秋仍旧嘴硬,声音却低了两分。 萧濯云痛心疾首地扶额:“大小姐,如今我们萧府,全府上下尽是庶民,不受你楚家俸禄,完全是坐吃山空的情形,哪里禁得起如此慷慨挥霍?” 楚盈秋仿佛立刻又找回了气势,敲着桌子道:“什么坐吃山空,这酒楼不还有大把钱赚?” 萧濯云面无生机,仿佛心在滴血:“今日那张银票,我酒楼三个月收入打水漂了。” 楚盈秋:…… 陌以新轻咳一声,道:“所谓千金散尽还复来,看开点吧。” “以新兄,你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唉唉唉……”萧濯云连声哀叹,仿佛承受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沧桑。 林安忍住想笑的冲动,安慰道:“其实这钱倒不算打水漂,毕竟公主也是为了线索。” 楚盈秋连忙点头如捣蒜。 萧濯云抬起沉重的头颅,道:“那好,咱们就来说说这个线索—— 依赵公公所言,温云期对墨家机关术颇有研究,尹东阳也偶尔会摆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有一次,甚至亲手割破了自己的手臂…… 就这么一条线索,价值千金?” “当然很有价值了!”楚盈秋绞尽脑汁,终于眼睛一亮,“你想想,赵公公亲眼所见,尹东阳那次分明是特意挽起衣袖,主动拿刀划破自己的手臂,任由鲜血往外冒! 可赵公公事后问起,他却偏说是研究机关时弄伤的,这不是太可疑了吗? 亲手割伤自己……这哪里是机关术?分明就是巫术嘛!” ----------------------- 第190章 几人无言以对, 虽觉楚盈秋所言未免天方夜谭,却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不得不说,尹东阳那样的举动, 的确太过古怪。 林安想了想, 道:“不如咱们再去一趟千秋阁, 找找尹东阳曾经住过的屋子?” 楚盈秋道:“这个嘛……我倒也可以想法子安排。” 萧濯云已经又重新趴在桌上,喃喃道:“待我缓一缓再去吧。千秋阁带给我的记忆,实在都太惨烈了……若不重整旗鼓,我还没有再去一趟的勇气。” 楚盈秋忍无可忍,杵了萧濯云一拳,道:“喂,你不是这么小气吧!” 萧濯云抱着脑袋摇了摇,有气无力道:“不只是这次,还有上一回——以新兄心血来潮, 非要查老夜君的案子, 我带着他去翻千秋阁与架格库。 我在千秋阁从早泡到晚, 什么也不曾发现,倒险些看瞎了一双眼……” 楚盈秋同情地啧啧几声,却又皱眉道:“不对吧,我怎么记得, 当时你们查到了线索啊。” “查到线索的是以新兄!他在架格库, 发现少了一本二十年前的档案,结果到头来,那根本就是我爹故意误导我们的假线索, 等于还是一场空……” 萧濯云回忆着自己的“血泪史”,扶额看向陌以新,“以新兄, 我可没说错吧?” 陌以新却毫无反应,向来沉静的双眸,此刻竟罕有地微微失神,好似思绪被猛地牵去了看不见的远方。 萧濯云扭头:“你们看,连以新兄一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林安却觉不对,正要问他,便见陌以新那双漆黑瞳仁猛地一颤,仿佛倏忽间回过神来,神情一凝,突然开口道:“濯云,当时缺失的那本档案——二十年前的档案,你可还记得?” 萧濯云一怔,随口道:“嗯……当时咱们怀疑老夜君的‘私生子’可能与楚朝权贵有关,而缺失的那一本档案,正好是记述先皇几位兄弟的,时间和身份都符合咱们搜索的目标,所以咱们才会被误导。” “这个连我都记得。”楚盈秋跟着道,“后来还是向我的老嬷嬷打听的呢。” “不错。”陌以新喃喃道,“老嬷嬷告诉我们,那一年,的确发生过两件不同寻常之事。第一件,是当年翊王府世子妃生下楚宣平后,被陷害生子日期不对。而第二件事……” 楚盈秋接口道:“第二件事,是老阳国公的长女,也就是现今这位阳国公的姐姐,当年原本已被封为郡主,就要许配给古恺大将军,可这位国公小姐却忽然执意悔婚,听说还出走江湖,从此杳无音讯。” 楚盈秋清脆的嗓音,好似一只精巧而有力的鼓槌,一下下敲击在林安脑海中某个蒙尘已久的角落,尘土在敲击中扑簌簌散落,终于露出半个真容。 二十年前,老阳国公,郡主,出走江湖。 杨……杨——阳。 顾玄英最后那一个字,不是“杨”,是“阳”! “阳国公。”几乎就在同时,陌以新也缓缓开口,一字一顿。 “什么?”楚盈秋不明所以。 “何夫人,是阳国公府郡主。”陌以新接着道。 楚盈秋讷讷张大了嘴:“你是说,那位二十年前执意悔婚,出走江湖的……国公小姐?” 陌以新看向林安:“先前安儿便说过,既然何夫人与我有两分相像,会不会也是皇室中人?只是我们都未曾想到,除了我之外,还真有这样一位出走江湖的皇室中人。” 萧濯云已经完全反应过来,如梦初醒道:“原来我们一直都想错了……我们一直在找姓‘杨’的人,可顾玄英临死前所说的‘阳’,并非姓杨的‘杨’,而是阳国公的‘阳’!” 他神情恍惚,瞠目结舌:“可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悔婚出走的郡主,竟成了江湖中的帮主夫人?” 林安心里也难免起了波澜。 她还记得,去年苏老将军府嘉平会一案时,便听说过,现今这位阳国公为人恣意不羁,潇洒疏朗,最爱与江湖豪侠往来结交。 也许,他的姐姐,二十年前所谓的“悔婚出走”,从一开始便是为了潜入江湖,去追寻那个传说中足以撼动天下的秘密…… 阳国公姐弟,仅仅为了一首虚无缥缈的歌谣,便能寻觅多年,几乎花费半生。可见,藏在那层潇洒皮相之下的,必定是远超常人的决心与耐心。 他们既然有觊觎天下的野心,自然不可能全然寄托在一个传闻之上,这些年来阳国公深藏不露,韬光养晦,在暗中所做的筹谋,一定不止如此。 而何夫人又曾处心积虑,刺杀陌以新,这岂不是意味着…… 林安心口一紧,道:“如此说来,莫非阳国公也知晓了你的身份?” 萧濯云紧紧蹙着眉:“前日咱们还猜测,要杀你的人在几位皇子之中,如今又冒出一个阳国公……天啊,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你的事了?” 林安沉吟道:“之前我还在想,最年长的皇子也不过二十来岁,哪里能埋下何夫人这根长线?如今再看,阳国公的年龄倒是符合多了。” 她越想越觉不妙,“我们已从巨阙山庄回来数日,何夫人一定也到了。这几日我们一直忙着调查,他们也不可能闲着。 他们若要有所行动,恐怕……很可能便在这几日之间了!” 楚盈秋倒吸一口凉气,急声道:“难不成阳国公是要谋反?我得赶紧回宫去提醒皇帝舅舅,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信任阳国公了!” 匣中宴 第273节 说罢便站起身来。 萧濯云将她拦住,道:“你忘了?皇上今日带着羽林军去围场秋猎,明晚才能回来。你现在回宫,也见不到皇上。” 楚盈秋一滞:“那、那我们也去围场?” 萧濯云沉思道:“先等一等,我总觉得那个‘秘密’还是蹊跷得很……尹东阳曾经随侍先皇,他的义父周廷和更是昭明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恐怕当真知道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而这事,甚至能动摇天下……我担心,这个秘密与皇上有关。” 楚盈秋一脸错愕:“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濯云看了陌以新一眼,道:“尹东阳死前曾与以新兄有过一番交谈。据他所言,当年昭明帝传位于先皇,却立年幼的钰王为下一代储君,并非如世人所想,是因为偏爱幼子。而先皇立弟不立子,也不仅仅是信守承诺。 其中真正的原因,便是那个秘密。 你想想,会有什么原因,一定不能让先皇的子嗣继位呢?” 林安沉声道:“尹东阳当时用到了一个词,叫做‘拨乱反正’。” “拨乱反正……”楚盈秋喃喃重复一句,渐渐地面如土色,“莫非……皇帝舅舅并非先皇亲生?所以,一旦皇帝舅舅继位,便乱了楚朝传承三百年的血脉?” 萧濯云缓缓点了点头。 “不……不会……”楚盈秋双腿一软,瘫坐回椅子上。 她的母亲安阳长公主是皇上同胞双生的妹妹,倘若皇上不是楚朝血脉,那么她与母亲……又算什么? 陌以新道:“公主且莫惊慌,我和安儿也曾如此猜测,可这个猜测还有一个最大的矛盾之处——昭明帝立我父亲为下一代储君时,先皇才刚登上太子之位,尚未有子嗣。昭明帝就算再英明神武,也不可能未卜先知。” 萧濯云一愣,道:“对啊,这么说也有道理。” 楚盈秋面上总算恢复了一丝血色,喃喃道:“或者……我们可以去问问皇祖母?” 皇祖母?林安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公主是说太后娘娘?对啊,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太后?” 楚盈秋道:“皇祖母长年吃斋念佛,她老人家那仁寿宫俨然已成了佛堂。后宫之事都由皇后娘娘掌管,皇祖母已经许多年不理俗事,甚至都不让人请安,连皇帝舅舅前去,她常常都不肯见。” 萧濯云叹道:“太后连皇上都不肯见,又肯见咱们吗?更何况,那可是对先皇和皇上不利的秘密,就算太后知道,又怎会说出来?” 楚盈秋咬了咬唇,心中计较一番,却没有再说什么。 萧濯云看向陌以新,道:“以新兄,你意下如何?” 陌以新沉思片刻,问道:“皇上此番去围场,随行带了多少羽林军?” “按往常来说,应当有两千人,其中一千把守围场安全,一千做沿途防卫。”萧濯云说着一顿,反应过来,讶异道,“以新兄,你不会是怀疑……他们要趁皇上秋猎之机,意图不轨吧?” “这的确是个机会,不是吗?”陌以新眸色微沉,“你还是再去查查,此次秋猎都有何人随行。” 萧濯云连忙点头应下。 “还有阳国公。”陌以新道,“既然我们已经怀疑到他,所有与他有关的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萧濯云想了想,道:“关于阳国公,我知道的与你大概差不了多少,不如还是回府问问我父亲吧。” …… 时已入夜,萧府前厅之中。 时隔半年,林安再次见到了曾经的丞相大人。 萧砚不过五旬,鬓边却已生出几缕华发。相比于上次见时,他少了两分凌厉,多了两分深沉,虽已褪去官服,却仍带着多年掌权后那不容轻慢的威势。 萧濯云已随七公主去宫里打听皇上出猎的情形。萧沐晖一早便去接着调查几位皇子身边之人,到现在还未回来,几人也尚未及将“杨”与“阳”的误会告知于他。 偌大的厅中,只有林安与陌以新、丞相三人。 林安心中此时只在哀叹,为什么这个世界没有手机?眼下多少麻烦事,不都是一通电话便能说清的吗—— “喂,皇上,打猎好玩吗?对了,和您说个事儿,阳国公可能要造反,几位皇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您多当心!好嘞,您先挂,您先挂……” 萧砚浑厚的声音打断了林安的美好幻想,他道:“为何突然问起阳国公?” 陌以新轻描淡写解释一句:“先前在江湖中调查一些事,查到了阳国公。” 萧砚不疑有他,随口答道:“老阳国公是昭明帝第三子,一向不为昭明帝所喜,以致一生郁郁。他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其女还因逃婚而不知去向。 老阳国公故去后,其子楚承昀继承了国公爵位,便是如今这位阳国公。” 萧砚顿了顿,接着道:“皇上体恤老阳国公当年蹉跎失意,对楚承昀颇多宽容,故而他在朝中还算有些实权,比他父亲强多了。 而他倒也乐天知命,不慕权势,守着那国公府洒脱度日,只好结交些江湖人,你查江湖事查到他的头上,倒也不足为怪。”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隐忧——连萧砚这样阅尽朝局的老成之人,对阳国公的认识竟也只是那般表象,毫无疑心,看来此人着实藏得极深,难怪能深受皇上信任。 陌以新眉心微微蹙起,道:“萧兄可知,老阳国公为何会被昭明帝厌弃?” 萧砚轻叹一声,道:“说起这个,宫里的老人应当都清楚。老阳国公的生母,是漱月国公主。” “什么?”林安微讶。 萧砚徐徐道来,声音低沉:“那些年,北方揉蓝国大举进犯,而我楚朝连年天灾,国库空虚,正是内外交困的艰难年月。 昭明帝不得已,向揉蓝国近旁的漱月国修书求盟。漱月国欣然应允,只提了一个条件——让昭明帝废后,另立漱月国的青宛公主为后。” 陌以新道:“昭明帝同意了?” 萧砚更深地叹息一声,道:“没有。” 林安再次意外。 “昭明帝与皇后鹣鲽情深,虽然群臣苦苦劝谏大局为重,昭明帝还是一意撕毁了漱月国主的手书。” 萧砚缓缓摇着头,语带唏嘘,显然对昭明帝的选择十分不理解,“后来,昭明帝御驾亲征,血战北境,终是暂时打退了揉蓝国。 班师回朝后,便设立了军器监,更是举国之力,以火药研发实战火器,卓有成果。 等到先皇一朝,揉蓝国再次连同各国进犯,便被我大楚一连打退八百里,自此龟缩不出了。” 林安心中感慨万端,忍不住追问:“可是既然如此,昭明帝又怎会与漱月公主生下老阳国公?” 萧砚面上闪过一丝少有的不自在,轻轻咳了一声,似在斟酌措辞:“其实,当年漱月国主之所以会提出那个条件,并不仅仅是为了联姻,而是为了他最宠爱的小女儿。 那青宛公主曾在两国宴会上见过昭明帝一面,自此芳心暗许,非君不嫁,漱月国主才会借此机会为女儿成全姻缘,却未料到昭明帝竟会拒绝。 然而即便如此,那位小公主却并未死心,竟趁昭明帝御驾亲征身在边境之时,混在漱月国前来慰军的使团中,到军帐里与昭明帝见上了面……” 他话声渐轻,似风过旧事,尘封而不愿深言。 林安一阵愕然,心中也泛起一丝微妙的尴尬——听一位并不熟悉的长者讲这等男女之事,除了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谁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总之,漱月公主就这样留在了昭明帝身边,不久后,甚至还有了身孕。” 萧砚摇了摇头,“昭明帝一生只有四个儿子,先皇、老翊王还有后来的钰王皆为皇后所出,唯有老阳国公这一个例外。” 林安终于恍然。 昭明帝分明拒绝了和亲,结果到头来,不但失了身,还没换来漱月国的援兵,可谓赔了自己又折兵,难怪对那个在军帐里孕育的儿子始终不喜…… 可是说到底,这一切还不是要怪昭明帝自己没守住?否则,就算公主混入军营见到了他,又能把他怎么样? 林安想起曾在太子案中见过的,现今那位漱月公主——雍容艳丽,举目顾盼之间便足以摄人心魄。 都说漱月出美人,林安丝毫不怀疑当年那位青宛公主的美貌与风姿。 伏明帝享用了一晌贪欢,事后又悔不当初,岂不是又当又立? 当然,林安也明白,自己是在用现代观念去评判。一个封建帝王,一生只有两个女人为他生儿育女,在这个时代大概已经称得上“专情”了吧…… 陌以新此时道:“那位漱月公主,后来如何了?” “昭明帝班师回朝时,她便带着身孕来到了景都,虽住进后宫,却始终未得封位,旁人仍称她青宛公主,或是背地里称其‘凌氏’。 不过,许是因在楚地长年水土不服,凌氏刚过四十便故去了,同年昭明帝驾崩,享年也不过五十。” 林安心头一动,隐隐生出一种异样的直觉。然而还未及深究,门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萧府门房的一个小厮自夜色中慌慌张张奔入堂中,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萧砚皱眉道:“何事惊慌?” 小厮连忙道:“老爷,外面出事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好多军兵,各个披坚执锐,杀气腾腾!” ----------------------- 第191章 萧砚毕竟曾位极人臣, 经过多少大风大浪,此时倒丝毫不乱阵脚,只沉声道:“军兵是朝咱们府上来的?” 小厮连连摇头:“不是, 只是从附近主街上成群结队地跑了过去, 也不知要往何处, 已经有护院去打听了,小人先来禀报老爷。” 萧砚又道:“百姓如何?” 小厮回报:“那些军兵似乎目标明确,并未惊扰百姓。起初还有百姓好奇围观,很快觉出味来,都自觉回避了。小人听闻嘈杂跑去看时,听到有路人说、说……上次见到这种阵仗,还是在……八年前!” 八年前,正是楚容渊死于政变的那一年。 林安看向陌以新。他垂眸而立,神色不显, 唯有眸光幽深, 仿佛那年血色暗影, 正在眼底缓缓铺开。 萧砚抬手,示意那小厮退下。 小厮前脚刚走,萧濯云后脚便风风火火踏进厅来。 他先对父亲简单行了个礼,连外袍都没来得及理顺, 便径直对陌以新道:“我查到了, 的确有人陪同皇上前去狩猎,而这个人,就是阳国公!” “什么?”林安面色一变, “外面刚刚出了事,他又恰好在皇上身边,岂不是太可疑了!” 萧砚看几人神情便知事有不对, 却并不立即问询,只不动声色地看着。 萧濯云反倒一愣,道:“什么外面出事?” 林安更加诧异:“你一路回来,竟不知道吗?方才下人来报,街上方才有成队兵马通过,披坚执锐,声势极大,不知要去往何处。” “什么!”萧濯云惊了一跳,“我急着赶时间,一路使着轻功从背街小巷回来的,竟半点没看到……” 林安这才了然,如此说来,事情应当刚发生不久,还未到满城大乱的程度。 萧濯云眉头紧蹙,愈发狐疑:“难不成阳国公已经开始动手了?他提前布置好这些兵马,要趁皇上狩猎,攻占皇宫?可是,就算他暗中养了些私兵,可皇上身边有羽林军,景都还有十二卫,他能翻起什么风浪?” 驻在景都的军队统称禁军,而禁军分为两部,也就是羽林军和十二卫。 羽林军共八千,负责保卫皇宫,是最精锐、最铁血的皇帝亲兵。 匣中宴 第274节 十二卫则是整个景都的巡防力量,正规军队建制,兵力足有十万。 羽林军在内,十二卫在外,两者一向互为照应,合力守卫景都与皇城这天下心脉。 林安心中微微发沉。难道说,太平安宁的景都,就要变天了? 便在此时,两名侍卫打扮的精壮男子一前一后匆匆赶来,正是萧府护院。 萧砚道:“可打探到外面是何情形?” 其中一个护院先道:“回老爷,根本不必打探,那领头的将军当街喝令,说四皇子趁皇上秋猎,意欲兵逼皇宫,待皇上归来便伏杀夺位!而他们则是在三皇子的带领下平叛勤王,定要破灭四皇子的逆谋!” 还未等萧砚发话,另一人已经先皱眉反驳道:“不对不对,是三皇子要逼宫,四皇子在平叛,你说反了!” 第一人连忙笃定道:“事关重大,我记得一字不差,定是你弄反了。” 两人各执一词,正争执不下,门又被推开,一阵夜风卷着寒气再度灌入,萧沐晖大步流星跨入厅中。 “你们先退下。”他抬手,声音沉稳而利落,“今夜都警醒些,若有情况,速来通报。” 两个护院不再多言,当即应声退去。 许是因匆忙奔波,萧沐晖额上沁着一丝细汗,面容沉肃如霜,甚至未及向父亲见礼,便紧接着道:“他们二人都没说错。回府路上,我看到军兵出动,特意在城中各处奔走查看了一番。 今夜起事的,是十二卫中的左右武卫与左右威卫。据我所知,左右武卫的两位将军与三皇子母族交好,在储君之争中一向支持三皇子,而左右威卫则偏向四皇子一派。” 萧濯云听得一怔,喃喃道:“也就是说……三皇子与四皇子竟如此凑巧,都想趁皇上带羽林军主力出城之机,夺下皇宫,顺便打着勤王的旗号,给对方扣上谋反的罪名?” 萧砚“嗤”地一声轻笑,神色微冷:“两位皇子同时谋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皇上已经死了两个儿子,难不成还要再处死两个?楚朝已经许久不曾发生如此趣事了。” 萧濯云哑然道:“父亲……” 萧砚拂袖挥断了他的话:“为父累了,你们愿意看,就在此继续看热闹吧。” 说罢,挺直背脊,负手而去,仿佛这一场未知的风雨,不过是与己无关的一幕戏。 几人都知晓萧砚的脾性,也只得暗暗叹息。 萧濯云仍琢磨着方才的事,喃喃道:“嘶……这么说,难道今夜之乱,不是阳国公的行动?” 萧沐晖尚不知阳国公已牵入局中,闻言反而困惑:“阳国公?他又与此事有何干系?” 萧濯云正欲解释,陌以新面色忽然一沉,道:“糟了……” 萧濯云连忙问:“你想到什么了?” 陌以新望向门外的夜色,如墨的黑暗中,看不清天上的风云变幻。可是他知道,景熙城的天,或许就要变了。 …… 夜深露重,院中一片静寂,陌以新房中果然还亮着灯火。 烛光微跳,透过半掩的窗缝,映得一室温黄。 林安立在廊下,微微叹了口气。方才在厅中,陌以新嘱咐萧沐晖联系昔日龙骧卫旧部,又让萧濯云梳理丞相旧门生和朝中亲信之人,重新打通关系,有备无患。 而他自己,显然也还久久不曾歇下。 林安轻轻推开房门,烛火摇映间,只见陌以新独坐案前,垂眸凝视着桌面。 而桌面上,赫然便是那柄熟悉却又陌生的巨阙重剑——早已摸遍每一寸纹理,却仍旧参悟不透的巨阙重剑。 陌以新抬眼,看见她,眉眼的冷意微微一敛,柔声道:“你怎么来了?” “想着你定没睡,就来了。”林安在他身边坐下,“你还在担心两位皇子惹出的事?” 陌以新道:“以皇上在朝中的威望,两位皇子其实不足为虑。我真正在意的是,为何两位皇子会在同一夜同时举事,这不是太蹊跷了吗?” 林安心底发沉,缓缓开口:“你怀疑,是阳国公在两位皇子中间挑拨煽动,才搞出了今夜的‘巧合’?” 方才听完那两个护院完全相反的禀报,她便隐隐生出这种不妙的猜测。 两位皇子的“默契”堪称心有灵犀,而阳国公偏又正好随皇上出城狩猎,这些当真都是巧合? 他们刚刚锁定阳国公的嫌疑,难道他在这件事情中不曾扮演什么角色? “你也这样想?”陌以新只有在看向她时,幽深的双眸中才显出几分柔和。 林安轻叹口气,问:“既然你也猜到了,方才为何不告诉萧沐晖与萧濯云,让他们去找两位皇子澄清误会,说出阳国公的嫌疑?也许还能阻止事端继续恶化。” “你可曾想过一个问题。”陌以新手指轻叩桌面,“我的身份本是机密至极,多一人知晓已令我大为意外,可如今,阳国公知道,皇子也知道,为何这么多人都知道了我的事?” 林安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互相串了消息?” “相比于阳国公的深藏不露,几位皇子恐怕没有这等手腕,所以我推断,是阳国公查到后,告诉皇子的。”陌以新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意味深长。 林安沉默片刻,不得不认同他的判断。若换作她是阳国公,必定也会这样做—— 一来,分享秘密,显然能换取信任;二来,皇子知道了陌以新的身世,自然会对他心生忌惮,阳国公便能借刀杀人,借皇子之手除掉陌以新,可谓一石二鸟。 陌以新接着道:“皇子一旦知晓我的身世,自然将我视作敌人,将萧府与我视为一体。你觉得,沐晖与濯云此时去‘劝’,他们会信吗?” 林安心中愈发冰冷,好一个阳国公……竟算准了每个人的心。 即便陌以新看出端倪,怀疑到他身上,局面却仍然只会按照他的设计去发展。 林安眉心紧蹙,沉声道:“那你有何打算?” 陌以新缓缓摇了摇头:“时至此刻,我仍然看不透他。就算两位皇子在他的暗中引导下两败俱伤,难道皇上便能将皇位传给他?他做了这么多,一定还有后手,我却猜不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手中那个秘密,让他有十足把握,能获得翻天覆地的力量。”陌以新再次看向横在桌上的巨阙重剑,抬手按了按眉心,“尹东阳将它交给了我,我却迟迟参不透其中玄机。” 灯火轻晃,光影在剑锋与他眉目间交错流转。烛光在他微垂的长睫下投出淡淡阴影,却遮不住他眼底的青色。 林安见他如此损耗心神,心中自是不忍。 她的目光也落在那柄沉默无声的重剑之上。巨阙冷沉如夜,晦暗难解,她的心念却忽然一动,轻轻笑道:“以新,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 陌以新挑了挑眉,虽然局势不容乐观,还是饶有兴致地应道:“什么故事?” “在我那个世界,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林安娓娓道来,“江湖中有两件神兵利器,一曰倚天剑,二曰屠龙刀,传说拥有了这两件兵器,便可号令天下。” “你们那里也有江湖?” “呃,没有。”林安道,“是一位大师写的故事。总之在那个故事里,江湖人为刀剑争破了头,可谁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秘密不是刀剑本身,而在刀剑之内。 原来,竟是要将刀剑相击,使其双双折断,才能得到藏匿其中的神功与兵法。” 陌以新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巨阙重剑或许也是异曲同工,我们也可以如法炮制?” 林安本也只是想讲个故事让他放松片刻罢了,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语气半认真半玩笑:“这也说不定啊。” 陌以新竟认真思索起来:“可是,并无与巨阙重剑齐名的神兵,该拿什么去与它相击,才能将它折断呢?” 林安想了想,随口道:“尹东阳不是还造了另一把巨阙重剑吗?或许就是它了?”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带着点遗憾的轻笑:“可惜另一把在沈玉天和花世那里,眼下也没法一试了。” 话音刚落,窗外忽掠过一道鬼魅般的虚影。 下一瞬,一个修长的身影已经懒散地倚在门边,仿佛凭空出现一般。 夜风拂动,赤色衣袍在夜色下尤为张扬。来人嘴角一勾,带着浑然天成的笑意:“你们,是在找我?” 眼前之人,不是花世,还能是谁? 林安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见鬼似地惊叫道:“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 “一直跟着你们呢。”花世抬了抬下巴,目光转向陌以新,“辞别时你说——‘东方既在此别过’,可是还有陌以新啊。 我们当作朋友的人,可不只是当年的东方既啊。” 陌以新眼睫轻轻一动,一时间却面无表情,只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你们?” 又一道纯黑的身影翻窗而入,身形英飒,落地的动作干净利落。 沈玉天立在烛火半明半暗处,神情冷峻,衣袂微扬。 他扬了扬手中长刀,语气平淡:“能帮到你的,可不只有区区一支袖箭。” “还有我。”又一道沉厚的男声响起。廖乘空空着一只袖管,从门的另一边走了出来。 “这一次,我……总要有些不同。”他道。 林安已经彻底怔住,沉默半晌,也只能讷讷地看向陌以新。 “你们……”陌以新喉结轻微滚动,沉声开口。 “喂。”花世无情地打断,“这种时候可不要煽情啊!方才不是说要试试两剑相击吗?试吧!” 花世话音刚落,沈玉天已经取下身后背负的重剑,扬手扔到了桌上。厚重的剑身砸在木案,震得烛火都跳了一跳。 陌以新却没有去看那剑,目光仍旧落在这三个不速之客身上,幽深的眼底,看不出暗潮起伏:“你方才说,一直跟着我们?” “不错。”花世双臂抱怀,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气,“从巨阙山庄,一路跟到景都。不过,我们可是主角,当然要在最关键的时候才能出场了!” “这些日子,你们一直呆在何处?”陌以新又问。 “你家。”沈玉天答。 “什么?”林安大吃一惊——难不成他们整整三个大活人,居然一直都在萧府之中,而他们竟完全没发现? 花世哈哈大笑几声,眉梢一挑,高深莫测道:“跟我来吧!” …… 一个时辰后,林安才恍然大悟——所谓的“你家”,呃,还真是他家。 不是萧府那暂住之处,而是那座从八年前起,便再也空无一人的——钰亲王府。 花世摊手道:“这么大一座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你总不会小气吧。” 陌以新怔立原地,一瞬间神色难辨。 夜风从朱门底缝中掠入,卷起几缕尘灰。灰尘在他靴边轻轻旋起,在夜色下看不分明,像是被岁月遗忘的幽魂。 时隔八年,他竟然又一次站在了这里。 熟悉的廊柱上,漆色早已剥落,匾联上斑驳的金字被风蚀得残缺不全。院中枯枝错落,碎瓦倾斜,仿佛连空气都带着陈年的凉意。 脚下的青石地微微下陷,那是他曾经倒下的地方。荒草掩没了当年的血痕,石阶被岁月磨得失了棱角。 他记得那天的夜色,记得浑身动弹不得,被人如同废物一般抬出家门。 如今,他是自己走回来的。 匣中宴 第275节 夜色同样漆黑如墨。 而他身边,是林安。 面前,是零零散散参差不齐的三个人——三个与他不同,却都出现在这里的江湖人。 一悲一喜两种情绪在体内毫无缓冲地碰撞。 一冷一热两种血液流窜在四肢百骸,终究却混成一阵荒唐的暖意。 他们这些人,就这样闯进来,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最深的噩梦里。 一时间,他竟哭笑不得。 沉默半晌,他才抬眼。烛火未燃,星月淡淡,他眼底的光好似被夜色磨亮。 “你们——”他吐出一口气,嗓音带着几分真切的无奈与温度,“你们最好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第192章 “很简单。”花世正色说了一句, 旋即往身旁一指,“住在这,完全是沈玉天的主意。” 沈玉天根本不理会他如此飞快的出卖, 只淡淡道:“我不喜欢住客栈。” 林安:…… 这两人简直等于没说。 廖乘空道:“我们一路跟到景熙城, 原本想, 若你这边一切顺利,我们便各自离去。若真生出什么事端,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我们在景都毕竟不熟,只知晓你出身钰王府,而这王府又早已空置多年,无人问津,索性便暗中在此地落脚了。” 花世接着道:“我们已在城里闲逛了好些天,直到今夜城中生乱,我们听到动静, 一看竟有军队出动, 还以为会对你不利, 便赶去你那边看看情形。 对了,外面到底在闹什么?” 陌以新却未作声,夜色遮住了他眼底的复杂。 花世见他沉默不语,忽然笑了, 吊儿郎当地开口:“陌以新, 今日我无偿教你一句至理箴言。” 陌以新只眉梢轻动。 “四个字——来都来了。”花世伸出四根手指,一字一句地说,“来都来了, 我们总不能空手而回吧。” 林安一时无语,她就知道,花世这个家伙, 怎么可能说出什么正经真言…… 陌以新同样沉默。眼前是一场未知的局,而他们,就这样“来了”,漫不经心,理直气壮。 拒绝帮助,解释利害,感谢好意……一连串说辞不必思索,已本能般地涌上喉间,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良久,他也笑了:“好,所谓舍命陪君子,我陌以新今日便做这个‘君子’。” “舍命?”花世咧了咧嘴,“不会这么夸张的吧?” 陌以新唇角的弧度不变,好似根本不给花世打退堂鼓的机会,单刀直入:“如今的局势,简而言之只有两件事—— 第一,三皇子与四皇子各自发动手下的禁军势力,正在鹬蚌相争;第二,阳国公陪同皇上去围场秋猎,打算渔翁得利。” 沈玉天道:“阳国公是何人?” “我的堂兄,皇上的堂弟。”陌以新言简意赅,“既然你们来了,眼下便也可以做两件事。第一,暗中监视阳国公府,留意来往可疑之人,与府中异动。” 花世道:“这自然简单,可有一个问题,我们谁也不认识,怎知何人可疑何人不可疑?” 陌以新笑道:“从大门出入的便不可疑,遮遮掩掩藏形匿迹的,便是可疑。” 花世若有所思,又道:“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待会我回萧府一趟,找丞相要一封亲笔手书,和丹书铁券。你们带上两样信物,连夜赶往城外远郊围场,以此为凭面见皇上,务必将手书亲自呈于皇上过目。 丞相虽已被免职,皇上却一向信任他。但有一点要格外注意——”他顿了顿,语气微沉,“小心皇上身边的阳国公。” 花世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我盗行天下,也算阅宝无数,却还未见过传说中的丹书铁券。” 陌以新面无表情道:“沈玉天去围场,你去阳国公府。” “喂!”花世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不是这么不信任我吧!还怕我揣着那玩意跑了不成?” 陌以新毫不留情道:“从景都到围场,尚不知是何情形。沈玉天武功在你之上,这一点你可有异议?” 花世张了张嘴,终究无言反驳。目光一转,又瞧见廖乘空在一旁没捞着分工,正一副寂寞沧桑而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稍稍平衡,轻笑两声,作罢。 陌以新此时也看向廖乘空,道:“大哥,你与花世一路,如何?若真发觉异动,便可分出一人及时找我商议,不至于分不开身。” 廖乘空点头道:“好。” 花世顿时又不好笑了。 几人便要各自行动,花世却忽然道:“且慢。” “还有何事?”陌以新问。 花世看了林安一眼,道:“先前你们不是在说,要将两柄巨阙重剑彼此相击?喏,现在两柄剑都在这里了,还不试试吗?” 林安一愣,踌躇道:“真、真的要试吗?” 她提起那个主意,不过是见陌以新太过耗神,突发奇想,讲个故事让他放松片刻罢了,并未当真。 毕竟,第一柄巨阙重剑是温云期当年所铸,第二柄却是尹东阳为了比武大会而临时仿造,根本就不该有什么联系,又哪里能与倚天屠龙相提并论? 花世蠢蠢欲动道:“试吧,若真双双断成两半,虽然实在可惜了些,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我可不能错过,就现在试吧!” 林安无奈,只得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笑了笑:“试试也无妨。” 于是,花世与沈玉天各自手执一剑,蓄势待发。剑锋在月光下闪着冷芒,空气似乎都被逼得一紧。 二人对视一眼,臂力同时一沉—— “锵——!”金铁交击声轰然震耳,火星迸溅,光影一闪而逝。 众人屏息以待,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无事发生。 众人:…… 林安:……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一夜,就在这略显尴尬的气氛中仓促收场。 林安只想感慨一句,生活真是太刺激了。 …… 天光大亮,林安推开房门,清凉的晨风拂面而来,眼前是陌生的钰王府庭院。 残枝与青苔交错,斑驳的影子铺满石阶。她一时有些恍惚,仿佛仍在梦中。 记得从前,陌以新曾对她讲过,皇上因对钰王有愧,不但追封厚葬,连当年的钰王府也原封不动地留着。 可当时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住进这里来。 林安怔怔出着神,对面的房门也被推开。 陌以新从晨雾中走来,白衣映日,眉目温柔:“安儿,在想什么?” 林安回神,眼底仍存几分怔然,垂眸一笑:“我只是觉得……住在这里,很不真实。” 陌以新凝视着她,唇角微微弯起:“我又何尝不是。” 他说着,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在清凉晨风中分外真切,“这个院子,正是我年少时的院子。 倘若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我按照原本的轨迹娶妻成家,我们便也该是住在这里。” “倘若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林安喃喃重复一句,“那,你还会遇到我吗?” “自然会。”陌以新毫不迟疑,带着莫名的笃定,好似早已在无数个轮回中验证过千百次一般,“我相信你我之间的缘分,不论世事如何变迁,我们总有千万种方式遇见。” 林安也笑了,重重点头:“不错。不管在哪个时空,我总能找到你。” 她的眼里有光,是笑意,也是毫不掩饰的情意。 陌以新眸光微动,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指腹在她鬓边停留,带着一丝试探,又带着压抑已久的渴求。 四目相对,林安的目光不带闪躲。 陌以新的呼吸微微一滞,手掌滑向她的发后,指尖微收,俯身压下。 “喂,大白天的,某人注意点。”梁上,忽然传来一道懒懒含笑的声音。 陌以新眼疾手快,瞬间转向,将林安轻轻按入怀中,避开了唇上那一点已经无限接近却戛然而止的柔软,余温未散。 “花世——”他尽力压低声音,嗓音清冷透着恼意,“你又在胡闹什么?” 林安埋在陌以新胸口装死,她可还没做好接吻被人旁观的准备,只觉脸颊滚烫,心里不知该骂陌以新还是花世。 花世从房梁上轻巧地一跃而下,衣袂翻飞,落地无声。 他理了理袖口,振振有词:“我可是一夜没睡,坐在梁上小憩片刻而已,哪知会撞到这种大场面?” 林安继续装死。 “你不是应该在阳国公府吗?”陌以新黑着脸道。 “廖乘空还在那守着,我是特地来给你报信的!” “说。” 花世哈哈大笑几声,道:“陌以新,你一向算无遗策,终于也有说错的时候吧!” 陌以新微微蹙眉:“说错什么了?” “你和我说,从大门进出的人便不可疑,遮遮掩掩藏形匿迹之人才是可疑。可我便见到一个人,虽是从大门堂而皇之地进了阳国公府,却偏偏是一个最可疑的人!” 林安实在好奇,终于忍不住冒出头来,道:“究竟是何人,又有何可疑?” 花世面上闪过一丝神秘之色,郑重宣布答案:“是——何夫人!你们想想,从巨阙山庄消失的何夫人,怎会出现在阳国公府!” 林安:…… 匣中宴 第276节 陌以新淡淡道:“你尚且不知,何夫人是阳国公的长姐,你见到她不足为怪。” 这回轮到花世僵住了,他目瞪口呆:“怎、怎么可能?” 陌以新面无表情:“那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花世又怔了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下巴,连忙道:“等、等等,除了何夫人之外,还有一个人。” “谁?” “一个很美很美的人。”花世道。 陌以新缓缓吸了口气,语气克制:“你是不是又在与我东拉西扯?” “我是说真的!”花世跳脚,“她是与何夫人一道进的府门,头顶却带着一顶白色斗笠。恰好有一阵风将斗笠下的垂纱吹起一瞬,我才看到了她的面容。 虽然只那一眼,但我确定,她绝非寻常人。” “与何夫人一起的女子?”陌以新终于认真两分,若有所思,“有何不寻常?” 花世神秘地压低声音,语气却越发兴奋:“我问你,云倾月很美吧?” 陌以新眉头一跳,再次黑脸。 林安:…… 花世十分及时地接道:“那个女子,就算是与云倾月相比,也在伯仲之间。云倾月偏于清冷,此女却更为艳丽,更加楚楚动人。 如此绝色之人,天下间能有几个,偏偏就进了阳国公府,这难道不可疑吗?” 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猜测:“你们说,何夫人找来这么个美人,难不成……是要送到皇上身边吹枕边风,去做个祸国妖妃?” 林安摇了摇头:“你这是从哪看来的俗套戏本子?所谓红颜祸水都是骗人的托词,真正祸国的可从来不是女人。” 话音刚落,花世向来懒散的神情微微一肃,几乎是陡然闪身,一个腾跃便从长廊一掠而过。 赤色衣袂有如一道火光,几乎未留痕迹,眨眼间便没入屋脊之外。 林安怔怔欣赏着花世的身法,啧啧称奇:“我不过说了两句,他就惭愧得无地自容了?” 陌以新轻咳一声,对着她身后的方向努了努嘴。 林安回头,只见萧沐晖正撩起袍摆跨过院门,脚下虽大步流星,却丝毫不失清贵儒雅之气。 林安心道一声难怪,花世也真不愧是高手,感知如此敏锐,萧沐晖人影还没出现,他就已经飞远了…… 萧沐晖一见两人便道:“方才回府找你,风青竟说你们搬到这里来了,我还以为是他弄错了……你们这是为何?” “萧府早已被人暗中监视,这钰王府荒废多年,反而无人问津。”陌以新简单解释一句,“风楼武艺超群,风青医术高明,我让他们留在萧府,照看丞相与少夫人,你们尽可放心。” 萧沐晖点了下头,目光里带着谢意,随即神色一凝,说起正事:“我已打探过,三皇子与四皇子的兵力旗鼓相当,昨夜数次短兵相接,谁都没能占据上风,正处于僵持之势。天亮后,更在城中大肆宣扬对方逼宫的说辞。 方才又收到一点风声,说圣驾已经打道回宫,皇上带着羽林军,约莫就快进城门了。” “这么快!”林安一惊,与陌以新对视一眼。 按理说,昨夜事发突然,消息传到围场,皇上带兵回城,一来一回,又不是沈玉天那等单人单骑且轻功绝伦的高手,怎么也不该这么快。 正沉思间,一道黑影如追风逐日一般,由房顶疾掠而下,稳稳落在院中,身法丝毫不输方才的花世。 萧沐晖当即惊道:“沈……沈庄主?” 在三一庄中曾过有数面之缘的江湖人沈玉天,怎会突然出现在景熙城的钰王府中?萧沐晖在这个瞬间,几乎以为是自己一夜未眠,看花了眼。 陌以新道:“沈玉天是我在江湖中的朋友,想必你们已经认识过。” 此时自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寒暄,沈玉天神情冷肃,单刀直入:“我并未见到皇上。” 陌以新面色微沉:“发生何事?” “我抄近路赶到围场时,天已微亮,拿着信物一番打听才知,皇子反叛的消息入夜便传到了围场。 皇上得知两位皇子共同谋反,自是震怒,当即起驾回宫。阳国公主动请缨,带着羽林军在前开路,护驾回城。” “阳国公护驾?”林安脱口惊道。 沈玉天接着道:“我紧追在后,却终究迟了一步。一路追到皇宫时,只远远看到一众黑甲军簇拥着一个明黄衣袍之人,想必便是皇上,此外再未见到旁人,也并未见阳国公。” 林安不得不再次感慨消息滞后带来的不便——萧沐晖方才收到风声说圣驾快到城门,此时便已进宫了。 她沉吟道:“皇上当真顺利回来了?阳国公一路‘护驾’,竟未在路上做手脚?” 陌以新道:“两位皇子入夜方才行动,围场那边同时便收到了消息,还成了所谓的‘共同谋反’。此间微妙,想必少不了阳国公的手笔。” 林安心中一动,已经明白了个中玄机。 陌以新接着道:“而且,皇上虽提前回来处理此事,却自然不会亲自带兵镇压,很可能便会命阳国公前去。” 林安一惊,却不难理解。皇上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此事若以国法论,这两位皇子恐怕又难逃死罪。皇上若想给两人留一条生路,只会以家事论之。 阳国公身为宗亲,也是两位皇子的长辈,合适出面。更何况,阳国公这一路护驾回城,正是皇上手边最信任且最方便差遣之人,怎么想也是第一人选。 萧沐晖面色微变:“莫非……阳国公是要借此机会,得到十二卫的指挥权?” 陌以新沉声道:“你即刻进宫一趟,向皇上陈清此事。” 萧沐晖从沈玉天手中接过丞相手书,郑重点头:“好,我这便去!” 甫一转身,便见萧濯云风风火火跑进院来,甚至顾不上寒暄,一见几人便喊道:“我安排在宫门附近的眼线方才回报说,皇上已在阳国公的护送下回宫,并命阳国公率领左右卫与左右骁卫前去平叛,说是要—— ‘将那两个不肖子活捉回来’!” 萧沐晖与陌以新对视一眼,连话也来不及再说一句,旋即大步而去。 …… 兴化坊前。 平日里人声鼎沸的繁华街面上,此时只余一派紧绷的肃杀之气。 三皇子负着手来回踱步,他身后是严阵以待的军士,可他的面色却并不好看。经过一整夜的胶着,他眼中已经没有了昨夜出兵时势在必得的意气。 在他身旁,右武卫上将军曹楠亦是神情凝重,沉声禀道:“殿下,方才宫里传来消息,皇上已经回宫了。” “这么快……”三皇子微微一惊,“堂叔呢?” 他口中的堂叔,自然便是阳国公。 “听闻皇上已命阳国公点算左右卫与左右骁卫,共五万人马,即刻平叛。” “平叛……”三皇子沉吟片刻,稍稍放下心来。 这几年来,他这位堂叔对朝中各方势力相争始终置身事外,表面上只对皇上言听计从,可连皇上都不曾看出,堂叔是站在他这一边。 就在前几日,堂叔又密告他一条消息——皇上竟在私下闲谈时,有意无意透露出立老四为太子的念头,约莫在秋猎后便要颁旨。 那一刻,他心中几乎被怒火与嫉恨烧穿。 二皇子与大皇子相继离世,挨个轮也该轮到他老三了,怎生独独就跳过了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令父皇如此不喜? 万幸的是,堂叔为他想出了一条力挽狂澜之计。 堂叔会给老四递上假消息,误导老四以为父皇要立的是他老三,再从中推波助澜,煽动老四趁父皇秋猎发兵举事,对他下手。而他,便在此时以自卫的名义,反攻对方个措手不及。 ——父皇要在秋猎后立老四为太子,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这些年,堂叔屡次将老四那边的情报暗中传给他,事后都一一得到验证,从未有一次落空,这次想必也不会例外。 当然,他还是留了个心眼。一面令左右武卫整装待发,一面等老四那边的眼线传回消息,确认老四手下的确集合了人马,他才下令出兵。 只是没想到,老四那些兵马竟如此难啃,几次短兵相接都未能拿下,不得已便僵持到了现在。 三皇子回想起这一夜来的焦灼,喟叹一声:“多亏有堂叔在,否则此次还真不好收场。既然是堂叔带兵平叛,老四总算要穷途末路了。” 曹楠闻言,神色却有微妙的迟疑。 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低声道:“殿下,恕卑职冒昧……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是否有些不对劲?” 三皇子神情一动,道:“你想说什么?” “据国公爷的消息,四殿下只有左威卫一万人马,而我方带兵两万,兵力二倍于人,以多打少,又是以暗打明,理应出其不意,速战速决,何至于一夜鏖战,迟迟攻不下来?“ 三皇子蹙眉道:“老四手下的兵马的确难缠。” 曹楠随即躬身俯首:“殿下,若是兵将之过,卑职不敢推脱,可卑职自信手下的武卫绝不会比威卫差上一分一毫。经过这一夜交锋,卑职几乎可以断定,四殿下那边绝不只一万人马,兵力恐怕与我们不相上下。” 三皇子的神情微微一滞,沉吟道:“难道……是堂叔的消息出了岔子?” 曹楠连忙小心试探道:“阳国公……会不会有问题?” 三皇子一怔,随即摇了摇头:“不会。当年老阳国公一生郁郁,不过就是因为昭明帝对其不封王,只授公爵。我已许诺堂叔,若我日后登基,必封他为亲王,圆了国公府多年缺憾。 更何况,堂叔这些年对我多番提点,暗中辅佐,数次帮我压过老四一头,怎会有异心?” 曹楠略有些迟疑,低声道:“卑职自然不敢妄加揣测,只是……若四殿下对阳国公也有过如此许诺,或者……甚至更多呢?” 三皇子有了一瞬的惊愕,目光一闪,旋即摇头:“不可能。若堂叔是老四的人,势必早已将我们的计划泄露给他,老四自然会带更多兵马,又怎会与我如此僵持? 老四那厮一向心思阴沉,恐怕未对堂叔显露全部实力,多留了一手,才会如此。” 曹楠沉默片刻,道:“那殿下接下来打算如何?” 三皇子背负双手,冷笑一声,缓缓开口:“老六年纪尚轻,母族低微,在朝中毫无根基。只要借此一役除掉老四,纵然父皇对我有些许不满,立储也再无更好的人选。 日子还长,我总会让父皇看到我的一片孝心。” 话音方落,忽听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只见曹楠手下一名参军一路疾奔,额上冷汗未干,脸色煞是难看,喘着粗气,俯首道:“三殿下,曹大人,方才前哨来报,左右卫与左右骁卫正向此处逼近,就快要将我们团团围住,而带兵之人是、是……” “是谁!”三皇子急喝一声。 “是阳国公!” …… 萧瑟秋风起,钰王府中黄叶纷纷,年复一年地随风而落,直到这一次,终于落入了久别重逢的故人眼里,在曾经少年的眸中,染上一层秋日霜色。 亭下,陌以新面前的石桌上刻着一方棋盘。 纵横交错的纹路早已被风霜侵蚀得模糊不清,原本黑白分明的玉石棋子上落满了灰尘,有的早已被风雨打落在地,有的仍散在棋盘上,勾画着八年前那场未曾下完的残局。 陌以新俯身拾起一枚棋子,指尖微凉。他用袍角擦了擦,似乎想在棋盘上落下这一子,却拈在指间,久久没能放下。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棋盘上,又似乎透过这方棋盘,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林安轻叹口气,道:“以新,也许不必太过担忧,萧沐晖已经去见皇上,萧濯云也去了宫里找七公主接应。皇上一向英明睿智,今日只是因皇子反叛而雷霆震怒,只要稍加提醒,定能看清真相,阳国公也就没戏唱了。” 匣中宴 第277节 陌以新摇了摇头:“我正是看不透阳国公这一步棋。倘若如沐晖所言,他是为了十二卫的指挥权,可得到了又能如何? 皇上雄才大略,在朝中威望甚高,难道单凭阳国公一声令下,十二卫便会调转刀锋,不管不顾地去逼宫吗?” 林安一怔,道:“这……的确不大可能。” 陌以新凝神片刻,棋子在指尖轻转:“从挑唆两位皇子开始,阳国公的棋路我始终未能看透。像是这棋盘上,总有一块蒙尘。” 他将棋子丢入一旁的棋子匣中,眉间笼着一层阴影,“而这一块,很可能便是那个秘密。” 沈玉天靠在不远处的亭柱上,腰间万年不变的挎着他那长刀,手中把玩着巨阙重剑,冷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思索。 沉默片刻后,他将手中重剑往地上一杵,道:“有个问题。” 陌以新转眸:“什么?” 沈玉天看向林安:“还记得你昨夜那个法子吗?” 林安一愣,想起两柄重剑在众目睽睽下猛然相击,然后无事发生的尴尬一刻……倘若是花世,她一定会认为他是要嘲讽几句,可对方是沈玉天,自然不会如此无聊。 林安轻咳两声,道:“嗯,怎么了?” 沈玉天沉声道:“两柄剑彼此重击,纹丝未动,看似没能试出结果,可这本身,已经足够奇怪了。” 陌以新神情动了动。 林安脑中同样一闪,眉头微蹙:“你是说……这两柄剑中,一柄是真正的巨阙重剑,一柄是后来仿造,两者却在猛烈撞击中,未能分出上下?” “不错。”沈玉天淡淡道,“最初看到两柄剑后,我们便仔细对比过,仿造的巨阙重剑并非残次品,昨夜,更是在与真剑交锋后不曾有丝毫损伤。 这岂不是意味着,所谓的第一神兵,也并非独一无二?” 林安连连点头,同样质疑道:“是啊,难道尹东阳这半个徒弟的手艺,已经青出于蓝,完全能与他的师父温云期媲美了?” 陌以新眉心微锁,眸中似有清光浮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开口:“还记得你昨夜说起的故事吗?在那个故事里,真正的秘密不是刀剑本身,而是在刀剑之内。” “是啊。”林安苦笑,“可咱们不是已经试过了吗?巨阙重剑并未折断。” “折断……”陌以新一顿,微微摇头,“要拿到里面的东西,或许,也不是非得折断不可。” 林安若有所思,却想不出头绪。花世早就试过了,拿铁丝往镂刻的孔隙里掏,什么也没有。 沈玉天重新执起剑柄,另一手抚上剑身镂刻的花纹。重剑只是在空中这么一横,宽大的剑身顿时便寒光大盛。 林安看着刃如秋霜的重剑,又扫了眼沈玉天腰间的长刀,忽然心念一动,道:“通常刀有刀鞘,剑有剑鞘,为何巨阙重剑却没有剑鞘? 莫非它其实也有,只是我们手中还并不完整?” “剑鞘?”陌以新的神色骤然一动。 林安忙道:“你也这样想?” 陌以新没有答话,只伸手拿起石桌上那落满灰尘的棋子匣,喃喃道:“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 匣……剑……剑……匣……剑——匣?” 林安听他反反复复只念着这么两个字,好似走火入魔一般,小心道:“你在说什么?” 陌以新抬起头,眼底的光一点一点凝成锐芒,仿佛从迷雾中看见了某个答案。 “剑匣……”他缓缓道,“是剑匣。” “什么剑匣?”林安仍旧不明所以,“你是说,巨阙重剑没有剑鞘,而是有个剑匣?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是巨阙重剑的剑匣。”陌以新的目光落在剑身之上,似要透过那层寒光,看进剑骨深处,“如果这把剑本身,就是一个剑匣呢?” 沈玉天眉心轻蹙,指尖在剑锋上微微一顿:“你是指,传说中的剑中剑?” “剑中剑?”林安一怔,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不错。”陌以新道,“剑中剑,也称‘子母剑’。短刃藏于长刃之中,平日隐而不露,只在关键时刻现形。 当敌人全神贯注于母剑,或是母剑被人挟制之时,伺机抽出隐匿其中的子剑,便可出其不意,一击毙命。” 沈玉天接过话头:“剑中剑兼有剑与暗器两者之利,能在激战中发出致命一击。但母剑须得中空,势必有损剑身硬度;而子母之嵌套,又须极尽工巧,既不能妨碍平日使用的挥洒,同时还要出入顺畅,来去自如。 因此,江湖中一些子母剑,不过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玩物,真正能够成为‘杀器’的剑中剑,我还从未见过。” 谈及武学兵器,惜字如金的沈玉天也难得如数家珍起来。 林安讶异道:“巨阙重剑坚硬无比,居然会是中空的?” 沈玉天再无二话,双指挟住剑身,另一手扣紧剑柄,猛然发力,重剑却纹丝不动。沈玉天贯注内力,再次尝试,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林安眼珠一转,道:“机关,一定还有机关!剑中剑之所以防不胜防,就是因为它藏而不露,攻敌不备。若是随手便能抽出来,岂不是一不小心就会暴露了杀招?” 沈玉天蹙了蹙眉,再次看向宽大的剑身。从剑柄到剑尖,他几乎已经摸过每一寸角落,却从未发现任何机关存在的痕迹。 林安自然也明白,自从拿到这柄剑后,陌以新反反复复不知研究了多少遍。 还记得在巨阙山庄的地洞中,那重重机关几乎是在谈笑间便被他破解,若这柄剑真有玄机,竟连他也看不出一丝端倪吗? 林安心下一叹,低声道:“温云期不仅是铸剑天才,还精通墨家机关术,也许在这柄剑中,他穷尽所学,设下了最为隐秘的机关吧……” 沈玉天却摇了摇头:“若机关太过复杂,又怎能在交战中随时开启?岂不也成了虚有其表的花架子?” 林安一怔,的确,在战斗的生死存亡之际,总不能突然喊个暂停,去解机关吧? 堂堂第一神兵巨阙重剑,若真是传说中的剑中剑,想来不会如此华而不实…… 正思索间,忽听得陌以新轻笑一声。那笑声瞬息散入风中,却带着一种笃定的明悟。 林安连忙看向他,只见他眉间阴霾尽散,目光澄亮如星,面上只余拨云见日般的了然。 接着,他双唇微启,缓缓吐出一个字:“血。” “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陌以新的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能割裂空气的锋芒,“开启剑中剑的钥匙,是血。” 一瞬的怔忡之后,林安脑海中倏地浮现出千秋阁那位赵老公公—— “尹东阳挽起衣袖,亲手拿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臂,任由鲜血淋漓,不见一丝痛色……” 赵公公说这话时,面上仍带着来自几十年前的惊疑。 而此刻,林安心头一震,终于明白了尹东阳当时在做什么。 ——剑与血,从来都是不可分割的一对。 宝剑总有饮血之时,用血来开启剑中机关,正是最自然不过的方式。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每日都在研究巨阙重剑,却从未真正使用过它,更从未让它见血,所以,根本没有机会,去发现这个玄机。 可是,用血开启机关?如此玄之又玄的设计,真的能有人做出来吗? 沈玉天的反应向来不慢,同样想通了此中关窍,然而他的出手比思绪还要快。 只见他右手扬剑一挥,寒光闪过,一道血口在左臂骤然绽开,鲜红的血花旋即喷洒而出。 然而他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连眉梢都未曾颤动,仿佛疼痛从不属于他。他只是抬起左臂,将染血的伤口稳稳对准剑身。 血液汩汩淌下,渗入剑上镂空的花纹,从剑刃蜿蜒至剑尖,一滴一滴打落在地。 江湖第一的出手便是如此迅疾,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从扬剑到血刃,不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林安只来得及倒吸一口凉气,愕然道:“你……” 陌以新也微微蹙眉:“你……” 沈玉天却丝毫没有理会,只一瞬不眨地盯着手中的巨阙重剑。 仅仅只在须臾之后,他的面色微微一变。 只听“唰”地一声清响,宛若龙吟破空。 原本浑然一体的巨阙剑中,一柄通体雪白的三尺长剑凌空而出,好似一道白虹,寒光照空。 沈玉天左臂一振,顺势挽出一个剑花。 雪白的长剑与飞扬的血花交错辉映,竟好似红梅落雪,白骨生花,生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别样美感。 一瞬间,天光几乎失色,只余红与白在空中纠缠。 林安呆呆地望着,几乎忘了呼吸:“真的……真的打开了……” 原本的巨阙重剑,此时便如同一个宽大的剑匣,尘封多年后,终于在这一刻完成了宿命的蜕壳,将它真正的剑心呈与世人。 林安这才大彻大悟—— 原来歌谣中那句“尽在一匣中”,不仅是指凤鸣湖底已被毁去的匣子,它真正的含义,竟是这藏剑于心的巨阙重剑! 所有人以为的巨阙重剑,原来只是一个剑匣。 在它里面,才是真正的剑! ----------------------- 第193章 沈玉天眸中也闪过一丝惊异。 方才, 剑上染血之后,他按在剑柄的掌心便感受到了一瞬极为细微的颤动。 他下意识地运力一握,剑柄两侧竟随之向下凹陷, 就如同突然间装上了机簧一般。紧接着, 便凭空抽出一把剑来, 白光破体,锋芒如电。 饶是见多了神兵利器的他,也不得不叹一句鬼斧神工。 沈玉天将子母二剑一并递给陌以新,转身走向亭子一角,又拿起另一柄仿造的巨阙重剑,同样将血滴了上去。 然而此剑纹丝不动,剑身沉寂如石,再无方才那般情形。 沈玉天将剑放到一旁,沉声道:“真正的第一神兵, 锋芒不只逼于外, 更藏于内。尹东阳能拟其形, 却难仿其心。” 陌以新道:“你的血流够了?” 沈玉天随手从衣袍上撕下一角布料,一头咬在齿间,另一头攥在手里,随意在伤口上打了个结, 道:“看看那东西。” 他说的, 自然便是方才现世的子剑。 林安早已迫不及待地凑上前。 只见此剑与普通三尺长剑一般大小,却通体雪白,剑身隐约有一层细密而轻浅的纹路, 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仿佛流光轻转。 匣中宴 第278节 唯独剑尖处,有一圈鲜明的红印, 好似雪岭之巅的一轮旭日,无比醒目。即便经历了数十载岁月的磨洗,仍不见半分黯淡褪色,殷红依旧。 “这是什么?”林安伸手指向红印,跟着定睛一看,竟当真是一方印章,形制古朴,字体细若蚕丝。 印章通常都印于字画之上,还从未见过用在剑上的,这会有何深意? 她盯着那几乎辨不清的小字,喃喃念道:“楚烟……客印……什么意思啊?” “楚……”陌以新眸光微凝,仿佛是在记忆中翻找尘封的片段。 良久,他沉声道:“先皇名讳为楚容清,我听父亲提起过,先皇一向仰慕隐士之风,曾自号‘烟客’,偶尔在民间游历时,便以此化名。” “先皇?”林安微讶,“这个‘楚烟客’……竟是先皇?” 陌以新点了点头:“这个印章,应当是先皇的私印。” 林安目光微沉。皇帝私印,便是在玉玺之外不用于政事的刻印,并不少见。尤其是喜好诗文书画的皇帝,私印常常不止一个,这倒不足为奇。 可是…… 林安疑道:“先皇的私印,为何会出现在巨阙重剑之中?” “是啊……”陌以新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们一直在探究尹东阳与温云期,却想不通这样两个人,怎会成为亦师亦友的关系。可是,我们却忽略了另一个人。” 林安一怔,讶异道:“先皇?” “不错,先皇。尹东阳是他的近侍,温云期是他赏识重用的大臣。先皇,才是真正将他们联系起来的人。” 君,臣。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林安仿佛是不由自主一般,念起了歌谣中的另外两句,渐渐蹙起了眉头。 “有字。”沈玉天忽然开口。 “什么?”林安立即问。 “剑上这些细密的纹路,是字。”沈玉天道。 林安一怔,不禁张大了嘴。 她方才便注意到剑身那些细纹,却丝毫未曾往“文字”上去想。只因那纹理细若游丝,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若真是字,该是何等绝妙的微雕奇工,才能将文字刻成如此精细…… 虽然难以置信,两人却都不会怀疑沈玉天的眼力。 陌以新当即将长剑拿近,微微眯起双眸,定睛辨认起来,一字一字缓缓念道: “楚天烟雨留客夜,温酒云山与君期。” 林安的视线也紧紧跟随着,看罢这一句,狐疑道:“诗?”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藏字诗。” 林安一愣,又重新读了一遍,眼睛渐渐瞪得溜圆,几乎失声惊道:“楚……烟客……温……云期?” 两人对视一眼,再无片刻停顿,紧接着往后看去。 此时的他们还没有想到,这行若有深意的诗句,便如同故事开篇的楔子,引出了后面这段匪夷所思的往事。 …… 五十年前,年过四旬的昭明帝喜得幼子,整个皇宫沉浸在一片欢庆之中。昭明帝龙心大悦,便准了皇长子楚容清上奏已久的游历之请。 楚容清化名“烟客”,微服离宫,来到了他好奇已久的江湖,决意游历名山大川,寻访侠客隐者。 彼时,没落温家的后人温云期,刚刚以巨阙重剑技惊天下。而他,便成了楚烟客寻访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侠客。 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天潢贵胄,一个是清绝出尘的缥缈孤鸿。 两个世界的人,两条彼此平行的命运线,便因为一场兴之所至的游历,忽然间有了交点。 山水深处,剑炉流火微明。年轻的温云期抬眼时,眉间光华若雪,照亮满室兵戈。 楚烟客立于烟火之外,目光灼灼。他看见一双沉静的眼,映出自己从未见过的模样。 自此,山中生出一劫。 惊才绝艳的天才剑师早已习惯独行于世,却甩不脱景都来的天之骄子。连温云期也不明白,看着体体面面一个人,怎就能难缠到死皮赖脸的地步。 偶尔谈天,偶尔争辩,偶尔无言。 多年来洁身自好的楚烟客,终于意识到某种从未有过的感情。而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这份感情已经占据了他的五脏六腑,一次次冲撞着原本深入骨髓的伦常礼法。 无数次碰撞与挣扎后,禁忌的洪流终于冲溃闸口轰然倾泻,一发不可收拾。 一个烟雨夜,风灯摇曳,春水打湿衣襟。两人亲手扯断知己之后的红线,温酒盟誓,相许终身。 “游龙戏凤,双影谁影。” 两个影子一旦重叠,便再也难以分割。 温云期抛却温家传承,舍弃铸剑师之名,斩断江湖中的一切,带着自己唯一所有的巨阙重剑,随楚烟客到了景都。 可是,楚烟客不只是楚烟客,更是皇长子——楚容清。 回景都后不久,一道册立太子的诏书从天而降。那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荣耀,可楚容清的心,却在那一刻起了迟疑。 他很明白,即便是一个普通人,这样的感情也不容于世,更何况他是皇子。倘若再成为太子,那么楚朝传承、子嗣绵延,将成为他肩上不可推卸的重任。 紧接着,昭明帝赐婚丞相女,他将要迎娶太子妃。 皇恩浩荡,楚容清终于不再犹豫了。 他入宫面见昭明帝,求他的父皇收回成命。他不愿娶太子妃,也不能做太子,他愿舍一身荣华,只求自己的婚事与子嗣一生留白。 楚朝三百年,从未有一个太子主动求废。昭明帝勃然大怒。 灯火万盏,御阶森森,他跪在殿前,三天三夜。 昭明帝盛怒之下,便要将太子改立为刚满两岁的幼子楚容渊。满朝文武唯恐幼主误国,齐齐劝谏,为太子求情。 昭明帝子嗣本就单薄,终究还是保留了楚容清的太子之位,只是又补上一道旨意,立楚容渊为下一代储君。 满朝震动,人人嗟叹。 在所有人眼中,楚容清就像是皇位的临时交接人,帮尚未成年的楚容渊暂时保管而已,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只有楚容清松了口气。唯一遗憾的是,君无戏言,太子妃还是进了府,这将是他此生注定辜负的人。 一场风波似乎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可昭明帝心中还是起了疑窦——素来稳重守礼的皇长子,怎会偏偏因婚事忤逆于他? 毕竟是一国太子私隐,关系着未来帝王的颜面与威信,昭明帝不愿声张,便将此事交给了身边的亲信总管周廷和,命他暗中查探。 而周廷和,自然便想到了随侍太子身边的义子尹东阳。 事实上,尹东阳早已见过温云期。 楚容清将温云期带回景都后,便让他以门客的身份住进了东宫别院。还是尹东阳这个东宫总管,为他安排的住处。 温云期在景都毫无根基,一身清绝气度与旁人格格不入。东宫中其他宾客幕僚鲜少与他往来。 而楚容清被立为太子后更是公务繁忙,分身乏术。他怕温云期初来乍到,人地两生,便常遣尹东阳前去相陪,带他熟悉景都,以解寂寥。 尹东阳最初只是觉得,太子对这位来自江湖的门客太过看重了些。直到他收到义父的密令,探查太子不愿娶妃生子的缘由,他才渐渐开始留意,发现了太子与温云期之间,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尹东阳骇然不知所措。 他明白,昭明帝已经因为太子先前的忤逆大动肝火,一旦得知此等隐情,温云期必定只有死路一条。 尹东阳自幼便成了太监,虽受义父与太子提携而位至东宫总管,终究不过是个低贱的“非人之人”。 这些年来他看惯了各种眼神,可是只有温云期不同。他从不因他的残缺而轻视或怜悯,而是将他当做一个真正的人,甚至于,一个平等的朋友。 当温云期谈及钟爱的铸剑与机关之术,见他生出兴趣,便毫不吝啬地传授于他,待他亦师亦友。 那样坦然无尘的眼神,尹东阳希望能永远留在这世上。 一面是昭明帝的密旨与义父的嘱托,一面是太子的信任与温云期的友情,尹东阳的内心踌躇不定。 最终,他还是将实情告诉了义父。 周廷和听罢,只觉一阵寒意。他很清楚,一旦昭明帝得知真相,必定处死温云期。此人一死不足惜,可皇上与太子的父子之情也将彻底决裂,徒惹得传言纷纷,朝局动荡。 既然下一代储君已定为年幼的钰王楚容渊,如此已算各得其所。 于是,在尹东阳的苦苦哀求下,周廷和权衡再三,答应对昭明帝隐瞒此事。 几年后,昭明帝驾崩,楚容清登基为帝,那位太子妃也顺理成章成了皇后。 同年,皇后有孕。 楚容清很清楚,即便皇后曾试图将他灌醉,可他只是假寐,从未碰过皇后,那么她腹中的孩子…… 皇后有孕的喜讯一日之间传遍前朝后宫,楚容清少有地生出一丝急躁,不是恼怒于皇后的越轨,只是怕温云期误会。 于是,他带着温云期,一起去见了皇后。 宫殿之上,金光如水,帘影流动。 当这个十年来始终温顺平和的女人,第一次在他面前梗着脖子不肯下跪时,他忽然就心软了。 金枝玉叶丞相女,与他这个天潢贵胄楚家人,于姻缘一事,何尝不是天涯沦落人? 后来他才知道,皇后还在闺中时,便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可是楚容清明白,倘若不是他冷落妻子十年,她也不会铤而走险找寻旧爱,以慰深宫孤寂。 对温云期,他让他进兵部、掌军器,让他在所爱之事上无拘无束,尽展天才锋芒;又设端明殿学士,与他名正言顺朝夕相见。可他尽己所能,也只能给他君臣之名。 对皇后,他给她荣华富贵,母族体面,却连累她一生囚于金笼,难寻那一丝虚幻的温暖。 他们都一样,所有的罪与情,不过皆是身不由己。 太医说,皇后腹中是一对双生子。 楚容清留下了这两个孩子,是他有负皇后在先,实在不能再添一尸三命的罪孽。 皇位终归会传给幼弟楚容渊,这两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也只会是两个无足轻重的闲散“皇族”。他们的平安富贵,是他欠皇后的。 怀胎九月,双生诞下,竟是少见的龙凤胎。阖宫喜气洋洋,笙箫彻夜。 已经闲散养老的周廷和,却在烛影下一夜未眠,心生不安。 历经三朝的他,比谁都明白人心难驯。不论昭明帝遗诏如何,皇上心意如何,人心的欲望却不会受这些掌控。 于是,他找来义子尹东阳,要他务必拿到一份证据,万一未来出了变故,能够以此拨乱反正,匡正楚朝血脉。 尹东阳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的隐瞒,会带来如今之隐忧,更没想到,这样一件天大的事,竟落到了他一个小太监的身上。 匣中宴 第279节 可他终究还是相信楚容清,更相信温云期。所以,他将义父的顾忌,直言不讳地告诉了两人。 对于此,楚容清只付之一笑。 尹东阳心中惴惴,夜不能寐。没成想第二日,温云期便将巨阙重剑交给了他。 “我与烟客因此剑相识,便以此剑承载我们的故事。”温云期道,“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 “什么?”尹东阳怔忡不定。 “巨阙重剑不只坚不可摧,锐不可当,还是一柄真正的剑中剑。”温云期温润一笑,眼中闪着平日少有的傲气,“用血来开启它,你会明白的。” 尹东阳后来才知道,对于他所提出的“证据”,皇上与温云期并未介怀,反而起了兴致,借此机会,由皇上执笔,温云期手刻,将二人的故事刻在了剑心之上。 “楚烟客”之印稳稳盖下,印证两人初遇的少年荒唐。 “楚天烟雨留客夜,温酒云山与君期。” 这份最完整确凿的“证据”,是两人从未动摇的心。 尹东阳如愿完成了任务,将巨阙重剑交给义父。 三年后,义父临终之际,又将重剑交回给他,同时,也托付了一份“拨乱反正”的责任。 后来,尹东阳自请调离内廷,更又远遁江湖。 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鬼使神差般地开启这柄巨阙重剑,一遍又一遍抚过上面细密如丝的刻痕。 直到遥闻温云期辞世…… 那夜风雪如刀,尹东阳将剑心封入匣中,再未碰过此剑。 再后来,政变突起,今皇登基。尹东阳为自己的懦弱退缩日日忏悔,夜夜惊梦。 可那一笔一划刻在剑心的文字,他却又隐秘地希望,永远不要为世人所见,被世人非议。 ——正如他希望那位温润如玉的挚友,永远是当初那个少年。 …… 由先皇执笔,温云期手刻的文字,自然不曾写下尹东阳这些复杂心绪,却无比清晰地记述了当今皇上的身世。 林安、陌以新、沈玉天三人,一笔一划,一字一句地仔细辨认着。读到最后时,眼睛都已酸涩无比,可是没有人再顾得上这个。 前所未有的惊骇如同巨浪一般席卷而来。 皇上不是先皇骨肉,不是楚朝血脉——这本是一个天马行空的猜测,如今却成了更为夸张的现实。 先皇乃断袖,传说中的温大人是先皇的爱人。 太后与人偷情得龙凤双生子,其女与老夜君生下七公主,其子则成了当今天子…… 这到底是怎样一出荒诞不经的宫廷秘史? 林安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手心冰凉。 “游龙戏凤,双影谁影。” 直到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明悟,传说中百鸟之王凤凰,本就是雄鸟为“凤”。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一段注定难见天日的感情,直到一把火烧尽了温云期存在过的痕迹,也只空有君臣之名。 少年天才惊世,中年平步青云,临死前却留下遗愿将一切付之一炬……倘若大梦初醒重走一遭,他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林安怔怔出神,心中千回百转。惊骇、感慨、怜惜,交织成无声的潮水。 忽听陌以新低声道:“倘若阳国公知道了这个秘密……” ----------------------- 第194章 林安猛地回过神来。 皇上是私通所得的“野种”, 这样一个惊天巨雷,足以将皇上多年来建立的威信刹那间摧毁得荡然无存。 皇位之所以稳固,一是因楚朝世袭的血脉, 二是因皇帝自身的权威。当这两根支柱同时倾塌, 会发生什么? 林安压下心内巨震, 分析道:“可是巨阙重剑在我们这里,阳国公没有证据,这种事……就算说出去也不会有人敢信的。” 陌以新沉默不语。 林安犹豫片刻,缓缓道:“以新,现在我更想知道,你打算如何?” 他是楚容渊之子,真正的楚氏子孙。当他得知百世江山正落于外人之手,会不会也要“拨乱反正”,匡复楚朝血脉? 难不成, 他们反而应当站在阳国公那一边? …… 兴化坊前, 三皇子麾下的左右武卫, 早已是一片骚动不安。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阳国公带领左右卫在内、左右骁卫在外,将他们团团围住。 阵前,阳国公亲口传达了皇上的旨意——捉拿两位皇子回宫领罪, 其余人等皆以谋逆论处, 杀无赦。 军中顿时一片哗然。奋战一夜的军士们根本不能理解此刻的处境——自己不是平叛勤王的正义之师吗?怎么转眼间也成了叛军? 为稳住几欲失控的军心,三皇子第一时间出阵,高声道:“堂叔, 反叛的是老四,这中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而阳国公骑着高头大马,神情平静得近乎无情:“四殿下那边, 自然也有人宣读同样的旨意。本公念及叔侄一场,给你一个体面——是束手就擒,还是负隅顽抗,三殿下可自行抉择。” 三皇子直到此刻,才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几年来“忠心耿耿”的堂叔,从来不曾真正站在他这一边。 良久,他咬牙道:“我要见父皇。” 阳国公居高临下,只冷声给出一句:“抛戈弃甲,方可入宫请罪。” 言罢,便调转马头,回到己方阵中。 三皇子胸腔剧烈起伏,面色青白交错。他清楚,这次闯的祸虽大,但只要他与老四在父皇面前相互对质,父皇定能看清其中的蹊跷。 所以,阳国公根本不可能给他进宫的机会。“抛戈弃甲”,便是自缚双手,把自己的命交到阳国公手中。而阳国公必定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死在路上,死无对证。 曹楠重重叹息一声,扼腕道:“三殿下,不如……拼了?”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三皇子若此时放弃,也许皇上念及父子之情,尚能免其死罪,可他们这些将士,却只有“杀无赦”。 事到如今,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若能拼死逃出景都,就算真成了叛军,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往后再从长计议。 而三皇子,只紧紧蹙着眉,一言不发。 虽然包围圈只是陈兵不动,可三皇子麾下,上至将军下至士卒,每个人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为自己的后路焦灼难安。 天色渐沉,浓云低垂,光线一点点压下,无限逼近的黑暗有如实质。迷茫与恐惧席卷整个阵列,如燎原之火。 一个谋逆的天大罪名,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砸了下来,好似一把悬在颈上的尖刀,随时令人血肉横飞。 三皇子仰天长啸一声,嘶声怒喝:“楚承昀恶贼!你算计我,等我见到父皇,必将你的阴谋全部戳穿!” 军士们眼见向来意气风发的三皇子,已被逼到破口大骂的境地,愈发露出悲哀绝望之色。 又这样僵持半个时辰,空气愈发紧绷,仿佛只要扔下一点火星,这里便会瞬间炸成一片火海。 便在此时,阳国公不疾不徐策马出阵,甲胄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他面上并无一丝得逞的喜色,反而无比肃穆,甚至带着一分沉痛。 他朗声开口,字字铿锵:“宫里传来消息,太后娘娘亲口承认,当今天子楚承昱,并非先皇骨肉,乃太后与人私通所出。” 阳国公清朗的声音炸响在每个人耳中。 瞬息之间,全军死寂。 忧心忡忡的将军,与惶惶不安的士兵,在这一刻都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惊愕于如此骇人的言语。 皇上是私通子?太后亲口承认?这……怎么可能? ——看起来神智清醒的阳国公,莫非患了失心疯不成? 三皇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勃然大怒:“楚承昀恶贼!你不只算计我,还侮辱太后清誉,损我父皇声名,你该当何罪!” 阳国公沉声道:“本公所言句句属实,太后眼看楚朝江山被自己玷污,多年来吃斋念佛以赎罪孽,却仍旧饱受内心煎熬。事到如今,她总算还有最后一丝良知,终于说出这惊人真相,愿还我楚朝清明。” “你住口!”三皇子额角青筋暴跳,“妖言惑众!” 阳国公轻叹一声,好似承载着千斤重担,对这“迷途侄儿”无可奈何。 他自袖中取出一个形似荷包的物件,缓缓举起:“证物在此。太后当年产子后,曾用皇上的襁褓亲手缝制了一个祈福袋。袋中灵符上,书写着楚承昱的生辰八字,与真正的生身父母。 这些年来,太后一直将这祈福袋贴身收着,直到方才,托人交到本公手中。这便是真相。” 所有人都陷入了不可置信的沉默中。 御用明黄锦缎,人人一眼能辨。而皇上的生辰八字更是绝密,除了父母知晓之外,只记载于千秋阁的密档之中,更是无法捏造。 阳国公竟能拿出如此证物,莫非…… 然而阳国公仿佛并不满足于一个祈福袋带来的震慑。 他居高临下,又取出一枚丹书铁券,声音不疾不徐:“先皇身患隐疾,根本无法生育,当年昭明帝正是因为得知此事,才力排众议,立钰王楚容渊为下一代储君。 这枚丹书铁券,乃昭明帝亲手赐予先父,命先父辅佐钰王,若有朝一日不得已说出真相,折损皇室颜面,便以此丹书铁券,免大不敬之罪。” 原本义愤填膺的三皇子已如被抽了魂,僵如石像。他双目通红,目眦欲裂,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人都知道,昭明帝对老阳国公最为不喜,冷淡寡恩,更从未赐过丹书铁券。可阳国公手中之物,金光灼目,明晃晃毫无遮掩。 丹书铁券,根本无法伪造,更无法窃取。难道昭明帝……当真曾私下给老阳国公一枚丹书铁券? 三皇子根本无法相信如此荒唐之事,可阳国公言之凿凿,物证就在眼前。他甚至不敢再看那祈福袋一眼。 他脑中一片轰鸣,只剩下一个可怕的念头——倘若父皇不是楚氏血脉,那他……又是什么? 阳国公骑在高高的马背之上,俯视着怔忡的三皇子。他的神情没有得意,没有轻蔑,只有一种审判众生的冷静与悲悯。 “太后毕竟迷途知返,看在她多年吃斋念佛的忏悔之心,本公不再念出那奸夫名姓。”他淡声道,“三殿下若想认祖归宗,可以私下来找本公。” 一句“认祖归宗”,如长刀封喉。 三皇子猛然吐出一口血来,仰面瘫倒在地,周围的武卫顿时乱作一团。 匣中宴 第280节 而阳国公的声音,却恰在此刻再次抬高,穿透混乱,稳稳钉在所有士兵耳中—— “诸将士且听本公一言,你等本已犯下滔天大罪,按律杀无赦,乃至株连九族。 然楚承昱并非楚氏血脉,根本不配为一国之君。推翻鸠占鹊巢的野种,不是谋反,而是举大义。不仅死罪可免,更有拥立新君之功。 一朝天子一朝臣,加官进爵非不可也,何不为之!” 阳国公神情沉稳,仿佛在陈述天经地义的道理。 一席话毕,三皇子麾下武卫将士的眼中,渐渐没有了最初的惶恐,也没有了方才的惊骇,而是隐隐燃起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 阳国公手中高举的丹书铁券,好似一道救赎之光,为他们指明了最后一条生路。 阳国公身后的阵型仍旧严整,最外层的骁卫忽而齐齐振臂高呼,声如雷霆: “推翻野种,拥立新君!推翻野种,拥立新君!” 声浪排山倒海。左右卫眼见面前被围的武卫纷纷露出跃跃欲试之色,而身后的骁卫已经对阳国公一呼百应。他们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成了夹在中间的一支。 头脑灵活的将领已经觉出味来,恐怕阳国公早已暗中收拢了骁卫,又利用反叛的罪名裹挟住武卫与四皇子那边的威卫。 此时此刻,如若他们不应,便会成为兵变的第一个牺牲品,若是应了,便彻底上了阳国公这条无法回头的船。 猝然惊变之下,留给他们犹豫的时间并不多,压迫感滚滚而来。 便在此时,皇宫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钟声。 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如擂在胸腔,似撞碎天灵。沉重,哀怨,余音不散。 直到第九声落,天地都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九声,这是丧钟。 皇太后薨了。 …… 萧濯云与七公主自幼定亲,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些年来,作为未来驸马,萧濯云受到皇上特许,时常出入宫中,早已混成了熟脸。 不过,两人毕竟尚未成婚,萧濯云不便进入寝宫,每每都是在御花园等候,再叫婢女前去通传。 御花园中,萧濯云独自立于凤鸣湖畔。秋风萧瑟,薄光映水,亮得刺眼,冷得渗骨。 萧濯云不由叹了口气。当年,二皇子究竟发现了怎样的秘密,以至于在毁去真相后,竟不惜“以死谢罪”? 凤鸣水鬼,江湖歌谣……原本被当做无稽之谈的传言,竟一个个成了现实。 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下,正蓄积着暗潮汹涌。兄长已经前去面见皇上,是否能就此平息一切? 萧濯云正因心事而出神,忽听沉沉钟声撞入耳中,整整九下。 萧濯云陡然抬眼,神色一紧——太后薨了? 先前似乎从未听闻太后抱恙的消息,这是意外的巧合,还是阴谋中的一环? 萧濯云心绪翻涌,打算等盈秋来后,便与她一同去仁寿宫看看。 便在此时,方才去请盈秋的宫女匆匆走来,恭谨道:“回萧二公子,七公主不在寝殿。” 萧濯云便问:“那在何处?” 宫女仍旧低着头,小心道:“七公主的贴身侍女说,公主今日屏退下人,独自去了、去了……仁寿宫。” “什么?”萧濯云一惊,眉峰骤紧。 太后的薨逝太过突兀,尚难说是意外还是人为。而盈秋竟偏在此刻独自去了仁寿宫……她是否会有危险? 萧濯云再不耽搁,拔腿向仁寿宫而去。 此时的仁寿宫正乱作一团。 太后虽已近古稀之年,身子却一向康健,甚至今日来请平安脉的太医方才离开时,还说太后安康无虞。 如此突如其来的薨逝,令所有宫人猝不及防,在慌忙报丧之后,到此时还未能回过神来。 萧濯云赶到仁寿宫时,阖宫内外一片哀泣之声。 太后多年来吃斋念佛,不喜烦扰,仁寿宫的宫人并不算多,此时正在院中跪了一地。 萧濯云四下不见盈秋,心中愈发担忧,一时也顾不上礼数,匆忙往正殿而去。 走到殿门口往里一望,一眼便见盈秋站在角落,怔怔地掉着泪。 萧濯云总算稍稍松了口气,原本便要开口唤她,却紧接着一愣,嘴边一声“盈秋”憋了回去,收敛神色,沉声改口:“皇上……” 太后薨逝,皇上自然是最先收到禀报的人,御驾在第一时间便赶往了仁寿宫。 萧沐晖正立于皇上身侧,神情凝重,似乎心事重重。 皇上见到萧濯云,倒不意外,只淡淡道:“你来找盈秋?” 萧濯云走入殿中,行礼道:“正是,濯云听闻七公主在仁寿宫,怕她出事便匆忙赶来,失礼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皇上眼底微动,转头看向七公主,道:“盈秋,朕正要问你,今日为何会来仁寿宫?” 众所周知,太后多年不理俗事,通常任何人都不肯见,七公主也并不常来。 今日太后溘然薨逝,七公主却正巧就在这里。虽说皇上绝不会怀疑七公主与太后的死有关,却难免有此一问。 楚盈秋看了萧濯云一眼,面上闪过一瞬迟疑,声音轻颤:“皇帝舅舅,昨日……昨日我与濯云说起……嗯……说起一些往事,有些不清楚的地方,想来问问皇祖母……” 昨日,几人联想到阳国公后,对那个秘密却依然没有头绪。当时楚盈秋便提出向太后求证,虽然被萧濯云劝阻,她却并未完全死心。 今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一试,所以才屏退下人,独自来了这仁寿宫。 眼下当着皇上面前,此事自然只能说得隐晦,萧濯云却已了然。 他很想问楚盈秋是否真从太后那里问出了什么,却碍于皇上在前,将满腹疑问暂且忍了回去。 皇上开口道:“那么你可曾见到了太后?” 楚盈秋红着一双眼,默默点了点头。 萧濯云心头一跳。 皇上身形微微前倾,接着问道:“太后薨逝前,都发生了什么?” 楚盈秋目光飘向殿外,落在跪在最前的管事姑姑身上,缓缓吸了口气,尽量将前后经过讲清楚: “皇祖母多年来潜心礼佛,鲜少见人,盈秋不敢打扰皇祖母清修,便请莲若姑姑先代为通传。 之后莲若姑姑回话说,皇祖母正在偏殿诵经,让我回去。可我实在想见祖母,便请莲若姑姑再去传一次话,就说我有急事。 莲若姑姑拗不过我,只得答应。恰在这时,外面又来了一个小太监,说礼佛寺的僧人新近译完一本经书,是皇祖母前些日子点名要看的,他奉命送来,请莲若姑姑呈于皇祖母。 莲若姑姑便接过经书,连同帮我传话,再次去了偏殿。” 楚盈秋说着,面上渐渐浮起一丝疑惑的神情:“又过去片刻,莲若姑姑回话说,皇祖母肯见我了,要我自个进去。我心中一喜,连忙就往里走,可是,可是……” 萧濯云终于忍不住道:“难道太后已经……” “不是的。”楚盈秋轻轻摇头,“只是皇祖母的神情……很奇怪。” 她仍记得那双上了年纪却依旧雍容美丽的眼睛——那双眼分明没有一丝泪意,却很像是在哭,偏偏嘴角又含着笑。 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让人背脊发凉,楚盈秋的声音低了下去: “皇祖母见我来了,竟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在我的记忆中,皇祖母从未如此亲近过。 我犹豫着想要开口询问,皇祖母却先对我说话了。” ----------------------- 第195章 皇上眉心微蹙, 道:“太后说了什么?” 楚盈秋望着殿中摇曳的烛影,仿佛又看到了不久前那令人心悸的画面,缓缓道:“皇祖母说, ‘盈秋, 好孩子, 真像你的母亲。’ 我心想,原来皇祖母是思念母亲了,便也有些难过。我虽知母亲的事乃绝密,可皇祖母如今年事已高,哀思伤身,我便想告诉她,母亲其实没有死。 可我又怕她老人家一时承受不住大悲大喜……正犹豫间,皇祖母走到桌案前,从佛像底下拿出一个小盒, 又从盒中取出一颗药丸。 我问那是什么, 皇祖母说是每日都吃的安神药, 接着便服了下去,又过来拉起我的手,拍拍我的手背。” 楚盈秋的神色渐渐怔忡,她手背上仍依稀残留着方才的触感。那双清瘦的手, 将她的双手紧紧包在掌心, 爱不释手地摩挲。 这么多年来,这位祖母在她的印象中总是冷冷淡淡,不近人情, 可就在方才,她仿佛突然变了模样,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孙女。 楚盈秋怔怔回想着, 泪水又不由自主地落下,哽咽道:“我还在犹豫如何对皇祖母开口,皇祖母却放开了我的手,叫我回去。我还未说明来意,自是不愿离开,皇祖母却忽然冷了面色。 皇祖母今日自始至终都颇为古怪,我心里有些打鼓,只得不情不愿地走了。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皇祖母背对着我,已经在佛像前跪了下来。” 楚盈秋手指攥紧衣角,脸色惨白,“我还没来得及再迈出步子,皇祖母的身子竟往一旁歪倒下去。 我吓了一大跳,一面过去扶她,一面喊殿外守着的莲若姑姑去请太医……后来,后来……” 楚盈秋没有说下去,众人却已明白接下来的事——太医匆忙赶来,宣布了太后薨逝的噩耗。 四周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得刺耳。 太后的突然离世本就蹊跷,此时听七公主一说,殿中所有人心里都微微发沉。原来,太后在生前便已有些反常…… 皇上眉心愈发紧蹙,凝神思索起来。 便在此时,几位太医躬身鱼贯而入,在殿中站定,为首的太医院院判俯首道:“启禀皇上,微臣几人已经诊视完毕,太后……太后是因身中剧毒才、才……” “什么!”皇上面色微变。 几位太医扑通跪倒在地,瑟缩道:“微臣不敢妄言,太后的确并无疾患,而是中了砒霜之毒。砒霜乃急性毒药,服食后很快便会发作,微臣恳请从太后方才的饮食查起……” 皇上尚未开口,楚盈秋忽而眼光一动,抢先道:“听闻微量砒霜能治疗一些顽疾,你们给太后开的安神药中,可有此成分?” 院判连忙道:“微臣万万不敢!砒霜虽有药用,可稍有过量便足以致命,因而被称为‘虎狼之药’,在宫中一向禁用。” 楚盈秋当即转身走到桌旁,拿起一个小木盒,往院判手中一塞,道:“太后生前,服用过这盒里的安神药。” 院判打开木盒,凑到鼻尖仔细嗅了嗅,又取出一根银针,刺入木盒里铺着的缂丝底衬之中,片刻后才道:“回公主,此盒中先前盛放的正是砒霜,绝非安神药。” “什么!”楚盈秋失声惊呼,“难道是被人掉了包?” 匣中宴 第281节 皇上命人召来莲若姑姑,又一指太医手中的木盒,沉声道:“仁寿宫中,何人能接触到这木盒?” 莲若姑姑面上犹有泪痕,抬头看了一眼,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回皇上,奴婢从未见过此物。” 楚盈秋急道:“这不是盛放安神药的木盒吗?” 莲若姑姑更加茫然,下意识摇头:“回公主,太后娘娘的安神药一向由奴婢收着,每晚临睡前才呈于太后服用。” “什么……”楚盈秋猛地一怔,向后跌了半步。 太后明知不是安神药,却对她说是安神药;分明未到用药时间,却亲手服了药。 再联系太后生前的异样举动——那突兀的亲近,奇异的温柔,似哭似笑的神情…… 不只楚盈秋想到了,皇上、萧沐晖、萧濯云也都明白了其中的意味——太后,竟是服毒自尽? 楚盈秋难以置信地摇头:“怎、怎么会?难道我竟眼睁睁看着皇祖母在我面前服毒……不会的,不会的……” 皇上挥了挥手,示意莲若与太医们退下,殿中只剩下亲信之人。 萧沐晖与萧濯云对视一眼,神色愈发凝重。 阳国公的谋算刚刚浮出水面,太后便在同一日离奇身死,而且是毫无理由地服毒自尽,这岂会只是巧合? 萧沐晖上前一步道:“皇上,草民深知此时不该进言,可事关重大,恕草民僭越——方才那封手书,还请皇上务必过目。” 他此次入宫,本便是为了陈清皇子反叛一事,谁知刚将父亲手书呈给皇上,便有宫人传来太后薨逝的噩耗。 皇上惊愕万分,哪里还来得及听他陈言,当即便往仁寿宫赶来,直到此时,他才逮得时机。 皇上素知萧沐晖沉稳可靠,虽暂时革了他的职,却仍有日后重用之心。此刻见他如此郑重,心头也生出几分狐疑,取出方才随手收入袖中的书信,当即展开看去。 只粗粗扫过两眼,便蹙眉道:“阳国公?” 萧沐晖点头:“正是!两位皇子所谓的‘反叛’,皆是阳国公从中挑唆。而阳国公的目的绝不止于此,恐怕还会对皇上不利。” 皇上再细看一遍书信,目光落在一个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名字之上——陌以新。 依萧砚在信中所述,这位无故辞官的前任景都府尹,数月以来游历江湖,在调查江湖事件的过程中,沿着一些千丝万缕的线索,竟顺藤摸瓜,查到了阳国公意图谋逆的疑点。 皇上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再抬头时,神情仍是帝王应有的冷冽与沉肃:“可有证据?” 萧沐晖道:“回皇上,此事虽尚无实证,可陌先生一向足智多谋,从前在任时便屡破奇案,皇上也看在眼里。 此事背后纠缠甚深,实在说来话长,眼下阳国公已经带兵前去平叛,时间紧迫,恳请皇上早做决断。” 皇上略一思忖,道:“传朕旨意,今日天色将晚,平叛之事暂搁,召阳国公即刻回宫议政。” 萧沐晖当即领命,匆匆而去。 皇上又看向楚盈秋,声音柔和几分:“盈秋,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太后的人,除了方才所言,可还发现其他异常?” 楚盈秋眼眶泛红,神情仍有些恍惚,只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没有了。” 皇上又问:“除了提起你的母亲,太后可还说起什么?” “皇……”楚盈秋话音一滞,面色似有几分古怪,片刻后,却仍旧只是摇头,“也、也没有了。” 皇上素来疼爱七公主,怜惜她自幼没有父母相伴,如今又亲眼目睹祖母倒地,伤心与惊惧交杂之下,难免六神无主,便也不再多问什么。 他沉思片刻,看向萧濯云:“传朕旨意,宣陌以新明日入宫觐见。” “啊……”萧濯云一惊,不由便想到了陌以新的真实身份。 “阳国公一事,既然是由陌以新提出,便让他当面与朕说个明白。”皇上摩挲着手中那一张薄薄的信纸,声音低沉,“另外,太后之事亦颇为蹊跷,陌以新虽已辞官,总还能为朕所用罢。” 萧濯云连忙应道:“是,那是自然,草民领旨。” …… 出宫时,天色已有些昏暗。 楚盈秋主动提出送萧濯云出宫,路上却一言不发,只呆呆地埋着头挪步,像被抽了魂一般。 萧濯云深叹口气,道:“盈秋,我知道你难过,可接下来几天你还要日夜守孝,再这样恍惚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 太后薨逝乃国丧,礼制章程自是繁复。自今夜始,前朝后宫都将各自忙碌,筹备丧仪,连皇上也要罢朝三日,以示孝道。 楚盈秋低头不语。 萧濯云又道:“你还不回宫,莫不是要一路送我回府?” 楚盈秋仍旧恍若未闻。 萧濯云索性加快两步,转身挡在楚盈秋面前。楚盈秋就这样撞上了他的胸口,才终于抬起头,茫然地看向他。 萧濯云心头更紧,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你没事吧?” 楚盈秋忽然攥住萧濯云的袖子,红着眼睛道:“濯云,方才我……我对舅舅说谎了。” “什么?”萧濯云神情一肃。 楚盈秋咬住嘴唇,眼中闪过一抹愧疚:“皇祖母赶我走后,其实我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躲在了屏风后面……” 今日的皇祖母令她太过陌生,又莫名生出几分依恋。仿佛是在鬼使神差之下,她便趁皇祖母转身跪拜佛像之时,偷偷躲了起来,甚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那……你还看到什么了?”萧濯云连忙追问。 “佛经……”楚盈秋喃喃道,“礼佛寺送来的那本佛经,我看到皇祖母拿起了它,然后……扔进了一旁的炭火盆里……” “什么?”萧濯云惊异莫名。 “皇祖母倒下后,我一面喊人,一面过去扶她。慌忙中,我瞥见那经书已烧了大半……那一瞬间,我莫名生出一种蹊跷的感觉,便从燃烧的炭盆里抢出书来,踩灭了火,趁莲若姑姑还未进殿,偷偷收进了怀里。” 楚盈秋说着,伸手入怀,取出一本薄薄书册,果然已有半本残缺,剩余书页上仍有不少焦黄痕迹。 “就是它?”萧濯云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地翻开,生怕弄破已被火烤过的纸张。 翻过几页后,却忍不住越翻越快,神色也愈发狐疑:“全是空白?” 楚盈秋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书页,同样惊诧道:“一个字也没有……怎、怎会如此?” 萧濯云思忖道:“你确定这是经书?” 楚盈秋肯定地点头:“小太监将书递给莲若姑姑时,我不经意瞥见了封面的书名,叫做《厉言经》。 虽然封面和前半本都已烧光,可皇祖母拿起它时,我看清了上面的名字,的确是同一本经书,不会错的!” “既是经书,怎会空无一字?莫非内容全在烧掉的前半本中?”萧濯云喃喃自语,又看向七公主,“盈秋,此事你方才为何不说?为何不让皇上从礼佛寺那小太监查起?” 楚盈秋面上闪过一丝挣扎,眼圈又更红了些,片刻后,才小声道:“因为另一个问题,我也说了谎。” “什么?”萧濯云愈发不可思议。 楚盈秋闭了闭眼:“舅舅问我,皇祖母可还说了什么,我说没有。可是……可是……皇祖母倒下前,我听到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楚容清,你我两相亏欠,惟愿永无来世。”楚盈秋声音轻颤,一字一句道。 萧濯云眉心骤然收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人人皆知,太后出身相府嫡女,少女时嫁入东宫,从太子妃到皇后,又到太后……先皇后宫多年来只她一人,尊荣至极,不知被多少闺阁女儿艳羡神往。 她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道给先皇,这并不奇怪,可是,怎会是那样的内容…… 楚盈秋缓缓吸了口气,却抑制不住喉中的哽咽:“当时我只觉莫名,可后来得知皇祖母竟是自尽,我忽然就想到了许多事…… 皇祖母对我们这些晚辈向来冷落,今日破天荒地待我亲近,转头却服了毒,还有这本莫名其妙的佛经…… 濯云,我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好像一切都与那个秘密有关,我真的全都混乱了。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于皇祖母而言,先皇是什么,皇帝舅舅又是什么?我心里真的好乱……” 萧濯云心中同样惊疑不定,却只能强自镇定,扶住她的肩膀,道:“盈秋,今日之事太过突然,才会让人胡思乱想,你别怕,也许一切都没有那么复杂。” 楚盈秋失魂落魄地点点头。 萧濯云想了想,又道:“我还是再送你回宫吧。” 盈秋现在这个样子,他实在放心不下。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楚盈秋低声道,“对了,这本佛经,你回去交给陌先生吧,他明日还要进宫调查此事,也许会有用的。” 萧濯云还要坚持,街边忽传来一阵吆喝声,侧头瞥了一眼,竟是一群百姓聚在茶摊,围着一个说书先生高声起哄,群情激昂。 萧濯云有意让楚盈秋分散心神,便道:“你瞧,太后新丧,景都今夜便要戒严,这些人还有兴致在这里听书,也不怕被巡街的官差教训。” 楚盈秋仍有些心不在焉,只勉强扯了扯嘴角。 说书先生高亢的嗓音依稀传入两人耳中—— “话说数百年前,前朝有位荣亲王,迎娶王妃后迟迟无子,街头巷尾流言纷纷。直至数年后,王妃终于有孕,怀胎双生子,王府上下一片欢腾,荣亲王却心事重重。 原来,荣亲王身患隐疾,根本无法生育,那么王妃腹中骨肉,又是来自何处呢?” 听众中发出一阵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哄笑。 “原来王妃未出阁时,曾有一青梅竹马的情郎,两人暗地里春风一度,才有了腹中那一双孽种。 荣亲王犹豫再三,唯恐旁人知晓自身隐疾,亦不愿再因无子而饱受闲言碎语,竟忍气吞声,佯装不知。” 人群议论纷纷—— “哎哟,这可是大绿帽啊……” “绿帽算什么?荣亲王百年之后,王位都要传于野种咯!” “各位客官且莫心急。”说书人声调一转,娓娓道来。 “荣亲王自也不愿淆乱宗族,便又过继来其弟之子,以传王位。 可谁又能预料,王妃所生那野种,长成后竟文韬武略,硬是鸠占鹊巢,生生夺了王位去!真乃天意弄人,只叹荣亲王死不瞑目!” 人群中唏嘘声四起。 却有人高深莫测道:“这段书恐怕很快便会成为禁书,你们大家听了便是,切莫四处传扬,以免惹祸上身。” 萧濯云与楚盈秋对视一眼,隐隐察觉出一丝不对。 有人不以为意道:“不过是数百年前的前朝旧闻,何来祸事?” 那人神秘一笑,悠悠叹道:“以前朝人,说本朝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 匣中宴 第282节 第196章 双生子, 夺王位,近在眼前……楚盈秋只觉一颗心渐渐下沉,人群中的嘻笑有如毒蛇一般绕上脊背, 她脸色愈发苍白, 双手也变得冰凉。 立刻又有人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我方才也听说了!实在太可怕了!” “听说什么?听说什么?”好奇之声四起。 “不可说,不可说啊!”此人压低了声音,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口中却对四周窃窃私语起来。 楚盈秋再也按捺不住,便要冲上前去,萧濯云连忙将她拉住,道:“你做什么?” “当然是阻止他们胡言乱语,然后再去找景都府衙,将这些人都捉起来!”楚盈秋气得手指都在轻颤。 “你先冷静一点。”萧濯云沉声道, “方才那人说, 他先前便已听说此事, 显然不止这一处茶摊在传。 这种事,官府越是抓得严,百姓心中越会深信不疑,即便嘴上不敢说, 皇室声誉也会一点一点消磨殆尽。” “那你说怎么办?” “当务之急是揪出幕后之人, 从根源上清除流言。那些话不可能凭空而生,一定有人在策划这一切。” 楚盈秋心中一凛:“又是阳国公?” “很有可能。”萧濯云点头,“所以, 你现在便回宫去,将这些情形告知皇上。我去找以新兄商量对策。 盈秋,你一定要相信, 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一切总会平息。” 楚盈秋终于稍稍稳住心神,郑重点了点头。 …… 昏沉夜色下,荒废多年的钰王府中亮起了几点灯烛。 林安、陌以新与风青围坐在石桌旁,桌上摆着似曾相识的食盒与饭菜,正是风青怕两人在这里没吃没喝,特意送来的。 此情此景,林安一瞬间闪回了从前在府衙的时光。明明才过去半年,如今想来,竟已恍若隔世,心头不免一阵唏嘘。 风青一贯没心没肺地大快朵颐,嘴里含糊不清道:“居然有用血开启的剑,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林安耸了耸肩:“的确闻所未闻,真不知温云期是如何做到的。” 风青搁下筷子,瞥了眼不远处的子母剑,饶有兴致道:“没想到先皇还是个妙人,居然和大臣谈情说爱。” 林安:…… 便在此时,忽然一道人影破空而至,掠起一阵疾风。院中灯火明灭摇晃,更映得来人面容如玉,冰冷如霜。 风青瞪圆了眼睛,讷讷道:“该不会是……阳国公派来的杀手吧?” 来人当然是沈玉天,他毫不理会陌生的风青,只看向陌以新:“你猜的不错,阳国公的确已将秘密捅破,十二卫中一片哗然。” 林安惊诧道:“他手上没有证据,只凭空口白话,谁会相信?” “有证据。”沈玉天道,“一个祈福袋,和一面丹书铁券。” “什么?” 沈玉天将打探来的消息简单一说,林安已是瞠目结舌。 他们机缘巧合之下才从尹东阳手中得到巨阙重剑,又绞尽脑汁才开启了剑中的玄机,阳国公那些证据却是从何而来? 一个写着皇上生辰八字与生身父母的祈福袋,一旦落入旁人手中便意味着什么,太后不会不清楚。 太后隐忍多年,对皇上的身世小心隐藏,怎会做这样一个祈福袋自留把柄?即便真的做了,也必定会仔细保管,慎之又慎,岂会落入旁人之手? 可是,皇上的生辰八字写在其中,缝制所用布料还是皇上出生时的襁褓,这些都能查证。阳国公要举事,不可能用一个假物瞒过所有人,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同样无法伪造的丹书铁券……萧砚本有一枚,可已被陌以新要来,还好端端地放在身边。阳国公手中那枚,又是从何而来? 风青则疑惑道:“你们不是说先皇断袖吗?为何阳国公又说先皇身患不育之疾?” 林安道:“也许阳国公并未从尹东阳那里得到完整的真相,只知道皇上不是先皇亲生,而这,便足够了。 至于先皇身患隐疾、太后红杏出墙,不过是在此基础上编织细节,使整个故事愈发显得合情合理。” 先皇身患隐疾,昭明帝留下丹书铁券以匡正统。太后煎熬多年,良心难安,将真相与证物一并交出后心如枯槁,撒手人寰。 这一切简直顺理成章,自圆其说。即便是半真半假的故事,在如此滴水不漏的编排之下,也显得铁证如山。 可是,太后又为何会死得如此恰逢其时? 风青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忽又狐疑道:“等等,阳国公捅出这个秘密,简直就是捅破了天,你们怎么还有工夫坐在这里?” “那你觉得我们应该做什么?”林安叹了口气,“是帮名不正言不顺的皇上,还是帮狼子野心的阳国公?” 在现代人的观念中,所谓血脉也许并不重要,可是在这个严格遵循世袭的时代,皇帝若是换了血脉,几乎便与改朝换代没什么两样,此后代代相传,就更是一错再错。 风青一愣,纠结道:“可、可是……你也知道阳国公狼子野心,早就有意加害大人,倘若真让他登上皇位,咱们还会有好日子过?” 林安沉默。 风青忽然一拍大腿,仿佛茅塞顿开:“有了!不如大人去做皇帝,这样一来,既可以匡复楚朝血脉,又能斗倒阳国公,岂不两全其美?” 林安嘴角抽了抽:“你这话若是传扬出去,咱们更没好日子过了。” 风青干脆看向陌以新:“大人以为如何?” 陌以新尚未答话,另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却是萧濯云脚步匆匆,眉头紧蹙:“以新兄,又出事了!” …… 片刻后,原本义愤填膺的萧濯云,已经如遭雷击,面如土色。 任谁听闻这样天大的秘事,都难免惊骇失措,更何况此事还关乎七公主的身世,萧濯云自然更加难以接受。 就在不久前,他还安慰盈秋,“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到头来,他竟忽然分不清楚,到底谁是正统,谁是旁斜…… 林安琢磨着萧濯云从宫中带来的信息,眉头紧锁:“太后果真是自尽?为什么!” 陌以新道:“濯云,你所说的空白经书在何处?” 萧濯云神情犹自恍惚,怔怔地从怀中取出那半本残册,交到了陌以新手中。 林安连忙凑上来,焦黄残缺的书页上,果然空无一字。 陌以新只看了一眼,便道:“我想,这本佛经便是太后自尽的缘由。不,应当说,这根本不是什么佛经,那送书的小太监,多半也是阳国公的安排。” 萧濯云终于回过神来,愕然道:“你说什么?” “据七公主所言,太后原本一如往常不愿见人,后来却又让她进去。前后不过片刻,太后为何改口?” 萧濯云回忆道:“盈秋央求莲若姑姑又去传了一次话,说她有急事。” 陌以新摇了摇头:“相比于一次无足轻重的传话,这本‘经书’才是关键——莲若姑姑第二次前去通传时,带上了这本书。 太后原本不想见人,却在收到这本书后改了主意。因为她看过书后,便已心存死意,想在离开人世前,最后见孙女一面。” 林安轻叹一声。太后多年来吃斋念佛,对晚辈冷淡寡情,只在生命最后一刻,才流露出那一丝克制的亲情。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 萧濯云仍处于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之中:“可是,为何一本无字之书,竟能让太后心存死意?” “它自然不是整本无字,真正有字的几页,已被太后亲手烧了。”陌以新沉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几页应当挑明了皇上的身世,并以此为要挟,逼迫太后自尽。 多年来,太后早已在这个秘密的折磨下悲观厌世,被如此一逼,对于一死根本不会有所犹豫。” 萧濯云喃喃道:“如此说来,所谓《厉言经》,不过只是一个幌子?” 一旁的风青忽而抬起头来,狐疑道:“厉言经?” 林安问:“你听说过?” 风青挠了挠头:“小时候,爹曾将我和风楼寄养在寺庙几年,虽然无趣,我却也无奈听了几年讲经,听过《华严经》、《楞严经》,却从来没有什么‘厉言经’。” 几人一怔,萧濯云道:“既然以经书为幌子,为何要凭空编个书名?倘若太后一看礼佛寺送错了书,直接退回去呢?” 林安分析道:“阳国公要掌控太后自尽的时机,就必须要确保,太后收到经书后,一定会立即翻开,而不是留到之后再看。 我想,‘厉言’二字并非随意编造,它对于太后而言,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所以阳国公很有把握,只要太后看见这两个字,就必定不会无动于衷。” 林安说着,只感到一阵寒意自心底而生。阳国公将时机把握得极准,在他当街捅破皇上的身世后,太后薨逝的丧钟便适时敲响,为他那些说辞添上一份最震慑人心的佐证。 而萧濯云与七公主在茶摊听到的那些“流言”,甚至包括某些煽风点火的看客,想必也是阳国公的布置。 林安不由得暗叹一声,她想起了那位仅仅只有数面之缘,却曾数次让她心生敬意的皇帝。 在比武之中,一旦一招没能接住,便会在对方接踵而来的招式下难以翻身。阳国公的招式,究竟还有多少,那位皇帝,又会如何接招? …… 月落日升,新的一日转眼又至黄昏。 暮色微沉,钰王府久无人烟的庭院中尚未点灯。 林安独坐在石桌旁,指尖轻点着桌沿,目光一次次投向院门,又一次次失望收回。 回廊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风青捧着半截糕点边嚼边晃过来,一见她这模样,忍不住偷笑两声:“还在担心大人?” 林安不必回头便听出了风青的声音,点了点头。 昨日萧濯云传达了皇上的口谕,陌以新今日便奉旨入宫,到此时还不见回来。 景熙城的局势如今颇为微妙。 萧沐晖昨日奉旨宣召阳国公,毫无悬念地碰了钉子。阳国公打着“除杂清秽”的旗号公然起事,与皇上彻底决裂,自然不可能随萧沐晖入宫面圣。 自打阳国公当街揭发皇上的身世,仅仅过去一个日夜,此事已在景熙城不胫而走。 听说老翊王和几位德高望重的旁支宗亲都已看过了那只的祈福袋,却没有一个人能挑出破绽。 然而皇上平日威望极重,楚氏宗亲中竟有半数对此事保持了缄默,仿佛还在观望。 十二卫中已有大半落入阳国公掌控。他收拢了两位皇子发动的兵力,虽然兵不血刃,却也并非稳如磐石。 毕竟,这些军士是因惧怕反叛的罪名,才在压力下选择了阳国公,不见得能有多少真正的忠心。阳国公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故而虽统领数卫,却尚未对皇宫发起攻势。 局势一触即发,却又诡异地维持着微妙平衡。 在这风雨欲来之际,皇上破格复用萧沐晖,命他重掌龙骧卫,与羽林军一同戍守皇宫。 有萧沐晖派人一路护送,陌以新的安全应当不成问题,可林安心中还是说不出的担忧。 愈发焦灼的等待中,陌以新终于回来了。 在林安迫不及待地追问下,他云淡风轻吐出一句话:“皇上有意将皇位禅让与我。” 匣中宴 第283节 轻飘飘几个字,却炸得林安头晕眼花,瞠目结舌。 “你、皇……什么?”林安已经语无伦次。 陌以新见她这副错愕到痴呆的模样,唇角不由微扬,道:“皇上知晓我的身世了。” 这本是极为骇人的消息,可林安已被方才那句话炸得外焦里嫩,一时已无法再更惊愕,只脱口叫道:“怎么会!” 陌以新神色微凝,忆起今日与皇上这场意料之外的会面。 前有皇子反叛,后有太后薨逝。在阳国公当街起事的消息传入宫中后,皇上已经很快理清了近来发生的一切。 这一点,陌以新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皇上那平淡得近乎不正常的反应—— 没有震怒,没有沉重,没有隐忧,甚至像是……没有放在心上。 对于阳国公所说的那段耻辱身世,皇上不知是信是疑,却似乎毫无一探究竟的兴趣,反而云淡风轻地谈起了陌以新的身世…… 陌以新一向洞察人心,可对这位皇帝……从八年前,他便始终不曾看透。而这一次,又再度产生了深不可测之感。 仿佛那个人的心,有重重帷幕遮掩,循不到人性应有的痕迹。 他回想着皇上那不辨喜怒的神情,沉声道:“皇上并非常人,一向清楚两位皇子的野心,早在他们身边布下耳目,当两位皇子派人盯上我时,皇上便也知晓了。” 林安又吃了一惊:“怎么可能?倘若皇上一直暗中留意着两位皇子的动向,又怎会对反叛之事毫无所觉?” 她忽然停了下来,看着陌以新眸中的深色,怔怔道:“难道……皇上早有觉察?” 陌以新缓缓点了点头:“皇上离宫秋猎,本是欲擒故纵之计,有意给其机会,再借机敲打,顺势清洗十二卫中被皇子渗透的势力。只是……” 他顿了顿,叹道:“皇上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阳国公在这些事情中扮演的角色。” 林安不由愕然,却无暇多想这些,只又连忙问道:“那你说的禅让皇位……究竟是什么意思?” “皇上说,既然我是钰王世子,本乃正统,如今阳国公又以血统为由大做文章,不如便公开恢复我的身份,将皇位禅让与我。” 陌以新不紧不慢,仿佛是随口一语,说出的却是这样关乎江山归属的平地惊雷。 一旁的风青眼睛亮了亮:“真没想到,皇上竟与我想到一起去了!” 林安瞠目结舌:“那、那你……” ----------------------- 第197章 “我拒绝了。” 陌以新轻飘飘吐出了重达千钧的四个字, 仿佛他拒绝的不过是一顿家常便饭。 林安盯着他,几乎怔住。 她对他,自是再了解不过。她清楚他从前为何离家出走, 踏入江湖——那是一个少年心性自由、厌恶算计的纯粹。 可人往往只有在年少时才会随性而为, 越是见多了人情世态, 就越会明白权力究竟意味着什么。 更何况那是皇权,至高无上的皇权——能让人背叛、牺牲、疯狂,甚至九死一生也要趋之若鹜的沉重诱惑。 那是他父亲曾经连同性命一起输掉的东西,如今就唾手可得地摆在他面前。 他还是……拒绝了?林安喉头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风青挠了挠头,道:“可是皇上说的没错,阳国公如今兴风作浪,都是拿皇上的身世来做文章,只要大人你做了皇上, 眼下的动荡不就自然而然解除了?” 陌以新轻笑一声:“从前不知皇上身世, 阳国公不也处心积虑多年?所谓血脉, 不过是一个‘正义’的旗号而已。你不会真以为,若我恢复身份,阳国公便会罢手吧?” 林安心中一凛,道:“难道皇上是想将你推出去, 与阳国公鹬蚌相争?” 陌以新沉默, 只抬起头来,看向天边一抹流云。 夕阳余晖倾洒,他眸中染上了与云霞同样的金晕。正似那金光笼罩下至高无上的王座, 哪怕只看去遥不可及的一眼,便足以在人心中留下一抹异色。 这道金光直直地照向了陌以新,几乎从他的瞳仁中穿过, 却带不走他一分一毫的沉静。 他忽而侧过脸,在光影交叠间看向林安,唇角轻轻一弯:“我想要的,只有一件事,你该知道。” 林安一怔:“什么?” 陌以新垂眸,指尖扣住她的手,指环上的红宝石被他指腹摩挲得微微发热。 他俯身凑近,呼吸落在她耳畔,仿佛连声音也只属于她一人:“娶你。” …… 这一夜,林安久久难以入眠。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对那金光映眼的宝座心无波澜,而陌以新,却始终认得清自己内心真正所求。 那轻柔却炙热的两个字,此刻还在她耳畔回绕,落在心尖。林安心口一热,又想起重阳那日,天影山中,他单膝跪地,与她许下婚约的模样。 就要嫁给他了…… 深秋夜凉,静室无声,林安的脸颊却一点点烫了起来。她轻咳几声,索性掀起被子,下床走到桌边,倒上一杯凉茶。 茶一杯一杯下肚,睡意更是全无。 林安向后靠上椅背,夜风从窗缝里缓缓吹进来。她两只脚百无聊赖地晃着,却也压不住胸口那细碎的悸动。 谁知这一脚踢出去,却发出“咯噔”一声轻响,不知是踢到了什么东西。 林安也未多想,俯身往桌下探了一眼——昏暗光线下,一只小巧的匣子静静躺在那里。 她微微一愣,这钰王府荒废八年之久,全府上下早已萧索不堪,几人住的屋子都是这几日才收拾出来的。这样一个藏在桌底的小匣子,岂不是八年前的物件? 她果断钻到桌底,顾不得弄脏衣袖,便伸手摸了过去。当手触上匣子的一刻,指尖已沾染上厚厚一层灰尘。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这匣子,是八年前便在这里的。 她愈发好奇,当即将匣子从桌底拿了出来,小心放在桌上,取出帕子草草拭去灰尘。原本还白白净净的手帕,转眼便已脏成一团,没法再用了。 林安将帕子随意扔到一旁,目不转睛地打开了这只巴掌大的小匣。 匣中,只静静躺着一张折起的纸笺,折得并不算齐整。 有匣子在外护着,纸笺上只落得一层细灰,林安轻轻吹了两口气,便迫不及待拿了起来。 多年的尘封令这张纸愈发显得脆弱,林安小心翼翼将其展开,入眼的墨迹因时日久远而略有褪色。 目光随着一行行飘若云烟的笔墨看去,林安心头只觉惊异莫名—— 明明是颇为陌生的字迹,却又透着说不清的熟悉之感。 “父亲大人尊鉴。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大丈夫岂能囿于方寸天地之间?素闻皇伯父年轻时游历世间,博览众生,晏儿每思及此,便觉感佩万分。 如今晏儿年满十四,决意效法皇伯父,踏遍大楚河山。此去经年,望父亲与阿姊莫忧莫挂,珍重万全。 楚承晏敬禀。” 读到最后,林安怔了半晌,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十四岁的陌以新向往江湖,一心逍遥自在,甚至为此离家出走,却还装模作样地说着“效法皇伯父”这种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林安又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待笑够了,才又按着原先的折痕重新将纸折起,放回匣子,另取出一方干净手帕,将匣子仔仔细细擦了干净,小心收入怀中。 ——如此稚嫩到滑稽的陈年旧物,若不拿来好好取笑他一番,岂非暴殄天物? 就等到新婚之日拿给他看好了!在那种时候看到自己少年时的黑历史……他的脸色一定会很精彩。 林安犹自笑着,又想起前日陌以新曾说,这个院子,正是他从前的院子。 她一直理所应当地以为,如今重回钰王府,陌以新自然会住进自己的旧屋,此时才知道,原来陌以新让她住的这间屋子,才是他少年时的卧房。 十余年前,少年离家出走,独留下这封书信,被大发雷霆的父亲丢在原处。后来,阖府动荡,这只匣子翻落桌底,唯有尘土为伴,一躺就是八年。 林安嘴角的笑停住了。 物是人非。楚承晏已成陌以新,信中的“父亲与阿姊”,更早已化作黄土。 倘若陌以新再见此书,是会为当初的顽劣而自嘲一笑,还是会因故人的逝去而黯然神伤? 林安轻轻叹了口气,收回了方才的玩笑心思。她走回床边,将匣子小心藏在枕下,再次躺了下来。 尚未入眠,床底却依稀传来窸窣响动,极其轻微,似真似幻。 林安刚刚开始混沌的大脑又清醒了两分,下意识翻了个身,身下的床铺却猝然生出一股大力,凭空掀了起来。 林安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连同被褥通通被甩到地上,跟着翻滚几圈,撞到桌脚才堪堪停下。 疼痛瞬间蔓延四肢,但远不及心中惊骇来得尖锐——三更半夜,好好一张床,怎会忽然翻腾起来,难道床成精了不成? 然而林安并没有疑惑太久。 当她忍痛撑起身子时,眼前那点昏黄灯影中,竟多出一个黑衣人,仿佛是凭空出现一般,一手执剑,剑尖已抵在她的咽喉。 林安脑中乱作一团,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床底下居然藏了人? 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有沈玉天这位大高手坐镇府中,怎么可能被人悄无声息地混入房里? 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床下有暗道。 钰王府,陌以新曾经的卧房,床下竟有暗道? 是八年前就有的,还是后来才挖通的? 倘若从前就有,陌以新难道不知,为何从未提过?若是后来才有,那时钰王府满门被灭,府邸早已荒废,又有什么理由挖出这样一条暗道? 林安在电光火石间闪过无数念头,可是她知道,自己大概没有时间去解决这些疑问了。 咽喉上的剑尖已经向前递出一分,在她颈间划出一丝冰凉的痛感,一缕鲜血从伤口缓缓滑入衣襟。 死亡的气息贴着皮肤逼近,林安脑中轰然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张面容在脑海中清晰得近乎执念——那是他说起未来时,眼中有光的模样。 然而,颈间的长剑却并未如预想般继续压下,寒意仍贴在颈侧,持剑人的呼吸却略微一滞,沉声开口:“怎么是你?” 声音中似乎透着不满。 林安心头猛然一动。这声音……她听过。 虽然算不上多么熟悉,但一定是见过的人! 林安抬起头,直视那双从黑色面巾中露出的眼,心中登时恍然——是何夫人! 匣中宴 第284节 几乎便在同时,“哐”地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踢开。 夜风卷入屋内,烛火狂跳。一道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这一次,是林安无比熟悉的身影——陌以新来了。 “站住!”何夫人的喝声,比林安更先响起。 经过方才生死一瞬的惊惧,林安已恢复冷静,大脑重新运转起来。 他们原本便要为顾玄英报仇,没想到他们还没找上门去,何夫人反倒找过来了。 继巨阙山庄后,这是她第二次出手,来为阳国公清除陌以新这个潜在威胁。 所以,当她发现自己剑锋所指是林安而非陌以新时,才会是那般失望的反应。 想至此,林安反倒稍稍松了口气,脖颈仍被剑意逼得一阵发麻,她一动也不敢动,只平静道:“何夫人,我知道是你,也知道你的目的,不过这当中恐怕有些误会。 皇上与阳国公,不管谁赢到最后,只要能做一个好皇帝,于百姓而言又有何分别? 以新并不打算介入皇权之争,你们不要搞错对手了。” 何夫人似乎不为所动,只冷笑一声,目光越过林安,落向门边的陌以新,森然道:“我再说一遍,站在原地,不要动。” 陌以新站在夜色中,影子被灯火拉得极长。他缓缓摊开双手,像是毫无防备:“你的目标是我,而我就在这里。手无寸铁,亦没有半点武艺。” 何夫人没有言语,她也知陌以新早已武功尽失,可此人诡计多端,并不好对付。 先前在巨阙山庄那一夜,本便是杀他的良机,谁知不但没能得手,反而硬生生中了他三枚袖箭,还险些暴露身份。 至于眼下,她虽然错抓了林安,仔细想来却更为有利。只要林安在她剑下,量他满腹计谋,也只能心甘情愿闭目待死。 如此行事,倒是比直接向他动手还要容易。 何夫人心中计较一番,决定以林安性命相胁,逼迫陌以新原地自裁。 便在此时,一道寒芒破窗而入。长刀闪着白光在三人眼前掠过,仅仅一息之间,何夫人只觉腕上吃痛,顿时血花飞溅,手中长剑直直甩落在地。 林安反应也是极快,一个骨碌滚到桌底,从另一侧钻出,陌以新已箭步上前接应,一把将她扶起,护在身后。 何夫人心中怒极,才知此地竟还藏着高手!此人能在转瞬间重伤她的手腕,身手绝非常人,不能恋战,只能先走为上。 然而就在同时,方才长刀破窗之处,已有人影紧跟着跃入,飘摇的窗纸更是四散飞出。 何夫人咬牙,避开锋芒,转身从后窗逃离。 却没想到,后窗竟也在此时破开,窗棂炸裂,木屑飞散,又一道人影迎面袭来,封住了她的去路。 前后皆敌,而她失了手中剑,又已受伤。床下虽有暗道,可那空间狭小,若贸然钻入,后背便完全暴露在对方高手的刀锋之下,更无生路。 何夫人心中一片清明,索性站在原地,死也要死个明白。 橘黄的灯晕下,她很快看清了前后夹击的二人。 一个冷面长刀,一个独臂空拳。 何夫人的面色变了——沈玉天,和廖乘空……竟然都在景都? 这二人中任何一个,她都不是对手,更遑论以一敌二,天下间根本无人可以一试。往后若真要硬碰硬,还不知要派出多少死士,才能有几分胜算…… 一片寂静中,最先响起的是陌以新的声音。 “你受伤了?”烛光下,他终于看清林安颈间的血痕。 林安拍了拍身上的灰土,随口道:“没事,摔了一跤而已。” 陌以新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轻触她颈侧,拂上那道细线般的血痕。 林安一怔,这才想起颈上这道伤……当时生死悬于一线,她根本顾不上去感受疼痛。此刻脱离险境,反倒被他轻柔的动作弄得脖颈发痒。 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她若被挠痒笑出声来,实在太过破坏气氛,只得忍住,只微微缩了缩脖子。 陌以新觉察到林安的不自在,目光不由顺着那道血痕向下落去。只见那一抹红色,顺着她颈侧一路蜿蜒而下,没入雪白中衣的衣襟深处。 他的手指便是一顿。 周遭还有旁人,他不着痕迹地收回手,道:“先去上药。” 林安连忙摆手:“不用,不过划破一层皮而已。” 她没有停顿,看向屋子正中的何夫人,沉声道:“床下的暗道是怎么回事?” 何夫人却看向陌以新,素来冰冷的笑容中带上了一丝轻蔑:“钰王府的暗道,世子竟会不知?” 林安心头一震,听何夫人话中之意,这暗道竟是钰王府原本便有的?可看陌以新神色,他的确并不知情。 此时的陌以新,心中也正暗潮翻涌。 他自幼顽劣,后来又离家出走。父亲何时在他房中设下暗道,而他全然不知,这一点其实不足为奇。 可问题是,暗道这等绝密之事,阳国公的人又怎会知晓? 他不得不想起八年前——权势煊赫的钰王府,一夕之间遭遇灭顶之灾,父亲惨死前,甚至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他从不愿主动回想那件事,可在他心中一直隐隐有个疑问——钰王府纵然不是铜墙铁壁,也绝非势单力薄,就算在仓促间遭遇雷霆之变,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这一切……与这条不知何时泄露在外的密道,是否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陌以新的眉头渐渐蹙起,神色愈发晦暗不明。 林安一时未想到那事,只疑惑道:“我们从相府搬到钰王府,本是暗中行事,何夫人怎会知晓?” “因为入宫。”陌以新缓缓道,“今日奉诏面圣,我从暗处到了明处,恐怕从我步出宫门的一刻起,已被阳国公的人盯上了。” 何夫人轻笑一声,半阖起眼,淡淡道:“杀了我吧。你,赢不了。” 陌以新仿佛没听见一般,反而忽地看向廖乘空,沉声道:“大哥,你怎会突然出现在此?” 廖乘空一怔,很快便如实道:“我盯着阳国公府,见何夫人带着两个随从趁夜外出,便一路跟上,却见他们来到一处隐秘之地,何夫人独自进了地道,那两随从则留在地道口把守。 我不知地道通往何处,也不好贸然跟进,只怕她是要对你不利,便决定先回来看看。” 他顿了顿,道:“怎么,有何不妥?” “她出门时,只带了两个随从。”陌以新低声道,“进入密道前来偷袭,更是只有孤身一人。” 林安心头一跳,瞬间明白了他的疑虑。 ----------------------- 第198章 却听何夫人轻哼一声, 讥笑道:“我武艺远胜于你,又有密道出其不意,要取你性命, 一人足矣。” 陌以新冷淡道:“经过巨阙山庄一役, 你应当知晓, 我虽武功全废,却也不是你能轻易置于死地的。” 何夫人一时哑然,在千枭林中被那般算计,她心中虽有不甘,却无法否认那个事实。 林安心中已在思索——千枭林中一事,全是何夫人自己的行动,可如今身在景都,在何夫人背后,是那位深不可测的阳国公。 那人能走到眼下这一步, 必然是心机深沉, 行事周密。而今夜这场所谓的刺杀, 实在太过简陋。 林安莫名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仔细看向何夫人的神情,却在她面上也看到了一抹沉思之色。 便在此时,沈玉天身形忽而一动, 毫无征兆地向门外掠去。刚到门口, 便与另一道迅捷的身影迎面撞上。 沈玉天当即扬刀出手,而对面之人也只慢了半分,用手中长剑勉强挡住了沈玉天这一击。 两人身法都是飞快, 在昏沉夜色下模糊看不真切,陌以新却忽而喝道:“自己人,停手!” 沈玉天毫无迟疑, 当即停下动作。对面之人竟也同时住手,向后退开两步,呈戒备之势。 这么一停,林安才借着灯火看到了这位不速之客的面容,不由惊道:“小楼,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几日未见的风楼。 风楼往屋内望了一眼,见陌以新与林安双双安然无恙,面色这才微松,两步走入屋内,道:“大人,你们没事吧?” 陌以新道:“为何以为我们有事?” 风楼如实答道:“约莫半个时辰前,有个小乞丐半夜敲响萧府大门,说一位陌先生请他来此传话,称大人今日奉诏面圣,出宫后被阳国公的人盯上,已经暴露了落脚之处,此刻深陷重围,要我速来保护林姑娘离开。” 从听到陌以新“传话”起,林安心中便觉不妙,待全部听完,更是变了面色——这无疑是谎话,却是半真半假,无比合情合理的谎话。 “一开始我也半信半疑,可我向哥确认过,大人今日的确进了宫……”风楼说到一半,也从林安的神情中觉出有异,脸色登时一凛,“莫非……大人不曾传话?” “调虎离山……”林安喃喃道。 这几日,萧沐晖率领龙骧卫护卫皇宫,萧濯云则守着七公主,两人都不在萧府,好在风楼身手了得,有他坐镇萧府,定能护得周全。可是眼下,他已经孤身到了这里,那么萧府…… 风楼也已反应过来,立刻道:“大人,我这便回去!”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是陌以新,而另一道,却来自门外的幽幽夜色之中。 屋内几人俱是一震。 廖乘空身经百战,反应最是老道,当即出手逼向何夫人,一招之间便已扼住她的咽喉,将她钳制起来。 与此同时,门外之人也一步步走近,现身于众人眼前。 这男子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身形颀长,眉清目秀,唇角微微含笑,却散发出令人忌惮的阴郁之气,与他白净俊秀的容貌格格不入。 然而此时,所有人都无暇去看这个陌生男子的相貌,因为在他手中,也正钳制着一个人——苏锦阳。 苏锦阳穿着宽松的寝衣,显然是在毫无防备的睡梦中遭遇突袭。 此刻的她双目轻阖,神情中看不出痛苦,大约已陷入昏迷,双手还下意识护在小腹之上。 男子只用一只手,便将失去意识的苏锦阳架在身侧,挟着她踱步向前,看起来颇为轻松,口中道:“深夜前来拜访,失礼了。” 林安心头一紧,不由上前一步,道:“你将苏姑娘怎样了?” 男子淡淡瞥她一眼,却不理会她的问话,自顾自道:“还未自我介绍,在下厉南风,阳国公府区区一门客。” 他顿了顿,向手中拖着的苏锦阳扫过一眼,含笑补道:“此刻不便行礼,还望海涵。” 风楼低头,拳头紧紧攥起,已现青筋:“大人,是我轻信中计,有负大人所托。” 陌以新道:“不必自责。” 看着风楼竭力隐忍的煎熬,林安心口也是一揪。阳国公那般阴险算计,又怎能怪风楼? 厉南风环视众人,微微一笑:“陌先生身边果然藏龙卧虎,比我们预想的还要难以对付。” 此人越是笑得从容,林安心中越是生厌,再次急声道:“苏姑娘到底怎么样了?” 匣中宴 第285节 厉南风摇了摇头:“林姑娘何必忧心?在下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弄来这么一位人质,自然是要精心供养着,待日后有求于陌先生时,也好说的上话。” 林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苏锦阳身怀六甲,丝毫惊扰不得。她忍不住恼怒道:“你们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对于皇位之争,我们根本就无心参与,也没什么值得要挟的。” 厉南风颔首一笑:“林姑娘岂能断定,陌先生永远不会成为我们的阻碍?” 林安冷冷道:“可你现在这种做法,反而是把我们往阳国公的对立面推。” “在下岂敢。”厉南风扬了扬眉,“在下特意于深夜前来拜会,让诸位亲眼见到萧少夫人安好,足可见我们的诚意。” 他微微一顿,目光掠过苏锦阳在昏迷中仍紧紧护住的小腹,“一来,少夫人素来深受萧大公子宠爱,陌先生与萧府交好,总要有所顾忌。 二来,听闻陌先生一位好友曾与少夫人有旧,倘若少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好友之间也难免生出嫌隙。” 林安闻言不由又是心惊,厉南风所说的“二来”,竟似在说花世? 没想到,阳国公对自己这群人竟有如此程度的了解…… 廖乘空此时开口道:“你不要忘了,何夫人……不,国公府郡主,此刻也在我们手上。” 他说着,手下力道加重,何夫人喉间被锁得愈发紧,只觉一阵窒息,饶是勉力克制,面上也浮现出一层痛苦的潮红。 厉南风却是轻笑一声,道:“这自然不同。” “有何不同?”廖乘空寒声质问。 “诸位不会任由少夫人立毙于此,一尸两命。而在下……”他看向何夫人,恭敬颔首,“倘若郡主为大业牺牲,也是死得其所。国公府上下必将铭记于心,终生感怀。” 林安当即怔住。 人质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对方投鼠忌器。可若对方根本不在乎人质的死活,又怎会再被拿捏? 此刻的对峙,其实就是底线的较量。毫无底线的一方,已经先下一城。 可是……何夫人是阳国公唯一的亲姐姐,厉南风竟毫不顾忌她的安危。一个门客能如此决断,想必也是阳国公的意思。 林安看向何夫人,在她素来冰冷的面容中看到了一丝怅惘。然而这情绪仅仅一闪而过,她的面色转瞬归于沉静,随即更是淡淡一笑——一如既往的高傲,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欣慰。 自逃婚遁入江湖的那一日起,这位曾经的郡主便已足够了解,对她的弟弟楚承昀而言,即便是骨肉至亲的长姐,也与其他棋子无异。 今夜前来偷袭的,可以是任何一个死士,可当她提出亲自动手时,楚承昀并未阻拦。毕竟,只有她这个郡主亲自出马,才能牵制对方的视线,让对方以为,她便是计划的全部,从而掩护真正的暗招。 一颗好的棋子,只需要走好它那一步,而不必知晓自己在全局中的位置。 同样,一个好的棋手,只需要照顾全局,却不会吝啬于一颗棋子的得失。 哪怕这颗棋子在他手中捂了再久,他也会有条不紊地将它落下,不会在意指尖那一丝余温。 这样一个人,没有软肋,又怎么会输? 这一刻,林安看懂了何夫人面上那好似胜利者的笑容,但她只觉得恶心。 短暂的静默后,厉南风再次开口:“该传的话南风都已带到,诸位后会有期。” “慢着!”林安回过神来,扬声喝道。 厉南风倒是耐心十足:“林姑娘还有何事?” “我和苏姑娘交换。”林安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放了苏姑娘,我来做你的人质。” “什么?”风楼不禁叫出一声,沈玉天与廖乘空也微微变了面色,陌以新更是已经攥住了林安的手。 林安回握陌以新的手,双眼却直视向厉南风,缓缓道:“苏姑娘怀胎未满三月,正是最不稳当的时候,此行跟你奔波,再加之心绪不宁,万一有个闪失,就算你们以后将人放回来,我们之间也再无缓和余地。 正如你方才所言,你们要人质,只是为了有话好说,而不是为了结仇。” 林安此言虽是对厉南风说的,却也是为了说服陌以新。 苏锦阳的身孕正在最要紧的月份,她与萧沐晖好不容易走到一起,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事有轻重缓急,无论如何也不该让她去冒这风险。 陌以新显然听懂了,指尖却越攥越紧,仿佛要将她牢牢钉在掌心。 厉南风没有断然拒绝,面上浮现出一丝兴味。 林安看向陌以新,他眉头深锁,眼底沉沉一片。而她轻轻笑了笑,目光清亮:“二来,陌以新对皇位没有兴趣,唯独对我视若珍宝。你们将我握在手中,价值最大。” “不可以!”陌以新的声音断然响起,带着从未有过的锋利。 林安捏了捏他的手心:“以新,我不可能让一个孕妇犯险。更何况,阳国公所求只是皇位。你原本便无意于此,还有什么顾忌?依我看,我此去非但没有危险,或许还会被奉为上宾。” 对面的厉南风轻笑一声,道:“不错。” 林安原本还担心他会回绝,此时见他竟是应允之意,心中一松,便要迈开步子,却听身旁的陌以新道:“换我去。” 厉南风看了陌以新一眼,淡淡道:“诡计多端,易生枝节。”而后又看向林安,道:“你来。” 本应无比紧张的时刻,林安却狠狠腹诽起来——此人怕陌以新足智多谋,不好掌控,却放心地答应让她来交换,摆明就是看不起她嘛! 林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自己好歹也是闯过江湖,见过大世面的,被拘魂鬼抓走都没怕过,这又算什么? 她冷哼一声,带着这一丝被人看扁的不满,一点一点掰开了陌以新的手指。 …… 来到国公府的情形,与林安预想中无甚不同。 漆黑夜色中,她被厉南风一路带到一间寝房,毫不客气地推了进去。林安脚下刚刚站稳,一回身,房门已从外面关上,只看到厉南风的一角衣袂。 林安压根不去管他,在房中环视起来。阳国公府用来软禁的“暗房”,条件倒真不错,屋内宽敞雅致,床帐桌椅一应俱全,可比上回在拘魂鬼那里舒适多了。 深夜一片寂静,仿佛这深深府邸,也只是寻常静谧人家。 等候片刻,房门再无动静,林安估摸这一夜大概是不会再有人来了,索性仰倒在床上,陷入柔软的被褥里。 烛火吹熄,月光从窗纸缝隙透进来,落在她眉间。 仓促此行,是她一个人做出的决定。虽然是为了苏锦阳和腹中的孩子,虽然她并不害怕,可将心比心,这一定会给陌以新带来极大的不安与痛苦。 林安长长叹出一口气。可她知道,不能让一个刚怀孕的女人颠簸犯险,更何况这个女人是他们的朋友。 方才那般情形,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可以换回苏锦阳。 在场几人中,沈玉天、廖乘空、风楼……带他们去国公府,那不叫挟持人质,那叫“引狼入室”,厉南风疯了才会答应。 而陌以新虽然不会武功,对方却更为忌惮。 只有自己……林安无语凝噎,明明做了回英雄,却是因为被人看扁的缘故,人生真是太诙谐了…… 其实,她提出交换,固然是为了苏锦阳,却也顺便存着试探之意。 苏锦阳不只是他们的朋友,更是萧沐晖的爱妻。而萧沐晖正是如今率兵驻守皇宫的将领。也就是说,在阳国公与皇上的皇权之争中,苏锦阳作为人质的意义,其实本应大于她。 可是,厉南风甚至不曾迟疑,便爽快答应由她来换苏锦阳。这说明,对方意图要挟的目标真的只有陌以新,竟并未将萧沐晖放在眼里。 阳国公到底为何如此忌惮陌以新?是因为他的血统? 可若是如此,方才陌以新提出他来交换时,对方何不干脆应下,将他带走直接一刀杀了,岂不是永绝后患? 从一开始,阳国公的行事便扑朔迷离,直到如今,也仍然看不透他的每一步棋。 揣着一半疑惑,一半无奈,林安渐渐睡去。 …… “原是去捉苏锦阳,却带回她来。”朦胧间,依稀有男声入耳,“南风,你总能给我惊喜。” 回应这句话的,是一声轻笑。 林安虽然才刚从睡梦中恢复一丝清明,却立即辨认出来,这是厉南风的笑声,阴郁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很有特点。 林安旋即清醒过来,既然此人是厉南风,那么另一个与他说话的,自然便是……阳国公? 果然,另一人接着道:“原打算让盈秋那丫头去,可她毕竟不是楚氏血脉,本公总觉得差了那么点意思。如今有了她,岂非绝佳之选?” 林安刚刚清醒的头脑,顿时又一头雾水。 楚盈秋?阳国公要让七公主去做什么?而所谓“绝佳人选”,似乎竟是指她自己? 七公主固然不是楚氏血脉,自己可就更不沾边了,又怎么成了绝佳之选? 难道在要挟陌以新以外,自己还有别的可用之处? 他到底在说什么? 厉南风此时才开口道:“国公这一步妙绝,实在令人期待。” 阳国公笑了笑,道:“南风,让我与林姑娘独处片刻。这时辰,她也快醒了,或者,已经醒了?” ----------------------- 第199章 林安身子微僵, 仍旧闭目不动。 厉南风不再言语,脚步声渐远,随即传来开门与关门的轻响。 “本公曾经想过。”阳国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 分明是在与林安说话, 却仿佛根本不在乎她有没有醒, “陌以新那样一个人,为何会如此看重你这样一个人?” 喂,又来了……林安狠狠腹诽,什么叫那样一个人?什么叫这样一个人?这是又被看扁了吗! “看到你这种不需要经过思考的仗义,本公似乎明白了一点。”阳国公接着道,“越是聪明的人,越会被赤诚吸引。因为,这是他们没有的东西。” “不。”林安睁开眼,“你不懂, 陌以新从不缺少赤诚。” 阳国公不置可否, 只是轻笑一声, 道:“不装睡了?” 林安索性翻身坐起,与他面对面对视。 遥想去年嘉平会上,曾在苏府与阳国公有过远远一面之缘,印象并不深刻, 只记得他蓄着一副络腮胡子, 倒让人忽略了他的五官。 如今或许是结束蛰伏,也不必再装出一副落拓不羁的模样,他已剃尽胡须, 看起来年轻许多,分明年过四十,面上却几乎不见风霜。轮廓沉稳而深刻, 虽褪去少年人的清俊,却多了几分威仪与从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天潢贵胄的气度,和久经权势浸染的风华。 他眉目疏朗,气态雍容,一双眼眸与陌以新颇为相像,竟似多年后年长些的他。 不得不说,楚氏的基因,当真夺天造化。 阳国公在桌旁坐下,自斟一杯茶,仿佛随口谈天:“先父曾说,我是小辈中最肖似昭明帝的一个。那时楚承晏尚未出世,否则便会是他了。” 林安微惊,自己不过才看他一眼,便被看穿了心中所思,这种无所遁形的感觉,令人很不自在。 “能让娇生惯养的青宛公主仅一面之缘便情根深种,昭明帝的容貌与气度可见一斑。看看陌以新的模样,你也能想象出吧。”阳国公喝了口茶,“只可惜,本公不喜欢这副皮囊。” 茶香袅袅,他的语气轻淡如常,可那句“不喜欢”之下,却仿佛藏着某种深重的阴影。 匣中宴 第286节 林安默默消化着他的言语。 “娇生惯养的青宛公主”,前些日子刚听萧砚提起过—— 漱月国小公主对昭明帝一见倾心,先是提出和亲,后又惊世骇俗地在战时混入军营,有了昭明帝的骨肉,自此来到楚都,诞下老阳国公。 可惜昭明帝钟爱皇后,青宛公主与她的孩子,终究都不为昭明帝所喜,郁郁而终。 面前的阳国公,神色中看不出丝毫情绪,可他的话却不加掩饰——他厌恶自己与昭明帝相似的容貌。 或许这些年来,他始终痛恨昭明帝的偏心,恨他宁愿选择年幼的钰王,也从不看自己的父亲一眼。 所以,他要亲自改写这些不公,为至高无上的尊荣,也为祖母与父亲一生的意难平。 林安无意去评判前人的恩怨,想了想,道:“或许你有一千个理由想要皇位,我只想给你一个建议。” 阳国公扬了扬眉:“但说无妨。” 林安直截了当道:“不要再把精力放在陌以新身上了,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他眼中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阳国公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摇了摇:“本公知道,陌以新一定会成为本公的阻碍。” 林安眉头微微一皱。他这种不假思索的笃定,让她脑中闪过某种不妙的念头,只是这一瞬的直觉太快,抓不住任何头绪。 阳国公已经再度开口,话锋一转:“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我想你会有兴趣知道。” “何事?”林安警觉地问。 “北方传来消息,揉蓝、漱月两国双双在边境屯兵,请楚皇退位。”阳国公轻飘飘扔出一道平地惊雷。 林安震惊:“你说什么?” “楚朝在各国中最为强盛,自昭明帝起,更是重回百余年前万国来朝之世。可如今,所谓天朝上国的万乘之君,不过是个下流野种。这样一个皇帝,只会让大国沦为笑柄,又如何再令周边臣服?” 林安眉心紧蹙,心绪翻腾。 这个秘密才公开不过几日,就算八百里急报,最多也只能刚刚传到别国,如此石破天惊的皇室秘闻,对方甚至毫无反应时间,便如此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屯兵之举?这根本不可能。 只有一种解释,早在阳国公当街举事之前,这个秘密已经被他先一步传到别国,并且提前达成了某种默契。 自何夫人离开巨阙山庄算起,阳国公迟迟未曾行动,而自他举事后,又迟迟不曾攻打皇宫,原来……他都是在等,等布局落成,等最后一颗棋子到位。 这就好比是在摇摆的天平上不断加码,直到胜利渐渐向他倾斜。 林安很清楚,边境的消息便是一个足以牵动全局的砝码。 因为楚皇将要面对的,不只是整装待发的敌国,还有他自己的……不愿战争的子民。 楚皇以数年勤政赢来的民心,本已因似是而非的身世大动根基,倘若他再拒不退位,战事因他一人而起,那他又怎配称得上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也许,这便是阳国公的作风,他从不急于除去对手,而是以大势相压,将对手逼到两难之境,进退不能。 对两位皇子如此,对皇上如此,对陌以新……是否亦会如此? 林安眼底渐生寒意,冷冷道:“你拿皇上的身世做文章,自诩楚氏血脉,可你……居然勾结外敌?” 阳国公有漱月国血脉,而揉蓝国始终蠢蠢欲动,贼心不死。他们与阳国公合作,必定大有所图,要对楚朝不利。 阳国公究竟答应了他们什么好处,换取他们为他摇旗呐喊? 阳国公仿佛随口道:“本公不过是要楚承昱内外交困,又怎会糟蹋即将属于本公的江山?”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却隐隐带着几分讥讽。 那抹古怪的深意转瞬即逝,阳国公旋即淡淡一笑:“好了,本公提起此事,可不是为了与你论辩,只是要你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和亲。” “什么?”林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代表楚朝,前往漱月国和亲。” 林安愣愣地盯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挤出一句:“你疯了?” 她很清楚,阳国公一点也没有疯。 作为一个正在篡位,并且很可能成功的人,他眼中实在太过沉静,自始至终也看不到半分对于权力的炙热或癫狂。 然而就是这种沉静,反而更让人心底发慌。 “我根本不是楚朝人,更不是皇室,怎么能和亲?”她说着,忽然醒悟道,“你先前说,原本要七公主去做的事……便是和亲?” 阳国公不置可否,只道:“本公认你为义妹,你便是我大楚的公主。” …… 钰王府中。 花世坐在桌前,埋头执笔,在面前的宣纸上一笔一笔添着墨迹,神情颇为专注。 他还记得那天半夜——他趴在国公府附近的屋顶上昏昏欲睡,却见一男子抓着个女子匆匆进府。 夜里何夫人已经有所行动,廖乘空也跟着去了,是以花世原本并未在意。 直到月光斜落,那女子恰好侧过脸来,露出半边面容——竟是林安。 花世瞬间瞪圆了眼,张大了嘴,惊得差点从房檐上掉下去…… 回想这两日的事,花世叹了口气,笔下却未曾停顿。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才终于搁笔,看着面前的宣纸,道:“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纸上赫然是一名老仆的画像—— 此人肩背微微佝偻,一身破旧衣衫。凌乱的头发全白,右脸有一片严重的烧伤疤痕,从额角直至下颌,几乎覆盖了大半张脸。 “差不多?”陌以新拿起纸来,双眼如寒潭一般深不见底,看不到丝毫涟漪,却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花世一个激灵,无奈道:“我盯了国公府这几日,每日都看到这老仆出入,今日更是亲眼见到他进了林安被关的屋子。我不敢说十成像,至少也有八成相似了。” 陌以新点点头,目光移向屋门口。 门边立着一个年轻男子,尚有几分面熟,文质彬彬,容貌俊雅。他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神情肃然,又有几分局促,见陌以新看向他,才小心走上前来。 陌以新将画像递向男子,道:“宇文雅山,你先看看。” 不错,这个男人,正是关山院那位性情温和,却有些优柔寡断的少班主。 宇文雅山双手接过画像,低头一看,稍稍松了口气,道:“此人面部有大片伤疤,原貌难辨,加之头发凌乱,露脸不多……应当能扮得八九分像。” 他一向擅长妆容手绘,从前关山院唱戏时的戏妆都是他亲手所绘,要扮什么都惟妙惟肖。只是他没想到,那位破案如神的陌大人,会因为这等事而找上门来…… 他也不再多言,只仔细端详手中的画像,像是要连那烧伤的纹理都看得清清楚楚。 花世活动几下手腕,又铺开一张更大的白纸,再次提起笔来。 陌以新在旁道:“仔细些。” 花世抬起头来,不悦地眯了眯眼:“你可别忘了我的老本行是什么!盯了国公府这么久,就算你不用,老子也早打算画上这么一张公府地图,日后若是缺钱……总用得上。” 陌以新自然了解花世那点歪脑筋,却无闲心与他贫嘴,只点了点头。 这一次,花世画了更久,直到额间已沁出一丝细汗,才长出一口气,道:“好了。” 他放下笔,拿起这张墨迹未干的公府布局,小心吹了吹,却没有立即交给陌以新。 他难得地沉默了片刻,神情也收敛几分,思忖道:“有必要如此吗?既然阳国公只是要威胁你不与他相争,而你本来也没打算争,等他称了帝,林安便会回来了。 你现在这样,反而会增加变数。更何况,沈玉天和廖乘空都在那里盯着,你还不放心吗?” “我不放心。”陌以新道。 花世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说你有不祥的预感,可……这会不会是你关心则乱了?” 陌以新并不答话,只是从他手中取过地图,卷起来收入怀中。 随后,他径直转向宇文雅山,道:“开始吧。” …… 林安坐在廊前的台阶上,双手托着腮,神色不大好看。 时间已经又过去一日,阳国公所说的“和亲”,即便听起来离谱至极,她却很清楚,他是认真的。 昨日,阳国公离开后不久,房中便来了两个婢女,说是前些日子从宫里分到国公府的,如今奉国公之命,特地来教她宫廷礼仪。 林安哪里有心情学这个,只想敷衍了事,居然还被两个婢女苦口婆心地劝解—— “国公特意要姑娘学宫中礼仪,自是看重姑娘,待国公登基,定要封姑娘入宫做娘娘了。 姑娘日后前程似锦,奴婢们虽然只能服侍这三两日,也盼姑娘不要忘了奴婢们呢。” 林安:…… 她一头黑线,好不容易将两个不明就里的婢女应付走,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从她们的言语中,林安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她们并不知道她是要去和亲。 依林安对和亲的了解,有时若皇上或太后舍不得亲女,便另寻人选认作义女,再以“公主”名义远嫁他国,这种事也是有的。 可不论如何,和亲毕竟是两国之间的大事,总也要礼仪隆重,声势浩大。 而眼下,就连教她礼仪的婢女都毫不知情,这就说明,阳国公尚未将此事对外公开,或者……根本就没打算公开。 第二,两个婢女口口声声说“只能服侍三两日”,这是否意味着……她已出发在即? 这两点结合起来,林安不得不想到一种最坏的情况——最多不过两日,她便要在阳国公的安排下,被悄无声息送往漱月国,成为那劳什子“和亲公主”,而外界根本无人知晓。 在陌以新眼中,她还在阳国公府做人质,可事实上,她早已离开景都,前往异国他乡…… 每每想到这一点,林安便心乱如麻。到底该如何将消息传出去,让陌以新知道她真正的处境? 她所住的小院,院门口日夜都有人把守,连只鸟也飞不出去,能进来的人也屈指可数——除了阳国公与厉南风之外,来过的便只有那两个婢女,以及一个送饭的老仆。 说起来,这老仆颇有几分古怪。 他头发全白,乱蓬蓬的,胡须却剃得干干净净,右脸有大片触目惊心的烧伤疤痕,从额角蔓延至下颌,几乎吞掉了大半张脸,一眼看去便异常可怖,令人不敢细瞧。 他身量颇高,只是肩背微微有些佝偻,仿佛已努力挺直,却还是无济于事。一身破旧衣衫早已被水洗得发白,周身散发着浓重的檀香味,像是为了遮盖其他什么味道似的。 老仆头一回来送饭时,林安以为见了鬼,着实吓了一跳,之后便有些好奇——高门大户向来讲究威仪体面,即便是最普通的仆役,也必得面目周正,可堂堂阳国公府,为何会用一个严重毁容的下人? 于是,在那老仆离开时,林安便多留意了几分。 匣中宴 第287节 院门口的守卫看向他时,多少都露出鄙夷之色,其中一人更是嗤笑出声:“倒夜香的也能送饭?往后可千万别弄混了,将饭倒了还没什么,若是将那玩意儿吃了,可就糟了!” 让倒夜香的人来给自己送饭……林安不明白,这是不是阳国公羞辱自己的方式。 可她并没放在心上,她只在想,此人身形瘦削,面貌尽毁,在国公府做着最低贱的差使,还要被人随意折辱……莫非此人得罪过阳国公? 将仇人留在身边极尽折磨,看起来的确很像阳国公的作风。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倘若真如自己猜测一般,那么这个老仆,或许可以成为突破口,帮自己传递消息? 打着这个主意,林安在老仆下一次送饭时,尽量忽略过他面上那大片狰狞疤痕,看向他的眼睛,准备开口搭话。 然而就在视线对上的一瞬间,林安只觉喉中一紧,突然便发不出声来。 她见过许多眼睛,有沉静的,有空洞的,也有绝望的。可在此人眼中,什么都没有…… 这种极致的空白,让人产生一种本能的错觉——这个人已经死了。 林安知道这不可能,后背却还是阵阵发寒,目光终究不敢再在他脸上多留片刻,更打消了与他交谈的念头,只僵硬地任由他来去。 而老仆也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林安轻轻叹了口气,自己身陷于此,能见到的不是危险的敌人,就是看起来更加危险的怪人。 原本只是暂时充当人质,一觉醒来居然摊上和亲这样离谱的差事…… 林安甚至无厘头地想道,自己成了阳国公的义妹,所谓的楚朝“公主”,那和陌以新又算怎么回事?有情人终成兄妹? “姑娘怎么坐在地上?” 身前忽传来一道清脆女声。 ----------------------- 第200章 林安猛地回过神来, 抬头一看,正是昨日来教她礼仪的婢女,看来是到第二堂课的时间了…… 只不过, 昨天有两人, 今天却只剩眼前一人。 当然, 林安对此毫不关心,只站起身来,淡淡道:“不必麻烦了,我学不会的。” 婢女面上显出几分为难之色,却还是赔笑道:“姑娘天生丽质,又冰雪聪明,本也无需多学。只是今日除了礼仪,还要为姑娘量体裁衣,国公爷急等看姑娘穿上新衣, 绣娘们都在准备着了, 万万耽误不得。” 她说着, 自袖中取出一匝布尺,看向林安的眼中流露出一抹艳羡。 林安只得苦笑,哪里是阳国公要看什么新衣,无非是自己不幸料中了最坏的情况——和亲之事, 果然已经箭在弦上, 拖不了几日了。 眼下与这婢女多说也是无异,林安只有沉默以待。 婢女大约是接收到了默许的意思,稍稍松了口气, 道:“量体多有不便,请姑娘随奴婢进屋来吧。” 林安懒得言语,与她一同进了屋子。 婢女反身将门关好, 笑吟吟道:“姑娘的名字真好听,林安……琼林玉质,一世长安,都是很好的意头呢。” 林安只点了下头,仍旧没有接话。 婢女拿布尺绕过林安的肩头,接着道:“奴婢名叫绿沉,昨日同来的阿月方才突然闹了肚子,所以今日只有奴婢一人来了。” 林安没有兴致理会,心道这婢女怎生变得如此健谈,明明昨日来时还很安静。 绿沉在布尺上认真标记着尺寸,柔声道:“姑娘能在国公爷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林安只觉一阵恶寒,皱了皱眉,却也未说什么。 绿沉沉默片刻,再次重复一遍:“能在国公爷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她低头摆弄着布尺,眉眼隐在阴影之间,辨不出神情。 她的声音仍旧轻柔,林安的大脑却在这一刻轰然炸响。 这耐人寻味的异样神情,莫名其妙的搭话,来回重复的语句…… 林安猝然抬起头,烟雾弥漫之间,一些久远的回忆断断续续闪现在她的眼前。 …… “能在陌大人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嗯,是啊。” “……”片刻的沉默,“我是说,能在陌大人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茗芳姑娘在相府,也是有福之地。” …… “很久前我见过一个针线楼的女子,名叫茗芳。她曾尝试与我对暗语,我当然没对上。我一直都很好奇,那句暗语的下一句,究竟要怎么接?” “这个啊……上句是什么来着?” “大概是说,‘能跟在你家大人身边,真是好福气’这样的话。” “噢——”马背上的男人长长应了一声,“下句要说——‘叶大人才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 “叶大人……才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林安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嘴唇,一字一句,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离开景都那天,她曾问过叶饮辰那句暗语……只是她从未想过,当初雷得她险些吐血的台词,竟会在某一天,以这种方式,被她亲口说了出来。 眼前的绿沉,与茗芳相似的话语,同样突兀的交谈,同样古怪的语气——微笑,审视,还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绿沉抬起头来,眸中已经换上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清冽:“看来,我没有找错人。” “你是针线楼的人?”林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心中惊疑万分。 “针线楼……”绿沉轻笑一声,眼中却没有笑意,“针线楼已经不存在了。” 林安心头一震,自己与陌以新的缘分,与叶饮辰的相识,一切一切,最初都源于针线楼。 叶饮辰曾经许诺,只要能破解他父亲当年的真相,便将针线楼撤出楚朝,如今果然没有食言。 “从前的姐妹们几乎都已离开,而我不过因为在宫里为婢,不能说走就走,才找机会先调到国公府来,再设法脱身,却没想到……楚朝会闹出这样的大事。” 绿沉没有停下手中度量的动作,仿佛在诉说与她毫无关联的琐事,“给人送信这种任务,原本不会要我来做。” “信?”林安敏锐地捕捉到重点。 绿沉终于停下动作,将布尺往桌上一撇,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巴掌大的信封,道:“给你的信。” 林安愈发狐疑,却一眼看见信封一角那颇为醒目的金色银杏花纹,瞳孔顿时一缩:“叶饮辰送信给我?他怎会知晓我在这里?” “我接到指示,主人有命,要将此信亲手交到林安姑娘手中,而林姑娘不知是否身在景都,若有机会,可找萧府打听。”绿沉顿了顿,“只是,我还未及去萧府打探,便在国公府听到了你的名字。” 原来叶饮辰并不知晓自己的处境。与针线楼的人在此碰面,竟不过只是一个意外的巧合…… 林安总算了然,却又更加疑惑——既然不是因为眼下这些事,那叶饮辰千里迢迢写信给她,难道是他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样想着,林安连忙伸手接信,迫切想知道信中的内容。 绿沉的手却向后一缩,并未将信递出。 林安讶然:“怎么了?” “主人心悦于你,是吗?”绿沉看着林安的眼睛,认真道,“都是因为你,主人才会解散针线楼,是这样吗?” 林安一怔,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沉默片刻,她才缓缓道:“此间种种曲折,一言难尽,但我可以保证,针线楼的解散不是因为我。” 她略一犹豫,还是继续道,“也许不该由我来告诉你,不过……针线楼已经完成了它最初的使命,真的。” 绿沉的眸光微微一动,然而很快,便恢复了此前的沉静。她轻轻吸了口气,道:“谢谢,这对我很重要。” 林安心中也难免唏嘘。如此精密的消息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散去,任谁也会惋惜,更何况那些曾将青春与心血都埋在暗处的人…… 等等,消息网……林安脑中灵光一闪,连忙道:“绿沉,有件事求你一定要帮我。” 绿沉微微一怔,道:“林姑娘请说。” “烦请帮我带句消息出去。”林安迅速道,“还是去萧府,告诉陌——” “嘘!”绿沉忽然低喝一声,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与此同时,她已将信封塞到林安手中,又重新拿起布尺,二话不说绕到林安腰际,俯身在尺上戳戳点点地标记起来。 林安反应也不慢,当即心领神会,心中虽有一万个不甘,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匆忙将信塞进怀中,理平衣襟,换上一副漠不关心的冷淡神情。 “吱”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阳国公撩着袍摆迈步而入。 绿沉恰到好处地收起布尺,屈膝行礼:“奴婢参见国公。” 阳国公目光扫过二人:“规矩教得如何了?” 绿沉摆出一个殷勤的笑,道:“回国公,姑娘蕙质兰心,一点即通,身量也刚量好,只等着交给绣娘了。” “如此便好,你可以退下了。”阳国公淡淡道。 绿沉察言观色,恭顺道:“是,国公,奴婢明日再来服侍姑娘。” “不必再来了。”阳国公抬了下手,虽是对绿沉吩咐,视线却落在林安身上,“林姑娘还有要事。” 林安心中咯噔一下,大叫不妙,却不敢多看绿沉一眼。 绿沉面上也未显露丝毫异样,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门缓缓合上,木质声格外刺耳。 好不容易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针线楼的人,有了传递消息的法子,偏偏被阳国公打断,林安虽然痛惜,却还抱着一丝期许——等绿沉明日再来,自然还有机会。 此刻,却被阳国公一句话,彻底断绝了希望。 …… 钰王府。 深秋风过庭院,吹得树影摇曳。 陌以新站在院中,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捏着一个巴掌大的信封,指尖旁,赫然是一个眼熟的金色银杏标记。 “这是哪里来的?”他看着气喘吁吁跑来送信的风青,声音低沉而压抑。 匣中宴 第288节 “一个自称是御水天居的人送来的。”风青认真道,一字不落地复述着送信人的话—— “那人说,他们的帮主谢阳,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从夜国送来的信,要想方设法交到林安姑娘手中。 谢帮主知晓林姑娘已经前往景都,也曾帮林姑娘往景都萧府送过信,所以便按照那时的地址,将信送到了萧府。” 风青挠了挠头,狐疑道:“我记得,这信封上的金色银杏,是夜国皇室的标记吧?” 一旁的花世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道:“是夜君!谢阳与他的确有些交情,帮他给林安千里传信来了。” 陌以新指尖愈发紧绷,眸光冷冽,沉默不语。 花世看着眼前之人,后背竟有些发寒,嘴角抽了抽,连忙拿起一旁的斗笠塞过去:“你现在扮成这个样子,就不要再做出这种表情了吧,看得人浑身发毛……快,快把这玩意带上!” 陌以新却没有接,视线仍落在信封之上,眼底沉沉翻着暗潮。 花世眼珠转了转,思忖道:“你不会是想……将信扣下吧?” 陌以新别过头,淡淡道:“我不会做这种事。” “给自己的未婚妻转送别人的情书——嗯,我敬你是个君子。”花世不怕死地数落。 陌以新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既然林安不在,倒不如你先替她看看。”花世仍旧嘴欠,“深情款款的一国之君,千里迢迢寄来情书——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情书。 简单两个字,有如针扎,陌以新心头一刺,冷冷扫了花世一眼。 “啊,你们是说那个叶饮辰?”风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紧张道,“难不成是要叫小安去他的夜国?” “或者,是听说了楚朝这边的变故,怕林安因你而卷入争端,想要提供庇护?”花世猜测着。 陌以新呼吸一滞,敛眸不语。 花世的话一针见血,再次刺中了他心底的痛处。他本应因叶饮辰的多管闲事而不悦,可他却没有这个资格,因为安儿的确已经被他牵连,而他,也的确没能保护好她。 陌以新的指尖在不知不觉间收得更紧,直到微微发白,连带着信封也被攥得皱了几分。 良久,他将信收入袖中,只道:“那边都准备好了?” “好了。”花世点点头,又对着陌以新努了努嘴,“真的不看?” 陌以新从他手中拿过斗笠,按在头上,向下压低,转身道:“不必。” …… 日暮,天色渐渐昏沉。 林安坐在床边,膝头摊开着一张信纸,信封悄无声息滑落在脚边,林安却顾不上去捡。 阳国公离开后不久,她便迫不及待地拆开了叶饮辰的信,可直到此时,她仍旧垂眸盯着早已逐句读过几遍的内容,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最初看到第一句时,她便开始讶异—— 纸上分明是叶饮辰的字迹,开头的称呼却清清楚楚写着“夜君亲鉴”。 直到她满腹疑惑地读下去,才终于惊愕地发现,这不是叶饮辰写给自己的信,而是阳国公写给叶饮辰的信。 只不过,叶饮辰将内容誊抄下来,派人送给了自己。 在信中,阳国公将楚皇的身世和盘托出,并请求夜国屯兵压境,在他正式举事后配合施压,逼迫楚皇退位。 信的最后,阳国公如是写道—— “若得夜君相助,大事可成。楚承昀愿以边境十城相赠,彼时夜君不费一兵一卒,可得楚地东南良田千顷。言出必践,此信为证。” “倘若夜君无意于区区城池,要人亦可。” 林安的目光仍旧落在这里,所谓的“要人”是指谁,她很清楚,是她自己…… 林安再次惊异地发现,阳国公对他们之间的纠葛,竟然如此清楚……可此时此刻,最让她心底发寒的,已经不只是这一点。 边境十城,良田千顷…… 为了换得夜国的支持,阳国公竟大大方方将楚朝疆土割去,当做谢礼。 那日听闻漱月国与揉蓝国的举动时,她便怀疑过,阳国公究竟答应了他们什么好处…… 如今答案昭然若揭。 漱月国与揉蓝国毫不迟疑的响应,果然只有一个原因——利益,就如同阳国公对夜国许诺的一样。 可是,既然阳国公与漱月国早就有了牢固的利益交换,又为何非要将她弄成假公主,送去和亲呢? 更让林安想不通的是—— 诚然,有多国同时施压,楚皇必然内外交困。可说到底,阳国公的最终目的毕竟还是那个皇位。 以他深不可测的城府,能在楚皇眼皮底下伪装这么多年,将两位皇子玩弄于鼓掌之中,距离篡位只有一步之遥…… 可他却在成事之前,将数十城池许以他国,这岂不是割他自己的肉? 林安揉了揉隐隐发痛的太阳穴,将这几日与阳国公的两次见面,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却理不出一点头绪。 她只能想到一种解释——阳国公为了争夺皇位,已经不择手段,利令智昏。可这个理由,林安根本无法说服自己。 她所见到的阳国公,从头到尾都清醒而从容,眼中不曾流露一丝狂热,也没有权欲者眼中该有的野心与贪婪。 在那双与陌以新颇为肖似的眼眸中,充满了冷清与平静,甚至还有一种……孤绝尘世的寂寥。 他所做的一切,分明是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却又处处透着矛盾。 究竟是什么,让这样一个深谋远虑的棋手,做出那等不明智的赔本买卖? 林安心中再次涌起一种隐隐的不祥,可更多的,却是愤怒。 不论阳国公心底藏着什么理由,他的所作所为,无疑已是卖国之举。对于这种事,林安向来深恶痛绝。 更何况,楚朝是她现在的家,也是陌以新深爱的土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阳国公得逞。 叶饮辰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将如此机密的信件千里迢迢送来,给她提这个醒。 林安的视线微微向下。阳国公的书信至此便已停笔,可在所有内容之后,叶饮辰还写了一行小字—— “我没答应。” 林安不必看也已知晓,他的确没有答应。倘若答应了,前日传来大军压境的消息,便会多出一个夜国…… 对于楚朝而言,这封信的分量重达千钧。可是,距离和亲不知还有几日,她自己已经前途未卜,又该如何将阳国公的阴谋捅出去,让世人知晓他的真面目? 林安心事重重,想将信收起,然而随手一折,竟发现信纸背面的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方才拆信时急着看内容,竟未留意到这里。 林安连忙将信翻到背面,一笔笔同样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 第201章 “终于等到银杏变黄的时节。 楚承昀的最后一句, 我其实很心动。” 林安怔住,指尖微微一颤。她已将信读过许多遍,不必再倒回去看, 便知道最后一句是哪一句—— “倘若夜君无意于区区城池, 要人亦可。” 他还是…… 林安深深叹了口气, 自己本已欠他良多,这次,又承了一份沉甸甸的义气。 就在此时,房门忽地被人推开,一道男声随之响起:“林姑娘在想心事?” 林安浑身一个激灵,本能般地将信捏成一团,用拇指不着痕迹地压紧,藏在了掌心之下。 来人是厉南风,林安很清楚, 自己从信中得知的事, 绝不能被他发现。 林安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厌恶与敌意, 冷声开口:“今日是怎么了,你和阳国公怎么都有工夫往我这跑,造反应该还挺忙的吧?” 厉南风阴郁的面上挤出一个微笑,却愈发令人生寒:“在绝境中还有兴致说风凉话, 我很欣赏。” “有事说事。”林安懒得同他废话, 更重要的是想尽快将他打发走。倘若时间长了,自己的手撑在床边一动不动,难保不被他觉出异样。 厉南风也不绕弯, 直截了当:“我需要你身上一样东西,能让陌以新确信你还在这里。” “你们要做什么?”林安警惕道。 “放心,不需要胳膊或腿, 随身信物即可。”厉南风说着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视线在林安身上逡巡。 林安心思电转,瞬间明白他们的意图。 自己即将被秘密送往漱月国,可陌以新那边还以为自己在阳国公府。三五日倒还好,时间一久,陌以新必定会起疑。 若能握有她的随身之物,他们便能以此为凭,让陌以新误以为她还好端端待在国公府。 林安正想着,却觉察到厉南风的目光在她左手上停了下来。 信正在手下藏着,林安心中大惊,如芒在背,手心几乎已经沁出冷汗,也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心里却随之一动——厉南风看的不是手,更不是手中的信,而是她手上戴着的指环。 林安忽然灵光一闪,做出十分紧张的模样,迅速将手背到身后,借着身体的遮挡,将按在掌心的信顺势塞到了床褥之下,同时面容一肃,坚决道:“这个指环不可以,这是我与陌以新的订亲之物,片刻不能离身,否则他才会真的怀疑。” 厉南风果然转开视线,无所谓道:“随便你给我什么。” 林安稍稍松了口气,将手从背后拿出来,伸入怀中,取出自己揣了许久的,陌以新上元相约的亲笔纸笺,抛向厉南风。 厉南风随手接住,只扫了一眼,便塞入自己怀中。 林安冷冷道:“满意了?没事的话,不要再来碍我的眼。” 厉南风对她的态度毫不在意,也无意多留。恰在此时,门外有脚步声传来,随即,门口探入半个身形,正是来送晚饭的老仆。 他见厉南风在,似乎不敢再进来,默默退到了门边等候。 厉南风道:“林姑娘可以享用晚饭了。”言罢,便抬步转身。 林安才刚松一口气,厉南风的脚步却忽然一顿,好似被什么吸引住一般,再次转回头来,视线微微一低,停在了林安脚边。 林安下意识低头一看,心口骤然一紧。 信封…… 信纸虽已藏好,可最初拆开的信封,不知何时滑落在地,自己竟全未觉察。此时,信封被她的裙角遮住大半,依稀露出半个金色银杏叶的轮廓。 匣中宴 第289节 厉南风掉转了本已离开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近林安,弯腰将那东西拾了起来。 “这是何物?”他捏着信封,语气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 林安镇定心神,面上是发自内心的厌烦与不耐:“你连信封都不认识?” “在下只是好奇,这里为何会有信封?”厉南风眼神微眯,愈发显得阴沉。 林安像是在无奈解释:“这是一位故友从前写给我的信,后来我与他分别,再见无期,便一直将他的信收在身上。” 厉南风手指摩挲着信封上的金色银杏,仿佛饶有兴致:“这是……夜国皇室印记。” “我这位故友,正是夜国国君。”林安直直迎上他的视线,不躲不闪,面无表情,“怎么,以阳国公的神通广大,竟不知我与夜君的交情?” 厉南风神色一顿,似笑非笑:“你与夜君那点关系,你倒承认得爽快。” 林安眼睫微垂,好似心事被戳破的羞恼,又带点难以启齿的尴尬。 厉南风视线一偏,落在她左手那枚指环上,嘴角牵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讥意:“可如今,你已与陌以新订亲,却还贴身藏着其他男人的信?” “你连这也要管?”林安深吸口气,露出几分不耐烦。 厉南风沉默,眼中是更深的审视。 林安与他对视片刻,轻轻别开视线,做出两分问心有愧的模样,怅然道:“不管怎么说,我与夜君曾有一段情缘,虽然有缘无分,却也难免睹物思人,偶尔伤怀。 这种女儿家心思,你又怎么会懂?” 心中默道:对不起了叶饮辰,这种时候还要污你清誉…… 厉南风仍旧沉默盯着她,过了半晌,忽然破天荒地仰头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许久,他才压着笑意道:“若有机会,我倒真想让陌以新亲耳听到这番话,他的神情,一定十分令人愉悦。” 林安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就不劳你多事了。” 厉南风轻笑一声,将信封随手抛回她怀中,转身走了。 走到门口,他连瞥都未瞥旁边的老仆一眼,脚步也未停,只悠悠丢下一句:“手脚麻利些,莫要打扰林姑娘睹物思人。” 语气里犹带着似笑非笑的揶揄。 林安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起身跟到门边,见他果然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身影一路消失在院门外,才卸下全身的紧绷,靠在门边稍稍放松片刻,手里还捏着厉南风方才丢回来的信封。 屋中,老仆已将食盒放在桌上,却不同于往常,并未替她将饭菜打开布好,便又安静地走回了门边。 林安并未在意,这老仆每每都会在门口等她用饭,之后再将残羹剩饭收拾妥当,放回食盒带走。 林安见他过来,便转身向桌旁而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手腕却蓦地被人攥住。 林安浑身一个激灵——自打前日与此人有过一次对视,她便一直心有余悸。 此人眼底的虚无诡异得不似真人,又不知是什么来头,故而她抱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任由他来来去去,也从不多看一眼。 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会无缘无故,猝然对自己发难。 手腕上的力道没有丝毫松弛,林安被这像鬼一般的怪人抓住,脊背一阵发寒,却依旧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只强忍着那股本能的恶感,琢磨着措辞,准备开口—— 下一瞬,老仆已抬起另一只手。 “咔——” 指尖轻轻一推,房门被缓缓关上。 “你想做什么?”林安的声音不由自主绷紧。 “安儿。” 面前的老仆,第一次开口出声。 那一声低唤,好似穿透了重重迷雾,直落在她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林安全身像被雷劈中一般僵住,猛然抬起头来。 “老仆”面上狰狞的烧伤疤痕丝毫未变,那双眼却与先前全然不同。 不再是虚无的死寂,是她熟悉的光,是那只属于她的温度。 林安怔怔看了好一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日夜思念的一双眼眸,竟出现在了这张陌生又骇人的面孔之上。 “是我。”眼前的“老仆”再次开口,声音亦是再熟悉不过。 林安喉头发紧,终于不可置信地叫出声来:“以……以新?” 手腕被轻轻一拉,林安跌入一个久违的怀抱。 浓郁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林安却丝毫不觉刺鼻,只紧紧靠在结实的胸膛上,贪恋着熟悉的温度。 “怎、怎么会是你?”林安的声音带着震惊后的轻颤。 陌以新的双臂迫不及待地收紧,将她牢牢拥住,下颌抵在她发顶,声音压得极低,微微沙哑:“对不起,我很想你。” 他没有回答林安的问题,林安的鼻尖却顿时一酸。 这几日来,对敌人环伺的提防,对和亲的不安,对局势的忧虑,还有对陌以新的思念……就在这一刻,全都毫无防备地倾泻而出。 就在他出现之前,她还在条分缕析地思考对策,可当他的声音真真切切落在耳畔,她的思绪瞬间一片空白,仿佛放纵了所有的情绪,眼眶竟泛起湿意。 陌以新抱得更紧了些,又道:“对不起。” 他本有千言万语的惦念,到此时,也只化为一个用尽全力的拥抱。 林安闷头抱着他,却忽然意识到什么,如梦初醒。 先前为了减少与那老仆独处,她每次吃饭都吃得很快,老仆在这里从不会过多停留,倘若这次耽搁太久,外面的守卫说不准会心生疑虑,那可就麻烦了。 两人好不容易见这一面,还有太多要紧事,哪有时间给自己多愁善感? 念及此,林安猛地抬起头来,道:“以新,你这样过来……可有危险?” 陌以新心口一涩。怀中的女子双眼泛红,可最先想到的,却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他的安危。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似笑似叹,抬手捧住她的脸,柔声道:“别担心,我都已安排妥当。” 林安仍不放心:“怎么安排的?那活生生一个大活人,不会被发现吗?” 陌以新耐心解释道:“你被抓来后,我们一直盯着这里,想要寻机救你。苏锦阳十分自责,沐晖也提议带兵前来营救。可是,阳国公既有把握在景都举事,这国公府自然早已是铜墙铁壁,重兵把守。” 林安点头,这些道理她自然也明白,所以她从未想过陌以新会采取什么行动。毕竟在所有人眼中,阳国公抓她只是为了增加筹码,只要按兵不动,等着便是。 “既然没有把握接你出去,自然便是让我进来。”陌以新接着道。 仿佛对他而言,从来就没有“按兵不动”这个选项。 他语气平静,说得理所应当,林安心头却是一暖。 “观察几日后,我们逐一分析了能接触到你的人,便注意到这个老仆。”陌以新道,“他面上大半都是疤痕,便于易容,又沉默寡言,从不与人交往,自是最佳人选。” “易容?”林安吃惊,这才想起问道,“对啊,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陌以新抬手摸向自己的额角,将那狰狞疤痕微微掀起一角,道:“我找人帮忙,照着花世画出的画像,化成了这副模样。” “找人帮忙?”林安眉头一跳,“可靠吗?” “还记得宇文雅山吗?”陌以新道,“虽然只是在关山院那案中打过交道,但得益于当时的调查,对他们的背景也算知根知底,至少可以确定,他不会是阳国公的人。” “宇文雅山……”林安低声念着这个久违的名字,记忆中浮现出一个斯文有礼的年轻人——虽然对感情优柔寡断,却的确是一副柔软心肠。 “那原来那个老仆呢?”林安又问。 “趁他外出时,沈玉天将他制住,由我接替。”陌以新微微一笑,将额角的疤痕重新压得服帖,“放心,他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不会出岔子。” 林安终于稍稍松了口气,目光却止不住落在陌以新这张陌生的面容上。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向来朗如日月,俊逸出尘,如今却穿着破旧衣衫,扮成最可怖的模样。所谓仙人堕凡尘,也不过如此了。 林安抓住他的手,道:“你已经见到了我,今夜便与他换回来吧。” 陌以新一愣,反而笑了:“那老仆已被我们抓住,还能放他回来?” 林安一拍脑门,惊觉自己一时忙中出错,忙问道:“那怎么办?” “我既然混进来,原也没打算急着离开,此后日日都能来陪你,不好么?” 林安瞪大眼睛:“难不成你还真要去倒夜香?” 陌以新轻笑,指尖轻抚她侧脸,低声道:“安儿,只要能见到你,什么我都不介意。” 他顿了顿,又认真补上一句,“来见你之前,我会打理得干干净净。” 林安鼻尖又是一酸,却忽地想起一事,脸色一变:“差点忘记正事!过不了两日,我就不在这里了。” 陌以新微微蹙眉:“为何?” “和亲……”林安一字一句道,“以新,阳国公要将我送到漱月国,去和亲。” “什么?”陌以新神色一变。 “我也想不通他为何要这样做,可他似乎很坚决。”林安道。 她心头不由涌起一阵庆幸——偏偏是在今日,陌以新来到了她身边,倘若再晚几日,真不知如何才能再相见了。 陌以新脸色一沉,眼底闪过一抹罕有的戾气,却在瞬息间被他压得干净。 他双手握住她的肩,将那份危险尽数藏回心底,沉声道:“别怕,有我在,我会想办法。” 林安点头,心中总算放下了一块大石。 陌以新轻轻按下她的肩膀,让她在桌旁坐下,又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摆好,道:“先吃些东西,夜里别饿着。” 林安腹中恰好叫了两声,这几日面对种种变故,多少有些食不知味,此时竟真饿了,便拉起陌以新的手,道:“我们一起吃。” 陌以新却没有坐下,而是俯身从地上拾起一物,轻轻放在了桌上。 林安已经操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随意瞥了一眼,才发现是那个信封。 先前在她手中捏着,后来抱住陌以新时,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她也未曾觉察。 林安的筷子忽然一顿,脑中忽又跳出另一桩大事。方才大惊大喜之下,思绪纷乱,竟然还未说阳国公割地卖国之事!连忙放下筷子,急欲开口。 却见陌以新又自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了旁边——竟是另一个信封。 林安讶异道:“这是什么?” 匣中宴 第290节 陌以新将信封翻了个面,露出那鲜明的金色银杏,淡淡道:“我此来,还有另一件要紧事。” 林安更加惊奇:“什么事?” 陌以新微微别过头,道:“替人给你送信。” “什么?” “御水天居辗转送来的。”他顿了顿,“你应当知晓是谁吧。” 林安正讶异于陌以新手中怎会也有同样一封信,听他一说御水天居,才恍然明白过来—— 先前与叶饮辰分别时,他并不知她此后的去向,然而此信实在事关重大,叶饮辰大概是为保万无一失,于是一面命针线楼的残余势力在景都寻她,一面也托谢阳在江湖中寻找。 如此一来,不论她后来是回了景都,还是继续闯荡江湖,都能收到这封信。只是没想到,两封信最终都顺利送到了她的手里。 见林安豁然开朗的模样,陌以新轻咳一声,道:“信送到了,你若要睹物思人,也好有得参详。” “啊?”林安一怔,“什么睹物——” ----------------------- 第202章 “啊?什么睹物——” 话只说了一半, 便生生僵住。 等等…… 脑海中电光石火一般,闪过一个被她忽略的细节——方才被厉南风发现地上的信封,她为了糊弄他, 说了那么一大堆鬼话。 而那时, 陌以新假扮的老仆已经等在门边, 也就是说,他……全都听见了? “这是一位故友从前写给我的信,后来我与他分别,再见无期,便一直将他的信收在身上。” “你已与陌以新订亲,却还贴身藏着其他男人的信?” “我与夜君曾有一段情缘,虽然有缘无分,却也难免睹物思人,偶尔伤怀。这种女儿家心思, 你又怎么会懂?” “若有机会, 我倒真想让陌以新亲耳听到这番话, 他的神情,一定十分令人愉悦。” 所以,他……真的听到了? 林安嘴里还含着半口饭,保持着一个尴尬至极的弧度, 迟迟没有合拢。 她亲口说出的话, 她很清楚有多么大的杀伤力。更要命的是,那是她背着陌以新讲的,偏偏又被他撞了个正着…… 此时此刻, 她只想将厉南风揪到面前,一巴掌打烂他那张人间极致乌鸦嘴。 然而,厉南风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陌以新此时的神情,显然一点也不令人愉悦! 林安将口中的饭囫囵吞下,迅速解释道:“那信并非我一直贴身藏着的,是今天才刚刚收到,阳国公府有针线楼的人。” 陌以新神色黯了黯:“所以,是他先找到你的。” “不是……”林安没想到他所关注的重点会跑偏到这里,连忙又换了个角度,道,“当时我说的那些话,全都是骗厉南风的。” 陌以新敛眸不语,片刻后,只夹起一筷子菜到她碗里,淡淡道:“我明白,谎话中总得掺上三分真意,才能滴水不漏。为了应付厉南风,难为你重提旧情,睹物伤怀……委屈你了。” 林安:…… 她再了解不过,陌以新每每吃醋都是如此。面上越是淡定,心里越是别扭,严重时便会出现这种阴阳怪气的症状。 林安抓住他的手,原原本本解释道:“这封信乃是绝密,万万不能被人发现,方才厉南风已经认出夜国标记,我生怕他起疑,才编出那些话来。” 陌以新手指一顿,神色有些复杂:“绝密……” 林安一噎,心知他又想歪了,当即便要拆信给他看。 便在此时,门外远远传来喊声:“倒夜香的,怎么还不出来?院门要落锁了!” 这道声音显然在渐渐走近,林安登时戒备起来,将陌以新带给她的信塞回他怀里,压低声道:“眼下来不及细说,你回去看过信后便都会知晓。” “我,看信?”陌以新站起身来,开始像模像样地收拾碗筷,神色却不自在。 “对,一定要看!”林安认真道。 陌以新沉默一瞬,破天荒地拒绝她:“我……并没有很想看。” 林安哭笑不得,忍不住轻捶他一拳,嗔道:“你以为信里会写什么啊?” 陌以新别过头去。情敌写给未婚妻的绝密书信……嗯,不愿想象。 脚步声愈发逼近,林安知道没有时间再说什么,只匆忙又嘱咐一遍:“一定要看!” …… 深夜,林安躺在床上,心中五味杂陈。 与他分别数日,原本尚未觉出什么,可今日见了这一面,却开始难以自控地想他。 他想尽千方百计,宁肯屈身扮成最卑微的杂役,只为亲眼见她一面,结果好不容易见到她时,却听她亲口诉说着“旧情难忘”,“睹物思人”…… 林安很明白,背地里听到的话,杀伤力会有多强,更何况,他原本就在意的要死……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憋了那么久,直到把正事说完,才终于忍不住提起。 想起他黯然又别扭的模样,林安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好在这一面虽然仓促,还是了结了她两桩心事。其一,和亲之事陌以新已经知晓,自然会想办法;其二,阳国公与别国的交易,陌以新看过信后也都会明白——自己做人质这一趟,终于算是有所收获了。 念及此,林安忽然翻身坐起,将床边的褥子掀开,从里面摸出那张被揉成一团的信笺。先前当着厉南风的面,她情急之中将信塞进了被褥之下,差点忘记拿出来。 林安将皱巴巴的信纸小心铺平,视线忽然一僵,才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事—— 叶饮辰既然送出两封一模一样的信,自然也在两封信上都留下了同样的结语—— “楚承昀的最后一句,我其实很心动。” 林安:…… 倘若陌以新看到这里……林安一头栽进被子里,无语凝噎。 …… 三更时分,国公府偏院,下人房中最角落里的一间,忽有一缕寒光自窗口疾射而出。 一枚极细的袖箭,好似银针一般掠过夜色,连月光都只映出一抹模糊的白影,眨眼便隐没在黑暗之中。 半个时辰后,国公府偏门外,一个身着粗布短衫、口鼻上蒙着布巾的男子,拖着步子走到近前,疲惫中带着一丝讨好,对门口的两个守卫道:“大人,收夜香了。” 两个守卫向他走来的方向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巷口转角,果然停着素日那辆人见人嫌的大推车。 其中一人皱眉自语:“昨夜不是刚来收过?通常隔日才来一次吧……” 他只说了这一句,却也并未将这等污秽琐事放在心上,便转身冲着下人房的方向,扯着嗓子遥遥喊了一声:“倒夜香的,起来干活了!” 不多时,角落里便走出一个满头白发,微微佝偻的老仆,他肩上挑着一个扁担,两只木桶沉得连扁担都弯成了弧形,一步一晃,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两个守卫连忙捂住口鼻,满脸晦气地挥手:“走快点,走快点!” 老仆没说什么,跟在收夜香的男子身后,朝着巷口转角处走去。 刚过转角,前面的男子便将口鼻上的布巾一扯,露出一张洁如冠玉的脸——不是花世又是谁? 他立刻脸色一变,又手忙脚乱地重新将布系上,抱怨道:“难怪他们收夜香的平日都要蒙脸,这味道……真是要人命!” 言罢,他将“老仆”远远拉到一边,压低声道:“怎么回事?这才半日,你就发了联络信号?” “情况有变。”老仆沉声道,“叫上沈玉天和廖乘空,回钰王府细说。” …… 钰王府。 花世手脚麻利地脱下了一身粗布短衫,嫌弃地扔到一旁,口中嘟嘟囔囔:“好不容易混进去,才半日就不装了?还把他们俩都叫回来?” 风青自打前来送信后,便没再离开,此时也担忧道:“大人见到小安了?她还好吗?” 陌以新已摘去面上那层疤痕,却还带着一头白发,清隽的眉眼被白发衬得愈发冷锐,更显得一身肃杀。 他沉着脸,将和亲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花世摸着下巴,一头雾水:“和亲?他这么做,等于与你彻底翻脸,他的对手是皇上,为何非要树你这个敌?” “因为他根本从未想过,能与我相安无事。” “什么?” 陌以新拿出了那个信封。 从林安那里离开后,他犹豫许久,终究还是怀着复杂的心情,拆开了叶饮辰写给林安的信。 一目十行扫过,既惊异,又释然。 从一开始,阳国公便将他视作阻碍,虽然他无意争夺,对方却似乎从未相信。 此时他才明白,信或不信根本不重要,因为阳国公比谁都清楚,这些割地卖国之举,迟早会使两人注定为敌。 花世见陌以新拿出此信,原本还在困惑的眼神中顿时亮起了八卦之光:“哎呦!你还是拆开看了?” “信中是一个情报。”陌以新瞥他一眼,淡淡道,“阳国公以割地为条件,换取其他国家的支持。” 几人面面相觑,俱是震惊。 风青怔怔道:“难怪揉蓝漱月都突然发难,我还纳闷,他们怎么突然在意起楚朝皇室的血统了……” 花世仍旧盯着陌以新手中的信,若有所思:“既然你已看过,不如给我们也看看。” 说着,便伸手去抢。 “没有这个必要。”陌以新将手向后一收,眼皮一跳,不得不想起信纸背面那行多余的小字。 与正文相比分明微不足道,却格外刺眼,不偏不倚扎在他心尖,让他那股本已压下的不悦,又冒出一个头来。 花世还要再说,陌以新已将信封重新收回袖中,冷声道:“说正事。” 阳国公的作为,始终令人云里雾里。 可当看完那封信时,他脑海中仿佛出现一条极轻极浅的细线,将许多毫不相干的片段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可疑的轮廓。 他沉吟片刻,问花世:“前些日子,你盯着国公府时,曾见到一个绝色女子?” 匣中宴 第291节 花世一怔,却也还记得自己对陌以新提过此事,下意识点了点头,而后才纳闷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陌以新道:“你当时说,那女子头戴一顶白色斗笠,与何夫人一同进了阳国公府。” “不错。”花世继续点头,“此女只看身段便是极美,又恰有一阵风吹起她斗笠下的轻纱,我看得真真切切,足可谓国色天姿,楚楚动人。” 陌以新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到桌边,提笔写下几个字。 墨迹未干,他便将纸条交到花世手中,又看向沈玉天道:“你们二人去一趟城西,按照我写的方位,找到一处别有洞天的清幽雅舍,暗中查探里面是否有人——倘若真有,是不是花世在阳国公府见到的那个女子。” 沈玉天虽不明所以,却不多言,只点了下头。 花世却盯着手中的纸条,狐疑道:“你知道那女子是谁?还知道她的住址?” 陌以新道:“只是推测。” 花世眯起眼,将纸条抖了抖,连连摇头:“总不会全天下的绝色女子都是你的红颜知己吧?” 陌以新无心与他玩笑,又转向廖乘空:“大哥,你随我去查另一件事。” 廖乘空当即应下。 风青跟着道:“大人放心,我留下看家。” 陌以新叮嘱:“多留意那个老仆。” 为了混入阳国公府,他们趁老仆外出时将他抓来,顶替了身份。如今,那老仆自然还关在钰王府。 风青点头称是,他虽不会武功,可看守一个年老体弱还被锁在屋里的老仆,他还是不在话下。 钰王府众人在夜色下分头行动。可谁却不曾料到,此时的阳国公府,也正发生着预料之外的变故。 …… 林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脑中昏昏沉沉。 半梦半醒间,好不容易有了一丝意识,眼皮却沉得睁不开来,浑身到处酸痛,连翻身也变得困难。 林安调整呼吸,勉力睁开眼,登时便是一惊—— 自己身下,本应是那张在阳国公府睡了几日的小床,何时竟变成了光秃秃的硬石地? 更令林安骇然的是,自己此时并非躺在地上,而是被绳索吊着。 背后抵着冷冰的墙,双手高高吊起,绳索将两只手腕勒得生疼。 林安连忙以脚尖撑地,勉强分担一部分重量,让手腕的压力稍稍缓解。 这一切只在短短瞬息之间,林安还未来得及分析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下意识地抬起头来,身形便是一僵。 不远处的圈椅上,阳国公正优雅坐着,神态悠然,仿佛正是在等她醒来。 林安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就算睡得再沉,也不可能连被搬动、被吊起也不曾醒转,不用想也知道,阳国公一定用了迷药。 林安气不打一处来,扯了扯自己被吊起的双手,叫道:“你又在搞什么鬼?就算要将我送走,也不用这样吧!” 她到此时也已发现,眼下所处的屋子,已不再是先前那间客房。这里没有雅致的布置,只有四面光秃秃的暗色墙壁,逼仄而压抑,吞噬了多余的光线。 给人的感觉,倒像是一间……刑房? 阳国公微微侧身,一肘撑在圈椅扶手上,雍容地拖起下颌,另一只手从身侧抬了起来,在半空轻轻一扬。 林安下意识看向他抬起的手,视线便是一僵。 在他修长的指间,正拈着一页纸,纸面折痕犹在,看上去有几份眼熟。 林安猝然一惊,本能地想伸手入衣襟查看,双手却被绳索死死限住,动弹不得。 阳国公淡淡看着她,眼神深不见底。 林安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因为她知道,没有查看的必要了。那封信,显然已经不在她身上。 阳国公抖了抖手中信纸,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的优雅:“放心,本公只是取来感兴趣的东西,并未碰你身子分毫。” 林安关心的哪里是这个问题,此时,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她的信……叶饮辰送来的信。 落在了阳国公手里。 “看来,本公还是小看了你。”阳国公接着道,“你很会骗人,糊弄南风的那些说辞,险些真将他蒙混过去。 若非南风将此事当做陌以新的笑话讲给本公,你已经成功了。” 阳国公看着林安的眼睛,“你我都清楚这封信的分量,告诉本公,你都做了什么?” 林安脑中迅速转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我是你的阶下囚,我能做什么,你难道不清楚?” 她的信虽已不幸被阳国公搜去,可好在陌以新那里还有一份,他们并没有失去最后的证据。所以,一定不能让阳国公知道另一封信的存在。 阳国公没有再问,手指一松,指间的信纸缓缓飘落在地,仿佛已是毫无价值的废纸。 林安正不明所以,他目光一偏,看向紧闭的屋门,道:“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打开,来人是厉南风。 他穿着一席束身紫袍,鬓边的发丝稍有凌乱。不知是不是知晓自己被林安愚弄的缘故,周身散发着更甚于平日的阴郁之气,令人不由忌惮。 林安却无暇顾及他的神情,因为他手中正提着一个人。 此人无力地低垂着头,长长的发丝散乱垂下,遮住了整个面孔,只能从衣着看出是个女子。 她周身仿佛都已瘫软,毫无生机被拖在地上,像个破旧的稻草人。 厉南风单手拎着此人的后领,就这样走到阳国公身旁站定。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抓起女子面前垂下的长发,将她的头揪起,露出了她的面容。 ——绿沉! ----------------------- 第203章 林安的一声尖叫被自己强行堵在喉中, 硬生生咽了下去。饶是如五雷轰顶般惊骇,可这一瞬间的理智告诉她,不能表现出认识此人的模样。 而被强行提起头颅的绿沉, 双眼阖着, 整张脸毫无血色, 没有丝毫反应。 林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勉强抑制住手指的颤抖。她很清楚,绿沉根本与自己毫无瓜葛,只是为了完成传信的任务,才有了那匆匆一面之缘。 那个年轻的姑娘,正要结束暗影生活,从此不必再隐藏,不必再扮演任何角色,做自己, 回家乡…… 如今却因为她, 遭遇如此灾祸。 林安紧紧咬着牙, 强压住眼中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和泪意,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显出一丝疑惑。 阳国公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再次开口:“现在, 告诉本公, 你都做了什么?” 林安锁着眉头,沉声反问:“这是什么意思?你自己的婢女,有哪里得罪了你, 与我何干?” “在本公面前,收起这些无谓的敷衍。”阳国公淡淡瞥了绿沉一眼,“派到你身边的两个婢女, 其中一个突然就腹痛不支。此人做了手脚支开同伴,自然是为了与你独处。 她在南风手下吃遍苦头,却毫不松口。可越是如此,反而越证明,她正是送信之人。” 林安心口狠狠一抽,话堵在胸口,发不出声。 “本公的确不曾想到,夜君的手竟能伸到这国公府来。”阳国公顿了顿,嘴角带了一丝玩味的笑,“本公更没料到,夜君对你用情之深,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林安仍旧沉默。 “看来,你还是不打算好好说话。”阳国公的耐心似乎消磨殆尽,他微微抬起手,像是随时准备发号施令,“你应该明白,本公不介意解决一个无用之人。” 他的指尖轻轻向下一划,下一刻,厉南风的右手掐上了绿沉的脖颈。很显然,只要他稍一运力,便足以令毫无反抗的绿沉一瞬毙命。 “不要!”林安再也无法装作无动于衷,几乎吼出来,“不要杀她!我说!” 阳国公没有开口,似是在等她说下去。 “的确是她给我传信,可她只是跑腿而已,并不知晓信中内容。”林安语速很快,尽可能将绿沉撇清,“你也应当知道,她不可能私拆夜君信件。” 阳国公向后靠上椅背。房中光线不足,他的神情隐入阴影中晦暗不明,虽然就这样未发一言,却带着胜过千言万语的压迫感。 林安接着道:“我看过信后,的确想将你的真面目揭穿于世,可我被困牢笼,根本无计可施。” 阳国公又等了片刻,才终于开口:“说完了?” 林安点头。 阳国公也点了点头,道:“你还在撒谎。” “什么?”林安愣住。 阳国公缓缓起身,一步步走近,颀长的身形将林安笼罩在阴影之中,声音也随之沉下来,一字一句道:“裴肃昨夜失踪了。” 裴肃? 林安皱了皱眉,这个名字似乎很陌生,却又仿佛在哪里听到过。她没有急着表露疑惑,只不动声色地听他讲下去。 “看管你的守卫说,昨夜晚饭时,他在你屋中待得比往日要久,直到守卫催促,他才收拾离开。几个时辰后,他照例外出倒夜香,却再也没有回来。” 倒夜香……林安恍然惊觉,原来那个古怪的老仆,叫做裴肃。 她自然知道真正的老仆已被陌以新易容顶替,如此说来,失踪的人是陌以新? 一瞬的讶异后,林安很快反应过来,一定是陌以新看过信后,有了别的计划,便脱身离开了这里。 林安心如明镜,却作出茫然之态,道:“你的仆人失踪,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给了本公一个又一个意外。”阳国公的声音低沉而冷清,“裴肃在本公手下多年,早已如行尸走肉。本公是真的没有想到,你连这种人……都能利用。而他竟会听你的话,替你去给外面传递消息。” 林安微微一怔,阳国公话中所指,显然并非陌以新易容顶替这件事,而是原先那个真正的老仆。 阳国公的语气理所应当,仿佛不留一丝质疑的余地。可林安却不明白了,那人与她素昧平生,阳国公怎会认定,那人的失踪,不是被人掳走做了手脚,而是甘冒风险,主动去帮她传信? 阳国公绝非异想天开之人,他如此笃定,一定有切实的原因。难道说,那个人还与陌以新有什么她不了解的关联不成? 裴肃……裴肃? 林安瞳孔骤缩,思绪如闪电般掠过一道白光。她的确听过这个名字,在陌以新讲述往事时—— 裴肃,裴统领! 八年前带兵突袭钰王府、埋伏陌以新的裴统领,也是陌以新的……姐夫。 他背叛了妻子的亲族,连累了林初,逼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她腹中的孩子。也是他亲口命人……挑断了陌以新的手筋脚筋。 匣中宴 第292节 皇上登基后,他分明已被问罪,又怎会一直在阳国公这里,做一个倒夜香的老仆! 林安压住心口翻滚的惊涛,索性顺势接了下来:“当年参与政变者都已被皇上一一问罪,可他如今却出现在你的府上,我不得不怀疑,在八年前的变故中,你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你以为他是本公的人?”阳国公轻嗤一声,讥讽地摇了摇头,“当年,裴肃带兵突围钰王府,后来清算时,的确该当死罪。可楚承昱偏偏假仁假义,以他曾在战场立功为由,免其一死,刺配苦寒之地。 后来,本公找人疏通关系,用一个死囚将他从流放途中换了下来。” 林安暗自惊骇,口中只道:“你会救他,当然不是出于好心。” 阳国公轻笑一声,并不否认:“以裴肃那个位置,他所知道的事,必定有本公需要的。对付一个上过战场的硬骨头并不容易,可本公还是从他嘴里凿出了每一句话。” 阳国公顶着一张仙人般的面容,吐出了本应属于魔鬼的低语,“裴肃历遍酷刑,早已面目全非,唯独脸上的刺青会暴露他曾经囚犯的身份。所以,本公亲自动手,用烙铁毁去了他的刺青,赐他重生。” 重生…… 从驰骋沙场的将领,到任人轻贱的仆从,手中的长枪变成了倒夜香的扁担,浴血的战袍变成了污秽的麻衣。 林安无法想象,他在阳国公手下都经历过什么,却忽然明白了那个令她遍体生寒的眼神——极致的空白与虚无,仿佛这个人已经死了。 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那一身刺鼻的檀香味,大概已是他曾经活过的最后一点尊严…… 倘若他不是裴肃,林安一定会怜悯这副死过后剩下的残壳,可现在,她只想到一个词——报应。 而她也终于明白,阳国公究竟是如何知晓当年的楚承晏并没有死,继而一步步查到陌以新身上——原来,早就有裴肃这样一个知情人握在他手里。 林安正出着神,却见阳国公转过身去,挥了挥手:“既然林姑娘一味顾左右而言他,南风,将人带下去吧。” “不,等等!”林安连忙喝止,“你都已经知道了,究竟还要问我什么?” 她计议已定,既然阳国公认定裴肃的失踪是去为她传信,倒不如就此默认。反正陌以新已经脱身,还有另一份证据在他手里,这已无伤大局。 阳国公重新转向林安,看着她的眼睛:“此信是重要证物,你本该让他一并带给陌以新,为何却还留在身上?” 林安心口一紧。阳国公此人果然极为敏锐,这个问题答得稍有不妥,便会暴露另一封信的存在…… 她用指甲掐着掌心,直直迎着他的视线,目光没有丝毫游移:“因为我并未全然信任裴肃,他只是我别无选择下的冒险之举,万一他是你派来套话的,我总不能将唯一的证物拱手奉上。” “无凭无据,你凭什么认为,陌以新会相信他的说辞?” “我写了张字条,陌以新认得我的字迹。” “你的房中并无笔墨。” “我用了饭菜里的油汁。” 一问一答,林安不曾有一次迟疑。她很清楚阳国公真正想要确认的是什么,而她也只想要对方相信——能够证明他割地卖国的证据,只有这一封书信,而且已经落到了他的手里。 阳国公仅仅停顿片刻,接着道:“你都写了什么,复述一遍。” 林安仍旧不假思索:“阳割十城换各国支持。速讨卖国贼。” 她毫不客气地骂了阳国公一句。 阳国公沉默一瞬,却低低笑了一声,缓缓道:“你还在撒谎。” 林安心里咯噔一下,目光死死盯着他。她不明白,自己这整套说辞分明滴水不漏,有哪里能让他抓住把柄? 阳国公并没有让她疑惑太久:“本公要送你去和亲,出发在即。如此大事,你竟半句未提?” 林安心头一跳,暗暗懊恼,却转眼间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昂首道:“情势紧急,我只记挂着大局,的确忘了自己的事。毕竟,与江山社稷相比,我一个人的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阳国公的面色骤然变了。 在那双沉冷如冰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散发出愈发刺骨的寒意。 林安不知究竟是哪里触怒了他,却仍直直与他对视,丝毫不曾躲闪。 阳国公却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了一般,似乎已不愿再多看她一眼,嫌恶地转过身,对厉南风道:“可以将人带下去了。” 林安连忙道:“我已经全都说了,你该放了她。” “她已经死了。” “什么!”林安惊叫失声,呼吸几乎凝滞。 面前那柔弱无助的身躯,原来……竟已是冷冰冰的尸首了? 一个本该迎来自由的人生,就因为与自己的交集,在光明来临之前惨淡收场? “你这个骗子!疯子!”林安奋力向阳国公的方向扑去,得到的却只有手腕上血淋淋的痛感。 绿沉一动不动的身体深深刺进她的眼底,泪水瞬间模糊视线。 厉南风毫不理会林安的反应,将绿沉拖出屋子。无力的身体在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随即消失在门外,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阳国公坐回椅上,神情已从方才的暴怒中恢复如初,仿佛那一瞬的崩裂只是错觉。 林安急促地喘息着,绿沉的死有如一块大石,紧紧压在她的胸口。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却是第一次有无辜的人因她而死。 “她也许是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阳国公一眼看透林安心底的煎熬,笑容中带着讽意,“本公以为你该有所觉悟,毕竟,与江山社稷相比,牺牲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不是吗? 林安狠狠咬紧牙关,双目通红,直勾勾瞪视着他。 残忍之人大都疯狂,他却优雅从容;争权之人大都贪婪,他却冷清孤高。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任何人,而你却无从反击,因为你根本无法伤害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在这双与陌以新肖似的眼眸中,充斥着极致的淡漠,仿佛裹着一层坚冰,永远不会起一丝波澜…… 等等。 林安仍旧盯着他的眼睛,心中却是一震。一个无喜无怒、不露声色的人,却偏偏有过一瞬的失态。那么在这个瞬间,一定有什么触到了他心中最在意的地方。 那个时候,自己说了什么? ——“与江山社稷相比,我个人的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没错,就是这句话。阳国公一定很在意这句话,所以甚至还反过来,用这句话刺她…… 可是,这句话有哪里出了问题? 林安的太阳穴隐隐发涨,耳边仿佛响起了许多远近交错的声音…… “先父曾说,我是小辈中最肖似昭明帝的一个,本公却不喜欢这副皮囊。” “他要做大楚江山的主人,却在成事之前,将数十城池许以他国,这岂不是割他自己的肉?” “本公不过是要楚承昱内外交困,又怎会糟蹋即将属于本公的江山?” 记忆像被牵动般串连成线,到这里猛地一顿。 ——这是阳国公前不久亲口说过的话。林安还清楚记得,他说出此话时,眸中那抹莫名讽刺的笑意。 林安只觉头皮好似有电流涌过般地发麻,睁大眼睛,喃喃道:“江山社稷……那根本不是你要的,而是……你最痛恨的,想要毁掉的……” 阳国公只微微眯了眯眼,饶有兴致地挑眉:“你的想法,果真异于常人。” “不是我,是你。你身上有太多矛盾之处——你谋夺皇位,可没有哪个皇帝会毫不吝惜地割城让地;你将陌以新视为死敌,可他主动来做人质时,你却拒绝了,放弃了将他带走杀掉的机会。 只有一种解释,能让这一切矛盾变得合理。” 阳国公的手臂搭在扶手上,指尖一下一下地轻叩:“有意思,说下去。” 林安深吸口气,一字一字道:“你做这一切,根本不是为了皇位,而是为了报复——报复昭明帝,毁掉楚朝,毁掉他一生守护的基业。 你不杀陌以新,因为他是昭明帝选定的正统后裔,所以你也选择了他,让他成为你这一切报复的见证者。 你要他亲眼见到,楚氏世代相传的社稷,在这一代分崩离析,山河破碎。你要他看到,楚氏女子形单影只远嫁他国,客死异乡,就如你祖母所经历过的一样。” 阳国公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林安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所谓和亲,根本只是报复的一部分,而我显然是比公主们更为合适的人选,因为,没有什么比失去我更能让陌以新痛苦。” 沉默良久,阳国公忽然轻笑:“本公很久不曾有过与人谈天的兴致了,你很不错。” 他没有一丝被人道破的不快,反而带着赞赏,“相较于宰杀牲畜,杀人总是更加令人愉悦。毕竟,看着一个人清醒地等待绝望,总要比玩弄懵懂无知的猎物有趣几分。 林安,你正在增加本公的乐趣。” 林安哪里在意自己在他眼中是人还是猎物,只愤然道:“楚朝不是昭明帝一个人的楚朝,更是每一个百姓的楚朝! 就算你痛恨昭明帝,大可以去挖了他的陵寝,砸烂他的牌位,咒他永世不得安宁,何必牵连如此之广?” 阳国公沉默一瞬,嘴角渐渐扬起。 “呵……哈哈哈……”他竟开怀大笑起来,笑声是前所未有的畅快,“昭明帝若是听到自己孙媳这番阔论,大概可以含笑九泉了。”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林安忍不住发问。 她可以理解野心家,却无法理解阳国公。野心家不过是要当家掌权,他却是要将整个房子拆了,拆给最在意的人看。 仿佛是林安那几句话当真取悦了他,阳国公竟未无视她的问题。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件,接着随手一抛,将手中之物如同废品一般扔到了林安脚下,砸出“哐当”一声。 林安低头一看,不由失声:“丹书铁券?” 她自然还记得,阳国公曾在举事时当众拿出这枚丹书铁券,声称是昭明帝亲赐老国公,命其辅佐钰王,匡扶正统。 如此强有力的证物,几乎不可能作假,林安一直想不明白,他是从何处得来。 “这是真的。”阳国公淡淡道。 “可是我们查过,并未找到昭明帝赏赐老国公丹书铁券的记录。”林安质疑。 阳国公轻笑一声:“不止昭明帝,整个楚朝数百年,也从未有将丹书铁券赐予皇子的先例,可昭明帝偏偏就是这样做了。” “为何?”林安脱口问道。 “祖母在楚地不服水土,刚过四十便魂归故里。昭明帝一向康健,却死在了同一个秋天。” 阳国公停了片刻,声音忽然沉下来,“昭明帝临终前,先父曾向太医询问病情,你可知太医如何诊断?” 林安没有言语,静静听他说下去。 “忧思过甚,郁结成疾。” “忧思?”林安眼中闪过讶异之色,“你是说……” “世人皆道祖母一厢情愿,自轻自贱,合该被昭明帝厌弃,累得子嗣也备受冷落,郁郁而终。” 阳国公眼中再次浮起那种讥讽的笑意,好似被岁月磨出的尖刃,“可所有这一切,不过只因为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一个帝王,不能耽于异国王室之女,更不需要混杂异族血脉的继承人。 为了社稷传承,江山稳固,他不能给他权势,甚至不能给他多一眼重视,只能在自己临终前,沉默着塞给他一枚丹书铁券,让他在未来任何境况下,都能用这保命符活下去。 匣中宴 第293节 ——哪怕只能庸庸碌碌,一生失意。” 林安愕然。 在萧砚讲述的故事中,昭明帝钟爱皇后,宁愿御驾亲征,也撕毁了漱月国的婚书,只是那青宛公主大胆混入军营,才…… 她从未想过,昭明帝那样一个人,倘若从未动过心,又怎会在军帐中有了那个孩子…… 阳国公垂下眼帘,语调轻得近乎漫不经心:“祖母和父亲的全部人生,在昭明帝眼中,都只能为社稷让步。 本公厌恶他,厌恶所有为了所谓‘大业’而舍弃他人的人。 对于这种人而言,最好的惩罚便是毁掉他们一心珍视的‘大业’,不是吗?” “先父一生都未曾用过这枚丹书铁券。”阳国公睥睨着林安脚边的东西,“而本公终于用上了,用来夺取他苦苦守护的江山,然后,毁了它。” ----------------------- 第204章 向来被高高供奉的丹书铁券, 此刻正落魄于尘埃之中。 林安怔然望着它,怎么也不曾料到,自己当初的疑惑, 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阳国公收回视线, 又瞥了眼同样丢在地上的书信, 神情雍容,笑意优雅:“区区十城又算什么?先父因漱月血脉痛苦一生,本公偏要以这异族之血登上至尊之位,再引敌国入境,让战火将这河山燃尽。” 他下颌轻抬,如同宣告命运的审判者:“而昭明帝与他口口声声的正统后裔,可奈我何?” 林安喃喃道:“那你……又能得到什么?” “乐趣。”阳国公微微侧头,修长的手指抵在眉梢,“天下间总有人为了所谓大业而舍弃家人, 要他们生者生不如死, 死者含恨九泉, 便是本公兴之所在。” 林安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笑了,摇头道:“可笑至极。” “你说什么?”阳国公眯起眼。 “你有资格提家人吗?”林安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你姐姐还在陌以新手上吧。 你为了自己的筹谋, 连亲姐姐的安危都不顾,按照你的标准,最应当生不如死的人, 便是你自己。” 阳国公面上并未出现林安预想中的气急败坏,反而淡淡一笑:“你恐怕忘了一件事——长姐亲手杀死顾玄英,以陌以新所谓的重情重义, 想必不会忘了这笔账。” 林安讶异:“所以呢?” “既然陌以新迟早要向长姐讨这血债,本公何不直接将人送到他手上,彼此落得干脆?” 林安一时竟无言以对。 “你看,本公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同样道理,先父与祖母的账,本公自然也要同楚家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林安再次陷入沉默。 世事似棋局,阳国公是一个天才的棋手,却是在按自己的规则落子。他既像是苦心孤诣地求胜,又像是漫不经心地取乐,可最终的目的却只有一个—— 将整个棋盘付之一炬。 林安深深吸了口气,断然道:“你不会得逞的。” “本公很期待。”阳国公指尖轻叩,带着一点兴味盎然的愉悦,“夜君的信虽然是个意外,却让这一切更有趣了,不是吗? 陌以新会选择公开此事,与本公为敌?还是顾忌你的安危,按兵不动?” 他慢慢地弯起唇角,语气轻柔而毫无温度:“江山和爱人,他会选哪一个?本公实在拭目以待。” 林安面上丝毫不见忧色,反而傲然一笑:“如果你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江山和我,他会选我。” “哦?”阳国公挑了挑眉。 “可是他面对的选项,并不是江山。”林安的神情渐渐肃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即便无意于那个至尊之位,他也会阻止你,守住国泰民安。 所以,他要选的不是江山,而是太平之世,安乐之民——就算输给这个选项,我也甘之如饴。” 高升的日头透过小窗洒下一束光线,照在林安素净的脸上。 她的发丝有些凌乱,眉目间显然透着疲惫,可她的眼神却明亮如初,好似悬崖边的一朵野花,即便摇摇欲坠,也跳跃着蓬勃的生命力,在风雨飘摇中兀自傲然挺立。 阳国公嘴角的笑意渐渐消散。 他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向林安,直到他的身影遮住了她面前的光。然后,他抬起一只手,捏住了她的脖子。 一向优雅的阳国公,第一次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可他的神情依旧平静。 他垂眼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所谓太平之世,究竟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你们一个一个……连爱人与亲人都可以舍弃!” 他的指腹微微收紧,林安顿时感到一阵窒息。但他显然并不打算立刻杀她,手中还留着一线余地。 林安竭力呼吸着,却倔强地抬头与他对视,硬撑着声音开口:“这世上……总有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那便是真情。可是……还有比真情更加重要的东西,那便是大义。” 阳国公没有言语,下一瞬,手下骤然加大力道,抵着林安撞上了背后的墙面。 “本公现在便可以取走你这不太重要的性命。” 林安后背被狠狠抵在冰冷的墙上,脖颈开始传来痛意,呼吸也变得愈发困难,可绝境反而激发了她骨子里的倔性,硬生生不肯低头。 她艰难地咳嗽几声,声音嘶哑,却仍旧挤出一句:“好、好啊……反正……我也不是很想去和亲。” 颈间的痛感愈发鲜明,她的视线像被沉重的帘幕从四面八方遮蔽,最终彻底陷入了黑暗。 …… 钰王府,风青坐在廊下台阶上,斜靠着一旁的廊柱,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地戳戳点点。 他从深夜独自守到此时天色将明,已有几分困意,只能强撑着打起精神。 长久的寂静中,他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的墙角,似有人隐隐约约探出半个脑袋。 风青浑身一凛,连忙转头看去,待看清时,瞬间松了口气,却又诧异道:“林初,你怎么来了?” 林初从墙后走出来,先是四下张望一番,道:“舅舅不在?” “大人有事要忙,说是天亮便回来。”风青朝林初招了招手,又问一遍,“你怎么来了?” 林初这才小步跑过来,赧然道:“我……我是从萧府翻墙偷跑出来,然后又翻墙进来的……” 风青愕然。 “舅舅让我好生待在萧府,可是,我心里实在担忧得紧。”林初在风青身边坐下,低垂下头。 风青咧嘴笑了,一把揽过林初的肩膀,揶揄道:“不愧是跟风楼学了几手,翻墙头都这么利索了,不错嘛!” 林初挠了挠头,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只好转移话题:“风青哥,你为何坐在这里,不进屋里去?” “屋里关着人呢,我在这里守着,也放心些。” 林初本也只是岔开话头,并没往深处想。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物件,双手捧着,好似是极为珍重的宝物。 他声音低低,像在自语:“舅母被抓走以后,我一直很担心。这次偷跑过来,只是想将这个带给舅舅,希望他能早日将舅母救回来。” 风青侧头看了一眼,旋即认出此物:“平安符?” 他还记得,这是林初母亲的遗物,林初曾经送给大人,只是大人又送还给了林初。 那是一天夜里,小安远远看见大人拿着此物出神,还以为是女子所赠的香囊,一脸严肃地向他打听,还被他调侃了好一阵。 记忆轻轻一动,从前在府衙插科打诨的日子一发不可收拾地接连涌现,风青心头一阵怀念,少有地惆怅起来。 沉默片刻,他吐出一口气,重新打起精神,拍了拍林初的肩:“别担心,有大人在,再加上你这平安符的护佑,小安一定能平平安安回来。” 林初重重点了下头,又垂下眼,视线落在掌心的平安符上,喃喃道:“这个平安符,是我娘亲手做的。我听娘说过,她还在闺中时,便是整个景都绣工最好的女子。 虽然身为郡主之尊,不必染指针线,她却很喜欢这些绣活,常常给外祖父、给舅舅做些小物,自得其乐。” 林初指腹一下一下摩挲,好似抚着一段久远的温柔。眼中闪动着淡淡的波光,依恋而哀伤。 风青叹息一声,正要再出言宽慰几句,身后的房中却忽然“砰”地一声,传来一声异响,像是有人撞在了门上。 风青与林初对视一眼,同时回头看去。房门还好好地关着,纹丝未动。 林初询问:“要去看看吗?” 风青连忙摇头:“此人只是阳国公府的一个老仆,只要锁在屋里,量他也翻不出风浪,我们若是开门查看,反而有可能招了他的道。” 林初也觉有理,没有再说什么。 风青耸了耸肩,接着道:“我在这里守了一夜,里面都一声不响,此刻可能只是睡醒了折腾几下,不必理会。” 林初点了点头,重新看向手中的平安符,他捏得很紧,指尖已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娘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守护你,守护大人,所以你也要开心起来,莫让她难过。”风青说出了方才被打断的话。 “嗯……”林初喃喃道,“娘亲最珍视的便是家人。为了家人,她可以付出她的一切。可到最后,她还是……还是……害了舅舅。”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为艰难。 风青又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大人没有怪她,你也不必……” “哐”地一声,身后再生响动——与方才相似的撞门声,不同的是,这次却没有在一声后停下,而是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好似失控般砸在门板上,仿佛要将整扇门震裂。 林初不禁担忧:“真的不用去看看吗?” 风青示意他稍候,自己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警觉地侧耳细听。 一声接着一声,的确是撞门的声音,即便外面无人理会,里面的人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风青也开始犯了难,不知此人究竟要耍什么花样。 林初也站起身来,斟酌道:“风青哥,还是开门看看吧。舅舅关着此人,说不准还有用处,若他一味撞门自残,或是心存死意,恐怕会坏了事。” 风青仍旧犹豫:“可是,万一被他逃脱……” 林初想了想,郑重道:“我已跟着风楼哥学艺半年,虽只懂些皮毛,一个老仆理应还应付得来。” 就在他们交谈这几句话工夫,里面的人已经又连撞了十来下,简直像是不要命一般。风青心里愈发打鼓,终于下决心:“好吧!” 他从袖中取出大人交给的钥匙,轻手轻脚打开了门上的挂锁。 里面的人仿佛也听到门锁开动的声音,撞击声随之停下。 两人不敢轻举妄动,只紧紧盯着屋门,严防可能的突袭。然而里面的人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好似销声匿迹了一般。 正当两人面面相觑之时,门突然被缓缓地拉开了。 匣中宴 第294节 面前是一个微微佝偻的老人,穿着被水洗到发白的破旧衣衫,头发全白,脸上一大片狰狞的烧伤疤痕,眼神更是无比诡异。 一眼看上去,简直如恶鬼重生。 风青虽知屋里关着的是个老仆,却未见过此人,此时猝不及防一个照面,当即吓了一大跳,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林初虽克制着没有闪躲,心中却也骇然,更加绷紧了身子。 老人空白的眼神中闪动着异样的光,好似白骨中燃起一团火焰,形成一种极致的违和感。 他没有开口说话,却忽然有了动作,劈手去夺林初手中的平安符。 林初来不及反应,只下意识地一甩,平安符脱手掉在地上。 “你干什么!”林初怒斥一声,连忙俯身捡起平安符,急急拂去沾上的灰尘,护在怀里。 怒意压过了他心中那一丝畏惧,他直直瞪向老人,横眉冷对。 老仆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虽然只有一瞬的接触,可他已经一眼认了出来——那平安符上,正是他熟悉的针脚,是她…… “林……初……林初……”老人喉中滚动,像要将埋了多年的声音硬生生挤出来。他仿佛已竭尽全力,却只说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嘶哑得几乎听不出人的声调。 林初微微蹙眉,诧异道:“风青哥,他……好似知道我的名字?” 风青也正惊愕,试图解释:“方才你刚来时,我好像唤过你一声。” “那他现在叫我,是想要什么?” 两人旁若无人地议论着,老仆却没有再发出声音。 他缓缓抬起颤抖的双手,摸向了自己的脸。手下的触感粗糙而崎岖,让他想起了阳国公在这里按下烙铁时说出的话—— “一个背叛过家人的人,他日到了九泉之下,想必无颜与故人重逢。 本公赐你改头换面,从此天上地下,再无裴肃。” 是啊,裴肃刚过不惑之年,而他看起来却已垂垂老矣。头发枯白、皮肉焦翻,即便至亲之人就在眼前,也只会用陌生与忌惮的眼神看向他。 可是此时此刻,他竟然想要感谢阳国公按下的烙铁。 因为,他若不是面目全非,又哪里敢站出来,再看林初这一眼? 林初,临初。 那是他取的名字。 无数记忆破开黑暗,从血与火的深处浮上来。 多少年前的夏日午后,院中虫鸣轻柔,风吹得树影摇曳。 女子轻轻托着微隆的小腹,面上是只属于为人母者的娴静与温柔:“夫君可曾想过,若是诞下男孩,该取什么名字,若是女孩,又该叫什么?” “临初。”他答得很快,仿佛早已深思熟虑。 “给儿子?” “不论儿子或是女儿,都叫临初。” 女子扑哧笑了:“夫君为何如此钟爱这个名字?” “裴临初,裴临楚。”他拥着她,轻轻亲吻她的额头,“裴肃,会永远陪在楚宁身边。” …… “父亲在晏儿房中开辟了密道,往后晏儿若是知晓,又要腹诽景都波诡云谲,更想跑得远远的了。”楚宁无奈摇了摇头,眉间带着宠溺,又由笑转叹,“唉,那孩子,有多久不曾回来住了。” …… “裴肃,钰王毕竟是你岳丈,此次行动,你回避吧。” “大人,下官分得清公与私,誓无二心。”他咬了咬牙,听见自己声音轻颤,“钰王府中有条暗道,可助我军出其不意,擒贼先擒王。” “忠义难两全,阿宁,你不要恨我。” “阿宁,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已嫁给我,便是裴家人。我会好好待你,用一生向你赎罪。” …… “方才若非我拦下晏儿,你已被他一剑毙命。一命换一命,求你放过他!”那个温柔的女人,第一次哭得歇斯底里。 “放了他。” “裴统领,这……” “我说,放了他。”他攥起拳,一字一句道,“挑断手筋脚筋,震断浑身筋脉,扔进天影山罢。” 阿宁死了,连带着腹中的另一个孩子。 皇上登基。他被刺配,临初连坐入狱。 而那个被他扔进天影山的少年,如今竟又回到景都,回到钰王府,收留着他的孩子。 被阳国公审讯的第一年,在或是清醒或是迷离中,他说了许多事。 关于钰王府的密道,关于那个逃出生天的钰王后人…… 可是自始至终,他从未提过临初的名字。他很怕,怕阳国公想起他还有个儿子,将他的罪过报应在临初的身上。 那时,他常常思念楚宁,也时常问自己——凭什么会愚蠢地以为,自己杀了楚宁的父亲,还能与她过好这一生? 后来他才明白,那只是拙劣至极的自欺欺人。他很清楚自己在亲手摧毁与楚宁的婚姻,却不肯放下那一点缥缈的仕途荣光。 钰王一旦继位,楚宁便是公主,他不想做一个有名无权的驸马,靠妻子的身份得到那一句看似尊崇的称呼。 他只想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真正的权势,做人上人,而不是依附在楚宁裙角下的一条狗。 到头来,他只落得一块刻入骨髓的囚徒刺青,永世不得翻身。 可是,倘若当年,他果真如幻想中一般拥立居功,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他还会不会同样悔不当初? 归根结底,他只是一个小人。 这几年来他从未求死,因为他知道自己值得这日复一日的煎熬,更因为……他的确不敢去地下与楚宁相会。 “风青哥,他方才……好像要抢我娘的平安符?”林初干净的声音将他拉出了那些肮脏不堪的回忆。 “我看这人,好似是个疯子。”风青摸着下巴揣测。 “舅舅为何要抓来一个疯子?”林初蹙起眉,心疼地看着手中的平安符,“都怪我,竟被他的脏手碰到了母亲的遗物。” “哈……啊……啊……”裴肃喉咙中发出咕噜破碎的声音,分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更加像极了一个疯子。 ----------------------- 第205章 回廊那头传来脚步声。 林初立刻转身, 不再看这疯子一眼,挥手唤道:“舅舅,你回来了!” 陌以新见林初在此, 也不多问, 只扫了眼打开的门锁, 道:“怎么回事?” 风青心知陌以新如今牵挂林安,对其他事都无暇理会,于是只简单答道:“大人放心,此人多半已经疯了,门打开都不跑的。” 陌以新瞥过裴肃那张支离破碎的脸,眼底毫无波澜,淡淡道:“锁起来。” 他再未多看此人一眼,便又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待沈玉天与花世回来, 让他们到书房找我。” …… 城西某处僻静之地, 一座清幽院落在冷冷月光下愈发显得神秘。 花世脚下渐缓, 低声嘀咕:“还真有这么个地方……” 沈玉天道:“附近并无高手。” 两人对视一眼,身形即动。不过眨眼工夫,院落最深处的屋顶上已经多出两道身影,轻若无物, 点足处不发一丝响动, 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花世屏息片刻,确认四周并无异样,便俯下身子, 驾轻就熟地掀起房顶上一片青瓦,探头向下望去。 沈玉天看着他这猥琐行径,不由皱了皱眉, 却也没说什么。 谁知花世刚趴下看了一眼,便像被烫到一般抬起头来,面色还有些古怪。 沈玉天递出一个疑问的眼神,花世耸了耸肩,只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沈玉天又是蹙眉,不明白花世在这种时候还故弄什么玄虚,心中虽不情愿,还是微微俯身,向房中看了一眼。 房中光线暖黄,门边的屏风后,摆着一个黄杨木雕花浴桶,水面上飘零着点点花瓣,氤氲热气从花瓣间蒸腾而出。 浴桶旁,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只着一身轻薄纱衣,双臂微微张开,任由身旁的婢女为她解衣。 婢女恭顺地忙碌着,口中却劝道:“夜已深了,深秋最易着凉,公主何苦在此时沐浴?” 沈玉天目光一凛,盯紧了这个被称为“公主”的女子,便听她道:“左右也睡不着,与其辗转反侧,不若松快松快。” 说话间,女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交到婢女手中。 婢女双手接过,将卷轴放入一个长方盒,小心合上盖子,郑重放到一旁,才接着为女子宽衣。 女子身上最后一件纱衣很快被褪到肩头,沈玉天当即抬起头来,不再多看一眼。 花世一副了然神色,摊了摊手,将声音压到最低,道:“的确是我在阳国公府见过的那个女人。” 沈玉天给出一个质疑的眼神,毕竟花世只见过那女人一次,方才更是只匆匆看了一眼,怎会如此有把握。 花世向屋顶下一指:“她颈后有一个花瓣状胎记,与我上次看到的一般无二。” 沈玉天沉默不语,对于这种一眼便往人颈后看,还记得一清二楚的做法,他显然嗤之以鼻,此时也只冷哼一声,道:“既与陌以新所料不差,此人必非寻常,你且再探。” 花世:“轮到你了。” 沈玉天:“休要推诿。” 两人正僵持间,屋顶下又依稀传来女声:“阳国公……真是的……出尔反尔……” 两人对视一眼,当即不再争辩,不约而同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了瓦片间的空荡处。 婢女的声音愈发清晰,语气中显然带着不满:“原本前几日便该启程回去,偏生临到最后又要拖延,岂不闻夜长梦多,还连累公主心神不宁,睡不安稳。” 回应她的,是这位“公主”纯澈空灵的声音:“据说是和亲人选有变,才改了计划。” 婢女顿了顿,又忍不住嘀咕:“说来也怪,原本是要等阳国公登基,再议和亲之事,为何忽然如此急赶着,要那位和亲女与咱们一同上路?” 匣中宴 第295节 花世不由看向沈玉天,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陌以新说过,阳国公要将林安送去漱月国和亲,那么这两人,莫非正是漱月国人? 花世早就听闻,漱月国有位菡萏公主,号称当世第一美人。这女子如此貌美,又被称为“公主”,莫非便是那位鼎鼎大名的菡萏公主? 公主道:“何必去想这些?和亲本也只是顺带而已,阳国公要如何安排,随他便是。” 婢女叹了口气,打抱不平:“公主也是太好说话了些,咱们千里迢迢来到景都,阳国公却连个住处也未安排……他好歹也有漱月血脉,怎生如此薄待咱们?” 漱月……此人果然便是漱月国的菡萏公主! 浴水翻动声中,菡萏公主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慵懒:“这便是你不懂了。阳国公最是谨慎之人,明知这段时间各方势力都会紧盯着他,自然要与我们拉开距离。除了必要的会面,最好便是形同陌路,毫无瓜葛。 你想想,倘若是阳国公安排的住所,又岂会同这里一般清静?” 婢女似有感触,轻叹一声,喃喃道:“便是放眼整个景都,恐怕也找不到如此合适的幽居之所了。当初那位,对公主是真的……” 话至半句,她似乎觉察自己失言,连忙敛声道:“奴婢该死,请公主责罚。” 屋中静了片刻,菡萏公主才再次开口,氤氲着雾气的声音辨不出喜怒:“罢了,继续服侍吧。” 婢女不敢再多言,只小声道:“是,奴婢知错。” 短暂无言后,一阵细碎水响在静夜中轻轻荡开,大约是公主不经意漾起的水花。 随即传来婢女小心翼翼的提醒:“公主,奴婢将匣子拿到屏风后挡着吧,以免被水雾洇湿了。” “不必。”菡萏公主的声音静如寒泉,“这匣子水火不侵,放在这里便是。不要忘了,此物不能有片刻离开本宫视线。” 沈玉天眉心蹙起,想到方才往屋内看时,正看到菡萏公主从身上取出一个卷轴,由婢女放入匣子。 她贴身收着此物,连沐浴时都要放在水火不侵的匣子里,搁在眼皮子底下,这到底是何物? 沈玉天微微偏头,由侧耳倾听改为向下望去。 花世见他如此,眯了眯眼,露出些许怀疑之色,却也有想学样地探头张望起来。 屋内,女子靠着浴桶浸在水中,浮动的花瓣遮住了水下风光,只露出一寸雪肩,在热气蒸腾中看不真切。 花世微微松了口气,视线迅速转向一旁,果然看到浴桶边的案几上,摆着一个长方形的匣子。 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可听了方才的对话,他也很清楚,里面的东西绝不简单。 …… 一炷香后,钰王府书房中。 花世环臂抱胸,来回踱着步:“事情就是这样,按你写的地址,我们的确找到了我在国公府见过的那个女子。 她被身边婢女唤作‘公主’,又自称漱月国人,我们猜测,她或许便是那位传说中貌美倾国的菡萏公主!” 陌以新不知在思索什么,好似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 “你早就知道了?”花世讶异。 一旁的风青却惊得跳了起来,愣了片刻,才抢着解释道:“大约在半年前,太子离奇薨逝,大人负责调查此案。那时祭天刚结束不久,各国来使都还留在景都,其中也包括这位菡萏公主。 后来大人查出,菡萏公主与太子暗通款曲,有一段秘密情缘,所以曾与她打过交道。” 花世听得津津有味,立刻追问:“是她杀了太子?” “这倒不是。”风青摇了摇头,“凶手另有其人,不过菡萏公主这事毕竟有损已故太子的私德,所以大人向皇上禀明真相后,皇上并未公开此事。 后来,菡萏公主便随使团离开景都,回漱月去了。” “原来如此。”花世若有所思,又看向陌以新,“可你这次又未曾见她,如何知晓我见到的那个人便是她?” 陌以新道:“如此姿色的女子,世间本没有几人。” 花世一愣,转头向沈玉天道:“你听听,这像是个有婚约的人该说的话吗?” 沈玉天自然没有搭理他,花世也习以为常,又接着道:“可你总不会只因为这个,就认定她的身份吧?” “阳国公有漱月血脉,又与漱月国建立了某种合作,甚至还要送安儿去漱月国和亲。就在这个时机,一位绝色女子出现在阳国公府。这不是太过巧合了吗?” 这原本只是他的推测,如今已被花世亲眼印证。 花世想了想,又问:“可那个地址那般幽僻,你究竟如何得知的?” 风青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当初查案时,大人和安儿曾跟菡萏公主去过她的住处。” “不错。”陌以新点头,“那是太子为金屋藏娇而特意置办的幽居,若要隐匿行踪,整个景熙城也再难找到比那里更合适的住所。 阳国公谨慎多疑,必定会刻意同菡萏公主保持距离,所以我才猜测,她很可能会住在那个地方。毕竟,她不了解阳国公与我之间的对立,即便带我去过一次,也不会因此而心生顾忌。” “原来如此……”花世恍然大悟。 沈玉天此时才终于开口:“相比于满足你那无聊的好奇心,眼下更重要的问题是,漱月公主为何会来景都?她身边那个古怪的卷轴,又是何物?” 花世翻了个白眼,难得不反唇相讥,只将眼神投回陌以新。 陌以新沉声分析道:“阳国公虽然许诺割让城池,可这世上没有哪个帝王会如此轻易割地。皇上身世不正,阳国公本就有胜算取而代之,本不必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单凭阳国公一封书信,他们便能相信他的许诺? 倘若阳国公日后翻脸不认,他们还能拿着一封信千里迢迢前来理论不成?就算一怒之下兵戎相见,他们两国联手,也未必敌得过楚朝。” 陌以新一番话说完,几人都陷入沉思。 廖乘空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阳国公一定还给出了足以让他们放心的东西?” 花世面露恍然之色,喃喃道:“难道便是那个卷轴?” 陌以新缓缓点了点头。 揉蓝国曾与楚朝连年交战,如今虽已休战十余年,关系却始终不冷不热,彼此都小心提防,故而边境盘查极严,若要秘密传信,难度极大。 所以菡萏公主此行,很可能代表着那两国的联盟。 她毕竟刚来过楚朝,对景熙城颇为熟悉。而且,此人外表迷惑性极强,实则很有一番手腕,先前漱月国主欲将她献给楚皇和亲,便可见对她的倚重。此次又被委以这种秘密往来之任,并不奇怪。 而这,也是陌以新先前猜测是她的一个原因。 廖乘空思忖道:“如此说来,那东西会是什么?区区一份卷轴,便能证明阳国公割让城池的诚意,取信两国?” 陌以新眉心蹙起,他一直便在想这个问题。 阳国公还未入主皇宫,不可能得到国玺,更不可能拿出圣旨来。即便他与哪位封疆大吏早有勾结,可边境数十城池,也不可能全由一人做主,说降便降。 思前想后,他也只想到一种可能:“莫非……是边境布防图?” 风青倒吸一口凉气,道:“阳国公疯了不成?如此与卖国何异?” “他早就在卖国了。”沈玉天淡淡道。 花世站起身来,摆摆手道:“不论那卷轴是什么,既然我们知道她身上有如此要紧的东西,自然是要想办法弄过来。 我后来查探过,除了那个婢女以外,菡萏公主身边只有四个护卫,都是武将身手而已。” 陌以新摇了摇头:“安儿还在阳国公手中,我们不能起正面冲突。” 沈玉天看向花世:“此物被她贴身保管,片刻不离视线,你可有法子偷来,而不打草惊蛇?” 花世环臂胸前,翻了个白眼:“老子会的是偷盗,不是隔空取物。” 众人一时沉寂下来,各有所思,花世却又转了转眼珠,喃喃道:“不过嘛,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几人齐齐望向他,风青忍不住催促:“什么办法?” “很简单。”花世双手一摊,“虽说是贴身保管,可只要想办法让她脱下衣服,就如同在沐浴时,那卷轴不就离身了吗?” 风青挠头:“可方才她沐浴时,也还是没机会下手啊。” “那是因为她身边尚有婢女相伴,而且也不曾分心。”花世一本正经地分析,“照你们方才所言,这位菡萏公主上次来访本是要献于楚皇,而她却与太子暗度陈仓。此女显然不是清心寡欲之人,何不试试以色诱之?” “色诱?”风青豁然开朗,“对啊,如此一来,脱下衣服,遣退婢女,再加上心猿意马,就可以同时满足了!” 风青的直白令花世也不禁嘴角一抽,他看向沈玉天,道:“你还在等什么?” 沈玉天眉心一跳:“什么?” “你只要让她脱下衣服,我便有把握取走卷轴,换上事先备好的赝品逃之夭夭。你我都看到了,那菡萏公主虽时刻盯着卷轴,却并不打开查看,此计可谓天衣无缝调包计!”花世踌躇满志。 沈玉天终于反应过来,脸色渐黑:“你说什么?” “喂,我方才分析了那么多,你不会一句都没听吧!”花世比他还要不满。 “为何是我?”沈玉天的声音沉了下来。 “你这张脸,不去色诱岂不浪费?”花世一脸的理所应当,“你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却不能为朋友牺牲色相?那公主国色天香,你也不吃亏,男子汉大丈夫,不会如此扭捏吧?” “花世。”沈玉天已经按上刀柄。 陌以新终于开口:“菡萏公主心机之深不输男儿,美色只是她运筹的利器,从不是她的弱点,更不是能轻易撩动的东西。 更何况,就算将卷轴偷过来,也并不能解决问题。” 花世一怔:“为何?” “调包能瞒一时,却瞒不了一世。只要阳国公愿意,同样的卷轴他可以给一次,就可以再给下一次,而我们不可能无穷无尽地偷下去。”陌以新道。 沈玉天随即心领神会:“你是要,釜底抽薪?” ----------------------- 第206章 …… “喂喂!我对你的计划是没有什么意见, 但是,一定要我穿这个吗?”花世盯着面前桌上的女式束身黑衣,一脸愁苦。 陌以新淡淡道:“这是夜行衣, 男女无甚分别。” “可还有这鞋!”花世捏着鼻子, 嫌弃地拎起一旁的长靴, “这可是从何夫人脚上脱下来的,老子何时穿过别人的臭鞋!而且还是女鞋,穿上准会挤脚!” “你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却不能为朋友扮作女装?男子汉大丈夫,不会如此扭捏吧?”沈玉天冷笑一声,原话奉还。 “你这家伙……”花世咬牙切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沈玉天不再理他,掂起一旁的长剑,审视道:“何夫人这柄剑, 不过是寻常样式, 没有一眼可辨的特征或标识。” 他微微蹙眉, 转向陌以新:“仅仅一双鞋和这柄剑,会不会太过隐晦?那菡萏公主当真能看出,是何夫人吗?” 廖乘空在旁附和道:“不错,不如将何夫人的外衫也弄来, 让花兄弟一并换上?” 匣中宴 第296节 “我说你们两个——” 花世正要发作, 陌以新已经摇了摇头:“线索若过于显眼,反倒会惹人怀疑。一双鞋与一柄剑,便已足够。” 花世暗暗松了口气, 又狠狠一咬牙,仿佛自言自语:“老子豁出去了……” 他认命般地拾起女子夜行衣,一面动手去穿, 一面道:“可男子的身形毕竟与女子不同,就算我尽力模仿,也要比何夫人高出几分,难免会有破绽。” 陌以新眉心微锁:“我知道,可要立刻找到一位信得过又有身手的女子,并非易事。” “难道我不是吗?”屋门外的方向,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几人都回头看去,唯独花世浑身一僵,几乎定在原地,正欲换衣的双手也停在了半空,面色显然凝滞。 来人风姿清越,腰间银铃随步摇微微作响——正是苏锦阳。 在她身旁,林初歉疚地挠了挠头,小声道:“苏婶婶知道我偷跑过来,也跟着来了。” 苏锦阳没有理会屋中众人各自的反应,径直迈入屋内,干脆道:“信得过,又有身手的女子,难道我不符合?” “你不行。”花世想也没想,下意识脱口而出,随即却别过头去,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苏锦阳神色一顿,沉声问道:“可是要与人激战?” 沈玉天道:“以廖乘空和花世的身手,两人足以应付。只是,虽不必打斗,却至少要施展轻功。” 陌以新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多谢苏姑娘好意,不必劳烦了。” “陌大人这是什么话?”苏锦阳眉心轻蹙,“林姑娘是为了我才深陷重围,彼时若我不曾昏迷,也一定不会让林姑娘以身相代。 如今有能用上我的地方,我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更何况依沈大侠所言,我只须伪装身形,使几下轻功罢了,又无须与人交手,根本谈不上危险。” 屋内一时无人回应,花世那一双薄唇抿了又抿,终究也没有开口接话。 苏锦阳顿时柳眉倒竖,看向风青,叱道:“小神医,你来说。” 苏锦阳虽自幼习武,性情飒爽,可嫁到相府多年却始终沉静寡言,风青还从未见过她如此凌厉的模样,不禁一个激灵,支支吾吾道:“嗯,这个……少夫人身体一向康健,胎气也稳……我可以配一副安胎药,再以腹带固定胎位,短时间内想必……嗯,那个……应该……不成问题。” 苏锦阳满意地点了点头,抬眸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不着痕迹地看了花世一眼,还是斟酌道:“沐晖可知此事?” 苏锦阳的神色柔和下来,她垂眸看向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掌心轻轻地覆了上去,缓缓道:“我会看顾好自己的身体,对沐晖和孩子负责。” 她低低一笑,再抬起头时,眉目间更是灿若春华,“我是萧沐晖的妻子,却也是能文能武的苏锦阳。” 另一边也传来一声低笑,花世僵在半空的手终于动了,他将手中的夜行衣轻轻放回桌上,看向陌以新,道:“我想,不会有事的。” 苏锦阳微微点了下头,伸手拿起夜行衣:“现在,还请陌大人告诉我,要如何去做?” …… 城西某处僻静之地,一座清幽院落孤零零沐浴在月光之下,沉寂得仿佛与世隔绝。 不知何时,三道黑影自夜色中急掠而下,打破了此地长久的寂静与安宁。 女子的惊叫声,男子的痛呼声,利器相击与皮开肉绽之声……一切在短短瞬息间骤然爆发。 混乱中,一个绝色女子自院门匆忙跑出。 少顷,墙内跟出一道纤细的黑影,轻巧如飞燕,只在落地时身形微微一晃。 紧随她身后的第二道黑影似乎一僵,像是极力忍住伸手去扶的冲动。 再之后,是第三道独臂黑影。在他飞出时,方才的腥风血雨已被夜色吞没,院落中恢复了初时的宁静,只剩下四个倒毙的护卫,和一个昏死过去的婢女,在黑夜中静静陈诉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前后三道黑影,自然是苏锦阳,花世,与廖乘空。 三人对视一眼,皆看向远处菡萏公主的背影,她虽不会武功,动作却不慢,已向湖畔的方向跑出数丈。 三人飞身而起,继续追上。 廖乘空独臂一扬,不知什么破空而去,菡萏公主右腿便骤然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要断裂一般。 她心中一凛,知道是那些人追上来了,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颈后又紧接着一麻,意识瞬息散去。 廖乘空放下手来。方才的打杀与追逐,于他而言仿佛不费吹灰之力,他只掸了掸衣袍,向湖边张望。 果然,沈玉天不知从何处现身,仿佛已在此等候多时,他腰间横着一柄长刀,在月光下愈发显得肃杀。 花世向地上的女子努了努嘴,道:“交给你了。” 言罢,身穿黑衣的三人再未多言,不约而同地腾身跃起,霎时隐没在夜色之中。 沈玉天若有似无地叹出一口气,随即俯下身子,探向菡萏公主怀中,利落地摸出一个卷轴。他在手中掂了掂,却并不打开,也不收起,而是随手扔到了一旁。 他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下,侧头看了眼安静躺着的卷轴,听着身后女子轻浅的呼吸声,忍住了想要拿起东西一走了之的冲动。 陌以新的叮嘱在他脑海中清晰响起—— “倘若你有了接触卷轴的机会,不要动,甚至不要看一眼。即使是看似来之不易的机会,多半也只是陷阱。 要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卷轴,而是人心。”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仍未放明,月亮也隐入云层之中。 沈玉天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呢喃,是女子微微醒转的声音。 片刻后,响起一道清泠的女声:“你是何人?” 菡萏公主的冷静令沈玉天略感意外,他没有回身,只淡淡道:“我夜宿湖边,看到几人意图轻薄姑娘。” “轻薄?”菡萏公主微蹙娥眉。 她自然还记得不久前发生的事——三个黑衣人趁夜潜入幽居,将那四个护卫斩杀殆尽。 她被击晕后虽不省人事,可她却无法相信,那三人只是见色起意的暴徒。 “是几个黑衣人。”沈玉天对着一旁的卷轴扬了扬下巴,“此物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 菡萏公主这才看到卷轴,心底反倒多了几分笃定。果然不出所料,那些黑衣人正是冲着卷轴而来,将她追至湖畔后,在她身上搜查卷轴,才被眼前此人误以为是轻薄之举。 “是你救了我?”菡萏公主试探道。 沈玉天只点了下头。 “那几人武功极高。”菡萏公主缓缓道,“不瞒阁下,小女子身边本有四个护卫,仅仅在片刻之间便被击杀,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武功极高?沈玉天轻嗤一声:“恰巧,我武功更高。” 沈玉天的骄傲丝毫不似作伪,菡萏公主沉默片刻,道:“阁下可是朝中武将?” “我是江湖人。” “深更半夜,阁下为何会宿在湖边?” 沈玉天不耐地抬了抬眼皮。 出发前,他曾问过陌以新:“在她面前,我该如何表现?” 而陌以新的回答只有四个字:“做你自己。” 沈玉天不再犹豫,冷声道:“你的话太多了。” 菡萏公主便是一怔。 此人在救下她时,必定已看到她的容貌,为何却如此冷淡,甚至到现在还不曾转过头来正眼瞧她。这世间男子见了她,不是痴迷,便是惊艳,而眼前之人……竟像是懒得浪费一个眼神。 菡萏公主思忖片刻,这才伸手拿过卷轴,收入怀中,道:“阁下可曾看过此物?” 沈玉天索性站起身来,淡淡道:“我要继续睡了,你既醒来,自己回家去吧。” “等等。”菡萏公主唤了一声。 眼下,她身边已经没有可用之人,腿上又受了伤,剧痛不止,恐怕连行走都困难。而眼前恰好出现这么一个陌生男子—— 倘若他真是偶然露宿在此的江湖高手,自然能加以利用,护自己一程;倘若他是刻意接近的别有用心之人,自己也能将计就计,从他身上探出更多消息。 计议已定,菡萏公主换上一副柔弱神情,轻声道:“对不住,是小女子冒犯了,阁下路见不平仗义出手,想必是光明磊落之人。” 沈玉天微微蹙眉,转过身来,道:“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月光从散开的云层中倾泻而下,落在沈玉天墨色的长发之上,晕开一层冷冽的光,使他整个人像从夜色中雕出的神像。 而他面若白玉,眸若寒星,轻抿的薄唇勾勒出几分桀骜,又好似白玉之上恰如其分的一抹朱砂。 菡萏公主怔了怔。这些年来,她虽有过不止一个男人,却从未将任何一个男人真正放在眼里。她这样一副容颜,只要看惯了镜中的倒影,便无法再对其他人产生兴趣,余下的只有玩弄与利用。 直到此时,她在月光下看到这张冷峻如玉的脸,才第一次觉得,造物者是公平的。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男子,有着与她同样完美的一张脸。 在这个瞬间,她理解了对方对自己的冷淡。 她微微一笑,颔首道:“小女子尚不知公子名姓,以铭记救命之恩。” 沈玉天沉默一瞬,道:“我叫花世。” “一花一世界……果真人如其名。” 沈玉天嘴角抽了抽,没有接话。 菡萏公主也欲起身,脚下却是一歪,随着一声痛呼,整个人向前倒去。沈玉天自是眼疾手快,将长刀在她身前一横,稳稳架住了她本要倒下的身形。 “多谢公子。”菡萏公主隐忍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痛楚,“我的腿……像是断了。” 沈玉天自然知晓,这是廖乘空做的手脚,自然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他正欲开口,不远处又传来女子焦急的呼唤:“小姐,小姐……” 菡萏公主神色一动,听出是婢女的声音,随即应了一声:“桃月,我在这里。” 名叫桃月的婢女听见回应,更是加紧了步伐,一路奔到近前,带着哭腔:“小姐,吓死奴婢了,你没事吧?” 菡萏公主面色沉静,摇了摇头,只道一句:“东西呢?” 桃月抹了把泪,郑重道:“小姐放心,东西尚在。” 菡萏公主这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沈玉天心中一凛,一瞬间明白了。 陌以新果然没有料错,菡萏公主的确准备了一份赝品。真正的卷轴,竟在混乱中被她放在了婢女的身上。 任何人若要动手,无非是首先攻击护卫,或是直取公主本人,而婢女则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个。 难怪她苏醒后并未第一时间担忧卷轴的去向,拿到卷轴后也不检查是否完好,原来还留了这样的后手。 “你是何人?”桃月此时才注意到一旁的沈玉天,当即警觉起来。 匣中宴 第297节 沈玉天尚未答话,菡萏公主已先开口:“桃月,不得无礼,是这位公子救了我。” 桃月看到沈玉天的正脸,不由也是一呆,却仍然面露疑色,将菡萏公主恭敬拉到一边,压低声道:“小姐,这三更半夜的,怎会有人凭空出现在这种地方?其中一定有诈。” 菡萏公主抚上方才收入怀中的卷轴,淡声道:“卷轴尚在,他若是为了此物而来,早已拿了东西一走了之。” 桃月又道:“或许是他打开看过,发现此为赝品。” 菡萏公主摇了摇头:“你忘了,这份赝品中藏有特制香料,只要稍稍扯开一点缝隙,便会在人身上沾染独特的香气,五个时辰才能消散。看起来,此人对卷轴并无兴趣。” 桃月微微松了口气,却还是谨慎道:“小姐,此地不宜久留。” 菡萏公主侧头看向沈玉天,只见他已走出数丈之远,旁若无人地席地一坐,手臂枕在脑后,靠在树上歇息起来,竟真是露宿此地的模样。 她沉吟片刻,道:“对方此次未能得手,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可如今护卫已死,我的腿又有伤,倘若无人相助,我们便是待宰之物。” 桃月顺着公主的视线看去,喃喃道:“小姐是说,这个人……” 菡萏公主颔首:“此人虽不可靠,却至少是个高手。倘若他与此事无关,固然最好;倘若他是那边的人,既然刻意接近我,至少也会在表面上为我所用,否则如何博取我的信任?” 桃月眼睛一亮,恍然道:“小姐果然足智多谋。” 她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又问道:“小姐方才说……那边的人?莫非小姐知道是何人所为?” 菡萏公主眼中闪过一抹清冽的光,沉声道:“是阳国公。” “什么!”桃月惊叫一声,连忙捂住了嘴。 “我们此行的住处极为隐秘,根本无人知晓,只有可能是那日离开国公府后,被他派人在暗处跟踪,才会暴露。” “这、这……”桃月瞠目结舌。 “还有,方才那三人中,为首的是个女子。” 桃月努力回忆一番,愕然道:“小姐这么一说,还真是……” 菡萏公主冷笑一声:“你可还记得,那日带我去国公府的那个女人?” “奴婢记得,她是国公府郡主,阳国公的亲姐。”桃月答完,才意识到公主为何提起此人,当即吓了一跳,“小姐的意思是……” 菡萏公主缓缓点头:“是她,我认出了她的鞋子。上次见面时,她穿着同样的长靴。” “怎么可能?”桃月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小姐莫不是看错了?” ----------------------- 第207章 “我没有看错, 她换了身衣装,却忽略了鞋。”菡萏公主冷哼一声,“我早已看出, 那位郡主是个习武之人。” 桃月犹自惊疑不定, 又回忆道:“可方才激战时, 为首的那个女子,反而并未出手。” “不只如此。”菡萏公主声音虽轻,却裹着锋芒,“另外两个黑衣人中,有一人时常分心关注那女子,对她的安危尤为在意。” 桃月恍然大悟:“因为她是国公府郡主,是他们的主子!” 数丈之外,沈玉天正枕着双臂闭目养神,心头也难免生出几分惊异。 他虽似事不关己一般早已走远, 可毕竟内力深厚, 耳力惊人, 那边两人的私语七七八八都被他听入了耳中。 当菡萏公主说到黑衣人对女子格外关注时,他心中便是一凛,还道花世那家伙下意识的关心露出了马脚,却没想到……这居然也成了那女子是何夫人的佐证。 难道连这种细节……也在陌以新的算计之中?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陌以新的叮嘱—— “聪明之人都有一个弱点——相比于其他一切, 他们永远更相信自己。 所以, 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将一些零散的片段摆在她眼前,她便会用自己的方式, 串联成她所以为的事实。” 菡萏公主的确是个聪明人,可这世上,还有谁比那只狐狸更懂得算计聪明人呢? 沈玉天翻了个身, 薄唇微微一挑,几不可察地露出一丝笑意。 那一边,桃月终于接受了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仍旧震惊不已:“阳国公骗了我们……” “我早便觉得可疑,阳国公为了谋权篡位大费周折,又怎会将来之不易的江山拱手让人?”菡萏公主敛起眸中的一丝寒意,声音冷淡。 桃月愈发焦虑:“可是……奴婢还是不明白,阳国公特意摆我们这一道,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很简单。”菡萏公主缓缓道,“玄机便在于,他杀了那四个护卫,却并未杀了你我。” “对啊……这又是为何?” “卷轴里的东西,不单单是给漱月国,也是给揉蓝国的。如此重要的东西,倘若偏偏丢在我的手上,你说后果如何?”菡萏公主秀眉微蹙,眼底闪过一丝锐芒,“原本揉蓝国派来随行的两个护卫能够证明我们遇袭的始末,可他们偏偏都死了,死无对证。 更蹊跷的是,那样的高手都被杀了,我们两个弱女子却活了下来。你说,揉蓝国会怎么想?” 桃月面色骤变,惊恐道:“是、是离间计?” “不错。”菡萏公主仍旧冷静,“只要阳国公咬定,已将东西给了我们,是漱月国意图独占,才杀了护卫谎称丢失。事实摆在眼前,揉蓝国必会疑心漱月国想独吞利益,从而调转矛头,与我们为难。 到那时,两国联盟即便不反目成仇,也会不欢而散,难以再达成信任。” 桃月顿时一阵后怕,喃喃道:“难怪原定启程的日子被阳国公一拖再拖,还拿什么和亲做幌子,原来竟存着如此险恶心思。” 怀疑,是人心底最难熄灭的火种,一旦有了一根引线,它便会不安分地蔓延开来,将所有反常之处牵扯到一起,汇成一条严丝合缝的怀疑链,互为解读,互为佐证。 沈玉天闲闲地打了个呵欠,自始至终,他甚至不曾引导或暗示一句。 不过,有一点她们倒是没有说错,这的确是一出离间计——只不过,用计之人却不是阳国公,而是陌以新。被离间的也并非揉蓝与漱月,而是阳国公与菡萏公主。 “只要阳国公愿意,同样的卷轴他可以给一次,就可以再给下一次,而我们不可能无穷无尽地偷下去。”陌以新如此说道,“使之离心离德,方能一劳永逸。” 那边,桃月正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菡萏公主沉吟道:“好在卷轴仍在我们手上,便不算事败。” 桃月微微松了口气,却又紧张道:“等等,既然阳国公根本不是诚心合作,这卷轴该不会从一开始便是假的吧!” 菡萏公主思忖片刻,凝眉道:“应当不会。揉蓝国派来那二人中,有一人便是专门负责此物,他已钻研多年,虽然始终未能成形,想必却分得出真伪。 更何况,若卷轴是假的,方才那三个杀手也不必搜我的身了。” 桃月终于放下心来,拍了拍自己怀中藏好的东西,道:“既然如此,咱们赶紧带着东西回漱月吧。” 菡萏公主却摇了摇头:“如今景熙城早已被阳国公封锁,没有他的人护送,根本无法出城。” 她说着,忽然沉默下来,似是在心底权衡着什么。片刻后,眼底一道清光闪过,仿佛做出了某个决定,这才缓缓道:“明日,我们再试阳国公最后一次。” 桃月一怔:“如何试?” “按照原先的约定,阳国公本应在明日上午,将和亲人选送到北城门,与我们会合,再派人护送我们一道出城,返回漱月。”菡萏公主沉声道,“倘若所谓的和亲从一开始便只是幌子,明日的北城门,自然不会有和亲车队。” “小姐的意思是,我们要去北城门看看?”桃月也思索起来。 “不错。”菡萏公主微微一笑,“阳国公究竟是否要算计我们,到时一看便知。” 沈玉天缓缓睁开了眼。菡萏公主分明已有九成把握,却还要最后验证一次——此人的谨慎与周全,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倘若双方当真见上这一面,他们今夜费尽心机营造的误解,便会不攻自破。 明天上午,北城门……沈玉天冷冽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忧虑之色。 …… 三个黑衣人回到钰王府,苏锦阳先行回去歇息,廖乘空与花世则直截了当道:“计划顺利,下一步该做什么?” “万事俱备,自然便是该救出安儿的时候了。”陌以新沉声开口,“明日行动。” “什么?”花世瞪大眼,“什么时候就万事俱备了?景都兵力如今有大半都在阳国公手中,他自认稳操胜券,所以不疾不徐,一旦我们有所动作,他随时可以一声令下,将我们围而击之。” 他说着,忽然挑了挑眉,“还是说,你已经有了法子?” 陌以新道:“景都西北的奉威郡,常驻十万大军,北望边陲,拱卫皇都,距离景熙城仅须一日行军。而兵符,自然还在皇上手中。” 花世连忙道:“那皇上还不赶紧派出亲信,拿着兵符前去调兵?” 廖乘空神色却不轻松:“我们能想到这一点,阳国公自然也不傻。” “不错。”陌以新道,“阳国公自举事的第一日起,便命左右领军卫封锁了城门,倘若没有他的手令,四面城门都无法出入。” 花世一怔,叹了口气:“你既特意提起此事,自然早已有了计划,就别卖关子了。” 陌以新原本也没有卖关子的闲情逸致,随即道:“我们去找一个人。” …… 天色方才破晓,街上行人寥寥。 街边一座恢弘府邸静立于晨光之中,檐下匾额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远远便分外醒目——“苏府”。 廖乘空看了一眼,道:“那便是你所说的苏怀龄老将军府邸?” 陌以新点头。 距离上次来此,已近一载。 犹记那时,安儿兴致勃勃前来见识嘉平会盛景,却顶替他被人陷害入狱。 如今,她又一次替下别人,将自己困入罗网。 陌以新眼中闪过一抹熹微的光点,这一次,他同样要带她回家。 “他真的会帮我们?”廖乘空微微蹙眉,心中不安。 方才已听陌以新大致讲过,这位苏老将军府上曾发生命案,凶手是苏府四公子苏清友,而揭破凶手之人,正是陌以新。 苏清友蓄谋杀人本是死罪,皇上念在苏家满门忠烈,才开恩减为流刑。 虽然死罪已免,但这段往事足以成为苏家心底永远的刺,廖乘空对于苏府的态度并不乐观。 陌以新平静道:“苏老将军胸中自有丘壑,乃大仁大义之人,只要呈上那封信,陈清利害,他定会明辨是非。” 他直视着不远处的府邸大门,眸中忽而一动。 门口,一个女子正缓步走出,她身着一袭素衣,怀中抱着一个襁褓,眉眼平和,却掩不住淡淡哀愁。 婢女在侧轻声说着什么,她侧首应答,目光一移,便与陌以新隔空相触,神色立时一凝。 女子驻足片刻,将婴孩交到婢女手中,又低声吩咐几句,而后转过身,独自朝陌以新走来。 “四少夫人。”陌以新先行施礼。 此女正是苏清友之妻——阮玉蕊。较之一年前,她温婉依旧,却显然清减了不少,面色也仿佛染了层灰。 匣中宴 第298节 “陌大人。”阮玉蕊回礼。 陌以新望向婢女怀中的襁褓,道:“还未恭贺四少夫人喜得麟儿。” 阮玉蕊淡淡一笑:“今日,正是小儿百日生辰。” 她停顿一瞬,紧接着话锋陡转:“亦是清友百日忌辰。” 陌以新一时无言。 “清友走了。”阮玉蕊轻声道,“在孩子出生的那一日,病倒在流放之地。” “抱歉。”陌以新道,“请四少夫人节哀。” 阮玉蕊轻轻吸了口气,散去眼中迷蒙的雾气,平静道:“玉蕊正要带孩子去寺庙祈福,倘若陌大人无事,便先行一步了。” 陌以新颔首道:“在下是来拜访苏老将军,便不打扰四少夫人了。” 阮玉蕊微微一怔,却未转身离去,而是道:“不知陌大人找老将军有何贵干?” 经过那一案,陌以新对阮玉蕊的为人已有了解,自忖并无需要欺瞒之处,便将事情大致讲来,末了道:“在下虽不再为官,却不能放任阳国公割地卖国。 我们已打听到,在把守景都四面城门的将领中,有一位曾是苏老将军门生,深受提携之恩。若能请苏老将军出面,想必能有法子帮我们送出兵符,调兵前来策应。” 阮玉蕊愈听,眉头愈是蹙紧。她沉默良久,直到廖乘空以为她是要直接送客,她才忽而开了口:“陌大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苏府斜对面茶楼,窗外晨风轻拂,薄雾未散,雅室内却是一片静寂。 阮玉蕊垂眸看着桌上摊开的纸笺,缓缓道:“这便是陌大人所说,夜君的亲笔信?” “不错。”陌以新道,“此信便是证据。” 阮玉蕊抬起头,示意陌以新将信收回,道:“陌大人既然有证据在手,何不直接公告天下?一旦世人知晓此事,阳国公落得卖国恶名,要称帝自会举步维艰。” “因为他抓走了我的妻子。”陌以新道,“不论我有何筹谋,都不能显露丝毫风吹草动,此次前来拜会,也是要请苏老将军暗中行事。” “妻子……”阮玉蕊略作回忆,“便是那位……替陌大人入狱的姑娘?” 陌以新点头。 阮玉蕊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声音清清淡淡:“原来,陌大人也会为了爱人,放弃真相。” 陌以新沉默一瞬,无意与对方争辩,起身道:“在下多有叨扰,先行告辞。” “陌大人恐怕要白跑一趟了。”阮玉蕊却又开口。 陌以新脚步一顿:“此话怎讲?” 阮玉蕊垂眸,指尖微微收紧:“自清友走后,老将军身体便大不如前,如今缠绵病榻已久,苏府全由三哥做主。” “苏三公子?”陌以新眸中一闪。 他自然也记得此人——嘉平会那案中,苏三公子在觉察异样后,曾意图为家人顶罪。 那时,苏三公子请人帮忙,做局陷害他自己,而这个人,正是阳国公。 不错,粗犷豪放的武将苏叶嘉,与“落拓不羁”的阳国公,正是多年好友。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苏三公子应是忠义之人。” “正因为他是忠义之人。”阮玉蕊字字分明,清如落珠,“三哥效忠的是楚朝,而不是皇位上的那一个人。于他而言,匡复楚朝血脉是为忠,襄助多年至交是为义。” 陌以新重新坐了下来,声音微沉:“你是说,三公子已经站在了阳国公那一边?” 阮玉蕊缓缓点了点头:“你所说的城门守将名叫孙延甫,正是右领军卫统领,的确对老将军言听计从,如今也正是在三哥的授意下,帮阳国公封锁四面城门。 每日上午,三哥都会亲自出面,替阳国公巡视城门。” 茶室陷入短暂的沉寂,廖乘空思忖道:“三公子只是被蒙在鼓里,不知阳国公的狼子野心。既然他是忠义之人,只要我们将信拿给他看,想必能令他改变立场。” “不可。”陌以新与阮玉蕊异口同声。 阮玉蕊略微意外地看了陌以新一眼,等他先开口。 陌以新道:“三公子身边必定还有阳国公的人,我们暂且不能与他接触。何况我们也无法预估,以三公子的性格,会对此事作何反应。倘若他要与阳国公直接对质,还是会暴露我们的计划。” “你无法预估,我可以告诉你。”阮玉蕊语气淡淡,却带着笃定,“三哥永远不会在朋友背后捅刀。他与阳国公是过命的交情,即便因信念不同而分道扬镳,他也会坦坦荡荡地当面说个清楚。” 她轻轻闭了闭眼,“对苏家人而言,亲人与朋友是最重要的。” 陌以新深深看了阮玉蕊一眼,道:“那么,四少夫人又为何帮我?” “我没有帮你,只是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好人做无谓的努力。” 阮玉蕊站起身来,望向窗外的晨雾,薄光映在她的侧脸,像蒙着一层淡淡的哀意,“清友说过,陌大人是一个好人。” 陌以新同样起身,随即深深一揖:“请四少夫人帮我。” 阮玉蕊一怔,原本已迈出的脚步停在半空,终究落回原处。她的目光在陌以新身上停留片刻,神色愈发复杂。 良久,她才轻声开口:“我为何要帮你?” 理智告诉她,清友的事与这位陌大人无关,她不该因迁怒而怨怼。可此时此刻,心中那一丝无处宣泄的痛,令她无法轻易点头。 “帮我,也是帮楚朝。”陌以新静静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这是四公子自幼刻下的心愿,夫人一定不曾忘却。” “你——”阮玉蕊的双唇轻轻颤抖起来。 清友走后,她不只一次抚摸过假山上那行稚嫩的刻字,那是他留下的……最刻骨铭心的印记,是少年最炽热,也最天真的向往。 阮玉蕊缓缓阖上眼,终于开了口:“你想要我做什么?先说清楚,我绝不会伤害三哥。” 陌以新沉声道:“明日上午,在三公子出门前,设法拖住他,让他留在府中。” “你需要多久?” “一个时辰足矣。” 阮玉蕊心念微动。三哥自前些年断臂后,虽性情大变,沉默寡言,如今却最疼爱襁褓中的小侄,只要以孩子的事为由,一个时辰不难。 苏家满门忠烈在上,阮玉蕊身为妇人,也要守护他们守过的山河。 她没有再说什么,轻轻点了下头。 …… 晨起的阳光落在眼睑上,林安只觉前方一片刺眼的白芒,不禁痛苦低喃一声,缓缓醒转过来。 虽然脑海中最近的记忆是窒息前的黑暗和那只粗暴的手,可林安很清楚,她还没有死。因为阳国公那种人,一定不会让她在彻底绝望之前轻易死去。 “你醒了?”那道沉稳冷淡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 ----------------------- 第208章 林安不必抬眼已知晓他是谁, 她揉了揉额角,漫不经心道:“好歹也是个正在篡位的国公,没有别的事可做么?居然在这里等我醒来?” 阳国公轻笑一声, 风度雍容, 与此前亲手扼住她脖颈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轻飘飘道:“其他事都可以先放一放, 毕竟,今日是你启程的日子。” 林安心口一紧:“今日……” “你既与陌以新订过婚约,也算是本公的弟媳。”阳国公低眉浅笑,“本公自然要亲自送你出嫁。” 林安根本无心理会他有意的伤人之语,她到此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人换上了一身鲜红的嫁衣。 “亲手为你量体裁衣,是那个婢女死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阳国公醇厚的声音中含着一丝笑意,“绿沉, 对吧?” 再次提起这个名字, 林安指尖下意识攥住了令她刺目的大红裙摆, 紧咬牙关。 阳国公一步步逼近床边,俯身与林安四目相对,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脸。 他端详了好一会,忽而抬起修长的手指, 轻轻捏起她的下颌, 古井无波的神色中,辨不出是漠然还是认真。 他缓缓道:“华裳红妆,是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刻。你的确很美, 只是可惜,看到如此美景的人不是陌以新,而是本公。” “滚远点。”林安狠狠别过头, 甩开他冰凉的手指。 阳国公丝毫未恼,只是重新将她捏住,道:“希望你到了漱月国,还能继续保持这种不容侵犯的冷漠。” 林安垂眸看向阳国公的手,淡淡道:“我可以咬断你的一根手指,只是可惜,我嫌脏。” 便在此时,门那边传来一声轻响——屋门被人推开,一道身影随之闪入,看到屋中两人近在咫尺如此姿态,显然一怔,旋即低头道:“国公恕罪。” 来人,是厉南风。 短暂的沉默后,阳国公松开手,优雅地退开两步,转头道:“何事?” 厉南风看了林安一眼,似乎欲言又止,却还是上前几步,附到阳国公身前耳语了几句。 “哦?”阳国公挑了挑眉,神色间愈发带着兴味。他却不似厉南风一般有所顾忌,毫不避讳地转向林安,道:“陌以新来了,独自一人。” 林安的瞳孔骤然一震,几乎怔住。 “难道是他有所感应,知晓自己的女人即将成为新娘,亲自过来送亲不成?”阳国公似乎颇为愉悦。 他怎么会来?林安心弦已经绷紧,她知道陌以新一定会设法救她,可是,像这样单枪匹马闯入敌营,又是为了什么? “他只是来见我的,你让他走。”林安连忙道。 阳国公轻笑一声:“堂弟特意前来拜会,本公岂能怠慢贵客?” “不要伤害他!”林安双拳紧握,声音带着颤意。 她已经知晓阳国公真正的心思——他与陌以新为敌,不是忌惮他身份的权势之争,而是赤裸裸的仇恨与报复。 阳国公的手腕,林安已在绿沉身上亲眼看到过一次。倘若要陌以新落入同样的境地,她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阳国公不做理会,只是转向厉南风,微笑道:“南风,送林姑娘按时上轿,本公这便去迎接贵客。” 林安猛然抓住阳国公的衣袖,紧紧不放。 “南风,让林姑娘冷静些。” 厉南风应声上前,伸手在林安身上点了几处穴位。几息间,林安已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她额角的青筋清晰可见,可无论如何挣扎,浑身还是如同棉花一般,被厉南风单手提了起来,一路丢入屋门口早已备好的轿上。 国公府前,朱红正门威仪森然。 陌以新一袭月白长袍,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清隽的眉目中却透着一丝凛冽。 匣中宴 第299节 国公府高大的门楣下,他就这样孑然而立,晨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身影,愈发显得孤寂。 片刻后,一个小厮快步走来,恭谨道:“有劳世子久候,请入正厅。” “世子”这个称呼令陌以新稍有一瞬失神,他微微颔首,正欲抬步走入府门,却见一顶八抬大轿,自府中缓缓抬出。 陌以新目光一顿:“国公要出门?” 小厮笑着回道:“回世子,这是御史大夫府上的轿子。国公本在与秦大人议事,难得世子登门拜访,便请秦大人先回去了。” 陌以新看到轿帘一角上印染的“秦”字,点了点头,似乎并未多想。 “世子请。”小厮恭敬地一揖。 陌以新撩起袍摆,与轿子擦身而过。 软轿中,女子红妆华服,眉目如画,周身一动不动,端坐如雕成的玉人,唯独双目染上一层难以消散的深红。 是他——她听出了他的声音,却只能这般无能为力,从他身旁悄无声息地错过。 这一刻,没有人注意到,陌以新的手指在步过轿旁时微微屈起,仿佛正压抑着什么。 …… 宽敞的大堂两端,陌以新与阳国公相对而立。两双颇为肖似的眼眸中,同样看不出任何情绪。 短暂的静默后,阳国公率先开口:“上次见你,还是在苏将军府。” 陌以新道:“那时,国公在我眼中,还是个洒脱随性的任侠之人。而我在国公眼里,大约已是死里逃生的钰王世子了吧。” 阳国公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陌以新并不迟疑,直截了当道:“我有个很公平并且很有趣的提议,想必国公会感兴趣。” “说来听听。”阳国公微微挑眉。 “我对国公提出三个请求,同样,国公亦可要我做三件事。”陌以新语气平静,悠悠道来,“我的请求绝不伤及性命,也只在今日有效,而国公则没有此等限制——不论是要我当场自裁,或是为你挑粪十年,我都会完成。” 阳国公面上渐渐浮起一丝兴味,他仅仅思量片刻,便眯起眼道:“很不巧,本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任何事需要你去完成。” 然而他只停顿一瞬,便又接着道,“不过,倒是可以换个条件。” “如何换?” 阳国公步履从容,缓步走到陌以新面前,负手而立,清朗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戏谑:“不如这样,本公打你三拳,应你三个请求。你意下如何?” “一拳一个请求?“陌以新轻笑一声,“好,很合理的条件,毕竟国公嫉妒我已久,如此不失为一个出气的机会。” “你说什么?”阳国公那抹讥讽的笑意凝固在嘴角,缓缓变了面色。 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在林安那里已经有过一次失态,如今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陌以新便再次挑中了他心底最不容触及的一处,硬生生将他心底的怒火撬了出来。 “你嫉妒我。”陌以新一字一句,说得云淡风轻,“你嫉妒我是钰王的儿子,自出生起便是堂堂正正的楚朝世子。 信任,器重,名位,我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一切,可我却偏偏满不在乎,将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弃若敝履。” “咄”地一声,阳国公猛然挥出一拳,拳风如雷,直中陌以新心口。 陌以新胸中一阵剧痛,被震得向后急退两步,单膝落地,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却牵起一抹淡淡的笑。 他喘息两声,声音微哑却依旧沉稳:“那么,轮到我提第一件事了。” 阳国公一拂袍袖,沉默不语。 他很清楚,陌以新是在有意激怒他,一旦打出这一拳,便算是应下了那个提议。可即便如此,他仍旧甘之如饴,因为这一拳,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快意。 至于所谓的三件事,他并不放在眼中。如今人为鱼肉,我为刀俎,倘若对方真有超出底线的请求,他大可以拒绝便是。这一拳打了也就打了,陌以新又能拿他如何? 陌以新仿佛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认,径自继续道:“第一件事,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又咳嗽几声,沉声发问,“太后那个祈福袋,你是从何处得来?” 阳国公沉默片刻,不答反问:“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陌以新笑着摇了摇头:“提问的是我,不是你。” 阳国公再次沉默。 这个问题,于他而言丝毫不难,他可以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愿轻易开口。因为这样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问题,让他愈发猜不透对方的真实意图。 冒着性命之危,用三拳换来的三件事,一定是至关重要的三件事。而陌以新却率先选择了这样一个早已无关大局的问题。 这个问题……究竟为何非问不可?透过这个问题,他能得到怎样的隐藏信息? 诸多念头只在一息之间,阳国公挑眉道:“只有三次机会,你却要平白浪费一次。本公的许诺,不是用来满足好奇心的。” “不错,我甘愿浪费一次。”陌以新面色不改,“请国公作答。” 阳国公垂眸审视着他,却是不语。 陌以新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身形微晃,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向来沉静的眼眸中显出一丝讥讽。 “或许,我能挨你三拳,你却受不住我一问。”他似笑非笑道。 阳国公冷笑一声,道:“祈福袋是真的。” 陌以新摇了摇头:“以太后之谨慎,不可能做出如此危险的东西,更遑论落入他人之手。” “不是太后。”阳国公淡淡道,“太后临盆之日,有人重金收买了一位稳婆。他所求之事很简单,不过是要一块包过婴儿的襁褓。后来,他便用这块襁褓,命人制成祈福袋,长年贴身收藏,以解相思之苦。 至于里面的生辰八字,于此人而言也不难得知。” 陌以新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因为这个人,便是皇上的生身父亲。” 他已经猜出多半,见阳国公默认,便接着道:“可我的问题是,此物为何会落入你的手中?” 阳国公漠然一笑,道:“这个男人,名叫厉言。” “厉言……”陌以新低声重复一遍,脑海中乍然闪回从前的某个片段。 “礼佛寺送来的那本佛经,我看到皇祖母拿起了它,然后……扔进了一旁的炭火盆里。”七公主道,“我不经意瞥见了封面的书名,叫做《厉言经》。” “我听过《华严经》、《楞严经》,却从来没有什么‘厉言经’。” “‘厉言’二字并非随意编造,它于太后而言,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只要太后看见这两个字,就必定不会无动于衷。” 厉言……原来是那个男人的名字。 陌以新忽而了悟,眸光一闪,缓缓道:“厉言——厉……南风?” 阳国公低低笑了两声,道:“不错,南风正是厉言的儿子。那个自命情深的男人,后来还是娶了别的女人,生下另一个孩子,却始终对宫里那对母子念念不忘。 庸人便是如此,对于难以企及之人每多情深,待身边人却多无情。” 他唇角扬起一抹凉薄的弧度,眸中浮起一片摄人的清光,“就在不久前,南风亲手杀了他,拿了祈福袋献于本公。 就这样,那人自我感动的祈福袋,终究成了奸妇与野种的催命符。” 陌以新微微蹙眉:“如此说来,你早已知晓皇上的身世?” “不。”阳国公道,“若不是从巨阙山庄得到那个秘密,南风也不会联想到,堂堂一国之君,便是他父亲多年来心心念念的那个野种。” 阳国公停顿片刻,敛起了那一丝本就淡漠的笑容:“这便是你要的答案。” “不错,我的确得到了我想要的。”陌以新调整呼吸,定定等待第二拳的到来。 …… 软轿中,林安犹自心乱如麻,只要一想起方才陌以新隔在轿帘外的声音,心中便像是被撕开一道口子。 无论如何,也不能嫁到漱月,这一路上哪怕有一线机会,也绝不能放弃逃脱。 脑中千头万绪,林安忽而意识到,一路平稳毫无颠簸的轿子,不知何时竟悄然停了下来。 林安心里清楚,这软轿只是阳国公掩人耳目的手段,却不适宜出远门,出城前必定还要换成马车,莫非便是现在? 算算轿子行出的时间,距离出城应当还有一半路程。 “喂,给我停下!”轿外一道突如其来的喝声令林安吃了一惊。 此人听起来是个女子,嗓音却英气逼人,干脆利落。分明是十分陌生的音色,林安却总觉得仿佛在那里听过。 “何人在此拦路?”厉南风阴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回答他的是另一道截然不同的女声——清清冷冷,沉静中带着一丝疏淡。 这回林安却一下子听了出来,瞬间惊得睁圆了双眼。 “小女王摇光,家父乃当朝刑部尚书。这位古纯钧姑娘,是古恺将军之女。” 林安自然还记得——王摇光与古纯钧,都是玉叶书院的学生,曾在上元节坠台案中打过交道。 王摇光皎若秋月,孤高而不骄矜,清雅而有决断,甚至曾托其父王尚书向陌以新提亲。 古纯钧则是将门虎女,心直口快,性情火爆,当初还曾因陌以新将怀疑投向玉叶书院,而对陌以新颇为不满。 可林安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二人怎会出现在此,拦下厉南风…… 厉南风听闻对方竟是官眷,倒不能同庶民一般乱棍赶走,于是稍稍敛起眉目间那一丝戾气,不动声色道:“两位姑娘恐怕找错了人。” 古纯钧一手执剑,另一手向前一指,极有气势地喝道:“本姑娘拦的便是你阳国公府的轿!” ----------------------- 第209章 厉南风不欲平白与人多舌, 便道:“若姑娘有事要找国公,还请到府上拜会。” “自然去过了,门房说国公刚刚离府, 此时不在!”古纯钧理直气壮地扯谎, “我们这才追上轿子, 你又要将我们蹴鞠似地踢回去,我们可不再如此好打发了!” 厉南风心知国公此时正接见陌以新,自然会吩咐门房挡走其他来客,倒不怀疑古纯钧的说辞,只是他更无心同几个姑娘家耽搁,便随口应付道:“国公亦不在轿中,想必另有要务,姑娘不如先回去,让贵府递封拜帖。” “我不信。”古纯钧直截了当, “今日事, 今日毕, 本姑娘有事要找国公问个清楚。” 厉南风微微蹙眉,音色渐冷:“此处城区近日戒严,本不是姑娘们该来之处。” 古纯钧轻哼一声,手腕一翻, 将长剑横在身前, 剑鞘上的腾龙金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她扬眉道:“此乃百年前古家所得御赐宝剑,请出此剑,面君亦可不拜。莫说什么戒严, 便是皇宫大内,本姑娘也去得。” 厉南风自然知晓将门古家的背景,却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大动干戈, 连那镇府之宝御赐金龙剑都请了出来…… 他终于收起几分敷衍之意,沉声道:“姑娘究竟所为何事?” 匣中宴 第300节 古纯钧满意地收回宝剑,却不答话,只是看向身旁的王摇光。 王摇光上前半步,清雅的眉眼肃如山月:“楚朝开国三百年,自太祖皇帝以来,君王励精图治,百姓克勤克俭,方有楚之盛世。 然时至今日,巍巍景都却现风雨飘摇之像,三百年来气象升平的景都不夜城,已是百姓人人自危,道路以目。 小女敢问阳国公,把持一个景都尚且如此,未来如何绵延我大楚累世承平?” 听她一字字掷地有声的诘问,林安这才知晓,她们竟是为心忧时局而来,诧异之外,也不免生出几分敬意。 厉南风暗道这些小女子竟不安心居于深闺,偏学那些清高文人一般议论朝政,还大胆找上门来,心中愈发不耐,只淡淡道:“楚承昱退位之日,便是国公重整社稷之时。” 古纯钧不悦道:“倘若皇上一日不退位,景都便如此乱下去不成?国公究竟几时攻入皇宫,终结当今乱局,可否给个准话!” “放肆!”厉南风冷喝一声,“在下敬姑娘出身将门,已是一再忍让,姑娘也当谨言慎行。无官无职之身,胆敢妄议社稷?” 古纯钧大怒便要上前,王摇光伸手将她拉住,轻轻摇了下头。 另一中年女子自她们身后走出,声音沉稳:“本官玉叶书院院长曾秋月,乃朝廷亲封正五品女官,敢问阁下官居几品?” 玉叶书院的曾院长……她竟也来了?林安愈发惊讶——莫非拦路的不只是王摇光与古纯钧二人? 厉南风皱了皱眉,没有言语。他虽是阳国公心腹,可阳国公不显山不露水地蛰伏多年,他自然也从未得封一官半职。 “倘若本官没有记错,按我朝规矩,下品见到上官,理应下马拜见。”曾院长正色道。 厉南风自然没有下马,曾院长倒也给他这个台阶,略过此节,接着道:“自我玉叶书院创办之始,建院碑上便刻有训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本官不敢有一日忘却。如今景都乱象横生,君不成君,国将不国,我等虽为女子,亦当直言劝谏。” 厉南风面上愈发难看。他还要带着轿中人赶去北城门,与菡萏公主一行会合,却被这群人当街拦路,街边已有许多人家开了窗缝偷偷张望。 此事原本并不难办,只需吩咐下人乱棍赶走便是,偏偏这些女子多为官宦人家,世族贵女,不能一味硬来。 他斟酌片刻,还是使出缓兵之法,稍稍收敛几分神色,道:“曾院长言之有理,只是国公的确不在轿中,在下也不过一个侍卫而已,并不知国公身在何处。 不若请曾院长先移步府上稍候,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王摇光与古纯钧对视一眼,眼底闪过几许忧色。 七公主叮嘱她们,此行务必要拖延半个时辰以上。如今仅仅过去片刻,对方竟甘于暂时示弱,回的话也挑不出刺来,她们又该如何纠缠…… 古纯钧忽地一跺脚,索性盘腿往地上一坐,伸长脖子向着后面的软轿喊道:“国公若不出来见我,我就不走了!” 王摇光抿嘴忍住笑意,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尴尬之色,轻轻一拉古纯钧,道:“纯钧,莫要如此与人为难。” 古纯钧怀里仍抱着宝剑,在王摇光若有似无的力道下纹丝不动,气鼓鼓道:“我就是不明白,皇上和阳国公都在等什么?皇上在宫中杳无音信,阳国公又迟迟不再动作。 如今已停朝多日,我爹整日在家闷着,就拿我与兄长出气,烦都烦死了!想出城去玩吧,偏偏又出不了城,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古纯钧犹自滔滔不绝地发着牢骚,厉南风的脸色却愈发阴郁。 半晌,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对方无休无止的抱怨,沉声道:“非议皇室,罪同谋反,当诛九族。” 话音刚落,一道清亮的男声遥遥传来—— “倘若本是皇室中人,又该如何诛九族呢?” 街角处,一行人缓缓走来,为首这人声音朗朗:“国公府的下人如此会扣帽子,可不要将国公也扣进去了。” 王摇光看见几人,心中这才微松。 坐在地上的古纯钧也转头望去,一眼瞧见一个最熟悉的身影,不由腹诽——总算来了,真是磨蹭!面上却佯作惊讶,遥遥喊道:“哥,你怎么也来了?” 林安更是意外——古纯钧的兄长古承影,她也曾在秋水云天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淮南王之子薛信暴毙,萧濯云与他的几个好友都在席间,古承影便是其中之一。除他之外,还有一位翊王世子楚宣平,那也是林安见过的楚氏皇亲之一。 不多时,几人已走至近前。 古承影伸手将自家妹妹从地上拽起来,道:“你们巾帼不让须眉,我们又岂能甘居人后?” 古纯钧眨了眨眼,凑到兄长耳边悄声道:“哥你这句话很有腔调啊,或许摇光迟早会动心呢。” 古承影匆匆瞥了王摇光一眼,只觉脸面微烫,连忙杵了妹妹一拳,掩饰性地咳嗽几声。 王摇光自然并未注意两人的私语,只向为首之人微微福身,道:“见过翊王世子。” 轿中的林安又是一怔——翊王世子楚宣平?刚刚才想到他,他竟然也来了…… 等等,林安突然脑中一闪,一个念头顺理成章地冒了出来——他们都是萧濯云的好友,莫非眼下这一幕,竟是萧濯云的安排? 轿外,方才还一本正经的古承影,此时才瞅见妹妹怀中抱着的长剑,眼珠子险些掉了出来,惊叫道:“乖乖!你连祠堂供奉的宝贝也敢偷拿出来,不怕爹揍你吗!” 古纯钧翻了个白眼:“爹才不会揍我。” 古承影掩面,几乎不忍直视:“爹还没少揍你。” “放心,我已留书一封,说是兄长你拿的。”古纯钧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齐齐整整的白牙。 古承影两眼一黑,亏得楚宣平伸手扶住,才没向后仰倒。 厉南风神色愈发不耐,阴恻恻道:“诸位再不散去,小人只有得罪了。” 楚宣平轻咳一声,学着长辈模样负手而立,淡声道:“本世子确有国事相询,堂叔为何不愿下轿一叙?” “小人已说过许多遍,国公不在轿中。” “他骗人!”古纯钧嘹亮的嗓门扬声一吼,“我们方才去过国公府,门房分明说国公刚刚出门,我们这才追上来的。” 轿外犹自僵持着,林安却又心念一动——倘若此事真是萧濯云的安排,那陌以新一定同样知情。 他们究竟知不知晓轿中人是自己?倘若知晓,找来一群人当街拦轿又能如何? 而陌以新一面找人拦路,一面又亲赴国公府与自己擦肩而过……这究竟是怎样一个计划? …… 腹部的剧痛令陌以新弯下身去,他一手撑在地上,呼吸沉重。嘴角的血痕才擦去不久,已经又被更加刺目的鲜红再次淌过。 阳国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薄唇勾起一丝淡漠的笑。 楚容渊的儿子,当年那个天之骄子,众人口中的龙章凤姿之人——终究便是如此狼狈地屈身在他脚下。 他端详着他,享用着此刻的胜利,如同品一道回甘的茶,每一滴都令人齿颊留香。 他就这样睥睨着,如恩赐般开口:“你可以提第二件事了。” 陌以新喘息着,先后两拳的力道令他的脏腑有如错位般绞痛,鲜血自嘴角滴打在地,他没有再去擦拭,只微微抬起头来,哑声道:“我要……见安儿一面。” 与第一件事相比,这第二件事丝毫不令阳国公感到意外。 他嘴角的笑意愈发加深了几分,随口召来下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待下人再回来时,恭恭敬敬地呈上了一样东西。 阳国公走回陌以新面前,淡淡开口:“为免节外生枝,本公暂且不能让你们相见。” 他将手中之物轻飘飘丢在地上,道,“此物是从她那里取来,你应当认得。” 地上,是几日前厉南风找林安索要的信物——那张纸笺。 陌以新自然一眼认了出来,他伸手将纸笺拾起,攥在掌中,道:“仅仅如此,并不算完成我的请求。” “规则由本公做主。”阳国公不留一丝辩驳的余地,“现在你可以选择,是否还要接第三拳。” …… 北城门前的大街上空无一人,长街尽头的拐角有间茶肆,倒还有那么寥寥几个茶客,其中有三人坐在一桌。 三人皆着男装,正中那人戴着斗笠,几乎遮住整张脸。 此人微微侧头,对身旁的黑衣男子说了几句话,声音压得很轻,细听却仍能辨出是女声:“若非公子仗义相助,以我这伤腿,莫说想来此处,便是回雅舍换件男装,也寸步难行。” 说话之人正是菡萏公主,她将一双玉手轻轻放在腿上,骨折处虽已被妥善固定,可稍一挪动仍牵扯得疼痛难当。好在有这江湖人一路背着她,沉稳坚实,倒比乘轿还要舒适几分。 沈玉天淡淡道:“江湖人本该行侠仗义,不必挂怀。待姑娘寻得友人,在下自当告辞。” 菡萏公主将斗笠微微抬起一线,看向不远处的几条岔路,顾盼生辉的眼中浮起一丝淡漠,若有深意道:“我想,他们不会来了。” 坐在她另一旁扮作小厮的婢女桃月,却显然不似她这般从容,焦急几乎写在脸上,压低声道:“小姐,距离先前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炷香了,阳——那边果真失约了?” 菡萏公主轻笑一声:“很意外吗?” 沈玉天自然知晓菡萏公主在等何人,也知晓那边为何没能依约赶来……他面上半分不显,只微微皱了皱眉:“姑娘的友人不来了?” “再等等。”菡萏公主重新压下斗笠,仍旧波澜不惊,纯澈的嗓音中笑意不减,“他们若来,原本是好,可公子便要告辞而去,如此,小女子反倒希望他们不来了。” 沈玉天有些僵硬地别过头去,没有接话。 菡萏公主掩唇轻笑,接着道:“还不知公子这般缥缈江湖客,为何会来景都?” 沈玉天沉默一瞬,道:“访友。” “可访到了?” 沈玉天沉默了更长的时间,而后摇了摇头:“时过经年,早已物是人非。” 沈玉天一贯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分不易察觉的怅然,可菡萏公主还是铺捉到了这一丝真切的情绪,若有所思道:“是公子的红颜知己?” “不是。” “能与公子为友,不知是何等样人物?” 沈玉天又沉默了。 菡萏公主见他不欲多言,也不计较,轻叹道:“公子远来访友,却只得一场泡影,又遭逢景都大乱,滞留城中。如此说来,倒与我颇为相似。” 又一盏茶的工夫过去,几条街面上仍旧未见半个车队的影。 桃月脸色愈发难看,喃喃道:“他们真的骗了我们……怎么办?小姐,我们该怎么办?” 菡萏公主仍旧神情自若,低低一笑:“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此行不过是最后确认一次罢了。” “那该怎么办?”桃月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景都已被封锁,我们还怎么走得了!” “将东西送出去才最要紧。”对于桃月的忧心,菡萏公主好似浑不在意,反而转向沈玉天,道,“不瞒公子,昨夜那些黑衣人在景都颇有势力,他们一次害我不成,恐怕还要设法追杀,公子这一路帮我,难道一点也不顾忌?” 沈玉天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直截了当道:“你若当我是胆小怕事之人,大可以现在就走。” 菡萏公主早已看出此人生性高傲绝非作伪,并不恼怒他如此反应,反而轻轻一笑,道:“并非我小看公子,只是……有件事想烦劳公子,倘若公子有所顾忌,我便不敢开这个口了。” “你说便是。” 菡萏公主却未答话,只是找店家要来纸笔,伏案书写起来,待洋洋洒洒写满一篇,才拿起纸小心吹干墨迹,又仔细折起,递向沈玉天:“烦请公子为我送一封信。” 沈玉天接过纸笺,若有所思:“送往何处?” “兴裕坊有处市集,其中一家古玩店,名叫金石斋。店主是家父老友,烦请公子将此信给他,他自会帮我传信回家。” 匣中宴 第301节 菡萏公主所说的金石斋,正是漱月国在景都的秘密联络点。 沈玉天不动声色道:“区区一封书信,我背你过去便是。” 菡萏公主却摇了摇头:“如今城中四处戒严,兴裕坊便是其中之一,闲杂人等皆不得出入。若要前往,必得等夜色遮掩,飞檐走壁,避人耳目才行。正因如此,小女子才不得不烦劳公子。” 沈玉天斟酌片刻,点头应下。 菡萏公主仿佛松了口气,又转头对桃月道:“桃月,将那个东西给我。”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在“那个”二字上咬得极重。 桃月一怔,方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恭敬递上。 菡萏公主随手接过,转头便将卷轴交给沈玉天,道:“还有此物。卷轴太重,不宜由信鸽携带,烦请公子让金石斋老板将卷轴上的内容誊抄下来,连同我的亲笔信一并送回家乡。” 沈玉天将书信与卷轴一同收入怀中。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这封由菡萏公主亲笔所写的书信,足以断绝漱月国与阳国公的信任与合作。而这份卷轴,也是他们志在必得之物。 只要将卷轴截下来,将书信送出去,一切便大功告成。 便在此时,一道冷静的声音却从他记忆中响起—— “当你觉得此事已成,便是要多想一层的时候。”陌以新的话再次闪入他的脑海,“不要轻信她,因为她绝不会轻信你。” ----------------------- 第210章 指尖仍残留着卷轴的触感, 沈玉天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光—— 这一切太快了。 菡萏公主给他卷轴时,几乎没有丝毫迟疑,轻巧得仿佛不过是转手一件玩物。而她吩咐婢女拿卷轴时, 语调又莫名古怪。 沈玉天微微眯了眯眼, 心中的某根弦悄然绷紧。此事, 恐怕仍然有诈。 片刻之后,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金石斋,他要当真去这一趟。 …… 与此同时,景都西城门内,正有一人驾马而行。 越是临近城门,四面越是戒备森严,此人却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城门下方,他才拉起缰绳, 从马上翻身跃下。 城门守卫头领快步上前, 殷勤道:“辛苦苏将军每日前来巡视, 今日同样一切正常,请将军与国公放心。” 苏叶嘉刀眉剑目,神色冷肃,仿佛天生带着压人的气势。 他点了点头, 道:“打开城门, 我要出城一趟。” 守卫头领一怔,旋即恭谨道:“苏将军可有国公手令?” 苏叶嘉板着脸,淡淡道:“事发突然, 国公命亲信传话要我出城办事,自然来不及取手令。” “这……”头领眼底闪过几分迟疑。 苏叶嘉似有不耐,拂袖道:“若有异议, 去将你们孙延甫将军叫来,他自然知晓如何处置。只是这延误要事之罪,你恐怕担当不起。” 这守卫自然知晓,他的顶头上司孙延甫,乃苏老将军门生,对苏家一向极为推崇。若是得罪这位苏三公子,往后恐怕升迁无望…… 可阳国公早已下令,唯持手令者方可出城。倘若自己开了这个先例,万一出个什么岔子,同样吃不了兜着走。 便在他犹豫之时,苏叶嘉已经重新牵起缰绳,似要跃马而去。 守卫头领连忙唤道:“苏将军留步,留步……” 另一个颇有眼力见的守卫上前两步,恭恭敬敬从苏叶嘉手中牵过缰绳,道:“小人为将军牵马。” 守卫头领心下微松,却仍一脸为难,不由看向身后几个守卫,不知该如何拿主意。 便有一人附上前来,小声道:“头儿,既是苏将军亲自出城,我等何必触这个霉头?” 头领同样压低声音,没好气道:“你当我想触这霉头?万一出了岔子,还不是唯咱们是问!”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这守卫显然与头领交情极好,说起话来也无甚顾忌,“更何况,那可是苏将军,众目睽睽的,能出什么岔子?” 头领若有所思地盯着苏叶嘉的背影,眸中却浮起一丝疑云,喃喃道:“说起来,今日的苏将军,似乎有哪里与往日不同……” 守卫挠了挠头:“什么不同?” “我也说不上来。”头领沉声道,“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也没听说苏将军还有位容貌相似的兄弟啊……”守卫的视线偷偷瞄向苏叶嘉空荡荡的袖管,愈发笃定,“退一万步讲,即便容貌相似,也不可能同样断臂吧?” 头领斟酌片刻,心中有了计较。他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忙不迭走上前去,伸手搀住苏叶嘉,道:“有劳苏将军久候,下官多有得罪,这便扶您上马。” “本将连上马都要人扶不成?”苏叶嘉似有不悦。 头领佯作未觉,硬着头皮搀住苏叶嘉,手掌不着痕迹地擦过他右肩断臂之处——本应是手臂的位置,果然只有一个突兀的断面,丝毫不曾作伪。 头领松了口气,心底那一丝莫名的异样直觉也随之消散。 他放开手,转头对手下几人道:“还不快去给苏将军开门!” “驾——”一声扬鞭,西城门外一骑绝尘而去。 始终沉稳冷淡的“苏叶嘉”,却早已从额角渗出一层细汗。 他很清楚,真正的苏叶嘉,此时此刻,正被阮玉蕊设法拖在苏府之内。 他夹紧马腹,腾出唯一一只驾马的手,极轻极快地擦过额头,仿佛怕汗渍脏污了面庞似的。 廖乘空从未想过,那戏班出身的年轻人,在自己脸上捣鼓半晌,自己便会变成另一副模样。 他更没想过……自己这残缺的手臂,会在这一天,因为这样的巧合而派上用场。 分明是追风逐电般地纵马疾驰,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身上有负千钧之重。倘若放在从前,他一定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堂堂一国之兵符,竟会揣在他的怀中。 西北方,奉威郡,十万大军…… 廖乘空在心里默念着。 …… 当厉南风驾着马车赶到北城门旁的约定地点时,却并未见到预想中的人。 厉南风心知路上耽搁了些工夫,心中倒不算意外,只暗骂一句,轻身跃下马车,走向城门口的几个守卫,问道:“约莫半个时辰前,可有一绝色女子,带着婢女与四名随从,在此处等我?” “回大人,并无其人。”这些守卫也不知厉南风是何来头,只见他手持阳国公手令,自然是笑脸相迎,有问必答。 “什么?”厉南风微微变了面色。 他原本以为,是菡萏公主久候自己不到,以为计划有变,才又先回去了。可如此看来,对方竟根本未曾来过? 厉南风心中计较一番,对身旁一名亲信吩咐道:“去城西雅舍一趟,请菡萏公主速来北城门会合,莫要延误启程。” 菡萏公主有一点没有猜错——阳国公的确派人跟踪过她,得知了她的住所,以备不时之需。 马车中的林安,只隐隐约约听到“菡萏公主”几个字,心中再次惊诧。这一路上,令她捉摸不透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先是玉叶书院的姑娘们心忧社稷当街拦路,接着又来了萧濯云的一众好友,非要国公府给个说法。 他们缠了半晌,厉南风忍无可忍之下,分明已经答应先带他们回府去见国公,他们反而变得冷冷淡淡,就像是小孩子玩腻了一般,兴致缺缺地离开了。 如今她终于一头雾水地来到城门,又不知为何迟迟不见出城,还依稀听到“菡萏公主”之名。 无论如何苦思冥想,林安也无法将这一切联系起来。 时间一寸寸过去。 当马车最初停下时,林安以为只是等城门打开,却没料到,这一等,便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厉南风也在等,此时的他,仍旧以为不过是菡萏公主记错了时日。 途中莫名其妙的拦路闹剧,的确令他有所怀疑。可他很清楚,如此拙劣的缓兵之计,根本无法影响大局,反倒说明有些人已经黔驴技穷,只剩无谓挣扎而已。 城门守卫殷勤地奉来一杯清茶,厉南风端起茶盏,正要喝上一口,便听不远处的马车中忽而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而后,又是“哐当”一声,比方才重许多。 厉南风当即搁下茶杯,大步向马车而去。 车帘“唰”地掀起,厉南风双目如电,却只见林安浑身僵硬趴倒在地,额间已沁出一层细汗,显然是竭尽全力咬牙挣扎,却还是不能动弹。 “不自量力。”厉南风撇下四个字,甩下车帘走了。 听着脚步声渐远,林安的心跳却愈发加快。 就在方才,原本还正神游沉思的她,忽然被近在咫尺的一声异响惊了一跳,下一瞬,便看到马车底部竟破开一个洞来。 虽不明就里,可这一瞬间的直觉却让林安做出了选择—— 她拼尽所有力气向前扑去,虽然不可能冲破穴道,却成功地让自己整个人失去了平衡,重重栽倒在地。虽然疼得直冒冷汗,却用身体挡住了车底的洞,也用倒地的声响混淆了方才的动静。 厉南风果然并未起疑,当然也没有好心将她扶起。而眼下,便是谜底揭晓的时刻—— 这个凭空出现的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马车底盘很低,能在车底破开一个洞,莫非是有人藏在地下? 林安屏住呼吸,贴着车底倾听,静静等待着。 事情的进展比她预想的晚了片刻,大约数了几十下心跳,她才终于感到,身侧抵着的洞口处,伸过来一只手。 这只手在她腰间推了推,察觉她的身体一动不动,似乎有些迟疑。 林安已有所悟,心中更是焦急,想咳嗽几声来表明身份,喉中却仍旧发不出声音。 片刻后,这只手终于再次伸了过来。对方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她是被人制住,无法自行挪动,所以这一次,这只手上传来了更大的力道,推着她坐了起来。 半倚上车壁,林安第一时间垂下目光——轿底破开的洞口下方,正对着地面上一个同样的大洞。 而在黑黢黢的地洞之内,一个人正隐在阴影中冲她眨了眨眼。 狡黠,轻狂,还有得手前的得意。 林安心口一热,险些喜极而泣。 ——还有什么,比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走一个大活人,更适合盗神花世的呢? 城门边,前去查看的亲信终于回报——雅舍空无一人,包括菡萏公主在内的所有人,皆不知去向。 匣中宴 第302节 厉南风面色一沉,终于觉察不妙,当即决定先回府禀报国公。 幸而,不论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只要林安还在他们手中,对方便永远只能受他们挟制。 他大步走向马车,一跃而上,接着一甩缰绳,掉转车头重回来路。方行出几步,便听身后的守卫们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大人,大人……” 厉南风心中另有牵扯,本不欲理会,却听到喊声中夹杂着几句“不好了”,这才又勒起缰绳停下马车,回头道:“何事?” “大人……”守卫头领面色发白,小心翼翼道,“方才马车停着的地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大洞……” 厉南风瞳孔骤缩,阴郁的双眸中似要冒出火来。 他猛然转身,扬手掀起身后的车帘。马车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只剩下车底一个并不规则的洞口,好似一张张狂的大口,正放肆嘲笑着对面之人。 洞口旁边,轻飘飘躺着一张纸条。 纸上没有一个字,只画着一朵火红艳丽的花。 …… 林安紧跟着花世,在狭窄的地道中一路奔行。待从另一端爬出地面时,已是气喘吁吁,她却无暇歇一口气,随即四下打量起来。 此处仿佛是某处民居的后院,丝毫不起眼,唯独院中停着一辆马车令人瞩目。 林安正要问花世,便见车帘一掀,马车里探出一个人来——竟是风青。 “小青!”再次见到熟人,林安热情招呼。 “先上车。”花世在身后道。 刚一上车,林安便连珠炮似地问道:“以新为何会去国公府?你又怎会跑到地底下?还有方才的拦路……今天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花世整个人往后一靠,像是瞬间瘫成了一摊泥,长长吐出一口气:“这趟可累死我了!” 毕竟刚从地底出来,一向爱干净的花世,衣袍上已尽是灰土,白如冠玉的脸上也沾了微尘。 “只有昨晚那一夜时间。”花世沧桑地叹了口气,“而且不只是北城门,还有东、西、南三面,都同样挖了地道……虽然漱月国在北边,陌以新却不放心,说不管阳国公安排你走哪边城门,都要有人接应。 这一夜下来,能信得过的人全拉来做了苦力,再加上临时借用民居撒下的重金…… 啧啧啧,本大爷盗行天下这么多年,还从未如此大费周章地行窃,而且偷的还是一个大活人。” 花世摇了摇头,眉梢挑起一丝无奈又得意的笑。 林安心中动容,对所有人的辛苦自是十分感激,此时却无暇多言,只抓住那个最令她不安的问题,再次问道:“以新究竟为何会去国公府?” 花世想要解释,才发现此事环环相扣,说来话长,默默梳理一番,才道:“这就要从那位漱月公主说起了……” 他尽可能化繁为简,将离间阳国公与菡萏公主的布局,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末了道:“陌以新说,即便偷来卷轴,或是哪怕杀了漱月公主,也不过是暂时拖延,却不能真正断绝阳国公与敌国的合作。 要想彻底破灭他的阴谋,只能釜底抽薪,让他们之间失去信任,再也无法联合。” 林安听得连连惊诧。原来漱月国竟派来菡萏公主与阳国公接洽,原来自己今日本是要与菡萏公主同行,踏上赶赴漱月之途。 而她也终于明白了今日这场看似无用的拦路——如果仅仅只是在途中拖延半个时辰,的确不能改变什么。 可在昨夜那一出离间计的铺垫之后,菡萏公主已经认定阳国公欺骗了她,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又未如约抵达,便成了压垮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 骗菡萏公主,和营救她,其实是同一个计划中,环环相扣的两条线—— 当他们在半个时辰后姗姗来迟时,躲在暗处求证的菡萏公主,自然早已确定了她的答案,头也不回地离开。 而马车与菡萏公主失之交臂,就必然会在城门前停下等待,趁这段时间,花世便正好能从地道将她偷走。 林安恍然大悟,心中悬着的那根弦却仍未放下:“你还是没说,以新一个人去找阳国公,是做什么?” 花世苦笑一声:“陌以新说,以阳国公的个性,一定会亲自押你出城。而以他的城府与手腕,只要他在,谁都别想在半途拖住他片刻。所以……” “所以,要将阳国公牵制在府中,只有他自己去……”林安喃喃道,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她原以为,陌以新独自去找阳国公,是另有计划。此时才知,他是将自己也当成了计划的一环…… 最关键,却最危险的一环。 林安按捺心中强烈的不安,忙又问道:“那他……他又将如何脱身?” “他没说。”花世也少有地正色,低头自袖中取出一件东西,“他只留下这一个锦囊。他说,倘若他始终没有消息,我们担心他生死未卜,再打开看。” 林安劈手夺过锦囊,当即便要拆开。 花世愕然:“现在?” “对。”林安果断继续。 花世没有拦阻,也将目光锁定在锦囊之上,只见林安自里面倒出一张纸笺,上面只写着两个字—— “进宫”。 “进宫?”林安喃喃念出声来。 “这是什么意思?”花世比林安还要疑惑,“就在去国公府之前,陌以新今早才刚进了趟宫。” “他进宫了?”林安抬起头来。 她依稀明白了什么,当即掀起车帘,对在外驾车的风青道:“小青,我们去皇宫。” …… “咳……”陌以新倒在地上,胸腔宛如被凿开。随着一声难以抑制的闷咳,鲜血自他口中迸溅,在地面绽开猩红的花。 “这第三拳,可还受用?”阳国公唇角轻勾,慢条斯理地将手背的血迹在衣袍上拭去。 鲜血淌过陌以新的下颌,一滴滴打在地上。痛楚带来的冷汗自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边稍显凌乱的发丝。 他喘息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半撑起身子,哑声道:“接下来,是第三件事……” ----------------------- 第211章 “第三件事, 放我离开。” 阳国公的眉梢轻轻一挑:“什么?” “放我离开。”陌以新重复一遍。 阳国公幽暗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单枪匹马来找本公, 只是提出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和一件没能实现的事, 然后硬生生接下这第三拳,便是为了离开?” 陌以新又咳嗽几声,道:“这一拳,换我一命,很划算。” 阳国公轻蔑一笑:“本公从未想要取你性命。巨阙山庄之事,不过是家姐自作主张。” “那么,便请国公完成这第三件事吧。” 阳国公面上的笑意倏然变得凛若冰霜,他俯视着陌以新,缓缓道:“你的来意, 本公已然知晓了。” 陌以新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哦?” “你亲自前来以身犯险, 不惜让自己重伤成这副模样, 不过是为了拖住本公。”阳国公一字一句道,“林安和亲之事,你已经知道了。” “国公在说什么?”陌以新面无表情。 阳国公根本不理会他的反应,径自说道:“你的第一个问题, 本公想了很久, 因为本公看不透,那个问题能带给你怎样的信息,让你有了非问不可的理由。 现在本公明白了, 这个理由,其实很简单——你并不在意所谓问题的答案,你要的, 正是本公的疑惑。 你问出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本公自然会试图拆解你的动机。我越是猜不透,你便越能牵扯我的思绪。 本公不得不承认,这第一拳,是你赢了。一拳之后,本公对你的来意一无所知。” “第二个要求,见林安。”阳国公只略作停顿,便紧接着道,“这同样不是你的请求,而是你在顺着本公的预期提出请求。 在第一个问题制造的疑云之后,你要给本公一些预料之内的表现,好让本公以为,事情仍在本公的掌控之内。所以这第二拳,还是你赢了。” “直到第三拳。”阳国公的声音渐渐冰冷,“放你离开——本公忽然明白了,这个请求,才是你唯一一个真正的请求。 林安和亲就在今日,以本公的个性,必定会亲自送她出城,所以你来了,来拖住我。你已经完成了你要做的事,唯一剩下的,便是全身而退。” 陌以新轻笑一声,又咳出一口血来。他却像是对疼痛毫无知觉一般,淡声道:“我在拖住你的同时,你也在拖住我,不是吗?” “不错。”阳国公没有否认,“只要你在本公面前,自然无法分身去做什么。本公也很好奇,你送上门来讨打,又能在本公眼皮底下耍出什么花样。” “你错了。”陌以新摇了摇头。 阳国公没有接话,只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我与你不同。”陌以新接着道,“因为我还有你没有的东西。” “什么?” “朋友。”陌以新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很可靠的朋友。” 阳国公微微皱眉。他知晓陌以新身边不乏高手,可没有陌以新在,他不认为那些江湖草莽能在景都翻出什么风浪。 “你安排他们去劫马车?”阳国公眉梢轻挑,“沈玉天、廖乘空、花世——这里面每个名字,都足以在江湖中震慑一方。可你恐怕忘了,再高的高手,在密不透风的毒箭阵中都难以独善其身。 八年前的你,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他刻意戳中陌以新此生最深的伤,陌以新却似浑不在意,只淡淡道:“哦,原来城门处还布了毒箭阵,国公果然思虑周全。” 看似叹服,语气中却毫无波澜。 阳国公双眸微眯,他从陌以新脸上看到了一丝成竹在胸的泰然,而且,陌以新对此似乎无意隐藏。 便在此时,厅外忽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个下人一前一后在门口停住,前者俯首道:“国公,厉大人派人回来传信。” “进。”阳国公沉声应道。 后面的下人即刻走入厅内,声音里还夹着一路疾行后的微喘:“禀国公,属下等抵达北城门,菡萏公主并未依约前来,厉大人已派人赶往她的住处探寻。” 阳国公再次沉默了。他的眉心轻轻蹙起,片刻后,却又舒展开来,缓缓道:“不用去寻了。” 来人闻言愕然:“这……” 阳国公虽是对下属说话,视线却落在陌以新身上:“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陌大人既然有所动作,必定要釜底抽薪。我想,菡萏公主这条线,恐怕再也无用了。” 陌以新低笑一声:“没想到,国公竟对我如此高看。” “即便如此,本公也还是小觑了你。”阳国公沉声道。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探出菡萏公主的行踪,设局破坏和亲,斩断他与漱月国之间的盟约,不得不说,连他也难以推敲出其间种种手腕。 匣中宴 第303节 厅内陷入一片寂静。 那前来传信的下属,额头渐渐沁出细汗,正欲悄然退下,忽又听闻身后有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直冲厅前。 地面被马蹄踏得咚咚作响,震得人心口发紧。 何人如此大胆,入国公府竟不下马?他下意识回头望去,忍不住叫出声来:“厉、厉大人……” “吁——”厉南风直到门前才生生将马勒住。 他带着风势翻身下马,快步跑入厅内,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国公,林安不见了。” 空气几乎凝固。 厉南风一句话说罢,才猛地侧目看向陌以新,面色愈发阴沉,那一双淬毒的眼神,仿佛要将眼前之人生吞入腹。 陌以新仍旧孑然而立,他唇角血迹犹残,凌乱的发丝仿佛透着狼狈,可他却站得笔直,看似古井无波的眼中,到此时才终于掠过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 阳国公缓缓蹙起眉头,林安——不见了? 厉南风点了她的穴位,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根本不可能自己逃脱,那便只可能是被人救走。 可厉南风一路押送,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若有任何异动,他早该察觉,又怎会忽然禀报一句——“不见了”? 林安是他手中最好用的武器,只要林安还在他掌控之中,他轻而易举便能让陌以新痛不欲生,可如今,她却不见了。 陌以新眼中的释然刺入了阳国公的心口,他终于开口,声音更沉:“不要忘了,你还在本公手里。你们二人本是一体,走一个,来一个,没有区别。” “哦?”陌以新唇角微微一勾,似带嘲讽,“你我有言在先,国公打我三拳,完成我三个请求。如今三拳已过,而我的第三个请求是放我离开,国公似乎还未履行约定。” 阳国公不怒反笑:“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这三拳我打便打了,便是我现在反悔,你奈我何?” “这么说,国公自认技不如人,只能靠食言保住一丝颜面?”陌以新的语气愈发讥诮。 “你以为本公自恃甚高,便会中你的激将法?”阳国公嗤笑。 陌以新见他如此,心中毫不意外。他早知阳国公不会遵守所谓承诺,而他也不过是在等另一个消息罢了。 便在此时,脚步声再次响起。 一个总管模样的下人走到门口,他低着头,仿佛不敢直视阳国公似的,一开口,连声音也在轻颤:“禀国公,宫里……宫里传来消息,钰王世子当年大难不死,已经认祖归宗。皇、皇上谨遵昭明帝遗旨,将皇位归还于钰王一脉——” “什么!”来人还未说完,厉南风已经脸色大变,失声厉喝。 总管愈发不安,头埋得更低了些,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皇上已公告天下,将、将皇位禅让于钰王世子楚承晏,传世子进宫接旨。宫中来接驾的车辇,正在大门外候着,传旨太监还在一遍遍当街宣读圣旨……” 说到最后,声音已低如蚊蚋。 “怎么会这样……”厉南风不可置信地挤出话来,一张脸像是被雷劈过般僵硬,“楚承昱那个杂种,竟是如此窝囊废?连皇位也能拱手让出?” 他说着,仿佛忽然回过神来,看向阳国公,斩钉截铁道:“这一定不是真的,是陌以新的阴谋!” “圣旨就在外面,想来不会有假。”与厉南风的大惊失色相比,阳国公显然要镇定许多。 他只是用眼神紧扣着陌以新,沉声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陌以新只淡淡道:“我与皇上之间的事,国公不必在意。你只需要知道,我,楚承晏,此刻已是名正言顺的新皇。” 想起与皇上的会面,陌以新的心绪也颇为复杂。 早在阳国公公然举事的第二日,他便被皇上宣召进宫。皇上挑明了他的身份,并且提出将皇位禅让于他。 只是那次,不管皇上是真心还是利用,他都果断拒绝了。 而今日,在他只身来到国公府前,又进了趟宫,重新提起此事—— 他原本只是想以铲除阳国公为条件,请皇上帮忙,在关键时刻向国公府下这样一道圣旨。所谓禅让,不过是演一出戏罢了。 陌以新原有一整套说辞,让皇上认可他的计划,相信他不会浑水摸鱼,趁乱夺位。可连他也没有想到的是,皇上只听了个开头,便随口应允了,就如那次说出禅让时一般轻易。 陌以新无暇再去分析皇上究竟是何用意,彼时林安还在阳国公手中,他必须一步一步向前走,不能迟疑。 “新皇”二字,显然刺痛了厉南风的神经,他面色愈发狠戾,咬牙道:“一个死人,可做不了皇帝。” “哦?”陌以新眉头轻轻一挑,“那你不妨问问国公,是否要弑杀新皇。” 阳国公看着陌以新,面色依然沉静。良久,他眼底竟似浮起一丝笑意,轻薄的唇角也弯出一个不明显的弧度:“新皇?很好。既然如此,便送我们的新皇入宫接旨吧。” “什么?”厉南风面色又是一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南风,本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阳国公淡淡道,“备好车马,不必多言。” 陌以新看着阳国公嘴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知道自己猜对了。 看过叶饮辰送来的那封信后,他便觉不对劲——阳国公许诺给夜国十座城池,倘若再给揉蓝国十城,漱月国十城……楚朝共计一百八十城,粗略算来,竟是要将二成国土都拱手让人? 阳国公掌握着皇上身世的污点,也掌握着景都大半的兵力,于情于理,都已处于优势,又何必非要将自己辛苦抢来的东西分与他人? 在那个时候,陌以新心底忽然产生了一个模糊的念头——或许,他想不通的地方,才是阳国公真正的目的。 他要的不是皇位,而是毁掉楚朝江山。 这样的想法,无异于荒诞不经的异想天开。可陌以新知道,这是楚氏血脉中一脉相承的决绝—— 正如昭明帝宁肯冒着战败国破的风险,也不向漱月国低头和亲; 正如先皇楚容清为了温云期甘愿忤逆君父,放弃皇位; 正如钰王楚容渊为了挑起与夜国之战,设计杀害老夜君,不惜天下大乱…… 这种近乎不真实的偏执与疯狂,或许会令所有人出其不意,可同样身为楚家人,陌以新几乎是在看完那封信后,便立即想通了一切。 陌以新很明白,他身为钰王一脉,是昭明帝选中的正统,也是阳国公的眼中钉肉中刺。阳国公不会轻易杀他,是为了先让他一步一步被逼入绝境,尝过所有痛苦。 阳国公一贯冷静,睿智,胸有城府。唯有报复心,是他无懈可击的头脑之中,唯一由情感驱使的部分。 而这——陌以新深知——正是他唯一可以利用的破绽。 阳国公刚得知林安已被救走,又传来“禅让”的旨意,此时此刻,正是阳国公对局势最为失控之时。 他的内心越是不快,报复心就越是滔天。 而所谓“禅让”,恰好将一条更为狠绝的思路摆在阳国公面前。陌以新只需不断撩拨他的怒意,他便一定会被情绪推着走向这条路—— 既然钰王后裔要做皇帝,那就让他去做那个亡国之君。 只让他亲眼见证楚朝覆灭,不如就让楚朝在他手中葬送,岂不更加痛快? 阳国公的反应,无疑验证了陌以新的所有推测。只是,他还有一件事不曾看透—— 阳国公手中到底还有什么底牌,即便失去菡萏公主那条线,即便不掌控皇权,他仍然如此自信能毁掉楚朝,完成他心中的报复? 陌以新心中隐隐浮起警兆,却被他暂时搁下,他眼中只浮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很快就能再见到她了。他在心里想道。 …… 宫门前,朱墙巍峨。 风青,林安,花世三人相继跳下马车。 刚刚站定,便见不远处的甬道上,还停着另一驾马车,萧濯云与七公主正快步向三人这边迎来。 “真的成功了!”楚盈秋拉住林安,双眼晶亮,“真的将你救出来了!” 萧濯云也轻出口气,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林安顾不上寒暄,只先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是陌大人让我们来的。”楚盈秋回道,“他说,拦路那事办完之后,我们便来宫门口候着,或许还帮得上忙。倒是没想到你竟也来了!” 林安攥了攥仍旧握在掌心的锦囊,“进宫”——这是陌以新写给她的话。 她的心跳加快了几分,却不敢放任那份希冀在心头滋长。她实在想不出,陌以新落入阳国公手中,能有什么办法脱身,来这里与大家会合…… “哒哒,哒哒——”又一阵马蹄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众人齐齐看去,旋即皆是一惊。驾车之人,赫然便是那张阴鸷冷绝的面孔——厉南风。 林安呼吸一滞,目光紧紧锁在马车之上,看着它缓缓停住。 厉南风翻身而下,在他之后,从车里走出两个人——阳国公,和陌以新。 ----------------------- 第212章 陌以新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一刻, 日光仿佛撕开层云,照在他清隽的眉目上。 他的白衣染着血迹与灰尘,身形却依旧挺拔, 如玉树临风。 “以新!”林安刚刚唤出一声, 便见厉南风自袖中摸出一把细长的匕首, 寒光一闪,已抵在陌以新颈侧。 林安瞳孔骤然一缩,本能地上前两步。 “全都别动。”厉南风冷冷道。 “安儿。”陌以新的声音温柔干净,仿佛那匕首并不存在,他眼中只有那一个身影。 女子身形窈窕,一袭火红嫁衣流光溢彩,恍若朝霞。红绸在腰间轻束,本已消瘦的身形愈显纤柔。 她从未像这般将长发挽起,乌发如云, 簪在鬓边的金步摇随着她方才焦急的步履而微微摇曳, 宛若流云轻卷。 她双颊微红, 不知是染了胭脂还是因奔波与焦灼。朱砂一点落于眉心,恰似桃花一瓣。红唇亦轻点绛色,竟是从未有过的风情。 匕首冰凉的触感犹在颈间,陌以新的心却在那一瞬变得滚烫。明明是早就印在心尖的无比熟悉的身影, 原来只因换上嫁衣, 竟会美得令他目不暇接,惊心动魄。 他满足地看着他未来的新娘,却又有一丝遗憾——第一次见她穿嫁衣, 却不是在属于他们的大喜之日。 林安见他只唤了自己一声,便似出神一般不再言语,再看清他唇角破裂, 下颌还染着暗红色痕迹,竟像是强行擦拭过血迹,却因早已干涸而未能擦净的样子。 林安心中一痛,急声问:“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我没事。”陌以新先一步开口,声音仍旧沉稳,“安儿,别担心。” 林安心里愈发揪紧,还要再说什么,忽听有脚步从身后疾来。 一个宫门侍卫小跑着自她身旁掠过,在陌以新身前停下。 他的目光扫过架在陌以新颈间的匕首,又偷偷瞟了厉南风一眼,面色惶恐又为难,犹豫片刻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皇上有旨,若陌大——哦不,若钰王世子前来,便请世子一行入宫面圣。” 此时此刻,侍卫心中也是纠结万分。谁能想到,从前的景都府尹陌大人,摇身一变,竟成了大难不死的钰王世子? 匣中宴 第304节 他本是翘首以盼地恭候着,想象该如何瞻仰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帝,却万万没有想到,传说中的“新帝”,竟是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被人架着匕首带来的…… 那么,皇上旨意中提到的“世子一行”,难道还包括手持匕首挟持世子之人? 在侍卫茫然又复杂的目光中,阳国公率先向宫门而去。厉南风挟着陌以新紧随其后,林安与七公主几人也快步跟上。 “这、这……”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最终却谁也不敢阻拦,只在心底默默叹息一声—— 今日之后,这些入宫的大人物,不知又有几人能安然无恙地再走出来…… …… 天极殿,是皇上平日上朝听政之处。 此时并非朝会之时,各部主官却悉数立于殿中。平日并不上朝的皇室宗亲,也统统分列一侧。 官员与宗亲之间,却有一人格格不入。他只着一身布衣,显然无官无爵,可站在一众权贵之中,却无人胆敢轻视—— 前任丞相萧砚。 多年位高权重,去年方被褫职,如今竟再次站在天极殿中。他静静望着皇帝,眼底交织着复杂难辨的怅然与快意。 金銮辉映,檀香氤氲,九龙金阶之上御座高悬,皇上端坐于朱红龙椅,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周身却好似没有了以往那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时的皇上,竟像是个在湖边垂钓的渔者,只沉默地等待着,带着一分置身事外的安闲,又有一丝颗粒无收的乏味。 林安走进殿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陌以新的到来,瞬间打破了殿中沉闷而压抑的空气。而他这种被匕首架着挟持而来的出场方式,又让气氛变得更加诡异起来。 再看到与陌以新一同前来的阳国公,每个人的心都提了半分。 再后面,七公主与萧濯云虽是熟面孔,可娃娃脸的风青,吊儿郎当的花世,再加上一身火红嫁衣的林安…… 王公重臣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又同时产生了一种难言的荒谬感。 皇上仿佛全然未察周遭的紧绷,反而轻笑两声,目光掠过陌以新,落在阳国公身上,语带调侃:“朕请钰王世子前来,国公这是作何阵仗?” 阳国公也微微一笑,道:“南风,还不将世子放开。” “国公——”厉南风显然极不情愿,却深知阳国公说一不二的脾性,只好低低应了声“是”,强压心中的不甘,将匕首缓缓收回,退开一步。 几乎便在同时,林安已走到陌以新身边,不顾眼下殿中诸多视线,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触上他掌心那一如既往的淡淡的温度。 陌以新反手将她握得更紧,他看着她,眉宇间的冷峻悄然松动,像是长夜之后,终于等来一抹晨曦。 林安心中有千言万语,想问他是不是受了伤,想说她很想他,想问他接下来有何打算…… 可此时人多耳杂,她只能咽下所有的话,在心里默默思量。 方才自宫门一路而来,侍卫们见到阳国公,显然都是服从与畏惧。即便厉南风挟持着圣旨中即将登基的“新皇”,却都无人胆敢上前干涉。 如此看来,阳国公这几日丝毫没有闲着,他的兵力已经从景都悄然渗透进整座皇宫。 他之所以毫无顾忌地令厉南风放开匕首,自然也是因为,这里几乎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唯一的例外……林安的目光转向金阶之下,身披银甲的萧沐晖正站在那里。 萧沐晖与他带领的龙骧卫,或许便是皇上身边最后一道防线。 林安心底绷着一根弦,忽然想起自己被阳国公掐晕前那番对峙,连忙又向陌以新贴近几分,压低声道:“以新,阳国公所图的,根本不是皇位——” “我明白。”陌以新眼底闪过一抹心领神会的光。 原来安儿早在他之前,便也察觉了阳国公的真实意图。他再次心悦于她的敏锐,更惊喜于两人心意相通的默契。 他看向林安,同样低声道:“他是要报复,窃国,卖国,亡国。” “原来你也知道了。”林安松了口气。 两人这几句对话的功夫,皇上已命近侍在一众官员与宗亲面前,再次宣读了禅位于陌以新的圣旨。 所有人早已有所耳闻,最初得到消息时那平地惊雷般的震骇虽已褪去大半,可当圣旨真的在天极殿内回响,众人却仍不免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面对如此曲折离奇的事态发展。 各部主官之中,刑部尚书王大人深埋着头,心绪复杂极了。 犹记得年初时,他代女儿到府衙提亲,陌大人拒绝了摇光,此事便不了了之。摇光虽是一贯的云淡风轻,仿佛心如止水,他却为女儿心疼许久,对陌大人的欣赏也被怨气冲淡了好一阵。 可是此时,他却生出几分庆幸。 谁能想到,年轻有为的景都府尹陌大人,竟会是早已死去多年的钰王世子?如今身份暴露,又卷入阳国公逼宫夺位的风暴中心,还不知命途几何。 倘若摇光当初真与陌大人走到一起,那宝贝女儿岂不是也要被牵进这场腥风血雨? 王大人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这种逃过一劫的庆幸多少有些不厚道了。不管是陌府尹,还是楚世子,都是曾因人品与才能而让他真心欣赏的年轻人啊。 希望他能顺利度过这一关。王大人在心里默默地想。 殿内沉默良久,终于有宗亲出声:“皇室血脉相认,乃国之大事,总不能三言两语便轻易定夺。何况此事还牵动皇位,更须慎之又慎。皇上既称世子归宗,想必已有确凿证据,足以服众。” 昭明帝仅有四子,先帝、翊王、老阳国公、钰王的子嗣都不算繁茂,此人是宗室旁支,莫说林安不认识,便是陌以新都叫不上名字。 他微微躬身,姿态恭谨,语气平和,提出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 皇上却没有答话,只是抬了抬眼皮,看向萧砚。 “证据自然有!”萧砚当即迈步出列,稳若山岳,声音洪亮,“萧某追随钰王二十载,与钰王府上下再熟悉不过,世子大难不死后隐姓埋名,萧某都看在眼里,这些年来从未断过联系。萧某便是人证! 至于物证,自然更是不胜枚举。” 萧砚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以一介平民之身被召入宫中,站在群臣与宗亲之间,就是为了给楚承晏正名,为他登基铺路。 林安自知陌以新是如假包换的钰王世子,对此并不担心,只默默看着萧砚接连举证。 钰王生前的亲笔书信,陌以新的生辰八字,甚至他身上的胎记……桩桩件件,确凿无疑。 “想比诸位都听过楚朝至宝丹炎戒之名。丹炎戒相传十余代,历来由太后传与皇后,或由皇后传与储君正妃,象征楚朝最尊贵的女子身份,故而又被称作昭玺。可惜,已多年下落不明。” 萧砚继续道,“昭明帝驾崩时,钰王年仅十岁,当时的懿贤皇后便成了太后。钰王大婚时,太后娘娘将丹炎戒赐与钰王妃。 后来,钰王妃产下小世子,不久便缠绵病榻。钰王妃对小世子万般牵挂,自知无法再亲手抚养他长大,更不能亲眼看着他娶妻生子,便将丹炎戒取下,穿上红绳系于小世子颈上,作为护身符陪伴小世子长大,直至他找到愿以丹炎戒相托的女子。 后来丹炎戒不知所踪,只因世子离家出走,带走了母亲这件遗物。” 在场各部主官皆在官场沉浮数十年,自然都听过丹炎戒之名,皇室宗亲更是再了解不过。 萧砚不必再多做解释,只看向陌以新,沉声道:“在这世上,能拿出丹炎戒的人,只有钰王世子。” 丹炎戒……钰王妃遗物…… 林安虽是第一次听闻此事,心头却陡然一跳,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冒了出来。 便在此时,陌以新握着她的手举了起来。他侧头看向她,缓缓道:“丹炎戒,便在此处。” 果然…… 林安心中震动,视线移向自己指间——流光溢彩的金,托着浓烈欲滴的红宝石,如焰似血,夺目灼人,果然不负“丹炎”之名。 那一日,陌以新在他父亲墓前,拿着这枚指环单膝跪地,与她许下婚约。那是林安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幕。 他告诉她,这指环是他母亲的遗物,可却丝毫不曾提过,它竟还是楚朝代代相传的昭玺。 殿中已有人认出了丹炎戒。 萧砚为人刚正众所周知,方才他一番陈说,已令在场诸人信了七八分,如今昭玺现世,再无一人能生出质疑。 皇上此时方才开口:“当年昭明帝留有遗旨,命先皇传位于钰王。钰王虽已薨逝,如今却终于寻回钰王世子。朕乃昭明帝子孙,自当遵从昭明帝遗旨,将皇位还于钰王一脉。” 他说着,目光落在陌以新身上,“世子曾任景都府尹,虽只短短一年,可朕看得清楚——世子胸怀韬略,政声卓著,才堪济世,德足服人。无论是血脉之正还是治国之能,世子都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此乃社稷之幸。” 听着皇上对陌以新的不吝赞赏,众多王公重臣心中都泛起了嘀咕。 八年前的钰王府事变,虽然早已无人提起,可这些久历官场的老臣又岂会不知。 当年事后,皇上虽给钰王厚葬、追封,还下了罪己诏,严惩叛党。可是,政变最大的得利者终究是皇上。 所以,那一场腥风血雨,背后究竟有没有皇上的授意,朝野上下可以说是心照不宣,所有人几乎都是默认的态度。 而如今,皇上竟要堂而皇之地将皇位“还”给钰王世子? 那八年前的动荡与惨烈,不就成了白白一场折腾?还是说,当年之事竟然当真与皇上无关? 难不成,一批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为了拥立皇上登上至尊之位,就在皇上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违背皇上的心意,自作主张发动了政变? 这怎么可能…… 一番话说罢,殿中尚未从惊疑中回神,皇上已将目光移向阳国公,似笑非笑道:“国公近日所做的一切,无非都因朕身世不正,欲匡复楚朝血脉。如今钰王世子身份确凿,天命所归,国公也必定不会再有异议吧。” 阳国公同样看着皇上。一向洞悉人心的他,此刻却第一次堪不破这位帝王的心机。 这些年来,他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尽管表面与世无争,暗地里却对朝廷之事了如指掌,自有一套情报来源。 更何况,当年作为楚承昱心腹、亲自领兵剿灭钰王府的裴肃,被他捏在手中拷打多年。 故而,对于八年前那场政变,或许所有人都不确定,可他却心知肚明——那的确是楚承昱一手操纵的夺位之局。 当年楚承昱身为皇子,却眼睁睁看着皇叔钰王稳坐诸君之位,心中早有不甘。他韬光养晦,笼络人心,待羽翼渐丰,瞅准时机挑动那些人发动政变,登上帝位后却又过河拆桥,将所有追随者一一清算。 阳国公再清楚不过,后来那些所谓的厚葬、追封、罪己诏,无非都是虚伪至极的假仁假义而已。 可是此时此刻,楚承昱为何会如此大方,将自己一心抢来的东西物归原主? 阳国公审视着皇上,想从他眼中看到更深的情绪,却捕捉不到一丝异样。那目光沉得像深潭,毫无涟漪,让人无从揣度。 阳国公微微皱了皱眉,只想到唯一一个解释——楚承昱认输了。 他被身世污点所困,已无力与自己抗衡,干脆将这烂摊子推给陌以新,顺势彰显自己高风亮节,保住最后一丝尊严和体面。 阳国公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带着讥诮与嘲弄。 他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钰王一脉乃昭明帝钦定的正统,如今各归其位,本公自当尽力辅佐。” “很好。”在所有人的揣测,和一片复杂的眼神中,皇上缓缓站起身来,朗声道,“朕自继位以来,谨守天命,夙夜不懈,兢兢业业,以安社稷。今国家承平,四海升平,然朕年事已高,力不从心,深感国运之久远,端赖英主承继,以保基业万世不坠。 钰王世子楚承晏,自幼聪颖,谦恭仁孝,勤政爱民,深得宗庙祖训,谙熟治国之道。兹以天命相授,传位于楚承晏,即皇帝位,继承大统。自即位之日,当承祖宗法度,励精图治,抚安苍生,以延国祚。 文武百官,当同心辅弼。新君当励精图治,以答万民所望!” 竟是将禅让诏书一字一句,亲口宣读了一遍。 在场的王公大臣,纷纷伏跪在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有人口中念道:“皇上——”有人开始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却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此刻呼的是这位皇上,还是那位忽然被推到大势尖端的新皇。 皇上对众人的混乱视若无睹,只一步一步走下金阶,声音波澜不惊:“八年了,朕兢兢业业,勤政爱民,不敢有一日懈怠。 朕以为百姓安居乐业,万众归心;朕以为朝局稳固,同心同德;朕以为万国来朝,四海归附。” 匣中宴 第305节 他口中说的皆是盛景,可他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寂然。 “一个祈福袋,一个丹书铁券,一夕之间,百姓人心惶惶,朝不保夕;百官勋贵举棋不定,骑墙观望;敌国屯兵压境,蠢蠢欲动——一切,皆因朕的身世而起。 是啊,一个人能因血脉而生来高贵,便也能因血脉而背负原罪。呵……” 皇上轻笑一声,带着彻骨的苍凉。 “皇上……”伏跪的众人,有的抬起头来,错愕看向负手而立的皇上—— 熟悉的玄金织龙朝服,冕旒垂珠朝冠之下,却仿佛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人。 “朕在这里呆够了,也真的累了。”皇上袍袖一甩,竟在金阶的最后一级坐了下来。 ----------------------- 第213章 随着一声咳嗽, 一丝血迹自皇上唇角溢出。 “皇上,皇上!”殿内顿时炸开一片惊呼。 “皇上急火攻心,快传太医!”喊声此起彼伏, 场面一度混乱。 这位在位八年的帝王, 他的英明, 他的勤勉,他对朝政和百姓的一点一滴,这些王公大臣自然都看在眼里。此时眼见皇上吐血,他们的担忧虽是必须要做的姿态,却也至少有一分真心掺在其中。 皇上却又笑了一声,笑骂道:“老糊涂,什么急火攻心,朕是服了毒。” 所有人又是一番震骇。 “一切因朕而起,便也因朕而终罢。”皇上一字一句地开口, 打断了殿上此起彼伏的杂音, “朕以一死, 平天下。” “皇上——皇上!”更多的惊叫与哀呼之声响彻大殿,不知所措的大臣们跪倒一地。 许多人已是双目通红,泪盈于睫。即便原先只有一分真心,此时此刻, 却是真正为这样一位明君而悲哀。 皇上虽已禅位于钰王世子, 可他毕竟以“肮脏”的血脉做了八年楚皇。他是太后与人私通的野种,他的血脉不仅不正,更是不洁、不忠, 是对皇室的玷污,是楚朝的耻辱。 即便今日拨乱反正,他的八年帝位也会让楚朝皇室成为野史中的谈资, 全天下的笑柄。 而新皇,是从他这“野种”手中接过皇位,威望也难免受损。 可他这毅然决然的一死,却让一场闹剧,骤然以悲壮收场。即便是那些原本存心嘲笑之人,也不得不愕然噤声,只剩下唏嘘叹惋。 人命大过天,他以惨烈一死,偿还了不堪的过去,撇清了新皇的未来。 而所有人都清楚,逼他走到这一步的,正是那位素来深得他信任的阳国公。人性天然偏向受害者,在一众王公大臣亲眼目睹他这个皇上自毁自戕的一刻,阳国公心狠手辣的阴影,已被他成功地埋在所有人心底。 此后阳国公每走一步,都难免多遭一分戒心,多招一分反感。 以帝王之死为代价,将这场混乱的负面影响压到最低,是最沉重,却最有效的一步棋。 皇上口中流出了更多的污血,他的神色却愈发安然,甚至扬起一个孩童般的笑,仿佛歇下一身重担,顷刻间年轻了十岁。 陌以新与阳国公皆蹙眉望着他,向来古井无波的眼中,不约而同地写着惊异与疑惑。 皇上缓缓向后倚去,目光扫过殿中一张张惊惧的面孔,似笑似叹:“哈哈……正所谓……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什……么?”一瞬间,林安心神巨震,如遭雷击。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句话,是从眼前这位楚皇口中……说出来的? 这句诗,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几乎镌刻在另一段生命的记忆里。 一股不可名状的震颤自心底升起,林安脑中轰地一声,一直以来,那个始终悬在心底的矛盾,在这一瞬间破土而出。 楚承昱因政变登基,却将拥立他的心腹功臣一一问罪,对那场并不光彩的政变毫不遮掩,毫无避讳。 难怪…… 难怪一个踩着血路、雷霆上位的皇帝,却会在事后做出完全不符合一个谋划者和得利者的种种作为,连陌以新这些年来一点一滴的审视与判断,都看不出丝毫端倪。 还有裴肃……他宁肯背叛妻子也要拥立皇上,争先居功,倘若没有主子的许诺和鼓动,他又怎会孤注一掷,一厢情愿将自己的家人与未来都压进那场政变里? 政变前的楚承昱笼络人心,许他高官厚禄,飞黄腾达;政变后的楚承昱却铁面无私,赐他黥面之刑,流放边疆。 一前一后,判若两人。 林安几乎屏住了呼吸,她竟然从未意识到——原来,他们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还有更多,从前不曾多想的事—— 他力排众议,将皇子与公主共同排行;他一力创建玉叶书院,发展女学;他亲自设立嘉平会,引入那些让她莫名似曾相识的游戏…… 甚至那新奇的抽奖环节,据说也是受了皇上的启发…… 一个个细节如碎光连成线,直击林安心底那个最不可思议的答案—— 他、他是,他也是…… 林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自穿越以来,她经历过无数离奇事件,而这几乎是她最为震惊的一刻。 至高无上的楚皇,和她一样,是穿越者,是从那个世界远道而来的异乡人。 他乡遇故知的意外,和对方服毒将死的紧迫交织而来,林安浑身的血液仿佛同时沸腾又冻结。 她已来不及再多想,猛地上前一步,清晰而急促地吐出一句:“轻轻的我走了——” “安儿?”陌以新一怔。 伏跪在地的众臣也不由抬头,纷纷看向这个突然发声的女子,对她所说的话更是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然而反应最大的,却是斜倚在金阶上的皇帝。他神情瞬间剧震,似乎想要猛然站起,却因身体脱力,只是晃了晃身形。 林安没有错过他任何一丝反应,再次开口,一字一顿地补完:“正如我轻轻的来……” 皇上那双因剧毒而黯淡的眼中,骤然迸发出奇异的光,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指向林安,素来沉稳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起伏的颤意:“你,你上前来!” 林安便要上前,手却被陌以新抓得更紧。她无暇同他解释,只在他掌心轻轻一捏,便脱开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向皇上,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皇上眸光灼灼,用仅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你也是……” 林安重重点头。 皇上瞬身骤然一松,喉间溢出一阵沙哑的笑声,夹着紊乱的喘息:“哈,哈哈!原来我在这个世界……不是一个人……能在死前知道,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你不会真的死对不对?”林安急声问,“你会回去,对吗?” “不知道。”皇上摇头,像叹息,又像是释然,“或许会回去,或许……就这样死了。” 林安心脏狠狠一缩。 他本可以不这样做。 不管对于哪个世界的人,帝王之位都是最诱人的至高权柄。他可以去争,去算计,利用这八年来辛苦打下的根基与阳国公一搏,或许还能保住皇位。 或者就算禅位于陌以新,以陌以新的为人,他大可以安心做一个富贵闲人,锦衣玉食,安逸荣华。 可他却以一死终结了所有。 眼前这个楚皇,他不是楚氏血脉,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将自己的生命完完全全献给了楚朝。 林安眼底不由浮起一层水光。 皇上却笑了笑,带着死前最后的豁达:“别为我悲哀,能穿越到正在登基的皇帝身上,这是何等的好运气啊。” 正在登基…… 林安心底再次一震,涌起更多的惊诧与恍然。 皇上又呕出一口黑血,气息也愈发紊乱,他撑着最后一口气,轻轻一笑:“我叫江岳,你呢?” “楚晏。”林安声音轻颤,“我叫楚晏。” 两个同在异乡为异客的灵魂,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认,却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告别。 “能在死前交个朋友,也不错。”江岳声音更轻,虽然刚刚才算真正认识,他眼底却带着老友般的暖意,“哈,看来传位给陌以新真是对了。我这个穿越者刚当完皇上,你这个穿越者……恐怕又要做皇后了吧。” 林安一怔。生死永别之际的悲哀与惆怅,仿佛竟被他这揶揄的玩笑冲淡了几分。 她喉头一紧,待要再说什么,江岳的双眼却已空洞。 他仿佛回到了刚刚穿越的那一刻。 他一定不是第一个穿越者,可他想,穿越到黄袍加身的刺激时刻,他恐怕还是第一人吧。 原身的记忆滚滚而来,他只生出一个念头——对不住了,那位被“他”灭门的钰王。 既然当了皇帝,就好好当吧,总要对得起这份机缘。 ——朕便发愤图强,励精图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轰轰烈烈走这一遭。 这种百年难遇的天胡开局,大概也会有一个不错的收场吧——他当时是这样想的。 江岳嘴角最后一次抬起一丝弧度,彻底闭上了眼睛。 他不堪的血脉,八年的勤政,惊人的一死,终于换来一句——“皇上驾崩——” 一声声凄厉而震颤的高呼在天极殿中炸开。 世人承认了他这个皇上。 …… 夜色如墨,耳畔掠过飒飒风声,沈玉天正在景熙城中疾行。 他怀中揣着一本卷轴,从外面看不出一丝异样,却滚烫如烙铁,即便隔着衣衫,也在他胸中激起阵阵怒火。 此前,菡萏公主将亲笔书信与卷轴交托于他,请他去金石斋代为传信。他本觉事成,却想起陌以新的提醒,决定冒险跑这一趟。 待入夜后,他便轻身前往金石斋,将书信与卷轴交给老板。老板接过只扫了一眼,便狐疑摇了摇头。 沈玉天照菡萏公主所言说出暗语,老板仍旧面露难色,只又多说了一句:“没有印鉴,信无法送出。” 沈玉天暗道一声果然。 诚如陌以新所言,这菡萏公主果然是心思细密的多疑之人,即便已经过重重验证,竟还要最后试他一试。 很显然,这份卷轴一定又是假的,倘若他不曾当真前来金石斋送信,而是带着到手的卷轴一走了之,自然只能带走一份赝品,功亏一篑。 沈玉天自老板手中接回书信与卷轴,再次回到菡萏公主暂时落脚的客栈,面上是不加掩饰的愠怒。他伸手将二物一抛,转身便走。 匣中宴 第306节 菡萏公主自然心知肚明,她一眼扫过书信与卷轴,确认二物皆未被打开看过,直到此时,才彻底相信沈玉天是真心替她送信,而非觊觎卷轴,别有用心。 她连声致歉,只称自己是在诸多变故后忙中出错,一时忘了印鉴,绝非有意试探。 沈玉天仍旧铁青着脸,作势要走。 两人又一番推拒拉扯,沈玉天才终于在菡萏公主的再三央求下,勉为其难答应再帮她一次。 菡萏公主微微一笑,抬手自发间抽下一根金簪。 沈玉天神色微动,暗想莫非这金簪便是印鉴……便见她指尖轻轻一掰,将发簪从末端断开,截面处竟是一方极小的刻印,以他的眼力都看不清其间纹路。 菡萏公主咬破指尖,将鲜血轻轻点染在那小印之上,稳稳拓在书信背面,与卷轴一同交给沈玉天。 沈玉天不动声色再次接过。他知道,方才二人争执间,始终站在一旁的婢女桃月,已趁他佯怒转身之际,将先前的假卷轴换掉了。那动作虽快,却未能逃过他的眼力。 真正的卷轴终于到手,沈玉天心中微松,却随之涌起一阵寒意。 这位菡萏公主步步算计,真真假假,倘若不是陌以新知己知彼,事先一再提醒他层层提防,想必他已不知在哪一步被她试出底细,前功尽弃。 离开客栈许久,沈玉天才终于在无人之处,拿出了来之不易的两样东西。 他先匆匆读过信——菡萏公主果然在信中讲述了阳国公的欺骗与追杀,再三强调阳国公绝不可信,又道她终于还是不辱使命,保住了卷轴,想必能使漱月国力大增,再不惧楚朝。 这卷轴,到底是什么…… 一向只对武学刀兵感兴趣的沈玉天,也不由生出一丝狐疑。 他伸手打开卷轴,冷眼扫过。很快,那一双冷冽的眸中,便聚起一团怒火。 火药配方。 火器设计图。 卷轴上,赫然竟是如此骇人的内容。 沈玉天僵立在原地,心寒如刀。 火器之利,让楚朝在十余年前击退各国来犯,奠定盛世根基,至少可再保数十年安稳太平。 可如今,阳国公竟将那些敌国梦寐以求的核心机密全部拱手送出? 他这是要做皇帝,还是要做亡国奴? 沈玉天原以为,阳国公只是一个工于心计的野心家,可如今看来,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于此人而言竟只似儿戏。 沈玉天眉目冷硬,脚下生风。 这些东西,陌以新必须立刻知道。 …… 夜空如墨,月悬天心,清辉为白玉雕栏染上一层朦胧银光。 深宫沉静,唯有风过树隙,拂起秋叶簌簌作响。苍劲的枝干在地上映出寂寥轮廓,漏下点点月光,宛若碎银洒落一地。 女子独立于树下,火红嫁衣已换成素淡的轻布罗裙,衣袂轻扬,带着一份与夜色相融的沉静。 “安儿。”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林安回首,眼底的思绪在月下柔和流动:“以新,你来了。” “夜深露重,怎么站在这里?”陌以新走到她身边,将手中披风披在她肩上,轻轻拢好,“还在想皇上的事?” 林安望向月色,半晌才吐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从未想过……在这个世界,还会有和我一样的人。只可惜,相认得太晚了。” 她仍然记得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从楚皇的躯壳中轻轻抽离,好似微光散入夜色,如烟火般短暂,却照亮过整个楚朝。 那是史书中永远不会记载的秘密,却在林安心底刻成永不磨灭的印痕。 陌以新沉默片刻。 林安已将皇上的故事简略告诉他,一向沉着的他,一时也无法掩下心中的意外与震动。 他自然在一瞬间想通了八年前那场政变前后的内情—— 原来他真正的仇人,竟早在那个时候,便已被另一个灵魂取代,魂魄早已不知散去何处了。 “至少,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陌以新轻声开解,“或许,这也是又一次机缘。” 林安压下心底的怅然,目光再次明亮:“他对楚朝的真心与赤忱……不逊于任何一位真正的楚氏皇族。如今他用性命平息一切,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守住这里。至少,不能让他白白一死。” 她顿了顿,侧头望向陌以新,眼尾微弯,认真中带着一点轻轻的调侃:“这些话,自是不必我来对你说了,是吧……皇上?” ----------------------- 第214章 陌以新失笑, 捉住她的指尖:“你别打趣我了,你知道的,我从未想做皇上。” “可我看, 你做的很好。”林安移开视线, 她想起先前在御书房见到的情形。 天极殿风波方息, 阳国公扬长而去,几位朝中重臣集合于御书房与陌以新商讨政事。 安排先皇楚承昱的国丧,分析如今景都局势。向内安抚百姓,收拢民心;向外筹谋邦交,稳定局势…… 这些足以将人压垮的繁杂政务,陌以新却从容应对,侃侃而谈。随口而至,便似早已深思熟虑,胸中丘壑尽显。 那些带着复杂心绪而来的大臣们, 眼中的忐忑与迟疑, 在他沉稳的声音里, 渐渐都成了出乎意料的叹服,和天佑我朝的振奋。 只是,当他们开始陆续将眼神瞄向新皇身边的林安时,林安才终于从对心上人的骄傲与怦然中回过神来, 悄然退出了御书房。 她在树下站了许久, 直到入夜陌以新才来。这短短半日,他一定处理了许多事,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关口, 朝廷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定海神针。 陌以新沉默一瞬,俯下身,将头埋在她肩窝, 呼吸贴着她的颈侧:“我很想你。” 他没有解释政务的压力,也没有询问她是否觉得冷落。单单这一句“想你”,便令林安心底一软,散去了那股淡淡的怅然。 林安轻轻转身,靠入他的怀中。 “待此事解决,我便功成身退。”陌以新伸手将她环住,“除非,若你想做皇后……” 林安扑哧笑了一声:“你也别打趣我了,要真做那皇后,可就不是你我二人的事了。谁会支持皇上立一个无家世、无根基,甚至来路都不明的孤女做皇后?” 话已说破,林安心中反倒轻松了,索性继续道:“更何况,我是绝对无法接受后宫佳丽,三宫六院的,你若要有别人,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我也不会再多留一刻。” 陌以新怔了怔,随即低低一笑,声音显然带着愉悦与满足:“你这样说,我很欢喜。” 他将她抱得更紧,怀中那份久别重逢的温度,让他不想再松开手,只愿这一刻长长久久,永不停止。 “喂喂喂,你们两个!”身后的叫声由远及近,“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居然还有兴致在这里卿卿我我!” 林安不必回头去看,已听出是萧濯云。 七公主与他并肩而来,斜觑他一眼,道:“大胆萧濯云,竟敢对新皇这般放肆!” 她虽是在调侃萧濯云,语气中却也藏着几分别扭。眼前这个人——几个月前还只是景都府尹,后来骤然得知是那英年早逝的堂舅,如今又摇身一变成了新皇…… 楚盈秋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只好用玩笑来化解两分。 事实上,此时的她双眼仍旧泛红,显然刚哭过。 皇上刚刚驾崩,楚盈秋深受皇上疼爱,多年亲情毫不掺假,她心中自是悲痛,只是眼下大局当前,她也只能暂时擦干眼泪,为自己的皇帝舅舅做好这最后一件事。 萧濯云倒是一噎,出身相府的他,虽然不曾入仕,却也对朝堂礼法了然于心,此时面对陌以新全新的身份,他摸了摸鼻子,似是自语:“怎么办……还是以新兄叫的顺口。” “就这样吧,不必改口。”陌以新无奈摇了摇头。 萧濯云轻咳两声,说起正事。陌以新先前让他们去千秋阁和架格库,翻找所有与阳国公有关的资料,哪怕只有一点关联,也不能放过。 他好奇多问了一句,陌以新只道,阳国公还藏有底牌,最好先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线索。 想起他们发现的巧合,萧濯云神情微敛,正色道:“以新兄,我们的确发现了一件事,虽然……其实并不能称得上是一件事—— 阳国公的祖母青宛公主,和他的父亲老阳国公,两人的忌日恰好都在同一日。” 林安一怔,青宛公主久病而逝,和老阳国公郁郁而终,之间相差多年,就算在同一天,也顶多是个巧合罢了。 “仅仅这样,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巧合。”楚盈秋抢过话道,“我们之所以觉得此事值得一提,是因为他们的忌日是在九月廿九,也就是——明日!” 明日? 林安心头莫名一跳,与陌以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疑。 阳国公真正的目的,他们心知肚明——复仇。为祖母,为父亲,为他们的早逝和短短一生中历尽的孤寂与屈辱。 倘若他们的忌日都在明日,那么这个日子,很可能是阳国公早就选定的复仇之日。这些天来,从当街举事,到步步紧逼,到按兵不动,或许都是为了这一日的到来——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亲手篡位,正式成为楚朝之主的日子,很可能就在明日! 可是谁都没想到,皇上会在今日禅位于陌以新,那么阳国公明日又要做些什么,以何种方式去祭奠那两位割舍不下的至亲? 树影微晃,几片落叶尚未飘落地面,一道身影便悄然无声地落在几人面前,正是沈玉天。 他一身黑衣宛若自夜色中凝成,衣袂未动,却自带一股寒意逼人的凌厉。刀刻般的五官冷峻如旧,神情间更又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楚盈秋不曾见过沈玉天,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影惊得后退半步,可当那张月光下如寒玉雕成的面容映入眼底,她竟没能叫出声来。 沈玉天从不多言,已经自怀中取出那本卷轴,直接塞到陌以新手中。 陌以新随即展开卷轴,仅仅扫了一眼,眸光便已冷凝。 林安也跟着凑上前,一看之下,心中更是大惊。 楚盈秋此时也回过神来,狐疑道:“这是什么啊?” “火药配方,火器设计图……”萧濯云的目光也落在卷轴上,喃喃念道,“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林安已听花世讲过整个计划,此时却愈发不可置信:“难道这、这便是阳国公交给菡萏公主的卷轴?” 阳国公在朝中韬光养晦这么多年,能得到这种绝密之物并不是不可能。真正让林安震惊的是,阳国公竟然会走出这一步,真正将千万黎民的生死置于不顾。 陌以新眸光复杂,音色冷然:“我原以为,那卷轴会是承诺割地的密旨,或是边境布防图……”他冷冷笑了一声,“原来,这才是他的底牌。” 楚盈秋怔住:“你们是说,阳国公要将火器机密交给漱月国?他疯了吗?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阳国公的疯狂此时已无暇细说,林安脑中千回百转,喃喃道:“倘若这才是阳国公真正的底牌,而明日又是他的复仇之日,那么他要做的事,会是什么?” 陌以新眉峰轻蹙,显然也在沉思。他眸光忽而一动,沉声道:“濯云,你去找沐晖,让他将如今景都兵力分布图带来,尤其要查明有哪些书院、私塾或是寺庙、庵堂,落在阳国公的兵力把控之下。一定要快。” 陌以新少有地加快了语速,此时已至二更,而阳国公明日便要行动。他们,或许只有这一夜的时间。 萧濯云也来不及再细问,当即应声便去。 匣中宴 第307节 楚盈秋怔了片刻,直到萧濯云已快步走远,才疑惑道:“为何要关注书院、私塾和寺庙?这些地方有什么要紧的吗?” 林安脑中一闪,一个大胆的猜想已然成形。 在这个时代,会识字写字的人始终是少数。即便是在繁华的景都,文人墨客吟诗作赋,官员幕僚更是精通笔墨文书,可于寻常百姓而言,能精通写字的,仍是少数。 而陌以新所说的这些地方——书院、私塾、寺庙,学子们攻读经义典籍,僧人道士抄录佛经道藏,正是会写字的人最为集中的地方。 她猛地看向陌以新:“你是怀疑,阳国公会找人誊抄,将卷轴上的机密散播出去?” 陌以新道:“阳国公原本要将图纸直接交给漱月揉蓝等国,这条路虽已被我们破坏,他手中却仍有图纸。 这份足以壮大敌国、引发战火的机密,倘若换做是你,会如何最大化地利用它?” 林安喉头发紧,不得不说出一个答案:“将图纸誊抄地越多越好,等明日,在景熙城四散撒出?” 她说着,后背一阵发寒,心中更是冰凉一片。 城中百姓虽未必人人识字,可总有人能认得几分。面对全城四散的图纸,没有人会不好奇,只要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会知道,手中这些图纸乃无价之宝——若出卖给敌国,可换万金,换良田,换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诚然,大多数百姓即便庸庸碌碌,也知礼义廉耻、家国大义,可景熙城百万之众,难道所有人都能守住底线? 要知道,每个时代,都绝不会缺少国贼。 更何况在如此混乱的形势下,即便原本忠厚本分之人,或许也会想:“反正这东西已经流传开了,总会有人拿去卖。我不去,别人也会去,多我一个不多,倒不如谋点好处来得实在。” 在这场大型的囚徒困境中,个人的背叛不再需要承担骂名,而好处却实实在在的诱人,结果如何根本毫无悬念。 阳国公此计,一来能将这份机密彻底散播出去,到时发出多少份、发到何人手中都无从查起,再想收回更是绝无可能。 二来,阳国公只是将机密传给景熙城百姓,真正将国之利器拱手卖出的,却是楚朝自己的子民。 待敌国日后造出火器,战事四起,待所有人看到同胞为一纸银两争相出卖国本,看到家国危亡在自己人手中酿成…… 民心散,则国必乱,甚至不必等到战事打出个结果。 阳国公要的,不只是泄露军机,而是让这片江山,从根基处崩塌。 ——让你一心守护的子民,亲手葬送你呕心沥血的基业。对于阳国公痛恨的昭明帝而言,这无疑是最深刻的惩罚。 此计一旦开局,无论如何也再难挽回,实乃内外兼攻之毒计。 楚盈秋对二人所说之事虽不甚明了,此时却也未再追问,只是想了想,道:“说起书院私塾,我倒想起,方才在架格库看到过,大约十多年前,阳国公曾资助过一家书院。” “什么?”林安眉心一跳。 “嗯,是叫青云书院,只收贫苦学子。学费、校舍、乃至笔墨纸砚,全由阳国公出资,分文不收,那时还被夸成一桩美谈。” 楚盈秋顿了顿,“我看到时还在想,阳国公那样的野心家,居然还会做这种好事,说不准只是为了笼络人心,让那些学生将来成为他的羽翼,所以我便特意多翻了相关记录。 这十几年来,阳国公一直出钱资助青云书院,除此之外,倒从未有过特别的联系。”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似乎都找到了那个答案。 萧濯云很快便带着萧沐晖一同赶来,花世也被沈玉天喊了过来。 花世见到萧沐晖,心中仍旧微微一刺。他明白,倘若放在平日,陌以新与沈玉天绝不会在此时让他过来,可如今大局当前,那些仅属于个人的恩怨情仇,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陌以新与萧沐晖核对过景都兵力布防后,再次将视线放在青云书院之上。 这间书院位于城东,不过两街之外便有一座军械库。这并非景都最大的一处军械库,只因靠近城门,必要时方便守军调度补给而设。 阳国公举事后,很快便在此地戒严,今日又加派重兵,将附近几条街都封得水泄不通。 若只看表面,所有人都会以为阳国公是在守这军械库,可陌以新已经明白,他真正戒备的,是那间看似不起眼的青云书院。 “什么?”花世眉头一跳,“你要我夜探青云书院?” “若我猜得不错,此时的青云书院,已经有成百上千份誊抄好的火器机密。”陌以新沉声道。 花世愣了足足一瞬,才苦笑摇头:“即便我能在戒严中靠近那里,即便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去……可若真如你推测那般,书院内又怎会无人把守? 难不成你是要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将那几千份图纸都偷走?” 花世着实不愿在这里说自己不行,可他很清楚此事有多要紧。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让陌以新明白,他只是神偷,不是神。 陌以新却也摇了摇头:“你只需潜进去,将所见所闻一一记下。无论看到什么,都要隐匿行踪,绝不可妄动。” 花世怔了怔,不是偷,不是毁,也不是抢,只是——看。 陌以新的语气毫无迟疑,花世瞬间便明白了,陌以新已经另有计划,而他,只是那计划的第一步。 他不再多问,又将景都地图与布防图仔细看了几遍,直至将各处细节烂熟于心,便即动身。 陌以新又看向沈玉天,道:“你再跑一趟金石斋,将菡萏公主的亲笔信送出去。” 林安方才也一同看过那封信——信中,菡萏公主以确凿且激愤的言辞,述说了阳国公是如何背信弃义,将漱月国与揉蓝国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样一封信,经由漱月国自己的绝密渠道传回去,漱月国自然会深信不疑,与阳国公的合作也将彻底断绝。可在信的后半段,菡萏公主却又提到自己是如何拼死保住卷轴,将大功揽在身上。 沈玉天此时道:“送信前还得做些手脚,将提及卷轴的部分删去,否则漱月国发现他们并未收到信中所说的卷轴,难免会起疑。” 陌以新却笑道:“改信难免会有破绽,信不必删,我们只需将卷轴换掉。” “换一份假卷轴?”沈玉天皱了皱眉。这种机密,若要以假乱真,只怕也难免会泄露一些信息。 陌以新道:“换成一份白纸。” “什么?” “宫中有一种药水,涂在纸上后字迹会隐没不见,要用相应的药水涂抹,才会再次显现。” 林安立刻会意,眸光一亮:“将白纸用药水涂过,漱月国收到后,自然会想方设法破解。他们不论怎么做,都只会怀疑尚未找对显字的方法,却不会想到,纸上本就什么都没写。” 沈玉天恍然点了点头。 “送完信后,你便去看住菡萏公主,此人不能再回漱月。”陌以新沉声道。 菡萏公主容貌惊世,心机深沉,巧舌如簧,若交给旁人看守,始终不能放心。 他顿了顿,接着部署:“沐晖,你将所有可用人手集结起来,点兵布阵,准备攻打——城东军械库。” 萧沐晖神色一凛:“你是想,声东击西?” 陌以新点头:“若我们猜得不错,阳国公真正的布置就在青云书院。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彻底毁去成百上千份誊抄好的火器图,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 “火烧青云书院……”萧沐晖不假思索道。 ----------------------- 第215章 …… 三更时分, 青云书院。 “国公,有急报!”身披铁甲的武将单膝跪地,面对紧闭的屋门, 低着头, 神色恭谨。 此刻, 阳国公不在府中安睡,却斜倚在书院讲堂上首的太师椅上。在他面前,数十名书生学子正伏在各自的案前奋笔疾书。 每人面前都堆了厚厚的纸张,叠放得并不整齐,看得出时间有限,没有人在意这种细节。 阳国公环视一眼,起身,推开大门走了出去:“何事?” 武将认真禀报道:“回禀国公,萧沐晖带领龙骧卫自皇宫出兵, 向城东进发。依行进路线判断, 目标应是城东军械库!” 守在门口的厉南风微微蹙眉:“军械库?莫非他们是想借此拿下东城门, 开出一个口子出城调兵?” 阳国公沉默着,神情难辨,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陌以新猜到了。” “猜到什么?” “青云书院的事。” “什么?”厉南风一惊, “国公的意思是, 他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计划,眼下攻打军械库不过是声东击西,而他们真正的目标, 其实是在这里?” “不错。” “这怎么可能?”厉南风脸色骤变,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焦躁。 阳国公冷冷一笑:“从开始到现在,他已经给了我们许多次惊喜, 不是吗?” “那他们……” “要毁去图纸,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便是火攻。”阳国公负手而立。 厉南风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咬牙道:“我方兵力二倍于他,绝不可能让他们靠近一步!” 便在此时,又一名披甲武将疾奔而来,气息微喘,神色间带着狼狈:“禀国公,西城门处有五千轻骑兵从城外突袭攻城。西城门……失守了。” 五千轻骑兵?阳国公眉心微蹙。他几乎一瞬间便想到了西北奉威郡驻守的十万大军,只是,他早已下令封锁城门,陌以新又是如何前去调兵的? 厉南风同样想到此节,却先急着问道:“轻骑兵如何能攻城?” 奉威郡到景都,行军需一日,可若只是轻骑兵,全速奔袭,则仅需半日不到,时间上虽然说得通,可轻骑兵重在灵活机动,只穿轻甲,又没有攻坚必需的云梯、撞车,向来不会是攻城先锋。 刚刚战败的守将将头埋得更低了些,艰难道:“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众武林高手……足有百来人,个个飞檐走壁,身手不凡……城门守军尚未觉察,便被这些人从暗处飞身突上城楼,将我方哨兵与弓箭手尽数击杀。 随后又从里面大开城门,落下吊桥,五千轻骑兵这才长驱直入……我方猝不及防……” 武林高手……阳国公眼底闪过一抹狠厉。这些他口中的乌合之众,竟都如此大胆,跑到景都送命来了。 “放弃西城门,不必再反攻。”阳国公沉声道,“将所有兵马集合到城东,坚守青云书院,撑到天亮之后并非难事。只要撑过这一夜,陌以新便再也无力回天。” 两个武将一齐领命退下。 厉南风面露忧色:“属下担心的是,五千轻骑兵的到来,意味着奉威郡已见到兵符……今夜虽只有轻骑兵能赶来,可到了明日,奉威郡数万主力恐怕也会兵临城下,到时……景都恐怕……” 阳国公看向厉南风,微微一笑:“明日之后,这些还有什么要紧?” 厉南风怔了怔,眼中恍惚闪过一抹痛色,却只低下头去,决然道:“属下誓死追随国公!” 阳国公转开视线,缓缓道:“陌以新要火烧青云书院,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他要乱,那便都乱起来吧。” …… 宫里。 沉沉夜色下,数十黑衣人轻身窜入高耸的宫墙,不久,宫门从里面打开。紧接着,黑压压的轻骑兵涌入宫门,仿佛复刻了一个时辰前在西城门发生的事。 廖乘空空着一只袖管,已再也无法做出抱拳的动作。他抬起仅剩的左臂,拍在陌以新肩上:“这一次,为兄终于不辱使命。” 他眼底浮着一层细微的红色。曾经无法回头的遗憾,在这一瞬,仿佛被自己亲手补上了一线。 匣中宴 第308节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辛苦大哥。” 林安上前一步,热情招呼道:“荀先生,你怎会也在这里!” 站在廖乘空身后的,正是许久未见的荀谦若。 “林姑娘,别来无恙。”荀谦若仍旧笑得和善有礼,“当初巨阙山庄一别后,廖堂主也决意前往景都。荀某担心景都之事可大可小,若形势不妙,也该有所准备,便回归去堂集结了身手最好的兄弟,同样赶来景都。 只是我们怕引人注意,便不曾进城,只在城外荒郊落脚,等着景都的消息。” 后来,景都果然生乱,四面城门皆被封锁,他们一直在想办法找时机进城助阵,只是不知城中情形,不敢轻举妄动。 结果便在昨日一早,他们竟第一次见人从城门中一骑绝尘而出。虽因距离远而看不清面容,可那身影于他们而言却是异常的熟悉…… 廖乘空与众人相认后,便定下先带轻骑兵赶来,奇袭攻城的计策。入城后,听闻陌以新竟已被禅让登基,便如法炮制,再次夺下皇宫。 刚从青云书院赶回来的花世也上前几步,看向站在另一边的一众兄弟,挑眉一笑:“你们呢?怎么跟归去堂混到一起去了?” 便有一人立即答道:“老大,你已经太久没回花漫天了!我们闲的都长草了!一路打听着去巨阙山庄找你,半路就碰见了荀谦若。听他说老大来了景都,还可能有麻烦,自然要来帮老大了!” 旁边又一人站出来,颇为不服道:“若非那荀谦若再三阻拦,我们早就不管不顾杀进来了!哪能让老大一个人在景都这鬼地方受委屈!” 花世啐了一口,一脚踢过去:“你们这些有勇无谋的大老粗,还是多依着有脑子的人才好!” 花漫天的人早听惯了花世的笑骂,自然都不在意,只听有人喃喃道:“娘咧,老子活了这么久,第一次看见皇帝老子——噫,真年轻啊!” 归去堂那边立刻有人接道:“这有什么,皇上可是从我们归去堂出去的!好些年前,皇上还管老子叫过兄弟哩!” 廖乘空轻咳一声:“别乱说。” 众人憨笑一片。 就在江湖人带来的难得轻松的气氛中,一名侍卫匆匆赶来,禀报道:“皇上,城中有几处起火,萧府和钰王府都在其中,火势最为凶猛,已经无法控制。” 林安一惊:“苏姐姐和林初都在萧府!” 陌以新道:“别担心,萧府有逃生密道,还有风楼坐镇,沐晖也派了龙骧卫加强护卫,他们不会有事。” 至于钰王府……陌以新眸色暗了暗,钰王府如今只有被迷晕的何夫人,还有被锁在房中的国公府老仆。 钰王府是他父亲曾经存在过的最后印迹,阳国公想要将其付之一炬,便让那两人,也一同被他亲手葬身火海吧。 …… 钰王府一处偏僻的墙角,一个单薄身影从墙外翻入,在夜色中轻轻落在地上。 他的身法谈不上惊艳,身形也不算高,动作却颇为熟练。待落地之后,他四下张望一番,轻车熟路地朝一个方向而去。 来人,正是林初。 他本已被风楼接回萧府,可不知为何,这几日来,只要闭上眼,那老仆的身影便如影随形—— 佝偻的身躯,遍布疤痕的狰狞面容,破布般喑哑的声音……他不愿去想,却怎么也甩不掉。 那个人又哑又疯,分明只在钰王府中有那一面之缘,可林初始终无法忘记那双眼睛。 分明是空洞的好似没有魂魄的视线,可看向他时,却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好似蓄在山巅的洪,只要稍稍倾泻,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在那个眼神中,有愧疚,有怯懦,还有……深深的不舍? 林初摇了摇头,怎么可能,那只是舅舅从国公府抓来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仆而已。 不过,风青哥分明说过,那人是个哑巴,可他却像是用尽全力一般,叫出了他的名字…… 难道,他真的认识自己? ——林初产生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离谱的念头。 胡思乱想着,林初已经走到了先前锁着老仆的屋子。 他掂了掂手中的钥匙——从风青哥那里拿来的钥匙。 他最后在心里想道,这只是一个体弱的老仆,不会武功,又没有逃脱的意志,就算再见他一次,也不会坏事。 向来不会任性的林初,仿佛是出于某种本能般的冲动,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门上挂着的大锁。 门里,没有丝毫动静。正如他预想中一般,那老仆毫无逃走的企图。 “喂。”林初喊了一声。 屋子深处的角落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是艰难起身的动静。 “规矩呆着。”林初命令道,“我只是来问句话的。” 佝偻蹒跚的老仆,仿佛拼出了最快的速度,拖着碎步挪到了林初面前。 他眼中再度涌动出那种令林初无法解释的情绪,好似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再见林初一面。 林初皱了皱眉,肃然道:“我问你,那日为何要抢我的平安符?” 这个奇怪的举动,也是林初最无法释然的地方,因为……那是他母亲亲手做的平安符。 裴肃怔了怔,眼眶中溢出浑浊的泪。 紧接着,他便死死瞪大这双苍老的眼,不让泪落下。 他没有资格让林初看到他落泪,更怕林初从这泪水中想到什么,猜测他的身份。 那日,他乍见林初,又见到楚宁亲手所做的东西,一时太过激动,才做出那般出格的举动,那显然已经让林初起了疑。此时此刻,他不能再流露任何一丝情绪。 他知道,林初恨他,更将他这个父亲视作耻辱。他撑起余生所有的力气,也不能在林初面前露出端倪,让他知道那个本该早死的父亲,在阳国公手下做了几年挑粪工。 让那个本就可憎可恨的父亲,变得更加肮脏不堪。 裴肃的一张脸仿佛钉在了硬石之上,紧绷不动。 林初愈发不满,冷冷道:“问你话呢,为何抢我平安符,你究竟是谁?” 裴肃垂下头,转过身,仿佛失去了兴趣一般,重新向角落里走。 林初脚下不自觉跟上一步,却很快停住。他想,或许自己应当放下那一点莫名的疑虑,就当做从未见过这个怪人。 便在此时,破空声骤然炸响,数不尽的火光自半空中呼啸而过,让黑沉的夜空一时间亮如白昼。 林初向后两步退出屋子,抬头看了一眼,顿时惊愕——是燃烧箭! 密密麻麻的火箭接踵而至,落在钰王府中,房上、窗上、树上,瞬间都腾起火焰。而那些箭尖上包裹的油布显然都浸满了火油,汩汩向下淌着,很快便在火箭所射之处翻卷出更大的火舌。 仅仅不过片刻之间,钰王府已成一片火海。 林初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一时间惊在原地。 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林初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下意识转头看去,是那老仆重新走回来,抓住了他。 “你做什么!”林初警觉地甩手。 瘦削虚弱的老仆却出乎意料地抓得更紧。 “走!”他的喉咙里咕哝了一声。 眼看身前已是一片火海,不知为何,林初再次听从了自己的直觉,他没有再用力挣脱,跟上了老仆拉扯的力道。 渐渐弥漫的浓烟烈焰之中,老仆带着林初穿过庭院,来到另一个院子。 他脚下极为坚定,好似是在自己家里一般轻车熟路,仿佛心中早有目的地。 这座院子的主屋中已有火势蔓延,老仆却毫不犹豫,拉着林初向屋里走。 “这种时候不往外跑,还要进屋?”林初难以置信。 “密……密道……”老仆喉咙里艰涩地滚动着,他急于向林初解释,生怕他不愿配合,耽误了本就紧张的时机。 林初心中震惊——钰王府有密道,他也曾听说过,可连他都不知晓密道的位置,这个人又怎会如此熟悉? 但他已没有时间再追问,也没再抗拒,跟着老仆冲入屋中。 裴肃用身体挡着火势,掩护林初来到床前,他在床边小心摸索了一番,而后——床板猛地抬起,密道口赫然出现在浓烟之中。 林初睁大了眼睛,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裴肃没有多说什么,只伸手指了指床下的密道。 林初二话不说跳进密道,心中升起一丝逃出生天的恍惚与庆幸。他转回身,看见老仆犹站在床边,火光在他身后跳动。 林初仰起头,向他伸出双手:“跳下来,我接着你!” 裴肃静静地看着林初,他正站在密道中,向他伸出双手。 他清澈的目光中带着复杂,好似在狐疑他是如何知晓这密道,又似在不解他为何还不下来。 裴肃努力站直了佝偻多年的身子。 那些话语又在他耳边忽远忽近地回响。 “父亲在晏儿房中开辟了密道,往后晏儿若是知晓,又要腹诽景都波诡云谲,更想跑得远远的了。”楚宁摇了摇头,笑得无奈。 …… “大人,钰王府中有条暗道,可助我军出其不意,擒贼先擒王。” …… 他的人生,曾因这密道结束。 当他将林初送入密道的一刻,他想,是该真的结束了。 裴肃咧了咧嘴,面容愈发扭曲。他也向林初伸出双手,却在触到他之前,突兀地收了回来。 砰——! 他关上了密道口。 床外,火舌席卷,万物付之一炬。 ----------------------- 第216章 …… 夜色将尽, 天色尚未破晓。 青云书院内终于泛起点点火光。 匣中宴 第309节 经过整整一夜的对峙与鏖战,萧沐晖终于带兵攻入了青云书院。 前来助阵的一众江湖高手,开始在书院里里外外浇上火油, 要将这里的每一页纸都烧得一点不剩。 “等等——”有人忽然道, “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 果然发现青云书院早已人去屋空。 最大的一间讲堂中,数十张桌案歪歪斜斜,仿佛能看出曾经伏案之人在离开时的行色匆忙。桌案上笔墨俱全,唯独没有一张纸留下。 “怎么回事?”有人一拳砸烂桌案,“咱们一路攻进来,分明没见着有人逃走!” 荀谦若皱着眉,声音低沉:“是地道……这座书院内,一定还设了地道。” “那怎么办?”本要点火的人,不甘地扔下了手中的火把, “忙活这一晚上, 都白忙了?” 荀谦若神情凝重, 脑中却忽然闪过出发前陌以新再三的叮嘱—— “务必记住,这场行动我们仅有一个目标——不能死伤一个兄弟。” 荀谦若目光微动,若有所思。 …… 天色终于亮了。 景熙城足有百万民众,向来是楚朝最为繁华热闹的城市。可经历昨夜一场大乱, 此时虽然已至辰时, 街上仍行人寥寥,家家户户紧闭门窗。 便在此时,一队队军兵披甲上街, 挨家挨户地砸门,将百姓驱赶上街。 “到底怎么回事?”有人窃窃私语。 “谁知道,听说要咱们都往景晖寺那边去。” “为什么要去那儿?”有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打来打去,和咱们还有关系不成?” “嘘!敢议论这些你不想活了!”有人连忙制止,“让去哪儿就去哪儿,有什么事去了就知道。” “就是!”有人胆大一些,“反正法不责众,顶多就是看场热闹罢了!” “说不准这一去,怕是又要看到变天咯……” “嘘!” 窃窃私语的民众,在军兵的驱赶下,如数条长龙一般,向景晖寺的方向缓缓涌动。 景晖寺门前的灵曜塔,是整个景熙城最高的建筑。 塔下是一片宽广开阔的香客坪,连接着城中诸多大大小小的街巷。每月一度的香客接待与法会,便是在这片香客坪中举行。平日无事时,这里便似广场集市一般,热闹喧嚣。 如今的香客坪已被阳国公的兵马控制,清晨还空无一人,此时已有浩浩荡荡的人流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不仅挤满了整个香客坪,连周围的大街小巷也被人群堵得密不透风。 百姓们神情惶惑,低声议论,没有人知晓这里将要发生什么。 灵曜塔下,阳国公与厉南风并肩而立。 厉南风怀中紧抱着一个两尺见方的木箱。这是一个极为寻常的木箱,无论颜色还是尺寸,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样式,箱身方方正正,不新不旧,看上去既不沉重也不轻巧。 若是单单放在那里,丝毫不会引人注意。可厉南风却将它紧紧护在怀中,仿佛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 “去吧。”阳国公缓缓道,嘴角勾起一个淡漠的弧度。 厉南风侧头:“国公不与属下同去?” “本公要站在这里。”阳国公负手而立,笑容放大了几分,“本公要清清楚楚看着这些茫然无知的面孔变得贪婪算计,看着楚朝的根基被这些乌合之众毁于一旦。” 厉南风了然一笑。回忆起这一夜的情形,他心下也生出快意。 陌以新识破了青云书院之局,有意声东击西,表面佯攻军械库,实则妄图火攻青云书院。 他虽有手段,可国公早已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表面上死守青云书院,实则早已带着机密图纸从暗道离开,将一座空院留给陌以新。 陌以新集结所有可用之人,孤注一掷,却不过白忙一场罢了。 而他手中这箱子里,已经装满了两千份誊抄好的火器图——每一张都是在国公眼前抄完,全部收好后,也是由国公亲手放入箱中上锁,又一路亲自护送而来。 除了他与国公两个人,自始至终不曾有一人靠近,万无一失。 厉南风将手中箱子抱得更紧了些,微笑道:“属下会在塔顶,与国公一同欣赏这出好戏。” 说罢,他便走入塔中,一步步拾阶而上,向塔顶而去。 灵曜塔共十三层,塔内灯火昏黄,厉南风的步履却坚实而轻快,每登上一阶,他心中的热意便更盛几分,不过半盏茶功夫,已登至塔顶。 他握着箱子的手已沁出薄汗,却仍旧平稳如初,丝毫不见颤抖。 灵曜塔顶层的空间不甚宽敞,仅能容身几人。四面围着低矮木栏,无窗无门。 站在此处,四野开阔,风声猎猎如刀拂面,远山近城尽收眼底,塔下香客坪上的人头攒动也尽在眼中。虽看不清每个人的面容,却更有种俯视人间的快感。 厉南风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单手捧住箱子,另一手用钥匙打开挂锁,随手扔到一旁。他将掌心按在箱盖之上,准备掀开。 便在这一瞬间,厉南风的瞳仁陡然收紧,久经历练的身体本能,令他直觉般地产生了一种危机感,那是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杀意。 他猝然抬眸,只见远处一座三层小楼的屋顶上,一道模糊的身影正张弓拉箭,直指他所在的方向。 不可能射中的!厉南风脑中迅速做出判断。 此处与那小楼被宽广的香客坪隔开,相距至少百步开外,更何况从三层射向十三层,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高度差,即便是军中最具神力的神箭手也不可能做到! 可是……陌以新身边,最不缺内功深厚的江湖高手,难道那些江湖人,真能凭内力突破凡俗极限,做到不可能之事? 风声不断掠过他耳际,厉南风手心沁出了更多的汗。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远处屋脊的弓箭之上,本应因距离遥远而模糊的箭尖,在他眼中仿佛放大了无数倍,变得无比清晰。 浓浓的杀意自箭尖溢射而出,散发着密不透风的压迫感。 骤然间,弓弦一松,长箭疾射而出,仿佛直取面门而来。 不能坏事!穿透长空的死亡压迫令厉南风的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他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电光火石之间,厉南风毫不犹豫地掀开箱盖,一眼瞥见箱里塞满的纸,手臂暴起的力道直接将箱子倒向塔外,几乎使出了最快的速度。 高空的风猎猎吹过,转眼间,箱子便已倒空,数不清的纸张被风卷入空中,漫天飞舞,扑扑簌簌地向外撒去。 有的会被风吹远,有的会落在香客坪上,可不论如何,都终将落入景都民众的手中。 成了!厉南风脸上扬起一个恣意的笑。 国公的夙愿终于达成,从这一刻开始,陌以新即便有通天之能,也再无力回天了! 几乎便在同时,破空而来的利箭已然逼近。 厉南风已来不及闪避。他为了争取时间将箱子倒空,本已决心豁出命去,此时只有死而无憾的快意。 可是,长箭并未射中他。虽然力道十足,却从塔顶旁擦空而过,随即坠下。 果然……厉南风本能地吐出一口气,这么远的距离,再加上自下而上的高度差,力道和准头根本不可能兼顾。 对面那人显然已是孤注一掷,想凭天意在最后搏一搏运气罢了。 黔驴技穷! 厉南风心中的狂喜如野火一般烧开,他再也不必压抑,仰头放声大笑。 “哈哈哈——!” 笑声被风撕碎,更淹没在下方很快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里。 香客坪上,漫天飞洒的纸张徐徐落下。 百姓们被军兵一路驱赶到此,本已满腹疑惑,此刻纷纷仰头,看着这离奇的一幕。 “是佛经么?”有人猜测,“难道是世道已乱,有得道高僧不忍见黎民受苦,便在佛塔上广撒佛经,度化世人?” 许多人连连点头,皆觉有理。 很快,纸张纷纷落入人群。人们的眼睛渐渐瞪大,仿佛对于眼前所见不敢置信,可双手却本能地伸了出去,将飘在自己附近的纸张牢牢抓在手里。 “怎么回事!”有人大声叫道,颤抖的声音中夹杂着疑惑与兴奋,“怎么会这样?” “还问什么!快抢啊!”又有更多的人尖叫起来。 这些纸张,好似火星落入干柴,转眼间,香客坪已是一片纷乱。 拥挤、推搡、争抢,人群好似被施了法一般,每个人脸上都跳跃着激动和惊喜,一股狂热之气在这里灼灼升腾。 阳国公负手静立于人群边缘——面前的香客坪已被狂热席卷,好似烈火燎原,转瞬失控。他嘴角勾起一个满意的笑。 然而下一刻,他的眸光一顿,笑意僵在脸上。 不对劲。 眼前所见,虽早已在他的预想之中,却不该这么快。 识字的百姓终究不占多数,当人们看到手中的火器图,本应先交头接耳、互相打听,再有少数人反应过来,才渐渐传开。 人群的情绪,应当是从茫然疑惑,到惊愕惶恐,再到贪婪狂热。而不该是眼前这般—— 每一张纸都像是一个火种,在落地的瞬间便掀起燎原之势,引起一片沸腾。 太快了。 阳国公心中不由一沉,大步向前而去。 在推搡的人群前,他脚步微顿,轻身跃起,抓住一张飘在半空尚未落下的纸,旋身回到地面。 阳国公仅仅看了一眼,再抬头时,面色已是一片铁青。 手中这张纸,不是什么火器图,而是……银票。 他忽然就明白了,面前这一片狂热来自何处——面对漫天飘洒的数不清的银票,百姓如何能不狂热? 可是,怎会如此?箱子被他们调包了? 自装上图纸后,箱子一直就在他手中,从未有旁人靠近半步,怎么可能被调包? 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情绪扭曲了阳国公向来冰冷矜贵的面容。掌控棋局的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不仅仅是被算计了,更是被玩弄了。 就在此时,他的视线中,忽然多出了两道身影。 这两人绕过了拥挤的人群,仿佛对漫天银票毫不在意,只站在那里,遥遥望着他。 其中一人身着红衣,长发飞扬,单手抱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箱,笑得恣意张扬。他挑衅般举了举手中的箱子,神色里满满都是嘲讽,甚至挑衅。 阳国公认出他来——是陌以新身边那个极擅偷窃的花世。莫非箱子是他调包的? 匣中宴 第310节 可即便是他,又如何能做到隔空换物? 在他身旁,另一人默然而立。他衣着清淡,气度平和,全不似花世那般张扬,可他只要静静站在那里,便足以令人瞩目。 是陌以新。 阳国公神色微敛,抬步走去。 陌以新先开口,声音不高,却穿过人群的嘈杂,落在阳国公耳中清晰无比:“此处人多口杂,国公若还有心情闲谈,我们不妨换个地方。” …… 迎晖楼,是香客坪外一座三层酒楼。 方才那一箭,便是从这楼顶射出的。 厉南风站在阳国公身后,向来阴戾的脸上此时愈发狠绝,眼中寒光毕露,唇角绷得死紧。 方才在灵曜塔顶,他本还在欣赏塔下的疯狂与混乱,却隐约看到阳国公的身影渐渐远去。他心有疑惑,连忙快步下塔,跟上了阳国公的方向。 这一路上,他早已发觉情况不对——他原本撒出的火器图,竟凭空便成了银票……而陌以新,竟还敢站在这里,当面挑衅国公。 厉南风咬着牙,恨不能生啖其肉。 “你究竟……如何做到的?”阳国公沉声开口。 陌以新坐在酒楼三层窗边,喝了口茶,悠悠道:“我似乎没有义务,为国公答疑解惑。” 林安藏身在楼梯口的屏风后,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中。她不时向楼下张望着,还在等待最后一个消息。 阳国公冷冷一笑,带着嘲讽:“你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炫耀胜利?” 陌以新微笑摇头:“我只是想告诉国公,如今毒计已毁,十万大军将至,国公已是强弩之末,不若早些认清现实,省去你我许多麻烦。” 不多时,廖乘空与荀谦若两道身影双双步上二楼。 林安眉心紧蹙,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两人。 荀谦若眼底含着一贯的温和,却又多了几分郑重,向着林安轻轻颔首。 林安双眼顿时一亮,眉头彻底舒展开来,悬在心中的大石也终于放下了。 阳国公想不出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她却很清楚—— 那些要命的图纸,根本没有被调包,始终都静静躺在厉南风亲手拿上塔顶的箱子里。 花世夜探青云书院后,便将里面的情形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陌以新—— 近百名学子聚在大堂中伏案疾书,誊抄好的图纸堆在每个人案前。大堂角落里放着个空箱子,只待抄完收整后放入其中带走。 大堂外重兵把守,阳国公就坐在堂中亲自监督。 在这样的条件下,即便有十个花世也不可能将这些图纸全部偷走。除了用火攻将整个书院焚烧殆尽,别无他法。 然而,便在此时,陌以新却问出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那个箱子,可有人把守?” 花世一怔,才道:“没有。”他顿了顿,提醒道,“那只是一个空箱子,图纸还没有放进去。” “不错。”陌以新微微一笑,“所有人都防着你去偷图纸,可是,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尚且空着的箱子,不是吗?” “可我们要偷个空箱子做什么?”花世不解。 “不是偷,是调包。”陌以新道,“还记得温云期吗?他精通墨家机关术,曾做过一批机关箱。” 那本是温云期闲来无事的游戏之作。看似平平无奇的普通箱子,里面却暗自分为两层。 打开箱子时,甲层在上,乙层则藏于其下。一旦将箱子关上,便会触发机括,上下易位——甲层向下翻转,乙层则随之转为上层。 他们所做的,便是在乙层塞满银票,只在最上面铺几张随意写过的纸遮掩一番。 等阳国公将誊抄好的图纸放入箱中,亲手合上箱盖,这些图纸便会随着甲层一起翻转为下层,而事先塞满银票的乙层则翻转上来。 ——这才是所谓“调包”真正发生的时刻。 于是,当箱子再次打开时,出现在眼前的,就变成了银票。 这个计策极尽巧妙,却只有一个致命弱点——只要在撒出前翻看检查一番,很快便会发现,原本放进去的图纸,居然变成了银票。 于是,陌以新安排了射向塔顶的那一箭。 那看似不可能射中的一箭,仿佛承载了陌以新最后的希望。无论是阳国公还是厉南风,都不可能轻视这一箭。 而这一箭的使命,从来都不是命中。它只是要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刻,给那个人带来最为强烈的心里威胁,让他在情急之下本能地去抢时间。 只有如此,他才会直接将箱子往下倒,而无暇再去检查箱子里的东西。 当银票如雪般洒落,塔下人声鼎沸、混乱一片,远在十三层塔顶的人根本不可能看清实情。只听得众声喧哗,便自然以为计谋得逞,从而将手里的“空箱子”弃如敝屣。 他不可能想到,那看似已空空如也的箱子里,其实还有一个夹层。而他们视若珍宝的火器图,就在那个夹层里。 而陌以新之所以将阳国公引到这里,自然也不可能是为了炫耀。他要让阳国公离开灵曜塔,从而让厉南风也跟随主子,匆忙弃塔而去。 只有如此,廖乘空与荀谦若才有机会潜入塔中,将那个被厉南风丟在塔上的“空箱子”,彻底烧毁。 此时此刻,看到荀谦若这一点头、一微笑,林安才知道,这个最大的威胁,终于真正解除了。 至于所谓的佯攻军械库和火攻青云书院,看似是一虚一实的声东击西,其实却是两者皆虚,都不过是掩护真正计划的幌子而已。 林安浅浅笑意盈在眉眼之间。这一切,终于就要结束了。 ----------------------- 第217章 便在此时, 屏风外却传来阳国公张狂的笑声。一向矜贵冷清的阳国公,还从未如此笑过。 “我输了,的确输了。”他一字一句道, “可你, 也未必会赢。” 阳国公走到窗边, 漠然看向窗外不远处的香客坪。 在他掌心,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铜管。他尾指勾住绳环,轻轻一拔,不动声色。 人群持续的疯狂与他面上的冷漠形成了刺目的对照。 依稀响起“嗖”地一声,空中炸出一道白色烟柱,在天光下极为显眼。 花世眉心一跳,喝道:“他做了什么!” 而香客坪人声鼎沸,如潮般翻滚不休,竟无人注意到这一处异样。 便在此时, 远方传来一声沉沉巨响, 似雷非雷, 仿佛来自地底的震鸣,在香客坪上引起一阵轻颤。 人群微微一震,原本的喧嚣被这声巨响掐断了一瞬,留下片刻诡异的寂静。很快, 便又恢复了抢钱的热潮。 林安的心却向下沉了沉。 “景熙城中各处, 都被我埋了火药。”阳国公的声音低而不哑,尾音微扬,“这些布置, 原本只是我以防万一的最后一手,却没想到,你真能逼得我, 用上了它。” 陌以新眉梢轻动,语带轻嘲:“你还真是……没完没了。” “倘若事败,总还要留一个杀你的机会。” 阳国公一身玄底金纹长袍在风中微微鼓动,纹饰细如游龙,只在阳光下隐隐浮现。 他五官冷峻,眼尾略挑,眸色深沉如墨。此时微转回身,衣袂翻飞,仿佛天生便在高处,连沉默都带着三分压迫。 “方才那声爆炸,是在何处来着?民宅?还是东西市?本公也记不清了。”阳国公微微一笑,语气却近乎冰冷,“不知道这一次死了多少人,下一次,又会多几个呢?” “你想要什么?”陌以新问得直截了当。 “皇上,”阳国公咬牙启唇,一字一句道,“臣要你,以新帝的身份,亲自破开昭明帝的陵寝,亲手掀开他的棺盖,将那具尸骨丢出去。” 他顿了顿,微微前倾,“然后,你自己走进去,命人将陵门封死——从今往后,你便替他,做那坟的主人。” 林安心脏猛地收紧。 “昭明帝爱民如子,新帝更是雄才大略。”阳国公嘴角微弯,带着扭曲的优雅,“臣……很想看看,皇上是否愿意为了那些无名百姓,以天子之身,开故主之陵,弃骸骨于荒野,自入其墓,封土为坟。” 陌以新尚未答话,花世已猛然上前两步,咬牙冷冷道:“我杀了他。” 厉南风同样大步上前,挡在阳国公面前。 阳国公将手中的铜管随意一抛,似笑非笑道:“像这样的信号箭,我身上还有十个八个,每发出一个,便会在某一处,有我的部下点燃炸药。 在你杀我之前,不知我能发出几个?” 花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蓦地转头看向陌以新:“不要听他的,或许只有方才那一处炸药,他不过是在诈——” 话音未落,阳国公手腕一抖,袖口再次滑出一个同样的铜管,一个轻巧而娴熟的动作在瞬息间便已完成—— 又一道白烟直冲入云,又一声轰鸣在片刻后紧跟着响起。 这一次,爆炸的地点似乎近了许多,整个香客坪颤动得极为明显。 自轰鸣声传来的方向,甚至依稀听得到人声惨叫,隐隐连成一片,好似数不清的亡魂在炼狱中挣扎。 阳国公低笑一声,再次甩手扔出铜管,仿佛只是扔掉一个无用的小玩意。他将手负在身后,好整以暇,仿佛在认真聆听那哀嚎的回音。 花世的脸色在一瞬间被灰白染过,而双眼几乎涨得通红。 在江湖中厮杀多年的他,也从未见过如此灭绝人性的一幕,不过是一句不合心意的话,呼吸之间,便让成百上千条性命灰飞烟灭。 是他那句话,激得阳国公再次拉动了铜管,是他…… 那里不知有多少人,他们中,有人为人父母,有人新婚燕尔,有人刚刚来到这世上,尚在咿呀学语…… 此刻,皆成焦土。 花世目眦欲裂,捏紧了拳头,指节寸寸泛白,在掌心掐出一道道血痕。 他是武人,从不惧死。可此时此刻,他生平头一次尝到如此彻骨的屈辱与悲愤。一团烈焰在他胸中横冲直撞,直令他五内俱焚。 他像被困在铁笼中的猛兽,任武艺高超,怒意滔天,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半个字也不敢再说。 陌以新站在一旁,面容沉如死水。他没有转头,却将花世的崩溃尽收眼底。 “好。”陌以新忽而开口,“去皇陵。” 屏风后,林安捂住嘴,仍旧没有发出声响,双手却止不住颤抖。 他真的会去。 匣中宴 第311节 她的陌以新,即便不再是潇洒叛逆的江湖客,不再是冷面不近人情的府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一定是,会为生灵而死的人。 林安闭了闭眼,紧紧咬住下唇。 飞速转动的头脑中,忽然闪过一线明亮但残忍的生机——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能救下所有人的命,包括他。 只是那个代价……大到她只要想一想,心口便像被一寸寸割开。 林安用力吸了一口气,泪水却终于撑不住,从眼睫落下。 隔着一道屏风,她望向他的背影,笔直、清冷,像一柄直面风雪的孤剑。 她又深深看了一眼,悄然却决然地转身,身形依旧单薄,却透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时间不多了。 比起永别,她更怕他死。若这一世注定无法并肩,她也要换一种方式……让他活下去。 …… “风青,风青!”林安气喘吁吁。 一路驾马狂奔,她脸上的泪痕早已被疾风吹得干涸,只觉皮肤干得发紧,喉咙同样涩得发疼。 风青眨眨眼,大大咧咧道:“你怎么回来了?大人——” “没时间多说了!”林安直接将他打断,“我问你,你有假死药吗?” “什、什么?”风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假死药。”林安言简意赅地解释,“吃了之后,身体就像是死了一样,但其实却并未真的死去。你一定有,对不对!” 她记得,安阳长公主当年为了隐遁出宫,便是吃了这种假死药。若想求药,找风青自然是首选。倘若风青没有,便只能再去找七公主,看是否能拿到这种宫中秘药了。 风青怔然点了点头:“有是有,可你——” “给我一颗!”林安再次将他的话掐断。 “你得说清楚了,要这个做什么,到底发生了什……”风青追问着,声音却渐渐停了下来。 眼前的林安,分明是他无比熟悉的那个人,眼神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她看起来分明风风火火、充满干劲,眼底深处却好似压着一片死寂。 风青愣愣地,仿佛不由自主般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药囊,从里面拈出一颗黑色药丸,踌躇道:“这一颗,叫做静息丸……服下后不到一刻钟便会生效,心跳极其细微,脉搏亦探不出来,皮肤冰冷,瞳孔微散……除非是熟悉此药的医者,否则都辨不出来。” 林安紧接着问:“药效会持续多久?可否控制苏醒时间?” “六个时辰后会自然苏醒。若要提前中断药效,便要用上解药——还魂露。”风青面露忧色,“此药是关键时刻保命用的,却极损耗元气,若体质不强,甚至会有假死成真的风险,千万不能乱吃的!” 叶笙这具身体体质极强,倒不用担心这一点……林安思量一番,郑重道:“待药效开始后,你只需等待一刻钟时间,便用还魂露将我唤醒。这件事非常重要,关系到我和大人的性命,万万不可误事!” 风青不由瞪圆了眼,他还有许多话不曾问出口,可此时此刻,林安那死寂一般严肃的神情,却让他将所有疑问都咽了下去,只静静地点了点头。 林安也从未见过如此安静听话的风青,心头酸涩交叠,她神色极为复杂,最终却只露出一个笑容:“谢谢你,风青。” 半刻钟后。 “怎么回事?怎么又见面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一片迷蒙中响起,辨不清方向,甚至听不出是远是近。 这道声音略显陌生,却又好似极为熟悉,带着一丝惊讶,和一丝嫌弃的抱怨。 林安勉力睁开眼,自己果然又置身于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四野空茫,天地漂浮,像是整个世界被抽去了重量,连她自己的身体都不再真实。 她面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人影,是个女子,却模糊一片,看不清面容。 果然,真的见到她了…… 林安松了一口气。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眼前之人。 第一次,是她为陌以新挡了一箭,命悬一线时;第二次,是她眼见陌以新坠崖“身死”,痛不欲生时。 不错,眼前这个身影,正是与她交换身体,穿越到现代的叶笙。 这一次,她再也不似前两次那般,疑惑、茫然、震惊。因为,这是她主动制造的一次见面。 上一次,叶笙曾告诉她,两人见面的条件,是其中一方无力求生。她服下假死药,身体机能接近死亡状态,自然满足“无力求生”的条件。 这是一个赌,而她,果然赌对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叶笙又嘟囔一句,“这么久没见,我以为你在那里已经适应得很好了,怎么又半死不活了?总不会还是为了那同一个人吧!” “叶笙。”一片黑暗中,林安缓缓开了口,“这一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什么?”叶笙停下了絮絮叨叨的抱怨,微微蹙眉。 片刻后,待林安全部讲完,叶笙的神色已是一片沉寂,紧锁的眉心尚未舒展半分。 林安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我知道,这是一个不情之请。求你帮这个忙,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仅仅是开口提出这个请求,我已经万分抱歉。” 叶笙轻叹一声,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可是,我必须杀了阳国公。不只是为了陌以新,也是为了那许多无辜枉死的景都百姓,为了顾玄英,为了段一刀,为了绿沉,为了江岳……”林安音色低沉,压抑着刻骨的悲哀。 叶笙沉默看着林安。 在叶笙眼中,这里同样是一片黑暗,她同样看不清林安的脸,可她的目光却渐渐幽深,仿佛透过这无尽的黑暗,看到了那张曾经属于她的面容。 那张脸无比熟悉,可那眼神,却是她从未有过的,悲悯和决绝。 良久,叶笙缓缓点了点头。 …… 皇陵前。 风声骤紧。 青石砌成的沉重石门已被掀起,数十年来不曾开启的墓道,重新暴露于天光之下。 一道炽烈的阳光自云层中斜照下来,正打在墓道口那一尊高高在上的石雕帝像上——双目微启,衣袍翻卷,面容庄严肃穆,却仿佛在轻嘲这来自人间的亵渎。 风从墓道深处缓缓渗出,带出一股陈年腐朽的湿气,混合着残香与沉土之味,令人作呕。 墓道黯淡无光,好似一张吞人的巨口,正等着有人自投其中。 阳国公在敞开的石门前负手而立,冷笑不语。墓道中渗出的冷意好似自九幽而来,在他衣角卷起蚀骨的寒气,可他心底却一片火热。 陌以新与他相对而立,一袭白衣在风中翻飞,好似一抹飘摇的孤魂,却又带着不动如山的沉着,直立于天地之间。 在他身后,众人沉默无言。 花世仍旧眼眶通红,眼底的血色比他一身红衣还要刺目。 “陌兄……”荀谦若喉结动了动,话未出口,却又收住了。 在他身边,廖乘空低着头,仅剩的一只左手紧紧攥成拳,掌心已是鲜血淋漓,却终究说不出那句——“别去”。 他知道,这不是从前那些你死我活的厮杀,而是用一个人的死,换千万人的生。 一众江湖人皆咬着牙,红着眼。他们生来快意恩仇,不惧生死,不服天命。可此时此刻,却像被绳索束紧了手脚,无能为力。 陌以新仍旧静静望着那敞开的幽暗入口,神色如霜。牵在他心头的并非生与死,而只有那一人。 ——安儿她……去了何处? 陵前人影幢幢,唯独不见她的身影。 陌以新再次回眸,目光向更远处搜索,一无所获。 曾经,他最怕的,是一旦她见识了这大千世界的万般精彩,便不会再依赖他。 然而此刻,他最庆幸的,正是她已经走过大千世界,结识了值得托付的朋友,成了更多人生命中的亮色,可以不必再依赖他。 他闭了闭眼,胸中如压千钧。可他知道,他不能为了自己想要的,而弃百姓于不顾。他更知道,她的心一定也是同样。 阳国公仿佛欣赏够了所有人眼中的痛苦和绝望,他轻笑一声,道:“够了。” 四野万籁俱寂,仿佛连鸟雀也知忌惮,纷纷收声。 便在此时,忽有马蹄声自远处急促奔来,踏碎了这一片死寂。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回首望去。 只见一骑白马穿云破雾般冲入视野,鬃毛飞扬,烟尘四起。马背上的人一袭红裳如焰,在这灰白的天底下,宛若一道血色雷霆。 林安来了。 先前脱去的红嫁衣,此时又被她披在身上,只是她未再如新妇那般束发盘髻,长发随意散落在肩背之上,在风中狂乱飞扬,卷起一场绝美的风暴。 红衣映衬下,她的面容明艳如画,眉眼却冷凝似霜,生生添出一分不染凡俗的清绝。 白马红衣,若红梅落雪,似仙似幻。 众人屏息之间,她已勒马在前,马蹄高高扬起,而她眼中一片通透,无喜无怒,却叫人心跳失了一拍。 林安纵身下马,一路烟尘早已溅上她的裙摆,在红嫁衣上留下斑驳的痕迹,像是被火灼过一般。 可她一步不停,只向着那开启的墓门,疾奔而去。 ----------------------- 第218章 众人下意识让开了一条路。 林安冲出人群, 直至最前方,终于在陌以新身前一丈停住了脚步。 她一身风尘,气息微喘, 全无新娘该有的精致端庄, 眼中却无半分狼狈, 带着一股燃尽一切的坚定,竟有如神祇一般圣洁。 她与他之间,只隔着一人。 阳国公看着林安,微微眯眼,像是早已料到这一幕。 陌以新也望着她,火红的嫁衣灼伤了他的眼,在他眼底留下同样刺目的红色。 “以新。”林安先开了口。沉静如水的眼底,瞬间卷出翻江倒海的痛意,泪水夺眶而出。 陌以新喉中一塞, 只道一句:“安儿, 对不起。” 匣中宴 第312节 林安轻轻摇头, 含泪笑了起来:“你可知,我为何穿成这样才来?” 陌以新看着她,双唇微动,却未开口。 林安接着道:“就算是死, 我也要做你的妻子。” “安儿……”陌以新瞳仁一缩, 眉心蹙紧。 林安抬脚,正欲上前一步,阳国公却沉声开口:“别动, 不管你还有什么花招,都休想在我眼前耍弄。” 林安这才看向阳国公,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冷笑:“像我这样半点武功都没有的弱女子, 你还如此忌惮?楚承昀,你真是个连心都烂透的懦夫。” 阳国公神色未动:“激将法对我无用。”他动了动手指,发射信号的铜管在掌心打了个转。 真是个心理极度扭曲,却几乎无懈可击的疯子啊……林安心底一片悲凉,长叹一声,不再看他一眼。 “以新,我想给你讲个故事。”林安的笑意由冷而暖,“从前有个人,飞扬跋扈,骄奢淫逸。一日他设宴请客,命美人斟酒劝酒,宾客若是不喝,他便说是美人劝酒无功,当场斩杀。宾客们见此,只好硬着头皮强自饮酒,个个醉倒席间。 偏偏却有一人,始终冷眼旁观,已有三名美人被杀,他却面不改色,仍旧不饮一口。有人看不下去,斥责他冷酷无情,而他道——‘非我杀人,与我何干?’” 林安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旧事闲话,场面却一时寂静。 众人看着她,神色各异。她似乎是在说,杀人的是阳国公,救人不是陌以新的义务,不救,也不是他的罪过。 他们所有人,都不愿看他赴死,只是谁也无法宣之于口。而她,却如此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非我杀人,与我何干?”——这等话一旦传扬出去,自私、冷漠、怯懦……无数恶意都会向她而来。 世道往往便是如此——人们不会过多议论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却常常指责一个好人不够好。 可陌以新很清楚,她这番话,绝非劝他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只是要让世人明白他的牺牲,感激他,铭记他。 她只是不忍他死得沉默无声,被世人视作理所应当。 身死魂灭,一切皆空,可她,还要为他计较这些身后名。 “安儿,别说了。”陌以新眉目微颤,眼底痛色更甚。 他静静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仍旧那般明亮,那般坦荡。 这一瞬,他只想走过去,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如果早知道,昨夜在皇宫里的那个拥抱,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如此靠近,他一定会抱得更紧一点,再久一些,哪怕只多一息也好。 他闭了闭眼,眼角愈红。 安儿,安儿,你真是……叫我如何放得下。 林安只浅浅一笑,柔声道:“可我明白你为何会这样选择,因为换作是我,我也一样。我们不像有些人,看似高高在上云淡风轻,实则,不过是技不如人,还输不起罢了。” 阳国公欣赏着两人的生离死别,快意在他心头跳跃,可他面上仍一片冷静,沉声道:“这又是什么?拖延时间,缓兵之计?” 林安轻笑一声,随着这一笑,竟猝然呕出一大口血。 “安儿!”陌以新终于失声嘶吼。 “林姑娘!”荀谦若同样面色骤变,上前将她扶住,“林姑娘保重,莫要急火攻心!” 林安撇开荀谦若的手,呵呵笑出声来:“我不是急火攻心,是服了毒。” 她说着,忽然想起,江岳死前,似乎也说过这样一句。 哈,莫非他们穿越者,终究都逃不过这样的命数? 陌以新的面色陡然一白。 林安看向陌以新,唇角仍挂着浅笑,眼中却早已泪水涟涟:“我怎能看着你孤身一人前去赴死……” 她微笑着,一步步艰难地走向他,每一步都像是竭尽全力,“我会先你一步,黄泉路上……等你……” 话未说完,喉间又是一阵腥甜翻涌。她用力捂住嘴角,却依旧止不住咳血,暗红的血迹滴洒在火红嫁衣之上,点点隐没其中,好似燃尽的火星坠入烈焰,转瞬被吞噬无声。 阳国公的神色也不由一滞,显然未曾料到她竟会对自己下此狠手,心中顿生疑窦。 林安一句话说完,终于走到陌以新身前,却已力不能支,一个踉跄软倒在地。 “安儿!”陌以新脸色骤变,几乎是扑过去,将她接入怀中,双膝狠狠撞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始终沉默的厉南风眉心一蹙,便要上前拦阻,阳国公却先他一步,俯身扣住林安手腕,两指探上她的脉门。 须臾,他收回手,眼神复杂至极。 ——果真是中毒之相,毒性已切切实实深入心脉,顶多撑不过片刻,神仙难救。 阳国公出身皇室,自然知晓假死药,可他很确定,这不是假死药,而是真正的剧毒。 阳国公缓缓站起身来,震惊转瞬即逝,被肆虐的狂喜取代。 他曾费尽心机,就是要让陌以新眼睁睁痛失所爱,让他撕心裂肺,生不如死。可陌以新屡屡棋高一着,竟在他眼皮底下将林安救了出去。 可没想到,他原本最为遗憾的事,竟是林安自己帮他做到了! “哈哈哈哈——”阳国公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陵前空旷的天地间掀起回音,“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皇上有如此红颜知己,实在令人羡慕!” 他说着这样的话,语气中却满是嘲讽的快意。 陌以新已听不见。 他只是紧紧抱住她,小心捧起她的脸。那双一贯明亮的眼中,此时是从未有过的黯淡。 她面色极快地灰败下去,便是当初为他挡箭而重伤时,也从未如此不见生机。 “安儿,是什么毒,可有解药……”他的声音几近破裂,好似喉咙被生生扯开,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 “我意已决,怎会留一丝退路。”林安的声音比风还要轻,话音刚落便被吹散,了无痕迹。 她努力睁着眼,看着他,目光中有不舍,有疼惜,还有一丝看不真切的欣慰。 “你知道的,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你都要死了,我一个人,真的没什么意思。如今上天入地,我们……还在一起。” 她轻轻一笑,泪水却沿着面颊滚滚滑落,与唇边的血交融。 陌以新双手发抖,贴着她苍白的脸颊缓缓抚过,胸腔中压抑的痛仿佛要将他撕裂,眼泪大滴大滴落下,砸进她唇边的污血之中。 他从未如此哭过,即便是在筋脉尽断、武功全废之时,他也不曾掉下一滴泪。 曾几何时,是她告诉他,倘若想哭便哭一场,也没有什么不光彩。如今,他却是在为她而哭。 “别哭。”林安气若游丝,声音从破碎的气息里艰难挤出,她的泪水在灰白的面容上肆虐,与他的混合在一起,“让我陪着你,进皇陵……” 最后几个字,已经低得几不可闻。 她的身体越来越轻,仿佛随时会从他怀中滑落。而她仍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执着地抬起手,摸向他被泪水浸湿的眼。 “安儿,等我,等我……”陌以新口中喃喃念着,将她抱得更紧。 林安抬到半空的手,便在此刻,在他眼前,无力地坠了下去。 陌以新的呼吸剧烈一抖,嘴唇颤得厉害。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死在他的怀里。 他没有再出声,只是在死一般的静默中将她抱起,起身向皇陵而去,步履凌乱而匆忙。 几年前,他曾失去最珍视的东西,他知道什么叫做生无可恋。可即便那时,他也从未想过求死。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怕脚步不够快,让她一人在那九幽之下孤单无依。 身后的友人与面前的敌人,都已从他的感官中褪去。他的世界,只余一片锥心蚀骨的空白。 阳国公冷眼旁观,心底的快意几乎要从胸腔溢出。他自问内功不浅,在这仅仅几步之遥的距离,他可以明确感知到,林安的确已经气息全无。 在他身前只有两个人——一个早已武功尽废,此时更已如行尸走肉的陌以新,和一个死人。 阳国公知道,待陌以新一死,他自己也大势已去。可他从未如此畅快过,仿佛正亲手将陌以新凌迟,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早已不在意什么死活,能在死前看到这样精彩的一幕,看到陌以新死到临头还要痛失所爱,肝肠寸断…… 他满意极了。 然而即便此时,他也不曾放松警惕,仍然分出一半的心神,放在陌以新身后那群江湖人身上。 厉南风和其余护卫亦屏息戒备,一瞬不眨地紧盯着那些人,严防有人趁乱动作。 陌以新无视这一切,从阳国公身边擦身而过,疾步向皇陵入口而去。 便在此时,异变突起。 陌以新怀中早已瘫软的身躯,竟倏然一振,有如弹起的修竹,从他怀中脱离而出,猛然向阳国公扑去。 陌以新浑身一震,呼吸骤停,眼底死水般的绝望被生生撕开一道缝隙,希冀在绝处燃起。 阳国公同样面色骤变——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亲手探过她的脉息,亦感知过她的气息,分明是真真切切的毒发气绝,又怎会是诈死? 一瞬间的震惊之下,阳国公并未慌乱,旋即冷静如初。 就算林安不知用何种手段瞒过了他的感知,可这又如何?她终究不会武功,在他面前连一招都抵挡不住,敢向他冲上来,不过是自寻死路,再死一次罢了。 阳国公反应快如雷霆,一掌横劈而出,去势迅猛,直冲林安面门。 谁料林安竟身轻如燕,眨眼间便在空中旋身,生生避开他这一击,身形甚至不曾有半分阻滞,向前的速度丝毫不减。 飘逸的红衣与凌厉的破风声交织成一道骇人的残影。 ——轻功?她怎么可能会轻功! 不仅是阳国公,这一幕剧变,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荀谦若少有地瞪大了眼。他与林安一同经历过拘魂帮和巨阙山庄,可以说曾共历生死,他很清楚,林安的确是丝毫不会武功。 可是此时此刻,就在他眼前,她却分明轻功超绝,身法凌厉。 他自问武艺不低,在整个江湖中也属一流。可若是让他在这样近的距离,直面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连他也没把握能够躲过。 怎么回事?林安怎会忽然有了武功,而且还如此之高? 从出手和气势来看甚至显然是个老手,绝非一日之功。 半招之间,阳国公也已发觉情形不对。他瞬间放弃反击,迅速去拉铜管。然而,仅仅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他也来不及做完。 兔起鹘落之间,林安已如鬼魅般贴身逼近,蓦地伸脚一踢,正中他的手腕。 “咔嚓”一声闷响,阳国公腕骨剧震,竟似生生被踢碎。这一击之下,他虽然未能拉动铜管,却仍强忍剧痛死死攥住,手臂一振,便要再次动作。 然而,林安的手已不知何时悄然贴近,宽大的火红衣袖遮掩下,没有人看得到她手下动作。 可就在此时,阳国公闷哼一声,面色剧变,双目陡然睁大,整个人几乎僵硬,仿佛有某种无形剧痛在瞬间将他贯穿。 匣中宴 第313节 林安手腕一翻,一柄匕首这才自衣袖下露出寒光。而匕首尖端,已经深深没入阳国公左胸之中。 手腕翻转之下,匕首在他胸口搅了一圈。鲜血喷涌而出,骨肉撕裂声清晰入耳。 所有人震惊了。 在实战中杀人,刺胸通常并非首选。因为人的前胸被肋骨包围,一旦稍稍刺偏,便很可能被肋骨挡住,或是卡在骨缝之中,导致无法深入,也难以拔出补刀。何况即便刺入胸部,若未刺中心脏或大脉,也不足以一击毙命。 可林安这一刀,却熟稔得近乎冷血。点位之准、角度之刁、力道之狠,都恰到好处,没有一丝瑕疵。 从阳国公瞬间失血泛白的面色,和胸口喷涌而出的血量来看,这一击,毫厘不差,直取心脏。 阳国公身子一晃,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仰面倒下。一直紧握不放的铜管,也因力气瞬间抽干而滑落一旁。 “上!”廖乘空暴喝一声,对时机的把握堪称完美。 厉南风也在第一时间扑了出去,试图夺回铜管,却远远比不上花世的身法。 倏忽间,铜管已在花世手中。 江湖人再无顾忌,顿时一拥而上,憋了许久的憋屈与悲愤,在这一刻如山洪决堤般倾泻而出。 寻常护卫本就不是江湖高手的对手,更何况他们个个杀意大开。 林安仿佛并不在意这些,只紧跟着倒地的阳国公俯下身去,干脆利落地拔出匕首,鲜血再次喷薄而出。 她毫无迟疑,又在他喉咙上狠狠补刺一刀。 “噗嗤”一声,匕首破喉穿颈。阳国公只是剧烈抖动几下,便彻底没了气息。 林安面无表情地确认,他的确已经死透了。 “国公——”厉南风嘶吼一声,却被廖乘空亲自缠上,一脚踢到数丈之外。 阳国公瞪大的双眼中定格着不可置信的惊骇,匕首仍扎在他的咽喉。 林安已经不去理会,双手在阳国公身上摸索起来,上上下下又搜出七个铜管,一一收入自己囊中。 做完这一切,她这才站起身来,轻轻吐出一口气,带着一种大功告成的释然,面上却仍然毫无波澜。 她环视身遭的战团,耸耸肩,便要加入其中,身形却忽地一顿。 她感受到了来自不远处,一道灼灼的目光,正自她身后穿透而来。 她不想去看,但那道目光太沉,太热,太痛。 林安轻叹口气,终于迎着那目光转头看去。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身形静止,白衣染血。他的目光沉沉,带着深入骨髓的不安,又透着一丝近乎虔诚的企盼。 好似长夜尽头摇摇欲坠的火光。 这种近乎祈求的目光令林安心中发沉,她别过眼去,片刻停顿后,还是转身加入了四周的战局,再也不去看他一眼。 不过一刻钟功夫,皇陵前已尸横遍地。 厉南风亦死不瞑目,犹自望着阳国公的方向。他是阳国公的心腹,却也和其他护卫一样死得轻易,甚至没有人多给他半个眼神。 一场近乎碾压式的战斗渐渐停歇,皇陵前彻底安静下来。 林安不知又杀了几人,也在此时才收回手,鲜血顺着她手中长刀滴落。那刀不知是她从哪个护卫身上抢来的,此时被她随手一扔,掉在地上,溅起尘埃。 所有人都看向林安,又齐齐看向陌以新。 而陌以新仍旧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一步。 花世走近,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你怎么了?她这不是没死吗!” 他虽这样说着,心中却也疑惑极了,转头便向林安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认识这么久了,你居然会武功?我们居然一点没看出来?” 林安神色复杂,没有答话。 陌以新眼底愈发冰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哑声道:“你们……先走。” “到底怎么了?”花世莫名有些烦躁。直觉告诉他不对劲,可他说不出哪里不对。 陌以新却已不再开口。 在廖乘空与荀谦若的示意下,一众江湖人缄默退开,虽各怀心事,却无人再多言。 刚刚解决了这样一件大事,取得了几乎不可能的胜局,甚至他们中都没有一人阵亡——这本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喜事。方才战斗刚停,便有人想要振臂高呼,可此间气氛却莫名地压抑,令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很快,皇陵前只剩下两人。 风静无声,天地像是屏住了呼吸。 陌以新双唇微颤,却久久没能发出声来。 林安再次叹息一声,终究先开口道:“想必你已经看出来了。”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决然地割裂了陌以新最后一丝希望。 他眼底那一丝祈求彻底黯灭下去,像火光坠入深雪,寂然无声,却燃尽了所有温度,只剩下彻骨的冰寒。 “你……不是她。”他低哑开口,声音破碎。 “我是叶笙。”她不再停顿,简单吐出一句。 红衣翻飞如旧。 ----------------------- 第219章 …… a市, b大。女生宿舍。 这间四人寝室,有三张床铺已被搬空,只余光秃秃的床板, 和堆在一旁大包小包的行李。 只有一张床上仍铺着被褥。此时, 便在这张床上, 一个女孩屈膝而坐。 她后背抵在墙上,双手抱膝,神色怔然。眼泪好似无知无觉一般自脸颊淌下,在裤腿上晕开两片深色的水痕。 “咔嗒”一声,屋门从外面被人打开,有人进了门。 女孩恍惚回过神来,随即抬手将满脸湿意仓促一抹,让自己尽可能显得若无其事。 “楚晏,你怎么还坐在这?”来人正是楚晏的大学舍友, 神色中显出两分担忧。 从她出门前, 楚晏便是这个姿势, 此时已过去两个小时,竟还是一模一样待在原地,好似连一动也不曾动过。 楚晏勉强扯了扯嘴角,道:“有点累, 休息会。” 舍友叹了口气, 走到楚晏床边坐下,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大家都毕业了, 只有你延毕一年……” 楚晏一怔,她才回来不久,还不知晓这些近况, 也根本无心去想这些,只道:“谢谢你,姚佳,我没事。” 名叫姚佳的舍友显然还不放心,继续劝道:“可你这种情况,根本不是你的错!大家不但会理解你,更都佩服你,你自己千万不要再难过了!” 楚晏更加不知如何接话。她离开一年有余,实在不明白,什么时候延毕居然成了一件值得佩服的事…… “那歹徒冲进入群的时候,所有人都吓死了。那么长的刀啊!虽然都过去一年了,可每次想起,我腿肚子还发软呢!”姚佳一脸的心有余悸,“那么多男生都吓得一动不动,你居然敢上去和那人拼命,胳膊被砍伤都不怕,还真将刀夺了过来!” 姚佳啧啧称奇,眼中爆发精光,是迷妹看偶像的光。 “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在危险中激发了潜能?” 楚晏垂下眼,心中苦笑。旁人不知道,她自然已经明白,于叶笙而言,一个现代持刀歹徒又算得了什么?就连不慎被砍伤,恐怕也是被自己这具身体拖了后腿吧…… 姚佳越说越激动,让自己平复了一下,才接着道:“所以说啊,经历和持刀歹徒搏斗那种事,搁谁谁不ptsd啊!你千万别再多想了,好好休息,这种心理创伤表面看不出什么,可一定要彻底治好了才行!” 和歹徒搏斗后得了ptsd? 对普通人来说,很正常,可对叶笙来说,不可能。楚晏终于完全弄清了状况——想必,叶笙是借由这次事故,假装ptsd,延毕了一年。 毕竟,叶笙虽然继承了她的记忆,可对她这个“古人”来说,要完成毕业论文还是很有难度的。 姚佳还在劝道:“你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要我说,你现在可是英雄,如果不是你自己主动申请延毕,论文随便写点什么,学校肯定都不会卡你的!” 如此想来,叶笙带着记忆,带着武功,刚穿来就成了勇斗歹徒的英雄,还顺势借此事将自己性情和行为上与从前的不同完美地遮掩了过去。 如此智勇双全的叶笙,在现代必定能过得顺风顺水,有滋有味。可是,她却因自己的恳求,重新回到了那个世界…… 楚晏闭了闭眼,心中涌起更深的愧疚与歉意。 姚佳见自己越安慰,楚晏脸色反而越难看,不由叹息一声,住了口。 楚晏看向她,道:“你放心,我真的没事,只是见你们都要走了,有些舍不得。” 姚佳的眼睛一下红了,当即给了楚晏一个大大的拥抱:“谁说不是呢!自从你见义勇为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话虽少了,却总是那么可靠,那么有安全感,我都快爱上你了!结果转眼间就要毕业了!” 两人又一番告别,姚佳带着行李彻底离开了寝室。宿舍中再次只剩楚晏一人,落在深沉的静默里。 她整个人重新向后靠去,重重地抵在墙上,眼前不知第多少次,浮现出那张熟悉的脸。 初见时,他端坐于石桌之后,明暗交错之间,似温润,似冷冽。 玉舟湖上,他送她一场烟花,而他眼底倒映星河,比烟花更亮。 石桥上,他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蒙着雾气的眼。他说:“不要放开我。” 天影山中,他单膝跪地,告诉她:“这里是我的过去,你是我的未来。” 所有这一幕幕,在她眼前影影绰绰地重叠。同一张面容,那么近,却那么远。 楚晏怔怔地抬手,想要触摸眼前的幻影,两行滚烫的泪水却先一步落下,冲散了她的视线,连幻象都不复存在。 她终究还是放开了他,那么,他的未来,又要怎么办呢? 可是,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日在皇陵前,她穿着嫁衣,说了那许多话,都是为了让阳国公相信,她是真的接受了陌以新为救百姓甘愿赴死的选择,只一心要与他共赴黄泉。 阳国公实在太过谨慎,谨慎得可怕。那个将火器图撒遍景都的计划,原本已是无可挽回的毒计,可即便如此,他竟还是留了后手,在城中埋伏了炸药。 面对这样一个永远不留破绽,即使胜券在握也随时准备翻盘的敌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没有什么能骗得过他。 除非——本就是真实的事。 在上一次的梦境中,叶笙曾经告诉她,她们两人的命格之间有着某种特殊的牵引,两人在各自的世界中同时遭遇意外,才会阴差阳错地互换了身体,来到对方的世界。 当叶笙得知,是陌以新的死让她生无可恋,才会进入虚境相见时,叶笙的第一反应是问她—— 匣中宴 第314节 “你不会要自杀吧?” 那时,叶笙还紧跟着说了一句话:“就算你回到现代,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林安知道,自己是个穿越穿出了bug的倒霉鬼,而叶笙却是熟知穿越规则的。所以叶笙这句话,其实透露了一个关键的信息—— 倘若她死了,便会回到现代。 她是受香囊的牵引而来——那是叶笙送给叶饮辰的香囊。她本该留在针线楼,等待叶饮辰出现,尽力实现叶笙的心愿。 虽然她早已脱离了原有的轨迹,可冥冥之中,她居然还是完成了叶笙最在意的事——得到了叶饮辰的真心。 任务已经完成。 所以,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她已经可以利用规则,与叶笙重归原位了。 而这,正是唯一一个她很清楚,而阳国公却绝不可能知晓的事。 ——穿越者独有的信息差,是她唯一能够利用的优势,是她最不想用,却不得不用的,最后一步棋。 所以,她服下假死药去见叶笙,向她求证了自己的推测,又在最短的时间内讲清来龙去脉,求她再次与自己互换,在那最关键的一刻,死而复生,暴起一击。 她算好毒性发作的时间,算好与叶笙约定的时间,拖延到那一刻,在所有人面前毒发身亡。 所有人都知道林安不会武功,却没有人知道叶笙是顶尖高手,针线楼里最顶端的存在。 更没有人知道,在一具已经死去的身体里,还会有另一个灵魂苏醒过来。 这几乎算是靠bug,策划出的一场本不可能实现的斩首行动,绝杀阳国公,解决一切。 而代价只有一个——她再也见不到陌以新了。 她下意识摩挲着左手的无名指,上面空空如也,却仿佛残留着曾经有过的一丝温度。 楚晏闭上眼,泪水毫无节制地淌下。 …… 空荡荡的房中,男人独自坐在地上。 他不似一贯笔直端坐,仿佛是被无形重负压弯了脊背,连喘息都变得坚难。 他未曾换下那一袭白衣,衣摆早已被灰尘脏污,他却丝毫不觉。身旁没有灯火,他也不点,只借黎明窗外那一丝微光,看向手中那一封信。 他的指节早已泛白,是握得太紧。 这封信并不长,只有一页纸,来来回回反复看去,也只有这一页纸。 可他的视线,却始终定定地停留在信纸之上,几个时辰,也不曾挪动分毫。 仿佛是执拗地拒绝告别,抓紧最后一丝不肯放手的温度。 “以新, 我想,你很快便会发现,我不再是我了。 还记得巨阙剑中剑吗?我这一招,其实就像子母剑——哈哈,是不是很帅?对不起,你可能不明白,帅是我那个世界的词。 对了,我要回我的世界了。 叶笙是为了帮我才回来的,请你替我再次谢她。倘若她有需要,尽力帮她。 我曾想过,是我们一起死,还是一起活。哈,这个问题看起来真是很蠢,人当然是要努力活下去了! 让我们在各自的世界安好。一起……活下去。 你曾经为了救我而坠下悬崖。那时我很怨你,现在却明白了。 不过呢,我这样总比你当时好一点,至少你知道,我还活着。 每一天,每一刻,带着和你的所有记忆,和你一起,活着。 请原谅我,没有将丹炎戒带走。现在,随着它一起陪伴你的,不只有你的母亲,还有我。 对不起,拜托你,好好活下去。” 陌以新闭上眼,双眼的酸涩稍歇,疼痛却从眼窝深处扩散到四肢百骸。 这封信,是安儿带着永别的信念写的。 他几乎可以想象她写信时的模样。 她知道两人即将永别,必定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她却没有那么多时间。她只来得及写下这寥寥百余字。 她不敢让自己太过悲伤,她来不及倾诉所有的不舍。 她只能选最重要的事告诉他—— 活下去。 在那故作轻松的语气中,她一遍又一遍写着那几个字。 努力活下去。 一起活下去。 活着。 活着。 好好活下去…… 安儿明白他的心,明白他不能没有她。 所以,在离开前最后的时间,她仍在替他撑着未来。每一个“活”字,都是她在用力刻上他的心口。 是她像一道光,从深重的黑暗中破空而出,让他的世界重新有了光彩。 他早已受过太多的苦,他以为上天让他受尽苦楚,就是为了将最好的她带给他。 可是,上天待他,竟狠毒至此! 它让他在冰雪中久候,终于给他一簇火炬,赠他一场春意。可转眼又降下一场骤雪,将一切浇熄。 他望着这封信,像是在看一场大梦初醒。 他们在两个世界,连日月星辰都各自运转,永无交汇之日。即便百年之后,上天入地,也无再会之期。 生无可恋,连死都无可盼。 事到如今,他只想摆脱这肉体凡胎,去寻那漫天神佛,求个公道。 他的灵魂像要被痛苦扯离身体,可这封信,仍紧紧攥在他掌中。冰冷的手指与薄薄的信纸之间,是她的字迹,是她的气息,是她在望着他。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所以才不断地请求他活下去。 她知道,倘若是她的最后一个请求,那么无论多么痛苦煎熬,他都一定会做到。 陌以新喉结缓缓滚动,低声开口,好似钝刃刮过空气: “……我答应你。” …… 庭院中,破晓的光刚刚洒落下来。 叶笙独自站在树下,沉默无声,心绪复杂。 在将一切告诉陌以新后,这几日,她只见过他寥寥数面。 这个男人身上,始终是超绝尘世的冷清,可在此之外,又陡然覆上一层沉沉的阴翳。 好似自仙界陨落之人,裹着骨血,被拖入地狱。 那日在梦境中,她在林安身上同样感受过这种绝望。她从前曾恋慕叶饮辰,却从未体会过这等生死相随的情愫。 连她这个旁观者,也不由生出几分动容与恻隐。 就在前两日,她答应陌以新,从那个叫风青的少年手中拿过假死药,吃了下去。她沉睡了整整六个时辰,却没有再见到林安,甚至,根本连梦境也再未显现。 ——在这次各归各位之后,时空回到正轨,两人之间的牵引也彻底中断了。 自那之后,陌以新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希望,再也不曾从房中出来。 她甚至不知道,此人如今是死是活。 又站了一会,天光大亮。 叶笙轻叹口气,摇了摇头,抬步回房。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轻飘飘好似没有实质的幽魂。 叶笙知道来人是谁,却不想与他过多碰面。她很清楚,自己这副身躯、这张面容,曾经是他最亲密的人。 在他眼中,她的每一寸眉眼、每一笔轮廓,都是林安。 他目睹她死去,又看着她“活”过来,却换成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 这场重逢,是一场无法回应的残酷。 每一次相见,于他而言都是一次新的撕扯,只会有更多痛苦挣扎,茫然无奈。 叶笙脚步不停,继续离开。 “叶姑娘。”身后响起一道冰凉的声音,仿佛对着这个背影,唤出一句“叶姑娘”,已经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毕竟,她曾是楚晏,曾是林姑娘,曾是他的安儿。 “叶姑娘,”他继续道,压抑着声线的颤抖,“安儿嘱咐我,代她谢过你。不只是她,我同样欠姑娘一声谢。” 叶笙脚步微顿,没有转身,只道一声:“不必。” “安儿说,倘若姑娘有任何为难之处,我必当全力相助。”陌以新道,“姑娘回来已有数日,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若姑娘想回夜国,我会叫人送上车马盘缠。” 叶笙沉默片刻,这才终于转过身来,看向陌以新。 视线甫一相触,她的瞳孔便是一缩,惊异之色在眼中乍现。 眼前之人,不过两日未见,原本如墨的长发,竟已白了一半。仿佛一夕之间被霜雪染过,沉沉垂落在肩头,黑白交错,触目惊心。 他的面容仍旧年轻,愈发显得那白发格外突兀,仿佛有人将他体内所有的温度与色彩,一寸寸抽离,只剩下这漫无边际的白。 陌以新恍若未觉,他站在破晓的微光之中,神色平淡,是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从未崩溃过。 叶笙暗暗叹息一声,顿了顿,才开口道:“林安那个世界,比这里好多了。” 陌以新眸光微晃,眼中升起一丝迷离。 匣中宴 第315节 “我在那里过得很好。”叶笙接着道,“之所以决定放弃我已经喜欢上的生活,重新回到这里,是因为林安告诉我,要杀阳国公,不只是为了救你,也是为了许多人,包括绿沉。” 陌以新已听林安说过,绿沉也是针线楼的人。 他沉默一瞬,道:“绿沉是叶姑娘的朋友?” “不,我不过是在楼里听过这个名字而已。”叶笙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林安她,会记得这样一个名字。 在所有人眼中,一个暗线为任务而死,不过是天经地义的事,或许值得唏嘘一声,顶多了。 可林安,却在那个生死存亡之际,仍然提起了这个名字。” 叶笙缓缓吸了口气,“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想帮她。” 陌以新冰寒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温度,喃喃道:“她的确,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她这个人,连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都会放在心上,何况是你。”叶笙淡淡道,“我想,她在那个世界,最记挂的便是你。或许,你也该为了她,保重自己。” 陌以新的视线不由自主移到女子脸上,目光一寸寸凝固。 他的双眸渐渐失了焦,心跳一点一点加快。早已在痛苦中麻木的四肢百骸,竟又充斥了某种压抑的冲动,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这张脸,与记忆中几乎无异。每一寸,都像是从他心口剜出的影子。 然而,就在他看进女子眼中的一刹那,他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重锤击中。所有沸腾的血液就在这一瞬间骤停,又迅速冷却。 那不是她。 再也……不是她了。 陌以新缓缓攥拳,用力掐着掌心,一字一句道:“那个世界,待她可好?” 叶笙一怔,似乎有些犹豫,沉默片刻,才道:“她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在福利院——也就是救济所长大,只是,她很厉害,不但从不自怨自艾,还在那个世界的科举中,考到了最高的位置。若放在这里,便是拜师名门、金榜题名的天之骄子。” 陌以新静静听着。安儿从未讲过这些,他也从未追问过那个世界的事。当他得知“穿越”这件事后,在他内心深处便始终藏着一种恐惧,怕她终有一日还会回去。 此刻才知——原来,她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原来,她是在黑暗中,长成了一道光的样子。 叶笙顿了顿,“所以,只要她想,她会过得很好。” “多谢姑娘好意。”陌以新的声音低哑而艰涩,带着自寒潭深处浸染的冰凉。 “我想,我该彻底告辞了。”叶笙语气平静,音色沉沉,“我的去处自有打算,你不必管。” 陌以新负在身后的双拳,再次颤抖了一下。 彻底……告辞。 这张他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面容,也要从此消失。再也见不到了。 陌以新闭了闭眼,没有多说一句,只道:“姑娘保重。” 保重她曾经停留过的身体。 再会无期。 ----------------------- 第220章 三年后。 繁华了三百年的景熙城, 到如今也依旧繁华着。 三年前那场变故——长达一个月的军队戒严,从天而降的银票,和接连发生的两次爆炸……几乎成了一个未解之谜。 直到今日, 还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年在混乱中登基的皇上, 在位一年后, 朝局稳固,四境皆安,楚朝万象终于复归往日的升平。 而就在此时,这位渐受爱戴的新皇,却将皇位禅让给了当时的翊王世子楚宣平,举朝震动,民间哗然。 他在动荡危局中即位,又于昌平盛世时退隐。在位仅仅一年,只留下“怀安帝”这个寥寥数笔的名号, 在浩如烟海的史书中, 如流光一掠, 转瞬成烟。 景熙城西郊,有座不大不小的宅院。 三进三出,屋舍整齐,树木修剪得干净利落, 门前石阶亦擦洗得一尘不染。只是院内过于空阔, 仿佛每一处都留了几分空白,也并不打算填充,只是照着规矩建好, 却没往里面装入生活的痕迹。 水缸里有新水,檐下晒着洗净的衣物,可整座宅子却仿佛与这人间隔了一层, 冷清得没有回声,连空气中都缺了点人的温度。 像是有人住着,却并不曾真正“活”在这里。 一间偏院的回廊下,两名弱冠年岁的青年并肩而坐。两人面容相似,周身气势却迥然不同。 “这两年,陌大哥的身子愈发差了。”说话之人是风青。 他和风楼,已经不再是那十六七岁的少年,陌以新也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府尹。那声熟悉的“大人”,变成了“陌大哥”。 风楼微微皱眉,没有说话。林安的消失,连他们都时常难以适应,那种空落落的黯然惆怅,总在不经意间浮上心头。可他们的难过,与陌大哥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风青叹了口气,一如既往地自说自话:“陌大哥曾被震断一身筋脉,若不是有爹救治,根本活不到今日。从前爹便叮嘱过,每年到了秋日,都要给他药浴,才能稳固根基,养气补元。可是从前年开始,陌大哥便再未药浴过了……” 风楼神色更沉,却仍然说不出话来。他们自然知晓,这样下去不行,可是,又实在没有办法。 林安刚走那年,陌大哥还每日药浴,直至过冬。 可到了前年秋天,风青准备好药浴,陌大哥如往常一般进去,尚未坐下,便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那一刻,两兄弟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风青颤着手为他把脉,良久,却只挤出一句——“忧思太甚,急火攻心”。 两人不再多说什么。 他们知道,陌大哥并无新伤,不过是那一盆药浴,又让他想起了林安。想起那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林安冒冒失失闯进他房里,正撞见他在药浴,窘得满脸通红。 那次吐血以后,他们再未提起药浴之事。 可是,生活中处处都是她的痕迹。她早已成了一种习惯。没有药浴,还有别的。 每逢年节,每次出门,每一餐饭,每一夜…… 他们能避开药浴不谈,可所有这些点点滴滴,又该怎么办? 陌大哥没有新伤,不过是那同一个伤口,一次又一次被反复刺入、撕扯,深入骨髓,永远无法愈合,连长出一层疮疤都是奢望。 禅位后,他就这样继续活着,不见外人。 只除了每年中秋,沈玉天和花世会来看他,一起喝酒谈天。 每次之后,陌大哥都会面色微酡,眼中也多出些许迷离,可他却从未醉过。 他们甚至希望,陌大哥能大醉一场,再醒来时,便从那场幻梦中一并醒来。 “再过两日,又是重阳了。”风青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我真怕……” 风楼的神色愈发沉闷,他知道风青怕的是什么。 林安走前的那个重阳,陌大哥曾带她一同去天影山扫墓。他们不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两年重阳,他仍然会独自一人进天影山,从早待到晚,每次出来,便像是又死过了一次。 他们真的会怕,某一次,他会当真死在里面,再也不出来。 …… a市,b大。 楚晏住在一间双人宿舍,安静整洁的桌面一角,摆放着几个月前拍的硕士毕业照。 如今的她,仍然留在学校,继续攻读博士。 键盘上接连不断的敲击声终于停下,楚晏向后靠上椅背,按了按眼角。 闭目片刻,她再次睁开眼,神色间怅然若失。 她不自觉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面分明空空如也,她的动作却无比轻柔,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眷恋。 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在思考时、或是放空时,这已经成了她的一个习惯。 “咔嗒”一声,寝室门被人推开。 新舍友将包大大咧咧往桌上一扔,开口便道:“楚晏,有人找。” “嗯?”楚晏回过神来,却是茫然。 她低头看了眼放在桌边的手机,没有一条新消息。 从本科毕业,到硕士毕业,再到现在,她的交际圈简单而稳定。她想不出,有什么人会直接到宿舍来找她,却不提前发消息说一声。 舍友笑道:“刚才在楼下,我就见一人在楼门口转悠,看着鬼鬼祟祟的,我还想找宿管阿姨去问问呢。结果那人一见我要进楼,反而主动凑上来,问我认不认识楚晏。” “什么?”楚晏愈发狐疑。 “没听你说过这么一个朋友,我也没把话说死,想着先上来问问你。”舍友解释道,“那人还在楼下等着呢,他说,他叫江岳。” 楚晏心口猛然一跳,瞳孔瞬间收紧:“什么!” 这个名字,她虽然只听过一次,却震动至深。所以虽已过去三年,她还铭记于心。 难道……竟会是他! 舍友见楚晏反应这么大,又补充道:“对了,他还说,倘若你不记得了,那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楚承昱。” 舍友说着,耸了耸肩,嘟囔一句:“真是个怪人……咦,不会是你的网友吧,一个真名,一个网名?” 楚晏的神情已经凝固。 江岳,楚承昱……是他,的确是他! 是皇上,那个穿越到篡位登基的一刻,又在百官面前服毒自尽的皇上。 他真的没有死!他也回到了现代! 而且,他居然找到了她! 楚晏没有再说一句话,猛然站起身来,向门外冲去。 “见网友也不用这么激动吧……”舍友在身后小声嘀咕。 …… 楼门口,果真有个身影还在晃悠。 那人见到有人疾奔而出,只多看了一眼,便了然一笑,招手唤道:“你是楚晏!” 匣中宴 第316节 楚晏在这人面前站定,眼睛越睁越大,同样脱口道:“你是——女人?!” 江岳扑哧一笑,神色间颇有几分得意,却压低了声音:“没想到吧!我是女穿男的,还穿成了皇上,牛不牛?” 楚晏瞠目结舌,她有太多问题想问,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江岳并不意外于她的反应,主动道:“刚才过来的路上,我看到那边有个小花园,去那儿聊吧?” 楚晏怔怔地点了点头。 来到无人之处,江岳终于讲述起来—— 她与楚晏不同,只是单纯的魂穿。而现代的她,则是在一场车祸后躺了八年的植物人。 漫长的昏迷中,工作早没了,好在江岳家境还算殷实,没有被这八年的支持性治疗拖垮。 三年前,她忽然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现代。 虽然捡回一条命让她颇为惊喜,可在那个世界经历了那么多事,难免时常怅然若失。 她开始在网上查找有关楚朝的信息,花了很多时间,却终究一无所获——那果然是另一个毫无交集的平行世界。 于是,她又想到了“临死”前交到的那个朋友——楚晏。 楚姓本就不是大姓,楚晏这个名字更不多见。更何况,楚晏还上过“福利院孤儿考入顶尖学府”的新闻报道。 所以,她很快便找到了这个人。 在查找楚晏近况时,她并没有看到如她一样遭遇意外人事不省的新闻,反而看到一篇“女大学生勇斗持刀歹徒”的报道。 江岳敏锐地猜到,楚晏是与楚朝的某个高手互换了身体。 如此说来,在现代的楚晏已经不是与她相认过的朋友了,这样想着,江岳便一直没有前来打扰。 “那你今天怎么会来?”楚晏忍不住问道。 江岳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又得意一笑:“我显然来对了,刚才看到你那么匆忙地跑出来,脸上又是那样一副又惊呆又急切的表情,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她顿了顿,反而疑惑道:“我本来以为八成会白跑一趟的。你和那位陌大人两心相悦,情深义重,我以为你肯定会做皇后的,怎么会也回来了?” 楚晏神色倏然一黯,她在掌心狠狠掐了一下,强迫自己不能失态,片刻后才勉强牵了牵嘴角:“说来话长。” 江岳并未多想,只接着感慨道:“回来以后,原本我想,是该好好过日子了。可是,毕竟做了八年的皇帝,也算是兢兢业业,勤政爱民……” 江岳的眼神里满是沧桑,非常适合在指间夹上一根烟,放在嘴里深吸一口,再吐出一个缥缈的烟圈…… “朕虽然回来了,还是放不下朕的子民啊!”江岳半沧桑半玩笑道,“所以,我终究还是想回去看看,不再当那个皇上,用另一个视角,去看看那个世界。” 楚晏的眼睛越睁越大。 “再过几天我就要走了,所以,即便知道很可能会白跑一趟,我还是决定碰碰运气来找你一次——” “等等!”楚晏终于出声,打断了江岳的讲述,“你千万别冲动!先前的穿越只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意外,你千万不要试图重复,这次若再死了,会真的出人命的!” 楚晏早已尝试过,让自己进入“无力求生”的状态,可她无论怎么尝试,再也没有进入过那个梦境,也再未见过叶笙。 她们之间已经彻底断绝了联系,这意味着,穿越只有一次,绝对不可能反复。 她见江岳一脸无所谓的神情,更加严肃道:“相信我,我比你更想回去,没有人比我更想留在那个世界。可是,你真的不能那样做,无论如何,都不能拿性命开玩笑!” 江岳愣了愣,仿佛这才明白过来什么,不可思议道:“你、你是怕我自杀?” 楚晏反而更愣:“那你……” “嗨呀,你想到哪去了!”江岳哭笑不得地摇头,“是系统说——” “什么!”楚晏再次忍不住打断了江岳的话,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 “怎么了?”江岳问。 “系统?”楚晏茫然极了,“什么系统?” “穿越系统啊。”江岳回答得理所应当,“没有系统,怎么做任务,怎么攒金手指?” 楚晏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啊,好啊。 叶笙穿越带着记忆,带着武功;江岳穿越,居然还带着系统! 怎么偏偏就她什么都落下了啊!上哪可以投诉! 江岳见楚晏不再追问,便继续道:“系统说,我这次穿越积攒了大量功德,八年勤政造福黎民无数,最后的禅让和自我了断更是挽救乱局的重要一环,救下了许多本可能葬送的无辜性命。 所以,作为第一个达成了‘功德成就’的穿越者,我可以消耗所有功德,换取一样奖励。” 楚晏神色怔忡,喃喃道:“所以,你选择了……再穿越回去的机会?” 江岳坦然地点点头:“是啊,说实话,其他奖励都比这一项好多了,可我还是……唉,人生在世,总要任性一点嘛。大不了回去再重新攒功德咯。” 楚晏鼻尖猛地酸胀起来,如果可以,她也好想攒功德,哪怕付出她的所有,也要攒够这个奖励。 可是……她始终是那个穿越出bug倒霉蛋,系统这种高级的东西,在她的剧本里,从来没有。 江岳想了想,又道:“我之所以来找你,也是在想,万一你当真也回来了,或许会有什么话想带给陌大人,或是别的朋友。我可以帮你传话。” 想说的话……楚晏指尖微颤,双唇紧咬。 她想说的有千言万语,可她一个字也不敢说。 她不知他这几年过得如何——也许他终于从那场伤痛中慢慢走了出来,好不容易把那段过往一点点压进心底,让生活重新归于平静。 那么,她的一句话,或许就会像一把钝刀,将他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再度剖开,让他再次跌入那无底深渊,肝肠寸断。 她不敢说,更不忍说。 若注定不能相见,又何必再做打扰,再次伤害…… 一句“不必了”,哽在楚晏喉间,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这句话推到唇边。 “对了。”江岳忽而又道,“再次穿越这个奖励,着实有些鸡肋,一般人都不会选。所以还附赠了一项权限——我可以选一样东西随身携带。” 她轻描淡写地补充着:“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在意的……你若是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带个亲笔信啊,信物啊,什么的。” 楚晏怔怔抬起头,眼底泛起细碎的光点,双眼已是一片模糊:“有,我当然有……” …… 天影山。 男人一袭白衣,独立于荒冢之前。 荒山寂寂,杂草已在秋意中泛黄。男人的背影被斜阳拉得细长,落在坟前的地上,像一幅褪色的画。 他的衣角随风轻扬,带起一缕近乎飘渺的孤意。 长发披在肩后,与白衣完整地融为一体,几乎看不真切。直到有风吹起一缕发丝,才会发现,那一头长发,竟是触目惊心的纯白。 白衣白发,如山巅之雪,超绝尘寰。 天地无声,山风不语。陌以新压抑不住地咳了几声,声音被刻意压低,仍旧在这片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曾想在这里为她建一座衣冠冢,却终究作罢。 她总是那般鲜活,她分明还在另一个世界里精彩地活着,又怎能与“坟冢”这样的字眼扯在一起? 又一阵风吹过,枯草低伏,树枝摇曳,仿佛有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好似有所感应一般,陌以新正缓缓转身。 目光落处,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立于不远处的山径之上。 女子一身素衣,身形清瘦,仿佛是遗落人间的一抹幻影,颇不真实。 这张脸、这个身影,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只有那双眼睛中,闪动着莫名熟悉的微光。 这双眼中盛着太多浓烈的情绪,好似穿透了时间,撕碎了空间,将无数光阴浓缩于眼前这一瞬,深重得令人屏息。 女子怔怔地望着陌以新,并未言语,只扑簌簌落下两行泪来。 这是他,却又全然不似他。 仅仅三年而已,他竟已满头白发。他的身子清减了许多,眉目依旧俊美如画,却面色苍白,薄唇微干,整个人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 此时此刻,他也只是默默地望着她。 在与她目光对上的一刹那,他便不动了。像是被什么无声地击中,整个人僵在了风中。 面前这张陌生的面容,他本应毫无波澜,可那个眼神,却像钩子一般将他所有的理智割碎了。 他呼吸一窒,喉头滚动,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他不敢说,也不敢动,他觉得眼前这一幕,只是自己停留太久而生出的幻觉。可他又不明白,自己怎会生出这样一副完全陌生的幻象…… 陌以新怔怔望着她,许久,才终于迈出一步。 然后又一步。 他缓缓朝她走去,像是在靠近一个旧梦,又像是害怕惊醒。 楚晏等待着他近乎虔诚的靠近,她伸手抹过自己早已模糊的视线。泪水顺着指缝滑落,在她手背上开出一朵朵沉默的花。 他的白发刺在她眼中,让她想起了几年前那个雪夜—— 他背着她,一路走回家,给她罩着他的披风,而他雪落满身,白了墨发。 一别三年,竟恍如那夜雪中同行,他白了头。 他在她身前停下,不敢再动。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不是救赎,便是彻底的毁灭。 楚晏颤抖着双唇,缓缓开口,声音哽咽:“这里是你的过去,我……是你的未来。” 陌以新瞳仁猛地一颤,一瞬间泪如泉涌。 楚晏迎着他的泪,迈过两人之间最后一步的距离: “以新,我回来了。” ——全文完。 -----------------------